?网站流量统计
《嫡子難為》(番外長滴俺想哭T_T)、《養父》《攻四,請按劇情來》《三十而受》《浮生劫》《国王X国王》《傻夫吴望》《小兵方恒》《人鱼法则》《射雕之拱手河山》新增了番外,大家直接拉到最底下的“留言”部份閱讀

另、8月中旬開始包包的工作會比較忙,所以一切更新暫緩,希望各位親見諒~

網誌存檔

Cbox! 碎碎念[留言板]

姑娘們如有要推介的文可以在下面留言(注明標題和作者) 或者發TXT檔到俺郵箱szheung@gmail.com
    

《穿越太子胤礽(下)》作者:伊川(8/28至VIP完结)

庙会

  数九隆冬,北京城里滴水成冰,这日难得的暖阳融融,恰值庙会,且又近年关,满城的人都出了门透气,还有城外的乡下人趁机进城备办年货,大街上处处人流汹涌。
  又高又厚的城墙根下避风向阳,更是卖各色玩物与吃食小贩的聚集地,红艳欲滴冰糖葫芦在阳光下泛着晶莹的光泽;油汪汪金灿灿的水煎包子"滋啦啦"一锅跟着一锅出,牙齿已然松动的老汉站在锅前等,特意交代要多加个鸡蛋;卖卤肉夹火烧的煮肉大锅腾腾地冒着白气"咕噜噜"响,穿着油光起明的大围裙的一脸横肉的老板大菜刀剁的砧板笃笃响,卤肉在刀下淌出肥美的汁,香味更是勾人魂魄……
  
  卖大碗茶的摊子相邻支着一张三条腿的快要散架的破桌子,上面摆着文房四宝,桌子边支根竹竿,上面绑着块旧白布,布上写着"打卦测字,代写书信",字迹倒是神采飞扬,气势不凡,直欲破布飞去。
  桌子后面坐着个身穿灰布老棉袄的青年书生,身边站着个眉清目秀的小童,他自己袖口已经磨破,露出了里面的棉花,小童也是衣衫敝旧,不过他却一点也不以为意,拿着桌前坐的一个穿着半新不旧的灰鼠褂子、胡子拉碴的中年男人写在纸上的一个"人"字,神神叨叨地说:"端端正正的一个人,你找的人应该在人间,就是孤身一人,可能会孤单无依啊……"说着连连摇起头来,满脸同情。
  中年男人急切地问:"那我应该到那里寻她?"
  "人字添'我'为俄,俄顷就能找到,'寻'字是上'彐'下'寸',彐通雪,多半就在多雪宜雪的方寸之地,胡爷不要再往远处找了,想想熟悉的地方吧。"
  中年男子若有所思,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激动地刷地站起身,道:"多谢先生指点迷津,这是卦金,请先生笑纳,若真能找到小女,胡某必然再来拜谢!"掏出一张华商联会的1000文钞票搁在桌子上,转身急匆匆走了。
  书生一面朝他背影道:"胡爷慢走!"一面已经眉花眼笑地钞票拿在了手里,紧紧捏住。
  
  小童一见那人转身,立刻凑过头去道:"公子,他给了多少钱?"
  书生展开钞票一角,珍爱万端地让他看"壹仟文"三个字。
  小童惊呼一声,道:"这么多!果然是个有钱人!"
  书生忙往四周一看,斥责道:"轻声!" 赶紧将钞票深深塞进了怀里,密密藏好。
  财不露白,他一个外地来赶考的穷书生,无根无基,被人盯上只能白受欺负。
  小童也是知道这个道理的,忙掩住嘴。
  但已经来不及了,他算命本来茶摊上、附近就有不少人看,小童这一声更是引人注目。附近做买卖的小贩和客人们的还只是艳羡,不远处靠着城墙懒洋洋地晒太阳的一个闲汉的眼中却当即闪过道不正的光,可惜书生与小童二人都没有注意到。
  
  书生将钞票藏好,朝看过来的人们笑了笑,掩饰地扶了扶桌子前的幌子,见没有人再朝这里看,略松了口气。小童看他面色和缓下来,接着整理纸墨的动作靠近,低声高兴地道:"公子,这下钱够做一身细布衣裳了吧?"
  书生也难掩高兴:"待会去布店问问,要是够了,今年过年咱俩都做一身新衣裳!"
  小童更加高兴,将纸墨收拾的一丝不乱。
  他长这么大还没穿过几次新衣裳呢!他三岁的时候家乡遭了灾,爹娘逃荒将他遗弃在了路上。公子的爹娘心善,将他捡了回去,说是给读书的儿子当书童,但他年纪幼小,其实是当儿子看待的。后来主人夫妻相继去世,公子没有别的亲人,也是当他是幼弟照顾。只是公子家也不富裕,公子读书都是勉力而为,自己都没穿过几次新衣,他也只能一直穿公子的旧衣。
  
  接下来的时间主仆两个都难掩喜色,运气很好的又给两个人算了命,得了几十文。到中午的时候主仆两个都饿的肚子咕咕叫,早上起来两人都是只喝了租住的主人家一碗稀薄的白粥,这时都顶不住了。
  看着茶摊对面的油煎包子摊上热乎乎金灿灿的包子一锅一锅的出,勾人的香味随着白蒙蒙的蒸汽一阵阵传来,书生犹豫良久,终于"毅然"从怀里摸出四五个铜钱一张十文的钞票,依依不舍地抚摸了几下,交到童子手里:"笑儿,去买几个包子。"
  小童大喜,小心翼翼拿着钱走到包子摊前,那包子并不甚大,五文钱四个,小童交给摊主十五文钱,摊主数出十二个包子,拿了几张草纸一垫,就叫小童捧回去。小童捧着刚出锅的油汪汪滚烫的包子,只觉得这热意从手心烫到了后背,连心窝都暖和起来,近在鼻端的香气勾的口水要立刻滴下来。
  他捧着包子专心致志向路这边走来,小心翼翼地像捧着珍宝,一时连偷偷艳羡了一上午了的冰糖葫芦都忘了,生怕被谁碰到——但走到路中间的时候意外还是发生了,一个玉雪可爱的带着兔头帽的五六岁小姑娘,一手擎着支红艳艳的糖葫芦一手举着个精致的风车不知从哪里跑出来,边嬉笑边回头,重重撞在他身上,他手里的包子一下子飞了出去,而小姑娘也猛然跌倒在地,糖葫芦也同包子一样,滚落尘埃。
  小童也被撞的一个趔趄,惊呆了。眼见就要到嘴的包子飞走了,而摔倒的小姑娘虽然没有穿金戴银,可是却也明显衣饰气度不凡,而现在漂亮精致的衣服上却印上了明显的油渍,他也不过比小姑娘大两三岁的年纪,害怕委屈的几乎立刻要哭出来。
  
  小姑娘往他身上撞的时候后面就有一个声音惊呼道:"小姐!"而书生同时也大惊提醒道:"笑儿!"
  惊呼的声音迅速上前扶起小姑娘,要检查她摔到了哪里,书生也急忙上前连声替僮儿道歉,想帮忙为小姑娘整理衣服,那人不善戒备地抱着小姑娘隔开他,只是二十来岁年纪,白皙清秀,却目光森冷。小姑娘惊魂甫定,避开他检查的动作,十分可爱地拍拍胸口,道:"我没事。"
  又有两三个人快步走来,当先的一个人一袭淡墨披风,身姿高修挺拔,走动间披风里翻出素色衣衫的衣角,走到小姑娘跟前,蹲下身一手拭了下小姑娘脸上不小心沾到的灰,问道:"怎么样?"声音低沉犹如古老的秦筝勾起的弦音,几乎有种音律的美感,让周围瞬间一静。
  跟着他过来的两个人这时也走到跟前了,俱都衣饰气势不凡,书生心中暗暗叫苦,这两个人的气势连他以前远远见过的一个高官——他们府的道台都比不上,其中一个人却似乎还是从人模样,京城这地界天上掉下一颗芝麻都可能砸死他,他们这是惹到了什么人?
  
  小姑娘道:"爹爹,我没事。"看了一眼眼睛里已经蹦出泪花的小童,又小大人一样很有担当地口齿清晰道,"是我不对,没看路撞到了这个哥哥,不关这个哥哥的事。"
  书生顿时松了口气,小童的委屈却汹涌而至,泪珠子立刻砸了下来。
  "哦?"男子声音里似乎有点笑意,"那你应该怎么办?"
  小姑娘看看泪汪汪小童和书生的破衣,又看看地上的包子,跑到包子摊钱从自己的绣花小荷包里掏出铜钱,也要买十二个包子。
  
  男子站了起来,看着她动作。
  
  包子铺老板看看只到锅台高的小姑娘白白嫩嫩的小手,再看看不远站着的贵气不凡的一行人,又看看滚了一地包子,拿了张尚未裁开的大张草纸,恭恭敬敬妥妥当当地把十二个包子包了扎好,让小姑娘一手就能提住。
  
  小姑娘将包子提到小童面前,说道:"对不起,刚刚撞掉了你的东西,这个赔你。"把包子放到小童的手里。
  小童呆怔怔的接过,一时不知道该作何反应:他从来没见过这么美丽、这么有礼貌的有钱人家的小姑娘。
  
  书生也大是惊讶,也一时没有说话,小姑娘黑葡萄一样的眼珠子一转,又从后面一个从人要过自己先前买的糖葫芦,双手递给小童道:"这个也给你,不要生气。"
  小童看着那串晶莹饱满散发着冰糖香的山里红,不由自主也接在了手里。
  小姑娘邀功地仰脸看了看父亲,男子似乎低笑了一声,向书生看来。
  书生这才想起自己也该说说客套话感激推辞一番,正要张口,看到男子的脸,却忽然脑海间一片空白,什么都想不起来了,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那是怎样一张脸啊,淡水色的薄唇,挺直的鼻梁,肌肤除了右颊上细细的一道浅淡的疤痕几乎毫无瑕疵,眉峰如墨,斜斜向上拖向鬓角,狭长一双眼睛,眼珠被浓密的睫毛隐去泰半,眼角微微挑起,似乎生来便合骄傲睥睨,尊贵无双……
  那人看看书生身后的幌子,淡淡道:"好字。"牵着小姑娘的手走开,直到走出很远很远,书生才回过神来。
  
  等二人回过神来,小童手里热烫的包子已经有些凉了,周围的人全部被几人尊贵的气势风采震慑住,等他们没入人丛看不见了,这才热烈地议论几人的来历来:
  
  "肯定是哪家公子王孙,瞧这般气度,哪是普通人家出身的能有的!"
  
  "许是外地来赶考的才子名士,明年不是大比吗?瞧他们穿的衣服,除了那小姑娘都是布的,连小老儿过年还做件绸褂穿穿呢,打头的那个,更是连个荷包玉佩都没带,哪个达官贵人会穿的这么清寒……"
  
  "不可能!谁来赶考还带着女儿?而且你听那小姑娘说话,明显的咱们京城口音!"
  
  "老张头这就是你没见识了吧!谁说绫罗绸缎就一定比布好?你去布庄里问问,如今好布可是比绸子还贵的多,现在可不比前几年,重丝轻布,布价贱的那些织户们日子都过不下去。几年前最最上等的最多不过二钱银子一匹的飞花布,你道如今得多少钱?二两银子也不见得就能买到!上头的贵人们可是争着穿!"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朝紫禁城的方向做个揖,"听说啊,连皇上他老人家都爱穿……"
  
  "皇上他老人家肯定爱穿这个布,要不然大前年会特地将松江布也列入贡品?说起来,布价也就是那个时候开始猛涨的,就是前年工部造出来那种据说一次可纺出十二根纱来的竖锭机跟能织宽布的飞梭,织布快的跟飞也似地,好布的价钱也一点没跌,还供不应求呢!"
  
  "那是当然,听我去杭州做生意回来的表侄儿说,那儿的大商家们一船一船将布往外国运呢,多少布也能卖的完,有些个地方,棉布能卖上咱这里几十倍的价!还有些个野人国,野人们就直接拿宝石、金子来换!听的我这把老骨头都也想去当海客,可惜呀,听说海上的红毛海盗着实厉害……"
  
  话题至此开始跑题,争相说起了杭州、广州、宁波一带大海商巨额的财富和稀奇古怪的海外异闻。
  书生和僮儿默默走回摊子坐下,分食包子,小童吃的时候仍然攥着那支糖葫芦不舍得放下,不时瞟上一眼,看了许久之后小心翼翼舔了一口。书生边吃边新奇地竖起耳朵听,他自河南的穷乡僻壤来,虽然为赴试千里迢迢北上,一路上经的见的也不少了,但毕竟皇城根下的百姓见多识广,跟别处的人都不一样。
  
  众人口沫横飞说着,大碗茶摊上一个人忽然蹭地站了起来,跟他坐在同一条长条板凳上的另一头的胖子猝不及防一下子将板凳压的飞了起来,框里当啷摔在地上,又被飞起来的板凳重重砸了一下,桌子上的茶碗也被带翻,茶水洒了一身,大怒骂道:"龟孙子你想诓死爷啊!?起那么猛是你爹死了急着奔丧?起前不会跟爷打声招呼?……"
  这种茶摊上的板凳多是细细窄窄的一长条,能同时坐两三个人的,坐的要是靠近两头,这头的人起来了常将那头的人诓一下,跷跷板一样翘起来连人带凳翻到在地。胖子出了这个丑狼狈不堪怒发冲冠,还一时爬不起来,茶摊主人大惊,白手巾往肩上一搭急忙去馋他,闯祸的瘦子也慌里慌张去扶他,点头哈腰连连道歉。
  胖子被摔的砸的不轻,极其恼怒,起来后立刻给了瘦子一拳,又揪着他衣襟将他揪回来,一定要让他出个三四五来,瘦子自知理亏连声道歉,道:"我是忽然想起方才打头的那位爷是谁,着实惊住了忘了坐的是长条凳了,真是对不住哪您……"
  胖子怒道:"那谁将你孙子惊成这样儿!?"
  瘦子咽了咽口水,顿了下,胖子抬手作势又要打,他连忙道:"我说,我说!……那,好像——好像就是——万岁爷他老人家……"
  周围的人都被这段纷争吸引了注意力,闻言顿时肃静,书生本来还用包子挡着脸在偷笑,因为胖子穿着绿绸袍子,刚才摔地上爬不起来的样子实在像只翻不过来个儿的绿毛大乌龟,一听这话也呆住了。
  静了片刻后胖子说出了大家的心声:"你胡诌什么呢!?怕爷揍你也不是这么个编瞎话法儿,万岁爷他老人家到这儿来做什么?……"
  大家都是一脸不相信的样子,瘦子哭丧着脸申辩道:"真的是啊!列位还记不记得康熙三十二年京城的大疫,当时还是皇太子的皇上他老人家下令封城,那时大家伙儿不是都是害怕吗,宁郡王带头冲击朝阳门,想强行闯出去,皇上亲自到城门口阻止,还遭了刺客,我是亲眼瞧见的……"
  胖子不相信地道:"骗谁啊,这都多少年了,当时那城门口多少人,就见那一面你现在还认得出来?"
  瘦子急切道:"我说的是真的!我当时站的靠前边,看的清清楚楚,况且皇上他老人家这等风采气度,谁见过还能忘记?"他没说他当时站的虽靠前,但方向不太好,自始至终只见过当时的太子小半个侧脸,所以这么长时间才认了出来。
  但无疑这番话已经极有说服力了,所有人都再次肃静下来,书生和小童将难以置信的目光,投到自己手里的包子上。接着所有人都向他们手里的水煎包子和糖葫芦看来,目光中充满了敬仰。
  
  书生本来张大了嘴要对手里的半截包子一口咬下去,在众人的目光下,讪讪地闭上了嘴。
  
  忽然又有人惊呼道:"啊!那方才那小姑娘管皇上他老人家叫'爹爹',那不就是,就是……皇上至今唯一的女儿,宁安公主?"
  众人再次刷地将目光移向包子和糖葫芦:这是公主娘娘亲手买的!水煎包子摊摊主看向自己的锅,也是难以置信,公主娘娘亲自来他的摊子买包子!又看向小童:还向这么个小娃子道歉!
  众人心声与他一般同:公主娘娘她老人家竟然这般可亲可爱、平易近人!
  小童被众人赤-裸-裸的又妒又羡的目光惊的刷一声将糖葫芦藏到了身后,唯恐有人来抢。
  
  众人这下全部亢奋起来,做生意的也没心做了,打算还要去别处买东西办事的也不去了,闲人们全都撂了碗筷,争先恐后地往男子与小女孩走去的方向追过去,冀望能再睹一眼"天颜",墙根底下人瞬间少了一大半。剩下守着摊子实在不能离开的也都兴奋非常,七嘴八舌口沫横飞议论起来,赞扬称颂皇上他老人家是怎样的风采出众,才华横溢,勤政爱民,刚才见到的公主殿下是多么的伶俐可爱,大家风范,毫不骄矜,沉鱼落雁甚至倾国倾城……完全不计较那么个五六岁的小姑娘顶多能说是漂亮可爱,与沉鱼落雁倾国倾城还远搭不上边。
  
  众人一直说到日头渐渐西移,集市散了才算罢。书生和小童早先本来也想追上去再睹一睹"圣上",只是摆摊的家什实在不好拿,没能跟上,此时打算提前收摊,趁着这个集就买好布把衣服做了,正和小童一起收拾,上午请他卜算女儿下落的中年人忽然带着好几个人,满脸喜色风风火火地过来了,走到摊前躬身深深一礼:"先生,某依照先生的指点,果然在旧宅梅雪堂寻到了小女!先生真乃神人也!"
  摆摊的小贩和还没走的客人们闻言,也都惊讶地看向书生:怪不得万岁爷和公主娘娘都对这主仆另眼相看呢,原来这二位也不是凡人!
  这中年男子看打扮像是个商贾,却好像读过两天书,说话文绉绉的。书生听说自己算准了也是大喜,道:"哦?那恭喜胡爷了!神人不敢当,这也是胡爷与令媛父女之缘不当绝,是胡爷自己的福报。"
  
  中年男子又是摇头又是感叹:"唉,小女跟我怄气离家出走已经一个多月了,我哪里都找遍了,生怕她是被拐子拐走了,谁能料到她竟然是躲在了废弃的旧宅里,而且还一躲就是个把月!这死丫头气性也真大,要不是先生指点迷津,某还不知得多久才能找到她,这月来我心里这煎熬啊……"男子说着眼眶竟红了起来,掩饰地偏了偏头,又深深一揖:
  "没有别的可以报答先生,这是我让人为先生赶做出来的一个幌子。"
  跟着他过来的一个人上前,崇敬地看了书生一眼,将手里的一方锦布抖开,上面两行浓墨大字:"一字知生死,三签通鬼神"!左下方还有一行楷书小字:"胡某宛鑫敬赠,昌平四年十二月初一。"
  
  来往的路人见这声势,也都对书生投来敬畏的目光。
  
  男子又将几张钞票恭恭敬敬放进书生手里:"这是小小一点谢礼。"
  书生假模假样推辞道:"这都是胡爷自己的福报。这一联小生尤其当不起,当不起。"
  男子强行将钱塞给书生,故作不悦到:"先生这是嫌这点小钱少么?"
  书生顺水推舟叹了口气,道:"胡爷这么说,小生只能厚颜收下了。"瞄了眼钞票的面值,顿时眉花眼笑,赶紧地将钱掖进了袖子里。
  两人彼此客套了许久,书生又为男子奉送了一课算了算生意,街上的小贩们都散的差不多了才散。书生和小童扛着破桌凳子,拿着幌子向事先看好的布庄走去。
  
  小童崇拜地问书生:"公子,你怎么总是算的这么准?你怎么知道那人家的姑娘没出事,就躲在近处?"
  书生奸笑两声道:"嘿嘿,公子我可不是算出来的……"
  

作者有话要说:合并章节
小菱菱的封号,因为大家的抗议改成了宁安




冬日暖晴

  小童惊奇:"不是算出来的?"
  书生得意道:"笑儿,你可还记得那位胡爷让我测字的时候怎么说?"
  "他说让你测测一个人,是否还在人世间。公子,他只说了这个,你怎么就知道他让你测的是他女儿,还是走失了?"小童奇怪。
  书生卖关子道:"我可并不知道,这都是他自己告诉我的。"
  小童更加奇怪,"他什么时候说了,我怎么没听到?"
  书生嘿嘿地得意地笑,卖够了关子才道:"其实说穿了一点也不稀奇。"
  "笑儿,你有没有注意那位胡爷的面色,他面色悲戚担忧,问的这个人定然是亲人,担忧中又有怜爱后悔,自然是小辈,而且多半是至亲。看他憔悴的形貌,这人出事至少也在旬月之间了,我将这四点一说,他可不就立刻跟我说怎么出事,和出事后的情况了吗。"
  "他说那孩子自从跟他怄气出门后,就再也找不着了,亲戚家也没有,常去的地方也没有,寺院、庙宇,连拐子、人伢子,还有花楼他都托人找关系捋遍了——"
  "你想想,亲戚家、寺院、庙宇、花楼,这会是找走失的男娃子会去的地方吗?男娃子丢了找不着,一般人只会想着绑架、勒赎,甚至被害了吧?所以,这位胡爷要测的什么人,为的什么事就呼之欲出了。"
  小童更加更加崇拜:"公子你真太聪明了!那你怎么又知道那姑娘就藏在自己家呢?"
  书生洋洋得意道:"这也只是照常例推想罢了。你想,那位胡爷说他把能走的路子都走遍了,这样再找下去也找不着什么结果,可是却明显还打算继续找下去。而且你听那位爷要我测字时的语气,我要敢说他要测的人已经不在了,他能立马掀了咱们的摊子,再者以他当时的精神,就算我确切知道他找的人已经死了也是不会说的,一说他非支持不住不可——况且咱们来京城这么多天了,也没听说哪儿发现死人,所以那姑娘应该没事,所以我才建议他往近处找的,更况且我并没有说的很清楚,他就算找不着,也没理由来找咱们麻烦。没想到竟然还找着了,合该咱们发财啊!"说完忍不住又嘿嘿奸笑。
  小童惊呼:"原来竟是这样!……"
  
  张口正要再说别的,他们身后竟也嘿嘿传来两声冷笑,道:"原来竟是这样!也合该兄弟我发财啊!"
  
  书生和小童一齐回头,这才发现自己为了抄近路,不知什么时候走进了一条僻静的小巷,而身后跟着一个身高八尺面色狰狞的大汉,正双手环抱站在他们什么不怀好意地盯着他们。
  
  这大汉就是先前站在离书生不远处的墙根下晒太阳的闲汉,本来早起了歹心,但是被皇上公主微服经过这个大意外吓的把念头缩回去了,散集的时候更是被书生和中年男子表演的一幕"神算子"惊的甚是敬畏,不料回家和书生走一路,书生没注意到身后有人,却抖开了这个包袱,让他神秘敬畏感顿去,他顿时手痒忍不住了。
  大汉见书生回头,低头对他咧嘴一笑——他足足比书生高一个头——一拳击在书生扛着的破桌凳上,桌凳本来已有点散架,一声巨响,散成了片片木材。
  书生趔趄一下,惊的目瞪口呆,大汉伸手,提小鸡一样把他提到半空中,问道:"你这么机灵,有没有算到今天会遇到打劫的?"不等他回答,嗤一声将他老棉袄撕成了两半,抖一抖,他藏在袄里的钞票铜钱就轻飘飘骨碌碌落了一地。
  大汉两眼放光,随手将他和棉袄扔开,蹲下去捡,小童本来扛着幌子和一个凳子瞪大眼睛也惊的呆了,见主人摔落在地,终于回过神来,惊呼道:"公子!"又见他要抢去那好几张花花绿绿的大面额钞票和铜钱,那是好多天饱饭和新呱呱的衣裳,顿时什么都忘了,将肩上扛的竹竿破幌子和另一把凳子一扔,冲上前就要去抢,叫道:"这是我们的钱!来人啊!救命啊!有人打劫——!……"
  这里虽然僻静,但离人来人往的大街并不远,大汉害怕有人听到,也有些慌,一臂将他挥开,道:"滚开!"他天生异力,小童一下子跌出老远,落在一个不浅泥水坑里,半天爬不起来,单薄的棉衣当即被泥水浸透了。书生惊叫道:"笑儿!"爬起来跌跌撞撞跑到小童身边去拉他。
  大汉急忙将钱都塞进自己怀里,往巷子另一头跑去。那头有两三个人恰好走进了这条巷子,当头一个人的披风下的怀里里探出来个小女孩来,惊喜地道:"呀,真的有人打劫!"
  恰好这时大汉正跑到他们身边经过,小女孩伸手向大汉抓去。
  大汉反手要去拧她的手腕,喝道:"少管闲事!"走在后面的一个人忽然闪身抢前,闪电般扣住大汉手腕一拧,脚下一绊,竟然死死将他按在了地上,丝毫动弹不得。
  小女孩向他拌了个鬼脸,又向被他抢了的可怜人看去,却惊呼道:"是他们呀!"
  
  书生这时从泥水里拉出来,替他脱下湿淋淋的外衣把自己已经被撕成两片的老棉袄往他身上裹,闻言也惊呆地朝几人看去,打头的一个青年男子一袭淡墨披风,身姿挺秀如玄鹤,怀里的小女孩头戴兔头帽玉雪可爱,竟赫然是中午时分从城墙根下经过,被认为是皇上和公主,半个集市的人都轰动了追过去找却都没有再找着的那一对父女!
  
  男子领着从人缓步上前,走到近处小女孩看清他的状况,同情地捂住了小嘴,道:"好可怜!"回身熟练解下父亲的披风探身扔给书生,又道:"快,你也穿的好单薄,一起挡挡风吧!"
  男子脱下披风,更显的身长玉立,风采出众,一身素色衣衫在薄暮暗降的小巷里似乎都能发出光里,睨了一眼小女孩,小女孩向他吐吐舌头。
  书生接到披风双手捧着,诚惶诚恐结结巴巴地道:"这,这这,学生怎么敢?"
  男子看了他一眼,淡淡道:"给你,你就穿着吧。"目光掠过小童,"不要冻坏了小孩子。"说完,自顾自抱着小姑娘去了。小姑娘趴在他肩头向后挥手。
  跟在男子身后的另一个秀美沉静的男子看了看书生扔在泥泞里的破布幌子上神采飞扬的字,取出一锭银子放在他跟前道:"你是今年来京赴考的举人吧?好好考试。"说完也跟着男子离开。
  另一个制住大汉的男子也走到他跟前,微微一笑,倒提起大汉的脚一阵乱抖,之前书生被大汉抢去的钞票和铜钱就也都被抖了出来。大汉庞大的身躯在他手里竟轻的像是纸扎的,而且嘴还不知时候被他塞了一嘴泥,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能呜呜地叫。
  之后男子也提着大汉离开,三人的身影逆光消失在红霞暗烬的巷口。
  
  书生这次又是许久才回过神来,回神后就急忙去捡地上的钱,刚才第二个男子撇下的一锭银子分量可不轻,最少也有十多两,今天真的真的是发大财了。
  收好钱,犹豫了下,最后还是展开披风裹在自己和僮儿身上,这披风也不知是什么质地,轻暖柔软至极,似乎尚存前主人体温,似有若无地还有丝甜香和股淡淡的檀香,书生闻到了,心中一跳,不敢再闻。小童在披风中渐渐止住了颤抖,也敏感地察觉披风上的甜香味与他之前无意间闻到的,那位美丽的小公主身上的一样,不知为何忽然红了脸。
  
  且说这一边,打劫不成反被被人制住提走的倒霉汉子出了巷子,看清方才慌忙间没注意到的四个人的脸,惊得差点死过去,这不是据说是皇上和公主娘娘的那一行人吗?他动手到公主身上了!
  小女孩像是知道他在想什么,扒在父亲肩头一直对他嘻嘻地笑。
  出了巷口不知哪里无声无息闪出来个人,奉上件墨绿色的披风,据说是皇上的男子放下小女孩,斜睨着她道:"这回你不瞌睡了?"
  小女孩讨好地接过披风,展开点起脚尖给父亲递,男子接过披风系上,暮色中白皙、光洁、修美的手指泛着柔和的微光,指节间的比例完美到使人赞叹,屈伸间勾人心魄。
  大汉本从不爱男色,看到这个场景,却不知为何吞了口口水。回过神来想到这男人的身份,立时恨不得抽自己一巴掌。
  
  小女孩待男子系好披风,立刻涎着脸天真无邪张手做"抱抱"状。
  男子斜眼道:"自己走。"
  小女孩撒娇:"还有好远的,爹爹抱抱~~~~~"甜甜的童音能将石头融化了。
  男子却铁石心肠道:"不抱。"
  "抱抱~~~~~"
  "不抱。"
  "抱~~~~~~~~~~~~~~~~"
  ……
  
  大汉没有看到这对峙的父女俩最后谁赢,因为制住他的男子在这个时候提着他将他交给了送披风来的人,对他诡异一笑,而那个人一掌劈在了他后颈,他眼一黑陷入了黑暗中。
  
  由于被劫意外,都只有身上这一身冬衣的书生和小童不得不提前去各买了一身成衣,幸好第二笔飞来横财数目够大,即便买了衣服还让借住在一座偏僻大杂院里的二人过了这个年不再是问题。
  当天晚上,各穿一身新嘎嘎齐整整棉衣的书生和小童回到大杂院,立刻轰动了整个院子,纷纷猜测他是不是学问出众,遇到了什么贵人的赏识。贵人赏不赏识不知道,贵人打抱不平是有的,但贵人的身份实在是太过于贵重,书生不敢乱说,也叮嘱了小童不能说出去,只说了自己二人被打劫,又被仗义救下的事,买棉衣的钱也说成是恩人好心给的,大家纷纷感慨他的好运气。
  
  回到当初磨破嘴皮子二钱银子一个月租下的四面漏风的破房间,点燃油灯炭盆——今天房东额外特地多给了两块炭——关了房门,书生和小童对视一眼,嘿嘿一笑,窝到床上,检点起了今天的收益。
  大大小小面值不同的钞票,叮叮当当的铜钱和几角碎银子,一点点数过,除去买衣服的花费,竟然还有十二两零半吊之多。小童激动道:"比咱们一路走来赚到的加起来还多,京城人就是有钱!"
  书生满脸放光点头,可不是!他们十里八乡最有钱的地主家也不见得有这么多钱,要是以后算命每天都能赚这个数,那还考什么进士做什么官,干脆就在这里算命好了!
  小童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钱,满满地捧了一把在手里,沉甸甸的质感让人有种说不出来的满足,梦幻地道:"公子,这要是把钞票都也换成铜子,那该得有多少啊,能坠的咱俩走不动路吧。"
  书生也跟小童差不多,无限满足地把钱接过来,又让它们从指缝间叮叮东东漏到床上,听悦耳的声响,享受了片刻才说:"可惜铜钱银子虽好,明天咱们还是得去把它兑成钞票,拿着方便。"
  
  换成钞票?那看起来就没这么多了……小童依依不舍地又抓起铜钱银子把玩,但也知公子说的是正理。现在谁到处走还带一大堆的银子铜钱,多累赘寒酸,现在只有最最最没见识的乡下人才那样干。
  
  书生将几张钞票展平,这几张票子经的人手多了,皱巴巴的,有大有小,面值不同,最小的上面印刷着精致的隶书字体"壹文",蚕头雁尾,一波三折,庄重不凡,据说乃名家所书,最大的隶书"壹仟文",也是普通钞票的最大面值。面值再大的,就是银票了,而不是钞票。
  
  钞票的面值总共有壹文、贰文、伍文、拾文、贰拾文、伍拾文、壹佰文、贰佰文、伍佰文、壹仟文十种,书生此时手上的几乎全了。
  他还确切地记得这种钞票是从七年前开始发行的。七年前,也就是康熙二十九年,康熙爷下旨开放广州、泉州、杭州和宁波四处通商口岸,张李赵三家因海事发面馒头一样迅速发达起来的商号不知怎么地说服江南第一钱庄通盛钱庄,联合发行钞票。通盛钱庄遍及大江南北,联合之后,更是连犄角旮旯的小地方都开满了分号,宣称用他们票子的人,无论什么人,无论何时想兑换现钱,在哪个商号都可以流通兑换,不收任何费用。甚至还沟通其他好几个信誉卓著的钱庄,让他们也兑换,到了固定的日子,自己主动前去带现钱换回钞票。
  就这样渐渐的,不知不觉中现在全国所有的商号钱庄甚至普通人,都承认、习惯了通盛的流通,视之几乎同现钱相等,甚至似乎更加信誉卓著和方便,因为它免去了散碎银子顷成整锭时的火耗损耗,是多少就是多少,永远同官银同等。
  起初众人都不理解通盛为何要多此一举,这种小面值的钞票流通没有任何利益,还要投入大量的人力物力,不像普通的大额银钱银票进出,存钱的人要付保管费,借贷出去又有大笔利钱,通盛这样根本就是自找麻烦。但随着通盛的小额票子流通天下,便是外行的人也都渐渐明了了,通盛原来只是在江南较大的钱庄,而今毫无疑问已经是天下第一钱庄了,通盛的掌舵人白江白爷的眼光魄力让人拜服。
  
  书生眼见着通盛的小额票子从当初艰难推行到现在流通天下,对那位白爷也颇为佩服,今晚整理着票子,忽然觉得通盛的这一举动,深意似乎还不止于此。别的不说,只几年前东南初现苗头的钱荒后来又无声无息消于无形,就是一场明摆着的功绩。
  钱荒是货币流通中的一样怪现象,是指国家铸出来的铜钱不够用,影响到正常经济活动。
  之所以说"怪",是因为这种现象并不是因为国家铸造的铜钱少所以不够,而是因为铜钱的本身价值大于了它的面值,百姓们将钱收去做了其他的事情,而不作为货币交换,所以造成了钱荒。
  铜钱融化了铸成铜器转手卖出,可以得到十几倍的利,铜钱在高丽、日本等外国,也比在本国的购买力强十几倍,于是也造成了铜钱大量外流,流通的钱永远不够。即使朝廷早就发了公文明令禁止铜钱出海和民间私铸铜器,处罚十分严厉,可是十倍的利润,已经能使人不顾性命,所以至今仍然是屡禁不绝。钱荒厉害的时候许多货物的价钱贬值的能让普通百姓破产,通盛的小额票子的流通,是大大缓解了这一窘境。
  而且书生以模模糊糊察觉到,除了这个,小额钞票的出现意义会远不止于此,他整理钱钞的手不由停了下来,若有所思。
  
  小童见他忽然发起了呆,叫道:"公子?公子!"
  他摇摇手道:"别吵,我想一点事情……"
  
  "今古情场,问谁个真心到底?但果有精诚不散,终成连理。万里何愁南共北,两心那论生和死。笑人间儿女怅缘慳,无情耳。感金石,回天地。昭白日,垂青史。看臣忠子孝,总由情至。先圣不曾删郑、卫,吾侪取义翻宫、徵。借太真外传谱新词,情而已……"
  
  今冬腊月十七,京师梨园有一场空前的盛事,天下第一名伶,昆曲届的泰山北斗韩相思,邀请南北昆曲名家共同排演全本《长生殿》,将写这本戏的大才子洪昇也请到了京城,在正阳门外搭台子公开上演。
  
  昆曲是明末以来最受欢迎的一种曲目,大江南北,长少贵贱,没有不喜欢的,"家歌户唱寻常事,三岁孩子学戏文","千人同唱曲,声如潮涌,山如雷动",或者说不止是喜欢,而是狂热的热爱,一跌入腊月满京的人都开始无心做事,南北名流富商云集京师,甚至还有万里之外的云南土司特地赶来,几乎举国若狂。
  
  这日正阳门外早早的就人山人海,未时(下午1点)开场,不到巳时(中午十点)已经人潮汹涌,挤插不下脚去,光顶着篮子卖烧饼油条,预备没有吃饭来的人买了充饥的小贩就有上百个。其余提着大茶壶卖杏仁茶、手巾子、瓜子花生核桃仁的更自不必说。
  腊月十七是《长生殿》开演日,为着这一场戏,大江南北的名角儿们已经筹备排演了将近半年,那台子布景道具全是大手笔,无不华美至致,角儿们的头面戏服,全部是在苏杭请最好的绣娘精工特制,更是彩绣辉煌,耀人眼目。
  台子的前方的前几排上座千金难求,一般的名流士绅都坐不上,能得一席的都视为难得的殊荣,便是等闲的王公贵族,没有才名也坐不到前面去。
  
  此时上座坐的却是个布衣洪昇。
  
  说起洪昇此人,却也不是寻常出身,洪家是钱塘望族,世代书香,外祖父黄机曾官至刑部尚书和文华殿大学士兼吏部尚书,后世有种说法说黄家便是《红楼梦》中王家的原型,黄机本人便是王子腾的原型,王夫人和王熙凤的原型则是黄机的母亲和妻子。洪昇本人也才华出众,只是太过傲岸,交游宴集,每每白眼踞坐,指古摘今,为世人所不喜。
  只是今天他却收敛了许多,虽然踞坐如故,却没有拿出那副放诞脾气来——并不只是因为给仗义相助过的名伶韩相思面子,而是因为今天座上有一个人,让放诞如洪昇,也有点傲不起来——这个人就是满清第一才子、如今总理草原事务的喀尔喀都统纳兰容若。
  
  纳兰容若的父亲是康熙朝早年间权倾朝野的明相纳兰明珠,出身比洪昇只高不低,本人也是才华横溢,所著《通志堂集》、《渌水亭杂识》、《词林正略》,所辑《大易集义粹言》、《陈氏礼记说补正》,以及编选的《近词初集》、《名家绝句钞》、《全唐诗选》等书无不笔力惊人,而词集《侧帽》、《饮水》更是家家争唱,词风清新隽秀、真挚浓烈、哀感顽艳,与阳羡派代表陈维崧、浙西派掌门朱彝尊鼎足而立,号称词坛三大家,在文坛上的名气也不是洪昇可以比拟的,几乎是一个全人。
  纳兰容若今年四十三岁,他康熙三十年出任喀尔喀都统,六年的塞外风霜,在他的眉梢眼角留下了一些痕迹,可是也抹去了在温柔富贵乡长成的姣花软柳气,疏朗而宁静,那是历经风雨之后的开阔。
  他这回是恰巧回京叙职的,他和韩相思早就交好,而且此次盛事南国北地的文坛名士都来了一半,他自然也没有不来捧场的道理。陪他坐着的是顾贞观、朱彝尊和同样回京叙职的江南织造曹寅。
  
  曹寅与容若早年曾同为乾清宫侍卫,交情不凡,但自从曹寅在康熙二十八年太上皇南巡之时留在了苏州任织造,二人算来已有八年未曾见过面,这回再次见面,都是感慨万千。
  
  "塞外苦寒,原以为再见我兄,恐怕憔悴支离,不想风采更胜,比当年更少了一股郁郁气,倒教寅白担心了。"曹寅由衷欣慰道。
  容若不再是几年前的郁郁佳公子模样,但时光对他仍远较其他人优待,依旧是清隽挺拔,只似三十许人,微笑起来一如清风明月,令人心胸为之一清,道:"出塞方知天地辽阔。"
  曹寅向往地道:"说的是。我也多年未见边塞风光了,这回有机会,说不定也换换地方……"
  容若听出他话里的意思,看了他一眼,微微笑着,端起茶碗抿了一口。
  顾贞观和朱彝尊对视一眼,也各自一笑,一个看向戏台,摇头晃脑地继续打着拍子,另一个拈起了几枚玫瑰松子,悠然地品尝起来。
  
  清韵悠扬,戏台上国色天香的贵妃缠绵地唱着:"……追游宴赏,幸从今得侍君王。瑶阶小立,春生天语,香萦仙仗,玉露冷沾裳。还凝望,重重金殿宿鸳鸯。……"
  
  离戏台极远的一个角落,一个七八岁的小童攀在冬天掉光了枝叶的老树枝干上,伸长了脖子遥望着浮在黑压压的一片、偶尔还夹杂着几颗异色的人头之上的瑰丽如同仙境的戏台,和台子上演绎着的悲欢离合,摇头晃脑赞道:"太好了,演的实在太好了,不愧全是名角儿……"
  
  

作者有话要说:合并章节




李XX的父亲大人

  树干底下,一个穿一身崭新齐整的青绢棉袄,在人缝里踩着石头踮着脚,死命伸长脖子往戏台的方向看的书生闻言,郁闷地仰起脸问:"笑儿,离这么远,台子上到底演什么你看得清吗?"
  虽然这个班子确实不愧全是名角儿,唱腔从那么远的戏台子传过来还一声声都清晰可闻,但台子上的人物从这个距离看过去,即便树上位置好没人挡视线,也只花花绿绿一片了吧?有那么夸张吗?
  小童鄙视地俯视他:"公子,不要拿你的大近视眼来跟我比。"
  书生更加郁闷。
  
  因为听说这次韩老板公演京城名士绝大多数都要前来捧场,书生有心结交,特地穿上了自己新做的、最体面的衣服,谁料这人山人海的场面,有体面的名士们都坐的是前排特意留出来的上座,即便不是也是着人开演几天前就占的好位子,和书生这种当天早起挤的位子,隔着黑压压的云一样的人群,连个影子都看不见,而且书生心疼着自己的新衣服,也舍不得死命往前挤。
  
  挨到这场戏散已是傍晚时分,虽然晚上还有一场,但毕竟是冬天,太阳一落寒气就刺骨起来,小童在树上受不住,书生在人缝里虽然被挤着不是很冷,但是只能听见唱腔看不见戏台也煞是无趣,两人便挤出人群,不再看下一场了。
  小童一下树,制高点立刻被别人占领了。
  
  主仆两人出了人群,在附近找了个实惠的饭馆,奢侈地要了两碗滚烫的牛肉面,坐下正要吃,听到邻桌一个翻邸报的长须老夫子惊奇道:"咦,云南督抚又殁了?从康熙三十二年开始,这是第几个了?云南这地儿怎么透着一股子邪门?"
  "啊?"他的邻座连忙从他的手里拿过了邸报来看,边看边也惊讶道:"是不对劲儿,康熙三十二年田白岩、昌平一年张起、这一任督抚钱征……这才四年都死了仨了!——不对,还有康熙二十七年的那个探花郎沈廷文。那年打马游街的时候我还见过这探花郎呢,啧啧啧长的那叫一个俊,我小妹子一见他那个魂儿都飞了!听说是还没走到云南就病死了,才二十几岁,真是可惜了,加上他这可是一年一个…"
  
  书生听的十分好奇,向说话的两个人拱了拱手,道:"二位兄台请了,能否借二位手上的邸报一阅?"
  二人闻声向他望来,见他一表人才甚有好感,大方地将邸报递给了他。书生展开,向二人方才看的消息看去。果然,上面白纸黑字印着云南督抚病逝的讣告。
  
  说起来,这邸报也是近几年兴起来的新事物,以前虽也有,但都只是朝廷下发给官员看的,近年来不知何时寻常百姓也可以买到阅读了,价钱便宜的很,一个铜板一张,或三日或五日一期,让民间的消息灵通了许多。
  
  这次殁于任上的督抚年纪也不大,才四十七岁,书生浏览了一下别的消息,同感慨了一下云南督抚这位子果然邪门儿,面上来了,就还了邸报,专心致志地享受起自己的牛肉面来。
  
  滚热冒尖的一大碗面吃完,全身都暖和起来,主仆二人心满意足出了店门,也不觉夜寒了,慢悠悠顺着街道向住所走去。
  
  暮色降下来,街道两旁的店铺人家次第亮起灯来。两人经过一座灯火荧煌的大酒楼时,仰起头来听楼上飘下来的阵阵笙歌,一不留神和路对面急匆匆走来的一群士子撞在一起。当头的当即破口大骂:"怎么走路的,不带眼睛吗?"
  书生趔趄了下站稳,将小童护在身后,本来正要道歉,闻言抬头看了他们一眼,却笑了,道:"临元兄,好威风啊。"与此同时,士子中的一个人劝道:"临元,已经到松鹤楼门口了,不要惹事,得饶人处且饶人。"听到书生的声音,惊讶地睁大眼看过来:"去非兄?!"书生微笑拱手:"彦昉,久违了。"原来这群人大都是他同榜中举的同乡,有两个还是同窗。
  
  几千里地外的京城蓦然遇到熟人,书生不由心中喜悦。
  
  这时骂人的举子傅临元也认出书生了,却微有些轻蔑地一撇嘴,道:"我道是谁,原来是李兄。李兄也上京来赴试,却为何不进试馆去住?"
  
  李去非微微苦笑。
  
  他家境贫寒,父亲是河南一个穷乡僻壤的落第秀才,有几分才学,为人却清高怪诞至极,活着的时候将能得罪的人几乎都得罪光了,去世时连个凭吊的人都没有。这次他中了举,算是一只脚已经踏上了仕途,无钱上京赶考,竟也没有同乡的乡绅士人愿伸出援手。幸而他母亲在世时人缘甚好,左邻右舍七拼八凑帮他备办了些吃食行李,恩师又帮补了半吊大钱,他才能一路写字卖卜,和小童辛苦走到了京城。
  
  到了京城之后,按说已经不用再作难了。由于天下承平,近年来更渐现盛世之象,文风又兴,各地官员富商纷纷斥资在京修建接待本乡前来赶考的士子的会馆,免费为贫寒士子提供食宿。然而李去非和小童好容易找到了宣武门外的同乡会馆,一打听,会馆里的一溜儿大小管事竟然全是李父得罪过的,尤其出了名肚量狭小的主理事,更是曾被李父往死里得罪。
  
  这种状况,李去非也只有无奈,没有去会馆碰钉子,和小童跑遍北京城,用身上所有的钱租了间最便宜的房子住下,继续卖字卜卦,挨到了现在。傅临元的父辈有一个就是会馆中管事的,也被李父狠狠得罪过,本人也一直李去非别苗头,这是明显知道内情,在故意嘲讽。
  
  "傅兄,跟他多说什么,快走。"举子中的另一个看着松鹤楼已近在眼前,不耐烦地催促道。旁的士子也都是一脸急切。
  李去非奇怪道:"诸位这么匆匆忙忙的是?"
  傅临元听到催促,本已打算撇下他再次举步,听到这句问话不屑地回头道:"吃饭,"说着打了个饱嗝,一股酒气扑面散出,"李兄也要来吗?"说完打头昂首大步迈进了酒楼。
  
  其余士子都忙急匆匆跟上。
  只有头一个认出李去非的吴彦昉落在后面,很为同伴的行径有些不好意思:"去非兄……"
  
  李去非忙摆摆手,这并不关吴彦昉的事。有些好奇地问:"你们这是……"这群人一个个挺胸凸肚一身酒气,有些连嘴唇都没擦干净,傅临元甚至还打饱嗝,明显不是没吃饭来吃饭的,倒像是刚从酒桌上下来。
  吴彦昉倒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原来这帮人今日也捧韩老板的场去了,也听说有许多文坛泰斗都到了,也打算乘机接触接触,拜拜山门,同样没找到机会。散戏后本来正在一家店里用酒饭,听到确切消息号称北国第一才子的纳兰容若与曹寅、朱彝尊、严绳孙、顾贞观等等权要文豪听罢了戏在松鹤楼用饭,觉得又是个机会不能错过,可以假装也来松鹤楼吃饭巧遇一下,于是就有了这一幕。
  
  解释罢,吴彦昉问道:"李兄,你要不要一起来?你才学可比我们大多数强的多,好好表现一下,说不定就能得到哪位大人的赏识呢?"
  

作者有话要说:诈尸




传说中的纳兰容若公子和冉侍郎

  李去非忙谦逊,但也大是心动。算算身上的钱即使进松鹤楼也不至于出丑,就算没人赏识,也权当见世面了,这松鹤楼可是帝都第一等的地方,进去见识见识,即使这次春闱落第,也算不白来京城走一趟。
  
  给了小童几文钱让他到对面的干果铺子买果子吃,嘱咐他就在那里玩不要乱跑,随吴彦昉跨进松鹤楼,一进店门,李去非就吃了一惊:六间门脸打通一气的敞阔气派大堂里,一二十张繁丽端庄的乌木八仙桌椅错落有致地摆开,竟然有一大半客人都是士子打扮。
  
  李去非的第一个反应是:难道今年进京参加春闱的举子这么多?
  旋即又发现这些人一举一动似乎都格外文雅潇洒,还有好几桌拿了梅花在点头晃脑、曼声吟哦,都不像来吃饭的,倒让人错疑是哪个文会。再仔细一看,这些人还有个共同点,就是吟哦的声音都格外大,眼睛还暗中一瞟一瞟地往二楼看。
  
  李去非疑惑了一瞬,耳朵敏感地捕捉到几个敏感词汇:"纳兰大人……""顾大人……""朱大人……"再一看几个城府浅的望向二楼上的崇仰兴奋目光,顿时明白了是怎么回事:看来大家目的都一样,不由叹惋,竞争压力好大呀!
  
  傅临元一群人抢在另一拨士子之前在两张靠近楼梯、从二楼上下来能第一眼看到的桌子上坐下,看看这么多竞争者,脸色有些阴沉。再看到吴彦昉带着李去非进来,当即便有一个人不耐烦地道:"吴兄,你带他进来做什么,他给的起这里小二的赏钱么?"
  
  这么不留情面的话让吴彦昉也不高兴了,沉下脸道:"放心,待会儿李兄那份分例由我出,这份钱我还出的起。"
  
  吴彦昉的父亲是地方上是威望甚高的学官,这群士子面上不显,私底下还是让他一两分的,这时见他生气了,便都不再说话,任由他把李去非领到了席上。
  
  李去非随着吴彦昉入席,假装没发觉同年们的敌意和排斥。他彪悍的父亲大人在世时曾把全县能喘口气的人都全都得罪光,在整个开封府都大名鼎鼎,有这么一个能得罪人的老爹,脸皮要不厚一点日子根本就过不下去,跟以前的比起来,眼前这个场面简直小儿科到可以忽略不计。
  
  座上的举子们虽然给吴彦昉面子没有再说李去非什么,可也当他不存在,自顾自叫了一桌子菜两壶好酒,甚至也想法子弄来了一枝梅花,大声作起诗来,互相捧誉。吴彦昉几次想把话题抛给李去非,都被人刻意打断,李去非摸了摸鼻子,只好自得其乐去欣赏松鹤楼内部大气雅丽地陈设,和齐齐整整铺排了一桌子的美味佳肴。
  
  说起来他还是第一次来这种好酒楼,吃上这等好席面。松鹤楼也不愧是京师第一等的店家,道道菜肴都色香味俱全,连所用碗筷器具都精洁异常,在一串串从高高的二楼屋顶悬挂下来的明灯照耀下,只看着就让人觉得赏心悦目。李去非每道菜都尝了尝,感觉滋味真不错,只为了这桌菜就进松鹤楼这一趟就不算白进。
  
  众举子风雅地吟诗作对,见他这个样子,很是看不上眼,故意讽刺地问道:"李兄,好吃吗?"李去非一脸真诚的奇怪,反问道:"菜就在跟前,诸位自己尝不出来味道吗?"
  
  众举子被噎的一时无话可说,只好忽略他继续吟诗作对。
  
  在众人的咏梅诗"作"到第十四首,咏雪诗"作"到第九首半——之所以是"半",是因为有一位仁兄只念出了前四句——的时候,二楼楼梯上终于传来了咚咚地脚步声,几个衣裘华丽、气度不凡的男子出现在了楼梯口,有老有少。
  
  一楼大堂的人不自觉都暗中注意着他们。不知是谁小声说了一句:"就是他们了,那个石青披风,长的很俊的年轻大人就是楞伽山人!"
  楞伽山人就是号称北国第一才子的纳兰容若的号,纳兰容若既然在了,其他几位大豪肯定也没跑!
  众人猛然都兴奋起来,直白的就直接用崇仰地目光表达崇敬之情,含蓄的就当做没认出来这几人的身份,自念自己最得意的诗词佳句,希望才华能引起哪位大豪的注意,一时间众生百态。
  
  纳兰容若与几位大豪相视一笑,却只是含笑以目光同众士子们致意过后,就在长随护卫的拥簇下穿过大堂,走出酒楼上了各自的马车,径自离开了。
  
  松鹤楼内满心火热的士子们顿时都一怀冰雪。
  
  京师物价高昂,这些外地远来的士子,未必个个都有钱,大多数家境反而是甚为贫寒的,来松鹤楼这种地方吃顿饭对他们来说是不菲的支出,没有得到能提挈一把的大人物的赏识,让人非常失望,大都有些垂头丧气。
  
  正在这个时候,二楼楼梯再次有脚步声响起。
  
  松鹤楼的二楼都是雅阁子,想在里面吃饭需要提前预订,因此二楼的客人大多非富即贵。听到这个脚步声,有些乐观的士子又重新燃起希望:虽然没有得到朱彝尊、严绳孙等文坛大豪的赏识,若有其他权贵赏识也是一样的。
  
  不料这次楼梯口却走出一个领着几个从人的二十来岁的年青公子来,虽然也清贵不俗,众人却都有些失望:这公子实在太年轻了。
  但众人中一个见多识广的却激动地低声对身旁的人叫了起来:"那是户部右侍郎冉默冉大人!从小儿作伴读跟万岁爷一块儿长大的,万岁爷跟前的大红人,实打实的天子信臣!"
  
  众人一听,心中又都火热起来:这就是传说中的冉侍郎?这位冉侍郎不但从小儿同天子一起长大,不到二十五岁就当官当到二品侍郎,而且本身也才华横溢令名远扬,在北京城里是连三岁小孩子都知道这位大人日后必是前途无量的,若能跟他扯上一点关系那好处绝对会是数都不清!
  
  只是众人心中虽都热切,却也一时没人敢上前攀谈——太莽撞了给这位前途不可限量的青年权贵留下坏印象,可就得不偿失了——倒是冉默,向外走时看到士子们中间的一个人,神情一怔,微微点头打了个招呼。
  
  这个人是李去非。
  
  

作者有话要说:少了点,但表明我这次不是诈尸,是真的复活了

另,今天还有,这几个字只是宣告我的存在

——————————————————————
12点前告诉一下筒子们俺真的在写
我这悲摧的速度……
蜗牛继续爬,爬一段发一段吧,今晚一定要爬完这一章!!
——————————————————————————
4:57,更新时间证明俺真的很努力,泪奔爬下去补眠




眉来眼去情儿厚

  
  李去非立时被满堂嫉妒地目光射穿了。
  
  李去非在冉默出现在楼梯口时便已恭敬地站了起来——这倒不是因为他知道冉默的身份,而是认出他是那日跟在救过自己、身份疑似皇帝的男子身边、并曾给过自己十多两银子的人。
  早猜到跟在那男子身边的人应当身份不凡,但还没想到竟然就是户部侍郎,更没想到的是这位大人物隔了这么久似乎还记得自己,李去非受宠若惊地躬身行礼。
  
  冉默除了他之外并没有再理会别的士子,也脚步不停地在从人的拥簇下走出门去了,众士子也没有人敢造次上前。他一走出门去,松鹤楼内顿时沸反盈天,以前不认识李去非的全都冲到他跟前打听他跟冉侍郎是怎么认识的、跟冉侍郎是什么关系,倒是一众同乡坐着没动,脸色都有些僵硬。
  李去非解释自己只是在街上卖字时跟那位大人有过两面之缘,众人都大羡他的运气,怨自己怎么没遇到这种好事,有心思灵活的已开始向他求字,问他的名字籍贯,攀交情。李去非被围在中间,少有地享受众星捧月地待遇,而不是排斥,一时大为感动,同众人很快便热络地有来有往交际起来。
  
  傅临元远远在圈外看着,不屑地冷冷哼了一声,这一回,从来都只有是一针对李去非,就会群起而攻之的同年们,却没人出声。一贯的老好人吴彦昉没有注意到他们的情绪,只是也是一脸艳羡,显是很羡慕李去非的际遇。
  
  自松鹤楼的腊月十七夜之后,李去非的名声迅速在来京赴考的举子中传扬开来,许多人找上门求字,所赠润笔都颇是不凡,维持生活足有余裕,和笑儿两人不用再每日辛苦外出摆摊,帮人算卦、写信赚钱了,而且常被人邀请去参加文会、吃饭。
  
  一日,又被人邀请吃饭,在饭桌上,家里在朝廷里有关系的举子钱某捏着酒杯,忽然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道:"李兄,周兄,张兄,我从我舅舅那儿听来消息,总理草原事物的喀尔喀将军纳兰容若上书要辞官归隐。"
  李去非和另外两个人都惊讶了:"啊,那个纳兰容若?"
  钱某道:"朝廷有几个纳兰容若!"
  张姓士子狐疑道:"纳兰大人今年不过四十来岁,正当盛年,正是大有可为之时,不会吧?"
  李去非也一脸疑惑。
  周姓士子更道:"纳兰性德可是喀尔喀将军,总领草原事务!如今葛尔丹已平,关外数他最大,当年其父明珠在朝之时威势也不过仿佛罢了,难道还有人嫌权势烧手?"
  钱某把酒杯一放,不屑地道:"你们知道什么!你们想一想,纳兰性德是哪一届的臣子?让他掌关外兵权的又是谁?"
  "太上皇!"周姓士子有点似乎醒悟了,"你,你的意思是……"又有点不敢置信。
  "我什么意思也没有!"钱某打断他的话,抄起筷子道,"吃菜吃菜。"
  
  他这样半遮半掩的态度更强烈勾起了其他人的好奇心,正要追问,门外突然大大咧咧闯进一个华衣锦服的年轻人来,"钱兄、李兄、周兄、张兄,喝酒也不叫兄弟一声!"
  
  四人刚才说的话题多少有些大逆不道,都吓了一跳,那人进来了往席上一看,又咧开嘴笑道:"光喝闷酒有什么趣儿。"搂着李去非脖子道,"李兄,小弟我有一事相求,找你找好半天了,快随小弟来。"说着不由分说把李去非拖走了。
  看来他没有听到方才的话,其余三人对望一眼,放下心来,都笑道:"端木霖又有什么新花样,咱们也跟去瞧瞧。"说着起身跟了出去。
  
  四人喝酒是在一家不大不小的酒店,走在街上时随意拐进来的,在北京城里这样的酒店没有一千也有八百,难为端木霖能找来。
  出了店门一辆大马车停着,黑檀木的料子,镶金饰银,前面拉车的骏马通体雪白,一根杂毛也没有,气派非凡,来往行人莫不注目,端木霖和李去非已经坐了上去。
  
  三人一见这马车就啧啧道:"端木霖,又把这辆车拉出来招摇,生怕别人不知道你家这些年做生意发了大财?"嘴里虽然这样说,也不是第一次见这辆车了,还是忍不住又绕着车子看了一圈,才爬上车去。
  端木霖满不在乎地道:"车不就是给人坐的,在家里藏着掖着还能再生一辆出来?况且我家的钱是九死一生、正大光明出海赚来的,又不是见不得人,为何怕人知道!"三人听这话都无奈摇头。
  
  这辆车车厢内很是宽敞,坐了五个大男人竟然半点不显拥挤,甚至还有一个十来岁的垂髫小僮看火炉子和炭盆。李去非见那小童,忍不住问端木霖:"端木兄,我那小僮儿……"他这次出来喝酒是带着笑儿的。端木霖挤眉弄眼道:"放心,都在车上后面跟着呢,丢不了你的宝贝。"钱、周闻言皆窃笑。
  钱、周、张、端木四人都是南方人,地方风气甚坏,男风极重,富室置男妾、买娈童、养优伶戏子自不必说,寻常人家的男子与同性结为契兄弟相处如夫妇也比比皆是,人皆不以为异。四人进京所带僮仆,尤其近身伺候的小幺儿,多是兼伺候床榻的,以己度人,以为李去非和僮儿也是如此,见他对僮儿十分爱护,因此出言取笑。
  李去非知道他们的习气,不悦道:"端木兄,我那僮儿才七岁,而且一向当弟弟看的。"
  他这么正色一说,倒让四人有些讪讪的不好意思。端木霖向小僮打了个手势,小僮掀开帘子向外说了一声,马车便辚辚碌碌向前驶去。
  钱姓士子名言,抚摸了下车厢内壁钉着的丰厚华美地皮毛,掀开窗帘向外望了望,问道:"端木子诚,你这是要带我们去哪里?"
  
  子诚是端木霖的字,原来他家在京师新买的宅子修缮完毕,要请李去非去题几个字。这并没有什么难的,到了之后题字完毕,端木霖领着四人在楼阁庭院里转了一圈,便又叫人整治了一桌精致酒席,摆在新得名的暖香坞里,叫了四五个妖娆娇媚的姑娘陪侍,吃起酒来。
  这几个姑娘都不过十六七岁年纪,最大也不过十八岁,但已个个风韵撩人,一个穿黄、一个穿青,还有两个淡红一个绛紫,其中穿紫的格外出色。
  
  端木霖坐下就搂着青裙的姑娘毫不客气地亲了个嘴儿,道:"云茶好姐姐,几日不见你可是愈发美貌了。"青裙的姑娘本来抱一只琵琶坐着,甚为端庄,被他毛手毛脚一下弄乱了发髻,腾出一只手来,恼怒地狠狠在他腮上拧了一下道:"几日不见,霖爷你可是越发没脸没皮了!"
  端木霖嘴里哀哀呼痛,脸上却露出享受至极地表情来,逗的其他姑娘都掩口而笑。
  端木霖让那个紫衣姑娘去陪李去非,其他三人随意自坐。三人都是他的熟人,知道这是青楼召来的□,熟门熟路地各揽了一个找地方坐下,边坐边还卖乖道:"端木霖,朝廷明文规定官员不得嫖妓,你这是勾着我们犯错啊!"
  端木霖道:"我们这不还没入仕,所以得赶紧抓紧时间多乐呵乐呵,万一年后春闱真中了,以后岂不是没机会和这些好姐姐们亲近了!"
  钱、周都笑骂:"你可真够欠的!"
  
  端木霖哈哈大笑,搂着云茶道:"亲亲好姐姐,快拣新鲜曲儿唱一支来给我们听。"
  云茶抽出头上的簪子又敲了他一记,把头发抿好,戴上玳瑁指甲,调了调弦,向余人笑道:"既如此,爷们请先喝一杯,我唱一支孙学士新作的《催雪》如何?"
  其他姑娘巧笑着起身,为众人斟酒。
  端木霖连连摇头道:"不好不好,不要只拿这些'瑶笙飞环'、'重寒侵罗'来塞责,这儿又没有外人,何必附庸风雅。好姐姐,你且把那支'眉来眼去情儿厚'再好好唱一遍来听听。"
  云茶无法,只得看众人都喝了一杯,叮叮咚咚弹起琵琶,唱道:"眉来眼去情儿厚,有一个惹厌的人挡住在前头,因此上要成就不能勾成就。若还成就了,磕你一万个头。那一个负义忘恩也,就做桌儿底下的狗。"唱到最后一句时,波光流媚的杏核儿眼半嗔半怒瞪了端木霖一眼,端木霖差点被这一眼瞪的酥了骨头。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完,今晚应当还有一更




海盗

  端木霖差点被这一眼瞪的酥了骨头,又扑到云茶身上搂成一团儿,赌咒发誓道:"宝贝儿乖亲,你放心,我决不会忘恩负义,明儿就去院子里为你赎身,若说假话,现在就变成一只叭儿狗……"
  钱、周二人都哈哈大笑,李去非头一次见识这等场面也不由惊笑,连性格较方正的张松也忍俊不禁。周望古道:"云姑娘,你撕他的嘴,问问他这咒赌的这么溜,是跟几个姑娘说过练出来的?"
  
  正闹成一团,这宅子的管事无声无息出现在屋门外,叫道:"少爷。"
  端木霖愣了一下,放开云茶站起来走出门去,管事附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一向嬉皮笑脸的端木霖脸色大变,失声道:"什么!?"
  钱张三人都正在和怀里的姑娘调笑,李去非也正问紫衣的美丽姑娘名字,闻声都抬头向他看去。端木霖注意到他们的目光,勉强对他们笑了笑,道:"你们先乐着,我去去就来。"说完带着管家匆匆去了。
  
  屋里面剩下的四人对视了一眼,都有些惊异。这端木霖从来吊儿郎当的,天塌下来也只当被盖,什么事情能叫他变色?
  但主人家没有告知的意思,他们在人家家里坐着,也不好议论,只能压下好奇,一时都有些心不在焉。云茶见状,忙带姐妹们连说带笑暖起了场子。
  
  端木霖和管家走到一处没人的回廊,站住了,脸色极少见地有些严峻,问道:"仔细说,到底怎么回事?"
  管家道:"回少爷的话,传到京城来的消息只有这么多,咱们的船在海上被红毛海盗劫了,老爷和二老爷生死不明!更仔细的消息,只怕要两天后才能传到!"
  
  于此同时,紫禁城内也有一个人面无表情地将一份加急密牒往桌案上一掷:"又是这帮荷兰人!"
  
  案边侍立的一个锦鸡补服的青年官员平静地躬身道:"皇上息怒,这帮海盗迟早是要彻底收拾的。"
  
  另一个五大三粗身穿狮子补子的武官却怒道:"迟早、迟早、这个'迟早'到底是什么时候?这帮狗海盗已经是第三次打劫我们的远洋大船队了,这样下去咱们大清还有法儿出海吗?"
  
  青年文官冷静道:"我们的远洋海军从组建到现在只有两年,什么都不成熟,而从那些商队带回来的消息看来,海上那些匪徒们背后竟大都是有国家支持的,据说纵横海上已几乎上百年,我们对这些匪徒知道的少的可怜,现在就说要彻底收拾他们不现实。只能一步一步来,我们需要时间。"
  
  武官知道他说的在理,却仍然愤愤:"就是说这回还是得忍!忍的人肺痛。"
  
  暗紫常服的年轻皇帝背着手在案旁踱了两步,突然问:"太上皇现在到了哪里?"
  
  青年文官愣了一下,看了一眼武官,却还是答道:"回皇上的话,按三阿哥最近一封信的发信地址推算,应是在余杭附近。"
  
  武官惊奇地瞪大牛眼:太上皇不在宫里?听这话音三阿哥还跟着,大阿哥、三阿哥、四阿哥不是出去办差了吗?
  
  "余杭……"皇帝微微垂眸沉思了下,道,"传朕旨意,对南洋资料的搜集加紧,尤其是这帮匪徒,密令诸海商协助;民用商船准许装备火炮武器;着卫海司尽力营救被劫人质;再有三条以上的大商船出海,水师武装护航。"
  
  青年文官微惊,道:"皇上,民船装备火炮,这……"
  
  武将一听火炮,眼睛都亮了,待听说要装备的汉人的商船上,也从脸上丛生的大胡子间流露出疑虑来。
  
  皇帝道:"无妨。可用各关隘、京师重镇第一批淘汰下来的旧火炮,且需仔细调查装备海商的身家底细,务须出身清白。着海务司严格管制准许装备的船只,冉默,这方面的事情你清楚,制定一个细则,每一尊火炮,每一发炮弹都要有严格的记录。海域靖宁,再命他们卸了就是。"
  
  这倒很可行,冉默躬身应道:"是。"
  
  昌平二年打葛尔丹时,大胡子是深深见识过火炮威力的,这时听皇帝的办法可行,立时对那些可以装备火炮的汉人商船又妒又羡:虽然只是军中淘汰的火炮,但也是火炮啊,如果能遇上红毛海盗放上两发可就太他妈的爽了!
  几乎忍不住想求皇帝把自己调往水师了,而今宇内升平,火炮国之利器,未许轻动,还能开两炮的只有那些预备着打盗匪的水师了!可惜他是地道的北人,一上船就吐的死去活来,只能用残存的几分理智勉强忍住。
  
  定下这件事,又议了几件别的政务,皇帝挥手命二人退下,出了会神。
  
  昌平元年他初即位,新旧势力交接时朝堂动荡,乌兰布通之战后本已败退至科布多的葛尔丹以为是个机会,又乘机起事,却不想他们父子同心,而且一直在积蓄着力量,被一举击溃,葛尔丹本人也服毒自杀。
  
  葛尔丹死后边疆四海都算彻底安定了,次年,康熙带着大阿哥三阿哥号称要去狩猎,出了京城门后命人送了张便笺回来,上书:"秋风起,蟹正肥。听闻螃蟹以阳澄湖大闸蟹为最美,父欲带你大哥三弟去尝一尝。胤礽吾儿不必牵挂,好好侍奉太后,不用找寻,不日即回。"然后就带着两个儿子与侍卫化妆成商队,真的微服潇潇洒洒到苏州去了。
  自那以后除了太后生日必然回来,一年倒有多半时间都不在宫里,天南海北到处走,这次他带阿哥们中老大、老四、老八和宜太妃、荣太妃出宫已有六个多月,又不知到何时才肯回来了。
  
  看看窗外已到了午膳时分,胤礽起身披了件披风,向皇后所居的永寿宫走去。
  
  胤礽居住的养心殿距永寿宫只有一射之地,走过去的时候皇后石氏正坐在挨着玻璃窗的炕上,用心地做一件牙白的男子外袍,见胤礽来了急忙站起行礼。
  
  胤礽一看那颜色布料就知是为自己做的,示意她免礼,也示意跪了一屋子的太监宫女免礼,拿起衣服来看了看,道:"底下那么多人,你何必亲自动手做这个?费神费眼,你事情又多,别累着了。"
  
  石氏穿着件家常旧衣,十指从秋香色的衣袖中伸出,白嫩纤长如削葱根,接过衣服放下,端丽如白牡丹般的丽颜微微含笑:"不过裁件衣服罢了,哪里就能累的着,况还有璇玑帮我。再说皇上一年能做几件常服。"
  
  说着上前,替胤礽卸去披风,服侍胤礽在炕沿坐了下来。大宫女璇玑和另一个宫女笑着上前,将衣服与炕桌上的针线簸箩等物拿开。
  
  




火树银花合

  胤礽坐下后命石氏也坐,石氏方坐下了,问道:"皇上今日午膳在这里用么?"
  
  胤礽点点头,石氏便命传膳。
  
  璇玑急忙走出门去,向侍立在永寿宫门口的太监说了一声,那太监便向守在永寿门的内侍高喊一声"传膳!",永寿门的内侍又依次将话传给养心殿后殿门外的太监,那太监也依次传下去,就这样传到养心殿侧的内御膳房。回音尚未消失,十几名御膳房太监便抬着两张膳桌,捧着七八个朱漆食盒走出了膳房。
  
  送御膳的行列井然有序地走进永寿宫,在暖阁里摆好,因是冬天,有一桌是火锅,食材不过是最普通的羊肉、白菜、豆腐、粉丝之类,另一桌则是六七个银碟、银碗,都用盖子酽酽地盖着,下用盛有热水的瓷罐托着以保温。
  
  饭菜摆好,石氏上前看了看,说道:"打碗盖。"璇玑便带着另外两个宫女上前,动手把碗碟上的盖子取下,放到了送菜来的太监们拿的一个大盒子里。
  
  为防下毒,这些菜送来之前其实已经有尝膳太监尝过了,但石氏还是看过每个碗碟里的银牌,确定都没有问题之后才命送膳来的太监们退下,服侍胤礽入席。
  
  胤礽坐下道:"芳华,你也太小心了些。"
  
  石氏低下头为他挽袖子,难得地反驳道:"小心无大事,皇上一身系天下苍生,干系重大,这些是入口的东西,怎么小心都不为过。"
  
  胤礽看她耳上两个碧绿的翡翠坠子滑到了腮边,清光摇曳,映衬的腮边一小片肌肤雪白滑腻如凝脂,伸手掠了掠她的鬓发,石氏抬头回以一笑。
  
  石氏为胤礽挽起袖子,布了碗筷,胤礽又命她坐她才坐了。
  
  虽说饭菜有两桌,但除了火锅之外,另一桌也不过是一道罐儿野鸡、一道红烧狮子头、一道拌肚丝儿、一碟酱菜、两碗老梗米粥,一碟竹节卷小馒首罢了,两个人来吃,便是普通富贵人家也嫌寒素,但帝后二人却十分习以为常。石氏时不时为胤礽布菜,偶尔两人还说一句话,火锅翻滚着冒着白腾腾的水汽,倒将永寿宫内显的十分温馨。
  
  正用膳,养心殿大太监张景初忽然喜气洋洋进来禀报道:"皇上,诚郡王侧福晋田氏今日巳时诞下一子!"
  
  诚亲王即康熙第三子胤祉,胤礽与之感情甚好,闻言喜悦地道:"哦?又添了一个儿子?"放下筷子站起来,饭也不吃了,"小三倒是好福气,朕看看去。"说着就要向外走。
  
  石氏也急忙站起来,拿过披风替胤礽披上,道:"臣妾与皇上同去。"
  
  胤礽道:"今天下午福晋不是要进宫来看你?天气冷的很,老三又添的这个又不是嫡子,你多赏赐些东西也就罢了,不要让福晋空跑一趟。"
  
  胤礽说的福晋乃是石氏的生母齐佳氏,已经递了牌子午后进宫请见,石氏有些犹豫。
  
  披风系好,胤礽拍拍她的手,领着人出去了。
  
  石氏将他送到门口,再要出去时被胤礽制止了:"你没有穿大衣服,不要往冷风里来,快回去。"
  
  他语气坚决,石氏便没有再送,只是站在门口看着他走远。
  
  胤礽走远之后,石氏回到暖阁,轻抚小腹,神色有些微黯然。
  
  诚郡王添的这已经是第二个儿子了,直亲王(大阿哥胤褆)也已经儿女成群,雍郡王虽尚未得子,却是因为大婚晚,且这两年时常跟着太上皇外出的缘故。
  
  如果,她那个孩子能保住,现在大概该有两岁半了吧?可惜那一胎莫名没有保住,而自那之后,她的身体就再无动静。
  
  璇玑看她神色,扶着她回到膳桌前,命暖阁里伺候的人都退下,亲手盛了一碗热热的汤放到她手里,轻声劝道:"娘娘方才热身子走到门口,喝碗汤暖暖吧。"
  
  石氏轻抿了一口,问道:"这几日皇上可翻牌子了?"
  
  璇玑答道:"前晚翻了叶嫔的牌子。"
  
  石氏微微蹙了下眉头,放下汤碗道:"召太医,再为叶、和、常三位诊脉。"
  
  她一直没有身孕,可能是她自己有问题,为什么三嫔身体也没有一点消息?明明让太医们查过又查,诊过又诊,调理的汤药喝过无数,都说是没问题——就算有问题,也不能那么巧,四个人都有问题!
  
  璇玑应了一声,出去传了话,又进来。
  
  石氏又端起汤碗,道:"明年又到大选的时候了,好好打听着京里的好姑娘,宫里无论如何该进新人了。"
  
  璇玑迟疑道:"可是皇上……"
  
  石氏道:"皇上再不爱美色,这次也得留下几个,皇嗣干系重大,不能轻忽。况五爷六爷七爷八爷都到大婚的年纪了,九爷十爷也眼看着就到,这次的好姑娘只怕还嫌少。"
  
  不提皇后这边议论,胤礽带着侍卫们轻骑出了宫门,来到诚郡王府上,只见阖府上下都正喜悦地忙乱成一团。
  
  因不喜带许多累赘,胤礽是微服过来的,已有侍卫飞马先至郡王府报了信,诚郡王胤祉便侯在门口,笑的合不拢嘴,满脸放光。胤礽一下马,诚郡王便上前行礼道:"二哥!"
  
  胤礽一手将缰绳扔给侍卫,一手扶起他,道:"行了,别整这些虚文,快让我去看看小侄儿。"又看了看他的表情,笑骂道,"瞧你这傻样儿!"说着携诚郡王踏入了王府大门。
  
  胤祉将胤礽引至一暖阁,乳母便将小阿哥抱出来给二人看。小婴儿小小的脸儿皱成一团,眼睛还没睁开,哭声倒是宏亮的很。
  
  胤礽隔着襁褓轻碰了下婴儿的小脸,胤祉看着儿子傻笑道:"二哥,给他取个名字吧?"
  
  胤礽也看着婴儿,道:"写信给皇阿玛报喜,让皇阿玛取。"眼睛里也几不可见地掠过一丝黯然。
  
  与皇后大婚第二年皇后也曾怀过一胎,但四个月的时候却不知道什么原因流掉了。宁安出生的时候,他没有心理准备,过了很长时间才接受自己有了个女儿的事实,皇后怀孕却是一个多月时他就知道了,也期待着那个孩子的降生。不想那个孩子并没有机会来到人世。
  
  虽则与皇后大婚后不到一年康熙便又赐了三个侍妾,但在婚后前三年,胤礽一直让三个侍妾避孕,一则是对石氏的尊重,二则也是想让她先诞下嫡子,可惜自那次小产后,石氏的身体再没有过动静。婚后第四年为子嗣计,胤礽不再让叶、和、常三嫔避孕,可一直到现在,三人的身体也都还没有动静。
  
  诚郡王喜滋滋地看着儿子,丝毫没有注意到他神色的异样。
  
  胤礽前脚到没多久,太皇太后、皇后、各太妃便纷纷流水介赏下各种赏赐来,已经出宫在外开府的五、六、七三位郡王闻讯也都上门来贺。是夜,成郡王府内火树银花,燃放的庆贺烟火映的整个四九城半边城都通明。
  
  

作者有话要说:第七章终于出来了,感动的泪流满面!!
而且我要无耻地说一句:哇~我今天居然写出来了这么多~~!忍不住先放上来给大家看~~
——————————————————————
6点半应该还有一点
————————————
真的是一点,只有三句,泪
————————————
本章完

改错字




一鸣岂为令人惊(上)

  漆黑的夜空上烟花明灭,崇文门外的河南会馆里李去非正对灯苦读,惊讶地抬头看了一眼,问道:"这是谁家在庆贺什么呢?"
  书童笑儿与他相对,正捏着管毛笔一本正经地学书,时不时地呵一下冰冷的指尖,抬眼望去精神一振,跳起来跺跺脚兴奋地道:"我去打听一下。"放下笔一溜烟跑出了门去。
  李去非制止不及,摇了摇头,又把头埋进了书本里。
  
  片刻后笑儿回来,捧着好大一个烤白薯,烫的不停吹气,两只手换来换去,满脸喜色道:"公子,我问清楚了,是成郡王府今天添了小阿哥,在庆祝呢!公子,诚郡王不就是给咱下帖子,请咱去参加文会的那个王爷吗?"
  
  李去非闻言也掠过一丝喜色,却紧接着皱起了眉头:"是啊,诚郡王喜得贵子,郡王府估计要忙些日子了,看来这个文会办不成了。"
  
  笑儿大惊:"啊?"急忙又道,"我是听院里砚青他们说的,也不知道准不准。"
  
  说话间他拿着白薯忘了换手,被烫的直嘘气。李去非放下书,将白薯接过来掰成两半,热气腾地从丰盈松软地瓤里冒出来,诱人馥郁的甜香充盈室内,顿时勾得两个人肚子咕咕叫。
  将其中一半给笑儿,李去非迫不及待咬了一口,也被烫的直吹气,道:"看这放烟花的方向,多半就是诚郡王府没错了,看来这个文会是没指望了。"眉宇间有些惋惜,却也并没有多失落,接着就把注意力放到了别处,"这个红薯是谁给你的?"
  
  笑儿见他不在意,也不注意那个了,回答道:"就是砚青,他和丹云他们都在蔷薇架那里烤火呢。"说着有些不乐地皱起了小脸,"公子,你为什么答应张四爷他们搬到会馆来,我们原来住的地方不是挺好么?就算你嫌那里破,我们现在也有钱了,可以换个地方租啊。"
  李去非敏锐地问:"笑儿,有人欺负你了?"
  笑儿有些委屈地扁扁嘴。
  
  鉴于李父大人实在太能得罪人,整个河南会馆倒有一大半人即便是本人跟他没过节,师长亲友也都被他朝死里得罪过,所以李去非虽中了举,来京城却连会馆都住不进去。如今虽说李去非因为看起来甚有前程,会馆向他示好,他并不想得罪乡梓,所以又住了进来,但这些人虽没当面给他难堪,在底下笑儿却是免不了受些气的。
  
  想到这里,李去非有些歉疚地道:"笑儿,你受委屈了。马上就要春闱,春闱之后咱们立刻就搬出去。"
  
  笑儿急忙道:"公子,我没事,不过有人说两句怪话罢了。没怎么样的,不必那么急着搬。"
  
  李去非笑着摸了摸他的头。
  
  笑儿啃着白薯,忽然想起一件事,神秘秘道:"公子,我听说了,端木少爷那天请咱们喝酒后没在见过,是回福建老家了!"
  
  "啊?"李去非惊疑,"再过十几天就是春闱,他怎么这时候回家?"
  
  笑儿道:"听说是他家的生意出了大事。"
  
  李去非知道端木家是商贾之家,仍疑惑道:"生意上什么样的大事,能大过科举?你是哪里听说的?"福建端木家只是商人世家,若能中进士,则整个家族都能更上一个台阶,是什么样的的大事能让他们把家族临上考场的后辈千里迢迢召回去?
  
  笑儿道:"是周少爷的书童意影哥哥告诉我的。"
  
  笑儿口里的周少爷是指周望古,与端木霖是一个地方来的,若是从他那里传出的,那八九不离十就是真的了。李去非默默想了一会儿,三两口吃完白薯,继续埋首书中。
  
  诚郡王府因为喜添麟儿,文会果然取消了,其实李去非本来就奇怪,为什么快考试前诚郡王胤祉想起来要举办文会,岂不耽搁接到帖子的士子们温书的时间,不去也没什么可惜。倒是那一天,附近会馆与本会馆的几个士子过来找他了。
  
  本会馆一个素以才名著称的士子先似笑非笑开口道:"李兄,今日不是诚郡王文会之期吗,李兄为何还不出门去?"
  同来的另一个士子不赞同地说:"紫舟,今天我们来是有正经话请教去非,你这么阴阳怪气做什么?"
  先开口的士子闻言撇了撇嘴,没有再说话。
  
  李去非大为惊奇,他可知道这那士子的傲气,也认出来这几人全是附近有名的才子,正奇怪他们到底什么事。站在门边的一个相貌清俊的蓝衫士子打量了他一番,开门见山问道:"李兄,我们过来是想问问你,对朝廷上正议论的'摊丁入亩'一事有何看法?"
  
  李去非愣了下。
  去年秋闱前山东巡抚黄炳上奏折,道其境内各地连遭旱灾,民生艰难,请皇帝准许废除本地丁银,摊入地亩征收,以解民困,皇帝立即将奏折交予了户部及九卿、詹事、科道讨论,天下震动。
  李去非考完乡试,来京一路已无数次听过类似的议论,当下不假思索道:"摊丁入亩自然是善政。来京一路我观如今世态,富者坐拥千顷,贫者无立锥之地,却都担负一样的赋税,实是不公。"
  
  此言一出,众士子都面露喜色,道:"我们就知道李兄会是个明白人!"只有先前那个名为"紫舟"的士子仍然冷笑一声,说道:"李兄这么说,就是因为家中贫无立锥吧?"
  众士子闻言露出些忿色,欲开口喝止。李去非却并不生气,悠然道:"谢兄家中良田千顷,想来一定是反对了。"
  
  这回大怒的成了谢紫舟。
  
  众人见他闹了个大红脸,忙忍笑分解道:"李兄不要这么说,谢兄可不是那种只顾自家私利的人,也是支持朝廷善政的,不然怎么会同我们一起来寻你?"
  
  李去非笑问道:"诸位此来就是为了问一声在下地态度?"
  
  众人忙道不是,内中又一人慷慨激昂道:"靳某等此来,却是想借李公子颜柳之笔,替在下等人书这《谏朝廷诸公早决摊丁入亩书》!"说着从身后拿出一张纸来,铺到李去非跟前。
  
  "《谏朝廷诸公早决摊丁入亩书》。"紫禁城养心殿内,年轻的皇帝胤礽倚着炕桌,手里拿着一叠模样常见的、来京赴考士子给京中大儒公卿的投书,含笑道,"好字,似曾相识。"
  地下侍立的一个俊逸地青年文官答道:"去年腊月初三,臣与周都统随侍皇上与宁安公主微服出宫,此子在东直门城墙边卖卜,皇上曾赞过一声他的字。"
  
  胤礽微笑着一张张翻阅,念道:"民间派费无穷,有里书及周县书吏造册之费,有里长饭食候审之费,有黄绫、纸张、夹板、绳索、综包之费……无田无地赤手穷民,现丁当丁,于丁银之外,又年加繁税;而田连阡陌之家,粮侧在手,公然脱漏,浸淫成习……写的不错。"又指指旁边的椅子道:"坐。"
  
  文官规规矩矩地谢了恩,恭谨地斜签坐在椅子上。
  
  皇帝陛下看了他一眼,道:"冉默,你就是死板这一点太无趣,私底下还这么拿着。"
  
  那文官正是户部右侍郎冉默,一板一眼地答道:"皇上,君臣有别,礼不可废。"
  
  胤礽微摇了下头,但其实对这位从小儿和自己一起长大的侍读这种态度甚是赞赏,小心驶得万年船,在他这么接近一个国家权力中枢的位置,怎么谨慎都不为过。这才是一个头脑清醒的人对待皇帝应保持的态度。
  
  胤礽问道:"这投书有几份?都有谁收到了?"
  
  冉默答道:"回皇上的话,京□二十三人收到投书,主议的九卿、詹事、科道俱有,在野的大儒也有收到的,这一份是臣的。"
  
  "哦?"胤礽再次翻阅谏书,仪态悠闲,语速舒缓,翻动纸张的修长手指白皙地惊人,"这么说底下现在应该已经传开了,说说大家的态度都怎么样?"
  
  冉默答道:"科道盛枫言道,一县丁银均摊入全县田亩中,每一亩所增加的有限,与富室无大患,而贫民则免除供输,会使国课有保障,官员考成无问题,是穷变通久之道。詹事邱家穗则言丁随于粮,将使游手之人无所管羁;又言穷人富人皆是人,都应有徭,摊丁入粮,使贫者躲过,让富人代他们出丁银,也不公平。大致意见,不外这两种。"
  
  胤礽又看了眼手中的谏书,笑道,"着人查邱家穗家私底细,本人、父母兄弟、妻族母族都要好好查,查出来传扬出去。杭州那边的商人这两年不是办了一份什么什么商业报?发上去。摊丁入亩这个主意可是宁波人先想出来地,我记得邱家穗就是宁波人,怎么能不叫他乡梓知道。"
  
  

作者有话要说:时间到,更新

峥,我更又啦~~
——————————————————————————
本章完

情节都是胡编乱造的,筒子们不要认真~
另,再次重申,李去非和皇帝陛下无暧昧,只是个比较重要的路人甲、视角乙~

————————————————————————————————————————
修错字,今晚更新,11:00




一鸣岂为令人惊(中)

  摊丁入亩虽于田地众多的豪富之家有损,但是等于变相减免无田无地的赤贫百姓所有赋税,任谁都知道是好事,无论私底下是什么态度,注重名望的士林中人大部分明面上都是赞同的。邱家穗一个以科举入仕、没有家族背景的普通汉人读书人,胤礽此举可算甚为狠辣,等于毁了他在士林的声誉。而且胤礽对他的这位詹事甚有信心,绝对不可能是干净的,家底一传扬出去,有"风闻奏事"之责的言官必将上本参奏,邱家穗的仕途也算顺理成章完结了。
  这么狠辣的安排,冉默却眉毛也没动一根,只道:"邱家穗曾是镶黄旗佐领三官保的门下,如夫人便是三官保府内大管事的女儿。"
  
  三官保除了镶黄旗佐领之外还有一个炙手可热地身份——太上皇宠妃宜太妃郭络罗氏之父,恒郡王胤祺、九贝勒胤禟外祖。郭络罗家本身也是镶黄旗大族,皇帝都不能轻视的。
  但胤礽却仍是一派轻松地神色:"这么快就又牵扯出来了?朝廷里的关系可真是千丝万缕呀。先略过这位如夫人,放他本家的底细。"
  
  冉默应道:"是。"
  
  胤礽又道:"看着上书那几个士子,敢联名上这种书,也算有胆气了。看看有哪几个可用,不要埋没了。"冉默再次应了。
  
  四九城内联名上书的众士子并不知道皇帝这话,有的仍处于作出"为民言声"的豪壮之举后的兴奋激昂之中,有的却一反之前备考的拼命刻苦,不紧不慢了起来。
  
  崇文门外的一个小食摊子上,笑儿手捧一碗热乎乎地杏仁茶,不解地问道:"公子,前几天你温书温地那么拼命,这两天怎么好像反而松懈下来了,考期不是更近了吗?"
  李去非用调羹搅拌着茶里的花生与芝麻,还没有回答,只听因昨夜又下一场小雪冻坚实的护城河上一阵刺耳的声响,笑儿激动地跳起来指着叫道:"公子你看,有人玩拖床!"
  李去非惊讶地回过身去,只见一个小子在河上冰面上用绳牵引着张坐了两三个人的木床奔走如飞,那床下似镶了钢条,铲的冰面上飞溅起两扇残雪冰屑。
  
  笑儿兴奋地连说带比划道:"公子过年时你都忙着温书不出来,那些天河上冻地才实,滑的人才多呢!还有人在床上喝酒,还有穿了带铁齿的鞋子在冰上走地像飞一样~!那时候才好看呢!现在年过完了,河也有些化了……"
  李去非煞是新奇,道:"他们也不怕掉进河里?"
  笑儿道:"不会不会,河冻的可结实了,我上去走过,比地上还结实。"
  李去非看着拖床的和坐的人飞驰大笑,遗憾道:"看来我错过了不少有意思的!"
  笑儿用力点头。
  李去非摩拳擦掌道:"没关系,考完试我们在京城里多留些日子再回家,这次很多人请我写字,公子我可攒了不少润笔,咱们想玩多久就玩多久。或者玩够了还不想回家,咱就到外省游历去……"
  笑儿十分奇怪:"公子,前几天你不是还说一定会考上,考完要做官的?不做官了?"
  
  李去非自负地道:"公子现在又不想做官了,不做官以后我们可以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想到赶回福建老家地端木霖曾说过的话,嘴边浮起一丝坏笑,"有很多好地方,做了官之后就不能去了。"
  笑儿懵懂不解,单纯地道:"公子说好,那一定是好的。"
  李去非在心里叹息一声,揉了揉他的头顶。
  
  《谏朝廷诸公早决摊丁入亩书》投出去之后,他便知道自己今科多半是没指望了,诚郡王地文会因郡王府喜得麟儿改期,收到相邀帖子地却已经没有他了。不止是诚郡王府,之前所有对他的拉拢和殷勤地邀约都同时没有了,连会馆地会长也再次开始对他视而不见。李去非虽然温书并不松懈,但也不再那样拼命。
  
  虽说这科考不上未必是坏事,如今朝廷上的形势就是一个大漩涡,摊丁入亩触动的是占有着土地的所有大贵族地利益,圈地最多的可是八旗贵族,皇帝与之相较也未必能赢。皇帝只是一个人,八旗却是满人统治地根本,被扯进去一不留神就是粉身碎骨,但君子有所不为,有所必为,做已经做了,但求无愧我心,至于后果也不必计较。况且李去非很懂知足,参加科考之前他和笑儿已经穷的连饭都快吃不上了,这科考完以后不用再担心吃饭问题(举子国家给有粮廪),这已经不白读十年书,所以也并不急忧气愤,但也不颓丧。
  
  又看了一会儿拖床,两人把杏仁茶喝完,又不紧不慢回去温书了。即便很有可能考不上,书还是要读的。
  
  两人离开之后又过一会儿,一匹高头骏马泼剌剌从内城跑出来,也来到了护城河边。一个头戴狐皮帽两撇小胡子、管家打扮地中年男子从马上滑下来,往冰面上一望,立刻一副痛心疾首地表情,对在玩拖床的几个人叫道:"主子!主子爷!"
  冰床上一个十六七岁模样,衣衫华贵的秀美少年一看,立马对牵绳的小子道:"快跑~快往远处跑~!"冰床上另一个小子嘻嘻哈哈跳下去,在后面推着帮着使力,冰床立刻如飞向狐皮帽的反方向滑去。
  狐皮帽气的骂道:"小兔崽子,只会撺掇着主子学坏!"眼见冰床越滑越远,真有急事,马在冰上又走不得,只好也上了冰面,仗着两条腿向冰床追去。
  
  冰床上的秀美少年一回头,催促道:"不好,大管家真的追来了~快跑快跑~~!"狐皮帽一步一滑,跑又跑不快,越追越远,眼见冰床就要消失在眼前,大叫一声:"主子爷!"啪嚓一声踩裂了块冻的不实地冰面,摔在地上,半条腿浸在水里。
  
  冰床上的另一个少年看见了,说:"大管家摔了……"
  冰床停了下来,都在看他摔的怎么样。
  
  狐皮帽惊地面青唇白,心怦怦地跳,半晌才一脚湿淋淋地爬起来,远远避开裂缝。这天儿掉进河里一准儿是一个死。
  抬头一看少年们还站在冰上在远处看着,气的大骂道:"小兔崽子,还不赶紧把爷推到岸上去,这河不实!爷要是出点什么事儿看上头不活剥了你们的皮!"
  
  推冰床的少年们看到冰上确实有地方碎了,也吓了一跳,另一个少年也忙跳下来,三人合力连忙将冰床推上岸,又两人去把狐皮帽扶了上来。
  
  狐皮帽到了秀美少年跟前,差点老泪纵横:"主子爷啊,这儿实在危险,万一您要是出一点事儿可让小的们怎么活呀~~~~"
  
  他摔了一跤,却并不提,只是担心主子,让少年很是歉疚:"好了吴管家,我知道了,以后不再玩这个了就是。"
  吴管家松了口气,想起自己的来意,急忙禀告道:"爷,宫里宣您哪!"狠狠瞪了伴着少年的三个小子一眼——他找来是有正事,这三个小兔崽子却撺掇的主子见他就跑!
  少年很奇怪:"我上午才在宫里出来,什么事?"
  
  这少年是当今皇上最宠爱的六弟多罗贝勒胤祚。皇室的惯例是皇子十五岁即可出宫开府,有自己单独的府邸。胤祚虽已开府,但因为十分受宠,大部分时间仍是住在宫里。
  胤祚回到宫里,原来是生母德太妃相召。
  
  胤祚来到慈宁宫母亲的居所,却见母妃殿里还坐着一个甚为美丽的小姑娘,一见他进来,连忙想站起来避开去。德太妃连忙拉住那小姑娘,道:"宁微,这也是你表哥,一家人不必避嫌。"
  
  小姑娘脸红红地,盈盈地福下去,低声道:"表哥。"
  看着德妃地表情,胤祚向来迟钝,这次却忽然福至心灵,灵机一动道:"母妃找我有什么急事?二哥也叫我过去呢!"
  
  德太妃一怔,道:"哦,母妃没什么事,你表妹刚从盛京过来,只是叫你来见见,皇上叫你你就赶紧去吧,不要让皇上等!"
  胤祚对小姑娘还了个礼,飞一般地逃出了门去。
  
  回了宫也没什么事,既然刚刚说了二哥叫,胤祚便又走到了养心殿去。
  养心殿里胤礽穿着常服,正在炕上和五弟恒郡王胤祺说话,他进去后熟门熟路地挨着胤礽坐下,靠在二哥身上。
  胤祺忍不住伸手拧他的脸:"六弟,你都二十一了,还这么腻在哥哥身上,你羞不羞?"
  胤祚反驳道:"哪有,我十九岁还没过!"
  胤祺捏着他脸上软软的肉转圈圈:"你也知道你就要过十九了!你天天在外面疯跑也不看看,人家十三岁都成婚生子是大人了,你十九了还要跟哥哥撒娇~~"
  一个丹凤眼地绝美十四五岁少年站在门口,似笑非笑地接口道:"就是,寒不寒碜?"
  
  其实胤祚一张娃娃脸,个头又矮,加上天真单纯的表情,说是没过十五岁都有人信,腻人一点也不算什么,尤其胤礽即使穿常服盘坐在炕上,脊背也永远挺直,两人依偎的画面倒冲淡了他身上不容人接近的尊贵,显得温馨不少,少年的话实在刻薄了。
  
  胤祚泪眼汪汪地抬头看向二哥。
  
  胤礽俊美的眉眼浮现一丝无奈,道:"九弟,你又欺负你六哥。"胤祺也责备地看着他。
  胤祚将脸埋在哥哥怀里。
  少年,即九贝子禟不屑地撇了撇嘴。
  
  胤礽道:"快进来,天这么冷,站在门口做什么?"
  胤禟这才迈步走进室内,行礼后捡了一张软榻坐了,养心殿内伺候的大太监连忙将一只手炉添了碳,亲自递到他手上。
  
  待他坐下之后,胤礽问道:"你从哪里来,下学了么?天天跟你秤不离砣的十弟呢?"
  胤禟用银筷子拨着手炉里的银丝碳,眉梢有一丝若隐若现地漫不经心:"下学了,我就是从御书房里来,十弟被他母妃叫去了。"
  
  胤祺皱着眉头想责骂同胞弟弟不恭敬的态度,又觉得从这个角度看来他与胤礽的五官真的是出奇地相似,只不知为何,同样的五官在胤礽脸上是说不出尊贵,而到了弟弟脸上就是难言地艳丽。
  胤祺实在是对自己这个弟弟的长相不知该如何评价,尤其是他那双更神似母妃宜太妃的勾魂丹凤眼,什么时候一看都让他别扭地想起媚眼如丝这个违和地词,要是个妹妹长这样当然好,可偏偏是个弟弟……胤祺纠结无比。
  

作者有话要说:不招人待见的李去非又出来酱油……筒子们耐心,只让他交代一下背景就缩回去,马上人气最高的数字军团就将出现,基情(??)也将出现~~
鉴于令人无奈地意外状况,今天只能停在这个不招人待见的地方了……
————————————————————
还在码字中……五六九马上就出现,请保持耐心……


本章完




一鸣岂为令人惊(中2)

  最终责备地话也没说出来。
  四兄弟说了一会儿闲话,天色不早,胤祺告辞离去。胤祚关于那个美丽地小姑娘,有话单独想跟胤礽说,胤禟却抢先道:"六哥,我有话想跟二哥说。"
  胤祚委屈地看着胤礽。
  胤礽笑道:"小六也有话要说?"
  胤禟地目光像刀子一样地斜射着,胤祚不敢惹他,委委屈屈地道:"我酉中再来找二哥。"
  看他样子不像什么大事,胤礽忍笑看着他退出去。
  
  "九弟想说什么?"
  听到他声音里仍是笑意隐隐,胤禟大怒,走上前去揽住他的脖子,道:"二哥,我有话想问你。"
  胤礽微讶地扬眉。
  虽然只要不是公事、正式场合,他与弟弟们相处很随便,但一年大二年小,原先只只都很可爱地小萝卜头们长大了,开始各有各的心思,除了小六与最小仍不懂事的几只,其余地都很少再有这样亲昵地动作。
  
  胤禟扫了一眼在内殿伺候的太监,胤礽便示意他们下去。胤禟细长地丹凤眼波光流转,隐蕴一股说不出来的意味,道:"二哥……你可还记得你登基前一年,京师秋疫时大哥府上突然起的那场火?"
  胤礽的眸光不觉变冷:"九弟想说什么?"
  胤禟盯着这张与自己相似到八分地脸,眼神似笑非笑:"臣弟近来听到传闻,说那场火是二哥的手笔,起因似乎竟然是为了一张画儿……"
  胤礽淡淡问道:"九弟特地留下来,就是想问大哥府上那场火究竟是不是我放的?"
  
  胤禟"嗤"地笑了,暧昧地收紧手臂,把脸贴近胤礽,道:"当然不是,臣弟其实是想问,六哥是不是真地与二哥您有私,所以您才待他这么好?"
  胤礽大怒,一把扯开他猛地站起来道:"爱新觉罗?胤禟,你是疯魔了还是喝多了!?这种混话也说的出口?"
  
  张景初等几个内侍听到胤礽发怒的声音,急忙冲进内殿,胤礽喝道:"出去!"又连忙退了下去。
  胤礽冷冷道:"胤禟,我早就听说自从前年可以自由出宫之后,你就被外面的混小子勾搭着不学好,原来竟是真的。这半年你不要出去了,索性这个月连御书房也不要去,在阿哥所里好好反省反省。"
  胤禟抗声道:"二哥,难道不是?六哥已经二十一岁(虚岁),你还留他在宫里住着,也不给他指婚,两个人行为举止让奴才们私下里议论纷纷……"
  
  "议论?都是在议论什么?"胤礽微攒眉头,实在出乎意料之外,"你这些混话都是哪里听来的?"
  胤禟冷笑:"哪里听来的都有!二哥,你设身处地想一想,换了随便哪家的兄弟,二十多岁了不结婚天天腻在一起,你觉得那正常吗?"
  胤礽微吐一口气,闭上了眼睛。
  
  说实话,在此之前他完全没有意识到,从小看着长大的六弟在旁人的眼中,已经是二十多岁的成年人了。他算人年龄习惯性用地都是周岁,小六十九都还没过,又长了张娃娃脸,人还傻乎乎地,在他看来就还是个小孩子,虽然跟他亲近了些,但怎么也没想到别人会这么想。
  
  "我知道了,"他地声音和缓下来,"我都没注意你六哥已经这样大了。你下去吧。"
  胤禟怔了下,不甘不愿想再说些什么,胤礽不冷不热加了句,"别忘了你的禁闭,不要以为你私底下那些混账事儿我不知道。再跟那起子混账胡混,瞧我不打折你的腿。"
  
  胤禟恼怒地重重跺着脚出去了。胤礽站着静静想了一会儿,道:"周凌。"
  一个人不知从哪里无声地闪了出来,单膝跪地道:"皇上!"
  胤礽道:"查,直亲王府上那场火的消息是怎么走漏的,还有画像。"
  周凌应道:"是!"暗暗心惊。
  
  当年那场火他就是执行者之一,当时秋疫封城,京师暴动,皇上到城门口安抚百姓却遇刺受伤,大阿哥就近将皇上接到府邸救治,本来当时还是太子的皇上刚遇刺时,兄弟二人还表现地兄弟情深,离开大阿哥府皇上却立刻翻脸命烧掉停留过的轩榭。他虽不知其中内情,但看后来二人剑拔弩张地气氛,也能猜到必定涉及隐秘,无声地行了个礼,又闪身不见了。
  
  周凌走后不久,胤祚便跑了来,"二哥,我看到九弟走了。"
  "恩。"刚刚才说了他地事,胤礽心情有些复杂,"小六想说什么?"
  胤祚丝毫没有察觉到他地情绪,扭捏了下,拉着他的袖子小声道:"额娘宫里来了个小姑娘,叫我跟她认识。"
  
  皇室里母亲特地叫自己的儿子认识一个姑娘不会有第二种意思。
  
  怎么都是跟他婚事有关?胤礽看了他一眼。
  胤祚亮眼睛闪闪地看着他,充满了信赖,像往常一样期待着他拿主意。
  胤礽心不由软了下来,问道:"小六喜欢她吗?"
  胤祚踟蹰了下,道:"我不知道……"他就见过那姑娘一眼。
  胤礽道:"那你就听你母妃地话,跟那位姑娘认识认识,无论喜不喜欢,都来告诉二哥便是。"
  胤祚想了想,点点头,又跟他腻歪了一会儿,喜孜孜地走了。
  
  胤礽望着他的背影,有些寂寥地在心底一声轻叹。
  连这个最傻的弟弟也要结婚成家了,往后紫禁城里更没有可以说话的人了,哪怕是只能说些无意义地闲话。
  
  过了年二月初九就是春闱,共三场,每场三天,二月十八结束。在逼仄矮小的号房里九天考下来,李去非觉得自己至少脱了一层皮。考场里不许穿夹衣进去,只能穿单层地衣服,衣服上也不许有任何花纹,别的都还能忍,只农历二月的天气其实还冷的很,只准穿单衣差点把他冻死在里面。
  
  缩的像只鹌鹑一样提着考篮出了考场,李去非感觉脚步都是飘的。笑儿挤在门口黑压压地一片等着迎接考生的人群中,眼巴巴一个一个辨认蔫蔫的考生们,终于看到李去非,激动地冲上前去先给他裹上一领轻暖地淡墨色披风,又塞给他一个热烫的肉烧饼。
  热饼烫着手心,李去非顿时觉得自己活过来了,不顾形象地连忙大口大口往嘴里塞。而笑儿竟然更让他惊喜地将他带到了一辆马车前,上了马车,马车不待吩咐便往会馆敢去,车厢竟然有一砂锅滚烫的汤和一壶热茶。
  笑儿倒了热茶淋湿毛巾让他擦脸,李去非擦过手脸,迫不及待喝起了汤,被烫的咝咝直吸气也不顾,连夸笑儿细心。
  
  回到了会馆,李去非一口气睡了一天一夜,才感觉恢复人形。昏天暗地睡醒之后,李去非坐在床上两眼无神,犹如梦游,第一句话竟然是:"笑儿,公子我这一科也有可能及第,今科的主考官竟然是纳兰容若。"
  
  他本来以为按朝廷上大臣们那些油滑习性,和皇上对摊丁入亩之议暧昧不表态的态度,他和另几个写《谏朝廷诸公早决摊丁入亩书》的士子会试前出这么大的风头,是炮灰定了呢!而纳兰容若是今科的主考官就让他心定了,虽然是满人,但没有人会怀疑纳兰容若的才华人品。
  
  虽然在乡野山村长大,笑儿也是知道大名鼎鼎地北国第一才子的,笑盈盈道:"'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公子,就是那个纳兰容若么?"纳兰词天下传唱,近年来更是凡有井水处皆歌,便是笑儿也常听的。
  李去非语气里是由衷地仰慕:"天下有几个纳兰容若!"
  
  纳兰容若做这一科的主考官,李去非果然没有落榜。当时联名写谏书的七个士子,加上李去非,一共是八个人,本来都是有名的才子,这一科榜上有名的竟然有五个。换了任何一个人做主考,旁人都定当怀疑他是赞成"摊丁入亩"派的,这是一种政治表示,让本来就暗流汹涌地朝廷形势更加混乱。但榜单是纳兰容若排的,即使有很多人不服,却也没人敢对这名次质疑一个字。
  
  纳兰容若年前进京叙职,上折言朔漠已平定,请求准许辞官归隐,言辞恳切至极。天下人都知道他不是愿意长久宦海沉浮的人,皇上对那封奏折留中不发,却委命他主考本次科试。
  不得不说,新皇胤礽实在是非常知人善任,在这么个敏感的时刻,没有人比纳兰容若更适合这个位子。
  

作者有话要说:容若哥哥要出来了
——————————
本文终于挣扎过了华丽丽地三万五千字大关




一鸣岂为令人惊(3)

  殿试在四月二十一日举行,地点仍在会试复试时的地点保和殿,由皇帝亲自主持,这一天考场上,李去非才真正意义上见到了大清年轻的皇帝。
  
  这一天通过了会试的众士子们天不亮就等在紫禁城外,静悄悄地没有一个人敢说话。夜色里巍峨的午门像矗立在天上。
  黎明宫门打开,众人从侧门入,经过内金水桥、太和门、太和殿、中和殿进入保和殿,一路上谁也不敢抬头乱看。点名、散卷、赞拜、行礼等礼节之后,策题才颁发到众士子手中。
  
  行礼时李去非偷偷抬眼看了一眼皇帝,果真是腊月里曾救过他的那个男子。皇上似乎察觉到他的视线,目光扫视过来,他急忙伏下身去,心中怦怦乱跳,一瞬间几乎有些喘不过气来。
  皇上一身明黄的天子冠服金绣辉煌,气势比冬日那次所见更加逼人,但那么夺人的气度也不能压下那俊美到不似凡人的容貌。
  
  李去非自觉名气渐渐传开以来见识也算增长不少了,但还没有见过哪个男子的仪容能更胜过当今。低头的一瞬间他眼尖地斜到,旁边向来眼睛长在头顶上的谢紫舟也借叩首的机会微一抬眼,继而猛地俯下身来,一脸失魂落魄。
  
  殿试只是最后决定士子的名次,不再黜落人才,但因为是皇帝亲自在监考,众士子们倒比乡试会试更加战战兢兢。李去非一眼也不敢再抬头看,规规矩矩、工工整整写完策论,在保和殿吃了一餐四个馒头、一碗汤的早餐;一餐四张饼、二个梨、一巡茶的午餐,日暮最稳妥不冒尖地随大流交了卷子,退出紫禁城。
  
  之后回到会馆,便又是等待。幸喜这一次不用等多久,三日之后,也就是四月二十五日便是殿试放金榜日。
  这日清晨銮仪卫设卤簿法驾于太和殿前,乐部和声署设中和韶乐于太和殿檐下两旁,设丹陛大乐于太和门内两旁。王以下,入八分公以上在丹陛上,文武各官在丹墀内,都身穿朝服,按品级排位,李去非一干士子穿公服按名次排立在文武各官东西班次之后。
  礼部鸿胪寺官在太和殿内东旁设一黄案,内阁学士捧黄榜,置于黄案之上,皇帝身穿大礼服在太和殿上升座了。
  年轻俊美的皇帝出现在众人面前之时,李去非明显看到排在身前的谢紫舟浑身一震。
  
  三跪九叩礼之后,声音洪亮清晰的鸿胪寺官开始宣《制》:"昌平五年四月二十五日,策试天下贡士,第一甲赐进士及第,第二甲赐进士出身,第三甲赐同进士出身!"宣制完毕,略顿了顿,唱名道:"第一甲第一名,河南府洛阳谢紫舟!"
  李去非顿时妒羡交加向谢紫舟看去,状元竟然是他!
  
  鸿胪寺官引谢紫舟出班在御道左侧跪下,李去非在他身后看不见他表情,但在众人嫉妒羡慕的视线里,他竟然没有再失仪。
  之后又唱榜眼,是一个李去非不认识的山东士子,已经四十来岁模样,也由鸿胪寺官引出班在道右稍后跪;然后是第三名探花,是一个模样俊秀的少年秀士;之后再唱二甲、三甲,都不再引出班。
  李去非没有进一甲,在二甲第三十七名。进士三百人,这名次也算甚为靠前。
  唱完名之后,丹陛大乐奏《庆平之章》,诸进士行三跪九叩礼,皇帝乘舆回宫了。
  而后礼部堂官捧榜,用云盘承榜,黄伞前导,出太和门、午门,诸进士、王公百官皆随榜而出,至□东侧张挂。状元率诸进士等随出观榜,这便是所谓的金榜了。
  
  放榜之后是新科状元、探花、榜眼骑马簪花游街,这就没李去非什么事儿了。李去非和一众新科进士们站着目送谢紫舟三人饮下顺天府尹亲自敬的一杯酒,打马离去,蓦然发现自己身边站的是有日子没见了的周望古,登时惊喜地拱手道:"周兄,金榜题名,恭喜恭喜呀~!"方才三甲唱名时他听到过周望古的名字,倒是曾一同在端木霖家喝过酒、才名高过周望古的钱、张二人不在榜上。
  
  周望古满脸是笑长揖还礼道:"不过敬陪末座罢了,怎比李兄身列二甲。今科的状元也是河南人,贵宝地真是人才济济啊!"
  纵然状元并不是自己,李去非还是被这两句话说的甚是开心,忙连连谦逊。两人互相夸赞了几句,说起钱、张与端木霖的状况。周望古道钱张会试没有通过,正准备回乡,端木霖自从那日聚会后匆匆赶回乡,之后就一直没有消息。
  李去非十分奇怪端木霖家到底是出了什么事,但周望古与端木霖虽是同乡,也不甚清楚。
  
  两个人在京师谈论,谁也没想到此时此刻的福建福州,向来宝马轻裘、挥金如土、给人印象永远吊儿郎当的端木霖一身普通、甚至略显寒酸的青衣,正被一条黑布严严实实地蒙着眼睛,由陌生人引着,车马周折了无数次来到了一条隐秘地、只在少数海商口耳传说中存在地华美大船上。
  蒙眼的黑布终于被摘下,陈设雅丽的舱室内端木霖睁眼睛,终于见到了此行费尽万千周折、付出极大代价求见的神秘人物,深吸一口气,在雪白柔软的波斯长毛地毯上跪下,深深地伏下身去:"请救救家父,小人愿肝脑涂地以报!"
  神秘人物竟只是个尚未弱冠地少年,正倚在舱室价逾万金的大幅玻璃窗前,擦拭一截寒森森的短剑,闻言回过头来微微一笑,俊秀的眉目略带一丝狡黠,但周身斩绝的杀伐之气却让人丝毫也不敢轻视:"端木霖是么,你父亲有个好儿子。"
  
  同一时刻,福建朝廷新建水师的大船上,有一个青年军官在埋怨同伴:"你怎么能暗示他去找陈飞,那可也是海盗!"
  同伴分辨道:"那怎么办,咱们舰队建的时间实在短,根基浅薄,势力到不了罗宋岛,总不能就眼睁睁看着那帮商人死在那里吧?况且陈飞只劫海盗,从不动中国人!"
  
  目送看热闹的老百姓们拥簇着状元、榜眼、探花上马离开,朝廷百官也正要各自散去,宫门里却突然跑出了小太监,气喘吁吁来到纳兰容若跟前:"纳兰大人,皇上宣您觐见!"
  
  纳兰容若随小太监回了宫,小太监一路把他领到了御花园去,胤礽已经换了一身牙白的常服,正坐在浮碧亭里亲手烹茶。一身水红衣服的小宁安蹲在旁边专注地看。
  看到容若来了,胤礽抬头笑道:"师傅来了,坐。"他换上轻薄的春装,整个人的轮廓一下子柔和下来了,这一笑简直有些少年的明净意味,只有这个时候才会让人想起他其实不过二十五岁。
  他一只手正在注水,又对女儿道:"菱菱请师傅坐。"
  宁安伶俐地跑出亭外,歪着头可爱至极地把容若往亭子里推,脆生生地道:"纳兰大人坐~~"
  容若笑着行了个礼,抱起她走到亭子里坐下,把她放在腿上。
  胤礽沏出一杯茶,推到容若跟前,笑道:"师傅,外面现在热闹么?"
  容若也笑了,道:"少年状元披红挂彩,簪花游街,自然是热闹的。"
  胤礽微微笑道:"绮绣巷陌、芝兰年少,状元又是洛阳才子,真真让人羡慕。"初夏的微风里,茶烟袅袅,逼人的气势褪下,白衣的青年容颜俊秀到精致。
  容若的语声不由温和:"皇上也比他大不多啊。"
  胤礽笑着摇了摇头,为自己也沏了一杯茶。
  
  容若掀起杯盖看了看,道:"是明前的莲心?"
  胤礽赞道:"师傅真是方家。"
  容若用杯沿拨了下杏绿的茶汤,呷了一口,看看亭下澄澈的一汪碧水,笑吟道:"但见瓢中清,翠影落碧岫。"
  胤礽也啜了一口,接口道:"烹煮黄金芽,不取谷雨后。"吟罢二人相视而笑。
  菱菱眼巴巴地看着阿玛,容若逗她道:"公主也想尝尝么?"
  小丫头水灵灵地眼睛充满渴望地看了茶杯一眼,用一种非常委屈的口吻说道:"皇阿玛说小孩子多喝茶个头会长不高。"
  容若失笑,胤礽无奈道:"鬼丫头一找到机会就要告状。"又拿过一只茶盏,将自己的茶浅浅倒了小半杯,晾凉才隔着桌子递给她,道:"只准尝一尝,不能多喝。"白皙细长的手指捏着典雅的青花瓷盏,指尖犹如半透明。
  
  小丫头笑眯眯地双手捧过,一小口一小口啜完,拿了一只粉红的小蟠桃跳下容若的膝盖,心满意足地跑出亭子扑蝴蝶去了。
  
  亭内两人看着她跑到芍药圃边攀花枝,才说起了别的的话题。胤礽真心实意道:"这次春闱稳妥过去,多亏师傅了。"
  容若温言道:"皇上何出此言,皇上命臣主考,臣不过尽臣子本职罢了。"
  胤礽道:"可惜众人大都忘了自己本职是什么。"
  容若看了他一眼,见他只是随口说出,没有别的意思,才答道:"世事纷繁,本就容易乱人心目。"
  胤礽笑道:"师傅说的是。"停了停,又说道,"师傅年前上的折子,我看了。师傅不想留在喀尔喀,那就回兵部,或者……户部,如何?师傅在喀尔喀多年,也正好回来入内阁,参赞军机。师傅才四十来岁,说什么辞官。"说到户部时,语速极不明显地犹豫了下,眼神中也露出丝迟疑的神色。
  
  听到他说起正事,容若放下茶碗,坐正了身体。等他说完,神色柔和,语气却非常坚定道:"皇上,臣并非不愿留在喀尔喀,只是宦海沉浮多年,实在想歇歇了。臣的副都统达春刚毅敏锐,战功赫赫,又对朝廷与皇上忠心耿耿,接任草原事务再稳妥不过。至于兵部户部,我大清人才济济,并非非臣不可,臣不是能久居官场中人,皇上与臣师徒多年,深知臣的性情,又何必勉强于臣?"
  胤礽站起来负手踱了两步,眼神矛盾挣扎,最后道:"师傅,你再让我想想可好?"
  

作者有话要说:这段涉及背景资料太多,写的我好晕……

筒子们都反映胤礽年号难听,大家集思广益,来给取个好听的年号和帝号吧~~




一鸣岂为令人惊(N)

  容若走后,胤礽仍矛盾不决。
  从私人感情上,他很喜欢这个师傅,不舍得放他离去,容若说过辞官之后欲效太上皇云游四海,放他辞官之后再见面必定不易了;从理智上,他精心策划的"摊丁入亩"计划时机已将到,容若不贪不腐、沉稳可靠,同情百姓而且并无私欲,声望能力又都极高,实在是个极有力的帮手。
  但从另一方面,胤礽也非常地清楚摊丁入亩就是个烂泥潭,它的本质上就是土地改革,是变法,自己一不留神都未必能挣的出来,何况为他推行改革的这些官员。他的位置够高还算好,如果能心狠便打磨一把锋利的刀出来,改革完成之后抛出去平息众怒,也许还可以全身而退,容若一身清洁的人,有必要把他扯入这个泥潭中吗?
  
  宁安扑了半天蝴蝶,玩累了,被嬷嬷抱回去睡午觉。风日正好,胤礽还想再坐一会儿,叫人撤了茶具,送来两瓶淡酒,自斟自饮,这时候张景初忽然急匆匆地过来,欲言又止道:"皇上,九贝勒……九贝勒……"
  胤礽蹙起了眉头:"小九又怎么了?"
  自从二月里他禁了九弟胤禟的足半年内不许出宫,胤禟就想着法儿的折腾,这是又出了什么幺蛾子?
  张景初吞吞吐吐:"韩大家进宫来请安,遇上了九贝勒,九贝勒他……"
  韩大家指年前刚邀天下名伶齐聚京师,排演长生殿的梨园魁首侠伶韩相思,胤礽与他有一段渊源,他时常进宫请安,这估计是撞上胤禟又生出什么事儿了。胤礽直接问道:"在哪里?"
  张景初急忙在前带路。
  
  韩相思竟然在阿哥所胤禟的院子里。他入宫遇见胤禟,胤禟强行把他带到了自己的院子。胤礽一进胤禟的快雪轩,眼前的情形顿时让他勃然大怒:轩里两个俏丽宫女一擎玉笛一抱琵琶坐在一旁,而胤禟却将韩相思按在桌子上上下其手!
  韩相思脸涨的通红,眼睛中已然泪光盈盈,却不敢反抗,胤礽怒极:"胤禟,你在做什么!?"
  两个宫女看到胤礽这时候闯进来,吓得急忙跪下瑟瑟发抖,胤禟闻声放开相思,站直了身体不当回事地笑道:"二哥,这个戏子长着实在不错,既不是你的娈童,就送给我罢?"
  胤礽一个耳光扇在他脸上,眸光彻底地冷下去:"九弟,你太让我失望了。"
  
  胤礽极少发火,更遑论动手打人,满屋子地人吓地噗通噗通跪了一地。门外匆匆闯进一个人来,按着胤禟也硬是噗通跪了下去,声音惶急:"二哥息怒,九弟他只是年幼不懂事!"
  胤礽私底下从不受兄弟们跪拜,怒气生生被这一跪憋了回去,握着那人手腕将他拉了起来,冷冷道:"五弟,你十六岁时已经能帮着办差了。"
  那人抬起头来,露出求肯地目光:"二哥……"正是恒郡王胤祺。
  他最欣赏地这个素来从容的弟弟露出这样地表情,胤礽忍耐地微闭下眼睛,招招手领着韩相思离开,让胤祺自己教训他的同母弟弟。
  胤禟捂着脸跪在地上,望着胤礽离开的背影,不能置信地道:"二哥他居然打我……五哥,他居然为了一个戏子打我!"
  
  胤祺深深吐了一口气,挥手命屋里伺候的奴才们都退出去,门窗关严实后拉起同胞弟弟,而后,在他还没有反应过来时,也狠狠一个耳光挥在了他绝美地脸上。
  胤禟被打的一个趔趄,一怔才反应过来又挨了打,暴怒到几乎想还手:"你竟也敢打我!!"
  胤祺看着这个被母亲骄纵坏了的弟弟,向来温和的眉眼中透着深深地失望,咬牙道:"打你,是因为你不知轻重!"
  胤禟从来没有在这个与他血缘关系最亲近的哥哥脸上看到过这种表情,一时怔住了。
  
  胤礽带着韩相思离开,回到养心殿,温言道:"我会罚小九。不要担心,他不会再找你麻烦。"
  韩相思咬着嘴唇,眼中泪珠盈盈欲坠,忽然又噗通跪在了他脚边:"相思这次进宫,其实是有事求皇上!"
  胤礽微讶,扶起他道:"不要总跪来跪去的,什么事情,说。"韩相思虽然时常进宫来请安,但其实很有分寸很懂事,很少有什么要求为他添麻烦。
  韩相思道:"奴才……"被胤礽看了一眼,忙改口,有些紧张地道,"我……有一个同行,被康亲王带回府里了,他,他,不是自愿的……"
  他难得开口求什么事,何况是救人,胤礽看了他一眼,对张景初道:"去处理这件事情。"
  张景初无声地行礼告退了。韩相思大喜,又想下跪谢恩,被胤礽又看一眼没有跪,不安又不自在。
  
  等他告退,胤礽数着时间翻了两页书,果然不到两刻鈡,胤祺便又来了,一进门就想跪下。胤礽拉住他陪自己坐下,递给他一杯茶。胤祺微微无奈地道:"二哥恕罪,那个小混蛋被我额娘惯坏了,我已狠狠教训了他……"
  胤礽打断他的话:"他听你的?"
  胤祺俊雅地眉梢眼角无奈之色又重了一层,却还是道:"他已经知错。"虽然非常不服气。
  胤礽也有一点无奈:"小五,我并不是气他别的,气的是他不长进!禁他出宫这半年,他在自己院子里和御书房都做了些什么,你可知道?"
  
  他走后胤祺怎么教训弟弟,他不听也知道,无非是些君臣尊卑之类。但他其实并不在意那些,让他生气的是胤禟的本性。胤禟虽然现在只有十五岁,但已可以看出不是心胸开阔的人,也不会愿意踏踏实实做事,偏又高傲自负,绝不肯居于人下。这种性格让他入朝堂肯定不适合,但他又怎会甘于只做一个无权的闲散王爷?现在还上着学还好说,日后怎么免得了惹是生非!
  
  胤祺虽已在宫外开府,但因襄理内务府,消息十分灵通,很清楚地知道胞弟从受罚这段时间来,虽然明面上老实着没有惹事,私底下却胡闹的越发厉害,甚至跟自己院子里一个漂亮的小太监胡闹。这种事情他都能知道,二哥肯定更知道,嘴唇不由微微抿地有些发白。
  
  除了小六,胤礽在诸弟弟中其实最喜欢这个弟弟,不忍见他为难,放软了声音道:"你也不要太发愁,这估计是叛逆期到了,小孩子要长大都有这么一段。这次皇阿玛回来后再出去,让他跟着皇阿玛出去长长见识,开阔开阔眼界,就好了。"
  玩弄个小太监,只要胤礽不反感这个,其实并不是什么大事。听出胤礽并没有怪罪的意思,胤祺松了口气,旋即有些好奇地问:"什么叫'叛逆期'?"
  胤礽看了他一眼,道:"就是大人说什么都不听,觉得师长说什么都是错的,天下只有自己最正确。"
  胤祺一惊:"啊,那岂不是忤逆?"
  胤礽扑哧笑道:"不,只是小孩子长大的必经阶段罢了,过了就好了。"修长的手指摸了摸胤祺的脸颊,声音很是欣慰,"小五,还是你最省心,倒没见你有这个阶段。"
  
  被他手指一摸,胤祺白皙的脸颊不能抑制地飞上一抹绯红。人说长兄如父,太上皇一国之君,日理万机,膝下子女众多,并没有多少时间见他们,而二哥虽然不是长兄,却从小就极有兄长的样子,对他们非常爱护疼惜,真的说"如父"也不为过,被他一赞,不自觉地有些不好意思,道:"小六才是真的乖。"
  胤礽道:"他乖?他是傻吧,十八九岁了还没心没肺地跟个小孩子似得,只知道玩。"嘴上这么说,眉梢眼角却全是笑意。胤祺也不由笑了。
  
  胤礽犹豫良久,终究是不忍看纳兰容若素衣化缁,在喀尔喀有事务需要他处理,来公函催他回去,他又上折请辞的时候准了他的折子,着达春接任。
  其实达春在他登基后第二年就到了喀尔喀,那时是为了训练新军与为对付葛尔丹做准备,但似有意似无意地也为这时的权力交接做了铺垫,纳兰容若必经是太上皇的班底,此刻的交接已经是顺理成章,没有一点动荡。
  胤礽写信告知了父亲这一状况,康熙对容若这一选择并不意外,旋即就修书给他,让他先不要云游到远处。他去年过年都没有回宫,十月份太皇太后圣寿,八月份就打算回去,他们君臣久已不见,这次好好聚一聚,也可一起出游。
  
  纳兰容若自然不会违逆他的意思,辞官后便没有照原来的打算,立即带妻子或二三知己天南海北放纵逸游,而是还停留在京师,却不料这一停给自己带来了一场几乎灭顶的灾难。
  




纳兰容若

  容若辞官长留京师之后,他的外室,居住在德胜门内、之前因为出身与血统的缘故不为纳兰家族所接纳的沈宛,开始渐渐与本家来往。
  其实早在十二年前,沈宛为子息单薄的容若产下一子,纳兰家的态度已经软化。但沈宛的出身也并不简单,并不像外界与纳兰家以为的那样,只是个风尘出身的娼女,而是台湾延平郡王郑经的女儿,血脉高贵,又怎会愿意入纳兰府委屈作一小妾,仍旧在德胜门内单独住着。
  这次容若回京,沈宛才开始渐渐向本家示好,不为别的,虽然她仍旧不愿意到纳兰氏那么大一家子中受委屈,但是其子富森已经十二岁了,小时候不被纳兰家承认虽然很好,她可以亲自养在身边,但不能一辈子顶一个私生子的名分,见不得光走不到明面。
  纳兰家虽瞧不起容若这个出身不清不楚的外室,但本家血脉总不能流落在外,也接受她的示好,两边开始渐渐有来往,明珠已打算六月中就祭告家祠,把富森的名字正式录入宗谱,让孙儿认祖归宗。
  但就是在这之前,发生了那场让容若丧母、妻离子散的悲剧。
  
  明珠自从倒台后,一直住在畅春园附近的自怡园,虽然太上皇看在他之前的功劳和容若的面子上,并未对纳兰家下死手,但他也彻底被闲置。没有了之前的滔天权势,闲赋在家的明珠无所事事,养了许多美貌歌女声色自娱,让夫人觉罗氏恨的咬牙切齿。
  觉罗氏是从明珠贫贱时便跟着他的,明珠对自己的这位夫人相当敬爱,夫妻俩感情非常好,所以养的歌女也真是多是只是歌女,偶尔有沾染都是偷背着觉罗氏。但即使只是这样觉罗氏也是怒发欲狂。
  这日,沈宛遣侍女白萱到纳兰家为婆母送礼物,觉罗氏恰巧出去了,而明珠又来找妻子,撞见白萱,随口赞了一句:"好俊的眸子!"当天觉罗氏便不让白萱走,遣人对沈宛说留她有事,挖了她的眼睛,第二天将她的一对眼睛装在锦盒里,送到了明珠面前。
  
  容若自从回京后,一直住在封地皂甲屯玉河之浜自己的别业渌水亭,知道这件事情的时候,母亲觉罗氏已经被因独生爱女双目被抉,恨毒入骨的白父潜入府中刺死——白父并不是普通的下人,是从台湾而来保护沈宛的江湖豪客。
  
  容若被这个变故打击的险些崩溃:母亲被刺身亡,凶手却是自己一意孤行一定要娶的外室的下人!
  虽然事情不能怪沈宛,但容若与沈宛的夫妻缘分也是彻底尽了,富森在纳兰家也不可能再有容身之地。葬礼之后,沈宛携富森回了江南。
  
  杀人的白父当场被抓住,觉罗氏的死亡,对外宣称的消息只是急病,风光大葬,葬礼之后送别沈宛,容若便一病不起。
  
  胤礽微服前去看望容若,容若刚服完药,药里有助眠之物,睡着了。胤礽不让人惊动他,自己轻声走到床前去。屋里的药味大的呛人,容若在床上躺着,大夏天仍盖着棉被,病骨支离,形容已憔悴到不似人形。
  胤礽让人都退下,自己在床边坐下来,凝视着容若,眼中神色复杂难言。良久,伸手碰触了下他苍白到没有一丝活气的病容,低声道:"师傅,是我这只蝴蝶的翅膀带来的风暴,改变了你早夭的命运么,这多出时光对你来说,到底是幸抑或不幸?是不是老天让你终止于三十一岁,永恒凝固成多情忧伤的贵公子,才是最仁慈的。"语声迷惘,喃喃如自问。
  
  昌平帝爱新觉罗?胤礽有一个大秘密,他不是现世之人,而是来自300年后的未来。在那个时空里,太上皇康熙、大词人纳兰容若,都是史书上的人物,太上皇康熙在帝位六十一,纳兰容若情深不寿,三十一岁便亡故于一场伤寒,而胤礽自己,则没有登上帝位,而是两次被废,最后被圈禁至死。
  
  昌平帝本名路遥,本是三百年后一个普通的女学生,不知为何一缕魂魄飘零到了三百年前的时空,成了当时只有九岁的皇太子胤礽。成为胤礽这十多年来,他经历过无数悲欢喜乐,闯过数不清地大小难关,几乎已经忘却了恍若一梦的前世,忘却了自己本来的身份、本来的性格、本来的面目。十六年,前世那个普通的小女孩经过漫长痛苦的蜕变,已经淡薄成了一个模糊的影子,被自己都遗忘在记忆的角落,只剩下了万事在握的、至高的人间帝王胤礽。
  
  而此时,坐在这个亦师亦友的、此生最喜欢最向往的人物病床前,他才不再掩饰深藏心底的那一点不安。
  "师傅,你这么重视孝道情意的人身上发生这种事情,一定比早夭还让你更加痛苦吧,我的到来是改变了你的命运,还是把你推向了生命更残酷的一面?同样,我来自三百年后,我知道我们的统治,将在一百多年后导致神州大地陷入一场空前深重、暗无天日的劫难。我身处这个位置,我想避免那场劫难,但我的作为,会不会使这片土地陷入更深沉更黑暗的灾难?"
  
  "我想改革,使土地与资源更加平均地分配到每一个苦难深重的百姓身上,使百姓的生存轻松一些;我想推行文教,使士大夫乃至所有人的开阔眼界,知道华夏并不就是全世界,有的是强盗对这片丰饶的土地虎视眈眈。让他们知道再固步自封,我们将有一天会被亡国灭种;让他们放开心胸接受那些新知识,需知未来的世界知识才是力量。我能做到吗?我只是个普通人,我的能力,够不够把握这场改革成功地进行?……"
  
  容若睡梦中不安地辗转,将胤礽自深深地犹豫迷茫中惊醒,虚抚下容若睡眠中仍深深皱起,如隐有千万般苦痛隐忧的眉头,无声地叹了口气。
  "师傅,以前看你的诗文,感动你写'一生一代一双人'的诚挚,喜欢你对妻子恋人的情深不渝,再小的时候,甚至希望你一生只爱一个人。可是这辈子身在你身边,又希望你不要执着于一个人,不要那样重感情,那样的人生让旁观者都替你累,一个人能有多少情可以那样挥霍?情尽而死,对被你抛下的亲友朋伴来说,岂不是太残忍。"
  "人生总有许多不得不背负的责任,更多的时候,我们不是只为了自己而活着。明珠太傅今年已六十多岁了,人生七十古来稀,师傅,不要让他晚年之后丧妻又丧子。你不止是纳兰容若,还是纳兰家的嫡长子,就像我不止是路瑶,还是爱新觉罗?胤礽一样,我们都有自己必须背负的东西。不要让我失望。"
  
  又在容若病床前坐了一会儿,仍然没有惊动任何人地静悄悄离开,返回皇宫,路上"喀喇"一声雷响,忽然下起瓢泼大雨来。回到皇宫,太和、中和、保和三殿雪白的汉白玉三台精雕的一千一百四十二个龙头已一齐喷水,形成了千龙吐水的奇景,壮丽无匹。
  胤礽视若无睹地路过,已不复初至贵宝地的惊艳。经过乾清门,忽见乾清门大开着,喧嚣的雨声也没掩去远远的乾清宫内的欢声笑语,意识到了什么,猛然转身大步向乾清宫内走去,没有理会笑容满面冒着雨迎上来的内侍。
  
  乾清宫的大门敞开着,一干皇子太妃全聚在这里,胤礽还没进门就先听到了宜太贵妃的娇笑声。一步跨进门去,门口侍候的太监才来得及跟在他身后通报道:"皇上驾到!"
  屋内众人除了当中一个明黄色的身影忙都站了起来。胤礽大喜道:"皇阿玛!"急步上前向他叩下头去:"不孝子胤礽给皇阿玛请安!"
  明黄服色之人四十多岁年纪,脸上淡淡几点麻子,五官与胤礽极其相似,乃是禅位云游而去的太上皇爱新觉罗?玄烨。
  玄烨上前一步,亲手扶起儿子,两人都难掩欣喜地相互打量,同声说道:"你怎么瘦了……"
  "皇阿玛消瘦了许多……"
  话一出口,两人顿了顿,同声笑了起来。
  
  这时余人才一齐上前向胤礽行礼,胤礽摆手叫他们免礼,扶起站在最前边兄长直亲王胤褆,道:"大哥不必多礼。"又拉起将近一年未见的四弟胤禛与八弟胤禩,握了握胤禛的手,将胤禩拉到身边比了比个头,笑道:"八弟又长高了。"
  雍郡王胤禛二十来岁,胤禩十七八岁,都是俊秀精致的好相貌,尤其是胤禩,天生的笑眼,眉目舒展,小小年纪就有种特别温柔的味道。胤禛容貌更加精致,却常常木着脸面无表情,常被亲厚的二哥胤礽取笑可惜了这张脸。
  
  又同宜太贵妃荣太贵妃见过礼,胤礽才回到玄烨身边坐下。父子二人久不见,有许多话要说,众人又说笑了片刻,玄烨便命儿子们与众妃跪安,只剩下与胤礽父子二人。
  

作者有话要说:有谁猜到容若的灾难是这个没?有没有没?


袁枚《随园诗话》卷一有记:"余长姑嫁慈溪姚氏。姚母能诗,出外为女傅。康熙间,某相国以千金聘往教女公子。到府住花园中,极珠帘玉屏之丽。出拜两姝容态绝世。与之语,皆吴音,年十六七,学琴学诗颇聪颖。夜伴女傅眠,方知待年之女,尚未侍寝于相公也。忽一夕二女从内出,面微红。问这,曰:堂上夫人赐饮。随解衣寝。未二鼓,从帐内跃出,抢地呼天,语呶呶不可辩。颠仆片时,七窍流血而死,盖夫人赐酒时,业已鸠之也。姚母踉跄弃资装即夜逃归。常告人云:二女年长者尤可惜。有自嘲一联云:量浅酒痕先上面,兴高联曲不和铉。"批本云:"某相国者,明珠也。"

有《纳兰太傅妻》一段记载:
纳兰太傅明珠,康熙时煊赫一时。其夫人与公起自微贱,甚相和睦。性妬忌,所使侍婢,不许与太傅交谈。一日,太傅偶言某婢眸子甚俊,次晨夫人命侍者捧盒置太傅前,即某婢双目也。婢父某恨甚,伺太傅他出,夫人独处房中时,突入,以刃剚夫人腹,立毙。事闻,置奴于法,时谓奴杀宰相妻云。

有考证怀疑《啸亭杂录》记载不实,但已经确定明珠夫人是一个妒心非常强的女人,所以这一段故事应当不算夸张。


另,我要向一个人郑重道歉:亲乃滴小峥峥,乃又写了长评,我是必须应当加更的,但明天(13号)要坐一夜的火车回武汉,今天得收拾东西什么的,米有时间,实在更不成了……我后天到了之后写无责任H番外当福利补偿好不好~?谄媚笑


已到武汉,今晚休养生息,明天就发番外……

[img]nlrr_1.jpg[/img]容若哥哥的睡脸

《太子无责任番外之十年生死两茫茫(一)》

假如胤礽落到了小沈的手中

沈廷文紧紧扣住胤礽地手,脚步飞快,连托带拽拉着他往前走,胤礽被他拉的微微踉跄,却一言不发,尽力跟上他的脚步。
沈廷文穿庭越廊,将他拉到一间临水的轩榭,室内几个美姬看到他带了一个男人过来,惊讶地迎上来,却被他冷冷地一声:"出去。"惊地连忙都退了出去。
沈廷文用力将胤礽往室内一甩,胤礽一个趔趄,险些摔倒在图案精美的地毡上,退了几步才站稳。沈廷文跟在他身后,也慢步走了进去,走到他跟前,与他几乎脸贴脸地对视,永远含情带笑的桃花眼含情脉脉,柔声道:"太子殿下——不,皇上,十年不见,您成熟了许多。"
胤礽没有回答。
沈廷文又欺近一步,整个人都贴在胤礽身上,手掌也贴上胤礽的心口,感受那心跳,嘴角勾起:"皇上,听说臣的死讯传出后,您一点反应都没有,更不见半分悲伤,真的是让臣很伤心呢……普通人就是养条狗死了,好歹也要失落下吧。"说着手指忽然用力,语气转为阴冷:"真想挖出你的心来,看看到底有多硬。"抠着胤礽心口的力道大到不似在开玩笑。
胤礽疼的微一蹙眉,却还是没有说话,也没有动。
沈廷文永远带笑的眼睛里笑意终于褪下,森冷怨恨,手指越来越用力、越来越用力,似乎真的想生生挖出胤礽的心脏来,指甲都深陷入胤礽衣服里,淡色的衣服隐约沁出些红丝,胤礽仍然站着不动,仿佛他抠的不是自己,只是定定看着沈廷文。
他这个没有表情的表情让沈廷文胸中充盈到要爆炸的从未淡去的爱与恨激烈冲突,沈廷文突然用力推开他,让他后退几步撞在了屋内地柱子上,按住他,咬噬般凶狠地亲吻他。他被动地任沈廷文亲吻了片刻,忽然抬手环住沈廷文的身体,主动地、热烈地与他唇舌交缠,唇齿交缠间的情意浓烈并不比沈廷文淡薄。沈廷文几乎迷失在他的吻里,长久地失神之后忽然清醒过来,猛然推开他,用手背拭过嘴角,冷笑道:"这时候你还想占上风。"

扣着他的手腕将他拖到床上,随手扯下他腰带将他的双手牢牢绑在床头。
胤礽没有挣扎,直到被他脱下衣服,粗暴地进入身体都一声不出,只是在被进入的时候紧咬着嘴唇闭上眼睛,额头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沈廷文粗暴地将早就昂扬的欲*望埋入身下修长白皙的身体,自十年前离开这个人时就浮躁不能止息仿佛缺失一角的痛苦忽然被抚平,犹如回到了最温暖平静满足的母体,整个人都充盈了,只知道用尽全力地索取、索取、索取……
胤礽在他狂风暴雨般的鞭笞下感觉自己几乎要被撕裂了,痛到全身微微发抖,咬破了嘴唇,却还是不出声。沈廷文没有看到,或者看到了也不能进入意识,只知道在要爆炸似地快感里冲刺、冲刺,直到攀登上无上的巅峰,眼前白光一片爆裂的白光,颓然倒在胤礽身上失神许久,才注意到他淡色嘴唇上那一抹猩红。
他的动作已经停止了,胤礽被绑在床头的手指还是绞的死禁,骨节泛白,闭着眼睛,森黑的长睫颤动,嘴唇也止不住地轻颤。

沈廷文看着那抹猩红有些发愣,又想起他又从头至尾没有反抗,忽然暴怒起来:"你总是这样,冷酷残忍无比,却偏又要保留一点温情,留一点希望给我吊着我!你为什么不干脆冷酷残忍到底,让我彻底死心!?"
远赴云南的路上,他想起最后一次时一向高傲的他也是这样,隐忍纵容着不反抗,自以为明白了很多,想方设法想回到他身边去,病的快送掉一条小命、脑袋发昏时竟想出了一个最烂的馊主意,诈死脱逃,以为这样就可以用最快的速度回到他身边。诈死之后暗中在假死的地方等着,以为他一定会派暗处的人手来查自己的死讯,他为他办事这么多年,这套人是可以认出来的,到时候想办法跟那些人联系上,回去。
没想到他的死亡像是一枚石子投进了水里,却连一圈涟漪也没激起。他在云南的边境等了整整一年,胤礽没有派一个人前来有任何查看或者哪怕悼念的行为。事实上,胤礽的反应像街上死了条狗,没有任何感觉,漠然到让人心寒如冰。

可是他现在却又是这种反应。
沈廷文想起之前的那个吻,激烈到都有些不像那个他已认识了十六年,私底下其实略嫌冷漠的少年。

这一次的不反抗是为了什么,又是歉疚的补偿么?既然如此,既然表现的对他有感情,为什么当年会那样冷漠?还是……他微微冷笑,这次落在他们手里,乞命的策略?难道果然是皇帝当了这么些年,长进了?

这个猜测让他语言里忍不住又添加了些恶意,"还是说,你摆出这个姿态,是为了让我放过你?别做梦了,皇帝陛下是多么重要的人质,落在哪一方手里大家能舍得随意放掉?况且……"恶意地用还深埋在胤礽身体里,已再次昂扬起来的欲*望狠狠顶了一下,顶的胤礽身体一颤。"皇上的龙体还这样美味……皇上既然摆出这个姿态,臣就不客气好好享用了!"

胤礽终于睁开了眼睛看着他,黑曜石一样的眼睛深邃到望不见底。沈廷文心中一悸,却还是嗤地一笑道:"怎么,舍得睁眼了?"掐着他的腰又开始在他身体里慢慢移动,俯下头舔吻着他渗着血丝的唇瓣。
湿润的吻从嘴唇迤逦到胤礽心口,又吸吮着他坚实如玉的胸膛上冒血的指甲印,动作渐渐加快,胤礽感觉到体内灼热的粗大硬物又开始动作,疼的呼吸渐渐急促。沈廷文的表情又往欲望里沉浸去,他终于开口,在动作中间断断续续说出了落入人手之后的第一句话:"阿蘅……当时,我不敢让人去找你……如果,你是真的死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那个消息传到之后,他一直不相信那是真的,即使坻报真真切切拿在手上。或者是不敢相信,不愿相信。不派人查探,他就不能肯定那消息的真贾,就可以给自己留一线的渺茫希望。
他的语气平平常常,只是最平淡的叙说,却不知为什么让人听了之后莫名有一股想落泪的冲动,平铺直叙的一句话,却能让人最直观地听出背后的伤痛心酸甚至恐惧。

沈廷文一下子停住了,旋即却又冷笑起来:"一句话就想收买我?你知道我在云南等了多久?整整一年!那时候我是真的病的快要死了,如果我真的就那样死了呢?"明显不信,又不怀好意地笑道,"这还是皇上见了微臣之后说的第一句话呢,原来皇帝陛下没有变成哑巴。别的话就不必说了,既然能出声,就好好叫两声让微臣听听吧~~叫的好听了,说不定微臣一高兴,就放您走了呢?"说着动作越来越快,越来越狠,顶的胤礽头一下一下往床头撞去,竟似真的要逼的他叫喊出声。
胤礽知道这会儿说什么都没用,紧紧攥着手指,又闭上了眼睛。

但是他的忍耐却不够再让沈廷文满意了,沈廷文解开束缚他双手的腰带,退出他的身体,拧着他的手腕硬把他翻了个身,随即又把他的手反绑起来,从背后进入他的身体,换了个姿势做。
胤礽伏在床上,感觉自己像正在被火热巨大的楔子一下一下破开血肉;沈廷文从背后撞击着他,亲吻着他汗水密布的光洁脊背,却恨不得把他连皮带骨吞吃下肚。红丝与白浊从两人交合的地方溢出来,淫*靡万端。

沈廷文又做了两次,才精疲力竭地倒在了床上,解开了胤礽的手。胤礽浑身汗湿,紧紧闭着眼睛,长睫颤动,指尖无力地微微动了几下,没办法抬起胳膊来。他的手臂已经麻木了。
沈廷文笑着俯身到他身上,舔咬白皙的胸口挺立的粉红色两点,又密密亲吻胤礽的脸,柔声道:"我以前真蠢,其实早该这样……如果早这样做了,你一定说不定十年前就是我的了。我竟一直把主动权给你,可真够白痴的……"




15父子

  众人退下后,胤礽忽然褪下了高贵帝王的伪装,坐到他脚边的脚踏上,依着他的膝,叫道:"皇阿玛!"将额头抵在他腿上。
  玄烨端着茶盏,好笑道:"胤礽,你倒越来越像个小孩子了。"心里却因为这个孺慕依恋的动作暖洋洋的。
  胤礽有些不好意思地坐直了些,偏过头,嘴里却不服输地道:"老莱子七十还彩衣娱亲呢,我只是靠一靠阿玛的膝盖,又怎么了?"
  玄烨"哈"地一声,放下杯子,要扳过他的肩膀朝他脸上看,嘲笑道:"当了皇帝脸皮见长啊,来来,让朕看看长了几层?"父子间谑笑了好几句才说起别的。
  
  胤礽问及父亲返京一路的情形:"皇阿玛确实清瘦了些,是苦夏还是路上太辛苦?"
  玄烨不在意地道:"只是天气有些炎热罢了,路上不怎么有胃口。倒是你,怎么在宫里这么多人伺候着还瘦了,"说着摸了摸他的肩膀,有些心疼地说,"肩看着都单薄了。政务虽重要,你的身体才是最要紧的,没了身体,什么都干不成。"
  胤礽仰脸笑吟吟道:"哪有单薄,还是这个样子。皇阿玛去年离开的时候是冬天,那时候是我穿着冬衣看着显壮实。况且瘦点也没什么不好,人家不是说吗,世间两大憾事:美人迟暮,帅哥发福。儿子绝对算得上是美男子了,若是真发福了岂非让人遗憾?"
  他大言不惭,玄烨第一次听到"帅哥"俩字,但完全不影响理解,不由失笑:"你倒是越来越油嘴滑舌了。照你这么说,朕清瘦些不也是好事?"胤礽夸张道:"皇阿玛怎么能一样,皇阿玛之前的仪容恰如宋玉所说的东家之子,'减一分则太瘦,增一分则太肥',那是雍容威严,恰到好处。瘦了虽然反而精神熠熠,忽然年轻了好几岁,可是回到后宫母妃们都不认识了,岂不大大糟糕?"玄烨笑骂道:"胡说八道!"却被他说的大大开心。
  又说了几句闲话,玄烨又问道:"你方才出宫是去看望容若了?路上听说他病了,现在如何?"
  胤礽收敛起笑容,露出些忧色:"师傅病的很厉害,近些天都昏昏成沉沉的……他才叫瘦的厉害,都只剩一把骨头了。"
  玄烨默然。
  容若那种冰雪肝肠的人,遇上这种事情,不大病一场才怪了。普通人都不见得能熬的过去。
  片刻,叹了口气道:"朕今晚去看看他。"
  胤礽点点头。他知道太上皇跟容若的感情。
  
  玄烨又问:"当时的情形,到底是怎么回事?"出事时他远在江南,事后又一直急着赶回来,只知道个大概。
  胤礽便详细说起了事情的经过。"……明珠太傅赞了那婢女一句,次日觉罗夫人便挖了那婢女眸子呈给太傅,那婢女的父亲是沈氏在乌程收拢的一个江湖草莽,为女报仇潜入内宅,纳兰府二门上一个小厮与那婢女有私,里应外合放了他进去……"
  
  玄烨听完后攒眉怒道:"这都是觉罗氏不贤苛妒惹出的祸事!女子苛妒真是致祸之本……胤礽,你后宫里可决不能有这种苛妒女子!"
  胤礽虽也很讨厌觉罗氏这种嫉妒心超强的恶毒女人,但对玄烨的观点也不以为然,却还是恭谨垂首道:"儿臣谨遵皇阿玛教诲。"
  玄烨又叹息道:"容若,怎么就三灾八难没断过……"
  胤礽犹豫了下,还是道:"这次因查这些事,底下的人又查出沈氏和那个行刺后的婢女之父身份似乎有些不对……"
  玄烨微讶地扬眉:"沈氏不是容若从乌程带回来的风尘女子,有什么不对?那婢女之父杀了相国夫人,现在呢?"
  胤礽道:"那人名叫白寿,被捉住当晚便自杀了,其妻也随即自杀殉夫,没有别的亲属了。"
  玄烨并不认为这是难题:"他既是那个沈氏的仆人,沈氏不是还在?线索断不了。"
  胤礽道:"皇阿玛英明,儿臣也是这么想。沈氏不久前携子返回江南了,儿臣已着人暗中查探。皇阿玛,这似乎是一条大鱼呢。"
  玄烨道:"大致是哪一边的?"
  "线索隐藏的很深,但不是朱三太子就是天地会残余,总之是这两拨人中的一拨。下面的人还在继续查。"
  
  胤礽的语气很淡定。反正打着反清复明旗号的这帮人隔三差五一年半载总要闹一闹的,连他着前世历史非常不好的人都知道他们一直从清初折腾到清末,大大小小就没消停过,光个朱三太子都闹了四五十年,他都被闹的习以为常了。他这作为万恶侵略者的代表和反清复明的那天生就是对头,而且只要满人的统治还在延续,那些反清复明人士就是永远根除不尽的,生命不息,对立不止。所以他很早就有觉悟了,只要把那些人士控制在一个不影响统治与稳定的范围就可以了,只要他们不碍事,完全没必要有啥铲除他们的雄心壮志。
  而且说实话他也不认为这些人的存在是坏事,这是统治者背后永远存在的一根针,让他们知道稍有不慎他们就有可能被推翻,让权利没有制约的统治者戒惧,懂得约束点自己的欲望。他认为所有的封建统治君主都需要这根针,非常需要,尤其是清朝这个半奴隶制社会的君主。
  
  太上皇沉默了一会儿,道:"你说,容若知不知道他们的身份。"
  胤礽毫不犹豫道:"师傅肯定不知道。如果连纳兰容若都信不过,朝堂上还有几个人可以信赖?"
  玄烨听完也笑了:"你说的是,容若的忠诚绝对无须怀疑。"
  
  纳兰容若的忠诚确实无需怀疑,可是这一点上两个人却都猜错了。
  
  玄烨又道:"你说他们为什么要隐藏到容若身边?是只有容若身边隐藏了一个这样的人,还是每个权贵、官员身边都有?"
  胤礽被他这个猜想惊了下,两人对视一眼,想了想,道:"皇阿玛,请恕儿臣直言。哪有那么多出色女子让他们往各个权贵官员身边派?且不说这得要多大的财力本事,有这个财力本事,他们早直接复国了,又何苦走这小道。再者说即便他们有这财力本事往每个权贵府上送这红粉探子又怎样,哪个官员会同内宅女眷讨论国家大事?况且沈氏即便做了师傅外宅又怎样,能起到什么作用?他们又有多少女子才貌能和沈氏比肩,让我师傅都迷恋?仍旧是白搭罢了。虽然需要防范一些,却也不是什么大事。况且权贵人家进美貌女子,也不是能阻止的事情。
  "儿臣觉得师傅身边之所以有这个沈宛,只怕是跟师傅的身份有关。皇阿玛授意师傅笼络文人士子的心,天下之大才智之辈尽多,未必没有人能看出来,所以人家这也许是来了个将计就计……"
  玄烨苦笑道:"照这么说,容若这场灾劫的因子却还是在朕身上了。"
  胤礽蹙眉道:"这怎么又能怪到皇阿玛身上去,若觉罗夫人贤良,怎么会出那种事。反之,以那位夫人的刻毒,不出这件事也要出别的事,早晚免不了的。况且食君之禄,为君分忧,师傅身为朝廷命官,领着朝廷的俸禄,便是为皇阿玛粉身碎骨也是该当的。皇阿玛只是命他笼络笼络一干文人罢了,况且还是顺着他性之所好,怎么就谈的上什么因子了!"
  
雏将长成

  虽胤礽这么说,但玄烨淡淡苦笑,并没有释怀的样子,父子俩换了别的话题。
  
  胤礽道:"皇阿玛,今春山东境内又旱了一季,虽未绝收,民生却实在艰难……黄炳六月里又上书请准在其境内实行'摊丁入亩',儿臣准了,又遣去了几个倾向新法的新科进士。"说罢有些小心地看了一眼父亲。
  玄烨喝了口茶,毫不意外:"你果然准了……那也没什么,这是前所未有的仁政,即便天下士绅都反对,皇阿玛也站在你这边。朕不信世间有你我父子二人做不到的事情。"
  胤礽激动地叫道:"皇阿玛!"
  玄烨瞥了他一眼,笑道:"傻儿子,你有得罪天下士绅的勇气,朕难道还不如你么?"声音里浅浅的宠溺。
  胤礽深知自己与父亲的父子之情深厚,仍旧一次次被厚重的父爱感动,康熙作为一个帝王,为他付出的实在太多太多太多,父爱无边,这深沉的爱,为人子女者永远永远难以偿还。他跪直了身体,抱住玄烨的腰,将脸深深埋在他怀里,喃喃道:"皇阿玛……"
  玄烨的支持,一下子抚平了他心底最深处的惶惑,让他再也没有什么不安。
  只要有玄烨的支持,哪怕这次改革失败了,哪怕天塌下来,他也有信心收拾。
  
  玄烨放下茶盏,轻按住他的肩膀:"胤礽,无论你想做什么,皇阿玛总是在你身边的。"
  胤礽静静伏在他怀里,好一会儿,两人才又说起了别的事。父子俩谈谈说说,说起玄烨这多半年在旅途中遇到的事情,胤礽也说起自己在宫里、在朝堂上的大小事情,直说到天色迟暮,玄烨出宫去看纳兰容若。
  
  雨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了,重重宫殿与青砖地面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场大雨洗的十分洁净。胤礽送了父亲出宫,往自己的养心殿走去。经过隆宗门时,却见长兄直亲王胤褆怔怔地站在慈宁宫的小夹门边看着养心殿,不知在想什么,看到胤礽,迟了一拍才上前来行礼。
  胤礽虚扶了他一把,微笑道:"大哥不必多礼。大哥这是刚从惠太贵妃娘娘那里出来?"
  胤褆的目光有些失礼地直直看着他的脸,道:"是,久离京城,母妃特地嘱咐臣弟多进宫来陪陪她呢。"
  胤礽道:"大哥一离京就是大半年,惠贵太妃想念也是情理之中,大哥确实该多陪陪娘娘,以尽孝心。"
  胤褆勾起了嘴角,貌似恭敬地俯身道:"皇上教训的是。"
  两人不咸不淡地说了几句话,各自走开了。胤礽直接回了养心殿,胤褆不紧不慢地向宫外走去,没有回头,左手却藏在袖子里攥成了拳头。
  
  胤褆向外走时遇上了遇上了同样从慈宁宫出来的八弟胤禩,胤禩忙上前给他礼,他随手扶起,问了句:"你去见过良太妃娘娘了?"
  胤禩道:"回大哥的话,见过了。"接着有些黯然地问,"大哥,你说我们上折子,请求接母妃回府上奉养,皇上会准许吗?"
  胤褆皱眉道:"你发什么疯,太上皇还在呢。"胤禩生母地位卑微,幼时是由胤褆的生母惠太贵妃抚养长大的,胤褆心底虽然看不太上眼这个所谓的"温文亲切"的异母弟弟,但共同陪同父亲出游这大半年朝夕相处,也很是熟悉了,两人之前还是一同从惠太贵妃宫里出来的,懒得看他去犯这个浑。
  胤禩其实心里也明白不太可能,低低地应了一声。
  
  胤禩也已经在宫外开府,两人一同向宫外走去。胤褆走了几步,忽然站住了脚,问道:"你看到四弟出来了吗?"
  他们三个一同陪太上皇出的京,四弟胤禛也同他们一起去了慈宁宫。
  胤禩摇了摇头,道:"没有,四哥给德太贵妃娘娘请过安,应当还要去给二哥请安的,他可是在毓庆宫长大的。"
  胤褆终于忍不住回了下头,看着养心殿的方向冷笑一声,大步向前走去,不再理会胤禩。胤禩也回头看看深深暮色中养心殿模糊的影子,看了一眼胤褆的背影,快步跟了上去。
  
  胤礽回到养心殿已经掌灯了,四弟胤禛正不知对着窗户在想什么,手里端着一杯茶。殿内并没有别人,他却还是坐在下首的椅子上,坐姿规规矩矩的。看到胤礽进来,放下茶杯站起来行礼,总是缺少表情的脸上依稀显露出几分喜悦,不可思议地显得几乎有些稚气可爱。
  胤礽把他拉起来使劲抱住。这个弟弟虽然年龄只与他相差四五岁,但因为心理年龄的关系,康熙二十八年这个弟弟十一岁时养母孝懿皇后去世,他就把他接到毓庆宫抚养,真的是像儿子一样养大的。久别重逢,二人难免都是一番激动。
  抱了好一会儿,胤礽才拉着他一同到炕边坐下。胤礽问道:"你等了多久,饿不饿?"说着便命传膳,时间已经不早。
  胤禛答:"没等多久。"
  胤礽没有再问,但却知道他等的时间必定不会短了。胤禛同生母德太贵妃关系淡薄,去请安必定不会在那里久留,而他同父亲说话的这段时间可不短。
  
  内御膳房就在养心殿侧,膳桌食盒几乎是立刻就流水介地送了上来,照旧只是几色普通粥菜罢了,只是添了一个人的分量。胤礽亲手舀了一小碗鱼羹放到胤禛面前,道:"尝尝这个,御膳房新进了个厨子,鱼做的不错。"
  胤禛还养在毓庆宫时两人在一同吃饭胤礽便常给他布菜,已成习惯,所以他虽重规矩,也只是很自然地道了一声谢,拿起调羹尝了一口。鱼羹一入口,果然鲜美滑嫩异常。胤礽笑着问他怎么样,他赞同地点点头。胤礽也给自己盛了一碗,兄弟二人对坐用起饭来。
  胤礽边吃边给他布菜,看着他吃的差不多了,才又说起话来,问起他一路上的经历见闻。除了这趟胤禛还从没有离京过这么长时间,并且是装扮成普通商人,只觉得出京所见只觉得事事都新鲜,说起一路上经过的各地不同的面貌,说起路上听到见到的新鲜事,说起到了扬州那边所有的饭菜吃起来舌头都甜的掉糖渣……平时话少到都算沉默寡言的人,话匣子一打开,竟然一直絮絮说到宫门下钥。
  胤礽叹为观止,倒不是惊叹他所说的内容,而是他一直认为这个相处十多年的弟弟是个沉默的人,没想到竟然还有话痨的潜质。
  不过以长在深宫的皇室贵胄的眼光看民间与现在社会的风貌确实有趣,他听得津津有味,而且看似不爱说话的胤禛口才出乎意料的很不错。胤礽干脆让他留宿在宫里,兄弟二人抵足夜谈。
  
  孝懿皇后刚去世时胤禛的精神状态很不好,胤礽把他接到毓庆宫里住,晚上也时常这样陪他睡,这晚又下起雨来,兄弟二人秋雨连床夜话,感觉倒十分温馨。
  
  其实众兄弟们一天天长大,关于怎么处置他们,胤礽一直很苦恼。这帮孩子都是生于深宫,长于妇人女子之手,地位又高,一成人出宫开府之后极容易学坏,他们不知民间疾苦又太缺少约束。
  人长大了,心思就大了,就必然开始对权势地位有要求了,然后勾心斗角什么的也该接踵而来。
  胤礽不怕他们对权力地位有要求,却担心他们成人之后只为了自己私欲、丝毫不知道黎民百姓争权夺利。而不讳言地说,他们现在已经有这个趋势了。
  
  目前的局面,老大他是已经没办法了;小三胤祉在礼部挂着职,心里惦记的却只有美人;胤禛他倒是很放心,他记忆的历史里胤禛也确实非常顾念天下苍生;小五胤祺性子虽是与生母宜太贵妃完全相反的澹泊,好在负责;小六……这是完全靠不住的,可以忽略;小七有些拘谨,能□;小八就有些难说,小九就更不能让人放心了,小十也不是省油的灯。其他的还小,暂时还看不出来,但想想历史上轰轰烈烈的九龙夺嫡,就让他实在不能乐观。尤其他已经大婚五年到现在还没有继承人。
  
  胤礽实在不愿看到自己看着长大的这帮孩子像历史上那样结局,但小鹰翅膀已经长成,母巢怎么还能关的住,幼狼利齿已经锋锐,怎么能遏止它对猎物的天生渴望。男人的权利欲,也同样如此。
  

作者有话要说:补完




事死如生

  胤礽希望能通过引导,阻止从小儿一起长大的一干兄弟们走上历史的老路,但这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从古至今教育就是一个难题。
  
  康熙出游时轮番带着众皇子胤礽是非常赞同的,让这帮生于深宫长于妇人之手的孩子们到外面见识见识民间疾苦大有好处,而且康熙也是一个非常合适的管教人选。而他自己,康熙还在,一干弟弟们都是他的同辈,尤其是成年的亲生兄弟,他管教起来实在有些不便。
  
  胤礽听胤禛说外出游历的见闻,尤其注意民间风气与学子的学风习气,还有余杭、扬州等地的海事商贸等。胤禛察觉到他关注的重点,详细叙述自己在一路上所见驿道上来往络绎不绝的商旅,到处可见的游学士子、发色服色各异的外国商人与传教士、民间书局风行的外国译制书籍……甚至已有有名气的书院开设恪物、自然学科,甚至听说有一个书院请了一个金发碧眼的洋人执教。至于余杭、扬州等地的海事商贸,更是兴盛至极,商贾间一笔交易动辄万金,有的数目高到骇人听闻。只是海上颇不太平,时常有海盗侵扰劫掠商队,大清海军草创,只能随舰队派遣船只水兵随大队商船护航,尚无力清剿那些穷凶极恶的海上匪徒,海事商贸因为这个原因,有些受制约。
  
  其实福建、余杭新水军创前大清并非没有水师,而且还有内河、外海之分,外海用巨舰,内河用轻舟,防守海口、缉捕海盗,征吴三桂、征台湾战功赫赫,只是台湾一平,外无大敌,没有定制的水师几乎立刻就糜烂了下去,并且火器、舰船装备也远远落后于海上那些红毛盗匪。而胤礽要求水军在海上是必须所向披靡的,所以海军的新建势在必行。
  
  "谁控制了海洋,谁就控制了世界。"18世纪是海上争霸的时代,资本积累的时代,葡萄牙、西班牙、荷兰、英国乃至以后的美国在世界上的优势力量都是在这个时代奠定的,而他们资本的积累的基础,就是海权。以后的世界可以这么说:谁控制了海洋,谁就拥有了控制海上交通的能力;谁拥有了控制海上交通的能力,谁就控制了世界贸易;谁控制了世界贸易,谁就控制了世界财富,从而也就控制了世界本身。
  中国两百年的落后,最根本的原因就是放弃了海洋,闭关锁国。而放弃海洋,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的,胤礽来到了这个年代,站到了这个位置,就不能不做些什么。
  
  胤禛见他听了自己的话,陷入深思,以为他在担心海盗的事,安慰道:"只是一群仗着火器厉害流窜在海上的盗贼罢了,成不了气候,二哥何必过于担心。"
  胤礽摇头道:"不,胤禛,你不懂,未来的世界在海洋。"
  在私下他极少叫胤禛的全名,用这样郑重的口气说话,胤禛不由一怔。
  
  这天晚上兄弟二人说话一直说到后半夜,胤礽没有再就海盗的话题多说,胤禛却因为他当时的语气一直放在心里。
  
  次日二人一同到乾清门外上早朝,胤禛先走一步悄悄加入宗室的队列里,胤褆胤禩都敏锐地察觉到他不是同众人一样从宫外进来的,眼光一对,又各自移开了去,一个隐隐讥嘲,另一个有些微复杂羡慕。
  这日早朝胤礽收到了一份奇异的奏章,礼部尚书禀告他,他的陵墓地址选好了。
  
  其实对一个真正的封建社会的皇帝来说,这本奏章其实一点都称不上奇怪,按照习惯,一个新皇帝登基的第一天,为他寻找、建造陵墓的工程就已经应当开始了,胤礽已经登基了五年,他的陵墓墓址才选好,这进度已是非常非常慢了。但选一个好墓址毕竟不是容易的事情,况且这时的状况比较特殊,太上皇玄烨还健在,胤礽刚登基时他的帝陵尚未营建完工,加上那时朝廷又预备向西北用兵,胤礽又不断提高官员的俸禄,实在没有国力同时营建两座帝陵,所以一直拖到了现在。而今国库渐渐充盈,这件大事可以提到日程上来了。
  胤礽刚听完礼部尚书的奏报时,脸上的表情十分莫测。
  即使穿越到清朝十多年,作为一个在现代社会长大的人,对营造自己的陵墓这件事,还是觉得说不出来的古怪。
  他一直觉得那还非常非常的遥远,前世的时候偶尔想一想,也只是觉得死之后也不过是在八宝山占个位置罢了,人死如灯灭,何必多想。
  而今有人在他面前告诉他应该建造他的坟墓了。
  
  封建王朝,营造一座帝王的阴宅可不是件随意的事情,所谓"事死如生",唐朝之前,从皇帝登基的那一年开始,国库二分之一的收入都要用用作帝陵的营建,由宋之后虽然开始薄葬,但到底是帝王,薄不薄,还是相较而言的。因此对国家来说营造帝陵什么时候都是一个不小的负担,也因此,自古至今,帝王陵寝都是盗墓贼光顾垂涎的目标。
  
  这几年来极少见的胤礽脑海中开始翻滚久远的前世看过的小说:《鬼X灯》、《盗X笔记》、《X山道士》……
  
  他久久不出声,令出列禀告的礼部尚书有些不安地小心抬头窥看了一眼,道:"皇上……"
  胤礽回过神来,颇为有趣地勾起唇角,道:"既然墓址已经选好,那就开始准备营建吧。"
  
  早朝退朝后,他温和地叫住胤褆、胤禛、胤禩三个人,道:"昨天没顾得上,今天给你们补办接风宴。"
  
  因康熙在宫里,接风宴便摆成了家宴,地点选在御花园里的千秋亭。
  天公作美,昨夜还是秋雨淅沥,今天却秋高气爽,湛蓝的天上一丝云也没有,御花园里花朵和木叶的香气格外清新。
  成年未成年的皇子、一众太妃、胤礽、皇后石氏等都在席位,玄烨兴致很高,又略有遗憾:"可惜太皇太后与宁安都在五台山拜佛还没有回来,不然咱们一家子就齐全了。"
  
  胤礽微笑着亲手为他斟酒,修长的手指捏着乌银蟠龙酒壶壶柄,白皙的惊人,"皇阿玛可是想念太皇太后了?菱菱写信说太后已定下下个月就动身回来,最迟九月中就能见着。"
  诸皇子中年纪最小的、五岁的十五皇子胤禑坐在康熙腿上,好奇地伸长脖子看着晶莹诱人的琼浆注入杯中,垂涎欲滴。玄烨点点头,看么子这幅馋相,好笑地端起酒杯让他抿了一小口,他的小脸立马皱成一团。
  胤礽失笑,胤褆也微微一哂。胤祉、胤祺几个坐的较近的看到幼弟表情,都被逗笑。胤祉端起自己的酒杯去逗小十四胤祯:"十四弟,你要不要尝一尝?"十岁的胤祯毫不客气地回了他一个大白眼。
  小十三胤祥从昨日玄烨回宫到现在终于逮到了个机会,隔着人眼巴巴地对父亲道:"皇阿玛,你再出京把儿臣也带着好不好?儿臣也想出去长长见识……"
  玄烨对儿子们都很宠溺,尤其这几年在京的时间少,摸摸他的头,道:"小十三也想跟朕出京游历?"
  胤祥连忙用力点头,渴望地看着他。小十允礻我见父亲似乎有答应的意思,急忙也道:"皇阿玛儿臣也想去!"胤禟眼睛也亮了,看着父亲,连向来内敛的胤佑与胤祹眼睛中都掩不住有隐约的渴望。
  《大清律》规定,宗室王公,无旨出京百里者死罪,除了祭天或每年秋狩随扈,王子皇孙们基本上没有出京的机会。而能随玄烨一同出京,自然是可以想去哪里就去哪里,说不定还可以见识见识如金陵、苏杭这等软红十丈中第一等的风流繁华地。
  
  

作者有话要说:胤礽:"土葬占用耕地,偶要火葬!万一盗墓贼打扰,诈尸就太难看了,坚决不能土葬!"




接风宴

  儿子们争着要跟着下次出门,玄烨笑。他本就打算游历时轮番带他们出去见识民间疾苦,只是轮个先后罢了,这没什么好争的。退位之后不算这次他已经微服远游过两次,已经成年不需要再上学的阿哥,老三老五已经都跟着出去过了,老大更是每次出门都带的。小六是胤礽舍不得他出远门,留他在宫里做伴,小七则是轮到的时侯很不走运的病了。
  这回带谁只要按次序轮就是,根本用不着争。
  
  胤祥听父亲的意思是还轮不到自己,小脸上失望之极,胤礽听他下次要带胤禟、胤礻我一道去,微不可见地蹙了下眉,笑道:"皇阿玛,你下回出门打算带四个?"受前世记忆的影响,他不怎么愿意看到八、九、十、十四四个弟弟凑在一起,尽量不着痕迹地将他们隔开。
  玄烨扬眉笑道:"咦,这回你舍得让小六跟我出远门了?"胤礽笑看了胤祚一眼,佯驳道:"皇阿玛这话说的,头一次出门您只带了大哥五弟;第二次倒是打算带三弟七弟,七弟偏又病了;只这回说要带六弟,但七弟已经不小了,德妃娘娘惦记着该给他找个媳妇儿了,正好赶上这次选秀,儿臣没让他去罢了,怎么就是儿臣舍不得他出远门?"胤祚抗议道:"二哥!"
  玄烨大笑,道:"是了是了,我一时倒忘了这一茬儿了,今年又到选秀的年份了。小四、小五、小六、小七、小八也都到成亲的年纪了——胤礽,你宫里也该添几个人了。"最后一句话是轻描淡写的嘱咐。
  被他点到的几个儿子都有点不好意思。胤礽垂眸道:"是。"
  茉莉花架那边女眷单开的席面上德太妃似乎听到了点什么,回首朝这边看了看。
  
  玄烨又问道:"说起来,这次的大选怎么样了?"
  胤礽道:"今年不巧大选跟科举凑到了一起,所以儿臣命选秀推迟了三个月,这几日正准备复选。"
  玄烨点了点头:"今年的秀女如何?"
  胤礽道:"儿臣尚未去看,皇后说有好几位姑娘德容言功俱佳,想来是不错的。"
  玄烨道:"女子贤德与否,关乎家宅安宁,你要上心些。"
  胤礽道:"是。"
  胤褆看了他们一眼,仰下一杯酒。胤禟似笑非笑地看看他,又看看胤礽。
  
  玄烨胤礽两人又就大选的话题说了两句,转到了玄烨在外的见闻上,这次众兄弟都加入话题,气氛变的热烈。只除了胤褆不怎么说话,胤禟笑嘻嘻地老在胤礽与胤褆身上游走外,别的人都对这个话题极感兴趣。
  胤礽敏锐地察觉到他的目光,眸光不由得沉了沉。
  直到现在周淩还没查出胤禟到底从哪里知道的当年直亲王府失火的真相与那副画像的事。事情那么隐秘,他到底是哪里得来的消息?总不会是胤褆自己说出去的!对自己手足抱有不伦之情,说出去先死的肯定是他自己,太上皇就首先容不下他。
  
  不提胤礽这边心念电转,玄烨与众子说笑喝酒,教坊司在海棠圃边演奏清音,歌朝中学士的新词,其乐融融,一场接风酒宴直吃到红日西斜方尽兴而散。
  等玄烨尽兴扶醉而归,皇子们十个里已醉了八个,便是平时不吃酒的也拼命相陪,不敢扫父亲的兴,连胤禑都又偷尝了好几口酒,脸红扑扑地醉眼朦胧,被奶娘抱走了。向来非常克制的胤礽这次也微醺,送走了父亲,看着喝醉了的弟弟们被下人扶走,挥退了伶人,坐在自己位子上看着芍药圃发呆。
  胤褆也仍然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对着残席,举着酒瓮朝自己嘴里猛灌酒。
  胤禟被扶走时醉醺醺地朝二人笑了笑。
  
  胤礽知道自己应该起身离开,但不知为什么就是坐着不想动。
  胤褆把一瓮酒连喝带往衣服上倒,灌了下去,提着酒瓮摇摇晃晃走到胤礽跟前,大声问:"二弟,你知道你眼前这片是什么花么?"
  胤礽看看开得清艳的海棠圃,不说话。
  胤褆更大声道:"是海棠,秋海棠!"又问,"你知道它们还叫什么吗?"
  胤礽还是不说话。
  胤褆仍然大声地自问自答:"叫相思草!也叫断肠花!"
  胤礽仍然不说话。
  他白皙修长的手指搭在雕镂精致、紫得发黑的紫檀扶手上,有种惑人的美感。胤褆抚上他的手,盯着他的脸一根一根抚摸他的手指。
  胤礽还是不言亦不动。
  
  胤褆的侍从被他的行为吓的胆战心惊,急忙上前请着罪将他扶开,胤褆哈哈大笑着让人扶走了。
  胤礽又发了好一会儿呆,才自言自语道:"好好地秋海棠,为什么又要叫相思草、断肠花。"
  眼前不知为何恍惚浮现一双不知是谁的,不笑也带三分笑意的桃花眼,一瞬间似乎真得肝肠寸断。
  
  皇后石氏送走了席上的女眷们,回头看到胤礽还坐在原处,看出他是有些醉了,上前来轻声道:"皇上?"
  胤礽有些迟钝地抬头看了她一眼,过了片刻才从嗓子哼出一声:"嗯?"声音低沉而有磁性。一霎那石氏似乎有些脸红,顿了顿才道:"风已经开始凉了,皇上也会去吧?"
  胤礽醉的并不甚厉害,应了一声,石氏便亲自搀扶起他,回到了养心殿。胤礽一到养心殿便躺在床上,黑甜一觉,天昏地暗地睡了过去,连石氏端来的醒酒汤也没喝。
  
  次日醒来,差不多就要到朝会时间。胤礽头痛欲裂,回思昨天酒醉后的事都只是大致有印象,只那一瞬间心灰若死、肝肠寸寸欲断的感觉异常清晰。微微出了会神,忽然自嘲地一笑,叫了人进来帮他更衣,照常到乾清门上朝。
  
  这天朝会没有什么大事——或者说,表面上看起来没有什么大事。除了各部正常的公事,只有人参山东邓州府知府楼青山贪墨渎职这一件小事。
  胤礽看着折子,微微冷笑。可惜这看似小事的一件事偏偏不小,山东正好是胤礽试推行摊丁入亩的第一个实验省,而楼青山则是山东巡抚黄炳手下第一个得力干将,最旗帜鲜明支持摊丁入亩的,早在胤礽'摊丁入亩'命令还未明确下达时就事先造出了全府的土地册子,胤礽命令一下,登州府就率先推行。
  这个奏折是投石问路啊,并且是杀鸡儆猴。
  
  摊丁入亩是胤礽心血所系,为此他特意网罗各种精英组建秘书阁,只事前评估进行改革的过程中会遇到什么问题、可能遇到什么问题;遇到的各种问题怎么解决;如果改革失败会出现什么后果;最坏会出现什么后果,怎么收拾残局;事前各种精密的规划妙算都进行了三年,这么大的期望,怎容有失!
  
  胤礽似笑非笑地压下这份奏折。
  既是投石问路,定然还有下招,就这份奏折还达不到能逼得胤礽"杀鸡"让他们"儆猴"的目的。他等着他们的下招。
  




反腐倡廉行动开始

  胤礽将折子压下不理,果然后招立刻就来了,马上又有人出列奏请停楼青山之职,查实他是否真的贪渎,严惩贪墨渎职之徒。
  出列发言的是一个职位甚低的言官,甚少在朝堂上发言,口才却出人意料的极好,慷慨激昂、痛心疾首陈述贪墨渎职对国家的极大损害,历数历朝历代灭亡的原因,无不跟官员贪墨渎职导致国家从内部腐坏有关,言语间的意思简直是不立马把楼青山处死则清朝就要马上灭亡一般。胤礽听了都觉得若不立刻诛了楼青山九族自己就是千古罪人。胤礽第一次知道自己这位平时很不起眼的爱卿还有这么好的口才。
  他极具煽动性的语言让朝堂上一大半的人脸上都露出同仇敌忾的愤怒与痛心,接二连三有人站出来附议,一个比一个发言激愤,仿佛跟楼青山有不共戴天之仇。有人甚至哽咽了,涕泪俱下道:"皇上,众位大人都见识高远啊,贪墨渎职历朝都是难以解决的大患痈疽,万万不可视为小事而加以放任,需知千里之堤毁于蚁穴呀!我祖先创业何等艰难,怎容这等小人坏我万世基业?!"
  几乎满朝堂的人都被他感动了,同时忘却了他其实是个汉臣。胤礽也终于被他们的"一片忠心,公忠体国"所深深触动,仔细看了那位一张嘴给自己换了个祖宗的赤诚臣子一眼,记住他的样子,站起来沉痛地道:"各位爱卿都所言极是。官员贪腐实是一国败落灭亡的根本,决不能忽视放任!朕自登基以来,减膳少食、厉行节俭,却体贴各位爱卿俸禄微薄,不堪敷用,打葛尔丹,国库空虚之时仍是将诸卿俸禄翻了四倍,各种年节更是例赏不断。但仍有贪心不足的国之蛀虫搜刮民脂民膏中饱私囊,下愧黎民,上惭君父,使朕痛恨至于极点!正如诸卿所言,贪腐渎职乃是从内部挖我大清的根基,决不能忽视放任,必须严查不殆!"
  站出来附议的一众官员顿时面露喜色,行列中没有表态的人也有不少眼中露出喜意。
  
  胤礽话锋一转,又道:"然而,没有确实罪状被证实之前,朕也不能加罪于无罪之臣,让国家栋梁之才蒙受不白之冤与不必要的侮辱。左都御史何鼎,你亲自查楼青山这个案子,若他是清白的,不能冤枉了他,若他当真贪墨,也决不能姑息!"
  一个气度沉凝的中年满族官员恭敬地出列领命。
  
  逼的皇帝下旨查楼青山,已经算一步胜利。但查的这个人是何鼎……众官员心底各自揣摩皇上用这个人的用意,嘴上齐声赞颂道;"皇上圣明!"
  
  一片颂扬声中,站在宗室、官员队伍前列,之前并没有开口的几个重量级人物,在人不注意的时候交换了几个隐晦不明的眼光。很久没有出现在朝堂上,穿着亲王服显得英气勃发的直亲王胤褆嘴角却微微冷笑,他身后隔着几个人的雍郡王胤禛则皱起了眉头。
  
  颂声落下之后,胤礽叹息一声,又拿起了那本参楼青山的奏折。"楼青山,朕记得是康熙二十六年的进士,知邓州府才两年,若此折所奏属实,贪墨已达白银七万四千两,田地两百余顷,其余古玩、字画、珠宝无数。邓州还算不得富裕之地,怪不得民间有谚曰,'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
  有资格站在朝堂上的人物哪个都是人精子,有了解胤礽行事风格的,听皇上口风转到这里,顿时都觉不妙——
  果然,胤礽接着便十分痛心地说道:"能有这样的谚语传唱,朕猜底下贪腐只怕已蔚然成风。正如各位所说,千里之堤,溃于蚁穴,朕不能再放任这群蛀虫蛀我大清国本,让祖宗基业败坏在他们的身上!何鼎,不要只限于楼青山,你是都察院左都御史,要为朕好好肃一肃这风气,朕会着人协助你,不可放过那些吸咂民脂民膏的贪官污吏!"
  
  何鼎再次出列应道:"微臣遵旨!"
  胤礽顿了顿,接着道:"胤禛,你也办过两回差了,就去协助何大人吧。"
  胤禛是最严肃认真的个性,虽知道这是个极得罪人的差事,却眼也不眨地肃然应道:"臣弟遵旨。"他早看不惯朝廷里官员们文恬武嬉的风气。
  
  定下此事,胤礽不再管臣子们的反应,旋即宣布退朝,命胤禛与何鼎同他回了养心殿。
  
  到看养心殿,命二人坐下,胤礽问道:"何卿,这件差事你有什么章程?"
  何鼎站起来道:"皇上,楼青山一事……"
  胤礽打断他的话,:"朕不是指楼青山。楼青山那件事你该怎么办就怎么办,他是清白的就还他清白,他若贪墨也决不能姑息,不要以为给朕办事就有什么特权。朕问的是查那些贪官。"
  
  何鼎沉默片刻,很直白地问:"皇上的意思是?"
  清廷有定规,一部主官必须为满人。何鼎虽是满人,出身却并不显赫,没有家族的扶持,是胤礽看重他的务实才干,破格提拔上来的,是胤礽的心腹,很了解他的性情,私下并不拘礼。
  
  胤礽向后依在椅背上,道:"朕是意思是,到时候了。"
  何鼎微微有些迟疑:"现在?山东正在试行'摊丁入亩',这时候大动作,朝廷上局势只怕会乱到难以想象,是不是再等一个更好的时机?"
  胤礽道:"反贪永远不会有合适的时机。摊丁入亩的摊子一展开,不到十年不会彻底消停。难道还要再等十年才去收拾那些贪官?到那时国家恐怕都被他们掏成空壳子了。"这话绝不夸大,是历史上康熙末年的真实写照。"况且任那群蛀虫蛀,什么事情能干的成?朕还有多少大事需做,怎么能由着他们拖后腿。"
  何鼎道:"那么皇上的意思,就是彻底清查了。"
  胤礽道:"正是。"看了看胤禛,问,"小四怎么看。"
  
  胤禛一直没有说话,这时道:"二哥真要查,最关键的就是那些满族著姓了。"
  胤礽道:"不错。"
  胤禛认真地看了他一眼,站起来行礼道:"臣弟愿为皇兄分忧。"
  胤礽笑了,拉他在身边坐下,室内本来略显凝滞气氛顿时轻快流动起来,仿佛一下子繁花遍野。
  "这件差事可不好办,胤禛害怕么?"
  胤禛十分平静:"邪不胜正,是臣弟去查贪官,要怕也是那些贪官怕,臣弟怕甚么?"
  胤礽笑意更盛,胤禛最让他欣赏的就是这种敢于任事的态度。"就是怕他们太过于害怕你们呀。"轻一击掌,道,"朕有个人给你们。"
  门外立时走进来个英气勃勃的二十来岁青年武官来。
  胤礽笑吟吟道:"给雍郡王何大人见礼。"
  那武官当即打千道:"卑职吴峥见过雍郡王、何大人!"
  胤礽道:"这是闪电的一个小组长,这件差事结束之前,他会负责你们的安全。"
  
  胤禛同何鼎对视一眼,都有些惊讶。闪电可是皇上登基之前一手亲创的特种军队的名字,威震四海却又神秘难言,传说中上天入地无所不能,在喀尔喀之战中曾经大放异彩,只听命于皇上,是皇上手中最有利最神秘的一支力量。反贪还没有开始,就派闪电的组长来保护他们,是不是太过了?
  胤禛微皱起了眉头:"二哥,是不是太兴师动众了?"他们一个是左都御史,一个是天潢贵胄,即便是查出来一串贪官,那些人难道还能对他们怎么样不成?
  
  胤礽摇头道:"不要小看那些贪官,拔出萝卜时还不见得会带出什么呢。人心贪欲无穷,狗急跳墙时是什么事情都做的出来的,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吴峥不会干涉你们的查案,也不会在人前露面,只是在暗处保护你们的安全。所以差事都还得靠你们自己。"
  何鼎和胤禛听他这么说,只能应是。
  
  吴峥同二人见过之后就退了下去,何鼎、胤禛同胤礽商量了会儿差事的章程,也告退。走到养心殿门口,胤礽忽然又叫住了胤禛:"小四等等。"
  胤禛站住。
  胤礽道:"你是不是要去给德太妃娘娘请安,朕恰好要去军机处,咱们一同走。"
  何鼎十分有眼色,猜测皇上这是有话要单独和弟弟讲,便告了罪,先一步离开。
  
  这日又是一个秋高气爽的好天气,天空被紫禁城高高的宫墙割成四四方方的,却愈发显得蓝的澄净。胤礽换了身玉青的常服,与胤禛一同走出养心殿,负手而行,显得十分轻松。
  "胤禛,二哥这次派给你的可是件得罪人的差事,你心里怨二哥么?"
  说实话,这次这件差事,不但不好办,而且即使办好了也不见得能落下个好,反而是办的越好得罪的人越多,绝对是个烫手山芋。
  何鼎是身为左都御史,监察百官是本身的职责,无可推卸,没有什么好埋怨的,但胤禛就不同了。他并没有义务要淌这个浑水。
  
  胤禛稍稍落后胤礽半步行走,忙道:"臣弟拿着朝廷的俸禄,理当为朝廷做事,岂能因畏难而怨怼二哥?"
  胤礽祝驻足看了他一眼,又继续向前走,道:"小四,打从孝懿太后去世后,你是在毓庆宫长大的,说是我带大的也不为过。
  "二哥知道你的心胸志向,不是甘于一辈子庸庸碌碌做个闲散宗室的人。我们满人讲究子以母贵,德太妃娘娘出身平平,当年还是佟贵妃娘娘养了你之后,怕德太妃娘娘位份太低有人会瞧不起你,求了太上皇,德太妃娘娘才被封的嫔。你没有母族可依,只能一切都只能靠自己。这次的差事,对别人来说是麻烦,对你来说却是挑战也是机遇,你懂么?"
  
  

作者有话要说:完




谁是最爱谁的人?

  胤禛一怔,纤长地羽睫下有流光一闪而过,声音有些柔软:"臣弟知道了。"
  胤礽拍了拍他的肩,恰巧已到了军机处附近,自带着人走了。
  胤禛站在原地看着他修挺的背影离去,好一会儿才举步走开。
  
  胤礽来到军机处——其实康熙在位时原本的时候是没有军机处的这个机构的,胤礽初登基为打葛尔丹才特地设置的此处,葛尔丹被灭之后没有裁撤,变成了胤礽的私人秘书顾问团,只是名字并没有换,人员俱是各部在职精英,或者有出色专长的专才。
  走进军机处,室内繁忙的众人看到他来到,连忙上前行礼,胤礽挥挥手让他们各自去忙,缓步走进去,拿起一本卷宗翻看。
  
  负责这本卷宗的是礼部郎中刘兼,忙上前预备他垂询。胤礽没料到是他,微微一愣,又翻了翻大致内容,才道:"这是本季度御制书局与外头的新书单子?"
  刘兼垂首道:"正是。"
  胤礽看那目录单子,隽秀地蝇头小楷整整齐齐分门别类列着长长一串书名,《海鱼图志》、《苔谱》、《槜李谱》、《倦圃莳植记》《北海抱甕录》、《出海杂记》……胤礽仔细看了一遍,笑道:"这一季怎么动植物图志这么多?"翻到后面,还看到了一本《晴川蟹录》,正好是秋天,这本书出的倒真应景。
  刘兼道:"也有译制书局新译的几本几何、化学与天文、哲学书,还有两本小说。另外《北海抱甕录》、《出海杂记》都是随海船出海到过异域的士子文人写的海外见闻,都颇可一看。"
  胤礽点点头,指尖在书单上划过,道:"单子上的书都送一份到养心殿,另外把你觉得可看的书再列一份单子。"
  单子上是这一季度大小书局出的所有书,市井粗俗艳书都有,刘兼却毫不意外,应了声"是"。
  他能理解胤礽的做法,胤礽没有那么多时间深入民间了解市情市貌,这些书能最直观地反应各个阶层现在在关注什么,想什么。
  
  又翻了翻别的卷宗,胤礽坐下来,叫人将今天的折子也送到这里来,开始批红。由于军机处有规矩,太监侍卫闲杂人等一概不许出入,便是王公大臣无诏也不得擅自入内,没有伺候的人,别的人手头都有事情在忙,刘兼挽起了袖子,为他研朱砂。
  胤礽白皙修长的手指捏着琥珀色的笔管,异常的诱惑。刘兼研着朱砂,目光无意间落在他执笔的手上,羽睫又淡淡垂下去,掩去眸中情绪。胤礽仍然是仿若未觉。
  
  军机处的效率非常高,胤礽处理完公务,便起身离开,室内诸人忙起身恭送他。刘兼同众人一样俯首送他离开,等他带着等候在室外的侍卫走远,方才抬起头来看着他的背影,乌润的眸中闪过一丝深藏的痛苦渴慕眷恋。
  
  有多久不曾这样接近他了?是从沈廷文离京开始,还是他的死讯传来之后?
  
  沈廷文的死讯传到京城后,胤礽似乎没有任何反应,似乎死去的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平常臣子,甚至连平常臣子死去都会有的一点怜悯都没有。知道一点二人事情的,都不免偷偷感慨君王无情,然而作为沈廷文之外曾经和他最亲近过的一个人,却知道不是那样的。
  沈廷文的重要超过所有人的想象,也包括沈廷文自己。甚至也许连胤礽自己都没有那么清醒的意识,但刘兼作为旁观者,看得却非常清楚。
  沈廷文离京带走了胤礽一部分极其重要的渴望,他的死更是直接杀死了胤礽的一半灵魂。现在紫禁城里这个完美无瑕的无上君王有一半已经死去,没有人发现,没有人怜悯,没有人为他伤心,连他自己都是,但是刘兼却为他痛彻肺腑。
  
  追逐着胤礽来到这世间最纷繁莫测的至高权力中心才才五年,却已久远的像一世,但水乡一树繁花下初相见的一幕却仍历历鲜明如昨日。冰月泠泠的清辉中十七岁的少年回过头来,五官精致到秾艳,狭长的凤眼微挑,天生的尊贵,高傲而睥睨。
  
  刘兼是在那一瞬间就沦陷下去的,从此情思牵缠,如被一缕蛛丝缚入网中,再不能脱。
  不是没有挣扎过的,在知道胤礽的身份之后,在分别之后的三年里。无数次地告诫自己,算了吧,他是天潢贵胄,下一任的皇帝,而自己只是山野乡民,有一夕情缘,已不知是多少辈子修来的幸运,两人身份天悬地隔,这一辈子都不可能再见到他了,不放弃又有什么用。然而想到再也不能见到他,终究是不甘心,飞蛾扑火般地参加科举,渴望有个名正言顺的理由去京城再见他一次。
  上苍极其厚待他地,让他在那之前就见到了刻骨不忘的那个人,还让他有机会再到他身边短暂地与他相处。那时候他几乎都深深感激乡试舞弊的官员了,把他又送到了他身边,然而那个时候,他身边已经开始有了别人。
  
  刘兼仍记得第一次见到沈廷文的情景,桃花眼里似笑非笑的敌意,似有若无的针对,以及言谈举止间对和同胤礽不同寻常关系的暗示。
  初初得知他们之间关系时,他是黯然的。他艰难地追逐他的脚步,想要到他身边去,但他身边已经有了别的人。但再想想,他那样的人,身边何时会少得了仰慕的出色男女?
  
  刘兼告诫自己不要多想,既然不能忘却他,那就尽自己的努力走到所能走到的、离他最近的位置吧,不再苦苦挣扎了,随着自己的心意。不要想以后,也不要想明天,走一步算一步,有多少人仰慕他,他却和他有过曾经,这已经很幸运了,况且胤礽对他究竟是不同的,他满足于那一点不同。
  
  本来不抱奢望便不会有失望,静静待在有他所在的地方,等待自己的迷恋褪去——刘兼以为他看着胤礽娶妻生子,这份不能放下的牵缠会在流光、在最莫测纷杂的官场生活消磨中渐渐褪色,胤礽会遇到一个深爱的女子,而自己也终究可以彻底死心解脱放手。那时候离开这个实际上自己并不喜欢的城市,说不定流年暗换后,他也会遇到一个能携手一生的女子,而后各自有各自的圆满,以为沈廷文也不过如同自己一样,只是一个过客,然而他慢慢发现,不是这样的。
  胤礽,在一点一点,慢慢喜欢上他。
  胤礽自己没有觉得,或者他克制自己不能放纵感情,沈廷文也被他太好的伪装骗过去,但是一切的表象都不能迷惑清楚地知道胤礽柔软一面的刘兼。
  再没有比看着深爱的、也曾经喜欢过自己的人一点点喜欢上别人更加痛苦的事。看着自己曾经的位置被沈廷文一点点取代,看着那个人离自己越来越远,却不能挽回无力挽留,那种痛苦不是激烈的,却如同细小的蚂蚁一点点啃噬骨髓心脏,或者小火慢慢熬煎五脏六腑,抑或是被一刀一刀的凌迟,没有人能了解这份绝望。
  
  然而刘兼知道,沈廷文也不是能陪胤礽到最后的人。进入官场之后没多久他就知道了正当盛年的皇帝康熙是多么宠爱一手培养出来的完美继承人,追求完美的皇帝决不会容许自己完美的太子行差踏错,沈廷文永远不能站在台面上,甚至连影响胤礽的情绪决策都不允许。胤礽是深知这一点,康熙或许会允许他养个解闷取乐的娈童,允许他与男子春风几度,但如果有人引得他跨过了那条线,就只有死。
  但即便是胤礽完美地控制着感情,没有跨过那条线,沈廷文还是很快被谴走了,一次形同流放的"高升"。胤礽没有任何挽留,没有任何失态,只是在他在漫天飞雪中远去后不再克制自己的心,承认自己爱上了他。
  他不能有任何挽留,他不该有的行为都可能会给爱人带来死亡的威胁,只能看着他远去。
  他是这个国家未来的主人,除了皇帝之外最尊贵的人,也是世间最不自由的人。
  刘兼却在被他完全屏弃在心门之外的这个时刻,明白了自己永不能再挣出他这个迷咒了,注定要沉沦一生,不会再拥有俗世最普通的幸福。
  
  他是最不自由的人,将来登上那个至高的位置,也许还将孤独一生,他愿意就这样陪他一生,即使永远只能像现在这样在他心门之外。

作者有话要说:完




选秀

  胤礽回到养心殿,石氏着人请他过去。他来到永寿宫,却原来是通过初选的秀女在宫里为期一个月的礼仪训练结束了,到了复选挑人的日子,要胤礽去挑人。
  胤礽方才在军机处看了半天的折子卷宗看的有些困乏,也对那些十来岁的小姑娘并不感兴趣,揉着额头说道:"这些你看着办就是。小五、小六、小七、小八都到该大婚的年纪了,秀女中有好的你都留意着。"
  石氏道:"是。这回出身好性子也好的好秀女不少,臣妾已经留意了,各太妃娘娘自己也会留意。皇上身边也该添几个人了。"
  胤礽顿了顿,放下手来,过了片刻,淡淡道:"那你就看着也留几个吧,性子要懂事。"他登基后没有充掖后宫,妃子只有皇后与还是太子时纳的三个侧妃,对于一个皇帝来说着实有点少,更加上这几年后宫一直无所出,石氏受到的压力非常大。子嗣问题也是必须解决的,这次必须留人了。
  石氏垂下了头,道:"皇上到底还是亲自看一眼。另外,这一次太上皇身边添不添人?"
  胤礽想了想,道:"你把秀女名单给我吧,我拿去让太上皇看看。"
  石氏把名单拿给他,他翻了一遍,听着石氏讲解,对这界家世、出身都出众的秀女心里大致有了个数,便带着名单去找康熙了。
  石氏送他出了永寿宫,回到内殿,周围没有一个人的时候,脸上才现出了一缕极淡极淡的黯然。
  
  胤礽去乾清宫找康熙,康熙看过名单,饶有兴致地问可有好的。这些秀女其实胤礽一个都没见过,初选时他根本没去看,但皇后才跟他说过,倒也答的上来。
  康熙听完他的回答显得很高兴,道:"这么说今天就是正黄旗和镶黄旗复选的日子了?走,我们去看看。"于是两个人就去了复选所在的翊坤殿。
  
  秀女们已经在翊坤殿等着了,复选由石氏主持,胤礽拿着名单去让康熙看,她便来到了翊坤殿。胤礽与康熙走进翊坤殿,她与众掌眼的太妃和胤礽的三个嫔忙迎上来行礼,殿里的秀女太监宫女们也齐刷刷跪了一地。
  命众人免礼,二人走进内殿去,康熙在主位坐下,胤礽坐在他左首,命开始复选。
  穿着统一的宫装梳着统一发式的小姑娘们听着唱名,一个个战战兢兢地上前表演才艺,大多数都不敢抬头,偶然有一个大胆偷看的,也是很快就满脸通红低下头去。不过不管怎么说,规矩礼仪都算不错,看来在宫里的这一个月的特训没有白费。
  
  这次适婚的宗室皇亲不少,胤礽身边要留人,老康身边说不定也会留,小九小十虽还不到大婚的年纪,可也快了,也该指侧福晋了,通过初选的秀女虽然不少,但这样一比就不算多了。石氏看着康熙与胤礽的脸色,凡是只要没出大错与太不堪的都留了牌子。
  康熙兴致很高,遇到出挑的秀女,还会亲自考问一两个问题,这样一来,小姑娘们越来越紧张了,胤礽却并没有留心看。
  
  清宫选秀,选的其实是秀色之外的东西,选的是秀女的出身、家世、品性;秀女们在宫里一个月的礼仪学习,学的也不仅仅是礼仪,而是宫里诸色人等在对她们人品行事长达一个月的细致观察。这次大挑谁能留下来,其实胤礽、康熙与负责查考的妃子们心里大致都有数。
  
  秀女们表演的才艺大都是女工、琴棋书画、歌舞等,大多数人都十分粗浅,只是勉强说的过去罢了,连女工真做的好的都没几个。毕竟满人入关还没几年,祖先遗风尚在,让她们骑马射箭说不定还会更好一些。但选秀又怎么可能让她们去比骑马射箭。
  因此连听几首拙劣的琴曲之后,忽然一首流畅优美的《江汉舒清》响起,一下子吸引了胤礽的注意力。
  这次弹琴秀女唱名是黑龙江河营协办守备安晋之女乌雅氏·宁微,十五岁,白皙的皮肤,弯弯的眉毛月牙似的眼睛,黑森森的睫毛又长又翘,两把小刷子似的,颇为美丽。她弹完《江汉舒清》之后又表演了一下书法,秀丽的小楷写的是一首小令,看内容竟是自己所做的,也颇清新可喜。胤礽点点头,这小女孩不像他平常见的满人姑奶奶,倒像是汉人家的姑娘。他对这姑娘的名字有些印象,也知道她的父亲安晋,是德太妃胞弟,德太妃通过皇后求过将她指给胤祚。
  
  康熙也连连点头,十五岁的小姑娘,能有这份儿才气已经很不错了,虽然出身不高,也算难得了。
  石氏见二人都满意,便留了牌子。德太妃眼中露出些微喜意。
  宁微脸上也不由露出些羞怯的喜悦来,但仍规规矩矩地站起来谢了恩,规矩一丝不错。
  
  复选惯常的规矩是一日阅选两旗,两旗能过初选的秀女并不多,正黄、镶黄两旗是天子亲领的上三旗,通过初选的加起来也不过三十多人,两个时辰不到就挑完了。宁微的表现似乎给秀女们带来了点压力,后面没有再出现更出挑的,有四五个人被撂了牌子。
  这次复选,三十五个秀女,留下了二十三个。
  
  康熙对这个结果倒很满意,选完之后胤礽陪他回乾清宫,他道:"这次正黄、镶黄两旗的秀女都不错,有两个德容言功、出身都不差,那个乌雅氏·宁微也甚出色。"
  胤礽道:"乌雅氏·宁微是德太妃娘娘的侄女,德太妃娘娘想让她指给胤祚。"
  康熙想起来:"哦,是了,德妃也跟朕提过。"仔细想了想,道,"这姑娘才学出众,更难得性子柔中带刚,虽然出身有些低,但也堪为胤祚良配。"
  胤礽并不赞同,倒不是认为那秀女怎么样,而是她跟胤祚是亲表兄妹,这血缘实在是太近了。只是这理由他却说不出来,因为姑表联姻姨表联姻在这里实在是太常见了,姐妹共侍一夫、姑侄共侍一夫都比比皆是,康熙本人的后宫里就不只一对姐妹姑侄。
  因为他跟胤祚太亲近,胤祚已经二十岁了还连个侧妃都没有,宫中已有尘嚣流言,乌雅氏是德太妃自己看中的儿媳妇,求到了皇后跟太上皇跟前,他无故驳了,更不知要被传成什么样子。
  
  限于选秀制度、祖宗规矩和满汉不通婚的禁令,清朝皇室宗亲挑选媳妇儿的范围其实很小,只能在八旗挑选,历届秀女的人数都多不到哪里去,整体质量自然也很有限,因此这一届在胤礽看来只是平平的秀女已经让康熙很满意。
  "这届秀女都尚可,我看到复选的名册里还有皇后的堂妹?"
  胤礽略微有点印象,道:"是。"
  康熙点了点头,道:"石家的家教是好的。"石氏十五岁嫁给胤礽,从太子妃做到皇后,为人行事没有一个人能说出个"不"字,长辈同辈小辈里更没有一个不喜欢敬爱她的,连胤礽有时都免不了会做错些事情,但她竟然从来没有出过一丝差错。
  
  胤礽以为康熙想把那个秀女指给哪个兄弟,略微有些迟疑:"皇阿玛的意思是……"
  石家一门公卿,先辈就是清初重臣,石文柄本身曾历任福州将军,现在是都统,叔父华善是内大臣、定南将军、和硕额驸,石琳是两广总督;兄弟辈中,石文晟是湖广总督,石文英、石文昌是都担任过都统,石文焯是礼部尚书,出了一位皇后,要再与皇子联姻,权势就太过了,只怕不利于制衡。
  
  康熙看出他在想什么,瞥了他一眼道:"你怎么这时糊涂了?皇后一直没有生育,石家是想送这姑娘进宫来的。"
  胤礽这才恍悟,又有些不豫。皇后是石文柄嫡女,石氏没有生育,往嫡亲的女儿丈夫身边送人,即便是为了家族,这样的行为也不免让人寒心。
  康熙却以为这样的行为再合情合理不过,理所当然地道:"那姑娘要是真不错你不妨便留下来。"又说了两个通过今天复选的蒙古秀女的名字,"这两个秀女也当留下。"
  
  这两个秀女今天表现只是平平,连汉话都不大会说,但却是蒙古勋贵之女,不用说也知道,这也是为了平衡。胤礽应道:"儿臣知道了。"
  康熙见他情绪不高,以为他是不满意今天的秀女,安慰道:"前几日的秀女都是蒙古与咱们满人姑奶奶,等后面选到汉军旗的时候,就有出色的女子了。"说着又严肃起来,"只是你却要记得自己的职责,不能沉迷于美色。"
  胤礽有点好笑也有点无奈,道:"儿臣明白,儿臣不会的。"
  康熙深知他的性格,只是顺口一嘱咐,欣慰地拍了拍他的肩。
  
  

作者有话要说:完
(补了一小段)




22偷穿宫样稳,并立双趺困

  之后两天,复选波澜不惊地继续进行,有秀女被留下,也有被撂了牌子,各自走向各自的命运方向。
  
  又是两旗秀女开始复选,住在钟粹宫的汉军旗一间等待复选的秀女房间内,一个娇美的十四五岁少女坐在桌子前玩着一截绣线,听着一段段或拙劣或悠扬地琴音远远地从窗外传进来,百无聊赖地嘟囔道:"松下听琴,月下听萧,涧边听瀑布,山中听梵呗。这当儿不早不晚的,弹的什么琴,弹棉花么?"
  她雪白的皮肤,淡淡地两弯眉毛,一双点漆般的大眼灵活至极,小乞的鼻尖略翘,水红色的菱形小嘴永远像是在嘟着,娇俏可爱,是个难得的美人儿。
  拿着一本书坐在窗前的少女回过头来,面容竟与她有七分相似,只是似乎长她一岁。少女道:"无聊了就把你的琴也练练,你当你自己弹得很好么?"
  
  这是一对亲姐妹,姐姐萧兰言,妹妹萧兰语,父亲是一个地方守备,家世并不显赫,但母亲是有名的才女,姐妹两个也是才名远扬。
  
  萧兰语嘟着嘴唇道:"我才不要,被选中有什么好,一辈子都只能待在这深宫里了,就算是指给宗室皇亲什么的,谁知道又知道是什么样子?反正娘亲也不希望我们被留牌子。"说着灵机一动,忽然高兴起来,"姐姐,我作首小令给你听吧?"
  萧兰言是知道自己这个妹妹很有几分鬼才的,闻言放下书嘲笑道:"你又有'诗'了,你的'诗'可真多!我听听,你又有什么舌头嚼了?"
  萧兰语被姐姐嘲笑惯了,也不以为意,拈着彩线笑嘻嘻地道:"我作一首《咏指甲》,就用《沁园春》的调子。"
  萧兰言也起了几分兴致,道:"哦?这题材倒新奇。"
  
  萧兰语便念道:"云母裁成,春冰碾就,裹住葱尖。忆绿窗人静,兰汤悄试;银屏风细,绛蜡轻弹。爱染仙葩,偶调香粉,点上些儿玳瑁斑。支颐久,有一痕钩影,斜映腮间。
  "摘花清露微粘,剖绣线,双虹挂月边。把《霓裳》暗拍,代他象板;藕丝白雪,掏个连环。未断先愁,将修更惜,女伴灯前比并看。消魂处,向紫荆花上,故逞纤纤。"
  念着作势支颐剖线,双手比出来,十指葱根般纤长雪白,长长的指甲真是如云母裁成,春冰碾就一般,拈着彩线,也真似虹挂月边。念完了拉过姐姐的手一比,两双手除了萧兰言的略大些,几乎一模一样,连指甲的长度都一样,两双纤纤玉手并排比对,销|魂处真是难以言说。
  念完之后,她得意地问道:"姐姐,怎么样?"
  又转头问屋里的另外两个姑娘:"玉容姐姐,乔依姐姐,你们觉得怎么样?"
  
  另外两个姑娘一个在练字一个也在看书,秀女是四个人一间房的,这两个姑娘就是跟她们同房的秀女。二人也算琴棋书画都粗通的,但跟萧家两姐妹一比,就只能自惭形秽了,听到萧兰语问,对视一眼,惭愧又钦服地道:"兰语妹妹诗才敏捷清新高妙,非我们这些愚人所能及也。"
  萧兰言听她们夸妹妹很高兴,却还是代妹妹谦逊道:"闺阁游戏之作而已,终究是脂粉气太重,上不得台面。两位姐姐夸奖太过了,她当不起。"
  但即便她这样说,也挡不住萧兰语被夸奖之后的喜气洋洋。
  萧兰言无奈地瞪了妹妹一眼,玉容、乔依见她这副天真烂漫的样子,倒都笑了,心中微微的嫉妒也不觉消散。
  
  经过这么一个小波折,四人中间隐隐的隔阂气氛消失了不少,闲话起家常来。说着说着,话题转到了远远传来的乐声上,玉容终于忍不住问:"你们说,皇上会是什么样子的啊?我们进宫已经一个多月了,还从来没见着过皇上呢!"
  
  乔依道:"皇上嘛,自然是威严高大的,穿着龙袍,让人看都不敢抬头看一眼。"
  萧兰语眼前立刻浮现出自己黑铁塔般高壮的父亲板着脸的模样,与姐姐对视一眼,打了个寒噤。
  
  玉容道:"听小太监们说,皇上是这世间最英俊的男子。"大胆地说出这一句话,她脸颊上有些泛红。
  乔依忙追问:"你听哪个小太监说的?"
  玉容红着脸支吾了半天,才小声道:"钟粹宫侍候的小太监都这么说啊。镶蓝旗的宋敏姐姐是慧嫔娘娘的亲戚,慧嫔娘娘邀她去储秀宫说话,她远远看见过皇上一次,她也说……皇上日表英奇,天资粹美,俊美到不象是凡间的人,只有天上的神仙……才会那样好看。"说完脸上的红霞顿时蔓延到了脖子根。
  乔依有些出神,无法想象俊美到像天上的神仙一样的皇上到底长什么模样。萧家姐妹也咀嚼着"日表英奇、天资粹美"这八个字,一时都没有说话。
  
  过了片刻,乔依用一种理所当然的口气说道:"那是应该的嘛,他是皇帝,本来就不是凡人。"
  萧兰语追问道:"宋敏真的这么说吗?这世间真会有俊美到像神仙一样的男子吗?是不是因为那是皇上她才这样说的?神仙又是什么样子的呢?"
  萧兰言拿起团扇轻轻打了她一下,示意她慎言。
  玉容道:"我不知道……我们什么时候才也能见一见皇上呢……"说到后一句话几乎已轻不可闻。乔依也是一副神往的表情。
  萧兰语充满期待地道:"快了快了,不就快轮到我们复选了吗,那一日一定会见到的!"她真想现在看看长的"像神仙一样"的皇上是什么样子,神仙是什么样子的。
  萧兰言心道即便是他的外表不如传闻所说那般出众,只他是难得一见的圣君明主一点,自身也必不同凡俗。这样想着,还是放下了团扇,站起来摘下了壁上悬着的七弦琴,轻抚丝弦道:"好了,我们别再说这个了,议论君上颇为不恭,咱们再练练琴吧。"
  
  萧氏姐妹没有料到这么快就能见到皇上。二人因是汉人,才名远播,家乡又同苏州籍的汉妃密太嫔是很近,被密太嫔邀去御花园赏景。密太嫔原是苏州知县王国正的女儿,太上皇第二次南巡时被带回宫的,在闺中时也是有名的才女,三人言语投机,密太嫔带着二人到各处观赏,走到浮碧亭时,恰逢皇上从养性斋藏书楼出来,避之不及,撞了个对面。
  
  密太嫔急忙带着姐妹二人退到道边行礼,又谢罪:"惊了皇上的驾,罪该万死。"
  胤礽漫不经心地扫了三人一眼,着人去扶密太嫔,道:"太嫔娘娘不必多礼,无心之失罢了。"便带着人走了。
  
  萧兰言萧兰语姐妹二人从小就被才女母亲传授琴棋书画,也教导最严格的礼仪规范,刻在骨子里的礼仪教导让她们在看到男子的第一瞬间就把头低了下去,但那惊鸿一瞥的一眼已让两个碧玉年华的少女直到他走后很久很久,都不敢抬起头来。
  跟着密太嫔行礼,听着密太嫔告罪,听到一道悦耳的男声道免,萧兰言只觉得听到的是古老的秦筝勾起的一道弦音,低沉清越,声声都敲打在自己的心尖上。
  
  "日表英奇,天资粹美",这八个字第一瞬间浮现在脑海中,没有什么能比这八个字更能形容那个人的丰姿,又觉得这八个字尚形容不尽。
  
  萧兰言心中一团乱麻,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直到皇上走远,密太嫔松了口气,回身唤姐妹二人起来,才猛然回过神来。站起身子才发现,妹妹的眼神也是怔怔的。
  密太嫔本来正想说些什么,看到姐妹二人的神情,了然地笑了笑,没有再开口。
  
  密太嫔带着姐妹二人又在花园里逛了片刻,就着人送了她们回去。回到钟粹宫,花园里这段经历姐妹二人对谁也没提过,只是萧兰语再也不说不希望被留牌子的话了,萧兰言本来就少言,最后等待复选的几天更是几乎一整天也不说一句话,只是安静地练琴,萧兰语在纸上写写画画,不知道都写了些什么,谁也不给看。
  
  像是只有一瞬间,又像是已经等待了十万年,汉军旗复选的日子终于到了。萧兰言与萧兰语精心地打扮自己,玉簪步摇,香囊环佩,虽然是一样的宫装发式,但站在秀女中间,却偏偏有种不同地出众味道。两张至少有七分相似的美丽面容,更是一眼就吸引到所有人的目光,连不甚注意女子的胤礽,看到姐妹二人的仪容也不由点了点头。
  皇上对自己点头的时候,萧兰言只觉一颗心都要无声地从腔子里跳出来,略略冷静下来,一看妹妹兰语,脸颊早已长的通红,红扑扑苹果也似的,配上娇羞惊喜的表情,更显娇美可爱。
  秀女们一个个才艺展现过去,仍旧是有的被留,有的被撂牌子,终于到了萧兰言与萧兰语。萧兰言要展现的才艺,也是弹琴,而萧兰语则是吹箫。
  已经接连筛选了许多天的秀女,大多的秀女都是弹琴吹箫,帮助皇后挑选的太妃们都早已疲惫,喝茶的喝茶、打扇的打扇,连石氏也略有些倦意。然而萧兰言起手轻轻一勾琴弦,只听"铮"地一声,脆亮通透,满场人的心都静了下来,向她们看去。
  
  萧兰言素手抚弄冰弦,白皙纤细的手指舒展曼妙如午夜的兰花,明亮的泛音响起,铮铮宗宗,声声入耳,萧兰语吹箫与她相合,两缕乐音从从容容推开听众心头的杂虑,如水冲开拥堵的杂物,之后杂物便再也不见,只余一片水天宁谧。众妃打扇的不由都放下扇,端茶的也都放下茶,平气静心,听她弹奏。
  只听那乐音宁谧之后更是舒展,仿佛人卸下了千斤重担,走路时脚步轻盈欲飞;轻盈中又有平静地内敛,仿佛见天光云影,至水接天隅,至浪卷云飞,风起云涌,至水天一碧,终至寒江月冷,万里澄波,影涵万象。
  长长的一曲奏毕,万籁无声。
  所有人都好像被清水从内到外彻底洗涤了一遍,连烦恼似乎都被荡涤净了,过了好一会儿,石氏才说道:"好琴艺、好箫艺,真是解语忘忧!也好相貌,好定力!"——演奏的过程中,宜太妃曾故意将茶碗用力摔在地上,测试她们的定力,姐妹二人恍若为闻,面色没有一丝改变,手上也没有一丝颤动。
  说完石氏回头看向胤礽,询问胤礽的意思,"皇上?"
  
  胤礽学琴师从纳兰容若,也是一代大家,见过的乐曲大家也多了,但这两个小姑娘依旧让他惊艳。听到石氏询问,点点头,问道:"你们叫什么名字?"
  姐妹二人演奏完毕已经站了起来,听到胤礽的问话虽然心中狂喜,仍然一毫不曾失态,仪态万方,盈盈行礼道:"回皇上的话,奴婢萧兰言(萧兰语)。"妹妹萧兰语的脸颊仍是红红的,可爱至极,姐姐萧兰言神情清傲,也十分动人。
  
  协助复选的太妃们对视一眼,都微露笑意,以为这姐妹二人的留定了。不料胤礽刚才一瞥间看到了些什么,却皱起了眉头,道:"你们都缠了脚?"
  萧家姐妹二人没想到会被当着众人面问起这个问题,一下子连萧兰言都飞红了脸。在世人的观念里,女子的脚是极私密的身体部位。但却不敢不答,低如蚊呐地道:"是。"
  胤礽道:"提起裙子,走几步让朕看看。"
  萧家姐妹的脸更加红了,却仍不敢违命,眼睛里隐隐噙着泪水,提起裙角,透出两双大约三寸来长,穿着精美的金线绣纹绣鞋的小脚来,颤颤巍巍走动了几步,摇摇欲坠,当真是如弱柳扶风,步步生莲,风情无限。连周围伺候的太监都露出色与魂授的表情,其余的汉女眼光也甚是妒羡。
  
  胤礽以前对小脚并没有现代人普遍的那种极度厌恶感,她高龄的奶奶就是一双小脚,小时候她跟着奶奶长大,常常给奶奶端洗脚水,倒觉得亲切的很。但眼前这两个说不定要入他后宫的妙龄少女的一双小脚却让他觉得畸形丑怪,让人厌恶至极,当下怫然道:"世间留给女子走的路本就少,还要这样废了自己的双足,朕的后宫不留这样的女子。皇后,你看着,汉军旗今年的秀女,缠足的一个也不许留。" 说罢拂袖而去。
  
  萧兰言萧兰语姐妹听罢如晴天霹雳,脸色惨白一丝血色也没有了,呆立在了当场。
  
  ——后世史学家论起来,都认为这是清朝时汉人女子放足的开始。
  
  

作者有话要说:完

自己不会作诗,借用了乾隆年间袁枚的《随园诗话》里一个美女姐姐写的《咏指甲》,勿怪是幸~~~

另,即使我花了大笔墨描写这姐妹二人,她们也只是酱油党,跟胤礽没关系,本章完酱油就结束了,请耐心看完……


23

难道真是傻的? ...


  终于所有的秀女都复选完毕。皇后石氏回到永寿宫,立刻吩咐道:"使人看着那萧氏姐妹两个,不能让她们出什么事,有损皇上圣明。"
  御花园里那一幕对汉人女子来说已算侮辱,脸皮薄的说不得便会寻了短见,要真因此出些什么事,与胤礽名声上有碍。胤礽虽没有注意到这一点,石氏却早就留意,胤礽想不到的,她都要想到,处理好内帏琐碎事,不让胤礽为此忧心,是她作为一个妻子与皇后的责任。
  璇玑早已惯了主子的滴水不露,利落地屈膝应了声"是",走出门去安排。
  
  康熙这天出了宫,没有去看汉军旗的选拔,回来后宿在宜太妃宫里,宜太妃连说带笑带比划,说起下午复选时的情景:"那么如花似玉的两个小姑娘,我见犹怜,皇上竟然就那么毫不怜惜就撂了人家的牌子……"
  听到那一句"世间留给女子走的路本就少",康熙却没有笑,道:"胤礽仁心,日后功业必将胜于我。"
  
  胤礽从御花园离开,直接回了养心殿。其实他并没有那么多时间浪费在选秀这种事情上。
  除了"摊丁入亩",其实在这个国家很多地方暗中,他都在进行着系统的改革。他非常的繁忙,为了掌握全国各地的真实情况,把握改革不出偏差,每天有数不清的消息卷宗要处理的,这些日子因为太上皇回宫,他尽量空出时间陪太上皇,已经积压了很多公务。选秀这种事情石氏可以处理的很好,他完全没有必要为此费心。
  今科取中领假回乡探亲夸官的新科进士陆续返京,除了一甲直接任命为翰林院修撰、编修与二三甲中才华出众选馆的,其余的都领了吏部安排的职务要到各地方上去任职,这几天都要来"陛辞"。
  这是少有的胤礽能与刚选拔出来的人才直接了解、接触的机会,虽然只有短短的一面,也许看不出来什么,但已算难得,他总要看看他选出来的要去为一方父母的都是什么样的人。
  
  养心殿内殿已经有两名军机处今日当值的官员在等待着,预备他随时垂询。他回到养心殿,换了衣服坐在塌上一边批奏章,一边传唤今日来陛辞的官员一个个进来觐见。虽然每个官员其实平均下来只有几分钟的觐见时间,但对他们来说已经是莫大的荣耀。胤礽记忆力很好,这些人觐见前每个人的资料他都会看看,对他们的出身、家世、最出众的特长都有所了解,有的甚至还知道他们的得意诗文与背出他们应试文章中的原句,这让人更加受宠若惊与倍觉受到重视,感激涕零。
  胤礽每人温言勉励几句,便打发下去,见的非常快,手上的公文处理也不停止,一心两用。
  
  除了放外任的官员陛辞,选馆和直接入翰林的也要入宫来谢恩,又一个官员进来,伏地自称是洛阳谢紫舟。胤礽手上批红不停,轻松地笑道:"哦,原来是状元公,谢状元快快请起。"
  明朝有定规:非进士不得入翰林,非翰林不得入内阁,清朝虽无此定规,但能入内阁的汉人官员也多是翰林出身。惯例二甲三甲进士再经过考试遴选,优秀的才可以选为庶吉士,庶吉士在翰林院学习三年,三年后经过考核仍然优秀的才能入翰林院。但一甲的状元却直接就是翰林院六品的修撰,榜眼、探花也是能直接入翰林的编修,因此胤礽以为他是来谢恩的。
  
  谢紫舟站起来,满脸通红,过了片刻又忽然跪下,伏地道:"皇上,微臣不愿入翰林院,请求皇上将微臣外放,臣愿意同当时一同写《荐摊丁入亩书》的郭、李、王、三位一样,至山东为一小吏,为摊丁入亩事尽微薄之力!"
  胤礽手一顿,来了点兴致,放下笔看着他说:"谢状元站起来说话。"
  谢紫舟强抑住声音里的颤抖,谢了恩站起来,垂着头不敢看胤礽。
  
  当初一同写《谏朝廷诸公早决摊丁入亩书》的八个人,及第的五个除了谢紫舟与另一个被选馆的姓徐的进士外,剩下的三个都被胤礽派到了正在试行摊丁入亩的山东为官了。只是三人只有两人得授一地知县,另一个只是州判,知县是七品、州判更是从七品,都与修撰没的比。况且翰林不但清贵、较其他的职位升迁容易,而且南书房行走、上书房行走惯例都是由翰林官为之,这些职位品级虽不高,实际上却担任着草诏之职,若真能入值南书房上书房,可以说就是一步登天了。而以谢紫舟的才学资历,入值上书房是极有可能的。
  胤礽道:"谢状元,你是当真的么?"
  谢紫舟俯身强抑紧张道:"微臣不敢在皇上面前虚言矫饰。"
  胤礽看着这位清俊的年轻状元郎,目光中有些欣赏。愿意放弃一步登天的机会而屈身为一小吏,只为了为自己的信念而付出,这种人什么时候都值得赞赏。
  
  但胤礽却并不准备同意他的请求。他读过这位谢状元的诗文,也查过他的为人,是典型的少年得志的才子,从未遇过挫折,清高骄傲、目下无尘,可以想见为官之后也必将手段强硬,认为自己是对的就必将一意孤行到底,不会轻易听取别人的意见,即便主张是正确的,也难保不会捅出大篓子。他太年轻,也太缺少历练,但山东摊丁入亩是试行给全天下看的,是不能出大错的,执行的人必须得有最圆滑的手段、最强硬的意志,他达不到。
  
  但是胤礽并不想挫折他这份为国为民奉献牺牲的心意,尽量委婉地道:"山东官员的缺额,今年已经补满,谢状元愿为百姓奉献心力是好事,只是要为百姓尽心在朝中也尽得,何必拘泥与形式?朕相信朕委派到山东的官员,他们定然也会尽心尽力的,摊丁入亩若真能于国于民有利,朕必推行与天下,谢状元何必只着眼于一时一地。谢状元已入了翰林,必将前程远大,好好历练,到时能做的岂不更多?"
  谢紫舟听懂了他的意思,翰林官升迁是最容易的,他如果能到更高的位置,将来摊丁入亩往别处推行时,他能出的力才更多,当下心悦诚服地不再坚持要去山东。
  
  胤礽又勉励了他几句,命他退下。他退下后,对今日入值的吏部侍郎冉默道:"今年的南书房行走就点此人。"这人是个可用之才,只是还需要好好磨砺。冉默应道:"是。"胤礽便继续批奏章。不过谢紫舟之后今天要来陛辞的官员已经见完,他可以不必再一心二用,处理公务的速度又快了许多。
  一缸朱砂用完,林方上前卷起衣袖,又为他研朱砂,一个人熟门熟路从殿外跑了进来,欢快地道:"二哥二哥!"
  不用说,能这么进养心殿,连通报都不用的只有六皇子胤祚。他跑进来之后小太监通报的声音才匆匆响起:"六贝勒到!诚郡王、九贝勒、十贝勒到!"原来后面还有人。
  胤祉、胤禟、胤礻我跟着走进来,胤礽不等他们行礼就示意免礼,又扬了扬下巴示意随意坐,问道:"今天怎么凑到一起了,这么齐啊?"
  
  胤祚亲呢地挨着他坐下,看到他桌案上一碟新制的奶油点心,上手去捏,胤礽一笔杆敲在他手背上,瞪了他一眼,看向林方。林方伶俐地拧来一块热毛巾,为胤祚擦手。胤禟、胤礻我看着二人互动,满眼嫉妒,各自随便坐了。胤祉笑嘻嘻地看着,也随便坐在离胤礽较近的一个位置上,从方几上拿了一只橘子剥皮。
  
  胤礽看了他们三人一眼,在砚池里泯了泯笔,说道:"你们三个竟能凑到一起,一定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什么事,说罢。"
  
  三人对视一眼,又都笑了:"二哥,你这回可猜错了,我们还真没什么事……就是听说,你今天黜落了汉军旗许多美人儿?"说着胤祉挤眉弄眼,胤禟和胤礻我眼睛里也是贼忒兮兮的戏谑。
  即使这个弟弟是从小看大的,胤礽也觉得胤祉这个表情十分猥琐,想人想一巴掌拍过去。继续批着奏折,问:"你们消息灵通的很么,胤祉你今天特地进宫就是来问这个的?"
  
  尽管他语气表情都没什么变化,胤祉还是觉的他语意不善,忙一本正经道:"当然不是,臣弟是入宫来给父皇与皇额娘请安的,宫门快下玥,这就要出宫去了,特地来辞辞皇兄。"
  "你还挺有孝心的,"胤礽语气仍然一如平常,"这回辞过我了,还有什么事么?"这孩子小时候还好啊,怎么长大就成了个色鬼了,专在女色上用功夫!
  
  "没有,没有,"胤祉笑哈哈地道,"臣弟这就告退。皇兄这里橘子挺甜的哈,臣弟拿几个回家给弘晴弘晟尝尝。"说着袖了几个橘子,飞也似地告退了。
  胤禟胤礻我都在心里暗自大骂,他的宝贝儿子弘晴弘晟一个才一岁半一个还在襁褓中,会吃屁的橘子。胤礻我讪讪地笑着,胤禟却有些挑衅看着胤礽。
  
  奏折卷宗还有厚厚一摞,看来今晚他又要加班到深夜了。胤礽手执朱笔,一边飞快地在折子上批红,一边平静地道:"九弟十弟还有什么事?"
  胤祚十分喜欢那奶油小点心的味道,趁着胤礽不注意,也飞快地往嘴里塞。
  
  自己的挑衅他竟然一点也不生气,胤禟暗骂胤祚"吃货",但也没有别的话好说,和胤礻我没意思地走了。胤礽终于发现了胤祚的小动作,又一笔杆敲上他的手:"你晚上不吃饭了?"胤祚的嘴别的鼓囊囊的,水盈盈的眼睛无辜地看着他。
  胤礽看着他这个样子,也终于忍不住发愁地叹息:"你都快二十岁了,还是这个样子,难道真是小时候那场病把脑子病傻了?"




24

和露摘黄花,带霜烹紫蟹 ...


  胤祚当然不是真的脑子有问题,他只是生性单纯,成长过程中又实在被胤礽保护的太好,因此养成了过分纯真的性格。听到胤礽这么说,他委屈地看着胤礽。
  胤礽心软地摸摸他的头,道:"你这样可不行啊,都要取媳妇儿的人了,我看大哥家的弘昱都比你精。"直亲王胤褆的长子弘昱今年五岁,很得康熙宠爱。
  胤祚嘴巴一鼓一鼓艰难地把东西吞下去,抗议道:"弘昱才五岁,还要吃奶呢!"
  胤礽逗他道:"哦,弘昱过些日子就要进上书房了,咱们问问他在家还吃不吃奶?"
  胤祚泪眼汪汪道:"二哥讨厌,明知道那只是夸张。"真去问了弘昱他现在是不是在家还在吃奶,那小子说不定还真会报复他。
  胤礽恨铁不成钢地用另一只手捏他的脸颊:"连弘昱都能欺负到你,你可真有出息!"胤祚更加委屈地看着他。
  胤礽理解为什么德太妃会想要那个虽然看上去娇怯怯、其实却外柔内刚秀女宁微做媳妇儿了。他这个性子,媳妇儿要是跟他一样软就别过日子了,再硬一点儿的说不定又会欺负到他头上,这么一比那秀女的性子也算适合。
  胤礽看看天色已不早,便叫军机处今日当值的人回去,放下笔命传膳,对胤祚道:"今晚就留在这里吃饭。"胤祚嗯了一声,又瞄向点心盘子,胤礽却无情地叫林方将点心盘子撤了下去。
  
  吃饭时胤礽说起那个宁微:"……我和皇阿玛都看了,性子是不错的,你怎么想?"
  胤祚懵懂地听完,道:"哦,那我听二哥和皇阿玛的。"说完伸出筷子去夹了大大一块瞄了许久葱香羊排,开心地吃了起来。明显对羊排的兴趣比对媳妇儿大的多。
  胤礽有些纠结,虽然那女孩子性格不错,可两人太过相近的血缘总是让胤礽有些不舒服。他本来以那秀女出身不显,要为胤祚结一门得力的外亲向康熙说过,但德太妃下定心要拉扯娘家人,康熙也觉得胤祚有胤礽这么宠爱,胞兄胤禛也已经是个有出息的,外家如何并不关紧,德太妃伺候他二十多年,生了三个儿子,提携提携她娘家也没什么不好,胤礽只好作罢。
  
  胤祚并不知胤礽的纠结,开开心心地吃着饭,向胤礽描述今天出宫去洋人的教堂玩的见闻:"好多的洋人,有头发和眼睛什么颜色都有,我今天才知道北京城里的洋人居然有这么多!今天他们肯定是都聚集都那个教堂里去,还去了很多读书人跟他们辩论,也不知道都在争些什么,有的洋人口才好,有的咱们的读书人口才好,真是热闹……"
  他说的是王府井天主堂那些传教士组织的每月一次的天文地理、音乐、哲学、绘画、文艺大辩论,无论什么人只要有某方面的成就,都可以那一日到教堂去讲演自己的见解。他们自己也有人讲西方的天文地理、音乐、哲学、绘画、文艺等,什么人有自己的观点都可以与他们辩论,甚至可以辩论讲演佛家、儒家、天主教教义。传教士中很有些有真材实料的,吸引了不少有见识的学子学者,每月一次的大辩论是北京城里的一件盛事。
  胤祚对在教堂里的见识很惊奇,不过惊奇的显然不是与会学士传教士的渊博,而是:"二哥,我在那儿还见到了一辆马车,居然是四个轮的!"
  
  其实胤礽刚穿来的时候也很惊奇:为什么清朝的马车都只有两个轮的?又不平稳又限制车厢的体积,很容易翻车的!不过看到马车实物之后倒有点了解古代"高车大马"这个词了,因为车厢想造的大一点,舒适一点,车轮子就必须得做的大,不然承受不住车厢,轮子做的大了那能还不高吗?
  但他并不认为这是因为中国古代造不出来一对轮子以上马车的缘故,他清楚的记得,穿越前参观博物院,秦朝出土的文物里就有四轮马车的模型。
  一度曾很费解这个问题,后来随康熙出宫几次,才隐约有点理解,以中国大部分地区的这种这种地形地貌,四轮马车能走的道路实在不多,也就两轮马车轻巧简便,机动灵活性强些。不过这些年他很注意修路,也许以后四轮的马车也能风靡。
  
  这样想着,嘴里却道:"大惊小怪,去看我书房里那幅《清明上河图》,载重拉货的用的都是四轮马车,我死了后灵车还是用六个轮的呢。那些洋人不讲究,有什么好惊奇的。"就北京这么多大街小巷,他不信那马车进的去几条。不过北京城里马车越来越多,听闻已常常有堵到一块儿半天都不能走的状况发生,也许该考虑设置限制马车进城,设置公共马车了,还有远程的驿车,四轮马车也不必局限于载重拉货,刚好能派上用场……
  
  皇家人忌讳言生死,尤其胤礽还是皇帝。即使胤祚向来不解世事,还是有些惶然地停下了筷子:"二哥……"胤礽道:"好了,做什么这副样子,我也只不过是一介凡人罢了,自然也会生老病死。吃你的饭。"
  胤祚一脸困惑,偏着头,实在想象不出他变老的样子。胤礽也不理会他,自顾自吃了起来。吃过饭,胤礽没有再留他说话,胤祚回了阿哥所,胤礽继续批折子看卷宗,看到深夜,方去了石氏那里歇下。
  
  这次选秀,缠过小脚的汉人秀女果然一个都没有留下,有爱足癖好与喜欢汉人女子柔媚的宗室贵胄们都不免心下暗自叹惋,明面上却不敢有什么言语,打皇上的脸。
  虽说秀女不少,汉军旗缠了脚的女子全部撂牌子,剩下的却也不多了。慢慢从中挑出好的为胤祺、胤祚、胤祐、胤禩的嫡福晋,剩下的胤礽想等为别的适龄宗室挑好指婚对象后自己再从中纳几个就是,康熙却道不可,因为选中的女子很有可能是太子的生母,所以还是让胤礽优先挑选,其余的女子才指了出去。
  康熙和石氏从秀女中为胤礽精心挑了五人,其中包括石氏那个堂妹。胤礽虽然心下不悦,却也没有什么表示,只是看在石氏的面子上,封了个贵人了事。
  
  选秀事毕,差不多已近重阳,太皇太后与小菱菱终于从五台山回来了,康熙很是欢喜,在畅春园摆家宴。他很喜欢畅春园,回京没多久就带着妃子们与尚未开府的阿哥、格格们搬到了畅春园来住,胤礽便带着石氏也跟了来,太皇太后回来后也住到了这里。
  菊黄蟹肥,正是吃螃蟹的好时候,一家人团团围坐着吃蟹,谈笑风生。康熙和太皇太后看着儿孙满堂都很是开心,唯一的憾事就是胤礽还没有嫡子了,于是太皇太后特地发懿旨教胤礽新纳的四个常在与一个贵人也都一并住进来,说是教她们也来见识见识皇家园林的气派。
  话是这样说,个中深意谁都知道,不免就有人同情地看着石氏,石氏却面色未变,立刻教人去宣五位新人,收拾东西,处处都安排的妥妥当当,尽显一国之母风范。胤礽在桌子底下轻轻握了握她的手。
  
  菱菱坐在康熙膝上,灵动的眼睛看看这个,看看那个,眼尖地看见父亲地小动作,偷偷冲他扮了个可爱至极的鬼脸。坐在她斜对面的跟她年纪差不多大的十五格格敦恪一抬头正巧瞧见这个鬼脸,不由扑哧一笑。
  康熙听见了,侧头看了她一眼,不解地道:"敦恪笑什么呢?"顺着她的视线看去,"——菱菱干甚么坏事了?"
  敦恪对这个甚少接触,都没见过几面的父亲还是很畏惧的,一下子收起了笑脸,站起来紧张地结结巴巴道:"回……回……回太上皇的话……"坐在她旁边的恪靖怕她坏了康熙的兴致,伶俐地掩口笑道:"回皇阿玛的话,两个小丫头估计是许久不见了太想念,这会子见了面在隔着桌子作鬼脸呢!"
  康熙也被逗笑了,道:"作鬼脸的不会有别人,只会是菱菱,敦恪的性子可乖的很,朕知道。不会这么顽皮。"
  菱菱回头对他做了个苦瓜脸:"皇玛法,你这是对我有偏见。"她皮肤雪白,黛眉菱唇,小小年纪已是出色的美人坯子,苦瓜脸也做的让人想捏一捏。
  


25

有鸟居丹穴,其名曰凤凰 ...


  康熙果然毫不犹豫就捏下去了:"难道朕猜的不对?"
  菱菱被他捏的哇哇叫。康熙逗了她一会儿,道:"好了,不拘着你了,螃蟹性寒,你们小孩子不宜吃太多,跟十四姑姑十五姑姑她们玩儿去吧。"将她放下了膝盖。
  菱菱对他嘻嘻一笑,拿了两个炸的精巧的小面果子,同年岁相近的十四、十五格格跑下延爽楼玩儿去了,三人的乳母、嬷嬷忙跟下去伺候。已经开始跟着母妃学规矩的温恪羡慕地看着三人的背影,恪靖也不由感慨一声:"小孩子真好。"
  她今年已经过了二十一岁,被许给了博尔济吉持氏喀尔喀郡王敦多布多尔济,正在备嫁,年后就要完婚了。马上就要离开从小成长的紫禁城,万里迢迢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嫁给一个陌生的男人,也不知道此生还有没有机会生回北京,再赏一回菊花,吃一次螃蟹。
  大清外嫁的公主少有长命的,但抚蒙古是她们身为公主的责任,即便是皇兄心疼她们,将她们留了一年又一年,也不能改变什么。如果还是小孩子多好,无忧无虑,不必想将来。
  温宪、纯悫也羡慕地看着她们,二人如果是普通百姓家的女儿,这时差不多也到该仪亲的年岁了,也有了心事。
  
  胤礽敏感地看了恪靖一眼。石氏执壶温了一注老黄酒,为胤礽斟了一杯,放在他手边。
  
  蟹宴散后,各人回各自的住处,不想回的,便在园里各处随意散散。阳光难得的好,胤礽也不愿立刻扎回公文堆里,携着石氏顺着丁香堤慢慢踱步,道:"芳华,委屈你了。"
  石氏知道他说的是方才席上太皇太后当着她的面说让接那五个新人来园子里的事,摇头道:"臣妾不委屈。皇上没有子嗣,这是关系一国国本的大事,本该早就张罗才是,臣妾已是有了私心,让皇上身边到现在连臣妾才只有四个人。"
  胤礽叹息道:"四个还少么?哪个姑娘不值得人一心一意珍惜,我已浪费了你们四个人的青春好年华,让你们困守深宫,又要再毁五个好姑娘一辈子。"
  石氏从来不知道胤礽在心里对她们这些嫔妃竟然是这么想的,听着他言语里深深的自责,惊讶地站住了脚,道:"皇上……"语气里掩不住些微的不知所措。
  饶是她素来八风不动,泰山崩于顶而色不变,也一时不能理解胤礽的想法。
  
  皇帝们三宫六院七十二妃,不是天经地义的么?胤礽登基了四年都没有充实后宫,已经是极自律了,连普通男子都少有做到,给了她们无双的恩宠,给了她们女人一生能获得的最大荣耀,竟然还觉得对不起她们……
  
  胤礽牵起石氏的手,轻微到几不可闻地又叹息了一声。
  石氏从刚嫁过来,到小产后三年,胤礽一直让三个侧妃避孕。开始时是为了想让石氏诞下嫡长子,谁知道除了那没有坐成的一胎,她的身体之后竟一直没动静。近一年多已经没有再让三个嫔避孕,三人的身体也还是没有动静。
  
  他并不愿意糟蹋这么多无辜女子一辈子,他不能爱这些女子,石氏与三个嫔妃已是他一辈子的债,如今又要殃及别的姑娘了。若是没有子嗣,可以想见必定还会有更多的女孩被送进他的后宫。
  如果他能爱上石氏该多好,那么即便是仍然没有子嗣,他也愿意同石氏扛着压力一生一世一双人。可惜不能。他能给石氏的只有尊重与爱护,他不能自私的叫石氏为他承担不是她的责任和世俗的压力。
  
  "芳华,你看天地这么大,你们却只能困居于这么逼仄的小庭院,"胤礽牵着石氏继续向前走,另一只手漫然划过流云飞卷的长空与清秋寥廓的大地,道。"一辈子嫁给一个男人,喜怒哀乐、生死荣衰系于一人之身,而那个人却理所应当三妻四妾,多不公平。"
  石氏呆呆的,不觉的有什么不公平。
  胤礽看了她一眼,道:"我从未觉得女子有哪里不如男人,世间如能予女子同男子一样的天空,我不信男子有多少地方真比女子强些。常常惋惜多少钟灵毓秀的好女子一辈子被关在深宅内院,湮没才能,不想今日自己也要造这样的孽。"一入深宫,这些女子就再也没有出去的机会了,此生唯一要做的事情就是等待他的临幸,多么荒唐多么可笑,又多么残忍残酷。
  
  白头宫女在,闲话说玄宗。
  
  石氏有些艰难地道:"皇上何出此言,夫为妻纲天经地义……"
  
  胤礽打断了她的话:"不要说天经地义,谁规定的天经地义?没有什么是天经地义。不要说是因为男子是一家之主,担负着全家的生计,如果给你机会让你能走到外面去,芳华,难道你自己不能养活自己吗?"
  
  如果能给我机会走到外面去……
  石氏不由自主地想。
  我……
  
  一时失神。
  
  胤礽道:"我去看看恪靖。"留下她一个人站在原地微微出神。
  
  恪靖与姐妹们此时也没有回居所,而是很有兴致的教小太监们拿了钓竿,在鸢飞鱼跃亭钓鱼。胤礽远远看见她们几个姑娘嬉笑打闹,恪靖神采飞扬的样子,倒是有一点欣慰,在水边曲阑上随意坐了下来。
  林方去叫了一声,恪靖忙放下钓竿,快步随他走了过来。
  等她走近,胤礽取笑道:"照你们钓鱼这架势,有鱼会上钩么?"钓鱼首要的是静心,照她们刚才那情形,玩笑打闹,是钓鱼还是玩水呢?有鱼想咬钩也被惊走了。
  恪靖笑嘻嘻驳道:"姜太公钓鱼还用直钩呢,我们钓的主要是那个意境,宫里难道还缺两尾鱼吃吗?"
  胤礽也不禁被她说笑了:"你可真是常有理。"
  一阵凉风从湖上吹来,恪靖按住头发,也笑:"难道我说的不是?"
  胤礽对弟弟们还管束一点,对姐妹们却十分纵容,当下道:"是是,说的太对了。"两人玩笑几句,才说起别的话。
  "你嫁妆备的怎样了?"
  
  恪靖的性格十分大方,说起这个也毫不忸怩:"有宜太妃娘娘和我娘操心呢,不用我费心。"
  胤礽沉默了一下,恪靖知道他在想什么,抿嘴笑道:"二哥,你不用想太多,你能为我们做的都做了,抚蒙古本来就是皇室公主的责任,端静姐姐能留下来,已经是异数。她性子柔婉,到了蒙古只怕就被那帮只知道酗酒作乐打女人的粗野男人折磨死了,我就不一样,我可不是任人欺负的!你帮我搜集来的那些资料,我那个未来丈夫的为人性格、从小的经历,郡王府主要人员的性格从小的经历,人员之间的各种关系、那个部落的风俗人情现在的状况……都细致到这地步了,还给了我那些人,到了那里我要是再受欺负,可就没脸见人了!大清的公主嫁过去可不是只为了当一个和亲的人质,我若嫁去喀尔喀之后是有监国之权的,二哥,你看着,我必好好为你牧守喀尔喀!"
  畅春园水势极盛,荡漾的波光映着她眉宇间自信坚毅的光彩,二十一岁的女孩子美丽不可方物。
  
  胤礽不由轻抚了下她的头发,目光里是深切的欣赏:"恪靖,我真为是你的兄长感到骄傲!"
  
  回到居所,胤礽命林方回紫禁城开内库取来了一块珍藏已久的金丝红翡,那翡翠虽只半个巴掌大小,但晶莹剔透、艳若朝霞,明净的玉身里金丝匀称灿烂,实在是件难得的至宝。虽然翡翠不算什么,可品相这么华美的翡翠也从所未见,以致云南府进贡上来后很久胤礽都不知道要拿它做什么才不算辜负了它华美的光彩。
  现在他终于知道了。
  就着匣子又看了那翡翠一眼,道:"着内务府最好的工匠,琢成一只凤凰。"
  只有浴火重生的凤凰,才配的起这璀璨的宝石。
  
  胤礽新纳的五个新人黄昏时分从紫禁城赶到了畅春园,到了春晖堂去拜见太皇太后,太皇太后每人赏赐了一番,特赐住在胤礽的居所附近。
  胤礽厌恶女子争风吃醋,也不愿为后宫费心,每月固定三个嫔那里每处宿两夜,五个新人处每处一夜,剩下的时间就宿在皇后宫里或独宿,从不偏爱谁也不冷落谁,因此后宫跟太上皇康熙的一比真的是安宁的像死水一样。即使五个新人搬到了畅春园,太上皇又赐了他八个秀丽宫女也是一样,让一些暗中等着看好戏的人大失所望。
  




26

犹如故人归 ...


  似乎只是一眨眼,昌平六年的新年就到了、过去了,到恪靖出嫁的日子了。
  仪仗皇皇,一身吉服的恪靖到乾清宫拜别太上皇和胤礽,艳红披风胸前翻出来的雪白毛领上一枚红翡金丝凤凰佩灿若朝霞,更显得二十二岁的美丽公主颜如舜华,漆黑的一双眸子似能容纳天地万物。她叩别太上皇后,又望着兄长盈盈一礼,桃李年华的少女坚定的声音似又在胤礽的耳边响起:"二哥,你看着,我必好好为你牧守喀尔喀!"
  
  这又是一个过完年后反倒反常寒冷,又下了一场大雪的年份。胤礽送走了妹妹,一如他在漫天飞雪中送别那个人。
  当年那个人走的时候,他无力让他留下,如今恪靖的远嫁亦是如此。是不是人无论站到什么样的高度,都有些力所不能及的事情?
  站在城头看着送嫁的队伍在茫茫大雪中逶迤远去,胤礽微微眯着眼睛,长长的睫毛笼住眼眸中一切思绪。
  
  太上皇微微叹息了一声,一瞬间似乎也显得有些苍老:"八年前,朕这样送走了荣宪,今天又来送恪靖,再过几年定然还要来送温宪、纯悫、温恪……再过些年,你说不定还要来送菱菱吧。"
  胤礽手一紧,看向身边的小女儿,菱菱扬起头看着他,一向天真无邪的眼神也有些迷茫。
  康熙振了振衣襟上的雪,先一步下城楼去了。
  胤礽抱起女儿,又站了好一会儿,才也转身离开。
  
  胤礽下了城楼后康熙已经离开了,他让仪仗和送行的人都散去,一时不想立刻回宫再扎进公文堆里,带着菱菱到尚在潜邸时太上皇特地为他修的西园换了便装,乘了车到城内闲散。
  大雪纷飞,街上几乎见不到什么行人,胤礽没说目的地,驾车的侍卫也不敢问他,随意挑了个方向,信马由缰顺着较繁华的街巷缓行。菱菱似乎已经忘了城头那一幕,抱着手炉,爬在马车的玻璃窗上兴致勃勃地看街道旁的雪景,过了一会儿后问:"皇阿玛,我们这是去哪里?"
  
  车外隐约传来咿呀的唱戏声音,胤礽转头向窗外看看,前面不远处竖着一方龙飞凤舞的招牌——长春戏园。他并无目的地,见菱菱渴望的目光,便教马车驶过去停下。林方手脚轻柔地为他系上披风,又拿过另一件小的,他接过来帮菱菱披上,又让她抱好手炉,抱着她下了马车。
  
  戏园门口有两个文质彬彬的二十来岁书生正要进去,看见他从马车上下来,看清他的脸,顿时呆住了。其中一个蓝衫的眼光尤其痴迷。胤礽扫了他们一眼,没有理会,并不从正门进,走进一旁不甚起眼的侧门中。
  蓝衫书生呆呆地吟道:"玉面珠挡坐锦车,蟠云作髻两分梳。春风解下貂回脖,露出蝤蛴雪不如。"虽然胤礽拥着厚厚的斗篷,一点颈项都没露出,斗篷也并不是貂皮的。念完尚觉不能摹写尽风采气度,又道,"曲水池头倚玉阑,祓除初起晓妆寒。新来传得江南样,也是梳头学牡丹。"干脆将胤礽比作了燕赵佳人。
  
  胤礽先一步踏进门里去了,随行扮作普通下人的侍卫们都是武官,对无论干什么时不时都要抽风作几句诗读书人很不感冒,加上这书生口音很重,没听清他念的是什么,都没有理会。他高声叫道:"公子留步!"追过去想追上胤礽,这个举动倒让侍卫们有些紧张起来,远远地就把他拦开了。
  
  胤礽进入门内,却是一条布置雅洁的走廊,直接通到二楼位置最好、却从不对外开放的一间包厢。包厢里陈设极雅致,条陈几案,高床软榻,案上陈着糕点鲜果,案边供了一大瓶开的正精神的红梅,红彤彤的炭盆熏的室内暖洋洋,似乎在随时等人进来,屋角金兽炉里新燃上的袅袅的龙涎香,嗅之令人筋酥骨软。
  菱菱一进这个地方就十分高兴地扑到了案前拿了一个果子,胤礽解下披风,歪在榻上。
  
  这个包厢正对着一楼戏池的方向开着一扇大大的窗户,窗扇上糊着一层轻薄如雾的白纱,那白纱十分奇特,从包厢里面隔着纱能清楚地看清外面,从外面却看不清里面。菱菱拿了果子便隔着纱窗向外看,戏池里一个眉心一点朱砂痣的美丽旦角且歌且舞,风华绝代。
  
  林方上前为菱菱解披风,边笑道:"韩老板的唱功愈发出神入化了。"
  胤礽听着犹如近在耳边、字字清晰,柔漫婉丽的唱腔,嗯了一声。
  
  小旦一个折子唱完,本来一个过场,就该唱下一个折子,不知为何却没有再上场,锣鼓铿锵,换了一个角儿上去。看戏的人议论纷纷,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小旦却妆也没卸,出现在了胤礽的包厢里。
  小旦欣喜若狂,行礼下拜:"皇上、公主……"
  
  这小旦却是韩相思,他也是长春戏园的老板,这个雅阁其实就是特地为胤礽所建,位置最好又巧妙地设计的非常隐蔽,从外面没人特意指出看根本注意不到。只是建成到现在已有七八年,胤礽来过的次数却屈指可数,因此他这次的意外到来让韩相思非常惊喜。
  
  胤礽侧过头来,叫他免礼,菱菱看着他一身彩衣,长长的水袖,拿着果子走回胤礽身边,靠在父亲身上饶有兴致地歪头看着他。
  胤礽叫他卸了妆再来说话,菱菱看着他出去,跟到门口探头探脑,样子十分好奇,胤礽了解她的心思,向来并不拘着她,道:"你出去玩吧,不要在外面乱吃东西。"菱菱欢呼一声,道:"谢皇阿玛!"高兴地跑了出去。自有扮成普通随从的随行侍卫跟上去保护。
  
  韩相思很快就卸了妆换上正常衣服回来,有些不好意思地道:"皇上,去年皇上让张大总管施过援手的江蓠在门外,想给皇上磕个头。"
  胤礽的到来很隐秘,长春戏园内没几个人知道,照料那条走廊和这间包厢的都是韩相思最信得过的人,但他一折戏下台,照料包厢的人悄悄告知他胤礽来了时却被自从被他所救、就到了他的长春班搭台的江蓠听见了,江蓠想来磕个头,态度恳切,这也是礼数,他也不好拒绝,只好禀告胤礽。
  胤礽淡淡道:"让他进来吧。"
  门外走进一个淡红衣衫的十六七岁少年,跪地磕下头去:"小人江蓠叩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皇上博爱万民,援手之德,小人铭感五内!"声音略带变声期少年的微微暗哑,却清悦铿锵,低徊磁性,动听至极。
  胤礽道:"免礼。"漫不经心地一眼扫过去,目光却凝住了,轻声道,"你抬起头来。"
  
  俊秀的少年慢慢抬头,先看到了一双眼睛。那眼睛眼尾狭长,微微地挑上去,天生的尊贵,似乎生来便合高傲睥睨;而后是那张脸,那是怎样的一张脸呵,线条精致到秾艳,几乎毫无瑕疵,左颊上一道细细的疤痕,丝毫没有破坏这张脸的完美,反而增添了一分难言的男性刚硬与魅惑。
  少年不能抑制地失神,直到相思用力咳嗽了一声,才惊惶地又垂下头去,不知道是因为这人的身份,还是那容貌。
  
  不,不像……
  胤礽极其失望。
  除了这俯身的姿态与刚刚那一瞬间的失神。
  
  过了许久,胤礽方说道:"你起来吧。"
  江蓠站起身来,垂着头不敢再抬起来,有些神思不属,不知是不是为刚才那惊心动魄的一瞥。胤礽道:"你多大了?"
  江蓠低声道:"小人今年十七岁。"
  "也是十七岁吗……"胤礽喃喃自语。
  为什么两个相貌截然不同的人身形姿态会这么相似?刚才那一瞬间,他几乎以为是楼头马上初相遇时,十七岁的少年探花郎穿越重重光阴,翩然重至。
  
  相思察觉出气氛有些异常,有些不安地唤道:"皇上……"这一声轻唤蓦然唤回了胤礽的心神,他闭了闭眼睛,靠回塌上,不再看江蓠,道:"你是哪里人?"
  江蓠道:"小人安徽青阳县人。"
  "哦,不是浙江秀水么。"胤礽的淡淡的语调里什么也听不出来,"在我面前不必自称'小人',你同相思一样称呼就是。"
  江蓠进来这会儿还没怎么听到相思说话,相思笑道:"皇上是最厌人自轻自贱的,私下里你同我一样称'我'就是。"
  江蓠有些惊讶地道:"小人不敢。"
  
  沈廷文向来即便是在他这个太子跟前也是最大胆的,那声自称的"微臣"总是带了三分调谑的味道。
  胤礽忽然有些意兴阑珊。
  相似又如何,终归不是他。
  
  挥手示意相思让江蓠下去,江蓠忽然抬起头,道:"皇上上次援手之德,于皇上或者只是随手如救一只蝼蚁,于小人却是恩同再造,小人必有一日报答皇上大恩,即便是今生不能,来世也必当结草衔环、粉身碎骨。"
  胤礽漠然说道:"你不必报答我,如果不是相思进宫求我,便是我知道了这件事,也不会特地伸手去管的,他为救你不惜得罪康亲王,你若要报答报答他就是。"
  他说的是实话,自从到了这个世界之后,为了种种原因,他的底线在一步一步的退,不知最终会退到哪里去。路遥已经消失,不知道胤礽还能存在多久。或者到了最后只会剩下一个皇帝。
  
  江蓠的脸一下子涨红了。
  

作者有话要说:上次年份忘代换了,好大一个错误,多谢细心的童鞋指正,我已经改过来了……

——————————————————
昨晚那个是乌龙,是往存稿箱里放的点错按钮了,更新在这里

另:江蓠童鞋仍旧是酱油,JQ仍然在后面,介……也算个开头吧??

花开花落年年

相思连忙打圆场,打发他出去,他如受大辱,咬着嘴唇跪了安,退到门口就转身向外跑去,一不留神和正要从外面进来的人撞了个满怀,匆匆行礼道歉一声,低着头飞快走了。

被撞的人是雍郡王胤禛,胤禛回头看,感觉江蓠的背影莫名地有些熟悉,不由蹙起了眉头。

胤礽有些意外胤禛找到这里来:"四弟,你怎么来了?"

胤禛回过头来,走进包厢行了一礼,走近胤礽,有些紧张又有些无奈地轻声说:"皇阿玛又出京去了,带着三哥、六弟、七弟和九弟。"

"什么?!"胤礽一下子站了起来。

从康熙在城门下先一步离开到现在,还不到三个时辰!

胤禛十分无奈:"皇阿玛回畅春园换了身衣服,连郡王府都没让三哥回,就带着他们走了。"

胤礽急忙起身,带人追向康熙走的方向,但是一直追到天黑也没有追上,只得无奈而返。

康熙这次一出京就是两年半,连自己与太皇太后的生日都没回去,他带着三、六、七、九子变装远远跟随着恪靖送嫁的队伍到了喀尔喀,在那里逗留了一个多月,直到恪靖安顿下来,才悄悄离开,之后又去了巴林部看望二公主荣宪。

荣宪是他诸多女儿中最钟爱的一个,这次他没有悄悄的来又悄悄的走,而是与女儿重聚了很久,方才离开。他照旧伪装成中原一带的大客商,带了丝绸、茶叶、瓷器、钟表等等精致地极受蒙古王公欢迎的奢侈品一路走一路贩卖,这已经不是头一遭,丝毫破绽也没露,而且也居然小有盈余。到了公主府以大商人的名义去见荣宪,给了荣宪一个大大的惊喜,在巴林部逗留了两个多月,却除了荣宪与额驸乌尔衮,没有一个人知道他的身份。

离开巴林部之后,他开始带着儿子们像真正商人那样跟随着商机走,带着从蒙古换到的货品去往最能卖到好价钱的地方,随着商机奔走,一走就是将近两年,只在第二年年底的时候把三子和六子先遣了回去。

遣三子胤祉回去,是因为他有妻儿,夫妻父子分开太久毕竟不好,胤祚则是因为婚期将近,该回去准备了。不料胤祚回了京,却对胤礽表示他不想大婚了。

胤礽本来从来没有和幼弟分开这么久过,这次两年不见见他回来后好像长大了许多,却仍然不失纯真,极是欢喜,听他这么说很是不解。

"怎么,你有喜欢的人了吗?"

这未尝不是好事,他无论看上了哪个姑娘,只要那姑娘不差,胤礽都愿意帮他娶来,至于宁微那里,想别的方法好好补偿一下就是。

胤祚支支吾吾,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只是咬死不愿意大婚,央求胤礽取消了他的婚事。胤礽问了半天也问不出所以然来,更加上向来不知忧伤为何物的幼弟在他追问的时候竟似有些伤心忧愁,十分惊奇,忙召来了胤祉问他是不是知道些什么。胤祉被他一问,表现的十分古怪:"六弟求二哥取消了他的婚事?他是当真的?这…… 这……"

胤礽道:"不错,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胤祚求他的时候是十分认真的。

胤祉表情更加古怪,有点不敢相信觉得匪夷所思,看了胤礽一眼似乎是又怕他发怒,期期艾艾了许久,直到胤礽都皱起了眉头,才道:"二哥,我说了你可不要生气,也别怪他,六弟天性单纯又没出去过,多半是被那个鸳鸯眼儿给迷惑住了,那个西洋人就是邪门儿……"

他这没头没脑的话让胤礽更加不解,道:"鸳鸯眼儿?到底是怎么回事?"

胤祉又支吾了片刻,方才从头说起来。

原来他们当日离了蒙古,顺着商路到了广州,因为太上皇对出海很有兴趣,在广州待了不短的时间。胤祚在那里认识了个据说是从英吉利漂洋过海来的年轻西洋人,甚是迷恋。

胤祉道:"二哥,你别说,那洋人虽然一只眼蓝一只眼灰,怪吓人的,但长的可真是俊,头发也跟咱们一样是黑的,也怪不得小六喜欢。"

胤礽很是意外,但想了想仍然道:"洋人吗?要是小六真喜欢,也未尝不可。"虽然可能有些困难,阻力有点大,有点挑战皇室与朝廷、百姓的想象力,但现在他是皇帝,胤祚若真喜欢,费些劲也是能办的到。

胤祉有些嫉妒他对胤祚的纵容,但转瞬间嫉妒就被另一种情绪所取代:"二哥,那个夷人是男的。"

胤礽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胤祉替六弟冷汗淋淋:"确实是个男的。"

胤礽静默了片刻:"这事皇阿玛可知道?"

胤祉道:"当然不敢让皇阿玛知道,九弟也不知,小六只对我说过,七弟可能猜到了点。"

胤礽道:"那你们回来,那个洋人呢?"

胤祉道:"就是那个洋人要来咱们京城,小六主动提出,皇阿玛才让他先回来的。"

胤礽看不出来是什么表情:"那洋人现在在哪里?"

胤祉道:"这个臣弟就没注意了,想来六弟是一定知道的。"

胤礽道:"他叫什么名字?"

胤祉讪讪地:"洋人的名字都古怪的很,叫个什么什么斯,臣弟没记住。"

又问了问别的问不出什么了,胤礽叫胤祉下去,命人去查他说的那个人,心里不知是何滋味。

为胤祚指婚时虽然有些惆怅,已经有了从小看大的孩子要离巢,不再属于他一个人的预感,但一切的感觉都没有今天这么清晰。他原以为这一天回到亲眼看大幼弟大婚那一日才能到来。

或者不止惆怅,还有些别的什么,强烈的不舍、以及莫名其妙的怒气,说不出的烦躁。

让查的人的大致资料不到一个时辰就到了他手上,经过这些年的完善,他的消息系统效率越来越高了。胤礽慢慢翻看,这只是最初步的资料,只有那人大致的来历与概况。那男子叫詹姆斯,二十三岁,英格兰商人,半年前在广州登岸,同大部分外国商人一样,做的丝绸、茶叶、瓷器、香料等生意。目前暂住宣武门外,从资料上看很普通,不知是何处让胤祚倾心。

28相思休问定何如


周淩还在查详细资料,胤礽将胤祚又召了过去:"英格兰商人,詹姆斯?贝克,二十三岁,六年前买船从爱尔兰出发,往来于法、西班牙、荷兰、印度之间做生意,昌平七年夏至广州,主要贩卖象牙、宝石、香料是么?"

胤祚脸色变了变,看着胤礽手里那薄薄两页纸,咬着嘴唇,良久,喃喃道:"二哥……"

胤礽面色淡淡,看不出喜怒:"小六,你要为了一个男子,还是一个西洋男子抗婚,不娶妻子?你想跟他过一辈子?"

胤祚嘴唇咬泛白,不说话。

胤礽道:"他也喜欢你么?他愿意为你长期留在中?他家乡可在不知道多远海那边,他能永远不回去?"

胤祚对他问题一个都回答不上来,眼中隐隐泛出泪花。

胤礽将资料摔到手边桌子上,真有些怒了:"难道还是你一厢情愿?!"胤祚喜欢上男人惹他生气是一回事,他都为那人抗婚了,那人还是不将他放在心上是另一回事!

胤祚这回终于小声说话了:"他也是喜欢我。"

胤礽道:"哦,喜欢你到哪种程度,愿意为你做些什么,愿意为你永远留下来么?"

胤祚接下来回答叫胤礽勃然大怒:"我……我可以跟着他走。"

胤礽猛然站了起来:"爱新觉罗?胤祚,你说什么!!?"

胤祚从来没有见过他气成这个样子,从小胤礽对他生气都是佯怒,故意逗弄成分居多,连重话都没说过一句,即便因为别事情发怒也从来都是克制、有分寸,还从来没有暴怒成这个样子过。胤祚也连忙站了起来,在从小到大对他呵护有加哥哥少见怒火中有些害怕,眼中泪光盈盈欲坠,却还是强撑着不改口。

胤礽盯着他,慢慢道:"胤祚,你再说一次。"

他从未见过阴冷模样让胤祚都有些发抖,过了很久,胤祚却长这么大从所未有坚强,还是哆嗦着声音坚持说:"我,我想跟着他一起走。"

胤礽闭了闭眼,一时心间冰冷无比,身子微不可见晃了一下似乎没有站住,抓住一旁桌角,再张开时目光中泛着刻骨失望:"小六,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你知道英到底在哪里?你可知道海洋到底多么广阔?你可知道你真若跟着他走,也许一辈子都不能回来了,不能再见到皇阿玛和你额娘、我。还有这么多兄弟姐妹们,都一辈子再也见不到了,再不能回到故土,一辈子漂流在异他乡。即便是不在乎我们,皇阿玛和你额娘你也不要了么?皇阿玛已经五十七岁,德太妃娘娘也不年轻了,你就这样要把父母都抛下,去跟一个认识了才半年男人走?"

胤祚终于"哇"地一声大哭了出来,扑到他怀里抱着他道:"我没有我没有,二哥你不要生气,我不敢,我不敢……"

胤礽推开他,"是不是我太宠你,让你到了现在还什么都不懂,小六,我原以为你只是天真了些,没想到你不懂事到这种地步!"

胤祚执着地又抱住他,哭道:"二哥你别生我气,别生我气,我再不说那个傻话了,求求你,求求你……"

他哭上气不接下气,胤礽到底灰心,又推开他,道:"你下去吧,这两天不要出门,好好冷静一下。"

胤祚拉着他衣服不放:"二哥!二哥!"

胤礽扬声道:"张景初,送六贝勒回阿哥所!"背转了身不再理他。

张景初本在门外候着,闻声急忙进来,连哄带劝让胤祚松了胤礽衣服,把他带走了。胤礽听着他们出了门去,胤祚隐隐哭泣声音渐远,良久,缓缓抬起手来摁住胸口。

皇上诸兄弟中最受宠六贝勒在养心殿闹了一场,被禁了足消息很快传出,众人都议论纷纷,猜测到底是怎么回事。胤礽狠下心不去理会胤祚在阿哥所里反思怎么样,想着让他长点教训,第四天上德太妃娘娘却来养心殿哭求了,说道胤祚病熬瘦了一圈,快撑不住了,求胤礽派给太医去瞧瞧。

毕竟是从小捧在手心里呵护到大一个弟弟,这几天胤礽把自己埋在繁重事里,看着一如往常精干英明,人却隐隐瘦了下来。胤祚在他心中地位比所有人知道都重要多,他是胤礽在紫禁城中唯一仅有阳光和纯净,有多少次胤礽都想着他要是能够永远不长大就好了,然而他终究是要长大了。看着他长大胤礽,对这个幼弟几乎有些占有欲,这次事件使他勃然大怒,固然是因为胤祚幼稚自私想法,未尝就没有恼恨他对自己没有丝毫留恋原因,关了他四天,胤礽自己也不好受。这时德太妃娘娘来一说,他吃了一惊从奏折里抬起头来:"病撑不住了?何时病,怎么不来禀报我?"

说着立时宣了太医,同德太妃一同往阿哥所走去。

胤祚并不算生病,太医诊断后只是说他是心思郁结,开了方子调理,只是他样子却让胤礽惊怒交集——只不过四天不见,他就瘦了一大圈,脸脱了形,眼睛看着都比往常大了许多,离倒下也不远了。看到胤礽,他一双眼睛亮异常,拉着胤礽衣袖喜悦道:"二哥,你不生我气了?"

胤礽终究疼爱这个弟弟,几乎成了一种一往无前惯性,见他这个样子顾不得自己之前心伤气怒,心痛道:"才四天,你怎么就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

胤祚眨了眨眼,以为他在责怪自己,分辩道:"我没有生病,只是晚上有些睡不着,是母妃大惊小怪罢了。二哥,你别生气了好不好?"

胤礽叹了口气,道:"为什么会睡不着?"

胤祚迟疑了下,道:"没什么。"看了太医和德太妃一眼。胤礽便说要和他单独说几句话,请德太妃和太医先下去。

德太妃与太医走后,胤祚又牵着胤礽袖子,强笑道:"二哥,我不会再说那个傻话,也不再想那个人,你别再生我气。"

胤礽看他说这话时眼泪都要掉下来,明明难过要死还强忍着,也不由心如刀割,他宠着他到这么大,从来没有让他这么难过过。到底那是一个什么样人让他喜欢成这样?

摸了摸他脸,到底没有舍得再逼他,像小时候常做那样将他搂在了怀里,叹息道:"好了,我不生气了,你也不要再逼自己,好好将养,把身体养回来,不能生病了。"

胤祚把脸埋在他肩膀上,仿佛受尽委屈小孩终于见到了父母,眼泪顿时渗了出来,哽咽着轻轻"嗯"了一声。

胤礽从阿哥所出来,面对幼弟时疼惜温软一丝不见,面沉如水,换了便装去宣武门,想看看让胤祚如此倾心人到底如何。周淩早已查出他住所,到宣武门时查探消息人正好来报说那洋人正在宣武门外一家甚大酒楼吃饭,胤礽便也带着人上了那间酒楼。

那男子正在二楼一张临窗桌前坐着,胤礽上楼不用周淩指出也一眼就认出了他,他长实在太过醒目。

胤祉说过他俊美,胤礽看到他时觉得胤祉话说实在保守了,那是一个精致如同刚从漫画里走出来般男子,乌黑头发,苍白毫无瑕疵肌肤,仿佛能摄人魂魄金银妖瞳,五官每一根线条似乎都是上帝杰作,美貌得简直让人屏息。然而更出众是他气势,那种从血里火里、阴谋诡计、刀光剑影中凝练出来气势,金银妖瞳凝视一个人时候,简直像死神刀锋,与举手投足至极优雅强烈反差,然而两种极端糅合在一起,却使这个人像黑夜里一道强光,魅力简直让人震撼。

京城里多少有些身份人大都是瞧不起洋人,即便是百姓们这些年已经见惯了各种肤色发色洋人,也很少有人觉得他们多么好看。然而这个男子坐在窗口,却无论什么人经过都毫无差别地投以惊艳痴迷眼光,那是一种超越别界限、审美差异美。


29迷恋


怪不得胤祚会倾慕他,只这一副皮相就惹人痴迷。

只是只看这人一眼,胤礽就心中一沉。

这怎么也不像是个会同胤祚那样,能被爱冲昏头脑,或者是爱情至上人,胤祚一片痴心想得到相同回馈只怕很难。

在楼梯口站了站,胤礽缓步上前,问道:"打扰了,请问这里可以坐吗?"

这时虽是吃饭时候,但二楼上还有几张空桌,詹姆斯抬头看了他一眼,金银妖瞳中也闪过一丝对胤礽仪表欣赏,极优雅地作了个请手势,道:"当然。"说是汉话,居然还字正腔圆。

胤礽微微惊讶,道了声谢,坐下来随手点了两个菜,问道:"在下姓路,单名一个瑶字,不敢请教先生尊姓大名?"

因为天热,胤礽只穿了件质地非常普通白色丝质常服,没有挂金饰玉,也没有佩戴透露身份饰物,但衣服剪裁合身妥帖,加上多年养尊处优、居高临下优培养出来通身气度,詹姆斯一眼就看出他不是普通人,微笑着伸出手来,道:"我名字叫做詹姆斯?贝克,英商人,很高兴认识阁下。"

这句话仍旧是很标准京片子,很少有洋人能将汉话说这么标准,而且根据资料,这个詹姆斯到中才只有半年。胤礽随他们礼节跟他握了握手,道:"詹姆斯先生北京话说真地道。"

詹姆斯笑道:"是跟我一个本地朋友学。"

胤礽想会不会是胤祚,试探道:"哦?詹姆斯先生学了多久?汉话可不好学。"

詹姆斯赞美道:"是,是,汉语非常博大精深,是门极为迷人语言,必须下苦工才能学会。我以前商船上有伙计懂汉话,我跟着学过两个月,到了贵,又同在登岸地方结识一位北京朋友学了半年,才差强人意。"

想来确实是胤祚了。

九个月,将一门像汉语这样复杂语言学到这地步,连成语也会说,胤礽即便对他抱有敌意,目中也不由泛起一丝赞色,这份敏慧心智真是让人叹服。然后又不禁心生忧虑,有这样聪明才智人,即便是真喜欢上了胤祚,又怎么甘心会为一份感情而套上枷锁或委屈自己。

不,这人绝不会委屈自己,那一双眼睛冰寒森冷,即便在笑时候也化不去一层蒙着薄冰,是野心勃勃。也许小六根本就是他旅途中一次消遣,即便有点喜欢,也只是像喜欢一只可爱些小猫小狗一样,只不过如此而已罢了。

"九个月就教出阁下这么出色学生,您那位朋友真是不同寻常。不知道是师傅太出色,还是徒弟资质太好?"胤礽得体地开玩笑,掩盖真实想法,也继续试探他对胤祚态度。

詹姆斯却不愿意同人说起他那位朋友,笑了笑,不着痕迹将话题引开说到了别处,而且很聪明地并没有在言语间探问胤礽身份,只是天南海北说些让人感兴趣话题,言语风趣,反应敏捷,即便是胤礽因为胤祚敌视他也不免有了一丝好感。而胤礽有着领先这个时代几百年见识,眼界宽阔,没有这个时代人通常都有狭隘性,甚至都知道这世上多数家历史发展,詹姆斯无论说什么他都能接上话题,并且见精识微,虽然话不多,但几乎句句一针见血,让向来甚是看不起贵族詹姆斯暗自心惊。

一顿饭结束,双方都有些惺惺相惜意味,但出于各种原因都没有说再会,然而彼此都心知肚明肯定还有再会一天。

见过了胤祚念念不忘心上人,胤礽回宫时,正碰上雍郡王胤禛匆匆忙忙往宫里赶。遇上胤礽,他忙问:"二哥,我听说小六病了,是怎么回事?"

他自从被派去帮都察院何鼎肃查贪官,公务总忙很,这时才得到消息赶过来。

胤祚刚回来没多久就被禁了足,这没几天又生病,让他很是忧心。

胤礽不知该如何回答,"你去看看吧。"

胤禛听他这么说,更加忧心,到了阿哥所进入卧室看同母弟弟,胤祚已经喝了药睡着了,胤禛看他原本还有些圆润脸瘦了一圈,尖下巴都出来了,眼下更是乌青一片,不由吃了一惊。轻声走了出去,盘问贴身伺候胤祚小太监周至:"这是怎么回事?"才几天没见胤祚就憔悴成这个样子!?

而他是犯了什么大错能让向来最疼宠他胤礽生气禁他足?

周至忙道:"四爷息怒,太医已经来看过了,说是主子这不算生病,只是郁结于心、思虑过甚,所以不思饮食加少眠所致,放宽了心养养便没事了。"

胤禛一贯面无表情里也透出疑惑:"郁结于心?他也能思虑过甚?他思虑什么?"

周至是跟着胤祚出京了,知道原因,但不敢说,只是支支吾吾道主子想退亲,不想大婚。即便只是这个已经让一贯一板一眼胤禛很生气了:"胡闹,他婚事是皇兄指,也是说退就退么?况且男子最重信誉,婚事已经定了三年了又退,让人家姑娘怎么做人?"

只说这个就让他这么怒,周至更不敢往下说了。但胤禛还要往下追问:"他为何突然想退婚?"他思路是跟胤礽一样,以为胤祚是在外面看上了哪个姑娘,觉得胤祚有些荒唐,要是真喜欢,一并娶回来也就是了,以他在胤礽跟前受宠程度,即便那姑娘出身不怎么样,多求几次封个侧福晋也不是难事。娶回了家,他想怎么宠怎么宠,难道谁还能就他内宅里事再说什么不成?怎么也没想到胤祚看上竟然是个男人。

周至不敢对他撒谎,也不敢说实话,只能愁眉苦脸道自己不能说。胤禛逼问了他半天,浑身散发寒气都快把他冻在地上了,最终逼他连连磕头也没能问出来,心中不由得更加阴霾,以为胤祚看上这个人是犯了什么忌讳。想更深远一点,太上皇先遣他回来是不是也因为这件事。

胤祚看上人确实是犯忌讳了,但同他想完全不同。

他阴沉着脸从阿哥所出来,又碰上同样听到小六生病消息进宫来探望老三胤祉,心中一动,站住了问道:"三哥,你可知道小六这到底是看上了什么人吗?"胤祉是同胤祚一起陪太上皇出了京,多半知道些什么。

胤祉穿了件牙白轻衫,手中扇着柄名家所绘描金折扇本来很是闲适风流样子,闻言刷地合上扇子,紧张地往四周看了看没人,才道:"四弟,你怎么在这儿问起这个?"

胤禛看他表现,心底更是一沉,这么说是真有这个人了。追问:"那是谁?"

胤祉长叹一声,又张开扇子来摇:"你也知道他去求皇兄取消他婚事荒唐事儿了?男人嘛,好美色也不是什么大事,可小六也真是太荒唐了,唉。"

他也是男女通吃,觉得那个什么什么斯长得实在不错,可那气势就忒渗人了点,而且年纪也有些大了,不明白小六怎么就对他那么迷恋。



西北有高楼

胤禛是胤祚同母哥哥,而且胤祚挺敬畏这个严肃兄长,没有外人,说给他是不碍,胤祉道:"是个叫什么斯英吉利人,二十来岁年纪,听说现在住在宣武门一片,"他始终没记住詹姆斯名字,但胤礽问过之后他住处倒打探过了,而且吸取在胤礽那里闹误会教训强调道,"男。"

这两字刚一出口胤祉就想后退,对面胤禛寒气几乎把他冻死。

胤禛听到答案时一张脸都能结出冰碴子了,一时想立时冲到宣武门去宰了那个勾引坏自己弟弟海外蛮夷,一时想一巴掌拍死自己那个违逆人伦想法匪夷所思弟弟,气压之低让胤祉都背后发毛。

虽然这几年这位四弟抓贪官抓人心惊胆战,加上常年面无表情,在朝廷上威严日盛,害怕他人越来越多,得了个"铁面阎王"美誉,但胤祉还是头一次直接面对弟弟寒气,觉得还真有点受不住,合上折扇讪笑道:"他到底年纪小,不懂事儿,你好生劝劝他,我看他对那个人只是一时迷恋,过了也就好了。"

胤禛从牙缝里挤出声音:"他还小?他今年二十二都过了!"

胤祉抹汗:"你好好说说,好好说说他就想通了。"说着想溜走。

胤禛又叫住了他:"三哥,这个二哥知道么?"

胤祉有些不好意思,这事儿还是他告诉胤礽,"他一回来就求二哥取消他婚事,又不说缘故,二哥就来问我,我不敢隐瞒……"所以他就被禁了足了,胤祉有些小歉疚。

胤禛点点头,又恢复了一贯面无表情:"这是他该受,换了是我,打死他都应该。"

胤祉不由又冷汗:"四弟这话严重了吧,年少轻狂,谁都有……"

胤禛咬牙切齿道,"以男作女,颠倒阴阳,违背伦常,这还不该打死?况且他还是皇子,竟还因此抗婚,他还想怎么样,以后不娶妻不生子,跟个男人厮守一生不成?越发该死了!我早觉这男风该整饬整饬了,那些甘心雌伏男人身下以男作女娈童,颠倒阴阳什么脏臭都不顾色中恶鬼都该拉出去打死才对!小六就是被这股风气带坏!"

胤祉脸红一阵白一阵,他府里也是有妖童姣侍,自己也是"什么脏丑都不顾色中恶鬼"中一员,又想起二哥与康熙二十七年那位风流俊秀探花郎之间隐约传闻,脸色有些古怪。"四弟……你这么厌恶男风?"

胤禛瞟了他一眼道:"三哥,我不是说你。"

他这话比不说还叫胤祉难受,胤祉看着他走远,握紧了拳头打定主意日后一定要看一次他笑话。

胤禛回到家,就着人去打听胤祉说那个什么什么斯是什么人,胤祉说话是不是真。他也是有些消息渠道,虽然胤礽命令了知道这件事情人不准外泄,但在外伺候胤祚胤祉下人不少,多少有人知道点,他还是打听出来了,竟然是真。

又花了几天时间查出了詹姆斯现在状况与住址,本来还没有打定主意要为难他,但去宫里看了看弟弟,顿时怒从心头起。自从那次胤礽生气,胤祚没有再提起过那西洋人事情,也安生待在宫里并不出去,只是也不提大婚。胤禛去看他,他养了这好几天,竟然还是遮不住地憔悴,而且还神思恍惚。

胤禛彻底怒了,生平第一次假公济私,竟然一封书信着顺天府将詹姆斯抓了起来。詹姆斯?贝克也不是寻常人,到了北京才半个多月,已经在京城传教士穿针引线下认识了不少公卿大臣,一入狱立刻有好几人投书顺天府要救他,都颇有分量,只是一听说命抓人是铁面阎王,一个个又都没动静了。

詹姆斯?贝克仆人也很有本事,弄清楚了是谁在背后出手后,在高人指点下携重礼求救到了刚开府八贝子胤禩跟前。

胤禩让人查了下,这个西洋商人并没有什么明显恶迹,很不解他是哪里得罪了胤禛,去雍郡王府帮他求情。胤禛冷冷,虽然极是恼怒,很想乘机弄死他,但他到底罪不及死,道:"放了他可以,你告诉他,让他出去后就一天不准停地赶出中,从此以后再不准踏入中一步,不然就在牢里待到死吧!"

胤禩看他非常坚决,也只能很费解地去为他传达这个意思。

詹姆斯?贝克沉默良久,表情也十分冷漠:"我想知道我之所以遭受这份折磨,是什么罪名。"

胤禩十分同情,甚至有些敬佩,但也无言。他这段无辜牢狱之灾根本就没有罪名,胤禛一封书信就把他抓进来了,而且因为痛恨他还特地招呼了顺天府好好"招待招待"他,他虽然因为悍狠没有受到过多侮辱,可是也吃了不少苦头。此时他伤痕累累站在阴暗潮湿牢狱深处,却丝毫不显狼狈,倒似从地狱归来绝美撒旦。

胤禩当然不知道什么叫撒旦,只是觉得这洋人气度仪表都出众至极,这种状况下还丝毫不失身份,当真难得,非常欣赏,但这时他不得不把话说明白了:"贝克先生,即使你弄清楚了自己罪名,又能怎样呢?要顺天府关你那位郡王是太上皇儿子,我四哥,天潢贵胄。在这个家,我们就是王法,不要说他只是关了关你,你就是死在了这里,他不发话,连个给你收尸人都不会有。你一定要做此意气之争吗?说不定他下一刻就改变了主意,你想走出这个地方都不能了。"

詹姆斯?贝克再次沉默,过了一会儿才走出牢门,伸出手腕让狱卒为他打开手铐脚镣,沉重镣铐拷在他对比身高来说略嫌纤细、被磨伤苍白手腕上,有种情|色感觉。正在这时,昏暗牢狱走道上慌慌张张奔来了一个单薄身影:"詹姆斯!詹姆斯你怎么样?……"惊慌神情,才瘦出来尖下巴,正是六贝勒胤祚。

胤禛办了一件起了反作用事情,他如果不把詹姆斯?贝克关起来,詹姆斯?贝克仆人不抱着死马当成活马医念头到处求救,拿着临别前胤祚留给他做信物玉佩找到了胤祚说能为他传递消息地方,胤祚不愿再让胤礽生气,硬是克制着自己不出宫不去见詹姆斯,照这样说不定还真能把这段孽缘忘掉了,但胤禛来这一出消息让胤祚知道,他所有克制都前功尽弃了,立刻把什么都抛到了脑后,跑出宫来要救詹姆斯。

詹姆斯?贝克金银妖瞳微微眯起:"果然是因为你。"

胤祚看到他一身伤被惊住了,颤抖着伸出手指想用指尖碰触下又不敢,这都是因为自己。

詹姆斯眯着眼睛只是看着他。

胤祚喃喃道:"四哥竟然这样对你……"

但他再单纯也明白,胤禛这样手段已经算温和,如果知道这件事不是向来开明胤礽或自律甚严胤禛,即便是德太妃知道了,詹姆斯也早已成了一具尸体。

这一刻他才明白自己有多么幼稚。

或许对胤禛来说这件事算上不破不立,但对胤祚来说,却是一道刻骨铭心心伤,他在这一天瞬间长大。

他甚至不能到同母哥哥那里为詹姆斯讨句公道话,那太假了,除了激怒哥哥外没有任何作用,他永远记得最后一面时詹姆斯那冷漠地仿佛在看陌生人似一瞥。


31旧事参差梦,新程迤逦秋



詹姆斯?贝克走后胤祚大病了一场,病好之后他不再抗拒婚事,只是常常默默地一坐就是一整天。以前那个被保护太好都有些没心没肺小孩儿不知哪里去了,胤礽心疼而无奈,想让他多出宫去散散心,然而他对宫外世界好奇与向往似乎也一夕间消失了。

胤礽时常想陪着他坐坐,然而政务实在繁忙,去年按照计划摊丁入亩推行到了全,要从官吏士绅地主阶级口袋中掏银子来减轻无田百姓负担,被掏人怎会乐意,虽然计划推行前他已经做好了最充足准备,然而这么大一个家,计划再周密意外也永远层出不穷,他几乎连吃饭睡觉时间都没有了,又怎会有时间陪弟弟。

也试过议政处理公务时间也把胤祚带在身边,但是这种场合实在无趣很,胤祚总是坚持不到半个时辰就随便蜷个地方睡着了,委屈睡相让胤礽觉得还不如任他安静地找个地方发呆去,或者成长期都有这个阶段,只是他来特别晚。于是胤祚又窝回了自己阿哥所。

胤祚日复一日更加安静,安静到都开始常常让人忽略他存在,连他生母德太妃都是,三个月后他婚期快到了,婚礼前几天胤礽终于硬挤出了半天时间来单独和他说说话。虽然日理万机,但也一直注意着幼弟状况,胤祚有一阵子没有主动跟人交流了,这种趋势发展下去很不妙。

胤礽来到阿哥所,阳光难得地好,胤祚在自己院子里紫藤花架旁躺椅上睡着了,以一种孤独地姿势蜷着手脚。迅速消瘦下去后再没有圆润回来、有些苍白小脸上并没有什么悲伤难过表情,但不知为何,却让胤礽看心中一酸。

胤礽弯下腰,伸出手去轻抚过他淡淡眉毛和嘴唇,胤祚睁开眼来,眨了眨,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叫道:"二哥。"胤礽注视着他自从那件事后就总带着三分茫然眼睛,与再也不见没心没肺神情,轻道:"胤祚,成婚让你这么不快乐么?"

胤祚迷茫了很久,回答:"我不知道。"

他是真不知道。他并不是要成婚才这个样子,也不是因为詹姆斯对未成婚妻子有抗拒什么,只是,又有什么可欢喜呢?

那个姑娘,母妃、皇阿玛、二哥都说是好姑娘,想来是真不错,但那又怎样?他只见过那姑娘一面,成婚后想来也不过是相敬如宾生养一群孩子,做一个闲散宗室过一辈子罢了,他不是像四哥与别哥哥弟弟那样是能做出一番大事料,也没有野心。这样可以预见不悲不喜一生,有什么好欢喜?

胤礽几不可闻地叹息了一声,直起腰来,眯着眼睛仰望残秋难得一见丽日。微风轻起,落叶翩跹,他身上有分萧索意味,然而脊背却永远挺直。

胤祚仰慕地望着哥哥阳光下俊美如神祗容颜,从小他就崇拜这个无所不能哥哥,他向往哥哥这种人,永远理智永远坚定,什么时候都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想要什么,什么都不能打倒,然而自己却从来没有目标。他不知道目标是什么。

有目标人生,是不是会精彩多?

紫藤枝上金黄叶子像蝴蝶飞舞般在风中盘旋下坠,拂了二人一身。胤礽拂去身上落叶,沉默了良久,终于问道:"小六,要是取消婚事,你是不是会开心些?"

胤祚有些迟钝地睁大了眼睛,道:"二哥……你为什么说这些?宁微姑娘并没有什么不好。"

胤礽微微叹息道:"二哥并不想要你不开心啊。"

小六这个样子,不由教他想起了沈廷文,想起了自己,想起了许多他以为已经遗忘时光。紫禁城已经囚住了他,难道还要再囚住从小疼爱到大孩子一辈子?让他也娶一个正确妻子,做一个衣食无忧闲散王爷,不温不火、不知道是不是快乐、束缚在一个城市里过一辈子?

他是没有选择,但小六并不是,他现在已经有能力给小六自由。

他没有幸福,但小六没有必要再这样。

萧瑟秋风中,他摸摸弟弟脸,终于做出了决定:"小六,你不用再成婚了,出京去散散心吧,像皇阿玛那样,无论去哪里都可以,可以想什么时候回来就什么时候回来。二哥不逼你成婚了,这次无论你再喜欢上什么人,无论什么身份来历,是男是女,只要是你真心喜欢,二哥都可以为你做主。只是不要再说那种想背井离乡、远赴重洋傻话了,皇阿玛和德太妃娘娘都已不年轻了,那太不孝。况且二哥去见过你喜欢那个人,他对你喜欢并不像你对他那样深,你真跟他走了,不会幸福。"

轻柔话语让胤祚惊呆了,仰脸怔怔地看着他:"二哥,你……"

胤礽修长手指挂了下他鼻子,微挑凤眼里含着浅淡到几不可见一丝宠溺:"小东西,二哥怎么舍得让你不开心。"

六郡王胤祚婚事在婚礼前几天毫无预兆地忽然取消了,对外说法是六郡王忽然病倒。宫里宫外、朝廷民间私底下都为此事议论纷纷,好些人感慨本来以为麻雀变凤凰飞上枝头六福晋苦命,三年前就指婚被定下,结果婚期一拖再拖,拖到现在根本取消了,不知她以后日子怎么过。但皇家倒也厚道,补偿性地封了原本六福晋固山格格,赏赐了大笔财物,又公开许她此后可以自行择婿。这一点又让许多人羡慕,要知这位六福晋父亲本来只是个从五品河营协办守备。只是这位原本六福晋本人自己什么想法,外人就无从得知了。

物议沸沸扬扬时候,胤祚已经带着胤礽拨给他侍卫暗卫离开京城了,听哥哥话无无目游荡散心,但知道他不在京城这件事实情只有他生母德太妃。他离京前向德太妃告了别,但也只说了自己实在不愿成婚,要出京去散心,胤礽已经同意了。德太妃又哭又骂也没能叫他改了主意,也只能由他,但见皇上如此宠爱于他,连这种要求也能答应,知道悔婚这件事不至于影响圣眷,倒也放心了不少。

其余人,便是亲兄弟明面上也只听说他是又病了,在畅春园一个僻静园子里静养,没事不能去打扰,虽然有些能耐私底下都猜出了几分。

胤祚走后胤礽心中似乎空了一块儿,更加将自己埋于公务之中了。胤祚这次离开与上次不同,上一次只是被康熙带了出去历练,他知道他总是要回来,而这次出去是为了寻觅一些东西,无论找不找到,再回来都不再会是以前小六了。他已经失去那个弟弟。

作为一个皇帝,只要想把自己埋首与公务堆里时是永远能找到事情做,加上反对摊丁入亩力量与他推行力量已进入了激烈角力阶段,朝堂上斗争日趋激烈,他也不能分神,把自己紧绷到了一个让向来在政事上不大上心三弟胤祉都看不下去地步了。胤祉有了机会总拉他到府上散心,请来长春园几位名角儿,比如天下闻名韩相思大家、江蓠等到家里唱小戏,让胤礽放松放松神经。


第 32 章

胤礽也觉察出自己现在状况不对,他有很多事情要做,并不想弄坏自己身体,胤祉来邀,也常顺势出去散散。

胤祉很了解他性子,每次他去也从不大张旗鼓,只是像普通兄弟到访一样,在风亭水榭摆几色雅致小菜,听曲小酌而已,有时也请哪个兄弟作陪。胤礽倒很喜欢这个气氛。

胤祚最常请来作陪人是四弟胤禛,据他说法是这个弟弟也跟胤礽一样绷太紧了,都快冷没有人气了,也该多松散松散。

这天胤祉又兴致勃勃拉胤礽出宫,说是家里新请了个手艺绝顶面食厨子,要胤礽去尝尝。来到诚郡王府,奉上厨子精心力作,却只是一碗普普通通细面,胤礽尝了一口,倒是鲜香满口,极耐咀嚼,而且与普通面不同,味道是在面里,并不是在汤里,讶道:"这是什么面?"

胤祉得意道:"这叫八珍面,是将鸡、鱼、虾晒至极干,碾作细粉,与嫩笋、鲜蘑、花椒、芝麻一起搀入麦粉之中,用煮笋鲜汤煮出来,那厨子下了大工夫,二哥觉得如何?"

胤礽不由想起了后世花色繁多各种番茄面、青菜面、鸡蛋面、海鲜面等,微笑道:"不错。"

相陪胤祉,助兴相思与江蓠尝过之后也都各俱称赏,胤祉更是喜笑开颜,命人重赏厨子。

除了面,佐面清炒鸭掌末与蟹肉双笋丝两碟小菜也极见功夫。吃完面,胤祉又献宝地说:"二哥,我还有好东西给你看。"说完拍拍手,远处分花拂柳走来一个美丽宫装少女,怀里抱着一张琴。

胤礽本是漫不经心一眼扫过去,看到那琴时却凝定了目光。江蓠一见也脸色大变。

胤祉却没有注意到,待侍女走到,他接过琴笑嘻嘻地递到胤礽跟前,道:"二哥,你看看这是什么。"

胤礽接过后翻转琴身,龙池侧镌刻两行隶书映入眼帘。

"峄阳之桐,空桑之材,凤鸣秋月,鹤舞瑶台。"胤礽轻声念道。"果然是大圣遗音。你从哪里来?"

胤祉道:"说来也巧,几天前我上街,恰遇一个人抱了这张琴和一柄剑在街上卖,说是老父染病鬻以购药。剑倒罢了,这琴臣弟一见可是吓了一跳,皇兄寝宫那张可不是一对么?没想到到这大圣遗音竟是有两张!"

胤礽道:"把剑也拿来给我看。"

胤祉让人去拿剑,看到胤礽表情,有些惊讶道:"二哥以前见过这张琴?"

胤礽微微眯起了眼睛,道:"琴主人,是个很有意思人。"他至今仍记得太湖之上应和着波涛,贞静辽远如同天外来音般琴声。这张琴怎么会流落出来?

剑也很快送上来,旧绿鲨皮鞘已然有些磨损,但干干净净,剑柄上缠着匀细红绳,能看出主人家非常爱惜。胤礽呛地一声轻轻拔剑出鞘,剑身暗沉无华,毫不起眼,却扑面一股森寒之气,不是凡品,可惜无章无篆,一时看不出来历。

胤礽看了片刻,将剑递给胤禛,胤禛也很感兴趣地反复看了看,抬起头来四下看有什么试剑,相思兴致勃勃地递给他一根头发,他将那头发挨近剑锋,乌亮柔软一根青丝顿时断成两截。相思轻吸一口气。

胤祉买这把剑纯粹是大圣遗音一个搭头,倒没料到它吹毛立断,当下也很意外,顿时觉得给卖琴人钱少了,当时他见那人仪表不凡,还有救济人家一下念头呢。

胤礽道:"卖琴与这把剑人是什么样子?"

江蓠不由也屏住了呼吸。胤礽忽然抬眼,冷电似目光扫过他脸,一瞬间他觉得似乎心中所有秘密都被看穿,惊后退一步,相思奇怪地看向他,他才急忙收敛所有情绪,胤礽却已经淡淡移开了目光。

胤祉与胤禛都没有注意到这短暂一幕,胤祉描述卖剑男子样子,是个三十多岁落魄男子,胤礽听他说长相,并不是陈慕,又问了几个问题,胤祉尽自己所知都说了出来。周淩不用胤礽吩咐,立刻下去安排人去查探了。江蓠忐忑不安,却又不敢表现出来。

看完琴剑,又说了片刻闲话,胤祉迫不及待又拿来一支箫,亲自吹奏,要江蓠唱曲。满京城人都知道诚郡王胤祉近来迷上了江蓠青衣,一有功夫必要去长春园听几折捧场,还时时请人到府里来唱,有贵客时招人去助兴,不请韩相思也必要请江蓠,即使胤礽到也是如此。

他这么捧场,江蓠当然不敢不给面子好好表现,所以即使有些心神不宁,清亮婉转喉音仍是一拍不错地发出,转折自如,优美清新,畅人心怀。

他不愧是自入了长春班就被誉为"韩相思第二"名伶,即使向来不重视声色犬马之娱胤禛也放下茶碗,有些听住了,但他自己却有些走神。

他本来真是只是安徽一个自幼被卖入戏班普通小戏子,十二岁那年却遇上了一个让命运转折人。那个人……

江蓠想起那个人俊美面目与慵懒神情。那时他本来正在惟妙惟肖地模仿班主刻薄神态与声音,同小伙伴们取笑,却无意间被经过后台那个人看见,从此之后他就再也不是命运拿捏在别人手中,任人欺凌人。

他仍然身在乐籍,以戏子身份为掩饰,甚至红遍大江南北,进了京城,可实际上却是一股庞大势力中一个系统头目。最年轻头目。

33 第 33 章

大圣遗音在这里出现,让江蓠很是不安,之前胤礽那一眼,让他更是不安。

江蓠怀疑他已经什么都知道了,这张琴出现是试探。然而虽然自视甚高,理智还是告诉他不可能,他还没有重要到能让皇帝和郡王一起演戏来试探地步。那么,主人那里出了什么事,怎么会让这张琴流落出来?这张琴是主人爱物,甚少离身。

江蓠虽然心神不安,曲子仍然唱优美细腻,与胤祉箫声丝丝入扣,一曲唱罢,连胤禛都不由赞了一句好嗓子。

胤祉知道得自己这位四弟一句赞可是不容易,得意一笑,看向胤礽。胤礽看他这么大人了,还一脸小孩等待夸奖表情,也不由一笑,道:"小三箫也吹愈发好了,雅正幽邃,颇得箫中正韵。"

胤祉不由咧开嘴,又尽力掩饰高兴神情,胤禛和韩相思都不禁莞尔,连心中有鬼江蓠也微露笑意。

胤祉有些不好意思地把话题扯到别处:"咳咳,小篱儿再唱一支《游园》,相思同小篱儿对唱,两位金嗓子同开,必定更**醉魄了。台步也走起来,身段也是不能不看。"

韩相思与江蓠领命,站起来走到空地上走起台步,开腔同声唱了起来,如同莺啼燕呖、双鹤齐飞,珠玉交映,更添光彩。这次胤祉没有再伴奏,只是摇头晃脑打着拍子,眯着眼睛跟着哼,享受无比。

哼了一段后他眼睛饶有深意地在江蓠身上遛了一圈,又不着痕迹地瞄了眼胤禛,对胤礽啧啧称赞道:"但凡小旦扮多角儿们多少都免不了有些脂粉气,这位江老板从小儿唱旦角,色艺双绝,十五岁前就红遍大江南北,台下身上却没有一丝脂粉气,倒真是难得。"说完仿佛失言,摸了下鼻子,忙又补充道:"我不是说相思什么,相思柔婉雍容,大家风范,只是不同于江蓠带着书卷气风流婉转罢了,臣弟只是觉得一介伶人,这分书卷气实在难得。"

更难得是,这分带着书卷气风流婉转像极了某个人。

胤礽"嗯"了一声,放下茶碗,平静无波地让暗中留意他神情胤祉失望。

他已经尽力把江蓠往胤礽眼前带了,也确信胤礽不会看不出江蓠举手投足神态性格像极了谁,但让他挫败是胤礽一点反应都没有。

他没有什么坏心,只是觉得胤礽后宫太平静了,简直跟死水一样,没见哪个人趁胤礽意,江蓠很像曾经同胤礽有过一段康熙二十七年探花郎,要是胤礽能瞧上可以恶心永远一本正经四弟一把。

在他看来这只是一个小小风流罪过罢了,无伤大雅,江蓠很干净,没有陪过什么人,皇兄私生活太乏味了,养个小东西解解闷儿是好事,可惜胤礽不遂他意。

胤礽胤禛当然都不知道他这个打算,他也不知道江蓠真实身份,不然给他十个胆子他也不敢冒险,让危险因素接近胤礽。

这场小宴表面上看起来仍平静愉悦,没有异样,散后,胤礽回了宫,胤禛也回了自己雍郡王府。

回到宫里,胤礽又信步走进了自己书房中。开阔书房里一架架高大紫檀书架上从顶至底垒着满满书籍卷宗,卷帙浩如烟海。胤礽随手抽出一卷翻看,阅读自己朱笔密密眉批,问道:"公主到哪里去了?"

门口侍立张景出连忙答道:"回皇上话,宁安公主……又出宫去了,还没回来。"

胤礽"嗯"了一声,也不着意。

自从恪靖出嫁之后,他非常纵容宁安,除了强硬要求她学蒙语骑射之外,别什么都不要求,只要她懂礼节,不欺压弱小良善,知道人情世故,就做什么都由着她。

胤礽允许她随时可以出宫,甚至还在西园特地为她拨了一座庭院,作为她夜晚不想回宫时留宿之地。胤礽自己做太子时都没有这么高自由度。

宁安在他纵容下渐渐野起来了,穿了男装满城乱跑,给一间私塾送了束脩,同平民子弟们一起听课,最近还喜欢上了欺负勋贵子弟,并且专拣显赫欺负。让人欣慰是她天生有种政治敏感性,即便欺负人也不是一味骄横不讲理以势压人惹人讨厌,而是很有是非观念,并且极能把握那个度,把人修理了也让人说不出话来,次数多了,在京师里宗室勋戚年岁差不多大小孩圈里居然极有威望。

胤礽对此很欣慰,又有些遗憾,这样资质,如果是个男孩该多好,他就不用再为继承人烦心了。


敢为披心沥胆

不知是因为凶徒们全被捉住,指使的人不知道消息,还是畏惧菱菱的身份、西园的守卫,一路上京紧咬着李笑的凶徒们没有再出现,一夜无话过去。

寅时宫门刚开,菱菱就驾着马车回了宫,到养心殿时胤礽还没有去上朝。由于天色尚早,外面还是漆黑的,养心殿里燃着一盏盏华美的宫灯,内侍正在橘红色的柔和灯光下为胤礽整理冠带。菱菱欢快地扑到父亲怀里去,说起昨天遇到的事情,胤礽听完摸摸她的头发,赞了句"做的不错",对那个千里迢迢送证物进京为主伸冤的小孩并不关心,却饶有兴致地问起她的身份被学堂里的同窗们知道了,打算怎么办。

菱菱长眉一轩:"该怎么办怎么办!杨先生的学堂里又没规定不准女学生去读书,我课业很好,又没有违反山规,自然是要继续读下去!"

胤礽失笑,赞赏地按了按女儿的肩膀。他最喜欢菱菱的就是她这份心气,自然更不会觉得她女扮男装去同男子上学的行为不对,反而认为此间女子有这份气魄十分难得。菱菱见父亲纵容赞同,更觉理直气壮。

父女俩又说了几句话,上朝的时间到了,张景初进来催,胤礽前去上朝,菱菱也好心情地蹦蹦跳跳出了养心殿,去给太皇太后、皇后请安。

既然父亲对她对那男孩儿的处置没有意见,她就不用再往西园派什么人了,下午谢紫舟回家后侍卫们会直接把李笑送去他府上,后面就不干她什么事了。

谢紫舟这日休沐,难得清闲,本来正在书房里翻看一本闲书,听到下人的通报迎出去,李笑一见面就扑到他脚底下大哭:"谢大人,求你救救我家大人……"

谢紫舟还没弄清是怎么回事,被他惊了一下才认出他是谁,吃惊道:"笑儿?你怎么了这是?"

李笑在西园一晚洗了澡换了衣服,已不复昨日的狼狈,亡命千里终于见到临危之际主人所说的唯一救星,一路上的担惊受怕委屈都不由宣泄了出来,哭着说起了事情的原因。

谢紫舟扶他站起来,听完他的话后陷入了沉思。

送李笑到谢府来侍卫们送李笑见到正主,听他话也说清楚了,便告辞离去,谢紫舟亲自把他们送出府外。

送完人回到府里,谢紫舟又沉思了片刻,问道:"你说的那些证物在哪里?"

李笑本来一直提着心,李去非交由他带着这些东西进京时曾说过这案子牵扯太大,一般人不会敢接,只有谢紫舟也许例外。李笑虽然不知具体的事情,但当时的状况和这千里亡命也足以让他明白不少了,他害怕谢紫舟也不敢触碰这泥潭,听到这句意味着接下这件事的话,差点又流下眼泪来,忙说了藏东西的地址。谢紫舟很谨慎,亲自带了人同李笑去将证物取了出来。

看过账本上的内容,谢紫舟算彻底明白李去非为什么会被这么对待了,他……他不知是该惊奇李去非还有这么——刚硬有脊梁的一面,还是别的什么。

谢紫舟对李去非这个同乡的印象,原本是很不怎么样的,他父亲拐孤清高到不通世故,他却完全相反,随和到谢紫舟觉得他圆滑虚伪。

同乡同年这么多人,大多数排斥厌恶李去非的人都是因为他的奇葩父亲,李父那张嘴把能得罪的人都往死里得罪完了,但究根揭底,很少是因为李去非本人怎么怎么样而厌恶他,只有谢紫舟不同。

并不是谢家师长没有被李父得罪过,只是谢紫舟分的很清楚,一辈人的事归一辈人,李父的事不能算到李去非身上。只是李去非的性子在谢紫舟看来还不如李父呢,至少李父真而无伪,李去非太假。

虽然自从入仕之后李去非的为官处事让他稍有改观,在山东为一方父母官,试行摊丁入亩尽职尽责,既不苛酷百姓以求政绩,又不畏惧乡绅势力不敢触碰,手腕圆融却有力,让人不能不服气。但毕竟两人的个性不同,李去非奉行中庸之道,有能力也不做出头鸟,而谢紫舟则是以天下为己任的,当然对李去非这种缩手缩脚的性子有些鄙夷,但这回李去非的行为可让他大吃了一惊。

李笑看着他看完账册,充满希望地问:"谢大人,这个是不是就能把我家大人救出来?"

谢紫舟沉默不语。

…… 是的,这个一拿出去马上可以洗清李去非的罪名,虽然离江南千里之远,但他也隐隐听到过几条消息,同这帐册上的记载暗暗相合,这帐册可以确定是真的。但帐册上记录的这一笔笔骇人的数字同人名只要一流出去,官场上必然是一浪惊天的波浪。为摊丁入亩一事,如今朝廷上的局势,就是一锅烧得冒着青烟的热油,即将燃烧,但表面却死水般波纹不起,这份帐册拿出去,无疑就是将一碗冷水泼到了油锅里,热油会怎么飞炸迸溅可以想象,泼出去这碗水的人必将烫到自己的手。

……但是能不将这份证物呈上朝堂吗?

谢紫舟良久方道:"是,我明日上朝便将这证物交给皇上,你家公子会没事的。"

谢紫舟不得不佩服李去非会看人,是的,他必须将这份证物呈上。

这份帐册牵扯到的,虽然只是几个重臣、几个大家族,但谢紫舟已经能预料这只是个引子罢了,继续捂下去,炸药桶炸开的时候,也许动摇的是这个皇朝的根基。

————————————————————————————————

一纸弹章在朝堂上掀起了轩然大波,御史谢紫舟具本弹勀江南总兵明安收受贿赂、勒索商民、专横跋扈、勾结地方、越权干涉地方政务、阻挠摊丁入亩、贿赂上官等七条罪状,并呈上一本证物,其中牵涉到的名字涉及了江南大半个官场,连京中的多位大员要臣都未能幸免。奏折并不夸饰,证据翔实,平实明白,但一看便知可信度极高,证物里列举的一笔笔数目大到让人胆颤心惊,一时间朝野大哗。

皇上立刻便停了明安的职,命他上京自辩,其余涉及到的官员上折自辩,又派了御史到江南查明安并其他牵涉到的官员的行迹账目,朝中气氛陡然紧张起来。

被牵涉到的官员纷纷上折自我辩白,陈诉自己的冤枉,与此同时,也有人开始弹勀谢紫舟,以种种莫须有的罪名劣迹往他头上身上扣,之前甚有君子清名的他一夜之间似乎被人发现了许多之前没有被发现的"恶行",让人们怀疑这么一个人说的话是否可靠,连他二十三岁尚未成亲都开始被人议论,说是因为有说不出来的隐疾,还有人言之凿凿地说是因为恋慕青楼某妓女,官身还与青楼女子来往,无论如何都实在是不忠不孝。

谢紫舟早有心理准备,对那些议论与攻击置若罔闻,该怎么样,还是怎么样。入官场三四年,他早已不是当年初登龙门时的单纯,虽然一直受家族庇护加上位置并不重要没有被这么攻击过,但这些官场手段与伎俩也早看的多了,那本折子一呈,他便知道自己将要面对的是什么。幸而他知道宝座上的那个人,从来不会让人失望。




太阳是方的

宜太妃揭开匣子,是一匣流光溢彩的各色宝石,颗颗个大色俏,红宝艳若鸽血,绿宝翠似新叶,金刚石光华耀目,变石色彩灵动,其中甚至有一颗金绿猫眼,便是她入宫二十多年,见惯珍宝也不由动容。再掀开一匣,是一盒琳琳满满的东珠,另一匣则是华美灿烂的钗钏首饰。

随手将一颗拇指大小的祖母绿拈在指尖,青翠欲滴的宝石绿光溶漾,简直如同一汪流动的碧水。她有些移不开目光地问道:"明瑞,你哥哥哪里找来这么些好货色?我在宫里也没有见过多少。"

郭络罗?明瑞垂手站在一边,微笑答道:"姑姑这可是说笑了,宫中的奇珍异宝无数,姑姑什么没见识过?这些民间的小玩意儿不值一晒,不过是我哥哥千里迢迢从江南送回来,我们兄弟聊表孝心罢了。姑姑瞧的上,就是我们孝心虔了。"

宜太妃笑睨了他一眼道:"罢了,别在我跟前弄鬼,虽然我在宫里,外面的事也不是一点不知的。不过你可是求错人了,后宫嫔妃不得干政,你哥哥出的那事可是朝廷大事,我一个后宫妇人哪能说得上什么话?"

明瑞早有章程,上前一步笑微微道:"姑姑明鉴,那件事不过是个想扬名想疯了的疯子御史胡乱攀咬我哥哥罢了,哪有那回事?姑姑请想,大半个江南官场都被他参了,我们八旗这些有些门路的,哪家不在江南有些干系?若真有其事,可是动摇国本的大事儿,皇上圣明之君,岂会相信那些小人的攀咬之言!这等小事原也用不着姑姑费心,只是江南这好地方谁都想去,我和哥哥担心有人趁机作耗夺差事,想求着姑姑在恒郡王面前说一声,让郡王留下神罢了。"

九阿哥胤禟坐没坐相地倚在一边,抓了把东珠把玩,脸上似笑非笑。

宜太妃放下宝石,又从钗钏匣抽出一支华美奇巧的长簪,也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道:"哦?即是如此,为何你不自己去同郡王说?"母子俩脸上的表情说不出的相似。

明瑞忙陪笑道:"侄儿自是要亲自向郡王爷去说的,只是郡王爷最得皇上信任,想求郡王爷照拂的未必只有侄儿们。郡王爷纯孝,侄儿们这些小玩意儿若能博姑姑一笑,姑姑一句话可比侄儿们怎么求郡王爷都顶事呢!"

他一番话即奉承到了宜太妃又赞了恒郡王,宜太妃心中大悦,掩口呵呵笑了起来:"你这孩子,可是越发会说话了。"却不说答应,也不说不答应。

明瑞有些着急地看了胤禟一眼,胤禟开口道:"难得他们兄弟这份儿孝心,母妃何不就替他说一声?"

宜太妃白他一眼,道:"你这小子,我就知道前些日子你开府时我才来了一趟,今儿又巴巴请我来准是有事。你收了你表哥们多少孝敬?"

自从太上皇禅位之后,嫌住在紫禁城中不便当,又在西山水土佳处又筑一景明园,携太妃们都搬了去。只是他微服悠游天下,向来少在京城,体恤太妃们在园中孤寂,于是准许已经开府的皇子们时常接母妃至府中散散。宜太妃此次没有随侍太上皇出京,前些日子胤禟开府才接她来好好住了几日,今日又接她来,她就知道是有事。

胤禟上前抱着她胳膊笑着撒娇道:"明安可是送了儿子几件好东西呢,儿子可舍不得还给他。额娘你就替他们说一声,反正也就像明瑞说的,这肥差便宜别人也是白便宜。"

宜太妃精心染着丹蔻的纤指用力戳了下他额头,嗔道:"小混蛋,额娘就知道你无利不起早!"

话是这么说,到底不舍得违了宝贝儿子的意思,当然也或许是手中那支簪首作鸾鸟状,气韵生动、活灵活现,鸾身每一丝羽毛都清晰可辨,头、翼与尾翎上镶着十几颗一般大小、浑圆无暇的明珠,颤颤巍巍,宝光璀璨,直似振翅欲飞一般,让人一拿上手就舍不得放下的巧夺天工的金簪与几匣明珠宝石首饰起了作用,又被儿子抱着手臂撒了几句娇,宜太妃还是道:"你五哥这时候也差不多该下朝了,我打发人叫他来,你们自己同他说去。"

胤禟的府邸离同母哥哥恒郡王胤祺的郡王府很近。胤祺恰从宫里回来,听闻母妃见召,很快便随着前去传话的大太监来了,给宜太妃行过礼,看到明瑞站在一边,又看到母妃手边几只宝光灿烂的精美匣子,心中顿时已明白了五六分。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头,道:"不知母妃叫儿子来有什么吩咐?"

宜太妃看到儿子急匆匆地进来,额头出了一层薄汗,有些心疼地放下手中的珠宝钗环,拉他在身边坐下为他拭汗道:"何必走这么急,额娘没什么事,是你表哥明瑞有事求你。"

明瑞连忙行礼道:"奴才明瑞见过恒郡王。"

胤祺看看母妃这个架势,又看看弟弟,已经完全确定了,上前搀扶道:"请起,就像额娘说的,从额娘这边算来,我还要称你一声表哥的,不必行此大礼。"

明瑞忙磕下头去道:"奴才怎当得起郡王爷这一声,郡王天潢贵胄,这可折死奴才了。"

胤祺执意将他扶了起来,道:"不知表哥所求何事?"

不知道为什么,明明他言语举止平和温煦,并没有盛气凌人,明瑞却有些紧张,不敢兜圈子说出了所求。

胤祺不动声色地听完,道:"若真如你所说,明安表哥是冤枉的,本王自然不会让他糊里糊涂丢了差事,你放心吧。"

明瑞呐呐,想把袖子里事先准备好的"孝敬"献出来,想再说些什么,对着他淡淡的眉目,不知为何却是不敢,最后只得道:"那奴才先代兄长谢过郡王爷了。"想跪下再磕个头,又被胤祺拦住,只得只又说了几句谢语,决定回去后着人把"孝敬"送到恒郡王府。

明瑞离去后,胤祺同母妃弟弟一起说了会儿话,用了饭,之后宜太妃倦了去休息,只剩下他同胤禟二人。他才微怒道:"九弟,我同你说过,明安这个案子不是能碰的,你为什么不听,偏要伸手进去搅和!?"还将宜太妃也扯了进去!

他性子向来温和澹泊,便是生气也表情只是淡淡的,胤禟从小被宜太妃骄惯着长大,可不像外人一样会害怕,满不在乎地道:"五哥,你谨慎的也太过了,不就是个受贿案么,这有什么大不了?明安可是孝敬了我和额娘不少好东西,你不见额娘有多喜欢,爱不释手呢,便是帮他说句好话又能怎样!"

胤祺怒道:"这岂是一件简单的贿案!"

胤禟扬眉道:"哦?不是?那是什么?"

这当然不是一件简单的贿案,甚至不只是单纯地因为它可能会导致江南大半官场倾覆……皇上登基后一意推行摊丁入亩,这是在剜八旗自己与士绅大族的肉。虽然皇上的手段已经尽量温和谨慎,只试行就用了好几年,但再怎么温和谨慎那也是剜肉,或者说越是谨慎,便剜的占着土地的人就越是疼。之前山东试行"摊丁入亩"的时候,地界儿毕竟小,被剜肉的人得罪的人还有限,这回皇上明摆着是要把摊丁入亩推行到天下的,之前一直在忍地天下占着地的豪富贵族当然不愿意被人剜下肉来,这是已经到了白刃相见的关头了!明安这个案子,一方是皇上拔擢的推行新政的能吏,一方是八旗贵族,明面上是贿案,实际上就是两方的博弈!

胤祺知道这一点,胤禟也知道,一看胤禟这个反应他就知道了弟弟的立场,但他更知道二哥胤礽推行改革的意志多么坚决,这就是一个漩涡,被扯下去一不留神就是粉身碎骨!他又气又急道:"九弟,你……你……"

胤禟见哥哥极少见的真急了,放下茶盏道:"五哥,我知道你的意思。这次的事是个引子谁都知道,只是我不觉得二哥对——咱们八旗入关是为了什么,可不是为了用自己的钱替那些穷棒子交税的!咱们大清国的立国之本是八旗,二哥对那些汉人那么好有什么用?你天天跟在二哥身边,要好好劝劝他!"

胤祺看着他脸上的不以为然,强自按捺着说:"你知道些什么!二哥自有二哥的考量。"

"考量什么!"胤礽更加不以为然,"旗人有几个赞同'摊丁入亩',就是二哥也得顾忌着咱们全体满人的意思吧!五哥,你不知道有多少人反对二哥这项新政,便是他们汉人有点家势钱财的也不会赞同,'摊丁入亩'是行不通的,你别傻傻跟着二哥手下那帮想上位想疯了的官儿们陷下去!"

胤祺有些无奈,他本想劝弟弟,却不想反被弟弟劝了这一大通。他缓和了些语气,说道:"胤禟,或许你说的不是没有道理,这件事确实是非常艰难,但是我相信二哥,他是对的,他一定能做到。"

胤禟不理解地看着他:"你和四哥都怎么了,对二哥这信的都盲目了!他说太阳是方的你俩也会觉得太阳就是方的了吧?"

胤祺哭笑不得道:"胡说八道什么,二哥怎么会说太阳是方的。"

胤禟轩眉道:"我可不像你们那么有信心,二哥也是人,是人就不可能永远正确,这还是二哥自己说的!"


36上帝与羔羊

"胤祺,听你弟弟一句,这事你弟弟说的对。"宜太妃不知什么时候又回来了,扶着心腹大太监的手站在门口说道。

胤祺惊讶地回头道:"额娘?"

宜太妃踩着花盆底走进门来,挥挥手示意那太监到门外守着,走到胤祺身边,将站起来地他按回椅子上,道:"你别往里面搅合,我知道你和皇上都有做大事的心胸,只是你们毕竟年轻……"她扁了扁嘴,"你二哥是皇上,还有太上皇护着,自然不会有什么,你可是搅合不起……"

胤祺方才还劝弟弟,这下倒换成了宜太妃劝他,连词儿都没差,啼笑皆非道:"额娘……"

宜太妃按住他肩膀,道:"你听额娘一句,你也知道这事儿不是那么简单。明安是你外家后辈最出息的一个,额娘这些年也留心着,除了他们兄弟两个我们偌大的郭络罗家竟没有一个像样儿的人。这遭的事儿,即便是他们兄弟两个没有求上门来额娘也是不能袖手的,你跟你弟弟都不能没有母族扶持——咱们在这紫禁城中,没有外援可怎么活的下去?我知道皇上看重你,只是这一回,你就应额娘一回,额娘也不是要让你这时候为他们兄弟做什么,你只要记住日后他们都是你们的助力就是了。"

胤祺眉宇间有着淡淡的无奈:"额娘……"

宜太妃殷切地看着他:"你应额娘一回?"胤禟也一同看着他。

胤祺看着母亲与弟弟至少有七分相似、却已悄然留下岁月痕迹的美艳脸庞,与殷殷期盼地细长凤眼,长长叹了口气,道:"若真有转圜机会,我自会尽力保全他,你们……"

宜太妃欢喜地一拍手:"这就行了,额娘原也不要你做别的什么!"

胤祺道:"额娘,您也答应我,看着别再让胤禟掺和这事儿了,您也说过,这不是我们掺和地起的!"

宜太妃溺爱地看了一眼小儿子,道:"你放心,他小孩子家家,额娘也不放心让他沾这些事儿的。"

胤祺知道这个弟弟的脾性,不放心又叮嘱了一遍道:"你听到了,胤禟,不许你再在这件事情里参合了!"

胤禟不耐烦地道:"我知道了,就算我想参合又能怎么参合?我可不像你那样能在二哥跟前说得上话!"

他话里微微的酸意让胤祺又皱起了眉头:"你也不想想你平时都做了什么?还跟个小孩子似的,二哥真是白疼你了!"

朝廷中攻讦谢紫舟的声音随着明安前往京城的脚步愈演愈烈,在明安抵达京城前达到了一个巅峰。

皇上一道谕旨下来,态度非常明确:他不会因为一个人道德上莫须有的污点给人定罪,只要不触犯律法,各人的私生活与人无涉,要参谁有罪,拿出确切地证据来。能给人定罪的只有监察院,以后空泛攻击人人品的折子,不必再递到御前。

这道旨意一下,朝堂立刻安静了许多。谢紫舟年轻,履历又简单,过往极其干净,泼些莫须有的脏水也就罢了,要抓他把柄却是没有的。而且知道的人细细查来,除却尚未娶妻这一项,这个年轻人的品行竟是没有什么可以让人挑剔的,高洁磊落,简直称的上事无不可对人言,才学又高,又不畏任事,让许多人暗中简直都有些钦佩。毕竟一口气参江南大半个官场的官员,不是谁都有这勇气。

明安终于在各方势力地观望中到了京师,京师的空气骤然紧绷起来,不说那些有所牵涉的朝廷官员们,便是民间百姓也多有议论,连在北京外国商人、传教士与漂洋过海前来游学的学子学者们都有所耳闻。

崇文门大教堂临近,新修的一座以夷书为主的大型图书馆外,一名身着黑色法衣的红发传教士拿着本书,站在门口正为学生讲课,几骑骏马飞驰而过。这名传教士是常来往于权贵之家的,认出打头一名骑士身上穿的是二品武官的服色,却认不出他是谁,有些惊讶地用法语问:"刚才过去的是哪位爵爷?"

一名长袍马褂的中国学生笑着也用法语答道:"神父,您不认得他?那就是这些日子大家议论纷纷的江南总兵郭络罗?明安啊。"

几个文士打扮的老先生恰从他们旁边路过,一人冷哼道:"叽里咕噜这说的是什么鸟语,好好的中国人不说中国话,偏偏跟着红毛子绿毛子学说鸟语,闹得好好的北京城到处都是一股鸟味儿,像甚么话!"

中国学生顿时涨红了脸。

另一个文士接口道:"文演兄说的极是。要我说啊,这皇上处处都好,就是纵着这些红毛子黄毛子这一点……哼,你瞧瞧如今这北京城,到处都是些毛子了!都来赚咱们中国人的钱,咱们中国人自己还有许多穷人呢……"

几人说着走远了,但这片地方是崇文门的繁华之地,这番话却有许多人听见,顿时就有许多异样的眼光看过来。人群里还有人道:"还有这些神神叨叨的传教士,到处传教,把好好的人都生生教傻了,才更可恶!……"

中国学生脸涨的更红,极是尴尬。红发传教士中文很好,自然也是听得懂的,反驳道:"这位先生,你们尊奉的儒教同我们天主教是有许多共通之处的,我们并没有将人教傻。你们的孔子、孟子留下地典籍中的教诲,同《圣经》中万能的主教他的羔羊所做,其实很多都是相同的。孔子、孟子千年来指引着你们地灵魂,正如《圣经》千百年来指引我们一样,这样的圣人对我们这些羔羊的指引,怎会将人教傻?您的话并不正确。您这样的说法,是对上帝的侮辱。"说着在胸前划了个十字。

康熙三十二年的时候,传教士白晋、张诚两人进献的奎宁治愈了太上皇康熙的疟疾,为了酬谢他们的功劳,太上皇命在皇城西安门内赐地建房,作为传教士的住宅。同时还任命白晋为特使出使法国,携带赠送法国国王的珍贵书籍四十九册,去招募更多招徕更多的法国耶稣会士来华。1699年(昌平六年)白晋带着法国国王回赠的礼物回到了中国,并带回了十五名耶稣会士,之后率他们与在中国的传教士们全力以赴找儒教与天主教的共同点,希望能从而使得中国人能够接受并改信天主教。

不得不说他们这几年的努力还是有成效的,他说完人群中便有好几个人也虔诚地跟着在胸前划十字,喃喃念道:"阿门。"并规劝出言不逊的人:"不要胡说八道,不敬上帝死后是要下地狱的。"

这边挨近大教堂,来往经过的传教士很多,也都在胸口划十字,齐道:"阿门。"一齐规劝起那个人。被这场小风波吸引来围观的人见如此声势,都悄悄地走开了。

被这么多人围住劝的人却胆大,怒道:"呸,我知道玉皇大帝、三皇五帝、太上皇帝、当今皇帝,不知道打哪里又跑出了这个'上帝'!我敬天敬地敬祖宗,上不愧天下不愧地,怎么就要下地狱了?我偏不敬这个'上帝',看他能把我怎么样?"说完便转身走了,不理会这些围着他神神叨叨念叨传教士。

红发传教士叹息一声,又在胸口划了个十字,喃喃祈祷道:"原上帝宽恕这迷途的羔羊,指引他正确的方向。"看看周围的人尚多,就站在原地传起教来。

明安是昨日黄昏到的京,在城外驿站歇了一夜,今天马不停蹄赶紧进了城,往宫里递了牌子请见。照说由于谢紫舟参他这一案的万众瞩目,他是应当很快得到宣召的,不料牌子递上去,在宫门口等了半天,一个侍卫才出来道,皇上没有准他的陛见请求,只让他三日后大朝会当廷自辩。

明安很有些忐忑,当今登极前他就见过几次的,知道这位虽然年轻,却不是可以糊弄的,暗恨当时下手不够干净,竟然留下条这么麻烦的尾巴。郭络罗家在京城没有府邸,虽则恒郡王、九贝勒都开了府,但他戴罪之身,目前也不敢随便走动,还是住回了驿站里。

胤祺、胤禟知道他回了京,也因为相同的理由没有什么动静。虽然他已经算得郭络罗家后辈中最出色的一个人,隐隐有接任族长的意思,可即便胤禟,也不想在这上面犯忌讳。在紫禁城中连风都会传递消息,他递牌子被拒的消息至多只有一盏茶的时间后,祺胤禟两个人就知道了。

宜太妃还在胤禟府邸里住着,胤禟不解地问她:"额娘,你说二哥这是什么意思?这事儿现在闹得这么大,二哥就不想早点弄清楚?"

宜太妃用镶着红宝石的尖尖地金指套逗弄着一只羽毛雪白的画眉,道:"你管那么多做什么,江南那事儿不是干系着一家两家,皇上再怎么着也不能把所有的满人都得罪了。早弄清楚晚弄清楚有什么区别?"

同一时间恒郡王府胤禟却向心腹幕僚道:"看来这事皇上心中早有章程,三天后就能看到结果了。"

他是诸兄弟中胤礽最欣赏地一个,远比弟弟母亲了解胤礽,明白此事差不多已经尘埃落定,这件御前官司无论是哪方赢哪方输,三天后必将有一个翔实地结论呈上来。



江南总兵


三天时间转眼过去,第四日寅时初(1),天色仍然漆黑一片的时候明安就一身正服,骑马带了两个随从向紫禁城赶去。但虽然他早,却仍有人比他更早。

清廷规矩,每月逢五一次常朝,这日正是常朝的日子,他赶到西华门的时候,门外已经三三三两两地聚着了不少冠服不同的宗室王公。

西华门是专供宗室王公出入的,这边已经有这么多人,明安心知那边供文武百官出入的东华门已到的人必定更多。

他远远地就下了马,让随从将马牵开,自己快步走上前去一个一个行礼厮见。他身上是有着爵位的,而且从宜太妃这边算来也是实打实的皇亲国戚,虽则现在是罪臣身份,没有自辩之前需要避嫌,不能太活络钻营,但在这里也必不太过小心,不然平白显得小家子气心虚。

从他上京到等待自辩的这些日子,弟弟明瑞做了许多事,他自己也在江南留了不少布置,自认为那个姓李的小官想只凭着一本帐册就扳倒他是痴心妄想,因此行动言语间丝毫不显紧张忧虑,倒让旁得人有些钦佩他的气度。

正寒暄着中又陆陆续续来了几乘朱轮紫缰的马车。马车前挂的牛角灯萤黄的灯火在夜色中微微摇晃,主人从车上下来,明安一看,恒郡王胤祺、九贝勒胤禟竟都在其中,忙上前行礼请安。他是镶黄旗下,而胤祺现下却领着镶黄旗,是镶黄旗的旗主,即便不提他们的天家身份,不论宜太妃这边的关系,也是他的主子,是以他的态度很是恭敬。

宜太妃素来看重这个内侄,以前见面都是让胤祺以"表兄"相称的,胤祺习惯性地伸手去扶他,旁边有人冷冷地"哼"了一声,却是同他们一道过来的雍郡王胤禛。胤祺这才想起来他现在地身份不宜太过热络,有些尴尬地收回手来,道:"表哥不必多礼。"

胤禟却不理会胤禛地冷脸,大喇喇地拍拍他的肩膀说道:"表哥,我信你不会有事,咱郭络罗家的人岂会被个小芝麻官儿扳倒!"

胤祺更加尴尬,看了胤禛一眼——他一直有点怵这个总是冷冰冰的四哥,责道:"胤禟,你越来越没有分寸了,这话也是你可以说的?二哥真是把你惯坏了!"

胤禟向来不怕他,翻了个白眼道:"我为什么就不能说了?"坏坏一笑,"难道说你相信明安表哥真做了那些事?"

其实明安有没有做下那些事站在这里的人都知肚明,没人同江南没有些首尾。这件御前官司的重心不在于有没有这些事,而在于皇上会怎么断,偏向哪一方,角力地两方哪一方的力量更大而已。但这话的是与否,在朝会结果出来之前却是不可以乱说的。胤祺沉下了脸,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今日朝会上自有二哥评断,又不干你的事,你费的甚么心?"

一对天家兄弟为他起了争执,明安跪在原地没有敢起来,偷偷抬眼觑了一眼,却不防触到雍郡王胤禛冷冷地打量的目光,忙又低下头去。

胤禟正想再反驳句什么,身后有人轻笑一声,道:"九弟你这是怎么又惹到五哥了?"

几人回过头去,却是八贝勒胤禩刚从马车上下来。他扬扬下巴笑着示意了下还跪在原地的明安,道:"这是?"

胤祺忙道:"这是江南总兵明安,我外家的表兄。表哥快起来吧,这位是八贝勒。"

明安忙又给胤禩请安。

胤禩眼中闪过一丝恍然,亲手扶他起来,笑微微道:"明安总兵不必多礼,宜母妃在宫里向来很是照应我,五哥、胤禟都称您表哥,我也是该叫一声表哥的。"

明安没想到这位八贝勒这么谦逊、平易近人,受宠若惊地连道:"不敢。"

明安幼时很得宜太妃宠爱,多在宫中走动,见过的阿哥格格不少,这位八贝勒却没有见过,这时不免暗中打量。只见这位八贝勒二十来岁年纪,温文尔雅,貌若好女,未语先笑,一身宝蓝四爪团龙补服,站在微微晃动地灯晕下直似玉树临风一般,比之冰冷的四郡王、温煦的五郡王、极似姑母宜太妃的九贝勒另是一番风姿。明安不由暗想这几位天潢贵胄倒都是好相貌,不愧是龙椅上那位的骨肉兄弟。

两人又寒暄了几句,胤禩便说不耽搁他给别的主子请安,自己走开了,明安便雍郡王、诚郡王各个亲王地一个一个过去行礼。

他虽有爵位,在这些人面前却是算不上什么,况且满洲这些著族大姓间俱是联络有亲的,谁跟谁都扯得上点关系,他辈分又不高,这番寒暄厮见可是好费了一番工夫。

宫门外等待的人渐渐越汇集越多,几乎来一个他都得厮见一番,也不知过了多久门终于开了,大家方停止了闲话,向宫里走去。

可能是因为紫禁城主体是木质结构,害怕失火的原因,除了亲王之外,其余的入宫是都不允许打灯的。但从东华门至太极门这一路上路边也都没有灯,这么漆黑地长长一段路走过去可不容易,大家都跟在有灯的人身后,不敢走快,小心翼翼地一步一步往里挪。

明安也跟着人尾慢慢走,好容易到了太极门地广场上才松了口气。这时天际终于有了一线微光。

汇合到太极门前广场上地王公宗室和文武百官按位置站好队列,又过了片刻,三声清脆的鞭响,御驾方到了。

御驾升座,按例开始议事,大小事务议论完毕,皇上才问道:"江南总兵明安可在?"

这时已经是辰时末(2),半上空的旭阳将恢弘壮丽地紫禁城与鹄立的群臣身上都披了层金色的霞彩。明安心中一震,道:"终于来了。"

出列叩首道:"奴才明安在!"

御座上的胤礽声音平平淡淡,听不出喜怒:"关于御史谢紫舟弹勀你的X条罪状,你有何辩解?"

明明自觉已经做了万全地安排,绝不会有事,不知为何听到这平淡的语调却有些心慌。但这时候却不是可以慌乱地时候,明安深吸一口气,压下杂七杂八地念头,以额触地沉声道:"奴才冤枉!"

御座上的声音仍旧是淡淡地,"你有何冤枉,说来听听。"

明安道:"奴才遵命!谢御史弹勀奴才'收受贿赂'、'勒索商民'、'专横跋扈'、'勾结地方'奴才实不知从何说起。奴才做的是总兵,管的是江南地兵马,只知保境安民,同地方无涉,平时无事,向足不出营地,与江南的官员鲜少来往,谈何勾结?至于'勒索商民'、'专横跋扈'更不知从何谈起。奴才是武官,向在兵营里同当兵地大老爷们儿打交道,丘八气或许是有的,许会让斯文人看不惯,但'专横跋扈',奴才绝没有这样的意思。'勒索商民',我一介同地方事务无涉的武官,又不管民生又不管营运,从何'勒索'起?'收受贿赂'也是如此,人送贿赂,无非是求着办事,如今升平盛世,奴才一个只管着万儿八千丘八地武官能给办什么事?难不成还派手下为人护送行镖不成?"

"还有'越权干涉地方事务'、'阻扰摊丁入亩'、'贿赂上峰'更是绝无其事。还是那句话,奴才一介武官,按制还是巡抚提督辖下,奴才若真将手伸过去,只这二位就岂能相饶?所以'越权干涉地方事务'、'阻扰摊丁入亩'也绝无其事。至于'贿赂上峰',奴才家是满洲老姓儿,皇上也知咱们满洲的这些老姓儿中间,都是联络有亲的。一年三节送节礼是正常礼节往来,总不能奴才一出去给主子办事儿,就连亲戚都不能来往了吧?所以奴才冤枉啊!"说完又磕下头去。

众大臣听着他这长篇大论地说完,没有不佩服的。瞧着把自己摘得干净的。如果他真有'越权干涉地方事务'、'阻扰摊丁入亩'、'勾结地方'的事情,那就是巡抚提督地责任;'收受贿赂'、'勒索商民'那是没有的;'专横跋扈'是豪爽地丘八习气被人误解了;'贿赂上峰'更是'走亲戚'。在场地收过他节礼的可不少,简直要被他说的心里暖洋洋了——看,我们亲戚家送来了点儿礼物难道也不能收么?

连胤礽地声音都带了点儿笑意了:"哦?这么说你果然实在冤枉啊。那么这本帐册里所记载的一切账目大约也都是没有的了?"

胤礽示意了下,一名内侍用朱盘托着引起这场大风波的帐册送到了他跟前。

明安一直最感到不安地就是这本帐册,因为他不知道这册子里具体到底都记了什么。这时帐册终于到了眼前,他强按住怦怦地心跳打开册子大略翻了一遍,然后微微松了口气。他离开江南前留下的布置大约能将这疏漏堵住,便小有出入,相信那里的党羽也能处理好。他将帐册放回盘子里,重重叩下头去,大声道:"正是!"

在他翻看帐册地时候,文武百官公卿大臣们几乎都屏息凝神在观察着他的表情,此时见他这个反应,许多人都跟着松了口气。

胤礽的声音仍然没有什么异样:"哦?那么看来你地罪责是不在于这些条陈,而在于谋杀朝廷命官、滥杀无辜百姓、谋陷朝廷命官、无故追杀百姓了?"

一句话犹如石破天惊,满廷公卿都是一个激灵,明安猛然出了一脑门子冷汗,嘴唇惨白,差点瘫倒在地上。

"奴才,奴才不懂皇上在说什么……"他勉强说道。

胤礽向监察院右都御使道:"陈鹤年,你告诉他朕说的是什么。"

陈鹤年出列道:"微臣遵旨。"转身向明安道,"郭络罗?明安,你旗下奴才福禄与所雇凶徒札木合、云喜、周至等追杀XX知州李恪非家人李笑至京城,在光天化日之下行凶杀人,撞上宁安公主车驾全部被擒,已经招供是受你指使,并供出所犯凶案四件,你可要与他们对质么?"

明安彻底瘫在地上起不来了。

福禄等追着李恪非家下那个小兔崽子进京后再没消息,之后他被参他就觉得不妙,但还以为他们只是没有完成任务不敢回去见他,没想到竟然是全部落到了皇上地手里。


38雪域的王(上)


百官谁都没有想到还有这一出,一时都错愕之极。

其实宁安公主虽然聪明,毕竟年纪幼小,当日命人送李笑去谢府也并没有下令刻意从密,然而李笑是被公主地人送到谢府的这个消息却一点也没有传出去,个中自然自有蹊跷。

依照大清律,图害官员者斩立决,虽然还不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但皇上既然在朝会上揭出来,势必是已然有了确凿地实据,无论如何,明安死定了。

陈鹤年又问了一遍:"明安,你可要与他们对质?"

明安喃喃道:"奴才……奴才……"却说不出一句完整地话来。个中关节他也心知肚明。

胤礽的声音里添了一分冷意:"明安,你既无话可说,可还要狡辩之前那些罪名皆为冤枉?你连朝廷在职官员都敢擅杀,还有什么是不敢的?专横跋扈至此,罪状何止谢紫舟所参七例。巡抚提督放任你如此妄为,罪责朕自会追究,至于其他涉及到的人,谁的责任就是谁的责任,却不是你胡乱攀附就可以摆脱的。至于你'走礼'的那些'老亲戚',哼——"他的目光扫过群臣,人人都觉得他是在看自己,不由自主地都略略低下了头。

不知为何,明明他并未疾声厉色,眼神也没有多么慑人,众臣却都觉得自己心底那点想法在那明亮地目光里一览无遗,尤其是收过明安"礼节"的,更是不安至极。"——也不要心存侥幸,朕这里没有'侥幸'一说。你们不信朕的监察院,要以身试法,朕却是信的过朕的监察院的能耐的。"

朝堂上静地连一根针掉地上都听的清,满朝公卿都明白皇上这平淡如水地几句话中隐藏的风暴与决心。

新帝登基以来,在前朝向为附庸一般,充充这边走狗,充充那边枪头地监察院风气确实不动声色为之一变,很是做了几件不能轻忽地事情。右都御史陈鹤年在民间向有 "铁面御史"的美誉;被派去江南查本案涉及地贪贿官员的主官左都御史何鼎虽是满人,却对胤礽忠心耿耿,精明实干。其余辅官如朱蕴、顾之川等也都不畏权贵,各有风骨,虽然都行事低调让人容易习惯性忽略,但现在却已没有人敢轻视。何鼎尚在江南,众臣中许多目光便悄悄向如今实际主事的陈鹤年投去,却见他对皇上言语间带出来地褒奖微微躬身,脸上平静如常,丝毫不见骄矜之色。

顿了片刻,胤礽又清清淡淡问道:"明安之事,众卿还有何话说?"

这还有什么可说的,没有人敢出声。

"众卿既无异议,退朝。"胤礽说完起驾离开。

此时已经到了巳正时分(1),太阳有些火辣辣起来。众人从寅时站到现在,个个都是既疲且累,饥肠辘辘,加上最后这件事圣躬决断也没有什么好说的,待御驾走远便都默默地走开了,没有人再向还瘫在原地的明安再看一眼。

侍卫们等朝臣散开,径自拖他去了天牢。

九阿哥胤禟与同母哥哥一同向宫外走去,摘下帽子恨铁不成钢地说道:"明安这小子真是太不争气了,竟在这里留下这么大个娄子,让人想为他出点力都出不成!白瞎大家这么的多布置!"

素来温和地胤禟语气难得地有些冷,道:"他作下这等事来无论如何都是死罪,你还要怎么为他出力?就像二哥说的,朝廷命官他都敢擅杀了,还有什么不敢,救下他这次,你是等他下次闯出更大地祸来好连累你么?"

胤禟毫不避讳道:"五哥,你不能这么说。你知道单我这次开府他就送了我多少银子么?——这个数!"他伸出一根手指一比。

胤祺迟疑了下:"一万?"

胤禟冷笑一声,道:"是十万!那日他送母妃地那几匣珠宝首饰也不下五万!"接着不胜羡慕地道,"江南之地果然富庶啊,明安到那里不过四年,你看他走礼的手笔!"

胤祺也为这个巨大的数额吃了一惊,需知一个贝勒开府朝廷所拨银两也不过十几万两,而这,仅仅是明安对一个并无实权地皇子的一次走礼!胤祺不由想起那次明瑞求上门之后,时候让家人送去的那张礼单与小匣。

当时他看也没看地就又让人带回去了,这时不能想象那张礼单上与匣子里的财物价值。

他喃喃道:"这等国之蛀虫,难怪二哥那样痛恨……"江南赋税一岁的收入才有多少!

胤禟不高兴地白了他一眼,"当官哪有不捞钱的。五哥,跟你说话真没意思,你又不是二哥,操的哪门子心!"

胤祺被他气着了,"还怪二哥总不派实职给你,你看看你现在这个样子,叫人放得下心给你派实职吗?二哥从小是怎么教咱们的……"

胤禟打断他地话:"千里做官只为财,咱们满人当年入关是为了甚么?还不是为了关内的花花世界,繁华似锦。难道还当真是为了'清君侧'?二哥……"他撇撇嘴,"是被他那些汉人师傅都教的有些迂了,怎么你也被二哥教成这个样子……"

胤祺气道:"你敢去二哥面前当面跟他这么说吗?"

虽说胤礽从小从不以太子、皇上的身份威压众兄弟,从来都是一味爱护,维护地比太上皇康熙还周全些,胤禟向来不怎么怕他。但当面去说这些话,他还是不敢的,吐了下舌头道:"我又不是疯了,好端端地去说这个做什么呢?"怕哥哥还要啰嗦,飞快地继续说,"好了不说了,母妃还在我府上住着呢,今日下朝晚,我得快走几步赶紧回去陪陪她老人家。"

胤祺明知道他不会听还是叫道:"站住,你不许再掺和这事儿了知道吗?……"

胤禟一溜烟消失在了他视线里。

他自小被宜太妃娇宠着长大,天不怕地不怕,但这个明明在别人面前都表现温文尔雅、君子如玉,一抓到机会却总会在自己面前啰里啰嗦个没完没了地同母哥哥地啰嗦神功,还是让他很有些受不了。

胤祺看着他消失的方向,叹了口气。这个弟弟,什么时候才能长大懂事些?

"五阿哥!五阿哥!请暂且留步!……"他快走到宫门口时一个内侍忽然气喘嘘嘘地从后面赶来,叫道。他回过头,那内侍满头大汗地行礼道:"郡王爷,皇上召您去养心殿!"

胤祺一看,却是养心殿地大太监徐芳,忙扶住他道:"徐公公,这么匆忙做什么,不知皇上召我何事?"

徐芳拭着汗道:"皇上收到了一份加急折子,看完就叫奴才赶着来叫众位阿哥们都先别出宫,至于是什么事奴才却不知道了。奴才这还得赶着去叫直亲王诸位。"

胤祺一怔,"连大哥也叫了?……那你赶紧去吧,不耽搁你差事。"说着让开路。

徐芳又朝他行了一礼,赶紧跑着去传召别的阿哥了。

胤祺想了一下,快步往养心殿走去。大哥直亲王胤褆虽然也在朝里担着职,但一般不是兵国之事,二哥是很少劳动他的,这回是出甚么大事了?

他走到养心殿,伺候的内侍示意他直接进书房。他进了书房,三哥胤祉、四哥胤禛、八弟胤禩都已经在里面了。

胤礽正手执朱笔在案前批复一摞奏折,脸上并没有什么着急忧心的神色,看到他进来点点头说:"饿了么?先吃点饽饽垫垫,喝口茶,一会儿人齐了再吃饭。"说着蘸了蘸朱砂,文不加点地继续批下去。

胤祺看看别人,都各自坐着,正拿茶就点心在吃呢,便也随意拣个地方坐下。养心殿地书房内不经允许宫女太监是都不能进的,胤礽头也不抬地叫声"林海",大太监林海便捧了几色饽饽和一盏香茶进来,放在胤祺面前,又悄无声息地退出去了。

几人吃点心的吃点心,批折子的批折子,又过了片刻直亲王、七贝勒、九贝勒、十贝勒都姗姗来到,胤礽才放下笔,将一本密折递给他们道:"西藏新到的折子,拉藏汗上书说桑结嘉措意图谋反,已被他处死。六世□仓央嘉措不守清规,是假□,请求废黜了他。"

众人都吃了一惊。胤褆在众人中爵位最高,年龄也最长,接过来先翻开看。

折子是满藏双文,开头先是一段请安赞美套话,后面才是正文。大意是拉藏汗报告桑结嘉措买通汗府内侍,向他的饮食中下毒,被拉藏汗发觉,双方爆发了战争,幸而长生天护佑,臧军战败,他已经把桑结嘉措杀死了。最后则是废除六世□仓央嘉措的请求。

胤褆看完一言不发,转手将折子递给了胤祉。胤祉看完,继续将折子传下去,有些欢喜地说:"这是好事啊,桑结嘉措仗着西藏天高地远,向来对朝廷阳奉阴违,不将朝廷放在眼里。据咱们的人从那边传来的消息看,六世□就是他手中的傀儡。拉藏汗倒很恭谨,又是依附咱们的,他赢了这不是很好嘛。"

懂些军事的四、七阿哥闻言则都微微皱起了眉头。

西藏太天高地远了些,虽号称依附于清廷,但朝廷控制起来一直有些鞭长莫及。拉藏汗本是青海和硕特部顾始汗之孙,顾始汗任藏王时,表面上虽立五世□喇嘛,实则自己支配全西藏,但至其孙拉藏汗时势力渐弱,之前拉藏汗一直是靠着朝廷扶持才与桑结嘉措勉强相歭的。而今他杀了桑结嘉措,在西藏又是一方独大了,这对于朝廷来说并非全是好事。

八阿哥看完犹豫了下,说:"确实算是好事,只是如此一来西藏岂不是拉藏汗一人独大了?"

其余几人看完,都沉默不语,将折子又传回了胤礽案上。

胤礽也端起有些微凉地茶盏喝了一口,道:"大哥对这事怎么看?"

39雪域的王(下)

胤褆淡淡道:"皇上如欲兴兵进藏,臣弟愿为王先驱。"

胤礽失笑道:"兴兵进藏?……不,至少不是现在。拉臧如今尚恭谨,我们师出无名。况且西藏天险难逾,气候恶劣,据说连普通的飞鸟都飞不上去,让普通的兵丁毫无准备地进去,十停会有五停死在路上。若要兴兵进藏,必须得在我们做好万全的准备之后。再则拉臧并非雄才大略之主,虽一方独大,暂时却还不妨。"

胤褆反驳道:"世间岂有万全之事?暂时不妨,难道必要等到有妨碍之后再仓促而动么?西藏虽有天险,但藏人既受得了,我们便也能。至于有名无名,他未经朝廷允许便杀了桑结嘉措还不算?"

胤礽皱起了眉头,道:"大哥不畏艰险虽是好事,但西藏的气候不亲自见识过是不能妄下结论的。普通的兵丁上去,不要说打仗,便是呼吸行走也极困难,其他恶心呕吐、生病发烧等种种高原病更不一而足,体弱些兵丁根本撑不下来。这些年我也不断往西藏派探子收集消息,只是成效都不大,进藏实在困难,藏民又固步自封,风俗习惯同我满汉皆相差甚大,兴兵实非易事。"

顿了顿,他又道,"这样,拉臧既然请求废黜仓央嘉措,说他是假□,朕就下旨拘仓央嘉措进京,就说要亲自辨别一下他的真假再决定是否废黜。这位六世□虽然不守清规,在藏民间却威信甚高,接到京城来,对拉臧汗也是份牵制。大哥如果愿意,可以随这队使者进藏去探看虚实。"

胤褆并不满意,但也不便再反驳。胤礽又道:"大哥若去,我可以拨三万精兵作为大哥的护卫,便以大哥为正使,如何?"

三万精兵?胤褆猛然抬头。拉臧手里的军队才有多少人?这是默许他到时便宜行事地意思了。

唇角勾出一丝笑意,他沉声道:"臣弟谢过皇上信任。"

其余几个人也都明白二人这几句话中的意思,男儿谁没有点金戈铁马的梦想,都羡慕地望着大阿哥。十贝勒胤衤我更是出口肯求道:"二哥,让我也跟着大哥去长长见识吧?"

胤礽道:"胤衤我也想去?"想了下,道,"去历练历练也好。不过到西藏这一路艰辛的很,可不像跟着皇阿玛出京游山玩水那么惬意,你吃的了那个苦么?"

胤衤我兴奋拍胸口道:"二哥放心,大哥受得了,我肯定也受得了,不会给二哥丢脸的!"

胤礽摇头道:"你怎么能同大哥比,一路上只要你不叫苦叫累,能一路撑到地方就不错了。你想去得先答应我两个条件。"

胤衤我一口应承道:"二哥你说。"

胤礽道:"第一;一路上须得听大哥的话,他说甚么就是甚么,不能违逆他的意思,不得擅作主张。你也知道此次进藏不是单纯接人。"

胤衤我犹豫了下,道:"是,我甚么都听大哥的就是。"

胤礽道:"第二;路上不能摆你的皇子架子,与兵士们同止同息,撑不下来时叫大哥分人护送你回来就是,也不要逞强。"

胤衤我满口答应:"是。"

胤礽一笑,道:"那好,这次我就让你跟着大哥去长长见识。"

七、八、九三人闻言都渴望地看向胤礽,争着道:"二哥……"

胤礽知道他们想说甚么,止住他们道:"这趟毕竟是公事,不是去玩的,哪能让你们都跟去。以后有机会的。"

事情议论完毕,众人移步到外面去吃饭。

胤礽吃饭时没有那么多的规矩,膳食更是比太上皇在位时还要俭省,这天中午竟然只是一碗鸡汤细面,外加两小碟咸菜而已。喜欢吃肉的人面前另加了碟肉,但分量也不多,只是恰好够吃。

九阿哥不满意地说:"二哥,你越来越省了,我们这么大个大清国难道还少你省的这顿饭钱么?"

胤礽微笑道:"怎么,不够吃么?不够吃再点,让林海去给你传。"

九阿哥被他噎的翻了翻眼睛,余人都失笑。

几人都饿了大半天了,这么热气腾腾地一大碗面摆在面前倒比什么都能挑起胃口,都拿起筷子吃了起来。九阿哥先喝了口热热地汤,又挑了一筷子面放到嘴里,却也鲜香适口的很。唏里呼噜将一大碗面与肉都吃完了,咸菜也没剩下几根,饱饱地别有种异样的心满意足感。

再看别人,平时吃饭很是挑剔的三阿哥同饭量甚小的八阿哥也将一碗面吃的没剩下什么,互相望望,一时都感觉挺新鲜。

胤礽受宫廷礼仪教育几十年,已经深入骨髓,便是吃一碗鸡汤细面时也是脊背挺直、仪态优雅,无可挑剔,犹如在品尝珍馐佳肴。三阿哥胤祉这半天是真被饿着了,本来已经吃饱,看他这么吃竟又有些饿起来。暗想一会要问问御厨这道面到底是怎么做出来的,嘴里却劝道:"二哥,虽则俭省是好的,但你一国之君,俭省至此也不像。况且即便为安全计也不当如此。"

胤礽道:"我知道,只是偶一为之罢了。"

十阿哥胤衤我夹了块酥香的肉脯放到碗里嘟囔道:"什么偶一为之,十次有八次就算不是吃面也比这好不了多少。"

吃过饭几位阿哥一同离开,胤衤我忍不住埋怨道:"你说二哥这么苛待自己是作甚么,不说我们,便是平民百姓的中等之家吃饭也不至如此。皇阿玛小时候是怎么教他的,把他教的俭省至此。"

胤祉嗤笑道:"小十,你知道什么,二哥小时候才是真正的金尊玉贵。你那时候小不记得了。当时但凡是内务府进上的好东西,皇阿玛自己舍不得用都要先可着二哥,至于衣裳吃食,更是把世间至好至珍之物都罗列到了他跟前由着选择。饶是如此还怕他受了委屈,在二哥两岁时就将内务府交给了凌普掌管。"

"二姐出嫁时二哥叫侍女给她绣过一顶烟霞色帐子,金线攒紫水晶珠绣的缠枝蔷薇,撑开了那叫一个奢丽辉煌。二姐姐为那帐子写过一首诗,我到现在还记得两句呢——'呼侍细扫潇湘簟,犹恐残花落枕旁(1)'。你什么时候去二姐姐那里看看,二姐现在还爱若珍宝。"

胤衤我比胤礽小九岁,记事起胤礽已经非常有上皇风范了,除了皇阿玛赏赐与皇太子份例,少有奢华之举,因此感觉他本来就很简朴,没想到还有这样的往事。意外地道:"我就记得小时候二哥身边的宫女太监都漂亮,是全紫禁城最漂亮的,比皇阿玛宫里的都漂亮,羡慕的不得了,别得都不记得了。"

胤祉哈哈笑道:"是了是了,还有这个。毓庆宫的宫女太监也都是皇阿玛亲自一个一个选出的最出挑的。模样、性情哪一样都是顶尖。养心殿的大宫女琳琅不错吧?那时候是比她稍差些的都进不去毓庆宫。现在那些人都渐渐放出宫去了,留下来的不多。皇阿玛那时是恨不能把星星都摘下来给二哥。"

**十三个阿哥那时候还小,事情都记不大清了,听的津津有味。胤褆却清楚地想起那时艳婢姣童拥簇,恍若神仙一般地尊贵少年的面容,只觉犹如隔世一般,不由有些怅然。

胤祉说的兴起,顺口调侃道:"而今二哥自己一当家知道柴米贵,顿时把排场都收起来了。"几个弟弟都被逗笑,连一向严肃的胤禛也不由莞尔。

送走兄弟们,胤礽有些疲倦地在榻上靠了一会儿,便召来书房行走拟允许大阿哥调兵的折子。

今日当值的书房行走姓季名康,是个老成持重的人,迟疑了下道:"皇上,此时兴兵进藏……?"

胤礽温声道:"季爱卿有何见解?"

季康道:"皇上英明果决,当廷断了明安之事,但臣恐其后面地牵扯未必能如此简单了结。兵者国之大事,而今'摊丁入亩'正值紧要关头,各地赋税征收都在调整,三万大军入藏补给并非易事,一个疏忽,两方哪一方有什么意外后果都难以预料,皇上请恕臣不敬之罪,似非明智之举。"

胤礽俯首沉思良久,回到书房又拿起拉藏的折子,指尖轻轻划过仓央嘉措几个字。

西藏他是一定要握在手里的,现在清廷对藏区、青海一带的控制力太弱了,虽则几年前打败了葛尔丹,但现在朝廷对这一带的主要控制还是靠各个部落之间地互相牵制,还不能直接统治,这是不行的。

他不记得"历史上"清朝是如何得到了西藏的直接统治权,但总不可能坐着等待它从天上掉下来。

至于"摊丁入亩"一事,他是在从大贵族、大世家、大地主的虎口里夺肉,在动最根本集团地阶级利益,一个不慎自己都有可能万劫不复,连另一段历史中的雍正那么强硬地皇帝,至死都蒙着这次改革的阴影,不是短时间可以完结地了的,不是很容易能完结地了的。难道这漫长地改革中间就什么也不做?

即便不做又能阻挡的了别地意外的发生?

但季康的忧虑也并不是没有道理的,明安的案子,难以处理的问题还在后面。李笑送至京城的账簿上长长地那么多页权贵名字与一笔笔巨额数字才是难中之难。

自他登基以来虽然不像雍正那么铁腕,但也一直在缓慢坚决地肃清着吏治,刚硬不惧得罪人的小四一直在帮着他处理这方面的事情。在身边看着长大的小孩儿脸上,开始只是装小大人的严肃面具已渐成真容,群臣已开始见之心惊。他不是不歉疚不心疼,只是诸兄弟中不怕帮他做这些事情、做得了这些事情的人只有他。

过了许久,他终于道:"朕意已决,正如直亲王所言,战争永远不会有适当的机会。入藏之事势在必行,几年前葛尔丹一战我大军余威犹在,再过几年西藏青海诸部休养生息,繁衍壮大,我们进藏需要付出的代价就更大了。此时恰是时候。"

明里暗里一直支持葛尔丹,与朝廷敌对的桑结嘉措死了,拉藏脚跟尚未站稳,周围诸部都反对他,急需清廷的支持,这机会放弃实在太可惜了。

季康见他决心已定,也只能默然不语。他是书生脾气,总觉得打仗无论什么时候对老百姓来说,总是不好的。

胤礽一看他表情就知道他在想什么,微微一笑,却并没有再同他解释什么。他也不能向这个书生解释清楚西藏这片酷寒之地的意义,在季康看来,那里贫瘠荒蛮又遥远,人畜难存,便花大代价夺来也毫无用处,省下些钱还不如丰惠百姓。也省得兴师动众,白送健儿性命白洒男儿鲜血于异域。

季康这样的人,见识局限于时代,但时时处处把老百姓放在首位,虽不能做开拓者,无法有大功绩,却是一个朝代的脊骨与灵魂,有他们在,历史的马车才不会轻易脱轨。

胤礽的目光又一次落在仓央嘉措几个字上,云贵人嘹亮婉转地歌声再次在耳边响起:"住在布达拉宫,我是雪域的王。走在拉萨街头,是世间最美的情郎……"

"住在布达拉宫,我是雪域之王。走在拉萨街头,是世间最美的情郎。"对写得出这样的诗来的六世□仓央嘉措,他也有一丝期待。

季康谕旨尚未写毕,林海匆匆进来:"皇上,江南来的加急奏折。"

胤礽打开一看,见开头便是:"臣曹寅奏上……江浙名士邱慈、王后法、弈嘉佑等……挑拨满汉之分,谋反清复明……"

胤礽看完吸了口气,轻叹道:"真乃多事之秋啊。"

转手将折子递给季康,走到窗前负手而立,却见湛蓝地天空似有一层铅色的云低低压了过来。

季康只扫到第一行就脸色大变,匆匆浏览完抬头去看胤礽,胤礽一身浅色地常服像要融化在窗口的逆光里,身影有些单薄,却如常笔直。


40文人造反


从来一牵扯到"谋反"二字,就是最能触动到统治阶级敏感神经的,尤其是以异族入主中原的满清,而江南更是八旗入关时犯下血案最深重的地方。但这次江南之事的由头,却是胤礽也没有想到的。

出于某种考虑,胤礽尚在太子之位时就很推崇西学,太上皇康熙另有考量,也支持这一点。上行下效,于是那些远渡重洋而来地传教士在中国很是吃的开,他们带来这些与中国传统文化几乎完全是不同体系的全新西方知识在士大夫精英阶层也很风靡。

这些西方知识虽然同泱泱中华文化不是同一个体系,但其渊博深奥处不逊于中华文化,中华是最不乏才智之士的,研究的深了,自然有人入迷。为着心中信念,不畏艰险克服重重困难来到中国的传教士也多有出色人才,两者相遇别有一番精彩声势。但或许也就是太有声势了,物极必反,另一个声音就出来了,加上中华文化向来高高在上,视自己之外的国家都为蛮荒之地,粗鄙不文,不屑一顾,而今忽然新冒来的蛮人学问竟似完全不逊于中华文明,怎能叫人心平气和。而另有一种心怀鬼胎的人,这时就看出便宜来——鞑子的皇帝这么推崇异族地学问,这是为什么?他是想借这些红毛鸀毛的文化与我中华文化抗衡,想借此同化、甚至灭绝我中华文明啊!

他们先是断了我们的统治,而今还想彻底把我们的文明传承也断绝了,叫我们彻底奴化于异族!

从小就受中华传统文化教育,而今在西学冲击、在传教士的咄咄逼人下,本来就有些自危之感的读书人很愿意接受这个说法,便是大字不识几个但自认为有些见识地小老百姓中,这个说法也很有市场。因为即便如今是被夷狄统治着,汉民族几千年地传承,民族自豪感也不曾磨灭,反之因为被剃发易服,这唯一无法被取代抗衡的文明被更加重视,因为这是仅剩的骄傲了。

再加上传教士的本职毕竟是传教,他们传播知识,只是为了吸引精英士大夫阶层的注意,希望使他们能正视自己的信念,毕竟神的光辉,只有被精英阶层接受了才能真正地普撒这片大地。在这东西方交流尚极其困难的时代,敢远涉重洋,不畏生死来到一无所知的地方只为传播自己信仰的传教士们,绝大多数都极其狂热虔诚,甚至称得上野心勃勃。他们传播自己的信仰,把这份狂热也传播了出去,有些愚民为了能在死后进入天堂,把全部家财都捐献给教会,惹出许多是非,本来便已经惹起了有些人的侧目反感。有心人一煽动,这场是非应时而起,从者颇为不少。

胤礽推崇西学,纵容传教士是希望促进中西方文化交流,也料到了两方交流必会有些冲突,却没想到会出这种事。曹寅送上来的折子,策划此事的几个积极首领已经开始私下印制内容"大逆不道"的小册子散发了。

这种事再不上报就是曹寅的失职,但就胤礽本意来说又不愿兴文字狱。自古以来每一场文字狱都大伤国之元气,一牵连起来没完没了,后世载诸史书,也无论孰是孰非都是污名。而且照册子里的内容与宣扬的观点,这是实打实的谋反,应诛九族的,他更不愿意为这点事情诛人九族。

可是这种风气不刹又不行,清廷是异族入主中原,不占大义名分,人又少,虽然统治着天下,但那几百万人往关内一洒就像往地上掺了把沙子似地,看都看不见了,本来就敏感的紧,又在这内部暗流汹涌的关头。

不过好在这次折腾的只是一帮文人,俗语说文人造反,十年不成,危险性不大。胤礽不给人留趁机发挥、浑水摸鱼的机会,次日就下旨,将这一帮文人连家带眷全部流放到了他们眼中的海外荒蛮之地去。并明言:他们既然是因这些"蛮人"才如此的,那么就去这些蛮人的地盘上弘扬我中华上国文明吧!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只关起自家家门怕人家入闯进来算什么,我泱泱大国岂能如此小家子气。这些"蛮人"都知道把自己的文化传播到我"中华上国"了,我们当然也可以把文化传播出去,让那些海外蛮人看看我们五千年的灿烂文化积淀。

此时的中国人虽然也大都知道了海外也有国家,但大多仍旧视之为不毛蛮荒之地。这个处置既不至于没有威慑力,又不至于真诛人九族那么残酷,不轻不重恰到好处,让什么人都无话可说。

尤其胤礽还允许牵连其中的这批人带上自己的书籍,家产也不抄没,方便他们在海外弘扬中华文化,感化"蛮人"。这些江南名士大都是家学渊源的人,海外多了一批这样的人,就像一捧火种洒到了原野上。此时世人都不知,这看似只是皇帝宽宏仁慈的一个小举动,其实是世界文明史的一个转折。

此事之后,胤礽这个处置成了惯例,凡是有文人涉及此类事件,后世的皇帝们大都是如此处置。

江南的这场事情刚传到有心人的耳朵里,已经被皇上快刀斩乱麻处置好了,干净利落又大气,让人想做点什么都找不到机会,还得满口称颂,加上之前的明安案,有些人不免憋气。

"明安下去了,郭晋下去了,江南官场看样子真要泰半换人,皇上是铁了心要追查下去啊,不知道这京城朝堂上要倒几个?皇上待那些汉人都如此宽仁,为何待我们满人这般苛刻?"

"哼,怀兄,你知道什么,你且看看,自当今登基以来倒下去的都有谁?那本帐册清查下去,对准的又是朝中的什么人?都是朝中老臣,太上皇手下的旧人……一朝天子一朝臣,皇上,这是在清洗……"

"阿里兄慎言!"听说的人吓得满头冷汗,明知四周无人,还是忙左右看看,道,"这话岂是你我身为臣子可言的?"

说话的人满脸不屑,"怀兄,你不必做此情状,这里只有你我二人,难道这话还会流漏出去不成?况且你我也算旧朝老臣,人家的刀都要砍头上了,你还要装看不见?"

听的人举起酒杯掩饰自己的情绪,"这……这不至于吧?太上皇与当今父子情深古今罕见,怎么会。明安只是宜太妃的族侄,郭晋在太上皇时也没受什么重用,还算不上旧朝老臣……"

"哈!"对方讥笑,"怀兄,你入仕多少年了竟然还相信父子情深?你是在逗小弟开心么?既然如此,想来是自有主张,小弟底下的话也不用说了,喝酒喝酒!"

听的人有些尴尬,只能也举杯,陪饮良久之后才又道:"小弟只是不知该如何是好罢了,唉,阿里兄有何以教我?"

对方道:"我有什么法子?皇上可是皇上,天下都是他的,要做什么,谁拦的住?即便有不妥当处,咱们这些旧朝老臣,也只得听之任之罢了……"顿了顿,他又充满暗示地道,"幸好太上皇还在,咱们还不至于真成了无根之鬼。唉,皇上到底年轻,不重咱们这些为天下根本的满人,反而听小人蛊惑,去推行什么'摊丁入亩'。弄得天下民心不稳,朝中风波迭起,真是……"

听的人若有所思,继而恍然大悟,"是,是,阿里兄高见。太上皇长年不在京中,不知这些情况,也不知咱们旧朝老臣处境艰难,若是知道,想必定不会让皇上如此胡来的……"

两人相视大笑,一齐举杯。

  人间草木深

  皇帝表现出这么强硬的态度,没有实在的把握,再在底下动小动作就是找死,这是再明显不过的杀鸡儆猴,朝中私底下的骚动登时安份了许多。但是胤礽并没有因为这份表相上的平静而掉以轻心,火山积蕴熔浆,不会因为外部力量的强行压制而冷却,那份压力越大,将来爆发之时只会越猛烈。
  胤礽也并没有打算只一味压制。人心是最奇怪的东西,欲望永远不会有止境,无论拥有的再多,被夺去的是再无谓的小利益,但只要是原本拥有,无论其实该不该得,都必将恨之入骨。
  胤礽从未忘记"摊丁入亩"触动的是哪些人的利益——是所有的大贵族、大世家、大地主,是最根本集团的阶级利益。虽则身为皇帝,但他也不觉得真正角起力来他能赢得了这些人。从本质上来说,他其实只是这些人利益的一个代表而已,真正伤害了这个最根本集团的阶级利益,这些人能将他推上皇位,也能毫不留情地再换一个。另一支历史上的雍正是多么手腕强硬的人,然而一生改革也何其艰难。
  胤礽不认为他比那一支历史上的雍正更强,即便有超前三百年的眼光,他能做的其实也是非常有限的。世间万事万物都有自己的规则限制,就算号称"天子"的皇帝也不能超出于这个限制之外,比如生老病死,比如事物的发展轨迹。或者他唯一的优势是有足够的耐心,和提前知道这一仗具体将是多么的艰难,充分明白自己将遇到哪些困境。
  最重要的是,三百年后十九年的、作为普通女孩子的平凡成长经历让他心境平和,知道自己其实没有多么了不起,能够克制在至高无上的权位上没有制约时不能避免的自我膨胀,明白任何人都不可能控制人心向背、随心所欲,明白对这些龙子凤孙来说,抽象的"生民百姓"四个字到底是什么意思、不轻视任何一个人。
  娄、鄂两个人被处死之后,胤祺隐隐有些担忧地提醒胤礽是否急进了些,胤礽明白时候到了,一乘素轿,同皇后石氏隐秘去了石府。
  皇后的突然归省,让石家上下乱成一团,更别提还跟来个皇帝。石氏未出嫁前所住的香雪阁石家还一直保留着,洒扫洁净一如女儿尚在家之时。石氏同母亲姐妹等人相见,回到香雪阁中自有一番悲辛,胤礽则在石家的正厅桐荫堂见到了妻子的父亲福州将军、正白旗汉军都统石文柄,与叔父和硕额驸、定南将军、内大臣华善。
  石文柄虽是当今皇后的亲生父亲,但石家的族长如今还是华善。胤礽制止了两人大礼参拜,双方分宾主坐下,华善、石文柄恭敬地奉茶。一巡茶过,胤礽便直言问道:"朕今日的来意,岳丈与石都统是尽知的,不知两位是什么看法?"
  石文柄与华善对视一眼,片刻,迟疑了下才由石文柄含糊回答道:"回禀皇上,摊丁入亩的用意自然是极好的,只是变更祖宗成法,自然会有许多人一时想不通,这也是人之常情。"
  胤礽温言道:"这正是胤礽约见两位的原因所在了。"
  这次石文柄没有迟疑地答道:"臣等自然凛遵圣意。"
  石氏家族所有的土地,都遵从圣意早就主动配合官府如实清查报备完毕,不像有些家族想方设法地瞒报或是仗着势大给官府找麻烦。石家乃是后族,怎么说和皇帝都是一条船上的,那点土地的出息并不放在心上。只要有皇后在,他们就什么都有的,用不着同那些人一样同皇帝逆着干。
  况且帝后感情和睦,皇后第一胎小产后身体一直没消息,皇上又等了三年才停了其他妃子的药,恩宠若此,石家也不是不感激的。
  但石文柄与华善眉宇间却都有一丝忧色。
  虽然石家并不将那点土地出息放在心上,却并非家家都是石家。自古以来改革都是险恶万分的事情,稍有不慎动摇皇位根基也不是没有可能,尤其是土地改革,触动多少人的利益,干系实在太大。
  胤礽自然早就知道石家的态度,然而这点表态对他来说还不够。
  虽然太上皇退位后就是真的退位,除了跟他的私下交流,再也没有以任何方式干预过朝政,他登基后一直慢慢变改军制,培养年轻一辈将领,但是镇守一方的军职要员或者是经历了平三藩打台湾的悍勇宿将,或是大家族角逐出来的不凡之辈,都不是可以轻易取代的。而且真有才华能力的人,他也不想更换,所以虽然平葛尔丹时他一手建制的新军大放异彩,但能上位的完全依附于他的将领还是不够多,只一支新军和达春等人份量还不够。
  石氏一门,自开国起就以军功立世,这一代更是连出三个都统,一个内大臣兼定南将军,在军队上的威望极重,还出了两个总督,一位礼部尚书,都是实权人物,能量之强是连一般亲王皇子也难以比及,这也是当初康熙为胤礽选择他家联姻的缘由所在。而今正是该用到这份力量的时候了。
  胤礽微微笑道:"近些年来海外洋人远渡重洋来我大清者甚多,尤其是传教士,我同太上皇一直很是优待,两位大人可知道是什么原因么?"
  石文柄同华善不知他为何突然说起这个,不解道:"微臣愚钝。"
  胤礽放下茶盏,负手踱了几步,站在屋角的博山炉前,炉里燃着香料溢出的袅袅淡烟,依恋地缭绕过他重紫的衫角。"那么在我满清之前,有多少煊赫强大的外族入过关,两位爱卿可知道?"
  这谁算过?石文柄与华善不约而同一齐想到,连忙也站了起来。汉人孱弱可欺,又善于营造,中州大地从来都是草原各族觊觎的目标,被闯入掠夺欺凌过的次数只怕数不胜数,甚至还多次有过外族入主中原。别的不说,这江山如今不是也又落入他们满人手里了?
  胤礽看了他们一眼,道:"我知道两位爱卿在想什么。两位爱卿可曾想过那些入主过中原的外族最后都如何了?"
  不待两个人回答,自己道,"汉时高祖有白登之围,匈奴何等势大,汉室甘泉烽火一日三惊,武帝时却被霍去病逐至瀚海,一分为二,北匈奴西窜不知所踪,南匈奴内附汉庭。五胡十六国关中十室九空,汉人几被杀绝,冉闵一道'屠胡令'下,羯人与匈奴被杀尽,六百万诸胡能得还本土者十中只有二三。及至元朝,成吉思汗何等雄才大略,蒙古人入主中原百余年,一朝汉人揭竿而起,仍旧被打回原形,几百年也没有恢复元气。"
  "我们是入了关,但我们才入关了多少年,八旗子弟已经腐朽成了什么样子!我不认为有朝一日汉人再揭竿而起的时候,当年天下无敌的八旗子弟还能上得了马,拿得动弓刀!中原花花世界,乱花迷人眼,我们祖先舍生忘死入关,为的本也是这些,这是拦不住的。但是二位爱卿就甘心我们拼死拼活的来了,等过些年汉人的胭脂香粉丝绸美酒把我们的骨头都浸软了,再灰溜溜地被赶回关外去牧马放羊么?"
  石文柄与华善惶恐地挺直了脊背,忙道:"何至于此?我朝与那些外族怎能相同,我朝自来善待百姓,太上皇与皇上更是视满汉为一家,生民崇仰敬爱,岂是那些暴虐短视的短命王朝所能比拟的?不至于此的。"昍 音 购 买

  四十年来锦绣衣

  沈廷文倚着窗台,望着外面沉沉的夜幕,有一口没一口地吸啜着杯中的冷酒,似醉非醉。
  上一次分别,他等了二十年,这一次他会让他等多久呢?
  此时的紫禁城想必是白缦遮天盖地,圣祖是位英明君主,他与父亲的感情极深,莫说在帝王家,便是平常百姓家也是少有,这时想来极伤心吧!他伤心时会是什么样子的呢?
  沈廷文想从来没有见到过他伤心的样子,曾以为皇家人天生无情,三十多年前他被远逐云南时那个俊美无俦的青年未曾流露过一分不舍,据宫中内线传回的消息,自己"病死"的消息传回,他也只不过是坐了一夜,第二天便行若无常。
  沈廷文想起那年二十四岁的自己满心愤懑地离开京城,及至路上才回味起最后一夜他几乎是甘心雌伏,想通他绝情之下千回百转的深意,一腔火热忍耐不了,立刻就想重返他身边。然而当时圣祖在京城大疫、他立了大功的情形下明升暗降将他调离东宫,远遣云南,意思非常明白,就是要他远离太子。他执意违逆圣意,结果只能有一个,死。
  那时他在路上真的生了一场大病,不知是否病中的人特别脆弱,回到他身边的念头那么强烈,一刻也不能等待。他知道胤礽手中有一张谍网,非常严密,还曾主导过组建,谍网对自己内部人员的掌控更加严谨,有重要人物死去,按照规定一定会有人前来确认,是只属于他的一份力量,完全避开圣祖。他像着了魔似地,异想天开地诈死,不惜抛弃沈廷文的身份,从此不能再正大光明地出现在人前,以为这样就能跟着前来查探的密谍回去,回到他身边。
  然而到他"死"之后,在原处足足等了将近一年,却始终没有等到一个探子出现。
  一年之中他从满怀希望到犹疑不安到焦心如焚到死心绝望,终于清楚查探的人是不会来了。
  他不知道胤礽为什么不让密谍按制来确认自己的"死亡",是太了解他,知道他没有真的死去,还是不在乎?
  那时的他病到生死一线,如果真就那么死了呢?如果是不在乎,又何必特令密谍不来查探?谍网几乎是他一手所建,有探子来探他绝不会认不出。
  然而有一点很明白,无论胤礽怎么想的,他不想让他回去,他并不像自己一样急迫地想再见他,他并不想见他。
  他已经有些忘了之后那一年,听着内线断断续续地传回帝后恩爱和睦,后宫一批批添新人消息时的心情。他改名换姓,开始流连红尘繁华处的各个温柔乡,沉醉在醇酒和各色美人的怀抱里,扮演风流公子,翼望能忘掉他。
  他不知以前那个诗酒风流,自恃聪明将天下人都不放在眼里的少年探花沈廷文是怎么落到今天这个地步,他不相信离开了那个人,他就不能活下去。
  最开始时,他似乎是成功了。离开了那个像他命中劫数般的人,将视线投注在别处,他发现世界各种出色的美人其实并不少,他不一定非要在一棵树上吊死。醉生梦死间,好像真的已经将那人忘记了。
  直到有天在秦淮河畔的一家妓坊买醉,聚集了大半个院子的姑娘在花厅里玩击鼓传花,二楼上突然有人冷冷说:"沈廷文,你就打算这样醉死在酒中么?"
  说话的人是他的一个朋友陈慕,比他还要眼高于顶的一个人。事后他想如果不是这家妓坊是陈慕收集消息的一处据点,陈慕又恰于此时来巡视,嫌他扰了清静,未必会理会。
  他才惊觉自己这样沉溺酒色已经两三年,花朝月夕,不能忍受一刻身边没有人陪,而且越来越觉得空寂,要时时刻刻耳边都充斥人声笑语才好,仿佛这样能把胸中的空洞塞满,能确定自己的存在。
  朝廷中康熙二十六年的探花沈廷文"死"了,他好像也真的跟着死去,存在于世间的,只是一缕漂浮的无根游魂。
  终于再次见到他,他已经是而立之年。那时大清海军新军初创,尚未立威,大海之上海盗横行。圣祖白龙鱼服巡游到福建,见到大清海商被劫掠的惨状,怒不可遏,调拨海军亲自出海誓要肃清海路。
  那是一场倾国之力的战争,当时整个大海都被各路海盗把持着,有些海盗甚至原本就是一些海外国家的正式海军。他匆匆赶赴福建,坐镇这场战争,陈慕的小弟子陈飞卷入了这场战争里。
  陈慕是他见过最高傲不羁的人,惊才绝艳,他的父亲陈永华辅助占据台湾的郑成功反清复明,病逝的消息传到北京,当时翰林学士李光地曾特地向圣祖上疏祝贺,说:"台湾长久以来没有被收复,主要是由于陈永华经营有方。今上天讨厌战乱,让他殒命,从此台湾的收复将指日可待。"然而陈永华死后,支持的延平郡王郑克臧被绞死,嫁给郑克臧的女儿也殉死,陈家一门被郑家逼的家破人亡,因此对台湾郑家人毫无好感,对朝廷也没有丝毫归属感,自成一派势力。曾说过:"满汉之争,归根结底仍旧是一家一姓之争,同我有什么干系。"从来不同朝廷扯上关系。手下势力也主要是经商和买卖消息,不涉江湖纷争。
  他的小弟子小飞跟他学的一样高傲桀骜,出师后不接手师父的势力,却跑到外海也拉起了一支海盗,专门盯着打劫商船的红毛盗匪们黑吃黑,在远近海上威名赫赫。
  然而虽然从来不打劫商船民船,但海盗就是海盗,朝廷要肃清海路,他还是被盯上了。
  因为陈慕从小被送到浙江秀水离沈家不远处的一座小山上随老僧学艺,他自幼与陈慕相识,小飞几乎算是他看着长大的,陈慕的忘机阁最初建起来的时候他还涉足过。探花"沈廷文"死后他不能再回沈家,便是回到了两人共创的忘机阁,小飞遇到麻烦,他不能不援手。更何况……那个人为了这场海战,出了帝都。
  机关算尽终于又见到了他,原本以为见他时会怨愤、不甘、狂喜,会质问他、会发泄愤怒……各种情绪会激烈到要炸裂胸膛。然而真站到他跟前时,心中却只是一片空白。
  三十岁的他,居于人间至尊的位置已经十年,光阴与至高的权柄将他打磨的从容优雅,带着分不自觉的冷淡冷漠,仿佛人间沧桑、灰飞烟灭,都在指掌之间。光阴格外厚待这个人,十年前尚留一分青涩气息的少年已完全成熟,容颜仍是绝美,气质却更加风华内敛,绝世无双。
  他喜欢的是这样一个人呵,人间帝王,掌管着这三山六水万里王土,肩负着天下苍生。
  第一次真正意识到那楼台马上一相逢、从此无时或忘的少年是皇帝。
  从未有过的无力感忽然涌来将他彻底淹没,忘记了还有小飞在福建水军大牢里等着他援救,忘记了再次走到这个人面前来的目的。他从来以为世间没有做不到的事,自来没有什么东西想要得不到,然而终于第一次意识到此生最渴望得到的是永不可能得到了,明白了十年前分别之时,他为何表现的那么绝情。
  那时即便能留在他身边,又能如何?看着他一个个纳妃纳嫔,安心做一个天子幸臣吗?穿破重重光阴终于明白爱这个人有多么地深,恍悟这个人对自己的了解要比自己以为的要深得深得深得多。他比自己更知道自己有多么骄傲——不爱的时候,一切还能解释为一场好色而慕少艾的艳遇,一旦爱了,只会转化为怨恨。他不是刘兼,只待在所爱之人的身边就好,偶尔能看到他,便心满意足,即便被远遣天涯也无怨言;也不是谢紫舟,甘心做心爱的人手中的一把刀,为他剔腐去疮,身祭天下。他是沈廷文,他的爱一定要有回报。
  他不能回报,所以远遣他离开。弥 音 整 理
  一时间所有的情绪都化为茫然……他已经用了十年证明自己是忘不了这个人了,余生将怎么办?
  为何懂了他当年那个决定其实是正当而恰当的选择,心中仍然有分不能释然地怨愤不甘?因为他的行为永远"正当而恰当",他的选择永远"正确",感情不能干扰半分?
  出乎意料地却得到一个十年之约,他问他:"阿蘅,你还没有成亲对吗,如果你还没有找到心爱的人,愿不愿意再等我十年?"
  他竟然与他相约,十年之后,抛弃那个至尊之位,卸下一切责任,与他一起江海寄余生。
  不敢相信,但又怎么能不等,况且也从未见过他有言而无信之时。
  靖平海域之后,他回到皇宫,竟然真的放归所有嫔妃,言子嗣是上天注定,自己一直没有子嗣是天意,不愿再拘束好女子于深宫蹉跎一生,从此这些女子嫁娶自由。并且不顾天下大哗,亲自为一位妃子赐了婚,厚赏嫁妆。
  他将兄弟们的孩子都接进宫来,亲自教养,在御书房一起读书,驳了臣子们请立储君的请求,宣布自己已经立下了皇储的人选,藏在乾清宫正大光明的匾后,自己逊位之后,打开匾后建储匣,便知下一位新君的人选。人人都以为他要从侄儿们中间挑选储君,十年后逊位,他却将皇位传给了四弟胤禛。
  关于这位新皇,他有所了解,确实是他兄弟中最务实爱民的一个,但让人有点费解的是他的四子却很不得他喜欢。
  他不知他为何如此,他是很喜欢孩子的,然而那个名叫弘历的小家伙似乎出生便招致了他的厌恶。因为他的态度,新皇也甚是不喜这个儿子,不过好在这并没有影响皇位的继承,新皇还有别的孩子。
  逊位之后,他同他的皇后也和离了。和离书上赞美皇后的种种美德奉献,表达了自己的歉疚与祝福,同样给了皇后嫁娶自由的权利,而后真的抛下一切,来找他了。
  除了每年定期地回去同圣祖团聚,其余的就是神仙生涯。他们泛舟潇湘,策马塞北,听涛观海,玩月赏雪,似乎是为了弥补二十年来的亏欠,他对他几乎是纵容的,百依百顺。
  这样的神仙生活,过了八年。
  他以为余生就会这样过下去了,圣祖却崩了。这次他又需要等他多久?

  五十年红尘

  胤礽穿过阒黑的夜色走到门前,一掀锦帘,就闻到屋里浓重的酒气,轻声问:"怎么不点灯?"
  沈廷文一怔,扔下酒杯,手忙脚乱点燃烛火,不能置信道:"今日应当是大殓,你没有守灵?"
  胤礽走进门来,厚重的连帽斗篷带进来冬夜的寒气。"已经大殓完毕。收拾东西,我们明日离开京城。"
  沈廷文惊讶至极:"这,这才第七天,你……"
  胤礽解下斗篷,声音略嫌冷漠:"圣祖崩了,我在此地已无牵挂。你不是本来就不喜欢这里?以后我们可以不必回来了。"
  沈廷文听他说到"已无牵挂"时静默了下,待他脱下斗篷,却睁大了眼,脸色有些发白:"你……"
  昏黄的烛光下,胤礽一身素服,宛如冰雪地里一株披霜的树,更让人惊骇的是他脑后空荡荡的,头上竟然只有一层茸茸的和尚似地短发。
  国朝国丧,向来有子孙亲眷剪发辫随葬,以示身殉的习俗,但也从来没有说有把头发全剃了去的。他知道胤礽与圣祖素来父子情深,可是,他,他这是……
  胤礽知道他在想什么,扯了扯嘴角,像是想扯出个笑来,却没有成功,道:"我不是要出家,你别多想。"顿了顿,又道,"这才应该是我本来的样子。好容易脱离一道藩篱,我怎会再把自己拘束进另一道藩篱去?"
  圣祖驾崩,他在灵床前寸步不离守了七日六夜,今夜是头七,也是民间所谓回煞的日子,传说死去的人要在这一天最后回阳世看一次。未曾转世以前,他是一个坚定的唯物论者,然而经历了转世重生这么匪夷所思的事情,他已经不敢肯定人死之后,是不是真的没有另一个世界的存在。
  如果真有另一个世界,圣祖是不是已经见到了那个真正的太子?他如果知道了自己并不是他真正的儿子,而是不知从哪里来的一只孤魂野鬼,附在了他儿子身上,欺骗了他这么多年,让他白白付出了那么多疼爱与心力,还占了他儿子的江山,他会怎么想?他会憎恨吗?会厌恶吗?……
  无法想象。
  刚刚到来到这个时代的时候,他觉得康熙的爱是桎梏是危险也是保护,他防备又依赖,不堪重负,渴望挣脱。然而这么这么多年过去,前生的一切都久远到恍惚似一场不甚清晰的梦境,被他所爱竟已成了一种习惯,依赖他都也变成了一种习惯。
  无法想象被他厌恶的感觉。
  或许就是这个原因,在头七夜到来之前他离开了皇宫,并做了到这里之后最想做的一件事情——剪去了脑后那碍事又难看的发辫。他将发辫留在棺中殉葬,同时也隐隐有表示不会再回来的意思,就像对沈廷文所说的,康熙去世,宫中已经没有什么让他留恋的。
  不论是不是真有魂魄在此夜还魂,他不想遇见。不是害怕,只是,现在还不想见到他。如果真有另一个世界,真有灵魂的存在,死后他愿意面对爱护了他几十年的那个人的无论是憎恨还是别的什么情绪,但此刻还不想。
  昌平十年之后,因为一直没有子嗣,他将兄长弟弟们的孩子都接进了宫里亲自教养,理所当然地,朝野内外开始传言,说他要从这些孩子们中间挑选嗣子。那时他也并不是完全没有这个意思,只是为着这个原因,他有些弟弟的表现,实在让他失望心寒……明明小时候是那么可爱的孩子。
  他不是不知道人大之后,心也会跟着变大,欲望是没有止境的,他身下那一张龙椅的诱惑力无与伦比,但真看到这一天,还是不能不伤心。
  他不想再看下去,况且也自觉能做的事情都做了,在那个位置上再待下去也不会有作为,只能慢慢迷失在至高的王权里。他□新觉罗·胤礽太久太久,已经不是路瑶了,不想再过些年,连爱新觉罗·胤礽都不是,只是一个皇帝。皇侄们都还小,没有担得起大梁的,四弟胤禛,"历史"上的雍正帝是接替他的极佳人选。这些年来他改革,胤禛不计毁誉地帮助他推行,是他得力地左膀右臂,实干精明,不怕得罪人,最重要的是,他竟然同情爱护社会最底层的百姓!——在这群生来便高高在上、生杀予夺的天家人中,竟然有一个人从心底同情爱护那些处于社会最底层的"蚁民",这简直是个奇迹!而且胤禛赞同支持他的那些政策,将皇位交到他手上他必会不遗余力地继续推行下去,不必担心自己人退政息,因为这些政策,也是他的心血。所以虽然像是"历史"在小小的转折后又回到了"正轨";在昌平十五年之后,胤禛因为知道了沈廷文的事、知道了他竟然与男子有染,十分不能谅解,同他闹的极僵,他还是毫不犹豫地将皇位传给了他。
  其实说起来五弟胤祺也很好,可惜胤祺的性格温厚了些,要将这些政策继续下去,必须有强硬的手腕与钢铁般的意志力。离开京城,他唯一遗憾的就是以后可能再也见不到这位澹泊温柔的五弟了。只是五弟子女离离夫妻融洽,有一个美好的家庭,一个哥哥不能再见,想来也算不得什么缺憾。
  沈廷文不解头发与藩篱有什么关系,他却不解释,只催促道:"快收拾东西。"康熙巨大华贵的棺椁好像沉沉压在他心上,他一刻也不想再在此停留。
  沈廷文奇怪,却没有再问下去,听他的话命人去收拾行装,心中狂喜。他半点也不喜欢这里,在这里即便身在一处,也总觉得和两人隔着千山万水的距离。
  行装其实没有什么好收拾的,这些年二人天南海北地走,很少在哪里长久停留,行礼永远是打好的,到了京城后,沈廷文根本没有拆封,只需稍微收拾就好。第二天两人便在码头乘上一只轻捷舒适的羽船,离开了京城。
  穿插过众多繁忙的舟船,码头渐渐远去,巍峨的北京城如同一只蹲踞的怪兽,也渐渐远去。沈廷文心情极好地问胤礽:"我们去哪里?"
  胤礽微笑道:"出海吧,我一直想出海看看,你不是也对海外很好奇?以前圣祖在,我不能远游,这回我们也去看一看,小六同那个英国人生活的地方究竟是怎样的。也好好看看,让菱菱这么迷恋的大海,到底有什么魅力。"
  沈廷文也微笑道:"宁安公主真是位奇女子。我原以为你或者舍不得她,为她在京城挑一位夫婿,就让她留在身边承欢膝下;或者会让她去喀尔喀接替固伦恪靖公主做一位'海蚌公主',继承四公主在草原上的惊人势力。没想到她竟然去海上做了位女将军。"
  胤礽有些无奈,道:"自从昌平十年阿玛带着她参加了那一场大海战,她就迷恋上了大海与船……真不明白,一个姑娘家怎么会喜欢这些。她就是想当女皇帝我都不意外,偏那么野,要去女人最不适合的海上!"眼底却有一丝纵容,甚至骄傲。
  沈廷文知道这件事当初的惊世骇俗,小公主甚至险些因此被宗谱除名。虽然因为她是所爱之人同别的女人所生的女儿而不可避免的心有芥蒂,他还是不能不敬佩欣赏她的勇气。钦佩又不解道:"我还是想不通,她为什么没有挑中我们家小飞,反而看上了那个书童出身小芝麻官儿李笑。我们家小飞要模样有模样,要本事有本事,多少女子神魂颠倒望穿秋水,哪里及不上那个书呆子?"
  胤礽道:"李笑可不是书呆子,专情纯良却不迂腐,豁达澹泊,是真正的心胸开阔之人。菱菱嫁给他很好。陈飞虽然也很好,却太心高气傲、桀骜不驯了些,并非良配。"
  沈廷文想起小公主大婚时陈飞失魂落魄的样子,与大海战时吃的苦头,叹了口气道:"桀骜不驯些有什么不好,他对小公主是真心真意,而且两个又都这么喜欢海,才是珠联璧合。总之,他真是欠了你们父女的。"
  羽船没有像沈廷文期待的那样,一日千里直至杭州海口,两人放舟海外,重新过回神仙生涯。因为胤礽上船没多久就病了。
  沈廷文觉得还是低估了圣祖过世对他的打击,因为医生说这是悲伤过度所致。
  胤礽并没有觉得自己有多伤心,但他的病势越来越严重,昏昏沉沉,竟然渐渐有不起的趋势。
  船不敢再快走,他却不允许停下来,坚持要继续前行。幸而两人出门一向都万事齐备,医生药材都是随船带着的。即便有什么缺的,运河两岸也随处有忘机阁与胤礽所创商联的生意据点,随时可以休整补充。但一碗一碗药喝下去,四五个名医会诊,他的病情还是一日比一日更沉重。
  慢慢的他自己也觉得有些不好。
  一日从不知是昏是睡中醒来,看到沈廷文坐在他床边发呆,几日下来竟然清瘦了一大圈,黯淡的像一抹影子,目光怔怔地不知落在哪个虚空,一瞬间心猛烈地疼起来。
  伸手去握住他的手,勉力一笑道:"别担心,我不会有事,很快会好起来。我怎么舍得把你一个人留下。"
  像在对他说又像在对自己说。
  这是他至爱的人,他放弃了那么多,伤害了那么多人才又握住他的手,怎么能就这样走。
  两个人在一起先走的那个才是幸运的,在生命最美好的时光里,他已经让沈廷文等待了二十年,怎能再让他承受生离死别之痛?
  这是他至爱的人,他不曾为他遮去过丝毫风雨,不能守护他一生安稳幸福,反而总是因为自己让他处于险境,受到一次一次伤害。
  他不能就这样走,再把他一个人撇下,让他承受生离死别之痛,他要守护他剩下的年华,他要活的比他长久。他已经辜负皇后,不能连他也再次伤害。
  沈廷文一怔,猛然落下泪来。
  ———分割线———
  海浪撞击在礁石上飞溅起白色的浮沫,从海船窗口望出去,远处海天一色。海面上回翔的海鸥鸣声嘹呖。
  胤礽最后对镜修剪了几缕碎发,回身道:"怎样,这回不像和尚了吧?"
  沈廷文仔细打量他,他大病初愈后脸色尚有些苍白,穿着针线上人按照他的要求精心裁制出来的样式古怪地白色衣裤,碎碎的头发黑色地丝绸也似,有几丝垂在额前,倒奇异地显得清爽干净,看起来至少年轻了十来岁,便说是刚至而立之年也有人信的。这一身打扮在他身上出奇的合适,有一种与这世间所有人都不同的简洁洒脱之意,仿佛脱去了一层枷锁,又仿佛这才是真正的他,连眼眸中那层似有若无却从来不曾消散过的忧伤浮翳都消散了,简直像得到了重生。
  他心中一动,道:"不曾想倒是挺好看的,叫针线上人帮我也做几套这样的衣服,我也要把头发剪一剪。"
  胤礽挥了下剪刀,笑道:"我来帮你剪。"
  笑容如窗外一碧万里的海洋,旷达、放逸,真正地自由。

  石芳华番外

  石氏有些出神地望着鹅毛大雪纷纷扬扬从漆黑的天幕中降下来。
  离开紫禁城八年了,不想这次回来会是圣祖驾崩。
  当年的和离,所有人都认为她受了大委屈,亏欠于她,无论是圣祖、四弟还是父母亲人。没有人相信和离是她先提出的,是自愿的。
  至今她的名字仍在皇后金册上未曾撤下,圣祖与四弟是不承认她已与胤礽和离,而胤礽则是认为即便和离她也是大清的皇后,不必撤下。不论是在宫中、在京师还是在哪里,只要她以石芳华的身份与人相见,都会得到皇太后的礼敬。
  连胤礽自己也觉得深深负疚于她,走之前不止大量的钱财田地庄园,连未登基前太上皇为他所建的私园西园都给了她,甚至还为她伪造了三个便利又没有人知晓的身份。石氏知道他是怕自己走后她在宫中身份尴尬,又担心她回娘家受委屈,更不愿看到她一生框死在这个位置上,想给她多留几条路走。
  和离前夕,胤礽把这三份户籍文牒拿给她看,道:"如果有好男子敢不计较你的身份娶你,就嫁了他吧。你才三十六岁,以后日子还长着。我误了你一生,只希望你下半辈子能自由自在,随心所欲。"
  只有到了他们这个身份才会知道"自由"两个字何等可贵,帝后手握世间权柄,却也一举一动都是世人的表率,他与她都不是任性的人,于是也是最不自由的人,所以他对她的期望只有"自由"二字。
  他为她准备的三份文牒都是方便行走的身份,这些年来在朝廷的鼓励下民风渐渐开化,不再对妇女约束那么苛厉,有些唐时气象,妇人女子出门行走与再嫁都渐平常。他一直惋惜她生为女子,不得出门看大千世界,希望和离是她生命的另一个开始,而不是一生的结束。
  她没有辜负他的期望,这些年来,也一直同璇玑在外行走,看世间百态,看他付出二十年心血的江山是何模样。
  当完全自由的时候,才知道以前的日子有多不自由,不必再一颦一笑都必须含义无穷,不必再每一句话出口前都在心中思量无数遍,不再是石氏,不再是皇后,只是自己——石芳华。可以做任何想做的事情,不用再顾忌任何人眼光。这对从小在规矩中长大,一件衣服的添减都要符合规矩的她来说真是难以想象的事,最初她几乎是无措的:没有规矩,该如何行事?
  直到明白她甚至可以什么事都不做时,才有些明白他为何对此如此执着。江南塞北、天涯海角地走了一遭,才明白天地到底有多广大。
  原是只是为了成全他的选择,放了不止是他的自由,更是自己的自由。
  至今还记得自己提出和离时他的震惊,连她自己都震惊自己的提议,二十年前,做梦她都不会想到有一天自己会有这样的提议,可是仍提出来了。因为她的夫君,一代帝王,竟然仍痴心渴望一生一世一双人。
  初嫁他时便能感觉出来他对女子的异常尊重,他好像……将女子视为与自己一样的人,不因自己的帝王之尊骄矜半分,体贴、怜惜、歉疚,对她更是有分知己般的欣赏。渐渐发现他为兄弟、宗室指婚,从不赐正室之外的侧室婢妾,便有主动相求的,也必要她再三询问女方,女方也情愿方答应。八弟福晋性子要强,无子仍不许夫君纳妾,圣祖大为不喜,他问过八弟也甘愿如此后,不惜惹非议也在圣祖面前护着他们。
  可惜她的夫君心目中的人不是她。
  得知他竟然喜欢一个男子的时候,她不是伤心、不是怨恨,而是恍然大悟——除此之外,怎能解释他对后宫至于极点的公平?
  ———分割线———
  身为石家的嫡女,她几乎是一生下来就开始学怎么做一名大家妇,甚至是皇后,对于男女之情从未有过渴望。她并非丝毫不知,她的父兄叔伯内院从不缺少女子,她知道男子真喜欢一个女子时是怎样的情形。她知道是他的心不在她们身上,即便他对自己异常尊重、异常欣赏。
  并不曾嫉妒,石家女子的字典里没有"嫉妒"两个字。嫉妒是大家妇最忌讳的,更不用说皇后。阿娇尚因此闭居长门,石家怎会允许女儿重蹈覆辙。
  她甚至不曾欣羡他喜欢的人。他对她的好,她极感恩,但在她的概念里,情情爱爱是不懂事的小家儿女、或是一生际遇系于男子指间的姬妾之流的搏宠手段,夫妇之间只须互相敬重就足够,自身从未有过是想。
  直到做出自请和离的决定时才醒悟,这未必不是书上话本上生生死死、死生不易的爱啊!超过妇德的要求,超乎自己的想象,只是为了让他随心……
  她对他的感情,与自己认为的并不相同。
  他让她懂得了感情,然而这份感情让她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成全。
  他同沈廷文浪迹天涯的日子可好?可是纵马鹰飞草原,撑篙春花江南,自在得意?这些地方这些年她也都去过,但与一心人同游,想必是另外一番滋味。
  她并没有后悔当年的决定,即便爱上了,石芳华也不是会为情爱活不下去的人。天地有多广阔,她走出去才看到。她只欣慰他得到了真正的自由。
  圣祖崩逝,他这些天想必极伤心,他们父子情深古今罕有,可惜沈廷文不能进宫宽慰于他……
  正想着现如今的皇帝胤禛带了一个人匆匆走了过来,竟然没有打伞,头上肩上都落了一层薄雪。他惊慌地行礼道:"二嫂,二哥有没有来过这里?你知不知道他在哪儿?"
  石氏避开还了半礼,怔了下道:"没有,不知道,怎么了?"
  胤禛不死心地又追问道:"那他有没有对你说什么?"
  石芳华有些不好的预感,慢慢道:"昨日他问我这些年过的好不好……"
  胤禛泥雕木塑似地站了一会儿,道:"二嫂随我来看看。"
  石芳华踩着厚厚的积雪同他来到了圣祖停灵的灵堂。辰光还早的很,西边的天际尚未露半丝微光。八弟胤禩站在灵堂门口满脸惶恐。
  胤禛领她到圣祖尚未封棺的梓宫前看,只见圣祖的遗蜕旁放着一条显是齐发根剪下的乌黑发辫。
  石芳华晃了晃,被不知何时也走过来胤禩扶了一把才站稳,颤声道:"这,这是……"
  胤禛面无表情道:"除了二哥,谁敢擅动圣祖梓宫?昨日他是最晚离开灵堂的一个。"他当时想留下来陪他,他却说想一个人再静一会儿。
  石芳华喃喃问:"他现在在哪里?"
  胤禛的声音也是平板的:"我已去了养心殿,养心殿的人说他昨晚不在。已经着人去找了。今日封棺,八弟起来的早,先到这里看见了这个。"
  昨日是回煞之日,因此所有人都避回了自己的宫室避煞,没有聚在一起守灵,因此竟然直到现在才发现。幸而还不到举哀的时候,看到的只有胤禩一个。
  石芳华认得那头发,即使它被剪了下来。甚至认得辩稍的白绳结,那是从前养心殿大太监张景初的手艺。
  胤禛当然也知道那是谁的头发,他支开了所有人,难道会把别人的头发放进父亲的灵柩里?
  连胤禩也心知肚明。
  一时三人心中都翻腾着世祖旧事(1),沉默了良久,胤禩道:"四哥,怎么办?再过一会儿举哀的人就都该来了,看见这头发怎么解释?二哥不在,又怎么办?"
  胤禛道:"该怎么办怎么办,有资格走到梓宫前的人谁出去敢胡说八道?二哥自然是'有恙'了。"
  又是一阵沉默,胤禩又道:"二嫂,四哥,二哥为何要如此?皇阿玛不在了,还有我们啊!他是不是对我们这些兄弟太失望了?"声音中有些微的哽咽。
  他没有孩子,并未参加进在前些年的夺位斗争中,与众兄弟的关系都尚好,因此不惮于兄长面前表现出脆弱来。
  胤禛怒道:"他对我们失望,我才对他失望呢……"一语未了双目中眼泪却夺眶而出。
  石芳华茫然地回头看向殿外,只见飞雪漠漠压着黄瓦朱墙,知道白天从这里望出去一定是重重宫殿浩如烟海,整个北京城都尽在脚底。至高无上,又冰冷毫无人气。只觉得空旷至极。

作者有话要说:
(1)指清世祖福临出家的秘闻。

——————————————————————————————————————
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