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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
(3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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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月
(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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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月
(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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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伤》作者:狼九千
本主角:无伤(顾恒之)
其他人物:斛律安,宇文非,端靖王爷,宇文拓,顾桓之,顾楚等
无伤寄身青楼,终于下定决心回头找斛律安,但却被误会,还被斛律安十箭穿心。。。。。。
(一)
这几日,端靖很是郁闷。
他突然发现,想要见宇文非一面成了非常困难的事。
虽说名义上宇文非还是他的书童,但是端靖怎麽可能当他是奴才对待?
早在府里为他备下独立的房间,又免了他所有的差事,随他行动自如,无需报备。
这下可好。
一连几天,宇文非都是清早出府,深夜方归。
常常是端靖等他不著,已经迷迷糊糊睡了,他才悄然出现,紧接著就是一场令人瘫软的云雨之事。
待到端靖浑身酸痛的醒来,宇文非又已经不见踪影了。
端靖为之气结。
他每日要上早朝,又有诸多政务待理,哪有可能追在宇文非的身後,看他在忙些什麽?
到了晚上,见到宇文非时──端靖的脸悄悄红了──呻吟喘息尚且不及,遑论质问他的去向了。
门外传来求见王爷的声音。
端靖微微一惊,赶紧收敛心神,传他入内。
原来是他派去跟踪宇文非的人回来复命了。
听著来人的回复,端靖的脸色越来越阴沈,一直到了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地步。
宇文非,竟是日日留恋青楼,做那什麽无伤公子的入幕之宾?
"无伤公子?"端靖缓缓站起身来,眉间聚拢几分戾气。
他倒要见识一下,究竟是什麽样的人物,可以迷住宇文非?
吟风弄月阁的老鸨见端靖亲王大驾光临,简直不知道该摆出怎样的谄媚表情才够。
忙不迭的迎入内,捡了个布置精致的房间,侍候端靖歇下,这才敢小心翼翼的探问来意。
只是在端靖说要见无伤公子时,笑容微微僵了下,立刻又点头哈腰的答应著退下了。
端靖等了又等,几乎要发怒时,无伤公子才施然行来。
只消一眼,端靖心中便升起一丝异样的感觉──面前的这个人,竟有些像宇文非?
同样纤弱的身段,同样绝美的容颜,配上衣袂飘飞的白衫,美得令人屏息。
当然也有不同之处。
宇文非美得清冷出尘。无伤美得缠绵妩媚。
宇文非还是少年,无伤却与端靖一般年纪,早已洗脱了稚气,换上满身缱绻的风情。
无伤深深一拜:"无伤叩见王爷。"
端靖还没有摆脱心中的异样,抬了抬手,命他起来。
无伤似乎知道端靖是专程来看他的,也就安安静静地任他审视。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端靖渐渐露出黯然神伤之色,站起身来,一言不发的离开了。
是了,无伤公子确有倾城之姿,那又如何呢?
端靖心里既然有了宇文非,就再也不会为了别的人心动。
那麽,宇文非呢?
他对著无伤,抱著无伤的时候,在想些什麽?
端靖握紧拳头,走过无伤身边时,心里不是不恨的。
若是按他从前的性子,无伤早已从这世上消失。胆敢招惹他的人,死一千次也不多。
然而现在,他却不敢了。
这个无伤,或许是宇文非在乎的人。
宇文非为救斛律安不惜劫狱,那个心碎而绝望的瞬间几乎就在眼前。
为了自己在乎的人,宇文非是可以不惜一切的。
端靖心中苦涩。
他实在不敢冒险失去宇文非,不敢试探自己在他心中的分量。
(二)
无伤走回自己的房间,只见宇文非倚窗而立。
他走到宇文非身後,顺著他的视线往外看,正好可以目送端靖挺拔而僵硬的身影消失在街角。
"王爷这次气得不轻啊。"无伤轻轻叹息,伸手搂住宇文非的腰。"你没有对他解释吗?"
宇文非摇了摇头,放软身子靠在无伤身上。"还来不及。"
稍稍想了一下,又淡淡地笑道:"我们的关系,解不解释,又有什麽区别?"
无伤微愣,然後轻笑著默认了。
一个是青楼的头牌,一个是王爷的男宠,待在一起,哪有什麽清白可言?
世人早已将他们定罪,他们又何必枉担那个虚名?
是了,他们之间,本不清白。
解不解释,都是一样。
"虽是如此,你也该避讳著些。"无伤还是忍不住出言规劝。"你和王爷在一起,好容易麽?何苦又招惹他猜忌?"
"是我想招惹他的麽?"宇文非好不冤枉地叫起来。"一天下十来张帖子,我不过来誓不罢休的是哪个?!"
无伤失笑。"是我的错。是我的错。打扰了宇文公子和王爷的佳期,真是罪该万死!"
宇文非回头白了他一眼,叹了口气。"你总算是会说笑了。可是缓过来了麽?前几天那样,真把我吓死了!"
无伤的笑容顿时消失了。
宇文非在他怀里转过身,仰头看著他。"无伤,究竟发生了什麽事?你什麽都不肯说,要我怎麽帮你?"
无伤沈默著,松开环抱著宇文非的双臂,独自走到窗台的另一边。
宇文非静静地看著他。
曾经风情万种,倾倒众生的无伤公子,此刻却如此疲倦,如此寂寥。
丞相府里,端靖正在借酒消愁。
说起来,宇文拓虽然是损友,却也是端靖唯一可以倾诉的人。
一看端靖阴郁的神情和举著酒坛灌酒的狠劲,宇文拓就知道他定是在宇文非那里受了什麽气。
所谓一物降一物,大概就是如此。
端靖亲王,何等尊贵的身份,偏偏遇上宇文非,就只有忍气吞声的份。
想来若不是气得狠了,他也不会送上门来任自己消遣。
片刻工夫,端靖已经喝干了两坛酒,又举起一坛,正欲仰头再饮,宇文拓出声阻止了他。
"喝到这样也就差不多了。究竟什麽事让王爷如此烦心,不妨说来听听?"
端靖手里的酒坛缓缓降下,"砰"的一声重重砸在桌上。
"丞相交游广阔,可曾听说过'无伤公子'其人?"端靖沈声问道。
宇文拓扬了扬眉。
"无伤公子?吟风弄月阁的无伤公子?"
端靖颔首道:"正是。"
宇文拓轻笑:"无伤公子誉满青楼近十年,王爷难道今日才听说他的名号?"
端靖阴沈著脸。
他素来端直自律,哪会去留意什麽青楼名伶?
若不是因为宇文非……就算再过十年,他也一样不会知道的。
一想起这事,端靖满心凄苦,当下将宇文非日日与无伤相会之事,简单告诉了宇文拓。
宇文拓转了转眼睛,讶然道:"没想到宇文非还是个恋旧的人?我还当他既然已和王爷在一起,就不会再去找无伤了。"
话音未落,只听"哢"的一声,端靖手中的酒坛竟被他生生捏碎。
"恋旧?什麽意思?"端靖的声音绷紧到极点,仿佛随时都会断裂。
他只怕永远都弄不明白,宇文非所谓的爱他究竟是真是假?
先前有个斛律安,几乎带著他亡命天涯。
现在又冒出什麽无伤公子,竟然还是他的旧爱?
(三)
宇文拓安慰地拍拍端靖僵硬的肩膀。
"别想太多。无伤应该算是宇文非的师傅呢。"
端靖一愣,没想到会是这样的关系。
"师傅?什麽师傅?"
宇文拓暧昧地笑起来。
"名师出高徒啊!要没有无伤这样的名师指点,宇文非哪有那麽容易吃定王爷?"
端靖又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死死地瞪著宇文拓,脸色青白交错。
原来,是这样。
他向来不好男色,又因为宇文非的以色事人,对他早存了几分鄙夷防备之心。
宇文非要想亲近他,其实很不容易。
可是,宇文非却做到了,非但将他吃干抹尽,还霸道得占据了他的整个身心。
宇文非不过是小小少年,如何有这般能耐?
如此看来,誉满青楼的无伤公子,果然不可或缺。得他一番指点,只怕便胜过常人百倍。
惊才绝豔的宇文非,加上阅人无数的无伤公子,他栽在这两人联手之下,想来也不算冤枉。
而策划这一切的,舍宇文拓其谁?
端靖惨笑著,逼近宇文拓。
"丞相真是神机妙算,样样都为宇文非考虑周全。"
他倾身将宇文拓压倒在椅子上,轻声道:"却不知丞相可曾为端靖想过麽?"
宇文拓一心一意为著宇文非,可谓算无遗漏,步步周详。
这其中,却将端靖置於何地?
宇文拓难得的无言以对,看著端靖的眼里,有著说不出的歉意。
他自幼和端靖争斗惯了,觉得设计陷害端靖乃是天经地义的事,端靖越是狼狈,他就越是开心。
再加他自觉亏欠宇文非良多,当时所想的全是怎麽帮宇文非得到端靖,至於端靖……真的是从未为他著想过。
在他想来,端靖那麽强悍霸道的人,受点委屈不算什麽,最好一辈子被宇文非压著不得翻身,算是惩罚他忘记宇文非的罪行。
他的计划的确奏效了。虽然其中宇文非颇多险招,几乎把命送掉,毕竟还是赢得了端靖的心。
可是他从未想过,宇文非会变得那麽冷酷危险,端靖会变得那麽软弱可欺。
若真是报应不爽,那麽端靖所受的折磨可说是远远超出了他的过错。
其中,只怕少不了自己的功劳。
见宇文拓无言,端靖缓缓松开他,僵硬地走向窗口。
看著他寥落的身影,宇文拓只能暗暗叹息。
情之一物,弄人如斯,竟将刚毅威严的端靖亲王折磨成这般模样。
"宇文非颇经磨难,才得重逢故人,难免多亲近些。"宇文拓婉言开解。"王爷切莫想太多才好。"
"但愿如此。"端靖沈沈地叹了口气。
"以丞相之见,本王比之无伤公子如何?"背对著宇文拓,端靖突兀地出声询问。
"呃……王爷的意思是?"宇文拓小心翼翼地确认,生怕误会了端靖的意思。
然後,他眼尖地发现端靖的耳後泛起一片可疑的红色。
"本王问你,本王可有什麽及不上无伤公子的地方?"
这……这算是在争风吃醋麽?宇文拓几乎失笑。
本能的就想揶揄端靖一番,但是端靖的处境已经足够悲惨,他实在不该落井下石。
有心要吹捧他几句让他安心,却又当真说不出违心之论。
思来想去,还是如实相告的好。
"王爷英武威严,自非无伤公子可比。"宇文拓顿了一顿,"但是……"
"但是?"端靖等了片刻,却等不到下文,不由急躁起来。
宇文拓轻叹著摇了摇头。"但是说到那勾魂摄魄的风情,王爷的确逊色了几分。"
端靖的脸顿时胀得通红。
男儿之志,当在定国安邦,他要那"勾魂摄魄的风情"做什麽?
(四)
宇文拓见他羞恼,遣词造句愈发小心。
"王爷的床第私事,原本由不得下官多嘴。只是……"
宇文拓装模作样地低咳两声。
不行了。
这官腔,他实在是打不下去了。
宇文拓索性走到端靖面前,直截了当道:"你在床上表现如何,你自己总该知道?"
端靖狼狈地涨红了脸,侧过头去不敢看他:"什麽表现?不就是任他,任他……"
宇文拓惊天动地地怪叫起来:"你你你,你是说你在床上从来也不主动的,只管让宇文非一个人忙活?"
被他这麽一叫,端靖连脖子都涨红了:"我倒是想!可是宇文非他经得起吗?!"
宇文拓愣了下才反应过来,顿足道:"谁跟你说那个!这辈子你就在底下乖乖待著吧!"
端靖恼羞成怒,几乎就要拂袖而去,宇文拓用力拉住他,依然一脸大惑不解的表情。
"靖!我是说真的!难道,你从来都不主动的?"
端靖又羞又气,沈著脸道:"你也晓得我是在底下的,轮得到我主动吗?"
宇文拓以手抚额,仰天长叹。
认识端靖十余年,今日才知他竟是如此不解风情的蠢物。
可怜宇文非怎麽受得了?难怪要到无伤那里去寻求慰藉!
深吸一口气,宇文拓收拾起所有的耐心,准备好好地给端靖上一课。
"床第之间,若只管提枪上马,熄灯走人,未免失之平淡?"
"温言软语,轻拂撩拨,欲迎还据,如此种种,皆是闺阁间不可言喻的妙事。"
"男人眠花宿柳的毛病,可不就是从这里来的麽?妻妾只求端庄娴淑,如何及得上青楼名嫒的万种风情?"
端靖脸色铁青,险些暴跳起来。"你拿我和那种女人相比?"
宇文拓无奈地翻个白眼。"方才想要和无伤公子一争高下的是谁?!"
端靖气结。
宇文拓同情地拍拍他的肩膀。
对身分尊贵的端靖亲王来说,屈居人下已经殊为不易,更不用说要他献媚求欢。
但是既然已经落到宇文非手里,还是早些认命,对彼此都有好处。
"下官言尽於此。王爷英明神武,自能定夺周详。"宇文拓自忖煽风点火得差不多了,这才恭送端靖出门。
眼见端靖郁郁地走远,宇文拓掩嘴窃笑回房。
这次可不是他存心设计端靖,他是一心一意为他们两人著想的。
只是……刻意展现万种风情的端靖亲王……不知宇文非消受得起麽?
听了宇文拓的一席高论,端靖满心纷乱,不知如何是好。
偏偏在这节骨眼上,宇文非却提早回来了。
"王爷。"宇文非恭恭敬敬地向他请安,却在他身後轻轻搂了搂他的腰。
端靖心中一甜,纵有一肚子的怒火,这会儿也发作不出来了。
晚膳过後,宇文非照例伺候端靖入浴。
浑身浸没在温热合宜的水中,享受著宇文非的悉心按摩,端靖脑子里突然跳出宇文拓的惊叫。
"你你你,你是说你在床上从来也不主动的,只管让宇文非一个人忙活?"
岂止是在床上而已?
端茶送水,沐浴更衣,哪一样不是宇文非在操心?他从来也不觉得有什麽不对。
难道连这些都要改麽?
(五)
思来想去,端靖决定无论如何还是尝试一下。
第一步麽,不妨就从眼下的沐浴开始。
端靖从澡盆里坐起身,轻握著宇文非的手腕,柔声道:"非,别在外面冻著,一起进来洗吧。"
"王爷?"宇文非惊讶地睁大眼睛,依然跪坐在浴盆边,不敢轻举妄动。
端靖索性俯身,一把将他抱起来。
贴著他赤裸的带著水滴的胸膛,宇文非微红了脸,轻轻地扭动。
"王爷,您……"
端靖轻笑,抱著他一起沈入水里。"不要乱动。我来帮你洗。"
边说边学著宇文非的手势,小心翼翼地帮他揉搓按摩。
非但如此,还不忘问他位置对不对,力道重不重,可谓十分的温存体贴。
宇文非乖乖地窝在端靖怀里,任凭摆布,心中大惑不解。
他原本是怕端靖著恼,特意早些回来,想著好好取悦他一番,趁他心情好了,再慢慢解释。
没想到,端靖非但没有大发雷霆,反而向他献起殷勤来?
这情形著实诡异,倒叫他有些不知所措了。
身後是端靖坚实灼热的身躯,熨贴著他的背部。
身前则是一双游移的大手,抚弄著他的肌肤。
从胸前挺立的乳尖,到细致敏感的腰腹,每一寸都不放过。
拥抱和爱抚,是宇文非永远不会餍足的渴望,永远无法抗拒的邀请。
宇文非渐渐被撩拨得动情,难耐地蠕动起来。
"王爷……"他细细地呻吟著,想要挣脱端靖的怀抱。
端靖却不肯放开他,一手紧揽住他的腰肢,另一只手更向他的腿间滑去,轻轻握住那已经挺立的欲望。
宇文非低呼一声,浑身都软了下来。
休看他折腾端靖的时候老练狠辣,毕竟还是个少经人事的少年,如何禁得住这般刺激?
无伤公子可以教给他对付男人的种种手段,却无法教会他在这样的挑逗下不动如山。
偏偏碰上端靖又是新手,毫无章法、不知轻重地揉捏套弄,将他玩弄得死去活来。
"王爷……"宇文非轻喘著,哀声求告。
端靖暂时停手,细看宇文非,只见他整个白皙的身子都染成了诱人的粉色,紧挨著自己,轻轻扭动。
宇文非原本就生得极美,此刻娇声如泣,媚眼如丝,更是说不出的撩人。
端靖先前专心为宇文非沐浴,倒还不觉得什麽,此刻猛然见到如此活色生香,顿时心中一跳。
几乎是一瞬间的事,胯下的欲望就这样硬挺起来,正抵住宇文非的股间。
宇文非微微一颤。
这情形真是似曾相识,当初他可不就是借著沐浴的机会吃了端靖的?
他心里虽明白,身子却懒懒地偎著端靖,不愿离开。
不知是不是怜惜端靖先前受过的那些苦,此刻他竟生不出丝毫抗拒的念头。
罢了。罢了。莫非是他的报应到了?
宇文非暗暗咬紧牙关,准备承受记忆中的剧痛。
在他的一生中,曾有两次被人以这样的方式占有,每一次都令他陷入濒死的境地。
不知这次,可会例外?
(六)
宇文非等了又等。
端靖的气息渐渐急促粗重,顶在股间的坚挺也愈发灼热。
但是,预期中撕裂般的剧痛并没有降临。
看来,端靖是怕弄伤他呢。
宇文非心里漾出一丝甜意,微微侧身,搂住端靖的颈项。
"奴才的身子已不比往日单薄,王爷若想,只管要了奴才便是。"
端靖震惊地张大了嘴。
这……这是怎麽回事?他可是做梦都不敢想自己还能有翻身在上的那一天。
还不等他回过神,宇文非已经微微分开双腿,贴著他的欲望轻轻蠕动。
熊熊的欲火顿时在端靖的体内焚烧起来。
端靖的欲望正抵著宇文非紧窒的穴口,只要稍一用力,即可破门而入。
有什麽理由,他要和这千载难逢的好运气作对?
握住宇文非的腰肢,端靖小心翼翼地将自己挤入那小小的入口。
他的动作很轻也很小心,几乎只是一个试探而已,宇文非的身子便已猛然僵住。
端靖一直留心他的反应,见状立刻停下攻势,迅速撤出他体内。
宇文非的身子依然绷得紧紧的,过了好久,才慢慢放松,接著不可克制地颤抖起来。
端靖心疼已极,紧紧地将他搂在怀里。
宇文非,你毕竟还是在害怕的。
肉体的创伤或许可以痊愈,但是你的心中已留下难以磨灭的伤痕。
那麽,你为什麽要自愿承欢?为什麽允许我对你做这些你最恐惧的事?
你究竟是自愿,还是不敢拒绝?
端靖的眼睛突然有些酸涩。
明明是那麽聪明的宇文非,为什麽总要做些傻事?
受伤受苦,流血流泪,就只为了留在一个狠心的爱人身边?
"非,不要勉强自己。"端靖轻轻叹息著,安抚宇文非微颤的身躯。"我不是说过了?你乖乖地在上面就好,让我在下面没关系。"
宇文非缓缓仰起头,眼中有泪光闪动。"王爷……"
端靖担忧地皱眉,拭去他的眼泪。"很痛吗?刚才又弄伤你了?"
宇文非摇了摇头,眼泪依然在流,唇边却勾起甜美的笑意。
"多谢王爷体恤。既如此,奴才便换个花样伺候王爷。"
宇文非说著,蛇一般地滑出於端靖的掌握,来到端靖的两腿之间。
端靖原以为又要被他狠狠地吃上一顿,却不料宇文非俯身张口,轻轻含住他挺立的欲望。
"啊!"端靖浑身一颤,惊叫出声。
宇文非的嘴温暖而又湿润,也不见他有什麽大的动作,只是随意吸吮几下,就已令端靖颤抖得发不出声音。
再加上那条灵活却邪恶的舌头……
端靖很快便支撑不住,嘶喊一声,猛烈地喷射出来。
宇文非毫不介意地吞下浓稠的精液,舔著嘴唇爬回端靖胸口,暧昧地笑道:"不知王爷可满意麽?"
端靖喘息未平,开不了口,只得无力地瞪了他一眼。
真是个妖精!偏还有人教他那些花样!
这般似嗔似羞的瞪视,倒像是在抛媚眼一般,宇文非哪会害怕?
贴著端靖的身子轻轻磨蹭,宇文非腻声笑道:"王爷已经舒服过了,却叫奴才怎麽办好呢?"
(七)
端靖这才发现,宇文非硬挺的欲望还抵在他的腿边。
端靖突然紧张起来。
宇文非方才只顾取悦他,自己并未得到满足,此刻必定已经忍得很难受。
可是……他刚刚才发泄过,若是再让宇文非抱一次,他只怕是吃不消了……
正为难间,宇文非却缓缓跪坐起来,粉色的欲望正对著端靖的唇边。
端靖下意识的转头避开,却见宇文非眨了眨眼睛,轻笑道:"奴才斗胆,请王爷伺候奴才一回?"
端靖的脸轰的一声涨得血红。
宇文非的意思是……是想让他……
这,这怎麽可以?
他本能地就要拒绝,脑子里却突然跳出宇文拓关於主动不主动的论调来。
所谓的主动,难道就是要做这麽羞耻的事?
见端靖挣扎不定,宇文非也不生气,只是淡淡笑道:"或者,王爷还是比较喜欢用下面的小嘴来吃?"
端靖怒瞪他一眼,脸色已经红得发紫。
宇文非还道他就要发作,正打算放低身段说几句软话,却不料端靖猛地闭上眼睛,一口将宇文非的欲望含进嘴里。
这下,轮到宇文非惊叫出声。
端靖从未做过这样的事,动作笨拙之外还有些粗鲁,常常弄痛宇文非。
即便如此,也已经是令人疯狂的刺激。
宇文非急促地喘息著,无法自制地伸手扣住端靖的後脑,在他口中用力挺动起来。
深深插入的欲望直抵咽喉,端靖恶心欲呕,待要退开,却被宇文非扣住了,动弹不得。
他悲惨地挣扎著,呜咽著,却无法逃脱这屈辱的困境。
努力抗拒的唇舌似乎带给宇文非更强烈的快感,他的动作愈加狂野放肆,重重的冲刺几乎要戳穿端靖的喉咙。
窒息般的痛苦,令端靖一阵阵地抽搐。
终於,宇文非发出一声轻喊,重重地刺入他喉咙深处,喷出一股腥涩的热液。
大量的唾液混合著精液,从他无法合拢地嘴里涌出,顺著脖子一直流到胸膛上。
折磨得他生不如死的凶器稍稍变软,然後退了出去。
端靖捂著喉咙,又是呛咳,又是干呕,眼泪控制不住地流下来。
那麽痛苦。那麽屈辱。
这真的是床弟间的亲热麽?或者是另一种宇文非惩罚折辱他的手段?
宇文非从高潮中平复下来,才发现端靖脸色惨白,浑身发抖。
"王爷?"他急急俯身察看,深悔自己只顾纵情,一时失控,才会使端靖受伤。
端靖满脸的泪水让他吃了一惊,而端靖接下来的话更是令他连血液都要冻结。
沙哑著嗓子,端靖轻声问他:"我又做错了什麽?让你这样罚我?"
(八)
宇文非一时说不出话来,只是轻轻掬起水,为端靖洗去脸上身上的泪痕污渍。
沈默了片刻,他才轻声道:"是奴才放肆,只顾自己快活,与王爷无干。"
端靖仰首看他,眼中依然有些疑虑恐惧。
宇文非突然觉得无法忍受,猛然起身,跨出浴盆。
他做了什麽,让端靖这样怕他?
不过是一次小小的欢爱,纵使做得过分了些,又当得了什麽?
同样的事情,之前他不是一样为端靖做过?
还是端靖觉得,以口舌取悦之事,让宇文非这样的奴才做来无妨,轮到他自己,便是莫大的羞耻屈辱?
宇文非的眼神渐渐变冷。
若说他最恨的,只怕就是端靖高高在上,不把奴才当人的样子。
不过这次既是他做得过火,他也不欲再与端靖计较,只是冷声道:"水已凉了,请王爷出浴。"
然而,屡次三番被他折磨得很惨的端靖,怎麽可能听不出他的语气有变?
他知道宇文非是当真恼了,可他却实在不知自己究竟又做错了什麽,让他流露出那麽冰冷的怒意。
他更不知,宇文非待要如何对他。
浑身浸没在逐渐变冷的水里,不知是寒冷还是恐惧,端靖竟然微微颤抖起来。
见他这样,宇文非倒有些心软了。
堂堂的端靖亲王,却吓得缩在水里抖成一团,倒像是自己在以强凌弱一般。
天可怜见,他哪里有这麽穷凶极恶?
"行了,起来吧。"宇文非伸手将端靖拉起来。"休要冻出病来,又怪奴才伺候不周。"
边说边帮他擦干身子,穿上亵衣,一同至寝房歇息。
原本还想解释无伤公子的事,经此一闹,他也没了心情,只得改日再提。
宇文非不说话,端靖也不敢开口,只得惴惴不安地睡了。
一觉醒来,宇文非又已经不在身边。
次日。丞相府。
一见端靖阴郁的神情,宇文拓就知道他一定是搞砸了。
咳。咳。其实也不能怪他。
要让尊贵威严的端靖亲王学会求欢献媚,这个难度,不是一点点啊!
端靖仰著脖子灌了两坛酒,才沈声问道:"无伤公子究竟教了宇文非些什麽,丞相可知道?"
宇文拓微微一愣,摇头道:"这倒不知。那样的地方,下官并不常去。"
端靖闷闷地叹了口气。
若是连宇文拓都不知道,他也就没有别人可问了。
宇文拓好奇道:"王爷为何有此一问?"
端靖微红了脸,勉强道:"知己知彼,投其所好。"
"不错。不错。"宇文拓大加赞赏,没想到端靖这麽快就开窍了。
他却不知,端靖昨夜过得凄惨无比,所以想知道宇文非还有些什麽手段,他好早作准备,以免又弄得狼狈万分。
"宇文非会些什麽,下官的确不知。"宇文拓沈思著,突然露出一个奇异的笑容。"不过,宇文非有个小小的爱好,我却是知道的。"
"哦?是什麽?"端靖对此颇有兴趣。
宇文非实在太难捉摸,多了解一些,总是好的。
(九)
宇文拓还不及回答,突然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直向他们这边而来。
"王爷!王爷可是在此?"尚未到门前,那人便焦急地叫喊起来。
听那声音,像是他派去跟踪宇文非的侍卫。
这会儿却跑到丞相府来大呼小叫做什麽?
端靖皱了皱眉,走出门外。"本王在此。何事如此喧哗?"
那侍卫见了他,像是松了口气,又像是更紧张了。
"回禀王爷,宇文公子在吟风弄月阁与刑部尚书顾大人发生冲突,此刻正僵持不下!"
"什麽?!"端靖和宇文拓一起惊喝出声。
再怎麽受宠,宇文非也不过是个王府的书童,竟敢和刑部尚书冲突?!
往日里他一贯知道分寸,今日莫非是疯了不成?!
端靖和宇文拓二话不说,冲出门去。
一路上,不忘问一下来龙去脉。
据侍卫回禀,是刑部尚书想点无伤公子作陪,宇文非却说无伤已被他包下,坚不肯让,於是发生冲突。
端靖阴沈著脸,几乎连牙齿都要咬碎。
还说什麽师徒关系,故人之谊?
为了这无伤公子,宇文非,你可是连性命都不要了麽?!
吟风弄月阁内,双方人马正无声地对峙。
一方是拦在无伤公子门前的宇文非,另一方则是刑部尚书顾桓之和他的贴身侍卫顾楚。
若是无人指点,任谁也想不到这位掌管刑部的尚书大人,竟是个看上去斯文秀气的年轻人。
顾桓之轻按额角,头痛地叹了口气。
他并非纵情声色之人,只是欣赏无伤的风流雅致,这才多有来往。
今日虽是特意前来,但无伤既已有约,他并不欲勉强。
却不料,顾楚会与宇文非起了冲突。
真的不是什麽大事,偏偏顾楚见不得自家大人受半点委屈。
不过是王府的一个小小书童,也敢违逆尚书大人的意思?
更不用说,这"书童"本身也就是个以色事人的货色!
恃宠生骄也要看看地方,堂堂刑部尚书面前,哪容他撒野?
看一眼绝美而冰冷的宇文非,再看一眼身边正在喷火的侍卫,顾桓之的头更痛了。
这真是……何必呢?
平白让人看了笑话不说,若是惊动了端靖亲王,谁都讨不了好去!
想到此处,门外突然一阵骚动,围观的众人纷纷往两边退却。
正是端靖亲王和宇文丞相到了。
原本喧闹的吟风弄月阁内,瞬时鸦雀无声。
(十)
端靖脸色铁青,看著阁楼上倚门而立的宇文非,沈声喝道:"你过来!"
宇文非似欲抗拒,门後的无伤急得不断催促,他才缓缓下楼,站到端靖身後。
端靖不再看他,转身向顾桓之拱手为礼:"本王御下无方,冲撞了顾大人,实在惭愧。回府之後,必当严加管教。"
顾桓之急忙回礼道:"哪里哪里。不过是几句口角而已,王爷不必放在心上。"
端靖不欲多言,拱手道别之後,便待离开。
一旁的顾楚却看不过去,低声道:"大人,宇文非冒犯大人,难道不该交由大人处置?"
顾桓之见端靖猛然顿住脚步,心中一凛,低喝道:"闭嘴!"
顾楚忠诚耿直,却不懂看人脸色,依然不依不饶道:"要说回府之後严加管教,岂不是有包庇之嫌?"
端靖缓缓转身,眉宇间已有几分戾气。
顾桓之大骇,抢在端靖开口之前,向顾楚怒喝道:"放肆!本官与王爷说话,哪里轮得到你插嘴!给我掌嘴!"
顾楚僵在原地,愣愣地看著顾桓之。
为什麽?
他一心为著大人著想,说得又句句在理,为什麽到头来要受罚的是他?
见他愣著不动,顾桓之更急,厉声喝道:"还愣著干什麽!跪下!掌嘴!"
顾楚哆嗦著嘴唇,扑通一声直直跪下,举起手来,左右开弓,狠狠地扇著起自己的耳光。
他下手极重,不出几下,两边的脸颊就高高肿起,鲜血从破裂的嘴角淌了出来。
端靖冷冷地看著他,过了片刻,才淡淡道:"够了。"
顾楚仿佛没有听到一般,依然一下一下地扇著自己耳光。
顾桓之心中痛极,低喝道:"住手!"
顾楚这才停手,却依然直挺挺地跪著。
端靖不去看顾楚,只对顾桓之道:"贵府侍卫所言甚是,本王确有偏袒之意。"
他微微一顿,眼神凌厉霸道。"但要本王交出宇文非,却是绝不可能。"
顾桓之背上已有冷汗渗出,低声道:"下官绝无此意。"
端靖的戾气,稍稍收敛几分。
"谢过顾大人。本王不才,但求给顾大人一个交待。"
他的视线转向阁楼上依然紧闭的房门,露出一丝冷厉的笑容。
"今日之事,既因无伤而起,便该以他而结。"
言毕,不待顾桓之开口,厉声喝道:"来人!将无伤拿下,送到顾大人府上,听凭处置!"
"王爷!"宇文非大惊失色。"不可……"
"闭嘴!"端靖狠狠地喝止他。
宇文非冲撞朝廷重臣,要保住他已是不易,怎容他再生事端?
连宇文拓也握住他的手臂,不让他轻举妄动。
说话间,已有人从房里拖了无伤出来。
端靖亲王盛怒之际,人人自危,已顾不上怜香惜玉,手下自然用了十分力气。
无伤并不挣扎呼喊,静静地行来,丝毫不露痛楚之色。
眼睁睁地看著无伤被人押著走过面前,宇文非浑身都颤抖起来。
以他现在的身手,要想抢了无伤脱围而出,并非难事。
但是犯下这样的事,心存芥蒂的皇上决不会再放过他。
接下来的日子,只怕就要带著无伤一路逃亡,不死不休。
再想和端靖一起,那就更不可能。
但是,无伤……
无伤心伤未愈,怎堪再遭欺凌?
虽然顾尚书并非凶残狠毒之辈,但是……万一……
眼看无伤即将走远,宇文非嘶声轻喊:"无伤!"
无伤停步,转身,对他微微摇头。
这一摇头,便是阻止他贸然行事之意。
真要闹将起来,宇文非走得脱,无伤公子走得脱,这吟风弄月阁却走不脱。
这块小小的风月之地,却是许多走投无路的可怜人最後的安身之所,万万倒不得。
在无伤的示意下,宇文非渐渐安静下来,眼中却添了坚毅决绝之色。
远远地看著无伤,宇文非轻声道:"宇文非无能,累得无伤受苦。此去你且忍耐一二,我定会救你出来。"
无伤对他微微一笑。
即使在这样的时候,这笑容依然风情万种,令人心荡神驰。
他什麽也没有说。只是这样笑了一笑,便转身走了。
(十一)
端靖王府。
端靖大步走进书房,重重地摔上门,将宇文非和宇文拓一起关在门外。
宇文非默立片刻,缓缓跪下,低声道:"奴才斗胆,求王爷开恩,饶过无伤。"
"今日之事,皆因奴才胆大妄为而起,与无伤毫无干系。"
"求王爷收回成命。奴才但凭责罚。"
宇文非言毕,重重叩首。
屋内静悄悄的,毫无动静。
宇文拓轻叹著,按住宇文非的肩膀。
"非,不需如此。"
"顾大人的为人,我是知道的。无伤此去,当不致有闪失。"
"端靖他……他此刻实在难受得很。你休要怪他。"
端靖贵为亲王,却一贯端直自律,从未有过徇私枉法之举。
当初,他宁可心痛吐血,也要腰斩宇文非,为人如何,由此可见一斑。
然而今日,却明明白白是在仗势欺人。
仗著亲王之尊,欺著顾尚书温厚,硬是保下了犯事的宇文非。
作出这般行径,他此刻不知有多麽痛苦自责。
宇文非少年心性,只知快意恩仇。这些事情,他是不会去想的。
宇文拓惯常喜欢与端靖作对,这次却忍不住有些埋怨宇文非。
顾尚书并非虎狼之辈,为什麽非要拦著无伤,不让接客?
甚至不惜把事情闹到这样的程度?
宇文非重新跪直身子,闭上眼睛,再开口时,不知是在说给端靖听,还是说给宇文拓听。
"宇文非生而无父,幼时丧母,蒙丞相恩泽,得残喘至今。"
"然初为书童,复为男宠,受众人冷眼讥斥,宇文非著实不堪。"
"诸般苦楚,得与倾诉者,唯无伤一人而已。"
"若非无伤开导劝解,这世上早已没有宇文非。"
说到此处,声音渐渐低哑,而至无声。
他一直都是骄傲的人,伤到极致痛到极致,他只是咬牙忍了,心中记了,只觉得话一出口,便是在诉苦示弱。
若不是到了这般时候,若不是为了无伤,这些话他是无论如何都不会说出来的。
静默片刻,宇文非睁开眼睛,看著紧闭的房门。
"王爷胸怀家国大业,奴才顽愚,心中所虑者,不过二三知己。"
"王爷若肯成全,是奴才的福分。王爷若不肯……"
他停住,似乎在挣扎著,要不要下定那样破釜沈舟的决心。
这时,房门无声地打开了。
端靖站在那里,脸色依然很难看,眼中闪动的情绪却复杂至极。
宇文非仰首看著端靖。
或许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他是屏住了呼吸,等待端靖的决定。
一个就此决定彼此命运的决定。
又是长久的静默。
端靖沈沈地叹了口气,俯身扶起宇文非。
宇文非活得艰难,他是知道的。
然而这番艰辛困苦,从他嘴里低低地说出来,更是让人揪心的痛。
过往他已辜负宇文非良多,如今难道不应该宠著护著?
至於其他──端靖闭一闭眼──都由他来担待便是。
(十二)
尚书府内。
顾桓之草草交待了顾楚带无伤下去歇息,便将自己关入房内。
背靠著房门,只觉得浑身脱力,再也无法移动半分。
闭上眼,听著两人的脚步渐渐远去。
笼在袖中的双手,犹自抖个不停。
险。极险。
只差分毫,便保不住那个死心眼的呆子。
究竟要说多少遍,才能入那人的心?
他们初至京城,根基尚浅,羽翼未丰。莫说是亲王丞相,就是一般的达官显贵,也开罪不得。
官场险恶,能忍则忍。
他受那一星半点的委屈并不打紧,重要的是要保住两人周全。
正如今日,原本并无大事,为什麽偏要和宇文非较劲?
宇文非看似小小书童,背後却有端靖亲王和宇文丞相两大靠山。
招惹了宇文非还不算,为什麽连震怒的端靖亲王都要招惹?
逼得他……逼得他……
顾桓之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中的痛楚。
事情还没完。
究竟该怎麽安置无伤,还颇费思量。
若是放了他回去,是得罪端靖亲王。若是不放,却是得罪了宇文非。
顾桓之一边思索,一边聚集了力气,走到桌边坐下。
他却不知,就在此刻,顾楚和无伤之间又起了偌大的事端。
顾楚领了无伤,往尚书府深处走去。
无伤静静地跟著,眼见著一排排楼阁都抛在身後,面前竟是几间低矮阴暗的小屋子,不由奇怪。
"顾侍卫,这里是?"
顾楚一路都阴沈著脸,这会儿听无伤发问,回头冷冷地看了他一眼。
"府里的刑房。你暂且在此听候发落。"
无伤骇然站住。"刑房?"
"自然是刑房。"顾楚毫不客气地拽著无伤,一把将他推入门里。"王爷有令,叫你听凭处置。你还想住客房不成?!"
无伤微微踉跄,随即站稳。
"客房倒是不用。带我去顾大人的寝房即可。"
顾楚狠狠瞪他。
"说什麽鬼话!大人的寝房,你如何去得!"
无伤眼波流转,似是觉得他极好笑。
"无伤以身事人,要惩要罚,自然也是在枕席之间。"
眼光在幽暗的刑房里滑过,看著黑黝黝的刑架,以及长长短短的皮鞭匕首。
"这般架势,不会太小题大做了麽?"
顾楚原先只是不想搭理无伤,听了这话,却勃然大怒,扬手便是一个重重地耳光。"休得胡言!"
无伤被打得退了两步,还不及站定,顾楚又扑上来,不由分说地将他按在刑架上,用铁链铐住。
一扬手,又是几个耳光。
"贱人!莫要仗著有几分姿色,就妄图蛊惑大人!"
无伤并不挣扎,任他打骂。
待顾楚停了手,退开几步重重地喘著粗气时,他才缓缓抬起头来,莹白的脸颊上,满是殷红的指痕。
幽暗的刑房里,他的眼睛依然深邃迷人,带著些探究的神气。
"顾大人谦谦君子,贴身侍卫当非凶蛮之辈。"
"却不知顾侍卫震怒如此,所为何事?"
顾楚咬著牙,无意识地握紧了拳头。
无伤瞧见了,轻笑道:"顾侍卫手下留情。往别的地方招呼也就罢了,无伤还要伺候顾大人,脸上却打不得。"
顾楚闻言,脸色又是一变,
无伤何等人物,一见之下,顿时明白。
"原来先前那顿打,是为了这个?无伤挨得冤枉。"
"无伤原本不欲见客,是顾侍卫拼著得罪王爷,将无伤弄进府来。如今却又怪罪无伤,无伤实在惶恐?"
(十三)
顾楚死死地瞪著无伤,脸上带著种恨不能杀人的神情。
虽然被铐在刑架上无法动弹,脸颊又火辣辣的痛,无伤却轻笑起来。
"顾侍卫忠心耿耿,可昭日月。却不知顾大人明白您的心意麽?"
顾楚惊跳,带著些藏不住的狼狈。
"你又在胡说些什麽!"
"看来是不知。"无伤轻轻摇头,视线落在顾楚肿胀得发紫的脸颊上。"若是知道,哪会这麽狠心?"
猛然被触及痛处,顾楚暴跳起来。"闭嘴!我叫你闭嘴!"
无伤只当未闻,继续道:"不过也难说。顾大人如何对您,端看他自己的意思。"
顾楚浑身一震,嘶声喝道:"闭嘴!闭嘴!闭嘴!"
无伤勾起嘴角,看著顾楚的眼中有些怜悯,又有些嘲弄。
"如此看来,只怕是顾侍卫痴心妄想了?"
面对这赤裸裸的挑衅,顾楚的最後一丝理智也在瞬间绷断。
管他什麽王爷丞相!管他什麽青楼名伶!他宁可豁出性命,也不要再听到这样刺心的风言冷语!
"闭嘴!"他一把扯过墙上的鞭子,用足力气朝无伤挥去。"闭嘴闭嘴闭嘴!!!"
无伤纵声大笑。
现下这般处境,他当然知道应该慎言慎行,明哲保身。
偏偏他却管不住自己。
谁叫这顾楚如此可笑,可笑得近乎可怜!
犹如一条愚忠的狗,一心一意,以主子为天。挨打受骂,却还期待著主子垂怜。
鞭子落在身上,一鞭重过一鞭。
鲜血很快渗透单薄的衣衫,将一身白衣染得斑驳。
无伤恍若不觉,笑得愈加放肆。
他在笑顾楚。
更是在笑自己同样痴愚的过去。
"住手!"刑房的门被重重踹开,弹在墙上,发出一声闷响。
顾桓之站在门口,满面的惊骇欲绝之色。
"顾楚!你在干什麽!"
神志昏乱之下,猛然听到顾桓之的声音,顾楚挥鞭的手高高扬起,又僵在半空。
"大……大人?"
顾桓之大步上前,一把推开顾楚,站在无伤面前。
无伤已收住笑声,低眉敛目,微微屈膝,以示行礼。
"无伤见过顾大人。"
顾桓之煞白了脸,抖著手将无伤从刑架上解开。
"无伤,你……"
无伤盈盈一笑。
"只是小伤而已,并不妨碍无伤伺候大人。大人无需挂念。"
顾桓之一窒。
眼角的余光扫过顾楚,见他横眉怒目,眼看就要按捺不住,顾桓之侧跨一步,挡在两人之间。
"无伤,你先去本官房内歇息可好?"
话音未落,只见无伤双眉微扬,眼中闪过一抹忍俊不禁的笑意。
尚不及细看,无伤已垂眸施礼,恭声道:"无伤敬候大人。"
无伤出了刑房,犹带浅笑,顾盼之间,依然眉目含情。
就连那身染血的白衫,也在行走间迎风摇曳,平添几分妖娆。
那些鞭伤,竟好像不是在他身上的。
顾桓之目送无伤远去,见他这般风采,不禁有些失神。
"大人!大人!"顾楚连唤他好几声,他才猛然回过神来。
匆匆转身,只见顾楚已在他身後站了不知多久,满眼的伤痛苦涩。
(十四)
顾桓之退了一步,怒道:"顾楚!你好大的胆子!怎敢对无伤公子滥动私刑!"
顾楚倔强地站著,抿紧了唇,一言不发。
顾桓之又惊又怒又恨又怕,语气不由自主地重了起来。
"冲撞宇文公子,顶撞端靖亲王,你还嫌你闯的祸不够多吗!"
"是不是非要害死我们两个,你才满意?!"
顾楚咬了咬牙,脸上的神情坚硬得如同岩石一般。
"这是奴才犯下的事,要杀要剐,由奴才一人承担,连累不到大人身上。"
顾桓之气极。
顾楚,你就这样看我?我会扔你出去任人宰割,只为保住自己?
恨恨地抬手欲打,却见顾楚不闪不避,只是眼神沈沈地黯了下去。
顾桓之顿时心中一痛,扬起的手硬生生地顿住。
慢慢收回手。笼入袖中。握拳。
"滚。你给我滚。"顾桓之的声音冰冷而绝情,先前的愤怒激动,都已经消失不见。
顾楚浑身剧颤,瞪大了眼睛,满脸的不敢置信。
"大人!您,您说什麽?!"
"我说,你,给,我,滚。"顾桓之残忍地、一个字一个字地重复。
顾楚的神情痛苦地扭曲起来,发一声喊,扑倒在顾桓之脚下。
"大人!奴才知错了!要打要罚全凭大人!只是不要赶奴才走!"
顾桓之冷笑。
"不赶你走?留著你这样的奴才有什麽用?除了到处给我惹祸,你还能干什麽?"
顾楚张大了嘴,像是不敢相信自己在主子心中竟然是这样的毫无价值。
"奴才,奴才会誓死保护大人!"
"保护?!"顾桓之笑得更冷,带了几分讥诮。"就像今天?得罪了端靖亲王,带回来一个无伤?再鞭打无伤,得罪宇文公子?"
"这般保护,我却是消受不起!有你在身边,不被害死已是万幸!"
顾楚仰头看著顾桓之,顾桓之却根本不看他,只是伸手入怀,摸出一张银票。
"这里是一千两,算是犒劳你跟了我这些年。你即刻出府离京,有生之年不得踏入京城一步!"
言毕,不理会顾楚震惊而受伤的表情,将银票塞入他怀里,径自拂袖而去。
"大人!"在他就要跨出门时,顾楚突然出声唤他,嗓音喑哑得几不可闻。
顾桓之站住,拼命克制自己不要转身。
与此同时,耳力却张到极致,不敢错过一点动静。
轻轻的衣物摩擦声,显然是顾楚已经站起身来。
然後是缓缓的、沈沈的脚步声,一步一步,紧贴著他,站定。
後颈几乎可以感觉到顾楚粗重的鼻息。顾桓之咬紧牙,一动不动。
"奴才驽钝,挡了大人升官发财的路。"顾楚的声音压得低低的。"奴才告辞了。大人保重!"
说罢,越过顾桓之,走出门去。
顾桓之微微侧身回眸,见地上扔著揉成一团的银票,低喝道:"慢著!"
顾楚还当是顾桓之想要留他,急急转身,却见顾桓之垂眸看著地上的银票,淡淡道:"把银票带走。"
顾楚犹如被兜头浇了一盆冷水,剧烈地颤抖起来。
"大人……"他咬著牙,一字字道:"无功不受禄。奴才百无一用,不敢再要大人破费。"
顾桓之再无心力多言,只是道:"把银票带走。"
这一次,用的是命令的语气。
顾楚跟随顾桓之多年,早已习惯了唯命是从,即使到了此刻,依然无法反抗他直截了当的命令。
他又一步一步走回去,缓缓屈膝,将那团银票死死地握进手心里。
直起身,他再也不去看顾桓之,笔直地走出门去,留给顾桓之一个僵硬的背影。
越走越远。没有回头。
顾桓之闭上眼,颤抖地深吸一口气,慢慢松开握拳的双手。
掌心,已是血肉模糊。
(十五)
百无一用的人,不是顾楚。
而是他,刑部尚书顾桓之。
他平素为人温厚,然而公堂之上,却严苛异常。
自为官以来,为此而得罪的人不计其数,被人暗杀伏击,已是家常便饭。
每一次,都是仗著顾楚舍命相救,才屡屡脱险。
然而,顾楚护得了他平安,他却……护不了顾楚周全。
顾桓之痛苦地睁开眼睛,看著顾楚远去的方向。
他教不会顾楚审时度势,也护不住顾楚平安周全,唯一能做的,便是放他自由。
顾楚的直爽粗率,在官场是实实在在的致命伤,若是行走江湖,则未必不是一种豪气。
他原本就武艺高强,离了自己这个不谙拳脚又擅长招祸的主子,当不至於再吃亏受气。
总好过跟在自己身边,受那些不明不白的委屈。
至於无伤那里……只能留他在府里多住几天,待伤势调理好了,再作打算。
眼下便该去看看他,好好开解赔罪,莫要令他生出怨怼之心。
若他在宇文非面前抱怨几句,只怕事情又难善了。
顾桓之心里想得虽明白,奈何脚下似有千斤重,丝毫举步不得。
正当此时,门外有人通报:"端靖亲王、宇文丞相、宇文公子求见。"
顾桓之心中一紧,眼前一黑,身子摇摇欲坠,握紧了门框,才勉强站稳。
怎麽会?怎麽会这时候来访?
距离吟风弄月阁一别,不过一个时辰而已。
只是,人已来了,总不能不见。
顾桓之迫不得已,迈步向外走去,心中却是浑浑噩噩,全无计较。
照例的寒暄客套过後,有片刻的冷场。
端靖的嘴张开又闭上,显得颇难以启齿。
"顾大人,本王惭愧,有个不情之请。"干咳几声,端靖终於开口道:"不知大人……"
话还未说完,就被宇文非的一声惊叫打断。
"无伤!你……"
端靖抬头。顾桓之转身。
只见无伤一身血衣,赫然在他身後。
顾桓之的头嗡的一声涨大了。
宇文非原先乖乖跟在端靖身边,此刻已按捺不住,直往无伤那边奔去。
碍著无伤一身的伤,宇文非在一步外站定,急急上下打量,颤声道:"无伤,怎麽会……是谁……"
端靖和宇文拓没有开口,看著顾桓之的眼里也是三分惊诧七分不满。
顾桓之惶然至极,双膝一软,便欲跪倒。
"下官……下官……"
还不及请罪,却听无伤轻笑道:"只是小伤而已。不关顾大人的事。"
有这一句便够了。
端靖抢步上前,双手扶了顾桓之起来。
顾桓之站起身,又听宇文非问道:"那是谁?"
不等无伤开口,宇文非便自己猜到了:"是顾大人的贴身侍卫?"
无伤没有否认。
这原本就是事实,他自然否认不得。
这下,众人的视线又落回顾桓之身上。
顾桓之悄悄握紧了拳头,刺痛的掌心帮他找回了一些力气。
"那奴才胆大妄为,已被下官驱逐出府了。"
所以,休想我会交他出来任你们处置。
端靖和宇文拓微微一愣,不再多言。
无伤却收了笑容,深深看著顾桓之:"顾楚他……被大人逐出府了?"
顾桓之咬牙道:"正是。"
无伤探究般的看了他片刻,又问:"既如此,顾楚就不算是顾大人的人了?"
这话听著好生别扭,顾桓之低声道:"自然不算。"
无伤缓缓点头道:"如此甚好。待无伤找到他,再作理论。"
顾桓之随口应了,暗自庆幸自己命他出府离京,不得返回。
以顾楚的身手,一旦离了京城,远走高飞,要想捉他,便大为不易。
也就算是……逃过此劫了。
(十六)
事已至此,端靖顺理成章地提出接无伤去王府休养。
顾桓之自然不能不应。
强打著精神,送了他们离开,顾桓之虚脱般地倒在床上。
实在是精疲力尽了,无心再事梳洗,便草草和衣而眠。
反正……已经没有顾楚会来念叨他……
这一夜,不知是怎麽过来的。
或睡或醒,一样难熬。
天蒙蒙亮时,顾桓之挣扎著起身,换了官服,去上早朝。
遇见端靖亲王和宇文丞相,三人都有些许尴尬,各自避开不提。
朝堂之上,顾桓之只觉得身如火烧,头痛欲裂,几乎要昏倒。
幸而这一日的议事与他无甚关系,他一言不发,终於也坚持到退朝。
勉力支撑著,回到尚书府,又一头倒在床上。
昨日心力交瘁,神魂俱伤,夜里又受了寒气,身心一般煎熬,他著实经受不住。
昏昏沈沈地睡梦中,迷迷糊糊听见有人说话。
他疲惫至极,原不欲搭理,却听见"顾楚"二字,顿时一个激灵,睡意全无。
睁开眼,只见房内空无一人,门外却有低低地交谈声。
"门外何人?"顾桓之开了口,才发现嗓子又哑又痛,不过说了一句话,就剧烈地咳嗽起来。
门立刻打开了。
尚书府的老总管满面忧色,低声禀道:"端靖王府的侍卫求见。"
端靖王府?顾桓之心中顿时一紧,哑声道:"传他进来。"
那侍卫就跟在总管身後,闻言推门而入。
见顾桓之侧卧榻上,满面病容,眼中闪过一丝不忍之色。
"王爷命叫顾大人知道,顾大人的原侍卫顾楚已被拿获。"王府侍卫低声道。
什麽!顾桓之猛地坐起身来,待要细问,只觉得一阵晕眩,又身不由己地倒回床上。
总管大惊失色,赶紧上前探问。
顾桓之挥开他的手,瞪著那侍卫,嘶声道:"他现下如何?"
王府侍卫低声道:"正押在府里,由宇文公子和无伤公子处置。"
又顿了顿,继续道:"王爷有言,顾楚性命无忧,却免不了要吃些苦头。要不要出面,还请顾大人自行斟酌。"
性命无忧?吃些苦头?
顾桓之藏在被子里的手又握成拳。
无伤公子的手段如何他是不知,但是宇文非……
当日宇文非挟持端靖亲王,在众目睽睽之下劫走天牢的要犯。
犯下这般滔天大罪,他却敢独赴刑部自首,直至押赴刑场,身处铡刀之下,都没有半分色变。
如此凌厉。如此决绝。
顾楚落到他手里,只怕……
顾桓之不寒而栗,嘶声吩咐道:"来人!备马车!"
总管见他两颊赤红,浑身发抖,知他正在病头上,待要劝他,却被他狠狠瞪了一眼,厉声斥退。
马车一路疾驰,来到端靖王府。
端靖并不在府内,王府的侍卫领了顾桓之一路往宇文非的住处走去。
远远的,便见那石板铺就的庭院里,躺著个人。
不,不是躺,是趴。
四肢摊开了,趴在地上。
衣物皆褪到腰间,赤裸著上身,背脊上满是纵横交错的鞭痕。
(十七)
顾桓之一步一步慢慢走近,心也一点一点绞痛起来。
眼前的这个,不是顾楚是谁?
瞧他手上脚上,并无镣铐铁链之类的禁锢,却不知为何只能匍匐在地,任人鞭打。
听到有人走近,似乎是想抬头,却也只是微微一动,到底不能。
顾楚,顾楚,身中十余刀依然带著他脱困而出的顾楚……
究竟是谁擒住了他?
又是怎样的伤,才能令他落到这般地步?
顾桓之缓缓抬眼,不远处两抹白色的身影,正是无伤和宇文非。
"无伤见过顾大人。"
"宇文非见过顾大人。"
两人屈膝见礼,浅笑盈盈,一个清冷,一个妩媚,相映之下,美得不可方物。
顾桓之却感到浑身恶寒。
他终於为时已晚地记起,当日宇文非和斛律安的惊天一战……
地上的顾楚听见两人说话,猛地颤抖一下,几乎是用尽了全身力气,勉强抬起头来,看了顾桓之一眼。
只一眼。
头又落了回去。然而身子颤抖得更剧烈了。
顾桓之的心仿佛被狠狠地戳了一下,痛不堪言。
咬咬牙,狠心绕过顾楚,走到无伤和宇文非面前。
"无伤公子,你这是……"
无伤微微一笑,看在顾桓之眼中,宛若恶魔。
"无伤市井小民,从来睚眦必报。"
"昨日无伤身受鞭伤二十四处,今日便十倍还他。如今不过进行到一半而已。"
"行刑之地,粗蛮血腥,大人可要回避?"
十倍。一半。
那便已是一百二十鞭了。
难怪那片背脊已是血肉模糊,体无完肤。
顾桓之强忍著不去看顾楚,只把视线死死锁在无伤脸上。
"这般惩戒,想来他已忘记不得。本官想向公子讨个人情放过他,不知可否?"
无伤眼波流转,似笑非笑。
"昨日无伤问过大人,大人曾道,顾楚已不算是大人的人了。"
眼光扫过地上的顾楚,见他又是一阵剧颤,嘴角勾起的笑意,更邪恶了几分。
"如今大人的意思是……"
眼见顾楚备受折磨的惨状,顾桓之已无心力勾心斗角,只得直言相告。
"顾楚毕竟跟随本官多年,本官不忍他受这般折辱。"
"还请公子高抬贵手,饶过他这次。"
"公子若有他求,本官无不应承。"
无伤轻笑,眼光闪烁不定。
"大人此言当真?"
顾桓之被他一问,心下微怯,却也知再无退路,咬牙道:"自然当真。"
无伤与宇文非对视一眼。
宇文非微微颔首。
无伤清了清嗓子,浅笑道:"此事之始,不过是大人欲见无伤,而宇文公子不准。"
"如今无伤已有闲暇,又得宇文公子体谅,故而想请大人在此小住数日,不知大人意下如何?"
顾桓之微愕,想不到无伤有此一说。
"在此小住?这里是……"
这里是宇文非的住处不是吗?
无伤轻笑。
"正是在此。这里是宇文公子的住处,甚为宽敞,住我们三人,料无大碍。"
顾桓之闻言,脸色煞白。
三人?三人?
这是……作甚?
他还没开口,顾楚已挣扎著抬头嘶吼。
"贱人!休要辱我家大人!"
听他出言不逊,身後行刑的侍卫长唰地一鞭,落在他背上,登时又带出一串血珠。
顾楚吃痛,闷哼一声扑倒在地,又强撑著抬起头来。
"大人!不要答应他!大人!"
顾桓之眼中一热,知道自己再无讨价还价的本钱。
"住手。我答应就是。"
我答应就是。
我不知你们还有些什麽手段。
放过他。
我答应就是。
(十八)
无伤闻言,身子微微一晃,随即稳住。
"多谢大人。请大人随宇文公子前去歇息。"
宇文非担忧地看了无伤一眼,上前扶著顾桓之,缓缓离开庭院。
直到他们消失在房里,无伤才慢慢走向顾楚,提脚在他的腰间轻踢一下。
顾楚浑身一震,下一刻便直跳起身,朝无伤扑去。
"贱人!我和你拼了!"
原来他之前动弹不得,并非伤得过重,而是被无伤点了穴道的关系。
顾楚的身手不弱,此刻激怒之下,挥起的拳头虎虎生风。
无伤轻笑一声,腾空跃起,身法妙曼,任顾楚拳影如织,却硬是连他的一片衣角都沾不到。
顾楚毕竟带伤,一阵猛攻之後,便有些力竭。
无伤乘隙抢上一步,手腕微动,也不见如何用力,就将顾楚摔了出去。
只听一声闷响,顾楚重重地砸在地上,一时挣扎不起。
无伤翩然落地,轻笑道:"怎麽,早上吃的那些亏,还觉得不够麽?"
顾楚涨红了脸,还不服气,拼命撑起身子想要起来。
无伤淡淡一笑,缓步上前,一脚踏在他的胸口,暗中用力。
胸口犹如压著千斤巨石,顾楚顿时喘不过气来。
血肉模糊的背脊压在粗粝的石板上,更是剧痛,顾楚咬紧牙关,额角渗出一滴滴冷汗。
这一次,实实在在是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了。
无伤居高临下地俯视他,微笑道:"现下你总该知道,你不是我的对手了?"
顾楚说不出话来,眼睛依然想要杀人般地瞪著他。
无伤觉得有趣,缓缓收回脚,淡淡道:"你皮粗肉厚,受些苦是不怕的。却不知你家大人如何?"
顾楚挣扎欲起,听了这话,顿时浑身僵住。
"你!你待要对大人如何?!"
无伤笑而不答。
顾楚更加骇怕,嘶声道:"不要动我家大人!得罪你的是我,有什麽手段只管冲我来!"
无伤扬眉道:"是麽?奈何我已答应顾大人放过你。所以……"
他曼声而笑,听在顾楚耳中,说不出的毛骨悚然。
无伤微微侧首,示意一边的侍卫长搀扶顾楚起来。
"你且回府稍待几日,事毕之後,自然放顾大人回去。"
顾楚艰难地站起身。
"你,你究竟……"
无伤不耐细听,挥挥手命侍卫长带他下去。
侍卫长实在是怕了宇文非的心狠手辣,连带对无伤也敬畏异常。
这两人看似软弱可欺,然而不出手则已,一旦出手,便是雷霆万钧。
连端靖亲王和宇文丞相都奈何他们不得,何况顾楚一介莽夫?
眼见顾楚又要自取其辱,侍卫长急忙用了十成力气,连拉带拽地将他拖到角门外。
"顾侍卫,得罪了。"低低道一声歉,当著顾楚的面轻轻关上门。
(十九)
顾楚呆立片刻,方才回过神来,扑到门上,一边嘶喊著"开门",一边将门擂得山响。
门内没有丝毫动静。
过不多久,嗓子已喊得沙哑,手也胀痛得失去知觉。
幸而这角门开在僻静处,经过这番闹腾,连个路过看热闹的都没有。
顾楚还不死心,深吸了几口气,索性用了蛮力,撞起门来。
撞不到几下,门却开了。
侍卫长面无表情地看著他,眼中却带了几分责怪与悲悯。
"无伤公子请顾侍卫至客房暂住。"
顾楚进了王府,自然要去寻顾桓之,如何肯去住客房?
侍卫长职责在身,只得尽力阻拦。
论武功,顾楚略胜一筹,但吃亏在有伤在身,因而两人缠斗良久,难分胜负。
顾楚固然无法击退侍卫长夺路而走,侍卫长却也无法制住顾楚带他去客房。
"你闹够了没有?!"侍卫长终於恼了。"无伤公子先前说了什麽,难道你没有听见?!"
顾楚暂时罢手,反问道:"他说了什麽?"
这个人……侍卫长简直不知说什麽才好。
"顾大人正落在他们手里,你若不怕他受苦,只管再闹便是!"
只这一句,就说得顾楚刷白了脸,呐呐道:"不……他们不敢……"
一边嘴硬,一边却僵直了身子,不敢再动。
侍卫长看在眼里,觉得又是可气,又是可怜,重重地叹了口气。
"你是不知道,他们做什麽不敢?"
连端靖亲王都不能幸免,何况区区刑部尚书?
迫於淫威,顾楚乖乖地在客房住下。
王府诸人招待他殷勤周到,吃穿住用一概待若上宾。
就连抹伤口的金疮药都是上好的,又有专人打理,三天下来,满背脊的伤全都收了口,已经不那麽痛了。
他跟随顾桓之多年,不是出生入死,就是鞍前马後,真还没有过如此安逸舒适的生活。
奈何他挂念顾桓之,时时忧心如焚,完全无法享受。
实在是觉得,宁愿护著顾桓之上刀山下火海,也好过独自一人困守此地。
说来奇怪,无伤只是命人吩咐他好好疗伤,不得外出,却没有派任何人看守。
门窗都开合自如,只要他想,随时都可以脱身而出。
他想。他当然想。
可是他……他不敢……
侍卫长的警告言犹在耳,他著实不敢轻举妄动。
若是……害了大人受苦……
於是,只能忍著。
不可多言。不可妄动。
明知顾桓之就在这府中,不知受了怎样的欺辱,却寻不得、救不得。
就连恼恨至极,想拿自己撒气,都被告知不可。
顾楚这一辈子,从未有过这样的憋屈窒闷。
即使高床软榻,如有针毡在下。即使锦衣华服,如有芒刺在身。
偏偏,只能忍著。
顾桓之告诫过他无数次,能忍则忍。
他每每应了,事到临头,依然故我。
在他看来,"能忍则忍"岂非就是"不能忍则不忍"的意思?
他就是不能忍,奈何?
如今才知自己错了。
能忍则忍,不能忍也要忍。
只看为何。只看为谁。
(二十)
顾楚在端靖王府里住了三天。
第三日晚,顾楚照例直挺挺地趴在床上,闭目想著心事。
反正不能言不能动,背上的伤也不痛,正是修身养性,三省己身的好时候。
房门上传来轻扣声,顾楚想著是王府的仆役要来收拾,便扬声答应了一句,眼睛却没有睁开。
门轻轻一响,那人果然进了屋,却径直走到他床边站定,似是在低头看他。
顾楚察觉有异,尚不及抬头睁眼,那人已淡淡地开了口。
"王府富贵之地,你住得好生自在,可是不想走了麽?"
一听见那声音,顾楚就猛地跳起身来,及至听了後面那些话,更是惶恐不已。
"大人!"站在他床边的,正是他一心挂念的顾桓之。"大人!你怎麽样?我,我我……"
我一直想著你,惦著你,只是救你不得。
借著床头的烛光,只见顾桓之神色平静,看不出一丝异样。
可是……有些事情……本来就是看不出的……
顾楚的心揪得紧紧地,哑声问道:"大人,他们有没有……"
有没有对你怎麽样?
顾桓之淡淡的一个眼神扫过去,他立刻闭嘴。
是了,这不是他可以问的。
至少此时此刻,还问不得。
想到此节,顾楚闷闷地苦笑一声。
这三天,他可算是被磨出来了。
要是放在从前,不问出个究竟来,他如何肯罢休?
门外,端靖亲王、宇文丞相正静静地站著,无伤和宇文非却不见踪影。
难道是端靖亲王终於看不下去他们如此胡作非为,所以出面干涉了?
顾楚满腹狐疑,也只能强自忍下,依了规矩见过礼,便守在顾桓之身後。
端靖和宇文拓将顾桓之送出王府门外,直到他登上马车,还挥手道别。
这般礼遇,可谓十分难得。满朝文武百官,得此殊荣者,只怕没有第二个。
宇文丞相和端靖亲王一文一武,皆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能得这两人赏识,今後要做什麽不行?
不少人已在暗中盘算,要如何巴结这位初至京城,前程似锦的刑部尚书。
他们自然不知,顾桓之乃是身不由己,被扣留王府。
知情的人不会去说,其余的人便永远不会知道了。
马车一路驶回尚书府,府里的总管已得了消息,早早就在门口候著。
三天前,顾桓之是带了病出府的,原以为只是去去就回,却不料王府来人带信道,要在王府里多住几日。
伴君如伴虎。伴个王爷也不是闹著玩的。
何况,还有顾楚那擅闯祸的东西……
总管一边忧心,一边急急上前搀了顾桓之下来。
"大人,还好麽?"人前不便多言,只得这般问了一句。
顾桓之微微一笑,摆手示意他不必搀扶。
"无妨。都大好了。"
总管便是一愣,朝他脸上看去,只见他笑意恬淡,脸颊也带了淡淡的血色,确实是好生调养了的样子,这才慢慢放下心来。
再看顾楚,虽然神情间有几分焦虑,却也不像是吃了什麽苦头。
这一趟……可真有些古怪……
(二十一)
顾桓之带著顾楚回房歇息。
时候已经不早,总管见两人无事,遂放下心来,领了众人退下,还他们一片清静。
直到屋外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归於无声,顾楚才扑通一声跪下。
"大人……"长久的压抑,让他的嗓音低哑得惊人。"奴才该死!请大人责罚!"
顾桓之淡淡地看他一眼,眼中波澜不兴。
"起来吧。那些鞭子,也够你受的了。"
顾楚依然直挺挺地跪著。
"奴才胆大妄为,连累大人受辱……奴才……奴才……"
他哑著嗓子,无以为言,抿了唇,重重地叩首下去。
顾桓之垂眸看著他僵硬而颤抖的背脊,嘴角勾起一抹浅笑。
胆大妄为是肯定的。
至於受辱麽……则未必。
当日他允了无伤的条件,随宇文非进屋时,心中确实做了最坏的准备。
无论无伤和宇文非要对他做些什麽,他只当自己无知无觉,忍过去便罢。
但教顾楚平安,这区区数日,再怎样的为难屈辱,总有熬出头的时候。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不急在一时。
他心中想得清楚明白,奈何身子却撑不过去。
原本就在病头上,偏不得好好休息,出来受了风不说,更兼惊怒交集。
先前在外头,一心惦著顾楚,尚可勉励支撑。
如今晓得顾楚已无大碍,心下一松,顿感头晕目眩,站立不住。
"顾大人?"恍惚间,似乎听到有人喊,他不想答应,只是任由自己往後倒去。
有人接住了他。有人抱他上床。有人在解他的衣物。
无妨。要做什麽,但乘此刻。
神志恍惚间,或可少受些痛苦。
结果那人脱了他的外袍,又扯松了中衣的腰带,就住了手。
然後一条又厚又沈的被子兜头盖了上来。
暖是很暖,却也闷得透不过气来。
幸好很快又掀开了些,那人捏开他的嘴,送了颗药丸进来。
他乖乖吞了。
有些助兴的东西,也好。
不然僵僵的,冷冷的,大家都受罪。
等了片刻,不见那人有什麽动静。
他老实不客气地昏睡过去。
这般时候还能睡著,也算是他的福气。
睡。为什麽不睡?
似乎是合了合眼,又醒了。
这回是有人在给他擦脸。丝帕柔软,水温合适,真舒服。
擦完了脸,又掀开一处被角,依次擦了两手两脚。
手不过肘,腿不过膝,很是规矩。
冰冷而汗湿的手脚一点点暖和过来。
睡。继续睡。
(二十二)
莫名其妙的,也没听见什麽响动,顾桓之突然醒了。
睁眼之前,先暗自感觉了下。
没觉出什麽异样,心里反而奇怪。
腰也不酸,腿也不软,两股之间也没有撕裂般的痛。
不像是被人逞了兽欲的样子。
非但如此,原先发热畏寒,头痛欲裂,都好了。
整个人神清气爽,仿佛睡了这一觉,什麽毛病都不翼而飞。
心里头兜兜转转好几圈,想著总有些什麽地方是自己弄错了。
吸一口气,定了定神,顾桓之缓缓睁开眼睛。
离他不远的窗边站著一个人,侧面对著他。
白衣胜雪,眉目俊俏。
不是宇文非。不是无伤。而是……宇文拓?!
顾桓之一惊,猛然坐起。
宇文拓听见动静,转过身来,微笑道:"顾大人,现下觉得如何?"
顾桓之满心茫然,一时无法成言。
宇文拓知他不解,趋近了坐到他身边,为他解惑。
一开口,便是顾桓之最挂心的事:"顾楚那边,太医已去看过。用了上好的药,今日便可愈合。"
顾桓之闻言,果然心里一松,看著宇文拓的眼里,流露出感激之意。
宇文拓见了,摆手笑道:"大人不需如此,这可不是本官的功劳。"
"顾大人骤起高热,昏睡不醒,今日已是第三日了。"
"王爷请了太医来看过,说大人病得凶险,片刻都不能离人。"
"幸亏宇文非和无伤都是会伺候人的,连著两日衣不解带地陪著大人。"
"今天早上大人高烧退了,他们才去歇息。"
顾桓之听著迷糊。
这麽说来,他倒要谢谢宇文非和无伤了?
宇文拓微微尴尬,咳了一咳,道:"那两个奴才大胆,失礼於大人,又伤了大人的侍卫,原该重罚。还请大人念在……"
顾桓之自然明白他的意思,忙笑道:"丞相说哪里话。下官御下不严,伤人在先,已是惭愧。又蒙他们照顾两日,愈加感激,何来怪罪?"
宇文拓松了口气,拱手笑道:"如此,先谢过顾大人了!"
侧过身,向门外唤道:"还不快来向顾大人赔罪?"
顾桓之跟著转过头,只见门扇微启,无伤和宇文非鱼贯而入,在他床前盈盈一拜。
前几日的厌憎戒惧之心已去,又见两人神色倦然,顾桓之道一声"不必多礼",伸手搀了他们起来。
又闲话几句,顾桓之突然想起:"这几日,顾楚可曾到王府来生事麽?"
他那性子,断不会回去乖乖等著。
几天下来,不知又生了多少事端?
宇文非轻笑道:"顾侍卫也在这府里住著呢!乖觉得很,只在屋里呆著养伤,一步也不曾出来。"
顾桓之闻言,反倒一愣。
能这样,自然最好──只是,不像顾楚会做的事。
眼光微转,见无伤勾起嘴角,似笑非笑,心下突然明白。
沈屙须猛药。
顾楚跟随他已久,万般皆好,只是粗率鲁莽,实为心腹大患。
无伤竟是看破了这点,特意设了局,帮了他麽?
若非无伤手段狠辣,不留余地,顾楚那般死硬的性子,又如何学得乖?
(二十三)
顾桓之也曾问过无伤,为何要花这般心思。
毕竟此事颇有风险,於他自己却无半分好处。
"顾大人有情有意,无伤佩服。"无伤微笑道:"无伤当日所受重创,胜过顾楚十倍有余。无伤的主子,也不曾有半分垂怜。"
说这话时,语气淡淡的,似是不甚介怀,眼神却微微黯了下去。
宇文非闻言大惊,连声追问,无伤只是轻笑摇头,什麽也不肯说了。
顾桓之在一边看著他的笑脸,心下恻然。
无伤无伤,你是否依然恋著你那无情无义的主子?
你说得那麽淡然,笑得那麽平静,可你的心里,始终念著他,也怨著他。
若非如此,你何必为了不相干的人动容?
费了这些心思,只为了……告慰当初那个伤透心的无伤……是麽?
顾桓之轻叹一声,收敛了思绪。
顾楚依然跪伏在他的脚边,背脊僵硬而颤抖。
顾桓之心中突然暖暖的,又痛痛的。
多麽不容易,他们还在一起。
"起来吧。"顾桓之柔声道。"我若要罚你,也不必费心救你回来。"
顾楚浑身一震,低伏地背脊又更僵硬了几分。
顾桓之愣了一下,知道他想岔了,却无意多做解释。
就让他这样误会著,也好。
今後再要莽撞行事的时候,想起此节,自然会多几分顾虑。
如此,可保他平安。
"起来吧。"他蹲低身子,用力抬起顾楚的脸。"闹了这几日,我也累了。"
其实麽……结结实实睡了三天,累是不累的。
只是不愿看顾楚这麽跪著罢了。
顾桓之的力气是不大的,但是顾楚不会存心违拗他,於是慢慢抬起头来。
额头有些磕破了,嘴唇也咬得出血,眼中满是痛切悔恨之意。
顾桓之心软了一下下,几乎要对他说明真相。
只是……为了长远考虑,让他再熬几日吧!
顾桓之下了决心,低头垂眸,避开顾楚的视线,以免自己动摇。
他却不知,这一低一垂的动作,看在顾楚的眼中,是什麽样的滋味。
顾楚僵直了背脊,缓缓站起身来。
顾桓之也跟著起身。
两人相距不过一步,顾楚从上至下,细细地看了顾桓之一遍。
顾桓之被他看得局促,正想开口,却被顾楚狠狠一把搂进怀里。
这怀抱……极紧。
顾桓之有些透不过气来,却没有挣扎,只是任他抱著。
顾楚跟了他好些年,从未有过这样的逾矩。
这一次,是真的骇怕了……麽?
(二十四)
端靖王府里。
宇文拓和端靖出门送客,无伤和宇文非窝在房里窃窃私语。
"无伤,我错了麽?"宇文非抱膝而坐,神情茫然。
"什麽?"无伤半倚著软榻,有些心不在焉。
宇文非往他身边挪了些。"顾大人好生推崇端靖。可我却……时常怨著他。是我错了麽?"
无伤之计所以能成,大半有赖於顾桓之的屈意忍让。
他让的,自然不是无伤,不是宇文非,而是他们背後的端靖亲王。
然而顾桓之官拜刑部尚书,若无特别情由,其实不必对端靖亲王如此忌惮。
宇文拓因而问顾桓之,何以格外敬畏端靖?
顾桓之笑答道,若说敬畏,也是敬者多,畏者少。
当日他初任刑部尚书,最先接手的便是宇文非一案。
朝野上下,均在猜测端靖亲王是否会徇私舞弊之际,那一行"罪证确凿,无需再审。明日午时,腰斩弃市。"的批复,可谓石破天惊。
作为情人,的确狠心至极。作为亲王,国之栋梁,却是铁骨铮铮。
顾桓之说这话时,神情肃然。
宇文非被他触及痛处,一直脸色惨白,心中却著实迷惑。
反反复复思索到现在,还是忍不住问出来。
无伤回过神来,伸手揉了揉他的头。
"各人处境不同,自然观点各异。顾大人的话,你不妨反过来听?"
作为亲王,国之栋梁,的确铁骨铮铮。作为情人,却是狠心至极。
宇文非怨他,实在不能算错。
只要不怨恨过度,伤了彼此,那便无妨。
"是麽。"宇文非闷闷地应了。"反正我也只是心里想想,并不当真欺侮他。"
突然又想到了别的事,恨恨地磨起牙来。
"可是,你不知道,这个人……真是……"
前几日,不过是小换一下花样,他便又是哭又是抖,仿佛是受了天大的羞辱一般,真是……会气死人的啊!
无伤问明了缘由,哑然失笑。
"端靖亲王素来端直自律,不沾风月,这般情事,他哪里知道?"
"你若有心,慢慢教了他便是,却不可操之过急。"
"他那样的人,与我们是不同的。"
宇文非无奈地翻了个白眼。
是,自然不同。
他就算原先不知,经了那一回,总也知道了。
不过让他动一动唇舌,就闹成那般模样。
若是再试其它的……怕他不抹脖子上吊麽?
叹一口气,将端靖的事先抛到一边,宇文非挪了挪身子,坐到无伤对面。
眼下,还有他更应该关心的事。
"无伤,你从前的主子……"
无伤摇头轻笑,正想叹息他怎麽还不死心,宇文非看著他的眼睛,轻轻地问出来:"是斛律安麽?"
(二十五)
无伤倏然僵住。
毫无防备之下,突然听见这被自己强行遗忘,不容记起的名字,要他如何不动容?
斛律安。
他奉之为主的斛律安。
狠心逐他出门,死生毋论的斛律安。
当初几乎致命的伤,如今早已痊愈,只留下淡淡的疤痕。
却原来,还是会痛的。
无伤深吸一口气,闭一闭眼,收敛起泛滥的情绪,只有指尖微微发颤。
再睁眼,正对上宇文非担忧而探究的神情。
既然已被窥破心事,再伪装再隐藏也是晚了。
无伤只问一句:"你如何知道的?"
宇文非轻轻叹了口气。
"我瞧见了你和顾楚过招时的身法。"
"还有,你前几日……"
数日之前,无伤派人请了他去,并不说有什麽事,只是怔怔地看著他,间或叹息。
宇文非费了好些口舌,却无论如何也问不出个究竟,那时,他便知有异。
无伤身在风月场中,引来送往,却被人尊称一声"公子",自然不是寻常人物。
能令他这样失态的,除了"情"字,更无一物。
若说洞察人情世事,宇文非比不上无伤的明切犀利。
但他自从记事以来,便浸淫於爱恨情仇,爱其不该爱,恨其不愿恨,历经生死磨难,於此上之敏锐透彻,实在胜过无伤甚多。
那一点疑心,当时便存下了,只是思来想去,不知究竟何人。
唯一能确定的,那个人绝不是自己。无伤的眼睛虽看著他,倒像是透过他,看著别人。
会是谁呢?他却推想不出。
宇文非之交游,简单至极,不过端靖、宇文拓、斛律安而已。
细想下来,哪一个都不象,却是哪一个都有可能。
於是只得暂且放下,日日陪著无伤,不叫他见别的客。
若是心里有了人,却要让别的人欺上身……
其中滋味,宇文非已经尝过,无伤麽,就不必再尝。
此後之事,皆是节外生枝。
实不料歪打正著,竟叫他看见了无伤的身法招式。
那麽熟悉,象极了……斛律安。
竟然是……斛律安。
真的是……斛律安。
(二十六)
无伤涩涩而笑。
是啊,是斛律安。很可笑不是?
一个青楼男娼,却恋慕那般盖世英雄。
然而,他并非生来就在青楼卖笑。
他也曾是大好男儿,效力斛律安麾下,啸傲沙场,赢得赫赫战功。
那时候,他的名字是……
无伤突然顿住。
罢了,还提他做什麽呢?
他是无伤。
从来都是。
他自小就跟在斛律安身边,最早只是做些端茶送水,铺床叠被的杂役。
斛律安喜爱他聪明伶俐,於是念书习武,都将他带在身边。
不多年,他渐渐出息,无论文才还是武功,都很有模样了。
斛律安愈加欢喜,花了不少心力,悉心调教。
他天赋颇高,兼之努力非常,不过三五年,几乎可与斛律安比肩。
此後,斛律安任命他为副将,两人携手,横扫塞外,所向披靡。
那一段岁月,是他最快乐的日子。
同高歌。同饮酒。同征战。同酣眠。
日复一日,睁眼闭眼,总在一起。
斛律安重他信他,当他是兄弟。
他却……不止如此……不止如此而已……
他知道,自己贪心了。
於是,那报应,不日即来。
其实,直到现在,他依然不知究竟发生了什麽事。
那一日,斛律安唤他至帐中,得意洋洋地给他看一盒药丸。
青碧色,指尖大小,带著淡淡的香气,约有十余颗。
他便问,这是什麽?
斛律安道,这是从西域异人处得来的好东西,据说只消一丸,便可令人说出所有隐藏最深的秘密。
如此说来,确是难得的圣品。他想道。若能捉到要紧的人物,一颗药丸下去,什麽事情问不出来?
只是不知管不管用。斛律安一边说,一边向他走近。
他不疑有他,还在皱眉思索,斛律安已走到他身後,轻声道,张嘴。
他果然张嘴。
这一张嘴,便是万劫不复。
那颗药丸,在斛律安一弹之下,直入喉管。
他吃了一惊,握著喉咙想要吐时,那药丸已化开,迅速流入腹中。
然後,他感到一阵眩晕,只听斛律安笑道,只好委屈你,做个试验了。
他大惊,待要说话,却见周围事物迅速黯沈下去,斛律安的声音也越来越远。
他倒下,再无知觉。
重睁眼时,已是天地变色。
(二十七)
头好晕。无伤困难地睁开眼睛。
很熟悉的帐顶。
是了,正是他和斛律安共用的寝帐。
无伤撑起身,转头张望,只见斛律安在不远处坐著,脸色铁青。
心里突然一颤。却还不知自己在害怕些什麽。
"安?"无伤唤得有些迟疑。
斛律安猛地转头,看他。"醒了?"
"是。"无伤轻轻地应了,从睡榻上起身。头还有些晕,动作艰难。
斛律安冷眼旁观,却无伸手相助之意。
无伤以手抚额,跌跌撞撞地走到斛律安面前。
"安,你……"你为何这般脸色?
斛律安冷冷地看著他,片刻之後,冷冷地说:"你走吧。"
无伤迷惑地看著他,完全不知所谓。
斛律安冷冷地补充道:"你走。离开这帐子。离开我麾下。不得再出现在我面前。"
"安……"无伤惊骇地睁大眼睛。看见斛律安冷酷的神色,颤声改了称呼。"将军?"
斛律安冷哼一声,振衣而起,径直向帐外走去,竟是连看都不愿看他一眼。
"将军!"无伤大骇,扑到斛律安身前,双膝落地。"属下若有差错,但求将军责罚!为何,为何……"
为何什麽都不说,便撵我走?
无伤跪在地上,心思飞转,不知自己究竟犯了什麽错。
先前并无异兆啊?斛律安还特意唤了他入帐,说有好东西予他看。
好东西……无伤慢慢想起昏睡之前的事,脸色惨变。
据说能让人说出最隐蔽的秘密的……好东西。
他对斛律安忠心耿耿,仰不愧天,俯不怍地,唯一的秘密,便是……
无伤背脊上冷汗潺潺而下,惨白了脸,连连叩首。
"属下痴心妄想,不敢求将军垂怜!请将军责罚!"
他跪伏斛律安脚下,因此不知斛律安听他亲口供认,神情瞬间更冷厉几分。
"滚。"一声冷冷地低斥,令无伤浑身一颤。
缓缓跪直身子,仰头看著斛律安。那双熟悉的眼,如今满是憎恶。
"将军……"无伤心寒。
锵的一声,长剑出鞘,正抵著无伤的咽喉。
斛律安双唇紧抿,连那一个"滚"字,都懒得出口,意思却明明白白。
或者滚。或者死。
无伤垂眸看著冰冷的剑芒,心中剧痛。
他做错了什麽?
只是爱慕。爱慕而已。
难道,竟是死罪?
他死无妨。
只是,不愿见到斛律安这般绝情的神色。
无伤微微後仰,让开剑尖,膝行退後。
退了三步,停住。
一拜。再拜。三拜。
而後起身,垂眸,一步一步,退出帐外。
(二十八)
无伤策马急驰。
不辨南北。不辨高低。
南北如何?高低又如何?
茫茫天涯,并无他容身之地。
不知过了多久,胯下的战马突然长嘶一声,人立而起。
无伤惊醒,勒马细看,五步开外,赫然是一道悬崖。
亏得马有灵性,不然,连人带马,此刻都丧身崖底了。
无伤滚鞍下马,歉然轻抚战马汗湿的两肋。
他死无妨。
但是,战马何辜?
战马转过头来,温热的舌头轻轻舔了舔无伤的脸颊。
无伤一时不察,被它舔个正著,抬手一抹,满脸湿热。
不知是泪水,还是口水。
无伤挥了挥手,赶了马去一边吃草休息。
自己就地躺下,四肢摊开,仰望天空。
蓝蓝的天。白白的云。好景色。
他呆呆地看著,入目,不入心。
天色渐渐暗了。
无伤依旧躺著。
有些冷。有些饿。
随他。
身下的土地突然隐隐震动。
无伤脸色一变,伏地细听。
似有万余骑。
方向……
远处一道火光纵起。
方向,正是斛律安扎营处!
无伤一跃而起,飞身上马,疾驰而回。
来袭敌军万余,斛律安身边,却不足千骑!
大军距此有半日路程,得消息来救,必定不及。
无伤心急如焚,一路策马,直插敌军背後。
越来越近,越来越近,耳听得震天的喊杀之声,眼见到千军万马,围著那烈火熊熊的军营。
心中的某一根弦突然崩断。
他血红了眼,握紧了枪,驱马杀入敌阵。
手起枪落。枪到人亡。
他从敌军背後掩杀上去,杀伤之人不多,却足以造成极大的骚动。
这就够了。
能吸引尽可能多的兵力,能让斛律安他们有机会突围而出,就够了。
这一战,杀得爽快,伤得痛快,前所未有的酣畅淋漓。
以往交战,既要克敌,又要顾己,难免缚手缚脚。
现在麽,不会了。
斛律安的那一剑,未伤他分毫皮肉,却已碎了他的心。
生无可恋,死志已萌,动起手来自然格外利落几分。
远远的,听见有人在喊"逃走了"云云,骂声一片。
身陷重围之中,不知受了多少伤,流了多少血,他却仰天而笑。
安,将军,无伤对得起你!
(二十九)
他以为自己会力战而亡,却不料竟还有生还的机会。
斛律安,回来了。
带著驻地的援军,杀回来了。
周围一片喧嚷,敌军仓惶败退。
他勒马站定,挺直脊梁,握紧长枪,对著斛律安的方向。
其实,头晕目眩,眼前一片模糊,什麽都看不清了。
恍恍惚惚地,听见斛律安唤他。
努力集中起视线,果然见斛律安就在眼前。
一个声音从他嘴里不受控制地冒出来,破碎而凄惶,卑微得连自己都不忍卒听。
"将军……可否收回成命?"
可否收回成命?可否收回成命?
我不求你爱我。也不敢再爱你。
我已经……没有时间。
生命的流失如此迅速,我只盼能在你身边闭上眼睛。
然而,沈默。
他能听见的,只有沈默。
或许,还有自己流血的声音。
够了。
魂已碎,命将陨,何不为自己留下些小小的尊严?
"告辞。"他轻轻地说。
拨转马头,往夜色深处驰去。
旷野里,只有他一人一骑,空荡荡的蹄声。
没有人追来。
无伤凄然而笑。
别傻了。事已至此,还等什麽呢?
回头望望,那些旌旗兵马,那些灯笼火把,都已瞧不见了。
够远了。离得……够远了。
他缓缓勒住奔驰的战马。
战马仰天悲嘶一声,猛然站住。
而後四蹄弯曲。轰然倒下。
无伤重重摔在地上,却已不觉得痛。
试了一试,站不起来,於是四肢并用,慢慢爬到马首处。
那一场厮杀,何等惨烈。
马虽神骏,却也未能幸免。
暗夜中,战马温柔的大眼睛依然关切地看著他。
无伤心中剧痛,匍匐过去,伸手抱住它的脖子,嘶声恸哭。
马儿微微动了一动,转过头,舔了舔他的脸颊。
湿湿的,暖暖的。
然後,沈沈地垂下头去。
无伤紧紧搂著它。
怀里,战马的身躯渐渐冷了。
他自己也一样。
没关系。我们总在一起,总在一起……
(三十)
无伤说到此处,已是泣不成声。
宇文非听得入神,同样泪流满面。
"後来呢?後来呢?"
明知道无伤没有死,正好端端地坐在他面前讲故事,宇文非还是惶惶不安,连声追问。
"後来,我被人救了,改名无伤,入主吟风弄月阁。"
无伤寥寥数语,将此後之事带过。
宇文非吸吸鼻子,擦擦眼泪,依然不能回神。
"真想不到,斛律安竟然这麽坏!"他握紧了拳头,愤愤不平。"明明知道你伤得那麽重,竟然……"
无伤摇了摇头,阻止他往下说。
"天下人皆可说斛律安的不是,只有你,宇文非不行。斛律安纵然对不起天下人,总归是……对得起你的。"
宇文非哑然。
不错,斛律安待他甚厚,他却亏欠斛律安甚多。
确实不该口出恶言。
可是,可是……想到无伤受的那些苦,心中实在愤恨……
"这些年来,我只道斛律安不屑於男色,故而视我如蛇蝎。"无伤凄然一笑。"却是我错了。"
原来,他也可以这样疯狂这样热烈地爱上一个男子。
性别,从来不是问题。
他不爱的人,是我。
只是我而已。
宇文非正欲开口,不知想到了些什麽,微张了嘴,只是直直地看著无伤。
"怎麽了?"无伤被他看得别扭。
宇文非摆摆手,示意他不要说话,依然目不转睛地看著他,眼中渐渐浮起一丝了然之色。
有些事情,他原先是不明白的。
然而现在,似乎渐渐有些明白了……
斛律安爱他,爱得那麽热切,毫无保留,以致他常常惶恐,自觉般配不上。
以往不知缘故,只能当作理所当然。
现下看来……没有任何人会没有任何理由地去做任何事。
"无伤,你觉得我们两人有些相像麽?"宇文非问。
"有些像,又有些不像。"无伤细细看了看彼此,答道。
绝美的容颜,纤弱的身段,飘飞的白衣,从这上面看,自然是像的。
还都是外柔内刚的性子。
然而他比宇文非年长几岁。
他之缠绵妩媚,与宇文非之清冷出尘,却大不相同了。
"那麽,若是拿我现在与你当初比呢?"宇文非再问。
"比我当初稍长两岁。"无伤答。"其他的……"
很接近,很接近了。
"我猜也是。"宇文非颔首。"因此便有些奇怪。斛律安既然能爱上现在的我,为何却不能爱当初的你?"
无伤默然。
这问题,他问过自己千百次,每一次都只能回答自己,天命如此。
不然,何解?
为何厌憎同生共死的兄弟,却爱上一个萍水相逢的少年?
"无伤,你不曾想过问个究竟吗?"宇文非静静地看著他。"他负累你如此,至少欠你一个解释。"
"何必呢?"无伤轻轻摇了摇头。"问又如何,不问又如何?知道又如何,不知又如何?没差别的。"
"怎会没差别?问清楚了,才知症结所在。"宇文非坚持道。"或许你们之间,并非没有可能。"
无伤顿了顿,突然笑起来。
"是啊,这倒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他为你而来,却独身而归,难免伤心落魄。"
"我此去正好乘虚而入,著意温存体贴,或许他见我与你有几分肖似,便留了我下来做你的替身?"
(三十一)
无伤在笑,那笑却伤痛凄厉至极。
宇文非闻之心惊,猛地扑上去,双手握住他的肩膀,用力摇晃。
"无伤!不要这样!我并无此意!"
无伤渐渐收了笑声,怔怔地看著他。
"无伤……"宇文非柔声唤他,心里也是难受万分。
无伤自有他的傲气,恋慕斛律安不假,要他那般屈就,却也万万不能。
正当此时,门却突然开了。
"非,你……"端靖一脚跨进门内,却见宇文非和无伤相依而坐,四目相对,气氛说不出的奇怪。
心下一沈,另一只脚便留在门外,跨不进来。
宇文非回头看看端靖,再看看窗外已是一片漆黑,知道天色已晚,该是就寝的时辰。
可是……无伤这样子,他怎麽走得开?
无奈,向端靖歉然道:"王爷且去安歇,奴才稍後便至。"
端靖脸色微变,却没有说什麽,只是往後退一步,带上门,径自走了。
"非,这样只怕不妥。"无伤担忧道:"你且去陪王爷吧,莫要惹他动怒。"
宇文非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他也知道这样不妥。
但是,事有轻重缓急。
端靖那里,不妨先拖一拖,日後哄起来,不过多花些心思。
可是无伤这里,却耽误不得。
"无伤,你想岔了。我并非那个意思。"
宇文非挥挥手,重新唤回无伤的思绪。
"我且问你,你可曾想过,我和你,究竟谁是谁的替身?"
他爱我身披战袍,横枪立马。
──黑盔黑甲,黑马黑枪。
他教我剑法,传我武功,甚至不惜折损功力,助我速成。
──然後,与他一战,堪能平分秋色。
为什麽?
他费这般周折,为的是什麽?
他希望我像谁?
他但愿我是谁?
他的眼睛透过我,看见了谁?
这些疑问,在得知你们的过往之後,隐隐有了答案。
他的心中,早已存下了一个影子。
那个人,是他纵马天涯的夥伴,是他死生相托的弟兄,是他旗鼓相当的对手。
那个人,是谁?
我做的,又是谁的替身?
(三十二)
无伤静静地听著,眼睛微微亮起来,过了片刻,嫣然一笑。
这笑容,又是原先那样眼波流转,数不尽的风流。
"真是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无伤虽然未必信服,却起了好奇之心,想要去问个究竟了。"
"如若不然,便是死了,也不甘心。"
宇文非闻言,大大松了口气,拼命点头。
"是啊是啊,去问问嘛,一直放在心里多难受?"
"而且啊,以我之见,你当初吃的那颗药丸颇有些古怪,其间或许你说了什麽做了什麽,只是你自己不知道罢了。"
"斛律安先後态度判若两人,只怕皆出於此,你定要弄明白了才好!"
无伤转了转眼睛,笑得有些古怪:"说了什麽做了什麽?难道我……"
宇文非插嘴道:"强上了他?"
无伤一愣,看看宇文非,两人对视一眼,一起笑得打跌。
"哎哟,哎哟,肚子好痛。"笑得片刻,宇文非揉著肚子喊停。"要真是这样,那可是自作孽,不可活!"
"是啊!"无伤慢慢收了笑,道:"若真如此,我再不怨他。"
笑归笑,两人皆知其不可能。
无伤的身手不弱,但是要想强上斛律安而自己毫发无损,只怕还欠个几十年的火候。
除非是斛律安默许了他的。
但若是如此,又哪来之後的绝情?
"今晚且先到此,你回去陪陪王爷吧。"无伤催促宇文非。"我还有些事要托付於你,明天再谈。"
"什麽事什麽事?"宇文非谈兴正浓,兼之好奇心起,哪里肯走,一个劲地缠著无伤。
无伤赶他不走,也是无奈,只得说下去。
"这件事其实有些为难你。只是除你之外,再无旁人可托。"
宇文非眼睛睁得大大的,等著下文。
"我想将吟风弄月阁托付於你。"
"什麽?!"宇文非果然惊跳起来,脑子里闪过的第一个念头便是,端靖定会宰了他。
"你你你,你叫我去管吟风弄月阁?"这份产业,未免有些夸张?
无伤笑起来。"不需你去管,那些日常事务,自有人打理。你只消常去坐坐,招待几个不容得罪的贵客就好。"
不,一点也不好。宇文非脸色更灰败了几分。
若是当老板倒还罢了,竟然还要陪客?莫非是嫌自己命太长麽?
见他那样,无伤大笑摇头。
"好了好了,逗你的呢!你也不想想,纵使你愿意接客,可有人敢点你麽?"
"只是想请你做个靠山,好叫人不敢撒野。"
"阁里的那些人,都是可怜的,你多关照些,莫要让人欺霸了去。"
只是这样,便没问题。宇文非当即点头允了。
无伤似是了却了一桩心事,轻轻地吐了口气。
"既如此,我可以放心去了。"
"有朝一日,你若见到吟风弄月阁主,记得告诉他,无伤不负他所托。"
(三十三)
当初,是吟风弄月阁的主人,在生死一线间,殚精竭虑,抢回无伤性命。
给他起了新的名字,叫作无伤。
知他无处可去,留他在吟风弄月阁。
却几乎,送了自己的性命……
苏眉。宇文非将这个名字牢牢记在心里。
剩下的整个晚上,听的都是他传奇般的故事。
无伤对他简直比对神还要崇拜,说起他的事情来犹如黄河之水,滔滔不绝。
无伤说得口若悬河,宇文非听得如痴如醉,不知不觉,便是一个通宵。
直到天色大亮,故事告罄,两人一起深深舒了口气,瘫倒在床,旋即双双弹起。
"糟了!"
他们竟然在此窝了一夜!
端靖,端靖那里……原先说好稍晚些就会回去的……
结果故事一开讲,端靖就被他们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宇文非一边不住嘴地念叨著糟了糟了糟了,一边草草梳洗,直奔端靖房中而去。
没多久,垂头丧气地拖著脚步回来。
"王爷一大早就到宇文丞相府上去了。"
糟了。真的糟了。
一般来说,端靖会去找宇文拓,就说明他真的是气坏了。
"要我陪你同去丞相府麽?"无伤关切地问。
宇文非想了想,摇了摇头。"不用了。你要去找斛律安,还是先去收拾,早些上路吧。"
端靖那里,他自忖应付得来。
有无伤在旁边,反而不好说话。
无伤点点头,也想到了此节。
"阁里的物件皆留给你,其余并无可收拾之物。"
"我想再去拜会一下顾大人,即日便可启程。"
"这麽快?"宇文非突然有些舍不得与他分开。"那……顾大人那里,我与你同去吧!"
"也好。"无伤轻笑。"或许还有些什麽乐子,也未可知?"
尚书府内。
无伤和宇文非上了拜帖,求见顾尚书。
总管得了消息,先出来接待。
端茶送水,诸般礼数固然周到,上上下下打量他们的眼光却警惕而狐疑。
无伤和宇文非看得明白,却佯作不知,只是坐著有一句没一句的寒暄,等著顾桓之出来。
不多久,顾桓之果然来了。
往常一直跟在他身後的顾楚,此番却不见踪影。
难道是……
无伤和宇文非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只是嘴角齐齐勾起一抹笑意。
再看向顾桓之时,更是满目嘉许之色。
顾大人……下手真快啊……
顾桓之一见之下,大为狼狈。
做什麽这样看他?
又不是……又不是他要……
天可怜见,他才是被强了去的那个好不好?
虽然……现下躺在床上起不了身的,不是他……
(三十四)
"无伤即将远行,归期无望,感念大人高谊,特来道别。"无伤朝顾桓之拱了拱手。
顾桓之还未开口,宇文非却在一边惊叫起来。
"归期无望?什麽意思?"
无伤抱歉地对顾桓之笑笑,转对宇文非道:"或许,我不会回来了。"
"为什麽?"宇文非不满地瞪大眼睛。"就算是重修旧好了,也可以抽空回来看看我呀!"
无伤淡淡一笑。"若是那样,自然有回来的时候。若不是……"
他没有再往下说,但是宇文非已明白了他的意思。
若是事成,自然有回来的时候。
若是不成,那便……
"大人,顾侍卫还安好麽?"无伤又转向顾桓之。
顾桓之起先听不懂他们的意思,後来渐渐想明白了,心中隐隐作痛。
无伤对他说话,他一开始竟没有听见,後来无伤又问一次,他才猛然回神。
"还好,只是有些……"他难以启齿。"伤了……"
无伤微微一笑,伸手入袖,取出一个小小的白玉圆盒,递到顾桓之手里。
"无伤这里有些上好的药膏,对顾侍卫的身子大有益处。"
顾桓之微红了脸,称谢接过。
他先前未曾动过那般心思,府里自然不会备那样的药物,正自焦急。
待要著人去买,又未免尴尬。
无伤这药,送的正是时候,何况又说了是上好的。
顾桓之惦念顾楚,想著要快些给他用药,然而看著无伤,又不忍告辞。
这一去,不知是生离还是死别。
他与无伤,其实只见过寥寥数面,却不知为何,格外为他痛惜。
无伤微微一笑,道了别,携著宇文非离开。
只留下一抹笑意,灿烂而绝烈,美得动魄惊心。
宇文非一路紧紧攥著无伤的衣袖,直到城门之外,依然不肯松手。
一松手,他就走了。
或许就伤透了心,倒在某一个自己永远也不知道的地方。
突然觉得,一切都那麽不真实。
无伤,昨晚上还滔滔不绝地讲了一晚上故事的无伤,就要一步步踏上死路去了。
偏偏他在其中处境尴尬,这件事,竟是丝毫帮不得。
是他错了吗?
怂恿无伤去找斛律安,错了吗?
如果猜测错了,如果希望破了,那麽这尘世,还有什麽值得无伤逗留?
苏眉的一句托付,让无伤支撑了十年。
而现在,他已将这担子交给宇文非,从此再无牵挂。
无伤停步,转身,看著宇文非。
宇文非仰首看他,泪盈於睫。
无伤轻轻叹息一声,将他搂进怀里,低下头,吻了吻他冰冷而颤抖的嘴唇。
他们曾有过无数次的拥抱和亲吻。
唯有这一次,吻得泪流满面。
(三十五)
顾桓之握著那白玉小盒,满怀愁绪,慢慢走回房里。
顾楚还在床上趴著,棉被扯过头,只露出几缕凌乱的黑发。
听见开门的响动,更往里藏了藏,於是连那些头发都瞧不见了。
顾桓之又是好气,又是好笑。
这时候晓得害羞了?昨晚,做出那样事情时,怎麽不晓得?
不与他废话,一伸手,揭了他下半身的被子。
两条粗壮结实的大腿下意识地内收,并得紧紧地,微微有些颤抖。
哼。轻举妄动,吃到苦头了不是?
被子再拉高一点,堆在腰际。
伸手拍拍他绷得死紧的臀部:"腿分开!"
身下的人僵硬了一下,依言缓缓分开腿──大概两指宽。
这样子,怎麽上药?
顾楚无奈。"分开点!分开点!再分开点!"
眼前的两条腿慢慢地、一点点地挪动,终於分到一掌左右。
这……简直媲美龟速……
顾桓等得不耐烦,用力在他腿上拍了拍。
"腿张大一点!象昨晚上那样!"
手下大片肌肤瞬间烧红发烫,颤抖著,朝两边打开。
那一处凄惨的洞穴,终於暴露出来。
顾桓之凑上前去,细看之下,微微抽了口凉气。
那地方又红又肿,有几处裂伤,正在渗血。
早先已经为他清理过,如今股间又是殷红一片。
伤得不轻。活该!
谁叫他那麽鲁莽,既无前戏,又无润滑,就直直地坐下来……
顾桓之微红了脸,起身拿过无伤给的白玉小盒,轻轻打开。
盒内是些浅粉色的膏体,晶莹剔透,衬著白玉盒身,煞是好看。
看这样子,确实是上好的东西。
顾桓之用手指沾了些,往顾楚体内送去。
手指方碰到那处,顾楚便浑身一颤,猛地夹紧臀瓣,往前逃窜。
顾桓之不敢硬来,只得柔声哄了,等他慢慢放松。
再试,又是这般,如是者三。
顾桓之恼了,抬手在他臀上狠狠地抽了几下。
"不准动!再动,看我将你捆了!"
一手撑开臀瓣,另一手沾了药膏,果断地往里送去。
手下的身体微微挣了挣,却没再有大动作了。
不错。顾桓之抓住机会,又送了些药膏进去,在内壁上抹匀了,退出来,开口处也抹上一些。
果然是好药。
内里如何看不出来,外头的裂伤,药一抹上血就止了。
顾桓之心里大大松了口气,收拾起药盒,拉下棉被来将他盖住。
然後,也不敢走开,就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了,守著。
被子里,顾楚慢慢合拢了腿,静静地趴著。
过了片刻,微微有些蠕动,顾桓之也没在意。
再过得片刻,动得愈加激烈,竟有些喘息声泄了出来。
顾桓之情知有异,上前一把掀了被子。
只见顾楚浑身是汗,脸色绯红,连眼神都有些迷离了。
这,这……分明是情动的模样!
(三十六)
顾桓之猛然醒悟,心中咒骂连连。
无伤!你给的究竟是什麽药!
没奈何,再次分开顾楚的双腿细看。
那一处洞穴沾了薄薄的一层药膏,泛著微光,正在微微张合,似是诱人入内。
顾桓之心中一跳,急急转开眼,不敢再看。
顾楚却已耐不住,激喘著,伸手下探,便欲往里插入。
顾焕之一惊,生怕他伤了自己,急忙拉住。
顾楚挣了几下,没有挣开,喘息更急,腰臀皆扭动起来。
顾桓之暗叹一声,心知药性激烈,这般强忍,只怕熬不过去。
一手握著顾楚的手,不许他妄动,另一只手屈了四指,一指轻轻插入他体内。
这一瞬间,顾楚绷紧了身子,发出一声长长的颤抖的呻吟。
抹满了药膏的穴内又热又滑,顾桓之的手指自有其意志一般,四处探索游移。
顾楚的身子敏感至极,手指一个轻轻动作,就会让他叫喊出来。
到後来,他停了手指不动,顾楚也会自行挺动腰肢,在他的手指上套弄。
那麽淫荡,却那麽诱人。
顾桓之心念一动,用力将顾楚翻了个身。
他突然想看看顾楚的脸,那般粗犷的容颜,带著淫荡的神情,不知会是怎生模样?
顾楚浑身一颤,别过脸,避开顾桓之的视线。
那些呻吟扭动,突然都停了。
然而,过不了多久,到底耐不住,又挺动腰肢,吞吐起他的手指来。
只是咬紧了牙,咽了呻吟喘息,脸上更多几分羞耻之色。
顾桓之乍然明白,其实顾楚神志是清醒的,只是……控制不住自己的身子罢了。
心下突然有些怜惜。
完全清醒的,却要做这般举动,想必很羞耻难堪吧?
另一方面,从未有过的恶劣念头不知从什麽地方冒了出来。
机会难得,何妨多看一些他羞耻却又淫荡的样子?
心里想著,手指微微一勾,著意刺激那处刚刚发现的极敏感之地。
顾楚的身子一下下弹跳起来,压不住呻吟嘶喊,涨大挺立的欲望顶端微微渗出晶亮的汁液。
顾桓之食髓知味,得寸进尺,拉了顾楚的手,握住他自己的欲望。
顾楚如受针蜇,猛地抽回手,死死攥住身下的被褥。
"自己来。我想看。"顾桓之柔声诱哄,拉他的手。
拉不动。
索性停了自己的手指,等著他。
顾楚死命忍著,两手两腿都在打颤,额上颈上青筋暴起。
如此僵持片刻,顾楚身子颤抖得愈加厉害,绷紧的大腿内侧一阵阵抽搐,显然痛苦至极。
顾桓之终究不忍,正待饶过他,却见他颤巍巍松了手中被褥,握住自己,缓缓套弄起来。
顾桓之心中窃喜,手指复又勾动,配合著顾楚手上的动作,每一次都叫他痉挛著嘶喊出来。
这般前後夹击,不消片刻,顾楚便浑身剧颤,射出浓稠的白液。
顾桓之缓缓退出手指,小心察看顾楚後穴。
倒也奇怪,经过这一番折腾,非但那些伤口没有裂开,就连红肿都退下去了。
果然是好药。
只是……古怪了些……
抬头见顾楚仍在高潮余兴中,一阵阵地微颤。
俯身搂了,在他汗湿的额头上轻轻一吻。
想了一想,一路向下,吻过紧闭的双眼,绯红的脸颊,喘息的嘴。
以往诸多顾虑,生怕耽误了他,迟迟不敢有所动作。
现下好了。
吃也吃了,伤也伤了,恶劣的事情也做过了。
这个人,总是他的了。
(三十七)
药性渐退,欲望平息,顾楚恨不能找个地方一头撞死。
他他他,他都干了些什麽?!
顾桓之的轻吻滑过他的耳际,他微微一颤,侧头避开。
下一刻,顾桓之的命令在他耳边响起。"不准动。"
轻柔瘙痒的感觉继续在他耳畔颈侧肆虐,而他得了命令,只能僵直了身子忍著。
折磨人的唇舌沿著他的脖子渐渐向下,来到他的胸膛,对著挺立微颤的乳头轻轻咬下。
顾楚低喊一声,猛地往後退缩。
"不准动。"顾桓之衔著他的乳头,含糊地命令。"挺胸。"
顾楚剧颤,粗喘。
胸前异样的感觉逼得他发狂,他却不得不挺起胸膛,倒像是自己送上去一般。
顾桓之稍稍用力一咬,激得顾楚一阵痉挛,才松了口,轻轻笑起来。
"真是听话。早这样多好?"
顾楚浑身僵硬。
这一声轻笑低语,宛若惊雷,划破隐隐攀升的情欲迷雾。
早这样多好。早这样多好。
不错,他若是早点学会听话,早点学会忍耐,何至於连累顾桓之受那般屈辱?
顾桓之看著顾楚痛楚不堪的神情,幽幽叹了口气。
罢了。再瞒下去,天晓得这呆子会做出什麽事来。
"顾楚,我并没有被人欺负了去。"顾桓之直截了当地说出真相。
"作那一场戏,只是为了给你点教训。无伤和宇文非没有对我怎麽样。"
好一阵静默。顾楚缓缓睁开眼睛。
作戏?给他点教训?
鞭打得皮开肉绽的伤,被人踩在脚下的屈辱,神魂俱裂的惨痛和悔恨……
果然作的好戏!
还骗了他做出那样不知廉耻的举动,好得意不是麽?
顾桓之看著顾楚眼神渐渐黯淡,心下一凛,捂住顾楚微张欲言的嘴,生怕他又说出什麽伤人伤己的话来。
顾楚没有挣扎,只是默默地看著他,眼里添了被欺骗的伤心。
顾桓之看在眼里,不由有些内疚。
怎麽能说是作戏?
顾楚的伤是真的,痛是真的,受的那些煎熬折磨都是真的。
他虽鲁莽了些,却是一片赤诚,难道就活该被人玩弄於股掌之间?
歉然看著顾楚,顾桓之辩解道:"我并不是存心骗你。那些计划,我事先并不知情。"
顾楚依然沈默。
顾桓之一阵心慌,松开捂在顾楚嘴上的手,转而握住他的肩膀,仿佛怕他逃走一般牢牢抓住。
有些心事,他从来也不敢说出口,然而此时此刻,面对顾楚,他不想再有任何隐瞒。
"顾楚,事已至此,我要定你了。"
"从此以後,你若有闪失,碧落黄泉我也一样跟了去,决不独活。"
"你就当是为了我多保重自己,好麽?"
顾楚骇然睁大眼睛。
就算是做梦,他也想不到顾桓之竟会说出这样的话。
而眼下,顾桓之正哽咽低语,眼中隐有泪意。
"顾楚,除了你,我再没有亲人了。父亲、母亲、还有恒之,都不在了。"
"官拜刑部尚书又如何?处死再多凶贼恶盗,斩杀再多悍匪顽寇,他们也不会回来。"
"我只有你。只有你。"
"可是你老是莽莽撞撞的,你知道我有多担心?"
"我骗你,设计你,你可以生我的气。但是你不可以再莽撞,不可以受伤送死,不可以抛下我一个人!"
(三十八)
顾楚心痛如绞,猛地伸手将顾桓之揽进怀里。
十多年前发生的惨案,直到现在仍象噩梦般鲜明。
那一日,他带著顾桓之去集上玩耍,返回时,只见到尸首满地。
顾老爷,顾夫人,顾老太太,门房,护院,厨娘……一个个都倒在血泊之中,断了气息。
小少爷顾恒之失踪,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这个案子在许多年之後,由顾桓之亲手结案。
作案的江洋大盗和他的同夥已被正法。
他失去的亲人,却再也不会回来。
这麽多年过去了,顾楚以为顾桓之会渐渐忘却。
忘却当时绝望无助,忘却那些相依为命的日子,忘却彼此同生共死不离不弃的誓言。
毕竟,那麽久了。
当年搂著他脖子哭泣的小小孩童,如今已是堂堂刑部尚书。
而他,依然是个奴才而已。
只要此生都能侍奉他,就已经感到满足。
顾桓之埋头在顾楚怀里,只觉得身下的那人僵僵的,一点反应也没有,也不知究竟允他不允。
突然就有些著恼。
他,他,他都说到这个份上了,还要他怎麽样?!
打眼瞧见嘴边就是顾楚湿润红肿的乳头,泄愤般地重重一口咬了下去。
顾楚毫无防备,乍然吃痛,顿时惨叫出声。
顾桓之心头火起,什麽仪态啊矜持啊,都抛到九霄云外,一路咬咬咬咬咬,咬得顾楚满胸膛鲜红的齿痕。
居然还是没什麽反应──皮粗肉厚的呆子!
"顾楚!明明是你强上了我,难道你想始乱终弃不成?!"
顾桓之放弃一切委婉的方式,掐著顾楚的脖子质问。
可怜顾楚被他瞬息万变的情绪闹得摸不著头脑,只会张大了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四目相对,顾桓之又急又恼,顾楚却是呆呆的,一片茫然。
顾桓之狠狠地瞪了他片刻,无奈地摇了摇头。
罢了。罢了。
早知他就是这麽个呆子,还指望他什麽呢?
正打算松开顾楚的脖子,顾楚却愣愣地看著他,冒出一句:"我……我哪有强上你?"
顾桓之顿时跳起来,掐著他的脖子死命摇晃:"怎麽?你想赖账?!"
顾楚被他掐得脸红脖子粗,却还是挣扎道:"我……我没有……"
强是强了,可是被上的那个,明明是……
顾桓之冷哼一声,脸色一沈,摆出公堂上问案的架势。
"我且问你,用强的是谁?"
"是我。"顾楚答。
"我再问你,在上面的是谁?"
"是我。"顾楚老实答了,突然觉得不对。这个上和那个上,不一样啊!
顾桓之哪容他翻供,"啪"地一掌拍在顾楚胸膛上,权作惊堂木。
"大胆顾楚!你强上良家男子在前,妄图抵赖在後,该当何罪?!"
顾楚张口结舌,明知顾桓之耍赖,却不知该如何应对。
顾桓之端著架子,逼视他片刻,终於忍不住笑出来。
有没有人这麽惨的?
被人吃干抹净,伤得起不来床,又咬了一身牙印,却还要被刑部尚书问罪?
(三十九)
宇文非别了无伤,早早赶回王府,准备打点精神,好好安抚暴怒出走的端靖亲王。
却不料,端靖已经在房里了。
见宇文非推门而入,端靖仓惶转身,像是在隐藏些什麽。
慌乱中,衣袖拂过,一卷书册"啪"地一声落在地上。
端靖脸色大变,急忙俯身拾起,塞入怀中。
这一连串的动作,实在可疑至极。
宇文非蹙起眉头,拼命猜测端靖究竟想瞒他什麽事。
不用说,肯定又是宇文拓在捣鬼。
却不知到底教了端靖些什麽?
他心里疑惑,面上却不动声色,只当不知,照例侍立在端靖身後,等他使唤。
只见端靖手足无措,坐立不安,捱了片刻,终於出言打发宇文非出去,命他晚膳过後才准进屋。
宇文非乖乖从了。
不过两个时辰而已,他等得及。
两个时辰,转眼即过。
宇文非轻轻推开门,只见满室昏暗的烛光,端靖站在床边,身形僵硬。
"把门锁上。"端靖的嗓音带了些异样的沙哑颤抖,听得宇文非心中一动。
"是。"宇文非低声应了,返身锁上门,又仔细检查过门窗,才举步走向端靖。
走得近了,才发现端靖身上所著并非寻常衣物,而是上朝时的朝服。
华丽而繁复的衣饰,衬得端靖愈加尊贵和威严。
宇文非轻轻喘息一声,几乎掩不住自己迷恋的神情。
端靖匆匆扫了他一眼,又转开视线;微微张了张嘴,却什麽也没有说。
就那麽别别扭扭地站在那里,整个人无措已极。
宇文非看不下去,轻声问道:"奴才伺候王爷更衣?"
此言一出,只见端靖猛然一震,脸上闪过一丝惊惶和狼狈。
宇文非满腹狐疑,缓步上前,伸手欲解端靖的腰带。
端靖受惊一般急步後退。
宇文非见状立刻站定,端靖却连退几步,直到背靠墙壁,身贴床沿。
"王爷?"宇文非不明所以,柔声询问。
端靖又扫了他一眼,神情说不出的挣扎和犹豫。
过了片刻,终於转开头,闭上眼,咬紧牙关,微颤著双手,探向自己的衣襟。
这是要……
宇文非瞪大了眼睛,屏息以待。
端靖没有去解腰带,只是握住胸前的衣襟,缓缓往两边扯开,袒露出赤裸的胸膛。
不,并非赤裸。
健美宽阔的胸膛上,紧缚著纵横交错的绳索。
粗糙的绳索由颈至胸,深深嵌入坚实的肌肉,再向下隐入腰间。
宇文非被眼前的这一幕夺去了呼吸。
谁能想到,华丽尊贵的朝服之下,竟藏著如此淫糜的景象?
(四十)
端靖僵硬地挺立著,被绳索紧缚的胸膛急促起伏。
宇文非著迷般地注视著,一步一步慢慢上前。
英俊挺拔的端靖亲王,华丽尊贵的朝服,紧缚的绳索,受难的姿态,羞耻而隐忍的神情……
以往只会在梦中出现的情形,如今赫然呈现眼前。
而且,比梦境中更鲜活,更诱人。
每靠近一步,他都可以感到自己急起直升的欲望。
"王爷。"他贴近端靖耳边轻唤,惹得端靖一阵颤栗,却还是紧闭著眼,不作声。
宇文非微微勾起嘴角,轻笑出声。
看来,端靖是特意打点了自己,供他玩赏的了。
也难为他,能够做到这样。
如此大礼送上门来,他岂有拒收的道理?
宇文非轻巧地解开端靖的腰带,缓缓暴露出这具强健而美丽的躯体。
即使已有了心理准备,他依然轻轻倒吸了一口气。
绳结和绳索装点著整个身躯,散发著说不出的诱惑。
就连欲望根部也被绳索狠狠勒住,保持著挺立的姿势,颤动著指向前方。
──犹如某种期待淫辱的暗示。
宇文非无法克制地轻喘著,伸手握住端靖被束缚的欲望,揉弄抚摸。
端靖浑身一颤,慢慢将双手背到身後,十指相交,死死扣住。
得了端靖的默许,宇文非愈加放肆,时而亲吻啃噬,时而爱抚揉捏,用尽各种手段,不放过任何一个敏感脆弱之处。
或者恶劣地扯动绳索,看著端靖在束缚中挣扎蠕动。
端靖的身子一阵阵剧颤痉挛,却只是咬紧牙关任他玩弄。
除了急促的鼻息之外,竟是一点声音也无。
宇文非又有些不满足了。
他喜欢端靖的声音。
呻吟的,呐喊的,催促的,乞求的,充满欲望的声音。
他微微踮起脚尖,吻上端靖的嘴。
端靖牙关紧锁,无法突破。
而他探索的舌尖,尝到了鲜血的滋味。
宇文非猛地抽身退开。
"张嘴。"他沈声低喝,先前那些恶劣的欲望,此刻皆化为不安。
端靖默默扭开头去。
宇文非不由分说地扳过他的脸,手指用力一捏,迫他张开嘴。
端靖迅速甩头避开,然而这短短一瞥,对宇文非已足够。
他看见端靖的齿龈有鲜血渗出,染得口腔牙齿一片豔红。
宇文非心中一痛,更兼迷茫。
他明白这意味著什麽,却又似乎不明白。
有些时候,有些事情,他告诉自己宁死也要忍住,便会这样死死咬紧牙关,直到齿龈出血,满嘴惺甜。
可是,这是端靖亲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端靖亲王。
他若不愿,谁能勉强?又何须如此苦苦忍耐?
(四十一)
宇文非指锋如刀,轻轻挑断端靖身上的绳索,再替他拉拢滑落至肘的外袍,束紧腰带。
一切整顿停当了,才轻声问道:"王爷为何如此?"
端靖僵著身子,一言不发。
宇文非轻叹道:"若是宇文丞相说了什麽,王爷不必理他。他是喜欢作弄人的,王爷不知道麽?"
端靖微微一震,睁开眼睛。眼中的羞耻、痛苦、挣扎,看得宇文非好一阵心痛。
"他……没有说什麽。"端靖的声音低低地,带著些许沙哑。"他只是……给我看了些东西。"
"什麽东西?"宇文非问,立刻想到先前进门时端靖仓惶藏起的那一册书卷。
端靖犹豫片刻,缓缓伸手至枕下,取出本薄薄的册子。
宇文非接过,一看之下,震惊地张大了眼睛。
这是一卷春宫图册──以端靖为原型的春宫图册。
其中的每一幅,都是他亲手所绘。
当初他在无伤那里阅遍春宫图谱,捡了其中最称自己心思的十余幅,依著端靖的身形容貌,一笔一笔细细描出。
宇文非草草翻阅,只见那十余幅图画工精细,纤毫毕现,可见自己当时下了许多功夫。
只是那内容……实在是一幅比一幅更淫辱不堪。
最後几页,连宇文非自己也看不下去,急忙掩卷,已是满面通红。
里面的这些东西,他自然是喜欢的,否则何必花了偌大心思亲自描绘成册。
彼时,他身陷爱恨交织的网中,逃脱不得,这些画,便是一种隐讳的表述。
爱他,所以占有他。恨他,所以羞辱他。
被捆绑成各种姿势的端靖,被各种器具插入的端靖,放荡的、羞耻的、挣扎哀号的端靖,在他的笔下成形,他的爱与恨,也宣泄其中。
然而,这样放肆不羁的幻想,只可藏在私密之地,以作意淫。
就算是他最疯狂的时候,也不曾妄想当真尝试。
谁料到,这卷图册竟会被宇文拓寻得,进而落到端靖手里……
宇文非闭一闭眼,心中有些甜,又有些痛。
端靖看了这样的东西,竟然没有恼羞成怒大发雷霆,竟然没有一剑劈死这个不怀好意胆大妄为的奴才,竟然试图成就他狂野放肆的幻想,竟然
宁愿咬牙强忍那样常人都难以忍受的羞辱和委屈。
那麽骄傲,那麽尊贵的端靖亲王。
却为他做到这样。
"王爷,你不必为我如此。"宇文非扔开图册,搂著端靖的腰,在他颈边轻叹道:"这样的事情,你是做不来的。"
端靖的喉结上下滚动几次,哑声道:"我可以。"
宇文非讶然抬头。"什麽?"
端靖深深看著他。"我可以。我可以做到。"
他的眼中带上了哀切的乞求。"我什麽都可以做。你不要……不要去……"
宇文非突然明白过来,眼中蓦然染上泪意。
"不要去什麽?不要去找无伤?还是不要想著斛律安?"
宇文非提到一个名字,端靖便痛苦地颤抖一下。
无伤。斛律安。
这两个人,犹如扎在端靖心上的两根刺。
随著一次一次的心跳,一下一下地扎著他。
这将是与他的生命共存的痛。
宇文非伸手揽住端靖的脖子,强迫他正视自己的眼睛。
"王爷,你不信我麽?我既有了你,就不会再招惹别人。"
"无伤也罢,斛律安也罢,与我只是意气之交,并无私情。"
端靖紧抿著唇,不置一词。
宇文非无奈极了。
为什麽端靖对他这麽没有信心?
苍天可鉴,他明明是很痴情的,从头到尾都只爱端靖一人。
(四十二)
宇文非拉了端靖坐到床上,将无伤和斛律安的爱恨纠缠大致说了一遍。
最後说到无伤已出发去寻斛律安时,可以感到端靖明显松了口气。
"如此,王爷可放心了麽?"宇文非问道:"那两个人才是一起的,其中并没有我什麽事。"
端靖垂下视线,微微点了点头。
哼,非要这样才信他?
宇文非心中不忿,探身取了图册过来,逼著端靖与他一起看。
"王爷既然什麽都可以做,我们今晚不妨试试?"
宇文非信手翻看,一边详加解说,一边偷眼打量端靖羞窘不堪的神情。
阅罢掩卷,轻笑问道:"喜欢哪个姿势,王爷选好了麽?"
端靖大窘,别开了脸,只不作声。
宇文非还不放过,将图册塞到他眼下,一迭声地追问。
端靖无处可逃,低声告饶道:"非,我,我……"
"我"了半天,也没有下文,只是垂著头,涨红了脸,十指在腿间拧成一团,模样可怜至极。
他既已如此示弱,再逼迫就有些过分了。
宇文非轻叹一声,缓缓压倒端靖,狠狠地吻了上去。
不多久,就成功地让端靖发出他最喜欢的呻吟喘息声。
此时,无伤正急驰在通往塞外的路上。
夜色已深,他却不敢稍停。
只怕这一停下,就会失去探究真相的勇气。
晨曦初现时,他的双脚终於踏上阔别已久的草原。
寻了处干净的小溪,以手巾洗净脸。又细细梳洗了长发,掸去满身灰尘。
对水而照,又是风情万种,倾倒众生的无伤公子。
无伤微微一笑,辨明了方向,往斛律安的驻地行去。
大军驻地,绵延数里,皆是大大小小的营帐。
远远的,便可看见斛律安的帅帐,格外高大和威严,矗立在驻地中央。
无伤停住脚步,痴望著风中招展的帅旗,心中怅然。
没有自己,斛律安依然过得很好。
他从不缺少忠心耿耿的部下,更不缺少崇拜敬仰他的士兵。
自己对他,真的会有任何意义吗?
或者,他根本已经不记得?
患得患失之际,已有卫兵发现了这个外来者。
无伤的容貌衣饰明显是中原人,众人警惕异常,纷纷刀剑出鞘,将他围在中央。
到了这地步,无伤索性断了临阵退缩的念头,直接求见斛律安。
无数道猜疑戒备的视线射向他。
这个漂亮的中原人是什麽来头?随随便便就想见他们的统帅?!
无伤岿然不动,只是道:"帮我带一句话给大帅即可。"
卫兵听了口信,将信将疑地去帅帐禀报。
寒气森森的兵刃环侍之下,无伤负手而立,意态从容。
草原的劲风振起他飘飞的白衫,猎猎作响,别有一番冷冽逼人的气势。
(四十三)
时辰尚早,斛律安正在用早膳。
听卫兵禀报说有人求见,自然先要问一声是什麽人。
卫兵突然呆住。
他是昏了头了麽?竟然连来人姓甚名谁都没有问,就冒冒失失地跑来禀报了!
"是个中原人。长得很漂亮。"他结结巴巴地试图弥补自己的过失。"穿白衣服。"
说完恨不能狠狠踹自己一脚。
大帅那麽忙,难道会关心来人穿的什麽衣服?!
穿白衣服的很漂亮的中原人?
斛律安放下手中的碗,眼中闪过一丝惊喜。
难道……是宇文非麽?
斛律安急急起身,往帐外走去。
卫兵跟在他身後小步快走,又道:"他说有一句话要带给大帅。"
"什麽话?"斛律安头也不回地问。
"将军……可否收回成命?"卫兵鹦鹉学舌般地说,其实并不明白这句话有什麽意思。
斛律安猛然止步,霍然转身。
"你说……什麽?"
卫兵差点一头撞上他,已吓了一跳,一抬眼,发现大帅正死死盯著他,顿时吓得连声音都抖了。
"是,是那个中原人说的……"
"他说的什麽!"斛律安爆吼出来,两颊肌肉抽动,齿间喀喀作响。
卫兵何曾见过大帅这般失态,瞠目结舌之余,话都说得不利索了。
"他,他说,将军,将军可否,收回,成命?"
那些字一个个从他嘴里挤出,他眼睁睁地看著大帅脸上的肌肉剧烈地颤抖著,扭曲起来。
下一刻,帅帐里只剩下他一个人,兀自吓得发呆。
斛律安旋风一般冲出帅帐,举目四顾,一眼便瞧见围得密密麻麻地一群人。
他纵身掠去,众人见是大帅亲临,纷纷退开。
於是,他身形尚在空中,便已与那抹白色的身影对视。
那一瞬间,他心头剧震,气息一窒,登时从半空中跌下,狼狈不堪地摔在地上。
一片惊呼中,他听见那人轻轻一笑,说:"无伤拜见大帅。"
是他!这声音,真的是他!
斛律安也不管那人自称无伤,大呼一声:"恒之!"从地上弹身而起,扑到那人面前,一把揽进怀里。
那人不闪不逃,任他抱住,只是淡淡道:"在下无伤。"
斛律安微微一愣,低头细看那人的眉眼。
依然是这眉。依然是这眼。比十年前出落得更漂亮了。
怎麽不是?怎麽不是他的恒之?
"恒之……是你!我知道是你!"斛律安死死搂紧怀里的人,"这些年你都到哪里去了?我以为……我还以为……"
当著这许多部属的面,斛律安低低呜咽著,落下泪来。
(四十四)
一片肃静。
在场的百余人,上至将领下至士兵,都张大了嘴,瞪圆了眼睛,大气都不敢出。
无伤被斛律安抱得两肋生疼,几乎透不过气来,心中却渐渐安定。
斛律安还记得他。
而且,没有赶他走,没有对他恶语相向。
扫一眼目瞪口呆的众人,无伤轻声道:"大帅,可否至帐中说话?"
斛律安如梦初醒,这才惊觉周遭有众人围观,顿时尴尬,讷讷道:"是。是。"
依然抱紧了无伤不放,提气纵身,直入帅帐之中。
一干人等僵直地站在原地,无法动弹。
直到那卫兵跌跌撞撞地出了帅帐,传大帅之令,不准任何人打扰,大夥儿才渐渐回过神来。
天哪!这是怎麽回事?
究竟是大帅中了邪?还是他们都迷了眼睛?
大帅,天神一般威武的大帅……竟然会哭?
低低的交头接耳声陆续响起,纷纷询问那个不知叫"无伤"还是"恒之"的中原人究竟是何方神圣。
这些疑问口耳相传,短短一个早晨,便传遍了整个军营。
帅帐中的斛律安却顾不上这些,只是一眨不眨地盯著无伤。
还活著。他还活著。他没有死。
他正好端端地站在自己面前,象原先那样轻轻浅浅地笑著。
仿佛这其中,没有隔了遥遥十年。
十年前,他亲自赶走顾恒之,不惜拔剑相向。
实在是恨极。
这许多年的朝夕相处,他待恒之可谓一片赤诚,怎料得,恒之竟……竟……
他将自己灌得酩酊大醉。
被唤醒时,营中已是一片火海。
营中驻军,不足千人,而来袭敌军上万。
乘著敌军合围之势未成,斛律安当即率众突围。
突围的方向,自然是大军驻地。
跟在他身边的皆是久经沙场的老兵,骁勇善战,然而以一敌十,却也不能。
眼睁睁地,看著身边一同出生入死,喝酒吃肉的兄弟,一个个倒了下去。
还有那长枪穿胸而过的,临死也要拖了敌人下马。
更有那不支坠马的,双手举刀,砍著面前的马蹄。
斛律安胸中如有火烧。
他身为将军,失察至此,部属伤亡,皆他之过!
低喝一声,奋起长枪,挑飞两个敌人,救下一个兄弟。
左肩上,却挨了一剑,血如泉涌。
落到这地步,斛律安已杀红了眼睛。
敌人的血,兄弟的血,自己的血,混成一片。
杀。只管杀。
多杀一个敌人,便多救一个弟兄。
混战中,一柄长枪无声无息地由背後刺来,穿透斛律安的身体。
斛律安反手一枪,正中偷袭者咽喉。
那人惨叫坠马,长枪却依然留在斛律安体内。
斛律安满额冷汗,指间用力,生生折断拖在身後的那一截枪柄,无暇拔枪止血,又迎上了潮水般无休无止的敌人。
前方,大军驻地遥不可见。
斛律安身边,却只剩百余人。
(四十五)
正当此时,敌军中突然骚动。
四面有人惊喊著"後面""埋伏"云云,掉头向後。
斛律安这边压力顿减,众人精神一振,重又聚到一起,向外杀去。
又是一番血肉横飞的激战,却终於被他们杀出重围,夺路而出。
众人劫後余生,不敢大意,又纵马奔出数里,上到一个山头,远望不见追兵,才缓缓停下。
清点人数,还余四十六人。
一半警戒,一半休息。
谈及死难的兄弟,无不黯然。
另有人提及敌军背後的埋伏,众人各有猜测,莫衷一是。
斛律安身上的断枪已拔出,却无法进一步治疗,只是点了周遭的穴道,撕了衣服草草裹了。
重伤和失血令他一阵阵晕眩,他却强自站著,眺望远处的沙场。
身为将军,他自然知道,那地方既无埋伏,也无援军。
即便有,也只得一人……
远处厮杀之声未绝。
斛律安缓缓握拳,指尖深深嵌入掌心。
山头另一侧,旌旗招展,蹄声雷动。
探子来报,驻地大军来援,先头部队五千人已至。
斛律安一言不发,飞身上马,率众往回杀去。
敌军万余来袭,经方才一役,所剩不过八千。
以五千对八千,依然是以寡敌众。
但是,但是……
斛律安咬紧牙关,策马狂奔。
前方喊杀声渐响,他心中却渐渐安定。
还在厮杀,那便是,还活著……
乱军之中,斛律安极目而望,只盼见到那一抹熟悉的身影。
看不见。看不见。看不见。
心下焦急,令旗挥处,身後的五千人全军压上。
敌军顿时阵脚大乱。
他们谋划以久,以万搏千,满以为稳操胜券。
却不料,背後杀出个什麽埋伏,扰得人心惶惶。
走脱了斛律安不算,这会儿连援军都到了。
再战下去,安有胜算?
如此这般,敌军不战而溃,潮水般退了下去。
就在这时,斛律安看见了顾恒之。
黑色战袍,黑色战马,黑色长枪。
慌乱退却的人潮中,只他一人,横枪立马,不动如山。
在他身後,横七竖八的尸体,铺就一条长长的路。
血路。
(四十六)
斛律安轻夹马腹,缓缓靠近。
越是靠近,越是心惊。
马背上的顾恒之,身姿挺拔端正,盔甲之外的脸上,却是半分血色也无。
惨白,近乎透明的惨白,仿佛所有的血液都已流干,徒留一具躯壳而已。
就连眼神,也是涣散的,捕捉不到他靠近的方向。
"恒之……"斛律安哑声而唤。
顾恒之的眼睛微微一动,缓缓转向他,停住。
"将军……"他的声音低低地,仿佛随时都会破碎。"可否收回成命?"
"将军……可否收回成命?"
这是他听到的,顾恒之的最後一句话。
在此後的十年中,犹如恶咒一般,死死纠缠著他的梦境。
"我收回,我收回!"无数次,他在噩梦中徒劳无功地大喊。"恒之,你不要走!"
然而,顾恒之不听不闻,只是策马离开。
再去找时,只寻得僵死的战马,以及满地干涸的血迹。
一次次地惊醒,一次次地追悔莫及。
错过了,就是错过了。
当时,他没能应下顾桓之的话,如今再重复一万遍,也是枉然。
历经生死之後,再来看当初为之反目的理由,更是荒谬得可笑。
恒之,恒之,但教你还活著,要我做什麽不行?
"将军……可否收回成命?"
那一句低低地问话,又在他耳边响起。
"是的,我收回。"他哑声回答。"恒之,你不要走。"
无伤轻轻地吁了一口气。
"顾桓之在十年前的那一天就已死了。"
斛律安浑身一震。
无伤恍若未觉,淡淡道:"活下来的,只有无伤而已。"
"恒之!"斛律安嘶声急唤。
无伤微侧了头,只不理睬。
斛律安无奈,只得顺著他的意思,轻喊一声:"无伤?"
无伤这才点头应了。
"无伤,这些年你都去了哪里?为什麽现在才回来?十年啊!我,我……"
我疯了一样地找你。
我的脚步踏遍了整个草原,却寻不到你的踪迹。
我剿灭了那个突袭伤人的部落,拷问了每一个俘虏,却没有人知道你的下落。
我以为,你……
"我被人救了,落脚在中原。"无伤淡淡道。
"中原?你在中原?"斛律安疑惑低语。"为什麽……不回来?"
"回来?"无伤冷冷地笑起来。"大帅说过的话,莫不是连自己都忘了麽?"
(四十七)
斛律安脸色灰白,与无伤四目相对。
当初决绝的那一幕,仿佛就在眼前。
"你走。离开这帐子。离开我麾下。不得再出现在我面前。"斛律安冰冷而绝情。
无伤的跪拜哀求,惶恐请罪,只换来一个冷冷的"滚"字。
再求时,便是长剑出鞘,直抵咽喉。
或者滚。或者死。
他只能滚。
他焉能不滚?
"恒之……无伤……是我错了。"斛律安嘶哑著声音,低低地认罪。"我不应那样对你。我……实在追悔莫及。"
无伤深深看著斛律安痛悔不堪的神情,不似作伪,沈吟片刻,终於提出心中深藏已久的疑问。
"安,你为什麽那样对我?"
"我究竟说了什麽,做了什麽,让你可以那样狠心?"
斛律安微微一愣,黝黑粗犷的脸上,隐隐泛起可疑的红潮。
"你说,你,你……"他那般豪爽的性子,说到这事,却吞吐不定。
"我说什麽?"无伤立刻起疑。
"你说,说,你……"斛律安反反复复就那几个字,无论如何也不往下说。
无伤不耐,直接打断道:"我说我喜欢你?"
斛律安迟疑地点点头。
无伤登时变色。
"顾恒之痴心妄想,难怪当年将军如此动怒。如今时隔十年,无伤又来自取其辱,大帅可是觉得很好笑麽?"
斛律安见无伤脸色煞白,声音冷厉,心下大骇,连声辩解道:"不是!不是!不是因为这个!"
一边说,一边用力抱住无伤,生恐他盛怒之下,拂袖而去,又是一二十年不知所踪。
"不是因为这个?那是因为什麽?"无伤被斛律安困在怀里,情知走不脱,也只能等著他为自己解惑。
"你说,你还说……"到此又没有下文了。
眼见斛律安的脸颊越来越红,无伤心思急转,自行猜测道:"我还说我想要你?"
既有感情,便生欲念,也是自然。
在那奇特的药力作用之下,未必就说不出口。
斛律安浑身一颤,连脖子都涨得通红,微微点了点头。
无伤瞧了他片刻,复又冷笑道:"果然好大的罪孽。饶了无伤不死,已是额外开恩。"
斛律安额上的汗珠一颗颗冒出来,连连道:"不是!不是!"
但究竟是怎样,他就是不说。
无伤打量他羞窘不堪的神色,突然想起宇文非的笑谈,心中一动。
原先觉得绝无可能,可是斛律安这模样,倒真有点像是……
无伤轻咳一声,直截了当地问出来。
"难道,当初我……强上了你不成?"
(四十八)
此言一出,斛律安瞪大了眼睛,猛地朝後退去。
震惊之下,连自己已松开了无伤都未察觉。
然而,到了这个份上,就算他想无伤走,无伤也不走了。
无伤一步步逼上前去,将斛律安困在角落。
"真的?我真的……强上你了?"
为什麽他的身体毫无感觉,没有留下一丝一毫情事之後的痕迹?
斛律安避开他的注视,摇了摇头。
没有。
没有强上他。
只是……
原来……没有?
无伤不知自己心里涌起的是什麽感觉,但很快就被怒火取代。
既然不是因为这个,那又是因为什麽?
问来问去,这也不是,那也不是。
到底是为了什麽该死的原因,让斛律安那样狠心逐他,不惜拔剑相向?
看著斛律安回避的神情,无伤突然感到一阵心灰意冷。
有必要吗?
现在再来追溯那一日的情由,有必要吗?
不论出於什麽原因,斛律安决绝地舍弃了他,已是铁一般的事实。
这就是斛律安的选择。
问再多,也只是徒惹伤心。
无伤咽下一声叹息,细细地瞧了斛律安一遍。
脸庞比以前黑了。线条比以前硬了。身材比以前更高大,更魁梧了。
一一比照著原先的记忆,将前後两个斛律安一起深深刻在心里。
这一趟,总算没有白走。
无论如何,他又见到了斛律安,而且,曾经享过片刻的紧拥,还可以这样贪恋放肆的注视。
死也瞑目了。
无伤最後看一眼斛律安,返身向帐外走去。
斛律安立时惊觉,飞身去捉。
无伤侧身避过,反手一掌,将他拍飞出去。
两人俱是一愣。
谁也没有想到,无伤情急挥出的一掌,斛律安竟然避之不开?
无伤见斛律安捂著胸口缓缓起身,心知他伤得不重,於是掉头往外走。
"恒之!"斛律安急唤,见他不理,又叫:"无伤!"
声音惨厉。
无伤已走到帐门口,听了这一声,不由停步回头。
只见斛律安走向一处矮柜,打开柜门,取出一物。
无伤一看之下,神情瞬间冰冷。
他认得这东西。烧成灰也认得。
若不是这见鬼的药丸,他和斛律安怎会落到这般田地?
斛律安看著无伤,唇齿微动,终究什麽也没有说。
他只是取了一枚浅碧色的药丸,仰头咽下。
(四十九)
无伤眼睁睁地看著斛律安倒下。
那药性,果然是极快的。
一步步走回斛律安身边,蹲下身看著斛律安昏睡的脸,心中感慨万千。
斛律安,这是做什麽呢?
当年还可说是不知深浅,为图试验,所以对他用了药。
如今既已知道厉害,为什麽又用在自己身上?
真的就……不怕他问出些什麽来麽?
就这麽想了一会儿,斛律安已醒了。
"恒……无伤?"竟然还记得无伤的脾气,急忙改口。
无伤看他神色如常,实在不知道药性究竟发作了没有,或者发作起来究竟是什麽样子。
所以,试试看好了。
"那一天,我到底说了什麽?"还是这个问题,看他怎麽答。
斛律安还没说话,脸就红了。
这脸红脖子粗的样子,倒是和先前一模一样。
"你说你喜欢我,喜欢好久了。"
──嗯,说话流畅了许多。
"你说你每次和我一起沐浴,一起就寝,都要很努力才能克制住不扑到我身上。"
──连这个都说了?无伤微微有些脸红。
"你说你有几次拿了我换下的亵裤,偷偷自慰,然後再洗干净还给我。"
──天哪!这种事情,怎麽可以招供?!
"你说其实你最想的不是射在我的亵裤上,而是射在我的身上、脸上、嘴里、身体里。"
──什、什、什麽?!我我我我会说这种话?!
无伤瞪大了眼,整个呆住。
斛律安满面通红,闭上了眼,却还是不住嘴地往下说。
"你说你一直想干我,干得我大声叫床。"
"你说像我这样强壮的男人,干起来一定很爽,放荡的样子,又格外有趣。"
"你说你要干得我一边流血,一边射精。或者绑住我前面,无论我怎麽求饶,都不让我射。"
"你说你会狠狠地……"
"够了!"无伤打断他,双手掩面,缓缓跌坐在地。
现在,他终於确定,自己完全是罪有应得。
他竟然对斛律安说出这麽……这麽……的话。
真的是一剑杀了都不过分,难为斛律安还肯放过他。
那些事,他的确做过。那些念头,他的确有过。
只是,从没想过会有说出口的时候。
看来,他骨子里就是个好色淫邪的东西。
难怪在苏眉那里一点就透,如鱼得水。
顺便又带坏了宇文非,可怜端靖不知会被怎样折腾。
造孽造得大了……
(五十)
斛律安在他一喝之下住了嘴,依然紧闭双眼,身子微微发抖。
无伤见了,难过已极。
原来他说的是那样的话。
难怪斛律安当初那样暴怒绝情。
难怪他先前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难怪他要吃了那该死的药,才能回答他的逼问。
轻轻叹了口气,无伤低声问道:"安,那时你恨我麽?"
斛律安咬了咬牙,低声道:"恨。"
简简单单的一个字,就令无伤瑟缩。
不等他开口,斛律安已睁眼看著无伤,带著被人背叛的彻骨之痛。
"恒……无伤,我一直是喜欢你的,说不出是当你兄弟,当你朋友,或者是别的什麽,我是喜欢你的。"
"我有什麽事情都不瞒你,有什麽东西都分给你,我待你就象待我自己一样,或许比我待自己还好些。"
"衣食起居,我们都在一起。有你在身边,我总是特别欢喜。"
"我知道旁人有些闲话,可是我心里一直是干干净净的。我从没有因为你长得漂亮些,就对你起别样心思。"
"我是真喜欢你的。"斛律安深深看著无伤,嗓子渐渐喑哑。"我从没想到,你竟然,竟然……"
他又闭上眼睛,极力稳住情绪,声音却依然带了颤抖。
"我从没想到,我做梦也想不到,你竟然是那样想我的。"
"你把我成当什麽?"
"只要一想到,每一次我毫无戒备地和你在一起,掏心挖肺地对你好,你心里却在动这种肮脏的念头,我就,我就……"
他死死握紧拳头,想忍住涌到嘴边的话,却在药力的作用下,冷冷地吐露出自己的心声。"我就恨不得一剑杀了你!"
无伤以手掩唇,浑身颤抖起来。
亲耳听闻这样赤裸裸的恨意,才知斛律安当初对他的确手下留情。
"安……我,我……"无伤低低哽咽,却无从为自己辩解。
虽然毫无记忆,毕竟是从他嘴里说出的话,可以当作不知麽?
斛律安听得无伤低泣,猛然睁开眼睛,惊慌道:"无伤,你哭什麽?"
无伤听了这话,更是伤心,低声道:"是,我罪本当诛,将军已饶我不死,我还哭什麽?"
一边说,一边却落了泪下来。
斛律安急忙从地上撑起身来,伸手将无伤搂进怀里,笨拙地帮他擦去眼泪。
"唉,你哭什麽呢?你问的是那时,我答的也是那时啊!"
"都过去了十年了,还哭个什麽劲儿呢?"
"是这样?"无伤立刻领会到这便是药力奇异之处。
他问什麽,斛律安便答什麽,既不多,也不少。
"那麽,现在呢?"无伤问得轻巧,心却悄悄提了起来。"现在,你恨我麽?"
斛律安缓缓摇头,搂紧了无伤,在他耳边沈沈低语。
"无伤,我早就後悔那样对你。"
"是我一时好奇贸然拿你试药,是我故意探问你心中隐私。此事本因我而起,我却将所有罪责都怪到你头上。"
"你那些话虽然放肆,毕竟没有伤我分毫,我却……直逼你走上死路。"
"无伤,我後悔极了。我……太对不起你!"
(五十一)
这许多年隐忍下来的伤痛和委屈,在听了这一句"对不起"之後,轰然决堤。
无伤抱著斛律安的脖子,嘶声恸哭。
斛律安轻拍他的背脊,自己也落下泪来。
无伤大哭了一阵,心中郁结稍解,才慢慢停了哭声。
埋首在斛律安肩上,无伤静静感受著彼此相拥的感觉。
一别十年,方有今朝。
而这拥抱,与所有曾经有过的,都不相同。
身前是斛律安坚实灼热的胸膛,呼吸间尽是浓烈的雄性气息,无伤感到欲念不受控制地升了起来。
真是……无伤在心里叹了口气。
他是惯常在欢场中打滚的身子,原不应如此容易动念。
可斛律安是他倾心所爱之人,比旁人自是不同,仅仅是拥抱和气息,便令他心旌动荡。
然而,斛律安却是如此痛恨那些肮脏的欲念。
"只要一想到,每一次我毫无戒备地和你在一起,掏心挖肺地对你好,你心里却在动这种肮脏的念头,我就,我就……"
"我就恨不得一剑杀了你!"
斛律安冰冷含恨的宣告言犹在耳。
斛律安昂扬七尺男儿,要他雌伏承欢,自然是莫大的羞辱。
他当初为药性所惑,才会口出妄言。
如今神志清明,岂能再犯?!
无伤心中一凛,轻轻挣扎著,想从斛律安怀里退开。
斛律安失而复得,哪里肯放,当下收紧手臂,死死抱住。
两具身躯毫无缝隙地紧贴在一起,随著呼吸微微摩擦,无伤几乎忍不住要呻吟出来。
不,不行!
无伤在自己唇上重重一咬,鲜血的腥甜顿时弥漫齿间。
身子因为疼痛而微微一颤,蠢蠢欲动的那处终於稍稍平息下来。
斛律安察觉了他的轻颤,低头看去,正瞧见无伤流血的唇。
"你做什麽?!"斛律安一惊,低声叱问。
无伤惊慌不已,强笑掩饰道:"没什麽,不小心咬到了。"
边说边吮去唇上的血,佯作无事。
斛律安皱起眉头,捧起无伤的脸,以麽指拂去他唇上的血滴。
粗粝的手指摩挲过柔嫩刺痛的唇瓣,竟是一种别样的刺激。
无伤双眸微闭,喉间逸出一声低低的呻吟。
天!
呻吟一出口,无伤立刻惊觉,猛然从斛律安怀里挣开,往外逃去。
这一次,斛律安的动作却比他更快,伸手握住他的脚踝一拖,再纵身一扑,登时将无伤压倒在身下。
无伤被他死死困住,动弹不得,只能屏住呼吸,等待斛律安处置。
时间一点点过去,斛律安没有动怒也没有说话,手指却一次次轻抚过无伤的唇。
明知情势危急,无伤却还是轻颤著起了反应,心下又急又怕,实在恨死自己莫名淫荡的身子。
此刻两人正面相贴,身体的变化自然隐藏不住。
斛律安慢慢涨红了脸,低声问道:"无伤,你是不是想……要我?"
无伤扭开头,绝望地否认:"没有,我没有,我没有想……"
我真的没有想。我再也不敢想。
若还来得及,我宁愿废了我那不听话的东西。
"你没有想要我?"斛律安问。
无伤拼命摇头。
斛律安深深看著他的眼睛,轻声道:"骗子。"
(五十二)
无伤微微一震,惶然睁大眼睛。
然後,看著斛律安的脸慢慢靠近……吻上他的唇。
无伤脑中轰然作响,紧紧抓握住斛律安宽阔的背脊,在唇舌挑动中含糊地呻吟著,什麽都忘了。
不知过了多久,斛律安突然抽身退开。
无伤迷惑地睁开眼,正对上斛律安带笑的眼睛。
"没有想要,嗯?"
斛律安一边挑眉而笑,一边伸手撩起无伤的衣摆,又扯开下衣。
无伤湿润而挺立的欲望,顿时暴露在微凉的空气中。
无伤惊呼一声,极力蜷缩起身子。
斛律安想要做什麽?
是不是为了惩罚他的妄言,所以……所以……
无伤咬紧了牙,心中无限惶恐,眼中隐有泪意。
这身子,给了他无妨。
可是,这般恶意的欺辱,他却……经受不住……
斛律安静滞片刻,缓缓俯身下去,张口含住无伤的欲望。
无伤猛地弓起身子,尖锐地吸了一口气。
天!他真不明白自己!
吟风弄月阁的十年风月,他不知抱过多少男人,更不知被多少男人抱过。
诸般情事,他皆游刃有余,往往身下身上之人已登极乐之境,他犹自云淡风清。
然而今日,落到斛律安手里,却如同著魔一般,说不出的敏感和脆弱。
无论什麽样的动作,只要是斛律安做来,便是致命的刺激。
而这唇,这舌,这灼热而湿润的口腔,持续而有力的吸吮……
无伤仰起脖子,垂死般的尖叫著,在斛律安的嘴里喷射出来。
高潮的眩晕中,无伤感到斛律安轻轻为他擦拭干净,重新穿回衣物。
他闭著眼睛,什麽都不愿多想了。
他以为自己历经生死之後,可以从容冷静,结果遇上斛律安,喜怒忧思悲恐惊样样不能幸免。
他以为自己历经人事之後,可以学会自控,结果遇上斛律安,却脆弱得不堪一击。
他是长袖善舞,魅惑众生的无伤公子,无论甜言蜜语,还是恶意攻击,都不能撼动他分毫。
却有一个人,可以轻易击溃他的心防,令他慌乱迷惑,令他软弱可欺。
斛律安,便是他的魔障。
他这一生,注定被这个男人捏在手里,蒙他的恩情,受他的伤害,任他搓扁揉圆。
他认命了。
所以,甘愿放弃一切无谓的抵抗。
(五十三)
察觉到无伤异乎寻常的温顺,斛律安停下手上的动作,深思地看向他。
在他身下,无伤静静躺著,双手垂在身侧,微红著脸,睫毛颤动,说不出的惹人爱怜。
可是,那麽美丽的画面,却散发著淡淡的哀伤的气息。
静默的无伤,在他面前撤去所有防备,呈现出了最容易受伤的一面。
几乎是认命的,等待著他的欺凌。
怎麽会这样呢?
斛律安无措地拧起了眉头。
他明明是照著无伤当初的愿望做的。
究竟什麽地方做得不对?
"无伤,你不喜欢这样麽?还是我做得不对?"
──药力作用之下的斛律安超乎寻常的坦率和大胆。
"是你说想要射在我嘴里的。还是……你比较喜欢射在我身体里?"
──即便如此,说这些话的时候,还是克制不住地脸红。
"可是,事起仓促,我……我都还没有清洗过……"
"等晚上好不好?"
"我,我会把东西都准备好,你要怎麽做都行!"
无伤没有说话。
事实上,他正处於极度的震惊之中,以致於张大了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斛律安……在说什麽?
他他他,他竟然将自己那一次的胡言乱语当了真?
而且,而且打算纵著他放肆?
斛律安瞧著无伤目瞪口呆的样子,又是好笑又是心痛,俯身在他唇上轻啄一下。
"你以为我会为了这个动怒?"
"不错,当年我的确因此暴怒。然而经过这十年的煎熬,总也想开了。"
深深凝视著无伤的眼睛,斛律安的声音沙哑而痛楚。
"无伤,但教你还活著,要我做什麽不行?!"
无伤瞪著斛律安,直到胸口窒闷,才知自己始终屏著呼吸。
挣扎著吸了口气,再慢慢吐出,终於确定自己不是在做梦。
顿时哽咽难言,伸手紧紧抱著斛律安,再也不想松开。
就在这误会解开,前嫌尽释的时刻,斛律安突然闭上眼睛,直直倒下。
无伤大惊,赶紧接住他沈甸甸的身子,探息诊脉,忙做一团。
一阵慌乱之後,突然想起,斛律安先前吃了药。
想是药性将过,才会昏睡过去,稍等片刻,大约便会醒转。
想通了此节,一面松了口气,一面心里又揪了起来。
方才的那些话,那些事,都是在药性作用之下发生的。
以他的经验自然知道,等斛律安醒来时,什麽都不会记得。
那时……又将如何呢?
(五十四)
斛律安一睁眼,就看见无伤跪坐在他身边,眼睛鼻子都红红的,像是哭过的样子。
心里微微松了口气,知道自己应该是把话说开了,得了无伤的原谅。
不然,乘他昏睡时,无伤大可一走了事,才不会在这里等著。
"无伤……"头依然有些晕,斛律安挣扎著撑起身,对著无伤。"不要走,好麽?"
无伤静静瞧了他片刻,轻轻点了点头。
狂喜瞬间淹没了斛律安,他一把抱住无伤,仰天大笑。
"不过……"无伤却在这时候又淡淡地加了一句,"你先前答应我的,可不能赖账。"
笑声嘎然而止。
"我答应你的?"斛律安有些茫然,又有些惶恐,"我答应了你什麽?"
无伤浅笑不语,存心吊他胃口。
却不料斛律安犹疑片刻,豁然道:"行!没问题!"
这下,就轮到无伤惊讶了。
"你记得?你记得你刚才说的话?"怎麽可能呢?
斛律安摇头。"不记得。"
"那你怎麽……"怎麽能答应得这麽爽快?
斛律安笑道:"那药只让我说真话,却不会让我变傻?我既然答应了,自然是愿意的。"
无伤微嗔地瞪了他一眼:"反正你也不记得了。我若是随便说件事,故意为难你呢?"
"那我也只能乖乖去做。"斛律安耸了耸肩。"你最多不过让我出些丑,陷害我总是不会的。"
无伤一时语塞。
安,隔了长长的毫无音讯的十年,你怎麽还能保有这样无条件的信任?
斛律安低下头,看著无伤,轻轻叹息一声,将他紧紧糅进怀里。
"无伤,无伤,但教你还活著,要我做什麽不行?!"
无伤微微一颤。
是了,这的确是斛律安的真心话。
不管有没有药,都是相同。
"你说,今天晚上你会把自己清洗干净。"
笃定了斛律安的心意,无伤有恃无恐,立刻大了胆子调笑起来。
"清洗干净?"斛律安有一瞬间的茫然,"我每天都洗的。"
无伤噗哧一声笑出来。"真的?'那个'地方,你也每天都洗?"
斛律安呆呆看了他半晌,突然醒悟,猛地涨红了脸。
"我,我,我我我……"
无伤听他结巴个没完,更觉好笑,继续火上浇油。
"你还说,你会把东西都准备好,到时候随我怎麽做都行!"
斛律安顿时浑身僵硬。
他他他,他会说这种话?
是的,他会说。他自己心里明白。
他愿意让无伤对他做任何事,不会有半分勉强。
但!是!
就这样说出来,还是太……太……
瞟一眼斛律安震惊羞赧地神情,无伤暧昧地眨了眨眼睛。
"放心,知道安是第一次,人家会很小心的,不会做什麽过分的事。"
"不过……"他贴近斛律安耳边,吃吃笑道,"安一定要叫得大声一点,人家才会爽哦?"
(五十五)
可怜斛律安哪里经得起他这样调戏?
面红耳赤了好久,才讷讷道:"可不可以……不要?"
"不要什麽?"无伤故意逗他,实在爱死他羞窘不堪的模样。
斛律安恨恨地瞪了无伤一眼,已知他存心作弄,却也无可奈何。
"被人听到怎麽办?"他还要不要做人了?
无伤轻轻笑起来。
"放心,总能找到让你尽兴的地方。"
斛律安扭开头,决定不在这个问题上继续纠缠。
"无伤,你这些年在中原,过得怎样?"斛律安刻意转开话题。
无伤简单答道:"还不错。"
"是吗?"斛律安继续追问,"你落脚在哪里?都做些什麽呢?"
这倒不仅仅是为了转移话题,而是真切的关心。
无伤微微一顿,有片刻的犹疑。
"我在吟风弄月阁。"他终於缓缓回答。
"吟风弄月阁?"斛律安听著耳熟,却一时想不起来。"在哪里?做什麽的?"
无伤深深吸了一口气。
"吟风弄月阁,是京城的……"
帐外突然一阵吵嚷。
"恒之?!是恒之回来了?在哪儿呢?让我瞧瞧!"
来人是个大嗓门,边说边往里闯。
"卢将军!大帅说了,任何人不得打扰……噢!"
听声音,是帐外的卫兵被那卢将军强行赶开了。
无伤和斛律安一齐转向帐门口。
果然,帐帘一掀,人高马大的卢将军闯了进来。
十年前的一战,斛律安身边只余数十人,他便是其中之一。十年之後,战功积累,已是将军了。
看他满头满脸的汗,一身盔甲都在往下滴水,想是刚刚从练兵场上回来,得了消息,直冲到此。
"恒之!"一眼瞧见无伤,卢将军便大喊起来。"你从哪里冒出来的?!"
无伤微微一笑,欠身行礼道:"无伤见过卢将军。"
"呃?"卢将军疑惑地看向斛律安。
怎麽回事?明明是恒之,怎麽说自己是什麽无伤呢?
斛律安无奈地笑笑,其实同样不明所以。
"卢将军,称他无伤便是。"
"哦。"既然大帅都发话了,那便没问题。
"无伤,这些年你都跑哪儿去了?把我们伤心的,还以为你……"他猛地住嘴,咽下那个不吉利的"死"字。
无伤轻轻叹了口气。
又绕回这个问题了,看来真的逃不过。
"我在吟风弄月阁。"
"什麽吟风弄月阁?"卢将军一头雾水。
斛律安却猛地想起来,脸色乍变。
"是……那个……吟风弄月阁?"他只盼无伤摇头否认。
无伤淡淡一笑。
"天下之大,却只有一个吟风弄月阁。"
(五十六)
斛律安死死瞪著无伤,浑身颤抖。
"你,在那里,做什麽?"
无伤轻笑起来,刹那间眼波流转,风情无限。
"大帅既然知道吟风弄月阁,难道竟不曾听说无伤公子的名号?"
"你!"斛律安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心中恨极,暴喝一声,挥掌将身前的案几一劈为二。
这一掌下去,他看也不看无伤一眼,转身冲出帐外。
无伤瞧著他的背影一闪而逝,敛了笑容,眼中浮现一片深深的落寞。
投身於吟风弄月阁,他从不以为耻。
然而,解其中三昧的,能有几人?
卢将军被这突乎其来的巨变吓得呆了,好半晌才讶声道:"无伤,这,这是……"
无伤几乎忘了帐里还有人,被他这一唤,才回过神来。
"卢将军,您先请吧。"无伤淡淡道,"无伤还有事与大帅相商。"
"可是,大帅……"大帅不是刚刚冲出去了?
无伤淡淡一笑,并不作答。
卢将军浑浑噩噩地走了。
他前脚刚离开,斛律安又旋风一般地冲进帐里。
"无伤!你不准走!"他神色间带了丝惊惶,一瞧见无伤,便高声厉喝。
无伤垂眸不语。
斛律安大步走到他面前,握住无伤的肩膀。"我,我不是在生你的气。你莫要多心。"
"不是麽?"无伤闻言,抬头幽幽一瞥,"安不是觉得无伤自甘下贱?"
"不是!我知道你不是!"斛律安急声否认。"无伤,是有人逼你麽?"
无伤轻笑摇头。"无伤的本事,安总该知道。我若不愿,谁能逼我?"
斛律安脸色微变,双唇翕动,却不知该说什麽好。
无伤不愿他胡思乱想,出言开解道:"当初无伤重伤垂死,为吟风弄月阁主所救。伤愈之後,便一直留在那里。"
斛律安咬牙道:"他……胁恩图报?"
无伤摇头道:"没有。是我自己愿意的。"
不待斛律安说话,无伤又道:"安,吟风弄月阁不是你想的那样肮脏所在。我在那里从没受过什麽委屈。"
斛律安稍稍松了口气,又挣扎道:"那你有没有……有没有……"
无伤淡淡点了点头。
"如果你是想问我有没有接过客,是的,我接过。"
"无伤公子誉满青楼近十年,日日迎来送往,不知有多少入幕之宾。"
察觉到肩上的双手一紧,无伤凝眸看向斛律安。
"安,你嫌我脏麽?"
"无伤!"斛律安低声喝止他,握在他肩上的手指不停地痉挛。"你……你非要气死我麽?"
"我怎麽那样想你?你落到那般地步,是谁害的?!"斛律安的声音低哑不堪。"若不是我,若不是我……你怎会……"
无伤静静地瞧著他,没有说话。
不错,他是故意这样说,因为他知道斛律安听得明白。
若无顾恒之惨痛至极的神魂俱裂,哪来无伤公子毫无顾忌的肉身布施?
心已死。身未亡。
(五十七)
"无伤……"斛律安心痛得说不出话来,只是将无伤紧紧搂进怀里,死也不松开。
静静地偎在斛律安怀里,无伤感觉得到环抱著自己的这具身躯是怎样痛苦地颤抖著。
轻轻地叹了口气,突然也就释然了。
"安,那些都过去了。"无伤低低地说。"眼下,你不嫌我,我也不怨你,不是很好吗?"
"你为什麽不怨我?"斛律安的声音低哑而沈痛。"就因为我那点愚蠢的好奇心,害你受了整整十年的苦!"
"我没有受什麽苦。"无伤柔声道。"而且,安,你没有想过吗?若不是那古怪的药,若不是你撵了我走,将会怎样?"
无伤轻轻扳起斛律安的脸,擦去纵横交错的泪水,深深注视著那双痛苦的躲避的眼睛。
"若没有那些事情,只怕十年之前,我们就已死在那一场偷袭里。"
他贴上前去,吻了吻斛律安温热的颤抖的唇。
"而现在,我们都活著,还可以在一起。"
只为这一点,他曾经受过的所有的伤痛委屈,都已经值得。
斛律安喉中频频作哽,几次启唇,都发不出声音。
无伤叹了口气,轻轻拍了拍他的脸颊。
"安,不要这样子啊。你哭起来可真丑。"
斛律安呆了一下,不知所措地扭开头。
他一贯不把容貌之事放在心上,倾心无伤也并非贪恋美色,但是被无伤这麽一说,不由有些惴惴。
他自将军而至大帅,位高权重,谁敢在他面前议论他的长相?
偶然对镜自揽,只觉得自己五官端正,轮廓深邃,配上健硕挺拔的身躯,怎麽看也是豪迈的大好男儿。
可是……和无伤比起来……
无伤哪知道他随口一句话却勾起了斛律安这般心思,转了转眼睛,又轻笑起来。
"安,你哭哭啼啼的样子都被人看去了呢。算不算是威严扫地?"
斛律安又是一愣,顿觉困窘。
"我……他们……"他慢慢红了脸,为时已晚地回想帐外究竟有多少人。
无伤噗哧一声笑出来。
"好了,以後不要随便就哭。"
他凑近斛律安耳边,腻声轻笑道:"不过要是被人家欺负哭的,就可以。"
斛律安脑子转了好几转,待到瞧见无伤若有所指地眨著眼睛,才反应过来所谓"欺负"是怎麽回事,顿时面红耳赤。
"你你你……你不要老想著这个!"他气急败坏地低吼。
无伤大笑。
"是。是。我保证不再想这个。"他一边答应,一边退出斛律安的怀抱,走远几步,才又笑道:"反正到了晚上,直接做便是!"
斛律安羞恼地瞪著无伤,恨不得把他捉过来狠狠地打一顿。
可是,看著无伤得意洋洋的笑脸,心里突然又软软地酸酸地痛起来。
罢了。罢了。
还能再见无伤,不知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
欺负……就欺负吧……
(五十八)
斛律安既已做好了"被欺负"的准备,时间便过得格外的快。
眨眼间,就已暮色深沈。
照著先前所言清洗了自己,斛律安只著中衣,别别扭扭地入了寝帐,只觉得浑身僵硬,手脚都没地方安置。
无伤已斜卧在塌上,见他进来,勾唇一笑,说不出的暧昧。
斛律安深吸一口气,咬了咬牙,迈著大步走过去。
瞧那架势,不像是要欢爱,倒像是奔赴刑场一般地慨然。
无伤暗暗好笑,知道他其实害怕得很,也不点破,只是伸手搂了他的腰,将他带倒在塌上,反身压住。
斛律安紧张地摒住呼吸,双手却慢慢抬起,有些迟疑地回抱住无伤。
无伤的心里,突然软了一下,原先还有些戏弄的念头,此刻都抛开了。
他低下头,深深地吻住斛律安。
无伤公子的吻技,自然十分了得。
一吻既了,只见斛律安脸色绯红,额头微汗,气息急促,目光迷蒙,几乎已不知身在何处。
无伤满意地挑了挑眉,扯松斛律安腰间的衣带,又去脱他的衣物。
斛律安乖乖地配合,不多会儿,便已袒露了坚实的上身。
无伤贪恋的目光,在接触到斛律安胸膛上的伤痕时,转为惊愕,继而冷厉。
"这是……怎麽回事?"无伤的指尖细细描绘著那些纵横交错的伤,却不敢触碰。
这些……都是新伤。
有些已经在愈合了,大部分却还在渗血,甚至翻卷著皮肉。
靠近胸口的地方,那块焦黑的痕迹……是谁,对斛律安下了这样的毒手?!
谁敢?!谁能?!
"什麽?"斛律安还沈浸在那个令他神魂颠倒的吻中,一时反应不过来。
当他跟随著无伤的目光,看向自己胸前时,突然一阵慌乱。
"这是……不小心……"他结结巴巴地说著自己都不相信的谎,心中慌乱得无以复加。
这是……他为了宇文非而受的伤。
当时他顾念宇文非安危,才会束手就擒,被端靖打入天牢,受了那些严刑拷打。
不过是皮肉之伤,对他来说不算什麽。
他放任这些伤留在身上,甚至刻意不加治疗,是因为这一阵阵尖锐的刺痛,会让他常常记起宇文非。
他曾经……用了性命去爱的宇文非。
可是现在,一切都不对了。
无伤没有死。无伤回来了。
於是,他对宇文非的爱情,突然之间,就成了对无伤的背叛。
即使,他只是为了在那人身上寻找一抹似曾相识的影子。
而这一切,他都还没有向无伤告解。
或者可以说,他怀疑自己会有鼓起勇气的那一天。
怎麽开口?要他怎麽开口?
在无伤因他而辗转风尘,受尽委屈的时候,他却……爱上了另一个人?
不惜为那人舍身忘死,不顾一切地传了他心法武功,用尽心机希望能将他留在身旁?
想到此节,突然一身冷汗。
幸好。幸好。
幸好宇文非最终选择的,不是他。
如若不然,他要以何面目来见无伤?
(五十九)
无伤看著斛律安逃避躲闪的样子,眼神蓦然一冷。
他已明白,这是怎麽回事。
斛律安不知道,宇文非已将他们两人的交往原原本本告诉了无伤,其中自然包括他入狱受刑之事。
无伤之所以先前没有想到,是因为此事已过去将近一月,这伤口无论如何也不应这样新鲜。
现在看来,自然是有原因的──无伤冷冷一笑。
斛律安,倒真是个痴情种子。
留不下宇文非,留下为他而受的伤,也是好的麽?
何等情深意重!
无伤闭了闭眼,压下满心妒嫉。
是他自己选择一去十年,不通音讯,两人又心意未明,斛律安自然没有理由为他守身。
斛律安和宇文非的事他早已知晓,若是心存芥蒂,也就不必再有今朝。
这些,他都明白,也能体谅。
但是,面对斛律安刻意的欺瞒,他却有些克制不住自己的怒意。
他的过往何其难以启齿,斛律安问了,他也一样如实相告。
然而,斛律安却选择欺骗。
"不小心"弄伤的?真是天大的笑话!
无伤垂下眼睑,静静地拉拢斛律安的衣襟。
"你身上有伤,还是小心些的好。"他轻声道。"不急在这一时。"
一边说,一边从斛律安身上离开。
斛律安心里一紧。
无伤说得温柔,但那淡漠疏离的神情,却让他感到害怕。
"不要紧……只是小伤……"他拉住无伤,低声道:"你……只管做好了。"
他本能地不敢放无伤离开,只怕冥冥之中,又会有什麽变数。
只有将自己以这样的方式彻彻底底地交给他,才会感到一丝安心。
无伤轻轻挣开斛律安的手,径直起身。
不。他不想做。也不敢做。
他怕自己会一时失控,做出伤害斛律安的举动。
暂时的疏远,总好过事後的追悔莫及。
"安,陪我出去走走吧。"无伤轻声说。
但愿草原的夜风,可以吹散他的怒火,唤回他的理智。
斛律安没法拒绝,只得惴惴不安地起身,披上外衣,与无伤一起出了寝帐。
其时夜色已深,漆黑的苍穹点缀著点点星光。
无伤闭目仰首,深深吸入一口冰冷而湿润的空气。
久违了的,草原的夜晚的气息。
斛律安已先去骑了马过来,还牵了另一匹座骑。
无伤不去管那匹马,而是飞身一跃,稳稳地落在斛律安身後,伸手搂了他的腰。
斛律安有些紧张地挺直了腰,却也没说什麽,只是松手让那马自行跑开,然後驱策了跨下的座骑,往草原深处驰去。
无伤紧贴在斛律安背後,一阵急驰,冷风扑面,怒气果然渐渐散了。
算了,斛律安的心思,他也猜得到几分,算不上是刻意的欺骗,也并非不可饶恕的罪行。
不过……依然可恨就是。
(六十)
斛律安脑子里反反复复回想著无伤淡漠疏离的样子,越想越是害怕,总觉得无伤似乎是知道了什麽,才会是那般神情。
趁著他心思繁杂的时候,无伤搂在他腰上的手,已渐渐不规矩起来。
"无伤,你……啊!"斛律安思来想去,总觉不妥,正想开口询问,却感到乳尖一痛,失声惊叫出来。
这才发现,无伤的手已探入他的衣襟,正拧著他的一颗乳头。
顿时浑身一颤,悄悄红了脸。
"无伤……"声音也微颤起来。
无伤并不搭话,双手避开他受伤的胸口,往下游走而去,贴著肌肤,滑入两腿之间。
斛律安惊喘一声,下意识地想合拢腿,奈何跨坐马上,实在不能。
於是,只能由著无伤微凉的手捉握住他的欲望揉捏抚弄,撩拨他到坚硬灼热时,却又倏然离开。
斛律安急促低喘,忍著蠢蠢欲动的欲望。
比起无伤真正想对他做的事,现在的这些,不过是小小的试探而已。
他若反抗,无伤应当不会强他所难。
但是,他丝毫也没有反抗的念头。
他愿意满足无伤所有的愿望,甚至包括那些淫亵不堪的幻想。
经过漫漫十年的煎熬,以及无数次暗夜中的反复温习,那些放肆而羞耻的画面,似乎已不像初次听闻时那样令人难以忍受。
无伤并不知斛律安心中所想,见他顺从,趁势更进一步,轻压斛律安的背脊,令他俯身在马鞍上。
斛律安微微挣动一下,觉得这姿势被迫向後挺起臀部,怪异得很。
还不及出声抗议,只听得"嗤"的一声轻响,阵阵冷风从跨间的裂口涌入。
"无伤!"这下斛律安是真的惊叫起来。
难道,无伤是想……在马上……
这,这也太……
"怎麽了?"无伤的声音带著些微笑意。
一边说,一边将一根粘满药膏的手指缓缓推入斛律安体内。
"啊……"斛律安低低呻吟。
无伤的手指纤细,药膏冰凉,带给他的感觉并非疼痛,而是说不出的怪异。
"不,不要……"斛律安低声乞求。
"不要?不要什麽?"无伤的声音满是戏谑。
缓缓抽出手指,又慢慢推入。"不要这样?"
再微微勾动指尖。"还是不要这样?"
斛律安被他戏弄得一阵阵轻颤,哑声道:"不要……在这里……"
无伤闻言,顿时笑出声来。"不要在这里?在别的地方就可以?"
斛律安羞恼得不知如何是好,咬紧了牙关,只不作声。
无伤却撤出了手指,暂停了恼人的调弄。
"安说不要,那就不要吧。"无伤轻轻地笑著,扶著斛律安的腰,将他拉起来。
"我们就这样骑著马,到处看看,好麽?"
"嗯,好。"斛律安倒有些意外他这麽轻易就放弃。
无伤搂著斛律安的腰,静静地将脸贴著他宽阔的的背脊。
这一次他表现得很规矩,连一根指头都没有乱动。
时间一点点过去,斛律安却渐渐觉得,他宁愿无伤还是不规矩的好。
在他的体内,某一个被无伤造访过的地方,无声地燃烧起来。
说不清道不明的骚动和饥渴,愈演愈烈,逼得他几乎发狂。
"无伤,你……做了什麽?"他哑著嗓子低问。
"什麽?你说什麽?"无伤的声音好无辜。"我不是一直乖乖的?哪有做什麽?"
一边说,一边紧了紧抱在他腰上的双手,以示没有多余的手去做其他事。
斛律安不再说话,只是咬牙忍著。
他也不是呆子,到了这份上,自然想得到方才那冰凉的药膏颇有问题。
但是无伤打定了主意要慢慢折磨他,他又能如何呢?
(六十一)
然而,吟风弄月阁密制的药膏何等厉害,哪里是这麽容易就能忍过去的?
饶是斛律安极力克制,那一阵一阵的骚动却不放过他,没多久,汗水便渗透了层层衣衫。
"安,很热麽?"紧贴著他的宇文非自然感觉到了,一边说,一边轻轻扯开他的衣襟。"这样是不是好点?"
不,一点也不好。斛律安无声地回答。
燥热不堪的躯体迎上冰凉的空气,非但不能平息欲火,反而化作异样的刺激,让这一切变得更加难以忍受。
"无伤……"他终於忍不住开口求饶。
"什麽?"可恨无伤还装作不知。
"我,我想……我想要……"他本能地知道,无伤就是想逼著他说出来。
果然,他听见无伤的声音带了些笑意。
"想要什麽?"依然是坏心的刁难,语气却更柔软了。
"想要你……我。"中间的那几个字说得含糊。
无伤哪肯放过他,一迭声地追问。
暗夜中,斛律安的脸烧得发烫,那几个字却无论如何说不出口。
被逼得急了,索性闭上眼,一把握住无伤的手,往自己的身後探去。
无伤不料他竟会如此,惊讶地缩了缩手,却没能挣开。
握在手腕上的力道紧得生痛,却微微颤抖。
指尖所触之处,则又湿又热。
心中一动,趁势放松手臂,借著手腕上的那些力道,缓缓探指入内。
握著无伤手腕的手,顿时又紧了几分。
"安,你握痛人家了呢!"无伤轻笑著抱怨。
而斛律安已颤抖著绷紧了呼吸,无法作声。
无伤的手指如此邪恶,挑弄他,刺激他,却不让他得到真正的满足。
焦灼的内壁紧紧缠绕著手指,饥渴地吸吮著,同时渴望更多。
斛律安难耐地蠕动著,不敢相信仅仅一根手指就可以将他逼到这样的地步。
"安,喜欢这样麽?"无伤的气息柔柔地吹拂在他的耳边。
斛律安的背脊掠过一阵轻颤,猛地挺身,低哑地呻吟出来。
"喜欢?还是不喜欢?"无伤毫不放松地逼问。
强烈的羞耻一层层翻卷上来。
"喜欢。"他强迫自己吐出这两个字,旋即感到一阵无法克制地痉挛袭遍全身,几乎令他神志模糊。
当他慢慢回过神来时,一眼看见的,是无伤带著笑意的绝美容颜。
著迷般地凝视片刻,才慢慢反应过来,自己不知什麽时候转了个身,半仰在马鞍上,所以才会和无伤面对面。
身下的马鞍随著马匹的行进而不停晃动,连带整个身躯都摇摇欲坠。
斛律安下意识地想要伸手抓住些什麽稳住自己,却发现双手被固定在头顶,无法动弹。
他疑惑地仰起头,只见缰绳紧缚著他的手腕。
这样的束缚,稍一用力就能挣开。
斛律安却没有动,只是转了头去看无伤的神情。
无伤笑得妩媚,眼中流转的光芒却危险而邪恶。
像是笃定了斛律安不会反抗,他俯身下去,捉住斛律安的脚踝,将他的双腿缠上自己的腰间。
斛律安脑中轰的一声巨响,本能地惊跳起来,却被困在无伤与马鞍之间,动弹不得。
非但如此,这一动,还让他真真切切地感觉到无伤灼热而坚硬的欲望,正抵在他两股之间。
难道,真的要,在马上……
他顿时觉得每一寸肌肉都紧张得僵硬起来。
(六十二)
无伤在马上坐直身子,好整以暇地细看斛律安。
胸前的衣襟被扯开,胯间的布料被撕裂──这一身的破破烂烂,实在狼狈得很,然而,衬托著斛律安强健的身躯和纵横的伤口,却又说不出的
诱人。
尤其是那一脸有些迷醉却又更多羞耻的神色,更是……
无伤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往下身涌去。
"安,看著我。"他的声音也带了些微喘息,不同於先前的平稳或者戏谑。
斛律安受惊般地瞟了他一眼,又急急转开视线。
"看著我。"他低声命令,在得到斛律安的服从之後,缓缓向他体内挺进。
"在我占有你的时候,看著我。"
紧窒的穴口即使经过润滑与扩张,几乎还是不可能容纳如此庞大的异物。
斛律安无法呼吸般地张大了嘴,深邃粗犷的面容因为这从未有过的冲击和强烈到不可思议的刺激而剧烈扭曲。
这缓慢而折磨人的侵略似乎长得没有止境,每一刻斛律安都觉得自己已经被进入到最深的地方,却又在下一刻被进一步突破。
终於,这入侵的过程停止了。
他看见无伤微微一笑,听见他轻声说:"安,我在你身体里了呢。"
是的,在他身体里了,他可以感觉得到。
然而,某种莫名的冲动却让他困难地抬起身,看向两人结合的部位。
很自然的,除了自己肿胀挺立的欲望,他只能看见无伤白皙而平坦的小腹,紧抵在他的跨间。
这一瞬间,不知为何,他几乎感到有些失望……
"安想看吗?"无伤似乎看透了他的想法,缓缓向後,退出他的体内。
然後,在他目光的注视下,再次挺进。
亲眼看著无伤的欲望一寸寸没入自己体内,这淫糜的景象,令肉体的刺激瞬间加倍。
斛律安飞快地闭上眼,浑身痉挛著倒回马鞍。
"安,喜欢你看见的麽?"他的反应如何瞒得过无伤?
斛律安两眼紧闭,无论如何也不敢再看那幕淫糜的景象,更不用说回答这羞耻至极的问题。
然而,无伤哪容他这样逃避?
又唤了几声,见他不理,伸手握了他硬挺的欲望,在顶端的裂隙处轻轻一刮。
"啊!!"斛律安嘶喊著蜷起身。
"我问你喜不喜欢,没有听见麽?"无伤淡淡地嗔怪著,指尖一动,又令他弹跳起来。
敏感而脆弱的裂隙处被人用指甲搔刮,是任何男人都无法忍受的刺激。
斛律安拼命支撑了几下,还是溃不成军,哀号著乞求无伤住手。
"告诉我,喜欢你看见的麽?"无伤暂时停了手,柔声逼问。
"喜……欢……"斛律安嘶哑著嗓子回答,浑身又是一阵剧烈的痉挛。
恍惚中,听见无伤轻轻地笑起来。
"喜欢看著自己被侵犯的样子麽?安,你真是个淫荡的男人!"
不……我不是……
斛律安羞耻得浑身发麻,不顾一切地睁开眼想要辩驳。
无伤幽深的眼睛却轻易吸引了他,引导著他的目光,再次来到两人交合的部位。
即使在黑夜中,也可以看见濡湿的欲望闪著微光,在他的股间时隐时现。
斛律安觉得自己好似著魔一般,竟无法移开视线,只能眼睁睁地看著自己被侵犯的样子。
隐秘的穴口被一次次地贯穿,却不觉得疼痛,反而是无尽的快感潮水般涌来,胯间的欲望也随之晃动,涨大,逐渐渗漏出汁液。
这样的身子……果然是……淫荡的吗?
"啊……啊……"不知什麽时候,毫无节制的呻吟呐喊已经回荡在风中,放荡得令人脸红。
然而他已无法顾及这一切。
双腿痉挛地夹紧无伤的腰肢,斛律安渐渐攀上欲望的顶峰。
"安,我要你记住。"无伤的声音似乎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占有你的人是我。"
"是我──无伤。"
"不是──宇。文。非。"
宇文非?
在这时候突然听见这名字,斛律安浑身一震,心中骤然慌乱。
抬眼看向无伤,见他眼中隐隐的怒意,立时明白,无伤……竟是知道宇文非的。
可他却,却……
斛律安心中慌乱惶恐得无以复加,情欲昏乱的脑海中却搜索不出一句可以为自己辩解的言语。
唯一能做的,便是夹紧双腿圈住无伤的腰肢,生怕他又象之前一样冷然离去。
无伤眼神一沈,双手扣紧斛律安的腰胯,原先缓慢的抽插蓦然凶猛,每一下,都狠狠地撞在那处最敏感的地方。
斛律安的身子一阵阵地痉挛,无法承受这样狂暴的攻击。
然而,无伤的目光如此幽深莫测,将他钉死在原地,完全不敢挣扎逃脱。
无比的慌乱和恐惧,激荡著被冲击到极致的肉体,猛烈地爆发出来。
斛律安剧烈地抽搐著,喷射出精液,看著无伤的眼里,却满是惶恐和哀求。
(六十三)
"安,你记住了麽?"斛律安听见无伤这样问。
刚刚被高潮冲刷过的头脑,却昏乱得不知该如何回答。
原来……无伤真的知道宇文非。
他会怎麽想?
又会怎麽看待自己不久之前的欺骗?
"安?"无伤又在催问。
"无伤……"斛律安喑哑著嗓子,哀求地看著无伤。"我,我……"
他不知说什麽才好。
对宇文非的感情,还可以解释作移情,然而先前面对无伤询问时的那句"不小心",却是实实在在的欺骗。
他没有任何立场为自己辩解。
无伤却轻轻笑了。"没关系。我知道安只是一时忘记了。"
他缓缓俯身下去,舔了舔斛律安胸口未愈的伤。
抬起头时,眼中闪动著异样的光芒。
"我来让安记住,好麽?"
斛律安片刻也不敢迟疑地点头应了。
只要无伤不再气恨恼怒不再选择离开,那就怎样都好。
何况,记住无伤……本来就是应该的。
面对斛律安的顺从,无伤又轻笑起来。
这样子的斛律安……真是让他越看越想欺负啊!
理智提醒他,这是他和斛律安的第一次,应当适可而止。
然而,斛律安的身子明明白白地表现出沈浸其中的快乐,羞涩或者热烈,同样撩人。
面对如此诱惑,也难怪他欲罢不能?
无伤一边暗自轻叹,一边利落地解开束缚住斛律安手腕的缰绳。
"起来坐好吧。"他柔声道,"出来了这许久,我们也该回了。"
斛律安活动了下手腕,便欲起身,一动之下,却感到股间一阵酥麻,令他无力地摔了回去。
若非两腿还缠在无伤腰间,只怕此刻已摔到马下了。
"无伤,你,你的……"斛律安的声音微微颤抖,却不是方才的惊吓所致。
无伤的欲望,似乎还未发泄,依然坚硬灼热地占据著他的身体。
这样子……要他怎样起身?
"我的什麽?"无伤淡淡地笑。"我还在你身体里是麽?"
"是……"斛律安低声请求。"你可不可以……"
"不可以。"无伤直截了当地拒绝了他未及出口的请求。"就是要这样,你才记得住,占有你的人是谁!"
斛律安微微一颤,不敢再多言,咬著牙撑起身,却又无措地僵住。
刚刚经历过高潮的身子敏感无比,每一个小小的动作,都会令无伤的欲望摩挲他的内壁,引出一串串的颤栗呻吟。
这还不是最糟糕的。
斛律安看著无伤不怀好意地勾著嘴角,这才发现自己面临著一个重大的挑战。
如果……无伤不离开他的体内……
他要怎样才能转身成为正常的骑马姿势?!
在无伤目光的催逼下,斛律安被迫做出了他做梦也不曾想过的动作,以一种非常笨拙、非常危险、而且极其难看的方式翻转了身。
当他终於能够面向前方,手握缰绳的时候,已经是满身满脸的汗。
他的一生中,只怕还从未有过这样惊险刺激的时刻。
马鞍之上,腾空扭曲著肢体……而无伤的欲望,同时在他体内拧动……
这种令人疯狂的刺激……
他若是武功稍弱一些,骑术稍差一点,或者没有咬紧牙关死命忍住,此刻只怕已摔断了脖子。
这样的死因,这样的死法……足以让十殿阎罗流尽鼻血,或者笑掉大牙。
(六十四)
"安,在想什麽呢?"无伤抱著他的腰,咬著他的耳垂,轻轻地问。
斛律安又是一颤,微微苦笑著,摇了摇头。
这一次,无伤倒没有逼问,只是道:"回去吧。"
斛律安答应了,策马回驰。
一路过来时,他完全意乱情迷,也不知究竟身在何处,此刻细辨了方位,才发现离营地已经十里有余。
不知不觉,竟跑了怎麽远?
不过……也幸好离得远,那番痴狂丑态,才不会被人看见。
然而,那些小小的庆幸,闪念之间便褪得一干二净。
斛律安几乎是立刻就意识到,这一段长长的归途,对他来说意味著怎样的折磨。
体内依然被无伤占据,随著马匹的奔跑颠簸,一次次撞击著他的深处。
若是疾驰──马儿腾空的同时会将他抛向空中,而落地的刹那,全身的重量都迎向又深又猛地戳刺,几乎要捅破他的肠壁。
若是碎步──那绵绵密密的摩挲,又长得没有尽头……
斛律安时而策马,时而勒缰,往往复复,总也逃不开被折磨得发狂的命运。
"无伤……无伤……"他低喘著,乞求无伤的宽恕,"我……我……"
"安觉得这样舒服麽?"无伤紧搂著他的腰,随著马匹的节奏,在他体内轻轻挺动。
"不……"斛律安哑声呻吟,"不要……"
"不舒服麽?"无伤的语气好似很惊讶一般,松了手向斛律安腿间滑去。
"可是安的这里……明明很舒服的样子啊?"他握著斛律安重又硬挺起来的欲望,嗔怪道,"安又想骗我吗?"
安又想骗我吗?
那一个"又"字,让斛律安浑身一僵。
"不,不!"他惶急地辩解,"没有,我……没有!"
"没有吗?"无伤的声音似乎冷淡下来,抽出手,只见上面已沾了晶亮的汁液。
"那麽……已经这样了,为什麽要说不舒服呢?"
斛律安瞟一眼沾了他体液的手,羞窘地不知该如何回答。
这,这怎麽说呢?
身体被那样刺激,自然就,就……
无伤轻哼一声,察觉斛律安又是一僵,心里的恶魔早已笑得打跌。
到底是怎麽回事,他会不知道吗?
不过是……格外喜欢斛律安困窘为难的样子罢了。
怀里的身子微颤了片刻,突然轻声道:"我……舒服……"
声音轻到极点,内壁却是一阵剧烈地收缩。
无伤舒舒服服地享受了,才又故意问道:"你说什麽?"
借著星光,只见斛律安的颈上连青筋都爆了起来。
"我……这样……舒服……"
声音稍稍大了一些,每一个字,都伴著一阵猛烈的痉挛。
无伤被他夹得轻轻呻吟一声。
"再大声一点!"不顾斛律安已经羞窘得恨不得死去,他霸道地命令。
然後得到斛律安无条件的服从。
安……实在是……诱人欺负的性子。
无伤享受著斛律安的收缩吸吮,在心中暗暗地感叹。
这其中,只怕少不了他的功劳。
十年之前,斛律安尚懵懂,却被他一番惊世骇俗的狂想,揭开了情欲的面纱。
此後的十年,他不知有多少次想起那些淫糜而放荡的幻想?
至少,会在情欲窒闷的深夜里一一浮现吧?
所谓潜移默化。
不知不觉间,斛律安已将"被欺负"视作理所当然,甚至对此有了反应。
这样的身子……这样在欺侮凌辱中获得快乐的身子……
竟是如此完美的,迎合了他的口味……
(六十五)
"舒服的话……安就好好享受吧!"
无伤用力一夹马腹,马儿四蹄腾空,向著营地飞驰。
斛律安乍不及防,发出一声低喊。
无伤却扣紧了他了腰,借著马儿的起落,一下下撞入他的深处。
无以伦比的冲击,让斛律安浑身痉挛。
虽然他双手握著缰绳,却无法控制马儿的行动。
或者说,他才是被控制的那一个。
被马儿控制,被无伤控制,被激烈到无法承受的快感控制。
他什麽也不能做,溢出喉咙的呻吟,几乎已变成哭喊。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他觉得自己即将崩溃或者爆裂的时候,无伤突然停了下来。
"安,还好麽?"无伤轻轻地问。
斛律安张著嘴大口喘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无伤微微一笑,伸手为斛律安整了整被风吹得凌乱的衣衫。
"安,快要到了呢!"
斛律安一愣,这才发现稍远处已看得到营地的灯火,顿时吓得一身冷汗。
幸好……无伤停下了……
不然,他刚才那样子,若是被人瞧见……
斛律安心中的惊慌尚未褪去,无伤又驱马碎步前行。
而且……毫无从他体内离开的意思。
"无伤!"斛律安惶急地低喊。
"怎麽,太慢了,不够舒服?"无伤轻笑。
斛律安立时噤声。
在那样的冲击之下,他是无论如何也控制不住自己的。
决不能……让人看见……
无伤听他不语,知他已屈服,却又变本加厉地伸手下去,握了他的欲望缓缓套弄。
"那就……这样补偿一下好了!"
斛律安的呼吸瞬间急促。
无伤的手,实在是,太,太……
体内被不停摩挲,欲望又被这样抚弄,早已濒临崩溃的身子,如何经受得住?
"无伤……"他哀求般地呻吟起来。
"不要出声。"无伤咬著他的耳垂,轻声道,"会被人听见哦!"
另一声呻吟在斛律安喉中哽住,他恐惧地看著越来越近的营地,以及值夜的卫兵。
不敢出声。也不敢动。
他的身子僵硬得如同雕塑一般,唯恐泄露了自己正在被无伤侵犯的秘密。
然而,即将暴露在众人目光之下的恐惧,却令他浑身的知觉都疯狂燃烧起来。
身体内部的每一个细小摩擦,都被放大到无限。
握紧他欲望的手指只消微微一动,便令他无法克制的痉挛。
更令他惊骇欲绝的是,随著马匹一步步靠近营地,他也正一步步迎向高潮。
(六十六)
在他身後,无伤一派从容,只有眼中闪动著一抹邪恶的光芒。
斛律安不停痉挛的甬道夹得他舒爽已极,同时也精确地告知了包裹著他的这具身子所处的状态。
就快不行了,是麽?
那就……再推他一把吧!
斛律安浑身上下的衣物已收拾整齐,他的手也藏得很好,无论怎样动作,都不会被发现。
想了一想,又将另一只手轻轻搭在斛律安颈侧,以防他克制不住叫出声时,能及时制止。
欺负斛律安当然很有趣,不过,要是被人发现,他就该死了。
从头再检查一遍,确定决不会露半点马脚,他大大方方地策马进入营地,手上还似有若无地撩拨著斛律安的欲望。
进入营地的那一刻,斛律安用尽了全部意志,来维持住脸上刚毅严肃的表情。
而两边的卫兵见是大帅回营,早已深深地鞠身行礼,完全不敢细看他的神色。
马儿慢腾腾地前行,即将越过卫兵的那一刹那,斛律安浑身一颤,猛地绷紧了呼吸。
因为无伤的手突然动了。
动得那麽放肆,又那麽巧妙,瞬间便将斛律安的欲望带至顶峰。
斛律安瞪大了眼,却只能看见一片绚丽的白光闪烁。
他奇迹般地没有动,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有腹肌剧烈地抽搐著,在无伤的手中喷洒出灼热的欲望。
他以为,自己会在这样极致的快乐和极致的恐惧中死去。
或许,他是真的死了。
只不过,无伤这个比阎王更可怕的恶魔又将他从地狱里带了回来。
当他缓缓睁开眼,看见昏黄的烛光和无伤绝美的笑颜时,他这样想。
"安很舒服吧?"无伤轻轻地笑著,"有卫兵在旁边,是不是特别刺激?"
一句话,便将斛律安带回那个惊恐羞耻得恨不得死去的瞬间。
他……就在营地门口……当著卫兵的面……
斛律安越想越是後怕,猛地起身,甩了无伤一个重重的耳光。
"你!你怎麽能!"他握紧了拳头,浑身都在颤抖。
你怎麽能!你怎麽能!
你怎麽能将我置於那样的境地!
你真的那麽恨我,恨到……不惜毁了我吗?!
无伤不闪不避地受了这一巴掌,莹白的脸颊迅速浮现出殷红的指痕。
他沈默地看著斛律安,没有说一句话。
斛律安颤抖地瞪视他片刻,颓然坐回去,抱著膝盖,埋头在两臂之间。
"无伤,你为什麽要这样做?"过了许久,他才发出沈闷的声音。
"你想怎麽要我,都可以。想怎麽欺负我,也可以。但是……"他的喉间似乎哽了一下,才低低地问出来。
"你一定要毁了我吗?"
长久的静默。
静默到……他几乎不敢去听无伤的回答。
然後,轻轻的脚步声。
无伤在他身後跪下,轻轻地抱住他的腰。
"安……"他低声唤他,"我什麽时候做过伤害你的事?"
(六十七)
在无伤的怀抱里,斛律安绷紧而颤抖的身躯缓缓放松下来。
是的,他应该相信,无伤不会蓄意伤害他。
至少不会像他所害怕的那样,恨他,恨不得毁了他。
这就好。
这也就……够了。
在他身後,无伤紧贴著他的背脊,固执地沈默著。
斛律安思及自己盛怒之下那一掌所带的力量,不由暗自心惊。
他从手臂间抬起头,反身将无伤搂进怀里。
"无伤,我……"他伸手轻轻碰了碰无伤指痕宛然的脸颊,痛惜地叹了口气,"痛麽?"
无伤一愣,不料他在这般情形下还会有此一问,心中微惭,下意识地摇头否认道:"不痛。"
见斛律安还欲探问,忙转而问道:"安,你痛麽?"
斛律安愣了一下,正想说我打了你我怎麽会痛,突然反应过来无伤在问什麽,顿时红了脸。
"不痛。"他支支吾吾地回答。
这却不是为了宽慰无伤,而是……真的不痛。
除了微微打颤的双腿,他几乎感觉不到任何异样。
曾经被狠狠侵犯的後穴,也没有一点想象中应有的撕裂般的痛楚。
真是……奇怪……
看著斛律安羞赧又疑惑的神情,无伤默默扬起笑意。
不痛,那是应该的。
要不然,他这一晚上所花的心思手段,岂不都白费了?
斛律安是从未承欢过的身子,要他第一次就不受伤并且得到快乐,其实很不容易。
吟风弄月阁密制的药膏,乃是催情润滑疗伤的圣品,他还不放心,多用了几乎一倍的量。
此後以手指挑弄,以言语撩拨,无不是为了让他的身体在最短时间内获得最佳的反应。
所谓羞耻恐惧云云,只要运用得当,便极是催情。
这一点,在斛律安身上,一样应验无碍。
只是分寸……似乎稍过了些。
无伤在心里苦笑一声,提醒自己记住脸颊上的刺痛灼热。
是他做得过火了,不怪斛律安恼羞成怒。
他在吟风弄月阁待了太久,以至於眼中只剩下人类形形色色的欲望,而忘却了其他。
例如,象斛律安这样的男人必然会有的自尊和骄傲。
他的身体或许可以享受羞耻恐惧所带来的刺激,他的自尊却不能。
以那样羞耻的姿态暴露在众人的目光之下,无疑超出了他所能够忍受的范畴。
这一巴掌,挨得不冤枉。
也算是,重新回到这个"正常"的世界所必须付出的代价。
(六十八)
"对不起,安,是我过分了。"无伤轻声道歉。"请相信,我绝对没有伤害你的意思。"
斛律安喉中低低哽咽一声,用力将无伤抱紧。
"我相信。我相信。"
我相信。我自然相信的。
若没有这一点信心,我怎麽会甘心承受你的任何对待?
然而,无伤,我也不过是个人。
面对这段失而复得的感情,面对喜怒无常的你,我一样会感到惶恐和害怕。
他们静静地拥抱了很久,直到无伤轻声道:"安,很晚了,休息吧。"
斛律安低低答应一声,舍不得般地松开环抱著无伤的双臂。
两人草草脱了外衣,钻进被子,又紧拥在一起。
动作间,斛律安触及无伤依然坚挺的欲望,不由微微一愣。
"无伤,你……"
你是又想要了,还是根本就没有……
无伤动了一下,藏起他未曾消退的亢奋,低声道,"不用管他。睡吧。"
言毕翻了个身,背对著斛律安,径自睡了。
不错,这一晚上,他并没有得到抒解。
他要求自己完美地掌握斛律安的每一个反应,因此不允许自己迷失於欲望的狂潮。
要说不难受,绝对是骗人的。
但是,他在令斛律安享受的过程中,得到了更多的快乐。
他并不期待被他欺负得很惨的斛律安能明白他的心意承他的情。
然而,不久之後,斛律安突然收紧手臂将他嵌入怀里时,他确实感到了巨大的满足。
次日清晨。
被密密的细吻唤醒的斛律安低低地咕哝著翻了个身,试图重新沈入梦乡。
自从昨夜入睡,仿佛只有一瞬间而已,短暂的睡眠完全不足以洗去浑身上下瘫软般的疲惫。
见鬼了,他是做了什麽才把自己弄得这麽累?
入睡前的记忆慢慢渗透他浑浑噩噩的头脑。
草原,星光,马背上肆虐的狂欢,以及……
他猛然睁开眼睛,急切地搜索记忆中的那抹身影。
在捕捉到无伤温柔带笑的眼眸的那一瞬间,难以置信的狂喜在他的心中爆裂开,化作一个无比愚蠢的咧嘴大笑。
"安,该起了呢。"无伤眼中的笑意也愈发浓厚,"今天是月初,你要亲自去练兵场的吧?"
斛律安什麽话都说不出来,只是一眨不眨地看著他,傻笑。
无伤无奈地轻笑,绞起早已准备好的巾帕,为他擦拭梳洗。
幸而恍惚中的斛律安表现很是配合,无伤没花多大力气就将他从床上拽起来,伺候他更衣。
里衣中衣,盔甲战靴,一一穿戴完毕。
斛律安终於从只会傻笑的状态中摆脱出来,恢复了正常的庄严威武的神情。
配上这一身战袍,赫然是当初神威凛凛,令他誓死相随的斛律将军,然而比之十年前,更多了几分时光历练之後的稳健与豪迈。
无伤的眼里,毫不掩饰地流露出崇拜和痴迷。
(六十九)
在无伤崇拜痴迷的目光之下,斛律安微微不安地蠕动起来。
这感觉……实在奇怪……
他的身子还清清楚楚地记得自己曾经被怎样放肆地占有,他的耳边还仿佛流淌著无伤戏谑嘲弄的调笑。
经过那一切之後,无伤的崇拜痴迷,他实在消受不起。
那只会让他觉得自己像是被猛兽盯上猎物,惶惶然不知何处可逃。
"咳,我,我要过去了。"斛律安慌乱道,"无伤,你可想同去?"
无伤摇了摇头。"不用了。我累得很,还想补眠呢。"
一想到无伤的"累"是怎麽来的,斛律安就尴尬万分,抛下一句"好好休息",便拖著酸痛的身子,急急出帐而去。
月初的练兵乃是例行公事,乏善可陈。
斛律安身子虽酸痛,心情却愉悦已极,非但没有将几个出了错的小兵操练到哭爹喊娘,反而和颜悦色地勉励了几句,换来几个小兵痛哭流涕的崇拜目光。
嗯,这些崇拜,他就接受得理所当然,不会有半点不适。
练兵结束,已是晌午。
诸将领皆看出他心情大好,於是乘了这机会邀他一同宴饮。
斛律安挂念无伤,恨不得早些回帐,奈何盛情难却,最终只得去了。
酒过三巡,卢将军突然问道:"大帅,恒之……那个无伤……怎麽不来?"
终於等到有人提这件事,众将一起屏息,只待斛律安回答。
斛律安慢慢放下酒盅,巡视一遍众将脸上的神情,笑道:"我说诸位怎麽这样好兴致,特意设宴邀请,原来就是为了这一句?"
被他道破缘由,众将讪讪地笑起来。
"大帅,你不知道,见过的人都说,那无伤漂亮得就跟天人一样,把我们给心痒的……"李将军挠了挠头,哈哈一笑。
"瞧你那好色的嘴脸!"张将军嘘他,"我可是听了卢将军说的,才想见见当年和大帅齐名的猛将!"
斛律安微微一笑。
他完全可以理解众将急欲一见的心情。
天人般的姿容,倒还罢了,然而那些传奇般的战绩,却足以激起所有将领的好奇与好胜之心。
隔了十年,原先的那些兵将或擢升,或退役,或战死,还在军中效力的,多半已身居要职,扼守边关,并未在营中。
因此在座的众将里,除了卢将军,再没有其他认识无伤的人。
这倒确实是个机会,将无伤介绍给众人。
打定了主意,斛律安起身离席。"诸位稍等。我去请他过来。"
寝帐里,无伤依然躺在床上,却并没有睡著。
斛律安一挨近床边,无伤就伸手揽了他的脖子拉过来,不由分说,便是一个缠绵的热吻。
斛律安被他吻得神魂颠倒,浑身发软,只有某个部位变得异乎寻常的坚硬。
当无伤意犹未尽地放开他时,他才发现自己已被无伤压倒在身下,而无伤的一只手已探入他的盔甲,握住他的……
"不!不行!"他惊慌失措地叫起来,"无伤,我有事找你!"
"什麽事?"无伤懒洋洋地问,手上却没有停。
斛律安几乎用尽了全部意志,才能在这样的撩拨下说出话来。
"我想介绍你给众将领认识。"他低喘著,握住无伤邪恶的手。"无伤,他们都等著……"
(七十)
比起一场介绍会,无伤绝对更热衷於继续眼下的事。
一身!亮的盔甲,衬得斛律安极其英武挺拔,那淡淡的汗水气息,更是充满了雄性的诱惑。
──实在让人想要压倒他狠狠疼爱啊!
不过……
无伤无限遗憾地叹了口气,恋恋不舍地松开手。
前车之鉴尤在,还是不要逼得太过分吧!
稍事梳洗之後,无伤与斛律安一起出现在众将面前。
一见之下,除了原本就认识的卢将军,其余所有人都齐刷刷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睛,久久不能成言。
这……这……眼前的这个……
无论如何也不是他们想象中的,与斛律安齐名的"猛将"!
一袭白衣的无伤,走在高大魁伟的斛律安身边,显得格外精致和脆弱。
他并没有刻意展露风情,只是听著斛律安的指点,向众人一一见礼。
即便如此,被他眼光扫过的人,还是会觉得背脊一阵酥麻。
这,这是一个征战沙场的猛将应该有的样子吗?!分明是生来诱人的妖精吧?!
无伤早已习惯了各式各样审视的鄙夷的垂涎的目光,丝毫不以为意。
斛律安却没有那麽好气量,重重地咳嗽一声,唤回众人的注意。
心中已经暗自後悔,或许就不该将无伤带出来见人。
安顿无伤在自己身边就坐,斛律安念及他自昨夜之後粒米未进,殷勤地夹了一堆菜到他碗里。
无伤也不客气,捡自己喜欢的吃了,斛律安见了,便再多夹一些给他。
这一番柔情蜜意,看在众将眼里,更觉得斛律安为色所惑,无伤恃宠生骄。
至於骁勇善战云云……骗人的吧?
众将投向卢将军的目光中,满是怀疑和谴责。
"干什麽?不相信?不相信你就自己试试!"卢将军被众人看得坐不住,恼怒地叫嚷起来。
"试就试!你当我不敢?只要大帅一句话,刀枪剑戟我样样奉陪!"张将军也是急性子,二话不说就拍案而起。
"怎麽了?什麽事?"斛律安一心照料无伤,直到此时才发现气氛有异。
"大帅,末将久仰无伤将军大名,还望将军赐教一二!"张将军昂首抱拳。
这是做什麽?
饭还没吃完,就急著交手?
斛律安微微一愣,下意识地侧头看无伤自己的意思。
无伤在心里嗤笑一声。
久仰大名?真是睁著眼睛说瞎话。
昨日之前,在座众人哪一个知道"无伤"这名号?
至於"无伤将军",更是子虚乌有,当年他姓顾名恒之,不过是个副将。
"无伤不在军中效力,将军之谓,从何谈起?"无伤淡淡一笑,不欲多做纠缠。"赐教二字,更是愧不敢当。"
他所学所练,皆为杀敌,一旦动手,狠辣非常。
这些人都是斛律安麾下战将,他又何必无谓伤人?
张将军见他推脱,眼中顿添鄙夷之色。
无伤并不在意,斛律安瞧见了,却是心头火气。
敢看不起他的无伤?!
只怕在座的这些将领联手,也敌不过无伤的一杆长枪!
"无伤,许久不见,你就操练一下何妨?"斛律安忍不住出言怂恿。
无伤微微诧异地看斛律安一眼,不料他竟会敦促自己趟这浑水。
"无伤离开沙场已久,枪法之类,早已生疏。"无伤还欲推辞,却瞧见斛律安跃跃欲试的神情,不得不改了主意。
"不如切磋一下箭术,可好?"
(七十一)
连带斛律安和无伤,一共七人,全都参与了这场"切磋"。
百步之外,迅速竖起七个箭靶。
每人分到十支羽箭,依次而射。
张将军耐不得久等,率先张弓道:"末将先献丑了!"
十箭之中,八箭正中靶心,两箭稍偏,已是很不错的成绩,众人齐声喝彩。
张将军也对自己的表现很满意,微微得意地昂起头,收了弓站到一边。
接下来的几人,箭术皆在伯仲之间。
几轮射罢,众将退到一旁,都把目光集中在斛律安和无伤身上。
无伤自不必说,就连斛律大帅的箭术,寻常也是难得一见。
斛律安屏气凝神,缓缓张弓。
弓弦声连响,十支羽箭排成一条直线,连珠一般钉在靶心。
每一支,都精确地将前一支一劈为二,在靶上散开成一朵美丽的箭花。
众将屏息良久,才从这精奇箭术的震撼中苏醒,齐齐爆发出一阵惊叹。
斛律安缓缓吐了口气,收弓转身,却见无伤站在他身後,手上只有箭,没有弓。
"怎麽了,无伤?那把弓不趁手麽?"斛律安关切地问。
他与诸将皆有日常用惯的弓,唯独无伤那把,是临时弄来的,趁不趁手,的确难说。
无伤微微一笑。"许久不曾握弓,确实不习惯了。"
众将听闻,皆面有异色。
连弓都不会握了,还算什麽草原男儿?!
无伤恍若不觉,上前几步,看著箭靶,握箭的右手突然一扬。
十支羽箭,同时脱手而出,却在空中首尾相衔,迅疾如电地钉在靶心。
箭靶上,瞬间开出一朵箭花,与斛律安的那朵一模一样。
目瞪口呆可以完美地形容众将此刻的神情。
就连斛律安都惊得呆了。
不借弓弦之力,徒手掷箭而至百步开外,他同样可以。
但是,十箭同出,却先後有序,且精密至此──他自忖做不到。
不知为何,他心中突然觉得有些异样。
"好!无伤!厉害!"卢将军首先叫好,拍著无伤的肩膀豪迈大笑。"哪儿学来这麽漂亮的一手?"
边说,边得意洋洋地环视众将,大感与有荣焉。
慢慢回神的众将不得不承认卢将军没有骗人。
无伤这一手,隐隐凌驾於大帅之上,他们只怕再苦练十年,也未见得能及上。
确实厉害。不服不行。
一片心悦诚服的叹服声中,斛律安心中的异样反而愈见分明。
事情不太对劲。
一场几乎致命的重伤,十年卖身卖笑的生涯,竟能让无伤的武艺精进至此?
这……可能吗?
(七十二)
瞧见斛律安惊疑不定的神色,无伤在心中低叹一声。
这十年来,他际遇之奇特,远非斛律安所能想象,也难怪他见疑。
正如他先前所言,吟风弄月阁并非寻常风月之地。他在其中做的,自然也不全是卖身卖笑的勾当。
初入吟风弄月阁时,他的确心丧若死,为报苏眉的救命之恩,漫不经心地舍了自己的身子。
这样浑噩不堪的生活,却在某一天嘎然而止。
那一天,他发现这世上还有值得他为之战斗的东西。
由於阁主苏眉的关系,吟风弄月阁被武林正道视作异端,屡屡侵扰。
然而吟风弄月阁众人并非易与之辈,几次唇枪舌剑的交锋下来,那些自命不凡的侠客们非但占不到什麽便宜,反倒被羞辱得不敢作声。
数度铩羽之後,所谓的武林正道再也顾不上什麽道义,不惜集结了近千人以武力围攻。
理由是冠冕堂皇的──邪魔外道,人人得而诛之。
那背後目的──胁迫苏眉就范──却也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比起深不可测的魔教总坛来,自然是小小的吟风弄月阁好欺负得多。
然而,他们又想错了。
披著正义的面纱,他们的蛮横霸道愈加不堪入目,反而铸就了众人破釜沈舟之心。
连日的威逼利诱,软硬兼施,只换来吟风弄月阁铁一般的沈默。
阁中不足百人,大半都不谙武艺,无力自保,却没有一个人变节,没有一个人动摇,没有一个人退缩。
即使他们明白,这样的固执下去,留给他们的只有一条或许没有人闯得出去的血路。
危急时刻,存亡关头,让无伤冰冷的血液重新沸腾起来。
鲜血,厮杀,他再熟悉不过。
他很高兴自己能为苏眉而战,能为吟风弄月阁而战。
他愿意流尽最後一滴鲜血,来守住苏眉苦心建立的事业,保护这些不幸沦落风尘却依然傲骨铮铮的人。
当他一身黑衣,带著视死如归的微笑踏出房门时,才发现自己并不是唯一的一个。
吟风弄月阁的厅堂里,或坐或立的数十人,个个褪去了慵懒妩媚,流露出非比寻常的锐利与煞气。
一问之下,才知阁里竟藏了如此之多的奇人异士,擅医的擅药的擅毒的,擅机关的擅暗器的擅轻功的,一应俱全。
心中突然一动──既有这许多能人在此,未必就只剩死路一条。
凭著多年征战沙场的经验,他沈著冷静地指挥这一场力量对比悬殊的保卫战。
他们以区区数十人之力,穷尽一切手段,布下天罗地网。
小小的吟风弄月阁,却成了武林正道无法攻克的堡垒,在千人围攻之下,坚守了整整七天。
七天之後,苏眉在别处掀起一场腥风血雨,祸及几乎所有参与围攻的门派。
那些人不得不赶回自己的巢穴救急,而吟风弄月阁,获得了宝贵的喘息时机。
他们在最短的时间之内,将吟风弄月阁迁至京城。
京城戒备森严,武林人士多有忌惮,再不可能有那样大规模的围攻。
至於零星的偷袭潜入,则构不成什麽威胁,大可以当作日常消遣对待。
然而,遍地高官富贾的京城,并不比江湖平静几分,稍有不慎,便会招致滔天大祸。
吟风弄月阁能在如此险恶的环境中生存下来,不违背苏眉的初衷,不遭受权贵的欺凌,实在很不容易。
这其中,长袖善舞,倾倒众生的无伤公子居功阙伟,不容置疑。
连番巨变让他变得偏激而放肆,正是这样的性子,令他在阴谋荟萃的风月场中如鱼得水,左右逢源。
长枪弓箭,或者暗器毒药,一样是杀敌致胜,何来正邪之分。
妙语机锋,或者雷霆手段,一样是众人服膺,何来高下之分。
媚眼轻笑,或者枕畔厮缠,一样是销魂荡魄,何来贵贱之分。
只要能达到目的,他无所谓手段。
用武力,用头脑,用身体,没有什麽不同。
吟风弄月阁历经患难,愈加居安思危,日里夜里的巡查戒备,院中梁上的机关陷阱,从不间断。
曾经并肩作战的众人,交情自不比寻常,彼此切磋指点,更无藏私之心。
就连原先不谙武艺的妇孺,也都学了两手一击必中的夺命杀招,备了几样见血封喉的暗器毒药。
日复一日,无伤在其中锻炼得越来越坚韧和强悍,却无比完美地将一切隐藏在纤弱妖媚的表象之下。
没有人会相信,无伤公子令人欲仙欲死的纤白玉手,会在下一刻轻易捏碎他的咽喉。
可是,所有这些过往的纷争干系重大,他不能冒险向斛律安坦白。
那麽他该怎样做,才能释去斛律安的疑心?
(七十三)
迷失在回忆中的无伤,被落在他肩头的大手唤醒。
"无伤?怎麽呆了?日头太烈了麽?"斛律安的声音里带了浓浓的关切。
无伤心里一暖,不知不觉朝斛律安身边偎了过去。
熟悉的体温和气息围绕著他,将那些血腥残酷的过往远远地驱逐开,只余下宁静与安心。
不错,这些年来他的确满手血腥,被他凌辱折磨之人更是数不胜数。
但那些事情与斛律安毫不相干,他也决不会将诸般狠毒手段用到他身上。
眼前的这人,是他此生挚爱。
在他身边,他愿意收敛起所有尖锐的棱角,只为他展现最美好的那一面。
他不是没有想过要隐藏自己过於出众的身手,以免斛律安起疑。
可他要的不是一夜风流,而是长相厮守,而这意味著斛律安将无可避免地发现他最初的欺瞒,进而震怒伤心。
他也可以编出一百个完美无缺的谎言,例如千年灵芝万年人参,来解释他超凡的进境,可他实在不愿欺骗斛律安。
这世上的谎言和骗局,本就已经太多。
於是,他让自己陷入了这样的局面。
或许会有一时的难堪,然而假以时日,他总能够将其中的缘由慢慢解释清楚。
只要斛律安信他,那便没有问题。
那一瞬间,他完全没有去想,若是斛律安不信他,又当如何。
他理所当然地以为,斛律安爱他信他,就如他所说过的那样。
直到三日之後,斛律安接了大汗的手谕匆匆离开,当夜又疾驰而回,带了满脸的震惊与愤懑站到他面前时,他尤不明白将会发生什麽事。
"安,怎麽了?"无伤担忧地上前,抬手轻轻拭去斛律安脸上的汗水。
斛律安一言不发,只是伸手擒住他的手腕,力量大得仿佛想捏碎他一般。
无伤吃痛,低低呻吟一声,讶然看向斛律安。
斛律安也正看著他,漆黑深邃的眼眸里,满是些他看不透的复杂情绪。
"无伤……"斛律安缓缓开口,声音喑哑不堪,"你……没有什麽想对我说的麽?"
"什麽?"无伤眨了眨眼,不知斛律安所指为何。
斛律安深深地看著他,问道:"你在中原十年,可曾寻到失散的亲人?"
无伤微微一颤,静默片刻,方才低声道:"无伤在这世上孑然一身,唯一称得上亲人的,只有斛律安而已。"
斛律安凝重的神情有些微的破碎,随即又结上了一层厚厚的寒冰。
"无伤,发誓你不会欺骗我。"他的声音沈重而凌厉。
这要求来得全无道理,无伤却不假思索地答应了:"我发誓,不会欺骗你。"
不得已的隐瞒──或许。
刻意的欺骗──决不。
然而,他的誓言并没有让斛律安的神色缓和半分。
"我有事要问你。"斛律安沈声道。"吃了这个。"
无伤震惊地看著斛律安掌心里那颗浅碧色的药丸。"安?这是做什麽?"
斛律安硬著声音重复道:"我有事要问你。"
无伤不敢置信地睁大眼睛,突如其来的领悟令他感到一阵眩晕。
安……不相信他。
不知为了什麽样的缘由,不相信他。
所以要他发誓。
不,甚至连他的誓言,都不相信。
"安,为什麽?"满腔撕裂般的伤痛只汇成一句低哑的轻问。
"为什麽?"
(七十四)
面对无伤的轻问,斛律安报以同样伤痛的眼神。
无伤,你完全明白这是为什麽。
你骗我。
用那包裹了甜言蜜语的谎言,欺骗我。
而你甚至还敢发誓。
所谓的誓言,对你来说,不过是另一个谎言而已。
无伤……恒之……在这世上,你并非孑然一身。
你的兄长顾桓之,官拜刑部尚书,近年来与你过从甚密。
你身在青楼,结交的却尽是高官权贵,就连当朝丞相宇文拓,与你关系也非比寻常。
那吟风弄月阁也很不简单,大汗先後派遣两批人前去打探消息,然而十名精锐,竟无一人生还。
无伤,你究竟是什麽人?
这十年来,你都在做些什麽?
十年之後,你又是为了什麽而回来?
仅仅是为了我吗?无伤?
若真如此,无论是爱是恨甚至报复折磨,我都甘之如饴。
但是,无伤,你是不是另有所图?
我不敢妄言,却也不敢轻信。
我的性命交给你无妨,但那数十万儿郎的生死攥在我手里,千百万父老的安危托在我肩上,容不得我半点轻忽。
所以,无伤,证明给我看。
证明你并非心怀恶念而来。
证明你当得起我曾经无条件的信任。
无伤的目光在斛律安掌心的药丸上停留许久,终於轻轻地吐出一个字。
"不。"
不,我不能。
这十年来,我心中藏了无数不可告人的秘密。
苏眉的秘密。吟风弄月阁的秘密。那些走投无路,不得不栖身於吟风弄月阁的人的秘密。
所有这些,与你斛律安毫无干系,然而泄漏了任何一件,都可能会令其中的某人丧命。
我冒不起这个险。
我不能令自己置身於那样无法自控的情况之下。
无伤看著斛律安因他的拒绝而变得冰冷坚硬的神情,心中剧痛,却还是挣扎著试图解释。
"安,你想问我什麽,我都不会骗你。有些事情我不能对你说,但是那些真的和你没有关系。"
他疼痛而乞求地仰首看著斛律安。
"安,求你信我。"
(七十五)
斛律安的神情冰冷坚硬,没有半分动摇。
无伤绝望地闭一闭眼。
"安,你究竟疑心我什麽呢?"他真的不明白。
斛律安从紧咬的牙缝里挤出三个字:"顾。桓。之。"
无伤浑身一震,脸色惨变。
原来……是这样。
中原无人知道他本名,他与顾桓之经历不同以致身形气质迥异,因而十年以来,从未有人识破这一层关系。
然而……斛律安却不同。
斛律安自然不会忘记,所谓无伤公子,姓顾名恒之。
一旦留了这个心在,种种蛛丝马迹,便逃不过有心人的眼睛。
是他疏忽了。是他太疏忽了。这几日大悲大喜之间,竟全没顾及此节。
偏偏这件事……又是他不想让任何人知道的。
心中一片慌乱,无伤下意识地想要退後,却被斛律安握紧了手腕,挣脱不得。
"安,你,我,不……"无伤神情惶然,甚至说不出一个完整的句子。
斛律安只是面无表情地逼视著他。
"他不知道,"无伤挣扎著吸了口气,"他不知道我是他的……"
那个代表血缘的词梗在喉中,几乎令他无法呼吸。
"他只当二十多年前就已死了。"他的声音低哑得无法听闻。"我不想让人知道……"
我不想让人知道,堂堂刑部尚书顾桓之,有一个当男娼的弟弟。
顾家世代清白,更不会有我这玷污门楣的子孙。
顾恒之早已死了。
早一些,死在二十多年前的灭门横祸里。
晚一些,死在十多年前的血战中。
无论如何,是死了。
活下来的,只有无伤而已。
"安,我……除此之外,再没有瞒你。"无伤浑身颤抖著,几乎说不出话来。"求你。信我。"
心痛的神色从斛律安眼中一闪而过,他的手抬了一抬想要拥住无伤,却又顿住。
再开口时,声音依然冷硬无情。
"吃了这个。我会信你。"
最後一线希望在无伤的眼中破灭,他的脸煞白得没有一丝血色。
"不。"他轻轻摇了摇头。
手腕上的握力瞬间加重,几乎可以听见骨骼咯咯作响的声音。
无伤却笑起来。
那是一种失去一切,故而格外放肆的笑容。
"安,离了那药丸,你就连真话假话都分不清?"他轻扬的笑声带著无比的嘲弄。"一军之统帅无能至此,亡族灭种,指日可待!"
"无伤!"斛律安怒喝。
无伤激狂的笑容和恶意的诅咒催逼著他的怒火,挑衅著他的理智,他几乎意识不到自己手上用了多大的力气。
直到骨骼的碎裂声响起,他才猛然惊觉,火烧般地松手退开。
"无伤!你,你……"
你为什麽故意激怒我?为什麽任我这样伤害你?
无伤淡淡一笑,垂手以袖覆腕,就像那碎裂的臂骨不是长在他身上的一般。
"孺子可教。不错,逼问的方法多得很,这也算是其中一样。"
施施然的,又伸出另一只手去。
"你不妨试试捏断我的每一根骨头?"
斛律安瞪著他,如同瞪著洪水猛兽。
他疯了,竟然会做出这样的事。
而这个逼迫他怂恿他发疯的无伤,是不是,也疯了?
(七十六)
无伤等了片刻,不见斛律安行动,收回手低叹道:"安,你不动手,我就走了。"
"走?"斛律安一惊。"你去哪里?"
无伤微微带笑地看著他,就像在看一个不懂事的孩子。
"安,你既然不信我,我自然只能走了。天下之大,何处不能容身?"
又……何处不能埋骨?
"还是……"他淡淡地勾起嘴角,"安想要我把命留下?"
斛律安跳起来,仿佛被人狠狠捅了一刀。
"无伤!"他惊喊,不敢相信无伤竟会这样想。"我……"
你没有想过?内心深处,一个声音冷冷地嘲弄著他。他若真是奸细,你就这样放他走?
"不,我……"他慌乱得不知该怎样反驳。
而无伤已擦过他身边,静静地往外走去。
他想要追,却发现无伤不知何时已封住了他下肢的穴道,一时竟无法解开。
"无伤!无伤!"他惊惶至极,大声呼喊。
夜色里,无伤渐行渐远,头也不回。
你就这样放他走了?你不留下他?
心中的声音反复喧嚷著,激荡著他的心神。
你知不知道他究竟为何而来?!你知不知道他身手何其厉害?!你知不知道他会是一个多麽可怕的敌人?!
你就这样放他走了??!!
你就这样放他走了?你不留下他?
另一个声音尖啸起来。
天下之大,你要到哪里去寻他??!!
你还想再等多久?十年?!二十年?!
你这样伤了他,他只怕到死也不会与你再见!
"无伤!!"他绝望地呼号起来。"不要走!!"
远处,无伤身形展动,眼看就要不知所踪。
斛律安永远也不明白,是什麽样的心魔让他举起了手边的弓箭。
扣弦。张弓。十箭连发。
直到最後一支羽箭离弦而出,他才蓦然醒悟自己做了多麽可怕的事。
"无伤!!!"他冒著废掉双腿的危险,强行运气冲穴,终於可以迈开步子,但一切都已经来不及。
他眼睁睁地看著无伤转身,面对夺命的箭矢。
他眼睁睁地看著无伤不闪不避地,任凭箭雨穿透他的胸膛。
他眼睁睁地……看著无伤的身形从半空中陨落。
当他跪倒在浑身浴血的无伤身边时,无伤正静静地望著夜空。
那双美丽的眼睛褪去了放肆的笑意,映著星光,那麽平静,又那麽悲伤。
"安,我没有骗你。"他轻轻地说,鲜血从他的嘴角丝丝缕缕地渗出来。"无论我瞒了你什麽,都不是为了害你。"
"我……"
那一句话,他终究没有说完。
他只是凄然一笑,缓缓闭上眼睛。
(七十七)
再一次恢复意识时,无伤心中无限遗憾。
竟然,还是活下来了。
活下来做什麽呢?
斛律安……想要他死。
从他背後袭来的箭雨,足以说明一切。
他清清楚楚地听见那连声弦响,以及羽箭破空之声。
他却还不愿相信,还要回身去看。
而他看见的,正是斛律安张弓搭箭的身影。
那种遭人背叛的惊痛与愤恨,直到此刻还流淌在他的血脉,烧灼著他的灵魂。
战士的弓箭,不会对著兄弟,更何况这样的背後偷袭。
斛律安,竟是不由分说地将他列为敌人,不择手段也要除去?!
有那麽一瞬间,他几乎要顺应自己的本能行事。
──闪避。接箭。反击。
让那偷袭的羽箭,洞穿偷袭者的咽喉。
然而,也正是想象中斛律安喋血的画面,让他在半空中凝住身形。
不,他不能。
战士的弓箭,不会对著兄弟。
更不会对著……爱人。
片刻的停顿,足以让利箭穿透他的胸膛。
倒下的那一刻,他甚至感到解脱。
他不远万里而来,只为求一个结局,而这结局,如今已写就。
他对得起自己,也对得起斛律安。
他尽自己所能的爱了,也没有辜负所有他爱的人。
这就够了。
只是……
面对斛律安毫无缘由的误解和敌意,他依然是那麽那麽地不甘心……
心口一阵抽痛,他微蹙了眉头,低低呻吟一声。
"醒了!无伤醒了!"一旁有人欢叫起来,清脆的声音听来无比熟悉。
无伤还不及睁眼,另一个人已冲上来。
"真的?!让我看看!"
激动之余,一手按上无伤的胸口。
无伤痛得倒吸一口凉气,心里却渐渐安定。
"本来是要醒了,被你这一按,只怕又要晕了。"他听见自己的声音里,甚至带了些笑意。
缓缓睁眼,果然看见一脸心虚的左方忙不迭地收回手。
旁边密密地围了一圈,都是吟风弄月阁的夥伴。
胸口依然剧痛,他却淡淡地笑了。
他回来了。
天下之大,无处不能埋骨。
却只有吟风弄月阁,能让他安心。
他静静地阖上眼,完全不关心自己还能不能醒来。
(七十八)
无伤是被一阵愤怒的尖叫声唤醒的。
躺在那里,听著斛律安被人以各种各样的方式诅咒了一百遍,无伤终於叹了口气,不情不愿地开口阻止。
"好歹斛律安待你不薄,你这样骂他,会不会有点过分?"
怒骂声嘎然而止,那人急急扑到床边,大大的眼睛盈满泪水,不是宇文非是谁?
"无伤?你醒了?你觉得怎麽样?伤口痛麽?口渴麽?要不要喝水?"
一迭声急促的问题,听得无伤笑起来。
"要喝水的是你吧?骂了那麽久,难道不累?"
宇文非抹了把眼泪,气恼道:"你还笑我!你知不知道,要是我们晚到一步,你就……"
无伤无所谓地笑道:"索性死了,倒也干净。你们大老远地把我弄回来,岂不麻烦?"
宇文非气得跺脚。"瞎说什麽呢!早知道斛律安这样坏,我才不放你去找他!"
紧接著又是一连串的咒骂,若是斛律安在这里,只怕当场就会被他骂得切腹谢罪。
无伤无奈地翻了个白眼。他从前怎麽没发现宇文非竟有这样的天赋?
一旁的庸肆掩嘴打了个哈欠。
"你莫看他骂得凶,其实还是帮著斛律安的。"他不冷不热地揭发道,"那一日若不是他拦著,那畜生哪里还有命在?"
宇文非停了嘴,不安地瞟一眼无伤。
"斛律安……毕竟救过我。"他低声解释道,"我不能……"
"我明白。"无伤对他安抚地一笑,又问道,"他怎麽样了?"
"应该没有大碍。"宇文非垂首道,"我们急著救你走,只是用药迷倒了他,顾不上对他下手。"
"谁说顾不上?"庸肆在一旁冷笑。"不过是有人从中作梗罢了。"
宇文非被他连番抢白,脸上登时挂不住。
无伤拍了拍他的手,转头向庸肆道:"庸肆,有一句话你记著,也带给阁里的人知道。"
庸肆挑了挑眉:"什麽话?"
无伤深深地看著他的眼睛,一字字道:"无论我发生什麽事,不准阁里的任何人以任何方式去动斛律安!"
庸肆神色一变,过了片刻,才恨声而笑。
"好!好!好!前有苏眉,後又无伤,吟风弄月阁迎来送往之地,两任阁主,竟都是痴情种子!"
"倒是我们多此一举,枉作恶人了!"
冷笑几声,拂袖而去。
无伤看著他的背影,低叹一声。
他也知阁里众人皆为他不平,他这样吩咐下去,不免有伤众人的心意。
奈何阁里这些人的手段,他再清楚不过,斛律安若是落到他们手里,只怕半分生机也无。
他并非自比圣贤,以德报怨。被人这样的怀疑背叛,他不是不怨恨伤心的。
然而,要让斛律安落到别人手里,受那样的凌辱折磨……就是杀了他也不能。
摔门声一路远去,衬得屋里格外寂静窒闷。
过了许久,才又响起宇文非轻轻的询问。
"无伤,怎麽会这样呢?"
"斛律安他……为什麽?"
为什麽,要对无伤下那样的毒手?
又为什麽,抱著满身浴血的无伤,嘶声悲号?
(七十九)
无伤黯然苦笑。
"我想……他以为我是中原派去的奸细吧!"
事发当时,他只觉惊痛不解,现在想来,却是昭然若揭。
那些疑心,因他未曾收敛的身手而起,更因他与顾桓之的关系而生。
一个人,有那麽超凡的武艺,又有那麽显赫的兄长,有什麽理由屈身青楼?又有什麽理由在离开十年之後突然回到绝情的故人身边?
更何况,这人刻意隐瞒了过往,又拒不坦白。
斛律安身为统帅,肩上的责任何其重大,自然容不得一个居心叵测的枕边人。
正如当初端靖下令腰斩宇文非一样,虽然狠心至极,但任何人都不能说他们有错。
"什麽时候了,你还帮他们说话!"宇文非听了来龙去脉,气得跳起来。"那个见鬼的药丸害得你那麽惨,斛律安竟然还想用它!"
"那究竟是什麽药呢?倒真有几分古怪。"雪盈皱起眉头。
屋里的众人一起点头,目光却齐刷刷落在一旁的左方身上。
这些奇奇怪怪的UU1001词语替换毒药之类,问他是再好不过了。
左方挠了挠头,清了清嗓子,左看看右看看,方才不自在道:"其实……那药丸……你吃了也无妨。"
异样的神情,惹得无伤追问道:"此话怎讲?"
左方叹道:"你也不想想,这些年来,什麽样的药你们没用过?什麽样的毒你们没试过?天底下要找能迷倒你的药,只怕也很难了。"
雪盈严厉地拧起眉。"你有把握吗?这事情关系重大,可不能有半点闪失!"
左方恼道:"这种事情,我会乱说?!再说这药,根本就是……"
他住了嘴,无伤却不肯罢休:"这药如何?"
左方支支吾吾,眼看混不过去,才叹道:"是我做的。"
众人一起瞪著他,瞪得他不安地跳起来为自己辩解。"那是我小时候做著玩的,谁知道,会落到那什麽斛律安手里呢?"
一片喧嚷咒骂声中,无伤闭目片刻,低声喟叹。
竟然是这样。
若是早些知道,那药丸他吃了就是,捡些无关紧要的说了,也不必与斛律安闹到那样地步。
再叹一声。
说得容易,他又怎麽可能早知道呢?
他在吟风弄月阁十年,从不曾提起自己的过往。
若非这次闹得大了,料想斛律安不会善罢甘休,他也不会和盘托出,让众人明白究竟,以便进退。
所以……罢了。
他与斛律安各有坚持,必然会落得针锋相对。
别的不说,若有一日斛律安要对中原兴兵,他的亲人夥伴皆在此,难道他能坐视不理,甚至并肩作战?
或早或晚,总是这样的收场。
"既然如此,斛律安再来找你,你吃了那药丸便是,随便说点什麽,叫他安心就好。"宇文非的心思竟与他一模一样。
无伤还不及开口,众人已鼓噪起来。"还理他做什麽?!那种东西,打出去就是!"
无伤摇头叹道:"这可使不得。斛律安身份显要,一个处置不周,便会惹来两国祸事,万万不可冒昧。"
沈吟片刻,抬头向宇文非道:"我料他必来中原寻我,一往顾尚书府,二便是找你宇文非。他若找你,你带他过来便是。"
当初他若死在斛律安箭下,也就罢了。
既然还活著……总得有个了结。
(八十)
无伤所料,分毫不差。
说这话的时候,斛律安正急驰在赶往京城的路上。
心中一片伤痛浑噩,斛律安简直不能理解究竟发生了什麽事。
不期而至的无伤。满是泪水与悔恨的重逢。极度羞耻而癫狂的性爱。
超凡的箭术。大汗的手谕。惊现的真相。无伤的谎言。
──然後呢?
然後他做了什麽?
骨骼碎裂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无伤浴血的身影在他眼前陨落。
气息突然一窒,他捂著猛然作痛的心口,脚步踉跄地扶住山壁。
他伤了无伤……或许是杀了他……
为了什麽?
只为了一些尚无根据的怀疑,以及害怕失去的恐惧。
於是,他不惜对无伤痛下杀手。
他从不知自己竟然是如此自私的男人,自始至终,没有为无伤考虑过分毫。
他无意识地握拳,山壁的碎石嵌入掌心,他却觉不出痛。
现在再来痛悔,有什麽用?
已经有一次,他害得无伤几乎送命,幸而上天垂怜,十年之後,又叫他们重逢。
那麽,这一次呢?
这一次,无伤被他亲手重创,如今死生莫测。
犯下这样的罪行……怕是连上天都不会饶他!
此时此刻,他完全无法去想什麽道歉惩罚或者补偿。
占据他全副身心的,只有一个念头──找到无伤。
他不知道什麽人这样神通广大,竟能无声无息地潜入营中带走无伤,更不知道他们究竟有什麽目的。
无伤伤得那麽重,军中最好的军医见了他的伤势,也只是默默摇头。
他还经得起被人劫持,以及随後的藏匿或者奔波吗?
他会不会……会不会……
这时候,他但愿无伤的身份如他所疑,那麽,带走他的那些人至少会设法救他。
而这,几乎是无伤生还的唯一希望。
斛律安深吸一口气,强压下胸中翻腾冲突的气血,再度上路。
在这之前,他花了三天的时间,交割了所有军务,坚拒了大汗的挽留。
中原广袤,他不知何时才能找到无伤。军国大事,却不可一日无主。
斛律安只有一幅身躯,顾不上两头奔忙。
他曾为家国父老背弃无伤,而如今……
无伤若死,他愿以一死相殉。
无伤若生,他愿以余生补偿。
(八十一)
是夜,斛律安抵达京城,第一个造访的,便是顾尚书府。
以他之见,这世上会为了无伤冒险劫营的,首先当属他的兄长顾桓之。
深夜的尚书府一片寂静,斛律安悄无声息地潜行其中,轻易找到了顾桓之的寝房。
点破窗纱,向内窥探,隐约可见床榻上两个隆起的身影。
斛绿安心中一颤,突地涌起一阵强烈的希望。
默运内力震断窗销,斛律安无声地跃入室内,小心翼翼地走向床榻。
尚未挨著床沿,暗室中突然一道剑光纵起,直奔他要害。
斛律安大惊,急急往後撤身,依然被划破了胸前的衣襟。
剑势未竭,向上急扬,又奔他面门而去。
千钧一发之际,斛律安已拔剑在手,"锵"地一声架住来剑。
床榻上的那人已乘势跃起,与他缠斗在一处。
卧在顾桓之身边,怀剑而眠的,自然就是顾楚。
他与顾桓之情意初定,本是无限缠绵。
他家大人也不知为了什麽,自那一日起,突然多了些恶劣心思,常常戏弄他为乐。
他从未经历过那样的事,惊慌困窘之极,然而念及自己最初不知羞耻的求欢,便也断了抗拒的心思,乖乖就范。
因此,这几日里,顾桓之不将他戏弄到半夜,是不会放他休息的。
然而,今夜却不同。
他已得了消息,有人要夜袭尚书府。
府里加强了巡夜的人手自不待言,他更是怀了十分的戒备。
却不料来袭之人如此之强,府内的守卫形同虚设,他突施偷袭,全力一击,竟然也未能得手。
心中的压力沈甸甸的,顾楚低喝一声,一剑紧似一剑,招招紧逼,不让来人靠近床榻一步。
斛律安为寻无伤而来,那人既在无伤兄长的房中,想必关系非浅,他自然不敢痛下杀手。
奈何那人却出手凌厉至极,剑剑都是致命的杀招,他既要自保,又不能伤人,空有绝顶武艺,一时却也奈何他不得。
这时,床榻上的另一人已被惊醒,慢慢撑坐起身。
斛律安瞧不见那人面目,不由心焦,掌中剑灌注了全力,急挥而下,意图逼迫身前之人退开。
这番缠斗之下,顾楚已知来人武艺之强,远非自己能及。
迎头劈下的那一剑,隐含风雷之声,他明白自己招架不住。
但是,招架不住,又当如何?
他只能接,不能躲。
因为,顾桓之,就在他的身後。
顾楚咬紧牙关,双手握剑,用尽全力向上格挡。
拼了性命,他也要硬接斛律安的雷霆一击!
"不要!"顾桓之骇然惊叫!
他虽不谙武艺,却也看得出这一剑何等凶险!
顾楚!这个呆子!呆子!!!
(八十二)
"不要!"
这一声惊呼传入斛律安耳中,当真比什麽都让他灰心丧气。
这……不是无伤的声音。
无伤……不在这里。
失魂落魄之间,又见眼前之人不要命般地迎上来,斛律安心中愈加萧瑟。
他不知道这人是谁。
他只知道,这一剑下去,这人纵不死也只留半条命在。
在无伤兄长的府邸伤人……无伤知道了,必定加倍怨恨责怪。
斛律安心念一转,掌中剑尚未击实,便硬生生顿住,向後一撤。
顾楚哪料到他会突然撤剑,这一剑既已拼尽全力,就是想收手也不能,只听得锵然巨响,猛击在斛律安的剑身之上。
这一下,斛律安却是吃了大亏。
猛然撤剑的内力反噬,非同小可。顾楚的这一剑,更是雪上加霜。
斛律安胸口一阵窒闷绞痛,整个人骤然脱力,向後飞跌出去。
喉中一甜,一口鲜血激射而出。
顾楚原本抱定必死之心,不料竟然一击得手,惊喜之下,更多诧异迷茫。
他脑子虽反应不过来,身子却已随本能而动,猛地飞扑上去,横剑架上对方的颈项。
"来人!"他沈声大喝。
府里的护卫被他们的交手惊动,早已守住门窗,伺机而动。
听得他呼喝,立时破门而入,将地上的刺客捆了个结结实实。
顾楚还来不及松一口气,就被随後扑过来的顾桓之抱了个满怀。
"顾楚!你,你觉得怎麽样?有没有受伤?"顾桓之浑身微颤,声音惊惶至极,只差一些些便要哭出来。
顾楚心中大痛,登时便把地上的刺客和满室的护卫抛到天边,回身将顾桓之紧紧地搂进怀里。
"我没事。我没事。"他不善言辞,只会这样一遍遍宽慰顾桓之的担心。
过了片刻,顾桓之的颤抖渐渐平息,突然从顾楚的怀里挣脱出来,扬手便是一个重重的耳光。
顾楚哪里敢闪,乖乖受了这一掌,连伸手抚抚痛处也不敢,只是呐呐道:"大人……"
"叫我桓之!"顾桓之低吼,声音嘶哑,显然气怒已极。
"桓之……"顾楚吓坏了,赶紧改口。
"我前几天千叮万嘱了些什麽?你都忘了麽?"顾桓之又有些发抖,这次却是气的。
那麽那麽担心他的鲁莽他的安危,不厌其烦地千叮咛万嘱咐要他好好顾惜自己。
当时,他都是满口答应了的。事到临头,又把这些都抛到了九霄云外。
舍命相护。谁要他舍命相护?!
顾桓之护不了父母护不了兄弟护不了爱人护不了自己,可谓百无一用。
大难临头,他宁可一死,也不要看到顾楚为他送命!
顾楚默默地垂下头,一声不吭。
顾桓之的心思,他不是不明白。
可是要他眼睁睁看著顾桓之陷入危险……但教他有一口气在,那便绝不可能!
顾桓之恨恨地瞪著顾楚,瞧著他沈默而固执地神情,想起他执拗的牛脾气,心头火起,但又无可奈何。
目光一转,落到那个险些伤了顾楚的刺客身上,满腔怒火登时倾泻而出,狠狠一脚踹了上去。
"来人!押下去!大刑伺候!"
(八十三)
"慢著!"反而是顾楚出言阻止。
顾桓之是关心则乱,但顾楚自己却心知肚明──若非这人突然辙剑,倒在地上的就是他顾楚。
他确实不明白,这究竟是怎麽回事。
那样冒险撤剑……但凡习武之人,都知道其中凶险。
事实上,若不是遭内力反噬,以这人的身手,断不至於受伤被擒。
然而正是因为如此,让他觉得其中别有隐情。
挥退护卫,锁闭门窗,将顾桓之远远推到安全的角落,顾楚点亮烛火,慢慢靠近地上被捆得动弹不得的刺客。
"你是什麽人?来这里做什麽?"
此刻斛律安身受内力反噬,气血冲撞如坠炼狱之中,实是苦不堪言。
耳听得有人问话,他待要开口,竟是连一个字都说不出。
心中顿时惶急。
什麽大刑伺候倒也罢了,然而受困於此,耽误了寻找无伤的时机,却又如何是好?
顾楚连问几声,没有得到回答。
还想再问时,顾桓之已耐不住性子地走上前来。
"你这样问有什麽用!"这种不见棺材不落泪的人,他可是见得多了。"还不如……"
话到中途便嘎然而止,上扬成一声尖锐的惊呼:"斛律安!"
斛律安!竟然是斛律安!
突厥的主帅,为什麽会在这里?!
顾桓之脸色数变,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应对。
斛律安知道自己身份败露,立时便会掀起轩然大波。
他虽已卸下大帅之职,但若落到中原官府手中,依然是了不得的要犯,绝不可能轻易脱身。
要想再去寻无伤,更不知要到何时。
忧心如焚之下,斛律安强提一口真气,嘶声问道:"恒之在哪里?"
恒之若在这里,若是安好,他就是身陷囹圄,就是千刀万剐,也可以安心。
顾桓之蓦然僵住。
他听到了什麽?
在那麽那麽多年以後,他竟然从斛律安的嘴里,听到了恒之的名字?!
难道……难道……
他猛扑上去,一把攥住斛律安的领口,生生将他拖起来。
"你说什麽?!"
斛律安低咳一声,咽下一口涌到喉中的鲜血。
"恒之,恒之在你这里吗?"
"你说什麽?!"
这一声,是惊呆在一边的顾楚终於回过神来,同样哑声惊呼。
斛律安的目光在两人无比震惊的脸上掠过,隐隐觉得自己似乎又犯下了什麽大错。
"或者,你们更习惯称呼他无伤公子?"
(八十四)
晴天霹雳也不过如此。
顾桓之和顾楚,齐齐僵硬成两尊雕塑。
恒之──无伤公子?!
顾桓之一阵眩晕,只觉得眼前天地变色。
这人在说什麽?!
吟风弄月阁那个风情万种,魅惑众生的无伤公子,竟然就是……他失踪已久的幼弟……恒之?!
"你说的……是真的?!"顾桓之的声音无法克制地颤抖起来。
恒之……他一直以为……已经……
他竟然从那样的灭门惨祸中活下来了?
而且……而且……成了无伤公子?
这些日子以来,这许多次的会面,他竟然,竟然,完全没有察觉?!
无限震惊中,顾桓之下意识地搜索著自己的记忆。
初见面时,不过是攘攘人群中的惊鸿一瞥,却有一种奇异的心动,让他记住了白衣胜雪的无伤,看见了风流妩媚之下的落寞。
那是一种……完全不同於面对顾楚的心动。
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常常会莫明地想起,随之而来的,便是无法按捺地想见他一面的冲动。
为此,素来洁身自好的他,有生以来第一次踏入青楼。
令所有人惊讶的是,传言中千金难得一见的无伤公子,却将初次造访的他迎入内室。
也是在那温柔而又若有所思的凝视中,他蓦然明白,这种心动,无关占有。
他似乎只是想看著无伤。
对座著。注视著。喝茶。聊天。
然後他就会感到满足。
原来……这样奇特的感觉,并非没有缘由。
他蒙昧的双眼认不出失散的幼弟,而他的心,依然记得。
而无伤,又是怀著怎样的心情,对他微笑?
再一次想起无伤温柔而又若有所思的凝视,顾桓之心中剧痛。
恒之,恒之,这些年来,发生了什麽,又背负了什麽?
面对著认不出你的兄长,恒之,你不怨怪我吗?
我执著於真相,执著於报仇,却不知自己的幼弟,正身处何等不堪的境地。
顾府家训,自幼昭昭,若非万般为难,恒之,你安能如此?安能如此?!
犹记得,当年顾府花园中,那张天真而稚气的笑脸。
悠悠经年,是怎样在岁月中历练成过尽千帆的妩媚?
在顾楚的羞辱和皮鞭之下,你怎麽能笑得那样若无其事?
你还记不记得,他本是你的贴身奴仆。
你还记不记得,那一日,若非我抢了他陪我出去,你的命运,本不该如此。
你的命运,本不该如此。
若非我抢了你忠心耿耿的奴仆。
若非我抢了你浩劫中逃生的机会。
自幼你比我美丽百倍聪明百倍机敏百倍……
你的命运,本不该如此!
(八十五)
及至想起无伤辞别时的情形,顾桓之的心突然冷得发颤。
归期无望。无伤是这样说的。
听他的意思,似乎事若不成,他只怕就……
眼下,偏就有这斛律安冒险前来寻人。
吟风弄月阁的无伤公子,与突厥主帅斛律安,怎麽会有关系?!
难道恒之他竟然……
无数可怕的猜想涌上心头,却又被顾桓之断然丢开。
什麽家国大义臣子气节都先滚一边去吧!此时此刻,没有什麽重得过恒之的安危!
顾桓之满怀忐忑,死死盯住斛律安的眼睛。
"恒之,他怎麽了?!他出了什麽事?!"
此刻,斛律安的震惊悔恨,比之顾桓之有过之而无不及。
看这样子,顾桓之竟然不知道无伤就是他的弟弟恒之?!
怀著一种近乎恐惧的心情,斛律安回忆起那一日的情形。
"他不知道,"无伤挣扎著吸气,"他不知道我是他的……"
"他只当我二十多年前就已死了。"无伤的声音低哑得几乎无法听闻。"我不想让人知道……"
是真的。
无伤说的,都是真的。
这些年来,无伤真的不曾与他的兄长有过任何联系。
他的猜测,他的疑心,竟是彻彻底底地错了。
"安,我……除此之外,再没有瞒你。"无伤那样地颤抖著哀求。"求你。信我。"
他想要相信的。可是肩上沈沈的重担逼著他怀疑。
"吃了这个。我会信你。"
他的回答如此冷酷,逼著无伤走向决裂,甚至……走向毁灭。
他永远无法忘记,无伤凌空转身而後凝固、染血、陨落的身影。
以无伤的身手,若非那致命的片刻停顿,本不至於中箭──他完全有能力闪避,甚至反击。
然而无伤他……什麽也没有做。
他是以什麽样的心情,直面那一连串穿透他胸膛的箭?
"他受了伤。"斛律安颤声道,"受了很重的伤。"
明知不可能,他还是抱了万一地希望,看向顾桓之。
"他……在你这里吗?"
顾桓之缓缓摇头。
"不,他不在我这里。"
他的眼神锐利地审视著斛律安。
"你怎麽知道他受了伤?又为什麽到这里来找他?"
一语中的。
斛律安垂下头,不敢看顾桓之的眼睛。
"是我伤了他。"
(八十六)
"你!"顾桓之一震,又强压下怒火,继续问道:"怎麽伤他的?伤得怎麽样?"
真是……一个比一个致命的问题。
面对这样直截了当的提问,斛律安完全失去逃避回旋的力气。
"我从他背後以弓箭偷袭。"斛律安闭上眼睛,低声道,"整整十箭,穿过他的身体。"
有一瞬间,顾桓之的呼吸完全停顿了。
下一刻,他发出一声狂怒的低喊,一脚将斛律安重重地踹倒在地。
担忧和愤恨烧灼著他的神经,顾桓之抢过顾楚手中的剑,不顾一切地向斛律安砍去。
他怎麽敢?!他怎麽敢?!
他怎麽敢这样伤害恒之?!
犯下这样的罪行之後,他怎麽还敢送上门来?!
斛律安手脚皆被绳索紧缚,耳听得长剑铿然作响,只得就地一滚,狼狈万分地避开。
一睁眼,又见一道寒光扑面而来,他却已被逼至角落,退无可退。
千钧一发之际,斛律安猛然运气,震断周身绳索,赤手迎向剑锋,死死握住。
长剑顿住,距他面门堪堪只有一掌之遥。
也多亏了持剑砍来的是不谙武艺的顾桓之,若换成顾楚,此刻他的手已断成两截。
然而他内伤极重,如今又妄动真气,後果非比寻常。
他自己心里明白,再这样下去,只怕一身武功就此废了。
可是如此关头,又怎容他顾惜自己?
顾桓之愤而抽剑,还欲再砍,只见斛律安掌心的鲜血汩汩而下,剑身却无法移动分毫。
他从小到大,只有被人偷袭暗杀的经历,从未动手伤过人,如今见了这场面,顿时心头一颤,握剑的手不由自主地松开了。
斛律安脸色死白,缓缓将手中的长剑扔到一边。
拼命咽下喉中涌上的鲜血,斛律安低声道:"要杀要剐,且待找到无伤再说。"
不错!顾桓之猛然警醒。"无伤他……"
"宇文公子!"待在一旁始终没有出声的顾楚突然开口。"宇文公子应该知道!"
"正是!"被他这一提点,以往的蛛丝马迹瞬间连成一片,顾桓之眼前豁然开朗。"来人!备马!"
宇文非和无伤,那是什麽样的交情?!
普天之下,若有人知道无伤行踪,若有人不惜冒死相救,那必定是宇文非无疑!
最重要的是……
日间宇文非命人传来讯息,道是今夜恐有人夜袭尚书府,嘱他们加强戒备。
这夜袭之人,指的必定就是斛律安。
那麽,宇文非怎知斛律安潜入中原?又怎知他会至尚书府寻人?
官府的眼线尚没有探得消息,宇文非深居王府,岂能得知?
唯一的解释,便是他必定已救下无伤,也十分清楚其中究竟!
门外传来马匹已备好的回禀声,顾桓之二话不说冲出门去,快马加鞭直奔端靖王府。
顾楚原本紧随其後,到了门口却又折返回来,拖著摇摇欲坠的斛律安,一同跃上马背。
顾楚心中,其实是一片昏乱。
小少爷恒之还活著……就是吟风弄月阁的无伤公子……眼下受了重伤……是斛律安害的……宇文非知道他的下落……
太多的事情同时涌进他的脑子,以至於他完全没有办法思考。
之所以想到宇文非,是因为打死他也忘不掉无伤和宇文非这两个人联手设计整惨了他的事。
之所以拖上斛律安,是因为不知为什麽,他觉得眼前这个魁伟汉子看起来实在很可怜……
(八十七)
顾桓之一路策马到了端靖王府,发现如此深夜,王府竟灯火通明。
王府侍卫长前来应门,见了他们一行三人,眼中闪过一丝诧异,却一言不发,迎了他们入内。
顾桓之见此排场,心中洞若明烛,知道自己的猜测果然不错。
入了正厅,果然见著了宇文非。
宇文非见了他们三人,反而吃了一惊。
目光在顾桓之顾楚脸上一掠而过,宇文非猛然起身,朝脸色灰败的斛律安跑去。
"安?怎麽回事?谁伤了你?"
边说著,一双美目朝著顾楚凶巴巴地瞪了过去。
顾楚在无伤手下吃过大亏,连带著对宇文非也异常忌惮,被他这麽一瞪,不由自主地惶恐,朝後退了两步。
顾桓之心中一痛,顾楚伏在地上被人鞭挞得鲜血淋漓的场面瞬间出现在眼前。
当日是顾楚伤人在先,所以他无可奈何。
如今他们并无把柄落在宇文非手上,又哪容顾楚再被人欺负?!
顾桓之上前一步,挡在顾楚身前。
"多亏宇文公子报信,本官才能擒获入府偷袭的刺客,实在感激不尽。"
言下之意,此人入府行刺,死不足惜,何况不过是伤了?
要想以此来治顾楚的罪,於情於理都说不过去!
宇文非却没有与他争辩,只是不可思议地看著斛律安。
斛律安,竟然被顾楚伤了?
这简直是……匪夷所思啊!
还不及开口细想,顾桓之已按捺不住地问道:"无伤还好吗?他在哪里?"
宇文非抬起头,正迎上顾桓之无比担忧而急切的眼睛。
这……宇文非再看一眼带著同样神情的顾楚,立时明白这两人已知道了无伤的真实身分。
"斛律安!你这个……呆子!!!"宇文非恨恨地瞪著斛律安,顿足切齿。
这是无伤最最不欲人知的秘密啊!斛律安竟然就这样捅了出去!
今日一早,吟风弄月阁的人便探得斛律安将於晚上到达京城。
他特意传讯尚书府加强戒备,实是不欲斛律安潜入其中与顾桓之照面,但愿他知难而退,转而到王府来找自己。
没想到,人算不如天算。
满府的侍卫拦不住一个斛律安,还算是情有可原。
然而斛律安竟然会在顾楚手下受伤被擒……这就只能说是天意了。
顾桓之哪有心思去管斛律安是呆子还是白痴,只盯著宇文非要无伤的下落。
"还没死!"宇文非没好气地回答。"等著,我带你们去。"
说著,转身出了正厅。
没多会儿,拖了端靖出来。
顾桓之与顾楚急急见礼,端靖一一应了。
目光一转,落到斛律安身上,端靖嘴角露出一丝冷笑。
昔日强悍到不可一世的斛律安,也会沦落到这样的田地麽?
(八十八)
面对端靖挑衅的神情,斛律安毫无反应。
事实上,自从进了王府,见到宇文非之後,他就彻底惊呆了。
宇文非?
顾桓之所说的,一定知道无伤下落的宇文公子,就是宇文非?
难道,竟然是宇文非冒险闯入军营,劫了无伤出来?
他只觉得脑子里塞了一团嗡嗡作响的不知什麽东西,完全无法理清究竟。
这麽说来,无伤和宇文非本来就是认识的?
不,绝不只是认识而已,应该是交情非浅吧!
那麽,宇文非当初是因为无伤的关系所以坚持不接受他?还是无伤因为他的关系所以找上宇文非?
他实在想不明白。
唯一想到的是──他曾经试图在无伤面前隐瞒自己和宇文非的事,以至於被折腾得很惨──实在是傻得可怜。
斛律安在这边发愣,另一边的顾桓之心中却是又惊又怕。
无伤不过是小小的青楼男娼,身份卑微已极,无论是伤是死,何须劳动端靖亲王出面?
其中又牵扯到突厥主帅斛律安在内……
难道,恒之真的惹下什麽祸事了麽?
他永远不会忘记,当初宇文非劫走斛律安後,端靖亲王那一道"罪证确凿,无需再审。明日午时,腰斩弃市。"的批复。
对爱人尚且如此冷酷决绝,换成别人,又如何能够幸免?
顾桓之心中一阵阵冷得发颤。
若是……恒之当真犯下叛国投敌的大罪……
他该怎麽办?
宇文非完全无视这些人之间的暗潮涌动,扬声命人去备马车。
顾桓之关心则乱以至失了分寸,他宇文非却还没有发疯──这一群人和斛律安走在一起,若被人看了去那还了得?
眼下烦心的事已经够多,最不需要的就是闲杂人等再来添乱。
一行五人挤进马车里,顾桓之偷眼看看面色不善的端靖亲王,鼓起勇气低声试探道:"这事……何必劳动王爷大驾?"
宇文非的回答是一声冷冷地轻哼。
"就是要端靖亲王在,那些人才不敢造次。要不然,我哪里保得住你们三个?!"
眼见顾桓之等人脸上皆露出迷茫不解之色,宇文非叹了口气,伸手朝他们一个一个点过去。
"你,斛律安,害无伤受伤的罪魁祸首。"
"你,顾桓之,这些年来高官厚禄,不曾关心过无伤死活的兄长。"
"还有你,顾楚,当初你是怎麽对无伤的,自己心里明白。"
收回手,双手抱胸,宇文非深深一叹。
"吟风弄月阁的人以无伤为兄弟至亲,你们这样轻慢伤害他,他们焉能不恨?!"
"那些人,哪个是好对付的?"
"若没有端靖亲王坐镇,您们三个今夜进得去,却未必出得来!"
顾桓之惊讶地睁大眼,与顾楚斛律安面面相觑。
吟风弄月阁……不就是个卖笑贪欢之地?
怎麽到了宇文非嘴里,倒像是龙潭虎穴一般?
(八十九)
此刻,吟风弄月阁内,一群人默默地聚在无伤房里。
适才庸肆探了消息回来,斛律安和宇文非已动身赶往这里,连顾桓之顾楚也在其列。
无伤最不欲人知的秘密,终究还是泄漏了出去。
"无伤……你打算怎麽样呢?"左方小心翼翼地看著无伤。
自从知道这件事,无伤便煞白了脸,雕塑一般地站著,不言不动。
"我……不知道。"无伤空茫的视线缓缓移到左方身上,却依然没有焦点。"我不想见他们。"
所有人都知道,这个"他们",指的是顾桓之和顾楚。
无伤终於开口说话了,众人稍稍松了口气。
"不想见就不见嘛!"左方急急附和,"不让他们进来就好。"
无伤微微点头。
"那……"左方欲言又止,转头看了看周围的夥伴,见众人一起点头,才轻声问道:"你打算把斛律安怎麽样?"
"斛律安?"无伤似乎从睡梦中慢慢回过神一般,眼中有了强烈的波动。
又爱又恨的情绪激荡著他的心胸,他缓缓握紧拳头,不顾掌心刺痛。
"我……不会轻饶他!"
得了他这一句话,阁里的众人顿时高兴起来。
就是就是,斛律安这样的东西,怎能轻易饶过?非得收拾他到知道厉害才好!
"後院的UU1001词语替换的SM小窝已经准备好啦!"公子恒笑眯眯地从人群中探出头来。"品种繁多,应有尽有,服务周到,包君满意!"
这是苏眉留下的广告词。众人一起喷笑出来。
"何必如此费事。"
角落里忽然传来冷冷的声音。
"就把他剁碎了扔去喂狗好了。浪费楼里这些精妙的器具,岂不是多此一举。"
喧嚣突然安静下来,大家都惊讶地看向发出声音的地方。
一领青布袍子,一根玉簪束发,全身再无装饰,简简单单,却有清溪流水之态。是平日不爱说话的绿心。
见大家的目光都落在自己身上。绿心又淡淡地道:
"摧烧之,当风扬其灰。从今以往,勿复相思。"
无伤浑身一震,眼中掠过一抹强烈的痛楚。
勿复相思?勿复相思?他若能……又怎会落到现在这般地步?
"绿心!"公子恒气急败坏地叫起来。
这个人……这个人……平时不声不响的,怎麽偏偏挑了这个节骨眼上作乱?
无伤对斛律安的心意,哪个不知?谁人不晓?
他们挑唆无伤动手,不过是想他发泄一下,免得郁结伤身。
绿心倒好,又是喂狗又是扬灰……怕无伤不死麽?!
无伤轻咬著唇,低叹道:"依你之见,又当如何?"
眼睛是看著绿心的。
绿心还是那样淡淡的神情。
"说来说去,不过是误会二字,两人都有不是。如今既已明白了,人生苦短,不及时珍惜,真要等到人生长恨水长东吗?"
"误会?"无伤咀嚼著这两个字,片刻之後,凄然一笑。"只是误会?"
"不然呢?"绿心静静地反问回去。
"他不信我。"无伤低声说。简简单单的四个字,却有著数不尽的凄婉失落。
"不错,他不信你。"绿心却毫不动容。"但是无伤,你又何尝信他?"
无伤猛然抬头。
绿心冷冷道:"他不信你,所以逼著你吃药。但你若是信他,又为什麽不敢吃?"
无伤咬牙道:"我自然不敢!我自己的事情倒也罢了,若是将阁里众人的事情都说出来,又怎生了得?!"
他颤抖著吸了口气。
"我守著的,并不只是我一个人的秘密!"
绿心静静地看著他的眼睛。"斛律安肩上担著的,又岂止是他一个人的安危?"
两双幽深的眼睛映著烛光,在沈寂中对视。
良久,无伤轻轻地吐了口气。
"好,他不信我,我不怨他。"
"但是,他为什麽要杀我?"
"我什麽也没有做。我自问……并不该死!"
这次,连绿心也轻轻地叹了口气。
"你……何不亲自问他?"
她举步走向门边。
大门外,传来宇文非求见的声音。
(九十)
大门呀地一声打开,老鸨将端靖宇文非一行恭恭敬敬地迎入阁内,一边命小厮上楼通报,一边端茶送水,好不殷勤。
斛律安之前从未到过吟风弄月阁,端靖也只匆匆来过一次,因此两人均察觉不出异样。
但是屡次造访的顾桓之却心下微凛,感觉很不对劲。
时值深夜,正该是欢歌豔舞的好时候,偌大的吟风弄月阁里却一个客人也没有。
非但如此,除了迎客的老鸨通报的小厮,那些一个比一个妩媚动人的妖美男女,也同样不见踪影。
空荡荡的吟风弄月阁,好似一张早已布下的无形之网,随时都会将人吞噬入内。
这架势……果然很可怕。
难怪宇文非要提起十二万分的戒备。
顾桓之心下正自惴惴,却见楼上的门悄然开启,吟风弄月阁的众人鱼贯而下。
吟风弄月阁内,无论男女,皆是顶尖的美人。
一时间,锦衣华彩,耀人眼目,所谓五色令人目盲,大约便是如此。
然而,美则美矣,那一张张妆点精美的脸上,却没有平日里勾魂荡魄的笑意,而是平添了几分锐利和冷然。
端靖等人实在应该感到荣幸才对──自吟风弄月阁一战之後,还从未有人见到过这样全员出动的排场。
能被这许多美人围在中间,不知有多少人会感慨,牡丹花下死,作鬼也风流。
斛律安并不稀罕这难得的眼福,一颗心揪得紧紧的,不知这些人会从无伤那里带来怎样的音讯。
一片令人窒息的沈默中,庸肆越众而出,子夜般的黑眸冷冷地俯视著斛律安。
直到看得斛律安心头发颤,他才冷冷道:"无伤公子有请斛律大帅上楼一谈。"
斛律安猛地站起身,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好运气。
之前他一直在想,无伤必定恨他怨他,若是避而不见,他又当如何。
没想到,无伤那麽简单就答应了见他一面。
斛律安匆匆道了声谢,大步上楼,直奔无伤门前。
周遭那些不友善的目光,已经落不到他眼中。
他现在满心只有无伤而已,就算面前是刀山火海,他也会毫不犹豫地踏上去。
顾桓之的急切毫不亚於斛律安,正待举步跟上,却被庸肆拦了下来。
"顾大人留步。"庸肆语气恭敬,却透著说不出的冰冷。
顾楚却似比顾桓之更著急,见此情形,立刻上前一步,待要硬闯。
顾桓之恐他造次,急忙唤他回来,向庸肆低声道:"我想见一见无伤。"
庸肆挡在他身前,动也不动。"无伤公子并未请顾大人上楼。"
宇文非唯恐在这时候又闹出事来,忙上前拦著顾桓之道:"顾大人,无伤已无大碍,大人不必焦急。"
见顾桓之神色未缓,又叹道:"顾大人,十多年都过来了,又何必急在这一时?"
顾桓之定定地看著宇文非,涩声道:"十多年来,我并不知道……"
庸肆闻言,冷笑一声:"不知道?好一个不知道!"
顾桓之浑身一震,愧然垂下头。
是的,他完全明白这些人是怎样看他。
身居高官要职,却任凭自己的弟弟沦落青楼,屡屡相逢,都不动颜色──他,实在是再混账不过的兄长。
却不知,无伤……恒之……会不会对他抱了同样的怨恨心思?
端靖独自一人端坐著啜饮茶水,像是漠不关心的样子,目光却不动声色地扫视四周。
这一看,不由暗暗心惊。
吟风弄月阁的人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散布各处,看似毫无章法,却封堵住了所有行动的空间。
他征战沙场已久,於行军布阵颇有造诣,立时便看出其中大有玄机。
仅凭这一点,便能看出这小小的吟风弄月阁,其实很不简单。
然而十年之间,从未见他们闹过什麽乱子,可见对国法威严仍有忌惮。
既如此,他以亲王至尊,不必担心有人胆敢冒犯。顾桓之官拜刑部尚书,同样安全无虞。
至於斛律安嘛……只怕果真如宇文非所言,进得去,却未必出得来。
端靖默默地再饮一口茶,实在并不怎麽关心。
(九十一)
急匆匆地走到无伤虚掩的房门前,斛律安猛然站住。
在这样跋山涉水几经周折之後,真的要见到无伤了,他却蓦然感到一种突乎其来的胆怯。
无伤……伤得那麽重。军中最好的军医看了,也只是默默摇头。
这样重的伤,真的能治好吗?
会不会,他会不会已经……
斛律安闭一闭眼,甩开所有可怕的想象,强迫自己抬起不停发抖的手,推门而入。
房门在他身後缓缓合上,一步步前行,每一步都重逾千斤。
好不容易来到床前,却发现,床是空著的。
无伤呢?无伤呢?!
满怀的希望和担忧瞬间演变成强烈的恐惧,斛律安猛然转身,狂乱地搜寻无伤的踪迹。
就在这时,他听见一声轻叹。
无伤半倚在窗边,侧过脸来。
斛律安怔怔地看著出现在眼前的人。
风华绝代。白衣胜雪。
无伤依然是那麽美,美得让人心惊。
他真的还活著……他没有死……
狂喜冲击著斛律安的心脏,低低唤了声"无伤",他突然眼前一黑,倒了下去。
突逢变故,无伤本能地冲上前去,一把抱住斛律安下坠的身躯。
他重伤未愈,手脚并无力气,非但撑不住斛律安的重量,反而连他自己也跟著摔倒在地。
著地的那一刻,胸口剧痛,显然是箭伤又绽裂开来。
无伤却顾不上自己,而是就著两人相拥的姿势,探查起斛律安的伤势。
安的内伤,很重啊!无伤忧心地蹙起眉头。似乎是被内力反噬。怎麽会的呢?
无暇深究其中缘由,无伤双手贴住斛律安的背心,以自身的内力引导斛律安体内紊乱冲突的气流。
他的武功是斛律安亲授,同门所出,由他来为斛律安疗伤,效果自然再好不过。
然而最大的问题在於,对於同样身受重伤的无伤来说,这样强行催动内力,实在太过勉强。
鲜血从无伤的嘴角和伤口不断涌出,他却不管不顾,一心一意只为斛律安疗伤。
其中的凶险,他不是不明白,然而危急关头,占满他心思的只有斛律安。
斛律安的伤,已经不能再拖下去了,否则,纵然留得性命,也会是个废人。
那麽骄傲,那麽威武,从来都傲立於天地之间的斛律安,怎堪接受这样的结局?
然而,眼前的形势他看得明白。
吟风弄月阁的众人深恨斛律安,绝不会轻易施救。
宇文非自然是愿意的,但他根基尚浅,贸然运功救人,只怕连自己都会受伤。
而顾楚,并不以内力见长。
现下,真正能够救斛律安,只他一人而已。
哪怕要用他自己的性命去换,他也愿意。
无伤突然走了走神,想起在不久之前,还曾经满腹怨怼。
曾经恨他狠心,曾经怪他绝情,曾经盘算著要怎样狠狠地报复他折磨他。
结果,在看见他倒下的那一刻,全都忘了。
全都忘了。
唯一记得的,只是想接住他而已。
无伤低笑一声,笑自己好没出息。
这辈子,总是栽在斛律安手里了。
无论爱不爱,恨不恨,总是不忍心看他受苦,任他受伤。
斛律安,在无伤心里,是比什麽都重的。
重到……就算遍体鳞伤,就算粉身碎骨,也放不下。
察觉到斛律安体内的气脉渐渐稳定通畅,无伤收回手探进怀里,取出一枚药丸,一半喂入斛律安嘴里,另一半自己仰头咽下。
雪盈说了,这是极好的药,可以救命的。
斛律安一觉醒来,伤就该好得差不多了。
至於他自己……
"雪盈……"无伤用尽最後的力气叫出来。
耳听得一连串急促的脚步声朝这边赶来,无伤松了口气,任自己沈入黑暗之中。
(九十二)
楼下沈默对峙的众人听见无伤的这一声喊,一齐变了脸色。
就算是不谙武艺的顾桓之,都听得出无伤的声音有多虚弱。
更重要的是,无伤喊的是雪盈──吟风弄月阁生死人肉白骨的女神医。
发生了什麽事?
顾桓之等人还来不及反应,突然眼前一花,挡在他们身前的庸肆已不见踪影。
再看时,只见十余条人影起落,转眼之间便出现在无伤门前。
"无伤!!!"一声声惊呼传来,饱含恐惧与愤怒,听得顾桓之心头冰凉。
出什麽事了?无伤出什麽事了?
顾桓之害怕极了,拔腿便向楼上奔去。
此时吟风弄月阁的众人皆心神大乱,急急往无伤门前涌去,无人顾得上拦住顾桓之。
顾桓之和顾楚挤在他们中间,一齐冲进无伤房内。
呈现在他们面前的,是无伤和斛律安交叠的身影。
无伤脸色惨白,双目紧闭,胸前嘴角,满是淋漓的鲜血。
顾桓之的脑子里顿时轰的一声巨响,身子晃了晃,几乎就要倒下。
无伤,无伤他……
难道,斛律安不远万里来寻无伤,其实是为了……赶尽杀绝麽?!
有这个想法的明显不止顾桓之一人,只见庸肆脸色铁青,一把拎起斛律安,以掌为刀,便欲朝他颈中斩下。
"慢著。"雪盈淡淡的两个字,救了斛律安一命。
庸肆的手顿在半空,侧头看向雪盈。
雪盈一边头也不抬地处理著无伤绽裂的伤口,一边挥手示意庸肆把斛律安放下。
"无伤是为了救他才弄到这样的地步,你要杀他,不如先杀了无伤,免得他醒来之後伤心。"
庸肆微微一愣,慢慢垂下手。
"你怎麽知道?"
"他身上有药的味道。"雪盈淡淡道,"那是我给无伤的救命的药。无伤既然用在他身上,自然是不想他死的。"
庸肆不得不承认这推测很有道理,但要他就这样放过将无伤害得那麽惨的罪魁祸首,又实在不甘心。
正挣扎间,雪盈又淡淡地补充一句。"更何况,无伤先前嘱咐了些什麽,你都忘了麽?"
无伤被救苏醒的那一天,清清楚楚地交代吟风弄月阁的每个人:"无论我发生什麽事,不准阁里的任何人以任何方式去动斛律安!"
为了这事,庸肆很是生了场气,自然不会忘记。
如今被雪盈提起,又是好一阵恼怒,皱紧了眉头,重重地将斛律安扔回地上。
"到底怎麽样,等无伤醒了再说!"
这边,雪盈已处理好无伤的伤口,又喂了一小瓶药给他。
庸肆小心翼翼地抱他到床上躺下,一屋子的人移步到床前,默默等待。
没多久,无伤就在无数关切担忧的目光下,缓缓睁开眼睛。
"无伤!"顾桓之喜极而泣,扑到无伤身边。
无伤微微一震,转头看向顾桓之,眼眸闪动,看不清是什麽神情。
吟风弄月阁的人同时在心里大喊一声:"糟了!"
他们只顾著担心无伤的安危,竟然把这件事给忘了!
无伤明明白白说过,不想见顾桓之的啊!
偏偏,还是见到了。
偏偏,在这重伤未愈极度虚弱的时候,见到了……
(九十三)
原来这世上,真有那麽多不容他逃避的事情。
无伤在心中低低喟叹一声,带著一种认命的顺从,迎向顾桓之的眼睛。
不知久违了的兄长,会怎麽看待他这玷污门楣的弟弟?
然而,隔著薄薄的泪雾,顾桓之的眼中没有鄙视没有谴责,有的只是失而复得的狂喜,以及深深的担忧和怜惜。
无伤的心仿佛被重重地撞了一下,泪水突然就充满了眼眶。
"哥……"他低低地、颤抖地、唤出这个十多年来想都不敢再想的称呼。
话音未落,泪水便已决堤。
"恒之!"顾桓之低喊一声,扑上去紧搂住无伤的颈项,已是泣不成声。
恒之,他的弟弟!他可怜的受了那麽多伤害那麽多委屈的弟弟!
在经历这一切之後,却没有怨他恨他,还愿意喊他一声"哥"。
他不配!他不配啊!
人说兄弟之间骨肉相连,这些年来,无伤身受诸般苦楚,他却无知无觉……这一声"哥",他怎麽受得起?!怎麽受得起?!
不同的伤痛和悔恨,在此刻化为同样的泪水,冲刷著十多年来的隔阂。
紧紧的不愿稍离的拥抱,让他们重新感受到彼此的体温。
吟风弄月阁的众人看得鼻酸,有些已经在频频拭泪。
"行了,别哭了。"雪盈吸了吸鼻子,哑声道:"骤悲骤喜,皆对伤势不利。"
顾桓之听了,急忙抬起身,擦干眼泪强笑道:"正是。是我糊涂了。"
低头见无伤哭得眼睛红红的,连鼻尖都红了,心下无限怜惜,小心翼翼地为他拭去泪水。
无伤有些羞赧,偏又止不住眼泪,只得微微哽咽地别开脸去。
吟风弄月阁的人素来以无伤为首,见惯他冷酷邪恶淡然妩媚诸般姿态,却从未见过他这麽脆弱又可怜的样子,不由看得呆了。
真真是在这个时候,才突然意识到倾倒众生的无伤公子也不过是个人,十年来藏著心伤,其实是比谁都苦的。
如今,斛律安已愧然知悔,顾桓之也认下了这个弟弟,无伤……该会幸福了吧?
只听得"扑通"一声,顾楚直挺挺地跪在无伤床前,吓了众人一跳。
"小少爷……"顾楚的声音嘶哑得仿佛砂砾。"奴才……奴才擅离职守,以至小少爷被奸人所害,又,又……有眼无珠,伤辱了小少爷……"
他重重地叩首下去:"奴才该死!奴才该死!"
顾桓之看见顾楚额上破皮渗血,心痛不已,却没有阻拦。
无伤见状,知道这心结若不解开,只怕顾桓之顾楚一辈子都不得安生,只得强收了眼泪,低声道:"够了。"
顾楚浑身一震,缓缓直起身,看向无伤。
无伤朝他微微一笑。
"顾楚,那一日的歹人何等厉害,你纵然在,也不过是府里多一具尸体而已,於事无补。"
"若非你带了哥出去逃过此劫,这灭门之仇,又叫何人来报?"
"至於你伤我的那些,我已十倍还你,并不吃亏。"
说到这里,无伤突然转了转眼珠,恶作剧般地勾起嘴角。
"其实,你既然跟了我哥,便是我的嫂子。长嫂如母,日後想要打骂教训我,也都不妨的。"
顾楚直愣愣地瞪著无伤,轰的一声,脸涨得通红。
"你,你你你……"他怎料到无伤竟会这样说,又羞又窘又气又怒,你你你你个不停,只觉得眼前这人实在可恶至极,倒把先前的那些愧疚悔
恨都忘了。
顾桓之在一旁看著无伤戏弄顾楚,想起往事,不由嘴角含笑。
记得无伤小时候,就是这样的脾气。
聪明得令人害怕,淘气得令人切齿,却也……体贴得让人心疼。
(九十四)
久别重逢的闲话家常中,无伤笑语嫣然,却渐渐有些心不在焉。
不知道斛律安怎麽样了?应该……没有遭毒手吧?
一边想,一边将眼光往房里溜去。
吟风弄月阁的众人都瞧出了他的心思,却佯作不知,反而挤得更紧些,将倒在地上的斛律安挡在无伤视线之外。
无伤看来看去看不到斛律安,心中焦急,终於出声问道:"斛律安呢?"
顾桓之谈兴正浓,被他这一问,不由微微一愣:"斛律安?呃……好像是在……"
边说边回头张望,却只见一道密密实实的人墙,哪里看得见斛律安的影子。
顾楚听了这话,一言不发地站起来,用力挤出人墙。
过了一会儿,也不管别人明里暗里给了他多少白眼,又抱著斛律安挤了进来,将他安置在无伤的身边。
无伤撑起身,注视著斛律安憔悴的容颜,轻轻地叹了口气。
真的是……孽缘吗?
彼此伤害到这样的地步,究竟是为了什麽呢?
顾桓之见无伤神情凄楚,以为他心痛斛律安受伤,更怕他日後又迁怒顾楚,於是急忙地将斛律安夜探尚书府,与顾楚交手时临时撤剑以致受伤
被擒的事说了一遍。
无伤默默听著,不置一词。
顾桓之絮絮叨叨说完了,才想起另一件事,小心翼翼地探问道:"无伤,你怎麽会认识斛律安的?"
无伤垂眸看著斛律安,轻声道:"当初,是他救了我。"
十多年前的灭门惨祸中,只有年幼的他留得性命,被歹人带出塞外。
那是他还只是个小小孩童,眼睁睁地看著父母亲人血溅五步横尸身前,惊恐骇怕得几乎发疯。
只是恐惧之外,更有一种彻骨的仇恨令他得以神智清明,支撑著他熬过一连几日的粒米未进,并且在一个深夜里磨断绳索,只身出逃。
然而,他毕竟只是个孩子,一个家境优渥,娇生惯养的孩子。
从小到大,他什麽时候吃过这样的苦?茫茫草原中,他也完全不知道该怎样求生。
他只是拼命向远处跑,跑不动了就走,走不动了就爬,心里唯一想的就是不要被那些人追到。
他想他一定逃了很远,因为身後始终没有出现追兵。
可是草原的夜晚是那麽的寒冷,他匍匐在地上挣扎前行,渐渐感到浑身都冻得僵硬。
遥远的天边隐隐泛起白光,他倒在被露水打湿的草地上,无助地流下了眼泪。
黑夜就要过去了,可他已经耗尽了最後一丝力气,或许再也没有机会看见阳光。
不知过了多久,似乎是在即将陷入昏迷的时候,他听见了由远而近的马蹄声。
他强撑著睁开眼睛,发出低哑而微弱的呼救声。
骏马上的骑士发现了他,拨转马头,朝他这边驰来。
冉冉上升的旭日将一人一马勾勒出耀眼的金色轮廓,有一瞬间,他以为自己见到了神祗。
无伤停住叙述,轻叹一声,指尖缓缓抚过斛律安憔悴的脸庞。
如今,神祗已陨落,留下的只有一个令他受伤,也为他受伤的男人。
(九十五)
顾桓之听著年幼的顾恒之死里逃生的百般艰难,不觉又哭红了眼睛,然而心里依然有著数不清的疑问。
既然恒之是被斛律安所救,他又怎麽会变成吟风弄月阁的无伤公子?
斛律安为什麽射伤他?又为什麽万里追寻?
这些问题,他不敢问。
他太懦弱,没有勇气再去听那些无伤亲身捱过的痛苦过往。
顾桓之擦了擦眼泪,哑声道:"过去的事先不提,往後你打算如何?"
"往後?"无伤轻轻地念著这两个字,神情有些飘忽。
"他伤愈之後,自然回去当他的大帅。我麽……"他淡淡一笑,"我只愿终老吟风弄月阁。"
"为什麽?"非但顾桓之,连旁边的几个人都讶然失声,"你不和他一起?"
"和他一起?"无伤的笑容黯淡,"我还能和他一起麽?"
"为什麽不能?!"顾桓之语意急切。"他虽伤了你,毕竟已有悔意。你既然还爱他,又何妨饶了他这一回?"
最重要的是,无伤已经受了那麽多苦,又怎堪再孤老终身?
无伤缓缓收回抚著斛律安脸庞的手指。
"我自然是爱他的。但是……"
他抬眼看著顾桓之,凄然一笑。
"你来教我,要怎样容忍一个在我背後放冷箭杀我的爱人?"
人群背後,端靖与宇文非携手而立,听了这一句,不由微微一颤。
宇文非原先一直留心听著无伤和顾桓之说话,被这一颤拉回心神,才发现端靖手指冰凉。
他诧异地抬起头,却见端靖也正凝视著他,眼里有著浓烈的痛楚,以及不敢出口的疑问。
宇文非心思一转,立刻明白是无伤的一番话勾动了端靖的心事。
当初端靖下令将他腰斩弃市,可谓狠绝。
历经磨难之後,他们虽然走到一起,但对於那件事,却都有意识地避而不谈。
端靖从未表示过歉意,宇文非也从未质问过他的狠心。
但是,这不代表他们就不记得。
宇文非也知端靖此刻担忧恐惧,有心想安慰几句让他宽心,然而那一日的伤痛犹在,令他无法开口。
那时那刻,端靖决定牺牲一个小小的宇文非,捍卫国法威严──他可以理解,却……难以原谅。
他咬了咬嘴唇,扭开头去。
与他相握的手猛然僵住,然後退缩。
他用力握住那些冰冷的手指,却始终没有再抬头看端靖的眼睛。
满屋的人都不曾注意到他们这个角落的风云暗涌,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无伤身上。
无伤微微侧开脸,避开众人关切的目光。
他突然觉得好累。
累得……连别人的关心,都承受不起。
"我累了。"无伤轻轻地说。他不想表现得像是在赶人。
顾桓之急忙站起身,说:"不错,你才受了伤,是该好好休息。"
边说边拽了拽依然杵在床边的顾楚,示意他道别。
顾楚的眼睛却直看著斛律安。
不知为什麽,他就是觉得这个在别人嘴里该打该杀的男人……其实很可怜。
"或许……他不是真想杀你。"不知不觉地,他已经开口为斛律安求情。"不然,再补上一刀一剑,岂不是举手之劳?"
顶著无数道要他闭嘴的杀人视线,他径自说下去。
"何况他还冒了偌大的风险来京城寻你。与我交手之际,他饶我一命,不惜自己受伤,难道不是为了你?"
他盯著无伤的眼睛,不容他逃避。
"至少,你给他一个解释的机会。"
面对固执的顾楚,无伤已疲倦得无力争辩。
他只能轻轻地点了点头。
(九十六)
斛律安缓缓睁开眼睛,只见无伤正低头看著他,目光温柔。
无数的狂喜与愧疚涌上心头,他却找不到一句该说的话。
这时候,无伤发现他醒了,对他微微一笑。
"安,多谢你手下留情,没有伤害我的家人。"
斛律安愣住。
他也曾设想过与无伤会面的情景,设想过无伤的怨怼和愤恨,却没有想到,无伤对他说的第一句话,竟然会是感谢。
斛律安张开嘴,又闭上,反复两三次,还是吐不出一个简单的音节。
无伤也不见怪,淡淡地笑著,离了他的床边。
"你内腑之伤已好了十之八九,再歇上两三日,既可痊愈。"
"我的伤也没有大碍,你不用担心。"
"安,我们……互不相欠了。"
斛律安心中一凛,下意识地伸手捉住无伤的衣袖。
"无伤……"声音说不出的惶恐。
无伤没有甩开他,但也没有回应,只是静静地看著他。
过了片刻,才淡淡道:"安,好聚好散不好吗?一定要弄到撕破脸皮吗?"
好聚好散?
斛律安浑身一颤,用力撑起身,同时不忘死死攥住手中的那片衣袖。
"无伤……不要……不要这样!"
"我错了,我知错了,我不该疑心你,不该伤害你,我……"
他挣扎著坐起来,伸手将无伤紧紧抱住。
"我对不起你,无伤,你打我骂我罚我都可以,你,你不要这样……"
被他拥在双臂之间的无伤直直地站著,不言不动。
斛律安一遍一遍地哀求著,终於哽咽著落下泪来。
"无伤,我错了,我错了,你,不要这样啊……"
一声叹息从他的头顶柔柔地飘下来。
"安,我不怪你疑心我。你职责所在,我完全明白。"
"但是……"微微一顿,无伤始终平静的声音终於染上了一丝苦涩。"你为什麽要杀我?"
"我虽形迹可疑了些,毕竟罪不当诛。"
斛律安的身子僵住,环抱著无伤的双手缓缓松开。
是啊,为什麽要杀无伤?
为什麽,会对著无伤的背後,射出那整整十只致命的羽箭?
你就这样放他走了?你不留下他?
耳边仿佛又响起那一日喧嚷的心声,激荡著他的心神。
你知不知道他究竟为何而来?!你知不知道他身手何其厉害?!你知不知道他会是一个多麽可怕的敌人?!
你就这样放他走了??!!
你就这样放他走了?你不留下他?
另一个声音跟著尖啸起来。
天下之大,你要到哪里去寻他??!!
你还想再等多久?十年?!二十年?!
你这样伤了他,他只怕到死也不会与你再见!
"我害怕。"斛律安缓缓开口,声音粗嘎难闻。"我怕你会与我为敌。"
"我也怕……"顿了一顿,他强迫自己开口,吐露出那一瞬间的丑陋心声。"怕你离开。"
长久的静默,几乎听不见无伤呼吸的声音。
"怕我离开?"无伤的声音轻轻的,仿佛在极力压抑著些什麽。"所以,你宁愿留下我的尸体?"
"无伤……"斛律安哀切地抬头乞求,却在接触到无伤的目光时,哑然无声。
那双漆黑的眼眸,涌动著激烈的情绪,然後,一点点暗淡下去。
"我明白了。"无伤轻轻地说。"原来你是这样想的。我明白了……"
他缓缓向後退去。
斛律安颤抖著双手,竟然不敢阻拦。
(九十七)
无伤退出门外,轻轻地关上门,然後,无声地跪倒在地。
他以手掩唇,却依然有止不住的鲜血从他的指缝间涌出。
斛律安简简单单的几个字,却比当初的十支羽箭伤他更甚。
原来……斛律安是这样想的。
怕他离开,所以宁愿留下他的尸体吗?
如果这就是斛律安的爱,那麽这爱情何等自私而残忍。
相比之下,为了斛律安继续傲立天地之间,宁愿在余生忍受痛苦的自己,又是何等的痴愚可笑。
他相信斛律安是爱他的,但是……他已承受不起。
无伤已是惊弓之鸟,已经遍体鳞伤,只留了一片苦苦执著的灵魂,也已在片刻之前被撕扯得粉碎。
那样不能占有就要毁灭的霸道,那些一念之差便会从背後袭来的羽箭……他承受不起。
无伤凄然一笑,勉强站起身,跌跌撞撞地从斛律安门前走开。
然而,他却不知还有何处可去。
"怎麽了……"身旁伸来一双稳定的手,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躯,却在看见他的鲜血後,转为一声怒斥。"无伤!"
无伤抬起头,朦胧的双眼勉强还能辨认出雪盈严厉的瞪视。
"你要是不想活了就说一声!"雪盈明显对他不爱惜自己的举动非常恼怒,"不要再浪费我的时间精力宝贵药材来救你!"
无伤看了她片刻,突然微微一笑。
"是的,我不想活了。"
我早就不想活了。
一次又一次的伤害,一次又一次的背叛,难道我还没有受够?
十年卖身卖笑,看尽世态炎凉,又有什麽值得我留恋?
曾经我活著,是为了不负苏眉所托。如今吟风弄月阁强大至此,我已没有存在的必要。
所以……明知未来的生命中只有无尽的痛苦,我为何不能求个解脱?
雪盈微微一震,看著无伤,眼中添了浓浓的苦涩。
身为医者,她清楚无伤的伤势,明白他日日夜夜忍受著怎样的痛苦煎熬。
但是……那样地微笑著,说,是的,我不想活了。
无伤,被逼到这一步了麽?
斛律安,斛律安,你好生了得!
雪盈从来不是冲动的性子,但是到了这一刻,她再也无法克制熊熊燃烧的怒火。
"你不想活了?"她连声音都气得发颤,"好啊,好得很!"
一边说,一边扯著无伤的手臂,连拖带拽地到了斛律安门前。
无伤连遭巨创,神志已有些模糊,然而眼前的这扇门,他却还看得清。
"不!不要!"他极力抗拒。
不要……不要……
他不想再见斛律安,更不想让斛律安见到他现在的样子。
满襟的鲜血,一身的狼狈,都是他痴愚的证明。
纵使魂伤梦碎,他却还有一些小小的傲气,不愿在那个人面前暴露出自己崩溃的神情。
然而此刻,他已力尽神竭,再也伪装不出从容和平静。
他无力的挣扎,怎敌得过雪盈狂怒之下的力气?
只听得"碰!"的一声巨响,雪盈一脚踹开了房门。
(九十八)
失魂落魄的斛律安,被这一声巨响吓得惊跳起来。
扭头看向门口,只见一个怒气冲冲的女子大步闯进来。
而无伤,无力地挂在她的臂弯里,仿佛晕厥了一般。
"无伤!"这一惊非用小可!
斛律安猛地掀开被子,跳下床去,直扑上前。
雪盈冷哼一声,揪起无伤的领口,将他扔在斛律安脚边。
白衣上那一滩触目惊心的血迹,看得斛律安魂飞魄散。
"无伤?无伤?"斛律安颤声低呼,几乎不敢触碰那具仿佛已失去生气的身躯。
雪盈看也不看斛律安一眼,只是对著地上的无伤冷声道:
"无伤,你既然不想活了,我也不会再费心救你。"
"从此以後,你要死要活但凭自己,与我雪盈再不相干!"
言毕,拂袖而去,重重地摔上门。
门外,寻声而来的吟风弄月阁的夥伴们静静地站成一行。
没有人说话。
雪盈咬著牙拼命忍著,终究没有忍住,捂著嘴呜呜地哭出声来。
"无伤?无伤!"隔著房门,传来斛律安颤抖的低喊,一遍又一遍,越来越惊恐和惶急,最後竟带上了哭腔。"无伤!你醒醒啊!无伤!"
众人的心一起沈了下去。
房门又是一声巨响,斛律安抱著无伤跌跌撞撞地冲出来,目光狂乱地扫视著人群,然後锁定雪盈,直冲到她面前。
"救他!求你救救他!"斛律安的声音已完全嘶哑。"他的血……"
不用他说,众人都已看到无伤胸前迅速晕开的血迹,以及口中不断涌出的鲜血。
雪盈煞白著脸,咬牙道:"救他?反正他不想活了,我救他做什麽?!"
斛律安浑身一震:"你说什麽?"
"他不想活了,他不想活了,你听不懂麽?!"雪盈失控地怒声尖吼,"你既然逼他到这一步,又何必再来惺惺作态!"
刹那间,斛律安的脸色比昏迷不醒的无伤更加惨白。
"他……不想活了?"
斛律安低头看著无伤了无生气的容颜,强烈的震惊犹如五雷轰顶。
不想活了……
无伤,竟已被他伤害到这样的地步了吗?
极度昏乱的脑海中,唯有无伤压抑的低语不断回响。
"怕我离开……所以你宁愿留下我的尸体?"
不不不,无伤,不是这样的!
我承认,曾经有一瞬间,我有过那样的卑劣念头。
但是……
如今你就在我怀里,正在渐渐死去。
这一刻,我的心意前所未有的清晰和坚定。
无伤,我要你活著,好好的活著。
活下来,我们再谈其他。
斛律安低下头,轻轻蹭了蹭无伤微凉的脸颊。
粗粝的胡子茬,在无伤惨白的脸上留下了一道道粉色的印记。
斛律安久久地注视著那些印记,愧疚而又怜惜。
无伤,你看,我是一个多麽粗鲁,多麽不体贴的爱人。
就连这小小的亲近,都会弄伤你。
可是我,我……
斛律安闭上眼睛,咽下一声叹息。
然後,他小心翼翼地将无伤送到雪盈怀里。
"他是你们的夥伴。你一定要救他。"
退後一步,环视众人饱含敌意的目光,斛律安低低一笑。
"有什麽愤恨不满,只管冲著我来。"
(九十九)
七天。
斛律安被囚在吟风弄月阁,已经整整七天。
除了束缚手足的镣铐,以及一些冷眼恶言之外,他没有遭受任何皮肉之苦。
然而无止境的对於无伤的担忧,却折磨得他苦不堪言。
没有人告诉他,无伤究竟怎麽样了。
他的伤好了吗?他醒来了吗?还是……还是……
每次有人进来送水送饭,他总是急切地询问,低声下气得近乎哀求。
那些人却只是冷冷地看著他,一言不发地离去。
直到这一天,有人走到他身前,解开墙上的镣铐,冷冷地说了四个字:"你跟我来。"
言毕转身拂袖而出,也不看斛律安有没有跟上,更不担心他会不会趁机逃走。
区区镣铐自然困不住斛律安,然而明知这是难得的得到无伤消息的机会,他又怎麽可能会逃?
拖著满身叮当作响的镣铐,他既期待又担心,亦步亦趋地跟在那人身後。
那人没有走向无伤的房间,反而带著斛律安去往屋後。
穿过一个小小的隐秘的庭园,後院深处藏著一间石质的小屋。
斛律安的目光草草扫过"UU1001词语替换的……小窝"的匾额,立时被站在屋前的人影吸引了视线。
"非?"他急急冲上前去,"无伤怎麽样了?"
宇文非神色悲戚,默然不语。
斛律安的心猛地一沈,突然觉得透不过气来。
"无伤……无伤他……是不是……"
他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那个可怕的猜测无论如何也问不出口。
"无伤他一直没有醒。"宇文非终於缓缓开口。"雪盈说,他根本就不想醒过来。"
斛律安浑身一震,身上的镣铐哗啦啦一阵脆响。
宇文非继续道:"我们什麽法子都试过了,就是唤不醒他。顾大人哭到昏死过去,他也一样没有反应。"
"他的身子一天比一天衰弱,全凭众人以内力相续,雪盈用灵药维持,才支撑到今日。"
"但是……也只能到今日了。"
"今日他若还不醒,就……必、死、无、疑。"
"必死无疑"四个字,一字一顿,犹如千斤巨锤,重重地砸在斛律安心上。
他踉跄後退,死死地盯著宇文非的眼睛。
宇文非深吸一口气,直视著斛律安的眼睛,硬声道:"安,算我对不起你。当初你救了我,今日我却要……"
却要怎样,他没有说下去。
他只是深深地凝视斛律安,片刻之後,猛一咬牙,急步离去。
斛律安没有去追他。
无伤即将不久人世的消息,犹如一个强大而无形的咒语,禁锢了他整个身心。
他僵硬地站在原地,直到有人在他背上重重一推。
"进去!"
他无意识地顺从了,缓缓举步入内。
跨过沈重的石门,斛律安一眼看到了床榻上的无伤。
他不顾一切地飞扑上去,跪倒在无伤的床边,伸手轻轻触碰他的脸颊。
无伤紧闭著双眼,仿佛正处於沈睡之中,斛律安却知道,他这一睡,可能再也不会醒来。
"无伤……无伤……"他一遍一遍呼唤无伤的名字,倾诉著自己的悔恨和哀求。
无伤却只是静静地躺著,连呼吸都微弱得不可听闻。
吟风弄月阁的众人看著这一幕,只觉得最後的希望都已经破灭。
如果,连斛律安都唤不醒无伤,那麽,还有谁能?还有谁能?!
(一百)
"该死的!无伤,你以为你可以安心走了?!你以为你没有牵挂了?!"
庸肆的怒吼惊破满室死一般的寂静。
"你做梦!!!"
"无论你发生什麽事,不准阁里任何人以任何方式动斛律安?无伤!你凭什麽以为我们会听你的话?!"
"从前我奈何不了你,但现在!"
一口气梗在胸口,庸肆一把攥起斛律安的衣领,凶猛地将他压倒在无伤的床上。
"无伤,你听著,你若是醒来,我从此不为难他。"
"你若是不醒……你若敢就这样死掉……我发誓折磨他一生一世,要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撂下一番狠话,庸肆重重地喘著气,直瞪著无伤的脸。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静默中,无伤的眼睫微微颤动了一下。
"无伤!无伤!"众人喜出望外地大喊起来。
无伤却再也没有任何动静了。
"怎麽?非要我动真格的不是?"庸肆恨恨地咬著牙,拖起斛律安往屋角走去。
屋角是一处高高的刑台,众人一拥而上,将斛律安铐在刑架之上。
斛律安没有反抗,木然地任由他们摆布。
伤心绝望到一心求死的无伤……却,留下了那样一句话。
"无论你发生什麽事,不准阁里任何人以任何方式动斛律安?"
无伤……为什麽要这样说?
明知自己会受伤、会丧命,却还是……不计一切地想要守护那个狠心伤害他的人吗?
无伤,无伤,你何其傻?!
飞舞的皮鞭挟著呼啸的风声,暴雨般落在斛律安身上。
斛律安默然受了,一声不吭。
这些皮肉之痛,比之他此刻心中无可言喻的剧痛和悔恨来,算得了什麽?
就算将他活活打死,就算要他为无伤陪葬,又有何妨?
一只手无声无息地伸过来,轻轻握住庸肆挥鞭的手。
"就这样打死他,岂不太便宜?"公子恒冷冷地笑。
庸肆侧目看他。"依你之见呢?"
公子恒嗤笑。"庸肆,枉你平日里手段厉害,今日却是傻了不成?"
庸肆看了他片刻,嘴角渐渐露出一丝危险至极的笑意。
"言之有理。"他点了点头,缓缓松开握鞭的手,走到斛律安身前。
吟风弄月阁的众人目不转睛地盯著他的一举一动,眼中迸发出强烈的期待。
裂帛之声在密室中响起,斛律安胸前的衣物被庸肆一把撕开。
斛律安猛然回神,有些惊吓又有些茫然地瞪视庸肆。
那双子夜般的黑眸中,满是纯然的恶意,令他暗自心惊。
当庸肆的手放肆地抚上他的胸膛,带著猥亵而嗜虐的意味揉搓抚弄时,斛律安浑身一颤,极力往後退避。
"你做什麽!"他又惊又怒地低喝。
庸肆冷冷一笑,转头向众人使了个眼色。
一片不怀好意的低笑声中,无数只邪恶的手伸向斛律安,撕扯著他的衣物,亵玩著他的身躯。
"住手!住手!"斛律安拼命挣扎,怒喝声却一点点颤抖和软弱。
这些手……这些恶魔般的手……
他的身体,已经完全不受自己的控制……
强烈的羞愤与耻辱几乎令斛律安疯狂。
严刑拷打,可说是他罪有应得。
但是,这样的淫辱……
在无伤的床榻之前,被人这样的淫辱……
"住手!!!!!"
一声暴喝,数声脆响。
束缚住斛律安手足的镣铐,崩开,碎裂。
(一百零一)
猛然挣脱镣铐的斛律安,衣不蔽体,却燃烧著满身的狂怒。
不谙武艺的左方訾鹫等人纷纷惊呼,远远地逃了开去。
庸肆冷笑一声,凛然不惧,挥掌迎上斛律安。
两掌相交,庸肆和斛律安各退一步,可谓平分秋色。
然而斛律安只有孤身一人,庸肆却多的是帮手──这种时候,谁和他讲什麽单打独斗的江湖道义?!
织桥和莫离从两翼抢出,一左一右制住斛律安的双臂,反拧向身後。
斛律安猛力一挣,竟然挣之不开。
不过眨眼之间,膝後又是一阵剧痛,他身不由己地砰然跪下。
抬腿欲踢时,又有河溯荛与雪暮两人双双上前,死死按住。
稍离了片刻的魔爪重新聚拢过来,原先就支离破碎的衣物,此刻被撕扯得干干净净。
斛律安自有生以来,何曾受过这样的屈辱?
他怒喝著拼死挣扎,然而四肢皆被人牢牢制住,无论如何也动不了分毫。
而这,甚至只是开始。
双腿被人分开到极致,邪恶的魔爪争相探向他毫无遮蔽的私处,放肆地亵玩起他的性器。
在他的身子无法控制地产生反应之後,又用极其下流的言语戏弄羞辱。
"住手……住口!"斛律安几乎要崩溃地嘶声狂吼,嘴里却被人塞入一团破布,几乎梗住呼吸。
每一块肌肉都在激烈而无望的挣扎中绷紧到疼痛,斛律安在这一刻感到了此生从未有过的悲惨无助。
被人淫辱到这样的地步,他却连一丝一毫保护自己的力量都没有。
而无伤的床榻,就在数尺之外。
透过重重人影,他还能看见那一抹沈睡中的纯白……
股间被某个坚硬而又灼热的凶器抵住,斛律安恐惧而绝望地扭转头。
庸肆正冷酷地笑著,跪坐在他两腿之间。
"不──────────"
斛律安用尽最後的力气挣扎起来,发出一声模糊而又凄厉的悲嚎。
这一瞬间,他恨不能一死了之。
"住手。"
轻轻的两个字,却定住了满屋的人。
"无伤?"
一个个震惊的、狂喜的、不敢置信的声音响起,纷纷扔下斛律安,奔向无伤床边。
斛律安颓然倒在地上,没有力气也没有勇气抬头。
轻轻的脚步声。
斛律安的眼前出现一双纤白无瑕的裸足。
缓缓抬头向上,他看见了无伤,活生生的无伤,正站在他身边。
"无伤!"他颤声低喊,穿过塞口的布团,却成了一声模糊的呜咽。
无伤低头,看著凄惨无比的斛律安,看著他赤裸的身躯上饱受蹂躏的痕迹,神情渐渐冷了下来。
整个密室中的空气,都因为他冰冷的怒气而近乎凝结。
"出去。"
他头也不抬地轻声说。
见他动怒,屋里已有人悄悄往外溜去,得了这一句,更是忙不迭地一拥而出。
格外心虚的那几个,还不忘把厚重的石门严严实实地关上。
人都走尽了,无伤才在斛律安身边侧膝坐下。
意识到自己狼狈的样子,斛律安难堪地闭上眼,躲避无伤的视线。
无伤却伸手扣住他的下颌,迫他抬起头来。
(一百零二)
就是这个人,令他悲伤得放弃生命。
又是这个人,将他从宁静无梦的安睡中强行唤醒。
凭什麽?
凭什麽呢?
不过是一个为他所爱的男人,难道就拥有了主宰他生死的权力?
那麽,如果,不爱了呢?
如果……恨呢?
无伤细细看著斛律安微蹙的浓眉,紧闭的双眼,缓缓伸出手指,将他口中的布团推入咽喉深处。
突乎其来的窒息感,让斛律安本能地睁开眼,却正对上无伤漠然无波的眼睛。
没有残酷,也没有怜悯,只是静静地看著他窒息,看著他痛苦,看著他一点点失去力气,渐渐软倒在地。
无伤……想要杀他?
陷入昏迷之前,他的心中突然闪过这个念头。
看著无伤没有任何感情的眼眸,一种比窒息更强烈的痛苦猛然攫住他的心脏。
无伤,想要杀他……
尚不及分辨心中涌起的究竟是什麽感觉,口中的布团突然被一抽而出,猛然涌入的空气引发一阵剧烈的呛咳。
斛律安匍匐在地,咳得浑身抽搐,连泪水都不受控制地流下。
无伤依然在一旁静静地看著。
看著他咳,看著他抽搐,看著他满腮的泪水。
斛律安只觉得整个身子连同灵魂都一起冷了下来。
无伤……轻易置他於死地的无伤……冷眼旁观他痛苦的无伤……
"无伤,你为什麽不杀了我?"他哑声低问。
他真的宁愿死在无伤手里,宁愿以命抵罪,也好过面对无伤的冷漠无情。
"杀你?"无伤淡淡地笑起来。"我为什麽要杀你?"
"你逼著我活下来,我又怎麽会让你死?"
看著斛律安的眼睛,他柔声轻问:"你难道不知,有许多事情,比死可怕得多?"
斛律安怔怔地看著无伤。
那麽温柔的声音里,怎麽可能,带有如此清晰的恨意?
"安,我已经一再退让,你为什麽苦苦相逼?"无伤轻轻地叹了口气。
"我不是圣人。我也会恨,也会报复,也会伤害你的,你不知道吗?"
"为什麽,要逼我走到这一步?"
"我宁愿你恨我,报复我,伤害我。"斛律安哑声道,"我不要你死!"
"是吗?"无伤冷冷地笑。
"如果我的报复是把你扔给刚才那些人?如果我让他们在我面前轮暴你?"
斛律安的身躯瞬间僵硬。
片刻之前,那种令人恨不能一死的屈辱……那些游走亵玩的手,仿佛此刻还在身上……
怎堪再来一次?怎堪在无伤的眼前?
"不……"他沙哑而颤抖地低喊,"不,你不会……"
无伤静静地看了他片刻,眼中闪动无数情绪。
"是的,我不会。"他终於点头承认。
然後他起身,退开。
"所以,你走吧。"他轻声道,"不要再让我看见你。"
"不!"斛律安浑身一震,激烈的拒绝脱口而出。
曾经他以为,只要无伤还活著,他便什麽都不求。
如今才知,他毕竟还有私心。
他不要无伤死。但是,他也不要无伤离开。
(一百零三)
"无伤……"他慢慢膝行到无伤脚边。"不要离开我。"
他低声乞求。"你可以报复我伤害我,但是……不要离开我。"
"是吗?"无伤背对著他,声音淡淡的。"你可知道,我虽不会把你扔给那些人,但是,我的手段不会比他们任何一个温和?"
"我明白。"斛律安低声道,"我愿意的。只要你不离开,我什麽都愿意做。"
"不要答应得那麽快。"无伤淡淡地说。"抬起头,看看这个房间。"
"看看这是个什麽地方,看看墙上架上桌上地上的那些东西。"
"我若将这些都在你身上用一遍……你确信你愿意?"
斛律安的目光依言扫过那些他根本叫不出名字的可怕器具,完全不敢猜测它们的用途。
浑身都在模糊却又强烈的恐惧中颤抖起来,他却猛一咬牙,沈声道:"我愿意。"
无伤又静静地看了他片刻,轻声道:"既如此,你且起来。"
斛律安惶然起身,循著无伤的指引,又来到刑台之上。
原先的镣铐已被他震碎,这次无伤取出几根细细的丝线,将他四肢分开缚在刑架上。
"你既然一意坚持,我便给你一个机会。"无伤微微一笑,眼中却满是冰冷的讥诮。
"你可以挣扎,也可以反抗,我不会勉强。"
"但是。"他又是一笑。"任何时候,只要任何一根丝线断了,那麽……一切到此结束。"
斛律安脸色惨白,听著这严苛到不近情理的条件。
那麽细的丝线,完全禁不住任何力气,却……维系著他的整个未来。
公子恒第一个逃出石屋,还不及松一口气,就被等在门外的宇文非一把攥住。
"怎麽样了?无伤醒了吗?"宇文非迫不及待地问。
"醒了醒了!"随後逃出来的左方喜气洋洋地回答。
"但是生气了!"訾鹫拍著胸口补充。"好可怕!"
"那斛律安呢?伤得重吗?"宇文非又问。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含糊其辞道:"还行吧,没怎麽样。"
宇文非一听就知道没那麽简单,顿时急道:"到底怎麽样了?"
公子恒被他攥住了走不脱,只得打了个哈哈道:"也就是挨了几鞭子,又摸了几下,也没真做什麽?"
"摸?!"宇文非瞪大眼睛,"你们……"
"没真做吗?"訾鹫打断他。"听他叫得那麽惨,我还以为已经……"
"到底有没有啊?"左方看见庸肆最後一个出来,小心翼翼地关上门,忙上前拽了他问:"哎,你到底是做了没有?"
庸肆瞪他一眼。"你说呢?!"
"我看是没有。"莫离在一旁发表意见。
"难说呢。"织桥有些拿不定主意。"叫得那麽惨……"
"那是吓的吧?"河溯荛质疑。
"那麽大个子,这样没用?"雪暮不屑。
一阵七嘴八舌中,庸肆悄悄地叹了口气。
其实,是没有。
无伤醒得早了那麽一点点……真是可惜。
那样精壮强健的肉体,那样竭尽全力的挣扎,那样羞耻狂怒的吼叫……仅仅回想,也让人热血沸腾。
如此诱人的尤物,竟然没能吃到嘴。
就差一点点啊……
"不管怎麽说,庸肆,我看你是要倒霉了。"公子恒凉凉地笑。"无伤一定饶不了你。"
"我会怕他麽?"庸肆怒瞪他,"别忘了你也有份!"
"有我什麽事?"公子恒笑道:"我不过是尝了点甜头。要说强上斛律安,可没有我的份!"
"你也敢说!"欲求不满令庸肆的脾气格外暴躁。"你就没有……"
眼见这两人几乎要吵起来,绿心摆手拦住他们。
"按说无伤该找的,是想出这个主意的人吧?"
对哦!
众人齐刷刷调转视线,一齐看向宇文非。
(一百零四)
宇文非从他们言语之中得知斛律安的凄惨形状,正在心中暗悔自己竟设局将斛律安交到这些人手里。
被众人一看,他只得强笑道:"沈屙须猛药。我这主意,原也就是从无伤那里学来的?"
当初无伤劫了顾楚带到王府,命人狠狠地抽了他一百二十鞭,打得他整个背脊都血肉模糊。
下手可谓极狠,但是非如此不足以诱顾桓之入局,更不足以给顾楚一个永世难忘的教训。
如今看那两人相处如常,却透著淡淡的甜蜜,这其中无伤实是功不可没。
眼见得无伤昏睡不醒,药石罔顾,宇文非不知怎麽的,就想起这件事来。
沈屙须猛药。
对无伤而言,最猛的药是什麽?
什麽能让无伤从沈睡中惊醒?什麽能让他即使魂入地府也要化作厉鬼归来?
斛律安。只有斛律安。
斛律安的爱,斛律安的悔,无伤可以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那麽,斛律安的伤,斛律安的痛呢?
无伤,是不是同样可以无动於衷?
按他的意思,对斛律安下手狠些无妨,只要能逼得无伤醒来,伤得再重也值得。
他却忘了,吟风弄月阁是什麽地方,这些人又惯常做些什麽勾当。
看看周遭的人,都在为无伤的苏醒而喜笑颜开,没有人把斛律安遭受的一切当成回事。
也是,对他们这些人来说,这种事情本就是家常便饭,简直不值一提。
可是,对斛律安呢?
对从来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斛律安呢?
与斛律安同样身份尊贵的端靖亲王,当初不过受了些小小戏弄,便几乎羞愤欲死。
而今斛律安身受的,何止百倍?
宇文非忧心忡忡,不停地在门前来回踱步。
石门紧闭,他不便贸然入内,再怎麽担忧,却也无计可施。
於是只能努力宽慰自己──无论如何,无伤是醒来了。
斛律安受的苦,是值得的吧?
厚重的石墙,密闭的石门,隔绝了一切声息。
屋外的人或喜或忧,却没有一个人知道,此刻斛律安正忍受著怎样的折磨。
刑台之上,斛律安咬紧牙关,汗如雨下,手指近乎痉挛地扣紧两侧的刑架。
碗口粗细、精铁铸就的刑架上,已留下了他深深的指痕。
无伤拉过一张软椅,舒舒服服地半倚著,细看斛律安极度痛苦,又极度忍耐的样子。
他伤势颇重,昏睡日久,要说亲自动手,其实没什麽力气。
不过……阁里的东西何其多,要折磨一个人,又何须劳动自己?
例如,他方才喂给斛律安两样药丸,此刻就可以好整以暇地坐观其效。
斛律安,你不是喜欢用药麽?
左方儿时的戏作,你也当成宝贝收藏。
既如此,今日就让你好好尝尝,左方悉心精制的药物,究竟是何种滋味!
八荒六合销魂散。九天十地荡魄丸。
随便哪一种,都是足以令人发狂的催情圣品。
至於两者合用……
斛律安,斛律安,你何其有幸,能成为以身试药的第一人?
(一百零五)
欲火焚身原来可以痛苦到如此地步,在此之前,他从来不知。
斛律安的呼吸越来越急促,起先还能咬著牙不出声,到後来已是克制不住地连声呻吟。
所有的感官都被欲望笼罩,所有的知觉都敏感到极点。
然而滚烫的身体展开在微冷的空气中,得不到一点抚慰,只剩下饥渴的焦灼。
就连那一滴滴沿著背脊下滑的汗水,都成了令他浑身痉挛的刺激。
"无伤……无伤……"他低低地悲鸣著,乞求著无伤的任何一点碰触。
哪怕是最最严厉的惩罚,撕裂他血肉的鞭挞,那样鲜血淋漓的痛至少是真实的,好过现在包裹著他的一无所有的虚空。
无伤看著斛律安绷紧的身躯,以及时不时流窜全身的颤抖,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这样就受不了了?还只是开始呢!
缓缓起身,在墙边取了个物件。
火光之下,那根细长而柔软的翎羽映出幽蓝和暗绿的光芒,微微颤动。
那是──孔雀的尾翎。
无伤就握著这无比妖豔的孔雀翎,坐回斛律安身前的软椅上。
被欲望折磨得几乎昏沈的斛律安,心中突然掠过一丝寒意。
当柔软的翎羽轻轻擦过胸前时,斛律安整个身子都猛然抽搐,一声嘶吼脱口而出。
接下来,伴著幽蓝暗绿的流光之舞,翎羽时轻时重地划过他全身上下最敏感也最脆弱的部分。
似有若无的轻触,比什麽酷刑都让斛律安痛苦。一旦灌注了内力,又能在他身上轻易留下血痕。
在无伤的手里,这根修长优美的羽毛变成了恶魔的皮鞭,不费吹灰之力,就能令斛律安堕入情欲焚烧的地狱。
微弱的束缚之下,斛律安完全不敢挣扎,只能以一声声的嘶喊,徒劳无功地乞求无伤的仁慈。
他觉得自己就要疯了──被无边的欲望,以及无伤恶意的撩拨折磨疯了。
然而,即使在这几乎丧失神志的时刻,他依然维持著最初的姿势。
四肢分开,手指扣紧两侧的刑架。
心里有一个严厉的声音一遍又一遍地提醒他:不能松手。不能动。
虽然,这其中的缘由,他已经无法思索……
就在这炼狱般的煎熬中,斛律安突然感到,手中所握的……松了。
碗口粗的精铁刑架,竟在他的手中生生折断。
此时此刻,他完全无法反应,只能任由身躯往後坠落。
无伤也吃了一惊,下意识地伸手去拉,却又在半空中顿住。
於是,斛律安就这样摔了下去,砸在地上,发出一声沈闷的巨响。
紧接著,是断裂的刑架锵然坠地的刺耳的声音。
无伤的心,跟著抽了一下。
然而,斛律安却已完全感觉不到疼痛。
饥渴已久的肌肤乍然接触到粗粝的地面,简直是一种销魂的刺激。
斛律安无意识地呻吟著,毫无廉耻地扭动身子,拼命在地上翻滚摩擦。
无伤僵在原地,听著斛律安放荡的呻吟,看著他在地上辗转翻腾,心里一点一点地发颤。
眼眶突然一红,无伤咬一咬牙,扭头往外冲去。
"无伤!"斛律安出声唤住他。
这样的情形之下,他竟然还是注意到了无伤的离开。
无伤停住脚步,没有回头。
"无伤……"斛律安的声音里,带著极度压抑的喘息。"丝线……还没有断!"
(一百零六)
无伤蓦然转身,瞪著地上的斛律安。
适才刑架断裂,斛律安连同半截断裂的刑架一起跌落在地,手腕上的丝线,的确没有断。
而双脚,也依然紧缚在刑台。
经过这样一番折腾,这该死的线,竟然还没有断!
无伤心中恨极。
难道这互相伤害、彼此折磨的孽缘,就这样断不掉麽?!
斛律安急喘著仰起头,拼命绷紧身躯,忍下所有的呻吟蠕动。
如果可能,他真的万分不愿在无伤眼前做出这般丑态。
可是,可是他的身子……
恍惚中,似乎又回到了旷野之中,马背之上,无伤在他耳边轻轻地笑著,说:"安,你真是个淫荡的男人!"
然後,带著戏谑的笑意,将他推向顶峰。
一次,又一次。
他曾经为了无伤的放肆大胆而恼羞成怒,他曾经给了无伤一个重重的耳光。
然而……
看著一步步走近的无伤,冷冽无情的眼……
他为时已晚地明白,那一夜的无伤,何等温柔……
无伤在斛律安身侧站定,咬牙看著他汗湿赤裸的身躯,遍布皮鞭与翎羽的印记,以及遭人凌辱的指痕。
怒火又一点一点涌上来。
斛律安,斛律安,我那样费尽心机地护著你,宁死也不要你受一点委屈。
你却……这样不爱惜自己!
你竟然任自己落到吟风弄月阁那些人手里!你竟然让他们那样对你!
你有恃无恐,以自己作饵,逼著我醒来,所仗的不过是我的不忍心。
就如同此刻,你宁愿受这些痛苦屈辱,因为你知道我会心疼。
你吃定了我爱你,是麽?
你以为,我就真的……永远不会恨你?!
斛律安看著无伤的神情由冰冷而愤怒,最终转为恨意,只觉得心中渐冷,知道这一番苦难还远远没有完结。
即使有了这样的心理准备,当无伤抬脚踩上他灼热疼痛的欲望时,他还是不敢置信地瞠大了眼睛。
无伤的裸足柔软而冰凉,并没有用什麽力气,却足以让斛律安痉挛著挺起身。
身体被激越的快感席卷,心却如同堕入冰窖般恶寒。
"不……无伤……不要……"斛律安软弱地悲鸣。
不要……不要这样对我……不要……
"不要?"无伤冷冷一笑,脚下微微用力,轻易逼出斛律安的一串呻吟。
"这样子,也敢说不要?"无伤不怀好意地勾起嘴角,灵活的脚趾拨弄著他早已濡湿肿胀的前端。
斛律安在无伤脚下绝望地挣扎,欲望却无法抑制地愈发坚挺茁壮。
"不……不要……"他咬紧牙关,挤出低哑的嘶语,口中满是鲜血的腥甜。
"口是心非。"无伤不屑地冷哼,足下用力一碾。
斛律安嘶吼一声,猛然弹起,僵直,紧接著浑身抽搐。
欲望在无伤的脚下喷发出来,弄了他满脚的粘腻沾湿。
(一百零七)
即使是灭顶般的情欲狂潮,也无法洗去斛律安的痛苦与屈辱。
在无伤的脚掌蹂躏之下达到高潮,喷射出精液……
他不知道,还有没有人能比他更悲惨和低贱。
高潮的余韵一波波冲刷过他的身躯,带来一阵阵颤栗。
但他已经感觉不到。
占据他全部知觉的,只有心脏撕裂般的剧痛。
渐渐的,连这痛,也淡了。
他感到麻木的平静。
缓缓睁开眼睛,看著无伤。
看著无伤将沾满了精液的脚,送到他嘴边。
"舔。"无伤简单地命令。
他没有动,只是看著无伤,心里有些奇怪。
这个曾经那麽爱他的人,为什麽会对他作出这样残忍的事?
许是见他没有反应,无伤的脚趾挑开他的嘴唇,拨动他的牙齿。
他顺从地张开嘴,让无伤将脚伸入他的口腔。
"不喜欢的话,不妨咬下去。"无伤这样说。
咬吗?怎麽可以?会伤到无伤。
於是,他只是张大了嘴,一动不动。
"既然喜欢,就好好地舔吧!"无伤又说。
他喜欢吗?他似乎无法思考了,只是遵从无伤的命令,乖乖地伸出舌头,舔去那些腥涩的粘稠。
有些什麽东西顺著他的脸颊滑下,而他一无所觉。
无伤震动地看著斛律安眼中突然涌出的泪水。
曾经深邃湛然的眼眸,怎麽会变成这样毫无神采的空洞?
"无伤……你一定要毁了我吗?"耳边仿佛响起斛律安痛苦的低语。
无伤倏然而惊。
犹记得,当初马背上的肆意狂欢之後,斛律安给了他一个重重的耳光,曾经这样颤抖地问过他。
"无伤,你为什麽要这样做?"那麽魁武伟岸的斛律安,却抱著膝盖,埋著头,犹如一个受尽委屈的孩子。
"你想怎麽要我,都可以。想怎麽欺负我,也可以。但是……"他的喉间哽咽。
"你一定要毁了我吗?"
一定要毁了他吗?一定要毁了他吗?
毁掉脚下的这个人,何其容易。
但是……
一定要吗?
一定要让斛律安的自尊与骄傲,崩溃成什麽也不是的虚无吗?
一定要让这曾经如神祗般拯救过自己的男人,堕落成任人践踏的泥污吗?
一定要吗?
无伤闭一闭眼,心中终是大恸。
(一百零八)
眼前的一切,突然变得那麽难以忍受。
无伤猛然抽回脚,再不看斛律安一眼,转身往门口走去。
却不料,脚步方才迈出,铺天盖地的黑暗便迎面扑来。
他甚至意识不到,自己正在倒下。
"无伤!"斛律安失声惊呼,猛然弹身而起,一把抱住无伤。
在他怀里,无伤脸色惨白,双目紧闭,一如昏睡之时。
曾经主宰著斛律安的空洞麻木在这一瞬间分崩离析,无伤的安危再次占据他全部心神。
无伤……被他伤得那麽重的无伤……
会不会就此睡去,再不醒来?
小心翼翼地将无伤放在床榻上,斛律安探著他细弱的脉搏,连声低唤:"无伤?无伤?"
不多久,无伤缓缓睁开眼睛。
他伤势未愈,本就虚弱得很,又哪堪心神激荡?
原先还有一股恨意作为支撑,如今怒火已退,心中倍感凄凉,身体便自然而然地垮下来,只觉得眼前一阵阵发黑。
然而,他或许看不清斛律安眼中的担忧恐惧,却觉得出搭在他腕上的手指的颤抖……
无伤心中,又是一恸。
"结束了。你走吧。"无伤低声说。
你走吧。不要再逼我伤害你。
你可知道,方才你距离崩溃,只有一线之遥。
斛律安正欲争辩,却在循著无伤的目光看向自己的手腕时,哑然失声。
腕上一圈细细的丝线,拖著一段断裂的线头。
手腕脚踝,皆是如此。
"任何时候,只要任何一根丝线断了,那麽……一切到此为止。"无伤如是说。
而如今,四线皆断。
即使这是为救无伤而断的,也不会成为无伤赦免他的理由。
斛律安跪在无伤床边,瞪著断裂的丝线,竟好似僵住了一般。
为什麽……还不走?!
无伤咬一咬牙,冷声道:"怎麽,方才的那些滋味,这样让你舍不得?"
看著斛律安微微退缩的眼,无伤加倍恶意地嘲弄。
"我倒不知,堂堂斛律大帅,竟是如此下贱的货色!"
有一瞬间,斛律安的牙齿咬得咯咯作响,脸上的肌肉剧烈地扭曲起来。
无伤的恶意仿若有形,须臾之间,便已割得他遍体鳞伤。
然而,过了片刻,斛律安神色渐缓,却成了一种无力的怆然。
"无伤,你不必这样激我。"斛律安缓缓开口,声音里带了极力压抑之後的微颤。
"我来寻你之时,就已发誓,你若死,我以一死相殉,你若生,我以余生补偿。"
"除非你杀了我,不然……纵使为仆为奴,我也要在你身边!"
无伤微微一震,怔怔地看著斛律安,哑然无言。
斛律安顿了一顿,又道:"无伤,你的心思,难道我不知?"
"你虽爱我,却也恨我,纠缠其中,无法自求解脱。"
"所以,你才想逼著我离开,是麽?"
无伤颤动著睫毛,垂眸不语,神情却是默认了。
"无伤,你太高估我。"斛律安苦笑,叹息。"你既然不能解脱,又怎麽以为我能?"
(第一百零九)
原来……他们都没有解脱的福分……
没有……谁都没有……
并不只是他一个人……
心中的某一道堤防无声地破裂,泪水突然就从无伤的眼里涌出来。
透过泪雾,斛律安的神情那麽伤痛,又那麽坚忍,却没有一点点的仇恨怨怼。
万般滋味在他心里涌动,不知是爱是恨,是怨是悔。
无伤一把扯过被子兜头盖住,然後埋在被子里放声大哭。
他几乎不记得自己什麽时候这样哭过。他甚至不清楚自己究竟为什麽而哭。
他只是放任自己选择这样一种软弱而又不理性的方式,宣泄著压抑已久的情绪。
隔著厚厚的被子,依然可以听见无伤渐渐哭得透不过气来。
斛律安在床边默默地跪了片刻,低低地叹一口气,坐到床上,将那一团颤抖的被子,连同哭泣的无伤,一同抱进怀里。
安慰的轻拍中,无伤哭声渐歇,又过了会儿,慢慢从被子里探出头来。
原先的冰冷和恶意都已消失不见,只余哭得通红的鼻子和脸颊,以及泪水迷蒙的眼睛。
难得流露出脆弱的无伤,看起来说不出的诱人。
斛律安心中一动,感觉到自己的反应,急忙转开眼睛。
无伤微红的眼看了看他,突然问:"想要麽?"
斛律安微微一颤,不知无伤又待将他如何,只是抿紧了唇,一声不吭。
无伤又看了他片刻,低叹道:"那药厉害得很,你若是想……要了我无妨。"
要了他……无妨?
斛律安的欲望顿时骚动起来,他却咬了咬牙,沈声拒绝。
看著无伤有些讶异的神情,斛律安低低道:"我眼下控制不住自己,会……弄伤你。"
无伤微微一笑,眉眼都温柔起来。"没关系,我没那麽容易受伤。"
这……几乎是诱惑了。
斛律安的身子变得如火烧般灼热,却还是咬著牙不肯。
无伤也拿他莫可奈何,只得低叹道:"你……唉……你过来吧。"
抖开被子,将斛律安一起裹住。
充满魔力的指尖爱抚过斛律安的身躯,引发一串串的颤栗。
那麽温柔,那麽怜惜,带著满满的爱意。
斛律安轻轻地呻吟,几乎要感动得落泪。
无伤柔柔地俯身下去,吻向斛律安的嘴。
斛律安却下意识地侧头避开。
无伤讶然顿住,抬眼看向斛律安。
斛律安躲闪著无伤的注视,嘴唇开开合合,低低地挤出两个字:"我……脏……"
脏?
无伤微微僵住。
斛律安的脸上,汗水泪水、唾液精液,糊成一片狼藉,明明白白昭示著先前遭受的屈辱。
──由他亲自加诸其上的屈辱。
沈默片刻,无伤咽下所有的歉意和悔恨,贴在斛律安耳边曼声而笑,暧昧而又撩情。
"是我不够努力麽?安还有精神胡思乱想?"
说著,手上弄了个花样,斛律安"啊"的一声,浑身一颤。
无伤并不罢休,直接擒住他欲望的中心,手上渐重渐快,斛律安便在他的操纵中一阵阵痉挛。
"无伤……无伤……"斛律安求饶般地仰起头,大口喘息。
无伤一手捧住他的脸,深深地吻了下去。
(一百一十)
屋外众人还在嘁嘁喳喳说个不停,突闻一声轻响,无伤推门而出。
众人吃了一惊,齐齐往後退了几步。
无伤微微一笑,轻声道:"给我一套衣服,一盆温水,两条干净的巾帕,好麽?"
神色平和,看不出一丝异样。
"好!好!好!"心怀鬼胎的众人忙不迭应了,趁此机会,纷纷作鸟兽散。
过了一会儿,东西备好,无伤含笑接过,道了声谢,返身回屋。
瞪著再次合上的石门,众人好一阵沈默。
"有问题。肯定有问题。"公子恒喃喃自语。"他竟然朝我们笑。"
"是啊!"庸肆也跟著警惕戒备。"明明之前气怒成那样!"
"肯定是在心里打什麽主意呢!"有人支持,公子恒愈发坚信不疑。
"看来我们都要小心了。"庸肆皱紧了眉头,神情严肃。
他们两人如临大敌的样子,看得訾鹫笑起来。
"你们这是做什麽?无伤还能把你们怎麽样不成?"
公子恒白了他一眼。
"说得轻巧,无伤有多可怕,你难道不知道?"
那种心狠手辣……真真是想想也让人心头发颤。
訾鹫笑道:"那是对外人,对你们怎麽会一样?无伤其实是很温柔的。"
"温柔?!"非但公子恒,旁边好几个人一起叫起来。
"是啊!无伤是很温柔的,难道你们不觉得?!"訾鹫瞪圆了大眼,显得很吃惊。"他不过是喜欢用恶劣的方式,去做温柔的事情罢了!"
这个……明明是恶趣味好不好?
众人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倒也没有人再反驳訾鹫的话。
无伤取了水进来,无比温柔地为斛律安悉心打理。
斛律安见他脸色依然苍白,实不忍心他这般辛苦,几次想自己接手,都被无伤微笑著按了回去。
身上的污渍一一拭净,散乱的发鬓重新梳理,再穿上精致华丽的衣饰──斛律安整个人焕然一新。
无伤端详片刻,满意地一笑,在斛律安的脸上轻轻啄了一下。
"安,我们出去吧。"
门一打开,众人的目光便齐刷刷落在他们身上,等不及想知道,他们关在屋里的这些时间,有没有发生些什麽?
瞧这两人衣冠周整,神色如常,像是没事人一样。
不过,先前要了水……应该是有什麽的吧?
一道道好奇探究的视线在斛律安身上来回逡巡,简直恨不得把他扒光了看个究竟。
被这些人盯著,就仿佛那些邪恶的手又在他身上游走……
斛律安不由浑身僵硬,渐渐迈不开步子。
无伤警告地扫过众人,一手揽过僵硬的斛律安,搂了他的颈项,众目睽睽之下,便是一个又深又长UU1001词语替换四溢的吻。
斛律安被吻得晕晕乎乎,待到再睁眼时,只见众人都自觉地别开视线,干咳著散了开去。
(一百一十一)
此後的日子里,无伤待斛律安极其温柔体贴。
然而,即使在这样的轻怜蜜爱中,斛律安却渐渐发现,自己始终是心惊胆战的。
他害怕无伤,害怕得不敢相信自己能得到这样的温柔对待。
斛律安也曾一再提醒自己,既然得以挽回无伤,之前无论遭受了什麽都值得,不要再去介意。
然而,无论他承不承认、介不介意,那番几乎令他崩溃的折辱,毕竟在他心中留下了深重的伤痕。
与无伤相处之时,他总是格外紧张,只要无伤言谈举止之间稍稍有异,他就会感到突如其来的惶恐,轻则脸色惨白,重则浑身僵硬。
他一直极力掩饰,不欲无伤知晓,一来是不想无伤愧疚,二来麽,堂堂斛律安落到这般地步,实在太过丢人,真是不提也罢。
但是,这恐惧已深植入本能,并非他所能控制。
某一日,无伤不知说到什麽,神情骤冷,他心头猛颤,不觉握碎了手中的茶杯,顿时血流如注。
从无伤惊慌愕然而後若有所思的神情中,他知道,无伤已察觉了他的心病。
他看见无伤眼中的愧悔不安一闪而过,伸手拉了他过去,却不是为了清理伤口,而是深深地吻住他,直到他喘息连连,呻吟不断,完全感觉不到手上的伤,更记不得这伤是从何而来。
自那以後,无伤待斛律安愈发温柔,言行之间更是加倍小心。
至於那些一不留神惊吓到斛律安的时候,他总是不由分说地搂了斛律安过去,直吻到他浑身发软,忘记一切为止。
非常无赖的手段──但是有效。
渐渐地,斛律安不会再为无伤的一个扬眉,一声冷哼而恐惧颤抖,而是代之以脸红心跳,浑身酥软……
他真的说不出,这两种反应,究竟哪一种更丢脸些……
吟风弄月阁的众人还是常常会用奇怪的眼神打量他,不过是好奇探究的居多,并没有什麽恶意,斛律安也就渐渐学会了无视。
顾桓之对他的态度更是大为改观,只因所有人众口一词,称斛律安为救醒无伤的最大功臣──至於其中的奥妙,自然不会有人费心向他解释。
因此,熬过了最痛苦的日子,又解除了可耻的心病(虽然换作了另一种),斛律安可谓苦尽甘来,每天生活在无伤的温柔呵护中,幸福得无法形容。
这一日,宇文非托人传来消息,请无伤去端靖王府一聚。
斛律安自那一日之後再没有见到宇文非,心中颇为挂念,於是上了楼去寻无伤,想问方不方便与他同去。
无伤正站在窗口,不知看些什麽,颇为专注的样子。
斛律安好奇心起,悄无声息地走到他身後,伸手一拍他的肩膀:"在看什……"
这一掌还未拍实,就明显感觉得到无伤的身躯骤然绷紧,在听到他的声音之後,才逐渐放松。
斛律安一只手尴尴尬尬地悬在半空,再也拍不下去,心中渐渐明白了些什麽,一阵阵刀割般的痛。
这时无伤已回过头来,微微嗔怪道:"做什麽呢,吓了我一跳。"
虽是嗔语,却依然笑容恬静,声音温柔,不露一丝怒意。
然而这一次,斛律安终於没有错过他眼中还未来得及掩去的戒备与惊惶。
他呐呐地说了宇文非的邀请,然後魂不守舍地随了无伤赴约。
原来,无伤也会害怕。
这醒悟来得太迟,迟得斛律安不能不唾弃自己。
斛律安,斛律安,你是个何其不体贴的爱人?!
你是受了伤害,难道无伤就没有?
可他却忍了伤忍了痛,陪著笑脸陪著小心,极力弥补你受的那些伤害。
那麽,斛律安,你呢?
两相比较,你怎麽还有脸说爱?
"无伤,我……"斛律安几次试图开口,却都在无伤安静的注视下化作无声。
他明白,无伤不需要他的歉意,正如他不需要无伤的。
相比他们所遭受过的一切,一句道歉,何等苍白?
他们相爱,爱到可以容忍彼此残忍的背叛和伤害。
但是,信任?
那种并肩驰骋,纵横疆场,笃定对方会护住自己身後的信任?
只怕今生今世,再不可能。
无伤曾经问他,"安,你为什麽要杀我?"
而他的回答,伤透了无伤的心,几乎将他逼上死路。
他知道,无伤再也不会问同样的问题,因为他已得到了那个冷酷卑劣,但却真实的答案。
不想你与我为敌。不想你离开。
是的,他就是这样一个愚蠢而自私的混蛋,直到现在他甚至都不知道该做些什麽,来弥合无伤心上深重的伤痕。
(一百一十二)
一路上斛律安满心纠葛,就连见到了挂念已久的宇文非,也顾不上说什麽话,只是对著无伤发愣。
无伤见他这样,甚不放心,然而宇文非附在他耳边悄悄说了什麽,他脸色一变,起身和宇文非一起往房里走去。
斛律安还是第一次瞧见这两人的亲昵姿态,想想他们竟然是如此密友,不由仰天长叹,造化弄人。
无伤和宇文非渐行渐远,只留下斛律安一个人呆呆地在花园里坐著,满腹的心思不知有谁人可说。
在这个陌生甚至敌意的国度,他真的找不到一个可以倾吐心事的人。
无伤已不是他所熟悉的那个无伤。
就连宇文非,似乎也不是他认识的那个宇文非了。
过不多久,突然"砰"的一声,两坛酒落在他面前的石桌上。
斛律安吃了一惊,抬头看去,只见端靖又抛了个酒杯给他,接著一言不发地在他对面落座。
斛律安下意识地接住酒杯,呆了片刻,一手拍开酒坛上的封泥,自饮自酌。
没错,他是心中烦闷,正想借酒浇愁。
他也很想找人说说话,但是,和端靖亲王?
除非他疯了。
一杯又一杯的烈酒下肚,斛律安却觉得心中愈加窒闷,索性捧起酒坛,仰头痛饮。
顷刻之间,半坛酒入腹,他重重地放下酒坛,只觉胸中翻涌不定,无法克制。
"端靖,你为什麽要杀宇文非?"他喑哑著声音问出来。
他没有疯。但是或许他醉了。
醉了,就会想找人说话。无论和谁。
端靖默默地喝著酒,听了他这一问,举杯欲饮的手在空中顿了一顿,然後猛然仰头,一饮而尽。
"不能不杀。"他简简单单地回答了四个字,声音平稳,斛律安却听得出其中强自压抑的痛。
不能不杀。
宇文非在众目睽睽之下挟持端靖亲王,劫走天牢要犯──确确实实,不能不杀。
气氛沈滞下来。
斛律安灌了几口酒,又问:"那麽,你是怎麽让他原谅你的?"
端靖顿住手中的酒杯,面无表情地反问道:"谁说他原谅我了?"
不等斛律安接口,他已一字字地冷声道:"你该知道,有些事情一旦做了,就永远也不会被原谅。"
斛律安震动地看著端靖。
他突然意识到,眼前的这个男人其实比他无辜,也比他痛苦。
他落到这般地步,原因众多,但有大半要归咎於自己的一念之差,可谓咎由自取。
然而端靖却是没有过错的。
他只是……没有选择。
斛律安不知道该说什麽好了,於是只能沈默。
端靖慢慢地为自己斟了一杯酒,慢慢地送到唇边,慢慢地喝下去。
每一个动作都无比专注,仿佛那是世界上唯一值得他关心的事情。
然後他慢慢地放下酒杯,慢慢地抬起眼,看向斛律安。
他的眼睛痛苦而坚忍,仿佛也同样倒映出斛律安的灵魂。
"斛律大帅打算什麽时候回去?"端靖缓缓开口。
这才是他来找斛律安的真正目的。
斛律安的身份如此特殊,多留一天,就为两国之间的关系多增一分危险。
回去?斛律安涩然一笑。
他真是做梦都想念大草原的气息,想念信马由缰的自在,想念那些大碗喝酒、大口吃肉的兄弟,想得心都抽痛。
午夜梦回,睁眼所见皆是小小的逼仄的阁楼,简直令他憋闷得透不过气来。
他是想回去的,一天都不想多留。
但是,无伤呢?
他的亲人夥伴皆在此,是不是愿意离开?
之前举目茫茫,无人言说的寂寞突然涌上心头。
他在京城如此,无伤若跟他回去,又何尝不是如此?
隔了迢迢十年,无伤在那里几乎已没有朋友,若是寂寞了,委屈了,有谁能让他宽心?
不似此处,有全心全意向著他的吟风弄月阁的众人,有一心关爱他的顾桓之和顾楚,有陪著他聊聊心事的宇文非。
"我不回去。"斛律安在这一瞬间作出了决定。"只要无伤在这里,我就留在这里陪他。"
或许,只有这里才是无伤能幸福生活的地方。
他是粗莽的爱人,不知怎样才能求得无伤的欢心。
但他愿意尽量保证,在无伤有任何不快乐的时候,总是能得到安慰。
"不回去?"端靖挑一挑眉,带了几分讥诮。"国不可一日无君,军不可一日无帅。你擅离数日,已是不得了的大事,如今还想不回去?"
斛律安沈声道:"我已卸去大帅之职,军中自会有人统帅。"
端靖瞪视他半晌,确定他不是在开玩笑,拍案怒喝道:"斛律安,你疯了麽?!这其中的厉害,你难道不知?!"
斛律安抿唇不语。
端靖大怒起身,负手踱步。
"斛律安,你突厥骑兵虽骁勇,失了统帅,军心涣散之际,便是一盘散沙。"
"皇上若知晓,如何会放过这难得的机会?两国纵有和约在,又怎麽挡得住他开疆拓土的雄心?"
端靖在斛律安面前站定,凌厉地逼视著他的眼睛。
"斛律安,只因你一念之私,一场兵祸,只怕就在眼前!"
斛律安的性子,哪里忍得端靖指著他鼻子训斥,当下冷哼道:"怎麽,王爷执掌兵权,竟然畏战麽?"
端靖勃然大怒,厉声道:"我执掌兵权,是为镇守一方平安,岂能贪功恋战!"
"一将成名万骨枯!斛律安,你若以此为荣,莫怪我瞧不起你!"
(一百一十三)
斛律安张了张嘴,像是要争辩的样子,终於还是颓然将脸埋入掌心。
"我只是想好好爱他,难道也不行麽?"
端靖冷笑起来。
"你在做什麽梦?你我这样的人,哪里有好好爱一个人的福分!"
斛律安哑然片刻,长声叹息:"我明白。我明白。但是无伤……"
"无伤自然也要跟你回去。"端靖打断他。"斛律大帅的情人,岂能留在中原?"
斛律安拧紧了眉头,踌躇许久,方才咬牙道:"好,我去和他说……"
"我去。"端靖打量著斛律安凄凄惶惶的样子,冷冷地勾起嘴角。"你这样子,哪里说得动他?"
宇文非和无伤不知在说些什麽,宇文非垂著头一脸心虚羞愧,无伤则是又惊又怒的神情。
端靖隔窗瞧见这一幕,颇觉诧异,抬手敲了敲门,只见宇文非如蒙大赦,急急忙忙跳起来,从无伤的注视下逃开。
"靖,你来啦!"宇文非亲亲热热地拉了端靖进去,挡箭牌一般立在无伤和自己之间。
此时无伤已敛了怒容,起身向端靖施了个礼。
端靖不知他们葫芦里卖的什麽药,低咳一声,向宇文非道:"非,你先出去吧,我有事同无伤说。"
"什麽事我不能听?"宇文非的笑颜顿时化作警惕,戒备的眼神看得端靖一阵心寒。
"我只是来问他,打算什麽时候跟斛律安回去?"端靖强压了心中涌起的痛,淡淡地回答。
"他为什麽要跟斛律安回去?"宇文非反问。"他就不能留在吟风弄月阁?"
"不错,他不能。"端靖冷然道,"既然他与斛律安有涉,就不能留在中原,何况京城!"
"端靖!"宇文非气得口不择言,"我也与斛律安有涉!你要不要连我一起赶走?"
端靖的脸色瞬间煞白,连无伤都看得有些不忍心,轻唤了宇文非一声,叫他不要造次。
宇文非自知失言,偏又气不过,於是哼了一声,扭开头去不再说话。
无伤低叹一声,向端靖道:"王爷,无伤并无兴风作浪之意,只求一处容身而已,王爷也不能容我麽?"
端靖握紧了拳头,硬声道:"非我不能容你,乃是情势不能容你!无伤,你可知斛律安已为你辞去大帅之职,决意滞留京城?"
"什麽?!"无伤睁大眼睛,失声惊呼道,"他疯了麽?!"
"不错,他是疯了,疯到忘记自己职责所在。"端靖看著无伤微微苍白的脸色,毫不放松地逼问,"但是你呢,无伤?你知不知道其中厉害?你想不想看到两国战乱、尸骨如山?你愿不愿他成为酿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
无伤脸色死白,踉跄著後退几步,痛苦地闭上眼睛。
这其中的厉害,他怎会不知?好歹他也曾带过兵打过仗。
可是……离开?
离开收容他抚慰他的吟风弄月阁?离开他所有的亲人和朋友?
他突然感到一阵撕裂般的痛,仿佛早已相融的血肉,此刻被生生剥离。
跟著斛律安回去,又会是什麽情形?
经过这一次,斛律安是不是真的就能信他,从此再不猜疑?
就算他信,那麽大汗呢?
斛律安为寻他不惜辞帅出走,这是何等大事,难道大汗就不会对他百般忌惮?
突厥大军少不了斛律大帅,那麽,又有什麽必要留一个危险人物在大帅身边让他分心?
左思右想,总是前途惨淡,无伤心中不由升起了浓浓的倦意。
罢了。罢了。无论如何,总不能让斛律安成了两国战乱的罪人。
"无伤明白。"他轻轻叹了口气,静静地睁开眼睛。"请王爷宽限半日,容我与众人辞行。日落之前,无伤必与斛律安离京。"
(一百一十四)
端靖心中一块大石落地,再看无伤脸色惨白神情凄楚,不由有些怜悯,声音也放柔了几分。
"无伤,我知你心中凄苦。然而人生在世,有所必为,斛律安身担重任,尤其如此。你既然与他一起,便也要多担待几分。"
无伤轻轻点了点头,低声道:"王爷,无伤还有一事相求。顾大人和吟风弄月阁……"
端靖明白他的意思,却有些为难,不能妄下许诺,当下沈吟不语。
"你放心,有我在!"宇文非一把推开端靖,愤愤地站了出来。
他见端靖对无伤苦苦相逼,早已气得脸色发白,只是碍於事关重大,不好随便发作。
如今无伤已退让到这般地步,端靖却连个让他安心离开的承诺都没有,岂不是欺人太甚!
"谁想动顾大人和吟风弄月阁,"他恨恨地咬著牙,"先踏过我宇文非的尸体!"
端靖浑身一震,拼命握紧了拳头,指节一片苍白。
深深地吸了口气,正想说些什麽,无伤已朝宇文非摆了摆手,将他推到身後。
"王爷,吟风弄月阁并非寻常之辈,却也没有作乱之心。王爷若想京城太平,还是不要招惹他们的好。至於顾大人,他与此事全无干系,求王爷莫要追究。"
无伤顿了一顿,神色一整,肃然道:"无伤在此对天发誓,绝不敢助纣为虐,侵扰中原。突厥铁蹄踏上中原之日,便是无伤殒命之时!"
"无伤!"宇文非骇然惊叫。
无伤却没有理他,而是直直地看著端靖,等他一个回答。
端靖僵硬地点了点头,道:"如此甚好。"再也不看宇文非一眼,径直出门去了。
无伤看著端靖越走越远,轻叹道:"非,你伤了他的心。"
宇文非咬著嘴唇气恼道:"是,我是肆意妄为不知好歹的小子,比不上你的菩萨心肠悲悯众生!他这样逼你,你还帮著他说话!我伤他的心,又是为了谁!"
无伤见他当真生气了,只得移步上前,轻轻地抱了他,柔声劝道:"我知道你是在为我不平。可是,非,你也多少为端靖著想些。"
"你可曾想过,这次他为了我和斛律安的事,担了多大的风险?"
"他在朝中独掌兵权,原本就容易招人猜忌,若叫人知道他竟与突厥主帅有来往……那将是多大的祸事?"
"他甘冒这样的险,又是为了谁?"
宇文非埋头在他的肩窝里不作声,偷偷落了几滴眼泪。
难道他就愿意伤端靖的心?
可是无伤的境遇已如此悲惨,他若不站出来,又有谁能为无伤说话?
无伤轻抚著他的长发,低声问道:"王爷方才劝我的那番话,你听见了麽?"
宇文非默默地点了点头。
无伤低叹道:"他虽是对我说话,又何尝不是在请求你谅解?人生在世,有所必为,身担重任,尤其如此。非。你既然与他一起,就难免要多担待几分。"
宇文非沈默片刻,闷闷道:"说得轻巧。哪一天斛律安若对我那麽坏,看你能不能袖手旁观?"
无伤失笑道:"他哪里舍得?疼你还来不及呢!"
宇文非愣了一下,抬头细看无伤的神情。"无伤,你莫不是在嫉妒麽?"
无伤被他问得也是一愣,过了片刻,才缓缓露出一丝苦笑。
"或许吧。我嫉妒他对你那样好。有时候我甚至会怀疑,他真正爱的或许已不是我?若非如此,又怎能对我那麽狠心?"
宇文非忙嗔道:"胡思乱想!照你这样说,端靖也是不爱我的!"
"那不一样。"无伤苦笑著摇了摇头。"端靖是迫不得已,他心里是一千一万个不想你死的。可是斛律安……"
宇文非叹道:"你就原谅他一时鬼迷心窍吧!若说不爱,他後来为你受的那些苦,难道都是假的?"
无伤瞅了他一眼,突然冷笑起来。"你不提,我倒差点忘了……"
宇文非吓得不轻,猛地从无伤身边跳开,慌慌张张地往外逃。
"我安慰端靖去!"
一边说,一边跑得影子也看不见了。
(一百一十五)
"什麽!现在就走?"顾桓之惊讶地站起来,"为什麽这样著急?"
无伤笑道:"择日不如撞日。早走晚走,总是要走的。"
顾桓之恋恋不舍道:"虽是这样,总可以多待几天。"
无伤摇了摇头:"斛律安待在这里,我总是不放心。可叫他一个人回去,我又怎麽舍得?"
顾桓之闻言嗤笑道:"好你个见色忘义的东西!有了斛律安,便不要哥哥了麽?"
无伤毫不害臊地轻笑道:"长夜寂寞,你能陪我麽?"
转眼看见顾楚立在一旁,无伤一个闪身,绕到顾楚背後,搂了他的腰,吃吃笑道:"要不,你把顾楚还给我?"
顾楚乍不及防被他抱住,已惊得浑身僵硬,又被他在耳边那麽一笑,顿时整张脸涨得通红。
"你你你……放开!"明明是怒喝,偏偏气势不够,落到无伤耳中,倒像是害羞一般。
"偏不放,怎样?"无伤嘻笑著,变本加厉地往上一探,在他宽阔坚实的胸膛上摸了一把,"嗯,身材不错。"
"无伤!"顾楚大叫,用力一挣,偏又挣不开,只得转头向顾桓之求救道:"桓之!"
顾桓之又好气又好笑,上前去拉无伤。
"行了行了,找你的斛律安去吧!别在这里欺负顾楚了。"
无伤却赖在顾楚背上不松手。
"你不是舍不得我走?顾楚虽然还比不上斛律安,勉强也可以将就了。"
顾桓之见顾楚气得脸色紫涨,心中不忍,加了点劲用力把无伤扯开。
"走吧走吧!不要你将就!"
无伤这才松了手,嘻嘻笑道:"到底是谁见色忘义?有了顾楚,便不要弟弟了麽?"
顾桓之被他反咬一口,呆了一呆,才气得跺脚道:"瞎说什麽呢!要走就走!记得回来就好!"
无伤笑道:"那当然!就算不想你,我还想顾楚呢?"
一边说,一边飞身过去,在顾楚的脸上"啵"地亲了一口。
在顾楚的怒吼和顾桓之的惊叫中,无伤扬声大笑,轻轻一掠,出门而去。
顾桓之忿忿地扯起衣袖,一边咒骂一边用力擦拭顾楚被亲得湿润的脸。
擦著擦著,他的动作渐渐慢下来,一种难以言喻的心酸悄悄地涌上心头。
"顾楚,我是不是该把你还给恒之?"他像是在问顾楚,更像是在自言自语。"他一个人去那麽远,身边总该有个贴身照顾的人。"
顾楚有一阵没有出声,过了许久才哑声道:"我横竖是个奴才。大人要奴才怎样,奴才听命就是。"
顾桓之一惊回神,见顾楚别开了脸,满身皆是无言的抗拒,当下深悔自己一时失言,让顾楚难过了。
"我只是不放心恒之孤身远行,并没有别的意思,你不要多想。"顾桓之柔声宽慰。
顾楚梗著脖子,一声不吭。
顾桓之低叹一声,靠进顾楚怀里,捧了他的脸强迫他看著自己。
"你知道的,我一直觉得自己亏欠恒之许多。就算不提当年的那些事,这些年来,我也……"
他微微哽咽地压下泪意,低声道:"我对不起他。我不是个称职的兄长。但是……"
他深深注视著顾楚的眼睛:"我就算亏欠他再多,也不会用你来抵偿!"
顾楚看著顾桓之微微泛著薄雾的双眸,绷紧的身躯渐渐放松下来,缓缓伸手将顾桓之紧紧地嵌入怀里。
"不要再说那样的话。"他的声音低哑而颤抖,"不要当我是一个可以随便送人的东西。"
"我没有。我没有想把你送人。"顾桓之含泪低喊,"我只是太担心恒之。"
"其实我倒不怎麽担心。"顾楚勉强笑了一笑,"恒之少爷那样的人,不去害人已经很好了,别人要想害他,只怕很难……"
(一百一十六)
无伤出了顾尚书府,张狂的笑意渐渐收敛起来,轻轻叹了口气,往吟风弄月阁行去。
这会儿,阁里只怕正乱成一团吧?
訾鹫会帮他打包衣服,雪盈恐怕收拾了一大箱灵药,左方那些稀奇古怪的东西也一定不会少。
至於庸肆……不知是在生闷气呢,还是在庆幸可以逃过一劫?
无伤突然觉得有些鼻酸,放慢了脚步,默默地低下头,忍住即将夺眶而出的泪水。
前途虽然凶险,他却并不畏惧。
他愿意相信斛律安会竭尽全力保护他的安全。即使不然……他毕竟历练了这些年,任何人想要对他下手,都不是件容易的事。
真正让他感伤得无法自持的,其实是迫在眉睫的离别。
深深地吸了口气,无伤闭了闭眼,不准自己流露出一丝脆弱。
这些日子,他流过的眼泪已经太多。
带上一抹惯常的温柔浅笑,无伤缓缓踏入吟风弄月阁。
眼前的场面,却让他吃了一惊。
他确实想过众人会为他收拾一大堆东西以备不时之需,然而这座小山……未免也太夸张了些?
"这些……都是给我带走的?"无伤抱了万一的侥幸小心翼翼地探问,见众人一齐点头,不由无奈地笑起来。
"会不会太多了点?我一个人,哪用得了这许多?"粗粗目测下来,光是衣服就有十几包呢。
"谁说是你一个人的?"雪盈淡淡地反问。"你的伤只好了四成,你以为我会放你一个人去那塞外蛮荒之地?"
谁说塞外是蛮荒之地?无伤在心里偷偷反驳,却没有作声。
从来不曾奢望过的喜悦和希冀,在他的心底悄悄冒出头来。
"就是就是!万一有人给你下毒怎麽办?"左方全然不顾无伤已被他粹炼得百毒不侵,煞有其事地强调,"我是一定要去的。"
十多个人围上来,戚戚喳喳地强调自己的重要性,全都是阁内武艺精强手段狠辣却又魅惑众生的妖美男女。
无伤想想这些人到了斛律安那里不知会惹来多大的轩然大波,又是好笑又是担忧。
"你们都走了,这里怎麽办?"虽说许久没有人闹事,总还是要防著些的。
"谁说都走了?我不是在?"庸肆在一旁冷冷地说,满脸不开心的神情。
无伤侧头看了看他,微微蹙了眉,伤感落寞地轻叹道:"庸肆,你为什麽不去?你不想和我一起麽?"
庸肆呆了一呆,神情间大为狼狈,匆匆别开脸道:"不是。"
无伤又低叹一声,轻轻掠到庸肆身前,柔柔地攀上他的肩。"你在躲著我麽?"
庸肆无奈,只得转身面对无伤。
无伤幽深的水眸波光荡漾,凄婉哀怨地注视著他,仿佛在哭泣著他的绝情。
庸肆顿时心中一痛,不由自主地伸手抱了无伤,低声道:"无伤,我……"
旁边不知是谁重重地咳嗽一声,猛然拉回庸肆的心神。
再一看,只见无伤凄婉的眼中流露出一丝笑意,以及阴谋被破坏的不甘心。
"无伤!"庸肆恨恨地大叫起来。"你你你……"
"我怎样?"无伤笑意一敛,又哀伤地倚向他的肩头。"我只是舍不得你……"
明知其中有诈,这样哀哀倾诉的无伤还是令庸肆难以抗拒的心荡神驰。
幸好另一声咳嗽及时响起,庸肆一下子推开无伤,脸上的神情挣扎在迷恋与愤怒之间。
"好你个无伤,拿这一套对付我?"庸肆一边恨声大叫,一边远远地逃开。
不愧是倾倒众生的无伤公子,就连同样魔魅的庸肆,都逃不出他刻意的诱惑。
无伤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胆敢染指斛律安的人,怎麽可以轻易放过?
他又不能真的将庸肆如何,吓得他狼狈逃窜,意思也就差不多了。
(一百一十七)
"呀,这是要做什麽?"宇文非一踏进门,就瞧见堆成小山的行李包裹。"你们打算搬家?"
"虽不中亦不远矣。"绿心微微一笑,"我们打算开个分店。"
"分店?"宇文非起先有些摸不著头脑,然而一看绿心将眼光落在无伤身上,立时心领神会,喜笑颜开。"恭喜恭喜,恭喜发财!"
绿心抿唇一笑,大家心知肚明,这个分店一开,可不仅仅是发财而已。
无伤听见宇文非的声音,转头轻笑道:"非,你来了?"
他先前为了诱庸肆入罄,将魅惑之力张扬到极致,此刻尚不及收敛,於是这一笑,真正倾国倾城。
可怜宇文非哪里见过这般阵仗,一颗心顿时扑通扑通狂跳,脸颊染上两抹晕红。
无伤本无心如此,见他这样,倒有些好笑。
一转眼,看见宇文非身後端靖面色不豫,斛律安目瞪口呆,无伤心思一动,索性张开双臂,柔声唤道:"非……"
宇文非骨软筋酥,毫无招架之力,乖乖地飞身扑进无伤怀里。
无伤揽了他的腰,两人紧紧地拥抱在一起,深深一吻。
无伤和宇文非容貌风姿皆是上上之选,如此深情拥吻,其赏心悦目的程度简直天下无人能及。
瞧著这一对璧人,许多人都发出了轻轻的欣赏赞叹之声,更有甚者已在窃窃私语,其实他们两人在一起不是很好,要端靖和斛律安做什麽?
端靖看在眼里听在耳中,气得脸色铁青,浑身发抖。
就在这当口,无伤抬起脸来转向端靖这边,突然作了个鬼脸──那种气死你气死你气死你不偿命的鬼脸。
这种顽童般的举动,由绝美妩媚的无伤做出来,实在是诡异至极、可爱至极、也气人至极。
端靖瞪大了眼睛,一口气梗在胸口,顿时眼前发黑,几乎昏死过去。
无伤诡计得逞,不禁笑出声来,惊动了被吻得晕头转向的宇文非。
宇文非迷迷糊糊地眨了眨眼,顺著无伤的视线看去,正看见端靖一手紧紧捂著胸口,脸色难看到极点。
这一下,宇文非彻底清醒,惊叫一声从无伤怀里跳开。
"无伤!你……"瞧见无伤嘴角的笑意,他惨叫起来,"你故意报复我!"
无伤笑而不答,看著宇文非急匆匆奔回端靖身边,却又咬著嘴唇不知该怎麽解释;看著端靖甩开宇文非的手,转身出门;看著宇文非犹豫地回首看他,终於跺了跺脚,扭身去追端靖。
没错,他确实是故意激怒端靖,但要说是为了报复宇文非,却又不尽然。
宇文非或许任性了些,但对他这几乎是唯一的朋友却称得上披肝沥胆,两肋插刀,设计陷害斛律安,也实在是万般无奈。
他若还想著报复,就真的是见色忘义,重色轻友了。
他并不是在报复宇文非。他不过是想……帮他一把,而已。
端靖心中始终对宇文非抱愧,是以一直纵容著他的任性和无心的残忍。
然而,端靖也不过是个人,有血有肉会伤会痛的人。这样忍耐下去,总有一天他即使不伤害宇文非,也会伤害他自己。
到了那时,宇文非,你悔之亦晚矣!
还是那句话:沈屙须用猛药。
此刻端靖已气到最高点,足够他抛开所有的患得患失,直抒胸臆。
──也是时候让宇文非明白端靖的辛苦和委屈了。
(一百一十八)
斛律安怔怔地看著无伤,一阵阵的目眩神迷。
无伤的媚笑如此撩人,鬼脸又如此可爱。
还有两人拥抱亲吻的样子……斛律安晃一晃昏昏沈沈的脑袋,决定自己最好不要想太多。
"安?"无伤柔声唤他,"我们走吧。"
斛律安下意识地答应了,然後看见无伤身後的十多个人工蚁一样运送著小山般的包裹,不由茫然张大了嘴巴。"这是……"
"他们想和我一起去。"无伤的眼中闪过一丝害怕被拒绝的紧张,"可以吗?"
这些人……都要……跟著去?
斛律安的头顿时胀痛起来,简直就已经看到了可以预见的混乱成一团的未来。
但是……
"他们愿意陪你,当然最好不过了。"他勇敢地扯出一个欢迎至极的笑容。"那就一起走吧!"
或许,一开始是有些言不由衷的。
然而,看到无伤的眼睛一下子亮起来,他由衷地庆幸自己做出了正确的决定。
浩浩汤汤的人马,以最不引人注目的方式逐渐混入人群,轻易出城而去。
走在最後的无伤慢慢停下脚步,回望夕阳下的吟风弄月阁。
雕梁画栋的楼宇,被落日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色,让这声色糜乱之所显现出一种别样的庄严。
何谓糜乱,何谓庄严,或许本就存乎一心之间。
无伤无法克制地回想起一切的最初,回想起那个拯救他抚慰他为他起名"无伤"的少年。
苏眉……仅仅念著这个名字,也能令他感到一丝丝暖意。
苏眉苏眉,无伤永远感念你这份心意。
虽然辗转万丈红尘之中,身受七情六欲之苦,依然盼望,此心无伤。
(全文完)
好精彩~~~没有想到有这么一种爱,可以包容彼此的背叛和伤害 忽然不明白爱情是什么了 也许爱情和大海一样,可以包容一切
This entry was posted on 2011/08/02 at 上午2:05:00. You can follow any responses to this entry through the RSS 2.0. You can leave a respons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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