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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
(3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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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月
(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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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月
(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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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取暖》作者:狼九千
(一)
下午的谈判很顺利,比预期的时间早了两个小时。贺长风心情轻松地去超市买了菜,准备回家烧一桌丰盛的大餐。
回家......贺长风对自己的用词低笑一声。
他现在和苏眉莫默楚凌云住在一起──苏眉是他的妻子,莫默是他相恋十年的无缘爱人,楚凌云则是莫默现在的伴侣──这其实是个非常诡异和令人尴尬的组合。但是经历过惨烈的伤痛失落之後,他明白做人真的不能太贪心。
能像现在这样,就很好了。莫默显然很幸福,他在一旁看著,也觉得安心。
回到家里,苏眉还没下班,莫默还在午睡,只有楚凌云正在厅里打扫收拾,见贺长风提了大包小包进门,忙放下抹布过去帮忙,两个大男人一起站在厨房里洗洗切切。
原本互相敌视的两个男人,不知什麽时候开始了这种自觉或不自觉的合作。没办法,这个家里,会动手做家务的永远只有他们两个。
莫默?苏眉?拜托,谁敢劳动他们金贵的玉手去干这些粗活?
这两个各擅所长的外科医生,可以完成最精密最危险的手术,切个土豆丝却会切到自己的手指。当然,事後消毒包扎的动作的确非常利落。
其它的例如桌子上的灰这种小事就更不用说了,没人管的话他们会任其厚厚地积起来,搞不好还会用来记电话号码。
将他们娇惯到这种地步的,不是别人,正是他贺长风。现下又多了楚凌云做牛做马,可以预见这两位公子小姐会一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直到驾鹤归西......
忙碌的时光总是过得特别快,不知不觉就夜幕低垂,十余道色香味俱全的菜也陆续摆上了桌。
"烧了什麽呀?好香哦!"睡了一下午饥肠辘辘的莫默闻著香味飘了出来,看见满桌的菜,顿时眼睛一亮,飞快地冲去刷了牙洗了脸,在餐桌前正襟危坐。
"苏眉呢?还没回来吗?"面对一桌好菜却只能看不能吃,莫默实在觉得很难受。
"难道是加班?"贺长风也觉得意外,一般这时候苏眉都应该回来了。"我打电话问问她。"
电话接通,传来的却是"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的女声。贺长风再拨一次,还是如此。
奇怪了。苏眉明明是24小时开机的,就算在手术台上也不过是调震动而已。夜里睡觉的时候,好几次被无聊的电话吵醒,问她为什麽不关机,她总是说,"万一有急诊呢。"
和莫默一模一样。
这厢莫默索性离开了餐桌,免得禁不起诱惑。
楚凌云知道他定是馋得不行,有些不忍心,於是劝道:"要不你就先吃点儿?"
莫默摇了摇头。"不要。大家一起吃比较开心。"一边说,一边满房间溜达消磨时间。
贺长风正打算再打电话到苏眉的办公室试试,却听到莫默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他急忙抬头,只见莫默手里捏著一张纸,眼睛睁得大大的,满脸的不敢相信。
"怎麽了?"贺长风和楚凌云急忙上前去看。莫默朝楚凌云摆了摆手,面对贺长风时,却下意识地将那张纸藏到了身後。
贺长风的心突然一沈,却还是维持了从容镇静的外表,轻声笑道:"什麽东西不能让我看?"一边说,一边伸手到莫默背後去拿。一开始莫默捏得极紧不想交给他,後来似乎想到了什麽,渐渐松开掌握。
薄薄的纸拿到了手上,某种不祥的预感却让贺长风不敢低头细看。
在他身旁的楚凌云探头张望了一眼,和莫默一样发出了一声短促的惊呼。
贺长风被惊得微微一颤,下意识地将目光转了过去。映入眼帘的那行粗粗的黑体字,烈焰般灼痛了他的双眼。
那是一份──《离婚协议书》。
(二)
离婚?这两个字如同晴天霹雳一般在贺长风头顶炸响,令他有片刻时间脑海一片空白。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渐渐回过神来,低头看看手中的离婚协议书,再抬头看看莫默楚凌云,两人脸上的惊讶无措如出一辙,显然同样没有料到苏眉会做出这样的选择。
为什麽?贺长风在心里茫然痛苦地低喊,为什麽苏眉要提出离婚?
的确在最初的那一年里,莫默的伤心远走为他们的婚姻蒙上了阴影,两人在一起总带著些疏远尴尬。
但是现在......现在他们不是相处得很好吗?与莫默的心结解开之後,他们之间也恢复到从前的亲昵自然。就连他那些不堪的伤处,也都是苏眉在帮著上药。
为什麽在这个时候却要离婚呢?像现在这样过下去难道不好吗?他真希望苏眉就在面前,他可以抓著她的肩膀要她说个明白。
贺长风再次拨打苏眉的手机,再次听到关机的提示。
关机?!扔下离婚协议,就关机了事?!这样不会太不负责任吗?!贺长风忿忿地拨了苏眉办公室的电话,铃声响了一遍又一遍,始终没有人接听。
贺长风又冲到茶几边拿出电话簿,翻出苏眉父母家的电话,正想拨,莫默却轻轻地按住他。"长风,你若是打扰到她的父母,苏眉一定不会原谅你。"
贺长风愣了一愣,手中的话筒缓缓垂下。
不错,将心比心,他也不会希望有人打扰老父平静的生活。同样的,无论出了多大的事情,苏眉决不会躲到父母家让二老操心。
那麽,苏眉究竟会在哪里呢?贺长风拼命思索。她是会去疯狂购物?还是酒吧买醉?或者在饭店暂住?她平时都会去些什麽地方消遣?除了自己和莫默,她还有没有别的朋友?
以前他从来没有想过这些,因为苏眉总是在的。即使不在身边,也是一个电话就可以找到。
但是此时此刻贺长风突然意识到,自己对苏眉的了解多麽贫乏,联结又多麽薄弱。薄弱到苏眉只要关闭手机,就可以无声无息地消失在茫茫人海之中,而他竟不知何处可去寻找。
是他太忽视苏眉了。难怪苏眉会......
但是如果苏眉觉得不满,为什麽不向他提出?为什麽就这样毫无预兆地直接提出离婚?这一段婚姻关系在她心里究竟算什麽?为什麽可以就这样轻易结束?
苏眉......总是静静地陪在他身边的苏眉......如果没有她静谧安然的陪伴,他怎麽可能熬过失去莫默的痛苦?
但是现在,现在......他也要失去苏眉了吗?
强烈的恐慌从贺长风心中涌起。他再也待不住了,猛然抓起车钥匙冲出门外。他现在唯一的希望就是苏眉依然留在医院里,只是关了手机,也不接电话。
莫默看著贺长风急匆匆出门,又看看仍在桌上的离婚协议书,愁眉不展地叹了口气。他取出自己的手机摆弄了一下,屏幕上出现了一幅地图,在他熟练的操作下显示出一个小小的红点,定位於某处。莫默对著那个地方看了一会儿,什麽也没说,就关闭了屏幕。
"你知道苏眉在哪儿?"楚凌云问。他渐渐熟悉莫默身边常备的奇奇怪怪的设备。
"嗯。"莫默闷闷地答应一声。
"那......"楚凌云顿了一顿才问,"你为什麽不告诉贺长风?"
"苏眉不想让贺长风知道那个地方。"莫默拧起秀气的眉头。
楚凌云沈默了许久,才轻轻地说:"是苏眉不想,还是你不想?"
莫默沈浸在自己的心事里,听了这话讶然抬头:"你说什麽?"
楚凌云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三)
贺长风晚上七点出门寻人,直到午夜十二点,莫默才接到他打回来的电话。
"莫默,苏眉回来了麽?"贺长风的声音低哑而焦灼,带著些不抱希望的希望。
"还没有。"莫默轻声劝道,"长风,不要找了,你先回来吧。"不然,不等找到苏眉,你就已经垮了。
"我几乎把整个城市都翻遍了......"贺长风似乎完全没有听到莫默的劝说,自顾自地低喃。然而这个城市这麽大,越到深夜越是灯光霓虹,让他看得眼花。他找得那麽仓惶,越找越害怕。"莫默,苏眉会不会出事了?她会不会......"她会不会心情不好,多喝了点酒,然後在漆黑的小巷里遇上坏人?贺长风为了这可怕的猜测,声音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
"不会的,苏眉不会出事的。"这样失魂落魄的贺长风,实在让莫默不放心。"长风,你先回来吧,你这样......"
"不,我不能。"电话里传来引擎重新发动的声音,贺长风低声道,"我再去找。不找到她,我不放心。"
"你找不到她的!"莫默终於叫出来,"那个地方,你找不到的!"
电话那头的一切声音都消失了。过了许久,才传来贺长风轻轻的、微颤的询问:"你知道她在哪里?"
该死的。我竟然说出来了。莫默狠狠地责骂自己,逸出喉咙的却是一声轻轻的叹息:"是的,我知道。"
"她在哪里?告诉我!她在哪里?"贺长风的声音急切地响起,而莫默只能狠心拒绝。"我不能告诉你。"他轻声说,"但是我可以保证,她没有出事。"
"莫默......"贺长风的声音几近哀求,一点点动摇著莫默的决心。但是,但是他真的不能......
"莫默,算我求你。"这一次,贺长风是在明明白白地哀求了,"告诉我她在哪里。我一定要见她。"
苏眉,你怎麽可以就这样把贺长风扔下?莫默在心里无声地哀号。现在你叫我怎麽办?
"我不能告诉你。但是......我可以去找她。"莫默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你先回来。我去找她。"
"莫默......"贺长风还想争辩,莫默不由分说地打断了他。"没得商量。你先回来。等你到家了,我就出去找她。"说完就挂断了电话。
楚凌云在一边询问地看著他。莫默什麽也不说,只是找出了车钥匙握在手里,然後就坐在沙发上发呆。
大约过了二十分锺,房门打开,贺长风冲了进来。
五个多小时的疯狂搜索让他的眼中布满血丝,原本挺拔俊逸的身躯被疲倦和焦虑压垮了肩膀,如今的贺长风已没有一丝平时的冷峻从容,看起来只是一个狼狈的为情所困的男人。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楚凌云回想起平日里贺长风对待苏眉的漫不经心,在心里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莫默看了他贺长风一眼,依然没有说话,只是起身向外走去。贺长风挡在他身前想要说些什麽,被他抬起一只手制止。"你去吃点东西,洗澡,休息。我去找苏眉。我回来的时候,不想再看到你这幅鬼样子。"他的声音很平稳,却有著不容人违拗的坚决。贺长风微微愣了一下,然後缓缓退开。
一旁的楚凌云在莫默的示意下将贺长风推到餐桌边坐下,硬是塞了双筷子在他手里。贺长风看了眼莫默,机械地夹了菜送到自己嘴里,咀嚼,吞咽。他从不知道,原来自己烧的菜一旦冷了会是如此的难以下咽。
直到确定贺长风吃下了足够的食物,莫默才推开门走了出去。贺长风和楚凌云都没有发现,他的脚步是多麽的僵硬和不自然。
站在"夜恋"霓虹闪烁的巨幅招牌下,莫默咬紧牙关,握拳的掌心中满是冷汗。
许多年前,他曾经来过这里,那时他还是天真的少年,不知道这条路通往怎样的修罗场。现在他虽然知道,但还是要闯上一闯,因为苏眉就在这修罗场中。
莫默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昂起头,推开门,走了进去。无视一路的俊男美女夹道微笑,无视一路的灯红酒绿纸醉金迷,他直直走到最深处,挂著"工作区"标志的地方。
"这位先生请留步,这里是工作人员休息区。"一位妆容精致的女郎微笑著拦住他。
莫默强迫自己直视她的眼睛。"我找苏眉。"
"苏眉?不是从这边走哦。而且......"女郎眼神闪烁了一下,带了丝戏谑的神情。"难道她换口味了?你似乎不是她原来喜欢的那一型?"
莫默微微涨红了脸。"我不是为了那个。我是她的朋友,有重要的事情找她。麻烦您带我见她好吗?"
女郎挑了挑眉道,"苏眉可不是随便什麽人都可以见的呢。不过既然是朋友......我问你,苏眉喜欢哪一型的男人?"
"英俊成熟有受虐倾向的猛男。"莫默不假思索地回答。
"宾果!"女郎打了个响指笑起来,"果然是同道中人。来吧,我带你过去!"
第一关闯过了。莫默松了口气,随著她往深处走去,神经依然绷得紧紧的,另有一丝困扰萦绕心头。
这地方,似乎和记忆中不太一样了......
(四)
会所深处的某个地方,苏眉正用力挥舞著皮鞭。皮鞭呼啸的风声,击笞肉体的触感,以及男人沈闷的呻吟,让她得到痛快淋漓的宣泄。
芸芸众生里,隐藏著许多被"正常人"称作"变态"的异类。其中有一些喜欢承受痛苦、被人支配、接受惩罚,另一些则喜欢施加痛苦、享受支配和执行惩罚。苏眉是後一种,在这个圈子里,她被称作"女王"。而当她一身黑衣,带著金色的半脸面具,踩著高跟鞋傲然而行的时候,真的有一种君临天下、生杀予夺的气势。跪在她脚下乞求折磨的男人们,看起来那麽驯服而卑微。
但是她心里明白,在烛光鞭影、挣扎哀号之下,交织著的是同样寂寞到发狂的灵魂,以及非彼此不能满足的强烈欲望。
主或奴,S或M,只是需要,无关尊卑。
在她脚边,男人宽厚的背上布满鞭痕,一道道紫红色的鞭痕高高隆起,却没有破皮流血。
苏眉一向很懂得掌握分寸,从他颤抖和喘息的方式,她知道他已经得到了足够的释放,於是渐渐停手,将鞭子挂回墙上,走到一边等待男人恢复。
男人几乎虚脱地伏在地上,过了许久才缓缓抬头,满额的汗水顺著脸颊滑落。
"结束了吗?"他的声音因为过度的叫喊而沙哑。
"你觉得不够?"苏眉微微挑眉。
男人似乎想说什麽,结果只是摇了摇头想要起身,却又由於剧烈的痛苦而跌倒在地,紧咬的牙关间泄出一声难忍的呻吟。
苏眉静静地走过去,托住他的一条手臂,助他起身。
男人咬著牙站直身子,低头看看只到他下巴的苏眉,心中有些奇怪的感觉,让他忍不住想要探究。
"你为什麽不羞辱我?"他低声问。苏眉看了他一眼,"我不是很擅长羞辱,但是如果你需要的话,我可以试试。"
男人摇了摇头,接著苦笑一声,"你不觉得我很下贱?"
苏眉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看著他。在她静谧深邃的注视下,男人渐渐感到无所遁形的狼狈,语气不由自主地急促和破碎。
"但是,她们......"既往的那些女王们,"总是说......"用她们尖利傲慢的声音说,"说我下贱......"说他堂堂男子之躯,却宁愿跪倒在女人脚下任人凌辱,真是变态,下贱至极......
他或许是个变态,却也是个有自尊心的男人。被那些趾高气扬的女人如此羞辱,他心里不是不愤怒的。
但是他却无法克制对於疼痛的异常渴望,无法舍弃在暴风骤雨般的鞭打中剧烈释放的快感。於是他只能一次又一次忍受那些羞辱,时间长了,渐渐连他自己都以为自己就是如旁人所斥骂的那般下贱。
然而这一次,这位初次谋面的女王却没有这样做。她只是默默地给予他他所需要的严厉惩罚,却不说片言只语让他难堪。
她甚至伸手扶他。在过往那些失去分寸的鞭打中,他即使脱力昏死过去,得到的也只有冰冷坚硬的鞋尖,以及变本加厉的恶毒嘲弄。
他一次次忍耐、屈服,终至无动於衷。
你以为自己会得到什麽?他甚至会嘲笑自己。作为一个变态、一个下贱到不惜花费金钱来寻求痛苦折磨的变态......你还想得到什麽?!
这位沈默的女王扶著他到一边的沙发上趴下,拧了冰毛巾为他冷敷背上红肿的鞭痕。瞬间的冰冷让他剧烈地颤抖,不同寻常的温柔对待却让他更加迷惑。
这算是售後服务吗?他发现自己无法克制地胡思乱想。感觉很不错。为了这片刻的温存,花再多钱也值得。
"你并不下贱。"他的头顶突然飘下一声轻轻的低语。什麽?!他猛然抬头,牵动了肩背上的伤,痛哼一声,眼睛却急切地看向苏眉。他听到了什麽?!
"你并不下贱。不比任何人下贱。你只是不应该把自己交给不懂得尊重你的人。"苏眉平静地看著他的眼睛。
她见过太多不能原谅自己的人,为了不同寻常的渴望和旁人的恶语,将自己折磨得痛不欲生。
"喜欢疼痛并不是罪恶。追求快感也不是罪恶。你不需要因为欲望而责备自己。"苏眉的声音温柔而平和。"众生有六道轮回,天人、修罗、人类、畜牲、地狱、饿鬼,其中人类之所以成为人类,就是因为摆不脱欲望的诱惑。这是人类固有的罪恶,不是你一个人的。"苏眉悲悯地伸出手,抚了抚男人汗湿的短发。"你是没有罪的。"
男人怔怔地看著苏眉。"你并不下贱。"这位美丽而尊贵的女王这样地宽恕了他。她说,"你是没有罪的。"
他慢慢地将脸埋进臂弯里,在苏眉温柔的轻抚下,崩溃地痛哭出来。
苏眉看著男人哭到抽搐的肩膀,轻轻地叹了口气。
或许我应该改行去当心理医生,苏眉默默地想,或者牧师。
这世上有那麽多痛苦的无法解脱的灵魂,而我或许能够安抚一二。
(五)
当苏眉终於能够送走恋恋不舍的客人时,已经是凌晨三点了。苏眉疲倦地打了个哈欠,走回自己专属的休息室。
推开门,只见莫默正在室内不安地来回踱步,苏眉顿时吃了一惊,飞快地进门、上锁,一气呵成。
"莫默,你怎麽会在这里?"苏眉的声音里有著掩不住的紧张。
"我来找你。"莫默说,紧接著又加了一句,"你放心,没碰到什麽事。"
苏眉的神情依然绷紧,莫默看著她,也跟著绷紧起来。"苏眉,你在这里很危险麽?"
苏眉皱著眉头道:"我没有危险,但是你有。万一被他看到......"她的语气急促起来,"这里是什麽地方,你不知道麽?有什麽事不能明天到医院来找我,非要到这里来?"
莫默看了她一会儿,轻声问道:"苏眉,你为什麽要和贺长风离婚?"
苏眉顿了一顿,缓缓靠在沙发上,懒洋洋地扯下面具,露出一丝讥诮的神情:"他找你来当说客?真是有胆识。"
莫默犹豫地咬著嘴唇,不知该怎麽开口。他其实有些明白,又有些不明白苏眉的心思。
"我看过了《未展眉》。"不知为什麽,他选择了这样一个话题作为开始,"苏眉,那毕竟只是一个故事,或者一个梦,你不能用它来代替真实。"
苏眉看著莫默淡淡一笑。"除了背景是虚构的,这和真实又有什麽区别?无论是男是女,我就是苏眉。就算被杀一次还学不乖,死上第二次,总也该明白了。"
"但是那个贺长风不是这个贺长风啊!"莫默急道,"你不能把对那一个贺长风的怨恨发泄到这一个身上!"
"的确不是。"苏眉冷然一笑,却有著说不出的嗔恨怨怼,"至少那一个贺长风曾经爱过我。"
莫默眨了眨眼,轻声道:"苏眉,或许长风也是爱你的。这次突然看到你的离婚协议书,他不知道有多震惊!"
"是的,震惊。"苏眉淡淡一笑,"不是伤心。我相信你清楚其中的区别。"
"他疯了一样地找了你一整夜!"莫默叫起来,"要不是我答应他来找你,他还想继续找下去,根本都不肯回家!"
"所以你才会到这里来找我。过了这麽多年,你再一次为了他来到这里。"苏眉了解地点了点头。"莫默,你依然那麽在意他。"
莫默微微一窒,然後毅然抬头直视苏眉的眼睛。"不错,我在意他。你知道的,我父母早亡,你和长风,现在再加上凌云,就是我最亲的亲人。我非但在意长风,我也在意你。苏眉,我和长风的事情都过去了,你不要多放在心上。你明明是爱长风的,现在他也真的很在意你,你能不能再给他一个机会?"
苏眉叹了口气。"莫默,你不要因为自己和楚凌云在一起了,就想著要把我和贺长风送作堆。我和贺长风认识十多年,如果他有可能爱上我的话,也不必等到今天。你觉得我还有必要抱这样一个不切实际的希望吗?我有必要耗尽余生来等待他可能会爱上我吗?你有没有想过,或许他根本就没有办法爱上女人?"
莫默张了张嘴,却不能回答。过了一会儿,他才轻轻道:"至少你试一下啊?不要这麽仓促就决定放弃。"
"或许我只是明白了万事不能强求的道理。"苏眉轻叹一声。"不是我的,终究不是我的。我再执著下去,只会让彼此都痛苦。"
"可是你现在这样,也是让两个人都痛苦啊!"莫默不明白苏眉的逻辑。
"长痛不如短痛。"苏眉淡淡道,"更何况长风并不是真的痛苦,他只是不习惯而已。毕竟我毫无怨尤地在他身後守了十年,突然说走就走。就算是养一条狗,养了十年之後突然走失,他也一样会满世界去找的。"
莫默还想争辩什麽,苏眉朝他摆了摆手。"莫默,这世界上最没有立场质疑我的人就是你。当初你扔下长风跑去南非一躲就是一年,你那时就没有想到过他会伤心?"
莫默的脸色如纸一般白。他到现在依然难以直面那时魂断神伤的惨痛。"那时候我太伤心。"他轻轻地承认。"我顾不上他。"
"我也一样。"同样轻轻地,苏眉第一次坦陈了自己的无力和悲怆。"当自救尚且不能的时候,又怎麽顾得上其他?"
取暖(6)
(六)
莫默不说话了,陪著苏眉一起陷入长久的沈默。悲伤的感觉在他心中涌动,让他的眼中充满了泪水。然而苏眉的眼睛却是干燥的。似乎从很久很久以前,她就没有了眼泪。
莫默咬著嘴唇,伸手将苏眉拥进怀里。苏眉静静地靠在他胸前,微微蜷缩著的身子看起来那麽纤细而脆弱,就像是一个伤心的女孩子。虽然她已经不是女孩子。虽然她从不承认自己伤心。
这个时候,莫默深深地责怪起自己。
他和苏眉从小一起长大,他是男生,本该多照顾苏眉一些。但事实是他总是被苏眉照顾著,就连後来有了贺长风,也同样受著苏眉的庇护。苏眉总是那麽安静地处理掉所有可能威胁到他们的危险,安静得让受她保护的人几乎无从察觉。如果不是那一次......或许他也根本意识不到,总是淡淡地微笑著的苏眉,竟然是这样悍勇而坚强的斗士。
然而,再怎麽坚强,她依然是女孩子。她或许不需要保护,却需要有人爱她的。
可是他忽略了,彻彻底底地忽略了。他沈浸在自己的恋情里,甚至喋喋不休地对著苏眉倾吐自己的快乐与喜悦,完全没有意识到,他所爱著的人,也为苏眉所爱。而这个男人,伤了他,也伤了苏眉。
如果一开始就知道贺长风终究不可能为自己所有,如果一开始就察觉苏眉的心思,他是不是就能忍痛割爱呢?他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枕在胸口的分量渐渐沈重,莫默低头一看,发现苏眉安安静静地闭著眼睛,已经睡著了。
她一定很累了。莫默心中一阵酸楚。白天连做好几台手术,晚上在这修罗场中沈浮,又伤心著贺长风的事──天晓得她什麽时候才能放松。
莫默一手搂著苏眉动也不敢动,另一手抽空发了个短消息给贺长风,报告他和苏眉都平安,暂时不能回家,让他们自己休息。发完短消息,顺手关机扔到一边,莫默犹豫地抬起手,轻轻地落在苏眉的背上。这是他喜欢的被安抚的方式,他希望苏眉在睡梦中能得到一些安慰。
守在家里的贺长风和楚凌云沈默地坐在沙发上看著电视。
足球赛在似乎很精彩,解说员的声音几次激动得拔高到声嘶力竭,他们却只是呆呆地看著,根本不关心踢球的双方是谁,到底进球了没有。
他们满脑子想的都是:莫默离开去找苏眉已经三个多小时了,怎麽一点儿消息都没有?他究竟去了哪里,找到苏眉了没有,为什麽这样神秘?
手机铃声突然响起,在深夜里响得特别惊心。
贺长风第一时间拿起手机,楚凌云也急忙探过头去看,却只有莫默发来的寥寥数语的短消息,既不说他们在哪里,也不说什麽时候回来。至於他们最关心的苏眉有没有回心转意,是不是还坚持要离婚的事情,更是只字都不曾提及。
贺长风按捺不住拨电话过去,听到的又是"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的提示。
见鬼了,他们究竟去了哪里?怎麽到了那里一个个都关机?!
楚凌云郁闷地靠回沙发,贺长风又盯著屏幕看了片刻,突然收起手机,向外走去。
"你去哪里?"楚凌云喊住他。
"我去找他们。"贺长风低声说。
"你知道他们在哪里?"楚凌云有些惊讶。待到贺长风"嗯"了一声,他才想到贺长风或许和莫默一样,有可以确定对方位置的仪器。但是他只能定位莫默,不能定位苏眉。
看著贺长风重新迈步走向门口,楚凌云犹豫著是不是要跟著一起去。
要说好奇心,他肯定也是有的。他认识莫默苏眉时日尚短,有什麽他不知道的事情很正常。可是连贺长风都不知道......他们的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麽药?
莫默曾经说过,"苏眉不想让贺长风知道那个地方"。现在看来,非但苏眉,其实莫默也不想让他知道。
这麽藏著掖著的,不晓得是什麽秘密。他倒也罢了,但若是让贺长风就这样冲过去,恐怕苏眉是不会高兴见到他的。
"你还是不要去的好。"楚凌云挣扎再三,还是出言劝阻贺长风。"莫默说过,苏眉不想你知道那个地方。"
贺长风停步回头,脸上怀疑的神色恐怕和不久之前曾经出现在楚凌云脸上的非常相像。
"你要是实在想知道,反正那地方你也有数了,改天再去找不迟。"楚凌云觉得自己很有点狡猾。"但是现在这当口,你一定要跑去让她对你更加不满意?"
贺长风紧紧地握著车钥匙站了很久,然後缓缓走回沙发坐下。
坐到天明。
取暖(7)
(七)
莫默半梦半醒地打了个哈欠,想要伸个懒腰却被什麽东西压住了手臂,於是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去看。这一看,吓得他失声尖叫起来。怎麽回事?他他他他怀里怎麽会抱了个长头发的女人?!
怀里的人──当然就是累极了靠在他胸口睡著的苏眉──被叫声惊醒,抬头看见莫默,同样显得有些错愕。不过她显然比莫默先反应过来,懒洋洋地离了莫默的胸口曼声笑道:"只是借睡一下,放心,没有做什麽。"边说还边抬手摸了摸莫默的脸,"漂亮是漂亮,可惜啊,不是我喜欢的那一型。"
莫默也是睡迷糊了才会惊到,眼下醒了,想想自己之前的大惊小怪本来就有点难为情,又被苏眉轻薄,当下羞愤地拍开她的手。
苏眉笑嘻嘻地站起来,自去盥洗室梳洗。莫默也跟著起身,活动一下僵硬了的四肢。
过了一会儿,苏眉换了平日里的衣服出来,长发还湿漉漉的。莫默急忙拿了大毛巾过去,细细地为她擦干。
苏眉一边接受他的服务,一边疑惑道:"怎麽了?这麽殷勤?"这种事情,从来都只有别人伺候他的。
在她身後,莫默无力地笑了笑,没有说话。
现在的苏眉虽然嬉笑如常,但他忘不了昨夜她流露出的深切的悲伤。
"苏眉,你在这里真的没有问题吗?"莫默关切而又担忧。在他看来,这个舒适豪华得堪比总统套房的休息室,何尝不是另一种意义上的牢笼!
"我在这里很好,很自在。"苏眉笑笑,"要说问题嘛......大把大把的猛男等著我宠幸,忙不过来倒真是个大问题。"
"苏眉,你不要把这里当成是吟风弄月阁。"莫默低声提醒,"你也不是这里的老板,不可能想怎麽就怎麽样。说到底这里是他的地盘,万一......"
"万一他真的想怎麽样,我在不在这里都没有区别。"苏眉一脸无所谓的神情。
莫默深深地伤心起来。"真的就摆脱不掉他吗?这麽多年了......他为什麽还不死心?!"
"他怎麽可能死心?"苏眉冷笑一声,"他那样的男人,就像是缠在身上的蛇,只要有机会就会蹿上来咬人一口。我若是愿意顺遂他的心意,说不定他还有可能早点生厌。但是我为什麽要?"苏眉的眼中闪过桀骜。"我偏不让他如愿!我宁愿和他耗上一辈子!"
莫默的眼中不知什麽时候已蓄满了泪水。"都是我不好!"他无法克制哽咽,"是我害了你!明明应该是我......"
"说什麽傻话。"苏眉拉回自己半干的长发,拉著莫默在身边坐下。"如果是你,大概已经死得连骨头都不乘。至少我还好好的,不是麽?"
她安慰地拍了拍莫默的肩膀,"别担心,他奈何不了我。"
"苏眉,你一定要小心!"莫默紧紧地抓著苏眉的手。"如果有危险,一定要告诉我!我会救你!我一定会救你!我......我已经不是当初那个没用的小孩!"
"嗯。"苏眉微微笑了。"我会的。我知道你很努力。我们......都很努力。"
我们很努力的长大,很努力的变强。在这冷酷的世间,无论是面对流言偏见、或著暴力强权,我们都会彼此守护。
听到开门的声音,贺长风和楚凌云一起从沙发上跳起来。坐了一整晚让他们浑身僵硬,但并不妨碍他们用最快的速度冲到门前。
门开了,却只有莫默一人。
"莫默,苏眉呢?"贺长风的声音紧绷而颤抖,"她有没有说什麽?她什麽时候回来。"
莫默一言不发,只是深深地看著他,轻声问道:"长风,你爱苏眉吗?"
你爱苏眉吗?贺长风的神情瞬间复杂起来。苏眉是他非常重要的人,就像是妹妹,就像是家人,不可或缺。但是,爱?
楚凌云就在一旁,所以他不能对莫默说,"我只爱你"。
於是他沈默。而他的沈默,以他无法意料的方式刺伤了莫默,令他愤怒起来。
"你不爱她,为什麽要娶她?"莫默的声音由低沈而至尖利,代苏眉问出她永远不会对贺长风出口的质问。"你不爱她,何必找她?你不爱她,又何必问起她?你不爱她,为什麽不签了离婚协议,为什麽不放她自由?!"
老天!他是那麽那麽地为苏眉不平!
莫默噙著眼泪,用力推开挡在门口的贺长风,笔直地冲入自己的房间,重重地甩上门。那一声巨响,震得贺长风和楚凌云心头一颤。
取暖(8)
(八)
楚凌云看看脸色惨白僵立原地的贺长风,再听听房里传来的阵阵哭声,心里说不出是什麽滋味。
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楚凌云返身锁上门,推著贺长风到沙发上坐下,无言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後往莫默房内走去。
推开门,只见莫默整个人扑倒在床上,抱著枕头放声大哭。
楚凌云在门边站了一会儿,然後缓缓走到床边坐下,看著莫默哭得抽搐的肩膀,轻轻地伸出手拍著他的背帮他顺气。没想到被他这麽一拍,莫默索性"哇"地一声号啕大哭起来。楚凌云吓了一跳,急忙收回手,惊得手足无措。正想著是不是自己离开会比较好一点,却见莫默扔开了枕头,一个翻身来到他身边,趴在他的大腿上哭得声嘶力竭。
过了许久,莫默的哭声渐渐低弱,然後精疲力竭地睡著了。楚凌云尽可能温柔地将他从自己发麻刺痛的双腿上移开,调整成舒服的姿势,再轻轻盖上被子。
双腿上湿热的泪痕已然变冷,渗入丝丝寒意,楚凌云也没有心思去管。他只是深深地看著莫默忧伤的睡颜,思索著:苏眉要和贺长风离婚,莫默何至於这样伤心?
贺长风坐在客厅里,闭著眼睛仰头靠著沙发背,脑海中一遍又一遍回荡的全都是莫默愤怒的质问。
"你不爱她,为什麽要娶她?"
是啊,为什麽呢?贺长风对自己苦笑起来。当时的想法已经记不太清了,大概......是以为这样对大家都好吧?
他需要一个妻子,苏眉也需要一个丈夫。他认识莫默苏眉那麽久,隐约知道苏眉虽然对同性没有爱好,却又奇异地无法忍受被男人占有。这样的苏眉,不可能成为一个正常的妻子,却再好不过地符合了他的需求──他无法确定自己能不能以男人的身份拥抱一个女人,因此,同样不可能成为一个正常的丈夫。
他和苏眉结婚,同时杜绝了来自双方家庭的逼婚压力,又能为他和莫默的关系提供极好的掩护──後一方面,除了苏眉,再也没有别的人可能成全。
所以,当时他以为,这是个对大家都好的决定。
他太自以为是了。
最终,他失去了莫默,又将失去苏眉。最终,莫默和苏眉都怨他恨他。
含泪怒斥的莫默,避而不见的苏眉......长长十多年的相处,竟连最後的一点情意都不曾剩下。
他是一个多麽失败的男人。
贺长风有一种想要流泪的冲动,然而眼眶却干涸著,空无一物。
或许,能够像莫默这样放声大哭出来,也是一种难得的幸福。
莫默的哭声和楚凌云的低语一起传入耳中,贺长风缓缓站起身来,留恋地扫一眼这个他和莫默曾经的家。
餐桌上还摆放著他昨天精心烹制的美食,不过一夜之间......这里已没有他的容身之地。
贺长风提了简单的行李想要离开的时候,却恰好碰上苏眉推门而入。两人毫无预料地打了个照面,齐齐都是一愣。
找了苏眉一晚,等了苏眉一晚,如今苏眉就在眼前,贺长风却被莫默的一通质问乱了心神,什麽都说不出来。
苏眉看了看贺长风手里的行李,往旁边让开一步:"要出差麽?"
"不,不是。"贺长风下意识地回答了,然後才回过神来,扔下行李,一把将苏眉拽进屋里,生怕她跑了一般死死抓著她的手臂。"你到哪里去了?"遍寻不著的焦虑和整整一夜的等待让他的声音沙哑而焦灼。
苏眉被他抓得痛呼一声,拧起眉头。贺长风惊觉自己太过用力,急忙放松力气。苏眉挣开他的掌握,径直往放著离婚协议书的地方走去。
"你都看过了吧。"苏眉在沙发上坐下,拿起离婚协议书翻看一下。"有什麽你觉得不妥当的地方,我们可以再商榷。"事实上,除了公司的股权和开惯了的悍马,她什麽都没有保留。如果贺长风坚持的话,就连那两样她也是可以放弃的。
贺长风的目光只盯著苏眉,看也不看离婚协议书一眼。什麽协议什麽条文,他根本就没有看,根本就不在乎。房子车子财产股权,那都是苏眉应得的,如果一定要离婚,他决不会亏待苏眉。
但是......
"为什麽要离婚?"贺长风轻轻地问,"我们在一起不好吗?"
即使没有爱情,他也会很用心地经营这段婚姻。他和苏眉,同样是世人难容的异类,同样求不到完满的幸福,能够在一起彼此慰藉,难道不好吗?
苏眉静静地看了他片刻,令他感到一丝隐隐的不安。
"我对你已经没有用了。"苏眉淡淡地说,"莫默和楚凌云在一起,你已不需要我为你们做掩护。"
贺长风愣了一愣,有些难堪地转开脸。虽然大家心知肚明他是为了什麽而和苏眉结婚,但是被苏眉这样直截了当地说出来,还是令他感到难言的羞愧。
"那并不是全部的理由。我是认真的,不会把婚姻当作儿戏。"贺长风说。他说得很诚恳。"我不会利用完你就和你离婚。"
"你会的。"苏眉淡淡地说,截断贺长风可能会有的辩解。"因为我不可能做一个正常的妻子,不可能为你生儿育女。不孝有三,无後为大。你一定会和我离婚的。"
贺长风张了张嘴,却没有说话。他突然无话可说。
苏眉也并没有说话。她只是轻轻地将离婚协议推到贺长风面前──她已在上面签了字。
取暖(9)
(九)
从理智上来说,贺长风完全明白苏眉的说法是正确的。他和苏眉结婚一年多,父亲已屡次示意他早些让苏眉生个孩子,都被他含糊带过。但是他拖得过一年两年,拖不过一辈子,总有一天,父亲会容不下一个拒绝生育的儿媳。离婚这条路,或早或晚总是要走的。
但是,但是......贺长风接过苏眉递来的钢笔,悬在空中,却迟迟签不下自己的名字......他的理智可以接受离婚的决定,他的感情却不能。
上一次基於理智做出的决定,让他失去了莫默。这一次,他决不允许同样的理由再让他失去苏眉!
一大滴墨水从笔尖滴出,弄污了待签的协议。多麽好的拖延时间的借口。贺长风暗自窃喜,忙不迭地套上笔盖。
然而抬头看向苏眉的时候,他愣住了。苏眉好整以暇地打开手提包,取了另一份协议书出来。贺长风敢用自己的脑袋担保,那个鼓鼓囊囊的包里绝对不止这一份。
苏眉是......有备而来的。她是铁了心要离婚。这个念头突兀地砸进心里,让贺长风感到极度的惊慌,或许还带了一点点愤怒。
"不!我不会签字的!"贺长风推开面前的协议书,猛然起身。"我不同意离婚!"
"你同不同意并不重要。"苏眉的神情平静却也冰冷。"长风,我只是为了顾及彼此的声誉,才希望可以协议离婚。如果你不愿意配合,我也可以走诉讼程序。"
贺长风心里一慌,强自镇静道:"就算起诉离婚,只要我不同意,法院也未必就判的。"
"就算一审判不下来,半年後再次起诉,法院一定判离的。"苏眉说得很简单也很从容,甚至还淡淡地笑了一笑。"半年。你最多也不过能强留我半年而已。但是闹得满城风雨,你要怎麽向你父亲交待?"
贺长风定定地看了苏眉一会儿,然後慢慢地苦笑起来。
"苏眉,你很了解我,知道我最在意什麽,最害怕什麽。"他轻轻地叹了口气,"所以,你很清楚怎样给予我最致命的打击。"
但是,作为一个谈判者,苏眉,你还太生嫩了。你不应该那麽早就掀开自己的底牌。
孩子的事情,我暂时还没有办法解决。暂时而已。但是你要离开我,却已经迫在眉睫。
苏眉,其实你并不恨我,并不想让我难堪,不是麽?不然,以你对我的了解,你有太多的机会让我万劫不复。
但是苏眉,你知道吗,对於我真正在意的,付出再大的代价我也在所不惜。
我在意父亲,在意莫默,永远不变。但是现在,苏眉,我也在意你。
他缓缓走向苏眉。"但是苏眉,一样是半年的时间,我们为什麽要用来彼此仇视?"
走到苏眉的面前,他屈膝跪下。跪下的时候,并没有什麽屈辱难堪的感觉,因为他很清楚这一跪是为了什麽,他想要的又是什麽。
"苏眉,我请求你,将这半年的时间留给我。"他抬头看著苏眉,捕捉到她眼中难以察的惊慌失措。意识到苏眉并非如她表现出来的那麽镇定从容,让他明白自己又多了几分胜算。
他用力握紧苏眉想要挣脱的手。"如果半年之後,你还是决定离婚,我一定签字。但是在这之前,请给我一个机会,让我好好对你。"他仰望苏眉的眼里满是哀求之色。"求你。"
不要理睬他!不要相信他!不要答应他!不要不要不要!一个声音在苏眉的脑子里拼命尖叫。不会有好下场的!一时心软,只会赋予他伤害你的机会!你还学不乖吗!
苏眉避开贺长风祈求的目光,低头看著两人交握的手。修长坚实的大手紧紧地握著白皙细致的小手,这是一个......珍爱的姿势。
有什麽不可以呢?她轻轻地笑起来。半年之後,所有的现实都不会改变,不生的孩子一样不生,该离的婚一样要离。但是在此之前,她可以享受半年的娇宠疼爱。
"好啊。"苏眉微笑著首肯,轻轻地回握贺长风的手。"半年。"
得到苏眉的应允,贺长风如释重负闭了闭眼,然後低下头,轻轻地吻了吻苏眉的手背。"谢谢。相信我,不会让你失望的。"
"我很期待。"苏眉微笑著说。
取暖(10)
(十)
就在他们各自若有所思地微笑凝视的时候,莫默已经开心地跑出来,手里还很奇怪地拿了个玻璃杯。
"就是嘛就是嘛。长风虽然有很多不对的地方,你也不能一棍子就把他打死呀!"莫默笑嘻嘻地摇了摇苏眉的肩膀,又对贺长风正色道:"你现是在缓刑期间,一定要好好表现,重新做人,知道吗?"
楚凌云尽可能不动声色地拿开莫默手上用作窃听器的玻璃杯,对於莫默毫不掩盖自己偷听的行径感到非常无力。
"既然都到齐了,就先吃饭吧。大家都饿著呢!"他把莫默从苏眉身上扯开,示意他为犹有心结的两个人保留一点私人空间。"我们先去热菜。"
叽叽喳喳的莫默骤来骤去,又留下苏眉和贺长风面面相觑。苏眉看了眼略显局促的贺长风,站起身道:"先吃饭吧。我下午还有两台手术,有什麽事等我晚上回来再说。"
这一顿饭,吃得有点安静也有点尴尬。
贺长风竭尽所能地以最优雅的绅士风度为苏眉服务,然而在商场应酬中练就的风度,用在家里实在是不怎麽自然。苏眉的用餐礼仪同样无懈可击,微笑致谢之间,却不知不觉就拉开了距离。
莫默把这一切看在眼里,郁闷得几乎要吐出血来。
"喂!瞧瞧你那蠢样!"好不容易捱到苏眉离开,莫默二话不说抬脚就朝贺长风踹去。"有没有追过女生啊!"
贺长风被他踹得退了两步,站定了之後,微微苦笑起来。"没有。"
他将所有的感情都用在了莫默身上,事业有成之後备受女性青睐,他唯一学会的也只有怎样拒绝。追求女生?他真的没有经验。
莫默也知道自己问了个傻问题,叹了口气道:"反正你刚才那样肯定是不行的。老天!简直是相敬如'冰'啊!我跟你说,追求女生嘛,就应该,应该......"具体的,他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他也没追过呀──於是求助地转头看向楚凌云。
"你看我干什麽?我也没追过。"楚凌云没好气地说。像他这种人,养活自己都辛苦,哪来的闲工夫去追女生?!
三个人面面相觑,突然觉得很无言。想想看,他们三个男人加起来将近一百岁,追求女生的经验竟然是零?
"哎,那个,没吃过猪肉总见过猪走路吧!"莫默努力重振士气,"我看人家都是送送花,吃吃饭,逛逛街,看看电影,然後就OK了。"
"你说的是还在念书的小情侣吧?有的是时间。"楚凌云质疑,"你看看他们两个,都忙成什麽样了?有那个闲工夫吗?"
莫默对楚凌云的拆台行径非常不满:"事有轻重缓急!现在是什麽时候啊!还有比追求苏眉更重要的事吗?长风再忙也会抽时间的对不对?"
贺长风苦笑道:"我可以抽时间,苏眉却不一定愿意配合啊。"
"再说你们不是都在家里看碟片的?去什麽电影院啊?"楚凌云又有疑问了。
"哎呀,这个你就不懂了!"莫默很神气地摆摆手,"培养感情嘛,就是要在电影院啊!黑漆漆的,可以偷偷拉拉手啊、吃个小豆腐啊什麽的。"
楚凌云顿时失笑。"他们是夫妻,睡都睡在一起哎!有必要到电影院去吃豆腐吗?晚上直接下手就可以了。"
"他敢!"想到此节,莫默顿时跳起来瞪著贺长风。"我警告你哦!不准趁著苏眉睡著对她怎麽样!不然,不然......"
他绞尽脑汁想著威胁,贺长风已经轻叹著保证:"你放心,我不会的。"
莫默和贺长风都清楚苏眉的特殊倾向,所以才有这警告与保证。但是楚凌云并不清楚,听了他们的对话,心里很不是味道。
貌似已经分开的莫默和贺长风,到底算是什麽关系呢?为什麽莫默可以这样理直气壮地勒令贺长风不准对苏眉下手?又为什麽贺长风要听他的吩咐为他守身?
如果他们注定要这样暧昧不清地牵袢一生,那麽他,楚凌云,又算是什麽呢?
他满怀心事地静默下来。
莫默没有意识到楚凌云的转变,依然眉飞色舞地为贺长风出谋划策。贺长风却发现了楚凌云的沈默,轻轻地推了推莫默:"让我自己好好想一想吧。你去陪陪凌云。"
莫默说得正兴起,突然被贺长风打断,疑惑地眨了眨眼。"现在陪你比较重要吧?陪他做什麽?"
是啊,陪我做什麽?楚凌云一阵气苦,一言不发地转身便往房里走去。
取暖(11)
(十一)
莫默终於後知後觉地发现了楚凌云的不快,虽然不明白究竟是怎麽了,但还是急忙追了上去,赶在楚凌云甩上门之前挤入房内。
"凌云?怎麽了啊?是我说了什麽吗?"他抱著楚凌云的胳膊仰头问。楚凌云沈默地扭开头不回答。
莫默头痛地叹了口气。他要操心的事情已经够多了,眼下又多了个闹别扭的爱人。
某种程度上来说,他和楚凌云算是两个世界的人,他从来不介意,但楚凌云是介意的。具体的表现形式就是,有些他根本就是无心的言谈,听在楚凌云耳里,却有著别样的意味。
那麽这一次,他究竟说什麽了呢?莫默皱著眉头绞尽脑汁。
"是因为我说的追女生的事?我真的没有追过啊,都是道听途说的而已。"他试探。见楚凌云没有反应,又猜道:"还是因为我没有请你去看电影?哎,出去看很累嘛,家里的沙发多舒服,还可以边看边吃零食。"楚凌云依然不吭声,就是说他猜得还是不对。
莫默沮丧地垂下头。有时候楚凌云的心事真的很难猜。
尴尬的沈默维持了一小会儿,楚凌云突然开口道:"我在想,苏眉实在是个很识趣的人。"
"什麽?"莫默抬起头来,满眼的问号。
楚凌云并不低头看他,只是自顾自地说道:"或许,我也应该识趣一点。"
莫默从他的声音里听出了点什麽,眼神微微一沈:"你这是什麽意思?"
"我的意思是,我挡了你和贺长风复合的路吗?我应该乖乖滚开吗?"楚凌云声音苦涩。他觉得自己真是没出息。真的要走,就该像苏眉一样走得干脆,尤其他根本没有离婚协议书需要签。他还要有此一问,其实难说是不是在自取其辱。
"你再说一遍。"莫默只觉得心口被人狠狠地捅了一刀,直痛得眼前发黑,连说话的声音都变了。"你再说一遍试试!"
楚凌云见莫默气得脸色煞白,抓在他胳膊上的手指都在微微颤抖,知道这一次是自己多心了,不由暗自懊悔,先前那番负气的话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来了。
莫默缓缓松开拽著楚凌云的手,远远地退後几步。他不想在愤怒伤心之下,失去控制地伤害楚凌云。
"凌云,我自问是在全心全意对你,和我当初对长风并没有什麽不同,或许还更小心一些。我已经失去过一次,所以加倍懂得珍惜。但是你......"他轻轻地哽咽了一声,幽黑的眼眸蒙上了一层泪光,带著些万念俱灰的空茫。"如果我所做的一切依然不足以让你相信我,那麽,我很抱歉......我再没有什麽可以付出的了。你可以走。我不会怪你。"
"莫默!"楚凌云突然感到害怕,一个箭步冲上去握住莫默的肩膀。"我,我瞎说的!瞎说的!你不要往心里去!"
莫默怔怔地看著他。"我是个没用的人。长风说要结婚,我不敢拦他,只是自己跑去躲起来。如果你要走,我也不知道该怎麽留下你。"他只会竭尽所能地付出,却不懂得该怎麽去争夺。
"我不会走!我不会走!"楚凌云紧紧地抱著莫默,大声保证。"这辈子我都陪著你,哪里也不去!"
他真的後悔极了。莫默对他如何他难道不知道吗?为什麽要说那些混账的话让莫默伤心?为什麽要用莫默的伤心来证明自己在他心中的地位?为什麽直到此刻他才意识到,他对自己的不自信,其实对莫默是一种深重的伤害?
莫默靠在楚凌云的怀里,轻轻地哭了。他不知道楚凌云的保证能维持多久,更不知道今後还会发生些什麽又让楚凌云想要离开。
"我不会走!""这辈子我都陪著你,哪里也不去!"或许他应该把这当作是愿望,而非诺言。
"我不会和长风复合。"擦干眼泪,莫默决定把事情对楚凌云说明白。"我已经有你。再说苏眉喜欢长风,我不想横刀夺爱。"
"苏眉喜欢贺长风?"楚凌云觉得非常惊讶。"哪里看得出来?"而且......他真不明白:"那她又为什麽要离婚?"
莫默叹了口气。这事情说起来著实复杂。"她也是迫不得已吧......"有感情因素,也有现实因素。莫默设法将来龙去脉讲给楚凌云听。
"是这样啊。"听完全部故事,楚凌云觉得苏眉真是可怜。"我本来还以为,苏眉喜欢的是他们那个院长呢!"
"什麽院长......"莫默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待到反应过来的时候,顿时脸色一变。
"你是说林轩?!"他紧紧地抓著楚凌云,力量大到让他痛得皱眉。"你怎麽会知道林轩?!"
取暖(12)
(十二)
楚凌云被莫默的激烈反应吓著了,结结巴巴道:"就,就是在医院里,见过啊。"
"那你为什麽说苏眉喜欢他?"莫默厉声逼问。这完全没有关联性!
"因为,因为......"楚凌云著实有些摸不著头脑,"因为我看到他们两个......和我们不是一样的吗?"
"哪里一样了!怎麽会一样!"莫默大怒。"林轩那个,那个......"他压抑著不要骂脏话。"反正他不是什麽好东西!凌云,你千万不要和他接触,明白吗!"
楚凌云表情奇异地看著莫默。如果再觉不出问题来他就是白痴了。"林轩到底有什麽不对?"他问。
"很不对!非常不对!反正你别理他就对了!"莫默一整个心烦意乱。他只盼楚凌云永远都不要和那个恶魔有任何牵扯。老天!他全赖苏眉相救才逃出魔掌,苏眉则到现在还不得脱身。如果是凌云落到他手里......套句苏眉的话来说,"死得连骨头都不剩"。
楚凌云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没有再追问下去,让他悄悄地松了一口气。
这时候,他还不知道自己犯了个重大的错误──像楚凌云这样的男人,不会接受蒙在鼓里的保护。
晚上六点多,完成了两台手术,苏眉回到办公室稍事休息。前一天晚上睡得太晚,实在有点累,但她脸上带了些愉快的笑容。
她在回想吃午饭时贺长风竭力想要对她示好却又不得其门而入的些微狼狈,回想莫默一脸恨铁不成钢的郁闷愤慨。不用想也知道,等她一走,贺长风肯定会被莫默一顿好训,关於送花吃饭逛街看电影云云──不是她小看莫默,他也只想得出这麽老掉牙的招。
但是......她很期待。就算是老掉牙的送花吃饭逛街看电影,她也很期待。
这些追求与被追求的小花样,虽然愚蠢,却也甜蜜。既然从前不曾有机会经历,那麽趁这半年的时间体验一下,也是好的。
苏眉想象著贺长风一本正经吩咐秘书"今後每天订99朵红玫瑰送XX医院心外科苏眉医生收",就忍不住觉得很好笑。再想象两人手牵手逛街,手里拿著棉花糖、棒棒糖、心形气球、或者500磅的充气大锤子......她终於忍不住趴在桌上大笑起来。
"怎麽啦?笑成这样?"门外探进一个脑袋,看到苏眉拍案大笑毫无形象的样子,不禁也跟著笑起来。
苏眉趴在桌上侧头看看来者,笑著朝她招招手:"孟洁啊,进来坐。"
孟洁走进办公室,顺手锁上门。"拜托,以後要发疯的时候请关门。万一被病人看到,你这一世英名就毁了。"
苏眉不以为意地坐直身子,朝孟洁笑道:"这麽晚了你还在啊?怎麽还不回家陪你亲爱的老公?"
孟洁的笑容微微一黯。"碰上了点不愉快的事,想找人聊聊。"
苏眉和孟洁本科五年同班同寝,彼此知根知底,所以一听这话就知道孟洁碰上的事绝不仅仅是不愉快而已。
"聊聊就行了?"苏眉很够义气地提议,"要不要找个地方来两杯?"
"我......我酒品很差的。"孟洁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我会不知道吗?"苏眉似笑非笑地勾了勾嘴角,站起来换衣服。"走吧。你放心,我保证把你平安送到家。至於回家之後你是想赞美温暖的被窝还是蹂躏美貌的老公......那就不关我的事了。"
这一晚上,孟洁喝了很多,说了很多,也留了很多眼泪。苏眉陪著她黯然神伤,完全忘记了贺长风还在家里等。
十点多的时候,莫默打电话来关心。他和贺长风楚凌云一起等来等去等不到苏眉,生怕又会有什麽变数。
知道苏眉在陪孟洁喝酒,他小小地松了口气。他和孟洁也是同学,於是在电话里聊了几句,然後告诉贺长风苏眉又要晚归不用等了,就径自去睡了。
莫默睡得著,贺长风和楚凌云却睡不著。
楚凌云眉头紧锁想了很久,对贺长风说:"昨天苏眉和莫默去的地方,你告诉我。"
"干什麽?你想去?"贺长风警觉地看他一眼。
"嗯。"楚凌云说。"我觉得那个地方有问题。和苏眉、和莫默,都有很大的关系。我想去看看。"
取暖(13)
(十三)
根据电子地图的标示,昨夜苏眉莫默所在的地方乃是市中心的某处。在贺长风的记忆里,那是一处占地广大的商厦,内有无数餐厅舞厅酒吧专卖店,其上又是办公楼,很难确定苏眉和莫默去的究竟是哪里。
贺长风沈吟良久,还是和楚凌云一起去了。那样的地方楚凌云从来也没有去过,放他一个人去闯,万一出了事,他怎麽对莫默交待。再说毕竟和苏眉也有关系,他不可能不好奇。
於是他们坐上贺长风的车,一路往市中心开去。
此时已是午夜,就算是这个越夜越美丽的城市,也透出了一丝倦色。当他们到达目的地的时候,沿街的商铺多半都已关了,只余霓虹灯闪烁。
他们驾车在这巨大的建筑外缓缓绕了两周,最後在距标识点最近的地方停住。看清了面前招牌上的大字,贺长风的心微微一动。
"夜恋",非常著名的会所。更重要的是,它的名声极其毁誉参半。然而,无论是褒是贬,都没有具体的内容可供参考,因为每一个光顾"夜恋"的客人都守口如瓶。
难道苏眉和莫默都是这里的客人?流连到夜不归宿的地步......他们一定很满意这里的服务。贺长风默默地猜测著,和楚凌云一起推开了"夜恋"的门。
出乎贺长风意料的,门内并不如他所想象的那般声色迷乱,反而非常的宁静和优雅。沿著长长的走廊看过去,有人在饮茶,有人在品酒,有人在打斯诺克......男男女女皆衣著华贵举止得宜,完全不输他参加过的任何商业酒会。
贺长风迷惑了一下,举步往里走去。如果苏眉只是在这里消磨一个晚上,倒也......
"就跟你说了苏眉不在!"一个气恼的女声划破宁静的氛围,让贺长风和楚凌云猛然一惊,齐齐向发声处看去。
走廊深处,妆容精美的女郎明显正在对挡在她身前的高大男人发脾气。"她又不是这里的职工!当然想来就来想不来就不来!就算来了也不一定接客!就算接客也不一定接你!我说得够清楚了吧!你要麽就跟我走,要麽就滚开!别戳在这里碍眼!"
她说得很清楚,太清楚了。清楚得让贺长风和楚凌云就像是狠狠地挨了当头一棒。
苏眉......接客?接什麽客?怎麽接客?这些都不用说明了,那个等著苏眉的男人已经说明了一切。
"您好,请问二位有什麽事吗?"女郎转头看见贺长风和楚凌云向她走来,急忙换上一个端庄得体的微笑。
"您好,请问苏眉......"说到苏眉这两个字的时候,贺长风的喉中似乎哽了一个硬结,下面的话顿了一顿,说不下去。
一听到苏眉这两个字,女郎的笑容立时收敛了大半。"很抱歉,苏眉不在。"
"那她一般什麽时候会过来?"贺长风问。
"这我也不太清楚,非常抱歉。"女郎彬彬有礼地说著抱歉,眼里却写著三个大字:"赶快滚!"
贺长风知道从女郎这里是问不出什麽了,或者说,他甚至有点害怕再问出些什麽,於是道了声谢就想离开。女郎却突然"咦"了一声,对他们叫道:"慢著慢著!"
贺长风停下脚步,不知她还有什麽事,却见女郎微侧了头似乎在听些什麽,过了一会儿,才对贺长风和楚凌云道:"我们老板说有请二位入内小坐片刻。"看她的神情,似乎也对这突乎其来的邀请感到非常的惊讶和好奇。
贺长风挑了挑眉,对这天外飞来的邀约表示疑问。女郎见状又补充了一句:"老板说了,想知道苏眉的事,可以问他。"
这话......很有问题。贺长风心中一沈。这再一次佐证了苏眉和这里的关系不简单。
但是他又觉得这实在不可能──以苏眉的条件,无论是哪一方面的条件,都完全没有必要在这种地方以这种方式......"兼职"。
"先生?"女郎的询问打断了贺长风的思绪。要不要接受这个莫名的邀请呢?贺长风下意识地看了眼楚凌云。
楚凌云看起来比贺长风更不知所措,他显然没有料到这一探会探出这麽惊人的秘密。苏眉竟然会......这,这怎麽可能?实在不像,实在看不出来啊?
"那就麻烦您带路了。"贺长风下定决心见见这位神秘的老板,看看他到底在打什麽主意,和苏眉又有什麽纠缠。眼下已经不是他想不想深究的问题。既然真相已经逼到了眼前,再逃避也是没有意义的。
监视器後面,俊秀的男子饶有兴致地勾起嘴角。
怎麽,昨天一时好心放过一只迷路的小白兔,今天就引来两条探头探脑的狗?
也好。兔子逗起来未免无趣,狗嘛......会一会无妨。
取暖(14)
(十四)
一扇毫不起眼的小门後面,是蜿蜒曲折犹如迷宫的走廊,到处都是岔路,几乎走上十几步就会转个弯。
贺长风不动声色地打量四周,试图记下自己走过的路,却骇然发现沿途是完全一样的布置,找不出任何一点可以作为标志的特征。
沿著走廊两侧,触目所见皆是一扇扇紧闭的门,门上镶著一般只有教堂里才会采用的五彩玻璃,隐隐可以看见里面晃动的人影。室内的灯光透过五彩玻璃照出来,映得走廊里一片斑斓。然而这光彩迷离的景象却伴随著奇异的寂静,唯一能听到的就是一行三人的脚步,以及空荡荡的回声。
走在这样的地方,贺长风的心中莫名地涌上一阵恶寒。
就在他萌生退意之前,女郎停在了一扇门前,轻轻地敲了敲门。五彩玻璃门无声地开启,明亮得近乎耀眼的白光洒遍了他们的全身。
贺长风在强光中眯起眼睛,隐约看见一道穿著白色长袍的身影向他们走来。在他身後巨大的十字架的衬托下,有一瞬间贺长风以为自己见到了神坛上圣洁庄严的神父。
然而,他听见楚凌云惊讶的声音:"林院长?"
几秒锺之後,眼睛就适应了明亮的光线。他看见眼前站著的人是林轩──苏眉大学里的师兄,工作後的院长。
"林院长?"他发出了和楚凌云同样惊讶的声音。
"老板,人带到了。"女郎向林轩行了个礼,转身就想离开。林轩却微笑著叫住她。
"水沁,你大概还不知道他们是谁吧?我来介绍一下。"他向楚凌云的方向微微示意,"这位楚先生是苏眉的朋友。而这位贺先生,"他的眼中闪过一抹光芒,"是苏眉的丈夫。"
原本有些不耐烦的水沁猛然扭头看向贺长风,两只眼睛瞪得圆圆的,满是震惊。紧接著,震惊就变成"糟糕!闯祸了!"的懊恼心虚的神情。
"咳,那个,贺先生啊......"水沁苦恼地皱紧眉头,试图为自己先前说的苏眉接客云云找一个合理的解释,却被林轩打断了。
"水沁,你先去吧。外面还有'客人'等著不是吗?"他刻意加重"客人"这两个字,明显是在暗示些什麽。
"他又不......"水沁还想说什麽,但是被林轩严厉的目光扫过,只能乖乖地住了嘴,满心不安地离开了。
看著水沁消失在走廊深处,林轩才转向贺长风和楚凌云,微微一笑。明明是斯文俊雅的男子,不知为什麽笑起来竟然有些阴森。
"二位请。"他引著贺长风和楚凌云落座。
林轩表现得就像是一个礼数周到的主人,为两位客人各斟了一杯茶水,然後坐回自己的座位,举杯示意。
贺长风和楚凌云虽然满腹狐疑,但是盛情难却之下,还是端起茶杯浅浅地抿了一口。
林轩满眼兴味地瞧著他们,并不急著开口。贺长风心想自己到了这莫名其妙的地方已经落了下风,也就按兵不动。
过了许久,林轩突然问道:"你们是不是在想,我为什麽要请你们过来?"
贺长风神情一凛,知道林轩就要触及正题,便也打点了十二万分的精神准备应对。
林轩笑了一笑:"因为我想看看,能让苏眉倾心的男人到底有什麽能耐。"
贺长风一愣,还没有反应过来,林轩已经叹息著摇了摇头。"我很失望。你们甚至连十年前的苏眉都不如。"
这是侮辱。贺长风想要愤怒,想要反驳,却发现不知什麽时候自己的舌头已经僵硬。他想要看看楚凌云怎麽样了,又发现脖子也不能转动。然後所有的知觉都消失了。他倒了下去。
楚凌云的情况比贺长风强一点,他还能够站起身,向林轩扑去。但也只是这样而已。他的拳头还来不及碰到林轩的鼻尖,身体就已经往地上滑落,发出一声闷响。
林轩冷笑著踢开脚边的楚凌云,无趣地撇了撇嘴。还以为会有一场激烈的交锋呢......对这些人抱有太大的期望,倒是他的错了。
"来人,把他们扔出去。"他厌烦地说。真想不通,苏眉会看上这样的废物。
幽暗的长廊中无声无息地出现几个人影,拖起地上的人就要出去。
"慢著。"林轩突然叫住他们,缓缓走上前去,抬起贺长风的脸,细细端详片刻。长得不错。就连他也不得不承认,贺长风的确是个英俊的男人。
众所周知,苏眉喜欢"英俊成熟有受虐倾向的猛男",现在看起来,贺长风至少符合了第一项条件。至於後面几项......林轩看著昏迷的贺长风和楚凌云,眼中慢慢浮现一丝笑意。"把他们送到我的别墅去。"
取暖(15)
(十五)
从昏迷中慢慢清醒的贺长风晃了晃有些昏沈的脑袋,缓缓睁开眼睛。耀眼的光线扑面而来,让他急忙闭眼。就在这一睁一闭之间,昏迷前发生的事情闪电般重现,最後的一幕正是林轩阴冷的笑容。
"既然醒了就别装睡了。"林轩的声音悠悠响起,似乎就在他面前。贺长风倏然而惊,下意识地睁眼,果然正对著林轩似笑非笑的俊颜。
"贺先生的身体比较虚弱啊。"林轩淡淡地往旁边瞟了一眼,"楚先生已经醒了有一会儿了呢。"
贺长风顺著他的目光看过去,见楚凌云就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呈十字形铐在墙上,身上几乎全裸,只留了一条内裤。贺长风急忙低头打量自己,只见也是同样的狼狈模样。
"你想干什麽?!"贺长风努力镇定了心神,沈声喝问。
林轩轻笑一声,似乎觉得他很愚蠢。"这是一个俘虏应该有的态度吗?"
俘虏?贺长风双眉一扬,正欲开口,突然锐利的破空之声响起,林轩手中的皮鞭毒蛇般吻上他赤裸的胸膛,留下一道鲜红的血痕。贺长风痛得浑身绷紧,亏得及时咬紧牙关,才没有惨叫出声。
"这是教你放聪明一点。既然落在别人手里了就不要乱说乱动,明白麽?"林轩微笑著收起鞭子,"在这件事上,楚先生就比你懂事得多。"
贺长风轻轻地吸著气缓解胸口的灼痛,这才意识到楚凌云自始至终都没有发出一点声音。他带著三分疑惑七分担忧再度看向楚凌云,只见他铐在墙上的双手紧握成拳,两颊的咬肌绷得死硬,只是瞪著林轩,不言不动。
其实楚凌云本不是这样镇静的性子,换作别的时候,拚著挨一顿鞭子也要问候林轩的十八代祖宗。现在他之所以能够忍耐,是因为终於记起了莫默的警告。
"林轩那个,那个......反正他不是什麽好东西!凌云,你千万不要和他接触,明白吗!""很不对!非常不对!反正你别理他就对了!"他从未见过莫默如此地愤怒和烦躁,也从未听过莫默用这样嫌恶的语气提起一个人。
他意识到了莫默正在隐瞒一些什麽,然而他没有意识到这隐瞒其实是莫默对他的保护。於是,他莽撞地闯入了一个危险的陷阱,还连累贺长风也一起陷了进来。
事到如今,他不知道该怎麽做。但至少他比贺长风更清楚林轩的危险,所以不会多做徒劳无益地挣扎。
见贺长风和楚凌云都沈默下来,林轩满意地点了点头,按下了电话的免提键。铃声只响了两下,就被苏眉接听了。"您好请讲。"苏眉的声音听起来很清醒,似乎还没有睡。几乎是同时,话筒里又传出莫默睡得迷糊的应答声。
"小白兔也在啊。"林轩有趣地挑了挑眉头,"苏眉,你和小白兔一起到我这里来做客吧。贺长风和楚凌云我已经请过来了。"
电话那头一片沈默,似乎正在估量他言语的真实性。
林轩轻轻地笑了一笑,抬手又是几鞭朝贺长风抽去。"先来的两位,给点声音吧。"
贺长风咬紧了牙关,在狂暴的鞭雨中一声不吭。这种时候,就算被活活打死他也不会出声的。他已经明白了这是一个陷阱──为苏眉而设的陷阱,而他和楚凌云,不过是为了将苏眉诱入陷阱的饵料。
"你在哪里?"苏眉平静的声音打断林轩的施暴。
"我在别墅里,你认识的。"林轩笑起来,对於苏眉这麽快就接受了现实非常满意。"来吧。我等你。"
两声轻轻的"喀嗒"声,电话挂断了。没有任何多余的言语。
将电话扔到一边,林轩脸上明显挂著愉快的笑容。
很好,苏眉还是苏眉,没有惊呼没有尖叫,没有因为这些年的安稳生活退化成没用的废物。
林轩的目光扫过铐在墙上的贺长风和楚凌云。这两个人都在他手里,苏眉可以说是落了十足的被动。明知道是陷阱,她也只能乖乖地跳下来。这样的劣势之下,她会怎样应对?他倒真有几分期待。苏眉......从来都不会让他失望的。
挂断电话的苏眉轻轻地闭了闭眼,睁开眼时,看见穿著睡衣的莫默站在面前,神情非常的无措。
"我......我睡著了。我不知道他们怎麽会他跑到林轩那里去。"莫默几乎要哭出来,"我明明警告过他......"
"这不怪你。这一天早晚会来的。"苏眉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别怕。十年了,我们吃了多少苦,不就是为了这一天?"
莫默哽咽著点了点头,泪光闪烁的眼里渐渐褪去惊慌脆弱,显出岩石一般的坚定刚强。
是的,十年了。三千六百多天,每一天他都在磨砺自己。今天林轩就会知道,十年前只会哭泣的小白兔,已经长出了足以保护自己、捍卫爱人的尖牙利爪,不复软弱可欺。
他们交换了一个坚定的眼神,各自回房换装准备。
这一去免不了一场恶战,衣物上当然以轻便利落为第一要素。考虑到林轩那方面的武力装备,防弹背心和短匕首也是必不可少的。
苏眉一边收拾打理,一边在脑海中重现林轩的别墅──距离、方位、门禁、布置──精确到她所能记起每一个细节。这其中的任何一个因素,都可能决定今夜的一战是胜是败。面对林轩这样的敌人,再怎麽小心都是不过分的。
相比之下,时间反而显得不那麽重要。林轩是非常有耐心的人,他可以等待十年才设下这个陷阱,当然不会介意再多等几分锺。她甚至觉得,林轩会希望她准备得越充分越好,这样他才能玩得尽兴。
至於身在险境的贺长风和楚凌云......他们只是诱饵。在猎物踏入陷阱之前,诱饵是不会受到真正的伤害的。
取暖(16)
(十六)十分锺以後,苏眉和莫默在客厅会合,两人都穿了利落的黑色劲装,手腕上缚著锐利的短匕首。
苏眉想了一想,从腰里抽出一个黝黑的东西,抬手扔给莫默。"拿著。"
莫默接在手里觉得沈甸甸的,定睛一看,不由惊呼一声。"苏眉!"他看著手里的枪。货真价实的沙漠之鹰啊!
"给你防身的。"苏眉勾了勾嘴角,"不要说你不会用。"
莫默沈吟片刻,又将枪抛还给苏眉。"我自己有。沙鹰太沈了我用不惯。"
他打开抽屉暗格,取出自己的GLOCK-18。苏眉微微一笑,将沙漠之鹰别回自己的腰间。
一样的。他们都是一样的。不惜游走在危险的边缘,不惜踏上法律的禁区,也要让自己变得更强。因为他们将要对抗的,是修罗之王。
"苏眉,接下来你打算怎麽做?"坐在苏眉的悍马上,莫默问。对於林轩苏眉比他了解得多,所以这次行动以苏眉的意见为依据。
"闯进去。"苏眉稳稳地开著车,飞驰在通向郊外别墅的路上。
"硬闯吗?"这个方案有些出乎莫默的意料了。他还以为会是潜伏突袭之类。闯?他们毕竟只有两个人啊!
苏眉淡淡地笑了一笑。"狭路相逢勇者胜。"
既然到了这个地步,正面交锋是无法避免了。论枪法、论拳脚,她和莫默身手再好,也比不上林轩手下那帮拿杀人当饭吃的职业杀手。现在他们唯一胜出的,只有为了爱人不惜以命相搏的悍勇之气。
狭路相逢,勇者胜。
林轩好整以暇地泡了壶茶,坐在沙发上等著苏眉和莫默的到来。漫长的静默中,贺长风终於能够仔细打量这个所在。
他们身处在一个非常宽敞的空间里,顶上吊著奢华繁复的水晶吊灯,林轩坐的地方是宽大的真皮沙发组,正对著墙上的巨幅液晶屏。在他和楚凌云的对面是一整面的落地玻璃,玻璃外面似乎是一大片草地,远处可以看见黑漆漆的树影。视线范围之内,看不到其他任何建筑物的踪影。
这应该是远郊的某处私家别墅,贺长风在心里判断。那麽苏眉驾车来到这里,至少需要一个小时。
非常难耐的一个小时。铐在墙上双手从胀痛变为麻木,胸膛上的鞭痕依然灼痛,近乎全裸的身躯在午夜的寒冷中起了一阵阵的颤栗。然而这一切都比不上为苏眉和莫默担忧的焦灼。
他希望苏眉和莫默不会上当,希望他们会选择报警,而不是冒冒失失地跑来,落入林轩的陷阱。他和楚凌云可以咬牙忍受林轩的暴力和羞辱,但是如果这一切发生在苏眉和莫默身上......他无法也不敢想象。
时间一分一分过去,远处出现了两个小小的光点,然後越来越近,越来越亮。
"来了。"林轩放下茶杯,站起身来。他的眼中爆起灼灼精光。
空荡荡的大厅里突然涌入了十多个黑衣人,手里拿著的是......枪?!
贺长风确认自己没有看错的时候,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天哪,他们究竟招惹到了什麽人?竟然,竟然这样明目张胆地持有枪械?!
在林轩的示意下,整个大厅的灯光暗了下来,只留两束明亮的光柱从天花板射下来,将贺长风和楚凌云笼罩其中──犹如博物馆中隆重陈列的展品,不容人看不见。
果然,远远的引擎咆哮声轰然响起,两盏车灯加速靠近。
林轩笑了一笑,命人敞开大门。十多名黑衣人如同迎宾队一般分列两旁,唯一的差别是手里拿著的是夺命的枪。
贺长风剧烈地颤抖起来。他张开嘴想要大喊,警告苏眉不要踏入这陷阱,虽然他也知道苏眉不可能听见。
一把手枪插入他张开的嘴里,枪口直捅入他的喉咙深处。
"你希望苏眉第一眼看到的就是你脖子上的大洞?"林轩的笑容阴冷地让人从骨子里发寒。
贺长风瞪大眼睛,浑身都僵住了。在这样赤裸裸的死亡威胁面前,他无法克制自己的恐惧。他会死。只要眼前的这个人轻轻地动一动食指,扣动扳机......
林轩轻蔑地一笑,收回手枪。他太清楚这些懦弱的死老百姓了,面对手枪,没有吓得尿裤子就算坚强。
怎麽比得上他的苏眉?他转身走向门口,准备亲自迎接苏眉的到来。
看看我是多麽的敬慕您,主人。十四支AK-47组成的仪仗队,是不是足够表达我虔诚的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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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agle .50 AE (Deagle) 沙漠之鹰价格 : $650原产地: 以色列制造商 : 以色列军工口径 :
.50英寸快枪弹容弹量(CS) : 7最大备弹量: 35射程 : N/A重量(空枪) : 1.8 kg弹重 : 19.4 克初速 :
1380 英尺/秒枪口动能 : 1650
焦耳杀伤力:46装甲修正:0.15弹夹更换速度:2.20秒射速:3.78发/每秒备注:大名鼎鼎的"沙漠之鹰",手枪类中唯一可以打穿墙的武器,对於未装备头盔的敌人如击中头部可一枪致命,备弹量少是最大缺点
。
Glock 18价格 : $400产地 : 澳大利亚制造商 : Glock口径: 9mmParabellum容弹数: 20 发最大备弹量:
120 发射击距离: N/A重量(带弹夹) : 0.9 kg.
弹重 : 8 grams初速度 : 1132 英尺/秒枪口动能 : 475
焦耳杀伤力:14(单发),42(3发连射)装甲修正:0.36弹夹更换速度:2.26秒AK-47价格 : $2500产地 : 前苏联制造商 :
Avtomat Kalashnikov口径 : 7.62mm 北约弹容弹量 : 30 发最大备弹量:90有效射程 : 600
rpm重量(带弹夹) : 4.79 公斤弹重 : 7.9 克初速度 : 2329 英尺/秒枪口动能 : 1992
焦耳杀伤力:32装甲修正:0.16弹夹更换速度:2.46秒射速:8.60发/秒备注:大名鼎鼎的AK47,中远距离上头三枪奇准无比
,中远距离上头三枪奇准无比,正中3枪即使没被打中头部也没剩几口气了,巨大的威力带来的是连发时巨大的後坐力和巨大的偏差。恐怖主义分子的最爱。
以上枪械资料来自网上的《CS武器全介绍》(http://bbs.sintry.com/viewthread.php?tid=33706),我对此毫无研究,如果有什麽不对的地方也很正常,请多多包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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取暖(17)
(十七)
远远的苏眉和莫默就看到了贺长风和楚凌云铐在墙上的近乎全裸的身影。明亮的光柱之中,甚至可以看清贺长风的胸膛上布满了一道道鲜红的鞭痕。
怕她不够生气麽?苏眉低低地咒骂了一声,重重地踩下油门。
"苏眉,现在怎麽办?"莫默切齿低问。苏眉的回答依然是那三个字:"闯进去。"
的确,他们闯了进去。
悍马发出低沈的咆哮,越过整片草坪,没有如林轩所料的那样停在门口,而是直接撞上了整面的落地玻璃。
在他们改变行驶方向时,林轩就已察觉,挥手命人上前拦截。
然而,即使是训练有素的职业杀手,对上开足马力的悍马,也不过是不堪一击的血肉之躯。他们手里的AK-47虽然不是摆设,但是没有林轩的命令,谁敢对他的"主人"开枪?所以他们在悍马全速冲到面前时纷纷闪避,心里对这种玉石俱焚的绝烈甚至生出几分敬佩之情。
钢铁与玻璃碰撞的巨响声震耳欲聋,经过刻意改装的悍马没有辜负苏眉的期望,撞碎了整面玻璃。崩裂的玻璃溅开成无数锋锐的碎片,在灯光的映照之下宛若一场绚烂的流星雨。而悍马就在这流星雨琳琅落地的脆响中,停在了大厅的中央──一侧是带著几分错愕疾步赶来的林轩,另一侧是铐著贺长风和楚凌云的墙。
正副驾驶座的车门同时开启,莫默飞扑到贺长风和楚凌云之间,背靠墙壁,举枪对著再度逼近的黑衣人。另一侧,苏眉已闪电般扑向林轩,手中的沙漠之鹰抵上他的腰际。
一击得手。
或许是苏眉的选择过於出人意料,以至於所有人都短暂地失去了反应的能力。
狭路相逢,勇者胜。
危险的寂静中,反而是林轩第一个轻轻地笑出声来。
是他估计失误了。苏眉能弄到枪械并不让他吃惊,他真正没有想到的是,从来厌恶暴力的苏眉,竟然会采取那麽暴力的雷霆手段。看她的架势,就算有人挡在她车前,她也会毫不犹豫地压过去。
看来贺长风对她真的很重要,重要到不惜为他杀人。对於绝大多数人来说,这是难以突破的底线──在某种意义上,杀人实在比被杀困难得多。
或许他应该感谢贺长风,让苏眉向著他的世界迈出了最重要的一步。
眼下的局面其实是僵局。他虽然落在苏眉手里,但是贺长风和楚凌云依然在他的控制之下,要讨价还价他不是没有筹码。不过苏眉手里的沙鹰也不是吃素的,真的逼急了,在这样的距离之下,足以把他轰出一个大窟窿。他的性命重要得很,怎麽可以为这样无关紧要的小事拿自己冒险?
所以他输了。输了就输了,他并不是输不起的人。尤其在苏眉手里,他从来不介意多输几次。
"把贺先生和楚先生放下吧。"他吩咐。
墙上的镣铐应声开启,贺长风和楚凌云一起摔了下来。莫默动了一动,似乎是想冲过去察看,最後还是选择站在原地,坚定地握著枪。
"衣服在右手边的桌上。"林轩又说。
眼下的情形已经完全超出了贺长风和楚凌云的理解能力。以往只会在电影电视中出现的场面如今就在眼前真实上演,苏眉和莫默竟然会持枪与人对峙......这到底是个什麽样的世界?
他们慢慢地从地上站起来。满屋子荷枪实弹的人,只有他们两个衣不蔽体。
"去把衣服穿上。"苏眉沈声指示。
於是他们小心戒备地往右手边走过去,果然发现了自己的衣物皮鞋,沈默地穿戴起来。无数道目光落在他们身上,犹如芒刺在背。
"可以放开我了麽,主人?"林轩的态度非常温顺,一点也看不出就是那个片刻之前残忍地将枪管捅入贺长风喉咙的恶魔。
苏眉的手枪稳稳地抵著他的腰间,动也不动。虽然林轩表现得仿佛这只是一个他一时兴起的玩笑,但是苏眉绝对不会也不敢掉以轻心。
"莫默,你先带长风和凌云上车。你来开车。"她发出指示。莫默毫不犹豫地照办了。楚凌云坐在副驾驶座,贺长风坐在後座。
"苏眉,快上车!"莫默的枪依然保持警戒状态,对著已经站定不动的杀手群。
苏眉的手枪在林轩的腰上轻轻一顶。"送我们一程吧,林轩。"
林轩微微一笑:"我的荣幸,主人。"
他们一起登上车,悍马再度咆哮一声,在十四支AK-47的枪口之下掉转车头,绝尘而去。
"老大的肉皮子又痒痒了?"一名黑衣人懒懒地收起枪,转头询问同伴。
"可不是麽?"另一个人耸了耸肩,准备回去补眠。
他们都是林轩的贴身死士,看多了他和苏眉之间的纠葛纷争。这场苏眉和莫默几乎赌上性命相搏的变故,在他们眼里不过是一场比较华丽的游戏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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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终於涉黑了。
在我的概念里,"黑道"和"魔教"是差不多的东西......
取暖(18)
(十八)
一上车,苏眉就押著林轩跪在两排座位之间并不宽敞的地上,一手持枪抵著他的要害,一手扯下他的领带,命令道:"手背到身後。"
林轩没有动。他知道苏眉要做什麽。如果只是在苏眉面前,当然无论怎样都可以。但是他不想在别人,尤其是贺长风的面前,做出屈辱难堪的姿态。
他的违拗换来一个毫不留情的耳光。"不要让我说第二遍。"苏眉的声音冰寒彻骨。
林轩的脸被打得侧向一边,嘴里泛起了血腥的味道。但是在侧首的那一刹那,他看见了贺长风脸上无比的震惊,心情突然愉快起来。
"是的,主人。"他温顺地按照苏眉的命令将双手反背到身後,同时俯身在座椅上,藏起自己混合著屈辱和窃喜的神情。
丝质的领带缠上他的手腕,然後凶猛地收紧,带来一阵剧痛。林轩默默地忍受著这种疼痛,轻声道:"主人,枪可以收起来了,小心走火。"他困难地动了动被捆得紧紧的双手,示意自己无法逃脱,"被您绑成这样,我逃不掉的。"
苏眉的回答是将坚硬的枪口加倍用力地顶入他的肋间。
林轩不说话了,就著极其别扭的姿势跪在苏眉脚边。整个车内都陷入了可怕的寂静,只听得见引擎低低的轰鸣声。
同样坐在後座的贺长风满心惊疑地看著他们诡异的互动。今夜他受了有生以来最大的惊吓,但这惊吓还不足以让他不能思考。
苏眉和林轩......如果他没有听错的话,林轩称苏眉为"主人",苏眉也默认了这个称谓。而且林轩此刻表现出的驯服姿态与他身份地位迥然不符──无论是苏眉的学长、院长,还是拥有枪械的黑道头目,都完全没有必要对苏眉这样的恭敬和谦卑。
一个猜想在贺长风的心中渐渐形成,而他简直不愿意面对这样一种可能性。
苏眉是林轩的"主人"。而且看他们的样子,这显然不是一时的游戏,而是具备相当的约束力的长期关系,或者说,一种近乎排他的承诺。
所以,林轩对他饱含敌意。所以,苏眉想要离婚。
看看前排并肩而坐的莫默和楚凌云,再看看无声地对峙著的苏眉和林轩,隐隐的疼痛从贺长风的心中泛起,而且越来越剧烈。
他是多余的吗?在这辆车里,甚至在这个世界上,其实他是......多余的吗?
苏眉没有看见贺长风痛苦得近乎绝望的神情,或者说她根本不敢看贺长风。
这一夜,将所有的隐瞒全部揭开,将所有的真相全部挑明,她不会以为贺长风傻到看不出她和林轩之间的关系。
贺长风这样的人,怎麽能够容忍一个与黑道厮混的妻子?她甚至还是众人闻风丧胆的"修罗王"的"主人"!
自从认识林轩开始,她的生命就被导向了完全不同的方向。她一直以林轩和他的黑暗帝国为对手磨砺自己,却没有想到这样长期而专注的观察探究会让自己变得与他们类似。潜移默化是非常可怕的,最可怕的在於改变发生的当时她并无知觉,等终於意识到的时候,已无力回天。
曾经她那麽厌恶暴力,而现在,她毫不犹豫地采取了暴力手段,甚至......不介意杀人。当她向著前来阻挡的黑衣人踩下油门的那一刻,她突然意识到,生命在她眼里不再神圣不可侵犯,为了某种目的,生命可以被剥夺,可以被牺牲。
这几乎是一种信念的崩塌──这样的她,和她想要对抗的林轩又有什麽不同?!
对自己的厌恶和对林轩的憎恨铺天盖地地袭来,有那麽一瞬间,她感到一种强烈的冲动,想要不顾一切地击毙这个蛮横地拨弄她人生的恶魔。
"主人,您再多用一点力枪就要响了。"即使背对著苏眉,林轩也能感觉到苏眉握枪的手正在越来越剧烈地颤抖。
苏眉倏然一惊,下意识地移开枪,接著发现不对,立刻又将枪口移回林轩的心脏。但是林轩没有如她猜测的那样趁机反击,而是依然静静地跪在原地。
苏眉轻轻地吐了一口气,这才发现转瞬之间自己的背脊已经被冷汗浸透。她看著脚边的林轩,回想方才闪念之间的杀意,眼神渐渐复杂起来。
林轩刚才的那一声提醒固然是为了自救,但又何尝不是救了她。
要杀掉林轩很简单,即使在过去她也有无数的机会,比现在好得多的机会。但是她承担不起由此而来的後果。林轩背後庞大得无法想象的黑暗帝国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将她、将莫默、将贺长风楚凌云以及他们所有的家人彻底抹杀,不留一点痕迹。
车窗外的景物飞逝,已经从远郊的田园变为城市的建筑。
"去'夜恋'。"苏眉对莫默说。莫默毫不迟疑地调整方向,把车停在"夜恋"的门前。在他们旁边是一辆几乎一模一样的悍马,那是之前贺长风和楚凌云开来停在这里的。
"你们先下车,开长风的车回去。"苏眉依然不看贺长风,只对莫默说话。
"那你呢?"这是今晚莫默第一次质疑苏眉的决定。
苏眉的目光落在林轩身上,也只有林轩才看得见她敛在长长的睫毛之下的双眼是多麽的冰冷和残酷。
"我还有事要处理。"苏眉淡淡地说。"事情办完了我就会回来。"
杀意已经冷却,但是愤怒和仇恨依然疯狂地在她的血脉之中奔涌。
林轩,看著我一步一步踏入你掌管的黑暗深渊,你很满意吧?或许你已经厌倦了我的冷静自持,想要尝试一个恶魔般的主人?
取暖(19)
(十九)
"主人,可以松开我了麽?"直到莫默三人的车消失在街道转角,林轩才从座椅上直起身来,轻轻地问。
苏眉冷冷地看他一眼,收起手枪插回自己腰间,打开车门跳了下去。
"下车。"她冷声命令。
林轩神色一变,僵硬地看著苏眉。此刻虽是凌晨,街上依然有三三两两的行人,"夜恋"里的人更多,而且几乎都是他的下属。
苏眉是想在众人面前羞辱他麽?但是......她明明知道这是他最不能接受的方式,也从来不会强人所难。
林轩很清楚苏眉一开始就恨他,即使做了他的主人,这一点也不曾有任何改变。如果可以,苏眉恨不得和他撇清一切关系,也根本不希罕当他的主人。所以每一次都是他故意激怒苏眉让她惩罚自己──在他们之间,倒是他采取主动的时候更多些。
但是苏眉是非常自制的人,再怎麽恨他下手也有分寸。她的原则是彼此的自愿和满足,所以不会刻意触犯他的禁忌。
直到今天,苏眉摆出了非常明显的挑衅姿态。她眼中燃起的怒气仿佛熊熊烈火,美得犹如暗夜中的复仇女神。林轩怔怔地看著她,竟看得有些痴了。
苏眉没有催促他下车,但也没有解开他的意思,两人就这样一个车上一个车下地僵持。
其实苏眉并没有办法真正要挟林轩。她又不可能在街上把枪掏出来。何况她有枪,林轩也有,区区一条领带,根本困不住他。
然而,和过往的每一次一样,林轩的神情渐渐软弱,乃至屈服。他缓缓垂下头,在狭窄的空间里艰难地蠕动起来。反绑著双手让他行动不便,虽然不至於下车摔个狗啃泥,但也称得上十足狼狈。
凌晨时分,"夜恋"里的人昏昏欲睡,但窗外令人讶异的一幕让他们彻底清醒过来。他们俊美的老板反绑著双手从车上跌跌撞撞地下来,低著头跪在苏眉女王的面前。
"进去。"苏眉的命令异常简洁。她现在没有心思说话,只想狠狠地发泄一番心中的怒火。
林轩站起来,往"夜恋"里走去。无数道惊讶的视线明目张胆或者遮遮掩掩地盯在他身上,他只是静静地走著,低垂的脸上看不清神情。
"苏眉?太好了你终於来了!我跟你说啊......"惊喜交加的声音伴著咚咚咚的脚步声朝他们冲了过来,却在冲到苏眉面前时嘎然而止。
"苏眉?你,你怎麽了?"水沁张大了眼睛惊讶地问。她从没看见过苏眉这麽狂怒的样子!像是浑身都燃烧著黑色的火焰!
心思一转,她突然害怕起来。"是不是,是不是因为......"是不是因为她说的那些话?还是老板又添油加醋了些什麽?
苏眉看了眼欲言又止的水沁,从她的神情里知道自己只怕是失控了,於是收敛了怒气,转头对林轩道:"先去房里等我。不需要我再教你应该怎麽做吧?"
"是的,主人。"林轩低声回答。
後知後觉的水沁这才发现跟在苏眉身边的竟然就是老板,而且温顺得简直要吓掉她的下巴。她知道老板和苏眉是这样的关系,但是她实在没有想到竟然是"这样的"关系!
直到林轩的身影消失在门後,水沁才长长地吐了口气,拉回心神对苏眉道:"苏眉,我看见你先生过来了......"她把经过匆匆说了一遍,最後心虚地垂下头,"对不起啊,我不应该那样乱说。要是他误会了什麽的话,我可以去向他解释的。"
"没关系的,别放在心上。"苏眉无所谓地挥了挥手。如果是两个小时之前,她或许会大惊失色。现在麽......更糟糕的一面贺长风都已经看到,这种小事又算得了什麽?
水沁奇怪地看了眼苏眉,不明白她怎麽可以这样不当一回事。"那好吧。还有......"她突然换了个恨恨的神情指向身後,"那里有个人已经等你很久了。"
苏眉顺著她指的方向看过去,看见一个高大的身影,似乎正是她前一个晚上调教过的、哭泣得无法自抑的男人。
"路先生,找我有事?"苏眉向他走过去。
"是的。我,我想......"路梁的视线瞟到陪他耗了一整晚的气呼呼的水沁身上,接下去的请求不知怎麽竟然说不出口。
苏眉看看路梁犹豫的神情,再看看水沁不服气的脸,大概猜得出发生了什麽事。
"路先生,真是抱歉,我不能再接待你。"苏眉对突然显得震惊失落的路梁微微一笑。"上次只是水沁临时有事,我才代她一次。路先生,水沁是非常好的女王。把你的需要告诉她,她会尊重你的。"转过头,她对水沁转达了最重要的一点:"路先生不喜欢羞辱。"
"不喜欢羞辱?不喜欢羞辱?!"水沁瞪大眼睛,像是受了天大的欺骗一般惊天动地地叫起来,"不喜欢你为什麽不说?!天哪!你知不知道那些奇奇怪怪的话我背得有多辛苦?!"
背?路梁的脸上现出了明显的问号。苏眉微笑著解释道:"水沁非常不擅长羞辱,她不知从哪里得来的消息以为你喜欢,才特意找人写了那些东西之後硬背下来的。其实她是年年拿奖学金的优等生呢,平时连脏话都不说一句的。"
奖学金?优等生?路梁突然头晕了一下。"你......你成年了没有?"他小心翼翼地问,这才发现在精致的妆容之下,水沁有一双犹带稚气的眼睛。
"当然!"水沁气得跳起来,"我上个月就满十八岁了!"
十八岁。路梁苦笑。年纪只有他一半,穿著高跟鞋也只到他下巴的小女生。
但是这个小女生为他花了那麽多心思,明明对他非常生气还是陪了他整整一夜。看著水沁倔强的小脸和淡淡的倦色,他的心微微抽痛了一下。
真的,他还能要求什麽呢?
他在水沁的面前轻轻跪下。"我很抱歉,主人。"
苏眉目送水沁和路梁一起走远。路梁临走的时候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而水沁几乎是蹦跳著走开的。
如果没有"夜恋",他们不可能走到一起。或许终其一生都只是怀著异样的渴望,在茫茫人海中寂寞得发狂。
看著他们交握的双手,苏眉突然有一种感觉──笼罩著自己的黑暗,不再浓重得让她无法呼吸。
取暖(20)
(二十)
苏眉推开镶著五彩玻璃的门,耀眼的白光流泻出来,让她眯了眯眼睛。再睁开眼,看见对面墙上巨大的十字架,苏眉不由冷笑一声。
她确实不能理解林轩的恶趣味。明明是他专属的调教室,偏要布置得像是教堂一样。而那个他每每铐在上面受刑的十字架......他以为自己是耶稣麽?
靠近门边的地方,林轩浑身赤裸,反背著双手安静地跪著,修长的身躯并不健壮,却有著隐隐的力度。他已经按照苏眉的要求彻底清理过自己,黑发上还挂著剔透的水滴。
苏眉缓步从他面前走过,看著陈列在长桌上的物件──按照惯例,这是林轩希望使用在他身上的道具。
沈重的黑色长鞭,有著粗糙的锯齿般的表面,用力挥下去,鞭鞭见血。莫非林轩自觉罪孽深重,所以期待一场血腥残酷的洗礼?苏眉冷冷地勾起嘴角。如果没有之前的水沁和路梁,她会觉得这安排非常合她的心意。现在麽......
"去把束缚衣拿过来。"苏眉在沙发上施然坐下,淡淡地吩咐。
"主人?"膝行跟在她身後的林轩猛然抬头看她。苏眉一脚将他踢翻在地,冷斥道:"我说什麽,没听到麽!"
林轩咬著牙,慢慢地重新跪起来。"主人,不要......"话音未落,苏眉又是一脚踢过去:"'不要'这两个字,是你说的麽?"
再跪起来时,林轩的眼中带了一丝怒气。说怒气或许有些轻描淡写了,苏眉分明看到他眼中有杀气一闪而过。
苏眉毫不示弱地迎上他的眼。有本事你动手杀了我,撕掉这张虚伪的温顺的面具。否则,我就是你的主人。
林轩强压著心里的愤怒。他其实非常抗拒束缚。那套度身订制的束缚衣制成之後只用过一次,时间不超过十分锺。那种被禁锢被限制完全失去自由的感觉,让他无比恐惧乃至疯狂。
这些苏眉明明都知道。那一次,正是苏眉亲手将痉挛而窒息的他从束缚衣里解脱出来,紧紧地搂在怀里一迭声地安慰。他永远都记得苏眉眼中慌乱愧疚的泪光,那是他第一次尝到被人担忧和关切的味道──即使在濒死的痛苦中,依然如此美好。
回忆让林轩的脸上浮现出模糊的微笑。技巧日趋完美的苏眉早已不会再犯当初的失误,所以,他已经很久不曾被那样搂在怀里。
林轩缓缓伏下身,在苏眉的足尖轻轻一吻,然後向储物柜爬去。储物柜的底层收藏著一件黑色的橡胶束缚衣。虽然已经弃置不用很多年,林轩依然很精心地保养它,黑色的表面一尘不染,泛著明亮的光泽。
林轩双手捧起它,动作温柔得不像是在对待一件几乎置他於死地的刑具。
"躺进去。"苏眉用足尖点了点展平在她脚边的束缚衣。
"需不需要......"林轩的视线落在一旁的按摩棒和跳蛋上。把这些东西放进他的身体里可以更好地折磨他,不是麽?
"不需要。"苏眉淡淡地否决了他。很快林轩就会明白,什麽是双方合意的性爱游戏,什麽是惩罚。
"躺进去。"她冷声重复。
林轩安静地服从了命令。他的眼睛深黯得看不出一点情绪,然而在身侧紧紧握拳的双手却泄漏了他的紧张。
拉链逐渐拉拢,从双脚开始,每一寸肌肤都被橡胶严丝密缝地覆盖。林轩暗想自己身材保持得真好,几年下来竟然一点也没有走样。
胡思乱想中,拉链已经到了大腿,只听苏眉冷冷道:"拳头松开。"林轩动作僵硬地一个一个松开手指,适才强撑出来的那点轻松也随之不翼而飞。
黑色的橡胶一寸一寸吞没林轩的身躯,在它的映衬下,林轩的肌肤显得格外脆弱和苍白。在整个身躯都被吞没之後,脆弱就渐渐染上了他的双眸。
"不......"与束缚衣密合的头罩当头套下时,他终於克制不住地低喊出来。太紧了......一动也不能动......唯一露在外面的只有眼睛、鼻孔和嘴,就连听力也被隔绝。
苏眉看了他一眼,拿起嵌口球塞进他嘴里,阻断了所有来不及出口的反抗和哀求。
看到苏眉又拿起了一旁的眼罩,林轩拼命挣扎著,发出呜呜的声音。不不!不要蒙住眼睛!什麽也看不见、听不见,他会发疯的......他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充满了从未有过的惊恐和乞求。
苏眉对著他的眼睛看了许久,脸上渐渐露出一丝残忍的笑意。
黑暗降临。
那一瞬间,林轩以为自己死了。所有的思维,连同心跳呼吸都被抽空,他僵硬地挺直身子,瞪大双眼,瞪著死一般的黑暗和寂静......
不知过了多久,窒息的痛苦唤回了他的心神。他极力喘息著,浑身颤抖,从喉咙深处发出绝望的吼叫。
一片死寂,唯一能听到的只有拚命挣扎之下发丝摩擦著橡胶的沙沙声。
他突然明白了苏眉有多残忍。此时此刻,即使是一根最最恶毒的按摩棒,也可以提醒他自己还活著。但是苏眉就连这个也不给他。
林轩绝望地苦笑起来。苏眉......总是对他这样吝啬。他为苏眉保留了绝无仅有的温情和柔软,苏眉回报给他的却永远只有残忍和仇恨。
度身订制的束缚衣之下,林轩连一个脚趾都无法活动。但是这不能阻止他贴在大腿两侧的手指微微弯曲,狠狠地抠进肉里。
皮肤和肌肉在他的指尖破碎,化为浓稠湿热的鲜血和锥心刻骨的疼痛。
我还活著。他对自己说。我会痛。我还活著。
取暖(21)
(二十一)
苏眉严密监视著林轩的反应。她自然不可能忘记数年之前林轩由於过度惊恐,几乎窒息在这套束缚衣里。
是的,她知道林轩对於这种重度束缚的感觉。正因为他的恐惧排斥,所以才能用此来作为惩罚。若是如他所愿赏他一顿鞭子,反倒是鼓励他今後继续胆大妄为了。
即便如此,她也不希望林轩发生什麽意外。所以她蹲跪在林轩身侧,准备在林轩忍耐到极限的时候将他解脱出来。
然而林轩的反应却很奇怪。一开始的屏息,和其後急促的喘息,模糊的嘶吼,这些都在意料之中。但是在这之後,他逐渐安静下来,不再挣扎,也不再发出任何声音。
苏眉紧张地伸手探了探他的鼻息,发现他的呼吸比正常来的深而慢,像是在极力的克制之中。
林轩......比过去更能忍了。苏眉默默地坐回沙发上,渐渐感到一种难言的恐慌。他的弱点越来越少,越来越无懈可击。如果有一天,她不再有能力控制他......
黑色橡胶衣包裹著的那具躯体在她眼前扭曲变形,成为初见时恶魔阴冷的微笑。
苏眉紧紧地闭上眼睛。
"下车!上楼!"莫默咬著牙低声命令,再次握枪在手,对准来路。
贺长风和楚凌云一个口令一个行动地下了车,站到电梯里。莫默警惕地扫视了一遍周围,才跟著走入电梯。
直到"碰"地一声甩上房门,莫默的神情才稍稍松懈下来,但是看到贺长风和楚凌云脸上惊魂未定又茫然无措的神情,他的眼中又燃起狂怒。
"我不是警告过你不准招惹林轩!"他向楚凌云失控地大叫,"你为什麽不听话?"
楚凌云沈默地看了他片刻,低声道:"你不问问我遭受了点什麽,只关心我听不听话吗?"
"你能遭受什麽?!林轩的目标是苏眉!他又没有对你怎麽样!"满脑子都是对苏眉的担忧,巨大的压力之下,莫默有些口不择言。
没有想到莫默会这样回答的楚凌云明显窒了一窒,然後苦涩地一笑。被迷晕,被殴打,被扒得半裸吊在墙上,在莫默眼里都算是"没有怎麽样"。是不是当他为了莫默成为M之後,莫默就以为他会将羞辱痛苦视作平常?
"我只是想到你和苏眉去过的地方看看。"楚凌云艰难地开口为自己辩解,"我没有想去招惹林轩。"
"你到那里去干什麽?!你希望看到什麽?!你想要知道什麽?!"莫默依然咄咄逼人,"能够让你知道的事情自然会告诉你!弄到现在这样,你算是看明白了麽?!你满意了麽?!"
"现在不是吵架的时候。"贺长风见楚凌云的脸色都变了,急忙上前一步将他们两人分开。"莫默,这到底是怎麽回事?苏眉和林轩......"他顿了一顿,换了一个更紧急的问题,"苏眉会不会有危险?"
莫默怔怔地看著他,眼里渐渐充满了泪水。"我不知道。我,我真没用,我又一次抛下她一个人面对林轩......"含泪的眼看看贺长风,再看看楚凌云,泪水如雨点般顺著脸颊滑落下来,"为了你,为了你们,我又一次抛下她,自己逃出来......"
十年之前,莫默和苏眉刚考入医大,贺长风的公司初具雏形,莫默和贺长风已经在一起,而贺长风渐渐表现出了越来越明显的受虐倾向,这让莫默非常困扰。
"那样子好奇怪哦!为什麽长风喜欢我把他绑起来?还要用皮带抽他?"莫默悄悄地向苏眉请教。他和苏眉从小就在一起,有什麽事情都不瞒她的。
苏眉放下手里的小说,眼里闪著奇异的光芒。"你是说长风喜欢受虐?他的身体会有反应吗?"
"嗯......应该是吧?"莫默有点不确定,又有点难为情,"他好像,虽然痛,但是,但是很有感觉的样子。"
苏眉想象著贺长风"很有感觉的样子"会是什麽样子,脸微微红了一下。
"那不就得了?"她再次拿起小说挡住脸,"反正他有爽到嘛。"
"可是我觉得很奇怪啊。"莫默委屈地垂下头,"我也不喜欢弄得他浑身是伤。"
"谁叫你弄得他浑身是伤了?"苏眉丛书沿上露出两只眼睛来白他一眼,"你手上没有分寸的吗?"
"可是长风老是叫我重一点、再重一点嘛。"莫默是真的无所适从。
苏眉长长地叹了口气。"要不要我推荐你几篇小说看看?"她提议。
"不用了。我在网上看了好多。"莫默微红著脸承认。非常地......大开眼界。
"那我也帮不上什麽忙了。"苏眉老实承认,"我也不过是在网上看过一点而已。"
"苏眉......"莫默扭捏了好一会儿,才对苏眉轻声说,"你能不能陪我去个地方?"
"什麽地方?"苏眉问。
"我在网上找到的地方。"莫默含含糊糊地说,"据说,那里可以找到很多......那种人。"
苏眉好不容易听明白了,但也吓了一跳。"你想干什麽?找别的人试试?"
"没有没有!"莫默惊慌地摆著手,"我就是,就是,就是想看看!"
还记得那一天,莫默费尽口舌才说服苏眉陪他去探险。
他们去的地方,就是"夜恋"。
取暖(22)
(二十二)
是夜,苏眉和莫默强作镇静地走在"夜恋"里,两双眼睛止不住好奇地四处打量。
"看上去很正常啊?不像有那种东西的样子。"苏眉用气声轻轻地问。这地方看起来就是个稍微有点小资的PUB而已。
"还要再往里面。"莫默同样用气声回答,"网上说了,要一直走到底,有一扇门可以通到内部的。"
苏眉哦了一声,两人继续东张西望地往深处走去。
他们不知道,从踏入"夜恋"开始,他们就被一双双隐在暗处的眼睛锁住。穿著白衬衫牛仔裤的苏眉和莫默,就像是最鲜嫩可口的猎物,吸引了无数贪婪和暴虐的目光。随著他们的探索越来越接近"夜恋"深处,那些目光也渐渐灼热起来,伴随著逐渐粗重的喘息。
"是这里吗?"站在走廊尽头,莫默有点无措地打量著眼前几乎是一模一样的六扇门。糟糕了,网上没说有那麽多门啊?
站在他身边的苏眉隐隐觉得有点不对劲,扯了扯莫默轻声道:"这地方有点古怪,我们快些走吧。"
"哦。"莫默乖乖地答应了。他也觉得心里有点毛毛的。
就在他们转身准备离开的那一刻,背後的某一扇门突然打开,两双手臂捂住他们的嘴,将他们一把拖入门後。
莫默吓坏了地瞪大眼睛,却只看见一片黑暗,也不知是在什麽地方。他想要挣扎,那只捂住他嘴的手却扣得牢牢的,另一只手从他的衬衫下摆探了进去......热乎乎的急促喘息就在耳边,莫默几乎忍不住要大哭起来。
突然,黑暗里传来一声男人的痛呼,紧接著又是一声。抓著他的手放松了一些,他听见苏眉大喊:"莫默快跑!"
莫默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反肘後击,趁著那人痛呼松手,拼命挣开他往前跑去。
然而,跑出几步之後,他听到了布帛被撕裂的声音。他猛然回头。
眼睛已经略微适应了黑暗,莫默可以看见苏眉被两个人压倒在地,还在极力挣扎。"苏眉!"他撕心裂肺地大喊著,冲了回去。
他从来没有像此刻一样憎恨过自己的手无缚鸡之力。他为什麽不好好上体育课?为什麽不好好锻炼身体?读书,读书有什麽用?遇上这样赤裸裸的暴力,他软弱无力的肢体派不上一点用处!
但是他还是扑了上去,疯了一样地攻击压在苏眉身上的人。用指甲抓,用牙齿咬,他就像被逼到绝路的小兽,用上了所有的武器。
两个袭击者似乎没有想到这两个小猎物竟然很棘手,当下咒骂一声,分了个人出来对付莫默。苏眉这边压力顿减,立刻抓住这难得的机会,抬膝撞向男人的跨间。身上的男人痛哼一声软了下来,苏眉一把推开他,一跃而起,一脚将扑向莫默的那个人踹飞出去。
"快跑!"苏眉拽著莫默往前狂奔。这时候他们已经能分辨出眼前是一条幽暗曲折的长廊,似乎有著许许多多的岔道,也不知究竟通往何方。不过这时候他们也顾不上辨别方向了,听著紧紧追在身後的脚步声,只能拼命往前奔跑。
然而等著猎杀他们的远不止两个人。在狂奔过一个拐角之後,他们撞入了另外两个人怀里。
腰间的手臂如铁箍般收紧,苏眉和莫默用尽全力也挣扎不开,听著身後的脚步声越来越迫近,两人心里都有种绝望的感觉。
就在这时,抓著他们的两个人突然松开手臂,狂叫著倒在地上。惊魂甫定的苏眉莫默急忙退开几步,又听见两声轻响,追著他们过来的两个人同时倒地,捂著大腿翻滚哀号起来。
是谁救了他们?苏眉和莫默匆匆环顾四周,幽暗的长廊里空无一人。
"妈的......是谁......暗箭伤人?"倒在地上的某个人咬著牙咒骂,"藏头露尾的......龟孙子!"
轻轻的冷笑声在他们身後响起,苏眉猛然转身,只见长廊里不知什麽时候出现了一道白色的身影,正向他们缓缓走来。
苏眉和莫默虽然惊讶,但对於救了自己的人并不感到太害怕。方才出言不逊的那人却惊恐地瞪大了眼睛:"修罗......修罗王......"
那道人影渐渐走近,可以看出是个俊秀的青年,穿著件绣满金丝银线的白色曳地长袍,上面还缀了不少亮晶晶的珠宝,非常的华美神秘。但是这个被称作"修罗王"的人手里拿著的,是一把手枪。
苏眉和莫默屏息看著修罗王从他们身前走过,将枪口对准地上的伤者。那人明明恐惧到极点,喉间咯咯作响,却连一声求饶都发不出来,只是绝望而认命地瞪大双眼。修罗王像是嘉奖般地对他微微一笑,轻轻扣动扳机。一声轻响,那人胸口爆出血花,抽搐了几下就不动了,眼睛还是睁得大大的,但是失去了生命的光彩。
苏眉和莫默的手紧紧地握在一起,感觉得到彼此指尖冰冷,掌心汗湿。
枪杀......就发生在他们眼前的枪杀......过往十多年围绕著他们的平静和安全的幻影在这一刻轰然崩塌,他们以意想不到的残酷方式接触到了这个世界最黑暗的一面。
取暖(23)
(二十三)
"这麽说,救了你们的人就是林轩?"贺长风震惊极了。他竟然不知道莫默和苏眉有过这麽可怕的经历!如果不是林轩,他们恐怕已经......
"救?"莫默冷笑起来,"不,我不会用这个字眼。"
"滚吧。"修罗王吹了吹微微冒烟的枪口,对剩下的三个人说。那三人的眼中绽放出劫後余生的狂喜,一个字也不敢多说,拖著受伤的腿飞快地跑开了。
修罗王冷哼一声,转身对著莫默和苏眉。他的枪口虽然没有抬起,莫默和苏眉却觉得已经被枪口罩住,背上的冷汗一滴滴渗出来,一动也不敢动。
"怎麽,罪恶的深渊里竟然闯进两只纯洁的小白兔?"修罗王饶有兴致地笑起来,虽然是笑,却阴冷地让人胆寒。苏眉和莫默手拉著手,悄悄地半步半步地往後退。
"如果你们觉得自己跑得比子弹快,尽管往後退没关系。"修罗王轻松地抛下一句话,将他们的脚步凝固在原地。
修罗王在他们身前来回踱了几步,颇有兴味地勾起嘴角。
"既然闯进了我的领域,不付出点代价是不能离开的。"他说,"不过......我今天心情不错,所以格外开恩。两个人,留一个下来就可以。"
苏眉和莫默戒慎恐惧地看著他。
"听不懂麽?留一个下来陪我,另一个可以离开。你们自己商量。"他反背著双手往旁边踱开,"快点。万一我等得不耐烦......"
"莫默,你走。"苏眉迅速作了决定。莫默拼命摇头。
"别磨蹭了!不然我们可能一起死在这里!"苏眉用力推他。
"不!"莫默哭起来,"我不能抛下你!"
"不要哭!"苏眉压低了声音喊,生怕触怒那个喜怒无常的恶魔。"想想贺长风!你要是有个万一,叫他怎麽办!"
"那你呢?你就不怕你爸爸妈妈伤心?"莫默哽咽著反驳。
苏眉顿了一顿,才轻轻道:"无论我出了什麽事,我总是爸爸妈妈的女儿。但是你和长风......"
莫默微微一愣,想说他相信无论出了什麽事长风都不会抛弃他,却不知为什麽没有说出口。
"决定了没有?"修罗王扬声而问,已经有了点不耐烦的意思。
苏眉将莫默用力一推,自己向修罗王走去。"我留下来陪你。"
"不要!"莫默含泪大喊,修罗王却已轻笑一声,伸手搂过苏眉,一转眼就不见了。
"後来呢?!"贺长风和楚凌云异口同声地追问。
"後来我一直在'夜恋'门口等著。"莫默的脸色一片苍白,声音喑哑不堪。"一直到第二天早上,苏眉才出来。"
贺长风觉得自己的心揪成了一团,为了苏眉竟然有那麽悲惨的过往。
她是为了莫默,也是为了他。为了成全他们,苏眉承担了本不应该由一个女生来承担的可怕命运。也是为了成全他们,苏眉将自己投入一场没有爱的婚姻。
原来苏眉为他为莫默做了那麽多,而他竟然......无知无觉。
"那一晚上,发生了什麽事?"贺长风轻轻地问。
莫默无声地摇了摇头。
"告诉我,莫默,告诉我。我要知道苏眉为我付出了什麽。你放心,我不会因为这个离开她。"贺长风沈声保证。"无论她出了什麽事,她都是我的妻子。她为我受过的苦,我会用余生来补偿。"
"我不知道。"莫默轻声说,"她没有说,我也......不敢问。"
贺长风哑然了。是的,怎麽敢问。那样的记忆,就算重温一遍都同样伤人。
"可是......"楚凌云提出了他的疑问,"为什麽林轩叫苏眉'主人'?"
贺长风闻言一愣。不错,他沈浸在莫默的叙述中,竟然忘记了不久之前才发生的事情。苏眉是林轩的"主人"啊!杀人不眨眼的"修罗王",却对她如此谦卑和恭敬!
"那个BT的想法谁知道!"莫默嗤之以鼻,"对他那样的人来说,只要他自己高兴,当S和当M又有什麽区别?哪一样不是由著他的心思!"他咬了咬牙,"或许他只是想要一个被他称作'主人'的玩具而已!谁知道他什麽时候会玩腻!"
贺长风猛地站起身来:"那苏眉现在岂不是很危险!"她那样地羞辱威胁了林轩啊!回到"夜恋"就是林轩的地盘,他怎麽肯善罢甘休?!
"或许是。但也或许不是。"莫默的语气非常不确定。他确实无法分析林轩会采取怎样的行动。屈服?还是报复?两者都有可能。除了林轩本人,谁也无法确定。
贺长风不说话了,咬紧牙关转身就往门外走,没走两步,突然眼前一花,接著整个身子重重地砸在地上。
"你就算去了又有什麽用?你奈何不了林轩,也救不了苏眉。"莫默站在他身边,俯视他疼痛扭曲的神情。"你看,你甚至都不是我的对手。"
"那现在怎麽办?"贺长风的声音里带著走投无路的茫然和愤怒,"难道我们就这样等著?!"
"是的,我们就这样等著。"莫默扬起脸轻轻地说,"现在......就只能看苏眉自己了。"
取暖(24)
(二十四)
束缚在橡胶衣里的林轩鼻息渐渐急促。苏眉看了看时间,已经一个小时了,林轩再能忍,也终於达到了极限。
又过了一分锺,林轩的呼吸凌乱起来,被嵌口球堵住的嘴里发出低哑的呻吟。
苏眉伸出手,扯开林轩的眼罩。林轩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在接触到光线的瞬间反射性地闭了闭眼,然後仿佛意识到这突如其来的光明意味著什麽,立刻又睁开眼睛搜索著苏眉的踪影,眼里满是痛苦和恐惧。
苏眉又取出了他嘴里的嵌口球。林轩急喘几声,爆发出一连串狂乱的乞求。"主人,我知道错了!我再也不敢了!请饶恕我,不,请惩罚我,主人!除了这个,我愿意接受任何惩罚!求您了!放开我!主人!"急促而破碎的声音夹杂著深深浅浅的喘息。
苏眉注视著林轩。这就是纠缠了她十年的恶魔,如今却变成这等模样。一丝淡淡的快意在她心中升起,然後在她意识到的时候悚然而惊。
潜移默化真的是非常可怕的事情。因为林轩,她顺带厌恶上了所有权势滔天或者孔武有力的雄性生物,看著他们饱受折磨挣扎痛苦,她总是分外快意。
大多数情况下她会享受这种快意,因为对方同样在享受痛苦。但是现在......她是不是成了她自己所不齿的施暴者?她对林轩的惩罚,有没有超出必要的限度?
林轩喘息乞求愈发急促凌乱,苏眉无暇细想,伸手拉开束缚衣的拉链。
拉链刚拉开一个小口,汗水的热气便蒸腾而出,夹杂著浓浓的血腥味。苏眉一惊,手下用力,刷的一声将拉链全部拉开。
周身的束缚一解除,林轩立刻挣扎著脱身出来。漫长得几乎没有尽头的束缚让他浑身僵硬,但这完全无法和他从这炼狱中逃脱的渴望相比拟。
苏眉看著林轩的身躯一寸寸从束缚衣中出现,原本白皙的身躯泛著潮红,挂著汗水,而他修长的腿侧已是血肉模糊,双手的掌心指尖都浸满了鲜血。看见这一幕的时候,她有片刻的心悸,片刻的不忍,但是很快逼自己狠下心来。这点伤,比起他加之於贺长风的如何?更何况,贺长风是无辜受累,而林轩......罪有应得。
林轩终於从束缚衣中解脱出来,蹒跚地爬向苏眉腿边。微微昏乱的神志中,依然察觉得出苏眉带著一丝冰冷的敌意。
还没有结束吗?绝望和倦意慢慢涌上他的心头。即使这样的惩罚,都还不够吗?
林轩缓缓抬起头看著苏眉。苏眉的眼里看不出一点情绪,淡淡地对他说:"去把自己洗干净。"
就这样?没有安慰?没有拥抱?林轩定定地看著苏眉,渐渐露出一个难以捉摸的苦笑。苏眉还来不及思索这笑容的含义,林轩已突然长身而起,向她扑来。
面对林轩突如其来的发难,苏眉的脑海一片空白,但是长期以来的刻意训练终於发挥了作用,她本能地顺势後倒,同时撩起一脚踹向林轩。
如果在平时,这麽仓促的攻击根本碰不到林轩的一根毫毛。然而现在他已经被一个小时的痛苦束缚耗尽了精力,完全无力闪避。所以苏眉惊讶地看著自己的这一脚不偏不倚地正中林轩的小腹,生生将他踹飞出去。
林轩的身子落在地上滚了两圈,然後软软地伏在地上,仿佛失去意识一般。苏眉又是担忧又是害怕,胆战心惊地慢慢走上前,生怕这又是林轩设下的什麽圈套。
还不等她走到身边,林轩已经微微动了一动,慢慢撑起身来。苏眉立刻站住,见他似乎没有大碍,悬著的心先放下了大半。再回想先前他毫无预兆的一扑,以及自己背後未干的冷汗,怒火急炽,当下冷斥道:"林轩!你反了麽!"
林轩低低地咳嗽几声,咽下满口的血腥,缓缓跪直身子,垂首道:"是我冒犯了。请主人惩罚。"
苏眉恨恨地瞪视林轩。这算什麽?挑衅麽?"躺回去。"她咬了咬牙,一字字道。
林轩的身子猛然一僵。
"我说,躺回去。躺回束缚衣里去。"苏眉冷笑。"你不是在请求惩罚?"
林轩的双眼一眨不眨地锁住苏眉。他的眼中似乎有某种东西正渐渐升起,而另一些则缓缓消亡。
紧接著──苏眉完全看不清他是怎麽做到的──厚重的橡胶束缚衣在他手中撕裂成大大小小的碎片,扔了一地。黑色的橡胶、鲜红的血迹、透明的汗水,散落成满地狼藉。
面对如此可怕的破坏力,苏眉本能地有一种想要退缩躲避的冲动。但是这软弱的念头一闪而过,她命令自己笔直地站在原地,冷冷地俯视著疯狂发泄的林轩。
不,她退不得。现在她是林轩唯一的禁制,如果她退了、败了,那麽爆发的林轩会将他触目所及之处都变为黑暗的地狱,她的亲人、她的朋友,无一能够幸免。
取暖(25)
(二十五)
林轩的动作渐渐慢下来,攥著手里支离破碎的束缚衣重重地喘气。然後他缓缓抬起头,眼里的光芒像是一头蓄势待发的野兽。
"我又冒犯了。请主人惩罚。"他朝苏眉低低一笑,笑得有几分挑衅的味道。既然他最畏惧的刑具已经不存在,他倒想看看苏眉还能使出些什麽手段。
"把这里收拾干净。"苏眉冷冷地看他一眼,淡淡地命令。"把你自己也洗干净。全部收拾好了,再到休息室来找我。"
她负手向外走去,把自己背後的空门露给了林轩。林轩却只是静静地跪著,并无反应。
回到自己的休息室锁上门,苏眉才跌坐在沙发上,颓然用手捂住眼睛。
她感到害怕。
十年之前驯服林轩,实在是绝境之下的万分侥幸,她到现在也不明白像林轩这样杀人不眨眼的魔鬼为什麽会莫名其妙地臣服。
她只知道林轩之所以臣服,是因为他愿意臣服。那麽,如果他突然不愿意了呢?
即使经过十年的准备,林轩依然是强大到她根本无法对抗的对手,和十年之前并没有不同。
但是,她还会有十年前的好运吗?
"不,我不能就这样等著。"贺长风焦灼地踱步,"明明知道她可能在受苦,你叫我怎麽等得下去?!"
"等不下去你又能怎麽样?"莫默躺在沙发上闭著眼睛。
"我要去找她。"贺长风咬著牙,"就算是受苦,我也要和她一起!"
一声幽幽的冷笑声突然响起,打断了莫默可能的回答。然後灯光突然熄灭,黑暗中传来贺长风短促的惊呼。
莫默从沙发上一跃而起,直扑贺长风的所在。但是他扑了个空。莫默焦急地转动视线搜索,只见一道白影往窗口掠去。
灯光又亮起来。窗敞开著,楚凌云还在原地,而贺长风已不见踪影。
莫默扑到窗口往下看,只见外墙上两道人影正迅速往下滑落。发现莫默在窗口看,其中的白衣人抬起头朝他笑了一笑──是林轩,而一个被他提在手上似乎已经昏迷的,正是贺长风。
莫默的心猛地揪了起来,直到他们平安降落在地面都还没有办法呼吸,只能一动不动地僵立原地,看著他们一路远去,消失了踪影。
"莫默?莫默!"楚凌云的声音绷紧,握著莫默的肩膀用力摇晃,"别发呆了!他们一定是去'夜恋'了!我们赶快追上去!"
莫默定定地看了他许久,然後一把握住楚凌云的手腕,将他往卧室里拖去。
一进卧室,莫默就用力把楚凌云压倒在床上。"莫默?"楚凌云惊讶地抵抗著。什麽时候了,莫默怎麽会......
莫默一言不发地将他的双手反拧到背後,抽了根绳子牢牢捆住,接著又把他的双腿也捆了起来。楚凌云徒劳地挣扎了几下就放弃了,询问地看著莫默。
莫默跪在他的身侧,深深地凝视片刻,俯身在他的唇上轻轻一吻。"凌云,我先前对你太坏了,对不起,别记恨我。"莫默幽深的眼中隐约有泪光闪动。
楚凌云突然感到心慌。"莫默,怎麽了?你想干什麽?"
莫默无力地笑了一笑,将楚凌云的嘴也堵了起来。"绳子绑得不紧,你慢慢解,可以解开的。"他又在楚凌云的脸上吻了一下。"你回山里去吧。我在你的账户里存了一百万,省著点,这辈子也够用了。这里太危险,你不要再回来。"
看到楚凌云惊恐地睁大眼睛,莫默垂下眼帘,从床上离开。楚凌云拼命挣扎起来,发出呜呜的声音。
莫默头也不回地大步走向门口,在房门即将合拢的时候,轻轻地说了声,"对不起。"一直强忍著的泪水,在关门声中纷纷滚落。
林轩出手绑架贺长风,说明他接下来就要对苏眉动手。苏眉会很危险,他不能再抛下她独自面对。
所以,凌云,对不起。很抱歉,用这麽糟糕的方式和你告别。如果还能回来......
莫默抬手草草擦掉眼泪,往楼下飞奔而去。
这一次他没有开自己的车。悍马太显眼,无异於自我暴露。
出租车在"夜恋"附近停下,莫默闪身进入一条僻静的小巷,四顾无人之後,手足并用地往墙上攀去。电子地图上标示著,苏眉就在这堵墙後面的某个地方。根据他两次来"夜恋"的经历,他推测"夜恋"看似只有一个小小的门面,其实却占据了这栋大厦近乎一半的空间。
他的推测并没有错。唯一的问题在於,他走不出这个错综复杂而又空无一人的迷宫般的走廊。
冷汗从莫默的背後慢慢渗出来。十年之前的记忆不断尖叫著,告诉他这里有多危险。
一个红色的小点突然从他眼前闪过。莫默下意识地就地一滚,躲避著可能的攻击。
但是没有枪声,也没有子弹。红点在他脚边逗留片刻,然後缓缓移动,经过墙面,停留在头顶上方的空调出口上,最後如同出现时一样突然地消失了。
莫默心里一动。
"主人?"跪在调教室中央的路梁疑惑地看著水沁悄悄地隐在门边,不知在做什麽。
水沁回过头,挑了挑眉,朝他挑逗地一笑。
"调试一下而已。"她按下手里的激光指示笔,红色的光点在路梁的胸膛和下体来回游移,"这麽一会儿就等不及了麽?"
被这无形的红色光点抚摸著,路梁轻轻地喘息起来。
取暖(26)
(二十六)
轻轻的敲门声惊动了苏眉,她眨了眨眼,才发现自己竟然睡著了。这种时候竟然还能睡著,连她自己都不能不佩服自己。
敲门声不紧不慢地响著,声声都是催魂。苏眉只当未闻,缓缓站起来走到盥洗室,洗了洗脸,理了理睡得凌乱的长发。然後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对著镜子一寸寸拔直脊梁。
她不能示弱。她没有示弱的权利。她闭一闭眼,命令自己像一位真正的女王那样沈稳威严地走出去。
门外,林轩倚墙而立,脸上带著丝淡淡的笑意,白色的曳地长袍绣著金丝银线缀著珠宝,俨然就是十年前初见时的模样。
苏眉心里蓦然一沈,生出几分不祥的预感来。
"主人,都按照您的吩咐收拾好了。"林轩朝她微微躬身。苏眉一言不发,在他的陪同下往调教室走去。
依然是五彩的玻璃门,依然是耀目的白光,依然是巨大的十字架。但是,这次的十字架上铐了一个人──赤身裸体,遍身鞭痕,头无力地垂著,似乎已经昏死过去。
苏眉瞪视著眼前的这一幕,轰然而起的震惊、恐惧、愤怒和自责交织在一起,让她感到一阵强烈的眩晕。
贺长风。十字架上的这个人,是贺长风。不要问她为什麽看得出来。她知道。她就是知道。
该死的,她错了。她不应该放林轩有喘息的机会,更不应该让他有机会去绑架了贺长风!她应该,她应该......她绝望地闭一闭眼,确实不知道自己应该怎麽做才是正确的。她已经尽力了。无力对抗林轩这样强悍凶残的恶魔,并不是她本身的过错。
或者她还不够尽力。或者她不应该顾忌太多的良知和道德。或者她应该让自己成为另一个恶魔,从而获得与之抗衡的力量。
不。不行。她做不到。
那麽她还能做什麽?比如不顾一切地缠住林轩,不死不休?她下意识地伸手去摸手枪,可是腰间已经空无一物。
"在找这个?"林轩在她背後轻笑,沙漠之鹰正在他指间盘旋。
苏眉抿紧了嘴唇,无言地看著林轩。她很清楚自己现在的处境和十年前相同,甚至比十年前更糟糕。十年前她独自一人身陷险境,而现在,还有贺长风。绝望和恐惧在她的心中翻涌,她只能极力克制著不要露出任何一点软弱。
林轩慢慢地踱步到她身前,仔细地打量片刻,微笑赞叹道:"我真喜欢你这样子,明明到了绝境,还是又冷静,又坚强,像是只蓄势待发的豹子。十年前你若是跟著我,现在一定是世界顶尖的杀手了,说不定比我还强。"他无限惋惜地摇了摇头,"可惜了啊!"
苏眉还是静静地看著他,林轩笑了一笑,又说:"你当个主人也不坏。真的,很不坏。不然我不会跟你十年。只是......"他叹了口气,"到底也十年了,怎麽著也有些腻了。现在我突然想看看,豹子被拔掉尖牙利爪,会是什麽样子?"
林轩举起枪,对准十字架上的贺长风。他侧头朝苏眉笑了一笑,声音却是充满恶意的。"沙漠之鹰可以装七发子弹。我可以向你保证,在第七发子弹之前,他一定不会死。"
苏眉的脸色惨白得像纸一样。她知道林轩的打算,也见识过林轩的手段。落在他的手里,"生不如死"恐怕是最轻描淡写的形容。
她不是没有过这样的心理准备。十年以来,她无时无刻不在提防林轩的反扑。但是,真的到了这一天......她怀疑自己是否经受得住。这十年里她一直都是林轩的"主人",除了需要克服对於林轩的厌恶,她完完全全没有受过任何一点点的委屈。现在她突然意识到,或许这正是林轩最恶毒的阴谋。用十年的时间培养她成为高高在上的女王,然後在剩下的时间里慢慢摧毁。
逼迫著曾经的"主人"一点点失去原本不可摧折的骄傲和尊严,或许正是林轩的乐趣所在。而她应该做的,就是让林轩感到这件事情并不那麽有趣。
苏眉的脸色依然苍白,心里却渐渐镇静下来。她毕竟认识了林轩整整十年。林轩虽然强大而可怕,却并非没有弱点的。
林轩快意地勾起嘴角,欣赏著苏眉难得一见的脆弱和慌乱。真美。真诱人。然而这美景转瞬即逝,激起了他想看更多的欲望。
看著苏眉的眼睛,他一字字地命令道:"跪下!"
苏眉的眼里有一瞬间的波动。她站著,没有动。
林轩微微一笑,原本瞄准著贺长风脚下的手枪稍稍抬高了一分。他是暗黑世界的恶魔不是麽?只要能达到目的,再卑劣一百倍的手段他都用得心安理得。
苏眉终於动了。她闪身挡在了林轩的枪口前。林轩好笑地瞟了她一眼,将枪口再抬高三分,越过苏眉的肩膀,瞄准贺长风的左臂。
不会这麽天真吧,苏眉。我要杀的人,任谁也挡不住的。我要他挨上七枪才死,他就不会只挨六枪就断气。怎麽样,服气麽?认命麽?不肯认命的话,就亮出你的爪子来呀!我会帮你慢慢地、一个一个地拔掉。
他带著些疯狂的快意狞笑起来,然而这笑容很快就凝固了。
苏眉退後了一步,然後,干脆利落地跪下。
取暖(27)
(二十七)
林轩瞪视著苏眉的头顶,几乎克制不住脸上愕然而失望的表情。苏眉屈服得太轻易了,这让一切都变得索然无味。
事情不应该是这样的。十年之前的少女苏眉何等傲骨铮铮,尖锐凌厉得连他都难以招架。难道他十年的肆意娇宠纵容,反而让她变得软弱了麽?林轩若有所思地沈静下来,换了种眼光重新打量苏眉。
苏眉跪在地上的姿势很标准,双手背在身後,微微垂著头,看不出脸上的表情。林轩俯下身,用枪管挑起她的下巴,苏眉顺从地抬起头来,神情依然很平静,没有一丝应有的屈辱和难堪。
林轩有些诧异,紧接著更多的兴味油然升起。这才像是苏眉会有的反应。她不会那麽简单就被打败的。很好,非常好。这样,他才能慢慢享受摧毁她的过程。
林轩抽了一根绳索,将苏眉的双手反绑住──并不太紧,却足以确保她无法挣脱──然後绕回苏眉身前端详片刻,微笑道:"来,叫一声'主人'听听。"
苏眉头也不抬,应声唤道:"主人。"
林轩听在耳里,却没有预料当中的得意和满足。苏眉太顺从了,顺从得那麽虚伪,明明白白告诉他她只是在表演,和尊敬或者屈服没有半点关系。林轩心中微怒,冷笑起来。表演麽?我倒要看看,你能表演到什麽程度?
"很好。我允许你侍奉我。"林轩恶意地一笑,"用你诱人的小嘴。"
苏眉的身子微不可察地一僵。然後她缓缓膝行向前,轻轻地启齿咬住长袍的腰带,慢慢扯开。
林轩看著苏眉凑近自己身前,再度启齿咬住他长裤的拉链,一点一点地往下拉。突如其来地冲动让林轩往後猛然一退,拉链从苏眉的齿间滑脱,带出唇上的一道血痕。
苏眉舔了舔唇上的鲜血,静静地抬头看了眼林轩。林轩的脸上有著奇异的挣扎和愤怒。
"你愿意为了他做到这个地步?!"他低沈的声音藏著隐隐的颤动,无比嫌恶指著贺长风,"为了这个什麽也不是的东西,你这样折辱自己?!"
"他不是什麽也不是的东西。他是我的丈夫。"苏眉平静地回答,"为了救自己的丈夫受点委屈又有什麽不对?"
"丈夫?丈夫?"林轩尖锐地大笑起来,"这麽个只喜欢被人操的东西,也配当你的丈夫?!苏眉,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是为了小白兔才和他结婚。我欣赏你的义气,所以才容忍他的存在。但是现在......"他的声音突然降下来,"我突然有点讨厌你的义气了。"
苏眉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轻轻地说:"我爱他。"
林轩浑身一僵。苏眉仿佛没有看见一般,只管自己轻轻地说下去。"我爱他。你应该很清楚不是吗?所以你才会绑架了他来威胁我。我虽然杀不了你,自杀却是没有问题的。只是为了他,我才愿意向你屈服。"
林轩的神情里多了一丝痛楚的狼狈,他勉强笑了一笑。"多麽感人的演说。但是......或许你只是不明白自己的屈服将会是什麽样的下场。"
苏眉淡淡地一笑。"相信我,不会有人比我更清楚了。我看过太多被你折磨得崩溃的人。"
"而你宁愿是那样的下场?!"林轩难以置信地咆哮,"你宁愿被慢慢摧毁,以最让人痛苦的方式?!你宁愿被驯化成没有意识的玩具,只有我的命令是你生存的唯一?!到了那个时候,你根本就不知道什麽是爱!根本就不记得是为了什麽而牺牲!你......你确定自己不会後悔?!"
"或许到了那个时候,我已经什麽都不记得。但是,你会记得。"苏眉注视著他,眼睛灿若星辰,"你会记得这一切的最初我是为了什麽而屈服。然後你就会知道,你永远不可能真正拥有我,因为有一些东西,我永远都不会为你付出。"
"住口......住口!"林轩浑身颤抖起来,扯起苏眉的长发将她狠狠地掀倒在地,"我叫你住口!"
苏眉摔倒在地上,披散的长发遮挡住她的脸。三言两语就击溃了林轩,她心里却没有一丝快意。
她用来打击林轩的,其实是林轩对她的感情。虽然偏执阴暗得让她无法接受,也隐晦诡异得让林轩拒绝承认,但这确实是一种感情,甚至是一种深刻而疯狂的感情。她不清楚这感情由何而来,但是毋庸置疑,这对林轩是一种奇异的禁制,让他容忍了苏眉的不驯服,甚至容忍她在某种程度上控制他改变他,而不曾对她造成任何真正的伤害。
但是现在,她利用了这种感情来伤害林轩。这让她觉得自己卑鄙而残忍。
可她别无选择。她只能用这样的方式让林轩失去冷静。被刺痛和激怒的林轩或许会更加危险,但同时也会露出更多的破绽。
"你怎麽敢?"林轩简直气得发抖,"你怎麽敢这样对我说话?!你不怕我杀了他?"
苏眉慢慢地跪坐起来。"你不会的。"她说得很笃定,"杀了他,你就没有可以威胁我的筹码。"
"笑话!你以为没有他我就对付不了你?"林轩冷笑著举起枪瞄准贺长风的心脏。现在他已经失去了慢慢戏耍的心情。
"我可以保证,我自杀的动作一定和动手术一样利索,不会留给你抢救我或者对付我的余地。"苏眉淡淡地说。
林轩大声冷笑。但是他放在扳机上的手指,迟迟没有扣下。
取暖(28)
(二十八)
静默的僵持中,他们的头顶上方突然响起一声近乎无声的轻响。一颗子弹将林轩手上的沙漠之鹰撞得猛然一偏,爆出金属碰撞的巨响和火花。几乎就是同时,林轩的左手已拔出自己的手枪,朝著子弹的来路连开两枪。
跪在地上的苏眉一跃而起,发力将林轩撞开。方才摔倒在地上的时候,她已将藏在袖中的短匕首握在手里,此刻手腕一动便割断了绳索,朝林轩抢攻过去。
趁著苏眉缠住林轩的短短片刻,藏身在天花板上的莫默掀开空调出风口,纵身跃下。他的右臂垂在身侧,鲜血顺著指尖往下滴,正是被林轩适才还击的子弹打伤,无法再握枪射击了。这种时候他根本顾不上为自己包扎止血,左手抽出短匕首就扑了上去,和苏眉一前一後夹攻林轩。
苏眉和莫默的身手在寻常人中已是上上之选,但是和林轩相比不过是业余级的水平,林轩若要杀掉他们简直就是举手之劳。不过......就这样弄死他们未免太简单了,林轩想。他现在心情很不好,刚好想找人陪他散散心。
林轩长笑一声收起手枪,赤手空拳迎战两把利刃。
这一场较量沈默而凌厉,拳来刀往都是毫无花哨然而招招致命的狠手。没多久,林轩身上就添了好几道血口,苏眉和莫默也被他的拳脚击中数次,只是一声不吭地咬牙支撑。其中莫默的情况又更糟糕些──他右臂的枪伤严重,完全无法抬起,只能用左手进攻已经有些不顺,防守更是根本顾不得了。更何况他的伤口还流血汹涌。更何况他还不要命一般地挡在苏眉前头。第三次被林轩踹飞出去的时候,莫默的脸色已是一片死白。
苏眉看在眼里,心中揪痛。她想让莫默退下,带著贺长风离开,但是她也知道莫默不会答应。更不用说她一个人根本缠不住林轩那麽久,莫默带著昏迷的贺长风也不可能逃出去。
苏眉眼睁睁地看著莫默摇摇晃晃地爬起来,几乎是毫无章法地冲向林轩。林轩戏弄一般地和他过了几招,背後露出了一个小小的破绽。苏眉咬紧牙关,用尽全力,狠狠地一刀捅过去。林轩眼角的余光扫到她的动作,当下扯住莫默的手臂,反手往自己身後一拽。
莫默踉跄跌倒,只见一道寒光扑面而来。他忍住惊叫,闭目待死,心中竟然十分平静。
苏眉的脸色瞬间和莫默一样死白。这一刀她用尽全力,再要收手已经晚了。她拼命收住刀势,手中的匕首还是无法转圜地直扑莫默的面门。
难道她此生杀的第一个人,竟然是莫默......
千钧一发之际,林轩擒住了苏眉握著匕首的手。刀尖距离莫默的眼睛堪堪只有一寸之遥。
险些错杀莫默让苏眉惊吓得几乎虚脱,林轩不费吹灰之力就缴了她的械。莫默半跪在地上已无力反抗,林轩一手反拧了他的左臂将他架起来,从苏眉手上夺下的匕首紧抵著他的咽喉。
大局已定。苏眉回过神来,退後一步,面如死灰。
终究,她还是斗不过林轩。除了贺长风,现在又搭了莫默进来......
莫默缓缓睁开眼,深深地凝视苏眉片刻,微微一笑。他的脸色极惨白,神情极萎顿,然而这一笑,竟笑得有几分缠绵。
然後他挺身朝横在颈间的匕首直撞过去。
他曾经对自己发誓,要好好保护苏眉,再也不让她受一点委屈。很惭愧,他没有做到。
受伤至此,他已无力再战,眼下落在林轩手里,只会成为他要挟苏眉的筹码。
这不行。没有理由每一次都让苏眉牺牲。
"莫默!"苏眉惊喊起来。
林轩察觉到他的举动,将匕首往前一让避开要害,另一只手用力一拧,就让莫默痛得跪倒在地。饶是如此,莫默的颈项还是划开了一道长长的血痕。
苏眉不顾一切地扑过去,跪在莫默身前检视他的伤口。伤口并不太深,但还是有许多鲜血涌出来。苏眉无措地压著他的伤口,大滴大滴的眼泪滚落脸颊。
"傻不傻啊你?"她哽咽著训斥莫默,"你以为你死了就万事大吉了?就算没有你,也还有贺长风!不帮著我一起想办法,就知道添乱!"
莫默好抱歉地朝她笑了一笑,已经没有力气和她争辩了。
林轩看著他们旁若无人地又哭又笑,心里很不是味道。他冷冷地开口道:"还记得十年之前的老规矩麽?"
苏眉不明所以地抬头看他,泪光闪烁的眼中满是戒备疑虑。
林轩不怀好意地一笑:"看在我们这十年的交情的份上,这次的条件更优惠些。"他比了比莫默,又指了指贺长风,"三个人,留一个下来陪我就可以。"
这个选择题太熟悉了。苏眉和莫默不假思索、异口同声地回答:"我留下!"
林轩笑起来:"两个都留下的话,我也没有意见的。"
"莫默,你快走!"苏眉忧心如焚地看著莫默的脸上渐渐透出死亡的灰色,"再拖下去,你,你就......"
"就要死了,对吧?"莫默淡淡地笑了笑,"所以还是我留下来好了,比较划算一点。"
"谁说你一定会死?!"苏眉震怒起来,"你又没有伤到要害!不过是失血过多而已!输点血,养养伤,很快就会好了!"
"苏眉,我的右手大概废掉啦。"莫默的声音很轻,却有著藏不住的黯然,"凌云也被我赶跑了。我也没什麽好挂心的,只要你和长风都好好的就好。"
"别傻了。凌云要是会被你赶跑,我就把自己的头吃掉!"苏眉强笑著顶嘴,心中却是剧痛。对於握了一辈子手术刀的莫默而言,废掉右手几乎就像是死了一大半。
取暖(29)
(二十九)
林轩原本是看不惯他们意重情深的样子,所以才提出"留下一个"的选择。其实三个都留下又怎麽样?他不过是想看看他们会怎麽取舍。
结果......他无法理解地摇了摇头。舍己救人在他的世界里几乎就是个笑话,偏偏苏眉他们做得像是理所当然。十年之前的那次还可以说是无知者无畏,但是这一次,明明知道留下来的将要面对什麽。
见鬼了,他真的和苏眉在一起太久。这麽愚蠢的行为,竟然让他觉得有点感动。
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林轩难得地发了慈悲。"虽然会少掉很多乐趣,我还是建议你们一起离开,把那个垃圾留下就好。"他指指贺长风,"说真的,如果是你们两个在一起,我会比较乐见其成。"
如果是这只玩了命来救人的小白兔的话,或许他会觉得......比较值得。
苏眉和莫默的目光一齐落在昏迷的遍体鳞伤的贺长风身上。他们都明白林轩有多厌恶贺长风。"不行!"他们异口同声地否定。
林轩耸了耸肩。他是难得的好心,竟然没有人领情。"那就快点决定。我的耐心是很有限的。"
苏眉和莫默注视著彼此,他们都明白对方决不会让步。
"莫默,你这是做什麽呢?"苏眉轻叹,"你若是真的出了什麽事......我、长风、凌云,谁都不可能好好活著。"
"我不能抛下你......"莫默垂下眼睑,轻喃道:"我发过誓的。"
又是静默的僵持。林轩突然举步走到贺长风身前,在他面前挥了挥手。"你也听到了,他们决定不了。不如你来帮他们决定吧。"
苏眉和莫默惊讶地看著贺长风缓缓抬起头来。原来他没有昏迷,只是被林轩不知用什麽方法控制了,不能动也不能说话。
"让他们走。"贺长风轻轻地说,"我留下。"
"不行。他们已经决定了你一定要走。"林轩一口否决,"苏眉和莫默,你可以带走一个。你选吧。"
贺长风惨然看著莫默软倒在地,看著苏眉分秒必争地为莫默包扎止血。没有人多看他一眼,就这样把最後的选择权交给了他。
但是,他怎麽可能选择。
他听到了在这里发生的一切,知道苏眉为了救他而付出了什麽。而重伤的莫默,留在这里,或许真的会就此死去......他怎麽可能选择?
林轩俊美阴柔的脸近在咫尺,他可以清清楚楚看见他眼中的残忍和恶意。明明是他的轻举妄动招惹了这个残暴的魔鬼,为什麽却是莫默为他受伤,苏眉为他受辱?为什麽最後反倒是他可以安然无恙地离开,同时还要决定苏眉和莫默的命运?
"他们不能代我决定,我也不能代他们决定。"他低低地说,"触怒你的人是我,我......"
话还未说完,就被林轩冷笑著打断。"你?你是什麽东西,也配触怒我?如果不是因为苏眉,我根本不会为你这种垃圾浪费一秒锺的时间!"林轩的神情不屑已极,"你不选是吧?行呀,你就这麽拖著吧!等小白兔死了,苏眉留下,你还是一样好端端地离开,还不用承担抛弃了哪一个的罪孽。这真像是你会做的事情,贺长风。没本事没魄力没担待,只有一千个迫不得已,一万种无可奈何!"
贺长风的脸色惨白如死。征伐商场,他或许是绝然的强者,但那毕竟是文明人的游戏。在这个残酷和暴力的世界里,他只能承认自己百无一用──他甚至比不上懒散又爱哭的莫默,更不用说苏眉。
远远地他看见莫默轻轻地抿了抿唇,苏眉包扎的动作顿了一顿。依然没有人看他。他们在等他的决定。
是的,这选择虽然艰难,但是至少可以保住其中的一个人。那麽他应该保住谁?或者说,应该放弃谁?
苏眉和莫默的身影在他眼前晃动交错。暴雨中踉跄奔走的莫默,被他娇宠著笑语嫣然的莫默,变卖家产为他创业的莫默,被他背叛伤心远走的莫默,狂怒地折磨他惩罚他的莫默,流著眼泪扑进他怀里一迭声道歉的莫默......然而,在这一幕幕鲜活的记忆背後,他渐渐看清了苏眉的存在──若隐若现,似有似无,却始终是他们最坚定的盟友和守护者。在他最失魂落魄的时候,苏眉穿著华美的白色婚纱,把手交到他的手心里,说:"我愿意。"
这两个人,他可以舍弃谁?!
苏眉已经初步处理好了莫默的伤口,欣慰地发现伤情没有他们以为的那麽严重。"莫默,你的右手还有救。"她告诉莫默,"骨骼、神经和大血管都没有问题,清创缝合一下,会长好的。休息几个月,你又可以开著车到山沟沟里头去救人,拐骗一大堆少男少女叔叔伯伯的芳心。"
莫默微弱地笑起来。这的确是个好消息,如果不考虑他是不是还有命可以离开这鬼地方。
"苏眉,以後和长风好好过吧。"莫默轻轻地说,"也帮我多关照一下凌云。他们村里你也认识的。我的存折在......"
"瞎说什麽呢你?"苏眉没好气地打断他,"长风会带你出去的,轮不到你在这儿留遗言。"
"不会的。"莫默黯然轻笑,"带著你出去,成功率要高得多。而且我受的是枪伤,查起来烦死人。再说还有你父母那边......我就没有这个问题。"
"长风要是像你这麽怕麻烦也就不用做生意了。"苏眉凶他,"你留下来必死无疑,我留下来好歹还有一线生机。本著利益最大化的原则,你说长风会选哪个?"
听著他们有模有样地争论自己可能的选择,贺长风只能惨笑。原来在莫默和苏眉的眼里,他就是这样的人,一切利害关系都可以计量和权衡。
但是现在,摆在他面前的不是一纸合同,而是两个活生生的人,是陪伴了他十多年的......他的妻子,他的爱人。
取暖(30)
(三十)
贺长风迟迟没有决定。就在林轩即将等得不耐烦的时候,不远处隐隐传来一声巨响,就算在这隔音效果绝佳的房里都依然可以听见。
林轩挑了挑眉,脸上有丝惊讶诡异的神情,也不知是听到了什麽。过了一会儿,他命令道:"带他过来。"
转过身,林轩对苏眉和莫默微微一笑。"听到刚才的动静了麽?有人开著一辆悍马撞破了'夜恋'的玻璃门。猜猜看是谁?"
莫默猛地睁大眼睛,几乎惊跳起来。这城市拥有悍马的人固然不算太少,但是在这当口不惜以车撞门的......除了楚凌云还会有谁?!
"那家夥胆子倒真不小。我放他一马,他还敢找上门来。"林轩笑了一笑。"怎麽样,苏眉,敢不敢打一个赌?"
"什麽赌?"苏眉问。
"现在你们有四个人了。四选一,让新来的家夥决定谁留下来陪我。"林轩说,"如果他也和你们一样,说一句'我留下',我就放你们四个一起走。不然......就一起留下。"
苏眉想了一想,说:"好,赌了。"
"苏眉!"莫默紧张地拼命扯她,"这太冒险了!"
"怎麽会。"苏眉微笑,"我觉得很值得。"
最好的结果,是可以一起离开。否则,留下一个或者留下四个,同样都是所有人的毁灭。
楚凌云很快就被带到,而林轩宣布了他必须要做的选择。楚凌云深深地看了莫默一眼,眼中有著强烈的释然。
莫默临别的低语宛若诀别,让他恐惧愤怒得无以复加。是,他知道莫默是为了保护他。是,他知道自己没什麽用。但是......一样是拼命,一样是有去无回,为什麽不算上他一个?
所以他来了。驾车闯入"夜恋",也不过是为了和莫默死在一起。而林轩给他的选择,让他又有了绝处逢生的希望。
只要留下一个就可以,这比他预料的好了太多。
莫默当然要送走的。苏眉也是。剩下的一个......楚凌云看了看贺长风。
即使不在一起了,贺长风依然是莫默最重要的亲人。如果在这个节骨眼上抛下贺长风,莫默永远都不会原谅他的吧?
"我留下。"他作了决定,心里有一丝悲壮的自豪。
相比苏眉和贺长风,他只是一个没什麽用的人。危难时刻他没本事保护莫默平安,就算平时他也不能供给莫默富足的生活,反而要有赖莫默的庇护。但是他的存在并非没有意义。例如此刻,他可以选择留在这个黑暗的地狱里,保全莫默和他所有最重视的人。
莫默的脸上现出极复杂的神情,像是悲伤,像是痛楚,又像是压抑不住的快乐解脱,诡异得无法形容。
"我赢了。"苏眉平静地宣告自己的胜利。
林轩看了她一会儿。"是,你赢了。"他点了点头承认,"你们都走吧,我愿赌服输。"
苏眉依旧戒备地看著林轩,把莫默交到楚凌云手里,自己走到十字架前按动机关放下了贺长风。贺长风从半空中跌向地面,踉跄了一下旋即站稳。虽然遍体的鞭痕触目惊心,但是看得出没有受到什麽不可逆转的伤害。苏眉轻轻地松了口气,转身留给他著装整顿的空间。
片刻之後,林轩带著他们穿过迷宫般的走廊深处,避开骚乱中的正门,从侧门离开。站在宽阔的已有车流往来的路边,看著天际隐隐的曙光,他们依然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噩梦般的夜晚就这样结束了?林轩就这样放过他们了?!
"你们先走,我就来。"苏眉对莫默等人说。她依然不敢放松戒备,不敢把所有人的背後都暴露给林轩。
莫默从楚凌云的怀里挣脱出来,挽住苏眉的手。"我和你一起。"
苏眉想要劝莫默先走,再想想他非同寻常的固执,於是作罢。现在真的不是再起争执的时候。
"快走!"她催促楚凌云和贺长风。两人犹豫了一下,乖乖从命。如果说这一场经历教会了他们什麽,那就是千万不要再质疑苏眉的命令。
苏眉看著贺长风和楚凌云平安地过了街,站在人行道上焦灼地望向这边。"走了。"苏眉扶著莫默一起往前走去。林轩在他们身後抱臂旁观,一脸高深莫测的神情。
宽阔的大路过了三分之二,眼看还有几步就要到了,贺长风和楚凌云的脸上突然露出惊恐的神情。苏眉浑身一凛,迅速转身,只见林轩脸上也带了一丝惊恐,大喊道:"苏眉小心!"
苏眉急转头,这才看见一辆卡车似乎是失去了控制,歪歪扭扭地朝著她和莫默直冲过来。
该死的。苏眉低咒一声,用力一扯莫默,带著他往前奔。
"莫默!"贺长风和楚凌云的惊喊同时在她耳边炸响。下一秒,两条人影擦过她身边,挟裹著莫默,往一边滚开去。
剧痛在她心中猛烈地爆裂开。在这生死攸关的时刻,她突然失去所有行动的力气。
取暖(31)
(三十一)
卡车轰鸣著碾过苏眉所在之地,又撞上了路边的电线杆才停下,变形的车头冒出一股股浓烟。
"苏眉!"满天飞扬的灰尘烟雾中,莫默凄厉地尖叫起来,挣脱楚凌云和贺长风的怀抱,跌跌撞撞地跑了过去。
不远处倒著一个人,一袭白衣,遍染鲜血,却不是苏眉,而是林轩。莫默又是惊讶又是焦急地停住了脚步。
苏眉缓缓站起来,视而不见地经过莫默身侧,来到林轩身边。
生死悬於一线的时刻,竟然是林轩救了她。苏眉默默地在林轩身边跪下。而她不惜为之付出一切的人,根本不曾把她的生死挂在心头。
林轩低低地咳嗽一声,睁眼看见苏眉,竟然淡淡地笑了一笑。"我还没有死,要让你失望了。祸害遗千年嘛。像我这样的祸害,当然不可能随随便便就被一辆卡车干掉。"
苏眉静静地看著他,眼睛里没有一点情绪。
林轩又咳了几声,才又笑道:"我救了你呢,苏眉。救命之恩,是不是应该以身相许?"
苏眉依旧看著他,眼神空洞地像是一具人偶。
林轩皱了皱眉,以手撑地跪坐起来,一手搂过苏眉,狂暴激烈地吻上她的唇。唇齿交错间,可以尝到彼此口中鲜血的腥甜。
一吻既了,林轩轻轻地喘了口气,扶著苏眉一起站起身来。
"别人是相濡以沫,我们是相濡以血。"他看著苏眉的眼睛,低低地笑,"很适合我们的关系,不是麽?"
苏眉还是那样毫无表情地看著他。林轩仿佛是觉得无趣了,一把推开苏眉,转身径直往"夜恋"走去。鲜血顺著他斑驳的白袍点点滴滴地落在尘土里,消失不见。
直到林轩的身影没入"夜恋",莫默才从这莫明诡异的气氛中惊醒,直冲到苏眉面前。
苏眉看著他的目光前所未有的陌生,令莫默簌然一颤,不由自主地顿住了脚步。他们就这样隔开两步,对视著。从小到大、二十多年的情谊,仿佛在这一刻划开了一道深不见底的鸿沟。
莫默剧烈地颤抖起来。受伤、流血,乃至死亡的威胁,都不曾如此刻一般让他感到冰冷的恐惧。"苏眉?"他颤声轻唤,眼泪无法克制地落了下来。
苏眉一动不动。而四周已有好奇探看的人群渐渐围拢过来。
莫默咬了咬牙,一把抱起苏眉就往外走,奈何重伤之下气力不继,走了不出三步就已经摇摇欲坠。
"我来。"贺长风扶住莫默,想要接过苏眉。"走开!"莫默的怒斥声尖锐而凶狠,"不准你碰她!"
贺长风的手在半空中僵住。
楚凌云一声不吭地上前接手抱起苏眉。苏眉的身体柔软而轻盈,让他突然感到一阵心酸。
真的,苏眉也不过是个女孩子,本应比莫默受到更多的关爱和保护。但是她却要承受那麽多的残忍和不公正,难道就因为她比较坚强?
怀著这样一种怜悯和不平,他小心翼翼地抱紧苏眉,让她将头枕著自己的肩膀,大步往回家的方向走去。
在他身後,贺长风抱起了虚软的莫默。莫默愤然挣扎了一会儿,终於还是无力地靠回了贺长风怀里,大滴的泪水涌了出来,渍得贺长风的胸口一阵阵生疼。
苏眉静静地偎在楚凌云的怀里。她知道自己被人抱著,却没有一点真实感。就好像她听见林轩莫默在说话,但又什麽都没有听到。死一般的灰色的冰冷寂静笼罩著她,夺走了她所有的知觉和感受。这或许人类自我保护的本能,也或许是上天的慈悲。
然而,在这片冰冷的死寂中,一个熟悉的旋律突然响起,反反复复,执著地吸引她的注意。完全没有意识的,她的手自动自发地回应了这个专为父母亲设置的铃声。
"小眉啊?"母亲担忧而关切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怎麽了,是在忙吗?"
"嗯。"苏眉木然地回答,还没有办法回过神来。
"是呢,我想也是。"母亲似乎松了一口气,"你爸一直在担心,说你昨晚怎麽没有打电话回来。这不,天才亮就盯著我打电话给你。没吵到你吧?"
"没有。"苏眉几乎是机械式地回应。
"小眉?"母亲敏感地察觉了她的异样,"小眉,是不是出了什麽事了?你怎麽......"
"没有。没出什麽事。"苏眉睁开眼睛,看著天空中被晨曦镶上金边的云朵,勉强挤出一个笑容,让自己的声音显得轻快一些。"昨晚上抢救病人忙了一整晚,有点累了。"
"噢。"母亲的声音释然了,接著就自责道,"哎,不该那麽早打电话吵你,你好好休息,好好休息。"临挂电话前,又嘱咐了一句,"什麽时候有空,和长风一起来家里坐坐啊!"
"好。"苏眉乖乖地答应了,脸上依然带著强撑出来的浅淡笑意。然後这笑意渐渐散去,重归空茫。再往後,虚幻的宁静崩解,化作越来越剧烈的疼痛。
楚凌云感觉到怀里的身躯微微颤抖,心也跟著一阵阵揪痛起来。
他见多太多的工友,也包括他自己,在三餐不继的时候依然用光最後一个硬币打电话回家乡报告一切都好,直到挂断了电话,才露出走投无路的凄惶。但是他们是男人,是打落牙齿和血吞的大老爷们,是家里的顶梁柱,所以无论如何也不能垮,怎麽样都得生挺著。可苏眉不过是个女孩子。
他其实并不怎麽了解苏眉,从前对她多半是敬畏小半是感激,而现在......更多了几分酸楚的心疼。腾出一只手来,他笨拙地拍抚著苏眉单薄颤抖的背脊。
取暖(32)
(三十二)
贺长风默默地咬著牙。
面对林轩"二选一"的逼迫,他迟迟没有做出选择,但这选择终究是逃不过的。在那生死攸关的瞬间,他本能地选择了莫默,放弃了苏眉。
他错了。在扑向莫默,却和楚凌云撞在一起的一刹那,他就知道自己错了。
守护莫默已不再是他的责任,他该保护的本应是苏眉──他的妻子苏眉,不顾一切地保护他的苏眉,为他受尽委屈的苏眉。如果过去还可以推说苏眉心意不明,那麽在一切昭然的此刻,他的放弃就显得格外残忍,不可饶恕。
莫默虽然被贺长风抱在怀里,肢体间却流露著强烈的抗拒。贺长风试图先送他去医院,也被他坚决地拒绝了。
他受的是枪伤,见不得人的。反正家里什麽都有,他可以自己处理,就算伤了一只手处理不过来,也还有苏眉帮忙。如果......如果苏眉宁愿看著他流光血死掉......莫默黯然阖上眼眸,脑海中一遍遍重现著苏眉无比陌生的眼神。
苏眉......恨他了吗?是不是她终於意识到,一直以来她极力保护的莫默,其实正是她痛苦的根源?如果不是他的好奇和怯懦,苏眉本不会被林轩纠缠。如果不是他霸占了贺长风全部的爱和关心,她也不会这样爱著贺长风却毫无回报。或许他的存在对苏眉来说就是一种伤害,所以苏眉在她的《未展眉》里干脆彻底地抹煞了莫默这个人。
贺长风为了救他伤了苏眉,他真的很愤怒,然而怒吼过後,却有著更多的自责──作为一个贪享著所有关爱的人,他有什麽立场去责备豁出性命来保护他的贺长风?
他们就这样各怀心事地一路回去。虽然不太远,但也走了半个多小时。
一进家门,苏眉就直奔储藏室拎出急救箱。长餐桌被当成临时的手术台,餐厅灯代替了无影灯。莫默躺在桌上,单手解开覆盖著创面的衣物。苏眉在他的脚踝处开通了静脉补液,生理盐水里还加了预防感染的抗生素。
他们有条不紊地忙碌著、配合著,却一句话也不说。
苏眉刚带上无菌手套,门铃突然响起。楚凌云谨慎地把门打开一条缝,看到前一晚在"夜恋"见过的女郎站在门外,神经顿时紧绷起来。
"苏眉在这里吧?"女郎还一个劲地探头往门里张望,"她没事吧?"
"水沁吗?"苏眉听出了她的声音,有些惊讶地扬声问道:"你怎麽会到这儿来?"
水沁闪身从楚凌云身侧硬挤进房里。"我跟著你们过来的。你放心,我很小心的,没有人知道。"她担忧地看著苏眉,"你......你还好吧。"
苏眉没有回答,只是指了指一旁的无菌手套:"来帮忙。"
水沁偷偷瞟了眼莫默血肉模糊的手臂,紧张地咬著嘴唇。她虽然是医学生,却只有一年级,连解剖课都还不曾上过。但是眼下真的容不得她胆怯,她咬著牙戴上手套,学著苏眉的样子拿起止血钳。
门铃再度响起来。楚凌云惴惴地前去开门,幸好这回门外的人他还认识,是苏眉和莫默的同学孟洁。但是......一大清早的,她怎麽会跑来找苏眉?
"苏眉?苏眉在不在?我收到个短消息说她出事了,叫我来这里!"孟洁心慌地直闯而入,看见躺在充作手术台的长餐桌上的莫默,明显地吃了一惊。"莫默受伤了?为什麽不送医院?"
苏眉闭了闭眼。"来帮忙。"除了这个,她什麽也不想说。
临时凑拢的三个人并不是什麽完美组合。毕竟苏眉主攻心外,孟洁不是外科医生,水沁更是菜鸟当中的菜鸟。莫默看著她们凑在一起回忆臂丛神经阻滞应该从哪里进针,心里不是不紧张的。
"我自己来行麽?"他提议,被孟洁一眼瞪回去:"老实点你!当我没学过外科?"
莫默苦笑。你当然学过。可是你不用已经很久了。
幸好,除了麻醉颇费周折,整个手术还是堪称顺利。莫默的伤看著可怕,流血也多,但没有伤到血管神经和骨骼。苏眉到底是顶尖的外科医生,清创缝合对她来说不算什麽。
最後一块无菌纱布覆上伤口,莫默的背後已经被冷汗浸透。他没有告诉苏眉,她们的麻醉并不成功,至少并不彻底。他依然感觉得到刀锋划过肌体的痛,即使不那麽锐利。
但是,这痛比不上枪伤的瞬间,比不上看著苏眉被烟尘掩过的刹那。喊痛这样的事情,似乎已经是一种遥远的奢侈。
脱下染血手套的三个人看著莫默苍白著脸朝她们微笑,一起静默下来。
"我先走了。"水沁局促地退开几步,"我还要上课。"
孟洁担忧地看著莫默和苏眉。即使不是这方面的专家,但她还是看得懂莫默的伤──那是枪伤独有的贯通伤,表面还带著火药的灼痕。而苏眉比以往的任何一次更加沈默──以她和莫默的交情,她本不应该这样沈默。她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麽,至少给她的感觉,非常的......不祥。
"我也要上班去了。"孟洁问,"要我帮你请假麽?"
"帮我请一个星期的假。"苏眉说。
孟洁微微一愣。"那等著你手术的病人怎麽办?"
"我会通知杨医生主刀。"苏眉说。杨医生跟了她好几年,很可以独当一面了。她现在的状态真的不适合手术,勉强上台只会是害人害己。
孟洁犹豫地点了点头。记忆中苏眉从来不曾请过这麽长的假。真的出事了麽?
苏眉把水沁孟洁送出门外,然後轻轻地关上了门。转过身时,莫默、贺长风、楚凌云,一起屏息看著她。苏眉视若无睹地走到客厅,抽出离婚协议书,拍在贺长风面前的茶几上。
她没有说一个字。她根本就不必说。谁都明白她的意思。
贺长风脸色惨白,低声道:"你答应过,给我半年的时间。"虽然连他自己都清楚,他根本不配保有这个机会。
你也答应过,会好好对我。苏眉淡淡地一笑。而我曾经傻得对此满怀期待。
在苏眉无声地注视下,贺长风越来越感到无所遁形的狼狈。苏眉看著他的眼神就像是在研究,一个人究竟能无耻到什麽地步。
他死死地握紧拳头,做著注定要被所有人鄙夷的坚持。
在那样的重创了苏眉之後,签字离婚或许是最简单也最顺理成章的做法,但又何尝不是最不负责任的。
取暖(33)
(三十三)
苏眉终究没有逼著贺长风签字。她累极了,连说话都懒,更不用说争辩。扔下三个各有所思的男人,她径自去洗了个澡,回房补眠。
这是一个深沈而无梦的睡眠,时间无声地流逝,尽职地抹去痛苦和悲伤,抚慰著疲惫的肉体和更加疲惫的灵魂。
再度睁开眼睛时,苏眉得回了一种奇异的平静。
在她所能设想的范围里,她不知道还有没有比现在更能让她死心的处境。真的,再不死心,非圣即愚,而她两者都不是,最多不过痴心了点,那麽久的爱著一个不爱自己的男人。
其实贺长风有什麽好?也就是体面了点,多金了些。照著这个标准,想要多少没有?就算再加上温柔深情吧,那些温柔那些深情也不是给她的,实在应该扣分才对。苏眉轻轻地叹了口气。这些她先前何尝没有想过,只是不被逼到绝境,不肯轻易认命而已。
再换个角度看看,贺长风也不是故意想要伤害她。他不过是太爱莫默,爱得变成一种本能。
为自己所爱的人赴汤蹈火,不计生死得失,无论怎麽看也是一种感人肺腑的深情。至於忽略自己不爱的人,远近亲疏有所取舍,更是神也无法避免的偏侧。
贺长风唯一的问题就是他不爱苏眉。这实在不是什麽不可饶恕的罪过。
坏的想到头,是为了不爱。好的想到头,是为了不恨。不爱也不恨了,她才能平静地面对那个无可回避地存在於她生命中的男人。
贺长风不肯离婚,不离就不离吧。
贺长风与她结婚是别有目的,她自己又何尝不是?除却放手一搏的赌徒心态,她也同样需要一个丈夫来让父母安心。
不会干涉她的工作和兴趣,不会试图侵犯她进行"夫妻生活",没有一切让人难以忍受的坏习惯,而且英俊挺拔,事业有成,孝顺长辈,慷慨体贴──贺长风实在是再理想不过的结婚人选,每一个父母都会越看越喜欢的好女婿。
所以,就这样继续下去,有何不可?她在这个权宜的婚姻里并非没有收益。不要把自己想得太崇高太无私,也就不会有太多的痛苦和失落。
许多事情不过是一念之间而已,一旦想开了就是海阔天空。看看时间已是中午,苏眉伸了个大大的懒腰,慢腾腾地起床梳洗,然後万分难得地涉足厨房,亲自动手榨了杯橙汁。
双手捧著加了冰块的鲜榨橙汁,苏眉悠闲地踱到阳台上看风景。莫默看著她的背影。贺长风看著她的背影。楚凌云看著她的背影。和了脱心事神清气爽的苏眉比起来,他们憔悴得像是被太阳晒得干瘪的枣子。
趴在阳台栏杆上,苏眉看看远处的云,看看楼下的车,再眯著眼睛看了一会儿太阳,小口小口地喝完了手中沁凉的橙汁。
多久没有过这样的悠闲自在了。总是把自己绷得紧紧的,何必呢?忙著工作,忙著磨砺自己,其实没有什麽意义。医院少了苏眉,有的是其他医生。林轩这样的修罗之王,她再努力也无法匹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而她为自己做了多少呢?总是想著长风惦著莫默防著林轩哄著父母......她是不是把自己看得太万能了?事实上她不过是个连自己都照顾不好的女人。
"手伸出来我瞧瞧。"放下喝空的果汁杯,苏眉向莫默走去。莫默震惊地睁大眼,乖乖地伸出手臂。
"还不错,没感染。"苏眉满意地点了点头,帮莫默换药包扎。一边缠著绷带,苏眉一边说:"爸妈叫我们回去坐坐。长风,今晚有空麽?"
贺长风脸上的表情叫做受宠若惊。"有空。当然有空。"他一口答应了,却又害怕起来。这个时候,苏眉叫他一起回去做什麽?会不会是想要当众宣布离婚的事情?不,不会的。苏眉不会让她的父母担这种心。他努力说服自己,怀著无法克制的心虚。
苏眉也不理会,只是头也不抬地问:"午饭准备好了没有?光喝橙汁也不会饱啊。"
"啊......我就去弄,就去弄,很快就好。"楚凌云急冲冲地往厨房赶去。
简简单单的几句话吹皱了一池春水,支使得三个男人团团乱转,只为让苏眉女王欢心展颜。
楚凌云在厨房里忙碌,贺长风一碟碟地运送著餐前的点心水果。莫默只剩左手可用,一样极尽殷勤地往苏眉嘴里送著削皮切片的猕猴桃。他们一边奔忙,一边小心翼翼地观察著苏眉的反应。
苏眉闭著眼睛仰躺在沙发上,大半个身子沐浴在阳光里。正午的阳光有点烈,即使阖上眼睑,眼前还是一片鲜红。但是她并不想挪开。她喜欢阳光的温度。
慢慢地嚼著水果,苏眉的神情很平和,或者还带著点愉快,心安理得地享受著他们的侍奉。
这大概是她有生以来受到的最高待遇了,考虑到一贯只被人伺候的莫默都亲自屈尊服侍左右。
女人嘛,总是喜欢被宠爱的。她不会没品到袒露伤口来勒索同情,但是既然有人一定要献殷勤,倒也不妨给他们一个表现的机会。
就这麽过了半个小时,午餐就绪。苏眉施施然坐下,开吃,和平时一样边吃边天南海北地聊聊天,只是一个字也不提之前发生过的事。她不提,别人自然更不敢提。这一顿饭看似吃得谈笑风生,其实除了苏眉,每个人都痛苦无比。
但是苏眉很愉快。不是强作欢笑,而是真真切切的轻松愉快。
她解脱了。面对贺长风,她不再有任何期待或者压力。这个男人再也不能牵动她的心绪。她自由了──在漫漫十多年的独自煎熬之後,她终於自由了。想想过去的自己实在觉得很蠢,但人总是一步一步成熟的不是麽?
取暖(34)
(三十四)
苏眉和贺长风突乎其来的造访让苏家二老又是高兴又是惊讶。这两个孩子平时可忙得很啊,十天半月也难得回来一次。今天早上也就是随口一说,没想到晚上他们就来了。
"进来坐进来坐。"苏母急忙把两人让进房里,帮贺长风拿了双拖鞋,又数落苏眉道:"你这孩子,说风就是雨的,我也没叫你今天就回来啊!长风忙著呢......"
苏眉撇了撇嘴,自顾自地拿了拖鞋换上。贺长风在一旁陪笑道:"其实早就该来看看爸妈了,这段时间忙得耽误了,是我不对。"
"哪儿的话,你们有你们的事儿嘛。"苏母笑了,"我也不是怪你们,就是说有空回来看看就好,忙的时候自己多歇歇,别累坏了。"
"要回来的话早说啊!"围著围裙的苏父也埋怨苏眉,"你看看,马上到吃饭的时候了,菜也没几个。就是现烧也没材料啊!"
贺长风忙又笑道:"小眉就是怕爸累著了,所以特意不说的。要烧的菜我们都自己带来了。"说著举了举手里的购物袋。
苏父伸手要接,贺长风不给。"哪能让您动手呢,我来就行了。您去和妈还有小眉一起坐著说说话。很快就好。"边说边从苏父的身上解了围裙下来自己穿上,拎著购物袋往厨房去了。
苏父苏母看著贺长风的背影,对这个女婿那叫一百个满意。
苏眉坐在沙发上吃零食看电视,对双亲絮絮叨叨称赞贺长风的话听而不闻。
凭心而论,贺长风对她父母一直都是不错的,这次为了某种目的愈发不遗余力,二老自然更抵挡不住。
她在心里淡淡地笑了一笑。贺长风是料准了她不想让父母担心,所以才这麽卖力讨好,想为自己找个强有力的後援吧。看这殷勤献得,她的亲爸妈胳膊肘都往外拐了。
这也没什麽不好。父母虽然嘴上数落她,其实心里是在为女儿高兴。这比让他们为她担心强多了。
苏母说了半天话,见苏眉只是有一句没一句地含糊应著,不由叹了口气。"我说小眉啊,妈和你说了那麽多遍,那事儿你究竟考虑了没有啊?"
"啊?什麽事?"苏眉嚼著薯片头也不抬。
"又吃!好不容易回来一次,就知道吃!"苏母恨恨地抢下她手里的薯片,"长风对你那麽好,你还不赶紧给他生个儿子啊!"
苏眉翻了个白眼。又是这个老生常谈。"我不想生。我讨厌小孩。"她一边闷闷地回答,一边就手抢了薯片回来。
这一次苏母没有再说什麽。她只是看著女儿郁郁的侧脸,无声地叹了口气。
说实在的,她这女儿真有出息。她和老伴都是普通的工人,不知怎麽就生了个会读书的女儿,小学大学研究所一路读上去,从来没让他们操过心。毕业之後找了个好工作,听说还破格升了副教授。找的老公也是万里挑一的,相貌好能力强对老人也孝顺,最要紧的是真心疼爱她,伺候得跟个小祖宗一样。
还记得苏眉结婚半年之後她到他们家去过一次,这才发现宝贝女儿连酱油放在哪儿都不晓得。当时她那个羞愧啊,真真是教女无方。亏得长风不计较这个,工作忙归忙,总记得把小眉照顾好。这不,结婚一年多,重了三四斤不是?这孩子从小挑食,长的这点分量可都是长风变著法儿喂出来的。
按说到了这个地步,为人父母的总可以放心了吧?偏偏她这从小到大不让人操心的女儿,却卡在了生儿育女这个节骨眼上。
一开始她以为苏眉是刚嫁人不习惯,後来又以为是小孩子心性贪玩怕累赘,这一年多来她磨破了嘴皮,苏眉终於丢出一句硬邦邦的"我不想生。"再问就说,"我讨厌小孩。"
听听,听听,这是个做人妻子的应该说的话吗?!难得贺长风好脾气,听了也不生气,只说生孩子这事都听苏眉的,还叫他们别逼她。她不逼可以,问题是亲家公那儿怎麽交待啊?长风是贺家的长子,人可等著他传宗接代哪!拖个一年两年的也就罢了,再拖,说不过去啊!
可是每次一说到这个苏眉就不高兴,说得多了她还会发脾气。也是女儿从小乖巧他们没费过什麽心,这会儿突然闹起别扭来,他们还真是不知道该拿她怎麽办才好。要说就由著她去吧......万一真因为这个闹得过不下去,可不是糟糕了麽?
苏眉正在很努力地克制自己不要朝母亲发火。她也知道母亲是好意,但是这种自以为是的好意对她来说是莫大的压力。
基本上这就是她不太愿意回家的主要理由。如果仅仅是唠叨她几句也就罢了,偏偏还要用这种很担忧的眼神看她。
有什麽好看的?你们女儿就是个变态啦!我就是受不了被男人上,不可以吗?干什麽女人就一定要生小孩啊?我就是讨厌小孩,就是没有母性,不行吗?连"不孝有三,无後为大"都拿出来讲,接下来是不是就要帮贺长风张罗三七四妾啦?死得骨头都好打鼓的规矩还拿出来吓唬活人,好不好笑啊!
苏眉骤逢大变,所谓的平静本来就脆弱得很。如今母亲还要雪上加霜,更是一肚子郁气翻滚,几乎就要克制不住。
"菜都烧好了。小眉过来帮忙。"贺长风从厨房里探出头来。
苏眉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如释重负地站起来,藉著去布置餐厅的动作摆脱了母亲的注视。
取暖(35)
(三十五)
一道道色香味俱全的佳肴摆上餐桌,四人谦让著坐下,开始用餐。
席间二老交口称赞贺长风菜烧得好,贺长风很谦虚地笑,一边和苏父苏母说话,一边把苏眉照应得妥妥帖帖。苏眉并不搭腔,只是默默地吃著东西。贺长风的手艺是真好,无可挑剔。
苏眉抬头看看贺长风。不可否认,贺长风的表现可圈可点,虽是献殷勤,却殷勤得很自然,一点也不矫情做作。配上那张俊脸,当真赏心悦目。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於归,宜其室家。
苏眉突然有些感慨。
认真说起来,贺长风确实是个宜室宜家的好男人。如果娶个贤妻生个稚子,那麽毫无疑问他会成为一个堪称完美的丈夫和父亲。
但是他却先遇上莫默,後遇上苏眉,没有一个能给他正常的婚姻,反而一步步拖著他沈入黑暗的深渊,让他惶然失措,让他步履艰难。对他来说,这又何尝不是一种无可奈何的悲哀。
从这个意义上看,苏眉实在难以理解贺长风为什麽不同意离婚。这段婚姻明明白白就是失败的。贺长风并没有达到预期的目的,继续下去也只会给他带来更多的困扰。
就算是离婚会对他的名声有不好的影响吧,这影响也有限得很。这个社会对男人总是比较宽容的。更何况以他的条件,钻石得不要再钻石,金龟得不能更金龟,恢复单身的消息一放出去,追求者恐怕会犹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就算去掉一多半拜金的花痴的,只留端庄高雅温柔贤淑出得厅堂入得厨房相夫教子侍奉长亲的好女人,依然有很大的选择余地。他很容易就可以挑选到一个合适的妻子,进而弥补他在苏眉身上的错误投资。
而且那个女人不知道他和莫默的纠葛。贺长风也有足够的能力让她永远都不知道。这对他们双方都会是一种幸福。
所以说啊,她就是不明白贺长风为什麽不离婚?都到了这样的地步,谁都知道无可挽回了不是吗?且不要说贺长风对她根本没有感情,就算有......他当年不是连莫默都放弃了吗?像现在这样明知不可为却还是耗费精力无谓拖延,真不像是一贯理智而现实的贺长风会做的事。
贺长风一边陪著二老说话,一边不著痕迹地看著苏眉,温柔的目光里既有了解也有叹息。
他简直可以看见苏眉脑子里的那个大大的问号。
为什麽不离婚?苏眉这样问他,莫默也这样问他。每个人都觉得,既然已经那样无情无义地伤害了苏眉,为什麽不干脆放她自由。或许他们觉得,这是他能为苏眉做的唯一一件事。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正是因为苏眉被他伤透了心,他才不能那麽简单但也不负责任地离婚了事。如果,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苏眉在绝望中选择了林轩......这将是一个无法弥补的错误。
不要误会,这和无聊的虚荣心或者占有欲没有任何关系。不错,他曾经被林轩绑架过拷打过,也恐惧著他的黑暗和残忍,但这并非是他反对苏眉和他在一起的理由。事实上,由於林轩舍身忘死地救了苏眉,他对林轩的感激几乎超过厌恶。
他阻止林轩得到苏眉的唯一理由就是,这违背了苏眉本身的意志。
对於那两个人的事情他知道得并不太多,但即使如此短短的接触他也看得出林轩对苏眉的感情。苏眉当然也看得出,但是她始终没有接受。甚至不止是没有接受而已,她根本把林轩当成了敌人,不遗余力地与之对抗。
为什麽。如果仅仅说因为她爱的是贺长风,这理由太单薄了。在明知无望的十多年里,在一次又一次的付出没有回报之後,在无尽的失落和寂寞之中,如果有人全心全意地爱著她,爱到将生命、荣辱和自由都托付与她......一个女人是很难不被感动的。即使不接受,她也不会把那个人当作敌人。
那麽,究竟为什麽。他有一个更贴近现实的猜测。
看看苏眉最要好的两个朋友。莫默──出生入死救人於危难之中的救援队医生。孟洁──路上看到流浪猫狗都会想方设法带回家去的爱心人士。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很自然的,同样善良的苏眉遇上代表著黑暗和杀戮的林轩,只能是道不同不相为谋。
在这件事上,他不能不佩服苏眉。她有著绝大多数人难以企及的清醒和坚强。
只要稍稍软弱一点,她或许早就投入了林轩的怀抱,将自己的原则和坚持弃置一边。他知道有很多人都是这样的。藉著爱的名义,可以轻易摧毁所有道德和人性的底线,容忍乃至放纵罪恶横行。
但是苏眉没有。她始终清醒地坚持著,哪怕这是种痛苦的清醒和坚持。
所以,她是苏眉女王。越是靠近,越是了解,越能感受到她辐射出的令人心折的魅力。
取暖(36)
(三十六)
一顿饭吃完,再闲聊片刻,苏母就催著苏眉他们早些回去休息了。"明天一早还要上班呢。"
苏眉也懒得说自己请了一个星期的休假,不然父母免不了又是一通关切担忧,她可再没有精神详加解释了,更不用说这事儿也根本没法解释。
於是她乖乖地站起来,告辞回家──莫默的家。
其实她和贺长风是有自己的房产的,但她还是宁愿住在莫默那里。不然偌大的房子里只住两个人......相看两厌啊!
推开门,看见莫默和楚凌云面对面地坐在沙发上,楚凌云的手腕上缠著纱布绷带,莫默正手口并用地打著结,显然是因为伤了右手,不方便用力的关系。听见开门声,两人一起转过头来,两双眼睛担忧忐忑地望著她,想问又不敢问的样子。
苏眉暗暗叹了口气,上前两步正欲开口,却发现莫默微微瑟缩了一下。
苏眉心中蓦然一酸。
莫默,你怕什麽?你并没有什麽对不起我的地方。这次你是豁出性命来救我的,我完全明白。至於贺长风选择救你......这不是你的过错。
"我来吧。"她接手了莫默的工作,利落地绑好了绷带。"另一只。"她淡淡地说。楚凌云默默地伸出左手,手腕上一圈淤痕,夹杂著磨破的地方以及利器划过的细碎伤口。
苏眉一边处理著楚凌云的伤,一边问莫默道:"你呢?伤口怎麽样?""啊?"莫默微微一愣,怯怯道:"还好,有点点痛。"
花了点功夫,又把莫默的伤口也料理了一遍,苏眉才抬头向贺长风道:"该你了。"
"我?"贺长风下意识地回答:"我没事。"
苏眉看了他一会儿,一针见血地指出:"落在林轩手里的人,不可能没事。"
不错,贺长风身上的确遍布著鞭痕,许多地方还渗著血,一阵阵的锐痛。但是出於某些复杂的原因,他不想让苏眉为他疗伤。
这些伤痕,让他感到耻辱。他无法忘记林轩是怎样恶意地讥笑嘲讽,肆意地在他身上烙下鞭痕。他更无法忘记自己是多麽惊慌多麽恐惧,完完全全不能保护自己,甚至无力做出一点像样的反抗。他就只能那样无助地被动地忍耐著,眼睁睁地看著苏眉为他拼命,为他受辱,而最终......又被他残忍地辜负。这个时候,他又觉得这些伤这些痛都是他应得的,甚至,远远不够。
所以,他要怎样坦然地接受苏眉的治疗?他根本不配。他宁愿让这些伤在身上留得更长久些,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像是一种救赎或者补偿。
"把衣服脱下来我看看。"苏眉轻声催促。
"不用了。"贺长风拒绝她的好意。"没什麽大问题,很快就会好的。"
"我再说一遍,把衣服脱下来。"苏眉看著他的眼里流转著一些奇异的神采。"你是想自己脱呢?还是要我动手?"
她的声音很温柔,却又流露著难以言喻地威严和危险。贺长风微微一颤,明知道违拗她绝不会有什麽好下场,却还是挣扎著说:"真的不用了,我......"
话音未落,突然一阵天旋地转。眩晕过後,他发现自己倒在沙发上,双手被反绑在背後。"苏眉?"他惊慌地低喊。头顶上方传来苏眉的一声轻笑,然後他被翻转过来,面对著苏眉似笑非笑的神情。
"我给过你选择的机会。"苏眉说。然後一柄冰冷的利刃从他的领口插入,往下一划──西服、衬衫、连同内衣都分为两半,滑落身侧,胸腹之间一阵凉飕飕的寒意,让他有一种被开膛破肚的错觉。
利刃又毫不停顿地插入他的裤腰。"我自己脱!我自己脱!"他惊惧地大喊起来。
"不必麻烦了。"苏眉微微一笑。贺长风突然发现,苏眉这样笑的时候简直比林轩还要危险。
腰间一紧,皮带和西裤一起被割开,万幸的是苏眉还留了条内裤让他蔽体。贺长风无奈地咬著牙,僵直了身子任她处置。
苏眉消毒了破皮流血的伤口,又在红肿的鞭痕上施了一层薄薄的药。她的每一个动作都很精炼而准确,脸上也是非常专业的神情。可是不知为什麽,贺长风总是觉得苏眉的嘴角带著一丝隐隐的笑意。
不消片刻,伤都处理好了,眼看著苏眉直起身来收拾器械,贺长风悄悄地松了一口气。却不料苏眉的动作一顿,缓缓道:"或许......我还应该检查一下别的地方?"
贺长风微微一愣,注意到苏眉的目光落在他的......"不!不用了!"他的脸瞬间涨得通红,"那里没有伤!"
苏眉若有所思地看著他:"刚才我们都看到了,你通常对自己的伤势轻描淡写得厉害。谨慎起见,我应该亲自检查一下......"不知藏在哪里的利刃倏然出现,逼近贺长风身上唯一蔽体的衣物。
"不!"贺长风几乎是在惨叫了。转眼看见莫默和楚凌云都在一旁瞪大了眼睛看著,他心里又羞又怒,拼命蜷缩起身子。天哪,当著别人的面被她这麽一"检查",今後他还有脸见人麽?
"那里没有伤,真的没有伤!"他急得汗都下来了。"我发誓!"
"我不信。"苏眉淡淡地说。
贺长风仿佛挨了当头一棒,眼前一阵发黑。过了许久,他才渐渐吐出一口气来。
现在他觉得林轩根本算不上什麽了──和苏眉比起来,只会打打杀杀的林轩简直就不懂什麽才是折磨人的艺术。
"回房里再检查,行麽?"他的声音整个软下来。"回房里去,你要怎麽检查都行。"
取暖(37)
(三十七)
苏眉没有再为难贺长风。她解开了捆住他双手的领带,看著他半裸的身躯狼狈万分地消失在房内,嘴角的笑意渐渐弥漫开来。
"怎麽检查都行。"嗯,她是不是收到了一个含义暧昧的邀请?
苏眉提著医药箱不紧不慢地走入房内,只见贺长风正局促不安地站在床边。
"脱吧,还等什麽?"苏眉挑了挑眉,"或者还是想要我动手?"
"不!"贺长风仓惶的否认逗笑了苏眉。他咬了咬牙,慢慢地褪下内裤,躺到床上,分开双腿,成为接受检查的姿势。
这没什麽好尴尬的。他涨红著脸努力说服自己。苏眉又不是没有看过。在他被莫默弄伤後的那段时间,苏眉每天都帮他上药,她看过他更不堪的情形,也曾经......他闭上眼睛,不敢看走向他两腿之间的苏眉......而今天,只是检查而已。
即使闭著眼睛,也能感觉到苏眉正俯身观察著他。几缕散落的长发在他的腿间划过,让他微微颤抖起来。
片刻之後,他听见苏眉宣布道:"行了,看起来是没什麽事。"他睁开眼,看见苏眉已离了床边,提起医药箱正要离开。
"就这样?"在他意识到之前,一声疑问已脱口而出。
苏眉诧异地回头看他。"不然呢?你还想怎麽样?"
贺长风急忙摇头,脸上却带了一种奇异的红晕。
苏眉不再说话,直到出了房门,才抱著医药箱蹲在门边,无声地埋头大笑起来。
老天!贺长风脸上的表情简直就是四个大字:"蹂躏我吧!"她真的要非常克制才没有当场爆笑出来。
是,她承认自己刚才是恶整了一下贺长风,但这和贺长风以为的那种完全是两码事。她现在只是有点不爽而已,完全没有严重到必须通过凌虐他来得到发泄。当然她也可以理解贺长风的反应,他从来都是负罪感很强的人,出了这样的事情之後,真的被狠狠地凌虐一遍他或许反而会好受些。但是!她为什麽要费这个心?毕竟她并没有义务要帮助他解脱不是吗?
如果说她能够借此得到贺长风的臣服,那就更是谢谢,不必了。她有的是办法得到一个M,还不屑於利用别人的罪恶感甚至同情心。
当然了,贺长风的确是她会有兴趣的那种M,她也曾经幻想过要将他如何如何。不过"曾经"这个词的意思呢,就是──曾经,而已。
眼下她只希望能够保持最最简单的互利互惠的夫妻关系就好,没有任何进一步发展的打算。尤其考虑到包括莫默在内的错综复杂的恩怨纠葛爱恨情仇......她还没有饥渴到不得不招惹这麽一个极其有可能纠缠不清的大麻烦。
另一方面嘛,她的口味也已经被林轩养得刁了。想想看,还有什麽比把杀人如麻的修罗王踩在脚下更刺激的事情呢?他足够强悍,也足够危险,逼著她必须用尽全部心神来应对,相应的,在每一次驯服他之後,也会格外满足。
──要死了,她竟然在回味那种激越投入的快感。苏眉甩了甩头,努力把思绪从绷紧汗湿的林轩身上扯开。
真的和林轩在一起太久了。虽然她一直警惕著不要被他的黑暗所同化。
在某些方面她的确成功了,但是在另外一些方面......你知道的,就像抽过雪茄之後再抽摩尔,喝过伏特加之後再喝生啤,打过吗啡之後再打杜冷丁......难免会觉得有点不够劲儿,对吧?
到了这个时候,她终於愿意承认,她和林轩的关系已不再是简单的"敌人"或"对手",或者至少也要赋予这两个词更复杂的含义。长长的十年里,他们扮演的恐怕不仅仅是一对SM夥伴而已。游戏之中或者游戏之外,他们都对彼此造成了许多无形的制约。
真没有想到,有一天她竟然会因为林轩──至少是一部分的原因──而拒绝贺长风。这到底算是以毒攻毒呢?还是饮鸩止渴?
你要小心啊,苏眉。她提醒自己。
"苏眉?你怎麽了?"莫默担忧地蹲跪在苏眉身边,轻轻地按了按她的肩膀,"你没事吧?"
"啊?没事没事。"苏眉急忙抬起头来。"只是在想点事情。"
"哦。"莫默点了点头,目光飘向她身後,"那长风......"
"你看我这麽快就出来了,当然说明他没事啊!"苏眉笑了一笑站起来,"放心吧,林轩没把他怎麽样。"想了一想,又加了一句,"我也没把他怎麽样。"
莫默跟著站起来,有些闷闷地叹了口气。"其实......我倒宁愿你把他怎麽样呢。"
苏眉惊讶地看了他一眼,然後哑然失笑。"别孩子气了。就算我把他怎麽样了,又能说明什麽呢?难不成我对他下了手,你就打算逼著我对他负责麽?"她做了个鬼脸,"丑话说在前头啊,我可是一贯喜新厌旧始乱终弃的,不然要照你这麽算,我早就後宫佳丽三千人了!"
"哎,不是啊!"被猜中了心思,莫默微红著脸,急忙辩解道,"我只是觉得,你要是真把他怎麽样了......也许长风会觉得好受些呢。"
苏眉的笑容慢慢消失了。她静静地看著莫默,眼神渐渐沈下来,或许还带了一丝悲哀。
"是的,他也许会觉得好受一些。"她缓缓点头表示同意。
"但是我呢?莫默?"她轻轻地问,"我呢?"
(三十八)
莫默不明所以地张大眼睛。"我以为你会想......"
"我不想。"苏眉毫不客气地打断他,"让我把话说明白好了。我不想!我不想对他做任何事,我也不想和他有任何关系!如果他愿意离婚我会谢天谢地!即使不离,我也绝对没有意思要去动他一个指头!最多、最多,我只能忍受像现在这样而已!"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看著莫默,一个字一个字地问:"我说得足够清楚了吗?"
莫默怔怔地看著苏眉,就像是看著多年以前仓皇逃离的自己。
再也不要见到那个人,再也不要想起那个人,恨不得他从未在自己的生命中出现过。然而每次闭上眼,那个人的身影就在心中划过,犹如烧红了的刀,切割并且烧灼,让他只有在极度的疲倦甚至昏倒之後,才能享有短暂的睡眠。
而现在,他在苏眉眼中看到了同样烧灼灵魂的痛。只是苏眉比他坚强,也更善於伪装,所以还可以微笑著面对伤害了她的人。
"对不起,我不该逼你。"莫默轻轻地上前握住苏眉的手。"我只是不想你再这样一个人生挺著。一个人......太寂寞。"
"所以你认为贺长风的陪伴会带给我温暖?"苏眉冷笑。
"像我们这样的人,能有个人陪著很不容易。"莫默很感慨,"长风真的後悔了,或许你可以考虑给他一个机会。"
"是麽?"苏眉依然冷笑,"那我倒想问问你,你为什麽不给他一个机会?"
"因为情况不一样。"莫默对答如流。他已经很仔细地观察过、思考过。"他对我只是愧疚,并不後悔。因为他知道他终究是要离开我的。但是你不一样......"
"没有什麽不一样。"苏眉冷冷地截口,"只要我坚持不肯生孩子,他终究也会离开我。你以为他会为了我违拗他至高无上的父亲大人?"苏眉冷笑,"别做梦了,当初他甚至不肯为你这麽做。"
莫默的脸色微微有些苍白。"至少你可以成为他的妻子,而我不能。"
"妻子有什麽用?最重要的是能不能为贺家繁衍出後代!"苏眉的语气带了几分讥诮,"让我们设想一下,如果我不是不愿意生,而是根本生不出来呢?如果我没有生育能力呢?你觉得他们会怎麽做?"她冷笑,"我敢打赌,他们会毫不留情地迫不及待地用一纸休书打发掉我。对他们来说,不能生育的女人等同於废物,没有任何价值!"
她的胸口剧烈地起伏著。"你认为,我应该把自己放在这样的位置吗?我应该受这样的羞辱吗?"她的眼睛灼灼地盯著莫默,"你有你不肯妥协的地方,我也有的!"
莫默看了她一会儿,眼神渐渐黯淡下来。苏眉轻轻地挣脱他的手,径直出门而去。
又是夜晚了。都市的夜晚,流光溢彩,车马喧嚣。来来往往的人群或是兴高采烈,或是行色匆匆,苏眉大步行走其中,只觉得无限烦躁。
怀著满腔的郁气,她疾行许久,穿越了整个繁华的商业区。身边的人流渐渐稀疏,她的脚步也逐渐放慢下来,这才感到被高跟鞋磨破的脚踝火辣辣的痛。
傻不傻。这样拿自己出气,有什麽意思呢?她苦涩地一笑。早就明摆著的事情了,现在再来呕什麽气。
长长地吐了口气,她突然想找个地方好好地来上几杯。举杯消愁愁更愁......妈的,管他呢!
不远处就是个门面颇有特色的小酒吧,苏眉正想往里走,一摸口袋却又退了出来──出来得太急了,她没带钱包。非但如此,她连手机和钥匙也都没有带。
什麽叫做屋漏偏逢连夜雨,她算是见识到了。苏眉叹了口气,拖著脚步慢慢地往前走,心里更添几分落寞寂寥。
前方的灯光稀疏零落,人声也愈发寂静了。苏眉心不在焉地走了一会儿,突然察觉到身後的脚步声。一开始她还以为是自己多心,但是走得久了,那人总是不远不近地跟在她身後,不由她不往那方面想。
哪个不长眼的毛贼,非要往枪口上撞?苏眉冷笑一声,拐了个弯走进侧边的暗巷。脚步声如影随形,只是贴著更近些了。
又拐了两个弯,确定四下无人,苏眉闪身隐在拐角处,冷笑著活动手指关节。那人不知大祸临头,跟著往这边走来。
苏眉卡准了时间闪到他背後,曲肘扼住那人的咽喉,膝盖一顶他的腿弯,压著他跪了下去。那人砰的一声跪在地上,痛得闷哼一声,声音听来竟有几分熟悉。苏眉一惊,微微松开手侧头看去,接著惊叫起来。
"楚凌云?"她急忙松手跳开,"你怎麽......你还好吧?"
楚凌云在地上跪了好一会儿,才慢慢站起身。"还好。"他勉强笑了一笑,额角却有冷汗滚落下来。
苏眉大惭,急忙上前扶住楚凌云。"对不起啊,我不知道是你。但是你怎麽会......"在这个倒霉的时间,出现在这个倒霉的地点?
"我跟著你来的。"楚凌云皱著眉头说。"女孩子家,晚上在外面容易出事。"
苏眉突然不知该说什麽好了,最後只能叹了口气。"你担心我做什麽?就算出事,也是那些想打我主意的小毛贼出事才对。"
楚凌云紧皱的眉间有著藏不住的疼痛,却还是一脸不赞同的表情。"总是小心一点的好。女孩子毕竟容易吃亏。"
苏眉低下头,笑了。她没有再争辩自己的身手几乎不可能吃亏。楚凌云的心意让她觉得温暖,尤其这完全不是他的责任所在。
"带钱了没有?"苏眉问。
楚凌云愣了一愣,不明白这天外飞来的一笔是怎麽回事。他翻了翻口袋,掏出一叠零零碎碎的钞票,加起来不超过两百块,是他前些日子买菜多下来的。
"行,马马虎虎够了。"苏眉劈手抢过来,塞到自己口袋里,"腿怎麽样?能走麽?"
楚凌云活动了一下膝盖,还有点痛,但没有大碍。"能走。"
"好,那就走吧。"苏眉灿烂地一笑,拍了拍楚凌云的肩膀。"走,我请你喝酒。"
(三十九)
於是他们进了最近的一家酒吧。苏眉花光了所有的钱,全部买了啤酒堆在桌边。
"喝!"苏眉利索地咬开瓶盖,对著瓶口咕嘟咕嘟灌下大半瓶,然後很痛快地吁了一口气,重重地把瓶子顿在桌上,脸颊迅速地染上两抹飞红。"喝呀,别客气!"她招呼楚凌云。
楚凌云笑了一笑,拎起一个酒瓶。酒吧的环境本来令他有些不自在,但是苏眉喝酒的方式却让他感到亲切。本来麽,在工地上做的那会儿,没赚几个钱,收工了能喝两瓶酒就是哥几个仅有的奢侈。
"干!"他也咬开瓶盖,豪爽地举了举瓶。
"干!"苏眉笑眯了眼睛,和他碰了碰酒瓶,仰头一饮而尽。
喝酒或许不是什麽健康的生活方式,却很容易拉近距离。当桌上堆起四个空酒瓶的时候,苏眉已经和楚凌云搭著肩膀称兄道弟。
"凌云啊,我问你一个问题,你不要生气。"苏眉倾身凑到楚凌云跟前,"你看到莫默和贺长风在一起的时候,会不会有点......不是味道?"
楚凌云没有马上回答,而是慢慢地又喝了一口酒,脸上倒也没有生气的表情。"以前会。"他承认,"但是现在我不想那麽多了。反正莫默总归是我的。"
"哦?"苏眉很好奇他的自信。
"当然了。他还能是谁的?!"或许是借著酒兴,楚凌云的眼里出现了难得的霸气。"是我!这辈子都陪著他,到死也不离开!贺长风?贺长风算什麽东西?!"
"好!说得好!"苏眉重重地一拍楚凌云的肩膀。"真羡慕你,有这样的底气!"
楚凌云看著苏眉仰头灌掉第三瓶酒,心里有点难过。"苏眉啊,其实你人真不错,我就不明白你怎麽就认死了贺长风。说心里话,我真瞧不上他,一点担待没有,对不起莫默又对不起你,真他妈的不是爷们!"
"谁说我认死他了啊!"苏眉不服气,"我早就想明白了!跟他反正是没戏,混一天是一天罢了。"
"嘴硬吧你就!"楚凌云摇头叹气,"要真想明白了,按你的性子,是愿意混的人麽?"
苏眉瞪著他,好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其实吧,我觉得啊,那个林轩倒是不错的。"楚凌云也是几瓶酒下肚有点压不住话了,一脸的推心置腹外加八卦,"你要不要考虑考虑?"
"林轩?!"苏眉白了他一眼,"喝多了是吧?林轩是什麽人,你不知道?苦头没吃够啊!"
"我知道他不是什麽好东西。"楚凌云胡乱做了个手势,"可是,至少,他对你不错吧?把你当回事儿吧?"
苏眉咬开第四个酒瓶。"怎麽,在你眼里我就落魄到这个地步啦?只要有人对我好点儿,我就能把自己给卖了?"
"那可不是好一点儿啊!"楚凌云不由为林轩叫屈,"人家是货真价实的舍命相救!差点把命搭进去的!"
"所以我就该以身相许?"苏眉嗤之以鼻,"那好,我去救你和贺长风的时候也是豁出性命去的,你倒是许一个我看看?"
"咳,别拿我说事儿。"楚凌云尴尬地摆了摆手,"不过我看贺长风倒是挺愿意许给你的,可是你不要啊!"
"要来做什麽?"苏眉闷闷地喝著酒,"得到他的人,得不到他的心!"
话一出口,想想觉得实在过於八点档,苏眉自己忍不住笑了。"行了行了,扯这些干什麽,喝酒喝酒!"咕嘟咕嘟把第四瓶酒也灌了下去,身子立刻有些摇晃起来。
楚凌云压住苏眉的手,不让她拿第五瓶。"喝到这样差不多了。"他劝道,"再喝就伤身了。"
"伤身也比伤心好。"苏眉硬抢了瓶酒出来。"是不是兄弟啊!是兄弟就别劝!"
楚凌云又是无奈又是心疼。苏眉好好的一个女孩子家,被逼到这个地步,为的什麽呀?
"再喝就回不去了,我们连打车的钱都没了。"他换了个方式劝,"我腿还疼著呢,抱不动你。"
苏眉转了转眼珠。喝了那麽多酒,她的眼神倒是一点都不散。"有一句话叫做'朋友有通财之义',知道是什麽意思麽?"
"不知道。"楚凌云老老实实地回答,"什麽意思?"
苏眉笑眯眯地晃了晃酒瓶。"再陪我喝一瓶。喝完了我就告诉你。"
一直到扫光了桌边所有的酒,楚凌云终於明白了苏眉的"朋友有通财之义"是什麽意思。他倒是宁愿自己不知道的好。
三更半夜的,苏眉带著楚凌云打车来到孟洁家楼下。
"你先在车里坐一会儿啊,我上去找人付账。"苏眉口齿清晰地交代,下车的动作却飘忽得让楚凌云心惊胆战。
苏眉上楼按响了门铃,门後立马传来一阵气势汹汹的犬吠声。过了好一会儿,才有踢踢踏踏的脚步声响起,门打开了小半边,露出一名穿著睡袍的男子,腿边还探出一只好奇而又警惕的狗头。
"苏眉?"男子疑惑地眨了眨眼,敞开门请她进来。"怎麽了,来找孟洁麽?她刚睡著。你知道的,这几天她心情不好......"
"呵呵,我也不是非找她不可。找你也行啊。"苏眉心虚的笑了一笑。吵到好友也就算了,吵到人家的老公,难免有点不好意思。好在这人也是熟识的了。"陆超啊......能不能麻烦你帮个忙?楼下停了辆出租车,车里有个男人。你能不能帮忙付下车费,再把人带上来?"
这麽一说,苏眉自己都觉得有点冒昧,不由微红了脸。陆超却很好脾气地微笑著说,"行啊。你稍坐一会儿,我这就去。"
(四十)
苏眉有点摇晃地在沙发上坐下,对著站在门边不知道什麽品种的混血狗招了招手:"狗东西,过来!"──没错,孟洁家的狗名字就叫"狗东西",据她说,"贱名,好养活。"
狗东西圆溜溜黑漆漆的狗眼对著苏眉上下左右一阵打量,从主人家的态度中确定了这人应该是朋友,於是欢快地晃著镰刀状的尾巴一路小跑蹭到苏眉脚边。
客厅的另一侧,落地窗帘无风而动,几双莹莹的猫眼从各个方向窥探著陌生来客。孟洁家简直像个动物园──没办法,这就是"丁宠族"。
没多久,脚步声又响起,陆超同著表情略尴尬的楚凌云一起走进来。
"坐吧。"陆超招呼他坐下,去厨房里端了一套茶具出来,一边张罗,一边有些好奇地打量楚凌云。
"这是陆超,孟洁的老公。"苏眉帮他们互相介绍,"这是楚凌云,莫默的男朋友。"
楚凌云微微一僵。他还不习惯在外人面前表明自己和莫默的关系。陆超却表现得很坦然,友好地微笑著,和楚凌云握了握手。他虽然不如贺长风英俊不如楚凌云魁梧不如莫默漂亮,却别有一种让人安心的从容气度。
"怎麽会到这儿来啊?"陆超一边泡著茶,一边笑问:"又喝酒了吧?"
"什麽叫'又'啊!"苏眉抗议,"上次明明只有你老婆一个人喝!我为了把她平安送回来,可是滴酒未沾呢!"
"嗯,是啊,上次多谢你了。"陆超诚恳地向她致谢,"一直麻烦你照顾孟洁。"
"客气什麽。"苏眉摆摆手,"看,我这就来麻烦你了不是?"
"我的荣幸。"陆超笑道:"有什麽能为苏女王效劳的麽?"
"哎,不用不用,这麽晚来打扰已经很不好意思了。"苏眉笑,"客厅能不能借给我们住一晚啊?等酒醒了我再走。你自己去休息好了,明天还要上班的吧?"
"我明天没有课。"陆超说。他是大学老师,时间上相对自由很多。"你喝了酒,坐一晚上怎麽行?到我房里睡好了。"
"这个......好像太暧昧了哦?"苏眉吐了吐舌头,一脸怕怕,"谁敢染指孟洁的老公啊?我还不想被追杀。"
"那你又怎麽拐了莫默的男朋友出来喝酒?"陆超取笑她,"你不怕被莫默追杀?"
"切!他还不是勾搭我老公,我调戏下他男朋友又怎麽样?"苏眉皱皱鼻子,"待会儿等你去睡了,我就准备先这样这样,再那样那样......不然我不是白灌了他这些酒?"
"呦,那我可不敢去睡了。"陆超故作惊恐,"万一你一时兴起先奸後杀那可怎麽办?不行,我得在这儿盯著!"
"你能管什麽用呀!"苏眉一脸嚣张,"小心连你一起......那个什麽!"
楚凌云倚在沙发上,听著苏眉和陆超说说笑笑,脸上也微微带了笑意,只有在自己被提及时略略垂下头去,以表置身事外。苏眉和莫默常这样笑闹,所以类似的胡言乱语他也听得多了,并不会往心里去。
他看著苏眉的神情在不著边际的闲聊中渐渐放松,再看到陆超换下了茶水,端给苏眉一杯热牛奶哄著她喝下,心里对这男子很是多了几分好感。三更半夜被妻子的朋友吵起来,他一点也不著恼,反而不著痕迹地安抚了酒醉的苏眉......很了不起,真的很了不起。
再过不久,苏眉的眼皮渐渐打架,身子也慢慢往下滑。陆超扶著她在沙发上躺好,轻手轻脚地脱了高跟鞋。看到脚踝处的血迹,陆超皱了皱眉,小心翼翼地脱下她的丝袜,在磨破皮的地方上了药,贴了创可贴,又回房里抱了枕头被子出来,帮她垫好盖好。一切安置停当了,陆超朝楚凌云招手让他进房里去,然後关了客厅的灯,让苏眉安歇。
楚凌云无限感佩地看著陆超的一举一动。他还以为自己在莫默的调教下已经很会伺候人了,今日一见,才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你在我房里睡会儿好麽?"陆超有些过意不去地说,"就是没被子了,只有条毯子,可能会冷点。"
"那你怎麽办?"楚凌云才是真过意不去,这不是鸠占鹊巢麽?
"我去孟洁那里睡。"陆超边说边抱出毯子,又俯身铺平睡得有点皱的床单。
"我自己来我自己来。"楚凌云赶紧接手,"你,你去歇著吧!"
"莫默?我是孟洁。"一墙之隔,孟洁正躲在被窝里现场直播。"苏眉和楚凌云都在我这儿。嗯,好像喝了点酒。我老公陪著他们呢。苏眉?听起来精神不错,刚才还琢磨著非礼你家楚凌云还有我劳公呢。呵呵,别担心啊,没事没事,有我在呢!看她敢动一个指头,哼哼......现在好像睡了。"
门轻轻一响,陆超蹑手蹑脚地走进来。孟洁低呼一声,急急忙忙挂了电话。
"你没睡啊?"看见孟洁蒙头装睡,陆超讶然问道。
眼看混不过去了,孟洁只好不情不愿地探出头。"本来睡著了。後来狗东西一叫......还不醒的不是聋子就是死人。"
"醒了你怎麽不出来?"陆超扯开她的被子钻进去,冰冷的脚冻得孟洁低声惨叫,"冷吧?还不是为了招待你的朋友?叫你醒了还不出去!"
孟洁拼命躲闪。"我要给莫默报信嘛!再说这事儿你比我擅长啊!"她谄媚地扑进陆超怀里,"我家老公最最英明神武、最最男女老少通吃了!搞定区区一个苏眉绝对没问题的啦!"
陆超哼了一声。"那当然,苏眉比你好搞定多了。人家醉了不过说说话而已,喝了杯牛奶就乖乖睡了。哪像你......"
"我怎麽样?"孟洁危险地眯起眼睛。
"我身上的牙印都还在呢......啊!"
(四十一)
莫默握著手里断线的电话,想了一想,没有再回拨过去。
"苏眉和楚凌云都没事。他们在孟洁那里。"他对贺长风转述。贺长风默默地点了点头。
沈默片刻,莫默轻轻地问,"苏眉说的,你都听见了?"贺长风又点了点头。
莫默期待地看著他,却终究没有在他脸上找到任何答案,眼里渐渐现出极难受的神情。"她没有说错,对不对?"
贺长风垂眸看著地下,没有回答。
"既然如此,你就......你就签字离婚吧。"莫默咬著牙。这一次,终於连他也不再抱任何希望。
贺长风依然没有回答。
"你就答应离婚吧!你就放了苏眉自由吧!"莫默的声音渐响,带了难忍的痛切与责怪,"明知道不能在一起,你还困著她做什麽?你伤她伤得还不够吗!她,她并不欠你什麽!为什麽该受这种折磨!你──你发发慈悲,放了她吧!"
贺长风慢慢地抬眼看莫默,脸上是一种近乎空白的痛苦。莫默的心狠狠地抽痛一下,转开眼,声音略缓了下来,但还是坚持道:"放了她吧!就当是你能为她做的唯一一件事!就当是我求你!不行吗!"
贺长风深深地看了莫默很久,才缓缓开口道:"未必。"
"什麽?"莫默迷茫。
"我说,这未必是我能为她做的唯一一件事。"贺长风的脸上出现了莫默熟悉的那种深思和计量的神情,然後渐渐多了分犹疑,多了分挣扎,多了分决绝,最终沈淀为一个破釜沈舟的淡然微笑。"莫默,我需要你帮我一个忙。"
苏眉是被压在胸口的分量惊醒的。一睁眼,就对上一双泛著金绿色光芒的荧荧猫眼,吓得她失声惊叫。猫也被她吓得不轻,哧溜一声蹿得不见踪影。
"醒了啊!"孟洁笑嘻嘻地晃过来。
苏眉摇了摇略有些昏沈的头,推开被子坐起身。想起昨天喝了酒之後冒冒失失地闯来这里,还抓著别人的老公哈拉半天,不由有些赧然。以前一直嘲笑孟洁酒品差,可人家酒品再差也只是回家蹂躏自己老公......
"怎麽了?酒没醒还是觉没睡够?"孟洁哪知道她在瞎想什麽,看她呆呆坐著,有点担心。
"啊?没事没事,醒了醒了。"苏眉紧急回神。
"醒了就快点起来。"孟洁催她,"你在这儿一躺,别人都不敢出来。"
待苏眉起身梳洗完毕,孟洁往她手里塞了两百块钱,自己就急匆匆出门上班了。
"再坐一会儿吧?我来做早饭。"陆超微笑著走过来,脚下各色花猫环绕,怀里还抱著一只黑背白爪的猫。猫咪半趴在他的肩上,撒娇地搂著他的脖子,金色的眼睛不耐烦地看著苏眉。
"呃......不用了,真的不用了。"苏眉竟然被她看得心里发毛,一叠声地道著谢,拉著楚凌云夺路而逃。
一口气跑出好远,苏眉才渐渐放慢脚步,恰好看见孟洁困难地挤上一辆拥挤的公交车,半边衣角还被夹在门缝里。
"你觉得孟洁算是幸福的麽?"她颇为感慨地问楚凌云。
楚凌云也看到了孟洁,微微笑道:"算。"幸福这东西,不在於你开悍马还是挤公交车。他想到了那个微笑地抱著猫的男人,那种不动声色的温柔和体谅。有这样的丈夫在,孟洁怎麽可能不幸福。
"是啊,我也觉得。"苏眉轻轻地叹了口气。"其实她也有很多不痛快。最近在医院里遇到点不顺心的事,郁闷得来找我喝酒,哭著说她不想再当医生了。可是不行。他老公一个月也就赚五六千,养家还贷款已经很吃力,何况还有两边的老人,还有一家的猫猫狗狗。所以,她也只能生挺著,一天天做下去,每天都累得不行,常常委屈得想哭。"
苏眉微微苦笑起来,垂下眼帘,"可是就这样,我都羡慕她那麽幸福。因为她每天出门打拼的时候,知道回家有人等著她,知道那个人......值得她那麽辛苦。"
"你说什麽?!"听完贺长风的请求,莫默瞪大了本来就很大的眼睛。"你是说......这也太......你不是认真的吧?"他简直有点语无伦次了。
"我当然是认真的。"贺长风的神情是一种放下重担之後的轻松。"你觉得这办法不会成功?"
"不是。"莫默拧著眉头,"就是......"
"你觉得我不应该这麽做?"贺长风又问。
"也不是。"莫默很困难地想著措辞,"你要想清楚......"
"或者你觉得苏眉不值得我这麽做?"贺长风几乎是在微笑了。
"不是!"莫默挣扎。"我只是觉得......觉得......"
"那还有什麽问题?"贺长风一副此事已成定局的样子,"我听说那是很简单的手术,对身体也没有什麽伤害。你一定会的,是不是?"
"我是会!"莫默忍无可忍地叫起来。"但是!"
"莫默,帮我这次。"贺长风的态度诚恳得近乎祈求,"你也知道,我再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莫默闭上了想要尖叫的嘴,眼中百味杂陈。
"你有没有想过,万一苏眉还是不原谅你呢?"他无法不考虑这个可能,毕竟苏眉真的伤得很深。
"我这样做,不是为了要她原谅我。"贺长风微微扬眉。剥脱掉所有的挣扎和犹豫,这一刻他看起来又像是从前那个从容傲岸的男子。"我只是为了让自己......有爱她的资格。"
(四十二)
苏眉和楚凌云回到家的时候,莫默早已干净利落地完成了那个小手术,并且照著贺长风的吩咐抹去了一切手术过的痕迹。
贺长风说,他不想让苏眉知道这件事,至少暂时不想。他不愿意把这个完全自愿的举动变成一种逼迫或者讨价还价的筹码。莫默答应了。他保持了沈默,什麽也没有对苏眉说。
然後,贺长风上班,楚凌云买菜。莫默和苏眉都是资深宅人,难得凑在一起无所事事,商量了一下便搬出X360放入三国无双5,女王样的甄姬联手御姐样的貂蝉,娇叱酣战,所向披靡。
然而莫默毕竟伤了手臂不耐久战,半个小时之後就放下手柄休息了。正赶上楚凌云买菜回来,於是被莫默一把拉住按在沙发上,手把手地指导。
贺长风特意提早下班回家,迎接他的就是一片刀光剑影,含杀连天。
苏眉甩著手抱怨手指抽筋,莫默趴在沙发背上指点楚凌云"宝剑加攻击盾牌加防御",楚凌云蹩手蹩脚地按著手柄,本该神勇无敌的吕布转眼间就被打成了红血。苏眉急忙拿起手柄,甄姬骑著赤兔风驰电掣地赶过去,一个无双就解决掉了正在施暴的曹丕。
"哇!你把你老公杀掉了!"莫默笑起来。
"杀老公算什麽?"苏眉狞笑,甄姬一个箭步来到曹操面前,华丽丽地觉醒放无双再连击再放无双,一鼓作气干掉了自己的公公,"连他爹也一起杀!"
打败曹操,这一关就算是胜了。甄姬骄傲地挺起胸膛,险些被打死的吕布也摆出英勇无畏的姿势。苏眉托著下巴看著吕布,想想被收拾掉的曹丕,感慨地轻笑道:"老公还是别人的好啊!"
贺长风苦笑,没有打扰他们的兴致,自去厨房里加工那些被楚凌云扔下的食材。
过了一会儿,莫默突然吸了吸鼻子:"好香哦......我饿了。"一抬头,发现餐桌上已经布好了饭菜。
"吃饭了吃饭了!"他雀跃地跑过去,同时询问地看了贺长风一眼。贺长风微微一笑,示意自己没事。
苏眉和楚凌云按下暂停键,过去吃饭。吃完了,继续玩。玩累了,洗洗睡觉。
一切如常。就好像那一场几乎颠覆他们生活的惊涛骇浪根本就不曾发生过。
如果就这样继续下去,苏眉想,或许她是可以撑下去的。
但是,事情通常比人们希望的要坏些。休息到第三天的时候,苏眉接到了来自医院的电话,脸上渐渐出现惊讶而又愤怒的神情。"我马上过来。"她冷冷地说,挂断了电话。
"怎麽了?"莫默察觉了异常,担忧地问。
苏眉闭了闭眼,深深地吸了口气,再慢慢吐出。"医院打电话来,说有病人投诉我收受红包,要求我立刻去医院,接受纪律委员会审查。"
莫默震惊地睁大眼睛。"收红包?你?"他看著苏眉,"真的吗?"
苏眉淡淡地扫了他一眼。"你说呢?"她站起身,简单地梳洗一下,往门外走去。
"我陪你去吧!"莫默站在门边。"不用。"苏眉拒绝。"那......我送你过去。"莫默又说。"你拿什麽送?"苏眉扬了扬眉。鉴於她和楚凌云以车撞玻璃墙的壮举,目前两辆悍马都在送修中,只有贺长风的那辆可用,被他开去上班了。
莫默还想说什麽,苏眉已经大步走了出去。莫默皱眉想了一会儿,打了个电话给贺长风。
苏眉一到医院,就被请进了小会议室。除了院长林轩正在休假外,党委书记、四个副院长、科主任全部到场,俨然一幅三堂会审的架势。
苏眉走到门口顿了一顿,环视全场,然後施施然走到角落的沙发上坐下。"人呢?"她懒洋洋地问。
六个领导一起瞪她。怎麽,我们不是人?
负责医疗的郭副院长清了清喉咙。"苏医生,事情是这样的......"
"有病人投诉我收受红包,是麽?"苏眉淡淡地笑,"人呢?让我们对质一下好了。"
"我们想先向你了解一下情况。"郭副院长皱了皱眉头。
"恐怕要等见到病人或者家属之後,我才能回忆起具体的情况。"苏眉说,"不然每天那麽多病人,我怎麽记得住是哪一个?"
郭副院长还想说什麽,被孙书记拦下了。"可以,就让病人家属过来对质。"年过半百却妆容精致的女人眼里闪烁著兴奋而又恶毒的光芒。
她刚刚抓到了苏眉的一个把柄。孙书记在心里冷笑。每天的病人是很多,没错,但是送过红包的呢?照苏眉的意思,还是多得她记不住。这是什麽概念?她难以克制地微微勾起嘴角。苏眉,你死定了。
她一直很讨厌苏眉,讨厌那双淡淡的眼睛,看著她的时候,没有半分恭敬和畏惧。
不过就是仗著有院长撑腰而已。但是林轩今天不在,她也刻意没有派人通知。收红包的事情可大可小,但是一旦闹大了坐实了,就算是院长也很难压下来。
你死定了,苏眉。你死定了。
(四十三)
投诉苏眉的病人家属很快就带到了,是个瘦小的中年妇女,挽著个旧旧的手提袋,目光和苏眉对上的时候,下意识地往旁边侧开。
"张女士,请坐。"孙书记亲自站起来迎她,带著完全不必要的殷勤和鼓励。"请把过程说一下吧。"
"我记得你。"苏眉突然开口。"上个月,你的丈夫突发心梗,急诊做的冠脉造影和支架,对麽?"
张某人愣了一下,说,"对。然後......"
"他还好麽?"苏眉又问,"他上个星期没有来复诊。"
"挺好的。"张某不由自主地跟著她的话题走,"上个星期家里出了点事,就没过来。"
"出什麽事也不能拿身体开玩笑。"苏眉皱眉,"他现在情况还不稳定。明天就叫他来复查,听到了麽?"
"是。是是。"张某点头如捣蒜。
孙书记在旁边不是味道地咳嗽了一声。"我们现在是在调查收受红包的事件。"
"手术成功之後,你送了我一个三千元的红包。我不想收,但你一定要给,说是感谢我救了你丈夫的命。"苏眉淡淡地看著张某,看得她的头一直垂下去,"现在你突然发现,你丈夫的命不值三千块钱了?"
"苏眉!"孙书记在一旁厉叱,"怎麽这样说话!"
张某哆嗦著嘴唇,突然呜呜地哭起来。"我也是没办法。上星期儿子肚子痛,查出来是胆结石,要开刀。家里穷,钱都用在看病上了。我就想,我就想......"
苏眉看了她片刻,突然冷冷地一笑。"我猜,你一定没有仔细看出院结帐单。"
张某一愣,停了哭声,呆呆地看著苏眉。
苏眉拿起手边的内线电话,拨了个分机。"杨医生吗?我是苏眉。我在八楼的小会议室。麻烦你把我办公桌左手边第一个抽屉里的黑色文件夹拿过来。谢谢。"
说完她就挂了电话,等著。别的人不明白是怎麽回事,也不想随便开口,於是只能陪著她一起等。安静的会议室里,只能听见张某断断续续地抽泣声。
不多久,门被敲响,杨医生捧著厚厚的文件夹走进来,交给苏眉。然後他没有离开,而是在苏眉身後站定。
苏眉打开文件夹,在目录上迅速查询,然後翻到某一页。"过来看。"她说。张某迟疑地移动脚步走到苏眉身边,探头去看。
那是一张发票。住院费的发票。名字是她丈夫,金额是三千元。
她看了很久,才渐渐明白了苏眉的意思──那三千元的红包,已经充入了她丈夫的住院费。
大大的A4纸上,还贴著几张别人的发票。突如其来的冲动让她伸出手,翻了翻文件夹。厚厚的一叠,不同的名字,不同的金额,同样的住院费发票。
终於意识到了什麽,她的手颤抖起来。垂下头不看苏眉,她嗫嚅道,"我,我撤回投诉。"然後转身奔出门外。
苏眉慢慢地合上文件夹。"她撤回投诉了。还需要继续审查吗?"
领导们面面相觑,不明白怎麽会突然峰回路转。但是既然病人都不投诉了,苏眉又是林院长的爱将......
"那就先这样吧!"郭副院长干咳一声,"红包最好还是不要收,实在推不掉可以上交医院......"
苏眉笑了一笑,不置可否,只是把文件夹交到杨医生手里。"麻烦帮我带上去吧,谢谢。我还有几天休假,休完了再来上班。你一个人,没问题吧?"
"没问题。"杨医生双手接过文件夹,带著难以言喻的尊重和敬佩。
医院的医德医风考评里有一项是"上交红包数",苏眉填的永远是"0",也因此考评出来永远只有"良",而不是"优秀"。只有跟在她身边的人才知道,这一个又一个的"0"背後的含义。
苏眉施施然走出会议室,就向她走进去时一样从容。走廊的拐角处,一个人影怯怯地站著。苏眉停了一停,走向走廊另一侧的楼梯。
她心中仍有愤恨,费尽力气也堪堪只能维持表面上的平静。再多看一眼那只白眼狼,她怕自己会控制不住。
胆囊切除并不是什麽复杂的手术,撑死也用不了几千块钱。是,她承认,对有些人家来说几千块钱是个大数目,但这不会让她觉得好受一些。毕竟是被自己倾力救治的病人反咬了一口,这比什麽都让人寒心。
她还记得一个月前这女人是怎样号啕大哭地陪著发病的丈夫,手术成功之後又是怎样的感激涕零千恩万谢。结果,为了三千块钱......
其实她是可以帮上忙的。莫默向来喜欢管这种闲事,设备也齐全,切个胆囊不超过一小时,一分钱也不用花。
但是,她为什麽要?苏眉冷笑。她不是莫默。她的慈悲,不施舍给不值得的人。
(四十四)
怀著怒火,苏眉越走远快,最後是狂奔下了八层楼的楼梯。一直冲到门口,她顾不上众人异样的目光,弯下腰撑著膝盖急促地喘息。没关系,没关系,没穿白大衣,不会被认出来。她安慰自己。
歇了一会儿,缓过劲儿来,苏眉慢慢地直起腰来。门外的阳光明亮得刺眼,她乍一抬头,就被激出了泪水。泪眼朦胧中,一道身影迅速靠近,为她挡住刺目的光线。"苏眉,回家了。"温柔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坚实的手臂扶住她的腰。
回家。这个词搭配上温柔的声音,简直像是一个咒语。苏眉突然一阵恍惚,下意识地偎近那个温暖的怀抱,顺著他的引导上了车。
直到坐在车上定了定神,苏眉猛地扭头,果然看到贺长风正坐在驾驶座上看著她,眼中有著深切的关怀和担忧。一口气梗在胸口,苏眉的脸色乍红乍白。
见鬼了。光天化日之下,她竟然投怀送抱外加泪水涟涟?苏眉借著低头的动作擦掉眼泪收敛心绪,双手交抱作出抗拒的姿态,沈著脸靠在椅背上一声不吭。
她的心思翻覆,贺长风全都不动声色地纳入眼底──现在的又羞又恼,片刻之前的迷茫和依赖,以及刚看到苏眉时,她身上辐射出的愤恨。
真的有事情发生了。不简单,因为足以让苏眉有片刻的软弱。但也不太严重,至少没有严重到让苏眉放松对他的警戒。
评估出个大概,贺长风的心稍稍放了下来。眼下不是问个究竟的时候,他想。还是先回家再说。
莫默已经忧心忡忡地等了很久,见苏眉回来,立刻迎了上去。"怎麽样了?怎麽样了?要紧吗?"他急匆匆地问。
"没事。病人撤回投诉了。"苏眉回答。
"那......那......"莫默犹犹豫豫地想问又不敢问。
"我到底有没有收红包?"苏眉知道莫默想问什麽,索性把话头挑明开来。"对,我收了。"
看到莫默脸色微微一变,苏眉又接著道:"然後我用这钱帮他付了住院费。"她很清楚莫默有某种程度的道德洁癖,不给他个交待,他会一直放在心里很难受很难受。
果然一听这话,莫默立刻大大地松了一口气,眉眼弯弯地笑起来。"就是嘛,我想你也不是那样的人啊!"
苏眉白他一眼,"是麽?那你还担心什麽?"
莫默讪讪地笑,"唉,总会有点......其实干什麽这麽麻烦啊?干脆不要收不就好了吗?"
苏眉看看他,突然转移了话题。"大概是几年之前吧,有位老教授正在看门诊,突然有个人闯进去,对著他连砍好几刀。旁边的人一下子没拦住,老教授当场就死了。当时大家都特别愤怒特别伤心也特别不能理解,因为这位教授人真的非常好,对病人极其认真负责,也从来都不收红包。这麽好的医生,为什麽会遭此毒手?"苏眉顿了一顿,"後来凶手被制服了,审问的时候,你猜他是怎麽说的?"
"怎麽说的?"莫默睁大眼睛苍白著脸,完全被这桩惨剧吸引了注意力。
"他是个慢性病的病人,在老教授那里看过几次,没有明显的好转。"苏眉声音苦涩,"然後他就觉得,是因为他送的红包老教授没有收,所以不给他好好治。"
"所以他就杀人?!"莫默无法置信地叫起来,"这个人心理肯定有问题吧!"
"或许。"苏眉苦笑,"但是你想想看,我要怎麽判断我面对的病人到底心理有没有问题?我不想死得那麽冤。所以他们送,我就收。而且我收下之後,他们会觉得比较有保障比较安心一点。一般在出院结账的时候,他们会发现账面上的钱多出来了,不过那时候手术也动过了,病人也恢复了,他们不会介意几千块钱兜了一圈又回到自己的腰包。"她撇了撇嘴角,"像今天这样为了把钱拿回去而投诉的,我还是第一次遇到。"
莫默的表情像是在听天方夜谭。苏眉看著他,突然很感慨。
莫默的父母都是技艺精湛的外科医生,在一次救援任务中双双遇难。莫默完美地继承了他们的天赋,研究生毕业之後,也选择了同样艰难危险而又极少回报的道路。
当初莫默拒绝导师的挽留,决意要当救援医生,不知有多少人为他惋惜。因为这意味著他放弃了所有高精尖的技术,远离医学发展的前沿,永远不可能成为德高望重的医学泰斗。可是莫默坚持说,他只是喜欢救人而已──在最恶劣的环境下,使用最简单的工具,以最快的速度,救最多的人。不求名,也不谋利。
苏眉承认,她也曾经为莫默惋惜过,但是现在,她只觉得羡慕。哪怕是出生入死,哪怕是万种艰辛,但他能够单纯地享受救死扶伤的快乐,受到病人真心诚意的爱戴──这何尝不是一条更加纯粹和幸福的道路。
"幸好你不在医院里做。"苏眉轻叹著摇了摇头。身在医院,要自己保持干净已经很不容易,而莫默甚至看不得别人不干净。
莫默担忧地看看苏眉。"你在医院里做得不开心吗?"
苏眉不置可否地笑了一笑。"今天之前,还好。"
那麽今天之後呢?贺长风和莫默的心里闪过同样的问题。
"有什麽开不开心的。"苏眉故作洒脱地笑起来,"工作而已,养家糊口。你以为人人都像你这麽好命?"她看莫默,"只管花钱就好,有人赚钱养你?"
"那你也让他养好了。"莫默抓住一切机会帮忙撮合,"长风,对不对?"
"那当然。"贺长风微笑,"我的荣幸。"
苏眉看看莫默又看看贺长风,心里的烦躁几乎压抑不住,脸色微微一沈,径自回房里去了。
有完没完,有完没完,她都说得那麽明白了,这两个人听不懂人话的吗?!
(四十五)
贺长风和莫默对视一眼,莫默惶然咬住嘴唇,一脸又说错了话的神情。贺长风迟疑片刻,跟著苏眉进入房内。
"让我一个人待一会儿。"甫一推开房门,就听见苏眉冰冷而且明显不悦的声音。贺长风踏入房门的脚步顿了一顿,然後不退反进,轻轻地带上房门。
苏眉站在窗口,听这动静还以为贺长风已经离开了,当下长长地吐了一口气。没想到一口气还没吐完,就被背後伸来的一双手臂揽住腰搂入怀里。
苏眉浑身一僵,本能地反肘後击。贺长风痛得闷哼一声,然而痛归痛,他并没有松开手臂,反而抱得更紧了些。
苏眉已知道身後的人是谁,既不能打伤他又不想和他说话,於是用力去扳他交握的手指。贺长风像是铁了心不松手,十指扣得死紧,无论如何也扳不开。就这麽毫无章法地纠缠许久,苏眉出了一身的汗,又气又恼又挫折。心情本就郁闷到极点,偏又碰上这样的死缠烂打,她简直连杀人的心都有了。
"放开!"苏眉忍无可忍地开口呵斥。
贺长风的下巴抵著她的脸侧,暖暖的气息贴著她的耳边吹拂过来,"其实你真的可以让我养。我很愿意养你一辈子。"
一辈子?苏眉在心里冷笑,你有什麽资格和我谈一辈子?
"是啊。"她冷冷地说,"婚後财产分我一半,养我十辈子也绰绰有余。"
"我不是这个意思。"贺长风苦笑,"我并不想离婚。"
"这不是你想不想的问题。"苏眉毫不客气地顶回去,"难道当初你就想和莫默分开?"
环在她腰上的手臂微微一僵。苏眉,真懂得应该怎样戳中他的伤口。"那不一样。"他轻叹,"父亲那里我会负责说服。你放心,绝不会让你受半点委屈。"他有百分之一百的把握,"我用我的人格担保!"
"不要拿你根本就没有的东西来担保!"苏眉冲口而出,其中的鄙夷不屑显而易见,完全没有半点相信的意思。
贺长风被她噎得说不出话来,眼中闪过一丝挫败。想他纵横商场所向披靡,几乎没有他摆不平的客户谈不成的合同,却对自己的妻子无计可施。可怜他刚刚所说的字字都是真心,却被苏眉当作虚情假意。
这厢他还在伤脑筋怎麽说服苏眉,苏眉已没有耐心陪他纠缠下去。"放开!"苏眉怒斥一声,手下再不留情,在他腕间用力一握,就令贺长风痛得两手发麻,不由自主地松开钳制。
苏眉一把推开贺长风扭头就往外走,听见身後急急跟上的脚步,她猛然转身。"我警告你,不要再招惹我!"她咬著牙,每一个字都冷得像冰一样,"还想太太平平过日子的话,最好顺著我的规矩做,明白麽?"
贺长风应该是明白的,但他偏偏要问:"什麽规矩?"
话音未落,他突然觉得喉间一紧,眼前的景象瞬间模糊,继而失去了意识。待他再度睁开眼时,发现自己已经倒在了地上。
"规矩就是,不要招惹我!"苏眉居高临下地俯视他,女王般的冰冷威严。
"我......我不是想招惹你。"贺长风勉强开口,喉咙痛得如同火烧一样,"我只是......"犹豫了一下,他终於轻轻地说出来,"我爱你。"
如果说之前苏眉只是烦躁或者不悦,那麽听到这一句"我爱你",她的反应简直就是暴怒。
"你爱我?"她俯身抓住贺长风的领口,一把拽起他扔到床上,然後逼上前去,抬手就是一个重重的耳光,"你爱我?"
"我爱你。"贺长风重复。
又是两个重重的耳光,苏眉冷笑,"再说一遍,你爱我?"
"我爱你。"贺长风坚定地重复,嘴角已经渗出鲜血来。
苏眉逼视他片刻,怒极而笑,"你是希望我好好教导你不要说谎麽?"
贺长风平静地迎视她的目光。"我没有说谎。"
苏眉大笑起来。你没有说谎?你爱我?这真是天大的笑话!
贺长风,我们认识十多年了。你对我怎麽样,大家心知肚明。
你为了莫默而娶我,又为了莫默放弃救我。现在,你对我说,你爱我。为什麽?为了让莫默安心吗?你真是情圣!贺长风!
但是我呢?我呢?有什麽理由,我应该陪著你一起牺牲?!
她大笑,眼中却有泪水滚落下来。贺长风心里一痛,伸手把苏眉搂紧怀里。苏眉实在痛极也恨极,什麽也无法细想了,当下循著最本能的冲动,张嘴朝著贺长风的胸口咬下去。
她咬得很重,很用力。薄薄的衬衫根本挡不住她的利齿,鲜血迅速地涌了出来,染遍她的口腔。她没有松口,而是一点一点地合拢牙齿。如果她的牙齿有著猫科动物般的锋利,这块肌肉早已被她生生撕扯下来。
冷汗迅速浸透了贺长风的衬衣,他在剧痛中感到一阵阵的晕眩。而在眩晕中,他又觉得这样的拥抱这样的剧痛似曾相识。
是和莫默。他回想起来,然後苦笑。
我爱你。多麽甜蜜的情话。然而这三个字由他说来,总是毫无例外地换来残酷的折磨。
前有莫默,後有苏眉。
罪有应得吧。他嘲笑自己。被他背叛的莫默完全有权利狂怒,而被他一再辜负的苏眉同样有暴虐的理由。毕竟他一直以来的所作所为,实在与爱无关。
(四十六)
怀著深深的愧疚,贺长风困难地抬起手轻轻拍抚苏眉的背脊。
苏眉微微一僵,然後缓缓松口,抬头。仿佛直到这时她才意识到嘴里的血腥,慢慢地皱起眉头。
"你故意激怒我?"她舔了舔嘴角,咽下贺长风的血,探究地看著贺长风。如果不是他步步紧逼,她不会失控到这样的地步。
贺长风苦笑不答。故意激怒苏眉,对他有什麽好处?他是个M不假,但也不会享受被咬下一块肉来。
苏眉扯开他的手臂直起身,低头观察他脸上的表情。"看来你对我的反应不太满意啊
!"她冷笑,"让我猜猜你在期待什麽?比方说,像莫默那样,失去理智地摧毁你,然後後悔不迭,然後冰释前嫌?"
贺长风震动地睁大眼睛。他并没这麽计划。但是听苏眉说来......这的确是一个值得期待的结果。
"别做梦了。"苏眉毫不留情地打碎他的幻想,"我不是莫默。我不像他那麽冲动,但也不会那麽轻易原谅。"
她一边说,一边撕开贺长风染血的衬衣探看伤口。伤口不算太深,整整齐齐的两排齿痕切入肌肤。
苏眉皱了皱眉,扬声大喊:"莫默!"莫默应声而入,显然一直就等在门外。
"去把医药箱拿过来。"苏眉命令。莫默咬著嘴唇出去又进来。
"交给你了。"苏眉指了指贺长风的胸口,转身扬长而去。
俯视著贺长风的时候,心中嗜虐的恶魔蠢蠢欲动,她真想亲手往贺长风的伤口上倒酒精。
但是不行。正因为有这样的冲动,所以格外不行。
她的手段比莫默厉害得多,一旦失控,造成的後果也严重得多。因此她特别不敢放任自己,即使那个人罪有应得。
看来她得修正一下自己的观点了。苏眉默默地想。贺长风固然不如林轩强悍,缺乏征服的快感,但是,面对他,很容易产生暴虐的欲望。
致伤致残的不叫SM啊,她提醒自己,然後打开三国无双5,把一群杂兵杀得哭爹喊娘。
酒精棉球擦上伤口,让贺长风痛得皱紧眉头。
然而,有生以来第一次,他的目光没有落在担忧地为他疗伤的莫默身上,而是追逐著苏眉绝然离去的背影。
我该拿你怎麽办,苏眉。贺长风露出一丝微弱无力的苦笑。你不肯原谅我,我却......越来越爱你。
──因为你有理由软弱却不曾软弱,因为你有权利残忍却不肯残忍。
就在甄姬再一次干掉曹丕和曹操之後,苏眉的手机响了。苏眉看了看来电显示,脸色微微一变,疾步走到阳台上,反手拉拢玻璃移门,这才按下接听键。
"听说死老太婆趁我不在的时候为难你了?"林轩的口气像是在唠家常一样,苏眉却听得出其中的杀气。
"可不是麽。林院长您这保护伞一倒,我就跟个没爹没娘的小白菜一样惨遭欺凌。"苏眉装模作样地诉苦,心里说,别不要脸了,搞得好像平时我都靠你罩著一样。
林轩显然明白她的意思,失笑道:"得了吧,谁敢欺负苏眉女王?"似乎轻轻地苦笑了一声,又说,"连我都欺负不著的人。"
苏眉没有接茬。电话那头静默了片刻,轻叹道:"你就真不管我的死活啊?好歹我也是舍命救了你,你看都不来看我一眼?"
自作自受!要不是你那些恶毒的安排,何至於弄到如此地步?苏眉很想这样顶回去,然而心里一软,开不了口。林轩说得也不错,生死攸关的一刻,毕竟是这个人舍身相救。
"你在哪里?"她轻轻地问。
"别墅。"林轩立刻回答,声音里带著藏不住的期待。苏眉心里又是一软。"我这就过来。"
挂断电话,林轩看看自己另一只手里的枪。
该结束了。
连他自己都不曾料想过,当初一时兴起的游戏,竟会持续了长长的十年。
一开始只是怀著好奇,逗弄那个苍白著脸却强作镇定的少女,想看看她能做到什麽地步。他没有想到,这少女竟然骄傲而顽强地一步步走下来,成为足以驾驭他的主人。於是他又怀著另一种好奇,想看看这个在与他对抗中成长起来的女人有没有可能被征服或者摧毁。而最後,他竟然为了救这样一个玩物而受了重伤。
太危险了。这个人的存在,对他来说变得太过危险了......
(四十七)
门上传来轻叩声的一瞬间,林轩的枪已经就位,只待苏眉自投罗网。
但是他迟疑了一下,把握枪的手藏入被子里。
再看一眼吧。就一眼。或许再说几句话。要杀她不是很简单的事麽?不急在这一时。别墅里里外外都有人守著,她注定逃不出去的。
"请进。"他扬声招呼。
门开了。率先映入林轩眼帘的不是苏眉或者别的什麽人,而是一大捧花──貌似是被称作"蓝色妖姬"的那一种。
"你这是......"看著随後出现的苏眉,林轩难得地说不出话来。如果说这世界上还有什麽事情能让他目瞪口呆的话,这无疑是其中的一件。直到苏眉把花送到他手里,他才咽了咽口水,不可思议地笑道:"你终於决定以身相许了?这算是......求婚?"
苏眉白了他一眼,拖了把椅子在他床边坐下。"探望病人总不能空著手不是?还是你比较喜欢菊花?"
"谢了,恐怕我离供人凭吊还有点距离。"林轩不明白自己为什麽又是松了口气又有些淡淡的失落,"但是,玫瑰?你就不怕我误会麽?"
"又不是红玫瑰。"苏眉抽了一只蓝色妖姬出来,拿在手里把玩,"暗暗的,妖妖的,挺象你。"
林轩叹了口气。"我有那麽妖娆麽?我看你倒不如送个巴西龟,比较符合我绑著石膏的形象。而且还有长命百岁的美好寓意,多合适。"
苏眉的眼中闪过一丝愧疚。"伤哪儿了,我看看。"
反正她和林轩也没什麽可避讳的,该看的不该看的早就都看过,於是自动自发地去掀林轩身上的被子。
林轩突然想到被子里还藏著把枪呢,下意识地就往枕头下一塞,好悬没有被苏眉发现,几乎吓出一身冷汗来。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想起自己本来就准备杀苏眉的,被她看到又有什麽关系?一边想,一边往枕下摸去。
苏眉没有发现他的小动作,她的目光直直地落在林轩打著厚重石膏的身躯上。需要这样固定的,应该是肋骨骨折了。还有腿......
苏眉缓缓伸手,抚上林轩的胸口。明明隔著厚厚的石膏不会有半点感觉,她还是抚得很轻很轻,生怕触痛了林轩一般。
林轩的手指已经触到了枪柄,但是苏眉的举动让他握枪的动作顿住了。然後,他眼睁睁地看著两个透明的水滴砸在他的胸口,晕开。这是......
他极慢极慢地抬头,看到苏眉的脸上挂著更多同样的水滴。
苏眉,哭了?为了他的伤,哭了?
林轩震动地看著苏眉,心里突然一阵酸楚。
他还以为,再也看不到苏眉的泪水了。只有在记忆中,很久很久以前,依然稚嫩的少女苏眉曾经将痉挛而窒息的他紧紧搂在怀里,惊慌地呼喊著,满脸泪珠......
那真的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後来呢?
後来,他们在彼此的砥砺中成长起来,越发坚忍顽强,越发无懈可击。崩溃或者慌张都是不可容忍的软弱,而他们是强者,只能是钢铁般的坚硬冰冷,或者远山上冰雪般的寂寞。
但是此刻,苏眉流泪了,为他而流泪了,那麽无遮无掩地流露出脆弱的神情,让他的心也跟著柔软。
苏眉......是不是非死不可?林轩重新考量这个决定。不错,留著她会是一个弱点,让人有机可乘的弱点。但是,他是谁?堂堂修罗王,黑暗世界的王者,难道还守不住自己的主人?!
一念至此,他微笑起来。他承认,他是在高兴自己终於找到了一个放过苏眉的理由。
"别哭了啊,石膏泡了水会软掉。"他抬手擦去苏眉的泪水,"别担心,祸害遗千年嘛。这麽点小伤,死不掉的。"
苏眉转开脸抹掉泪水,再转回来时,眼眶和鼻尖都还是红红的。
"你这麽关心我,真是让我感动。"林轩半真半假地叹息,"真的不考虑以身相许?"
苏眉瞪了他一眼。"想都别想!"
"为什麽啊?"明明是意料之中的回答,林轩还是觉得有点受伤,"你就这麽讨厌我?"
苏眉敛了敛神色,正视林轩。这是他们第一次开诚布公地谈到这个问题,她有义务给林轩也给自己一个负责的回答。
"就目前来说,我并不讨厌你,或者说,至少不讨厌你这个人本身。"苏眉叹了一口气,"但是我不能接受你所代表的那个世界。"
林轩默然。他明白苏眉的意思。他们是不同世界的人,如同白和黑,光和影,不可调和的矛盾。
"行。我相信我有求同存异的风度。"林轩叹息,"但是我希望这黑白之间的分界,不会妨碍您继续做我的主人。"
"黑白之间,还有灰色。"苏眉微笑。
不能容於世俗,不能见於阳光的SM,无疑就是这样一个灰色地带。黑白两色之外,也正是这许多浓浓淡淡的灰色,丰富了层次,构成了立体,造就了深度。
拒绝林轩,并不意味著她以卫道士自居。她尊重生命,这是底线。但在此之外,她同样尊重人们多种多样的欲望和选择。
(四十八)
"苏眉去哪儿了呀?"到了吃晚饭的时候还不见苏眉回来,莫默不停地探头向外张望。下午苏眉招呼也没打一声就开走了贺长风的车,谁都不知道她去了哪里,打手机也是无法接通。"会不会是生气了,回娘家了?"他胡乱猜测。貌似电视上都是这样演的。
"不会。"贺长风和楚凌云异口同声地回答。
"你们怎麽知道?"莫默疑惑地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
"苏眉就算心里再烦,也不会回家让父母为她担心的。"楚凌云说。"而且她回家之後只会更心烦。"贺长风补充。
莫默无奈地翻了个白眼。"要不打个电话试试?"
"不好吧!"贺长风和楚凌云再次联手反对。
"为什麽不好?"莫默莫名其妙。这两个人什麽时候这麽心有灵犀了?
"如果苏眉在倒也算了,要是不在,这个电话打过去,她父母该多担心?"楚凌云回答,贺长风在一旁点头。
"那你们说怎麽办?万一出了什麽事......"莫默突然惊跳起来,"林轩!"
林轩?!贺长风和楚凌云骇然回头,身後空荡荡的一片客厅,半个人影也没有。
"我是说,她会不会去了林轩那里?"莫默因为他们戒慎恐惧的反应而失笑。
"宾果!"门外传来苏眉含笑的回答。
"苏眉!"莫默急忙奔出去,拉著苏眉上上下下前前後後地打量,"你没事吧?"
"我为什麽要有事?"苏眉反问。
"呃......你不是去了林轩那里?"莫默有点不确定了。
"顶头上司生病了,我去探望一下顺便拍拍马屁,难道不应该?"苏眉笑嘻嘻地说,心情很好的样子。
莫默楚凌云贺长风一起困惑地看她,难以理解为什麽探望林轩会让她心情愉快。
苏眉并没有为他们传道授业解惑的意思,而是顺手把车钥匙抛还给贺长风,又去洗了洗手,径自在餐桌前坐下。"来吃呀,都愣著干什麽?"
也不管那三个人的欲言又止欲语还休,苏眉愉快地沈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她很愉快,她怎麽能不愉快?林轩,这个埋在她身边十年的地雷,终於剪断了引信。当然,他还是在那里的,但他不会再以某种令人恐惧的方式爆发,让所有接近的人连同他自己一起粉碎。这几乎是一个完美得超出她想像的结局。
现在这样,不是很好?苏眉想,他们依然保留了SM伴侣的关系,却不再试图踏入对方的禁区。
这个时候她还不知道,她把林轩想得太过简单了。
既然决定了彼此克制地容忍对方,不再是恨之欲其死的仇敌,苏眉觉得......对於为救她而受伤的林轩,她有那麽一点儿道义上的责任。
於是三天之後,趁著休假还有最後一天,苏眉再度去探望林轩。
一推开门,只见一屋子黑压压的黑衣人,还都配著枪。苏眉吓了一跳,急忙往後退去。
"苏眉,进来坐呀。"林轩笑嘻嘻地招呼她。
苏眉咬了咬牙,昂首大步走了进去。反正在这麽多枪口下,逃也逃不掉,不如表现得潇洒些。
林轩拉了苏眉在他身边坐下,黑衣人们整整齐齐地排列在床边。苏眉分神数了数,一共十四个。突然记起什麽,苏眉心里咯!了一下。
林轩清了清嗓子,一手搂住苏眉的肩膀让她动弹不得,对黑衣人道:"这是苏眉,我的主人,也就是你们的主人。"
"是!"十四个喉咙里爆出的大吼让苏眉背後的寒毛都炸了起来。
"干什麽?林轩,你什麽意思?"苏眉气急败坏地附在林轩耳边低喊。天哪,这些是林轩的死士、"修罗"最精英的杀手团啊!谁要做这群凶神恶煞的主人?!
"就是你听到的意思。"林轩低声回答,然後继续道:"一旦我出了任何事,你们将自动效忠苏眉主人,服从她的一切命令。"
"是!"又是气势如虹的回应声。
"林轩!"苏眉咬牙切齿。
林轩挥了挥手让杀手团退下。门一关上,苏眉就恶狠狠地拧住他的耳朵,"你最好给我一个解释!"
林轩好整以暇地挥开苏眉的手。"你知道的,他们是死士,也是杀手。"
"对!而你竟然......"
"那麽你知不知道,一旦我发生了什麽意外,或者干脆死了,他们会怎麽样?"林轩问。
苏眉没有回答,她的心里突然有了种不详的预感。
"作为死士,他们应该以身相殉。而作为杀手,他们可能被别的势力操纵,成为他们手中杀人的利器。"林轩深深地看著苏眉,"你比较欣赏哪一种选择?"
苏眉瞪大了眼睛,脸色惨白。无论哪一种,都是她无法想像也难以容忍的罪恶。
林轩看著她,神情渐渐柔软。"所以我把他们交给你。我相信你会对他们有一个比较好的安排。"
更重要的是,苏眉,一旦我出了事,而你我的关系被人知悉,你将会陷入巨大的危险之中。我必须保护你。是我违背你的意愿将你带入这个世界,所以,这是我的责任。
苏眉皱紧眉头,万分苦恼的表情。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她不能拒绝林轩的安排。但是......"我能让他们做些什麽?我是说除了杀人之外?"
"任何事。"林轩微笑,"你可以让他们做保镖,也可以让他们做保姆。你甚至可以让他们暖床。都没有问题。"
苏眉狠狠地白了他一眼。"那......要是他们今後没有人可杀了,会不会手痒?"
林轩挑了挑眉,似笑非笑。"他们只是杀手,不是杀人狂。你放心,我保证他们不会用头盖骨当饭碗,也不热衷於脑浆炖豆腐。"
脑浆炖豆腐......恶......苏眉趴在床头干呕起来......
(四十九)
最後苏眉还是勉为其难地答应在林轩有个万一的时候接收那十四名死士,毕竟殉葬或者成为杀人机器都不是可以接受的选择。想像著自己黑风衣黑墨镜背後跟著十四个保镖,或者十四个黑衣人一起穿著楚凌云那样的围裙......她实在很无言。
她本来以为这就是极限了。但是,後来,她非常後悔自己一开始作出了这样的让步。
那是两周之後,苏眉已经销假上班,林轩也伤愈回院。某一天临下班的时候,苏眉接到了院长室的电话。
院长有请,她还能怎麽办?苏眉放下整理好的背包,重新穿上白大衣觐见院长。
"院长大人,有何指教?"苏眉没好气地推门而入。最好是有很重要的事情!
林轩朝她招手。"你过来看这个。"
苏眉绕过办公桌站到林轩身边。面前的电脑屏幕上是一张巨大而清晰的人像,一个英俊而阴沈的男人。
"这是谁?"苏眉问,心里有一种很不舒服的感觉。
"夜枭,男,35岁,境内最大的毒枭,正在被全球通缉。不过,全世界看过他真面目的人不超过十个,要捉也很难。"林轩尽职地解说。他对苏眉第一眼就露出的戒备神情非常满意。很好,苏眉已经有了识别危险的本能。
苏眉瞪著那张清晰得连黑头都历历可数的照片。"所以这张也是假照片?"她抱著万一的希望。
林轩微笑摇头。"我给你看的,自然是真的。"
苏眉跳起来,啪的一声关上电脑屏幕。"你给我看这个干什麽?"
"我希望你尽量多知道一些。"林轩说。
"知道得越多越危险!"苏眉简直要抓狂了,"你怕我命太长麽?"
"那是对普通人。而你,修罗王的主人,不知道什麽是真正的危险才是你最大的危险。"他重新打开屏幕,"这个人和我有过节。三个月前,我毁了他一笔十二亿的货。"他转过头来看著苏眉,神情严肃,"我提醒你,这是个疯狂的家夥,为了杀我,他甚至可以炸掉这整个医院。"
苏眉脸色惨白。"你告诉我这些干什麽?你觉得我有可能阻止他?"
林轩笑著摇了摇头。"我只是想让你知道什麽是真正的危险,然後在发现危险的时候尽快离开,越远越好。"
苏眉不作声了。虽然很变态,但这确实是林轩对她的保护。
於是她强压著反感,日日利用下班时间在院长室补习,记下了全球各大军火集团、贩毒集团、恐怖组织、杀手团夥的重要人物的外貌特征和行事风格,各大势力的地盘范围、总部布防、武力配备......
"行了,我都认熟了记住了,可以了吧?"苏眉把电脑推得远远的,头痛地闭上眼睛。不得不承认林轩收集的资料非常详细。太详细了。详细得足以让她在国家安全局或者联邦调查局的热情礼聘下度过余生。
"这一阶段的内容可以了。"林轩别有所指地笑,然後突然擒住苏眉的手腕一拧一压,将她压倒在座椅上。
"非礼啊!"苏眉意思意思地尖叫一声。
林轩呵呵笑起来。"下一阶段,要练练你的身手了。"
事关自己的安危,苏眉自然没理由拒绝。被林轩特训的过程固然惨烈,进步却也神速,附带的好处则是,她每天都累得精疲力尽,回家之後倒头就睡,完全可以忽略贺长风的存在。
相比苏眉这段时间的忙碌充实早出晚归,贺长风的生活堪称平淡,甚至有些凄凉。每天早上目送苏眉离开,晚上要到临睡前才能见到。而且苏眉似乎习惯了把他当成空气,看一眼都难得。
只有一次,唯一的一次,他推开房门的时候看到苏眉光裸著背脊,背後一大片触目惊心的青紫,正坐在床沿别别扭扭地为自己抹药油。
"我来吧。你这样不好弄。"他轻轻地上前建议。
或许是反手上药真的很不方便,苏眉犹豫了一下,把药油瓶子交给他。
贺长风把药油倒在掌心里,慢慢地搓热了,再轻轻地抹在苏眉青紫的背上。似乎还是会痛,苏眉微微瑟缩了一下。
"你要不要趴在床上,我帮你揉一揉。"贺长风大著胆子建议,很怕会被拒绝,又急忙解释道,"这种药油要揉开了效果比较好。"
苏眉又犹豫了一下,什麽也没说,慢慢地趴到床上。明亮的灯光下,可以看到她身上还有好几处淤痕。
贺长风很心疼,可是他甚至不敢询问苏眉为什麽会受伤。他怕激怒了苏眉,会连为她疗伤的机会都失去。
轻轻地,慢慢地,他将暖热的药油抹上青紫的淤痕,再一点点揉开。空气中弥漫著药油辛辣刺鼻的气息,而苏眉却在这样的气息中沈沈睡去。
依次料理了所有大大小小的瘀伤,贺长风站起身,抖开被子,轻轻地盖在苏眉身上。即使这样的碰触都会让苏眉疼痛,她低低地呻吟一声,不安地蠕动著,皱起了眉头。
贺长风想了想,侧身躺到苏眉身边,手臂环过她的肩膀,为她撑起一个小小的空间。
苏眉安安静静地睡了一晚,只是在深夜的寒意中,稍稍偎近他一些。
(五十)
这是贺长风记忆中最温暖的一个夜晚。遗憾的是,只有一夜。
第二天早晨醒来时,苏眉已不在身边。接下来的日子,又是一如既往的淡漠和轻忽。
贺长风有时候会想,如果苏眉是想让他尝尝爱著一人却没人任何回应的滋味,那麽这滋味他已经尝到了。而这样苦不堪言的日子,他竟然让苏眉熬了整整十年。
其实那时的我,真的不值得你如此深爱。贺长风想。而我只求现在所做的所有,能让你觉得付出的一切并非那麽不值得。
与此同时,一个遥远而偏僻的山村里,某个头发花白的老者捏著辗转送来的家信,老泪纵横。
"贺校长!贺校长!"无数童稚的声音惊慌地响起,无数小手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躯。
"贺老师!贺老师!你快来啊!"有人飞奔著去找他的女儿,急匆匆的脚步声一路远去。
他突然觉得很疲倦,扶著墙壁,慢慢地蹲了下来。
他是贺云开,民办春光小学的现任校长。前任校长,是他已经亡故的妻子李春光。
当年他是支援西部建设的知识青年,亲眼看著那个山妹子怎样一砖一瓦地建起一个小小的学堂,然後腼腆地笑著,捧著家里所有的鸡蛋,请他来当老师。
一篮子鸡蛋,留住了他四十年。四十年里,无数小小孩童伴著朗朗书声长大。四十年里,他勤劳而善良的妻子积劳成疾。
病榻前,妻子紧紧地握著他的手,要他把入不敷出的学校维持下去。
他不能拒绝。
山里的民办教师,是一般人想像不出的苦。他既没有国家工资,又常常收不到学费,还分不出足够的时间精力去打猎放牧或者耕田。
他记得妻子刚走的那几年,家里常常穷得揭不开窝,只能靠邻里的接济和山上采的野果来喂饱正在长身体的两个孩子。
或许是长年艰辛的生活让他变得严厉甚至苛刻,那两个他辛辛苦苦拉扯大的孩子,对他敬畏胜过亲近。
这些他都知道,可是他别无选择。他肩上担著更重要的责任,远甚於作为一个父亲。
他让考上大学的长风独自一人跋山涉水地去一个遥远的城市,身上的钱刚刚只够交第一年的学费,但这已经是他卖掉一家一当的所得。
他留了长空下来当民办教师,耽误了她最好的嫁人的机会,因为他渐渐老了,可妻子留下的这所学堂,不能跟著他一起老去。
後来......长风出息了。开公司,赚了很多钱,回山里盖了希望小学,白的墙红的瓦,修葺一新。风雨飘摇勉强维持的破旧学堂,终於变成了像像样样的学校。给的条件好了,愿意来当老师的人也多。
长风想接他过去养老的,但他不愿意。要老他也老在这里了。时时看著匾额上亮亮堂堂的"春光"两个字,就像看著那个扎著两条辫子的姑娘,捧著满满一篮子鸡蛋,怯生生地叫:"贺老师......"
他本来以为这一辈子就这样过去了,百年之後他可以安安心心地去见他的春光。
可是他没有想到,最出息最不让他操心的长风,会有这样的问题。
是他的错。一定是他的错。在他们最需要营养长身体的时候,却只能吃些酸酸的野果子......
"爹?爹?你怎麽了?"长空的声音在他耳边焦急地呼唤,他没有力气抬头,只是把手里捏皱的信纸递给长空。
贺长空接过来,铺平展开。这是贺长风写来的家信,一贯端正峻秀的字迹,报告的却是晴天霹雳般的消息──经过检查,他没有生育能力。随信附著一张写著"送检标本未见精子"的检验报告。
贺长空的手颤抖起来,不知什麽东西梗住了她的喉咙。长风,她那麽优秀那麽完美的哥哥,竟然......这怎麽可能?怎麽可能?她很想朝天大喊,但是垂下头,看到几乎崩溃的老父,她闭上了嘴。
"爹,还不一定呢。"她颤抖著手按住老父的肩膀。"就算有病吧,也可以看好的。爹你别担心,哥......哥不会......"
贺云开埋头在膝上,默默地摇头。
自己的孩子,自己明白。治得好治不好,这事儿他心里已经有数了。
长风从小就是个懂事的孩子,总是战战兢兢地做好每一件事,从来也不敢让他操心。要不是万般没有办法,他不会写这样一封信。
"我没把你们照顾好。"贺云开喃喃自语,"我没把你们照顾好......"
"没有的事。"贺长空也蹲下来,搂住老父瘦削的身躯,"你把我们照顾得很好。你看,我和大哥都挺有出息。你是最好的爹!"
"可是,孩子......"
"孩子会有的。"贺长空的声音里有著哽咽,"你抬头看看,抬头看看。那麽多......都是我们的孩子!"
贺云开慢慢地抬起头。几乎整个学校的孩子都围在他身边,稚气未脱的脸上有著早熟的神情。艰难的生活催熟了山里的孩子,在某些方面,他们比城里的孩子更懂事。
推推搡搡的静默中,一个细细的声音响了起来。
"爷爷!"
然後,一呼百应。
张开双臂,搂著争先恐後地扑进他怀里的孩子们,贺云开难以克制地失声恸哭。
(五十一)
最初的震惊过後,贺云开开始思考更多的问题。
长风的信里只说了他没有生育能力,只字未谈其他。可是他不说,不代表问题就不存在。例如长风打算怎麽办?例如他媳妇态度怎麽样?其中一定是有问题的。不然平白无故的,长风怎麽会去做这样一个检查?
贺云开越想越是坐立不安,索性著手打点起出远门的行装。他得去看看,去长风那里看看。有些事情,他得亲眼看到才能安心。
他走了半天的山路,又搭了一程马车再换汽车,晚上才到达火车站。买好车票,他在候车室里找了个位置坐下,等著坐第二天一早的火车。
那是很漫长的旅程,三天二夜。飞机当然更快,可他愿意慢慢地坐过去,再细细地想想。越是要紧的事情,越是急不得。
终於抵达那个城市的时候,贺云开发现自己辨不清东南西北。好不容易在街边找到个电话打给长风,长风又惊讶又焦急地问明了他的位置,叫他千万别走动,他马上来接。
於是贺云开就站在那条繁华喧闹的街道旁等著,背後是一大片布置精美的橱窗。他穿著一身灰扑扑的衣服,显得那麽格格不入,甚至连川流不息的人群都自发地和他保持了距离。
见到贺长风的时候,贺云开一眼就看穿了他微笑底下的落寞和憔悴。又见到苏眉的时候,他心里更不是滋味──那种轻忽和淡漠像是根本没有把长风看在眼里,对他也是维持著生疏客气的底线。
贺云开是那种脾气死硬的人,当时就想对长风说这种日子过不下去了不过也罢。可是看到长风凝视著苏眉的背影时的神情......他犹豫了,并且深深地难过起来。
他真心疼这个早早离家的孩子,心疼他的懂事和孝顺,心疼他在异乡立足的艰辛。当年他独自一人来到这举目无亲的城市,吃了多少苦才赚够钱念完大学,又吃了多少苦才有现在的成就?长风从来不说,可是不说他也知道。好不容易苦日子都熬过去了,家也成了业也立了,现在却又出了这样的事。
其实他不太喜欢苏眉,从一开始就不太喜欢。城里的女孩子,太娇贵,吃不起苦,只会享福。
可是长风喜欢,他没话说。
现在也一样。他这个失职的父亲,哪有权利以自己的好恶来左右孩子的终生幸福?
在他们独处的那个夜晚,长风哽咽地跪在他的膝下,泣不成声地说,爹,对不起,对不起。
傻孩子。为什麽对不起。有什麽对不起。真要说对不起,也是做爹的对不起你。可是贺云开不敢把这些话说出来。他知道,他的自责只会让孩子更伤心。
抚著长风短短的黑发,贺云开强笑著,劝慰著,然後落下泪来。
对於贺云开的突然造访,苏眉的态度是十分明确的距人於千里之外。
她不喜欢贺云开,从一开始就不喜欢。
第一次见到贺云开是在她和贺长风的婚礼上。本来按她的意思,反正莫默跑了,贺长风的计划落空,这个婚不结也罢。可是贺长风说,不行,要结,一定要结,因为父亲已经在路上了。
然而,由於莫默的离家出走,贺长风失魂落魄,完全没有心思操办婚礼,她一人独掌大局,真正心力交瘁。结果她劳心劳神地忙得要死,到头来贺云开一看到她就给了个挑剔的脸色。
那一瞬间新仇旧恨在苏眉心里爆发出来,上天入地地咒骂了贺云开一百遍。
要不是顾虑这死老头,贺长风何至於和莫默分开?莫默何至於伤心远走?她又何至於把自己赌给一个无爱的婚姻?这一切的一切,所有人的挣扎和痛苦,都是因为谁?!
或许是最初的憎恨太过强烈,在苏眉的概念里贺云开就是个十恶不赦的死老头。就算後来贺长风陆续提起过父亲的艰难和辛苦,无私和伟大,那种恶劣的印象始终不曾改观。
所以这一次,她虽然在贺长风的请求下搬回了两人许久未住过的房子,但她还是一如既往的早出晚归,一天下来打不了两个照面。
反正用脚趾头想也知道这老头是来干嘛的,这种事情只要他能说服贺长风就好,离婚协议早就拟好了,她随时可以签字。
正因为如此,某一天贺云开在楼下拦住她说要谈谈的时候,她著实觉得有点奇怪。
谈谈?他们就什麽好谈的?苏眉一边在心里嘀咕,一边把贺云开让进了附近的茶室。这家的情调很差她从来不来,所以就算闹出什麽难看的场面也不至於太丢脸。
听贺云开絮絮叨叨说了二十分锺夫妻双方应该互相支持互相体谅不离不弃患难与共,苏眉只有借著频频喝水的动作来掩盖自己讥讽的笑容。不离不弃?患难与共?这麽美好的词汇,怎麽适合用来形容贺长风?
然後,接下来的一句话让她把水喝到了气管里。贺云开说,"虽然长风不能生育......"然後住了嘴,瞪著苏眉趴在桌上咳得浑身颤抖。
"咳,咳,不好意思,呛到了。"苏眉抽了张纸巾擦掉咳出来的眼泪鼻涕,"您刚才说什麽?"
贺云开不甚赞同地看著她,"我说,虽然长风不能生育,但你......"
再往後的说教,苏眉没有去听。她的心里充满了一种荒谬的感觉。贺长风?不能生育?这真是一个......绝妙的借口。她立刻就明白了贺长风的用意。这麽一来,贺云开就不能怪罪她不生孩子了。他之前说"父亲那里我会负责说服",原来这就是他的说服。果然立竿见影。果然釜底抽薪。
贺云开看著苏眉神游天外的样子,沈沈地叹了口气。他也知道这多半是没有什麽意义的尝试,但是不为痛苦中的孩子做些什麽,对不起他作为父亲的良心。
他把一张纸──那张皱皱的浸透泪水的检验报告──推到苏眉面前。"你是医生。帮他看看吧。难道就真的一点办法也没有?"
苏眉无可无不可地接过那张纸,心想贺长风做戏还真是到位。然後,她愣一下,慢慢皱起眉头。
这是一张正规医院出具的正规检验报告,上面写著"送检标本未见精子"。这很奇怪。苏眉想。要伪造一个"无存活精子"的报告很简单,只要放个一两天再送检就可以。但是,"未见精子"?造成这个结果的,只有很少的几种可能。
她沈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没有意识到贺云开已经离开了,提著他小小的包袱。他就要回山里去了。这件事情他帮不上忙,尤其不忍心看见长风在他面前强作微笑。
(五十二)
贺长风一个人坐在幽静而黑暗的客厅里,没有开灯。夜风从敞开的窗户灌进来,空荡荡的房子里只有风声呼啸。
父亲走了。苏眉还没有回来。
会不会,他想,他的余生就将这样度过?他费尽心机想要留住身边的每一个人,结果......就是这样的冰冷和凄清?
所谓报应不爽。所谓罪有应得。谁让他总是以爱为由,伤害真正爱他的人,莫默,苏眉,父亲,无一能够幸免。爱上他,是灾难。被他爱上,同样是灾难。或许正是因为如此,他才被判以此生孤独──与此相比,他宁愿遍受世间最残忍的酷刑,也好过这样冷冰冰的寂寞。
灯突然亮了。贺长风在乍起的强光中眯起眼睛,看见苏眉向他走来。向他走来?贺长风有片刻的不确定。苏眉不是一贯无视他,直接回房或者梳洗的麽?
很快他就发现自己多虑了。因为苏眉确定无疑地走向他,而且......将他推倒在沙发上。
"苏眉?"贺长风疑惑地低喊,然後在苏眉一把扯开他的皮带时,变为惊慌惨叫。
苏眉一个字也不说,轻轻松松以单手制住他的挣扎,另一只手剥下他的长裤和内裤。冰冷的夜风拂过他的下体,他却在苏眉的指下变得灼热而坚硬。
"苏眉......你......"他的双手被苏眉拧在背後,双腿被苏眉的膝盖分开,彻彻底底无法反抗的姿势。最要命的是,苏眉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他,深思而探究地,像是要看穿他惊慌和羞耻之下的渴望。他急忙闭上眼睛,身体却愈发兴奋地颤抖起来。
不知是他的身体太敏感还是苏眉的技术太高超,他很快就低吟著射出灼热的体液。那个瞬间苏眉松开了对他的钳制,但他已经没有了挣扎的意愿和力气。
闭著眼睛,他听见苏眉离开了,就像她到来时一样匆忙。他微微蜷曲起身子,让欲望在夜风中冷却,而希望却悄悄升起。
他想,苏眉应该是知道了些什麽,所以才会用这样的方式来求证。那麽,在她得到了证明之後,一切将会由此而改变吗?
苏眉坐上车,把一支半满的试管扔到一边,抽出湿纸巾擦拭自己黏黏的手。然後她驱车来到莫默楼下。
"显微镜借我用用。"她对莫默说。莫默不明所以地看了她一眼,从储藏室里翻出显微镜和载玻片盖玻片给他。
"品红和美兰要不要?"莫默问。
"不用了。"苏眉头也不抬地调整显微镜,拿出试管在载玻片上滴了一大滴,用盖玻片推开,然後放在显微镜下以低倍镜观察。
莫默看著苏眉的一连串动作,再看看那滴液体熟悉的性状,慢慢地震惊地张大了嘴巴。
一片乳白色的视野中,看不见小蝌蚪们活泼泼的身影,连尸体都没有一个。苏眉慢慢地皱起眉头。
这样的精液检查结果,再结合之前看到的腹股沟处的小小疤痕,得出的结果只能是唯一的一个。如果仅有物证还不够说明问题的话,她甚至还可以询问人证。
"是你帮贺长风做的输精管结扎?"她问莫默。
莫默还没有从刚才那个令他吃惊的发现中回过神来,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苏眉霍然而起,抡起一拳把莫默打得飞跌出去。拜林轩的特训和贺云开的说教所赐,她眼下的暴力指数刚好飙到顶点。"这样的事情,你竟然不和我说一声?!"
莫默摔在地上,痛得龇牙咧嘴。"苏眉,你下手越来越重了,长风没被你弄死吧?"
苏眉冷冷地瞪著他,一直瞪到他心虚地垂下眼帘。"长风说不要告诉你。"
"长风说。长风说。"苏眉冷笑,"莫默,我还以为我们是朋友。"
这话说的重了,莫默一下子从地上跳起来。"你什麽意思?我们当然是朋友!"他一把抓住苏眉,简直有些气急败坏。"你怪我帮著长风骗你?可你有没有想过,这件事对他有什麽好处?骗了你对他又有什麽好处?没有!他不顾一切地做了那麽大的牺牲,却不想给你一点压力!他希望你能顺著自己的心意选择!我也是!"
他吼得太急,嗓子都有些哑了,於是顿了一顿,放缓了语气。"苏眉,不管你怎麽认为,在我心里,我偏向你胜过贺长风。我不想你迫於压力和他在一起,但也不想你就这麽放弃。苏眉,睁开你的眼睛好好看看,长风爱你,他真的爱你。不要因为不愉快的过去,就否定了未来的所有可能!"
苏眉面无表情地看著莫默,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道:"几天没见,这麽能说了?"
莫默愣了一愣,不好意思地笑起来。"唉,这些话憋在肚子里好久了,终於能一口气说出来的感觉真好!"
苏眉伸手揉了揉他明显有些红肿下巴。"对不起啊。"
"没事,我骨头硬著呢。"莫默笑道,"但是你对长风可得温柔点啊。"
温柔点?苏眉回想著自己取得检验标本的方式,嘴角勾起一个诡异的笑容。
(五十三)
苏眉回到家的时候,贺长风还坐在沙发上,听到开门声,转脸看向她。苏眉站在门边,有片刻的犹豫。她不确定此时此刻,自己是不是应该有所表示。
刚刚知道的那件事,终於让她愿意承认这样一个事实──无论爱或不爱,贺长风确实想要和她共度一生。
但是,她问自己,你愿意吗?你还爱他吗?你能原谅他吗?你想和他在一起吗?
经历了所有的磨难之後,她依然坚持尊重自己的心。她不会因为林轩的舍命相救而以身相许,也不打算因为贺长风的小小牺牲而委屈自己。
还爱他吗?这才是最重要的。这麽重要的问题,不适合在仓促之间思考。
於是苏眉按照以往的惯例径直回房,梳洗休息。她需要一个很好的心理和精神状态来认真考虑自己的终身大事。
苏眉没有看到在她身後贺长风渐渐黯淡而绝望的神情。
随著关门声响起,贺长风颓然靠在沙发上,以手覆住眼睛。
虽然一直对自己说做这一切不是为了给苏眉压力,但毕竟还是抱了小小的希望,希望苏眉知道的时候会有一些感动,希望苏眉对他会有一些不同。现在苏眉知道了。而结果......
贺长风苦笑了一下。并不是说他後悔了。而是这种感觉......
他毕竟是人,不是神。付出了什麽之後,总希望能有些回报的。
然後他又想,当苏眉历尽艰险受尽委屈救了自己,而自己却在危急关头选择了莫默的时候,苏眉是不是比现在的自己难过很多倍?
苏眉,也是人......
贺长风在沙发上坐了一夜,直到临晨才困顿已极地打了个瞌睡。等他醒来时,苏眉已不见踪影,而他身上盖了条薄薄的毯子。
握著那条毯子,他仿佛看到了一线希望。然而此後的日子苏眉依然进进出出对他视若无睹,这一线希望又渐渐地淡了下去。
贺长风挣扎极了。他不知道应不应该找个机会和苏眉谈谈,还是就这样一天一天若无其事地混下去。他反复权衡了许久,依然拿捏不准接近苏眉的合适方式。他对自己已经没有信心了。似乎无论他做什麽,总是错的。
然而,某一天晚上,有一个机会自己撞上门来。
那是一个下著暴雨的星期五。本来下不下暴雨对他们来说并没有什麽区别,反正他们都是开车上下班,没有淋雨的可能。但是这天晚上,苏眉却是浑身湿漉漉的出现在家门口,头发上衣服上还挂著泥浆,狼狈得无法形容。
"苏眉?怎麽了?"贺长风一开始险些没认出她来,认出之後立刻大惊失色地奔了过去。
苏眉碰的一声关上房门,然後直直地往地上倒去。
贺长风吓坏了,急忙伸手接住她连声呼喊,苏眉勉强睁开眼看了他一眼,哑声道:"我没事。"
都这样了,怎麽还叫没事?贺长风又担忧又著急,一把抱起她来到浴室,一边打开浴缸龙头放热水,一边帮苏眉脱下那身又脏又湿的衣服。不幸中的万幸,苏眉看起来并没有受什麽伤,就连上次看到的青紫也褪得差不多了,只是淋了雨,浑身冰凉。
贺长风小心翼翼地抱起苏眉,放到浴缸里。苏眉没骨头一样软软地往下滑。贺长风大惊,急忙抱住她,以免她滑到水面下淹死。
苏眉软软地垂著头闭著眼睛,也不知道是醒著睡著还是干脆昏迷了。贺长风咬了咬牙,一手扶著苏眉,一手剥掉自己的衣服,然後轻轻地迈入浴缸里,让苏眉仰头枕在自己的臂弯里,一点点帮她洗掉头发里的泥泞。
换了好几浴缸水,总算把苏眉给洗干净了,原本冰冷的身子也暖和起来。贺长风把苏眉抱出浴缸,用浴巾擦干包好,回屋里放在床上,再用吹风机吹干头发。
终於拾掇好了,贺长风坐在床边忧心地看著苏眉,不知道她经历了什麽事,才会这样的精疲力竭。
苏眉在床上翻了个身,皱著眉头咕哝道:"冷......"
贺长风这才想起苏眉只裹著浴巾没盖被子,急忙抖开了被子覆在她身上。苏眉在被子里蠕动了一会儿,扔出来一条浴巾,然後似乎还是觉得不舒服,睁开眼睛看看贺长风,半是撒娇半是命令地说,"进来,给我抱抱。"
贺长风愣了一愣,乖乖就范。
真的进了被子,他才发现情形有点不对。他们俩都是一丝不挂,苏眉又觉得冷,章鱼一般缠在他身上。
其实刚才帮苏眉洗澡的时候也是差不多的情形,但那时候他只顾著担心了,一点没往别地方想。可现在不一样。躺在舒舒服服的床上,盖著轻轻软软的被子,怀里暖玉温香......贺长风顿时觉得燥热起来。
(五十四)
苏眉其实醒著。她只是太累。累得一根指头都不想动。累得放任自己寻求温暖。
她刚刚通过了一场毕业考核──林轩是这麽说的──内容是从医院到家的逃亡,由林轩亲自追杀。林轩说了,只要她能通过这场考核,就说明她基本上具备了自保的能力,特训也就到此为止。
听林轩这样说的时候,她很有些惊讶。这段日子她一直在怀疑自己是不是中了林轩已退为进的圈套,明明说好了互不干涉彼此的世界,她却被强行灌输了一大堆乱七八糟的东西。
可是今天,林轩却那麽干脆地表示,只要她能保护自己,他将不再插手她的生活──除了那些在"夜恋"共度的时光。
不可否认,这是一场严格而残酷的考核,越来越近的威胁逼迫著苏眉将这些日子的所学所练发挥到了极限。
林轩警告她不要试图用车辆或者人流来做掩护,因为真的到了有危险的时候,黑道的杀手不会介意连累无辜。於是她亡命奔逃,时而窜房上瓦,时而车底藏身,当中有过两次短兵相接,她打点起十二万分的精神应对,才没有被当场拿下。
终於,在她踏入大楼的那一刻,她转身,看到林轩在不远处给了她一个激赏的微笑,然後消失在夜色中。
结束了。她和那个黑暗世界的联系,结束了。如释重负之余,她心里竟然有些淡淡的感伤,为了林轩。
一踏进家门,她就感到强烈的眩晕,几乎要夺去她的意识。对抗林轩毕竟还是超出了她的能力,一旦放松,整个身体和精神都垮了下来。
幸好,贺长风的怀抱很温暖。在这筋疲力尽的时刻,她放任自己贪恋甚至索取这样的暖意。她想,她有这个权利。
一直放在心里的那个问题,现在有答案了。
──还爱他吗?
──爱的。还爱的。
因为在最最艰难的几乎撑不下去的时候,她的脑海里那麽自然地飘过了贺长风的身影。如果她倒下了,受伤甚至死去的就会是这个人,这个念头让她咬著牙坚持到最後。
那麽拼命地吃苦受累,从来就不仅仅是为了自己。她不介意做个危难时刻挺身而出的保护者,她只希望,被她保护著的那个人能让她觉得流血流汗也值得。这一点,贺长风做到了。或者,至少,他在努力。
爱就爱了,她不会为难自己非要斤斤计较於伤害或者原谅。人生苦短,哪来的精力操这份闲心?能够相爱,已经是福气。
所以她大大方方地招了贺长风陪睡。爱人嘛,老公嘛,肌肤相亲一下有什麽关系?只要贺长风不在"那个方面"提出非份的要求,她很愿意在其他方面以其他方式让他爽个痛快。综合各方面的信息考虑,她相信贺长风会喜欢的。
她越想越心安理得,越想越兴致盎然,要不是实在累坏了,她真想现在就动手实践一下。
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她快乐地扒在贺长风身上调整了一个最舒服的姿势,没一会儿就呼呼大睡。
如果贺长风知道苏眉心里的想法,他一定会感激涕零外加全力配合。问题是他不知道。於是这一晚上就变得非常煎熬。
苏眉缠他缠得很紧而且很霸道,一手搂著他的脖子,脸埋在他的颈窝,柔软的胸部紧贴在他胸前随著呼吸起伏,更要命的是一条腿硬是挤进他两腿间,紧抵著他的......
就这姿势,不出半个小时,贺长风已经浑身冒汗,整个人都像是要烧起来了。
此刻贺长风心里不是不困扰的。他自动情之後就和莫默在一起,理所当然地认为自己是同性恋,也从来没对别的人,无论男人女人,发生过兴趣。不过现在,他有点不确定了。难道他其实是双性恋?貌似他对苏眉,很有点......
可就算他有,苏眉呢?贺长风又想到了一个新问题。苏眉是不接受被那个的。所以这真是个诡异的组合──一个曾经是零号的老公,和一个不肯被抱的老婆。万一,就说是万一吧,他们想要亲热的时候,可怎麽办呢?
胡思乱想了大半晚,他终於累得睡著了,睡著的时候,自然而然地把苏眉搂紧在怀里。
基本上,苏眉是被闷醒的,觉得自己身上压了三座大山一样。她挣扎著抬起头来打量,才发现是贺长风的手臂死死地扣著她。
苏眉轻轻地扭动了几下,想挣开又怕弄醒贺长风。结果贺长风动了一下,倒是没醒,反而长腿一跨压在了苏眉的腰上。这个沈哪......苏眉险些就透不过气来。
太难受了。苏眉用手扳著贺长风的腿用力挣扎,也顾不上会不会吵醒他了。没想到贺长风像是累极了,睡得特别沈,就这麽折腾都没有醒,倒是某个东西很有精神地醒过来,硬邦邦地顶著她的大腿。
早晨的男人果然是容易冲动的动物啊!苏眉无奈地转了转眼珠,突然坏坏地笑起来。昨晚上不是还想著的麽,可惜心有余而力不足。现在可好,她算是睡饱了。
苏眉的手不再致力於推开贺长风的腿,而是沿著那修长结实的线条一路往上滑去......
(五十五)
什麽东西......软软的......正滑向他欲望的中心......握住......
贺长风猛然颤栗,在睡梦中呻吟一声,本能地挺起身躯,追逐快感的来源。
不紧不慢的......让人疯狂的......就像是......像是......某一天晚上......苏眉......
苏眉?!贺长风猛然惊醒,一睁眼,就看见苏眉含笑的眼睛。
"苏眉,你......"他一时还有些迷糊,不能把眼前的苏眉和梦中奇异的快感联系起来。只见苏眉眼波流转,闪过一丝调皮的神情,然後闪电般的快感贯穿了他的脊柱,让他无法克制地急喘和痉挛。
苏眉得意洋洋地勾起嘴角。贺长风将她紧紧地扣在怀里,纠缠的肢体忠实地传递著他一阵阵的颤栗,只要动一动手指,就会有让人愉快的回应。
一不做二不休,苏眉的另一只手沾著贺长风湿润的爱液,放肆地探向他的後穴。
察觉到她的举动,贺长风的身子僵了一下,眼里闪过一丝惊慌。苏眉不为所动地用膝盖分开他的双腿,一根手指轻轻地插入那处紧闭而灼热的洞穴。整个过程中,她都一眨不眨地紧锁著贺长风的眼睛。
贺长风的眼里闪过紧张、羞耻、快感、渴望,渐渐变得混乱不堪。原本紧咬著她手指的後穴也慢慢放松,继而邀请般的收缩吸吮。
苏眉微微一笑,勾起手指,准确无误地按向某一点。贺长风触电般地弹跳起来,伴著一声狂乱的喘息。
逗弄贺长风是一件很有趣的事,苏眉觉得。到後来她完全放弃了对前方的抚弄,专心致志地攻击後面的那一点。贺长风在她精准的刺激下一次次地抽搐痉挛,却又因为她恶劣地控制著强度和节奏,始终无法真正解脱。
被她这样折磨了半个小时之後,贺长风觉得整个人都接近虚脱和疯狂,只有欲望的中心涨满得几乎要爆裂。有好几次他都忍不住想要自己伸手下去,可是苏眉笑吟吟的眼睛就这麽看著他......他实在做不出那麽羞耻的举动。
"苏眉......"忍无可忍地,他在呻吟和喘息的间隙里哑声哀求。
苏眉像是终於满意了,在他体内的手指重重地按上那一点,用力揉动。积蓄已经的欲望终於爆炸,他的眼前满是绚丽的白光......
灭顶般的高潮中,贺长风本能地死死抱紧苏眉,像是想将她嵌入怀里一样的用力。苏眉简直可以听见自己的肋骨在咯咯作响,肺里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
不过......长风现在的样子可真是诱人啊......苏眉著迷地想,同时努力地小口吸气。如此美景当前,肉体上的不适是完全可以忽略的......
随著贺长风的颤栗渐渐平息,环抱著苏眉的双臂也放松了些,那双紧闭的眼睛缓缓睁开,还带了些迷离的神气。
苏眉突然恶作剧之心乍起,依然留在暖湿地带的手指又是一勾,满意地感到贺长风浑身一震,又是一声诱人的呻吟脱口而出。
"苏眉!"贺长风三分恼怒七分羞窘地低喝,声音已是喑哑不堪。
"干什麽?"苏眉无辜地眨著眼睛什麽也不知道的样子,手指却是一刻也没有停下。
刚刚经历过高潮的身子敏感得近乎脆弱,那里经得起这样的撩拨?贺长风无法克制地起了一阵阵痉挛。
起先他以为苏眉是故意折磨他,於是丝毫也不敢反抗,只是咬著牙强忍。直到後来在苏眉眼里看见笑意流转,满是恶作剧得逞的调皮,这才确定苏眉只不过是存心作弄。
闭一闭眼,贺长风长长地松了一口气。虽然肉体依然煎熬在欲海里,他却露出了一丝混和著幸福和感激的笑容,看得苏眉微微一愣。
伸手扯开苏眉作乱的手指,贺长风一个翻身,将她压到身下。
苏眉顿时哀叫一声。她虽然身手比贺长风强很多,但体重这东西也是明明白白放在那里的客观事实。所以她被贺长风那麽一压,立刻就喘不过气来。"放开......起来......"她断断续续地惨叫。
贺长风没有起来。他低头看著苏眉,很近很近,近得苏眉可以看到那双幽深的黑眼睛里残存的迷乱,和浓浓的爱恋温存。
"来而不往非礼也。"贺长风附在她耳边轻轻地说,每一个字都暖暖地吹入她的耳道。
苏眉微微一颤,心里突然警铃大作。"快起来!"她努力挣扎,"我要,我要......我要洗手!"
贺长风看著她,轻轻地笑。"没关系。待会儿我会洗床单。"
洗床单?苏眉疑惑了一下。然後贺长风的唇就不容分说地吻上了她的。
要说吻技,两人都是高手,轻轻一触便天雷勾动地火,一发不可收拾。然而,就在贺长风的手抚上苏眉窈窕的腰线时,苏眉突然僵住了。因为她终於想起来"洗床单"的情节一般都出现在......
"不要!"她用力扭开头,紧紧地抓住贺长风的手,身体绷紧成战备的姿态。
不要!就是不要!别来跟她扯什麽心理障碍精神创伤,不要就是不要!
贺长风的手稳定地按著她的肩膀。"我明白,我明白。"他柔声安慰,眼里有著了然的温存。"别紧张,我不会做你不喜欢的事。"我只是想,回报给你同样的欢愉。
他轻轻地安抚般地吻著苏眉,一遍又一遍,直到苏眉绷紧的身体渐渐放松......
(五十六)
让人伺候果然比较舒服。苏眉裹著被子睡在客房里,心满意足而又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
此时,同样两腿发软的贺长风在伺候完苏女王沐浴之後,正在如他所承诺的那样洗床单。
在他们以後的婚姻生活里,除非安排有"特殊节目",一般都会延用和这一天类似的方式和顺序。因为贺长风体力比较好,爽过之後还有余力取悦苏眉和打扫战场。如果让苏眉先享受......她只会在餍足之余呼呼大睡,连洗澡都要贺长风帮忙。
就在苏眉差不多要睡著的时候,贺长风终於洗完了床单又打理好了自己,轻轻地扯开苏眉的被子躺了进去。
既然心意已定,苏眉也不会再刻意疏远,於是她翻了个身,亲昵地枕著贺长风的手臂偎进他怀里。
贺长风的呼吸顿了一顿。苏眉不会知道,对於曾经惶然得近乎绝望的他来说,此刻自然而然的亲近是多麽的珍贵,他简直愿意用自己的生命来换取这一刻的永恒。
他缓缓伸出手,抱紧苏眉将她按入怀里,不让她看到自己眼底的泪光。
苏眉安安静静地让他抱了不超过半分锺,就用力挣扎开来。"很闷啊!"她嘟嘟囔囔地抱怨著,果然连脸颊都憋得红了。
贺长风定定地看著苏眉。真奇怪,他以前怎麽没有发现苏眉是这麽漂亮,这麽可爱?心里满满的都是带著些酸楚的爱意,贺长风低下头去,轻轻地亲吻苏眉粉色的唇。
唇瓣相触的那一刻,苏眉突然扭开头去,贺长风只吻到她的脸颊。看著苏眉把脸埋在枕头里,露在外面的脸颊和耳朵越来越红,贺长风无奈地微笑著去扳她的脸。"怎麽了?不怕闷了麽?"
苏眉抬起脸来,眼睛上下左右到处漂移,就是不看他的嘴。这举动实在是太明显了,於是贺长风就问,"我的嘴有什麽问题麽?"
此言一出,苏眉的脸就腾地一下涨红起来,伸手去捂贺长风的嘴。"你你你你不要亲我啦!"语气是十足的恼羞成怒,"你刚刚才,才......"
贺长风惊讶地张大眼睛,过了好久才不可思议地笑起来。苏眉,是在害羞?就为了他片刻之前的唇舌侍奉?
他轻笑著,拉开苏眉的手。"我发誓,我刷过牙了。"他说。然後趁著苏眉开口想说话的机会,深深地吻了下去......
小睡到中午,苏眉半梦半醒之际,贺长风附在她的耳边轻轻地问:"苏眉,下个周末公司有酒会,你也一起参加好不好?"
苏眉缩了缩脖子,迷迷糊糊地看他一眼:"为什麽啊?"
她和莫默其实都是公司的股东,但这两位联合持股超过40%的大股东,没有参加过哪怕一次的股东大会。晓之以理的说法是"术业有专攻",动之以情的说法是"我们信任你",其实贺长风心里再清楚不过,他们只是懒得应酬。
以往贺长风从来也不勉强他们,但是这一次,他希望,他非常希望苏眉能和他一起出席。
睡意渐渐淡去,苏眉注意到了贺长风欲言又止的神情。她想,是不是这段日子她让贺长风太过不安了,以至於他要通过昭告天下的方式来确认彼此的关系。"好吧,我参加就是了。"她微笑著答应。又不是多大的事,何必弄得这样战战兢兢?
一个星期很快就过去了。贺长风所说的酒会是公司内部的聚会,地点就设在公司的宴会厅,主要是加强员工和中层高层的交流,气氛上也以宽松自由为主导。
因为苏眉答应出席,贺长风花了大力气布置安排,几乎把整个宴会厅都修饰一新。受了总裁大人的影响,员工们都暗暗推测这次酒会一定有重要人物出席,纷纷打定主意务必力求表现。於是一个例行的酒会却引得众人盛装出席,一时之间衣香鬓影耀人眼目。
然而酒会进行了一大半,众人翘首以待的大人物依然没有出现。再看同样盛装华服的总裁大人,虽然还是带著得体的微笑周旋在众人之间,却隐隐透出焦灼的神情。
贺长风心里确实很焦急。今天早上他还特意提醒过苏眉,苏眉也答应了会来参加,可不知为什麽还没有到。一个心不在焉,他在转身时撞到了人,小半杯红酒泼在了那人的胸口。
被他撞到的女人震惊地看著胸口的那滩红酒渍,无比心痛地尖叫一声,双唇颤抖,只差没有掉下泪来。她的香奈儿啊!她反反复复挣扎了一个月才终於买下的,刚刚穿了第一次的香奈儿啊!
贺长风尴尬地看著这个为了件礼服歇斯底里的女人,不是别人,正是他的秘书。"很抱歉,李秘书,我会赔你一件,不,两件。"拜托你可不可以不要在这里丢人?
李秘书瞪大眼睛看贺长风。事关她心爱的礼服,总裁也一样叫他去死!"赔?你赔得出来吗?就算你赔得出一模一样的衣服,你赔得出我心心念念的期待吗?赔得出我美梦成真的狂喜吗?啊?"她气势汹汹地逼上去。
贺长风无奈地往後退。抓狂的女人真可怕。这位李秘书在工作上绝对是无可挑剔的得力助手,但就是有那麽一点......唉......"那麽请问我应该怎麽做才能表达我无尽的遗憾和歉意?"他虚心地问。
李秘书目光灼灼地看著他。"一个吻。"她严肃地说。
(五十七)
森远国际的总裁贺长风,以其俊逸挺拔的外表、冷峻傲岸的气质、不可估量的身价,长期以来名列公司钻石单身汉的榜首,乃是上至财务总监下至打工小妹一致垂涎的梦中情人。但是,据说,只是据说,他去年结婚了。
这个传言让无数芳心碎成片片,但也有人,比如李秘书,对此持怀疑态度。而且她认为她的怀疑是有根据的。事实上,迄今为止不曾有任何员工有幸一睹总裁夫人的芳容,就连姓甚名谁都一无所知。这难道正常吗?所以她十分怀疑这只是总裁为了杜绝骚扰而放出的假消息。
这年头男人一个烂过一个,越是优秀的女人越是找不到好老公。她跟了总裁五年,据观察,总裁品性端正无不良嗜好,实在是上佳的结婚人选。所以......不到最後关头,她绝不轻言放弃!
贺长风失笑。他从来自律甚严不喜逢场作戏,更不用说他现在还有了苏眉。"换一个条件可以麽?比如......当季限量定制版的范思哲礼服?"
李秘书的神情有片刻的动摇。限量定制版啊......
"别上当!"人群里冒出死党的尖叫声,"搞定了总裁,要多少范思哲没有?!"
对哦!李秘书瞬间清醒,差点因小失大!她眯起眼睛,一步步朝猎物逼近。
贺长风苦笑著又往後退了一步,不料背後就是冷餐台,退无可退。李秘书抓紧机会一扑而上,搂著贺长风的脖子对著他的嘴结结实实地吻了下去。
"噢!""耶!""好棒!"众人的笑闹声几乎把宴会厅的水晶灯震落下来。
挂在贺长风脖子上的李秘书却觉得有点不对劲。总裁的身体整个僵硬起来,脸上面无血色,几乎是惊恐地瞪著某个方向。出什麽事了?她急忙回头看去,只见宴会厅的门口站著一个女人。
很难找出一个确切的词来形容这个女人。美丽?优雅?高贵?危险?都有,但又都不确切。
那个女人慢慢地朝著她和总裁的方向走来。凑拢了看热闹的人群自觉自动地分开,让出一条宽宽的走道。
李秘书感觉到总裁的身体微微颤抖起来。如果说她扑向总裁的时候,总裁是没有来得及躲开的话,那麽此刻,当这个女人走向他的时候,总裁根本是连躲都不敢躲。
这个可怕的女人是谁?李秘书心思飞转,绞尽脑汁地猜测。
这个可怕的女人当然就是苏眉。临下班的时候一个病人突发心跳骤停,抢救了两个小时才救回来,她顾不上喘口气就直奔这里,没想到一进门就看到贺长风和人亲吻的这一幕。或者说是被强吻吧,这一点她还看得出来。
应该说苏眉本身是个气场非常强大的人──想想也知道,要能够凌驾於修罗王林轩之上,那得是多强的气势──所以一般情况下她都会尽量收敛。不过眼下,苏眉想,应该不属於一般情况。
无论从哪种意义上来说,贺长风都是她的人。竟然有人胆敢当著她的面染指她的人......是可忍,孰不可忍。
生命体都有躲避危险的本能,於是苏眉过处,人皆避让。然而被苏眉锁定为目标的贺长风就没有那麽幸运了,随著苏眉的逐渐逼近,他只觉得呼吸困难两腿发软,极度的惊恐之下,甚至忘了应该先推开挂在他身上的李秘书。
相形之下,反倒是罪魁祸首李秘书表现得最为镇定。她本就是能力手段都非常厉害的女人,若非如此也不可能在凶险诡厄的职场中稳居总裁秘书的宝座,连总裁都对她容忍几分。
她毫不回避地迎视苏眉的视线。
王见王。
两个同样美丽而强大的女人相距数米以目光较量,空气中几乎爆出劈劈啪啪的电火花来。
不过几秒锺时间,没有人知道她们在心里怎样评估对方。苏眉继续往前走,李秘书收回搂著贺长风脖子的手臂,不失风度地退开一步。
苏眉停在贺长风面前。她却没有先对贺长风说话,而是朝李秘书微微一笑。"麻烦您,"她示意贺长风身後的冷餐台,"把上面的东西都撤了好麽?"
李秘书没有直接答应,而是询问地看著贺长风。直到贺长风慌乱地点头答应,她才动手收拾。盘子碟子很多,她也不著急,有条不紊地一件件叠起撤下。所谓输人不输阵,她不想表现得像是落荒而逃。
她不著急,有人为她著急。死党看不下去,咬咬牙冲过来,掀起桌布打了个包,乒乒乓乓全部拖走。拜托,爱面子也要看时候,不知道那个可怕的女人就在她背後看著吗?
直到李秘书被死党拖走,苏眉才把目光调回贺长风身上。"你邀请我参加,就是为了让我看这个?"她问。
"不!不是!这是......意外!"贺长风简直不知道该怎样证明自己的清白,"我可以解释!"
苏眉微笑著点了点头。"我保证会给你解释的机会。"她慢慢地踏前一步,逼得贺长风紧贴在冷餐台上。"但是现在......"她握住贺长风的肩膀,把他压倒在已经收拾得空无一物的台面上。
一片长长短短的抽气声中,苏眉俯身吻上了贺长风。与平时激情缠绵的热吻不同,这个吻充满了凶暴和掠夺的气息,无比张扬地昭示著她的主权。"这才是你的目的,对麽?"苏眉贴著他的嘴唇轻轻地问,"向所有人宣告你是我的。"
贺长风急促地喘息著,说不出话来。这的确是他的目的,但是,他没有想过要用这样的方式......
苏眉一边啃咬著贺长风的唇瓣,一边缓缓地解开他衬衫领口的纽扣,然後是第二颗,第三颗......
"如果你希望的话,"她的手探入贺长风的衣内,"我甚至可以宣告得更彻底些。"她的手指在他已然挺立的乳尖上用力一拧。
贺长风触电般地浑身一颤,泄出一声低哑的呻吟。
(五十八)
哇!这这这,这会不会太过分了?难道是要上演现场版吗?所有人都在心里拼命尖叫,整个宴会厅却安静得只能听见贺总裁的喘息和呻吟声。
"苏眉......"贺长风难堪地捉住苏眉的手,眼里满是哀求,"不要......"
"不要麽?"苏眉停了手,微笑看他,"是不要这样?还是不要在这里?"
贺长风的脸涨得通红。苏眉的声音不算响,但他知道所有人都听到了并且等待著他的回答。或许,这也正是苏眉的目的。
"不要在这里。"看著苏眉的眼睛,他轻轻地说。回家。我们回家。回到家里,你要怎麽惩罚我都可以。
苏眉又看了他一会儿,像是对他的态度终於满意了,起身放开了他。"好吧,那就等这里结束了,回家再说。"
等?还用等麽?贺长风苦笑。出了这样的事,他哪里有脸再待下去。慢慢地站起身,尽可能地无视一切异样的目光,他紧紧地握著苏眉的手,
一起走出门外。
宴会厅的安静气氛一直延续到他们的身影消失在电梯里,然後,所有的惊叹瞬间爆发,效果堪比原子弹爆炸。
原来,这位就是传说中总裁夫人!原来,传说中的总裁夫人真的存在!原来,他们高傲尊贵的总裁也会有那麽驯服的姿态、那麽脆弱的表情!
原来......原来......原来......
死党无限怜悯地拍拍李秘书僵硬的肩膀。非但没钓到总裁,还得罪了那麽可怕的总裁夫人,这次算是偷鸡不成蚀把米了。李秘书转头看看她,勉强维持的平静渐渐破碎,露出咬牙切齿的表情,"都怪你!还我的限量定制版范思哲来!"
回家的路上贺长风心乱如麻,无数思绪在他心中翻涌不定。竟然会发生这样莫名其妙的意外,还被苏眉亲眼看到......他真是百口莫辩。
苏眉误会了吗?所以才在那麽多人的面前......等回到家里,苏眉又会怎样惩罚他?
记忆里苏眉狂暴的气息再度笼罩了他,尖锐而羞耻的快感闪电般掠过他的身体。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竟然是期待著的。因了这样的醒悟,他微微颤抖起来。
似乎,他一直本能地期待著苏眉残暴的对待,然後,他就可以顺理成章地......
一路恍惚地回到家门口,贺长风掏出钥匙开门,苏眉就在他身边等著,看不出任何情绪。越是这样,他的手越是发抖,一整串钥匙"锵"地一声落在地上。
贺长风蹲下身去捡钥匙,刚要捡起的时候,一只穿著黑色漆皮细高跟鞋的脚踩住了钥匙串的另一端。贺长风微微一僵,缓缓抬头去看苏眉。苏眉逆著光,因为仰视而成为格外高挑的黑色剪影,带著难以言喻的压迫感矗立在他身前。
贺长风怔怔地看著苏眉。某种模糊的冲动促使他双膝跪地俯下身去,轻轻叼起距苏眉脚尖不足寸许的钥匙环。
苏眉下意识地抬起脚尖,让贺长风取走了钥匙。然後她立刻意识到,在这场S和M争夺主导权的战争里,自己落了下风。
或许,是她低估对手了。苏眉看著贺长风姿态优雅地直起身、打开门、静静地侍立著等她先入内,苏眉觉得自己应该重新认识一下这个男人。
不错,贺长风是个M。不错,贺长风在她面前总是显得弱势。但是,这并不能掩盖他本身固有的强势,那是一个卓越的成功者天然具有的控制欲,他习惯於事态在他的操纵之下发展。
完全可以想象,一个类似於莫默那样的S很容易就会落入他的控制中,不知不觉地按照他的意愿作出他所希望的反应。
但是,她不是莫默。苏眉大步走入房内,嘴角勾起一丝淡淡的笑意。
苏眉没有选择客厅或者卧室,而是径直进入书房,在办公桌後的转椅上坐下。贺长风紧跟在她身後入内,顺手关上了门。
隔著办公桌,他们一坐一立地对视。他们都很清楚接下来将会有一场惩罚,而且对此都无异议。
苏眉靠在椅背上,一言不发看著贺长风,像是在等著他有所动作。贺长风犹豫了一下,缓缓抬手去解礼服的纽扣。苏眉既不赞同也不阻止,只是静静地看著。
在通常用来处理公事的书房里赤身裸体,让贺长风感到一种别样的困窘。微微颤抖著手指褪下最後一件蔽体的衣物,他低著头轻轻地跪倒在苏眉脚边。
"我保证过,会给你解释的机会。"苏眉终於开口了,意思不言而喻。贺长风艰难地咽了口口水,正打算解释那个天外飞来的横祸,苏眉又说,"我认为你不如把它写下来,条理会更清楚,印象也会更深刻。"
写下来?贺长风不明所以地抬头去看苏眉。苏眉平静地微笑著,抽出纸笔,拍在办公桌上。"说得更明确一点吧。检讨书,两千字。要求过程清楚,细节真实,认识深刻。限时一小时完成。"
贺长风站在办公桌前,一手握笔,一手撑著桌面,对著空白的A4纸发愣。他知道苏眉不会轻易放过他,也做好了被严厉惩罚的准备。但是......检讨书?
"你已经浪费了两分锺。超出限定时间,会有额外惩罚。"苏眉淡淡地提醒他。
贺长风微微一震,提笔在纸上写了"检讨书"这三个字,又停住了,像是难以为继的样子。
苏眉见状冷笑道,"怎麽,英明神武的贺总裁,难道不会写检讨?"
贺长风苦笑。英明神武不敢当,但是检讨书这东西,从来循规蹈矩的他却真的是从来都不曾写过。但是眼下的情形哪里容得他不会?会写要写,不会写也一样要写的。贺长风皱著眉头思索片刻,终於写下了第一个字。
这实在是件很别扭的事,贺长风觉得,一丝不挂地站在办工桌前,姿势别扭地书写有生以来的第一篇检讨。
苏眉就坐在咫尺之外的侧後方,不时地出声纠正他的姿势。俯身、沈腰、分腿、挺臀,无可避免地暴露出隐秘的私处。他几乎可以察觉到背後投射来的目光正在他身上游移,由肩至腰,再一寸寸往下......贺长风呼吸一乱,手里的笔不由停下了。
"专心点!"苏眉冷冷地叱责。贺长风浑身一震,突然生出一种被窥破心思的狼狈,脸颊热辣辣地涨红起来。
(五十九)
接下来的时间对贺长风而言变得非常难熬。被苏眉注视著的事实让他的感官变得格外敏锐,背後的视线仿若有形,轻轻地顺著他的脊柱往下滑动。贺长风的呼吸渐渐急促,身子也无法克制地颤抖,股间的欲望渐渐坚挺,顶端渗出透明的爱液......他知道,这一切都暴露在苏眉的视线之下,无所遁形。
强烈的羞耻让他的思绪混乱而破碎,笔握得越来越紧,字写得越来越慢,终於嘶的一声,笔尖划破了纸面。
"只剩半个小时了。你最好抓紧时间。"苏眉冷冷地提醒。
贺长风急喘著看向那张再度被笔尖撕裂的纸。他只写了不到五百个字。
还有半个小时,还要写一千五百个字。这个在平时无比简单的举动,此刻却成了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贺长风死死地咬住嘴唇,奋笔疾书。
他的理智在竭尽所能地排除苏眉的干扰,他的肉体却在这奇异的状态中蠢蠢欲动。多麽可笑,苏眉明明没有动他一个指头,他却有一种被彻底凌辱的错觉。
终於在限定时间内完成了任务,贺长风两腿颤栗地跪倒在地,双手向苏眉奉上他的检讨书。
苏眉没有伸手去接,而是颔首示意办公桌对面的地方,"站到那里去。念给我听。"
贺长风慢慢地站起来,慢慢地挪动脚步。这一次,他必须以正面面对苏眉。看看苏眉姿态悠闲地坐在办公桌後,再看看自己赤裸裸地展示著淫态的身体,贺长风陷入几乎灭顶的羞耻之中。
张了张嘴,他却发不出一点声音。念检讨书?用这麽淫辱的姿态,像犯了错误的学生那样念检讨书?这,这太荒唐了!他做不到!
苏眉并不催促他,只是静静地等待著。时间分分秒秒流逝,苏眉丝毫不见焦躁,反而是贺长风的羞耻与时俱增。他渐渐意识到违抗苏眉没有任何胜算,要结束眼下的困境,唯一的办法就是彻底服从於她。
"检讨书......"贺长风的喉咙里终於挤出了干涩的声音,欲望在这一瞬间按捺不住地弹跳起来。
苏眉微微勾起嘴角露出一丝笑意。
写和念,真的是完全不同的感觉。贺长风的整个身子都被羞耻染红。而且他发现自己在心思缭乱之中竟然写下了连他自己都看了脸红的哀求乞怜,毫无自尊的卑微......
当最後一个字从嘴里挤出,贺长风低低地垂下头,根本不敢去看苏眉的神情。
"写得不错。"苏眉淡淡地表示了赞许。"去复印一份过来。"
贺长风乖乖地服从了命令。苏眉留下原件,把复印件递给贺长风。
"你留著吧,提个醒。"她微笑,"我可以相信你不会再犯类似的错误麽?"
"绝对不会。"贺长风斩钉截铁地回答。除非他疯了,才会让自己再度陷入这样的境地。
"很好。"苏眉满意地点了点头,她站起身,朝门外走去。
贺长风惊讶地看著苏眉"一切到此为止"的架势。就这样?就这样?他的身体还焦灼得发痛,而苏眉甚至不打算给他任何一点惩罚?
"苏眉......"他开口唤住苏眉。苏眉停下了开门的动作,转身看他。
贺长风咽了咽口水。他觉得自己似乎......很贱。"你为什麽不惩罚我?"
苏眉挑了挑眉,慢慢地走回他面前,细细地审视。
"你知道错了麽?""知道。"
"你还会再犯麽?""不会。"
"你还想再写一次检讨麽?""不想!"
"那麽,"苏眉微笑起来,"是什麽让你认为,我没有给予你恰当而有效的惩罚?"
贺长风愣住了。在他的概念里,所谓惩罚就应该是狂暴的鞭打或者凶猛的穿透,以及一切让人痛苦的酷刑。
但是,他悄悄地问自己,你更畏惧什麽?肉体的疼痛和精神的羞耻相比,你更畏惧什麽?他想答案已经很清楚了。而苏眉甚至比他更早地认识并且利用了这个事实。
"可是,"贺长风困难地说,"我希望被......"他希望被惩罚,肉体的惩罚。他渴望激烈的痛苦,渴望粗暴的对待。他依赖这些来获得最终的解脱......
苏眉高深莫测地看著他。"如果是你所希望的,那就不再是惩罚,而是奖赏。"
贺长风又是一愣。奖赏?那种激烈狂暴的痛苦......竟然是奖赏?!
"不过你今天表现不错,我可以奖赏你。"苏眉微微一笑,"说吧,你想要什麽样的奖赏?"
贺长风的脸猛然涨红。他惯於请求惩罚,却从来不曾请求过"奖赏"。苏眉的眼睛那麽明澈地看著他,让他再度产生了那种无所遁形的狼狈。
"我,我......"贺长风微微颤抖起来,为了自己即将出口的言语而羞窘不堪,"我想要......疼痛。"
"什麽样的疼痛?"苏眉非要问个仔细。
贺长风垂下头,咬紧了牙关。什麽样的疼痛都可以。皮鞭吻上肌肤的疼痛,按摩棒撕开内壁的疼痛,鳄鱼夹咬上乳尖的疼痛,高跟鞋践踏性器的疼痛......都可以。他渴望一切屈辱和痛苦来洗清自己的罪孽。
看著苏眉,他的眼里满是哀求的神色:"什麽样的都可以。你来决定。"
(六十)
苏眉静静地审视著贺长风。从他的眼里,她看到远远多於哀求的东西。於是她也明白,他所需要的远远不止是疼痛。
不止是疼痛。不止是欲望。和那个小小的玩笑般的过失更没有任何关系。
他只是被勾起了始终折磨著他的罪恶感,於是几近饥渴地渴望惩罚。或许连他自己都不清楚,他真正渴望的,是惩罚之後的宽恕和救赎。
苏眉在心里轻轻地叹了口气。这可真是个意料之外的大麻烦。
要救赎这样的贺长风不是件容易的事,而且可以预见地还会不断反复,需要她一次次投注心力下去,稍有不慎,就会被他拖著一起沈沦。
可是她不能放手。和过往的每一次一样,她无法不悲悯那些痛苦的不得解脱的灵魂。
苏眉伸手握住贺长风的手腕,带著他往外走。她在长沙发的中部坐下,示意贺长风过来趴在她的腿上。
贺长风有些犹豫地服从了命令。这个姿势很奇怪。他大部分身躯都落在沙发上,唯有髋下垫著苏眉的腿,於是高高地挺起臀部,像是......犯了错等著被家长处罚的孩子。这念头一起,他的整个身子都羞红起来。
一声脆响在他的臀上炸开,毫无预兆的掌击让贺长风猛然惊跳。但是苏眉的一只手稳稳地压著他的背脊,让他无法轻举妄动。
坚定有力的手掌以一个固定的节奏不断拍击著他,一开始是清晰的锐痛,到後来就变成了难以辨识的大片的烧灼感。他也从最初的咬牙屏息变为难以忍受的痛呼呻吟,并且试图挣扎。
连他自己都不明白这是为什麽。以往他总是静默顺从地接受一切惩罚,更何况现在的疼痛远没有达到他的极限。但是......其中似乎又多了些让他害怕的东西,他隐隐觉得自己无法面对接下来可能发生的事情。"住手......住手!"他微弱地喊出声来。
落在他臀上的掌击没有任何迟疑,但是按在他背上的手掌让人安心地加重了一些。他突然发现自己失去了所有挣扎的力气。
"对不起......对不起......"他喃喃地说,濡湿的双眼埋在手臂之间。不断加剧的痛苦中,他渐渐陷入恍惚。
他不知道自己低声痛哭起来,语无伦次而又支离破碎地述说著他的愧疚和悔恨,以及啃噬著灵魂的痛苦。
他是有罪的。他总是伤害他爱或者爱他的人,有心或者无意。他背叛了莫默,辜负了苏眉,欺骗了父亲。那一个个愤怒绝望空茫悲伤的眼神,犹如一枚枚锋锐的钢钉,将他钉死在十字架上。
他是有罪的。他不配被爱不配被拥有,除了最残暴的刑罚,他不配得到其他。
然而罪人本身并非就不会痛苦。然而取舍之间的痛苦他根本无从对人言说。
没有人会同情他。他的身边只有被他伤害被他辜负的人,就连说爱说抱歉都会招致冰冷的讥讽和残酷的折磨,何况说痛苦。所有的人都觉得他不过是咎由自取,罪有应得。
於是他只能寻求语言之外的途径。如果他应受的惩罚有限额的话,他宁愿所有的惩罚都加之於肉体,而非灵魂。当他在暴虐的皮鞭和淫邪的道具之下挣扎翻滚嘶喊痉挛的时候,会有一种赎罪般的解脱。
苏眉看著软弱得近乎崩溃的贺长风,听著他一点一滴地吐露心声。这一刻她心中充满了怜悯,为了这个压抑得如此之深的男人。他一再乞求著惩罚,其实有什麽必要?他根本从来就不曾停止过惩罚自己,比所有的施虐者都来得心狠手辣。
加之於肉体的惩罚只会带来疼痛,而那样强烈的负罪感,足以摧毁一个人的灵魂。
贺长风渐渐安静下来。突如其来的渲泄似乎让他获得了短暂的平静,就连肉体的剧痛也不再能干扰他分毫。也因此,他根本没有意识到苏眉已经停止了拍打,转为轻柔的抚摸。
但是苏眉的左手始终按在他的背上,带著让人安心的温暖和力度。
不知过了多久,贺长风才慢慢恢复了意识,发现自己趴在苏眉的腿上,屁股火辣辣的痛,脸上哭得一塌糊涂。他顿时大窘,本能地就想赶紧爬起来。
这一次苏眉没有按住他,但是他爬起到一半就呻吟一声,无力地跌回沙发上。
不是因为疼痛,而是因为......他的欲望,正夹在苏眉的腿间,方才一个抽动,便是难言的刺激。
苏眉轻轻的笑声从上方传来,贺长风面红耳赤,却乖乖地趴著不敢再动。
他不动,苏眉却偏要他动。早已疼痛不堪的臀上又受了重重的一击,让他无法控制地痛呼惊跳,然而痛呼未已,便化作了颤抖的低吟。臀上掌击的疼痛和著欲处摩擦的快感,竟是骨软筋酥的销魂。
贺长风觉得自己毫无办法地落入了苏眉的掌握之中,只能一次次地在疼痛和欲望中煎熬。"对这奖赏还满意麽?"苏眉这样问他。他羞愤得无地自容,只能咬著牙强忍著不出声。
苏眉的笑声中多了些别的东西,语气也放柔了几分。"你是我的。"她宣告。贺长风发出一声混杂著呻吟的喘息。
"你是我的。"苏眉强迫他扭过头来正视她的眼睛,"犯了错我会惩罚你。做得好我会奖赏你。任何时候你想要判定自己,任何时候你需要惩罚或者奖赏,都应该也只能寻求我的帮助。"她的声音威严而坚定,"没有别的任何人有这个权利,包括你自己。"
贺长风颤抖著凝视苏眉的眼睛,无法移开视线。
"你已经为你的过错受到了惩罚,所以我原谅你,你也必须原谅自己。"苏眉的每一个字都说得无比清晰,"现在,我允许你享受你的奖赏。"
贺长风的眼中闪过一抹亮色。紧接著他就在席卷而来的高潮中剧烈地痉挛起来。
(六十一)
在苏眉轻柔的拍抚下,贺长风慢慢平复自己。
这是他一生中最美好的体验。
在这个冰冷孤单的世界上,有人拥有他,主宰他,救赎他,愿意花费时间精力来惩罚他的过错,不允许他因为愧悔负罪而毁灭了自己。在这绝对权威的背後,是深重的关切和额外的责任,让他觉得自己依然值得为人所爱。
慢慢地撑起身,贺长风轻轻地吻了吻苏眉。"我是你的。"他轻声宣誓。从今日起,我愿向你献上我永恒的忠诚。
苏眉温柔地回吻他,像是在分享他的感动。"如果你愿意从我身上下来,我会非常感激。"苏眉贴著他的嘴唇轻轻地说,"我的腿麻了。"
贺长风被这煞风景的话说得愣了一愣,然後无奈地笑起来。
浴室里,贺长风放了一浴缸的热水,再帮苏眉脱掉弄脏的礼服,抱著她慢慢沈入水里。苏眉舒服地叹息了一声。
"我们是不是漏做了点什麽?在洗澡之前?"贺长风在她耳边柔声细语。
"什麽?"苏眉累了一天,劳心劳神,如今泡在热水里,已是昏昏欲睡。
贺长风低声笑著,怀在苏眉腰间的手缓缓游移,在苏眉微颤喘息之际,不失时机地献上唇舌纠缠。
苏眉急喘著埋首在贺长风的颈窝里。与以往的轻缓温柔不同,这一次贺长风激情热烈得几乎让她感到疼痛。
"你确定你不是在打击报复?"颤抖了一下,苏眉半真半假地抱怨。
贺长风转过头亲吻她,眼里满是溺死人的爱意和温柔。"不是。"他轻轻地咬了咬苏眉的嘴唇,"我保证不是......"
星期一上班的时候,贺长风毫不意外地发现公司的氛围非常诡异。到处都有窥探的眼神偷偷打量他,好奇同情不一而足。女性员工和他打招呼都保持著五步开外的距离,十分明显的是怕惹祸上身。
很好。令他烦不胜烦的形形色色的示好骚扰从此应该会绝迹了,也不枉他牺牲形象配合苏眉的主权宣告。贺长风的嘴角带著愉快的笑意,让不明所以的员工们看得毛骨悚然。
总裁笑得好阴森......往办公室去了......可怜的李秘书......阿门......
开门声一响,李秘书就从座位上直跳起来。"总、总裁。"
贺长风微笑著点了点头,走入自己的办公室。李秘书犹豫了好一会儿,慢慢地走了进去。
"有事麽?"工作中的贺长风总是专注而忙碌,眼角的余光瞟见李秘书推门而入,却一直等不到她说话,於是开口询问。
李秘书咬著嘴唇,轻声道:"总裁,那天晚上的事......我很抱歉。"
贺长风放下手里的文件,看著嗫喏不安的李秘书。严格来说他从她的轻举妄动中获益甚多,所以很难做出受害者的姿态。
"不要再有下一次。"於是他只是这样警告。
"保证不会!"李秘书立正敬礼,严肃得让人发笑。
"那就好。"贺长风点了点头。"你去吧。"
李秘书站在原地没有动。
最大的危机解除了,女人八卦的天性就无可避免地冒出来。
所有员工都在猜测总裁回去之後有没有惨遭家暴,毕竟没有人会忘记他被压倒在桌上然後......时的那一声呻吟。虽然总裁眼下神色如常,但是天晓得他在精神和肉体上经受了什麽样的折磨。身为最接近总裁的秘书,她有义务......
"还有事吗?"总裁的声音听起来很温和。於是她壮了壮胆子。"总裁,那个,後来你有没有被......被......"
"被什麽?"总裁抬起头来。声音依然温和,但是李秘书不会错过他眼里的警告。
"没什麽。"李秘书立刻闭嘴,换上无比专业的表情,转身、离开。
看著被轻轻合拢的门扇,贺长风嘴角露出一丝温柔的笑意。
他当然知道公司里会有什麽样的传言。酒会上苏眉压倒他蹂躏的姿态有目共睹,恐怕所有人都在猜测他是不是女王淫威之下的小可怜。嗯,某种意义上来说,这很接近事实。
无所谓,反正也没人敢於当面问他。至於私底下......聊聊老板的八卦属於员工福利,他不会剥夺他们这点小小的乐趣。
(六十二)
十天之後,李秘书收到一个国际快递包裹,打开一看,里面是一件她不久之前曾经为之尖叫的范思哲礼服。
李秘书抖著手捧出那件华美的天价礼服,从这一刻起,贺总裁在她心里俨然成为慷慨和仁慈的化身。
贺长风本来以为自己将不可避免地忍受一场充斥著尖叫和泪水的感谢,没想到李秘书竟然反应如此平静,倒叫他有些狐疑。他自然不知道,李秘书想著"大恩不言谢",已经暗暗发誓为贺总裁鞠躬尽瘁,死而後已。
不管怎麽说,李秘书一扫前些日子的忐忑,恢复了一贯的专业水准,很是让贺长风松了口气。他自己工作起来近乎狂热,相应的对秘书的要求也高。难得李秘书和他很合拍,除了疯狂地迷恋美丽的礼服之外几乎堪称完美,他实在不想为了个莫名其妙的意外就把她换掉。
内忧外患尽去,贺长风过上了前所未有的幸福生活。然而这看似完美的幸福中,却有著一个小小的瑕疵,随著时间的推移慢慢显现出来,不容他不去注意。
每个星期,苏眉总会有一到两天的晚归,有的时候甚至夜不归宿。而在那之後,她身上常常会出现几处明显或者不明显的伤痕。
这让他非常忧心。
虽然苏眉从不交代去向,但是他知道,她是去了"夜恋",和林轩在一起。
苏眉为什麽要那麽频繁地和林轩会面?她的身上又为什麽会有伤?是不是,是不是......为了他们眼下平静幸福的生活,苏眉是不是被迫付出了一些他所不知道的代价?
他不敢再去"夜恋",也不敢直接询问苏眉,这忧心一天天累积起来,变成难言的焦躁。直到这一天,苏眉说了声"今晚我不回来了"就打算出门,他终於按捺不住。
"你去哪里?"他问。
苏眉顿住了出门的脚步。"夜恋。"她并不隐瞒。
"和林轩在一起?"贺长风不依不饶地明知故问。
苏眉慢慢地转过身来,静静地注视贺长风。"你想说什麽?"
贺长风後来想,如果他聪明的话本该到此为止。但是焦虑和担忧冲昏了他的头脑,让他冲口而出。"你,你......为什麽?他逼你的?"
苏眉挑了挑眉,"我自愿的。"
贺长风的脸瞬间惨白,过了一会儿才颤声道:"是不是......他用我威胁你?"
苏眉想了一想才明白贺长风大概是误会了什麽,神色缓和下来,微微一笑,"不是你想的那样。我是他的主人,他是我的奴隶。他不会用任何方式冒犯我,你不用担心。"
不用担心吗?贺长风觉得,事实上他更担心了,因为苏眉在言语间不自觉地流露出的信任和亲昵。什麽时候她和林轩的关系进展到这样的地步了?
与此同时,另一种名为嫉妒的情绪在他心里渐渐升腾起来。他的妻子,在他之外,还拥有一个"奴隶"──以一种异色的方式满足她欲望的"奴隶"。
"我不能满足你麽?"他哑声低问,"为什麽还要再找他?如果我有什麽做得不好的地方,你只管说,我会改的。"
苏眉皱了皱眉头。无论多麽英俊的男人,嫉妒的嘴脸一样难看。"这是我自己的事,和你没有关系。"
贺长风怔怔地看著苏眉。
苏眉说,这是她自己的事,和他没有关系。
或许真的是这样,他试著说服自己接受,毕竟很久以来苏眉一贯如此。但现在......他以为他们已经彼此相属了。为什麽苏眉还可以这样理直气壮地继续在婚姻之外和另一个男人保有如此私密的关系?
苏眉拧著眉头看他,神色间已有些不快。"你有意见?"
"有意见?我怎麽敢?"贺长风慢慢地惨笑起来,几乎无力掩饰自己的伤痛和愤怒,"我怎麽敢?我是你的。而你......不是我的。我有什麽权利约束你?我只配跪在你的脚边,被你兴之所至的宠幸,和林轩并没有什麽不同!"
苏眉看了他很久,突然笑了一笑,"没关系,反正半年的期限很快就要到了。"
贺长风愣了一愣。"什麽?"
"你忘了麽?"苏眉微笑,"当初我想离婚的时候,你要求我给你半年的时间,我答应了。现在还差一个星期就满半年了,我想,我们不妨趁此机会重新考虑一下。"
贺长风震惊地瞪大了眼,浑身僵硬。他忘了。他忘了还有这半年之约。他还以为,还以为......
苏眉转身离开,只留贺长风怔怔地看著她毫不留恋的背影。过了许久,渐渐回过神来,他才感到彻骨的寒冷和疼痛。
苏眉,就这样扔下他。没有一句解释的,扔下他。
是他过分了麽?是不是以他的身份,真的没有资格干涉苏眉的生活?
贺长风惨笑。他已誓言属於苏眉,无论身还是心,无论最羞耻的渴望还是最深沈的痛苦,他的生命已完全向苏眉敞开。
可是苏眉不同。苏眉的世界依然对他关闭。他不知道苏眉在看似正常的生活之外的一切,不知道她何以早出晚归或者精疲力竭,不知道她上著密码锁的抽屉里锁著什麽,甚至连苏眉的身体也拒绝为他打开。
这些他都可以忍受。在尝过几乎失去一切的痛苦之後,他已经非常懂得控制自己索取太多。
但是,总有一些事情是他难以忍受的。例如,和另一个男人分享自己的爱人。
他想,或许他是在一个糟糕的时机,采用了一个糟糕的方式,所以才会有这样一个糟糕的结果。但是他以为苏眉至少会表示一下愤怒,那麽他也可以说服自己是在无理取闹。
结果,苏眉没有。她理所当然地承认了这个事实,不做任何解释,也不留任何回旋的余地。
这段他有生以来最幸福的日子,不过是一个不长不短的评估期,苏眉随时观察著他、考量著他,一个让她怫然不悦的错误就会断送掉他的全部机会。
(六十三)
"你说,我这样算不算脚踏两条船?"说这话的时候,苏眉正躺在她专属休息室的长沙发上,林轩跪在她身边,慢慢地帮她擦干长发。
林轩的手顿了一顿,戏谑地挑了挑眉。"怎麽?突然准备接受道德拷问了?"
苏眉白了他一眼,没好气地翻了个身不理他。
林轩扔下手里的毛巾,站起来俯身横过沙发,凑到苏眉面前。"别生气了,苏女王,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你,你这样绝对不算脚踏两条船。"
见苏眉神色稍霁,他微笑补充道:"区区两条船怎麽足以涵盖那些被你糟蹋过的男人?你这明明就是後宫佳丽三千人啊!"
苏眉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一脚将他踹翻在地。
林轩慢腾腾地爬起来,也不生气,只是伸手扳过苏眉的肩膀,柔声问道:"怎麽了?和贺长风闹别扭了麽?"
苏眉轻轻地叹了口气。和林轩对话,有种别样的轻松。於是她把早上的事说了一遍。
"他不过是嫉妒了。"林轩说,"会嫉妒说明他心里有你,这不是好事儿吗?"
"心里有我就有权干涉我的生活吗?嫉妒了就可以出口伤人吗?"苏眉依然忿忿,"他竟然说在我心里他和你没有什麽不同!靠!他要是和你一样,我犯得著费那麽多心思吗?"
"小姐,不带那麽当面侮辱人的啊!"林轩抗议,"和我一样怎麽了,我就不值得你费心思?"
"不是那个意思。"苏眉急忙解释,"我是说,要是和你一样,那麽我有你也就够了,何必那麽多今年都为了求不得而痛苦?"转头看看林轩,苏眉轻笑道,"不过要说费心思,或许还是为你费的心思多些。"
"是啊,这十年里你净琢磨著怎麽收拾我、怎麽折磨我了。"林轩似笑非笑地点头,"的确够费心思。"
苏眉的神情微微变了一变,林轩见状笑问:"怎麽,觉得对不起我?"
苏眉闭著眼睛想了一会了,轻轻地"嗯"了一声。明明知道从是非黑白上来说林轩根本就不值得同情,但是她的心里毕竟不可能只有黑白是非。想想这些年里林轩对她著实不错,危急关头甚至舍命相救,再想想自己一贯视他为仇,无论如何都拒绝动心,难免会升起几分歉疚。
"不需要的。"林轩笑起来,"说真的,我很享受这十年来和你的每一次对抗。你总是会给我惊喜。想想看,这十年要是没了你,就只剩下赚赚钱杀杀人,那该多无聊啊!"
苏眉猛然睁眼,眼里是冷厉的警告。
林轩明白她的意思,笑了一笑,自觉地转开话题。"那你自己是怎麽想的?万一贺长风真的不能忍受你和我在一起,你会不会和他离婚?"
苏眉又闭上眼睛,想了很久,依然只能给出一个不确定的回答:"或许。"
即便如此,这个答案还是大大出乎林轩的意料,所以他愣了好一阵子才不可思议地笑起来:"你是说,在贺长风和我之间......你有可能会选择我?"
"我选择的不是你。"苏眉毫不客气地打断他的自我陶醉,"我选择的是自由。我讨厌有人强迫我做什麽或者不做什麽。"
林轩看著苏眉倔强的神情,轻轻地叹了口气。"苏眉,有没有人说过你很固执?"
苏眉哼了一声,不置可否。
"你喜欢贺长风,他对你那麽坏你还是喜欢。你认定我是坏人,无论我对你多好你都不为所动。"林轩轻轻地叹气。"不让人抱,就是不让人抱。不想生孩子,就是不生。喜欢英俊成熟有受虐倾向的男人,就当S当得理直气壮。苏眉,你从来也不肯做违背自己心意的事情。"
"我何必?"苏眉冷哼,"岂能尽如人意,但求无愧我心。我这是择善固执!"
"我只是想说,或许你不必那麽极端。有时候小小地让一步也未尝不可。"林轩觉得事情很有趣。他竟然在为贺长风和苏眉做调解。"比如,如果你愿意向他解释你在这里的大部分时间都是用来练习格斗和射击而不是和我抵死缠绵,或许他就不会像现在这样不安。要知道,现如今世道变了,男人也一样会缺乏安全感的。"
"我是不是还应该解释在剩下的那一小部分时间里我和多少人进行了什麽样的SM游戏?"苏眉冷笑,"或者是告诉他我之所以花大把的时间刻苦练习是因为被修罗王拖下了水,随时都有可能遭遇黑道仇杀?这会有助於提升他的安全感?"
林轩轻叹道:"苏眉,你会不会对他保护过度了?就这样一个人担起所有的压力,什麽都不让他知道?"
"他知道了又能怎麽样?"苏眉反问,"他并没有能力保护自己,不过是徒增困扰而已。而且是我自己惹来的事,没道理拖累他。"
林轩沈默了一会儿,低声问道:"既然和我在一起让你那麽累,你为什麽从不提出结束我们的关系?"
"这牵涉到我作为一个公民的社会责任感。"苏眉严肃地说,"你这麽个祸国殃民的东西,没我管著还了得?"
林轩笑出声来,无奈地摇了摇头。"苏眉,说句真心话有那麽难吗?"他深深地看著苏眉的眼睛,"为什麽不敢承认你舍不得我?"
苏眉静静地回望林轩,眼里有些东西渐渐融化。
"你是个杀人如麻的恶魔。我也不爱你。"她顿了一顿,终於愿意承认,"但是,是的,我舍不得你。我舍不得扔下你孤零零的一个人。我很清楚那种感觉有多糟糕。"她看著林轩的眼里有著难言的感情,"即便你是个恶魔,也还是陪著我度过了生命中最痛苦的岁月。"
林轩凝视著苏眉,幽深的黑眸中隐隐有波光流动。他俯下身,轻轻地吻了吻苏眉的唇。"我的荣幸。"他哑声说。
(六十四)
这个晚上,苏眉如她所言地没有回家。贺长风孤零零地躺在床上,回想著早晨发生过的一切,眼前一次次掠过苏眉绝然转身的背影。
如果说事情发生的当时他曾经有过震惊乃至愤恨的话,现在他已经在极度的疼痛中平静下来,顺从地等待著苏眉的处置。
这和他失去莫默的时候不同。那个时候,他有整整十年的时间用来准备,每一天都知道眼下的幸福是偷来的,每一夜都数著相拥的日子又少了一天。在他最终决定放手之前,早已筑起了厚厚的心墙,确保自己不会崩溃。
然而和苏眉在一起的时候,他是真的以为他们可以永远在一起,於是不知不觉就变得依恋而贪婪。因此到了乍然结束的时候,便格外的痛──最痛苦的,并不是从未拥有,而是短暂的拥有之後,永远的失去。
苏眉说,他们不妨重新考虑一下。考虑什麽?
对苏眉来说,或者是要考虑一下这个丈夫──或者说奴隶──是否足够驯服,足以取悦她而不会触怒她。
但是对他来说,他无需考虑,也别无选择。他已交付出一切,除非苏眉弃绝他,他将不再有选择的自由。
第一天、第二天、第三天......最後一个星期的时间缓缓流逝,苏眉再也没有露面,贺长风也不敢冒昧打扰。事到如今,他能做的唯有等待。
日复一日,贺长风努力让自己的生活至少在表面上维持常态。
每一个白天,他照常上班,照常下班,照常买许多苏眉最爱吃的菜,精心料理,然後守著餐桌,看著它们慢慢变凉。
每一个夜晚,他都睁著眼睛直到天亮。无数过去在他眼前跳跃闪现,他看著其中的快乐和幸福,却只感到彻骨的痛苦。
他以为自己隐藏得很好,然而日日和他相对的李秘书明显地感觉到了他的消瘦苍白和魂不守舍。当然,不是说他做了什麽有失水准的决定──贺总裁依然冷静睿智运筹帷幄,但是,李秘书总有那麽一点怪怪的感觉──眼前的这个,和前段时间常常幸福微笑得令人抓狂的那个,简直就不是同一个人。
然而,疑惑归疑惑,总裁的私事毕竟不是她一个小小秘书可以过问的。她只能多留一点心,例如自动接手助理小妹的工作,在总裁自虐般的黑咖啡里加入尽可能多的牛奶和糖。她看得明白,除此之外总裁几乎不吃任何东西。总裁意外的温顺,给什麽吃什麽,从来没有抱怨过那可怕的口味──很久以後她照原样给自己泡过一杯,喝了一口就狂呕出来。
第五天的时候,接连数日的营养匮乏和睡眠缺失终於给出了颜色,贺长风在会议中途脱力昏倒。一片惊呼声中,早有准备的李秘书一把接住摇摇欲坠的贺总裁,其余人这才回过神来,急忙把他安排到会议室附设的休息室的长沙发上。
贺长风很快醒转,挥手让人都出去,说他自己休息一会儿就好。别的人都从命了,只有李秘书还站在他的沙发旁。
"李秘书,你也出去吧。"贺长风淡淡地命令,然後疲惫地阖上眼睛。
"总裁,要不要联系您的夫人?"李秘书小心翼翼地问。除此之外,她不知道还有什麽人能制住总裁,让他停止这种相当於慢性自杀的行径。
"不必。"贺长风淡淡地摆了摆手。但是李秘书分明看见他脸上一闪而逝的痛苦。
看来,问题是出在总裁夫人身上了。李秘书在心里叹了口气。她还记得那一夜无形的交锋,於是她很明白这不是她所能够插手的领域。
李秘书一言不发地退了出去。关上门的那一刻,她突然觉得总裁端坐在沙发上的身影无比寂寥,像是被全世界抛弃了的孤单。
"总裁怎麽样了?"守在门外的众人悄悄地问。李秘书摇了摇头,什麽也不想说。
没有人注意到,某个人远远地走开去,掏出自己的手机。
"孟洁,你联系得到苏眉麽?"因缘际会恰好在事发现场的陆超友情插手,"贺长风昏倒了......在他的公司里......十七楼会议室......"
医院里,孟洁急匆匆地拨打心外科病房的电话,得知苏眉正在手术中,而且今天有五台手术,至少要到晚上五点。
"莫默,你在家麽?"孟洁无奈之下打电话给莫默,"贺长风在公司昏倒了......苏眉手术中联系不上......"
千里之外正在执行救援任务的莫默急得跳脚。他这边的救援至少还有一天,再加上回程艰险,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立刻赶到。
"凌云,帮个忙。"莫默情急之下向留在家里的楚凌云求助,"贺长风在公司昏倒了......苏眉手术中联系不上......我也赶不回来......你帮忙去看看他好麽?最左边的抽屉里有张卡你带著,直接和前台小姐说你要见他们总裁就可以......"
於是,兜了一大圈,最後是楚凌云受命去探望不知因何而昏倒的贺长风。
本来堂堂森远国际的总裁不是那麽轻易就能见到的,何况总裁大人目前贵体微恙,明言谢绝打扰。
但是楚凌云在莫默的指点下拿到的卡片乃是公司的最高权限卡,限量发行两张,效力堪比总裁本人,只差没有印上"如朕亲临"四个大字,於是一经出示就掀起轩然大波,惊动了李秘书亲自下楼接待。
李秘书一边陪著楚凌云走向直达电梯,一边满脸微笑但又小心谨慎地探著他的口风。没办法,不由李秘书不起疑,眼前的这位虽然高大挺拔俊朗有型,穿的也是低调昂贵的高端品牌,但是气质这个东西却是骗不了人的。仅有两张的最高权限卡,怎麽会在他手里?
楚凌云又不是呆子,这麽明显的刺探怎麽会觉不出来。他一贯不会和这种看起来就很娇贵的女人打交道,便只是绷著脸不说话。
他不说话,李秘书也没有权利逼他开口,只能满腹狐疑地将他带到休息室,轻轻地敲了敲门,然後悄然打开。
(六十五)
当楚凌云终於站到贺长风面前的时候,两个人都有些尴尬。
楚凌云是因为他在电梯里看了楼层介绍,赫然发现以前工作过的"森远建设",竟然就是"森远国际"下属的子公司。之前他伤了手臂像狗一样被人从"森远建设"赶出来,转眼之间,却成了"森远国际"的贵宾。这反差太明显,当真是冷暖自知。
贺长风则是因为自己狼狈的样子。他一直躺在长沙发上无力起身,一层层的冷汗浸透了他的衣服。他知道这是他这些天来无意识绝食的後果,但是他真的没有自虐然後乞怜的意思,只是单纯的没有胃口。而现在,他的胃决定用最直接的方式来宣告自己的存在,它恶狠狠地痉挛著,输送出剧烈的绞痛,让他只能蜷缩起身子,咬著嘴唇压抑痛苦的呻吟。
於是,百味杂陈的楚凌云一踏进休息室,看到的就是蜷缩在沙发上满脸冷汗的贺长风。两人对视、冷场,时间大约三分锺。
"你这是怎麽了?"最後还是楚凌云先缓过神来,毕竟贺长风的脸色惨白得太不正常。
贺长风苦笑著轻声道:"没事。你怎麽来了?"他并不需要任何人的同情,何况这个人是楚凌云。
"莫默说你昏倒了。"楚凌云说,"苏眉在手术,莫默在救援,他们都赶不过来,所以让我来看看。"
"嗯。谢谢你。其实没什麽的。"贺长风彬彬有礼地致谢。
然後,又冷场了。
他们其实算不上朋友,最亲密的时候也不过是在厨房里一起烧饭。如果不是因为莫默,他们两人的世界根本就没有交集。但也正是因为莫默,所以他们不可能成为真正意义上的朋友。
楚凌云看著贺长风在突然袭来的疼痛中咬著牙压抑著颤抖,无奈地叹了口气。"到底怎麽了?"看他这样,鬼才相信他没事,"要不我送你去医院看看吧。"总不见得就扔他在这里,莫默问起来他也没法交代。
贺长风在忍过这一阵绞痛之後,轻轻喘了口气。"只是胃疼而已。不用麻烦了。"
楚凌云皱著眉头看他。"胃疼?至於疼成这样?以前也没见过你犯这毛病啊?"
贺长风无力地笑笑,闭上眼,没有回答。
楚凌云特别不待见他这样子,掉头到另一边的沙发上坐下。"行啊,爱说不说。反正我就在这儿守著,等苏眉来了我就走。"
贺长风轻声道:"你走吧。她不会来的。"
这句话一说,楚凌云立刻就明白了,刷地一下又站起来,大步走到贺长风身边,揪著他的领口一把拽到面前,凶狠地问道:"你又怎麽著苏眉了?啊?你又怎麽著她了?"
贺长风费力地挥开楚凌云的手,重重地摔回沙发上,脸色惨白,一言不发。
楚凌云瞪著他,越想越气,简直是新仇旧恨一起涌上心头。"我说你丫就不会好好过日子啊!非得这样折腾不可?"他压低了声音咆哮,"莫默对你多好?你抛下他和苏眉结婚!苏眉对你多好?你又在这里闹鬼的毛病?你、你......"他咬著牙,恶狠狠地骂道:"你他妈的就是犯贱!"
贺长风猛然睁眼,两个关系错综复杂的男人在近距离对视,犹如两头争斗中的雄兽,谁也不肯让步,谁也不肯退缩。
"看什麽看?骂的就是你!"反正已经开骂了,楚凌云索性一口气骂个痛快。"看你这副熊样,怎麽,你还等著苏眉来安慰你?一个大老爷们,就剩这点能耐?我就不明白苏眉怎麽会看上你!就算跟了林轩也比你强!"
林轩......这两个字在贺长风脑海中炸开,在他意识到之前,他已经重重地一拳打在楚凌云脸上。
"哟呵?长能耐了?敢动手了?"楚凌云反手抹去嘴角的血,一拳把贺长风打回沙发上,"行啊,老子陪你练练!"
贺长风咬著牙,一脚把楚凌云踹翻在地。楚凌云打出性子来,全然忘了贺长风身体不适不久之前刚昏倒过,爬起来一拳揍上贺长风的肚子。贺长风猛地弓起身,脸色发青,捂著胃跪在地上连声干呕,只是胃里空空,吐不出一点东西。
楚凌云愣了一下,这才想起贺长风之前胃疼得蜷在沙发上的样子,继而想起自己是奉莫默之命前来探望的。糟糕,万一真把他打坏了,莫默回来之後可怎麽交待?
"唉,那个,你还好吧?"楚凌云不情不愿地走到贺长风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问。
贺长风勉强抬头看了他一眼,伸手扣住他的手腕,脚下一扫,腰间用力,把楚凌云重重地摔了出去。他曾经被莫默逼著练过近身格斗,如果不是眼下痛得头晕眼花,楚凌云根本就不是他的对手。
这一下摔得可不轻,楚凌云在地上躺了好一会儿才扶著腰坐起来。贺长风也止了干呕,慢慢地直起身。这一架打得两败俱伤,两人暂时都没了再动手的力气。
苏眉踏进休息室的时候,看到的就是两个各踞一处或坐或跪气喘吁吁的男人。
(六十六)
苏眉看了眼乱糟糟的现场,两人凌乱的衣物,以及那两张鼻青脸肿的脸,皱了皱眉头,大步走到贺长风身边,伸手搭了搭他的脉搏,又扯开他的衣服试了试背後的冷汗,冷冷地问:"多久没吃东西了?"
她之前打电话给陆超了解了一些情况,一路上就在想会不会是低血糖昏迷──没想到还真的猜著了。
靠!这都什麽情商啊?她在心里恶狠狠地骂。至於的麽?不就是让他冷静冷静考虑考虑麽?这就绝食抗议了?那要是真离婚了,还不得跳楼割脉开煤气喝农药轮著来啊?
说不清道不明的怒火在苏眉心中翻涌。手术台上多少人挣扎著求生,他好端端的一个人却这麽折腾自己!真他妈的欠收拾!
贺长风从苏眉出现的那一刻起,就只会怔怔地贪婪地盯著她看,问了好几遍也不知道回答。
苏眉没时间和他耗,当下从包里拿出一块巧克力,剥开了塞进他嘴里:"吃!"
贺长风乖乖地咀嚼,咽下。
苏眉又从包里拿出止血带、针筒和葡萄糖注射液,俐落地静脉推注。这一针的效果立竿见影,一两分锺之後贺长风的冷汗就止住了,脸色也慢慢缓过来。
苏眉又转头看看楚凌云,扔了两块巧克力在他怀里:"盯著他吃掉。"
楚凌云愣愣地点了点头,苏眉一个字也不多说,就像出现时一样突然地离开了。
没办法,时间太急了。苏眉步履匆匆。五台手术只完成了两台,她是抽空出来的。
"苏眉。"她听到有人叫她,转头看去,只见陆超正站在走廊尽头。苏眉脚下一顿,朝陆超走去。
"陆超,今天真的谢谢你。"苏眉真心诚意地说。要不是陆超及时通报消息,她根本不会知道贺长风竟然在闹绝食。低血糖昏迷治疗起来很简单,但是万一拖得久了也是很危险的。
"不用客气,举手之劳。"陆超微笑,"你不是有一整天的手术,怎麽有空出来?"
"都是孟洁的功劳。"苏眉笑著说,"她在手术室门口溜达的时候,正撞上我们院长......"
林轩从孟洁嘴里知道了她急著找苏眉的原因,於是去手术室找到了刚结束手术正在洗手的苏眉,简单告知了贺长风昏倒的事,并且愿意代她主刀下一台手术。
"就一台。"林轩说,"下午我还有一个会要开。你抓紧时间,早去早回。"
苏眉还有些犹豫,林轩已笑起来。"怎麽?信不过我的技术?苏大教授?"
"怎麽会呢。林院长亲自动手,小的自然是放一百二十个心。"苏眉笑。林轩是那种堪称天才的人,杀人救人同样技术精湛。"谢谢了。"
於是,多亏了林轩援手,她才得以赶来探看号称昏倒的贺长风。
匆匆告别了陆超,苏眉急步走向电梯。直到她的身影完全消失在电梯门後,李秘书才从旁边的房间闪身出来。
"陆先生,您认识总裁夫人?"她满心的惊疑不定。
方才她心情低落的时候,这位受邀前来开会的国际法专家陪著她聊了会儿天。也不知怎麽回事,她竟然不知不觉就把这几天总裁行为怪异的事都说了。难道他其实是总裁夫人派来的间谍?她心里一紧,飞快地回想自己有没有说什麽不该说的话。
"我的妻子和苏眉是很好的朋友。"陆超微笑,丝毫没有因为自己之前套话的事情而感到不安。
李秘书闭上眼睛,觉得世界一片黑暗。
第一,她刚刚在一个和总裁夫人交情匪浅的人面前透露了她对总裁的不同寻常的关心。
第二,为什麽但凡她看得上眼的男人都已经结婚了???
休息室里,楚凌云看著贺长风怔怔失神的样子,没好气地撇了撇嘴。
"苏眉来过了,你安生了吧?"楚凌云坐到贺长风边上,照著苏眉的样子剥了巧克力塞进他嘴里,"吃!瞧你这点出息!"
贺长风无意识地嚼著巧克力,突然落下泪来。他知道楚凌云在旁边瞪著他,於是将脸埋在臂弯里,只余肩膀微微抽动。
楚凌云彻底没脾气了。骂也骂了,打也打了,人家愣是能不顾脸面地在你面前哭出来,你还能拿他怎麽办?
"行了行了,到底怎麽了,你说说呗?"楚凌云推了推贺长风,决定发一次善心听他倒倒苦水,行的话就安慰一下。
也怨不得他心软,之前贺长风看著苏眉的样子,那是真可怜啊......
不过,楚凌云那点小小的同情心在听完贺长风的述说之後,立马灰飞烟灭。
"我说你是不是男人啊?"楚凌云唾弃他,全然不顾自己也曾为类似的事情纠结许久,"至於那麽小心眼吗?!"
贺长风气结。沦落到要向楚凌云诉苦已经够悲惨了,这家夥竟然还说他小心眼?不希望妻子和别的男人在一起,是小心眼?
"我问你,我为什麽要坐在这儿喂你吃巧克力?"楚凌云嫌恶地挥挥了手里的塑料包装纸,"为什麽要听你说这些没出息的话?啊?你是我谁啊,我得为你费这份心?"
贺长风愣了一下,许久无言。是啊,楚凌云之所以在这里,是因为莫默要他来这里。他和楚凌云,本来,应该是情敌。
"明白了?"楚凌云从鼻子了出了口气,"遇上这事儿的不是你一个人,少在这儿怨天怨地的。想要和苏眉在一起,你就只能接受林轩的存在──就像苏眉接受莫默,就像我接受你。在这件事上没有别的选择。不能接受你就趁早滚蛋!"
贺长风沈默下来。他想,他和莫默的事情一定同样困扰著楚凌云,楚凌云不知想了多久,才终於有了这样的豁达。
而苏眉,又是经历了怎样的挣扎,才能依然把莫默当作是最好的朋友?
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贺长风慢慢地抬起手来,重重地捶上楚凌云的肩膀。"谢了,兄弟。"
每个人会有不同的心路和取舍,在他而言,他只想谨守承诺。
我是你的。这是他对苏眉的誓言。我心甘情愿用世上最卑微的方式附属於你,完全放弃一切你所不允许的嫉妒和贪婪。
(六十七)
这天晚上,苏眉还是没有回家。手术结束才五点多,"夜恋"这时候冷清得很,她想了一想,决定去孟洁那里混饭吃,顺便再谢谢陆超。
不过,一踏进孟洁家,她就觉得自己来的不是时候──孟洁坐在沙发上大口大口地啃苹果,看那架势明显是在泄愤;原本满地跑的猫猫狗狗们趋利避害躲得不见踪影;开门的陆超手里拿著另一个削了一半的苹果,脸上带著丝无奈的笑容。
"呃......我现在来打扰会不会不太方便?"苏眉小心翼翼地问。
"不会。"陆超将苏眉往里让,"你来得正好,可以帮忙证明一下我的清白。"
"你的清白?!"苏眉猛然站住,忙不迭地撇清道:"我发誓,绝对不是被我玷污的!"
孟洁突然被嘴里的苹果呛到,捂著喉咙一阵猛咳。陆超急忙冲过去帮她拍背。咳了好一阵子孟洁才缓过气来,第一件事就是用力把陆超推开。"要献殷勤到别人那儿献去!我才不稀罕!"
"冤枉啊!老婆大人!"陆超放下身段凑到孟洁身边,"我什麽时候对别人献过殷勤?我仅有的那麽点殷勤不都献给你了麽?除了你我还给谁削过苹果啊?"
"你妈!"孟洁恶狠狠地顶回去,"少来这套,别转移话题,你知道我什麽意思!"
陆超委委屈屈地抿著嘴。"我跟李秘书真的没什麽啊!就是和她聊了会儿天,想多套点贺长风的情况出来好告诉苏眉嘛!"
"你当我傻的啊!你当李秘书也傻的啊!"孟洁冷笑,"人家好歹也是总裁秘书!哦,随随便便就把自家总裁绝食的事儿往外说?她是不是不想混啦?"
"这我怎麽知道?"陆超的表情很无辜,"我就随便问问,她就说了啊!"
"她是被你迷昏头了吧?"孟洁气不过,伸手狠狠地拧他,"叫你招蜂引蝶!叫你拈花惹草!叫你花言巧语!叫你不守妇道!"
孟洁气恼之下下手极重,陆超疼得皱紧眉头。苏眉看不过去,正想劝阻,陆超却朝她摇了摇头,反身把孟洁搂紧怀里。"好好好,都是我不好。以後没有老婆允许,我绝不和其他女人说话,行了麽?"
"下到八岁上到八十岁的女人都不行!"孟洁气势汹汹地强调,"还有男的也不行!你个男女老少通吃的东西!"
"是是是。"陆超满口答应。
"骗鬼呢!"孟洁又不满意了,"你不工作!不上课啦!那麽多男生女生!"
"只要老婆高兴,老婆说什麽就是什麽。"陆超讨好地抱紧孟洁,"以後我上课只放PPT......"
孟洁还想绷著脸,终於忍不住笑出来。"得了吧你,就知道哄我开心。你在外面有多少桃花,当我不知道呢?"
"那些捕风捉影的事你也当真?"陆超叫屈。
孟洁撇了撇嘴。她当然信得过自家老公的品性,可是她信不过那些见猎心喜的狂蜂浪蝶。"反正我知道你特别招人!"
"那是老婆看得起我。"陆超轻笑摇头,"其实我一个小小的大学老师,又没有长得特别帅,哪里招人了?要说招人,那还得是苏眉家的贺总裁,英俊又多金啊!你看苏眉都还没紧张成这样呢,你倒盯我盯得那麽紧,也不怕人家看了笑话。"
"这有什麽好笑话的?"孟洁理直气壮,"你是我老公嗳!我不盯你盯谁?"
"你不盯我,我也会为你守身如玉的。"陆超轻轻一笑,附在她耳边轻声道,"我是你的。从灵魂到肉体,都只让你一个人享用......"
"讨厌啦!"孟洁嘴上嗔怒,却又伸手揽过陆超的脖子,在他脸颊上重重地亲了一口。
自从进门之後就被冷落在一边的苏眉看得张口结舌,大开眼界,心思翻涌,感慨万千......
原来,那麽恩爱的孟洁和陆超也会为了这麽无聊的事情吃醋吵架......
原来,那麽温柔的孟洁吃起醋来也一样撒泼打滚......
原来,那麽蛮不讲理的吃醋也会有老公陪著小心去哄......
原来,那麽恶心到死的甜言蜜语就可以摆平一个吃醋的女人......
她看著这一切,就像是看著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她也好,林轩也好,都是极度强大而理性的人,越是绝境越是冷静坚强。对他们来说,情绪失控之下的愤怒或悲伤无异於示弱乞怜。就连平时喜欢哭哭啼啼的莫默也自有他的骄傲,即便崩溃,也绝不在人前。
她本以为贺长风也应该是这样的人,毕竟他一向擅长权衡利弊计较得失,从不曾因为一时冲动而做出不理智的决定。
所以她格外无法容忍他嫉妒之下的口不择言,以及随後的绝食抗议。这太不理性。如果想要解决问题,为什麽不好好地说?那麽恶劣的情绪和语气,难道是合适的沟通方式?绝食就更不用提了,除了糟蹋身体,她简直看不出任何一点别的意义。
她想,她的理性是没有错的。但是,问题就在於这个但是,但是她现在亲眼看见孟洁和陆超用一种毫不理性的方式解决了一个毫不理性的问题──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以毒攻毒?
她困扰地拧起眉头。想像一下自己应该凑在贺长风耳边恶心吧啦地说"我是你的。从灵魂到肉体,都只让你一个人享用",她忍不住一个寒颤,胃里翻江倒海......
这真的不是适合她的方式。
(六十八)
"咦,苏眉,你怎麽了啊?脸色怪怪的。"被老公哄得芳心大悦的孟洁终於注意到了苏眉的异样。
"被你们俩给恶心的呀!"苏眉有气无力地回答。
孟洁脸上一红。"谁叫你送上门来让我们恶心的?你老公都闹绝食了,你还不回家看看啊!"
"看什麽?看他一哭二闹三上吊啊?"苏眉没好气,"想想也烦!"
"你也好意思!"孟洁瞪她,"你到底做什麽对不起人的事儿了?啊?不然贺长风至於这样吗?你还在这儿说风凉话!"
苏眉紧紧地闭上嘴。眼前的这位刚刚为了老公的疑似出轨而大闹一场,她要是敢说是因为自己想要脚踏N条船,一定会被她挫骨扬灰。
"时间不早了,先吃晚饭吧。"陆超在一旁打圆场。
孟洁一回家就在生气,这会儿也真饿了,於是暂且把讨伐苏眉的事放到一边,和陆超一起去厨房里端菜出来。两个人和和美美地往餐桌前一坐,一点也看不出片刻之前刚吵过架的样子。
"你们平时吵架都这麽速战速决吗?"苏眉忍不住问。
孟洁瞪大了眼睛正想开口,陆超已抢先微笑道:"这不是吵架。这是沟通。"
沟通?这麽......激烈的沟通?苏眉若有所指地看向陆超的手臂。她敢打赌上面的乌青起码要一个星期才能褪掉。
陆超毫不在意地笑笑,亲昵地搂紧孟洁的肩膀。"很有效,不是麽?"
苏眉叹了口气。是很有效。可是......可是......"可是我真的受不了那麽恶心啊!"她哀叹。
"谁恶心了?!"孟洁瞪她。陆超安抚地摸摸她的头。"你不一定非得像我们这样。"他建议,"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方法,不必拘泥於形式。你只需要让他知道你究竟是怎麽想的。"他看著苏眉,眼神温暖而坦率,"苏眉,你可以责怪贺长风不了解你,也可以想想自己有没有真正给过他了解你的机会。"
苏眉微微一窒。从来没有人这样毫不矫饰几近指责地问过她,你有没有真正给过贺长风了解你的机会。
她很想说,有,当然有。但是她不能,因为这不是真的。贺长风除了知道苏眉爱他爱得不顾一切之外,对她内里的灵魂几乎一无所知。而这一无所知,很难说不是由她一手造成的。
林轩问:"苏眉,你会不会对他保护过度了?就这样一个人担起所有的压力,什麽都不让他知道?"
陆超说:"苏眉,你可以责怪贺长风不了解你,也可以想想自己有没有真正给过他了解你的机会。"
殊途同归。
仅仅因为自己的强大就一厢情愿地将对方纳入羽翼之下──这不是一个对等的姿态。在她自以为正保护著贺长风的时候,是不是也同时剥夺了他作为伴侣应有的权利?
知道的权利,了解的权利,彼此支撑的权利,患难与共的权利......
这才是伴侣。相伴著走过一生的人。
苏眉的神情由困惑、凝重,渐渐变为释怀。"谢谢了。"她对陆超露出一个毫无芥蒂的微笑。
"哪里,太客气了。"陆超也笑起来,那麽明显地为苏眉的释然而感到由衷的愉快。
晚餐结束,宾主尽欢。
临出门的时候,苏眉对孟洁感慨道:"你说的也没错,你老公是挺招人的。"在这苍凉的世间,最打动人心的,往往不是金钱或美貌,而是不动声色的体谅和温柔。
孟洁看看陆超。陆超看看孟洁。
"你又干什麽了?"孟洁危险地眯起眼睛。
"我没干什麽呀?"陆超无辜极了,"你不是就在这儿吗?"
孟洁愣了一愣,然後咬牙切齿地逼上去。"好啊,在我眼皮底下你也敢勾搭人?!"
......
......
这个晚上,贺长风依然没有睡。他收到一封来自苏眉的E-mail,什麽内容也没有,附件是一个叫做《未展眉》的文档。
"唯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
古人悼念亡妻的诗句突然映入脑海,让他心中猛然一颤。
於是下载。打开。
他进入了另一个苏眉和另一个贺长风的世界。
(六十九)
贺长风用了整整一夜的时间看完了《未展眉》,其间几度释卷,不忍卒读。
一开始他只是好奇於那两个相同的姓名,然而越看越疑惑,乃至动魄惊心。
他想,这不是一篇小说,至少,不仅仅是一篇小说。在虚构的背景和情节之下,暗合了太多的真实。
天下第一山庄的贺长风,自然不是他这个贺长风。但是,那个莫明其妙借尸还魂的苏眉......与苏眉那麽神似,却又那麽不同。
隔著显示屏,他看著苏眉毫无防备地爱著笑著,看著她若有所思地沈寂下来。他看著苏眉为林轩为吟风咏月阁殚精竭虑,看著她悲伤然而坚定地站到贺长风的面前。他看著长剑穿透苏眉的胸膛,看著苏眉平静地松开手中的剑。他看著苏眉在剧痛中醒来,看著她深夜在电脑上一字字写下《未展眉》......
那一刻,他的心也破碎一般的剧痛,因为他终於能够确定,这个苏眉,正是他爱著的苏眉。
是梦是写实或是小说,此刻已不再重要。写下这样的文字,几乎等於是真真切切地经历过。那样的欺瞒和背叛,那样的绝望和伤心,那样的爱......和恨。
"我若不死,必定恨你。"
是不是......这就是苏眉想要对他说的话?"我若不死,必定恨你。"
贺长风猛然闭上眼睛,心中大恸。他不是手刃苏眉的那个贺长风,但是若论对苏眉的伤害,真的没有什麽不同。苏眉恨他,自然恨他,怎麽可能不恨。
贺长风花了很长的时间平复心绪,才有勇气继续看下去。伤害了苏眉的痛苦和愧悔他感同身受,以至於另一个贺长风在苏眉的酷刑之下生不如死的时候,他也感到相同的解脱。
对他来说,这是容易理解的方式。伤害和报复。背叛和惩罚。如果苏眉愿意这样对他,他绝对会逆来顺受,甚至甘之如饴。
可是苏眉没有。她以近乎绝对的冷静和理智处理一切,不愤怒,不报复,不解释,让他感到格外惶恐和无所适从。
想要爱她,想要疼她,想要保护她,想要了解她,却发现她根本强大得无懈可击,就连想要关心都无从著手。这段感情里只有苏眉单方面地付出,而他甚至不能给出一点像样的回报......连他自己都为苏眉感到不值得。
他怎麽能不惶恐。面对这样的苏眉,他完全无法感到自己是被需要的。
是,他明白苏眉爱他,非常爱他,但是爱这种东西,实在太过微妙。正如他不知道苏眉为什麽会爱上他,他也不知道会不会有一天苏眉突然就决定不爱。
这很愚蠢,他知道。但是他就是那麽毫无办法地渴望一个被需要的肯定,证明他不是一无是处,不是可有可无。
然而,这一篇似真似幻的《未展眉》,却让他萌生了一线希望──看起来,似乎,有可能,这是苏眉为他打开的一个窗口,让他有机会从苏眉的视角来看她所经历的一切。
那麽渴望却又那麽无望,那麽清醒却又那麽悲伤。他从不知道,原来那麽骄傲那麽强大的苏眉,竟然寂寞得发狂。她是那麽地需要有人爱她陪伴她,在这冰冷的世间带给她一丝暖意。
多麽渺小的心愿。可是这麽小的心愿,却迟迟没有人能够为她实现......
经由这篇文字,他得以窥见苏眉深在的灵魂。
──清醒和坚强固然是她灵魂的本色,但在此之外,她也会软弱也会哭,也会鸵鸟一般地自欺欺人。
──她可以是仁心圣手的医者,也可以是喋血江湖的魔头。为了平等和自由的最高梦想,她极端桀骜地对抗一切强权和暴力,甚至不惜背负杀人的罪孽。
──在她平静无波的外表之下,有著激烈的爱恨交缠。在每一次冰冷淡然地拂袖而去的背後,交织著嗜血的狂暴和悲悯的温柔。
──对林轩她曾经有过举棋不定,贪恋著他的温暖和陪伴。对贺云开则是抱了根深蒂固的成见,认定他是一切灾难的罪魁祸首。
如此种种,都是他所不曾了解的苏眉。然而如此混杂处处矛盾的苏眉,才更像是一个真实的存在。认识到这一点,让他感到别样的轻松。
她是人,不是神。她怕冷怕孤单,喜欢有人陪伴──所以,他是被需要著的。
而在这之上,更重要的是,苏眉愿意让他了解这一切。她允许他走进她深藏的内心,窥见她强大之下的脆弱和不完美。
他想,他可以把这当成是一个邀请,甚至,一个承诺。
(七十)
第七天,最後一天。
贺长风请了半天的假,早早回家布置安排。他相信,苏眉会出现的。就算决定离婚,苏眉也会当面告诉他这个决定──更何况,经过昨夜的一夜深思,他认为苏眉未必就会选择离婚。
花了一整个下午,贺长风谓殚精竭虑费尽心思布置了一个妆点著鲜花与烛光空间,桌面上布满了精美的菜肴,每一样都是苏眉最喜欢的口味。
晚上六点,苏眉终於出现在家里,面对满室的鲜花烛光,微微一愣。
贺长风打点起全副精神,微笑著招呼苏眉落座。苏眉静静地在他对面坐下,神情意外地温和,小口小口地享受著美味的餐点,嘴角偶尔会露出一丝满足的微笑。
如此美好和睦的气氛之下,贺长风却有些僵硬,有些坐立不安。
事情不应该那麽顺利。按苏眉的脾气,不应该会轻易原谅他之前的鲁莽和冒犯。除非......她已经决定让一切过去,他的所作所为,不再和她有关......
贺长风的牙关慢慢咬紧,藏在桌下的手缓缓探入衣袋,握住那只小小的圆盒。盒子里装著的,是一枚光芒璀璨的钻戒。
当年的求婚何其草率,婚礼又何其匆忙。出於某个彼此心知肚明的原因,他们甚至不曾交换过戒指。
而今夜──鲜花、烛光、音乐、钻戒──当初求婚时所欠缺的一切,他要在今夜全部补上。
苏眉值得这些。她应该有这样一个机会,如同女王一般优雅而傲慢地许下终生的承诺,或者,拒绝一个不为她所爱的男人。
怀著一种破釜沈舟般的决心,贺长风离开座位,在苏眉面前单膝跪下,取出戒指盒打开,双手呈上。
有好一会儿,苏眉没有接,也没有说话。
贺长风捧著戒指的手微微颤抖起来。是他会错意了?是他自作多情?苏眉......苏眉其实只是想说她恨他?但是,但是她为什麽不拒绝?是不是说明,她还不想离婚?
长久的静默和慌乱的揣测中,贺长风渐渐感到自己是在自取其辱。他怎麽会忘了自己的身份?苏眉或许需要他的陪伴,愿意容忍他留在身边,但是,但是!他有什麽权利为他的主人戴上象征承诺和约束的戒指?
贺长风的手越垂越低,他甚至根本不敢抬头看苏眉脸上可能会有的神情。
"我想,我有更好的主意。"他听见苏眉的声音淡淡地响起。然後一个黑色丝绒的小盒出现在他的眼前。
贺长风愣愣地接过,却没有勇气打开。
这是......苏眉买给他的?贺长风惊疑不定地想。会是什麽?当然不可能是钻戒。但是,这样的小盒子......
昨晚反复看过的某个片段突然掠过贺长风的脑海,他几乎可以听见苏眉微笑却又饱含恶意的声音。"我想,几件美丽的饰品应该会很适合我的淫荡的俘虏。"
贺长风浑身一颤。
会吗?里面会是乳环和......苏眉想在他身上打下标记吗?
想象中的疼痛让他瑟缩,但他发现自己欣然接受了这个猜测。既然苏眉不可能属於他,那麽让他只属於苏眉,未尝不是一种承诺。
怀著这样一份安心,贺长风深吸一口气,缓缓打开盒盖。
然後他愣住。
小小的黑丝绒盒里,并排著两枚环状物。一左一右,一大一小,白金色,简单,坚硬,没有一丝装饰。
这不是乳环,或者别的什麽。
这是戒指──虽然没有贺长风挑选的那种硕大的钻石,但它们确实是戒指,而且是比钻戒珍贵得多的戒指。
它们是一对对戒。
不知过了多久,贺长风才能将目光从那对象征著彼此相属和承诺的对戒上挪开。
他抬头,看向苏眉。
苏眉微微一笑,向他伸出手。左手。
贺长风感到某种坚硬的东西梗住了他的喉咙。就在片刻之前,他还以为自己永远都不可能拥有这样的荣耀。
颤抖著手指取出那枚小一些的戒指,贺长风小心翼翼地执著苏眉的手,为她轻轻戴在无名指上。
白金的戒指在苏眉纤长的手指上闪耀著,犹如世上最精美的束缚。而苏眉将这个权力交给了他,心甘情愿的。
贺长风低下头,在苏眉戴著戒指的手指上轻轻一吻。
他的眼泪落在戒指上,为冰冷的金属带来一丝湿漉漉的暖意。
(完)
(後记)
《取暖》是一个从爱的绝境开始的故事,然而灰烬般的爱还是一点点挣扎过惊涛骇浪,未曾熄灭,终於燎原。
我喜欢苏眉,虽然她是个一般意义上的"变态"。真的,和同性恋不同,施虐狂迄今为止依然在精神病学的性变态一栏内占有一席之地,况且她还合并一定程度的性角色认知障碍。
但是,这又怎麽样呢?这不妨碍她成为一个珍爱生命救死扶伤的医生,不妨碍她作为一个坚定顽强冷静理智的爱人。这不妨碍她和朋友一起喝点小酒说说真心话,不妨碍她在放下皮鞭之後悲悯地抚慰一个个痛苦纠结的灵魂。
所谓的"变态",不过是和大多数人不同的少数派。隐没在人群中的许多不为人知的"变态",也会在雪灾五一二的时候捐款捐物,也会在公交地铁上为老人孕妇让座。只要不妨碍别人,性嗜好的问题归根结底是私人问题,和一个人的人格人品实在没有半毛钱的关系。相反的,一个人用怎样的态度来对待与自己乃至与主流不同的"变态",倒是在很大程度上体现了他自己的人品和人格。宽容还是狭隘,平等还是偏见,自由还是霸权,由此可见一斑。
贺长风大约是很不讨好的角色。由於苏眉的关系,讨厌他的人或许多过喜欢他的人。
无论林轩和楚凌云怎样非议,事实上贺长风不失为一个负责任有担待的男人。在可能的情况下他试图保有所有重要的人,失败之後他毫不辩驳地承担了全部罪责。其实,仔细想想,他未必就是错的,至少,错的不止是他一个人。
爱上贺长风是莫默和苏眉的不幸,而爱上莫默和苏眉又何尝不是贺长风的不幸。三个人的爱恋总会有人受伤,和莫默的同性恋情很难见容於世,苏眉的拒绝生育和父亲的期盼也难於两全。但是一切矛盾纠缠之中,作出决定的人是贺长风。於是他就成了罪魁祸首。於是他的痛苦就成了罪有应得。
在苏眉都感到绝望想要放弃的时候,是贺长风一次次看似无耻的坚持让他们走到了最後。离婚当然是更简单的选择,但是不能带给苏眉她渴望的陪伴和温暖。谁能说贺长风不是一个尽职尽责的丈夫。
相比贺长风,可能更多人喜欢林轩。真是男人不坏女人不爱。
人生观世界观价值观的巨大差异决定了苏眉不可能选择林轩作为她的爱人和伴侣。藉著爱的名义,摧毁所有道德和人性的底线,容忍乃至放纵罪恶横行──这样的人或许不少,但是,苏眉绝不是其中之一。她和林轩在一起,依恋固然是一部分原因,但更重要的是为了制约。
现在这个林轩和苏眉的结局,我认为很完满了。他们最终还是在一起,以一种纯洁的SM关系。
除了爱情,还有别的感情。除了婚姻,还有别的承诺。
预告:
林轩的故事,请期待《取暖II》。
黑道强强互攻互虐。
苏眉是林轩的主人。
但是,强大如修罗王者,依然需要一个伴侣──在那个血与死的世界。
This entry was posted on 2011/08/02 at 上午2:06:00. You can follow any responses to this entry through the RSS 2.0. You can leave a respons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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