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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嫡子難為》(番外長滴俺想哭T_T)、《養父》《攻四,請按劇情來》《三十而受》《浮生劫》《国王X国王》《傻夫吴望》《小兵方恒》《人鱼法则》《射雕之拱手河山》新增了番外,大家直接拉到最底下的“留言”部份閱讀

另、8月中旬開始包包的工作會比較忙,所以一切更新暫緩,希望各位親見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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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帝别有情》作者崔罗什(兄弟年上强强)

楔子

  李元潜出生前夜,他的父亲李重宣做了一个梦,梦到一个男人,自称春神青帝,如今投生李家
  李重宣问青帝:"既为春神托生,可知将来命格?"青帝答:"帝王之命"

  李重宣从梦中笑醒
  他那时候还是一个不受宠不得志的皇子,藏了一点争皇位的心,却又时常怀疑自己没那个命忽然老天给了明示,既然他儿子是帝王之命,那他这老子做皇帝是逃不掉了

  次日,元潜出生,李重宣捧着这个儿子又笑又哭,旁人只当他娶正室景氏多年终于生出了嫡长子,高兴坏了

  七年后,李重宣果然如愿登上大宝,改号德玄德玄帝头一件事便是封嫡长子李元潜为太子
  更将青帝入梦之事大肆宣扬,用来明示天命

  晋朝太子大多下场凄惨命途坎坷,死于非命者有,废黜遭囚者有,李元潜做太子时候却大大不同,可谓之是真正的天之骄子,不但德玄帝宠信非常,就连魑魅小人也从不曾近身,当真宛如神明一般

  然而万般完满的太子殿下,也有得不到的东西,那便是自己母亲的疼爱
  皇后景氏对嫡亲的大儿子十分冷淡,却分外疼爱过继来的二儿子这在宫中不是秘事,在知情人眼中也早已见怪不怪

  第一章

  德玄十六年腊月初二一清早,天还灰蓝灰蓝,内宫门前已经停了一溜边的软轿,五更鼓一过,内宫门缓缓打开,那溜软轿便鱼贯而入,当值的太监皆垂手肃立,鸦雀无声
  等进了内宫,便有太监过来请了轿上诸位,引到坤宁宫前

  今日是景后整四十生辰,各位在京中的命妇无不早早就来觐见,此时都在坤宁宫中等皇后召见
  中宫皇后整岁生辰原本就是大事,命妇来贺是题中之意,只是到了这位景皇后这里情形又稍有不同景后出身名门,未出阁时便已身份贵重,自不必说,历朝历代皇后只要不是跟着那草莽英雄打出天下来的,出身皆是不凡;难得就难得在德玄与景后婚姻已二十余年,德玄帝对景后恩宠绵延,从未断绝,其中种种便是寻常男子所为也令人瞠目咋舌,更不用说是坐拥天下的天子

  这日是景后的整生辰,大日子,宫中早早准备万全,谁也不想在好日子惹德玄不痛快

  一到了申时,仪仗肃立,女乐鸣奏,皇后身穿礼服升座坤宁宫正殿,一番唱祷之后,命妇们依次上前祝祷,等等,总是一番烦琐礼节
  景后初做皇后头两年对此还颇有些兴致,多年下来早就不耐,尽管如此,仍是和颜悦色等命妇朝贺完毕,才起身更衣回了自己平常所居的偏殿安乐长公主因是景后长女,便陪景后一同回到宫中

  母女两人回到宫中解了斗篷,又更了一次衣,才到内室休息景后的小儿子元嘉一早就赶过来给景后请了安,因今日是母亲生辰,授课也停了一日,此刻歪在炕上与小宫女调笑,见得母后与姐姐回来也不收敛,他才十五岁年纪,容貌竟比安乐公主更肖似景后,一双凤目说不出风流秀美,景后对这个小儿子怜爱非常,从不多加管束
  倒是安乐公主见元嘉坐没坐样,浑然一副骨头没几两重的纨绔习气,忍不住教训道:"瞧瞧你这副形容,都已经是开衙建府的人了,怎么还是一副小孩模样?真叫人不放心"
  元嘉只冲她嘻笑道:"听说大姐在我这年纪还没我形容好呢"这却在是暗讽安乐公主样貌不如自己出众了
  景后只含笑瞧着他们两人你来我往嘴上争胜,也不加阻挠

  三人坐着吃茶说话,过了一刻就听得通报说德玄已经到了安乐与元嘉立刻起身相迎,景后敛了疲惫神色,却仍是歪在炕上——她与德玄之间虚礼极少后宫一直都是属她权最大又最得宠,无人敢指摘皇后礼仪不周

  德玄一坐下来就握了景后的手,抚着景后手心,一边问道:"累不累?"一番嘘寒问暖十分亲热,也不顾面前一对儿女
  景后也不嫌他粘腻,拿捏着慵懒姿态,一边与德玄说话,一边掏出怀表看了看时间,道:"都这个时候了,元平估摸着也要到了,等他来了便开筵吧"

  景后话音刚落,屋中的暖意融融忽的仿佛凝住了,一时骤然安静

  景后望望德玄,安乐与元嘉三人,道:"元平虽是过继来的,好歹也是我看着长大的,今日叫过来一起家宴,又有何妨?"

  安乐神色古怪,轻声问:"母后不等太子么?"景后奇怪:"他不是在巡视关防?已经回来了?"
  德玄道:"今天清晨赶回来的"他前两日接到太子消息说能在景后生日当天赶回来,分外高兴,已经同景后说过一回了,没想到景后竟然忘得一干二净
  元嘉看母亲只惦记着外人,却不把他的同胞兄弟放在心中,委屈得眼睛都红了,一副欲哭未哭的样子

  正当室中气氛微妙的时候,忽听通报:"太子殿下到,平王殿下到"景后微微一笑,瞄了一眼德玄,道:"怎么这么凑巧,两个人赶一处了,快让进来"

  元潜与元平都没料到会遇见彼此

  元潜已经走到廊下了,看到远远的有人缓缓走过来,步态飘逸,便站住等他

  元平本是在踟躇缓行,一抬眼就看见廊下有人站姿笔直正等在那里,不由加快脚步

  元潜见元平走近,笑道:"果然是你我方才还想着有个人同我一样迟到,陪我一同进去就好了赶巧你就来了"
  元平忙向他行了礼:"殿下辛苦了"他知道太子昨天还不在宫中,一定是星夜赶回为景后祝寿如此想着,再看元潜浑身上下都干净清爽,姿态又挺拔,整个人跟结了冰晶的松柏一样,哪里有一点刚从西北边关回来的风尘仆仆和疲倦

  两人便一起入内太子元潜身量高些,青貂高领斗篷下面是一身明黄色太子常服,越发衬得他面目端正明亮,眸子如冰如星如电,整个人都透出通明光彩来平王元平姿容风流清逸,身着银鼠皮毛氅,内穿着石青色常服,倒是如古玉般将光芒都收敛了,谦润非常两个人站在一处,却是正好刚柔相济,一进了殿中,不说宫女太监,就是帝后几人一见之下,也觉眼前一亮,各人皆是一股说不出的滋味

  家宴之后德玄便先往华盖殿去了,因在华盖殿还摆了国宴了,宴请京中三品以上官员

  景后歪在榻上和几个孩子说话,将众人送的寿礼都夸赞了一遍,提到太子送的东西时候,只不重不轻道了一句:"太子送的也不错"元潜一笑:"儿臣的一点心意而已"
  看看时候差不多了,景后与安乐公主便去起身更衣,准备去听戏,殿中就剩了元潜,元平,元嘉三兄弟

  元嘉素来厌恶元平这个养子,就腻在元潜身边,与元潜叽叽咕咕说个不停,元潜只含笑听着
  元平似知亲兄弟两人说话他插不上嘴,便站起身来走得远些,去观赏窗下三脚黄花梨花架上的盆景
  元嘉在元潜耳边轻声道:"瞧那人眼睛长天灵盖上的样子,老大你再不整治整治他,他还真当自己是父皇母后生的呢!"
  这话元潜听了他念了多少遍了元嘉小时候自己倒是经常动手整治元平,无奈元平到底比他大上三岁,再加上景后有心回护,也不是那么容易整治到的,元嘉自己吃了几次哑巴亏,便从败如流放弃了自己整治,转而唆窜太子,想太子帮自己出气
  元嘉哪里知道他那些整治人的点子在元潜看来全是孩童间不值一提的小把戏,当乐子听还嫌敷衍,怎么会放在心上

  今日元嘉一提整治,元潜已经忍不住笑起来了,道:"你开府也有半年多了,怎么还摆不脱这小孩子心性?"

  元嘉心中第一佩服的人物不是父亲德玄帝,而是太子他对元潜是青帝投生的说法深信不疑,在他心里,要是没有元潜,德玄的皇帝做不做得成还是一个问题
  因此被元潜说小孩子心性,他可一点也不气恼

  伏在元潜耳边轻声道:"老大还记得母后身边有个挺受宠的叫轻鸾的小太监么?瓜子脸,长得怪清秀的"
  元潜问:"怎么了?"
  "前些日子我越瞧越觉得那轻鸾长得有几分像那位,"元嘉拿眼睛瞟了眼元平方向,"便向母后讨了回去……"
  他把声音压得更低,低得都有几分发颤了:"压在床上行那事,变着法子折磨,看那张脸哭告求饶,好不快活"
  拉扯着元潜袖子又道:"我也知道我要强了那人还差了点斤两,不过太子殿下可不同了……"
  元潜听他说那床笫之事的时候已经明了他心中盘算,心中已然震动,这次的整治法子不光没了童趣,还十分狠毒险恶
  但元嘉脸上笑容仍同往日一样妍丽可爱,全然不知自己残忍

  元潜慢慢转着茶盖,眼睛里的笑意都没了他一收敛了那种挺拔神气,眉宇间端正的气息就弱了,反多出一点愁闷意味

  只有极亲近的人知道,那不是愁闷,而是生气

  "那小太监还活着么?"

  元嘉见兄长神色不对,老实回答:"活着……是活着"但被玩得只剩下一口气了

  "好好养着,万一母后问起来有个交代,"元潜缓缓道,"不长脑子的东西,你以为母后是为什么宠那小太监,就你一人看着那个什么轻鸾像平王?"

  元嘉这才变了脸色,他是得意忘了形才没想到这么浅显的关系死一个太监被母后知道没什么大不了,可若是被母后琢磨出自己的龌龊心思,就实在有点不划算了
  思量片刻道:"这事我会小心处理,断不会叫母后知道的……倒是我方才说的那个整治法子,殿下觉得如何?"

  元潜似笑非笑,道:"胡闹"

  说话间景后与安乐公主已经更衣出来,一行人便听戏去了之后又赏了宴,天黑了就在湖上放焰火,热闹了整天才算结束

  庆典结束,元潜回到端本宫的时候,所有人都迎出来了,乌压压跪了一地他这次出宫一走就是一个多月,今天凌晨又回来的匆忙,补了个眠就赶去景后那边了,没工夫摆排场
  这会儿人都齐全了,全在外面跪着,恭迎太子回宫

  总管太监如喜亦步亦趋跟着元潜,将他不在宫中时候的事情拣要紧的说了,元潜一一听了,给了决断
  如喜又问:"不知殿下给皇后娘娘送的那寿礼,皇后娘娘可欢喜?"如嘉是元潜身边跟得最久的人,算得上是心腹

  元潜此时也有些困倦了,只往榻上一躺,仰头一笑,也不回答

  如喜便道:"这宫中都知道皇后娘娘最爱的就是个玉,还有就是佛器这次殿下送过去尊白玉莲花观音,娘娘那里怎么连个响动也听不到"

  元潜轻咳一声,道:"多嘴"如喜立刻不再说话

  元嘉又吩咐:"你下去吧,这里让如礼服侍"
  如礼是照顾太子起居的太监领事,服侍元潜沐浴更衣之后便问:"殿下今晚点哪位娘娘来服侍?"

  元潜还没有正室,只有两位侧妃跟几个收房侍人,既没有特别宠爱谁,也不特别冷落谁如礼估摸着太子这一个多月都没有行房事,揣测着这时候哪个女人被点了,恐怕在太子心中有那么点不一样

  元潜道:"今晚不用女眷"

  如礼一愣立刻醒悟过来:"奴才这就去传"东宫里一直都养着几个专门侍寝用的小太监,一开始是给初经人事的太子练寝技用的,后来是因为女眷们难免有不方便的时候,养着备用不过元潜年龄渐长也渐渐越发少要小太监服侍了
  今晚猛然听太子说要太监侍寝,如礼一瞬间懵了,过后想想实在觉得天心难以揣测

  清洗干净的小太监很快就送了过来,元潜也不仔细瞧那小太监的模样,脱了衣就上床让小太监服侍
  起初元潜动得很缓,待到□在里面又涨大几分,□便越来越快,直做得小太监嘤嘤啜泣起来,元潜最不耐这种哭声,喃喃道:"别……哭"身下却动得更猛
  小太监痛得几乎要晕过去,昏沉之中骤然听得太子发令,慌忙咬住下唇,不敢发出一点声音,不出声地流泪比原先更加痛苦,在这地狱中不知道还要煎熬多久的时候,元潜猛然掰过他的脸,一串吻就落了下来,有的落在额头上,有的落在鼻子上,还有轻轻扫过嘴唇,既像是安慰又像是鼓励,柔和得像落花点水雨燕衔泥,小太监惊得忘了哭泣
  元潜含着小太监的上唇,下面一道热流终于泄了出来

  身体渐渐平静下来,元潜感到每一寸肌肤都适意快活带着那种懒洋洋的舒坦,他一闭眼又想到了元嘉的鼓动,忍不住苦笑,他听到心中有一个声音说:"胡闹"那个声音里没有丝毫戏谑
第二章

  元潜腊月初二回京,当日为景后庆生一日,算是休息了一日,次日便开始在六部走动德玄帝到了年末一想着诸事繁杂,更犯懒病,连朝会都交给太子,自己乐得在宫里一天到晚粘着景后到了年底各类祭祀也多是太子代行,德玄对太子放心满意到何种程度,只要是长了眼睛都看出来了

  今日的太子必是明日的皇帝,而太子还没有正室,这让多少人想入非非
  于是,太子周围的人除了国事之外,最卖力的便是做媒或说,给太子做媒也是国事的一种

  从腊月到正月,一有机会在太子面前说上两句闲话的,无不拐弯抹角的提一下自己待字闺中的女儿或妹妹,即使引不起太子殿下的兴趣,听个印象也好
  众人如此慌忙也是原因的,太子的一位唐姓侧妃年前生下了一个儿子这是太子的长子,德玄帝大喜之下,当即下旨意将唐氏的父亲从从三品拔擢为正三品这位老爹爹在从三品的位置上辛苦窝了二十多年,死活升不上半级,最终还是靠女儿的肚子解决了这个问题

  太子没儿子的时候,大家只在暗中较劲,既然都是有身份有家势的人,没必要做得太市井不好看
  只是眼下情况一不一样了,太子长子一出生,就不再是假想敌,而是活生生的威胁了一人动众人动,这时候也顾全不到什么漂亮不漂亮了,只想着谁也别想抢先机

  元潜不胜其烦,一概都当耳边风了,除了两个人

  第一个是魏效春

  魏效春原来不叫魏效春魏家是行武起身,对皇家一直忠心耿耿德玄当年为上位明里暗里杀了不少人,继位之后更是杀光了所有的成年兄弟以及兄弟的儿子,唯一幸存下来的便是过继给德玄做养子的元平当时朝野震动,叫嚣责骂者有,罢朝称病者有,畏缩不前者有,一片乱哄哄中魏老将军第一个站出来表示支持,大赞皇上杀得好杀得妙;不仅如此,还大笔一挥把自己孙子名字给改成效春——皇上不是说太子是春神青帝么,那不光他要效忠德玄,他的孙子将来还要效忠太子
  那一年小魏少爷跟太子一样才七岁,稀里糊涂被自己爷爷改了名字一开始还觉得好玩,等过了段时间听得周围的大人议论,才渐渐觉出这是在自己身上打了个烙印至于他原先的名字,早已经没有人记得了

  魏效春十二岁的时候进宫陪太子习武一想到终于要会一会那位传说中英明神武的太子殿下,魏效春就在心里摩拳擦掌了,舞枪弄棒的时候一定要叫这个养尊处优的太子殿下吃点暗亏要魏小爷爷卖命!还要看爷自己乐不乐意!

  然后他在校场上看到了太子元潜尚不满十三岁的少年,正□□着上身与一个成年人角斗,夏日的骄阳落在他身上蒸出蜜一样的光彩,骨骼均匀,力量蓬勃,一瞬间让他想到了野生的幼兽,强大,而且一定会更加强大

  过了不久,魏效春发现元潜身上的伤好得很慢习武的时候难免有磕磕碰碰,哪怕再小心也会弄伤,何况元潜根本不许别人小心放水有伤不奇怪,可伤总是好不了就很奇怪
  魏效春问元潜的时候,元潜回答他:"若是对身体无碍,能自然痊愈的,我便不让太医上药"
  魏效春大吃一惊:"没想到太子殿下如此节省!"

  元潜笑:"生于忧患,死于安乐我不过是用这个方法提醒自己不可松懈这点小痛要是都忍受不了,将来若遇到大风波怎么能安然度过?"

  魏效春在心中仰天长啸——爷爷,您老人家真是把我卖对了

  魏效春从此死心塌地跟从太子,这一跟就是十余年,两个人都从青葱少年长大成人,终于到了宜婚宜娶的年纪……

  "殿下!殿下!"

  这一日太子亲临兵部训导,刚一结束魏效春就跟了上出来

  "老爷子最近得了一对雪貂,可有趣了,想送给小皇子玩"

  元潜笑道:"心意我领下了,不过才半岁大的孩子哪里玩得到这个?留给着给他老人家解闷吧"

  魏效春也不过是找个话头,被元潜拒绝了也不灰心,说:"那巧了,香河欢喜得跟什么一样,殿下不收正好便宜了她,她这算是欠了殿下一个人情了"
  香河就是魏效春的妹妹,魏效春一看元潜脸上了然的神色,不由嘿嘿一笑道:"殿下别嫌我话多,还不是老爷子逼的,我要不来念殿下就要在家被老爷子念……老爷子把我一个人卖给殿下还不够,巴不得把我家妹妹也塞给殿下"

  元潜只笑,也不骂他,也不拒他,只说:"让魏老将军费心了"又掏出怀表瞧了眼:"我这会儿要去文华殿一趟,然后到平王府上去探病,你要不要跟来?"

  魏效春与平王没什么交情,便说:"殿下自便吧,我就不去平王府上叨扰了"

  魏效春回府之后向他爷爷禀了太子的最新态度,抱怨:"我瞧这事情我们府上本就不该去搀和,不立武将家女子为后是本朝不成文的规矩,老爷子您也别老叫我试探太子了,我一大男人整天在太子面前几几歪歪,我自己也臊"
  魏老爷子正捧着竹笼逗只红嘴,听了孙子的话只呵呵一笑:"你小子道行还浅着呢!殿下要不乐意早就一口回绝了,慢慢跟你耗着很有趣么?我告诉你这事情十有八九有戏殿下还跟你说什么了?"
  魏效春瞥了眼那只被丁点饵食逗得满笼子乱窜的蠢鸟,心里不由多了几分不痛快,闷声道:"没说什么殿下后来要去平王府上,问我要不要一同去,我没去"

  魏老爷子停了逗弄红嘴,讶然道:"太子要带你去见平王?"

  魏效春点头称是魏老爷子沉默了片刻,道:"下次跟着去走动走动也无妨"

  元潜出了兵部就去了文华殿文华殿正在修前朝史书,前前后后已经修了快四十年了,总算是到了最后一遍修正了,元潜常常过来察看
  这里便遇到了另一个老熟人,贺明兰

  贺明兰比元潜大八岁,今年三十出头他的父亲贺鸿曾是东宫教席的主讲,元潜以师礼待之贺鸿身体不好或不在京中时候贺明兰常常来代讲,元潜因此也叫他一声老师
  贺明兰经年累月案牍劳形,又常常秉烛夜读,目力受损,平常视人时候总眯着眼睛,无端就带了几分傲气,再加上言语寡淡,用魏效春的话来说,贺明兰那副模样"老是端着"
  因此,元潜与贺明兰纵使相识多年,也是近而不亲

  贺明兰有个妹妹,小字千秋,比他小十几岁
  本来,按照贺明兰这人的本心,是不会勉强要妹妹嫁给太子的,只是贺鸿前年没了,贺家这十几年在朝中已经折损得差不多了,贺鸿一死,贺家要不是贺明兰尚在朝中为官,差不多就要卷包袱回老家了
  贺家祖上受封过一等公,落魄到如今汲汲营生,贺明兰即使向来把面子看得比自己性命重要,也不得不低头求太子一回,毕竟这次关系贺家命途——上有老母,下有幼子,再加贺家旁系亲人,都眼巴巴看着他

  如今,贺明兰只有将重振作贺家的希望放在了与太子联姻上

  贺明兰第一次向元潜委婉提起千秋的时候,元潜只微微一笑,道:"我好象记得你妹妹还不满十四吧?"一句话噎得贺明兰不知道把脸搁到哪儿去好——晋朝律法,女子不满十四不可婚姻

  这日向太子禀完编修的近况,贺明兰低声道:"殿下,千秋再过两天就满十四岁了"如今千秋既然满了十四,贺明兰打算再探一次太子
  元潜一笑,眸子亮晶晶的,道:"那我一定会备一份礼物送过去老师对我的教导之恩我始终不敢忘怀我还记得千秋就是老师刚开始给我讲学那一年出生的吧?一晃眼都十四年过去了"言语间不胜感慨,说到动情处,拉了贺明兰的双手道:"玉沉,这些年你真是辛苦了"

  玉沉是贺明兰的表字,元潜难得对他这样亲近,言语中有意无意透出的意思让贺明兰几欲颤抖,既激动又羞惭,被元潜握着手也是一股说不出的紧张怪异

  元潜见话也说得差不多了,又道:"我这会儿要去平王府上探病,玉沉要不要一同前去?"

  贺明兰一听到平王二字,面上神色不变,心中却一震,疑心太子有心试探,便小心回答:"下官与平王平日无甚来往,贸然前去恐扰了平王……"

  元潜也不勉强,径自去了剩下贺明兰一人反复揣摩他刚刚说的每一个字

  元平住的平王府是他的生父平王当年的府邸

  当年元平的生父平王与德玄两人颇是龃龉不合,但当时先皇尚在,兄弟表面上还是交好的等先皇一去,兄弟两人登时翻脸比翻书还快德玄第一个就拿平王开刀,大开杀戒多亏景后从中阻挠,才救了元平性命

  元平十五岁那年从宫中出来不光袭了生父的王位也搬回了当年的老府邸,稍微修缮了一番就住了起来,所以这宅子看起来仍是十分陈旧
  室内也仍保留着二十多年前的布置习惯,只零碎添置了些日常用物甚至元平所居的寝室也是如此——不光屋子旧,屋里家具也都是老式的寝室虽中等大小,但是除了一床一榻一柜一屏风便别无他物,也显出几分空旷墙壁四面空空全无装饰,只有柜上摆着一只淡青色悬胆瓷瓶,插着一支开得正艳的新梅

  元潜虽卧于床上,但精神尚好元潜在他床边坐下,握着他的手问:"怎么好好又病了?冬天都仔细过来了"
  元平笑道:"可不就是大意了前两日与方梓,辞山几个人一起去郊外踏春,喝了些酒,又是骑马回来的,路上吹了风,当天夜里发的热,眼下已好多了"
  元潜责怪道:"才二月中去踏什么春……"目光落在床头矮柜上的梅花上,却想着元平披轻裘跨骏马,薄醉攀花,该是何等风流姿态心思这样一番活动,连语气都不禁软了下来,又问道:"头痛不痛?有没有叫刘太医过来针灸?"
  元潜清楚他身体根底,见他脸色苍白,颧骨上却有一点淡淡的潮红,知他一定是又犯了头痛的痼疾

  元平只觉他的目光说不出温柔,心底有几分发颤,只点了点头,也不说话,怕自己一张口便说出不该说的话来
  他比元潜小四岁,小时候并不能常常在一处玩,两个人也没有特别亲近的时候只是他年纪越大越觉得元潜待自己是说不出滋味的温柔和煦,他也知元潜待人不论亲疏素来和蔼,但偏偏越是警醒自己,越是欢喜;越是欢喜,越是分不出元潜对自己与他人有无分别
  但他心里对其他事情看得十分明白——他的身份尴尬,与元潜走得太近了,对两人都没有好处
  所以,无论如何只能按捺着

  两人又说了半天闲话,元平觉得屋中渐暗,便催促道:"殿下公务繁忙,却来专程探病,损耗这许多工夫,我十分惭愧"
  元潜如何不知道他的意思,叹气道:"我见你精神还好,不由就多坐了些时候"顿了顿,又道:"我来却是另有件事情要同你说,过段时日我就要定了正妃了"

  元平一愣,不知元潜对自己说这是何意思,竟连一句恭喜都说不出来

  元潜瞧他面上难看,心中也不好过,又缓缓道:"我先同你说一声,要迎的正妃是贺家的老幺,叫千秋的姑娘,贺明兰开了口,我也正好有此意算起来,贺家跟你本该是亲近的,贺明兰兄妹该叫你一声表兄弟"

  元平的生母贺氏,是贺明兰兄妹的姑母
  元平慢慢道:"都是过去事情了我不愿意同贺家亲近,想必贺家也是如此当年事情我虽然没印象,也知道皇子勾结外臣的下场是什么,贺家是吓怕了如今大家各司其职,安守本分,老死不相往来才是正经"他语气平常,说的话却十分狠

  元潜又叹了一口气,忽然唤道:"平君……"伸出手来,只按在元平肩上,元平垂着眼睛不去看他,道:"殿下慢走"
  元潜无法只得拔脚而去,刚转过屏风,又转将回来,走到元平床边元平吃惊:"殿下?"

  元潜从袖中掏出绢帕,捻了瓶中几瓣梅花,裹于帕中,笑道:"借平君床头一点春光聊慰思春之情,还望平君不吝施予"
  说完也不等元平回答就又离去了

  元平呆了半晌,也不知道到底该将元潜的话做何解释是耶非耶的反复思虑,倒暂时把元潜要迎娶贺家姑娘为正室的事情抛在一边了

  这边元潜刚回到宫中,就迎面遇到了德玄身边的全福公公全福一脸着急,见了元潜才松了口气,忙道:"太子殿下哟,万岁一直在等殿下,这会儿都不耐烦了"
  元潜道:"谢公公了,我正要去见父皇"说着就摸了几片金叶子赏给赵福儿

  德玄帝生性多疑专横,这世上只有一人得了他全部宠爱信任,敢抚他逆鳞,这人便是他的结发妻子景后因专宠景后,所以德玄只有元潜和元嘉这两个儿子元嘉是幼子,生生被宠坏了,与一般豪门纨绔无甚差别,德玄也毫不在意,仍是一味放纵元潜则是完全相反,天赋敏锐又勤学上进,确实当得起储君重任,但是随着元潜年龄渐长,德玄也有了点烦恼,他虽不希望太子唯唯诺诺全无自己主见,但若太子全然脱离自己掌握也是万万不可

  德玄正在批折子,见得元潜进来,便把折子丢给他,又问:"怎么想起来去平王府上走动?"他素来憎恶这个养子,为讨景后欢心才一直没对元平动手,还颇为优待

  元潜答道:"平王病了,母后下了旨叫儿臣去探病"

  听了是景后旨意,德玄心里舒坦了些,便没了言语,对元平病情不闻不问

  元潜见德玄颜色稍霁,又道:"儿臣有一事想请父皇定夺"便将要聘贺氏为正妃的事情禀了

  这事情父子两人相谈过好几回了,德玄心中有几个人选,但都有不足,听到元潜自己选定了贺氏,虽有几分吃惊,却又觉得这门亲做成的话也不坏贺家是百年望族,声名犹在,却家势衰微,在朝堂上没什么分量
  德玄想了片刻,便觉得十分满意,道:"朕晓得了,还得派个体面人到贺家说一下媒,你瞧着叫谁去得这个彩头好?"
  元潜笑道:"何必便宜了外人?儿臣想请长公主帮忙走一趟"长公主便是指德玄与景后的长女,元潜的姐姐,安乐公主安乐是德玄夫妇的第一个孩子,又是唯一的女儿,因此格外宠爱

  果然德玄大喜:"好好好,就让你姐姐帮你做这个媒,也算是给她捡个现成的功劳!"

  元潜帮德玄看完了折子,又陪着德玄用了晚饭,才回了东宫
  端起沏好的新茶,元潜从袖子里掏出手帕,轻轻一抖,几瓣梅花就浮在氤氲碧绿上,慢慢饮了,又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这才觉得片刻轻松
第三章

  三月时候,京中谈论的都是太子的婚事
  正好又到游春的好时节,艳妇静媛结伴出行,聚在一起更是议论不休不少人都在争相打听那贺家千秋是何等女子,竟蒙太子垂青,劳动安乐公主亲自登门说媒

  有说贺氏惊才绝艳,年方十四就貌若王嫱,文比蔡姬,太子殿下怎忍舍此佳人有说贺鸿曾任太子少傅,与太子殿下师生情深,弥留之际曾将幼女托付给太子有说德玄帝这十几年间把贺家折腾得差不多了,终于想起来该再给点甜头尝尝了
  一时间种种说法都传开了,真如暮春柳絮,漫天飞舞迷乱不堪

  元平这些时日在家养病,虽不去刻意关心,也听到些传言,说贺家终于时来运转了
  这些话别人听来尚平常,元平听了不免有所触动当年贺家衰微多少也是因为卷入皇子夺位之中,不擅自保所致,如今又与皇家结成姻亲,却别有一番洞天,元平不免感慨

  待得痊愈之后,元平就进宫去给景后请安

  这日一早元平就起身了愁鱼为他更衣戴冠,只觉他始终没什么精神,便关切道:"王爷是不是仍是不适?不然今日就不要进宫了,在家再歇上一两日再去"愁鱼是元平使得惯得贴身侍女,素来熟悉元平心思,见元平形状便知他其实不想进宫

  元平只说无事,他已经全好了
  正反拖过了今日,明日也是要去的

  及到见了景后,果然提起了太子婚姻的事情

  景后向元平诉苦道:"如此大事他们爷俩都定下来了才跟我通了声气,我这母亲做得忒没滋味"又对元平道:"这些天人人都到我跟前来夸这贺家姑娘如何如何好,样子也好,品行也好,学问也好,我心道那是没见过你亲娘的,你亲娘才堪称是钟灵毓秀的神仙人物……"言语间对这门亲事与贺家小姐都是诸多不满,

  元平便道:"算起来,贺家小姐与我生母贺氏关系倒近,想来应该确实是极好的"

  景后冷笑到:"能极好到哪里,说到底不过是个十四岁的小丫头罢了!比元嘉还小两岁一想到李家的长媳妇是个乳臭未干的娃娃我就不痛快"

  元平十分无奈,恨不能拔腿离开,不得不按捺着郁闷软言劝慰

  其实景后若在德玄面前这样抱怨一番,德玄肯定少不得要重新考量这桩婚姻,但景后偏偏不,她在德玄面前从来一味顺从,不说半个不字

  苦水却一股脑都往元平这里倒

  元平小时候不明白其中蹊跷,有一次在元潜面前说漏了嘴,说景后如何抱怨德玄给她造的那一套首饰难看元潜听了唬了一跳,抓了元平仔细盘问了一番,最后说道,以后母后同你说什么,只要听着,千万不能同别人说

  "否则定会被父皇杀掉"

  元平那时候被这句话吓得一连好多天做噩梦
  从那时候起,他不但怕德玄,还开始怕景后

  直到如今景后还是会孜孜不倦地在他面前吐苦水,元平也不得不继续应付下去

  这年秋天的时候,皇太子殿下纳贺氏为皇太子妃含章殿唱祷之后,太子携太子妃祭奉先殿,然后礼成

  在文华殿行婚礼的时候,太子妃要依次向皇帝皇后及太子行跪拜礼观礼的人极少,除了礼部主持典礼的官员,皇室这边只有一位辈分极高的太妃,然后就是安乐公主,元嘉与元平
  偌大一个含章殿就这么十几个人在其中

  贺千秋只觉得委屈和不可思议冷冷清清的婚礼也就算了,整个婚礼的过程中,所有人都坐着只有她一个人或站或跪,随着司仪的指示不停地行礼
  她觉得可怕整个宫殿铺天盖地的喜庆与她无关

  元潜回了端本宫,叫了特意为太子妃准备的教习嬷嬷过来,吩咐道:"太子妃尚年幼,暂不用她侍寝,好好调养身体是正经"教习嬷嬷答:"殿下英明"

  教习嬷嬷去贺氏房中说了之后,千秋倒是松了一口气,与身边服侍她的嬷嬷攀谈起来她形容尚幼,对宫中又有诸多不清楚的地方,嬷嬷都一一告诉

  千秋忽然想起来方才行礼的场景,问道:"我方才只顾着行礼,连眼睛都没敢抬,也仔细瞧清楚平王跟三皇子的容貌,只觉得差不多"

  有一两个胆子大的,性子跳脱的宫女已经掩嘴笑了起来:"那两位哪能一样呢……"

  教习嬷嬷轻咳一声,对千秋和蔼道:"娘娘日后总还有机会再见到的,到时候自然能分清楚"

  果然过了不久,贺千秋就见到好几次三皇子元嘉,却一次也没见到过平王她未出阁时就听说过这个表哥,心中多少有点好奇,但贺明兰也叮嘱过她,与平王绝不要牵上什么瓜葛因此尽管好奇,贺千秋也没再打听过平王的事情

  这头贺明兰把妹妹顺顺当当嫁了出去,还没来得及开心又开始担心妹妹在宫里的境况时而担心她不能博得太子欢心,时而又担心她不会笼络下人贺明兰虽然请了旨就可以去探望妹妹,但他从来不去,一来他对女子的清誉看得极重,二来,也是最紧要的,不想落人口舌,说太子妃生性软弱又与娘家关系密切

  东宫那边热闹一阵也渐渐平静下来如此过了半年,太子又向魏家下了聘书,要迎魏氏做侧妃

  贺明兰这下可坐不住了,终于请了旨去见妹妹一面

  贺千秋听说贺明兰要来十分高兴她自幼失怙,贺明兰便亦兄亦父,兄妹两人感情十分深厚

  贺明兰到了太子妃的所居院中,被两名青衣小太监引了进去,请他在厅中等着过了片刻便有人来撤走屏风,在正座前设上珠帘,一切布置停当,方请太子妃过来贺明兰见用度豪阔,礼仪有章,心中多少几分安慰

  当下一群人便簇拥着太子妃进来贺千秋一瞧见珠帘便笑道:"我兄长来见一面怎么还把这个给挂上了?"身边太监道:"回娘娘,宫中规矩,外姓男子觐见一律挂帘"

  贺千秋轻哼一声,也不再管

  贺明兰与她说了些家常话,不一会儿就后悔起来自己确实不该一时兴起就进宫来探望的,贺千秋才嫁来半年,恐怕连个心腹也没有,这会儿满屋子人都是太子的耳目,也说不了紧要话

  贺明兰不禁灰心,坐了一盏茶工夫便要走了太子妃点了身边一个宫女,道:"银姬,你去送送贺大人"

  银姬送贺明兰一出门,便轻声道:"娘娘说了,大人有什么事情可尽管问奴婢"银姬看上去与千秋一般大,也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女

  贺明兰瞧她腰间坠着双鱼小坠,正是千秋从前物件,便道:"殿下对娘娘可好?宫中下人服侍得可还周到?"

  银姬道:"殿下对娘娘很好,经常过来陪娘娘说话"想了想,又犹豫道:"不过,奴婢有一次听教习嬷嬷议论,说太子殿下还不曾要娘娘侍寝,颇是蹊跷"说话间已经红了脸

  贺明兰一阵发瞢,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茫然道:"我知道了,你回去叫娘娘不要着急……"

  想到转头还要去见太子,贺明兰更是满脑子里都一团乱,强打精神到了太子面前

  元潜仍是一副和蔼态度,与贺明兰闲话了片刻,又叫人取了两方上好端砚过来送给贺明兰

  贺明兰整理了半天,心里已经定了下来,却仍是无法开口与元潜谈太子妃侍寝的事情,一肚子抑郁不安回去了
  回家之后他仍是反复思虑,到了晚间睡下之后竟梦到一对男女浑身赤/裸,肢体交缠,虽看不真切心里却知道那两人正是元潜跟自己妹妹,忍不住走近去瞧,女子的面孔忽然转过来,竟把五官看得清清楚楚,分明是自己的面孔!
  贺明兰从梦中惊醒,胯/下已经涨大,他也不叫女眷来服侍,自己探到亵裤内,咬着嘴唇胡乱抚弄了泄了一回之后,脑中更是混成一团,一股莫名懊悔油然而生
第四章

  东宫这边不到一年时间就多了一位正妃一位侧妃
  平王府却依然一点动静都没有到了年底,元平就满二十岁了,这个年纪仍未婚娶也算少见了德玄是不会过问他这个养子的事情的,景后倒是一直念叨着要给他挑个"像你亲娘一样的好姑娘",也只是嘴上工夫而已,没半分动作元平估摸着要么是如此佳人着实难寻,要么是景后根本无心

  到了生辰的时候,景后等人那里的礼物也与往年差不多元平对那些宫制器物也不热衷,他家中摆设向来越简净越好,宫中制品又不可拿去市面上交易,因此这些东西除了收库也没别的用处了

  元潜那里送来的都是名贵药材,光是极品燕窝就送了一整年份
  这也是年年的惯例了,从元平搬出宫来那一年元潜就开始这么送了起初元平还笑话他太仔细,说"太子殿下还怕我吃不起燕窝么"元潜只道:"我还真怕你吃不起"
  元平后来才发觉元潜此言果然应验,他空有一个亲王名号,领一份亲王俸禄,合府上下全指这一份俸禄吃饭;除了王府再无房产田产,也无力添置;地方官员每年孝敬的冰敬,炭敬不会有他的份,因为他是什么事情也没权管的空头王爷向官中借钱的事情挥霍他也愿意

  如此一算,燕窝他还真是吃不起了
  亏得在吃药上每年有太子接济,要不然光是这一块花费就是个无底洞

  到了他生辰那一日,宫中照例送来一席宫宴元平只小酌了两杯就赏给了下人,叫了愁鱼一起出门转转

  元平也不骑马,也不乘轿,一直走到东四街前的牌楼下当年他母亲就是在这里突发阵痛,无法回家,只好借附近民宿生产
  只是二十年过去这里也与当年大不相同,民宿早已不见,到处酒旗招展,元平转了一圈也觉得有点没滋味,正准备回家,忽然瞧见一溜酒楼中还夹着个算命摊子,摆摊子的是个布衣老者,看着倒还清爽元平便道:"我们去算上一卦吧"愁鱼惊讶:"王爷今日怎么转性子了?往日听说有名天师神算子都不去凑热闹,这么个摆小摊子的怎么就入了王爷的眼了?"

  元平道:"只不过是想听句吉利话罢了,神算子却要比摆摊的贵上好多,着实划不来"

  到了摊前,元平先让愁鱼算老头儿果然是个会察言观色的,只将"好姻缘""好夫婿"说得天花乱坠,哄得愁鱼咯咯直笑元平也打趣道:"如此一说,我将来不给你找户好人家也不成了"更叫愁鱼心花怒放

  待得元平时候,老头儿问道:"公子是要测字还是看相?"

  元平道:"看相"

  老头便仔细端详了他片刻,道:"好,公子好富贵"

  愁鱼心道,王爷穿着容貌皆是不凡,一个大而化之的富贵当然百发百中

  元平却认真问道:"如何富贵?"

  老头一愣,似是没料到有此一问,又盯着元平看上片刻道:"可惜呀,可惜!"

  元平道:"既然富贵又为何可惜?"

  老头忙接道:"公子出身已经十分富贵,只可惜若是生为女子定能更加富贵"又把元平的眉毛嘴唇一番评价,然后道:"这是皇后之相,若公子生为女子,定能为后!"

  愁鱼已经撑不住噗嗤笑了出来老头见她发笑,反而愈加认真说:"不但能为后,所生孩子还一定能做皇帝!"

  元平这时也忍不住笑了起来,只是他所想却与愁鱼全不一样愁鱼是笑这神棍满口胡言元平却想,他若是女子,也还是姓李,与元潜断不可结为夫妇,更不要说生孩子了

  这般想着,元平却掏了一块碎银子给老头
  这摊子算一次只要十文钱,元平给的比摆一天的摊都要赚得多了,老头忙收了银子,忽然道:"公子留步……我观公子面相,将来恐有劫难……"

  愁鱼叱道:"混话!收了银子还不住嘴,还想公子爷花钱买你的化劫之法?"

  元平不理会他们,已经径自走了,心道,将来劫难是必然有的,化劫之人与化劫之法也必然会有的

  元平没想到这一劫来得如此快

  过完年之后景后就病了
  起初还以为是小病,结果病情几番反复却越发不见好了太医院医正领着一群名医日日看诊,德玄一向不喜欢西洋番医,这次破例召了来会诊饶是如此,景后的身体仍是一日比一日坏下去,渐渐竟显出大行的苗头

  德玄自从景后病重就无心政事,整日在坤宁宫陪伴几个子女也轮流陪伴景后,就连心性最玩劣的元嘉也老老实实侍奉汤药最可怜的便是元潜,一头忙着国事,一头要照顾坤宁宫这边,两头奔波

  如此两个月后,景后终是不行了

  三月末的夜里天还凉得很,元平从宫里回来不久就睡下了,只是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便叫了管事太监把府上的帐册拿来看元平知道,当年是景后求情,德玄才饶了自己一命,这么多年,德玄也是碍于景后才不杀自己
  景后一死,德玄这么多年压抑的杀意只要一瞬间萌发就能要了自己性命

  管事把册子捧来了在一边候着
  元平翻了翻,道:"你是不是奇怪我这些时候总是翻帐册?"

  管事是个老实人,道:"是王爷可是要置办什么大物件?"

  元平道:"我看看家底罢了说是王府,也是外面看着光鲜而已,只怕我一走,这外面光鲜也维持不了……"

  在一边服侍的愁鱼已经变了脸色,道:"王爷怎么说这么碜人的话?"

  元平仍是徐徐道:"万一我出了事,家里的银子就全分给下人吧,将来不管到了哪里,有点贴补贴补总是好的"又吩咐愁鱼自己也有几幅字画收藏,过去买的些古玩,能变卖的全卖了

  面前人都被他这番话吓住了愁鱼一听着这仿佛交代身后事一般,早已泪流满面,问道:"王爷,可是宫里出了事?否则王爷您怎么这么灰心?"

  元平心里也难受,被她一哭更是心烦,只道:"眼下还没出事,我也是怕有万一,没想到却吓着你了"

  他话音刚落,就听到敲云板的声音,一个小太监跑来禀报:"宫里来报丧了!叫王爷快去奔丧……"

  元平一怔愁鱼正哭着,一听到噩耗,更是放声大哭,一边哭一边把准备好的孝服拿出来给元平换上

  等元平赶到宫中的时候,坤宁宫里已经乱了套照规矩景后一殡天就该擦身更衣,然后入棺,种种都有个章程,偏偏德玄跟失心疯一样,死命搂着景后尸身,不让人靠近一有人上前劝阻就动手殴打,连安乐公主都被扇了一巴掌

  整个坤宁宫里一片寂静,德玄抱着景后依偎在床上,周围人都退到其他房间,静静等待

  元平到的时候,元潜坐在榻上搂着元嘉,元嘉正哭得昏沉,见得元平也没什么反应,仍是伏在元潜胸前呜咽

  元潜叫元平在自己面前坐了,轻声道:"等一到了早上,外臣命妇都要来哭丧了,还不入殓着实不行偏偏父皇……这会儿只好让下面先布置灵堂"

  元平也没听清他说什么,只痴看他,道:"你累了吧"

  元潜道:"这时候说什么累不累的"他已经整两天没合眼了,可是满脑子事情,累也睡不着

  两人四目相对片刻,元平只觉得眼前渐渐模糊了,元潜伸手替他擦了擦,低声道:"别怕"

  又等了片刻,司礼太监过来向元潜禀告,说是实在不能再等了元潜把元嘉拽起来,又把安乐公主请过来,安乐公主刚刚被德玄打了,这会儿也哭得正凶,再加上元平,四人一起去见德玄

  德玄还跟原来一个姿势,抱着景后,在她耳边絮絮说个不停四周太监宫女都战战兢兢一口重气都不敢喘

  安乐公主一看到母亲的遗体,已经泪如雨下,她一哭,元嘉也开始哭,只是他刚才哭得猛了,这会儿喉咙里声音大,眼泪都干了元潜整个人伏在地上,一边哭一边道:"父皇,父皇这样,母后走不安心啊……"

  德玄听到母后二字,缓缓转过面来看下面跪着的几个孩子,目光一落在元平身上,德玄浑身一震,大步跨到元平面前,狠命直踢元平心口,一脚就把元平踹翻,倒在地上蜷成一团
  德玄发了疯,他只想把这个人踹成一团肉泥,一脚……两脚……

  周围人都吓得呆若木鸡尤其是元嘉他以为自己见过德玄暴怒的样子,他小时候在德玄跟前玩,德玄一边抱着他,一边跟大臣拍桌子,把折子扔到大臣脸上,吓得那些大臣屁滚尿流,他觉得很好玩直到今天他才看到什么是真正的雷霆之怒所有人,不敢动,不能动,只要一动,就会被雷电劈死,被怒火烧死,被帝王随口一道命令绞得粉身碎骨……

  元平用一只手臂护着心肺,一只手臂护着头他隐约觉得好象很早之前就预料到会有这么一天……他一直在心惊胆战地等待着这一天……

  就在什么声音都要消失的时候,殴打忽然停止了元平模糊听到一个声音,一个长久以来,他最喜欢的声音

  元潜扑上去,抱住了德玄的脚:"父皇……不要再打了……"

  然后元平晕了过去,什么也听不见了
第五章

  景后出殡之后元平就被赶出了京城德玄把他踢到陕西去守祖陵李家出身佃户,祖上哪里有什么陵,不过是在荒山上掘坟头太祖皇帝打了天下之后,把老家附近的一座山头像模像样地圈了起来,修了一座陵,盖了一座庙,又叫文人做几篇文章,刻几块碑,从此成了祥瑞之地

  祥瑞归祥瑞,照样是穷得响叮当的地方,渐渐倒成了发配宗室里不肖子孙的好去处开朝至今不过九十多年,死在那里的李姓宗亲已经有十几个了

  元平这一走,也没在京中引起多大响动宫里对外面说是平王守灵期间行为不端,引得德玄震怒,是以见放本来就是不掌一点实权的王爷,没有人关心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那一晚知道内情的人,也都不约而同地缄默不提
  元平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这件事跟景后谢世相比,仿佛是微不足道的小事更何况,京城中有更值得关心的人和事

  景后头七一过,元潜就病了那天德玄狂暴之下,连上前阻拦的元潜也狠命踢打,周围人一看情形不对——德玄打死一个平时就不喜欢的养子没什么,要是把太子打坏了,可要出大事了……于是众人一拥而上,哭的哭,拦的拦,才让德玄停下来元潜挨了好几下,仍是强撑着,不让太医看诊,只说无事,此后又一直忙着景后丧事,直到头七那天祭祀完毕,回到端本宫就一头栽下,吓得周围人都青了脸

  幸好元潜年轻,大病也抗得住,在床上卧了两天已好了许多这日太医切过脉后,道:"只要在将养四五日便可全好"又嘱咐了些事宜
  这些天都是贺千秋在照顾他,听得太医的话才松了口气,一松了口气,眼睛也红了,鼻子也酸了,忍不住拿帕子擦起眼睛来
  元潜瞧她确实是吓坏了,心里也软了一下,道:"辛苦你了"
  千秋嗔道:"臣妾没什么辛苦的魏家姐姐怀着孩子才辛苦呢"

  元潜想到她入宫已经一年多,也长开了不少,又见她含羞娇嗔的模样颇是可爱,便道:"等我全好了,便让你跟香河一般辛苦,你到时候可别不乐意"贺千秋红了脸,只觉得心中喜悦,伏在元潜耳边喃喃低语,两人一番调情都有些气喘吁吁
  贺千秋又道:"臣妾兄长听说殿下病了,就一直想来探病,但又怕扰着殿下……"
  元潜道:"不妨碍,你去跟如嘉说一声,明日就叫你哥哥来,顺便你们兄妹也好见见面"

  次日贺明兰就来了,他听说千秋说太子已经好了许多,一见之下只觉得元潜仍是病容憔悴,不由心痛,便道:"殿下万金之躯,本不应去替平王阻挡的"他从千秋那里听得真相之后就十分耿耿于怀,终是忍不住在元潜面前说了出来

  元潜道:"此事不必再提"
  又道:"今日找你来却是另外有事你为母后写的祭文,皇上看了很是触动,十分欣赏"

  贺明兰脸红了,他在那祭文中极尽吹捧之能事,用了多少浮夸之辞,自己都记不清了,只觉写得又长又假,没想到竟对德玄胃口,此刻只有连连说些谦辞

  元潜又道:"皇上想编造一本书,里面要有母后生平,杂话逸事,还要收名家祭文,我点你来做主编修,如何?"

  贺明兰大吃一惊,问道:"那前朝史书不用臣来主持了?"

  元潜安抚道:"你先紧这边史书那边有张钱二位主编暂时也还应付得过来"

  贺明兰回去之后立刻着手编书,紧赶慢赶赶了五个多月,硬是赶了一部六十万字的书出来呈上去之后,德玄果然喜欢得不得了,当即就把贺明兰擢升成了前朝史的总编修贺明兰虽然高兴,只是一想到自己这个总编修是怎么得来的,就觉得有些不舒爽,但一想到官场上谁没做过膈应事,也就释然了

  如此过了两年,日子一长,德玄也渐渐不再开口闭口都是景后了朝臣与元潜也渐渐放松,都因景后刚去时候,德玄太过反常,如此渐渐淡忘也是好事

  这一日,元潜因有紧急公务,晚膳时候去了一趟乾清宫

  德玄身边的全福公公一见元潜大吃一惊,忙招呼端茶,道:"殿下还是先回去吧,皇上这会儿不方便"

  元潜还是头一次被赶,又见全福跟几个大太监都在外面候着,便问:"你们全在这里,皇上那里都是谁在服侍?"

  全福支吾一番,说了几个名字元潜一听,都是管侍寝的太监他心中一紧,德玄召人侍寝无可非议,除非侍寝的人见不得光

  全福已经是一副快哭出来的样子,扑通就给元潜跪下,道:"殿下还是快走吧!别再问了!"

  他越是如此,元潜越是不安当夜就抓了全福说的一个太监过来问话

  这个小太监起初死活都不肯说,只说要是说出去,德玄肯定会杀了他

  元潜面无表情如嘉一脚踹在他心口上,道:"人头猪脑的东西,不说现在就把你埋到花园里,看这宫里谁会知道死了一个人!"

  元潜慢慢踱到小太监面前,道:"可是安乐公主?"

  小太监浑身一震,连连摇头:"不是不是不是公主殿下!"

  元潜道:"真不是?"

  小太监只觉得一股冰寒之气压迫下来,不由就张了嘴道:"是……三皇子……"

  第二日,元潜就去了元嘉府上

  元潜也不让别人通报,一路走到元嘉寝房大白天的窗户紧闭,屏风高张,帷幕重重,遮得一丝光都不见,屋中点着蜡烛,燃着香炉,香味极浓,元潜不得不拿手帕掩了下口鼻,看向府上的管事,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总管尴尬道:"殿下有些伤风……小人这就去请殿下更衣,请太子殿下先在外面喝茶……"

  元潜只说:"你们都出去"

  他绕过屏风,拉开床帏,就看到元嘉正睡得沉沉的
  元嘉本来肤色就白,此刻看上去更是没有一点血色他五官真是像足了景后,元潜坐在那里仔细端详着他,终于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元潜伸手轻轻覆在元嘉额头上元嘉猛地睁开眼睛,满面惊骇,看清楚是谁之后,才舒了一口气,有气无力喃喃道:"大哥怎么来了……"

  元潜沉声道:"我听说你病了,过来瞧瞧"

  元嘉这时候全醒了,拿帕子擦了擦冷汗,勉力支撑着身体冷笑道:"没想到殿下日理万机居然还有工夫来探臣弟这点小病,臣弟不胜惶恐"元潜来看他,他又盼又怕之中又有点怨,忍不住就言不由衷起来
  说完也不看元潜,一头倒在床上

  元潜盯着他看了片刻,坐到床头,将他搂在怀中,轻声唤他:"幼嘉……"

  幼嘉是元嘉的乳名,他已经多年没这么被叫过了,猛然一听,元嘉只觉得肺腑都被捏紧了,哇一声就哭了出来,死死抱着元潜不松手,一边哭一边说:"我害怕,大哥,我害怕……"
  元潜只觉得他实在可怜,轻抚他的后背,道:"幼嘉,慢慢说,我就在这儿陪着你"

  元嘉听得如此温柔抚慰,心中更是难受,一时哭得喘不过气来,在元潜怀里蜷成一团

  元潜什么也不再说,只等他停了下来,才道:"幼嘉,到底怎么回事"

  元嘉已经哭干了,两眼无神地看着床帏,轻声道:"我真想杀了他"他慢慢转过目光,看着元潜的眼睛,道:"大哥,你一定已经知晓了吧……要不然怎么会突然过来"

  元潜反问:"知晓什么?"

  元嘉气到口中发苦,猛地推开元潜,道:"你……你……"话还没说就吐起来,却只能呕出些清水元潜不愿喊人进来,拿手帕替他细细擦干净,缓缓道:"你的处境,我直到昨天才晓得一些你若真是想我帮你,怎么不早点来找我?"
  说完这番话,元潜把手帕扔在地下,扶元嘉躺好,站起身来,道:"我先回去了你慢慢养病"

  元嘉伸手拽住他的衣摆,含泪道:"大哥,你要眼睁睁看我死么?我……什么都说"

  元潜复又坐下,听元嘉把德玄是从何时开始,又怎么逼迫自己都一一说了出来,甚至让元潜看了私/处,确实伤得极重

  元嘉说完之后,问:"大哥,你有什么打算?"

  元潜道:"你不要心急,一切听我安排"

  过了半个月,元潜的侧妃魏氏又生下一个男婴,元潜办了酒席宴请魏效春,席中元潜笑道:"我跟你们家借一样东西,就是不知道效春肯不肯借"魏效春喝得正高兴,回答得豪气十足:"我魏家没有不能给殿下的东西!"

  元潜道:"我要借魏老将军的虎符"
第六章

  魏效春回去的时候一身酒气,穿过园子的时候就着养睡莲的大缸用凉水泼了一把脸,就冲到魏老爷子的房里去了

  魏老爷子正躺在藤椅上摆弄望远镜,猛然瞧见孙子满面肃杀,手一哆嗦,问:"怎么去太子那里一趟就丢了魂了一样?"

  魏效春硬邦邦道:"太子跟我借魏家的虎符我已经答应了"

  魏老爷子捻了捻胡须,道:"要变天了啊"

  魏效春扑通一声就跪在魏老爷子面前,道:"我本不该如此卤莽此事若败,魏家百年基业则毁于一旦;此事若成,魏家也少不得被骂作乱犯上只是我已誓与太子共荣辱同生死,便是刀山火海也要追随!"

  魏老爷子叹了口气,拍拍孙子的肩膀说:"魏家草莽出身,老祖宗为了一朝一夕也敢做那要杀头的勾当……如今,此事若成,又可保魏家至少二十年荣华;此事若败,不过赔上几颗项上人头,如此划算,当然要放胆子去做"

  魏效春被老爷子几句话一激,满身血性都迸出来了,大声应道:"是!"

  每年夏天德玄都会去京外的一所别宫消暑,这个时候元潜都会留在宫中监国这一年也不例外

  德玄六月初九离京,三皇子元嘉随行六月十八的子夜,忽然雷电大作,行宫突发火灾,德玄受惊六月十八日下半夜,火势未灭,魏效春将军携虎符与太子手迹前来换防护驾,禁军统领胡灿坚持等天明火熄之后再行换防,被魏效春一刀斩于座下

  等德玄察觉情形不对时候,已被软禁在行宫中魏效春与元嘉各领一军将行宫围个密密匝匝德玄指挥身边死士突围,皆不能逃脱

  天亮的时候,元嘉端着一杯酒走到德玄屋中

  德玄忽然笑了起来,元嘉不去看他

  德玄说:"杀了我,换他做皇帝,也没有什么不好他本来就是最像我的儿子,最像我,就像你最像你母亲一样……"

  元嘉猛然拔剑刺穿德玄的胸口,德玄鲜血喷流,倒地之后仍兀自喃喃:"真像……真像……"元嘉发了疯,在他身上又死命戳了几个窟窿

  魏效春听得里面动静不对,闯进来不禁大吃一惊,连忙抱住元嘉道:"殿下!殿下!人已经死了!"元嘉浑身虚脱,瘫倒在地魏效春只去查看德玄尸体,心里犯了愁,弄成这个样子,到底不太好看,转念又想,罢了,反正大逆不道的事情做都做了

  当下取了纸笔,写了个"捷"字,盖上自己的私印,命人速送进宫

  第二日就传了消息说德玄在别宫火灾中受了重伤,又过一日就发了国丧,德玄已重伤不治死在别宫

  太子理所当然成为皇帝,定号衡光

  元嘉一从行宫回来,便即刻同魏效春一起进宫复命

  两人一见新帝,俱是一愣

  不过几天工夫已是翻天覆地,面前人从前做太子时候看着是温和中带威严,如今却是威严中带温和,气势截然不同

  魏效春忙行礼道:"末将见过皇上!"

  元嘉已红了眼睛,怯怯唤了一声:"皇上"

  衡光凝视元嘉片刻,拉了他的手,让他坐到自己身边元嘉便温顺得像小猫似的,依偎在衡光身边,安安静静听衡光跟魏效春说话

  魏效春将大致情形说了一遍,总体都与衡光原来设计不差,除了最后元嘉动手见了血——衡光是要魏效春鸩杀的被元嘉那么一闹,尸体弄得十分不堪,又是夏季时分,只有用大块冰块镇着才勉强撑到运回宫中

  衡光听完之后道:"难为你了"

  魏效春忙道:"为皇上效命,末将万死不辞!"他心里着实纳闷,他从前从不对太子喊这些大空话,只觉得矫情,怎么太子一变成皇帝自己一张口就顺溜溜地说出来了不由得在心中直骂自己孬

  衡光道:"别说这些虚话你的忠心朕全晓得"

  魏效春心境这才渐渐平复下来,总算找回了点原来的感觉衡光又嘱咐几句,魏效春便退了出去

  只剩下兄弟俩,衡光对元嘉道:"长公主这两日一直要见朕,朕都推脱要等你回来再说你说要不要把事情都告诉她?"

  元嘉含泪摇摇头:"我不愿意大姐知道"

  衡光抚着他的肩道:"也好知道得太多也是白伤心"见元嘉面容憔悴,神色悲绝,衡光又道:"等过了这阵子,朕带你去围猎,出宫去散散心……"又将元嘉喜欢的事物一一说了哄他开心,元嘉渐渐也不好意思起来,道:"皇上还把臣弟当小孩子哄呢"
  衡光笑道:"这会儿样子才好看些……"说话间见如喜在那里探头探脑的,便扬声道:"如嘉!你在这里做什么!有什么急事进来说"

  如喜一溜烟小跑进来,道:"回皇上话,并无急事,只是贺大学士一直要见皇上,这会儿还在外面候着,死活不肯走"

  衡光问:"他不去哭丧跑这里来见朕做什么"

  "这个,贺大人说……要问个清楚"如嘉回答得诚惶诚恐

  衡光轻哼一声,道:"你去叫他多跪一会儿"

  元嘉问:"是贺明兰?"

  衡光道:"如今除了他还有哪个贺大人"元嘉奇道:"如今他妹妹就是皇后了,他有什么可不满的"

  衡光道:"贺明兰这个人……说他迂吧,瞧着也颇能想得通的样子,说他知变通吧,总还欠点灵光"元嘉一笑:"那可不就是个傻子么"

  兄弟两人又说了会儿话,衡光见元嘉也疲了,便让他先回去休息了元嘉走了,他也不叫贺明兰进来,只管批了折子,又叫了宫中几个太监首领过来训话直到日头偏西,如嘉又来禀报,说贺明兰已经被太阳晒得撑不住晕过去了

  衡光这才慢悠悠道:"抬到廊下弄醒了再让他进来"

  贺明兰昏头涨脑趴在地下,眼前也瞧不清楚,只觉得衡光一身缟素之中,露出明黄衣边,确确实实是已君临天下的模样
  他心里早乱成一团,开口便问:"皇上,皇上可是做了逆天之事?"

  德玄死得太过蹊跷,更蹊跷的是魏效春在德玄死前两天赶到行宫换防种种行迹都着实可疑
  朝中也有议论,但无人站出来质疑一来太子执政已久,朝中大半都是太子的人,如今太子登基,对大家都有好处二来,谁知道站出来质疑会被如何处置,德玄当年上位可是杀得满城血雨腥风,谁也不想再来这么一遭
  贺明兰却第一个跑出来质问衡光,只是因为他到底被衡光叫过几日老师,不愿相信衡光真的干出禽兽之事

  衡光一听贺明兰发难,只和蔼道:"玉沉,朕不晓得你在胡乱说些什么"

  贺明兰心中只想痛哭一场,伏着头死命咬着自己拳头,咬得鲜血直流他对这个口气十分熟悉,当年太子其实也不是像表面看上去那么勤学,偶尔也会偷懒,逃了功课的时候就是这样一副镇定口吻:"老师,我不晓得你布置了这样功课"

  贺明兰一边啜泣一边勉强道:"殿下……殿下……乃天命所归,何必做这种违背人伦之事!"他直到此时,仍是称衡光为殿下

  衡光只微微一笑,道:"虽曰天命,岂非人事"

  贺明兰只觉得心头一痛,晕了过去

  贺明兰中了暑热,又气怒交加,就这样直挺挺倒在宫中,衡光叫人把他送回去,又派了太医去给他诊治

  周围人都等着看好戏,谁知接下来两日却全无动静,贺明兰在家养病,衡光也没去找他麻烦众人于是越发不敢动,不知道这一片沉寂之后会有什么大动作

  贺明兰在家养病也不安生
  外面来打探消息的暂且不提,光是族中家人一个一个轮番到他面前哭求,就让他心烦不已人人都劝他不要与皇帝作对,贺家如今维持下来已是不易,何苦自毁

  贺明兰何尝不懂,只是他到底是儒生,十分讲究伦理二字他的父亲贺鸿当年十分欣赏太子,曾对他说:"太子他日必是百年难遇之明君,直追圣宗,堪比太祖,最难能可贵在承天命继正统"太祖圣宗虽是明君,但一个草莽揭竿,一个以摄政之身窃国,写于史书上终是不漂亮
  贺明兰也是如此想法——元潜是嫡出长子,自幼就被立为储君,又深得德玄信赖,更兼青帝托生之说天下皆知,这样的太子,什么都不用做,只要等下去就行了只要等下去,定是史书上毫无瑕疵的明君

  贺明兰当日一时激动,跑去质问,在家养了两日之后,心中也迷茫起来,问出个结果又能怎样难道元潜向他低头认错,就可当这事情没做过么,再者那人如今已是帝王,这才是最无法改变的事实……一时又想到元潜那句"虽是天命,岂非人事",更是心中刺痛

  他正这番左右思量的时候,贺千秋从宫中派人来探望了如今贺千秋已是皇后,还怀着头一胎孩子,这也使贺家动向分外引人注目

  贺皇后派来的是身边的银姬,银姬带了许多补品不提,只请众人都退了,说有话要跟贺明兰私下说

  银姬瞧着贺明兰气色仍是不好,叹了口气,向他福了一礼,道:"大人,娘娘命我原话一个字不差说给大人听,少不得得罪了"

  言毕,银姬转过面去,不对着贺明兰的脸道,道:"兄长谋划我婚姻之时,不就开始盼着这一日了么,太子成了皇上,愚妹则是皇后,如今兄长还有什么可不满的?兄长可为我考量过,我在宫中要被多少人看着,兄长的一言一行是整个贺家的态度,兄长与皇上为敌人就是贺家与皇上为敌,兄长到底要置我于何地若想逼死我们母子当初又何必处心积虑将我嫁给皇上"

  银姬语调平缓,但贺明兰已经不难想出贺千秋说这番话时候的口吻,只觉得脸上被人扇过一般

  银姬轻声道:"贺大人有什么话要带给娘娘?"

  贺明兰只觉得头晕目眩,颓然坐在桌边银姬见他半天不言语,只好告辞

  银姬刚走,贺明兰就听到屏风后面啪的一声响动,他心中一凛,问:"谁?"

  一个瘦小的身形从屏风后面走出来,原来是自己才九岁的大儿子,贺明兰舒了一口气:"小鹤儿,过来,到爹这里来"说着就抱起儿子,让他坐在自己腿上

  小鹤儿见父亲面色青白,不由就问:"爹爹,小姑姑为什么那么生气?她骂得真凶"贺千秋未出阁的时候,常常带着他玩,因此在他印象中小姑姑始终温柔可亲

  贺明兰苦笑,他原指望儿子没听明白,却忘了九岁的孩子已经懂不少事情了,他轻轻抚摸着小鹤儿的头发,说:"没事小姑姑她有了娃娃,自然脾气大一点……"

  第二日贺明兰就不再养病,回文华殿做事了

  众人正纳闷这一君一臣难道在做哑戏,怎么什么响动都没有的时候,衡光就扔了一个大响动——点了贺明兰入内阁为相

  内阁丞相设五位,一位总理丞相,其他四位丞相地位均等
  德玄后期时候,内阁只有三个丞相,一是因为太子可代行丞相之事,二来德玄生性多猜疑,不喜太多丞相

  德玄一死,衡光当即让三个丞相中年纪老到已经糊涂的两位回老家了,只留下最年轻的柳白原,说是最年轻,也有六十七岁了……如此一来内阁只剩下柳白原一位总理丞相,衡光又拔擢了原来的吏部尚书傅行,去年殿试状元游我存两人为相
  这两人一个是壮年骨干,一个是年轻新秀,虽然有人诧异,倒也想得通,看得出衡光的图治之心

  贺明兰自己也被这道任命炸得晕晕忽忽元潜这几年一直把他晾在一边,偶尔找他也是编书,编书,还是编书猛然来这么一下,贺明兰自己都要相信外面的流言了——其实他跟衡光只是表面不合,内里通气;他其实是衡光苦心多年的安排……

  衡光亲自携了贺明兰的手,见了其他三位丞相,仿佛前几日的龃龉全然没有发生过一样

  几位同僚寒暄之后,游我存忽然道:"如今贺大人也就任了那内阁中原设五位丞相就差一位了,不知道会是哪位大人入了皇上青眼?"

  众人都朝他看去,心道新人果然狂妄,还不知道皇上有没有再添一位丞相的打算呢,他就盘问起皇上底细来了

  衡光却不恼,粲然笑道:"此人还在路上,过几日便到"
第七章

  夏季是元平最喜欢的时候

  一早上醒了之后先下山去提水如今除了他,守在山上的只有一个快七十岁的瘸老头,巧的是也姓李,不过是当地人李老头说,这山就是座荒山,陵也只个空陵,什么也没有,连耗子都不来打洞

  提完水之后,元平到灶台上揉一点棒子面,揉好了之后下在水里滚一滚一天两顿,早上一顿稀一点,中午一顿干一点

  吃用物资都是有人定期送上山元平问过自己定制用度是多少,回答是一个月二两银子
  二两银子,足够一个月一日三餐顿顿吃白米饭了元平交涉过几次,又把身上仅有的一点东西都拿出去之后,吃物除了棒头面还多了些咸菜萝卜,大盐也给得多了些再加上李老头自己种了些菜,元平帮着照料,两人勉强也够吃了
  只是第一年冬天的时候,大雪封山,他们吃光了所有能吃的东西,只好把李老头的狗杀了,到最后剥树皮挖草根啃老,才熬过了过来

  吃完中饭之后,李老头睡午觉元平拿树枝在地上练字,练着练着写的字有时候就变成一个潜字,有时候是衡光两个字

  那是他六岁的时候,元潜已经是十岁的小小少年了,牵着他的手走过花园,阳光灿烂,落得元潜一肩光华
  他忽然说:"哥哥……真像东君"
  元潜笑了起来:"可是别人都说我是青帝啊"又说:"等我做了皇帝,我就用衡光这个名字,好不好?意思是像太阳一样,均等地光被万物"

  冬季的雪夜里,他蜷缩在黑暗与寒冷中,一遍又一遍在心中写那两个字
  衡光衡光
  这样不停地重复,也祛除不了那些渗透到骨逢里的冷风,但他若不这样重复,一定会死在这座荒瘠的山里

  所以他最喜欢夏季到了夜晚的时候,一天的暑气尽消,夜风凉爽,可以一夜安睡
  这天夜里他做了一个梦,梦到元潜身穿龙袍,站在午门上,念了一句诗:"五凤楼上望秦川……"然后所有人都跪在下面山呼万岁
  他笑醒了

  醒了之后,依旧要下山提水提完水之后去揉面,揉着揉着他又想起那个梦,相同的梦他做过不知道多少遍全部都是元潜做了皇帝的样子,那种别人无法抬起头来直视的样子,他真想亲眼看一看,无论如何也要亲眼看到

  "明君在位可畏,施舍可爱,进退可度,周旋可则,容止可观,作事可法,德行可象,声气可乐,动作有文,言语有章……"他一边揉着面,一边轻声背诵,想着元潜的帝王之姿该是何等眩目,他真想看一看……

  李老头闯进来,上气不接下气:"娃子娃子!好多人,好多人上山来了……"

  元平跑出去,他看到那乌压压一片人都戴着孝,好多人大老远已经开始叫:"王爷!王爷……"

  他定定地站在那里,盛夏的大太阳里,他一点也不觉得闷热,等那群人奔到他面前,跪在他面前了,他轻声问:"新皇帝年号是什么?"

  "衡光!"
  "衡光!"
  "皇上急召王爷回京奔丧!"

  所有人看着他又哭又笑,目瞪口呆

  半晌,他停了下来,朝着京城方向拜了拜,然后扬声道:"回京!" 第八章

  七月初六一早,天还灰蒙蒙的,衡光就从床上起来了

  当值太监一听见动静,连忙上去服侍他更衣盥洗

  如喜过了会也过来了,问了当值太监日常问话,不过是皇上睡得如何可有咳嗽等等等问完了话,如喜才到衡光面前服侍,瞧着衡光气色还好,只是眼皮有些肿,便问:"皇上这几日都起得分外早,可是哪里不适?要不要请太医过来问个平安脉?"

  衡光道:"不用朕只是睡不着"

  如喜正准备劝说他睡不着也伤身,忽然恍然大悟,原来是掐着日子算算平王该到了如喜一直跟在衡光身边,从前只觉得衡光对平王确实上心,如今再把前后左右细细一想,背后顿时渗出一层薄汗来

  衡光上午与群臣议事,然后与内阁谈话,把柳白原跟贺明兰点出来教训一通,下午见了几个外省官员,点了几个行为不端的又是一通教训如此到了傍晚的时候批了几份折子就觉得困倦了,卧在榻上补眠,才睡得迷糊,就听得周围有脚步声,有人走近他身边,双手相握,在他耳边轻声道:"大哥,我回来了"清楚分明是元平的声音

  衡光猛然惊醒,周围却是依然是一片安静,泪水已潸然而下

  过了片刻,如喜过来道:"皇上,平王到了,这会儿正在宫外等候,皇上是否召见?"

  衡光心旌动荡,只想着方才那个梦莫非真是心有灵犀,一时竟无法言语,定了定心神,才低声道:"快召今日让平王留宿宫中你快去准备"说到后面留宿二字,声音都有些发抖
  如喜几时见过衡光这样,又觉可怖又觉好笑,领了旨一溜烟跑掉了

  衡光再也坐不定了,起身来回走动,起初只是在屋中走动,然后忍不住到屋檐下立着他往那里一立,外面的太监宫女哪里敢站着,全退到周围跪了一地

  等到云霞烧了半边天的时候,衡光终于看到元平了

  瘦瘦到不忍看

  衡光死命抓着栏杆

  元平一下子跑了起来,他跑得太快,一个趔趄摔在地下

  衡光迈出了脚,他觉得自己迈得很慢,一步是一步,一点也没有失掉帝王风度
  但是为什么只有一瞬间他就到了元平身边抱住了他,这个原因,他不去想

  两个人就在那里紧紧抱在一起
  过了许久,元平小声说:"臣弟回来了"

  晚间的时候两人一起吃饭衡光没怎么动筷子,只顾着看元平元平吃了小半碗就放下了衡光忙道:"只吃这么一点怎么行"元平摇头:"已经不少了"他在山上时候,吃的都是稀的,这小半碗饭确实不少了

  吃完饭两人坐在一起说话,衡光始终总觉得元平那里不对,看了半天总算醒悟过来——七月天,元平仍带个帽子,把整个头捂得严实,便问道:"你怎么这时候还带这帽子,别闷坏了……"说着就伸手去揭,一揭之下大吃一惊,帽子下面却是光溜溜的,头发全剃了

  元平红了脸,道:"生了虱子……"
  他颇不愿意让衡光觉得自己在外面过得如何苦,又连忙道:"山上除了洗澡不便,一切都好"

  衡光哈哈大笑起来,拿手指轻轻弹了弹他的额头,道:"这下倒像是个小和尚一般了"笑着笑着,眼泪都出来了

  元平伸手替他轻轻拭了拭,低声道:"能再相见,跟做梦一样"

  两人都再也忍耐不住,拥在一起亲吻起来

  衡光知元平身体吃不消,上了床也不做情事,只搂着元平元平连日赶路,见了衡光之后又一阵激动,此时已经十分困顿,但还是抗着倦意说话烛光幽盈之下,他面色也柔和好看许多,不觉得太过瘦削只是衡光往他身上一摸,便知确实是只剩一副骨架了
  光是这般在元平身上摩挲,衡光已觉难耐,一边亲吻元平的脖子,与元平两腿相缠,一边拿手抚着那里,元平只觉得气血翻涌,更是紧贴着衡光,两人急急忙忙就一起互相弄了出来
  元平体弱,一次之后便已经精疲力尽,又用手帮衡光抚弄出来了两次衡光想到自己平日十分惜身,一夜向来只做一次,光是这样用手就泄出来三次的情形真是做梦也没想过

  两人相拥小睡了一会,到了蜡烛快烧完的时候,又都醒了

  衡光轻声道:"我杀了他"

  元平没问那个他是谁在听说德玄暴毙的时候,他心里就模糊地猜到了
  两人都叹了一口气元平轻轻抚着他的后背,说:"若是那时候事情败露怎么办……"

  衡光吻了吻元平,说:"要是败露了,我就牵一匹马从这里跑出去,一直跑一直跑,一直跑到陕西去找你,找到你之后再死"

  元平听他异想天开般胡乱言语,忍不住笑了起来"若真是败露了,只怕那个人当场就要把你活剐了,"一边说着,一边轻轻按着衡光的胸口,他还记得当年衡光帮他挡的那几脚,"何必冒险……"

  衡光道:"只是为了我自己"

  元平嗯了一声

  衡光又道:"我想早一日登基,也想早一日见到你说到底,都是为了我自己罢了"

  他话音刚落,烛台中的蜡烛就全灭了,黑暗轻笼下来两个人静了片刻,元平忽然道:"母后与我生父……"他仿佛不知道该如何说一样,停了下来衡光接道:"我知道当年这几人之间也算是闹得满城风雨,先皇在时无人敢提,如今他一去,又开始疯传了"原来当年景氏先许平王,后来的德玄从中阻拦,硬夺景氏

  衡光又道:"这笔情债是个因头,起初只是几个人相妒相争,到后来卷入了其他人事便再也抽身不得,丢了多少无辜性命,早是扯不清算不得的帐了……到如今当事人都已身死,也无谓再想了"
  其实他心里清楚被此情债牵连受害的还有一个元嘉,但只想遂了两人心愿,让这件事尽快过去,便绝口不提

  待得次日,宫中才放出平王回来的消息

  起初,许多人对这个消息都无甚感想只有寥寥数人感觉出不平常

  内阁中几位丞相在处理公务之余,也偶尔喝茶闲聊

  游我存是这几人中最年轻的,说话却最漫不经心,听到平王回来的消息,只把毛笔一扔,向贺明兰道:"贺大人,这个平王是不是前几年因为行为不端发配外省的那个?"

  贺明兰正伏在案头找东西,也不指出他这个那个太过随便,只道:"确是如此"

  游我存想了想道:"皇上说的过几日回来的丞相,该不是指这个平王吧?"
  柳白原哈哈大笑,贺明兰手一抖,弄翻了一摞子折子

  一个月后游我存的揣测就被印证了
  衡光亲临内阁所在的文华殿,一番训导之后便直截了当说了要点平王入阁之事

  衡光一番话说了三层意思,第一,平王对自己十分忠心,第二,平王敏而好学堪当大任,第三,当年平王并无行为不端之事,是蒙冤被放

  除了游我存,众人皆是诧异,平王过去从未管过事,这可真是一步登天贺明兰尤其惊讶,他从前对平王避犹不及,怎想会有这样一天等他再想到当年衡光为救平王而受伤,更倍觉怪异,至于是哪里怪异他却又说不上来

  等衡光一走,几人一阵沉默

  四人当中除了柳白原这个总理丞相,其他三人都是衡光最近新拔擢的,还不够资历反对衡光;再者傅行本来就是衡光的人,游我存似乎早有所料的样子,柳白原虽然够资历却是出了名的顺风跑,不会与皇帝对着干
  贺明兰如此一揣摩,不禁有点黯然,看来内阁之中只有自己一人觉得平王入阁甚为不妥了

  正如此想着,游我存忽然道:"平王生母贺氏不正是贺大人的姑母?这样算起来来,平王与贺大人是表兄弟吧……"

  贺明兰一惊,在别人眼里,恐怕自己才是最没有道理反对平王入阁的如此一想,只觉得各人也许都各怀心思,只是暂时按捺不发而已,谁知道平王入了阁之后能不能站稳呢,再由此推去,又怎知自己何时就被别人算计倾轧,念及此处,不由几分灰心

  这边衡光从文华殿回了乾清宫,元平正坐在那里看折子,见他进来忙迎上去行礼,衡光握了他的手道:"你我之间还虚礼什么"然后就将方才去文华殿的情形说给他听了,道:"你去了这个内阁有点盼头,否则这几个人整天没头苍蝇似的,抓不得要领你去了之后,先整治一番,树树声威也无妨"

  元平道:"臣弟若整不倒别人,先把自己整倒了就是笑话了"

  衡光捏了他的手背,道:"别拿言语试探我,没意思透了我只明白说与你,要你被整倒,除非我死了"元平变了脸色,责怪道:"皇上此言折煞臣弟"衡光敛了笑,道:"你不信,朕就再说一遍"一边说着一边已经舔着元平耳垂
  元平软了下来,只好求他
  两人便这样总是正经事情谈着谈着就调起情来乾清宫里午后日长,最是厮磨好时光第九章

  到了八月下旬,衡光就正式颁了旨,点平王入阁内阁因提前已被告知,因此并不吃惊,也没有什么动静监察司最先提出异议,虽然独立于六部之外,但又与六部关系紧密,因此监察司向皇帝提出的异议,往往是代表了六部的"民意"

  衡光已经定了九月中去皇家猎场围猎,只把监察司的事情丢给内阁,要求内阁在他动身北上之前把下面安抚好,别再让他听到一点反对的声音

  平王到文华殿的头一日正好是个大晴天八月时候白天还挺热,他身上竟还披着云锦薄氅,面容苍白瘦削,眼窝深陷,更显得一双眸子黝黑深邃一入了屋,脱了披氅,立刻就有太监过来为他加上一件短罩衫

  众人虽然早就听说这位平王一直体弱多病,亲眼看到这般形销骨立,病容满面的情状还是吃惊内阁不仅事务繁重,更要上下兼顾,体力意志缺一不可,衡光对平王的心思更叫人琢磨不透了

  虽然同是丞相,但平王还兼有亲王身份,众人不能向他行平礼受了众人一拜之后,元平才道:"今后我与诸位就是同僚,不必多礼"他仿佛说话也费力一样,声音轻缓,说话间目光掠过贺明兰,两人目光交接,立刻又都错过去

  贺明兰被他扫了那么一眼,心头就突突不安,只觉得那目光平静得可怕,就仿佛什么都没有看到一样他只安慰自己一定是多少对这个表弟有些愧疚之情,才会如此不安当年贺家也是为了自保才不得不疏远平王

  元平在文华殿看了看,又见了几个下属,与柳白原交谈几句便回去了
  他一走,整个屋中才仿佛解冻了一样,贺明兰觉得喘气都变得顺畅些其他几人仿佛也大有同感,柳白原面皮一松,耸拉着一张老脸深深叹了一口气,道:"这个平王,真是不容易"

  傅行仍是沉默寡言,只是平王一走他就咕噜咕噜喝了一整杯茶只有游我存露出一付神往神色道:"平王大有病梅之姿"

  贺明兰并不想搭他的话,只是听着柳白原道:"若说平王的身形风度,确与病梅相似"

  游我存点头道:"更有一点,体病而心神坚,难得"

  游我存这番话后来传到衡光那里,衡光很是喜欢,从此也有书中用病梅来代指平王,等等

  衡光让内阁去安抚监察司与六部,他自己却是要安抚一个更麻烦的人物——元嘉元嘉被封为贞王,很是高兴了几天,又忙着翻修自己的王府,因此虽然知道平王回京,却没放在心上

  等到听到平王入阁的消息,元嘉也是一阵糊涂,他不明白怎么衡光忽然就如此信赖起元平来他一糊涂,就冲到宫里去找衡光

  衡光却说:"你不是一向厌烦政务么,要是也想做事,朕这里还有几个空缺,正愁没人接手"元嘉却不被他糊弄过去,只问他朝中人才济济,为何对平王委以如此重任下面臣子想问而不敢这样问,元嘉仗着自己与皇上是亲兄弟,直接刨根问底

  衡光与他虚与委蛇几次,也不耐起来,只将他责骂一通,最后忍不住道:"你要还是这样,就别跟着秋猎了!省得朕心烦!"

  元嘉极是委屈,想到几个月前衡光还对自己十分温柔,如今却连原来许诺的秋猎都不带他去了,都是为了平王,不禁恨意顿生

  三秋时节,衡光北上围猎,既是游乐也是为了视察北方内阁五位丞相中平王与游我存随行元平不必说,游我存因与衡光年龄相仿,又风趣善谈,很让衡光喜爱

  一上了路衡光就召平王同车而乘,很是引人注目
  行到半路,游我存也偶尔一次被召到御辇上陪伴皇上说话解闷游我存上了车,就见平王与衡光比肩而坐,脚下铺着厚毛毯,窗边燃着鸡骨香,车厢中暖意融融

  游我存说些一路上有趣见闻,他又善模仿,学乡下老妪骂街,口音声调惟妙惟肖,逗得衡光平王都抚掌而笑衡光笑骂:"真是个活宝,你这样的状元朕还是头一次见到,要是天下的儒生都同你一个德行,可不是要糟糕"元平插话:"都像游大人这样才好,仁人志士唱念坐打样样拿得起放得下,宵小也无从接近皇上了"衡光只笑:"你这话岂不是在骂游卿状类宵小?忒不厚道"

  游我存十分醒利,原先还只是几分揣测怀疑,看到眼前情形,心中终于认定了两人关系不寻常他一边想着从前怎么不知道衡光还好男风,一边已经揣摩着怎么迎平王欢心了正好衡光又问他是不是还钻研过易经,游我存正指着这个招摇,忙掏了钱币出来要帮平王算上一卦

  元平只笑笑,握了钱币随意往小几上一扔游我存装模做样看了片刻道:"无平不陂,无往不复,艰贞无咎"这个是苦尽甘来的意思,正是最贴合平王眼下的情形

  待得游我存下了车,车中复又只剩下两人,衡光才对元平道:"愿赌服输"元平无奈,只好靠过去,让他好一番吮吻两个人都吻到气喘吁吁才分开,衡光搂着元平道:"我就赌他会看出来苗头,还会尽力拍你马屁罢这个人精明得很,你与他小心相处"

  元平道:"这是自然不过我瞧皇上对他那一套受用得很,还以为皇上松了戒心呢"衡光道:"受用归受用,戒心是不可失的"
  两人又将内阁中其他人一番评论,各人该怎么用怎么制约都一条条掰开了说
  元平说着说着就在他怀里睡了过去衡光只握了他的手,一根一根手指轻轻摸着,在心里道,要真正苦尽甘来哪里这般容易

  等衡光到了猎场三天后,元嘉也跟着到了,他本来赌气呆在京中,想着干脆不去了结果安乐公主去他那里把他好好说了一顿,才把他说了过来

  德玄暴毙的时候,安乐很是伤心了一阵,她与父母感情深厚,出嫁之后并不能常常陪伴左右已甚为遗憾,没想到连德玄最后一面也没见到更叫她伤心的是有些风言风语说德玄死因不明,她起初也是想找衡光质问,但后来冷静下来,也只好不了了之

  安乐只对元嘉说:"我不晓得你与皇上闹什么,无论如何,你要去好好跟皇上认个错"

  元嘉不从,道:"我没错,怎么认?"

  安乐叹道:"你没错,难道还会是皇上错了么?幼嘉,你要记着姐姐这句话,你们既是兄弟,更是君臣君为臣纲……"

  元嘉断喝一声:"别说了!"
  当日德玄逼迫他做那龌龊之事,也是这样说的"你我虽是父子,更是君臣……"

  安乐见他神色扭曲,心下讶然元嘉已倒地哀泣:"大哥……大哥不会那样对我大哥不会用君臣来压我……一定不会……"

  安乐忙将他搂在怀中,不敢再说严厉话,只好软言劝慰:"不会不会,一定不会所以幼嘉更要好好听话,做个好弟弟啊"

  与安乐公主这一番交谈之后,元嘉便在京中呆不住了,急急忙忙赶去了围场

  正式的围猎还没开始,衡光头几天都在接见北方几个部族的首领贵族北方几个大市都开了边商,很是和睦,但若遇到年成不好的时候,一些部族也会干些入城抢劫的勾当,朝廷对此很是头痛
  衡光还是储君时候就常常亲力亲为巡视北方几个重镇,如今他初登大宝,更是要求一个稳字,因此借着秋猎来好好笼络部族首领

  这日衡光宴请完几个族长,刚回到行宫住处,如喜就来禀报,说贞王已经赶来了,请示衡光见不见衡光有心再晾晾元嘉,便道:"朕今日乏了,他也是才到,叫他好好休息休息"
  如喜应了旨而去

  衡光入得屋,就见元平正撑着头倚在炕上看那些族长们上的赞表,不由笑道:"这种东西有什么好看的,都是些千篇一律的歌功颂德,白损精神"

  元平一笑:"也不见得木河图部的头人萨尔林也送了赞表过来,很是表了一番忠心"

  衡光听得萨尔林的名字,道:"狼子野心"一边说着,一边坐上炕,将元平一双手捂在怀中又道:"我去年在黑河正好撞到他在那一带抢劫,临时起意打了个小围歼"元平道:"能在你手下脱逃,他也不简单哪"
  衡光默然,过了片刻道:"是我低估了他,没料到他居然跟罗刹有勾结,轻轻巧巧就流窜到罗刹国境了一击不成,反而打草惊蛇"

  元平道:"从前只道他干些不入流的勾当,没想到他连罗刹都有胆勾搭"

  衡光沉声道:"他这两年势力壮大不少,吞了周边四个小部,煽动本来好端端的牧民跟他去做流匪,还勾结了罗刹骑兵,建碉堡,倒卖火枪,抢劫来往茶商,把边界搞得乌烟瘴气我倒不知道他这上的是赞表还是战书了"

  元平见他神情高凛,心中已然颤动,道:"看来皇上对木河图一战是无可避免了,那臣弟只有一事相求"衡光听他说得郑重,已经猜到了,叹道:"你是不想我亲征吧"元平只答一个"是"字,斩钉截铁

  衡光知他心意,道:"好我应承你"说完还与元平击掌为誓元平见他如此果断,十分感动,击了掌也不放开衡光的手,十指交缠
  两人正是情浓时候,如喜又来报,说贞王一定要在今日见到皇上,眼下就在外面等候,说什么也不走

  元平听了只道:"皇上还是见见三弟吧,猎场外臣不少,要是他做出什么失仪举动就不好了"衡光也知这个弟弟一旦脾气发作起来不管天不管地,若真闹得丢面子就得不偿失了,便道:"让他进来吧"又对元平道:"你别出去了,好不容易在炕上坐暖和了"只叫人放下垂幕,自己下了炕,在外间等候元嘉

  元嘉见得衡光就扑在他身上哭得稀里哗啦他刚才听得衡光不愿见他,只觉浑身一时如坠冰窟一时又好似沸水煎滚,简直要发狂

  衡光只让他抱着腿哭了半晌,才道:"这会儿过来认错也不算太晚,以后朝堂上的事情,你只要跟着朕走便是照你这个性子,难免不被人利用了去,到时候挑拨了我们兄弟关系,你不好过,难道朕就很好过么"
  他一番话说得体恤,元嘉心里仍是发冷,虽然还是对平王的事情极是不满,也不由低声应道:"臣弟知错了,从此俯仰惟皇兄是从"

  衡光不禁微笑,道:"听你这么说,朕也高兴本来还想过几日再提,不如现在就告诉你吧,朕已经应了与黑布尼联姻,让你娶黑布尼的女儿为妻"

  不光元嘉惊得目瞪口呆,就连里间的元平听得此话,也不由一惊
  第十章

  黑布尼是北方的大部族头领,一提出联姻衡光就答应了正好元嘉此时向他示软,衡光便顺势压下来,让他不得不点头同意
  待得被一闷棍敲得晕晕乎乎的元嘉离开,元平也趿着鞋下了炕衡光看他面沉如水,只问他为何不乐

  元平叹:"我只是看着元嘉如提线木偶一般,喜乐忧惧皆被皇上操纵,不由物伤其类"衡光不禁发笑,拉住他的手道:"我待你的心思,你当明了"
  元平反握了一下衡光的手:"我明了"
  衡光道:"你要真明了,就不该说什么物伤其类"

  两人一齐换了衣服去骑马
  秋日时分,衡光与元平并驾而行,极目远眺,只见天蓝如洗,风过之处,白草如折如浪两人心中都有所思,被萧瑟秋风一番涤荡,正是直抒胸臆的好时候

  元平想到当日还在荒山上守祖陵的时候,日夜盼望着能再见元潜一面,最难熬的时候想的也是哪怕死了也要在死前再看一眼元潜;待他从陕西回京,大有劫后余生之感,又想到若自己真死在山中,也只有一件事情可懊悔,便是从不曾向元潜剖白心意,念及此处,元平向衡光问道:"皇上便是像对元嘉那样对我,我也是毫无怨言的在回京路上的时候我已经下了决心无论皇上对我是什么心思,我只愿将心肝肺腑全都献出来,皇上就是拿来煎炸蒸煮,我也愿意承受,只要能让皇上明了我的情意便好"

  他何曾说过这番激烈赤/裸的话,说完时候胸口起伏不已秋凉霜重,他脸上仍是一片红热

  衡光听他此言,道:"我们却是想到一处去了等你回来的时候我就想了,万一你怨我恨我,不愿爱我,我该如何,反复思量也只恨不得把心掏出来给你"

  他不再看向元平,只望向那一片广阔天地,道:"心是挖不出来的我只好给你另一样东西作凭信了……"

  元平已然知晓他的意思,只觉得心神激荡,想阻他说出来,却被无形的声气压制,一个字也吐不出

  衡光抬起手,扬鞭虚指,仿佛盘古划天分地

  "……便是这江山朕的江山,便是你的江山"

  秋风猎猎之中,衡光一言宛如有千均之重,元平只觉天旋地转,仿佛下一瞬就要从马上栽倒
  他本该就顺着势头滚到马下,然后跪在衡光面前拼死推辞
  与帝王共享江山,无异于引刀向颈

  但元平稳稳地坐在那里
  他说:"好"
  有一团火,灼烧着他的心,让他听从自己的心意,说出这一个好字他想与他站在一处,既不比他高,也不比他矮

  衡光微笑:"这下,你才算真明了了我的心意"
  第十一章

  十月中,衡光回京贞王迎娶黑布尼氏的事情立刻开始操办起来

  京中名流对这桩婚事都议论纷纷,大抵是说贞王与圣上一母同胞,又出了名的风流美貌,如此人上之人娶不开化之地的女子为妃,着实是委屈了又传贞王一回到京中就一直称病闭门谢客,从前交游甚深的几家豪门子弟也都一概不见

  衡光知他是心里不舒服,也不去理会他,只叫安乐公主时常过去走动,他与元平正好乐得清净

  元平仍是住在原来的平王府
  他刚回来的时候只大概拾掇了一下,趁着秋猎一个多月正好又是一番修缮愁鱼知他向来厌恶繁琐装饰,因此修缮之后仍是如同原来一般简净元平回来之后看了很是满意,只对愁鱼道:"这几年着实辛苦你了,若不是跟着我你也不至于吃这么多苦,难为你还这般侍奉我"

  愁鱼听得此言,已是两眼微湿三年前平王一被发配,府上的下人也都遣散了,只剩下她跟几个没处去的老太监还守在这里,她家人也劝她早点嫁了,她偏不听从,一定要等平王回来如此守着空落落的王府三年,总算把平王盼回来了
  只是愁鱼本就比元平大一岁,如今已经二十四岁了,这个年纪尚未婚嫁的女子也是少数,愁鱼自己也有打算,想着就在王府内的小厮中招个女婿,将来夫妇俩做事也好互相照料

  元平又道:"我这身边,大概再寻不着有你这样忠心的了"愁鱼含泪道:"王爷如此说,愁鱼更要一辈子留在王爷身边了"元平摇头道:"女子还是安安稳稳成家的好,你留在我身边,我也给不了你名分"愁鱼急忙跪道:"若求名分早就求了,何必等到今天"

  元平伸手将她扶起,让她坐在自己身边,道:"你一辈子留在我身边,不过是照顾照顾我的起居,说到底还是在这院子打转罢了若你是男子我定会放你到外面去做官,才是用到点子上既然你为女子,也不是没有办法在外面为我所用,你可愿意?"

  愁鱼聪慧,立刻就明白了几分,道:"只要能侍奉王爷"

  元平笑道:"好那我便告诉你,我与皇上已经为了你点了个夫婿,过些日子便来这里把你抬走"

  愁鱼问:"夫婿是哪一位?"

  元平道:"魏效春将军魏将军的正室去年春天殁了,如今是抬你去做续弦"

  愁鱼愣到说不出话来
  魏家是名门世家,愁鱼还是小丫头的时候,就听说过无数遍魏豪将军追随太祖皇帝打天下的故事,真是做梦也想不到自己有嫁到魏家的一天

  她只颤声道:"可我家只是平头百姓,门不当户不对……"元平见她又欢喜又害怕的样子,叹道:"将来你有了儿子,便是封你诰命也不成问题"

  主仆两人相对无言片刻,愁鱼终是捂着脸哭泣起来,一边哭一边道:"奴婢就是嫁到了魏家,也仍是王爷的人,决不枉费王爷的苦心"

  话说魏效春这边,衡光说要给他做门亲事的时候,他还当是要把哪个宗室公主指给自己,没料想衡光却叫他娶个王府上的丫头魏效春心中虽然别扭,但他知衡光这样做自然是有用意,只好答应待魏效春回家禀了自家老爷子,又说要简办的时候,老爷子不答应了,道:"痴儿皇上这是明着用你抬平王呢,还简办?当然要大办特办了何况这女子将来便是我家嫡曾孙的母亲了,太寒酸了怎么行"
  原来魏效春的正室只生了两个女儿,魏老爷子一直为这事耿耿与怀,如今听说皇上亲自拉了红线,也不管愁鱼身份低微,只觉满意

  过了半个月,魏家就来了花轿把愁鱼抬走了,虽然是续弦却是做足了排场,从平王府抬到魏家一路上很是热闹了一番宫中如喜跑了一趟,传了衡光的旨意加了魏效春太子少保的衔
  一时间京中把贞王的婚事都忘在一边,议论的都是皇上都如此赏脸,魏家花了这么大阵仗,娶的却不过是平王府上原来的一个侍女
  到了这个时候,朝中才渐渐明白过来了,平王确实不简单
  魏效春起初不喜愁鱼出身低微;后来见愁鱼容貌娟好,举止端方,性子既不骄纵又不迂腐,也渐渐满意起来虽然夫妇之间并无多少缱绻爱恋,但过得相敬如宾,十分和睦,这都是后话了

  但是当时魏家娶平王侍女为正室确实引得震动不小,就连后宫中也有所议论

  过了两日,贺皇后召了贺丞相进宫
  贺皇后已经有了八个月身孕,即将临盆,贺明兰进了宫,隔着珠帘隐约见她体态臃肿,却仍是华服肃整,坐于榻上,不由劝她此时应该卧床静养,何必劳神言语之中似乎颇怪贺千秋不该多事召他进宫
  他不说此话还好,一说及此,倒把贺千秋的怒火引起来了——已经到了这个时候了,贺明兰依然一副神游天外的模样,整天公务繁忙也不知道都是为何而忙,贺千秋只恨不得将手边如意砸到贺明兰头上,砸个窟窿瞧瞧里面都装了些什么,怎么当了丞相之后越发迂了

  贺明兰尚不自知自己妹妹心中所想,仍是絮絮谈些惜身之道他怎会想到妹妹入宫虽才四年时间,已是历练得满腹算计

  贺千秋瞧自己不把话挑明了说,贺明兰是不会明白了,只好强压着怒气问到:"近来兄长与平王之间可有走动?"
  贺明兰不明妹妹何以突然问到这个,如实回答:"臣与平王无甚私交,都是公务上来往而已"

  贺千秋柔声道:"平王本就是我们表兄弟,又是我的小叔,本就是一家人,兼之如今冤情已白,与兄长同朝为官,该极亲密才对,兄长为何不多走动?"她听贺明兰不出声,又说:"平王如今深得皇上宠信,兄长若能与平王交好,大有裨益"

  贺明兰只觉此话十分刺耳,道:"皇后掌后宫事宜已经劳烦不已,何必再过问这些"

  贺千秋见他仍是如此顽固,只在心中冷笑数声
  她在宫中能与魏妃互相较量能不分上下,还不是皆以各自娘家为后盾

  贺明兰见她似乎已经无话可说,便起身告退
  贺千秋见他快要退出门外,只幽幽道:"魏妃膝下已有两位皇子,我这才是头一胎……"

  贺明兰站定,不明所以

  贺千秋的声音愈加幽咽:"也不知道皇上对储君一事是何想法……"

  贺明兰如遭雷击,这才明白妹妹把自己召来,又要他与平王走动的用意原来贺千秋是想要他拉拢平王,好为立储做准备他确实一直埋首事务,竟把这种事情给忘记了,可就算此刻贺千秋已经挑明,他也无法做答,只能落荒而逃

  过了两日,贺明兰便着人去平王府上送了名帖,邀他私下小聚两次平王都在宫中,名帖被退了回去白天时候,平王也时常只在乾清宫里,很少到文华殿走一趟,即使去了,贺明兰也不好意思众目睽睽之下约他
  这日找了个机会,贺明兰请平王去看一看前朝史书的编纂,才得了机会与他私话

  平王听了他的话,却道:"你我俱是丞相,若是公事,便在文华殿谈好了……至于其他,我到底是李家子孙,还是做个孤王的好"说话仍是轻缓,却有一股不容置喙的气度贺明兰看他目光幽深,笔直地看向自己,竟被震慑得一个不字都说不出来

  再过几日便将冬至,京中已经落了两日雪恰逢旬休,处处都是携美赏雪的名流高官

  元平畏寒,并未外出,坐在家中暖阁内,将衡光送来的佳酿放在滚水中温了慢慢饮
  正一边饮酒一边赏雪的时候,忽然小太监云石进来报,说贺丞相又来送帖子了,这次是贺大人自己亲自来的

  游我存正坐在一边抚古琴,只按了琴弦,看向平王

  元平轻声道:"我今日身体不适,不见外客"又转对游我存道:"石州调未免太悲,换一首吧"第十二章

  冬至日大祭

  大祭之后衡光设家宴宴请宗室皇亲
  一个多月没出过府的元嘉终于不得不出来了人人见了他的模样都大吃一惊,整个人都虚胖浮肿了一大圈,胡子长得又长又乱,面色晦暗,哪里还有一点俊美仪态明眼人一眼便看得出来这一个多月来贞王定是昏天暗地放纵口腹声色之欲

  衡光见了他这个样子不由叹气平王却是一副平静模样,似乎全不在意

  宴席过半的时候平王就退席了,到偏殿暖阁内休息

  元平正卧在炕上,忽然听得有脚步声,听着却不是衡光,他张眼一瞧,元嘉正站在那里定定地看着他

  元平道:"三弟,过来坐"

  元嘉在他对面坐了,仍是看着他,过了好半天,轻声道:"父皇跟母后死了,你很舒心吧?"

  元平抿紧了嘴唇,并不回答他

  元嘉也并不等他回答,径自又道:"瞧见我这副样子,你也很舒心吧?"

  元平忽然开口:"要别人可怜你,你很舒心么?"

  元嘉瞪着他

  元平道:"先皇初登大宝时连诛四王毒鸩瑞王,瑞王妃,瑞王世子,庶子六人殉葬;察齐王谋逆,齐王被围射于府中,妻子十余人皆不能幸免;流放豫王至云南,豫王病死途中……"
  他顿了顿,依然轻声道:"囚平王,平王自尽"

  元平看着元嘉,道:"想想先皇做法,再看看如今皇上,你当知足"

  元嘉的眼睛红了
  他猛扑上去掐住元平的脖子,他死命掐下去,只想这样掐死元平……

  内室中只有两个小宫女在,力气均不足,哪里制止得了已然发狂的元嘉,只好不顾规矩,一边拉扯,一边大声呼救,立刻涌进来四五个太监,七手八脚拖的拖拉的拉,偏偏元嘉已经恨到迷了心窍,发了十分狠劲,身子已经被拖得八丈远,手指还深掐着元平脖子,众人唬得不行,又死命掰开他的手指
  元平已经晕了过去,周围慌成一片,忙着给他掐人中,还有急忙奔出去叫太医的更有已经吓坏的了,一溜烟跑去报到衡光那里了

  衡光一听之下就变了颜色,放下酒杯时候酒洒了一半,一言不发就起身去了偏殿

  元嘉正呆呆坐在那里所有的宫女太监都围着平王打转,没有人敢招惹他

  见得衡光大步走来,元嘉不由一跪,道:"大哥……"

  衡光却一眼都不看他,笔直越过他,直往元平身边而去
  元平已经转醒了,正咳嗽连连衡光扶他靠在自己身上,握着他的手,满面严肃太医切了脉,道是无大碍,开了外敷的药衡光这才道:"出去"

  一屋人顿时无声地退了出去,只剩下兄弟三人衡光这才看向元嘉元嘉只觉得那目光虽然看向自己,但暗而无光,仿佛视线根本没有落在自己身上

  "出去"衡光又说了一遍元嘉这才明白过来,忽然流着泪,对衡光一拜,然后转身而去

  元平已经缓了过来,将方才的事情原原本本说了衡光皱眉道:"你何苦惹他"

  元平道:"你又何苦做样子哄他我瞧他心里其实明白他与你已是君臣分明,只是忍耐不住向你耍小性子……"

  两人都缄默不语元平歇口气,又道:"他作践自己来要你哄他,养成了习惯可怎么行我只是没想到他如今性子这般暴戾"

  衡光道:"有件事,你原是不知的"这才将德玄对元嘉行苟且之事说了出来,又道:"是我疏忽了他从前虽然娇纵,但也不曾像如今这般喜怒无常"

  元平默然衡光又劝抚他一番,见他脖子上一片青紫,帮他擦了药,之后才从暖阁中出来

  元嘉跪在外面等着衡光

  衡光走到他面前,道:"这次没有酿成大祸,朕也不将你交刑部只是从今日起到黑布尼氏抵京这三个月,你在家闭门思过,不准在家胡吃海喝,不准昼夜耽于声色,朕会派慈舟大师去给你讲佛法,好好给你整一整心性"

  元嘉只觉得做了一场又累又长的梦,含泪道:"谢皇上"

  贞王在冬至夜的胡乱作为知晓的人并不多,后来外臣即使听到什么风声也只做不知,毕竟贞王与黑布尼氏的联姻近在眼前,当力免横生枝节

  只是后宫当夜却传得沸沸扬扬,几经转口,竟传成了"贞王手刃平王,血溅五尺",却因此引得一件大事——贺皇后听了谣言,惊吓激荡之下竟然早产了

  贺皇后阵痛生产的时候,衡光已与元平睡下了,但皇后生育,毕竟不同一般妃嫔,如喜仍是去请了衡光起身衡光匆忙起身更衣元平睡眠浅,也被惊醒了,含糊问道:"皇后已经生了?"

  如喜道:"回王爷,还没,羊水破了一刻工夫"

  元平道:"那还有好一阵子"

  衡光方才一听皇后生产一阵紧张,听了元平的话才说:"是了才破了一刻你就跑过来,出了什么事?"他也不是第一次做父亲了,前几次都是等了半天才等到孩子出生

  如喜回答:"皇后……使不上劲,但又不像难产症状,太医正商量要不要用药催生"

  衡光道:"快去传,当用药就快用药,不要耽搁"待如喜去传旨,他对元平道:"我去外间看折子,你再睡一会儿"元平握着他的手:"已经被吵醒了,你便在这里陪我说说话罢"
  衡光此时心绪难宁,正好也想有人相伴说了要说话,可两人都觉这一夜竟出了这么多事情,一时凝滞,不知说什么好

  衡光不说话,光是坐在元平身边,用手指一遍遍梳理元平已经长及颈的头发元平忽然道:"我方才想到我生母贺氏是在如今东四街牌楼那边生的我,前些年我还不时过去走走"衡光道:"我知道,从前常常说起,平王妃借路边住家生下小世子,在当时颇轰动,听年纪大的说,当时房子周围围得水泄不通,宫里的太医都挤不进去,叫了一队巡卫才维持了场面,平王妃着实不容易……"

  两人说会陈年旧事,才觉得心里松懈了些

  正在这时候,如喜又过来,一脸苦闷神色,向衡光禀道:"皇后不肯用催产药,也不愿意使力,说不要早产……"

  衡光道:"荒谬羊水都破了,不想早产也得早产了"

  如喜嗫嚅:"皇后说……小皇子当出生在衡光初年才吉利……"原来贺皇后按日子是在衡光元年正月里生产,没想到却提早了,落在德玄末年,心里十分不甘

  听得如此荒唐理由,饶是衡光向来气度非凡,也忍不住咆哮:"叫她立刻生!若孩子出了事朕今日就废了她!"

  如喜就等衡光这道死命令,马上传了过去贺皇后已经跟一群太医耗得精疲力尽,皇上口谕一到,她只好任太医摆布坤宁宫内一片人仰马翻,直到凌晨时分,贺皇后终于生下了一个男婴

  一听到是男孩,贺千秋所有的不快都烟消云散了,高兴得呜呜哭泣,汗水泪水一起流了下来她身边的侍女一边为她擦拭,一边提醒道:"娘娘要不要送个信到贺大人那里?"贺千秋忙唤银姬:"你快领块牌子出宫,到我哥哥那里……"她此刻想到贺明兰与家中众人听到喜讯时候的模样,只觉得满心喜悦,顷刻就把衡光威胁要废她的话抛到九霄云外了

  好在衡光听得母子平安的消息怒气也消了大半,不再追究

  元平已经撑不住睡过去了,听得说话声,睁眼问:"没事了?"衡光握着他的手,低声在他耳边道:"我儿子便是你儿子,你来给孩子取名罢"

  元平回绝:"这等大事还是留给你"见衡光面有扫兴之色,又道:"不过方才我就想了,这孩子是冬至夜里来的,乳名就用冬郎好了"衡光念了两遍冬郎,很是喜欢

  第二日宫中就分了赏赐给百官衡光单独召了贺明兰前去叙话贺明兰事务繁忙,兼之示好连连被平王所拒,只觉每日都喘不过气来,听得贺千秋平安产下一子,顿感欣慰,想着衡光也应该十分喜悦

  这般想着,贺明兰去见衡光的时候满心轻松欢喜,没料想衡光仍是平常模样,没有特别高兴的样子,甚至还有几分生疏冷淡
  说了些场面话之后,衡光话锋一转,道:"贺相大概还不知道昨天夜里的事情罢"说着便看向如喜,如喜便将贺皇后拒生一事说了个大概

  贺明兰光是听如喜讲述,已是微微发抖,跪在衡光面前,无法抬头

  衡光看他这般形容,忍不住叹道:"你跟千秋的性子调转一番该多好"

  贺明兰在宫里受了气,回去之后坐在书房中也没心绪做正事,想了想,叫人把大儿子找来,说要检查他的功课

  家人见贺明兰高高兴兴进宫,回来却灰头土脸,忙嘱咐小鹤儿别惹老爷生气小鹤儿苦着一张脸,他还不满十岁,正是贪玩年纪,贺明兰自从任了丞相就没工夫来管束他,他这半年功课做得是一塌糊涂

  待到了书房里,小鹤儿看着父亲冷若冰霜的脸,哆哆嗦嗦把功课本子呈上去

  贺明兰一页一页翻过去前面几张写得还算工整,再翻几张马马虎虎,再往后面分明换了个笔迹,也不知道是找的那个堂兄堂姐代写的,最后几页干脆开了天窗,还随便画了些涂鸦在上面,几只单脚而立的白鹳倒是画得有几分神采

  贺明兰看着儿子,深深地叹了口气,说:"过来"

  小鹤儿以为要挨板子了,定在离他爹八丈远的地方,贴着书柜不肯挪地方

  贺明兰又叹气,说:"我不打你,你过来"

  小鹤儿半信半疑地磨到贺明兰面前,却见贺明兰一抬手,他以为要被打,猛地捂着头一蹲,谁知并没有巴掌落下来贺明兰伸手把他抱起来,放在自己腿上坐好父子俩几个月都没好好说过话了,两个人大眼瞪小眼看了半天,小鹤儿忽然伸手摸了摸贺明兰的鬓角:"爹,你生白头发了"

  贺明兰忍不住笑了:"我老了"小鹤儿一见他笑,也松了口气,又想了想,说:"过完年爹才三十六岁,不老"

  与小鹤儿说了会话,贺明兰才觉得心里不再慌得紧了,摸着小鹤儿的头发,道:"皇后生下了小皇子你知道了吧?"小鹤儿点点头:"小姑姑生的儿子,是我的小表弟"贺明兰一听到"小表弟"三字,瞬间只觉在哪里听过,他也没有细想,接着说:"皇后很想念你皇上体恤,今天下了旨,新春的时候让我带你进宫去探望,你就可以见到小皇子了"

  小鹤儿却只哼了一声贺明兰奇怪:"你不是老吵着要跟我进宫吗?怎么真要进宫就怯了?"小鹤儿急道:"才不是怯了……是……小姑姑不会再骂爹了吧?"

  贺明兰一怔,苦笑:"不会了"

  小鹤儿这才高兴起来
  贺明兰又对他讲了些宫中规矩,最后才道:"我不能时刻看着你,管得了一时管不了一世……"说到此处又是一声叹息

  小鹤儿虽然年幼,尚不通达世情,但也分明觉察到其中悲戚,只觉得难过,将脑袋贴在贺明兰胸前,低低道:"爹爹,爹爹,别难过"

  到了新春时候,贺明兰领了儿子进宫,先去看望了贺皇后与冬郎

  冬郎因是早产儿,比一般婴儿体形更小小鹤儿瞪着眼睛看着冬郎,喃喃道:"他的手指像豆子一样……"看着宫女给冬郎换尿布,不禁道:"那里也像豆子一样……好小好小,真是男孩吗?"
  逗得银姬直抿着嘴笑小鹤儿认得她,心道上次小姑姑派来骂爹的就是这个姑姑

  银姬不知道他在想什么,笑道:"小皇子当然是男孩了若是女孩,那将来说不准就是公子的媳妇了!"小鹤儿在家中也经常被打趣,听长辈说要把哪个小表妹小表姐许给他,早就练出了厚脸皮,一扬头道:"我才不稀罕!"

  贺明兰领着小鹤儿从坤宁宫出来,又往乾清宫去见衡光

  衡光正与元平趴在炕桌上玩叶子戏,听得通传只心不在焉道:"让他们进来"元平扔了牌道:"见人要紧,不玩了"衡光正玩到兴头上,眼看就要赢了,急道:"你是要输了耍赖皮!"元平被他识破,干脆一赖到底:"我牌都撒了,这把不算"
  两人拉拉扯扯间不由都大笑起来

  直到贺家父子进来了,衡光还止不住笑意贺明兰见衡光心绪极好的模样,也不由放松几分,分别向衡光与平王行了礼

  小鹤儿第一次见到衡光,但是并不害怕,他只觉得面前的男人笑容明亮好看

  "贺容予见过皇上!见过平王!万物咸新,谨贺春禧!"

  小鹤儿声音清脆响亮,说话干脆,没有一点小家子气,很对衡光心意,衡光不由多看他两眼,对他道:"以后若我们私下见到,你便叫我皇姑父罢"小鹤儿应了是,又看向平王,叫道:"皇表叔!"

  他这一叫,几人俱是十分意外元平看向贺明兰,贺明兰也是一脸惊讶

  元平便问小鹤儿:"你怎知我是你表叔?"

  小鹤儿老实答道:"我看过家谱表叔的母亲贺氏讳婕,是我爷爷贺氏讳鸿的妹妹"

  贺明兰手心都出汗了,他早嘱咐好小鹤儿不要多话,没想到竟惹出这么多话来

  元平听了,将小鹤儿搂在怀中,道:"是了,说得一点也没错,果然是个聪敏伶俐的好孩子"小鹤儿见他容貌虽好却面色苍白,心里不由生了亲近之意,也就依偎在元平怀里,与元平说起话来
  小鹤儿说话间瞥了两眼桌上的叶子牌——宫制叶子牌的精美自然不是外面所能相比,元平见状便吩咐太监取一副新的送给他衡光又另外赏赐了许多东西

  待得贺家父子告退的时候,元平对小鹤儿道:"我府上一个小孩都没有,怪孤单的,你常常来陪我好不好?"他此话一出,不仅贺明兰大是意外,就连衡光也觉脸上有点挂不住

  小鹤儿却浑然不觉大人之间有什么不妥,高高兴兴道:"好"元平摸摸他的头:"想过去的时候就叫你父亲带你去"第十三章

  元平从前朝不保夕的时候,抱定了与贺家老死不相往来的想法待到他境遇翻天覆地,也没想过要与贺家如何亲近,这么多年下来,两家早行同陌路了

  小鹤儿着实是个意外之数小孩子不知利害算计,对笑报以笑,对恨报以恨元平被他真心诚意叫一声表叔,便不能拒绝那一点亲近

  此后贺明兰带着小鹤儿去平王府上几次,这才算是重新走动起来
  只是元平心里有分寸小鹤儿是小鹤儿,贺明兰是贺明兰无论贺明兰如何委婉提起立储,元平始终都不松口

  贺明兰当平王如此是不想卷入纷争,还有就是对当年的疏远心怀芥蒂贺明兰心中断定了原因,自然就要对症下药,要想让元平忘却当年恩怨,惟有不断亲近走动,努力修好

  只是元平的心思全然不是贺明兰揣测的一般

  二月底的时候宫里给冬郎办了百日宴
  贺千秋做月子的时候就发觉宫里有些不对劲魏妃一派竟然没趁她无力掌事的时候找麻烦,宫里风平浪静到诡异贺千秋可不觉得自己收拢的几个妃嫔能制得住魏妃待到筹办冬郎百日宴的时候,贺千秋才发现到底是为什么了

  "这是怎么回事?"贺千秋靠在高榻上,轻轻翻着宴席册子,"三十六道菜……你们这是在打发谁?"按照祖制,太子百日宴上该做一百道菜,冬郎并不是太子,但是毕竟是嫡长子,皇后若是坚持要按太子规制,也并非不可所以贺千秋一看到只有三十六道菜的时候,不由大怒

  主事太监连连磕头说了些讨饶话贺千秋听都不想听,只把那册子往他头上掷去,冷冷道:"别跟我废话我知道你还没那狗胆子,我要你说出来,到底是谁挑唆皇上削减规制的?"

  主事太监忙道:"并无人挑唆这次是皇上亲自下了旨要缩减,还说今后宫中都要减制"

  贺千秋玩着玉镯,银姬在她耳边道:"不如先算了吧,若是跟皇上起了冲突就不好了"千秋看了她一眼,沉思半晌,又对那太监问:"你在宫中多少年了?"

  "回娘娘,九年了"

  贺千秋换了副微笑面孔:"九年了嗯那也该捞得不少了"

  跪着的太监缩了缩肩膀

  贺千秋道:"一上来就拿我这个皇后下手,缩减用度若是皇上真下了决心整顿,那你们这些老鼠,可有藏身之处?若是皇上受人挑唆……我好歹是皇后,倒还有点办法让皇上回心转意……"

  这番话不过是一番试探而已,衡光决定了的事情,便是皇后也无力动摇但贺千秋跟在衡光身边几年,偷学了一点威严仪态那太监听了竟深信不疑,认真思量片刻,回答:"这事情若说是挑唆,还真有一个人"

  贺千秋在心中道,果然是魏香河那个贱妇么

  "……便是平王殿下"

  贺千秋一怔;"平王?"

  老太监一见皇后竟是懵然无知的样子,心中得了意,道:"说平王如今是皇上第一宠信之人也不为过"

  银姬见贺千秋默然不语,一副沉思模样,便道:"平王是皇上兄弟,多亲近些也是常理可平王怎会插手到后宫来呢,可见荒谬了"

  老太监答:"平王现在内阁中,确实是有权管制后宫花销的,只是若皇上不点头,也行不通这事情就是平王先在皇上那边提了的,官中给我们发来的文书上真真切切还盖着平王的官印哪"

  贺千秋轻声道:"他倒管得宽"

  老太监一不做二不休,心道要皇后是贺家的,说不定真能与平王抗衡,干脆把话全说开了

  "还有些事情,老奴不知该不该禀与娘娘……"

  贺千秋冷着脸,道:"说!"

  老太监便把平王时常留宿乾清宫的事情也说了,还说皇上给平王亲自侍奉汤药,跟太医学了几手按摩,也是为了好给平王缓解头痛之症,如此等等添油加醋一番描绘最后道:"总之这几个月来,人人都看在眼里,都被吓傻了乾清宫那边下了禁口令,可这种事那是禁口就能禁得了的呢,老奴这是拼着性命向皇后禀了实情……"

  贺千秋被他一番话说得心烦意乱,胡乱赏了些打发走了银姬忍着笑,捂着心口道:"我的老天,皇上这是疯了不成……"贺千秋瞪她一眼,满面阴郁

  等到百日宴那天,贺千秋一点也不把不满泄露半点,仍是一副端庄喜悦模样,就连魏妃附在她耳边出言讥讽,也未变一分颜色

  在家中老实呆了三个月的贞王元嘉露了面,却没在宫中多呆,只见了衡光就匆匆离开了元嘉这次样子比上次看上去好得多,须发整齐,体态清减,神态也不似原来那般飘忽不定了,多了几分沉稳,他本就生得一副好皮相,眉梢眼角再染上一点抑郁,更是宛如谪仙一路行过,不知看花了多少人的眼
  衡光也不强留他入宴,只握着他的手嘱咐了几句,就让他回去了

  待到宴罢去看戏的时候,衡光让元平坐了自己身边贺千秋与女眷坐在一处,远远看见了,只冷笑一声小太监把戏折子送过来让皇后选戏的时候,贺千秋翻也没翻,道:"唱《武家坡》罢"

  《武家坡》讲王宝钏在寒窑苦等薛平贵十八年,薛平贵娶了代战公主后又与王宝钏重逢,最终二女共侍一夫

  台上青衣唱得情意切切:"……呀!十八年老了王宝钏!"
  台下诸人各怀心思心思活络点的,都看出来这是皇后讽喻平王,再细细琢磨,便是骇人听闻的宫中丑事游我存抚着腰间玉坠,似笑非笑,在贺明兰耳边道:"贺大人,这样不大好罢?"
  贺明兰是个死心眼,茫然道:"什么不太好?"

  游我存轻声嗤笑,瞟了一眼戏台,道:"皇后这样与平王翻脸不太好呀"

  贺明兰惊得差点把茶杯摔了,阴晴不定瞧着游我存,半晌才道:"皇后怎么与平王翻脸了?"他心道,千秋前段时日还想着与平往交好,怎么会翻脸
  游我存不禁叹气,这位贺大人哪里都好,就是不开窍这点太讨厌"在下失言了,"游我存微微一笑,"不过贺大人若有用得上游某的地方,请尽管支使"
  贺明兰也不追问,只在心里愈加迷惑起来

  一场戏唱罢,贺千秋大大方方赏了扮王宝钏的青衣

  衡光在桌下捏了下元平的手,元平朗声道:"也赏"

  又听了一折,衡光就携了平王离席了贺千秋见两人离开,在心中暗骂一句一对贱人她又让银姬剥了许多松子,一边一个劲猛吃,一边看戏看得不亦乐乎

  衡光与元平回了乾清宫,把门一关,衡光就忍不住大笑起来,拉着元平的手,学戏中薛平贵唱道:"孤王有日登宝殿,封你昭阳掌正权……"元平无奈,道:"别让别人听去了,又是好一番编派"
  衡光趁势一把搂住他,低声道:"怕什么?嗯?怕什么?天下都是你我的,你在怕什么?"
  元平一双眸子黑黝黝的,直直地看着衡光,张了张口,用几不可闻的声音说:"你在怕?"

  衡光愣了愣,吻住元平的嘴唇
  然后两人青天白日便开始做那淫/糜情事只是衡光始终顾虑元平身体,并不进去,最后两人互相用嘴舒解了

  一齐将心里的乌杂气发泄了,两人躺于床上才好好说起了话
  衡光道:"我原就知这事情是瞒不住的,其实也并不想瞒不过哪个透了话到贺千秋那边,我还是要揪出来整治一番"

  元平听他说不想瞒,不由心中一痛,道:"我们到底是同姓兄弟……"
  本朝有龙阳之癖的皇帝并不少,但多数是养伶人或太监,一两个玩弄过臣子的都被骂成无道淫君衡光这般情形,古未有之,与同姓兄弟乱伦,又让情人掌握重权,一旦传开,逃不开口诛笔伐

  衡光笑道:"罢了,我从即位那日起就做不成尧舜了,多一个骂名也无所谓了"

  元平握着他的手道:"眼下还来得及……我放下权势,做个闲散王爷陪你,可好?没了权势碍一些人的眼,你也轻松些"

  衡光一声轻笑,翻身压住元平,低声道:"不用担心我你若没有权势护身,难保不被别人剥皮拆骨……若我哪一天有个万一,你一个人有半爿江山,至少可以自保……"

  元平拥着衡光,心里只想着若他有什么万一,自己也是不能独活的

  百日宴后不出两日,便有礼部官员上书请衡光立贺皇后所出的皇四子为太子,折子到了内阁,贺明兰大吃一惊,因上折请立的正是他的学生李涵此等大事他这个做老师的却一点风声都没听到,学生就直接把折子送上来了
  贺明兰扣下了这份折子,然后派人叫李涵到自己家中小聚晚间的时候李涵登门,还带了另外三个贺明兰的学生这四个人是同年同门,又志向相近,因此相互之间往来密切

  四个人在贺明兰面前一坐,喝了一口茶,李涵开门见山,道:"老师当趁着平王势力还不及壮大之时全力压制,否则将来不可设想这也是我们为何上书请皇上立储的原因"

  贺明兰立刻晕头转向,不知这几个学生怎么就对平王这么深仇大恨起来,面上还是保持平和神色,缓缓道:"同朝为臣,并不是要斗个你死我活,这点切记再者立储一事还需平王相助,怎么又能全力压制?"

  几人面面相觑,李涵开口道:"可是事到如今与平王修好已不可能,老师要眼睁睁看着平王坐大么?再者平王不过是……不过是以色惑主,肃肃庙堂之上怎容如此丑事!"说到此处已然气愤难平

  贺明兰脑子里还一团迷惑,又被"以色惑主"四个字惊得半天都说不出话来他本能觉得荒谬,却在电光火石之间醒悟许多事情都能够解释了衡光种种对平王的异常情状……他一直都看在眼里……

  定了定神,贺明兰强压着声音,道:"慢慢说,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们是怎么知道……皇上与平王之事的?"

  李涵道:"中宫殿下那里来的消息"原来贺皇后从此那日知道这桩秘密情事之后,就令人传了消息给礼部的李涵,并指使他尽快上书请立百日宴当天,贺皇后又演了一场借戏讽今,立时引得诸多揣测衡光虽能杀掉几个后宫中的太监,但消息已经外传,又无法捕风捉影,任意处置朝中官员

  李涵又道:"如今皇上专宠平王,不立储君,隐患无穷贺皇后那日点《武家坡》正是先发制人,不动声色将真相宣之于众人若皇上执迷不悟,我们惟有将此等丑事公之于天下,看皇上有何面目面对天下臣民!"

  贺明兰只觉得心中极乱,喝道:"放肆!"

  李涵不为所动,又道:"要说丑事先帝陵上黄土未干,死因成谜,皇上就与平王欢好,亲其肌肤,授其高位;对朝臣恬然而戏,将宗法视若无睹;四心何在?"

  贺明兰气得双手发抖李涵这番话里暗指衡光先弑父,后乱伦;孟子曾说人有恻隐,辞让,明是非,知羞耻四心,方有别于禽兽,李涵问衡光四心何在,却是说衡光状如禽兽贺明兰再不满衡光时候,也是饱含痛惜,何曾对衡光有过如此不敬的想法,听得李涵这番讽刺,早就肝胆欲裂,连呵斥都没了力气,只瘫软在椅子上泪流满面,喃喃道:"你们……你们……"

  李涵见老师气极,心下也有几分惭愧,转而安慰道:"学生也知道老师对皇上情意深厚,但如今皇上为平王所惑,已然迷失心智,惟有将平王压制下去,才能让皇上……"

  "你们这是要清君侧么?"贺明兰打断李涵,"说得好听,不过是为了自己的权势罢了……"

  李涵几人具是一愣贺明兰此时已经全然混乱,也不好再谈,过了片刻四人便告辞了

  贺明兰坐在书桌前,提笔想写点什么,手抖了半天,一个字也写不出,终是把笔一撂,伏案痛哭起来

  李涵几人出了贺府,又去了别处商谈片刻,认定贺明兰恐是无法引领,惟有继续为贺皇后马首是瞻

  内阁每过五日集会一次,互做咨询,处理难以统一意见的事务元平虽然常常不在文华阁办公,但每次集会不曾缺席

  这天元平照例要去集会,衡光瞧着小太监服侍元平更衣,一边道:"贺明兰今日说不定要找你茬,我陪你一起去如何?"元平垂着头,对小太监摆摆手,自己结好腰扣,道:"内阁集会,向来只有丞相参加,皇上若是去了,破了这个制度就不好了再说……贺明兰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

  衡光笑了出来:"对我倒忘了这人顶讲道理的"见元平已经披了大麾,他才忽然道:"我这几天在想着把三娘四娘过继给你"

  三娘四娘是衡光的一对双胞胎女儿,今年刚满五岁

  "你也知道吧,她们面貌一个模样,说话也常常异口同声,可爱极了,"衡光最喜欢这对小女儿,说起来也是笑容满面,"抱到你府上去养吧"

  元平也笑了笑,道:"再说吧"衡光问:"再说是什么意思?我若不是顾虑到眼下情形,早抱一个儿子给你了"

  自那日听元平说自己府上一个孩子都没有的话后,衡光心中就一直有根刺他从前是太子时候,心中纵然如何喜欢元平也不敢逾雷池半步,憋到如今就是恨不得把以前的都补偿回来但他私心里绝不愿元平娶妻生子,因此元平的子嗣便成了大问题

  元平知他心意,安抚道:"我晓得了……那等几天,我把府上安顿一番,便把三娘四娘接过去"

  衡光听他应允,这才放了心

  元平已经准备停当就要出门了,踌躇片刻,又回转身来,握了衡光的手,轻声道:"我那日只是那么随口一说罢了,逗小孩子的玩笑话,你不用放在心上我有你一人便足够了"衡光顿时心情说不出的舒畅,顺势将元平的手贴在唇上,过了半晌才放开,粲然一笑:"去吧"

  元平被他如此一吻,心中又多几分和暖

  待到乘着软轿到了文华阁,立刻就是一片肃杀元平不动声色,只坐下了捧着茶,听游我存与柳白原你来我往贺明兰脸色煞白的,倒比元平更像个病人,也是一言不发待游我存与柳白原议完江浙商会的事情,厅中骤然安静凝滞

  元平扫视一圈,目光终是落在贺明兰身上,轻声道:"若无事再议便散了吧"

  贺明兰这才如梦初醒,双手一颤,急忙道:"贺某有事想议"他拿了平王拟的后三宫缩减用度的折子过来,上面密密麻麻列了有一百多条,大到节庆祭祀,小到日常饭食,该缩减多少全都写明了

  "贺某想问殿下无故为何缩减后宫用度?"

  元平反问:"无故?"他眸如点漆,笔直看向贺明兰,缓缓道:"今年年内要做的几件大事,贺大人心中当有数一则要趁着夏秋之前休整京杭,淮水渠道;一则萨尔林以罗刹为靠山,侵扰北部,要在夏季之前用兵;一则是新帝初年,各国使节来贺,与各国使节交换文书;一则要重新统计人口,丈量土地……如此等等,数件大事,均需用钱……"

  贺明兰的脸已经红了

  元平接着道:"当初天下赋税减半三年,是贺大人的提议,皇上准了,如今也实行了天下臣民都欢喜,好得很不过国库中没有钱,国家不好做事既然不能开源,便只好节流了"

  元平咳嗽一声,又道:"再者……后宫的花费也实在不得了这事情小官小民不清楚,在座各位还不知道么先帝因专宠先皇后,致使皇后用度猛增,都快赶上皇帝用度了,这本就是异常,到了本朝就该恢复常态"

  贺明兰听到此处,联想到平王与衡光的关系,只觉脸上发烫,脱口道:"既然如此,平王还动用官中的钱买园子,又是何解?"

  元平一愣,然后坦然道:"不知道贺大人从何处听来的消息其中却有谬误,我买园子的钱并不是官中的,是皇上从的私库拨的"

  平王此话一出,几人都是一震对衡光与平王的关系心知肚明是一回事,当事之人坦然承认又是一回事贺明兰几乎要当场泪下,克制半天,才道:"在下明白了"

  元平轻舒一口气从文华阁回去时候他也不乘轿,只趁着暮春轻风,缓缓而行

  贺明兰黯然而回,才到家门口,小鹤儿就扑上来迎他,一边欢笑道:"今天银姬姑姑又接我进宫看小表弟啦!他今天能坐起来了!"贺明兰被那脆脆的小表弟激得一个发颤,忽然想起来了
  那是二十多年前,父母健在,贺家还没有被一而再再而三地抄家,仍然风光无限,他还是十一二岁的少年,跟着父亲一起去平王府……每个人都喜气洋洋……

  "来,抱抱他,他是你的小表弟"婴儿安然睡在他的怀抱里,不哭不闹

  他好奇地将脸贴在婴儿的额头上:"他真软"

  "我喜欢小表弟……"

  贺明兰站在夕阳里,牵着小鹤儿的手,颤着声音说:"喜欢的话,就要一直对他好……"第十四章

  礼部请立皇后嫡长子为太子的折子到了衡光那里,不日衡光就驳回了

  次日大朝会上,衡光说明了暂不立储的态度理由有三个,第一,自己还年轻,还不需要担心身后之事第二,如今四个皇子,最大的也才六岁,最小的冬郎刚满百日,尚看不出资质差别第三,皇子年幼而立,易被人迷惑利用

  衡光这三个理由中,一个字也没提到四皇子的嫡长子身份,众人也并不奇怪——本朝遵的是立嫡长子为储的规矩,不过真正嫡长子被立为储君,然后又安然成为皇帝的,只有二三人而已;多少皇帝都是废嫡长子改立自己宠爱的儿子若衡光从一开始就慎重考虑,免掉一场动荡闹剧也是好事
  再者,朝中也并不全是倒向贺皇后魏家势大,依附之人也不少;还有盘算着让自己家女儿入宫的;更有许多官员本就是只忠心于衡光,唯衡光是从,并无倾向

  贺千秋那里听了这个消息并不怎么吃惊,她心中有数,衡光若是想立冬郎为太子早就该透口风了如今只不过是把态度表明而已
  她从知道平王之事的时候心里就有一股直觉,如今衡光的态度仿佛更是证实了这种直觉——衡光心中所爱,唯有平王她在宫中数年,已经看得分明,衡光对身边女人,既不特别冷淡谁,也不特别宠爱谁,乍一看是多情模样,往深处咂摸却是无情滋味

  "皇上是想吊着我们呢……贺家也好,魏家也好,都是他的臣子,他心坎上只有平王……"贺千秋一面做着绣工,一面闲话

  贺明兰听得脸都白了,道:"流言岂能轻宣于口"他心里知道这事情是坐实了的,但讲起来总要留几分体面才好

  贺千秋嗤笑一声,停下针线,道:"如今这宫里也没几个人不知晓这事情了……哼,他们做得出,也该不怕人说才对兄长大概还不知道,那位已经三个月没召过宫人侍寝了——有头脸的妃嫔心里有数着呢,他虽然惜身,但也不是个寡欲的——平王却隔三岔五夜宿乾清宫,都这般明显了,也不差别人添油加醋了"

  贺明兰哪料想妹妹会忽然讲起这等秘事,听到衡光并不寡欲,手心竟汗津津的,半天才问:"千秋,你怨不怨?"若当日不是他执意要妹妹入宫,她如今也不至于对着一个对自己无甚情爱的丈夫
  贺千秋许久没听过哥哥唤她名字,一怔之后笑答:"有什么可怨的?我与他本就是无情人对无情人,各取所需罢了兄长才是,莫要怨怅……我能为贺家,为兄长争一点东西,心中很欢喜"
  贺明兰五味杂陈

  兄妹俩闲话片刻,贺千秋又说起了贞王大婚的事情原来黑布尼氏一行已经抵京,如今就住在宫中
  "虽说是番族,但无论容貌谈吐与我族并无差异,也让人放心……"

  三月下旬吉日一到,贞王便要迎娶黑布尼氏,衡光将亲自主婚,十分隆重

  元嘉起初对这桩婚姻十分震惊,也只是震惊而已,过了这几个月,震惊消散,心中对此事便麻木了他府上虽然蓄养了许多美伎,但从来没想过自己正室该是何模样,如今衡光指派给他一个,他受了便是
  到真与黑布尼氏见了面,也并无多少失落之情——他原本就无任何期望,那女子是美是丑都无所谓了

  婚礼前一晚,衡光把元嘉召了去

  说了些场面话之后,衡光问:"你可知我李家为什么要与黑布尼氏联姻?"

  元嘉轻声应了,他虽然无心朝政,但天生就长在这权力中心,想不明白都不可能,答道:"黑布尼是北方大部族,影响极大,当年边关交易也是他们促成的"

  衡光颔首:"还有,朕要对萨尔林用兵,若有黑布尼的助力可事半功倍但与黑布尼联姻之人必须是朕心腹之人,绝不可怀有二心"说到此处,衡光抚了抚元嘉的肩,道:"为难你了"

  元嘉微怔
  然后他笑了起来
  他容貌风流艳丽,这般凄然而笑,真是凑出了"凄艳"二字

  衡光似是已经习惯了元嘉情绪反复无常,也不以为忤,只是默然而对

  元嘉眼中慢慢泛起泪光:"大哥,若说我是你的心腹之人,那元平呢?大哥这般宠他信他,为何不让他去联姻?"

  衡光眸子中的光暗沉下来,缓缓道:"幼嘉,你是朕的嫡亲弟弟,只要你好好听话,朕可许你一世尊贵荣华"

  元嘉呆住了
  衡光既然能许他尊贵荣华,自然也能剥夺一切可衡光一个字也不说元平原来在衡光心中,他连与元平相比较的资格也没有
  他相信那些流言了

  元嘉眼前已经模糊一片了,可心里好象还蓄着那么多眼泪没有流出来
  抽噎了半天,他终于勉强低声说:"我不会再与平王作对了我不会了……"

  "大哥,大哥,"他轻唤两声,"你果然是,天生帝王"

  元嘉已经走了,衡光仍坐在那里沉思,连元平什么时候进来也不知道

  "皇上……"

  衡光惊醒过来,看到元平,他顿时心中一暖

  拖着元平的手,让他坐在自己身边,衡光低声笑了,如鹰似狼一般的阴鸷从眼中一闪而过:"元嘉刚才来过了,他竟然说我是天生帝王……"

  元平紧紧握着他的手:"他是怕了你明日他就要行婚礼了,心中多少不安……约莫从此只会更加怕你……这是好事,他越怕你越会守规矩,越守规矩,也越安全……"

  衡光靠着元平,心中阴霾渐渐驱除了,终是叹息一声:"有谁天生能为帝王,我倒想见识见识"元平见他怒意已平,这才放了心,笑道:"眼前现成一个摆着呢,快瞧瞧镜子"

  衡光被他调笑却不生气,捧着他脸问:"你眼前还是我眼前?"

  元平吃惊衡光趁他分神,在他唇上轻吻一下,道:"若当年老平王不是稍微懈怠了那么一下,如今这天下主人便是你了"

  若是旁人听到这两人胡言乱语早就该骇到晕厥了,这两人却是丝毫不觉有什么不妥元平接着衡光的话头道:"即便当年你我处境调换,今日我也会是这般亲你爱你,只愿你在我身边如此一想,无论你我谁为帝王,竟是没有什么分别"

  衡光抱着他,将头埋在他颈中,轻声笑道:"谢皇上恩宠"然后一边舔噬亲吻一边道:"当年太子时候……我每次见到你,都想这么做,可是不能……忍得都要发疯了……"

  元平侧过脸吻着他的耳垂,轻声回应:"我也是"

  "最想要的,不能碰,连心思都不能让人知晓……否则就会害死你……"
  "结果还是不能回护……让你被放三年……那三年里我的心每一天都是在火淬……在冰凿……"可笑人人都以为他是天之骄子,无所不能

  元平搂着他的腰,抚着他的背:"我知道,我全知道……"
  他心中早有一件事情想要衡光做,但总是开不了口,此时衡光真情吐露,正煽动了他,便缓缓开口道:"元潜,应我一件事"

  元平一时情动,伏在衡光耳边将自己的要求说了
  衡光不假思索,吻了吻元平的唇道:"你想怎么办就怎么办——权在你手上,我绝不会阻挠你"

  本朝每年都会征选三十到五十名适龄少女入宫,多是出身官宦诗礼之家,一入宫便有封号,供天子挑选享用每年秋季由礼部与内务府承办,因为去年正在国丧期,因此停办一次今年却是没有理由再拖了,秋季就要入宫,最迟到夏季也要开始准备了

  元平向衡光提出的便是这件事情由他来办

  衡光本就对各地选出的美人没什么兴致,这点倒是与他的父亲德玄如出一辙德玄专宠景后,每年的新人都是抛在宫中不闻不问,就算有个别费劲心思要得到宠幸的,也被景后治死了

  如今元平自然不能像景后当年那样行事,他既没那个心也没那个力但只要手中有权,想别的女人近不了衡光的身还是能够做到的

  见衡光一口就答应下来,元平心中喜悦,脸上也露了几分柔和轻松衡光一见他此种神色,便知他为此事思虑已久,当下心中就有些歉然,搂着元平,低声道:"我早该想到这一桩的……都按你的意思来吧,只要你高兴就好"
  元平任他搂着,一动不动
  衡光的声音愈加低沉:"我只要守着你一个就够了……"
  元平微微点了一下头,他相信此时此刻衡光的心意都是真的这便足够了

  到了五月时候,元平在京郊的园子也修好了
  这座园子便是衡光花体己钱给元平买下的其实这本就是老平王的一处产业,叫清晖园,只是当年老平王一死,就被德玄收回转而赐给一位老皇叔老皇叔这些年将这个园子断断续续扩建,翻新,投了不少钱下去,因此衡光也不好直接要回来,便花了十二万两银子,外加几块田产将园子买了下来

  买下来还不算了事从前老皇叔性喜奢华,将园子处处修得金光闪耀,不合元平偏好,衡光又特意派人过去整修前后耗费了约莫五十万两银子,又将园子扩大几分,因附近便是衡光在储君时候置办的翠浓苑,便干脆打通道路,将清晖园与翠浓苑连成一处,顿时将这个新园子变成了京郊第一大的园林清晖偏重水景,水路遍通全园;翠浓偏重山石,一年四季长青,如此一并,正是互相映衬,真成了四季美景看不足

  五月初新园子全部完工,元平给取了新名字,叫做春长苑衡光亲自题了匾额,还兴致勃勃写了三副楹联,他的字是在宫里天天对着名家真迹练出来的,又正经拜过本朝大书法家韩龄老先生为师,虽然够不上顶尖大手,但在皇帝堆里一比就是一等一的好了
  元平收了他的字样,道:"我还指望你多写几副,怎只写了三副?"
  衡光讪笑:"我写了几十张才挑出这三张看得过眼的……到底还是没有你写的好"元平的字是在荒山上悟出来的,骨骼奇硬,萧索肃杀,大有自成一派之风
  听到衡光这样说,元平摆手:"我的字煞气重,若是放在园子里,白显得不识风情,辜负春光"转身对如喜道:"去把皇上写的都取过来,给我慢慢挑选"如喜心中又不禁感叹,多少人求都求不来万岁一个字,平王连问都不问一声,轻飘飘一句话就抱走一捆;衡光还偏偏喜欢得不得了,平王越是逾矩,衡光越是高兴

  元平最终又挑了七副,凑了个整十衡光搂着他又是柔情蜜意一番言语正好又是晚膳时分,元平得了衡光的亲题,想着新园子建成,不久便可与衡光在那里消磨整个夏天……去年夏天他刚刚从山上下来……想到此处,元平不由心情大好,饮了两杯酒衡光看他高高兴兴的样子,便柔声道:"平君,等到月底天也热起来了,你便去新园子去消夏吧,比在宫中要自在舒服"

  元平停箸,凝视衡光
  这番话听着里头还有话——衡光似乎并不准备与他同去新园子消夏

  衡光偏过头去,道:"东北大军已经开战了朕准备下个月去沈阳坐镇"
  他这一句话并不是在商量,仅仅是告达而已

  元平点点头坐镇后方,勉强不算违背他曾经许下的不亲自上阵的诺言

  衡光也不再说什么,他不解释,也不再察看元平脸色两个人心平气和吃了饭,衡光便让如喜送元平出宫了

  如喜跟在衡光身边快二十年了,察言观色的功夫已经是炉火纯青,当然知道刚才衡光一说下月要去兰州,那一顿晚膳就变得郁闷至极如喜一边寻思,一边小心陪着元平说话,他心里向着衡光,便道:"皇上这两天为了北方战事吃也吃不香,睡也睡不安,也只有与殿下一起时候才有几分开怀神色"

  元平轻声道:"皇上的辛苦,我们这些常人又怎能知其中一二"话虽如此说着,他面上却仍是神色淡漠

  如喜忙顺着他的话头道:"殿下所言极是前年萨尔林跑了的时候,皇上从黑河回来一个多月都没缓过劲来,小人贴身照顾所以清楚些——那时候皇上满口都是溃疡,痛得连一点热汤水都吃不下去,又不肯用药,拖了月余才好"

  元平知道如喜嘴上说衡光辛苦,实际那意思却是说衡光对萨尔林一战如何看重
  念及此处,不禁莞尔:"你当我是因皇上不能陪我消夏所以生气?"
  说完也不待如喜回答,弯腰上轿

  如喜送了元平,回到衡光跟前衡光正站在窗前,观景不似观景,沉思不似沉思,倒像是在发呆

  "他走了?"语气也带了三分垂头丧气

  如喜便将刚才与平王的对话都一一说了,最终道:"小人多嘴了"

  衡光只叹了口气:"我知他为何发怒,却无法可解"

  元平一回到府上,就叫下面人把三娘四娘抱过来这对小姐妹刚过继过来还不满半个月,元平一得了空都会陪她们玩

  三娘四娘才五岁,说话还说不利索,却把自己父皇的样子记得牢牢的,皆因从前衡光太过宠爱

  "父皇……"

  元平纠正:"是父王"

  "父皇……"

  元平好笑:"父王……"纠正几遍之后,三娘忽然放声大哭:"我要父皇!我要父皇!不要父王……"她一哭,四娘马上也跟着哇哇大哭,把元平吓了一跳,忙哄道:"不哭不哭,明日就带你们去见父皇"
  两个小孩子这才露了笑颜,又腻在元平身边,玩起雕金镶玉象牙背的小弓,一边玩一边吃元平喂到嘴边的果子

  次日元平果然带着两个小孩进宫了
  衡光见到心爱的女儿自然十分高兴,一手抱了一个,问她们乖不乖,听不听父王的话

  三娘嫩声嫩气道:"我要父皇,不要父王"

  四娘也应声道:"赵嬷嬷说我们是公主,跟着父王就是郡主,我们不要做郡主"

  衡光听了又好气又好笑,对着两个女儿各亲一口,道:"好姑娘,不愧是朕的女儿仔细听好了,父皇还是父皇,你们也还是公主,不过是多一个父王来疼你们,不好么?"

  三娘四娘最听衡光的话,被衡光这么一哄,立刻眉开眼笑

  衡光又赏赐了许多东西,然后让如礼领着她们去后宫看望生母周昭仪去

  待三娘四娘一走,元平便道:"哪有王爷的女儿还封号公主的,胡来"衡光笑道:"过继给你也还是我的骨血,封个公主有什么关系再者,我胡来的事情也不少这一件"元平无话可说

  衡光又叫过如喜:"去查查那个赵嬷嬷,竟然在公主面前胡言乱语把她从公主身边调走,不许再进教习司"

  如喜连忙应旨而去

  交代完女儿的事情,衡光亲自铺了地图,将北方部署讲了给元平听元平于行军并不精通,所知也仅限于纸上谈兵,因此只听不说
  衡光的对萨尔林的策略仍是围歼只是一个大围之中有三个小缺口罗刹国一处,黑布尼氏聚居地一处,最后一处便是通往长白山罗刹国那边衡光早派遣了使节过去,与沙皇达成了密约黑布尼氏也已经彻底归顺,听凭部署剩下的长白山一道,到了夏季时候冰雪全消,正是上山的好时候,晋朝大军主力正在附近集结

  元平道:"这个三口开得也太明显,萨尔林这般狡诈的人物真会撞进来?"

  衡光沉声道:"随他撞不撞……"他曲起食指轻轻一扣:"这三个都是死门"

  元平知他这次是下了决心要把这个毒瘤彻底挖掉,又专心看了地图半天,终于问:"沈阳城防备如何?"
  衡光笑答:"固若金汤"

  元平前一夜辗转反侧,此刻看到衡光笑容,也不禁目眩神迷
  他太知道衡光野心,怎可能安心守在城中,到时候定会寻个因由领军出城——昨日他一听说衡光的"坐镇"就揣测出来了,千里迢迢赶去沈阳,仅是坐镇哪里满足得了衡光
  衡光心内确实是如此打算他为了不违背当日对元平的诺言,只好用坐镇来糊弄,先去沈阳再说谁知话一出口就被元平识破,衡光不心虚也心虚了

  两人心里都明了对方心思,反而谁都拉不下脸来

  衡光与元平目光相碰,顿觉羞惭,轻咳一声,道:"总之你放心,我定会安然而归"

  元平握住衡光正抚着地图的手:"不只要平安而归,还要全胜而归"

  衡光一愣,然后大笑:"好!"

  等到衡光出发前夕,两人都是依依不舍这日一番云雨之后,元平终于问道:"当日你答应我不会亲征怎答应得那么爽快?明明是做不到的事情"

  衡光一边吻着元平的后背一边喃喃道:"你还是太瘦了……"

  元平被他吻得一阵酥麻,闭着眼睛半是眩晕半是清醒,半天才道:"怎么不回答?"

  衡光装睡

  元平转过身,面对着他,夹住他的鼻子,又将舌头伸到他唇上轻舔起来

  衡光忍耐不住,一下子睁开眼睛元平道:"回答"

  衡光终于道:"我那时候怕你不高兴,所以你无论要求什么我都会答应"

  元平仿佛对这个答案早有所料,并不吃惊,只道:"我也是过分了,不该要你做做不到的事情"

  衡光道:"我当日是以为自己能做到的"

  元平只笑了笑:"那我便无法怪你——只要你当日是真心相信自己的诺言"

  衡光只隐隐觉得这话有几分凉薄意味,却直觉不愿去深究第十五章

  衡光离京那天的光景,京城中的老百姓无论过了多少年回忆起来都还是啧啧赞叹

  初夏的风热切地吹拂,旗帜猎猎飘扬漫长的仪仗之后,皇帝终于骑着高大的枣红色骏马出现了,阳光仿佛自他头顶轰然而降,将他的黑衣与面色照得越发对照鲜明他穿着一身黑色的骑装,窄袖束腰,黑色的披风下摆被风翻出波浪

  所有人都争着仰望他,向他欢呼

  皇帝脊背笔直,端坐在高头大马上,好象长在上面一样

  有人说皇帝当时神色冷峻,也有人说皇帝当时笑如春风百样人百样话,却同样都把衡光描述得如同天神降世

  "人人都说这一仗必会大获全胜,皇帝必能拿下萨尔林的人头……"游我存一面把玩着扇子一面道那扇子以象牙为骨,又以两串艳丽浑圆的红珊瑚珠子为扇坠,扇面上画着墨玉般的芭蕉,游我存十指修长,几样物件配在一起直叫人觉得赏心悦目,连元平都不由得多看两眼

  元平夏天时候手也是凉的,扇子与他并没有什么实际用处,但游我存扇面上的画似是前朝名画师赵训易的手笔,赵训易的画作成品流传本就极少,更不要说是作于扇面之上,元平便随口一问,游我存见状,笑道:"殿下猜测不错,果然好眼力,这确是赵训易之作殿下若看得上眼,不妨收下"

  元平摇手:"游卿心爱之物,我不好横夺"心中想的却是游我存出身清贫人家,入仕不过两年,平时用度已见不凡,如今常常随便一件小东西都见奢侈气象
  种种念头不过转瞬而过,元平又转回方才话头,道:"收到密信,皇上已经到沈阳了,看来大战将近了"

  游我存道:"是从这两日收到的军报上看,萨尔林似乎开始往罗刹国边境方向撤退了,幸好皇上已经事先做好部署只是……"

  元平以目相询

  游我存一笑:"无他"

  元平心中已经知晓游我存的言下之意——只是若以五倍于敌军的兵力,动三方之力,合天网之围,都不能擒住萨尔林,天家颜面何存?
  此时也只好说尽人事,听天命了

  只不过这人事不光是在前线的,京中事情也十分繁多

  先帝周年祭祀一过,元平就去了春长苑,带了双胞胎,还把小鹤儿也一起接去了贺明兰本来不愿意儿子跟去,不过小鹤儿想去得很,加之贺千秋那边也没说什么,便让小鹤儿去玩一玩

  元平在春长苑里用来休息办公的地方是映波馆
  厢房前后都有小池,此时正是夏天,用一条玲珑的汉白玉九曲桥贯穿前后,十分可爱池子里热热闹闹挤满了荷花,将九曲桥隐没其中,人行于桥上,仿佛踏荷而过近如入画,远则成景,正是意趣所在

  这天小鹤儿拿了虫子坐在假山石下钓小鱼,三娘四娘跟在他身边,伸长了脖子看动静元平坐在窗前看公文,远远就听到他们的尖叫和吵闹,不由抬眼而笑
  不一会儿几个小孩就一起跑进来,三娘四娘提着小桶直叫:"鱼!鱼!"
  元平放下手上事情,找了个浅口青瓷鱼盆,倒了水,又从盆景中摸了两块鹅卵石放在盆里,然后挽起袖子把鱼捞进盆里

  如喜正好来了,笑道:"殿下怎亲自动手了"

  元平擦了手,让小鹤儿他们捧了鱼盆出去玩

  如喜这次是为秋选的事情来的,当时衡光吩咐了一切都要听从平王指示
  "如今内务府已经开始筹办了,想向殿下讨个话,看到底是怎么办……还是不办了?"如喜主动找上门来,也是因为平王这边迟迟没发话,下面也不敢照往年那样办

  元平笑了笑:"还是照常办人数定在二十人,太多了不好……年纪不要超过十六……要进过学,擅琴棋更好……差不多就这些定了名单之后再给我看啊,还有,家世不用太拔尖,但也别太低微"

  如喜一一记下他对衡光与平王之间的情事知道得很清楚,原以为元平是不想衡光广开后宫才揽下秋选没想到平王开的条件却又并不像想象中那么一回事如喜也不多问,他奉旨办事就行了,平王到底什么考量他无须多问

  说完了秋选的事情,元平忽然又说起了游我存:"从前皇上有没有查过他?"
  如喜回答:"查过游大人出身清白,官场上关系也简单,没那么多弯弯绕绕"又问:"是不是殿下发现什么不妥之处?"

  元平沉吟片刻,吩咐了一件事情:"派几个人去游我存那里跟着点,看看他最近跟什么人走动密切……我知他位高权重,想要与他结交的人不少,不过若是过了度就不好了"

  如喜问:"那信件之类是否要查?"

  元平随意道:"都盯着点吧这事不着急"

  如喜心中有了数,知道元平是不放心这个人,打算长期盯着了
  看了眼书案上堆积如山的公文,如喜不禁冒出个想法,平王真像半个皇帝——外也管内也管,也不怕踩别人痛脚

  七月初的时候衡光终于把萨尔林包进了死胡同萨尔林派出小股部队佯装向罗刹溃逃,真正大部队是向长白山进发,衡光也佯做在罗刹边境迎战,然后将他从中截断,大部队也好,小股佯兵也好,全部围得死死的包围一合成,晋军的优势便十分明显,远攻用火炮,近身用火铳,衡光得意的骑兵火铳队极为勇猛,立刻将敌军杀得一片鬼哭狼嚎对方败象一生立刻倾败如山倒

  "什么叫不见了?"
  衡光这几日一直在马上,这会坐在帐中才休息片刻,下面就来报,说萨尔林不见了萨尔林前两日的时候已经被盯得死死的了,怎么会突然不见

  "禀皇上,萨尔林的坐骑还在,但是人与随侍都不……不见了……"面对皇帝的雷霆之怒,战场上杀人连眼都不眨一下的邓将军不由结巴起来

  衡光冷笑一声:"俘虏严加看管,一个一个排查战场清扫也要仔细,一个可疑的都别漏了"

  但萨尔林就真的这样从衡光眼皮底下消失了衡光怀疑萨尔林已经死了,但沙场上七零八落的尸块太多——多是被火炮炸死的,也无从分辨到底有没有萨尔林的尸体

  衡光心里极不痛快他未成皇帝时候与萨尔林交手,两人兵力相当,萨尔林十分巧妙地脱逃了他那时候便已知萨尔林的领军才能高于他所以要彻底挫败萨尔林,他只好用别的东西来补足,那便是兵力与火力,如今他是皇帝,倾国之强兵名将,他不信擒不住萨尔林

  萨尔林的势力是被全灭了但他仍觉得不痛快

  衡光这一不痛快,便不愿急着回京,临时在北方巡视驻军,对各地督军耳提面命,很是严厉

  其时正是盛夏酷暑,衡光那日听说萨尔林逃脱,一时激动闪到了腰,他从来都是能不找医生就不找医生,只让如礼热敷了一下如礼又是个傻乎乎的,衡光说一他就是一,也不知道跟随军的太医那边通气

  结果衡光一路巡视,身体也不舒服,心里也不舒服,拖拖拉拉把个北方边边角角都走遍了,底下人这才看出来了,原来皇上是故意拖着不回京

  可谁敢催他

  夏天都过去了,衡光还没有回来元平从春长苑回了京中王府上,他也不催衡光只是和其他丞相一起,联名上了道折子,措辞恭敬,肯请衡光回京主政

  衡光这才决定回去等到上了路,才走了两天,就有急报传来——宫中出了事,皇长子中毒了
  衡光接了报,气得口不择言:"后宫里住的都是什么妖魔鬼怪!唐氏是怎么照顾她儿子的!"

  衡光接到密报之后,立刻快马加鞭,领了亲卫队提前入京大部队与皇帝车辇一道留在后面

  这般一奔波,他不仅腰痛,连后背都有些吃不消了,一回到宫中就倒在榻上,召了太医过来施针

  太医院的医正侯分郁照顾衡光将近十年了,看衡光憔悴,忍不住出言抱怨:"微臣就是顾虑到这种情形,才让最擅长腰肌劳损的陈太医也跟了去,没想到皇上还是这脾气……"

  衡光平日心情好还愿意听他唠叨两句,此刻心绪正坏,不由沉声道:"专心你手上"又转面吩咐如喜:"去把小宁接过来,从今日起让他住在乾清宫"

  小宁便是指皇长子李晏这个孩子说话晚,学什么都慢,看上去总是呆呆的,衡光对他没抱什么期望,因此名字取了个"晏"字,取的是平安和柔的意思他没想到,就这么个平时不起眼的皇长子也能遭毒手,心里不痛快极了

  天擦黑的时候小宁被送了过来中毒那天经过催吐等等一番折腾,小宁已经无性命之虞,但现在人仍是昏睡的时候多,清醒的时候少,时不时低烧
  正好侯医正还在乾清宫,顺便照顾小宁

  衡光缓过劲来,亲自给小宁喂了药,然后又怕他老躺着会积食,便把他抱起来,轻轻来回走动走了一会儿,小宁眼皮翕动,睁开眼睛,盯着衡光看了半天,问:"你是谁?"

  衡光不禁苦笑,果然是个小呆瓜,才隔了几个月就不记得父亲的样子了,轻声道:"父皇都不认识了?"小宁嗯了一声,又睡了过去衡光抱着他又走了会儿,才把他放下

  衡光放下小宁不久,如喜就轻手轻脚过来禀道:"平王殿下来了"

  衡光听了一言不发,只坐在高榻上,撑着头看玉莲花烛台如喜心里奇怪,也不知他是想见平王还是不想见,仍是站着不动,过了会儿,衡光才道:"召"

  元平一入内,衡光就道:"平君,过来"

  元平在他身边坐下衡光靠在他身上,轻轻搂住他,终于叹了一口气,听着竟像是哽咽一样两人如天鹅交颈一般互相依偎着元平轻轻抚着他的背:"你在外面这几个月……真是……大概还不知道罗刹使者……"
  衡光打断他:"今晚别说那些公务"一点一点吻着元平的耳后至后颈

  元平多日不见衡光,此刻早情动不已,只觉被吻过之处皆如火灼两人再无多余话语,共赴云雨

  之后两人躺于床上,虽然都十分困顿,仍是不愿意睡觉,依偎在一起说话,倒是越说越精神了衡光这许多天来的不甘与尴尬此刻一扫而空,只觉心中喜悦安定
  元平抚着他的鬓角,絮絮安慰他:"萨尔林一定已经死了就算他不死,这辈子也算完了,你就别再跟自己过不去了……以后把北方看得牢一点就行了"
  这些话衡光听别人说过,怎么也听不到心里去,此时元平一说,他却觉得分外中听,心也宽了几分
  元平又道:"你怎么不问问小宁中毒的事情,不想知道是谁下的毒?"
  衡光无奈道:"难道不是那几个女人?数都数得过来"他心中想着不是皇后就是魏妃,已经在考虑怎么惩处了

  元平道:"肤浅"

  衡光好笑:"请教殿下,肤浅在哪里?"

  元平道:"这事情三言两语说不清楚,明日再容臣细细禀来"

  衡光以为他只是卖个关子,也不再追问,圈着元平的腰问:"我在外面那么多日,你怎么不催我回来?"

  元平笑道:"你乃龙凤,而非家禽,我吆喝一声,你就能回来?"

  衡光无语片刻,又问:"那你想不想我?"

  元平看着他,说:"想"
  他慢慢念道:"别时夏未至,返途秋已期寂寂坐梁园,切切数归日"

  衡光这才满足两人又亲吻起来,温柔缠绵,仿佛此刻才开始回味分离时的依依不舍

  次日衡光召见内阁这才明白了原来夜里元平说的"三言两语说不清楚"竟是真的,他也确实是把这件事情想简单了

  原来此事还要从衡光为围歼萨尔林而与罗刹国达成的密约说起罗刹保证永不再向萨尔林提供援助,拆除萨尔林建筑的碉堡,任晋军驻压边境,陈设火炮,种种协助换取的是衡光承诺帮助罗刹建立火炮工厂

  罗刹那边也知道了衡光没能捉住萨尔林的消息,害怕衡光毁约,在衡光还在北方巡视的时候就派了使团来京,敦促晋朝履约

  向皇子下毒的正是使团中的一人,利用送给皇子的礼物下的毒,所幸当日魏妃带了二皇子与三皇子进香,并不在宫中,而皇四子冬郎还没满一周岁,礼物没有经手就收库了因此最终受害的只有皇长子

  衡光问:"那人是什么背景身份,要挑拨我与罗刹?"

  柳白原道:"那人已经招供了,他是罗刹国皇后的心腹……"

  衡光忽然冷笑一声,把几位丞相都惊了一下,元平倒是知道他在想什么,却不觉得好笑

  "……罗刹国皇后并非是罗刹国人,而是普鲁士国人"

  衡光听到这里已经全明白了,修长的手指慢慢敲着桌面,过了半天才道:"朕现在还真想毁约了"

  衡光本就对帮罗刹国建立火器场这件事情心存芥蒂如今正好得了个现成理由耽搁下来至于罗刹国与普鲁士之间的纠纷,又是别家事务,衡光乐得看戏

  只是衡光仍不愿放过后宫一众妃嫔,照他想法,后宫防卫严密,越是高位者耳目越是众多,消息越是灵通,如皇后魏妃者,大有可能利用外使除掉皇长子本来女人间的争斗他向来不过问,随她们斗得你死我活只是这次未免太离谱,一则伤了皇子,二则牵扯他国,他非把幕后主使扯出来不可

  元平是另一番想法,他心里并不赞同衡光赶净杀绝,尤其是对贺魏两家下手然而衡光心意已定,元平也就不再阻止

  于是后宫连着几个月都是人人自危贺皇后与魏妃前所未有步调一致起来,将自己人都与此事撇得一清二楚,一口咬定不知情,至多便是一个监察疏忽的过错,至于其他一概不认

  贺明兰自衡光开始彻查皇长子中毒案之后便十分不安
  他老想着贺千秋是否参与其中若是时间倒退个三两年,他是断不会怀疑自己妹妹有这般杀戮之心,只是这一年多来变故太多,自从太子一变为皇上之后,往事顿如沧海桑,人事变化之快,只叫他瞠目结舌
  贺千秋也曾经说过:"能为贺家,为兄长争一点东西,我很高兴"她说不后悔
  贺明兰却后悔了

  连日不安之后,贺明兰也顾不得这当口该避嫌,还是进宫去见了贺千秋

  贺千秋最近迷上了做小孩衣物冬郎也有快十个月大了,喜欢坐在小学步车里蠕来蠕去贺千秋就日日忙着给冬郎做新衣,乐此不疲贺明兰来的时候,贺千秋正拿着尺笔,忙得不亦乐乎,一张黄花梨大桌上铺满了布头小样,各色丝线,看得贺明兰吃惊不已银姬为他奉了茶,笑道:"娘娘不像是在养儿子,倒更像是在玩过家家呢"

  贺千秋听到银姬嘲笑,就拿玉尺敲了她的头:"明明是慈母心怀,倒被你说成是幼稚玩耍,胡言乱语,着实可恶"她已经生了孩子也仍是少女容貌,这般嗔怪更显得可爱贺明兰看在眼中,心中不禁一涩,想若千秋从表到里都这般天真就好了

  两人闲话两句,贺明兰便问道:"皇上最近对皇长子中毒一事关心非常……"

  贺千秋听了,登时没了笑容,只无动于衷应付两声贺明兰又拿言语旁敲侧击一番,贺千秋终于忍不住冷笑道:"兄长放心,我可指天为誓于此事无关我与唐妃本来就不亲热,天知道她整天都与魏妃谋划些什么!"

  贺明兰被她一梗,便放低了姿态,道:"臣并非怀疑殿下,只是希望殿下能以此事为戒,莫要让皇上为难"

  贺千秋心里更加不痛快,冷淡道:"兄长放心"

  此事倒真与贺千秋没有半分干系出了事情之后贺千秋虽然有几分幸灾乐祸,但更多是疑惑外使礼物要经过重重检验才能到达皇子手中,宫中若没接应,也实在太过蹊跷

  小宁已经全好了,只是小孩子元气受损,本来就不活泼,如今就更是焉搭搭的侯医正也对衡光婉转提了,恐怕这孩子难长久衡光疼惜小宁,便不让小宁回唐妃身边,仍是放在乾清宫自己身边

  元平这日过来的时候就看到衡光在看折子,小宁一个人坐在角落里,面前摆本帖子,正在写字,只是神色别扭,两条腿绞在一起

  衡光一见元平来了才露了笑容元平同他说了正事,又看了两眼坐立不安的小宁,便叫过一个宫女:"去问问皇长子可是有哪里不适"

  宫女问过之后来回复:"回殿下话,皇长子殿下是想去更衣"

  衡光道:"还不快带他去"又忍不住骂道:"一群不长眼的东西,这点眼力都没有"元平抚了抚他的背,安抚道:"也怪不得他们你在这里做正事,他们哪敢随便出声走动"
  衡光想起来小宁这几日在他身边的时候都是一呆就好长时间,从不喊饿喊渴,也没出声过要如厕,想必都是在忍着,心中更是不乐

  元平又道:"如今小宁既然好了,便让他回永福宫去吧,那里到底自在些"

  衡光道:"你不知道,唐氏病了,这两日都起不来,情形不好"元平默然片刻,道:"小宁这几个月都在乾清宫,唐妃应该十分想念,让小宁回去探探病吧"

  这时候小宁已经解手回来,又爬上高背椅子,继续老老实实练字

  衡光低声道:"实话说,就是唐氏那里,我也不能全然放心"

  元平望向小宁,小孩子的唇抿得紧紧的,拘谨不已的样子,心念一时飘远,终道:"罢了眼下果然还是保他性命最紧要"

  过了两日,唐妃仍不见好衡光亲自走了趟永福宫

  唐妃比衡光年纪还要大两岁,今年三十有一,容貌家世都不能与年轻的皇后,魏妃相比,更何况衡光自从继位以来身心都放在了平王身上,唐妃宫中便更加冷清但唐妃毕竟是皇长子生母,该有的赏赐一样不少

  听得衡光来探望,唐妃挣扎起身衡光见她憔悴异常,便让她在榻上卧了,自己坐在她身侧说话

  其实两人也无甚可谈衡光说是来探病,其实为了小宁的事情多一点
  唐妃听衡光提起小宁已经全好,喜极而泣,又向衡光请求让小宁住回来

  衡光温和道:"这孩子与朕太生分了,乘此机会放在朕身边养养也是好事情且你又病着,还是专心养病的好"

  唐妃听了,依然哀哀哭泣不止

  衡光便握住她的手道:"朕知这几年冷落了你,贺皇后与魏妃也不是好相与的,你与小宁定是吃了不少苦,然而朕什么都不知晓……委屈你了"他的声音愈加低沉温和,真叫人生出情人低语的错觉
  唐妃仿佛受了煽动一般,不由坐起身来,伏在衡光怀中,轻声道:"臣妾并不觉得委屈,只可怜了小宁……"衡光截断她的话头:"你放心,小宁的事情,朕会查到底"

  唐妃哽咽道:"臣妾恳求皇上就此算了……"

  衡光不动声色,慢慢抚着唐妃的头发,道:"为何?你怕朕不能彻底铲除她,日后变本加厉加害于你?"

  唐妃低低道:"是"

  衡光冷道:"你说实情"

  唐妃道:"小宁中毒之后,曾有人指使臣妾将罪名安到皇后身上臣妾怯弱糊涂,慑于此人权势,虽不敢污蔑皇后,也不敢上达天听,只越想越怕,恐怕此人便是幕后"

  "是谁?"衡光的声音中已经没有一丝温和意味

  唐妃抬起头,满面泪水,眼底却一片坚决:"平王"

  衡光目光一暗,反手唰一声甩在唐妃脸上,一巴掌就将唐妃掀到地上唐妃半边脸立刻红肿,细嫩的皮肤上洇出血丝,她本来就在重病中,被这么一抽已经昏死过去
  衡光站起身来,整了整衣襟,冷眼看着趟在地上的唐妃:"蠢货"

  隔着屏风的宫女太监们本来只听到那边起初只有窃窃私语声,猛然间就听到殴打的声音,人人都屏息凝神

  衡光从屏风后面绕出来,坐下来召过太医问道:"唐妃病情如何?"

  太医战战兢兢如实禀报——唐妃病势沉重,需要名贵药物精心调理才能保住

  衡光语调平平道:"当真如此?朕怎么瞧着唐妃气色不错,显是已经好了"

  太医冷汗直下,终是昧着良心道:"皇上圣明娘娘已经无大碍"

  衡光点头道:"是药三分毒,既然已无大碍便把药停了吧"

  太医一退下,衡光又叫过如喜,吩咐道:"把永福宫贴身照顾唐妃与皇长子的宫人都关到待芳院去"待芳院便是冷宫,在里面可以对犯了错的宫人用私刑,是皇家为了颜面,不经刑部处理丑闻事务而设的

  听到衡光的旨意,周围顿时跪倒一片衡光连个正眼都没看,径直离开了

  晚上元平又留宿在乾清宫衡光上了床也不急于做那事情,只将元平揽在怀中,细细舔吻他的耳廓元平半梦半醒之间只觉得一阵一阵暖流漾过,舒服得连一根手指都不想动

  衡光低声道:"平君"

  元平嗯了一声

  衡光爱这静谧温情,不再说话,慢慢顺着元平的耳垂吻下去

  过了三日衡光才轻描淡写将此事告诉了元平元平哑然,他没想到唐妃对他恨意这般深

  衡光道:"她大约是疯了,拿自己做的事情栽到你身上"

  元平又是一叹:"你是说,唐妃自己明知道东西有毒,还是拿去毒小宁?"

  衡光道:"她身边的嬷嬷招的"

  过了不到半个月,唐妃就到了弥留之际,几次遣人来求衡光想见一见小宁衡光不但不予理睬,还命人不许在皇长子面前透一个字

  可不知道是不是母子连心,小宁竟然向衡光提出要回唐妃身边衡光当然不允,还将小宁训斥一通

  小宁又不像几位公主那样懂得使用撒娇这件利器,他哭又不敢哭,闹又不敢闹,整日闷闷不乐,更瘦得脱形

  这日衡光在外殿见外臣元平独自在内殿看书小宁走到他面前,行了个礼,道:"皇叔,李晏想求……求皇叔一件事"

  元平放下书,拉着小宁的手,道:"大殿下乃龙子凤孙,怎可轻言求字?"

  小宁顿觉羞耻,还是勉强道:"皇叔,我想见母妃,可是父皇不准,求皇叔帮我"

  元平有意逗他:"皇上做的决断岂能轻易更改,大殿下为何认定我能助您?"

  小宁急急道:"父皇对皇叔会笑"在永福宫里,他也听母妃说过一些平王与父皇的事情,很离奇,也很难懂,母妃每次说起来,神色都很可怕但他直觉不能告诉平王这些

  元平听了这个答案倒是有几分惊讶,没想到总是闷声不响的小孩并不是想象中那么木讷

  沉吟片刻,元平道:"好我会帮殿下一把"

  待小宁离开,元平叫过一个小太监,道:"去永福宫看看,唐妃病得如何了,还能说话么"

  小太监回来禀道:"还能"

  又过了两日,唐妃病到目不能视,口不能言元平才让人带了小宁去看了唐妃第十六章

  唐氏既死,衡光不想让长子背有污点,便不揭发唐氏罪行,仍按制下葬,只下令将她几名心腹秘密处死

  小宁还不满八岁,如今唐妃一死,他由后宫其他妃嫔抚养是惯常做法贺千秋很想让小宁住到坤宁宫去,魏妃有两个儿子,她却只有一个冬郎,而且看情形也不大可能再添孩子了,她想要把皇长子放到自己宫里,才七八岁的孩子,很容易养成冬郎的臂膀,也好为自己增添跟魏妃争斗的筹码

  魏妃当然也会这么想

  两人都向衡光求了,要将小宁接到自己宫中

  衡光又一次向元平提起了过继的事情
  "皇后与魏妃的心思我看得十分明白,与其让她们拿着我的儿子当枪使,还不如过继给你"

  元平苦笑了:"如此说来,过继给我倒像是不得已而为之了……"

  不待衡光解释,元平又叹息道:"唉,你何尝想过小宁自己的心意?"

  衡光默然他只想着让元平名正言顺地有一个儿子,却忽略了别的事情,他一直都知道的事情——元平也曾经历过被迫的过继,不得不学会揣测养父母的心思,然后小心地承受或迎合
  不想元平越是如此,衡光越觉应当将小宁过继给他,因他全然相信元平,只要抚养小宁,定然会全心爱护,不会让小宁遭受丝毫忐忑不安

  于是衡光有意无意在人前也流露出想将皇长子过继给平王的意思有一次,衡光甚至在酒宴间当着众臣的面问平王:"你看皇长子的孝心如何?"元平从不在外面驳衡光的面子,自然大加称赞,又道:"陛下生子如此,是陛下之福,李氏宗室之幸"言毕,却抬起眼睛笔直看向衡光

  衡光如何看不出那目光里的恳切请求他本是想当着众人的面让元平顺势接受,但元平一个眼神就叫他不忍心,硬是把都到了嘴边的话吞了下去
  从此两人也就不再提过继的事情

  这边两人已经打消过继的念头,外面却因为揣摩出衡光的态度,开始流传皇上要过继大皇子给平王的事情

  此流言一出,先向平王问起的是游我存,不过他并不问平王是否要过继,只问到:"殿下既然无心过继,为何缄默而不做澄清,倒任流言肆意传播?"

  平王难得赞赏道:"有几人像游卿如此,能察细微之处,思之于宏观"他话锋一转,道:"众人听到流言并不仔细考查,只想着若流言成真该如何,此时不正是观人的好时机?"

  游我存连忙站起身一拜,道:"不知在下表现,殿下是否满意"

  元平只一笑:"你啊你啊……"游我存这个人,永远聪明有趣而体贴,总是知道对方需要什么,这种人正适合做朋友和同僚,却未必见得适合做君臣
  不过这话元平自然不会说,甚至不会表露出来,只是拍了拍游我存的肩膀,以示亲密

  果然不出两日,便有人为了这个流言登门

  已经是魏夫人的愁鱼,来拜访了平王府愁鱼自从出嫁之后,只与平王书信来往,直到前段时间她怀孕之后,才亲自到王府上向元平报了喜讯愁鱼怀孕后不久,正好魏效春在前线立了功,衡光便封了愁鱼诰命,从此可在宫内行走

  这次愁鱼来到王府上,正是因为宫中魏妃

  元平瞧着愁鱼已经快八个月的肚子,让人搬了卧椅来给愁鱼躺坐,道:"魏妃明知你孕体沉重,还要你奔波,着实过分"愁鱼禀道:"王爷必定料到了,魏妃召妾进宫,又托妾来拜访,正是为了皇长子过继一事"

  元平道:"她是不是不愿我过继皇长子,想自己抚养?要我帮她说动皇上?"

  愁鱼答道:"是,魏妃说了,会待大殿下如同己出……不过还不仅如此"

  元平略感惊奇:"哦?还有什么事?"

  愁鱼垂了眼睛,禀道:"魏妃还说,若殿下想过继一子,她愿将自己二子之一过继给殿下"

  元平立道:"贪得无厌,其心可诛!"魏妃想将皇长子放在自己面前,再将自己生的三皇子过继给平王,这样衡光四个儿子,她不仅控制了三个,还可以互为照应,将来二皇子或三皇子更可以继承平王所有权势
  倘若形势真成这样,将来如果不是魏氏的儿子继承大统,定会酿成萧墙之祸贺氏占正统,魏氏占权势,两方争斗,最终伤的是李家枝叶和朝堂元气

  念及此处,元平断然道:"你去信告知她,我不会过继皇长子至于其他不必再提……自有皇上来决断"

  愁鱼见平王虽然面上平静,嘴唇却紧抿,知他已经动了怒气,连连劝慰,又道:"魏妃自己也该晓得这事牵涉太大,实现不易,王爷其实不必给她回应,只让人去皇后那边走点口风,让她们两人争斗去好了"

  元平叹气,道:"一味引导她们争斗也非上策,加之之前宫中竟然还出了皇子中毒这样的大事,更应该对各方多加抚慰,以免再生事端……"

  愁鱼见他神色疲惫,心中不忍,情不自禁抱怨道:"若非皇上之前言行引人遐想,也不会弄得殿下如此境地,为此事烦恼了"

  元平听愁鱼抱怨衡光,反而露了一点笑意,道:"如此境地与皇上却无关……皇上是真心想我过继皇长子,我若果断接受了,也不至于让贺氏与魏氏有遐想余地"

  愁鱼道:"那殿下为何不受?"

  元平道:"若真受了,宫内朝中有人对我嫉恨定然更深我尚可承受,皇长子却年幼稚嫩,当免被波及才好"

  愁鱼想问衡光为何不考虑这些,又觉此问已涉及太深,自己不该再问下去了

  愁鱼又休息片刻,便告辞回魏府临走时候元平道:"你安心养胎,不必再为此事思虑,给魏妃的信由我来写,你誊抄一遍就可"

  过了一日,愁鱼果然拿到了平王派人送来的信信是模仿愁鱼的口吻写的,语气和顺,信中说平王保证了不会过继皇长子,也委婉拒绝了过继二殿下或三殿下

  此信愁鱼誊好送给魏妃不久,衡光就下了旨意,让皇长子搬出乾清宫,回到唐妃身前所居的永福宫
  如此一来,算是表明了态度——既不会将皇长子过继给平王,但也不交由贺皇后与魏妃抚养虽然年幼皇子独居一宫并不合适,但因之前曾有先例,也并未惹来太大议论,只不过不免让人觉得衡光对这个儿子并不疼爱

  此事谁也没占优,谁也没受损,于是也就平静下来,不再争论

  至此皇长子中毒的事情引起的风波似乎已经全部过去了不曾想衡光到了新年之后,又拿此事做文章,在朝中掀起一番波澜

  年末时候京中一连下了好几场大雪,一直下到新年
  元平入冬之后一直不太好,断断续续咳嗽不止衡光怕他在外面走动会寒气侵肺,久咳成痨,干脆将他留在乾清宫长住,也不放他回府

  元平自己也奇怪,从前在山上冬天十分难捱,也不曾咳成这样
  一日侯医正为他诊完脉,元平不由问起这个问题

  侯医正已经年过六旬,仍是精神矍铄,听了平王疑问,恭顺答道:"应是朝中事务繁杂,殿下思虑劳累,故而感染时疾"

  元平道:"山中岁月虽无俗务侵身,但食糟糠寝草被,又怎能与如今锦衣玉食相比"又道:"所以近日常恐我并非能享此荣华之人……"

  侯医正听他这番肺腑之言,确有几分动容,全因他在宫中任职近三十年,遍览权贵,自负者多,谦醒者少,却不知疾病发于行为,行为又发于心性,骄矜轻浮者最不能长久
  听得元平喟叹,侯医正认真道:"殿下可知病由心生?"

  元平立刻笑道:"可我现时并无心结,又作何解?"

  "那下官便不知了,"侯医正捻须而笑,"殿下此病只可缓缓将养,等过了这时节,应当便会好转"
  上至天子,下到黎民,是人便会有心事平王张口便说心中无症结,可见是撒谎侯医正也不戳穿他,两人交谈点到为止自然最好

  到了年末时候,元平仍在病中原本祭祀事务都交于贞王,这年年末时候衡光却亲自前往祭天,一点也不马虎,他忧心元平病情,因此祭祀时候格外虔诚

  这一日又轮到内阁丞相集会,元平已经落了两次没去,只看了纪要,这日感觉身体有起色,便让人帮他起身更衣,准备去文华阁
  衡光见他如此,自是不忍,劝道:"也不争这一朝一夕,今日也还是好好休息吧"

  元平摇首:"养病懒成习惯可怎么好?"衡光见他执意要去,无可奈何,只好亲手为他披了大氅,道:"懒字怎轮到你身上……"

  衡光不放心,召了皇帝轿辇,与元平同乘,将他送到文华阁

  到了文华阁,众人都出来迎接衡光扫视一眼,道:"柳相为何不在?"
  除了元平,内阁中其余三人,傅行是个闷葫芦;贺明兰畏惧衡光;游我存资历最浅,其他人不说话他也不会张口
  最后还是元平道:"雪寒冰重,柳相腿脚不便,迟到片刻也情有可原"

  衡光并不是好糊弄的人,看众人情形便知柳白原迟到已是常态只是既然元平开口求情,他也暂时不打算为难柳白原

  正在此时,柳白原踉踉跄跄到了
  原来前夜落雪,柳白原彻夜饮酒,赏乐观雪,直到凌晨才胡乱眯了一阵,自然耽误了正事

  衡光一看到柳白原步态蹒跚,就知他宿醉未醒待得柳白原一张口,那酒气人人都闻到了衡光蹙眉,只冷淡道:"柳相果然是老而弥坚"
  言罢甩袖而去

  元平心中暗暗叫苦,他知衡光心中一气柳白原渎职,二气众人尤其是自己为柳白原掩饰开脱
  柳白原从前虽然偶有迟到,但从不曾像今日这样丑态毕露元平自己也是大吃一惊,不及向衡光解释

  柳白原却对皇帝态度毫不在意,仍大大咧咧往首席一坐,招呼大家坐下议事元平目光一暗,心中若有所悟,正巧游我存看过来,两人对视一眼,顿时都了然了

  待得议事完毕,只有贺明兰忧心忡忡,对柳白原道:"柳相最好是尽快去向皇上赔罪……"
  柳白原喝着浓茶,不冷不热道:"玉沉费心了"

  到了晚间,衡光一边批阅奏折一边听元平禀议事的结果——跟罗刹国合建火器场的事情已经在谈判,但因衡光开的条件十分苛刻,朝中还需派有分量的大臣出使罗刹,内阁讨论之后,定下是由游我存前去

  衡光听了,道:"可以游我存擅交游,长口才,又美仪容,出使他国定能不负使命"

  元平道:"正是如此"

  衡光又看向他道:"今日柳白原,做戏做得过了"

  元平这才心头一松,道:"你也看出来了?"

  衡光道:"起初没看出来,过后想了想便明白了柳白原二十六岁入朝为官,历建宏,仪旭,德玄,再到如今,经历四朝,什么样的帝王心思,他揣测不出来?恐怕也是看出来我无意让他在内阁中待太久了"

  元平道:"那他主动求去便好,何需弄得这般难堪"

  衡光笑道:"你真不知还是假不知?他做官太久了,朝中地方均有学生,学生又有学生,一张网结得死死的,他的进退已不是一人事情他想退,别人不准他退……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元平听衡光语气中颇有几分同情之意,便问:"你打算如何?就拿醉酒误事做文章,罢了柳相?"

  衡光温和一笑:"哪能那么便宜他……趁这好机会,正好给你立德"

  元平一怔,立刻拿袖子掩住口鼻一阵猛咳衡光忙扶住他,让他靠在自己身上待元平止了这阵咳嗽,移开衣袖,上面却是腥红点点,衡光看见了什么也没说,只亲自端了药给元平,仔细看他服下

  直到过了新年元平的身体终于好转,果然像侯医正所说,过了冬时便会好转

  衡光心头大石落地,在朝堂上做起事来更是雷厉风行,毫不手软,二月中旬向柳白原突然发难,亲自罗列了柳白原的十大过,其中最严重的便是将去年皇长子中毒的所有责任推到柳白原身上,斥责他尸位素餐,监守无力,渎职负恩
  其实衡光这番斥骂中,有大半确是实情柳白原是出了名的顺风倒,还有人给他编个诨号叫柳轻薄,不是说他是等徒子,而是说他在官场中如轻薄柳絮,哪边势大倒哪边因此才能立官场四十年而不倒

  衡光一副不将柳白原下狱不罢休的态势,朝中果然震动后来平王站出来为柳白原说情,衡光才作罢,只免去柳白原官职,发回原籍

  柳白原离京之前,去拜访平王

  两人对这几个月来的风波中间的弯弯绕都心知肚明不过是衡光唱白脸,平王唱红脸,正好树了衡光与平王的声威,削弱一帮老臣罢了
  柳白原也就不提一个谢字,对元平开门见山道:"殿下如今与虎狼共食,今后可有自保之策?"

  元平回答:"皇上对我无丝毫忌惮之心,我若只图自保,是有负陛下"

  柳白原不禁叹息,道:"殿下如今大有当年乃父风度"又道:"我当年虽择先帝,但心中始终仰慕老平王高雅,不忍看你将来落得与他一般下场天威难测,还是早谋退路的好"

  柳白原刚说完这话,只听屏风后面一声轻笑,衡光缓缓踱出:"柳白原,看来朕还是把你的退路铺得太舒坦了,让你还有工夫来信口开河"

  柳白原连忙跪下,却向平王道:"既然万岁在此,我剩下的话也无法对平王殿下说了就此告辞,还望殿下保重"

  元平要扶他起来:"你旦讲无妨——即使皇上不在此处,你说了什么,我也都会如实禀告皇上的"

  衡光只坐在一边饮茶,不发一言

  柳白原仍跪着,道:"三人成虎,众口铄金唐氏污蔑殿下,皇上可以不信,可若两人,三人,乃至万人污蔑诋毁,皇上会不会动摇呢?只要一条罅隙,便可毁万里长堤皇上只要有一丝动摇,便可起杀心动杀意,到时候殿下该如何自处?"

  衡光与元平都变了脸色
  唐妃之事极隐秘,宫中也只有极少几人知道事情全貌柳白原又是从何得知?加之这番话虽然耸人听闻,说的确是漫漫史河上君臣之间常演常新的戏码

  衡光和蔼道:"朕也不追究你这犯上之言,只想你说出,你是从哪里得知唐氏的事情"

  柳白原哈哈大笑,他不过是揣测而已,不想竟然撞到点上了
  站起身来,柳白原施施然向衡光一拱手:"陛下!告辞了!"

  柳白原走后,衡光拔擢傅行为总理丞相傅行是衡光太子时候一手提拔起来的,算是心腹之一

  这项中规中矩的任命让不少人安了心,因之前衡光对平王恩宠甚过,怕衡光任平王为总理丞相,听得傅行领了这个第一人臣的位置,皆欢喜庆贺恰逢傅行五十整寿,朝中官员纷纷结伴相贺
  傅行为人向来内敛,即使朝中尽来相贺,也不见多少喜色众人只当他一贯如此,并不奇怪

  到了傅行生辰当日,衡光赐了他玉冠一顶,宫制瓷器一套,黄金百斤,锦缎若干,傅行入宫谢赏衡光勉励他一番,道:"从今而后,百官皆仰于傅相,还望傅相领朝中众臣,上不负朕躬,下不负黎民"

  傅行伏于地上,连连应是之后,却不起身

  衡光走到他面前,将他扶起道:"子诚,你有什么疑虑,旦言无妨"

  傅行又跪下,向衡光一拜,然后才道:"总理丞相一职,陛下分明属意平王,为何却点臣出任"
  他自从得了任命,日夜忧虑,揣测衡光心意一时觉得衡光赶走柳白原,自己不过是过渡,过了一年半载,自然也会逼走自己,最终扶平王上位;一时又觉得平王毫无治国经验,如何担此重任,衡光应是真心提拔自己

  愈揣测愈不安,傅行又知衡光最不喜下属胡乱揣测,终是鼓足勇气,向衡光坦诚相问

  衡光听到傅行有此问,并不惊讶,反问道:"你观平王之才如何?"

  傅行道:"平王为人深沉,每次议事只多听少言,然而决策不曾有错失,可见长于思辨只是过于谨慎,恐难掌宏观还有……"

  衡光摇头,傅行连忙住口
  衡光道:"你说下去"

  傅行才继续道:"还有平王过去远离朝堂,如今因陛下宠爱而居高位,百官并不真正心悦诚服"

  衡光道:"你说的,大体不错,所以朕点你任职不是显而易见的么"

  傅行伏地而道:"臣愚钝,乞陛下明示"

  衡光忽然道:"十年"

  傅行不解

  衡光道:"只要你尽心尽力,朕誓许你在此任十年,保你善始善终只是十年之后,朕要你将平王带出来"

  傅行流泪道:"谢陛下"

  衡光又道:"朕听说你的大儿子为人忠厚,明日□□他入国子监吧"

  国子监是由平王掌握,傅行知衡光这是将自家与平王关系更拉近一步,连忙领了旨意,道:"臣必不负陛下与平王"

  衡光一阵大笑,道:"好!"

  当夜衡光又留元平在乾清宫,将这件事情告诉了元平

  元平一时感慨,竟无言语,半晌才道:"如此安排,实在……"他本想说我只有拼死相报,又觉这话说了未免显得生分,便咽了下去

  衡光知他心意,道:"傅行说你过于谨慎,有瞻前顾后之嫌,我却知你心中只是惟恐伤及我的声名罢了若我早知会累你至此,定不会如此急切从一开始拜相,到后来过继,都太急了……平君,平君……"
  言及此处泪水竟滚滚而落

  元平也不禁哽咽,握住他的手道:"我才智有限,你走一步,我要跑三步才能跟上……是我无能"

  衡光听了更是伤心,伏案而哭他之前看元平病中咳血,只觉得心痛欲裂,深恨自己没有及早察觉
  衡光从前太子时候将心意压抑过久过深,总算到了君临天下的时候,再无人可制肘,立刻将无数恩宠加诸元平,只觉得从未有过的舒心惬意,即使有人议论也只当虫鸣犬吠,不以为惧他知元平为人坚韧持重,亦不会轻易被人言左右因此自觉无论何种恩宠,元平都受得起

  这番想法原是十分正确,其中只漏了一点,元平对别人怎么看自己并不介意,却十分介意别人如何看衡光;他自己事情无论如何都可以忍受,惟独衡光的事情不可马虎所以衡光给他的官职越高,恩宠越重,他就越发小心谨慎

  衡光察觉这一点之后,十分悔恨,只是这时元平处境已经是进不能,退更不能,惟有徐徐图之因此衡光才与傅行立下十年之誓

  元平一听此誓,就明了了衡光的用心,也知自己这些日子以来的苦恼都被窥破,心中一丝涩意之后更多是轻松

  当夜衡光在床上拥了元平道:"官场上无法再让平君再进一步,唉,唯有再其他地方补偿平君了"
  元平发笑,压住衡光:"皇兄,承让了"
第十七章

  三月底的时候游我存领着使团出使罗刹国去了,阁中只剩下傅行,贺明兰跟元平三个人傅行与元平彼此心中都有底,两人无意中就显出默契贺明兰再迟钝,也觉察出自从柳白原一走,傅行显然对平王与从前不同——恭敬还是跟从前一样恭敬,但各项事务皆会与平王交代一番,两人无事时候也常常坐谈议政

  其中真正缘故,贺明兰当然无从得知,他只当傅行做了总理丞相之后愈加谨慎,与平王交好是不得已而为之的自保手段如此想法并不是贺明兰一人独有,朝中众臣见傅行对平王亲密恭顺,也大多做如此猜想傅行在百官中素有持重且自好的口碑,如今也如此亲近平王,使不少原本排斥平王的官员也观望起来

  如此一来,贺明兰无形之中便被排除到内阁的中心圈子之外了
  贺明兰自己心里只是有些泛酸而已他最近渐渐想清楚了,衡光点他入阁看重的不过是自己的谨小慎微与软弱既然这样,那就维持着现状好了
  贺明兰泛酸中还有一点是因为平王他之前想与平王重新修好,好为将来冬郎争储做准备,谁知道平王一直对他很疏远,虽然经常带着小鹤儿在身边,跟小鹤儿亲亲热热的,对自己却是交浅言不深的这么一来,贺明兰就觉得自己没能跟平王修好,儿子还被别人拐走了

  不过贺明兰那股酸意始终酿不出什么行动,每日照常行事
  这日,贺千秋派了银姬来贺家见贺明兰

  银姬带了贺千秋的话给贺明兰,话中说到冬郎已经一岁半,衡光近日就要给改名了,这可是大事情

  贺明兰只当贺千秋又想趁此大做文章

  不料银姬话锋一转,却道:"娘娘的意思是要安安稳稳清清爽爽办好此事,别横生什么枝节,惹皇上不痛快"

  贺明兰心里纳闷,他是一直想安稳的,怎么千秋也转了性了,这话中听着似乎还有内情

  银姬似料到他心中所想,便接着道:"贺大人可知道最近内宫改制的事?"
  贺明兰道:"知道"
  这事情是由内务大臣,也就是平王提出的按照祖制,秋选入宫的女子称为女才,女才经过三个月的宫廷仪礼教习之后可接受皇帝临幸,司礼太监将名牌与画册一起送到皇帝处,皇帝画圈者,便可安排侍寝

  去年秋天新选的二十名女才,已过了三个月的教习期,衡光并未点人侍寝一个月前平王上了折子,提出内宫女才改制书将原来只需皇帝在名册上画圈即可招寝改成需要四道手续,即名册上先由皇帝本人画圈,再加皇后凤印,发至内务司做成正式文书,最后加内务大臣官印,少一环节都不可招寝

  平王本就是内务大臣,他的折子到了内阁又是由他自己批阅,当然通过傅行也毫无异议此改制书发往礼部正式生效的时候,礼部曾有人上书质疑这一套办法是否太过烦琐,像是有意阻断皇帝与后宫的来往,不利于皇室子嗣繁衍

  衡光很快就驳回了礼部的反对,在朱批中说,良善人家将女儿托付于皇家,慎重对待是应该的

  前后因果就是这么个事情贺明兰知道这改制,原本没细细想过,今日再听银姬一说,便琢磨出点其中奥妙了

  银姬笑道:"平王还真是个能来事的!不过这件事情却来的好,皇后娘娘也挺高兴"

  衡光本就对入宫女才无甚兴致,如今再搞这么烦琐一套,显是不打算再纳新人如此一来,最得益处的却是贺皇后与魏妃——皇帝不纳新人,便不会再有皇子诞生

  贺千秋心思玲珑,当然看得出平王搞这一套,是有意笼络示好,心中颇为受用,领受了这份好处,自然也就暂时不打算再掀风波了

  礼部拟订了四月初十为吉日衡光在这一日为四皇子改了名,改单名思各宫皆颁给赏赐,宫内俱欢喜

  如喜抱了冬郎去向衡光谢恩冬郎才虚两岁,四肢短小,磕磕绊绊给衡光行了礼衡光忍着笑,一把把小儿子抱起来,放在自己膝盖上,将一块刻了思字的玉块系在冬郎的腰带上

  冬郎已经能冒一句半句话了,瞪着衡光把玉石系在自己身上,嘴里就嘟囔着:"冬郎要!要!"衡光按着冬郎的手,不让他去乱抓系玉的绦子父子两人正玩闹时候,忽然听得一声长而高的口哨声悠然而响,似远似近,从何处传来却辨别不能

  冬郎从未没听过这种声音,一下子就不去管那块玉,只踩着衡光的腿,搂着衡光的脖子四处张望

  衡光侧耳听了了片刻,对如喜笑道:"听来定是舅舅到了,快迎进来"

  过了一刻钟工夫,如喜陪了一个道人打扮的长者入得内来

  衡光让人将冬郎带下去,自迎上去,唤了一声:"舅舅,快请坐"

  玉面长身的道人便是衡光生母景后的亲弟弟,名叫景长顾

  景长顾手持拂尘,只向衡光一拱手:"陛下可安好?"衡光丝毫不在意他礼数不周全,答道:"不似舅舅自在无拘"景长顾听了这合心意的答案,只哈哈一笑,又端详衡光片刻,只道:"好"

  景后当年为德玄深爱,景家本也该备受荣宠,可景长顾是个异数他年轻时候就爱好老庄之学,常常穿着古人服饰,在山林中居住,家人如何管束都无法改变景后嫁给德玄之后,景长顾忽然对自己父亲说:"贵极易贱,荣极易辱"此后便换起道士衣服,在家在外都做道士打扮,世人都以为景家的儿子已经疯了
  到了德玄杀光了自己的兄弟,做了皇帝,为了表达对景后的宠爱,不顾别人反对,要招景长顾入朝为官景长顾入宫与景后长谈一次,次日就远走他乡,真做了一名道士

  从此景长顾成了京中奇谈,尤其是后来众人领教了德玄的严苛无情,都说景长顾躲避官场是明智之举,惟有如此才保住了景家平和长久

  离开京城这二十多年间,景长顾偶尔会回来几趟看望景后因他精通八卦歧黄之术,又擅相面望气,因此每次回京,都引得京中名流争相拜访

  景长顾最近一次回京便是景后治丧时候,到如今也过了有五六年这次还是衡光特意去信,才将他请回来

  下面宫女已经给景长顾端上了茶,景长顾饮了一口,赞道:"好水"
  衡光道:"这是倒春寒时候的雪水,九分冰寒之后还含一分和暖"

  景长顾微微一笑,道:"皇上,有什么事情请不妨直说大老远将我招回京来总不是请我饮这一杯茶罢"

  衡光摒退闲杂人等,慎重对景长顾道:"朕是想请舅舅为朕选一块好风水"

  景长顾一怔,放下茶盏哈哈大笑:"皇上找错人了,我可不是堪舆先生"

  衡光听他拒绝,也不再求,只道:"那舅舅既然已经长途跋涉而来,还是先暂时留在京中休息再说"又说了春长苑如何幽静美丽,请景长顾务必要前去小住游玩

  当晚衡光就摆了一席素宴,招待景长顾,平王作陪

  景长顾对平王翻天覆地的境地似乎毫不惊讶,仍是谈笑如常,说些他们幼小时候趣事,席间倒也其乐融融

  等景长顾走后,元平才对衡光道:"也难怪舅舅不答应你,他向来自视甚高,断言他人命途只做游戏一般,你如今命他做堪舆,他当然不高兴"
  衡光道:"我如何不知,只是帝陵关系重大……我又想要与你生同床,死同穴若把我同贺千秋封在一个洞里,想想就毛骨悚然,只怕死都不得安生"

  元平道:"你不要与皇后同葬,下一道旨就行了,先朝有过前例;你若一定要与我同穴也不是无法,等我百年后,将我烧成灰,封在瓷罐中,便可做随葬品入葬了"

  衡光摇头:"我这人贪心得很,光是这样怎么够我要你整个人完完整整躺在我身边"

  说完两人四目相对,终于拥吻起来
第十八章


  景长顾回京之后住在景家老宅,前来拜访的人络绎不绝,马车从景家门口折了几折一直排到了路口转角

  景长顾坐在天井中,品着新渍的李子让老管家念名帖,听到顺耳的就点头,示意可以入内

  正念着的时候,小仆又持了一张名帖来报:"平王来求见"

  景长顾一哂,指着老管家手中厚厚一叠名帖,道:"这前面已经排了这么多人了,今日轮不到他了,让他慢慢等吧"

  老管家插嘴道:"老爷您这两年不在京中恐怕不清楚,如今平王是皇上面前的第一人,京中多少人想攀都攀不上关系要让他等着,那外面人还真当咱们景家眼睛长头顶上了呢"

  景长顾拿手巾擦了手,慢条斯理道:"皇上也好,皇上跟前第一人也好,还不都是我的外甥,我让他多等一天两天又如何?"

  小仆笑嘻嘻道:"老爷敢让平王等着,其他人可不敢呀,刚才平王马车一到,前面等候着的一下子全都散啦!这会儿门口就剩下平王了老爷见还是不见?"

  景长顾原只知道平王势大,却没想到大到这种程度,哼了一声,对小仆做了个去请的手势

  元平随小仆进入天井,身后还跟着两名随从,抬了一只长方形白瓷花盆,当中植了一株叶片郁郁的兰花这兰花颜色与一般不同,花瓣颜色是由淡粉渐变到深紫,到了根部接近墨色,兰花本是姿态高洁之物,这株兰花却在高雅之中更带幽艳,不似凡品

  方才元平入内,一路走过来众人见得这兰花无不赞叹

  景长顾绕着花走了两圈,赞道:"好花"

  元平向他行了礼,道:"春长苑里植了十二株,这一株是前些日子皇上为了舅舅特意挖了养在宫里,如今托我转赠于舅舅"

  景长顾与他看了座,似笑非笑道:"他倒是有心"

  元平看出景长顾一副戏谑神情,道:"舅舅不喜欢这花?"

  景长顾摇头:"草木皆性灵,如何不爱?"又道:"我是笑李元潜以为搬点好东西过来,投我所好,我就会改变心意了——我瞧他从前心机挺深沉的,什么时候变傻了?"

  元平也不禁莞尔:"舅舅这么想可就没趣了皇上是真心想孝敬舅舅"

  景长顾道:"行了你见着他便告诉他,看风水的事情,我也懂一点,等过了夏天,就去走动看看"

  元平本还准备了大堆说辞,没想到他会这么爽快就变了态度,心中奇怪,但听得景长顾已经答应下来,也不再问,免得惹他变脸
  景长顾却仿佛看出元平疑问,道:"哼,既然你来求我,我也无甚好说了他的面子可以不给,你的人情还是得卖"

  元平听得这话,便知景长顾看的不是自己面子,而是自己的生父当年德玄与老平王之间的争斗,也有传说景长顾是偏向老平王的,所以德玄后来招他为官,他才固辞不受
  想到此处,元平又行礼道:"那我代皇上先谢过舅舅"

  景长顾瞧着那盆兰花道:"唉,大概替皇上办完这件事情,我也不会再回来了这几次回京,见到的老人一次比一次少,这次回来竟数不出几个当年还玩在一处的了也就只剩下你们小辈还在"
  元平劝道:"舅舅从此留在京中不好么,京郊也有古观可以清修"

  景长顾摇头,又道:"这人就跟花一样,开的时候就只有一瞬间,两个人要能在彼此的好时候遇到,岂不是一瞬之中的一瞬?可想而知有多短了,一眨眼就过了,时候不同了,人也不同了,滋味就变了,要在这里呆下去与等死又有何异?"

  元平道:"没想到舅舅这般修道之人,对人事聚散也不免感慨"他正与衡光情浓,听得此语并无多大触动,只不过应声附和罢了

  景长顾道:"唉,我也只是一个俗人而已"

  次日衡光听元平说景长顾已经答应,十分高兴元平又将景长顾最后一番感叹说了衡光听得景长顾说办完此事便不会再回京,也不禁默然,道:"舅舅说不会再回来便不会再来了以后景家的事情,你我少不得多照料些"
  元平称是
  过了月余,一行人便准备往春长苑去消夏了

  元平不仅要带三娘四娘,又对小鹤儿说了要带他一起去

  隔了一天,贺明兰见到元平提起此事,道:"小犬不能一同前去消夏,还往王爷见谅小犬近日只知玩乐,不思进取,长久如此,恐终成放荡纨绔"
  贺明兰前日才听得家塾中的先生说小鹤儿常常借口平王邀请逃课,小鹤儿就过来说要跟平王一起去春长苑消夏贺明兰正在气头上,抓起戒尺就把小鹤儿一顿好抽,怒道:"镇日只知玩耍!把性子都玩野了!看看你如今一个月有几天是好好坐在圣人书面前的!"

  抽完了贺明兰就把小鹤儿锁在房间里,不把落下的功课补起来不许出门

  元平听得贺明兰亲自来拒绝,难得一次对贺明兰软言道:"这原来是我考虑不周皆因小鹤儿聪慧可喜,只觉若整日坐读,未免磨了他的孩童心性,没想到孩子还是要有约束的好"

  贺明兰道:"正是,用圣人道理早早约束心智才是正理"

  元平微微一笑,道:"是"

  过了两日,衡光派如喜到贺家传了旨,要贺容予入宫为皇子伴读,夏天随皇长子李宴去春长苑消夏

  贺明兰无可奈何,只好放行

  次日宫里派了车去贺家接了小鹤儿

  小鹤儿却不肯走,说自己惹了父亲生气,怎么也不能去了他身边的小厮嬷嬷都急得火烧火燎一般,都道:"公子不走难道要违抗圣旨么?那可是大不敬啊!"

  小鹤儿不管,道:"那我给皇姑父写封信,他看了就明白了"

  嬷嬷哭笑不得:"阿弥陀佛,那可是皇帝!我们家老爷都不敢逆他老人家的意,您就乖乖去吧,老爷绝不会打你骂你"

  小鹤儿被一群人架着拥着往外走,喊声已经带了哭意:"我不去!我不去!"

  这边早有机灵的跑去告诉了贺明兰,贺明兰一来就瞧见这么一副闹哄哄的情景小鹤一见父亲来了,一下就扑贺明兰身上,一边哭一边道:"爹爹别生气了,我不会去春长苑,我会在家好好读书……"

  贺明兰心中一暖,差点落泪,抚着小鹤儿的头,道:"我不生气了……皇上点你去做伴读是你的福气,从此要陪几位殿下好好读书,快去吧,让宫里人等着可不好"

  小鹤儿见父亲确实不再生气,才放了心众人七手八脚把东西收拾了,连忙将小鹤儿送出门,这才没让宫中人等候太久

  贺明兰见了小鹤儿离开,心中难免不舍,但他更担忧的是小鹤儿从小就与皇子相交好,以后难免纠缠到朝堂斗争之中,转而又想小鹤儿将来总是要考取功名,走上仕途,有了宫内这一层照应,应当仕途无忧……如此一番纠结,贺明兰也不知道这到底是福是祸了

  小鹤儿到了春长苑,先去见过衡光与平王,正好景长顾也在一看见小鹤儿,景长顾就连道:"好!好!好!"让一向眼界甚高的景长顾连说三个好字,十分难得

  景长顾又问了他名字,道:"容予有悠然喜乐之意,好名至于小鹤儿……鹤乃仙者,又可为隐者,又观你面相,将来会是避世隐居之人"

  衡光深喜贺容予的聪慧果敢,道:"也不见得,我朝一品大员的官服上就绣有仙鹤纹章,朕看小鹤儿颇有风采,将来可着仙鹤纹章"小鹤儿仰面对衡光笑道:"可是跟我爹爹一样?那我要穿得"

  景长顾见小鹤儿笑颜可爱,心中不忍,就松了口,道:"也是,人之际遇,怎么能轻易说死鹤为隐者,凤为王者,若你能遇到凤凰,就可化隐世为入世,定成千古名相"

  衡光听得此言,方露了满意神色
  元平推了小鹤儿一把,笑眯眯道:"还不快去谢真人赐言"

  小鹤儿过去规规矩矩向景长顾磕了一个头景长顾扶起他,让他坐在自己身边,对他怜爱道:"小傻瓜,你该向皇上道谢才是"小鹤儿一怔,然后才醒悟过来,立刻脸色绯红,明白原来衡光一开口承认,等于是认定自己将来为相了
  几个大人一番逗弄,见小鹤儿露了羞赧之色,都哈哈大笑起来

  景长顾一边笑一边想到这个孩子出自贺家,贺家纠缠在老平王与德玄之中,几度沉浮,不由在心内感慨因缘奇妙

  春长苑中的这一番笑谈没过几日就传回京中,贺明兰听了九分欢喜,还有一分是难以置信他虽然素知平王喜爱小鹤儿,没想到小鹤儿也深得衡光喜爱,竟然这样当众夸奖

  衡光虽然点了他为相,但是他心里清楚,衡光看重的只是自己的勤劳与忠实
  他渴望得到的赞赏,小鹤儿为他实现了

  这让贺明兰飘飘然,陶陶然,一切都值得了

  景长顾在春长苑住到了夏天结束,然后就约了钦天监的官员,一起往河北去了

  临走时候他又见了一次小鹤儿,只说了些自己在各地的见闻小鹤儿听得悠然神往:"这可比看书上写的有趣多了"景长顾叹了口气:"可是如果你做了丞相,就会日日拘束在繁杂的公文事务中,再也没工夫去亲眼看一看啦"

  小鹤儿说:"我可以致仕之后去"

  景长顾嗤笑一声:"等到你致仕时候就是一个七老八十的老头子了,还走得动吗?"

  小鹤儿说:"那我就在做官之前去"

  景长顾摇头:"在这之前你要在宫里陪伴皇子读书,若不努力,怎能当丞相重任"

  这样一想,果然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去了,小鹤儿转念一想,又道:"人生而在世,有失有得,总不存全得全失"景长顾原想诱他动摇,没想到却坚定了他的心意,不禁大笑道:"果然非常人"
番外 景长顾当年十六七

  (一)

  景长顾当年十六七,披鹤氅,着高屐,行在乱絮飞舞的春风里,路人瞩目

  在深山古寺中住了一个冬天,春天时候家里派了人来找他回去——他姐姐定亲了,等到秋天就抬到平王府去做王妃

  "平王?是那个写一手好狂草,能连饮三昼夜的平王?"

  "除了那位还有哪个平王!"

  "哎哟,咱们景家什么时候攀上这人物了?"

  "还不是去年元宵节的时候……"

  景长顾慢慢给手中的琴板刷漆,有一耳朵没一耳朵地听着才子佳人的故事,什么花前月下惊鸿一瞥,都跟戏文里演的似的

  (二)

  景家春天才跟平王定了亲,到了秋天就毁了约

  景长顾抱着做好的琴去找平王
  "你跟我姐姐本就没缘分……跟我走吧,咱们做个伴,攀名山,望大江,对饮风月,放歌四海,岂不痛快?"

  景长顾当年,还是把人看得太简单,也许是心头上真载了一个人,反而看不清楚那个人的真模样竟然看不出来平王的洒脱并不是真洒脱——到底放不下那个皇位

  "你不同我走,那我一个人走你别后悔!"

  (三)

  天说变就变

  再回来的时候,皇帝成了德玄帝平王?没有平王这个人了

  自古成王败寇,这好戏,也终于让景长顾看到一回
  只是戏中人后悔不后悔,景长顾已经无法问一问

  宫里的新皇后是他的姐姐戴凤冠,披霞帔,浑身流光溢彩

  "姐姐,你为什么不救他?"

  新皇后一双美目看向他,里面无波无澜:"我救不了他"

  景长顾朝她行个礼:"我走啦,姐姐,您小心做您的皇后罢!"

  听到"走"字,皇后微微蹙了眉头:"又要走?你到底要走到什么时候才能安稳下来?"

  景长顾笑着说:"将这江山看过九百九十遍的时候"
  没了那个人,江山虽大,无处是心乡

  (四)

  后来漫漫数十年中,景长顾偶尔会梦到十六七岁时候的事情

  "景长顾,景……长顾……"
  有人拖长了语调翻来覆去念他的名字

  "这世上观景如观心,瞬间而变,哪有可让人回首长顾之景?"
  那个人含着笑说

  "若是有呢?若我能找到呢?"他听到自己急切的声音,"你会不会跟我走?"

  那个人再没有回答他
  永远没有第十九章

  春长苑是去年春天修好的,衡光还是头一次过来消夏元平住在映波馆,衡光原说干脆与他同住在映波馆,元平劝阻了因映波馆地方不大,每日两人又分别要见许多人,回转不开
  于是衡光便选了紧邻着映波馆的叠玉院叠玉院依山而建,三层院落,凭山势而上,故称叠玉与映波馆其实只隔着一条水渠,用一段廊桥相连,走动起来十分方便

  衡光是嫌在宫中耳目太多,放不开手脚,才建了春长苑,有将此处当作世外桃源的心思因此春长苑此时在衡光看来才具雏形而已,他有心再扩建,但因初登大宝时候就减免了部分地方三年赋税,去年又对萨尔林部出兵,国库如今并不富裕考虑到此种情况,衡光便暂时按捺了大兴土木的念头

  为了弥补这个缺憾,衡光便令画院数十名画师同往春长苑,画下苑内风景;又令宫中乐师新制宫调数支,分发下去让随行臣工填作,得了佳作,即令乐工唱奏
  元平与衡光也互有唱和衡光选了其中十二首,配上十二副春长苑夏景图,命做成一架十二扇黄花梨木炕屏元平对这些东西并不上心,他深知衡光禀性——并不热衷沉迷这种赏玩物件,不过是聊做消遣罢了,也就随衡光去了

  这日上午两人正一边手谈一边议事,如喜忽然入内向衡光禀道:"陛下,宗人府陈洪求见"

  衡光与元平相视一眼,道:"他怎么突然跑过来了?"

  如喜踌躇答道:"他说是贞王府上有事"他知道衡光自从继位以来对这唯一的同胞兄弟多有不满,多次严厉申斥贞王,要他约束心性修身立德,如今才安分了没多久,又闹出事来,衡光定然不悦

  果然衡光一听就叹气道:"让陈洪进来"
  元平起身道:"我暂且回避"

  衡光没好声气道:"你又做什么!难道还有你听不得的话!"

  元平安抚他:"陈洪身份特殊,若有第三人在场,他不免会有芥蒂"

  原来本朝安置成年皇子与前朝旧例不同前朝皇子成年,出宫之后即赴封地,虽名封地,但皇子并无治辖之权,只不过是拨给土地钱粮,变相圈养罢了,因此宗室中少栋梁而多是贪财嗜色的蠹虫本朝皇子成年之后多留在朝中任事,虽然人才辈出,皇子之间争夺宝座却较前朝激烈许多德玄帝当年诛杀掉所有成年兄弟仍不放心,又在宗人府中秘设了一司,专管安插在皇室子弟身边的眼线衡光继位之后并未废止

  陈洪便是如今专管此事情的官员,元平避而不见也是情理之中

  衡光略一思索,道:"也好"

  陈洪入内之后,立即禀道:"贞王正闹着要废王妃,今早写了废妃的折子,估计今天晚上就会递到皇上跟前"

  衡光道:"冰冻三尺时候才报到朕这里来,朕要你们这些耳目有什么用……"

  陈洪顿时汗流浃背,只觉有苦难言
  衡光其实也知道元嘉与正妻不过是对名存实亡的夫妻,两人平日都是各玩各的,连面都少见衡光本就只是用这桩婚姻来拉拢北方部族罢了,对此也就睁只眼闭只眼
  想到此处,衡光又问道:"贞王虽然对王妃无甚喜爱,但一向敬重突然之间怎么会要废妻?是不是有人挑唆?"

  陈洪犹豫片刻衡光拈着棋子敲了敲桌面:"说"

  陈洪道:"陛下,贞王要废王妃,实是因为王妃鞭杀了青鸾"

  "啊?"衡光慢慢搓着手中的棋子,"青鸾死了?"当年他叮嘱过元嘉要善待青鸾之后,元嘉果然对青鸾好了许多,衡光即位之后也就仍让青鸾留在元嘉身边

  "是昨天下午王妃趁王爷不在府上,将青鸾绑了,说他偷了自己的头面,抽了三十鞭子,青鸾本就体弱,天又闷热等王爷赶回来,人已经出的气多进的气少了,挨到掌灯时分就咽了气当下王爷就跟王妃闹开了……"

  陈洪只说了个粗要,没敢细说贞王府昨天夜里的全武行如何热闹,夫妻两个一个疯一个癫,一个要打一个要杀,一个执鞭一个举剑,只把周围人唬得半死,一直折腾到天明……

  衡光听完,不禁恼火贞王妃不明事体——光凭随意诛杀宫人这一条,元嘉废她并不为过只是他心中已有计议,无论贞王妃如何不对,也不能让元嘉将她废掉,至少此时不行
  这一番思绪他也不必向陈洪说,只叹息一声问道:"青鸾从前在宫中时候就很得先太后喜爱,如今就当是随太后去了吧……贞王有没有吩咐好好发丧?"

  陈洪支吾道:"臣从京里走之前,青鸾还是原样摆在王府正殿里……王爷说是不了结此事就不发丧"

  衡光素爱洁净,光是一想那情形就不禁皱眉,怒极反笑道:"好,好他竟把皇考赐给的府邸当停尸房了!"

  陈洪不敢做声等了半晌,衡光才道:"这件事情你本该连夜过来的,朕早一刻知道,也好早一刻收场你们不要想当然以为把事情掩着拖着就是帮他体贴朕等事情闹到无法收场了,才告到朕面前,朕不是更头痛?你再往深里去想一想,若贞王闯出什么大祸,朕该拿他怎么办,又该拿你们怎么办?"

  陈洪无地自容,听到衡光后面的话更是毛骨悚然,涕泪滂沱道:"臣愚钝,幸得皇上教诲!"

  衡光道:"你仍留原职,薪金降两级,算是小惩大戒"

  等陈洪离开,衡光即召过如喜,命他立刻回京传几道旨意第一件就是立刻将青鸾的尸身从王府正殿移出,妥善安葬第二件是命贞王妃进宫陪伴皇后第三件是给元嘉的,要他在家禁足

  吩咐完这几件事情,衡光仍觉得气不平,越过廊桥,往元平的映波馆去了见了元平将事情说了一番

  元平听得青鸾的事情,道:"我记得这个小太监,那时候在母后身边的没想到是元嘉讨去了看元嘉为他闹到这地步,对他倒似乎是有真情真可惜了……"
  衡光想起元嘉初初讨青鸾的原由,心中越发不快,又不想说了恶心元平,终是叹息一声,道:"他的命不好"

  衡光鲜少有这种感慨,元平听得一时惊讶,重复道:"命?"

  衡光见他神色惊讶,却觉得可爱,吻了吻他的唇,笑道:"别人的命只能听老天摆布你我不同,这道理还不是明摆着的么!"

  元平却不做声,阖上眼睛,在心中叹道:"命啊……"

  次日如喜从京里回来,向衡光将贞王府上的情形详细说了因为天气炎热,尸体实在不能久放,如喜传了旨之后,元嘉也没多话,即令人将青鸾装殓了抬出去元嘉又问了衡光对废妃一事到底是何说法,如喜回答:"皇上只命小人传这三道旨,其他并无谈及"

  元嘉当时便道:"那你帮我传句话给皇上,我定要废掉黑氏,除非青鸾活过来"

  衡光听了如喜的禀报,仍是心平气和如喜亲眼见了元嘉面青眼红的发狠模样,还心有戚戚,向衡光道:"小人看贞王这次不比往常……"

  衡光嗤笑:"他哪次不是不同往常?"话虽如此,但衡光对黑氏杀人一事也有不满,心里对元嘉便多了一分说不得的愧疚

  如喜被他一驳斥,不敢再提元嘉,转而道:"贞王妃也已经安排进了宫,只是王妃在宫中长住,恐怕不妥,尤其是陛下回宫之后"

  衡光沉吟道:"再过三天你再回趟京,命黑氏迁到元嘉的别院去告诉元嘉,朕肯让他与王妃分离而居已是体恤他了,叫他不要得寸进尺"如喜应了

  吩咐完这件事,衡光仍觉心中不爽快,信步就往映波馆走去,又问身边人:"平王在做什么?怎么今天这时候了也不过来?"
  身边宫人忙道:"听映波馆那边说,是大殿下与贺家容予在平王那边,两个孩子将平王缠住了"

  衡光过去果然看见小宁和小鹤儿在元平屋中,两人伏在桌案上捣鼓什么,元平却不与他们一处,只在临水边的廊下坐了,面前摆了张小几,上面堆着些公文廊下栏杆上还架着一杆钓竿许是午后困倦,元平已经睡着了,身下压着折子也不知道

  衡光见了这副光景,心中不快一扫而空,面上不由自主就带了笑,自往榻上坐了,摸了摸元平的手脚,道:"这样就睡了,着凉了怎么办?不叫人拿块毡子,也不支个屏风"

  元平已经醒了,小心把压在身下的折子抚平,扔到小几上,道:"才阖眼一会儿,不要紧"衡光挠了挠他的脚心:"等被风吹醒了就迟了"元平这地方不耐痒,立时将脚蹬到衡光腹上,让衡光暖着

  两人对视一眼,元平道:"小宁跟小鹤儿在隔厢"

  衡光笑道:"我看到了"
  他隔着袜子慢慢拨弄揉搓元平的脚趾,元平也用脚踵轻擦着衡光的小腹两人心照不宣,竟一齐傻笑起来

  水那边是扶疏花木高大的玉兰开着碗口大的花朵,厚白如羊脂;老石榴树仰面其中,新开的花朵艳丽烂漫,偶尔落一朵到水中,便引得红黑鲤鱼拍着尾巴连连追咬……

  午后静谧,风从花间而过,只听得些细碎虫声与花叶翻动的声音
  两个人只能在亲吻与喘息中压抑着断断续续的喘息声

  完事之后两人拿手帕擦干净,又刚整好衣服,就听得一阵脚步声,清脆的童声已近在耳旁:"表叔!表叔!"

  小鹤儿拖着小宁已经跑到了廊下

  衡光与元平又忍不住一齐大笑起来小鹤儿莫名不已,只问:"表叔,有没有上钩的鱼?"小宁跟在他身后,向两个大人恭恭敬敬行了礼,又缩到小鹤儿身边

  元平笑道:"刚才不知怎么的睡着了,也没注意,你自己去看看"小鹤儿收了线一瞧,不禁失望道:"饵被吃了,鱼却没上来唉!"

  衡光见小宁始终只是跟着小鹤儿,也不多言,便含笑道:"小宁,你过来"又将小宁抱在怀中,父子两人说了半天话,才放两个小孩走了

  待小宁走后,衡光才道:"不知为何,刚才小宁刚才那模样,让我想起来你小时候了"

  元平摇头:"不好比"

  衡光想了想,道:"是不好比先帝非你生父,我却是他的血亲"又叹道:"怎么瞧着他对我的戒心跟当年你对先帝一样小宁该不是知道当日唐氏病死的实情了吧?"

  当日衡光断了唐氏的药,才致唐氏速死这本是宫中极机密的事情,只有几人知晓衡光虽然认定唐氏死有余辜,但小宁毕竟是唐氏之子,他仍不愿被小宁知晓其中内情

  元平见衡光为此烦恼,不由好笑,悠然道:"知道如何,不知道又如何?"

  衡光一愣,随即失笑:"罢了……"立起身来,看水中鱼游若线,缓缓道:"小宁就算不知道内情,恐怕心内也将他母亲的死算到了我头上"
  他随意摘过一片叶子,揉碎了扔在水中,看鲤鱼一拥而上又四散而去:"小宁一个稚童,都明白人不与天争元嘉太糊涂"
第二十章

  第二十章

  七月初五的时候,衡光回了宫中
  因七月半是盂兰盆节,宫中上下都忙着准备过节事宜宫中每年此时都会请有德高僧来做法事不过真让人人欢喜的是放灯游园赏月,还有各式妆神演艺,十分隆重民间有一家团聚共祭先人的风俗,皇室中大体也是如此

  不想衡光回宫之后,立即下旨,令元嘉节日时不必进宫,在家闭门思过自从衡光即位以来,与这个弟弟多有龃龉,宫中府中都已见怪不怪但正值节日,衡光却不许元嘉进宫,仍是引人揣测
  城中甚至开始流传衡光要废掉贞王的传言

  衡光也不去理会那些流言
  七月初九的时候,游我存出使罗刹国回来了,带回来了沙皇亲笔信件,关于边贸与火器贸易的条约草稿以及罗刹皇室送给衡光的礼物,他一回来,衡光就立刻见了他,听他说了此次出使的概况次日衡光又召集内阁,与游我存详细问话,隔日,衡光又命将翻译完成的沙皇信件与条约草稿抄写分发六部议论,听取六部堂官意见

  如此为此事一直忙到盂兰盆前夕,才因为过节松懈些

  这日游我存从宫中出来,正遇元平乘轿而过元平便令停轿,道:"游卿,天色已晚,我捎你一程吧"能在宫中乘轿而行的,不过寥寥数人游我存虽已为相,在宫内也只能靠自己两条腿,听得元平招呼,他并不推辞,向元平拱手谢过,便上轿与元平同行

  两人寒暄几句,游我存便提起贞王的事情,道:"再过两日就是盂兰盆节了,皇上仍是不肯原谅贞王?我回京中几日已经听了不少流言,说皇上过苛的也有"

  元平只一笑,并不接他的话

  游我存又道:"殿下不打算劝劝皇上么?"他放低了声音,道:"皇上对贞王打压过甚,再对比殿下所受恩遇,不免让些魑魅魍魉更加嫉恨殿下,还有些流言直说贞王失宠皆是殿下之罪"

  元平偏头看向游我存,道:"游卿有心了……皇上的处置自然有皇上的道理贞王性情暴烈,喜怒不定,若是过节时候又闹起来,皇上该怎么处置?索性先让他好好在家里静静心再慢慢打算"

  游我存听他避重就轻,心中倒生出几分相惜之意,笑道:"果然外面人是不明白皇上这份情意才造出许多流言"

  次日午后衡光才用完午膳,如喜就来禀,安乐长公主进宫求见

  衡光漱了口,洗了手,将擦手的帕子一扔,道:"若是进来问安就不用了,说朕甚安,直接让她去皇后那里吧"

  如喜答道:"长公主已经去过皇后那里了,这才过来问陛下安的"

  衡光一怔,随即嗤笑道:"让公主进来吧,朕倒要听听皇后都在她面前吹了什么风"

  安乐长公主出阁已有十余年当初德玄与景后怕她受气,千挑万选为她择了个忠厚温柔的驸马,果然不曾让安乐受过一点气只是驸马为人太过老实,于官场上便十分平常,德玄在时,安乐求过多次,德玄就是不愿加封驸马德玄崩后,衡光继任,也没有提拔驸马,只加了双俸待遇,算是安抚安乐

  衡光的心思其实与德玄一样,都是不愿意安乐对朝中事务涉及太深,能与驸马安度一生便是大幸
  这般想着,衡光等安乐进来的时候,竟不由有些焦躁,站起来才踱了几步,就听得安乐入内

  姐弟两人相对而坐安乐含笑道:"皇上从春长苑回来,我还没来得及见上一面呢,如此一瞧,竟是养了些肉出来,看着气色也好"衡光也笑:"难怪我这两日觉得衣服紧了,看来新衣都要裁宽些才行了"

  安乐不急不忙又道:"说到裁新衣,我倒想到千秋那里的情形了方才我过去看她身上穿戴的还都是旧样式,系了条旧裙子,还是她当年在东宫的时候做的!我问她怎么不做些新的,她答我宫里缩减用度,她这个皇后当然要以身作则,我瞧着真是揪心,这大节下的,皇上送过去的赏赐,还不够她打套首饰呢我听说皇上这次过节又赐了五千两银子给平王……兄弟之间都如此慷慨了,夫妇之间更该荣辱一体啊"

  衡光听了这话,极不是滋味,只觉得安乐这话乍一听是为皇后邀赏,仔细一品却是夹七夹八,讽刺自己与元平的关系,又暗责自己对元嘉薄情
  憋着一口气,衡光和蔼道:"皇后的赏赐并不薄了去年过年的时候朕一次就送到坤宁宫六十颗大珍珠,一百斤黄金,宝石若干,皇后要打什么首饰打不出来若说去年过年离眼下有些时间了,那今年开春供应后宫的锦缎玉器都是先供皇后挑选……"
  衡光饮了口茶,露了一副忧郁难解的模样,道:"姐姐,节俭是好事,但像皇后那样,不过是惺惺作态,矫造虚伪罢了,若以此邀赏,朕绝不会多添一丁点赏赐给她——她怎么不想想她的一条旧裙子拿出去够普通人家吃一年呢"

  安乐无言以对,半晌忽然道:"元嘉过节真不能进宫么?"

  衡光站起身,沉着脸,言简意赅道:"不能"他掏出怀表看了看时间,唤过如喜:"送公主出去"

  安乐只不过提了个话头,就被衡光堵得死死的,心中极是不甘
  她本对朝中各派争斗不关心,许多事情听了只当耳旁风,一心只牵挂自己的小家只是最近贺千秋在她面前点拨一番,安乐才察觉,衡光正不遗余力扶持平王成为朝中第一人,而元嘉却被排挤打压,进而想到驸马始终是在无足轻重的位置上,名位不显,更是气愤不过

  德玄在时,安乐待元平一直还和气,但也止于和气了——在安乐看来,元平到底是外人
  如今衡光对这个外人,比对妻子,同胞好上数倍不说,还为了这个"外人",打压"内人",实在是咽不下这口气安乐还听贺千秋说,魏家主母原来不过是平王府上的一个侍女,嫁到魏家不久就封了诰命,生了儿子之后更拔擢成一品诰命,衡光对平王的宠爱竟能惠及到这种小人物身上,却不肯恩泽自己真正的亲人

  今日安乐不过是来探一探衡光的口风,立刻就碰了钉子,心中更是不爽然天子威严,安乐无法忤逆,只能悻悻而出

  安乐刚出乾清宫,就正好撞上元平元平忙上前行礼,安乐正在气头上,也不出声,只冷冷看着元平,半晌才促声冷笑,扬长而去

  元平见安乐如此形状,已经猜到大概入内见了衡光,问道:"你给长公主气受了?"

  衡光苦笑:"她不反过来为难我我就感天谢地了,我哪里会主动招惹她?"说着便长叹一声,躺在榻上,道:"这一个姐姐,一个弟弟,唉!"

  元平坐在榻边,为他轻轻打着扇子,道:"长公主是来为元嘉求情的?你驳了?"

  衡光只睁着眼睛,望着元平,点点头,道:"还不只呢贺千秋又不安分了,如今竟是想拉公主做帮手哼……大不了我将这些兄弟姐妹全舍了!"

  元平心知贺氏与魏氏争斗激烈,不过都是为了储位,但衡光眼下并没有立储打算,只能尽力平衡两方如此想着,元平便道:"若不是太出格,还是睁只眼闭只眼吧,毕竟如今元嘉境遇不佳,虽然是咎由自取,但在外人看来,终究兄弟之间已失和睦若公主再遭贬斥,未免……"

  衡光一坐而起,唤过如喜道:"你去,吩咐内库,将罗刹国沙皇的礼物均两份,一份送到驸马府上去,一份送贞王府"
  又转面对元平道:"你放心,我把最好的那块宝石已经给你留着了"

  元平发笑:"我放什么心?你就是全赏了他们我也没什么不好放心的啊"
  衡光也忍不住笑了起来,这才觉得心中刚才绷得紧紧的弦,已经松弛下来,轻声道:"你说的对让他们蹦达吧,再怎么蹦也蹦不住我的五指山……"

  到了七月半,宫中已经布置妥当夜晚来临的时候,节日仿佛才真正开始,花园里凡是有水的地方,都有各式彩灯漂浮;高大的戏台搭了起来,鱼龙蔓延正热热闹闹地上演

  衡光在筵席上只吃了两杯酒,看戏看到一半的时候就回到宫里元平和游我存已经在那里等他了
  他换上一套绛紫色纱袍,头上只套了普通样式镶玛瑙头冠,虽然衣饰都不是凡品,却无帝王家专用的纹样

  站在镜前衡光满意道:"不错这般走在街上,不至太引人注目"

  游我存忙道:"陛下素衣便服仍掩盖不住人君之气,还是小心为好民间异能之士甚多,有能识主者也未可知"

  衡光知他是恭维,听了仍然受用,向元平笑道:"你听这人在罗刹呆了几个月回来是不是越发伶俐了?"
  元平在一旁的盒子中拣了块中间雕空牡丹花纹的玉环,给衡光系在腰上,端详道:"行了我倒不怕有异能之士,就怕遇到熟人"

  衡光笑他:"你当京城巴掌大呢"

  一行人如此说笑着便出宫而去第二十一章


  出了宫门,衡光等人仍乘轿,直到王府井大街才弃轿步行王府井大街上商铺茶楼酒肆极多,又赶上节日,多请名伶助兴,处处热闹非凡衡光兴致勃勃沿街而行,看见什么中意的玩意,只管叫后面跟着的几个小太监小宫女买了
  如此走走看看,一行人最终进了一家叫洗芳斋的珠宝店京中平民多知道这家店是老字号,东西好,价钱也漂亮,却很少有人清楚这家店真正的店主是谁原来这家店原就是皇家产业,后来德玄送给景后,店里收入都做景后私房,如今这店便是衡光产业衡光今日也是突发奇想才到自己的店里看一看

  衡光绕过屏风,一进得堂中,就发现竟然一个客人也没有,只有掌柜与伙计正窃窃私语
  见得这一行人入内,掌柜连忙迎上前来,他不认识衡光,却认识如喜:"公公今日怎么得了空,来小弟这里可是宫里有什么吩咐?这几位贵客都是……"他看衡光在一行人如众星拱月般,直当是如喜领了哪位达官贵人来店里

  如喜掌柜笑道:"老张你可得瞧仔细了,今天来的可不是客人,是东家"

  掌柜一个激灵,忙就要下跪行礼,衡光忙道:"行了,这里人来人往的……"环视店堂又道:"我听如喜常说你这里生意不错,怎么今日过节,你这里却是一副萧条模样?难道平日交上来的钱都是作假的?"

  掌柜一边将他们引上二楼雅间,一边道:"回陛下,店里的款项不敢作假,向内库每年都俱实缴纳,不敢拖欠毫厘只是今日实有特殊——店中逢有大交易,便会清场回避今日晚上正好有个大客,所以清场"

  衡光笑道:"看来我来得正巧了天下难道还有比我更大的大客么"

  众人忙附和恭维,唯元平微笑不语

  在雅间坐定后,衡光看向如喜,如喜便从袖子中掏出一只锦盒,小心打开锦盒中铺着一层黑绒布,里面静静卧着一颗鸡蛋大小的黄色宝石,烛光之下,宝石更显得通透璀璨这正是罗刹国送给衡光的礼物
  掌柜张大嘴巴,半晌才抚掌道:"金宝石已是难得一见,更别说这么大一块了!果然衬陛下身份"

  衡光哈哈一笑,指向元平:"你说错了,这东西不是我的,是他的"

  掌柜大吃一惊,从刚才入店来,他只觉得此人最是沉默,还以为不过一介随从,不由注视元平元平只朝他腼腆一笑
  衡光将宝石往掌柜面前推了推,道:"我听如喜说,你与店里的一位杨老师傅最懂宝石的打磨切割,跟宫里工匠不相上下宫里的手艺我瞧惯了,没新意,所以来这里试试若果真好,以后让宫里的工匠来跟你们学学"

  掌柜受宠若惊,连连答应,又问衡光想用在什么上面,切成什么形状
  衡光看向元平,元平想了想,道:"割圆的吧……好镶嵌在大件上"

  正说着,下面的伙计就来禀告说今晚已经约好的大客已经到了

  掌柜忙向衡光道:"小人这就去把这人给推辞了,请他改日再来"

  衡光制止道:"为商之道不就讲究一个诚字么既然能做你这里的大客,身份背景当摸得很清楚了,还怕他威胁到朕的安全?不怕你笑话,就这会儿你这店周围有多少大内侍卫恐怕你都想不到——你真当朕只带这么两三个人就出来么去,别怠慢了客人"

  掌柜忙吩咐人将大客带到隔壁雅间,只让大伙计陪着,自己仍在衡光这边

  过了片刻大伙计却来与掌柜耳语几句掌柜忙道:"不成"

  衡光问道:"怎么了?"

  掌柜忙禀道:"是隔壁的客人听说小人在这边陪着……便斗胆要求看一看陛下带来的宝物"

  衡光笑道:"这有什么不成的你去把这东西捧过去让他看一看,叫他开开眼界也好嘛"衡光如何不知道隔壁是有斗富之意,也是逞一时豪气

  掌柜这才小心捧了宝石过去

  也没听到隔壁什么动静衡光只悠闲饮茶,元平走到窗边,俯瞰街景游我存心不在焉地看着室内布置的几尊玉雕

  过了片刻,掌柜就回来了,托着一张紫檀小盘,上面盖着帕子掌柜面色苍白,连说话都不利索了:"陛下……隔壁的把自己的宝石也送过来了,请……请陛下过目……"

  众人心中都是咯噔一声衡光面沉如水,亲自走上前去,揭开绢帕

  两颗质地一样的金宝石一只明显比另一只胖上一圈

  衡光负手而立,对元平等人笑道:"你们也瞧一瞧吧……真难得"

  掌柜忙道:"禀陛下,此人是江浙人氏……"

  元平低声喝道:"住口!你当陛下是石崇之流么!"掌柜一震

  衡光这才回过味来,轻松笑道:"没意思回去吧"

  一行人出得店,已经有轿子等候在店门外衡光与元平共乘一轿游我存似乎也被吓到了,一直默然,上轿前,他忽然回头看向二楼,露了个苦笑

  立于二楼窗前的是个三十来岁的男人,见那一溜轿子走得远了,才叫过掌柜来问道:"方才来的是京里的客人?"

  掌柜正怨他牵连自己,没好气道:"什么客人,那是我们店正主!"

  男人手中折扇啪地掉在地上,他身边小厮忙为他拾起,奇怪道:"少爷,您怎么啦!"

  过了良久,他才叹道:"我命休矣!我家百年基业休矣!"

  衡光在众人面前失了颜面,游兴大减,原来准备去大戏园子看戏的也不去了,令直接回宫

  一上了轿,衡光就假装小寐,伏在轿厢上元平抚着他的背问道:"真睡着了?"衡光闷声回答:"累了"

  元平劝慰他:"天子富有四海,何必在一块小石头上较真?"
  衡光道:"一码归一码"

  元平知道衡光别扭起来也是没道理可讲,遂不再理他,卷了纱帘看街景衡光反而觉得没趣,又哼哼唧唧起来:"不舒服,胸口闷……"元平道:"那陛下不如下轿骑马?"

  衡光被元平一堵,干脆赖皮一样往元平膝上仰面一卧,道:"好象是个做生意的"

  元平知他指的是刚才与他斗富的人,道:"好象是"他一边理了理衡光的头冠与鬓角,一边道:"商贾调节流通,繁荣集贸,作用甚大农虽为本,商亦不轻,已是如今现实——不光江浙一带,凡重镇人口稠密之处,必有巨商,且都是富豪之辈,这些富商在当地都颇有影响,不可贸然铲除"

  衡光轻笑一声:"我懂"

  元平看着他衡光道:"我就是不高兴"元平无奈,叹气:"你要处置他,总要有上得了台面的理由才行,否则……"

  衡光拉过元平的手,放在自己唇边,摆弄亲吻:"否则怎么样?"元平最受不了他这样撒娇,终道:"随你去吧"

  衡光笑道:"你别恼,我有分寸至于道理,我也有道理地方商贾势大,掌握一方财富,以银钱贿赂地方官员,官商勾结,俨然可比割据一方的诸侯——长此以往,中央威信何在?"

  元平默然

  衡光这才道:"回去便叫如喜去查查这个人过去的事情,我不跟他计较从今日之后,他若有什么不法之举,绝不可轻饶"
  元平道:"我知道了"

  过了两日,游我存去了元平府上拜访

  元平正跟三娘四娘在一处两个小公主前段时间都迷上了钢琴的声音,闹着要学,元平便让人搬了架钢琴置在厅中,又找了在宫中供职的传教士来教两个女儿弹琴元平自己听着听着也爱上了这件乐器,不时过来听她们姐妹俩练琴

  游我存过来的时候,元平正陪着三娘四娘上课,听得小太监来报,有些不快他每日繁忙,只能抽出这少许时间陪伴两个女儿,最不愿意他人来打搅,便道:"他说了是为何事而来么"

  小太监答道:"游大人说是为了讨命而来"

  元平哦一声,又坐在那里听了会琴,才道:"请他去我书房"

  游我存一见元平便奉上一只锦盒
  连盒子都没有打开,元平就笑了起来,道:"游卿这是何意?我从不私收贿赂,你应当清楚"

  游我存起身深深一拜道:"这是有人献给陛下的礼物,想请殿下转赠,还望殿下相助"

  元平挑开锦盒上的搭扣,微微掀起盒盖,只看了一眼,就叹了口气里面东西正是前两天惹得衡光不快至极的那块金宝石

  游我存垂着眼睛,站在一边,面色发白,低声道:"宝石主人知道这该是天下至尊者才配享有,所以想献于陛下"

  元平在心中梳理了一遍,问道:"那天晚上的人是谁?"

  游我存低声应道:"是姑苏王家的……王颐俭"

  王家是苏州人士,富甲江浙一带王颐俭是如今江浙商会的中的实权人物,常常在京中联络江浙商人
  元平对游我存的动向一直看得密切,知道游我存与江浙商会在京中的人来往不少,不过游我存本就出身江南,当地商贾巴结他本无可厚非,元平也就没有特意点明过

  如今情形却又不同,游我存这般似乎与王家关系太过密切元平不能不管

  元平将锦盒推回给游我存:"你把这东西收回去"游我存急忙道:"若殿下都不肯帮我,那天下也没人能帮得了了"元平从未见他如此焦急失态模样,心中也生出几分恻隐

  元平温和道:"你是昏了头,才想将此物送给陛下王颐俭不知道陛下是什么样,你还不清楚么?真当陛下是贪恋钱财所以生气?笑话若陛下不见此物王家或许还有生路,此物一旦呈上,陛下只会觉得自己更被王家轻视"

  游我存如梦初醒他本是极聪明的人,只是关心则乱,一乱就昏了头,连这般浅显的事情都看不清楚了
  听了元平的话,他忙跪谢,道:"多谢殿下救了王氏一命"

  元平扶他起来,道:"比起王氏,我想救的是你听我一劝——从此以后断绝跟王家来往陛下最恨别人三心两意,你在其位,就该全心为陛下谋事,若心中还挂念他人利益,定为陛下不容"

  游我存扭捏半晌,才道:"我知殿下与陛下向来无话不说,可就今日之事,能否请殿下不要向陛下提起?"

  元平知他刻意回避,只好道:"我既然已经阻了你们自寻死路,当然不会再向陛下提起"

  又过两日衡光告诉元平,已经查出那日斗富之人是谁果然是姑苏王家的王颐俭

  衡光兴致勃勃道:"朕已经在他们江浙商会下设的会馆中安插了人,以后王颐俭的一举一动都别想逃过朕的眼睛"

  元平听了,并不为王家担心,只更担心游我存过后又在游我存面前委宛提过几次,游我存十分感激 第二十二章


  年中七月半一过,时光就过得飞快,奔着年尾去了衡光虽说要盯死了王颐俭,但王颐俭因生意关系常奔走各地,并不总呆在京中衡光也并不是总有那个闲情逸致盯着不放
  到了十月底时候,衡光也没再提起姑苏王家的事情,游我存一直悬在半空中的心才渐渐放下来

  十月二十是万寿节这一年正好是衡光整三十,又是他即位之后头一次做整寿,因此格外隆重
  宫中各人更是为准备寿礼煞费苦心

  这一日元平在乾清宫见过衡光出来,正准备去文华殿,忽然见得小宁正呆呆地立在廊下,不由奇怪因小宁每日早晨都过来向衡光问安,今日明明已经问过安了,应该去上课了才对
  这边小宁也看到了元平,忙迎上来,向元平道:"皇叔,李晏有事想对皇叔说"

  十月底时候天已经颇冷,又是大清早,元平便让小宁随自己上轿,又问他到底是为何事

  小宁神色有些别扭,小声道:"我为父皇准备的寿礼被二弟毁了……我抄的经书,刻的一方印,都被二弟划花了"

  元平再问详情,小宁不肯细说元平知道如今小宁独居永福宫,唐氏已经亡故,且唐家本就不是名门望族,小宁可谓是孤立无援衡光的二皇子与三皇子都是魏妃所出,十分骄纵,欺辱小宁也并非不可能
  元平便问:"此事情殿下何不向陛下禀明?"

  小宁想了想,道:"小鹤儿也是这样说的"他无意中就含住自己的大拇指想咬指甲,一抬头看到元平的目光,连忙将手缩起来元平掏出手帕为他擦了擦手,把他的手扒开来仔细查看指甲,一边问:"那你为什么不去告诉父皇?嗯?怕父皇生气,还是怕他偏袒二殿下?"

  小宁呐呐:"因为魏妃派人到永福宫传话,叫我不要告诉父皇魏妃说二弟幼小,无意中毁坏了东西也是情有可原,不必用这点小事去扰父皇"

  元平忽然笑了起来:"那怎么又想来告诉我?"

  小宁道:"魏妃没说不准我告诉皇叔"

  元平一怔,随即大笑——魏妃怕是没想到小宁会这样曲解

  将小宁送回永福宫,元平即召了永福宫的管事太监跟宫女,道:"永福宫如今只有大殿下一人居住,你们应该更加尽心仔细,然而就我如今所见,却是一日不如一日"言语中颇有怪责之意,又将小宁日常仔细询问
  衡光平日也常常差人去问话,不过问些饮食睡眠,身体可好之类元平今日亲自来问,却是问得面面俱到,小宁身边的大宫女都一一答了,元平最后又问她:"你知不知道大殿下开始咬指甲?"
  那宫女羞愧,道:"唐妃刚去那会儿大殿下这样过,后来已经改过来了奴婢就疏忽了"

  元平微微一笑,道:"你日日在大殿下身边贴身照顾都能疏忽,难怪能将二殿下在大殿下书房里大闹天宫也疏忽了一双招子是白长的,心也是白长的么?"

  那宫女与太监都吓得扑通跪下,连连求饶元平看向小宁,见他有不忍之色,便劝道:"我知道大殿下有意包庇他们,但如此欺软怕硬之辈还是不可留在身边,免生后患大殿下看如何?"

  小宁犹豫片刻,点点头,道:"那就把他们两人都赶到待芳院去"

  待芳院便是冷宫,被打发到那里大多是带罪之人,形同监禁听得皇子如此处置,那宫女发狂一般哭号求饶,立刻就有人将她拖走
  元平看向小宁小宁也正好望过来,一副似哭不哭的模样元平叹了口气,抚了抚他的肩道:"我会叫如喜送两个忠心的过来殿下不必担心"
  然后又说了会儿万寿节备礼的事情,元平见小宁情绪渐渐平稳了才离开

  当天午后元平便将此事告诉了衡光
  衡光听到小宁那句"魏妃没说不准告诉皇叔"也笑,笑完了才道:"我知道了,魏妃那里我会教训,料她以后不敢"元平遂放了心衡光又道:"你当初若肯过继了他如今也没有这些事情了"
  元平道:"怎么又说这事了?"
  衡光摆手:"好好好,不说这事我知道你全是为了我……"

  到了万寿圣节那一日,衡光御皇极殿受百官朝贺奉天门外,旗帜猎猎,午门至丹墀,甲士赳赳;皇极殿中香烟袅袅,仪仗肃整,大殿东西教坊司鸣奏典雅广大的中和韶乐
  吉时一到,衡光着衮冕,升座正殿,见元平站在百官首位不禁微笑若按官员品秩来排,本该总理丞相傅行列首位,但元平还有亲王身份,因此在大节时候能站在傅行前面,并代百官进祝词

  待受过外臣与外国使节朝贺,衡光回乾清宫,元平随驾也跟着去了乾清宫
  宗室及后宫诸人都在乾清宫向衡光拜贺

  元嘉也来了衡光与他又是一别数月,兄弟两人这次见面,除了场面话,似乎都没话可说的样子衡光嘴上说大不了割舍了与元嘉的兄弟情分,心里其实也不想做得太绝

  待得晚间摆宴时候,衡光便把元嘉召到自己身边,问他最近在家休养如何,都读了些什么书

  青鸾才没的时候,元嘉心中堵了一团火,全是对王妃的暴怒之气衡光把他在家中关了几个月,他心中的火渐渐闷得熄了,如今只剩下消沉悲痛
  对着衡光的不痛不痒的关心,元嘉没半点喜悦,一想到青鸾仍是想哭,只是这日是衡光的寿辰,他才勉强忍住了,一一回答了衡光问话

  衡光端详元嘉形容,知他仍是委靡不振,便道:"你肯用心读些经典很是好圣人讲仁爱,讲忠恕,其实都是一个意思黑氏来自蒙昧之地,你是他的夫君,不讲教化,直接废了她,便是违背了圣人的意了"
  元嘉低声道:"家听于亲,国听于君,我只要在尘世一日仍是只听大哥的"衡光只觉得他这话说得怪,也不及细品怪在哪里元嘉又道:"大哥,我这些日子也把几套经书翻来覆去地抄……看到四十二章经里面有佛言,人从爱欲生忧,从忧生怖,只觉得说到我心里去了,若无爱欲,怎会有忧惧恐怖?"

  衡光原还怕他盯着青鸾的事情胡搅蛮缠,听他如此说,遂放下心来,也用四十二章经答他:"爱欲之人,犹如执炬逆风而行,必有烧手之患如今你能参出其中真义,想必可免此患"

  元嘉听衡光如此说,又想到青鸾死时惨状,道:"大哥,我已经尝过烧手之痛了……"不待言毕终是忍不住潸然泪下,他怕冲撞了衡光顺势就弯腰掩面而退衡光也只假装没有看见

  元嘉刚退下,就听得外面嘭一声巨响原来是烟火鼓炮一时齐鸣,衡光精神为之一振,忙抬眼去寻元平,正好元平也正望向他,两人相视一笑衡光走过去,携了元平的手,往殿外而去
  夜空之上烟花漫天而绽,方才与元嘉的对话犹如隔夜之梦,并不真切;衡光握着元平的手,只觉得那只手微凉而肌肤细腻,如玉一般,不禁莞尔一笑,轻声对元平道:"我怎舍得让你有烧手之患"

  元平不禁摇首笑叹:"已经烧过了,你不也是"衡光知他说的是那三年离别,不由默然元平执着衡光的手,道:"晶石历火十重,终成琉璃我也不知我们两人这是历到了第几重,只求你我都不中途而弃"

  衡光心中温暖,不声不响将元平的手扣得更紧两人只觉心意相通,一时激荡到无法言语

  元嘉远远看着衡光元平两人并肩而立窃窃私语,既不觉得难过,也不再觉得生气,默默转身而去穿过长长的走廊时候,他迎面撞上了一群人,原来是贺家的贺容予正陪着小宁,小宁还牵着冬郎,身后跟着好几个嬷嬷太监

  小宁见了元嘉,连忙行了礼,道:"三叔也是要去花园赏烟火吗?"

  冬郎幼小,跌跌撞撞扭到元嘉跟前,拉着他的衣摆玩元嘉把他抱起来,交到嬷嬷手中,冬郎就笑着叫:"鹤鹤!鹤鹤!抱!"贺容予无奈,只好将他抱过来

  元嘉看着他们,也不觉微笑,道:"你们去玩吧我要回去休息了"

  小宁应了是,才领着一众人离去

  元嘉立在那里,看他们走远忽然想起来,不知道是哪一年,衡光也是这样抱着自己,带着元平,走过这道长廊,不禁又是泪流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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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十二章经什么的,绝对是因为金老爷子的才记住的啊!
  下面元嘉就该去出家了……

  晚上来放有关元嘉的一个番外

  很想加快速度啊外 朝闻道

  元嘉醒的时候,青鸾还睡着,呼吸极轻浅,不发出一点响声——这是他八九岁净身进宫时候就被□出来的元嘉轻轻拢了拢他耳边的头发,他立刻醒来了:"殿下……"

  元嘉顺着那一绺头发摸下去,摸到青鸾的左耳,那里有一个凹凸不平的伤痕:"这是我从前咬的吧,终究是破了相了"

  青鸾轻声道:"早就不痛啦"一边说着就慢慢坐起来,伸手就要去卷纱幔,元嘉揽住他的腰,将他按到床上:"再躺一会儿"

  水阁上早风轻拂,虽然已经是六月底,两人也是清凉无汗
  元嘉搂着青鸾的腰,慢慢抚上青鸾的背,曾经的伤痕已经摸不出来了,但元嘉知道还留着印子,青鸾总不让他细看一时间元嘉好奇心又起,道:"转过来让我瞧瞧吧"青鸾半推半就,道:"什么都没有,早瞧不出来了"

  元嘉执拗,硬将他翻过来——脊柱两侧形状不一的红褐色印子一直延伸到腰际,那还是当年元嘉伤的轻些是用蜡烛滴,重些就是拿宫中赏人用的金叶子,银花儿,放在火上烤了,然后烫刺上去
  这些伤都是元嘉才得了青鸾的时候弄的元嘉那时候是十五六岁的少年,下手全无分寸,衡光后来阻了他,他还有些悻悻待得他自己也被人虐待,才明白那种痛与恨

  元嘉摸着那些旧痕迹,不觉眼中已经湿润,将青鸾拥在怀中道:"我那时候是畜生……"
  青鸾仍柔声道:"早就不痛了"他嘴有些笨,也不知道该如何说,犹豫了半晌,才侧过头去,用自己嘴唇轻轻碰了碰元嘉的唇

  元嘉声音都带了哽咽:"你当真不怨我?"

  青鸾迟疑片刻,道:"不怨……"

  元嘉不相信:"从来都没怨过?"

  青鸾红了脸,慢吞吞道:"我那时候也分不清楚怕和怨"
  这是只属于他自己的秘密当年在景后身边,常常可以看到三皇子元嘉,又漂亮又骄傲忽然有一天三皇子就笑眯眯地对他说:"你跟我回我府上吧"
  那一刻他心里满满都是喜悦直到元嘉把他按在床上,用各种手段折磨他,他也只敢当是自己痴心妄想遭了报应

  "我那时候,就想着这是个梦,梦醒了就好了只是没想到真有这么一天……"青鸾坐起来拿床头暗格里的帕子给元嘉擦了脸,小声说完便披衣起身,又急急忙忙转个话头,道:"殿下今日不是还要出门么,也该起了"

  元嘉听了青鸾剖白,心中惬意,擦干净脸,让青鸾给自己更衣束发

  青鸾动作轻巧,为元嘉梳头时候却不时窥探镜中元嘉
  元嘉一笑:"怎么了?有话想说不说的样子"

  青鸾道:"方才殿下说起过去的事情,我忽然想起来那时候殿下说过那样……对我,都是因为我面貌像平王"

  元嘉听他提起元平,面色不由一暗,怪道:"你净想这些乱七八糟的!我何时说过这样的话了!"
  青鸾心里明白元嘉是在装糊涂,仍然忙道:"好好好,是我记错了"

  元嘉仍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让青鸾梳头,过了片刻,才忽然开口道:"其实你没有记错,我那时候说过……不过现在想想,我那时候可笑得很,只看到一副皮囊其实你同他一点都不像"

  青鸾只低低嗯了一声,便不再问

  元嘉咦了一声:"你怎地不问你同他怎么不像?"

  青鸾念了一声佛,道:"那可是王爷,我是个刑余之人,自然是不一样的"

  元嘉低声笑起来:"什么王爷……他不过是个凡人,别人踩到他痛处他搁在心里十年也要讨回来;你却是菩萨,能以身饲鹰"

  青鸾听了又欢喜又害羞,轻声道:"殿下这话千万别让外面人听去了,不然传到皇上耳朵里又要觉得殿下乖张了"

  元嘉柔声道:"我只说与你"

  青鸾放了心

  元嘉又道:"我以后再不会争什么,皇上当我傀儡一般摆布我也认了……只要你伴着我,我心里就快活满足了"

  青鸾红着脸,垂着眼睛,为元嘉戴好头冠元嘉问他:"我说的你都听到了?"青鸾答了声是元嘉握着他的手:"那你是怎么想的?"

  青鸾只微笑元嘉爱他羞涩模样,又细细吻了一遍,才出了门

  元嘉行在路上,只觉天朗日清,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一切烦恼都已烟消云散

  元嘉刚出门,后院就有人来找青鸾,说是王妃那边丢了东西,要他过去帮忙青鸾应了往后院而去,心中还想着元嘉方才的话,沉甸甸的都是欢喜

  两人都不知道这是他们之间的最后一个早晨
第二十三章
圣诞过后月余又到了正旦新年
正旦当日,衡光赐字诸丞相先赠了傅行,然后是贺明兰,写的都是福字到了游我存的时候,衡光道:"朕记得你是正月里的生辰?好象是廿四?"游我存忙应是衡光道:"那少不得要写个寿字给你了"说完便提笔写了一个寿字大字,想了想,又写了"德容流雅意,忠孝传芳声"这副对联给游我存
游我存得了两件东西本就讨了大彩头,再看衡光给他的那十个字,顿时就觉背上一沉——他心中藏着心事,一瞬间竟生出衡光是在敲打他的错觉,连忙向衡光道:"陛下这一副御笔臣实是担当不起……"
衡光端详着自己的字,笑道:"朕已经写了,你还要朕收回去不成?再者,你这次出使罗刹十分圆满,俗物朕已经赏了些,再赠你这一联,也不为过若你自觉担当不起,就看做是朕对你的勉励"
游我存不好再推,上前恭敬捧下
待其他人都退下,惟有元平留下衡光就拿着笔望着元平笑,道:"给你写些什么好呢?可不能辱没了你的身份"
元平也与他调笑:"你想不出该写什么就别写,也不用上着赶着"
衡光哼哼两声,下笔如走龙蛇,在纸上写了句太白的"白玉谁家郎,回车渡天津"元平赞叹一声,又含笑道:"怎么想起这句了?"衡光但笑不答,他当年渴而不敢求的时候,不时梦到元平,就是这副'看花东陌上,惊动洛阳人'的模样"
元平似知他所想,也不再问,只拿他手边的小印盖了两人又说了些闲话,才说到正事上元平道:"你给游我存的那十个字确实过了他如今已经位极人臣,你再这般捧他,眼前是巩固了他,往深里想是令他将来没一点可以犯错的余地,倘若将来出了什么事情……"
衡光笑道:"他若有真聪明,大智慧,就该知道如何自处你不用替他担心,只要他一心为公,我无论如何也不会让他摔下来;反之可说,他若有那一天,也是咎由自取,不足以怜"
元平道:"若有那一天,不也有伤你的声名?"
衡光正欲再辨,忽然转了话头问道:"莫非你知道游我存有什么不妥帖的地方?"
元平只一笑:"是我想多了,与他无干"衡光便道:"那便是了,他是个难得的人才,你不用费神"
正月初五的时候,京中各大商会都祭神,或拜赵公明,或拜关公,或拜妈祖,还有各色行业神,大小商铺及商会会馆都热闹非凡
元平这日刚从宫中回府上不久,游我存便来拜访
元平见他捧着只红漆描金食盒进来,便笑他道:"你这客人来访还自备菜点,我这主人也太惭愧了"
游我存道:"这是我为殿下备的礼物"说完便掀了盒盖,里面是条还在冒热气的清蒸鲥鱼
元平命人取了酒,与游我存对饮,分食一鱼
席间元平夹了一点鱼肉,道:"此种只出南方,后经快道供奉宫中,可比昔年荔枝入华清宫想不到如今市井中也有供货,可见南北流通之畅,京畿商民之富"言毕只看向游我存微笑
游我存道:"方才我说这是送与殿下的礼物,除了这鲥鱼本身,还有两层意思"
元平停箸:"哦?哪两层?"
游我存道:"这是刚刚祭过神的,拿来与殿下享用"
元平一听祭神二字,就明白过来,定然是与姑苏王氏有关,不由叹道:"我在陛下面前已经隐去这一节不提,游卿若执意与王氏牵扯不清,我也无回护必要"
游我存起身,向元平长作一揖道:"殿下实有不知……王家于我,有养育之恩,我本就是王家的养子"
元平倏然起身:"你!"
游我存户籍上报的是吴江县,出身微寒朝中对历届三元身份审查极严,居然也没查出来游我存是王家养子这一点……可见姑苏地方,王家如何势大
一想到此中关系,元平顿觉头痛,他原以为游我存与江浙商会不过是一般交游,却没想到游我存根本就是商会刻意培养了这么多年的棋子!
在厅中连踱数步,元平方缓缓道:"你先回去"
游我存摇头:"殿下,我还有一层意思没说"
元平道:"请讲"
游我存:"我方才从会馆过来,得了一条消息,说萨尔林未死,纠集余部又开始在北方出没劫掠了"
元平反问他:"为何不见塘报?"
游我存答:"也就这一两日间,陛下应该知道"
元平只觉得头中血液逆流,后脑勺突突地痛,定了定神,叫过侍人,收拾了残席,道:"到我书房去详谈"
两人一直在书房谈到夜半,游我存方告辞

过了一日衡光就召集了内阁与兵部官员,果然是为了萨尔林挟余部卷土重来一事衡光将塘报给各人传阅了,并无多话,只吩咐道:"又要辛劳各位备战了"
待他人退出,衡光只留了傅行与元平,摆了推心置腹的姿态,道:"说老实话,朕对这一仗该怎么打还有疑虑……萨尔林实是强手,两次朕都让他逃了这次朕是否要亲自出征还想听听你们的说法"
傅行刚想劝衡光还宜亲率军队,忽然想到前次衡光亲征,宫中就出大案,揣测衡光或许因此心中主意已定,根本就无亲征的打算,便模糊道:"陛下亲征,兹事体大,不可贸然而断"
不想这次傅行却想错了衡光衡光并没有顾忌到宫中事情,他因深知萨尔林狡猾,如今萨氏残部已经不足为惧,只是他们小股流窜,更易逃脱衡光估摸自己再率军亲征,浩浩荡荡也未必能捉住萨尔林
听了傅行的话,衡光也不做答,又看向元平元平欠了欠身,道:"臣与傅大人想法并无二致此事还应慎重对待"
待得傅行也走了元平自往衡光身边坐了,道:"这次你当去"
衡光颇有些出乎意料:"我还当你不爱我亲征"元平道:"我确实不爱"
两人相视一笑,衡光一夜不能安睡,这时候倦意上来了,靠在元平腿上,闭着眼睛道:"说吧,我听着呢"
元平低声道:"你头一次大张旗鼓,这一次若悄然无声,必显势怯,更显纵容北方是紧要之所,一旦松动,必留大患"
衡光闭着眼睛似睡非睡中,反含了一点笑意,道:"按照你的意思,难道应该比头一次阵势搞得还大?塘报你也看了,萨尔林现在纠集的人马不足一万,不过是他原来的五分之一为了这一万人就……后世不知该怎么说我们穷兵黩武呢"
元平俯在他耳边道:"这些我也想到了我方才说你该去,不是指你亲征,只是说你该巡幸北方,在北方大阅,整肃军威,定可震慑边疆至于出征,确实只需要由一将军领兵即可"
衡光瞬间睡意全消,睁眼打量元平半晌方道:"平君……"元平忍不住发笑,道:"怎么?不准难得我脑子动得比你快?"
衡光微微仰面,吻了吻元平的下巴,道:"我欢喜还来不及"
元平收敛了笑容,道:"罢了,我同你说件事情,你听了不许恼火——其实我是想了一天一夜才想出来这个主意"衡光方想笑他胡说,猛然醒悟,立刻色变元平忙道:"你先别恼"
衡光坐起身,以手撑额:"从哪里流出来的消息?"元平道:"是在边境上走生意的商人不过消息来得虽快,却没塘报精确"
衡光却道:"我从前就听说边境上有商人除了做一般生意,还贩卖各种消息,难道真有此事?这又与细作有何区别?"元平道:"并非如此据我所知,这消息是商人内部为求自保而保持的通信"又道:"这都是因游我存之前与几个商会有过来往才得知的"
衡光没留意,只道了一声:"他人面倒广"便召了游我存入内,问了他商人之间如何使消息传播如此之快等等
游我存之前得了元平提点,在衡光面前只将话说得滴水不漏,衡光也不觉有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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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憋到半夜就憋了这么一点点出来……迅速去躺平
第二十四章
正月十五刚过,衡光就颁旨,命魏效春前往北疆增兵驻防大阅三师的事情也开始筹措
衡光颇醉心其中,并不觉辛苦,唯觉遗憾的是元平身体不好,不宜远行,否则他定是要带着元平去阅兵的
过年的时候景家舅舅也回到京中,到宫中去见了衡光与元平,全是为了堪舆一事与钦天监中的部员走了河北遵化一带,选定了地址这样一来便解了衡光心中一道难题
二月的时候特意把元平拖上,找由头去看了看景舅舅选定的地方
元平其实不是很看重这个,照他的想法人死如灯灭,眼一闭就成空只是衡光执着,他只好随着他
景舅舅陪着他们走了这一趟衡光看了山势,十分满意景舅舅又指点了几处"眼",与衡光聊得颇投契衡光趁此机会再三肯请景舅舅留下来,景长顾哪里是说得动的人,仍是拒了衡光
他本就打算着陪衡光走完这一趟,就云游去,随心所欲也不必定方向
临行前一晚,景长顾却抽了空与元平单独呆了会儿
景长顾心里对元平比元潜更亲近些
"我这一去估摸又是不少年见不着,你有什么事情要我算的,我决不推辞"
景长顾难道这么大方
元平道:"我如今诸事圆满,没什么想要算的"
景长顾自是不信:"你才活了多大点年纪,就谈得上圆满了?若不想算便罢"元平知道他难得主动一次,竟被拒了,不免赌气,心内有些好笑,便道:"我是真没有什么想算的了"
景长顾又问:"当真没有?"
元平答道:"没有"
再问:"真无?"
元平被他再三追问,终道:"我确有一桩事情放不下,但我也确不想算,若算出不好,不仅无法可解,我心里也要一直不好受何苦顺其自然便好"
景长顾略略思索,然后问道:"是想问你与李元潜的这一段因缘?"
元平笑而不答
景长顾这才长舒一口气:"那我也不算了……不须算了你们李家人,都是不死不休的痴儿"
元平叹了一声,连他自己也分辨不出那是惆怅还是满足
从景长顾那里出来,元平就回了衡光那里衡光正在沙盘上推演阵型元平就安安静静坐在一边看,一边拿纸笔帮他记下来两人也不说话,光是交换眼神就知道彼此的意思
衡光忽然扑哧一笑:"我们两人这样倒跟过了几十年的老夫妻一样"说完就走过去,贴着元平的后背抱住他,低声问道:"舅舅说什么了?算出来了么?"
"算了……说我们注定纠缠一世,至死方休"
衡光垂头吻了吻元平的颈后:"出去走一走吧"
三月还没到,山中夜晚十分寒冷两人披了厚厚的大氅才出了门这里的行宫建在半山处,有露台一处,最适合夜晚观星赏月
两人步上露台,衡光命人将大烛火把都灭了,只留小灯数盏再看天空,顿觉天穹黝黑无际,漫天星辰闪烁其中,有如细碎银屑,似乎跺跺脚就会被震落
"至死方休也不够"
衡光望着那些星辰,忽然道
"那你要怎样呢?"元平把冰凉的手放到衡光脸上取暖
衡光握住他的手,塞到自己的衣内,慢慢向下滑去
"你看那上面就是天与星,下面就是山与河,等我们死后,要躺在一起,日日夜夜躺在一起,看天上日轮升降,星辰隐现,看山中草木枯容,河川奔流……"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一直看到沧海变桑田,桑田再成沧海,我们的白骨都化成齑粉……"
元平低声笑起来:"唔……那时候……该满足了吧"他伏到衡光肩头,紧紧攀住衡光的脖子,气息来不及调整就被猛地吻住,眼前顿时一阵黑
"不够!"衡光挺了挺腰,与元平贴合得一丝缝都没有,"肉身灭了……还有精魂……就是化成灰……也……"
元平短促地"啊"了一声,喘了两口气,声音里竟带了哭腔:"也什么?快一点!也什么?"
"也要缠着你!"衡光动得更猛,他只觉得胸口热得跟吞了火球一样,疯了一样吻住元平,要将那热气也过给他,"所以,死在一起,葬在一起,骨头要烂在一起!"
死亡那么可怖的事情,被衡光如此一说,竟也值得期待了
元平仰起头,一波一波的快感中,星辰都坠落到了眼前,那么近,仿佛能将两个人的话都听了去
"好"他无声地张了张嘴,在心里答应了衡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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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实话,从天子那边过来我自己都恍恍惚惚的
隔了这么长时间先上段肉补一补……
过了两日衡光便与元平分道而行,元平自回京中衡光向北而去
  两人离别之前,衡光对元平少不得嘱咐,他又担心自己不在京,元嘉会瞎折腾,左思右想,还是命宗人府的陈洪直接听命元平

  元平其实不高兴管这事情他也不喜贞王妃滥杀无辜偏偏贞王妃是衡光用来笼络黑氏的一枚棋子,周围还有活眼,弃之可惜知道衡光的心思,元平只好答应
  回到京中,元平也没为难元嘉
  衡光一走,元嘉就在王府上大做水陆道场,他近来沉迷此道,一口气请了数十名高僧每日花钱如流水,摆得排场直叫人咋舌,外头人不知道的还当是这王府的正经主人没了这动静不用宗人府来禀,元平每日从路上过,都能听到诵经声

  陈洪来请示了元平,要不要阻止贞王元平只道:"随他去吧他关着门在他自己家闹,不闹到外面来就成"他想了想又道:"王妃那边也别怠慢了,用度照常,她好歹名分还在那里,轮不到下人作践"

  这大半年来贞王府上的事情早就成了皇城宗室里的笑柄,不过笑话看久了也没什么意思了,闲话说来说去无非那么几句不想过了些时日,衡光在北方大阅极是成功,举国轰动,宫中却传起了别的话来

  "说是贞王妃黑氏犯了事,仍不知道悔改,听说了圣上大阅之事,竟然道'我道李家兄弟怎会如此好心,原来留着我这罪身是想笼络我族'"
  才四月头上,陈洪将这事情禀给元平的时候头上竟然冒了汗

  元平正专心致志抱着三娘教她画竹子:"对——这里劲要松一松,让墨自己浸下去……"四娘趴在一边有样学样,元平赞许地摸摸她的头

  陈洪等了半天,才听元平问:"她还说什么了?"

  陈洪道:"都是些不象话的疯话不仅辱骂了贞王,甚至连自己父兄都骂"

  元平听了蹙眉道:"她住的那地方我记得是个庄子,附近就是马场,可跑马打猎,庄子里还有伶人班子,好吃的好玩的供着,她还有什么不高兴的?你差人去问,她要什么,都给她就是"

  陈洪原以为元平要责罚贞王妃,没想到元平还是这样和颜悦色,不禁有些糊涂元平又道:"你想想,照理说,她住的那块地方差不多就是封了谁这么能耐,把这些话传出来?"
  陈洪低声应道:"贞王殿下?"

  元平叹了口气:"你查紧点,抓住一两个提点一下元嘉,他该有数"

  陈洪走了之后,元平呆坐着想了片刻,他心里隐隐还是有点不安,却捉不到那一个点三娘使坏,在四娘的纸上滴了大滴墨,两个小姑娘嘻嘻哈哈扯着彼此的画纸
  元平回过神来,就见到双胞胎已经把面前上好的特净皮宣纸撕得稀烂他沉着面孔叫两个孩子在自己面前站好,指着撕了的宣纸,道:"这里损了多少钱,我叫人算了,从你们两个的月份里面扣"

  两个小姑娘见他生气,立刻粘着他撒娇三娘还气呼呼地说:"刚才我都听到啦!贞王妃犯了事,还有好吃好玩的,我就撕了两张纸,父王就冲我发火……"

  元平一听这话,顿觉头痛,顿了半晌才看着她道:"你过一两年再看贞王妃,若还羡慕她,我就不管你"

  三娘缩了缩,跟四娘把手拉得紧紧的

  元平又道:"你们两个的用度赏赐不说跟你们姐妹比,就是跟你们兄弟比都有过之而无不及……现在年纪小尚可,将来大了,养成骄奢习气怎么好?"他心中更深的话却对着小姑娘说不出来
  三娘四娘听得半懂半不懂,只是见他面色不好,方才老实些
  待得嬷嬷带两个小姑娘下去,他才躺下来喘口气,觉得自己是心绪不好,小题大做了,转而又想到衡光平时就对这一对女儿宠过头了,自己对她们向来也是有求必应,再这么养下去,说不定真要养歪了

  过了两日元平便与傅行商量了这件事情,傅行听他抱怨府中西席,便向他荐了几位人品端方的先生,有男有女,几位都是曾在傅家教过傅家姑娘的,傅行对他们心中有底,因此才大胆荐给平王

  元平却推了,道:"若是光是学些礼仪文章,我府上的人也够使了"傅行听了这话心中一跳,只将这话记住了反复揣摩

  这边元嘉安生了没两天,突然摆了仪仗,浩浩荡荡去了王妃住的地方这事情来得突然,一点预兆都没有——元嘉起初只说要去寺院进香,谁知走到半路他就转了向往王妃处去了
  等到元平知道的时候,元嘉已经到了王妃住的庄子了,再派人追已经来不及

  元平就怕元嘉冲动之下杀了王妃,等了半晌,那边消息过来说元嘉只是在庄子里转了转,连王妃的面都没有见
  这本该是好消息,元平听了却愈加不安

  约莫又过了月余,算算也到了衡光快回来的时候了,元平心中才渐渐安定

  贞王妃那边忽然出了一件怪事某天一大清早的时候,庄后的湖中飘了一具男尸男尸显然是刚被扔在水里的,一点也没泡变形,可以见出是个十分英俊的年轻男子,但庄中无人识得此人,直到惊动了王妃……

  元平将元嘉叫到自己府中的时候,元嘉仍穿着一身白衣

  兄弟两人客客气气见了礼,然后一起喝了酒从他们相识开始,从没有如此心平气和地相对过

  "我说出来二哥别笑……我一开始找上他,是因为他长得像你我只想借着折磨他发泄……"元嘉静静地望着庭中初开的石榴,忽然转向元平笑了一下,"可是你怎么比得上他?他那么好"

  元平听了这话,也不吃惊,也不生气,只低低叹了口气:"所以我并不拦着你做法事"

  元嘉摇摇头:"还不够我真想把那女人的心挖出来祭他可你们不让"他又一笑,美过初初绽开的花

  "我只好自己想办法从前我对她知道得太少了,你们也是,所以我们谁也不知道她居然有一个情夫跟她一个部落的青梅竹马,她嫁到中原,他就跟到中原……"

  元平已经全明白了元嘉那时候大张旗鼓去探访王妃,想必就是因为王妃突然被囚在庄中,那个男人找不到王妃,元嘉就去给他指路,将他引出来

  "我杀了那个男人,就是让她尝一尝那种滋味"元嘉的眼泪终于掉下来

  元平递了手帕给他,问道:"你是不是觉得一命抵一命,很公平?"

  元嘉点点头:"如今那个女人心也死了,随便你们拿她怎么办我不会再过问"

  元平只觉得头中疼痛,有如针扎,他一字一句道:"刚刚太医过来告诉我,贞王妃已经有孕了"

  元嘉手一抖,洒了一点酒水出来,无所谓道:"这种丑事宫中以前又不是没有过,母子都不能留的"

  元平盯着他,终于道:"我知道了"
第二十五章

  衡光回到京中,见到元平第一句话便是"是不是每次我出趟远门,都非得出点事?"
  元平对他也有牢骚。两个人冷言冷语对了大半天,直到晚间上了床才有了点小别胜新婚的感觉。衡光满足了之后抱着元平,做小伏低的样子也出来了,肉麻话说了一大堆。
  元平见他消瘦,其实心疼,握着他的头发闻了闻,叹道:"北方风沙一吹,头发都枯了些。"衡光这才放下心来,困倦中含糊道:"你是没看到那光景……大漠孤烟,长河落日……刀光生寒,角声惊雁,沙场秋点兵……何等威武……为这个死一次都值得了……"

  元平静静地听着,凝视着他的面容。
  瘦了些,黑了些,头发枯了些,眉眼间全是疲倦。即使这样,元平看着他,还是觉得他说不出有多英俊,仿佛只要看着这个人,心里就满足了。

  "大哥。"他低声说。

  "嗯,"衡光听出那声音里面含着犹豫,十分少有,"怎么了?"

  元平的声音愈发沉静:"元嘉的事,别逼得他太紧了。"

  衡光应道:"我知道。"

  次日元嘉入宫,衡光摈退左右,与他单独交谈。

  元嘉一见衡光就先行跪拜大礼,衡光上前扶住他:"你这是做何?"元嘉摇摇头,未及言语已流下眼泪,仍是行完了大礼,方起身道:"皇兄,我要舍弃尘缘,投身佛祖门下。我如今上无父母,下无子女,只求大哥准我断了这一段夫妻孽缘。"

  衡光一怔,猛然就想起去年万寿节时候,元嘉对自己说的那句话——"家听于亲,国听于君,我只要在尘世一日仍是只听大哥的"他心里并不觉得突兀,只有一阵怅然,向元嘉道:"我知道了,你去吧。"

  元嘉没想到衡光这样轻易就答应了,不禁抬头看他,正好与衡光四目相撞,只见衡光眼中沉郁,竟隐隐有水光,两人无言相对。

  室内静了半晌,衡光忽然一把掀了书桌,桌上瓶瓶罐罐笔墨纸砚砸了一地。
  所有宫人都跪了下来,全部都安静得像死人一样。

  元嘉仍站在那里,目光安详而无动于衷。

  衡光沉着声音,终于问了一句话:"你要怎么样才改主意?"

  元嘉答道:"兄长这话说差了。从前不悟不明不知,如今已悟已明已知,又怎会弃明投暗。"

  衡光又踱了两步,方站定,又说了一遍:"我知道了,你去吧。"

  元嘉默默退出。
  行到殿外,只觉得天朗朗云淡淡,一脚踏出去就能御风而飞一样。他遥望天边云头,越看那片云,越觉得像一只展翅欲飞的鸾鸟。他又回头望望身后坚固犹如陵墓的宫殿,在心中默默道:"皈依我佛,既是解脱,也是归宿;大哥的解脱与归宿又在何处?"

  元嘉一离开,衡光就扶着腰吼道:"叫平王过来!"

  如喜见他面色发白,额头冷汗直冒,就知道他刚才掀桌的时候伤了腰,连忙出去叫了两个小太监,一个去叫平王,还有一个连忙去太医院叫侯太医过来。

  如喜等在外面,见到元平的辇驾过来,连忙迎上前将方才情形匆忙说了。

  元平听了只问:"太医到了么?"

  如喜答道:"已经在给陛下施针了。"

  元平点点头,步入殿中,坐在一旁静静看太医给衡光施针。

  衡光也不抬眼看他,直接甩出一句:"如今元嘉这情形,你心里早有数了吧?"

  元平的目光专注在侯太医的手上,低声道:"陛下……这是他的缘法;与他人何干?"

  "你这话……是给自己开脱,还是给我开脱?连你都觉得我对不起他?谁都能这么想,只有你不能!"

  侯太医被衡光的声音震得手上的金针直颤。

  元平低声道:"你是在怨我?怨我没照看好他?"

  衡光一下子从榻上跳起来,侯太医按都按不住。

  元平还是坐在那里,文雅安静,仰面望着站在自己面前,气得一时说不出话的衡光。

  "我能怨你吗?我敢怨你吗!你是我什么人?你是我心尖尖上的血肉,别人不知道我的心,你能不知道吗!我舍得怨你吗!"

  如喜连忙将宫人与太医都清场了,只将帷幔都放下,房门关好,留他们两个人在里面吵。

  衡光胡乱把身上的针全拔了,元平看着他的动作连眨了好几下眼睛,终是没忍住,上前按他在椅子上坐下,掏出手帕,给他擦干净血珠,一边低声道:"你到底要我说什么?"

  衡光不说话。

  元平继续低声道:"刚才看到元嘉的模样……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没有我,你们兄弟俩就不会到这地步。"

  衡光一张嘴,元平就俯下身,飞快地吻住。这个焦躁短促的吻一结束,元平就道:"我想过。"声音轻柔淡漠。

  "你说过不在乎做尧舜,"他看着衡光的眼睛,"我记得,你也要记得。"

  衡光仿佛被他那种冰冷的态度震惊,所有愤怒和伤心都消散了,神色安稳了许多。然后他握住元平的手,露出了笑容。
  "我记得。"衡光回答。

  他从来就不打算做圣人和完人。因为太辛苦,成全他人就必须牺牲自己。
  既然从一开始就对这些心知肚明,那此时的愤怒和伤心都更像是心虚的表现,而且于事无补。

  衡光又心平气和地躺下来,枕在元平腿上,低声道:"他要出家,就让他去吧。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他以为名寺古刹真的就是世外么。"

  元平默默听着他的呓语,觉得他这样真是可爱极了。

第二十六章
  元嘉受戒的寺院定在大钟寺,主持受戒的三师七证皆是高僧。

  他本是本是年少风流的皇室贵胄,家中珍奇珠宝多如土石,佳丽伶优随处可见;他又无子女,这些皆无人继承。于是府中仆人走的走,送的送,除了田产归还官中,剩下的财物全部捐给寺院。
  怀孕的黑氏被幽禁在别馆中,经历了这么多事情,衡光就是有心留她在李家也留不得了。毕竟这关系到血统大事,无论如何也不能让这个孩子姓李。
  何况如今北方有魏效春坐镇,局势稳定,黑氏这枚棋子愈发无足轻重。
  不消几日,就将黑氏的名字从族谱上拿掉了。只是对外面说因贞王出家,王妃成全,自愿下堂。

  受戒定在九月底。衡光也从自己私库中拨了一笔钱出来为元嘉办受戒仪式,还专为这次受戒砌了戒坛,算是明确表态同意元嘉出家。安乐公主起初不同意,在元嘉面前不知道哭了多少回,终是撼不动元嘉的决心,只好作罢。

  受戒前一日,元嘉住在寺中,已经剃了头发,换了僧衣,听寺中慈舟大师讲法。

  慈舟大师从前就常常奉衡光的旨去给元嘉讲经,对元嘉这些年的经历也知一二。临到最后一晚,终是向元嘉道:"我曾说你与佛有缘,但如今还不到结缘的时候。"

  元嘉道:"悟就悟了,不分时候。"

  慈舟点头,起身在僧房中走了两步,又推开窗户,正好窗外一轮明月,月下桂花飘香。
  老和尚面目安详,靠在窗前,像是观月赏花,忽然他神情一振,指向窗外呼道:"青鸾!"

  元嘉猛然回头,扑到窗前。
  只是窗外依然是明月清风,桂花郁郁,哪里有半分青鸾的影子。

  慈舟一声叹息,双手合十:"阿弥陀佛。"

  元嘉扒着窗棂欲哭无泪,半晌才颤着声音道:"我本该随他去的。黄泉碧落,都该随他去的。"

  慈舟摇摇头:"风月无边,痴男怨女何其之多;佛就是要渡这众生,你仍有情劫在身,如何去渡他人?"

  元嘉茫然道:"尘世已无我容身之地。我不愿意相信他已经不在了……佛讲因果,他这人一生没做过一件恶,一定是到佛祖身边去了……"

  慈舟断喝一声:"痴儿!"他声音洪亮庄严,静夜之中如洪钟一般。

  元嘉浑身一震,心头顿时如被涤荡了一番,清明不少。他默默擦干眼泪,向大师行了个礼,道:"我妄言了。"

  九月二十九日,衡光亲临大钟寺,一时间整个都城沸沸扬扬,满城佛香彩幡,经声铃声不绝于耳。高门大户争先恐后赶在这一天理佛进香,为的就是沾一沾皇室的福气。平头百姓全都簇拥在道路边,举着香烛香花,等待帝王的宝辇。

  这一天衡光出行的御辇也是特别准备的,底座上雕满了莲花和彩云,纱帘上装饰着七种水晶宝石。远远望去既富丽堂皇,又虔诚庄重。
  衡光端坐其中,手持念珠。他连着两年对外用兵,兵戈铮铮之后,也该让百姓臣民看看他们的皇帝也有祥和的一面。

  跟随衡光一起去大钟寺的还有三个皇子,大皇子李晏,二皇子李宽,三皇子李巍。本来贺千秋想让冬郎也跟着一起去,但衡光怕他年纪太小,在外会出意外,便让他仍留在宫中。

  大钟寺里已经清场,依旧熙熙攘攘,众僧云集。衡光坐于上首,三位皇子坐在他身旁。

  正式受戒之前,高僧要问一连串问题,以证明准备受戒之人能入佛门。

  "父母可同意?"

  "父母已亡。"

  "可有妻子?"

  "无子无女,已与妻分离。"

  诸如此类,直到高僧问道:"可曾杀父母,僧人?"

  元嘉放远了目光,与衡光的视线交错了。犯了杀戒的人还能受戒,杀了父亲的人,却是连佛祖都不收的。

  衡光的目光冷得像冰一样,元嘉看着他,终于慢慢张口回答:"不曾。"

  听到他的回答,衡光忽然微微一笑。

  元嘉垂下了眼睛,他明白衡光在笑什么。
  他若不撒谎,就不能受戒;他若撒谎,那这一切都是立在谎言的地基之上。对他这样一个心心念念说着要脱离尘世的人来说,这当然是最厉害的嘲弄。

  但是那又有什么关系。
  元嘉看向衡光,学着他的样子,也慢慢绽开一个微笑。

  "大哥……"
  他在心中最后一次这样称呼衡光。

  仪式完成之后,元嘉改法名"净怀",下戒坛理佛上香。

  衡光随后也在寺中进香。李宽和李巍是活泼性子,早就不耐烦那冗长仪式了,总算可以站起来走动走动,小兄弟两个都是喜笑颜开的。惟独李晏还是一脸安静到近乎发呆的神情跟在父亲身后。

  衡光进完香,对李晏道:"你生母的忌日快到了,你也上柱香,为她乞一乞冥福。"

  李晏一颤,不可置信一般看着衡光,轻声应答:"是。"

  衡光倒被他的目光瞧得有点愧疚,他本来也不记得这一茬,还是临行前元平提醒的。
  因为这一点愧疚,他回程时候就让李晏与自己共乘一辇。

  不想就这么件小事情,传到宫中也引得议论纷纷。

  因为兄长在北方劳苦功高,魏贵妃便连带着是春风得意,她心里本想着趁着这势头,让自己的儿子在朝中立储的声誉彻底压过贺千秋的冬郎,如此一来,更没把幼年丧母的李晏放在眼里。
  没想到这次难得的出巡,衡光不仅把李晏一起带去了,回来还抱着李晏同乘一辇,俨然李晏才是他最疼爱的儿子。

  魏贵妃一生气,贺千秋最高兴。
  贺千秋稍微找几个人到魏贵妃那边挑拨几句,魏贵妃就把李晏恨得牙痒痒,隔三岔五找点事为难他;贺千秋手里又有个小鹤儿,时不时把李晏带到自己面前,装出一派端方的嫡母风度。

  年末时候,黑氏在别馆生下了一个不足月的男婴。这事情外面不知情,宫中要人却不可能不知道。
  冬至大祭过后,衡光召了魏贵妃与她面谈,问的便是这件事情。

  衡光从来不与她商量事情,魏贵妃顿时受宠若惊,不过她的心思从来都没闲过,所有事情她早就琢磨过了。

  "母子都不能留,"她说得简洁明了,"留了便是纵容,是祸根。"

  衡光看着她,想了想,又问道:"将来我死了,你也准备这么对无父无母的小宁?"

  魏贵妃悚然,立刻跪下,不再言语。

  衡光让她起来,仍然是温和面孔:"你别想那么多,专心你自己宫里的事情。"

  魏贵妃被衡光一句话吓得心里迷糊,回了自己宫中连着失眠两宿,终是抗不住,让人到贺千秋那里打听主意。她虽然与贺千秋是对头,关键时候两人还是会互通有无。

  贺千秋回答她:"陛下什么时候需要跟你商量才能拿主意了?这明显是在敲打你别对李晏太过分。"

  魏妃这才恍然大悟,她心里明白这里少不得贺千秋的挑拨,贺千秋这时候少不得笑得欢;但她还是想不明白衡光为什么非得提起贞王妃的事情。再拿这个问题去问贺千秋,贺千秋那边也没了好说法。

  魏贵妃又提心吊胆了几天,她的嫂子,愁鱼来看她了。
  愁鱼如今已经与早几年大不相同,生了两个儿子,早封了诰命。

  见到魏贵妃精神萎靡,愁鱼给她行了个礼,道:"家里添丁了,我是来给娘娘报喜的。"

  魏贵妃奇怪道:"之前也没听说哪位姐妹有孕,怎么就忽然添丁了?"

  愁鱼闲道:"是从外面抱来的孩子……"

  魏贵妃浑身一僵。

  "这孩子本该是天之娇子,只可惜他母亲一时糊涂做了错事,如今父母双失。族中又容他不得,正好这家人与我们魏家亲密,就抱来给我们养了。娘娘看见了必然欢喜,那孩子生得真是漂亮……"

  魏贵妃这才明白衡光那天陡然问她那些话是什么意思,她猛地站起来,指着愁鱼鼻子道:"你……你你……你……"气得一句利索话都说不出来。她身边的宫人连忙扶住她掐她虎口给她顺气。

  "你……你竟敢在魏家门楣上抹黑!脖子上栓绳索!你到底是我哥哥的人还是平王的人!"

  愁鱼站起来,她个头不高,此时却像是俯视魏贵妃一样。
  "请娘娘谨言慎行。将军在朝中得势,娘娘更应该在宫中谨慎。如今皇上把这个孩子塞给魏家,不是因为我,而是因为娘娘你。"

  魏贵妃含泪道:"你敢说这事情平王没有掺一脚?"

  愁鱼摇摇头,道:"皇上与平王的事情,只有他们自己才清楚。所以娘娘听我一句劝,不要与平王为敌,跟平王过不去,就是跟皇上过不去;也不要让皇上不高兴,让皇上不高兴,就是让平王不舒坦。"

  魏贵妃哽咽道:"果真是这样?"

  愁鱼点点头:"果真。"
  她言尽于此,只希望魏贵妃真能明白。

  年末时候连降几场大雪,元平畏寒,除了入宫就只呆在家中,教两个小女儿写字作画,其乐也融融。

  "四大原无我,五蕴本来空。将头临白刃,犹似斩春风。"
  四娘看到案头摆着的精致小笺,好奇念了出来,又问道:"父王,这是谁写的?字真漂亮。"

  元平回答:"诗是一首名偈,这字是贞王妃的绝笔。"

  三娘惊呼:"她死了?怎么死的?"

  元平声音低沉:"自缢……"

  三娘四娘钻到他的怀里,开始静静地听他说起这个曲折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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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不擅长写宫廷勾心斗角

真想开新坑


第二十七章

  元平从贞王妃为何嫁过来说起,一直说到她自缢而亡。两个小姑娘听了害怕也只是一时的,眨眼功夫就又神气起来了。这不明人生愁苦的模样,元平看了既喜欢又担忧,便问道:"你们听了贞王妃的事情,觉得有什么教训?"

  两个小姑娘头碰头唧咕了一阵子。
  四娘道:"我觉得她既然嫁入天家,就应该老实做自己的王妃。"
  三娘却道:"我觉得她可怜得很,一开始没嫁过来就好了。"

  元平一手搂一个,叹息道:"你们说得都对。她若是认准了一条路走下去,也不至于到今日这地步……最怕的就是半吊子。听明白了么?"

  姐妹两个过了年就九岁了。按照宗室惯例,订婚也就是这两三年的事情了。比起年纪更大些的大公主二公主,衡光对双胞胎的事情更热心,已经不只一次在元平面前提起过了。

  一忽儿说,要把这对姑娘留到二十岁之后。
  "笑话,哪有把姑娘留到二十几岁的!再喜欢也不行啊。"元平笑他。衡光就道:"我是想让她们多陪你几年嘛。"

  一忽儿又突发奇想,说要找一对双胞胎来配双胞胎。说是"想想两对生得一模一样的小夫妻,就觉得欢喜可爱。"
  "你当是玩牌哪。"元平虽然嘴上驳他,心里也觉得那光景确实可爱,光是想一想就能叫人笑出来了。

  不过跟衡光喜欢没头没脑的妄想不同,元平想得更深些。

  元平亲生父母死的时候,他才三四岁,脑子里对双亲的记忆不过一点残影。

  那一点残影中,印象最深的就是自己母亲的一双手。
  大约是夏天时候,母亲卧在铺着竹凉席的宽榻上看书,他躺在母亲身边午睡却怎么也睡不着,睁开眼睛就正好看到母亲握着书卷的手,修长白皙,不紧不慢地翻动书页时候,手指看上去是那么灵巧。他像是找到一件好玩的玩具,伸手去抓母亲的手指……。

  懂事之后元平再想起来,明白应该就是在那一年冬天,母亲跟着父亲自戕了。夏天时候的平和美好下面隐藏着血腥和杀意。

  后来景后常常在他面前夸他的生母贺氏如何如何美貌,如何如何有才情。

  他就感觉迷惑,恐怖,还有厌恶。
  杀了人的一方这样赞美被杀的一方,就像猎人赞美自己的猎物,其实是在夸耀自己的杀戮本领。

  那在狩猎中残留下的自己,又是怎么一回事?。

  那时候只有元潜,会安慰他。
  躲开宫人和老师,坐在茂密的花木丛中,看肥硕的甲虫悠闲地在叶子上爬动,既无聊又有趣。

  "我也会被杀掉吗?我害怕母后。"
  他曾这样问过元潜。
  宫里人常常说景后比宠爱太子更宠爱他,因为景后更喜欢要他陪在身边。只有他自己才知道这种陪伴有多折磨。

  元潜轻声回答他:"这个话,我只跟你说一次……因为她还是很喜欢你的父亲,你的母亲不论生死都跟你的父亲在一起,她其实很嫉妒……"

  元平那时候才十岁,不明白女人的心思,听了更加糊涂。
  "嫉妒她,为什么还要那样夸她?"

  元潜笑了起来:"因为她怎么能嫉妒不如自己的人。她只有把你母亲想象得跟神女一样,大概才会稍微甘心点吧。"

  他觉得这个答案实在荒谬得让人想哭。

  元潜垂下头,眼睛和嘴巴都在他的眼前。他忍不住搂住元潜的脖子,把脸贴上去,说:"那她们都太可怜了,太可怜了。"

  元潜的嘴唇轻轻在他的鬓角上摩挲:"是啊,太可怜了。"

  如今生母也好,养母也好,都不在了。元平抱回双胞胎开始抚养的时候,就常常想到那两个母亲,都是朱门出身,富贵美貌聪明一样不缺,若是跟世间普通人家的姑娘比,总让人觉得她们是何等幸运。可是最熟悉她们的至亲,却能能说一声"太可怜"。

  因此,元平对自己的女儿便有了这个想法——无论如何,她们将来不能"可怜"

  现在她们还小。她们想玩,就让她们玩,像男孩儿一样在花园里跑来跑去,被说是"没有公主样子"也无所谓;她们喜欢什么就让她们学什么,比皇子们自由自在多了。
  可是等她们长大了,只能费尽心思为她们找夫婿,幸或不幸就看嫁没嫁对人,一想到这点,元平就觉得心里隐隐作痛。

  新年一过,贞王妃的事情就无声无息的了了。孩子送到了魏家,由愁鱼抚养,只说是从远房抱来的。元嘉出家,王妃是下堂妻,不能入李家的陵园,借个寺院停了几日之后,就葬在寺院后面了。墓虽然不小,但跟真正的王妃葬仪比起来还是差了一大截。

  衡光听了宫人回禀贞王妃的葬事,没有说什么。回头元平倒说了一句:"她这下场,三娘她们听了都有些怕。"

  衡光知道元平是话里有话,道:"怕的恐怕不是她们,而是你吧?她们是天家公主,难道将来有人敢欺负到她们头上?"

  "就是因为是公主,我才担心。"

  衡光听得这话,没由来好气又好笑:"听你这话,像是怕我把你的两个姑娘卖了似的。"说话间就抱着元平,甜甜蜜蜜道:"我跟你发个毒誓,卖了谁我都不会卖了自己女儿,定会让她们的婚事称心如意。"

  元平摇头道:"先别说那么远的事情,眼前就有一件事情你肯不肯?"

  衡光哪里会说不肯。

  元平想做的这件事情,前一两年心中就有了个大概。如今双胞胎年纪稍微大了些,正好付诸行动。

  他想把从各地选上来,用来充实后宫的少女,再在宫中原有的女官中挑选,便可在宫中组成一个学堂,挂名在国子监下面管理。最重要的,这个学堂便于公主入学。

  平王这个决定一公布,就引得宫中朝中议论不止。
  本来那些选中入宫的女才就要学礼仪女则,公主在自己宫中的学习有专人负责,女官也自有职责。不相干的一群人,平王偏要把她们捏到一起。这也罢了——反正深宫寂寞,宫里的女人多多少少总会有些交往。
  惹人非议的是,女子读书这事情从来不放到台面上来说。如今大户人家的女儿基本都能读写文章,而且京城这样的富庶之地,不光大户人家,就是平头百姓家的女儿也须识得两个字,方便抄持家务,相夫教子。有钱人家会请西席单独教授,没钱的就自家父母兄弟教教。即便风气如此,也从来没有过专门的女子学堂。一为私学,一为公学,大不相同。

  更不要说这个学校是要挂在国子监名下,真真正正的官学。难道这些女学生将来出来也能算是儒家子弟,天子门生?朝中一些酸儒不禁怒发冲冠:让女人在家读书已经是天大的恩惠了,如今竟然还要在天子内宫开坛设筵,简直是辱没斯文,滑天下之大稽!。

  幸好元平说这些女学生只会按优劣授予女官职位,决不涉及朝廷。否则儒生们真要当自己身处武周,忍不住跳脚造反了。

  何况,也不是所有朝臣都反对。
  总理丞相傅行当即就赞同,还表示若傅家有合适的姑娘,一定会送到宫中去陪伴公主读书。游我存也称赞这事情不仅风雅,更得圣人真意,将来必会为民间效仿。

  朝中的议论,议论过了就算完了。毕竟这仍是后宫事务,只不过是在国子监挂个名罢了。那些真正为这事情思前虑后,辗转反侧的人都在后宫。

  贺千秋正满怀深情地看着自己的儿子。才四岁的冬郎拿着笔在纸上画着看上去毫无意义的横线竖线。

  "平王这一次又想干什么呢?公主们在哪里读书不是读呢,非要在宫里找十几个人陪着一起读。"银姬一边做针线,一边微笑道。

  贺千秋不理她。

  银姬自顾自道:"听说傅相还想把自己家姑娘送进宫来陪公主呢。要真来了可热闹了。这宫里原本就有贺丞相家的少爷了,再多个傅丞相家的姑娘,啧啧。"她仔细打了个结,道:"娘娘要不要跟着凑这热闹呢?"

  贺千秋这才道:"他可算结了张好网!这些把姑娘送进宫的人家,可不就由他操纵?真是一举多得。亏得三娘四娘是姑娘,要不然,就凭他这手段……"她看了一眼冬郎,声音低了下去,"这热闹都送到家门口了,还能袖手旁观么?"

  冬郎画完了最后一笔,这才抬起头来。他把纸放在母亲面前。贺千秋看了一眼那一堆直线,好笑地抚了抚他的脑袋:"冬郎这画得是什么啊?"

  前两天小鹤儿过来的时候,明明手把手教他画的是荷花荷叶。

  "房子。"

  "房子?"

  冬郎举起来纸来:"从上向下看的房子。"贺千秋再仔细盯着看了半晌,终于发现这上面竟然真的是这间寝宫从上到下的图,大梁和柱子,栏杆,全在上面。她忍不住把冬郎抱在怀里,亲了亲他的脸,叹息道:"你又把我吓了一跳……"
  她忽然想到前不久衡光也说过这句话,不由陷入了沉默。冬郎是这样聪明,又是嫡子。衡光到底有没有立为太子的心思呢?

  她叹了一口气。有关立储的事情,衡光从来不在人前提起。
  "也许他只在平王面前才提起这事情……"贺千秋这样揣测。

  只是这一次,她却猜错了。

  衡光与平王,两个人常常兴致勃勃讨论几个女儿的将来;却很默契的,从不去提皇子们到底谁堪当储君。
第二十八章


  衡光与平王都闭口不提立储,这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了。但是总会有人不断试图从衡光平日对待几个儿子的态度上,从那些蛛丝马迹,细枝末节上推断出结果

  有人猜是李思。一则因为他出身最好,是皇后的儿子。二则因为这个孩子实在聪明,远远超过同龄孩子。

  但也有人觉得衡光也许会偏向魏贵妃的两个儿子,李宽或李巍。虽然魏贵妃本人并不比皇后更受宠爱,但她的哥哥魏效春却称得上是衡光的第一爱将。衡光又尚武,假若立魏贵妃的儿子也不奇怪。

  就是没有人猜皇长子李晏。衡光对这个儿子不能说不疼爱,关键就是疼过头了。李家宗室子弟都是自幼就习文练武,哪样都不能落下。可李晏自幼体弱,衡光便不让他练习骑马箭术。武是不成了,文上面,衡光倒是给他召了个贺容予这样玲珑的伴读,但李晏在这方面也资质平常,几个上课的老师只对贺容予赞不绝口。有个老师终是忍不住敦促了一次李晏,勉励他多下工夫,争取早日赶上贺容予。不巧被衡光知道了,把这位老先生拎过去谈了一通
  此后再没有老师催促过皇长子用功了

  这种宠法,根本不会是将来被委以重任的皇子。熟悉宫中情形的人都知道,前几年李晏因为中毒,元气大伤。衡光的态度明显是只求他平安长大

  正好近来宫中又多了专门为公主读书设立的女子学堂——芳远塾。因此就有人暗地里笑传衡光"把儿子当女儿养,把女儿当儿子养"

  夏天时候衡光照例去春长苑消夏,几个孩子一起跟着去了

  小宁最喜欢这时候。因为小鹤儿就可以跟他住在一起,不用天天回家了。三娘四娘也常常到他住的地方来玩。

  这天两位公主又跟一阵旋风似的跑来玩
  两个人穿着同款不同色的轻便骑装,头发梳起,发髻上别着奶白色的珍珠,模样打扮既清爽又甜美。

  小宁正在看小鹤儿画画。小鹤儿正就着朝阳画露珠未褪的牵牛花,见到这一对小姐妹进来,不禁笑了起来,因为实在是可爱。

  "去骑马了?"早就看惯了两个妹妹的小宁,今日也不由一直盯着她们看。

  "嗯!不过是小马,矮矮的,跑起来还是很快的。"三娘抱着四娘的胳膊,高高兴兴地说,"四娘还喂梨给它了。"

  小鹤儿搁了笔,饶有兴致地听他们说话。渐渐就听姐妹俩说得多,小宁也光听着了。小鹤儿这才碰了碰他的肩,问他:"殿下是不是也很想去骑马?"

  小宁吃惊地抬起头看着小鹤儿,既不说是,也不说否
  小鹤儿又道:"殿下若是想去,我会陪着殿下。"

  小宁立刻点点头。

  三娘已经拍手道:"好啊!大哥比我们个头都高,肯定更好骑!"四娘却柔声道:"父皇不是一直吩咐大哥静养的嘛,要不要先去跟父皇说一声?"

  小鹤儿看向小宁。他这两年常常与小宁在一起,觉得小宁的身体随着年龄渐长,已经没外人想的那么虚弱。总是当成个玻璃人一样供着养着也很可怜。时下年轻权贵们爱玩的骑马打猎马球,一样都不能碰。平日锻炼也只限在院子里练练几套轻柔路数的拳法

  但若是小宁自己觉得没什么不好,他也不好说什么
  他看着小宁:"殿下?"

  小宁摇了摇头:"不用跟父皇说。"原本平静的面孔上慢慢现出一个笑容。那是一种好象要去干坏事而兴奋的笑容,小鹤儿看了都觉得欢喜
  三娘四娘也吃吃笑了起来:"父皇知道了,肯定气得哈哈笑。""想看,想看!"

  几个孩子一起骑马玩了两次,衡光才知道。生气倒没生气,只有几分惊喜。此后行猎便也常常带上李晏。

  另一个父亲却为这事情发了火,便是小鹤儿的父亲贺明兰。听说自己儿子怂恿着大皇子骑马,肝火直窜,好好抽了一顿小鹤儿

  "你胆子也太大了!殿下是何等尊贵,不出事还好,若是有个万一,你担当得起?"贺明兰事后想想仍然心有余悸。

  小鹤儿已经是十三岁的少年,正到了不服管的年纪,顶撞道:"哪会有什么万一!殿下身边差不多年纪的,哪个不会骑马?只有殿下玩不到一起,太可怜了!"

  贺明兰被气得直喘,哆嗦着骂道:"你……你……说谁可怜?殿下是万金之躯,你区区……区区蝼蚁竟敢说他可怜!"

  "母妃早亡不可怜!一个人孤零零住那么大一个宫殿不可怜!成天吃药不可怜!被当成药罐子这也不许那也不许不可怜!"小鹤儿一边喊一边已经泪如泉涌

  贺明兰双手颤抖,轻薄薄的竹片戒尺也握不动的样子
  他在眩晕之中,心神一时恍惚,沉重烦乱的内心深处有一个非常轻的声音问:"这是谁,小鹤儿说的这是谁。"

  "啊……"他在心里叹息,"是大殿下。"

  但是他在小鹤儿的哭喊声中一瞬间想到了李元平。这种联想让他莫名心虚,颈后至背部都好象渗出一层冷汗。他已经分不清楚这到底是身体不舒服还是心里作怪。他惨白着脸,扶着书桌边缘慢慢坐下。

  "总之,你不许再怂恿大殿下干什么出格事情。"他虚弱无力地,轻飘飘地结束了这场训诫。

  小鹤儿已经擦干了眼泪,他像是发现了父亲的色厉内荏,镇静地问:"父亲到底是怕大殿下出意外,还是顾虑我与大殿下过于亲密?父亲与姑姑,既要我拉拢大殿下,又不想我与大殿下好过了头,对不对?"

  贺明兰埋下头,低声说:"你明白就好。不管你跟大殿下有多好,你都要牢牢记得,我们贺家是站在冬郎这一边的。"

  小鹤儿的眼里又涌出了眼泪,他哭着哭着笑了起来。贺明兰抬起头,惊讶地看着他。

  "父亲,"小鹤儿怎么揩眼泪还是揩不干净,"就这样,您还能说大殿下不可怜?"

  贺明兰无言以对。
  若要驳斥他当然可以继续驳斥下去。但他似乎没有精力也没有这个心情了。

  再见到小宁的时候,小鹤儿手上的伤还没好透,左手手心肿得很明显,血丝清晰可见。

  小宁捧着那只手,呆呆看了半天
  "是因为骑马的事情?"

  小鹤儿哂笑:"小题大做,对不对?"

  小宁摇摇头,依然是一副很纠结的模样。小鹤儿叹了口气:"别看我父亲平日一副斯文模样,打起我来可是铁石心肠。这次算是轻的。"

  "这还算轻?"

  "可不是。有一次是先用竹片片抽,抽断了换烟杆抽……"
  小宁听得惊心动魄。

  "烟杆抽断了换秤杆抽,秤杆抽断了换上胳膊粗的擀面杖……"

  "啊?"

  "过了两日,是逢人看到我就问'小鹤儿,你手上怎么老握着俩包子?',我只好哭道'这不是我家老爷怕我饿着,赏我随身带着嘛!'"

  小宁扑哧一笑,脸红红的,眼也红红的:"原来又是编笑话!"

  小鹤儿笑脸温柔,用完好的右手轻轻抚了抚小宁的头:"嗯,笑了就好。"小宁仰着头看着比他高大半个头的小鹤儿,涌上一种奇异的感觉,快乐太满了,反而溢出了一点涩味。

  要是永远这样就好了。他模模糊糊地想


番外 化凤

作者有话要说:
这篇番外稍微有点长,会分几次更完。

这篇文其实越写到后面我越……因为确实写得不好。最近决心用几个番外把后面的大致情节都补完了,然后重新写……从头开始把这篇青帝整个重写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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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番外

  贺容予年纪越大,衡光越喜欢这孩子,喜欢到亲上加亲,将三娘许给了他。

  李晏向贺容予道了一声:"恭喜。"他刚刚过了十二岁生日,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觉得自己应该欢喜。贺容予是他最好的朋友,三娘是他心爱的妹妹,贺容予将成为三娘的丈夫,他们的关系会变得更亲密。但是,心里总有一处藏着别扭。

  他那时候还不明白这别扭到底是为何为生,直觉中就已经知道应该隐藏。

  贺容予原来常常带着三娘四娘一块玩的,自从与三娘订了婚之后,为了避嫌就见得少了。冬郎又小,最终李晏与贺容予在一起的时间反而变多了。

  夏天的时候在春长苑消夏。

  这几年来,春长苑在不断地扩大,修改。即使它某一部分正在进行着热火朝天的工程,也丝毫不影响这家主人的休息与游玩——它实在是太大了。

  李晏偶尔会和贺容予一起冒险。
  他们入侵那些尚在工事中的宫殿或景点。工匠每到傍晚就会结束作业,这时候进去,就可看到包藏着美景的雏形和满地碎石土砾。

  最后一次,他们去了石林。

  春长苑中心是巨大的湖泊,连接起东西两岸的翠浓苑和清晖园。石林就建立在东岸湖边,这座形状各异的嶙峋巨石构成的迷宫,他们是第一个踏足其中的游客,根本不知道它的走向。

  夏天的傍晚时间很长,但天色已经不那么明亮。石头缝隙间的黑影和透过的风声,像是有幽灵生活在那里。但有贺容予轻轻握着自己的手腕,李晏便觉得十分安心。

  "迷路了。"在石头中间兜了很久之后,李晏终于说。

  "是,"贺容予无奈地说,他掏出手帕,擦了擦一块平坦的石头,"殿下坐下来休息一下吧。"

  李晏坐下来。贺容予仰头仔细观察他们头顶的一小块天空,李晏仰头看他。

  "天就要黑了,这里又看不到星星,无法辨别方向。"贺容予找出一枚玉哨子。他冲李晏笑了笑:"幸好一直带在身边。"

  李晏摇摇头。若是被人找到,贺容予肯定又要受皮肉之苦。

  "好象有流水声……"

  贺容予也静下心来听了片刻:"是。那我们就往水声方向走,总能走到湖边。"

  越往前走,石头之间的路径变得越发狭窄,而哗啦啦的水声也已清晰可闻。但他们没想到转过最狭窄的地方之后,猛然就踏进了湖中。

  石林一直延伸到湖中。湖水漫过狭窄的豁口,落下去变成了一道道水帘。此刻他们就站在一条小小的瀑布边。

  贺容予忽然大笑起来,他走在前面,一不小心小腿以下就全湿了。

  李晏比他稍微好些,只湿了鞋。但他很明白贺容予为什么大笑。忽然出现的景色,真是叫人浑身舒坦,不发出一点声音都不快活!。

  方才他们嫌那最后一段迷宫虽然足够有趣,然而繁复有余,大气不足,但看眼前一幕,才知道刚才全是衬托——湖面凹陷在石林之下,显得更深广无边,天幕低垂,当中疏落地卧着几块太湖石,像是在天与水之间酣睡。湖岸另一侧的亭台都只剩下朦胧的影子。

  "下次我们乘船来观赏,一定更佳。"贺容予微笑着说。

  他们涉水而行,夏天的夜晚这样非常舒服。

  李晏已经能看到不远处的灯光,他们已经找到了出路。不一会儿宫人也会找到他们。但这一刻仍是如此静谧,他越走越慢,只想叫这一刻再长一些。

  "殿下,累了么?我来背你吧。"贺容予蹲了下来。

  李晏摇摇头,但还是伏在了他的背上。

  "你喜欢三妹么?"李晏忽然问。

  贺容予立刻回答:"公主美貌聪慧,人皆爱之。"

  李晏沉默。贺容予仿佛意识到刚刚的回答有些敷衍,低声笑了起来:"原来殿下也到了考虑男女之情的年纪了,我心里老觉得殿下和公主还是小孩子。"

  "你也只比我大两岁而已。"李晏喃喃。

  贺容予接着道:"可公主才十岁……现在我喜欢她,是把她当小妹妹喜欢。将来会怎么样呢,我心里其实一点数也没有。但殿下放心,我会对她好,成婚之后我会对她比现在还要好。"

  "哪怕你有真正心爱之人?"

  贺容予笑了,仿佛是笑一向早熟的李晏说出这么天真而可爱的话。
  "对,哪怕我有真正心爱之人。"

  李晏从贺容予的背上滑下来:"我可以自己走了。"

  "殿下,生气了?"贺容予温和地问。他比李晏身边的宫人还熟悉李晏的脾气。

  李晏是没办法真正对贺容予生气的。不知道为何而起的怨气,在看到贺容予的眼睛,听到贺容予的声音的时候已经消失得一干二净。
  "走吧。"他看着贺容予说。

  然后他们并肩而行。李晏想忘记刚刚那一瞬间的不快和酸涩,但是那种感觉似乎比开心和愉悦更有重量,它们迅速地沉到了心底,可以一时忽略,但似乎无法忘却。

  很久之后,李晏才开始明白那到底是什么。
番外 化凤

  三娘四娘的生日在夏天将尽,秋天到来的时候,每年衡光都会为她们好好庆祝一番,到了衡光十年,她们十五岁生日的时候,更是大肆庆祝。因为这将是她们在娘家的最后一个生日。

  十月的时候,三娘就要嫁入贺家。来年春天,四娘会嫁入谢家。从出生起就从未分离的双子即将分别。

  本来,事情用不着这么急。公主才十五岁,还可以再等两年,但是贺明兰等不下去了。他的身体越来越坏,从前两年开始就一直病着,只不过是时轻时重罢了。衡光迟迟不立冬郎为太子,更叫他心焦。

  贺容予常常劝他:"陛下非常人,即使心属冬郎,恐怕也暂时不会立他为太子。"

  贺明兰听他这话说得奇怪:"为何?"

  贺容予答道:"这件事情说来也无凭据,只是我心中所感。陛下像是在等一个时机……毕竟冬郎在皇子中年纪最幼。"但还有些话,他实在不敢说,甚至不敢细想,虽然朦胧有个大概念头,却觉得那个念头光是想一想,就足够骇人。

  贺明兰听了垂泪道:"我也许是看不到那一日了……"
  他越是心急,病得越重;病得越重,越是心急。不得不开始考虑身后事。

  他上了道表给衡光,请求让公主与贺容予早日履行婚约,结为夫妇——因为自觉时日无多,若他一旦身故,贺容予三年热孝在身,无法迎娶公主。 。

  衡光看了这道表,对贺明兰笑道:"你这是要公主嫁过去冲喜吗?好大的福分!"

  贺明兰这些年多少有些长进,听得出衡光并不生气,但他心底还是忍不住一阵颤抖,这是总也改不了的:"陛下!臣……"

  衡光制止了他:"玉沉,我明白你的心思。若两个孩子早日完婚能叫你安心,那就这么办吧。"
  他这话说得太干脆也太温柔,贺明兰猛然抬头,只觉目眩神迷,连恩都忘了谢。

  衡光一答应下来,公主的婚事就立刻筹办起来。四娘的婚事虽然不急,但也不好离得太远,隔了半年正好。

  夏末她们生日时候,平王送了两套纯金首饰。他向来爱送两个女儿古朴之物庆生,常惹得她们说"这是父王自己喜欢的东西"这次终于破了例,送了套华丽无比的金饰,其中有一件双凤栖梧桐造型的金冠,凤凰尾羽一直拖到颈间,且全是极轻极薄的金片用金线钩成,微风一过,凤凰振翅,金色尾羽随风而动,仿佛立刻就要乘风而行。

  生日那天,宫中放了烟火。两个主角穿着打扮一个模样,头上都带着那顶璀璨的凤冠。

  烟火把黑夜照亮,所有人都望着天空中的繁花。 。
  三娘忽然侧过头去,对四娘耳语。她们的头饰垂在一起,遮挡了别人的视线。

  "我就要走了,要跟你分开了……"她说着这句话,嘴唇从四娘的面孔上擦过,"我怕。"

  四娘握着她的手,笑容恬静:"不怕。你与我,本来就是一体。"

  她向上看去,烟花绽满天空。 。
  "你走到哪里,我的心跟到哪里。我走到哪里,你的心也会跟着。"

  三娘终于满足了,她轻轻靠在四娘肩上,陶醉地笑了:"这是我们的命。"

  看完烟火,众人散开游园猜灯谜的时候,李晏遇到了独自在水榭边赏灯的三娘。

  说来也怪,三娘四娘小时候很像,长大了之后,面容还是一样,气质却大不相同了。三娘活泼,四娘沉静,十分好分辨。因此李晏一看到少女娇俏活泼,又略带不耐烦的神情,便唤到:"三娘。"

  三娘立刻笑盈盈道:"大哥!方才女眷这边许多姑娘盯着你看,你可察觉到了?"

  李晏只一笑而过,兄妹两人沿着水边一边看灯一边说话。三娘忽然问道:"我听说婚礼提前,是为了给贺相冲喜,可是真的?"

  李晏反问:"你从哪里听来的?"

  三娘不以为然:"宫中即使没人敢说,民间也传得沸沸扬扬了。我只问大哥一句,那贺相真的病得很重?"

  李晏叹气:"你这说话口气……那是你的公公,也是国之重臣。我不好随便议论。如今你这态度,在我面前也就罢了,别在父皇面前显摆。"

  三娘咬着嘴唇不说话,半晌气呼呼地憋出来一句:"大哥说话可真是越来越圆滑了!也跟别人一样只把我当公主,不把我当妹妹了!"

  李晏怜爱地抚了抚她的肩,张了张嘴,终道:"你只要想着你嫁的是贺容予,天下多少人羡慕都羡慕不过来……你会与他相守一生……"
  他前半句话算是认了贺明兰病势沉重。 。

  后半句却听得三娘一怔,她何等敏锐,立刻察觉到兄长的语气中藏着一股说不清的深沉萧索。

  两个人四目相对。

  "你真是三娘?"李晏鬼使神差,问了一句。 。

  三娘用团扇掩着嘴吃吃直笑,笑得眉眼弯弯:"是了是了,我其实是四娘扮的,来逗大哥玩的。"

  李晏后来才知道,原来那真是四娘扮的三娘。 。

  四娘交代了:"三娘其实并不是那么活泼,我也不是那么爱静。"只是她们很早以前就发现,若在人前各自演得夸张些,很容易给人固定的印象——活泼的那个肯定是三娘,相反的肯定是四娘。
  那么换过来扮演彼此自然也更容易。她们本来就熟悉对方,就跟熟悉自己一样。声音,动作,神态,简直不需要模仿。

  她们就是用这种办法,瞒过了所有人的眼睛。 。

  三娘出嫁前三天,四娘假装生病,虽然不是重病,但也需闭门卧床。但实际上,关在屋中养病的是个侍女,四娘在外面扮三娘。 。

  真正的三娘,已经离开京中。她乘上了越过大洋的海船,与人私奔了。

  婚礼当天,宫人们花了几个时辰为四娘沐浴梳妆,临到更换礼服的时候,四娘忽然说:"等一等。"

  众人莫名。

  四娘道:"你们难道真要让我换上礼服,乘上婚辇,送到贺家?我又不是凤慈公主。我是凤和。"

  宫中大乱。仓促之间,衡光只好命谢家来迎亲,顺势把四娘嫁了出去。才没让在路边等着看迎亲的百姓失望。

  宫外贺家更是乱了套。贺明兰接到宫中的消息,顿时晕死过去。
番外 化凤   当天午后衡光的姐姐安乐公主带了各种赏赐去了贺府安抚,并给贺明兰带去了衡光的口信,说自己"愧惭甚深,不敢见"贺明兰听了这句话,潸然泪下,挣扎着从床上起来,伏地叩首道:"穷庐寒鸦,凤凰见弃,虽哀而不敢怨。"说完又晕了过去。

  贺容予再如何沉稳,也只是一个刚刚二十岁的年轻人。可贺明兰一倒下,贺家上下两百余口人,只能全看着他。
  年轻人已经脱下了新郎礼服,换了平常衣衫,面色比平常苍白些,但仍然是波澜不惊的。他向因为喜事聚集到一起的族人下了禁口的命令——贺家所有人亲眷包括家中下仆,不得议论此事,以免授他人话柄,惹出是非。

  与贺家的气氛相比,宫中更是叫人窒息。四娘被匆忙嫁了出去,临行前,平王见了她一面,只问了她一句话:"你与三娘谋划此事的时候,有没有想过我会如何?"

  四娘伏在他的膝上,声音甜美:"我与三娘在父王身边这么多年,父皇如何对您,我们比谁都清楚……父皇不论如何伤心恼怒,都不会责怪父王您的。您的地位任何人,任何事都无法动摇。"

  平王没有再问,他只向四娘柔声说:"你到了谢家,要孝敬父母,和睦待人……"
  他说着说着终是哽咽难言,叹气道:"你走吧。"

  四娘从未见他这副样子,忽然觉得若此时走了,以后再也不会被原谅了。
  "父王……您怎么了……"
  她仰着头,看着平王滚滚而落的眼泪,掏出手帕,轻轻擦拭。

  平王推开她的手:"走吧……你们都走吧。原来你们一直都是他的女儿。不是我的,不是我的……"

  四娘如遭雷击。她与三娘谋划的时候,想过平王在衡光心中的地位,想过平王在朝中的权势,惟独没有想过平王这个人,他会不会伤心。

  她握着那方沾着平王眼泪的手帕,坐在花轿上,终于哭了出来。
  而那到底是怎么一种痛苦,直到她做了母亲,才渐渐开始明白。

  匆忙让四娘的婚礼提前,不幸之中的万幸是本来三娘与四娘的东西都是一样准备,宫中临时变动不算太大。谢家那边虽然匆忙,但好歹是经过风浪的大家,没怯场,又有宫中相协,到底把场面撑起来了,唯一不足的是为公主修建的新房尚为完工,只能让新婚夫妇住在老宅中。

  剩下的便是怎么处置三娘的问题。

  衡光在知道了三娘私奔的第一刻,就动用了一切能动用的力量,不到一天,就查到了三娘与谁私奔,乘船的路线。

  三娘选中的是一位来自西西里王国的公爵。

  衡光听到这个情报,只对平王说了一句话:"你教得好!"

  "她疯了!西西里是什么个国家,她能不知道?她不入天主教,别人能娶她?她就这么身份不清不楚跟着男人在外面瞎跑!她自己作践自己!"衡光气得口不择言,"她信不信……那男人绝不是什么好东西!人面兽心的禽兽,畜生!她这是私渡,是叛国!死罪!"

  他一句"死罪"一出,殿中气氛立刻凝重万分。

  兵部的侍郎向他请示:"大约再有一日,明天夜里我们就能追上公主的船,是否要请公主归国?"说是请,谁都知道,若是文请不成,只能武请。一旦动了枪炮,谁也不能保证毫发无伤。

  衡光看向了元平。

  元平非常费力似的,用手撑着扶手,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他走到衡光面前。
  他走得那么慢,甚至还有些微微摇晃。
  衡光差一点忍不住伸手扶住他,握住他的手,支撑着他,就像过去一样,但怒气制止了这个欲望。

  然后他看到元平跪了下来。当着所有人的面,在他面前跪了下来,恭恭敬敬伏地行礼。

  "啊……"衡光震惊地看着他。

  "陛下,"平王的声音仍然是轻柔淡漠的,"我想公主一定也在赌,赌陛下是不是真的如此爱她。"

  他顿了顿,说:"她始终是陛下的女儿。"

  衡光心痛欲碎,他立刻向下面指示:"追上之后,不要轻举妄动,只要跟在后面就行。"

  待外臣尽退,室内只剩下他们两人时候。衡光向元平沉声道:"你何必在那么多人面前下跪,故意塌我的台。"

  元平已经蜷在榻上,脸埋在袖子中:"……那怎么就让你塌台了?"

  衡光又道:"还有那种话。我早就说过了,女儿是我的女儿,更是你的女儿,我们两个人……"

  元平闭上了眼睛,一言不发。

  衡光自觉无趣,便不再劝。他此时更担心三娘的安危,也发起呆来。

  三日之后,衡光派去的使者,登上了公爵的船,与公主见了面。

  京中此时不分贵贱,全都眼巴巴等着看皇帝这次如何处置这个放浪公主。民间一时间关于私奔的话本剧目都突然变得大受欢迎。人人都在议论此事。然后这股浪潮迅速从京中蔓延向各个繁华城市。

  贺家不胜其扰。
  这个故事中的主角,公主已经远在海上,皇帝人在深宫之中,唯独倒霉透顶的贺家在民间供人围观。

  幸好贺容予对家人约束甚严,不曾落人口实。

  李晏乘着一顶小轿,悄悄去了贺家。

  两个人都觉得满肚子话,却又无从说起。短短几天不到,天翻地覆。

  李晏到贺家来,一来是为了探病,二来是把衡光对三娘下的决定告诉贺容予。

  贺容予听他提到三娘,终于忍不住道:"你不用告诉我。"


结局

  贺容予说,你不用告诉我。

  衡光的态度和倾向其实已经十分明显。公主是他心爱的女儿,贺家说到底仍是外人。更何况天平的那一边还有皇室的尊严。

  衡光赐给了三娘"使节"的名义。

  半个月后,贺明兰病故。

  贺明兰病故前夜,衡光亲自去送他最后一程。平王也一同去了贺家,只是没有到贺明兰的房中。

  他站在堂前,静静看夜晚时候仍开得灼灼艳艳的海棠花。

  贺容予陪在他身边。但他们都一言不发。

  过了很久,贺容予才忽然说:"殿下……"

  平王眼神温柔地看他:"霜庭,我忽然想起你小时候的事情了。"

  贺容予有些惊讶,随即释然。他刚刚也是在想这个。

  他们都知道,过了这一夜。从前有过的温情脉脉,都将消失。

  衡光正在贺明兰的床前,握着贺明兰的手。

  贺明兰从枕下摸出一小截断发,递到衡光手中。

  当时风俗,割发送人,要么是远行之前送给至亲挚爱,留做念想,要么是送给仇人,以示不共戴天。

  衡光握着那束头发,百感交加,终是道:"玉沉,朕已决心立冬郎为太子了。"

  贺明兰口不能言,只是含泪注视着衡光。最终体力不支,昏睡过去。

  衡光回宫之后,一夜无眠。平王陪他枯坐。

  "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衡光自袖中掏出一方丝帕,在平王面前轻轻打开。里面包裹着的,正是贺明兰的头发。

  平王盯着那头发看了半晌,方才回答:"如今你也知道了。"

  衡光不再提贺明兰,他向平王道:"我要立冬郎为太子。"说完做了个手势,请平王陪他去走一走。

  平王似乎意兴阑珊,他慢慢跟在衡光身后。

  "我喜欢这个孩子,"衡光低声说,"他是我最喜欢的孩子。"

  平王不说话。

  衡光继续说:"我想让他成为储君,将来继承大统。"

  平王这才轻声说:"那会是很久之后的事情了。"

  衡光握住了平王的手:"所以,不要让我为难。若有一天,要我在孩子与你之间做抉择,我会很为难。"

  平王微笑了。
  他从未像这一刻,同时感觉到痛苦和幸福。

  这一生,他没有父母,没有妻子,没有儿女。他最重要的,也是唯一重要的,只有一个人。他可以为这个人付出一切,无须选择,不用比较。任何人都无法阻碍这种感情。

  "元潜,"他轻声说,"到了那一天,你仍然会选择我。对不对?"

  衡光没有回答。
  只是更紧地握住了他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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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这篇写到这里就结束了。
其实很早之前就该结束了。
反正我也是觉得这两人怎么折腾也好也不会分的。

回头看看开头,真不像是一篇文啊。

下面会先填人间这个坑。
之后抽时间重写这篇。

谢谢看文和留言的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