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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嫡子難為》(番外長滴俺想哭T_T)、《養父》《攻四,請按劇情來》《三十而受》《浮生劫》《国王X国王》《傻夫吴望》《小兵方恒》《人鱼法则》《射雕之拱手河山》新增了番外,大家直接拉到最底下的“留言”部份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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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世劫》作者:楚枫岚(民国文)

  第 1 章

  自盘古开天,这人世从来是男尊女卑,乾上坤下;唯有在那三尺戏台上,油彩锦绣间,惯能颠倒阴阳,混沌乾坤,几多教那蛾眉脂粉,把风头压过了须眉丈夫。更勿论一出《牡丹亭》,道是"情不知有何而起",满座看的都是杜丽娘生生死死,弄尽缠绵,而那柳生不过是春光故园里的一道粉墙,寞落落衬在身后,为的是分外映出良辰美景,桃李娇娆,佳人红粉。
  因此说,台上小生,轿下喜娘;百般心思功夫使尽,多不过为人作嫁,永成不了正角儿。
  谁知梨园行的戏演到今儿,终有个小生抢得了旦角儿的彩儿;这一年的奉天城,城西庆云社的《牡丹亭》就唱红了个小生——林迁,林逸仙。
  并不怪这林逸仙太会抢戏,实是个红颜殊色也压不住的讨俏人才——待油粉妆上,行头披挂,台上素扇挥洒,云袖展舒。那身段太风流,那扮相太俊雅,那眼神太温存,更何况那一把清亮如水,又绵醇似酒的好嗓子,合了云板胡琴,缠绵绵荡悠悠抛下一腔痴迷柔肠:
  "……恨孤单飘零岁月,但寻常稔色谁沾借?……似你千金笑等闲抛泄!"
  在台上,生教身畔佳人无颜色;台底下,又夺了多少旷妇痴情,赚了几许闺女情泪。
  于是又多了个风流雅名儿——"林仙郎"。
  "师哥,今儿这戏演得,不是丽娘还魂寻郎,倒似霸王帐下别姬。"
  后台下,柳生与丽娘背对了卸妆。这头把花钿珠翠卸下,黛眉朱唇抹尽,镜底浮出一张少年俊脸。桃花人面,修眉秀目,倒真好风情。只是和对面镜里的一比,登时便黯了一色,不由得人不泄气。一时又勾起方才台上的微恼薄恨,便忍不得幽幽嗔怨。
  卸了妆的柳生对着镜底只一笑。眼色如茶,温默又醇厚。
  真个乾坤颠倒。台上是绿肥红瘦,小生盖倒了正旦的戏;台下是五胡乱华,日本人进了张大帅的地。
  物反为妖,这乱世出尽妖孽。
  这正是民国二十年开春。公元一九三一年一月。
  然而下一出《牡丹亭》,却不是和这自幼相熟的师弟楚流云演的。
  昨儿晚上那豪门管家就到社里送了帖子,烫金大红笺上,写明了只请柳生林仙郎。
  "杜丽娘,请的是集云班的白孟秋。"
  这白孟秋白老板,是北京过来的头一份名旦角儿,来奉天比林迁两个早。扮相艳,身段俏,活儿灵,又惯会在达官贵人里斡旋,确比楚流云能叫座儿。
  可是梨园行不成文的规矩,最不愿拆班子和生人搭戏。台上起转承合,眼高眉低,最要紧的就是心头那点灵犀;硬凑的一对生搭档,好比洞房里乍撞脸的两个扭捏人,怎么去演你情我浓,色与魂授?
  何况,这也太打楚流云的脸。
  然而这帖子却辞不得。这边厢林迁还皱着眉,那边厢班主赵玉才便低头哈腰满口子应下来:"吴总管您放心,放心……明儿咱林老板指定打叠好全架子精神给大帅贺寿去!这也是咱奉天人一大喜不是?"
  等殷勤送管家上了车,回转屋便对着两位角儿哀叹:"能怨我?惹了大帅,咱在这奉天还唱不唱了?"
  偌大一个东三省,白山黑水间盘恒着二十万东北军;而能被称大帅的,在张作霖张大帅身故后,就还一位人物,祝正璁祝大帅。
  与张大帅祖上逃荒闯关不同,祝正璁却是土生土长的奉天人。数辈先祖都在这块宝地贩货行贾,到了父亲这一代,已挣了连横成街的店铺家业。祝正璁是独子,父母满心指望着他读书求仕,光宗耀祖。谁知树大招风,财粗惹祸,一批皮货茸参入关时,被官衙截下,硬问了个夹私窝藏的罪。一场不尴不尬的官司折腾下来,不但折了三分家业,祝父气急成病,两月亡故。灵堂棺椁前,祝正璁折笔摔砚,立誓断了富贵功名心,投做个草莽强梁人。
  那是光绪二十六年,辽西出了个仗义兵头儿张作霖,带着手下三四十号驻在赵家庙,也不扰民,反遏胡匪,在缙绅里名声不坏。一场烈酒直着嗓子灌下来,两个热血汉子的头就一同磕响在黑土上。
  ——结为兄弟,唯信唯义,同心同德,生死不弃。
  二十余年风雨刀枪都闯过。金銮殿塌,江山易主。金陵城抢了北京皇气,三民主义大旗下诸侯纷争。张胡子从东到西,入关驰骋中原,在刀光剑影下拉起人马,一度也从曾喝令群雄;最终又在诸强争霸中黯然收场,回了山海关,想闭紧门户依然做他的东北王。这期间跟随的兄弟几易几死,祝正璁始终在身边,无论祸福浮沉,从没二心,没二话。
  只一回缺席。张大帅的专列从北京返奉天经皇姑屯,凌晨时分火光爆起血肉冲天。那时祝正璁已先回了奉天,给他打前站。
  这一次灵堂棺椁前,祝正璁却是领着一班老将,恸哭鸣枪,歃血立誓——表态效忠的,是张大帅爱子张学良;立誓不共戴天的,却是驻在大连旅顺,虎视眈眈这片肥沃土地的日本人。
  因着这份威望与情义,奉天人循着张大帅的例,尊奉他一声"祝大帅";而张少帅到了跟前,也要唤他一声"世叔"。
  于是祝大帅五十寿辰这日,不但各界官绅名流齐来府上拜寿,就连正在通辽劳军的张少帅也一早送来贺礼,里头有尊羊脂玉雕的踏云马:都知道祝正璁年轻时候骑术精,当年常和张大帅驰骋场上比打靶——这还是感念故人情分。
  此时,那双染尽硝烟鲜血的手伸出来,瘦长有力,落在冰凉莹润的玉材上,试枪般地握了握,问道:"教谁来的?你把人安排好了?"
  一个低沉声音在身后答道:"父亲,是李副官送来的,人落了席了。"顿了顿,又道:"同来的,还有南京来的那个张治平。"
  祝正璁暗里皱了皱眉:这不速之客实在教人窝心。他一生极少看错人,唯这个张治平,当年真看走了眼。谁料到一个大学里的无用教书匠,没几年一晃身成了蒋介石爱用的秘书?偏偏当年把他赶出奉天的,就是自家。
  想着便转过脸,又问:"载圳,你妹妹呢?"
  祝载圳道:"瑾菡在楼下,应付女客。"
  "教她上来。女客教四姨太应酬去。"一转念想及这新娶的姨太太年轻面窄,怕周转不过场面,又摇头叹道:"算了,该见的早晚躲不过……你也该早娶亲,家里没个能应付的女人,有事情总不方便。"
  祝载圳抬眼看了看父亲,应道:"是——父亲,客大约也到齐了,您可要下去?"
  祝正璁微一点头,便从窗边紫檀圈椅上立起,拎起手杖,又望一眼桌案上玉马,举步便走。祝载圳跟在父亲身后也一道下楼。两父子行在一处,就瞧出了差别——祝正璁生了副正宗东三省人的模样,阔额方颌,直眉狮鼻,右边颧骨上还留了道红突伤疤,还未近身,一股子剽悍威风便沉沉压过来。后头的儿子却长了张醒人眼珠的脸,眉眼深刻,陡峭鼻梁下撩着道单薄嘴唇,脸色白得仿佛多年不见太阳。
  头几年才回国时,祝正璁带他出来见人应酬,不知底细的人还以为祝老爷子忽然改了嗜好,玩腻了女人就吃上了男色。存这心思的人当然该死,可即便是某西国政要的女儿同见到张少帅和祝少爷时,也一味倾慕少帅英姿,反对祝载圳开起了轻薄玩笑:"您这样英俊,不该生在战乱的中国,而该去美利坚的好莱坞拍电影!"
  彼时祝载圳只是懒懒斜靠在沙发椅背上,修长手指间夹了根袅袅燃着的雪茄,勾起那道单薄唇角,对那西国女人和张少帅似笑非笑。背了祝正璁也尽有人议论:东北虎倒生出波斯猫,祝老爷子英雄一世,到头来就剩这么个中看不中使的儿子;真不及张大帅身后有将子,还能承继父业!
  这话说多了,未免有风声传到祝正璁耳朵里;后者听得冷肃一笑:知子莫如父。祝载圳何等样人,自己心里最有谱。

  第 2 章

  祝宅是半西式,出了书房,一条宽展的洋式楼梯上铺着殷红地毯,血淋淋直通到一楼大厅。祝载圳就踏在这道刺目的血红上,随父亲一步步走下楼梯,俯视着脚下大厅里的男男女女。从这角度看去,下面是乌压压一片头颅,随着父亲的脚步都止了各色应酬嬉笑,静默地抬起头仰望着他。
  一瞬间便有种错觉:脚下红毯成了血染疆场,楼下众人好似百战余兵;而父亲站在高处,还是那个纵横挥斥的铁血将帅。
  就离了疆场,这一身的乱世枭雄气,任他暮年病体,歌舞升平,也仍自销磨不尽。
  祝正璁对着大厅中人略点点头,接过女佣捧来的酒杯,低沉道:"祝某人侥幸,又多熬过一冬;多谢诸位给我这份薄面,也趁着今日,给大家拜年。"
  一时厅中笑语纷盈,举杯齐贺:祝大帅老当益壮,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其间一个着中山装的高个男子举杯饮尽,低声自语道:"虎老余威在。祝老爷子名不虚传。"站在旁边的西装男人闻言笑笑,转脸问:"怎么,老兄是初次见祝帅?请问贵姓?"
  "免贵姓胡,胡宪贞。"
  "久仰,原来是冯将军手下勇将。"那人伸出一只手,笑道,"在下张治平。"
  胡宪贞略一怔,还是伸手握了握,却道:"原来是张少校,失敬,失敬。"顿了顿,半真半假道:"您看什么时候合适,我就跟您走?反正我今儿一没带人,二没带枪。"
  张治平听得一笑:"胡将军说笑。冯将军与蒋主席政见不同,兵戎相见,也是无奈。胡将军既是冯将军麾下,一切作为都是服从命令,蒋主席其实也感叹胡将军忠勇。而且,"他微微举起手中酒杯,又道:"听说胡将军是黄埔军校第一期学员?算起来也是蒋主席的学生,该称一声'校长'。对于自家学生,蒋主席向来偏爱看重。"
  胡宪贞道:"黄埔经历宛如一梦,胡某人如今只记得国父训词:'三民主义,吾党所宗,以建民国,以进大同。夙夜匪懈,主义是从'。"说完挑眉瞧着张治平,停了少顷,凉笑道:"既然今天张少校没打算押我回南京,或者就地处决,那胡某人就先告辞了。"
  张治平也微笑道:"胡将军保重。江湖路长,后会有期。"
  两人这般站着说了半天话,竟没察觉那头大厅人都已就席。祝载圳坐在父亲身旁,朝胡张二人出瞭了一眼,侧脸低声道:"父亲,张治平和胡宪贞搭上了。"祝正璁只凝目看着临时搭就的戏台,淡淡道:"不用管,也别看。张治平要是敢在这里把人带走,他来奉天游说安抚的功夫就白费了。"停了片刻,又道:"难得英雄落魄,还有这样的胆色气度。这个胡宪贞有勇有智,是大才。"
  说罢便全神看戏,再不说话。祝载圳皱皱眉,也只能把眼睛转向台上那对生旦。多年戎马磨光了祝老爷子早年风雅,勉强只剩了看戏这一好,尤其是昆曲。当年荒唐时也包过俊俏戏子,对那口野食倒比正经纳的妾房还仁义;就连去年新娶的四姨太,也是个地道戏迷。祝载圳想是在外头呆久了,一向看不出那三尺台上有什么妙处,就如眼前,这出戏正演到热闹——那旦全身素白流泻,偏眉梢一片妖娆桃李,柔丝万缕地瞭着对面人;而那生天水碧的长衫飘洒,眼底温存如脉脉春水,望着那旦缠绵吟道:
  "……陡地荣华,敢则是梦中巫峡?亏杀你走花阴不害些儿怕,点苍苔不溜些儿滑,背萱亲不受些儿吓,认书生不着些儿差……"
  祝载圳其实全听不懂他唱词。只觉迷蒙蒙好像镜底看花,云深雾罩,教人痒痒地不甘心,只恨不能一把扯碎中间隔的那层纱;转念又觉得还是听不明白的好,放任着似懂非懂,猜透不透,眼见那情思温存缠绵台上,由着那把清朗嗓子绕在耳畔,似远还近,若即若离,柔恻恻织起张温存罗网,绵软迷惑地,要把人心也缚进去。
  旁边侍立的吴总管见少爷难得如此安坐看回戏,便凑过耳边,低声道:"这出是《牡丹亭》的'幽媾'。"
  祝载圳听得暧昧一笑:难怪这么柔靡悱恻,原来演的是这种戏!忍不住问:"扮生的是谁?"
  "庆云班的林迁,去年才从北京过来的,都说他演的生好,扮相少见的俊,文武昆乱不挡,人家都叫他'林仙郎'呢。"
  林仙郎?祝载圳玩味地打量台上那张涂满彩墨的脸,忽然想知,抹去这层乔妆掩盖,私底下的林仙郎到底是何模样?
  台下这冒犯心思,台上柳生全然不知。戏里情热已如火,眼底眉间蜜意交缠,口中只剩一片化不开剪不散的鹣鲽情浓:
  "……风月无加。把他艳软香娇做意儿耍……便亏他则半霎……"
  正在分神时候,妹妹祝瑾菡陪着两个女人走近来,打头的那个三十来岁,高挑身材,祝载圳认得她是张少帅的原配于夫人:"世叔,汉卿不在,临走还专门嘱咐,教我和怀曦给您老上一杯寿酒,祝您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祝正璁拄着手杖站起来,微笑接过杯子:"好,好——汉卿和你都费心了。"转脸对跟在于夫人身后的少女朗声笑道:"不过几个月不见,怀曦就出脱成大姑娘——比去年更好看了。"
  怀曦轻唤了声"世叔",一壁抬眼飞快地瞥了瞬祝载圳,低浅一笑,便红了脸垂下头去。她是张大帅第五个女儿,今年才十七岁,幼年订给了国务总理的大公子,大帅身故后便退了婚。祝载圳少时就经常带着妹妹和她一处玩耍,也算得青梅竹马;待他回国以后,祝老爷子不时透露出些许意思,长兄张少帅自然也是肯的,两下话还没挑明,等的就是三年父孝期满,再登门说媒行聘。祝载圳面上只装作不知,女孩子自是心重,每回见了他倒格外矜重,然而眼底那点温柔牵绊,却似八月桂子香氛,总若有若无散在空气里,再无计收拢得住。
  祝正璁一手微微按下,含笑道:"都是一家人,别分席坐了,都到这里来。"张怀曦脸红得更甚,跟在长嫂和祝瑾菡身后,躲开祝载圳远远的坐了。四姨太江明云忙站起来,招呼下人过来摆碗布碟,一时又引着个手捧大银盘的少年伙计回来,凑近祝正璁,低声笑道:"老爷,汇贤楼刘师傅孝敬您的那客参汁鹿肉得了,就布上来?"祝正璁侧了脸,还未说什么,蓦地只听对面一声炸响,自己左胸上迸出一记沉痛,半边身子便木了。
  席间登时乱如惊马入市。祝载圳反应得快,一把将身旁女眷推到桌下,扑身过去挡在父亲身前。那扮作伙计的刺客一击得中,进逼两步就要再射祝家父子,孰知一旁猛地扑过个高壮男子,扼着喉咙将自己死死扣在地上;席间尽有军中将官,这时候反应过来,一拥而上帮着胡宪贞将身下刺客制住。然而扯起来一看,那人已头颅低垂,了无气息——想是和胡宪贞厮打挣扎的功夫,已暗里咬毒自尽了。
  危机解除,祝载圳才略微抬起身,疾喊了两声:"父亲,父亲!——快叫大夫!"祝正璁瘫在椅上一动不动,双目紧闭,脸色金纸也似,胸口血迹已把衣襟濡湿一片。祝瑾菡扑过来,抱住父亲头颅只是哭;祝载圳扶着父亲掉转头,环视着厅中众人,黑沉沉的眼中似要迸出青寒磷火,威压声音仿佛水银压地:"家父遭刺,只能得罪了——请诸位暂留,免生意外!"

  第 3 章

  尽管事发后祝家封闭消息,困锁宾客,祝帅寿宴遇刺的骇闻还是不胫而走;未待各个报社连夜刊印的号外发售完毕,又一个噩耗自陆续从祝宅走出的宾客里散出——当夜凌晨时分,祝老爷子已不治身亡。
  一城老少唏嘘喟叹:乱世之年,多事之秋,日本人虎视旁侧,奉天城倒了根顶梁柱,东三省折了条硬汉子。
  转眼之间,轰天之变,震得一城人心惶惶:一生刀光剑影都闯过,孰料到头来竟是英雄魂断笙歌堂?也难怨世人震惊恐慌。
  然而,祝正璁自家在独对渐渐近临的死亡时,却是颇为安详泰然——生于乱世,命如蝼蚁风烛,做弱者多不得好活,做强梁终不得好死。
  自从在父亲棺椁前立誓,自从和张大帅磕头过命,自从跨马提枪纵横沙场……早就预备了横死这日。走上这条路的人,还指望留个回身步?
  只是一点心还放不下。
  垂死的祝帅紧紧握住儿子的手,用尽最后精力,留下遗训:"男儿一世,无非忠孝节义……大处为国,小处为家……"
  朱载圳跪在床头,全身都是僵冷的,只和父亲手掌相接的那片皮肉滚烫如炙;他咬着牙,沉声应道:"儿子记下了!"
  祝正璁眼望着他,昏散的眸子里忽然迸出一道骇人的光,紧攥着他手喊起乳名:"永泰……永泰,你要,好好儿的……"
  声犹未绝,手已撒开。一世英雄气尽,魂归西天。
  次日,张少帅一路风尘赶回,为祝正璁敬上了第一柱香火。
  "隽呈,怨我来迟了一步,没能送送世叔。"
  祝载圳低声道:"多谢大哥。"
  连着两天一夜未合眼,他脸上不见多疲惫,甚至也没几分悲戚,眼底尽是片看不透的淡漠茫远,好像烟雾笼绕的冷月寒山。张学良见状叹口气,上前安慰地拍拍他肩:"大哥是过来的人……有我在,没什么过不去的。"
  祝载圳点点头。张学良问:"那人当场死的?查出什么了没?"祝载圳道:"尸体验过了,是咬了氰化钾。身上很干净,不过看脚型是穿惯了木屐的。聚贤楼也查了,确实送了菜,但送菜的人半路上就没了。"顿了顿,又道:"我竭力封锁,消息还是下午就传出去了。大哥来之前,日本铁道守备队队长和日本驻奉总领事刚来过,说是来——慰问!"
  最后两个字,硬冷冷沉甸甸,仿佛自牙间一寸寸咬断吐出,砸进耳中震得心悸。张学良默了顷刻,便道:"隽呈,不必再查了,这事情明白透了。"他转眼看着案台上那尊白玉踏云马,叹了一声:"世叔和家父——果然是生死弟兄!"
  义结兄弟,生死不弃。活着时明枪暗箭一起闯过,到了死,也得殉了同一条路。
  这才叫有始有终,同往同归。
  祝载圳低头拿起案上烟盒,抽出支香烟拈在唇间,伸手划洋火,嗤的一声,断了。
  张学良走近半步,伸手握住他肩膀,紧紧握着,低声道:"隽呈,国仇家恨,从长计议。"
  他蓦地抬眼看着他。肩头僵在他掌心里,眼底却是暗潮涌动。他摘下唇间的烟,一字一句问:"大哥,什么叫——'从长计议'?"
  "日本军方屡屡滋事,巴不得我方激烈回应,挑起战端。这次谋害世叔,就是狗急跳墙。"
  皇姑屯炸了张大帅,寿宴上刺了祝正璁,为的就是叫这二十万东北军自己乱起来,甚至直接与关东军兵戎相见,拼个你死我活。
  就搏命谁怕?都是精壮热血汉子,过的刀尖舐血生涯。更何况,是杀父之仇,家国之恨。
  "可现在我们不能打,中日一旦开战,就是一场恶仗。去年中原大战,蒋主席刚刚按下冯玉祥和李宗南,南京方面形势还不稳当;何况眼下西南正在剿共。"
  攘外必先安内。兄弟内阋于墙,分/身乏术,无暇抵御外辱。
  "隽呈,要以国家为重……别负了世叔遗训。"
  冬日暖阳刺破丝绒窗帘,利剑般插在二人之间。祝载圳一声不响枯站着,那姿势看似海崖碉堡,他的这片苦口婆心只在崖下徒劳翻涌,千回百转也突不破森森戒备,渗不进他铁石心肺。
  末了,张学良手按上他肩头,沉沉吐出一句:"你得听大哥的话。"
  他大了他五岁,"大哥"也喊了二十几年。大哥斗鸡走马,游戏花丛时,他还是嫡母眼皮下谨慎过活的孩童;大哥手提劲旅,奔赴疆场,他被父亲送去国外,漂泊异乡;大哥承继父业,改旗易帜,挥师入关支持蒋总,他才回到奉天,军里将官多连他祝少爷是谁都不知。
  若说张少帅是东三省一片天,他祝载圳羽翼未丰,全支开翅膀也投不下几寸影子,更别说遮天蔽日。
  他垂下眼睛,把烟重拈在唇间,再一擦洋火,火苗就扑的一窜燃了起来。
  "大哥,我当然听你的。"
  张学良点点头:"那好,大哥也答应你,不会教世叔白白去了。"他望着祝载圳,眉间微微聚了丝笑:"送大哥下去罢,你嫂子还在下头等着你……还有怀曦。"
  最后一句明显意味深长。然而当祝载圳送张学良夫妇一路出了院子,跟在一旁的张怀曦却始终空落落的沉默着,等到兄嫂已上了车,她才捉住他帮自己开车门的一霎,在耳边低低递了句:"永泰哥,你和瑾姐姐,多保重。"
  祝载圳笑笑:"都好,放心。"
  可教她怎么放心,她觉得他明明不好:刚和大哥谈过话下来,脸色白得像石膏,眼色深幽照不见人影,连步伐动作都是僵的。张怀曦自己是经过父亲横死的,深知那种滋味是块烧红的烙铁直烫在心窝上,伤人不见血。眼瞧着他挺然站在她跟前,肩膀投下的大片影子把她的身子全掩没,她却只想把他搂进自己怀里,贴着心窝,细细抚着他的脸颊头发……她是真真儿的心疼他了。
  可她什么都不能做。最终只咬了咬嘴唇,又说了一句:"你要好好儿的。"
  祝载圳微笑着点点头,站在门口目送车子一路远去。瑾菡走过来,道:"四哥,胡宪贞来了,在客厅——你见不见他?"
  祝载圳道:"我就过去。说起来,那天的事还是该要好好谢他的。"转脸看看妹妹,又道:"你回去歇会儿,这两天累坏了。"瑾菡陪着他往客厅走,低低道:"我没事儿,四哥你要保重,往后家里就看你了。"祝载圳默了默,忽然问:"四姨太呢?"瑾菡道:"方才白孟秋的班主过来了,想要人回去,四姨太刚把人送走,还叫我问你,剩下那个林迁是不是也教他走?"
  林迁?祝载圳怔了怔,脑中便浮起那张油彩勾画出的俊俏颜面,心头顿时堵了层乱棉絮也似,竟没由来想到两个字——"祸水"。
  他焦躁地挥挥手:"滚——叫他们都滚!"

  第 4 章

  林迁回到庆云社已是第二日午后。这两天一夜里,赵玉才和楚流云往祝宅跑了三趟,赔尽笑脸又使钱,都被门口驻守的亲卫士兵冷硬硬挡了回来,楚流云还很吃了两个兵痞子的轻薄气。正在忧心似煎时,林迁倒自己好端端转回来,瞅脸上似乎也吃大亏,赵玉才庆幸得忙不迭给祖师爷上香,楚流云则急忙张罗热水毛巾干净衣物教他洗澡解乏,做了一半又撂下手回头问他饿不饿。
  林迁一笑:"你别忙活了,我不饿,在那边儿吃过了——又不是坐牢下狱,哪里就屈坏了我。"
  "我的小爷,您这遭儿可真比坐牢下狱凶险,好歹没把我和流云急死吓死!"赵玉才心有余悸道:"那姓祝的是什么人?跟着张大帅三十年,最是个杀人不眨眼的主儿!人家都说他一辈子折了好几个儿子,临了就留根独苗儿,就是杀人太多伤了阴骘!唉,也算乱世枭雄,谁知道最后死在这么一出!对了,当时到底什么场面?就那么——在席上就给人一枪打死了?"
  楚流云对旁人死活全无兴致,只小心翼翼问:"师哥,这么说他们没为难你?你没受罪?我和老赵还生怕他们刻毒你——就怕祝家人不讲理……"
  说着眼底就有点热。台下走南闯北,相依为命,台上蝶双燕好,你情我浓,这二十年积攒的关切情肠,确不是寻常相与。
  林迁摇摇头:"没,那个祝少爷也就是叫人在个大屋里待着,中间有人过来问了几句。倒是白老板被叫了出去,单独说了好一会儿话。"
  楚流云低低柔柔地叹了句:"看来这祝少爷心肠倒还不坏!换了旁的主儿遇到这事儿,挨个儿拷问逼打都是有的!"
  "这事儿还用问?依我看,祝家人肚里子早明白谁放的冷箭!"赵玉才凑近这两个,低声道:"当年张大帅不就是因为不肯教日本人得意,才给轰隆一声炸死了?我看这祝老爷子也——"
  林迁手一按截断他的话:"说这是非干什么!随便他们天翻地覆呢,咱们的日子也还在台上——好生唱戏就是!"
  他这话是至理。世人分三教九流,戏子是最下一等。家国大义从来有王侯将相主持,唱戏的只管在台上翻云覆雨。即便像现在生逢乱世,也自然还有人醉生梦死,他们只需趁了这些人的愿,继续演着自欺欺人的良辰美景,国泰民安——管他外头天塌地陷!
  因此才说戏子无情。随你改朝换代,国破家亡,他们统统不理,只管在台上唱戏。
  可老天似乎偏不教他如愿。回来才不过一个月,新起的《长生殿》还没唱熟,祝宅的吴大总管居然又登了门,还是请林仙郎唱那出《牡丹亭》。只是这回大红烫金的寿贴换了素白笺,下头落款也改了三个字:祝载圳。
  "我们少爷说,老爷子生前就爱看这折戏,上次也没听完;这回过'五七',全家人得陪老爷子最后看一回戏。"
  吴管家脸上神色寡淡淡的,全瞧不出祸福深浅;赵玉才此番依然是哈着腰,却是笑都笑不出了。楚流云见状急忙把林迁扯到一边,急促促道:"师哥,这回你可不能去!"
  可哪能由得他说去不去?即便祝老爷子不在了,祝家人吐句话砸在奉天城地面儿上,也还是见响见坑。再者张少帅刚把手下的王牌军第三旅交给祝少爷,明摆着是教他子承父业,张祝两姓的交情结盟这一世还完不了。更何况——
  "何况人家说得合情合理,也算是为人子的孝心,教我怎么推辞?"林迁道。
  虽说是戏子无情,但是自幼那多情多义的戏文唱多了,内里自有一股痴心肠,忠孝节义这四个字也是知道的。一转念又想起那日寿宴枪响,看似纨绔的青年严实实地挡在父亲身前,毫不犹豫以身相待——这股子仁孝勇烈之气,他暗里心服。
  楚流云扯着他手臂道:"真非去不可,我跟你一块儿去!"
  林迁含笑摇头道:"你去干什么?也没个用处。人家真想和我为难,当时就不会放我回来。再说白孟秋也去,他一向气量小,见你巴巴儿跟过去,还要疑心你偷戏呢。"
  偷戏,是梨园行里第一忌讳。戏是戏子的性命,即便是父子师徒,不经对面传授而暗地下偷学人功夫窍门,都是至为阴损的勾当,最为行里人不屑不齿。一句话说得楚流云讪讪松了手,只能千无奈万不舍地看着他收拾好行头,跟着吴管家出了门。
  还是老地方,还是老搭档,还是那折《幽媾》。不过那日花团锦簇的寿席已改做了肃杀灵堂,祝大帅一方肖像高悬正中,黑纱下戎装长刀,目光如鉄。
  就对着这漫天素幡一堂白烛,缠绵绵情切切的,再唱起那句"……恨单条不惹的双魂化,做个画屏中倚玉蒹葭……"
  林迁在台上惯来认真,可不知为何,今儿居然不够入戏。至少当祝载圳领着家人走到台前坐下时,他确是分了一霎儿神,竟把缱绻眼光从旁侧丽娘身上移开,转到台下那男子身上——一瞥下竟有点惊,他和那日见的真不是一个模样了。许是因除下洋服换了戎装,压低的帽檐掩了半边脸,更衬得他下颚轮廓刀雕斧凿也似,真不像个血肉活人。
  就这一霎出魂,戏里的柔情蜜意便迟了半分才接上,林迁回过神来,几乎惊了半身冷汗。好在台下诸人全无知觉。祝载圳后头跟着四姨太江明云和祝瑾菡,连同几个跟随祝正璁年久情深的亲近家人,径直走到像前次第行礼敬香。江明云一身黑丝绒旗袍,鬓角别了朵白绢花,细看脸上还淡淡施了层薄粉,也被眼泪洗得半残。后头祝瑾菡却浑身重素,脸色也白得惊人,统望过去就似个白晃晃的纸影子——她才小了江明云三岁,去年丈夫死在中原战场,转过今年又带了父孝,这一身白仿佛长死在身上,再也脱不下来了似的。
  待众人都走过了一遍,祝载圳便走到席前,双手捧着那支手杖奉上首位,后退两步,靠在旁边椅上正襟坐下,旁人也照旧样子落座。于是满座活人陪了一个镜框里的死魂,一本正经看台上那出才子佳人的香艳风流戏……
  "怕的是粉冷香销泣绛纱,又到的高唐馆玩月华……"
  祝载圳伸手一摸口袋,转头对瑾菡道:"去楼上,把烟给我拿下来。"瑾菡道:"不是说陪父亲看完戏?偏指使我呢。"他微微凑头过去,低笑道:"你手上有蜜,我待会儿吸得香。快去,给哥拿过来。"他含着笑,看着她一路上了楼梯,素色旗袍的下摆摇摇地掩进拐角暗影里,眼底聚的那缕笑就散了。
  冷冷转过头,从腰间摘下枪,笔直对准了台上——此时杜丽娘正倾身微凭在柳生身上,眼角儿浓情流转,朱唇婉转吟道:"是他叫唤的伤情咱泪雨麻……"
  蓦地耳边一声炸响。丽娘呛然倒地,缠绵吟唱改了凄厉痛嘶,一声声辗转台底。
  江明云惊得身子一颤弹了起来,待看清形势,脸色骤然惨白,紧捂小腹缓缓瘫倒在椅上。
  祝载圳瞧也没瞧一眼,两步冲过去跨跳上台,悍然立在白孟秋身前,抬枪定定指着他。方才那一枪堪堪打在他腰下那处,殷红鲜血缓缓洇出,一寸寸污了白素罗裙。只见他身子蜷缩成团,双手死死捂在双腿间,脸上黛青娇红已是一片狼籍,喉中迸出几声粗重呻吟——方才那娇娆女娥被一枪打碎,眼下才露出男人本相。
  却是再也做不成男人了。
  祝载圳眼里光影一黯,压低枪膛便对准他印堂;就差手指一紧的功夫,却猛地被人攥住了手——"祝少爷,就会打杀戏子么!"
  只顾看杜丽娘原形毕露,浑忘了身旁还有个柳生,性命攸关处居然挺身相挡——道真也有情有义。
  祝载圳手臂一挺,枪口就径直顶上他额头,他的声音比枪口还冷还硬:"说什么?再说一遍!"
  林迁直视着他,竟毫不避让退诿:"自古没在戏台上杀人的理——祝少爷有这胆色,为父报仇是正经。"
  如同一块烧红烙铁贴上心窝,祝载圳登时只觉胸口炸开也似;他压低手臂,挺枪逼近两步,林迁便站不稳跌落在地,却半坐半跪着,目光浇了钢水般笃硬地瞪视着他。
  只销一勾手指就能杀了他。真恨不能一勾手指就杀了他。
  他逼得紧,他又不肯退缩分毫,枪口便浅浅刺进额上皮肉,隔了白粉也浸出一丝红。祝载圳心头一动,缓缓扣下手,枪管便压着他的额头、鼻线一路划下,割裂了那具彩墨涂就的面具,他那日动心想看的林仙郎的真面目,便从这缝隙里透出一丝亮来。
  好像撕开了处子的第一层衣裳。
  枪管停在他上唇。祝载圳手上一使力,冷硬的金属管就捅进他涂了朱红的口唇,再一撬,便闯过紧咬的牙关,长驱直入抵在一片柔软间。
  他手指微微按了按,隔着一段无生命的金属,他清楚感到那人喉舌的鲜活柔韧。这处血肉不但能流出柔靡清音,荡人魂魄;也能吐出当头棒喝,刺人肺腑。
  这是他安身立命之所在。
  祝载圳从来是个刁钻刻毒人,最知如何毁人毁到根本——白孟秋台上做女流抛风情,台下逞男色惹风流,他便一枪断了他□,真教他阴阳无靠;眼下这人口舌逞凶,他大可以如法炮制,教他一生也吐不出半个字。
  他的眼神和动作清清楚楚传递着这层意思。他玩味地看着枪口下那人的眼神,从坚如磐石,缓缓地,到微澜四散。
  一种莫名快意从心底浮起。他冷冷俯视着那张撕裂面具下裸/露的皮肤,竟暗里生出一种更隐秘又强烈的欲念——不但撕裂他面具,撕裂他防线,撕裂他全部防护遮挡,裸/露出一个最脆弱单薄的林迁,供自己肆意撕咬、侵占、掠夺。
  他猛地把枪从他口中撤出,居高临下望了他半晌,忽的转臂对准犹在地上抽搐的白孟秋,一枪击出,白孟秋秀挺的鼻梁血肉横飞。
  台下江明云低低呻吟一声,从椅上滑落在地,黑旗袍开叉处露出一双惨白的腿,却已染满斑斑血痕。

  第 5 章

  名角儿白孟秋在祝宅唱砸了戏,被祝少爷两枪击落台上的大新闻,没两天就在奉天城沸沸扬扬传开。这乱世本就天灾人祸,人命比草贱,眼见皇帝都被废了,大帅都被炸了,死伤个把戏子还有什么稀奇?然而市井人的心性儿,国家大事上往往只唏嘘几句无常无奈,对风月消息倒格外有兴致穷究探奇,只恨不能当日钻进祝少爷的枪管子,亲眼瞧一遍来龙去脉——
  "那白孟秋色艺双绝,盘正活靓,怎么就惹了祝少爷,就当场给——?听说不但脸毁了,下头也完了,这辈子是戏也演不成,人也做不全了……杀人不过头点地,多大仇怨才下手这么阴损!"
  "明摆儿着的,上头毁了脸,下头断了根,多半是犯了个'色'!说不准这个白孟秋迎来送往,四处逢源,惹恼了背后恩客……呵,没成想祝老爷子一辈子好女人,生了个儿子倒吃男色!"
  "未必吧?听说那出堂会是专给老爷子过'五七'的,真是为了醋海兴波,能当全家人的面儿?难道这白孟秋和老爷子遇刺有关碍?"
  "屁!一个臭戏子,巴着爷儿们挨球的主儿,有那个本事!"
  一时众说纷纭,谁也猜不准背后关窍,只就一点大家都认:以往真瞧错了那个俊皮囊,这祝少爷脸白,心黑,手更狠!
  于是合城眼睛都放在祝少爷身上,没几个留意军医官一连几日往祝宅里跑:四姨太江明云小产大出血,折腾了一场几乎丧命,好容易把性命捡回,却因刺激过度失了神智,整日迷怔怔的,这辈子也算是废了。
  江明云是小门户出身,父亲是个走街串巷打木器的手艺人,因为早年没了母亲,对这个娇嫩俊俏的女儿很是上心,省吃俭用咬了牙供她上女中,指望她识文断字,将来嫁个体面人家。谁知头几年日本人修南满铁路,江父在外头接活计时被拉了壮丁,没半年就死在工地上。一家人失了生计,继母带着两个弟弟帮佣,十九岁的江明云便只得到丝织厂做女工。都说小姐身子丫鬟命,十几年的小家娇养,她也真吃不下整日苦累,挨打受骂的苦头。谁知时来运转,那日新机器从西洋运来,祝帅被请到厂里剪彩致喜,站跟前十几个女工一溜眼儿,堪堪就瞧见了她。
  虽然和憧憬里的如意郎君相去太远——他儿子都和自己一般大,然而毕竟是个能给自己安乐日子过的人,她心虽高,却也吃够了苦了。
  祝老爷子先把她在外头养了两年,到去年女婿在中原战场上战死,才把她正式接进祝家,为的是给回家守寡的女儿做伴。这日子说不上好不好,老爷子对她虽不算太宠,也绝不刻薄,祝瑾菡的性情是块凉水晶,清澈澈的倒通透干净,只是贴在心口捂多久也是个冷清;而祝载圳,那个和她一般大却称该她"姨娘"的人——他曾经像块影子罩在她心口,迷蒙蒙的,却又无时无处不在;她不用抬眼去看他,都能在心底清楚触及他轮廓。
  自己本该遇见的是这个人——年轻的,英俊的,浑身上下饱含着鲜活气息和力量的男人,她甚或连他的阴沉都渴求地喜欢。
  偏偏他从没多看她一眼。他跟着老爷子进出周旋,他对祝瑾菡温存顾念,只她不在他的眼角儿里。倒不是有意躲着她,他是打心眼儿里从没留意到她存在。
  直到那天夜里。晚间老爷子犯了老伤,叫军医过来打了一针,睡得格外沉,她却折腾了半宿睡意了无,心里闷得难过,便披了睡袍靠在露台上,看着月影下的花园子出神。壁上挂钟敲过了两响,她忽而听见汽车进门的声音,接着就望见祝载圳的脸露在凄白月亮下,隔了中间一段清寒浓郁的夜,仿佛是口幽深的古井,敞开口子诱她跳下去,被他溺死。
  即便是溺死……总好过这么干涩地过日子,生生把如花年景熬成一尾焦渴的鱼。
  她捏了捏睡袍下冰凉的胳膊,丰腴鲜活的肉身,就像外头洒了一地的姣媚月光,遮挡不住地,在暗夜里肆意流泻着隐秘又固执的欲念。
  她穿过丈夫的卧房轻轻下楼,算准了要和他遭遇在幽暗狭长的侧梯;他似是喝了不少酒,衣领半扯开着,醇烈酒气被年轻男人炽热体温发酵,弥散冲到她脸畔,向她展开一张浓郁沉溺的严网。
  "醉了?"她低声问。
  祝载圳停在她脚下几步台阶上,微皱着眉头,抬眼望着她。
  江明云伸出一只手,捉住他半开的衣领往胸口轻轻一掩,柔声道:"夜里风大,别闪了。"
  西式的睡袍没系扣子,斗篷般披在肩上,这一抬手就好像撩开了秘境的帘幕,里头丝绸睡裙勾勒出一片玲珑起伏,半遮半掩露在祝载圳眼底……就悬在他两步之上,好像桃李树下低垂的饱满鲜妍的果实,诱人一抬手便捉住摘下。
  可他甚或没朝她身上瞭一眼,只是在擦肩掠过她时,在耳边撂出低促的一笑:"四姨太,奉天的风大,怕没祝家的家法大。"
  他是警告过她的。到底没听,是她的不是。
  和白孟秋的事,她明知即便瞒得过老爷子,也未必瞒得过他;她甚或在私心底隐隐怕他知道,又盼他知道,实在是妄想着,能叫他生出一毫后悔懊恼也好。可她真太低估了这男人的狠毒,他才不会感念这个女人对自己动过心,就留半分仁慈余地——他甚或专门演一场绝情断欲的惨戏给她看,教她眼睁睁看着和自己肌肤相亲的男人血肉横飞,一生荒废……都是因为她。
  一指头没碰到她身上,却一般的剜心剔骨。真不如杀了她的好。
  偏祝家人又不会教她死。四姨太是老爷子的未亡人,和堂中悬的那帧相片一般,是亡魂遗物,要做成贞烈牌坊,永世供旁个致意瞻仰。
  不能死,就只能疯了。
  江明云的继母来看了她两回,眼见她痴呆呆已认不出人,只睁着眼睛说不出话,陪着掉了两颗酸泪,暗地里倒放了心:大家子年轻孀妇遗妾守不住寡,闹改嫁,偷人,一直闹出人命祸及娘家都是常有,而这么个活死人保管以后不至出乱子,祝家不会少一口闲饭养着,多半还会因此顾念到自己和两个儿子身上,关口处接济照应一把……这真是再好没有了。

  第 6 章

  这真是再好没有了——如果胡宪贞的人能做得利落的话。
  "……他得手之后,你那边先找人做第一道接应,我在火车站安排好,当夜就送人离开奉天。"
  胡宪贞斜瞟了他一眼,笑笑道:"不用了。什么都不用安排。"
  风萧萧兮易水寒。荆轲刺秦的勾当,无论成败,都不必想还有什么活路。
  祝载圳沉默了少顷,就从手边提箱里拎出只小匣子推到他跟前,胡宪贞打开一看,黑丝绒里沉甸甸压着七八根三两制金条,在昏昧灯火下散着黝黯黄光。
  胡宪贞轻笑道:"祝少爷真够大方。不过,胡某人今日还不到收钱卖命的地步。多谢了。"他合上匣子,复又推回祝载圳手边,"教兄弟做此事,一是敬服祝帅为人,二是想和祝少交个朋友。"
  "我正是想交胡将军这个朋友,可亲兄弟,明算账。"祝载圳侧过脸,定睛看着他:"这些东西也是给那位兄弟的,难保他没有老母妻子要奉养。再者,胡将军手下还有几百号弟兄,总要发饷吃饭。"
  都是聪明刁钻人,不须说甚么场面虚套话:一个是想赊个偌大人情,将来到用时高价讨还;一个偏要明白算账,不留给旁人半分拿捏把柄。
  楼下戏台方到热闹,那青衣正婉转唱着"讲什么节孝双全";楼上隔座里交锋初个来回,却是龙虎相峙,斗角勾心。
  胡宪贞和他对视片刻,手一伸又把匣子扯回来,淡然一笑:"多谢祝少了。"
  祝载圳低头点上一根烟,深深吸了口,低声道:"那么就等胡将军消息。我们最近不便见面了。"
  他立起身子就要往外走,忽听得楼下戏台有点乱,转眼朝下一望,原来是几个兵痞凑在台脚下,伸手往那青衣身上拉拉扯扯。
  胡宪贞斜凭在围栏上,凉然笑道:"第三旅骁勇,却是骄兵悍将,不好压服。"
  他未始不明白张学良把这支劲旅交给自己的用意:那是张少帅亲手带出来的独立旅,交到自己手中,明里彰显对他的信任爱重,暗里却把他紧紧抓牢在张家的亲卫心腹里,教他要么也像祝正璁对张作霖般一生追随效忠,要么便陷进一张挣不脱的金丝密网,极体面得被束缚手脚,剪断翅膀。
  然而,这怕还不是网罗的全部。
  回到家甫一进门,便见瑾菡陪着张怀曦坐在楼下客厅里。这点钟早过了女孩儿做客的时段,延迟不去显见是专等着他。瑾菡最是个剔透心思,见他进来便借故出去,就留了两人在空旷大厅里面面独对。大概是屋里暖水汀烧得太热,他进门便除了大衣和西装外套,只留贴身衬衣。他这头闷不做声去着衣裳,张怀曦站在一旁也不知该说什么,临了低低说了句:"我来瞧瞧四姨太和瑾姐姐。"
  说完就心里懊悔:好像格外声明不是等他似的,真个儿欲盖弥彰。
  祝载圳倒没动这个念头,他心虚不在这里,默了默,道:"都怪自己不慎。"
  这话一语双关。明里说的是失了遗腹子,对不起父亲在天之灵;暗里却说的是帷幕不修,教父亲身后蒙羞。而至于那孩子到底是自己兄弟还是野种,祝载圳实没心思追究——这事上他自觉已够仁义了。
  张怀曦其实隐约知道其间内幕,却是无意听自家大哥对大嫂发了一顿怨气:"……没成想祝老四性子这么邪僻!就算是那个唱戏的和姨太太不干净吧,暗地里怎么办不好,他非弄这么一出做给旁人看——难道是跟小日本儿学的这么阴损!"她听过后躲在自己房里发了半天怔,心窝里堵了团乱棉花似的,喘口气都觉得闷。可这时眼看他在自己跟前这么微皱了眉,似乎无奈,又似乎无动于衷地低声一叹,登时一切顾忌都消融,脱口而出为他辩白:"不,不怨你——是你心里不好过!我知道你心里难受。"
  年轻的女孩子总是很擅为心爱的男人寻找借口,无论他做了什么歹事,千错外错都怨别人,总怪不到他头上。
  祝载圳转眼看着她,忽然轻轻一笑:"其实我本来也不好。"他微微靠近她,低声道:"你也知道,我就是这样的人……从来学不会对人好。"
  这几乎是情侣间的私话了。怀曦心头一悸,说不清是喜是悲,只垂目回避着他眼睛,轻声道:"可……你对瑾姐姐就好。"
  祝载圳摇头道:"那不一样,她是我妹妹。再说,你看瑾菡现在多可怜?所以怀曦,听哥一句话,往后别再找我们这色行伍人,过了今天不知明天的……女人嫁个踏实人家,一辈子安安稳稳过日子,比什么都强。"
  怀曦蓦地抬眼望着他,眸子底下隐隐润着一层泪,却忍了忍没掉下来,只轻轻说了句:"这个我不怕,只要别跟大哥对大嫂似的……"
  大哥张少帅英俊风流,自和于夫人结发后,外间莺莺燕燕便不断;于夫人倒是心胸开阔得很,对丈夫在外行径充耳不闻,只一心一意在家侍奉尊长,抚育儿女。两年前少帅遇见了年仅十六的赵门小姐,竟存了白头偕老的心思,不但金屋藏娇,还生下一子,而于夫人更是生怕丈夫为难,又不忍他骨肉流落在外,居然亲自登门把孩子接回家中抚养。大嫂的忍让贤惠诚然赢得了族中赞誉,也叫大哥心存歉意,倍加温存,但是同以女人心思度之,怀曦明白大嫂必然是难过的——甚或比彻底失去了丈夫的瑾姐姐更为难过。
  所以她对祝载圳也只这点要求了——她喜欢他,只要他同样儿待她,别的危险苦罪,她都不在乎。
  她的心思净水般清澈坦白,不怕把最心底的话掏给他看;然而祝载圳的心思,却是太过冰冷阴沉,是不可言说的。

  第 7 章

  既不可说,便只能做了。
  然而真待要做却也为难——张学良是以宝鼎重貂,白璧佳人,密严严给他打了只金碧牢笼;他便不能明火执仗,拼命三郎地去撞个头破血流。因此势必要找个妥当的理由,教对方知难而退,才能既不毁体面,又不伤情面。
  不过祝载圳并没为此为难太久,这由头当夜便自己撞上了门。张怀曦才走了不到半个钟头,吴管家就匆忙通报:庆云社的赵班主和林迁请见。
  这实在是意外来客:那日他教林迁演了那般好戏,虽说最终没有实质侵犯,依旧把人好好儿地送了回去,但他对他的那点用意已再明白不过——他居然还敢登门自献?
  这人到底是不知廉耻呢,还是全无心肝?
  却原来都不是,而是有求于他——是非求他不可。
  今晚楚流云被丰庆楼请去走场,谁知才在台上唱着《大登殿》,便被第三旅的几个大兵当场拉下掳走了。
  赵玉才站在一旁结结巴巴说着过往,祝载圳想起晚间和胡宪贞会面时瞧见的那几个兵痞,瞥一眼旁边面沉如水的林迁,手一按打断他话头:"人叫什么你也不知道,第三旅统共三千多号兵,教我上哪儿找?"
  赵玉才一听这话有门儿,倒真个儿有点喜出望外,吞吐了下话头,才嗫嚅道:"头几天,吴营长一直找流云来着,流云没理他……"
  吴志南,张少帅在军中头一个心腹爱将,中原大战时率着六营一连拔了李宗南部守的两个县城——就如胡宪贞所说,确是骁勇,也确是难以压服的悍将。
  祝载圳一语不发,只来来回回把玩着银质烟匣,赵玉才的心也随着那方小物件在他手指间跌宕上下,却不敢再开口央求,只能暗里递林迁一记眼风,却见他还是冰雕似站在一旁,垂着眼睛全无动静,急得恨不能掐着他领子抱怨:来找这位活阎王也是你的主意,到这关口倒一句话不撂!
  祝载圳忽然站起来,走到书案前拿起纸笔匆匆写个条子,又打铃叫来吴管家,吩咐道:"去找上李副官,到吴志南那里,叫他赶快把人放了——告诉他是我说的,包玩戏子倡优是犯了军纪,叫他自己掂量着办。"
  吴管家应了一声,祝载圳转而对赵玉才道:"赵老板跟着一块儿去吧,你们那位角儿这会儿不知怎样呢。"这话说得极淡,却透着股说不出的冷;赵玉才听得胸窝跳了跳,忽而意识到他没有教林迁走的意思,心头微寒,迟疑试探道:"那他……"
  祝载圳不说话,只手指间夹着那张字条,挑起眉头瞧着林迁;林迁凝目看了他移时,唇边忽而浮起一丝冰凉的笑,淡淡道:"老赵你去,我在这儿等着。"
  他不是瞧不透这人对自己动的什么心思,可既来了便不能躲。楚流云是他师弟。都是缺爹少娘的苦人儿,才记事儿就一块儿学艺唱戏,一块儿吃师傅木尺篾条,一块儿挨苦受罪。他唱丽娘他演柳生,他扮贵妃他串明皇。台下是相依为命的人生辛苦路,台上是祸福相傍的世间痴心肠。他落到这悲绝境地,他哪能不管。
  就豁出去自己也得管,虽说自己落到这人手里,也无非就是同个下场——然而楚流云演的是女流,他做的是男儿丈夫,丽娘有难,柳生自该将身去抵挡。
  正是抱着这点绝然打算,待赵玉才一步三回头得随吴管家离去,厅中只剩他与祝载圳面面相对时,他的心里甚至平静到死寂的地步了。然而那人只须轻巧一句话,便教强抑的几分乱又浮了上来:"是你要来找我的吧?你凭什么就拿准我得帮你?"
  他心思太刁钻,戳人心防一击即溃。
  林迁默了少顷,道:"没什么凭不凭的……我来求你,你帮了;你不教我走,我也留了。"
  没想到他唱的戏文婉转缠绵,私底下吐出来的话却直白坦率,在祝载圳听来,已近乎是故意撩逗了。他缓缓走近他,一直近到呼出的气息彼此相闻:"怎么,觉得亏了?事不过三,我也放了你两回了。何况头两回是我请你来,这回可是你来找我……难道今晚我留你留得不对?"
  真离太近了。他能闻见他身上淡薄的烟草味儿,温热体温直扑过来,把周遭的空气酿得浓稠如酒,吸进胸窝直教人气浮心慌。林迁使出二十年的演技功夫,强令自己照旧做个冰雕冷人儿,却听见祝载圳轻笑道:"你慌了?方才不是还撑着?我就看看你,你慌什么?"
  他迫他这么近,确是为了仔细瞧他;见了他也有三回,到现下才觑见庐山真容,原来他是这模样:略显清削的脸,线条明晰细致到挑剔的地步,浓长的眉略微向上斜挑,眼色极是透彻,郁黑明净地像一枚汪在清水里的墨玉——这双浓深眉眼夺了整张脸的颜色,教人一眼看去,只记得这妙笔勾勒也似的别致轮廓。
  原来,他真实的颜面确也如画如抹。只不过上了戏装的柳生是幅鲜妍浓丽的粉彩,而卸了妆的林迁,却是帧清淡幽远的水墨图。
  祝载圳忍不住伸手撩了撩他下颚:"原来你生的这模样儿……"微微侧头凑近他耳边,低笑道,"比台上那扮相好看。"
  林迁不觉退了半步,强笑道:"那祝少看吧——唱戏的本就是给人看的。"
  祝载圳哑声道:"就只给人看?"
  林迁口唇微一动,还未待说出什么;祝载圳一打眼,正瞥见他下唇隐隐浮着抹殷色,想是那日被自己用枪管蹂碾的印痕。登时仿佛滴热血坠进了烈酒,一股滚热情潮呼啸着冲上头脑,他蓦地出手握住他下巴,低头便重重吻落下去。
  果然遇到顽抗。他手上劲儿使得紧,他脸庞便挣不脱,身子却绷得如同一张拉足的硬弓,拼力要从他怀里挣开。祝载圳猛地捏住他肩膀往后一推,林迁踉跄几步撤退,背便抵上了生冷的墙壁,身前却又被他炽热的胸怀死死堵住。
  正陷在冰火之间,进退不得。上天无门,入地无路。
  他的气息与唇齿汹汹袭来。坚韧的舌侵入口中,粗暴凶悍就如那柄冰冷生硬的枪管。一道牙关好比绝壁孤城,外头的强攻硬夺,志在必得,里头的负隅顽抗,死守到底。
  祝载圳胸口越来越热,耐心却使尽了。他右手往下一滑扼住林迁的咽喉,手指略微收紧,一股沉重的窒息感便顺着那手袭上头脑;林迁心口一闷,脑中蓦地懵浑昏黑一片。不由自主地,他渴水的鱼一般翕张开口,绷紧的身子也瘫软了筋骨。
  瞬间溃败失守。祝载圳趁虚直入,蛮横侵入他整处柔软脆弱的后方,直抵喉舌。
  待他放松了钳制,林迁缓缓回复神智,便发觉自己已被他压倒在清冷的地板上,陌生的唇舌和味道充斥了满口。
  他的身体结实沉重似铁铸,却是一块烧灼的铁,铺天盖地的压下来,辗转烙遍自己全身,一寸寸打上痛苦屈辱的印。
  他切齿往他唇间重重咬下。
  浓重的腥咸味道在交缠的唇齿间蔓延散开。祝载圳闷哼了声,猛地半抬起身子,伸手往自己唇上一抹,指腹便染上丝缕血痕。再看林迁口唇间也是一片殷红,却是旧伤添了他的新血。
  "你就会这个?"祝载圳猛然伏下身,左腿屈起半跪着,死死压住他右边臂膀,右手却捉起他手腕,反扣着提起按在他头侧——这是在军校时候演练的格斗技巧,没想却用在一场情事攻防上,倒真见了奇效,登时把身下人制服得纹丝不动。他伸出根手指轻轻抚上他唇角血迹,低沉笑道:"知不知道怎么使刀?得了新刀得先喂口自己的血,这叫'认主'……"
  他微伏下头,额上散下的几缕头发几乎触到林迁眉头,恶意诱哄:"你吃了我的血,是铁心跟我了?"
  林迁猛的一转头甩开他手。
  "不给碰?"祝载圳冷森森一笑,手顺着他脖子往下,落在他石青长衫的领扣上:"方才谁说唱戏的就是给人看?那我就看,好好看……"
  拉住领口豁然一扯,层层衣物分崩离析。霎时柳生衣衫扯尽,仙郎谪落人间,只剩了个坦白空落的躯体横陈地下,再无一丝遮盖挡掩。祝载圳的眼光从他颈子一路滑下,大片肌肤露在昏黄灯光下,泛着旧象牙一般的温润柔光;偏心口上一道殷红痕迹,像旧瓷上染了一道朱砂。
  仿佛脑中蓦地划过一道闪,却又无声无息地转瞬即逝,只耀得心底一片空茫。祝载圳怔了怔,茫然抬起头,正和林迁对上了眼,那双黑沉沉的眸子盯视着他,眼底汹涌的忿恨像是烧沸了的钢水。
  明明是初次如此迫近地凝看这双眼,但这一霎情思,却只教人一时错觉——似曾相识。
  实心说,才见林迁时,他打算的还是借这名优做个虚幌子,好挡住张怀曦痴情蜜意;可偏偏这人似愿似不愿,欲从欲不从,这半晌情事攻防真如搏命,倒真撩动得他上了火。唇上教他咬得热辣辣的疼,烧酒一般只燎到胸口腹下,腰间挺胀的那处已被紧绷的西裤勒得闷疼。而此刻这人被自己制得既无抵挡之力,也无反抗之志,身子横陈他腰下,已予取予夺。
  只要他再一伸手,把最后一道遮挡扯下。
  然而——
  缠绵吟唱缭绕耳边,似懂非懂;温存眼风瞭在心头,欲迎欲拒;如画眉目晃在眼底,却是隔了层粉白黛青,教他见了又未看到底……这人始终是缭绕在远处的一团雾,诱他走进去,仿佛里头有个亘古谜底,藏着他的前世今生。
  祝载圳眼色沉沉盯着他半晌,忽而撤开了手,凉然一笑,道:"看完了。起来吧。"
  林迁眼光蓦地一闪。不觉得如蒙大赦,只疑心是另个更险恶算计。
  他疑得一点没错。祝载圳开口便抛出张卖身契:"从现在起,这半年,你陪我。"
  唱了快二十年戏,林迁不知和人签了多少回契约,把台上的林仙郎按时辰卖出去;却都没这次来得凶险阴冷——卖的不是戏,不是活儿,而是一个赤白又彻底的自己,身子、尊严和名誉。
  "别讲价钱,你也讲不起。"救楚流云要费他几个字,撕破些许情面;可毁了楚流云,却只消他一个念头,一抬手。
  林迁冷笑道:"祝少方才也说,包玩戏子倡优干犯军纪。"
  "我说包你了?"祝载圳慢条斯理给他掩好胸口衣襟,手指划过他心口那道疤上,"使钱使权强买硬抢,那叫包玩;要是你心甘情愿跟着我——"他瞧定他眼睛,压低声色道:"那就叫个'玩'……"
  林迁豁的站起身子。祝载圳再次欺近他,凑在耳边重申:"从今儿起,半年——记下了。"
  这一日正是三月十五。那么半年后,便是民国二十年的九月十五了。
  那才是他真个逃出生天的时候。

  第 8 章

  仿佛是真死了一回。
  从吴志南的床上被架下来,塞进祝家汽车一路回来庆云社,楚流云自觉这身子仿佛被生生撕成了两半儿,一半儿掉进了十八层地狱受着刀劈火烧,一半儿游魂样晃悠悠荡在碧落虚空,一口气就能被吹散。
  他恍恍惚惚地想,这就是死的滋味儿了吧,可怎的还是活着……何必还是活着。
  当他终于被撂在自己那的床上,那双熟悉的手抚上去解被扯脱大半的衣扣时,这点歹念蓦地从抹模糊温吞的昏影一跳成了个狰狞魔鬼,铺天盖地压在自己眼前;他身子猛地一哆嗦,一把攥住那双手,哭喊道:"师哥!教我死了吧——我死了吧……"
  他手热得像块烙铁,烫得林迁手上一抖,便抽出来反包裹着他的手,低声道:"说的什么傻话?这不是多过不去的事儿,流云,听师哥的,你得撑过去……"
  这不是多过不去的事儿。他如是安慰他,也如是告诫他自己。可当他解开楚流云的衣裳,那遍体狼籍如是狰狞地落在眼底,他的手是抖的,声音也是抖的。
  浸了滚水的手巾氤氲着袅袅雾气,缓缓拂拭熨帖着清瘦身体上的青紫痕迹;楚流云打小皮肉薄嫩,学戏时磕着碰着挨了师傅打,动辄就一块块的淤青乌紫,他便一回回的给他搓着揉着敷着……只没一回如眼下,这么令人悲辛酸楚。
  手巾一路走到了腰间,林迁迟疑了下,伸手去解那衣带;楚流云身体一弹,死死掐住他的手,喉咙里迸出几声似泣似嚎的哀鸣——
  "师哥!师哥——他是畜生!畜生……"
  "我知道,我知道……"
  林迁咬牙忍了半晌,一横心挣开楚流云的手,几下扯开他腰下的衣物,极绝然又极轻缓地擦拭着他伤处。
  殷红的血,浊白的污。揉碎在泥雪地里的桃李。伸手拂拭上去,旧痕去了,又有一丝丝凄厉的新血渗出来,弥散在惨白腿间,不依不饶,冤魂未散也似。
  就如黛玉葬花,葬得完春尽花残,水流情断;葬不完眼底血泪,心头恨耻。
  手巾上的滚热水汽透过掌心烙在心头,又一路窜进眼底,蠢蠢地要跳出眼眶。终于为他拭尽血污,换上新的衣被,他坐到床头抚着楚流云的头,默了半晌,才低声道:"……流云,咱们自个儿得对得住自个儿。"
  这乱世已无天理道义。强者如狼,弱者如蚁,谁对谁也不会多施几分情意悲悯。他们这样的人,更是别人掌心里的一根草,横着竖着,直了断了,都捏着人家指头里,没半分自主的力气。
  但惟其活着如此不易,如此悲苦屈辱,才更要自己心疼自己,自己护着自己。
  并不为了什么人,什么义,只是为了自己;相依为命,自珍自爱,把这人间这辛酸风雨路走下去,这台上那悲欢离合戏演下去。
  楚流云靠在他身上,那自小稔熟的气息和温度传过来,和身下这张属于自己的床一样教人觉得踏实安慰。伤处是疼的,掌心是烫的,插着心窝的寒冰却给那温度缓缓捂成了水,顺着眼角静静淌了出来,又被他的手细细抹去。
  这世界和此时窗外的夜一样,漆黑阴冷地没有头,唯有这个自小就守着自己的人是暖而踏实的。如果就这么一日日相守下去,人生未必没有一点值得眷恋的希望。
  楚流云渐渐睡了过去。林迁依旧靠在床头,一动不动,还醒着。
  凄白月色从窗格子里投进来,把暗沉的地面平白切做一方方的,好似牢狱。唇舌里还泛着几丝陌生的味道,好似生铁的锈,鹤顶子的毒。
  这是那人的血的味道。为了换回身旁这个支离破碎的楚流云,他把自己囫囵整个地卖给他了。
  他守在楚流云身前。没人守在他身前。
  这折子独角戏,他要一个人,孤零零站在黑暗无底的台上,独自跟漫天彻地的狂风暴雨,电闪雷鸣对唱。
  最后,他听见自己跟自己说:"半年——不过半年。"
  打回来后,赵玉才半个字也没问林迁那晚上的情景——不须问,也问不得。
  其实从第二回林迁去祝宅唱戏他便有觉察:虽说最后人是被祝家用汽车体体面面送回来了,但是模样委实吓人——妆面半残,一道白印子从额头直撕到鼻下,口唇还含着血,眼色阴郁,只沉抑地盯着地下,似要把暗幽幽的地面掏出个空洞。
  这神色叫赵玉才一瞬间全明情了,却什么也没说,只重重叹口气。自古戏子如娼/妓,都是这世道的下九流,再清白也立不得贞节牌坊;有的事只能当做场噩梦,眼一闭咬牙受落,爬起身子还得接着粉墨登场,啼笑做戏——做人得认命。
  谁知林迁却不但得认了命,还不得不自投罗网。赵玉才到如今一闭眼还能瞧见当时他模样:一听知楚流云被第三旅的人掳走了,他呆着脸站在后台,天水碧的湖绸戏装衬得脸如白纸,半晌,竟忽的裂出一丝寒湛湛的笑,声音冻碴子般掉在地上:"去祝家……找他吧。
  "
  谁知,到底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不过说起来,赵玉才倒也不后悔:到底是把楚流云捞出来了。看那情形要是再过一夜,谁知还能不能见着活人?林迁回来时倒瞧不出大成色。然而他也知道,若说楚流云是块水玻璃,清净见底又脆不经碰,林迁就是块白绵玉,温润润地最受得住嗑磨,就有了裂纹你也瞧不出。
  更何况,既然楚流云惹上了吴营长,不找个大靠山护着,这道关是断然过不去的。如果这祝少真对林迁有意思,倒也是求之不得。虽说两人都是他一手捧出来的,辛苦栽培十几年,现下正是坐地收租的时候,倒哪头儿他都心疼肉痛;但既然眼前非得过这道火焰山,那只得叫能吃苦捱罪的那个去扛。
  因此接下来几日,赵玉才等待着祝载圳的出现——甚至可说是到了期待的地步。
  孰知一连几天太平无事。楚流云伤没好全,心境也差,就一直歇着没上台,班子里的戏靠林迁和新出徒的一个女旦顶着。小徒弟顶不住重头戏,《牡丹亭》是不能唱了,索性全换了《长生殿》。泰半是林迁一人的戏份,挂了长髯口,着一件月白片金龙袍,凄清清立在台中唱那折《哭像》——
  "是寡人全无主张,不合呵将她轻放,我当时若肯将身去抵挡,未必他直犯君王……"
  宛转蛾眉马前死,薄幸君王独自归。上阳宫长夜孤枕冷席,这才想起被自己抛舍了的妃子,于是便对了檀木像一句句痛诉肝肠。
  这本是最苦情的一场戏,林迁的嗓子仿佛陈年的竹叶青,清透里兑了分绵沉,把这段痛悔苦衷吟弄得分外悲凉哀戚。孰知台下怨妇痴女正在鼻酸弹泪,二楼雅座里却凭空掉下来一声冷笑,直砸在台上明皇的耳中,抬眼一看,正是一身便装的祝载圳斜凭在围栏上,挑眉瞧着自己似笑非笑。
  该来的,迟早躲不过。
  林迁清亮的目光只朝他一划,便即收回落在女旦扮的木像上,继续字字泣血,诉着别家的情肠——
  "我如今独自虽无恙,问余生有甚风光?只落得泪万行,愁千状,人间天上此恨怎能偿?"
  只庆幸脸上带妆,唇角挂髯,严严挡住了那一霎神色波动,没叫人看出心底惶然。
  然而等他对着镜台才卸尽了妆,祝载圳的脸便蓦地落到镜底,半俯着身子,那刀刻也似的下颚就贴在他肩头:"林老板今晚的戏真格外应景儿——'当时若肯将身去抵挡'……"他轻轻笑了声,眉间挟着几分促狭望着镜里人:"如今明皇倒是'将身抵挡'了,不知杨妃可无恙?"
  林迁心底划过道刺痛,脸上却不动声色,只定定瞧着他镜像:"多谢祝旅长出手相助,楚流云算捡了条命。"
  祝载圳道:"看林老板这神色,想是嫌我救人太迟,到底是没完璧归赵。"他手忽然抚上林迁肩头,凑在耳边低声道:"所以我亡羊补牢,算给林老板赔罪:抢走楚流云的那两个兵已经军法枪毙了,吴营长有功劳,面子大,也关了三天禁闭……林老板,还满意吧?"
  林迁猛的转头与他对视——他口唇离自己脸还不足半寸,说话间口中热气直扑上来,闻得见他唇齿间缭绕的烟草味儿;这姿势分明暧昧到了极处,可眼光间神色分明是冷的,连话里语气也是淡的。
  不似调情。他只是这般淡漠地告诉林迁,自己为他杀了人。
  真不知是市恩,还是威胁?
  林迁凉然一笑,和他隔了这半寸空间,目光沉沉对持:"胁从偿命,恶首薄惩,这是哪家军法?"
  "自古世道都是弱肉强食,更何况眼下乱世?"祝载圳居然也还了他一笑:"林老板唱了那么多戏,不是只懂得才子佳人?"说罢他站起身子,转身走后两步:"换了衣服,跟我出去吃饭。"
  林迁冷然道:"承情。在下已吃过了。"
  "林老板,可别过河拆桥。" 祝载圳轻嗤了一声,口气里满是笃定,丝毫不担心林迁真不顺从:"我在外头车里等着——我留在这边儿,想来林老板也不便更衣。"
  最后一句说得轻飘又轻佻,好像根细羽悠悠然荡在耳边,却立时教林迁想起那晚衣衫扯尽的屈辱□。他转眼望向镜子,镜底映的还是那道清隽眉目,转霎却幻化成了楚流云的凄楚泪眼。
  他僵坐了半晌,末了便对着镜底人抛下漠然一个笑——
  天道其实何其公平?戏里那明皇舍不下自身抵挡,就只能落得此恨难偿;眼下他林迁既不想唱《马嵬坡》,就免不了赴一趟《鸿门宴》。
  反正,都无非做戏。

  第 9 章

  然而似乎是杞人忧天。这一路祝载圳甚是规矩,不但未碰他分毫,话也不多说,只随口问了他两句爱吃什么,忌不忌口;林迁冷淡淡回了句"请便",他便也只冷淡淡地瞥了他一眼,再不开口。
  不过他很快便领教到教祝少"请便"的好处了——他左拐右转,居然转进了一家湘菜馆,点了满满一桌的酸辣香咸,且亲自动手殷勤布菜:"唱了一晚上苦情儿,到现在肯定也饿了——林老板可千万别跟我见外。"
  热腾腾的酸辣椒油气直扑上脸,林迁气苦得直想笑:唱戏的爱惜嗓子如性命,谁敢碰这些个?真得亏他能如此作弄人!
  这般想着,也懒怠再和他绕弯子,他一伸手挡住祝载圳伸过来的筷子:"谢了,我不沾辣。"祝载圳故作惊讶道:"哦?那也不喝酒了?"林迁只瞧着他不说话,祝载圳把眉头一挑,嗤笑道:"林老板不喝酒,不吸烟,不尝辣,还见不得血——还做什么男人呢?"
  他微微凑近他,压低声色笑道:"不如改做女人吧,做我女人吧。"
  林迁眼不错珠地盯视着他。对面是一双漆黑湛澈的眼睛,好像冻水里浸的乌金石;语中笑意满溢,这双眸子却没染上一丝情绪,还是恁般冰冷无情。
  林迁看了一霎,也笑了:"林某唱了快二十年戏,什么都演,却从不扮女人。"顿了顿,又道:"祝少若真想和林某唱这一出,就只能委屈串一回旦了。"
  祝载圳似笑非笑看着他,似乎才要说什么,忽然听得旁边一声古怪口音:"祝君,也在这里么?"
  林迁不由循那声音看去,旁边桌正走来一个三十岁上下的西装男子,微黑瘦削的脸庞,身材不高,看来却极是剽悍,连生坳的语音中也自带着一股刚毅气:"祝君,久违了。"
  祝载圳一怔,便站起身,对来人微微点头道:"佐藤学长,别来无恙。"佐藤略一打量他,缓缓道:"我现在应该叫你,祝旅长了吧?"
  祝载圳说了句:"不敢。"佐藤后面一个和服女人走上来,弯腰鞠了一躬,也是用生硬口音轻声道:"祝君……又见面了。"
  林迁这时全明白了,眼前来的正是日本人,看模样还与祝载圳是旧相识。他正在思忖这祝大少爷是怎么搭上这一对东洋鬼子,转眼却见祝载圳脸色微动,注视着那女人道:"清子,你也来了?"
  清子默默看了他一眼,便低下头去;佐藤却一笑道:"一年前我已经和清子结婚了。现在我在关东军作战指挥部任参谋,就带清子一起过来了。"他比祝载圳矮了不少,对面说话便只能半仰着头,看来颇为倨傲自得:"祝君,想不到再见面,会是在满洲的土地上。"
  "中国这么大,能再遇见是很难得。"祝载圳不动声色回了一句,便转眼对清子道:"这里和大阪不同,生活很不习惯吧?"清子这才抬起头,微微一笑:"还好的,军部很多人都带家人来了,平时不寂寞的。"
  祝载圳心头蓦地一沉。佐藤斜了清子一眼,转而对祝载圳笑道:"所以才要到这里,尝尝中国的味道——要让她习惯这里。"祝载圳唇边撩着一丝冷笑,缓缓道:"那佐藤参谋应该去喝烧刀子酒,那才是东北正宗的味儿。"
  "哦,是么?"佐藤嗤地一笑,看定了祝载圳,一字一句道:"但我觉得满洲的味道就像是你们的高粱米,又小,又软,吃进嘴里却很香。"
  祝载圳下颚猛地绷紧了。四目沉沉相向,空气里像浇满了火油,就差最后一个引头。
  "祝君,也很久没有尝过日本的食物了吧?还请祝君有时间光临寒舍。"一旁的清子忙开口打破危险的僵局,温柔声音中隐含着恳求:"一定要为祝君做大福和怀石菜,那是大阪的味道啊。"
  祝载圳缓过神色,看着清子点了点头:"好,一定去。"佐藤也微微一笑,伸手拍了拍他手臂:"那就告辞了,我们一定还会再见的。"
  佐藤夫妇走后,祝载圳沉着脸默然坐了片刻,便对林迁道:"走罢。"
  鸿门宴没吃成,倒白看了一出暗斗戏。林迁行走江湖快二十年,眉高眼低总还瞧得出;一转念想到祝大帅之死,跟着浮上心头的却是那日戏台上自己攥着他枪管子说的那句——有这个胆色,替父报仇是正经。
  他不由向身旁人瞭了一眼。不知可是心有灵犀,正在开车的祝载圳恰也转眼望向他,堪堪被逮了个正着。
  林迁急忙避转回头。祝载圳却是很看了他一霎,便停了车,下车走向路旁的还亮着灯的小店。
  这是一家俄国人开的面包店,进门就迎面扑来一股带着暖咸的面粉焦香。祝载圳一边掏钱买货一边想,这大概就是俄国的味儿了。几十年乱世混战,这东三省的味道果真已不是纯粹的烧刀子,俄国的,日本的,德国的……这各种味道混杂在一起,挟持起原有的火辣烈酒,好似一个贞女烈妇终于沦落成下等堂子里的娼妓,恁般不伦不类,却还倔强维持着最后的尊严血性。
  呵,其实就连他自己……
  他没有再想下去。拿着面包才走出门,胳膊上就被人轻轻扯了一把,转脸一看,却是一张苍白干枯的异国脸庞,正对着自己谄媚地笑。
  这是个俄国女人,看来也有三十五六岁年纪,蔽旧的毛皮大衣还能依稀看出旧有风采——这大概是她留有的最后一点对曾经好日子的纪念了。俄国一连闹了两次革命,多少王公贵女一夜之间被赶下殿堂,纷纷逃亡他乡。时运好的继续在异乡享受富贵,醉生梦死,追忆当年荣光权势;命歹的便彻底沦落,成了在异国人手下讨生活的孤魂野鬼。
  比如眼前这个中年女人。或许也曾是贵妇女爵,如今却只能寄生在国人的店铺里讨一点残羹,再伺机寻找她的顾客:不管他是俄国人、中国人、日本人,是肮脏丑陋的贩夫走卒,还是像眼前这个体面英俊的年轻人,只要还能看上她已衰败的肉体,支付她一顿饱饭,她都会这般用尽全力地兜搭——廉耻已是踩在脚下的泥了。
  林迁坐在车里默默看着。那店铺前挂的风灯一摇摇的,把祝载圳的影子也打得动荡不定。那女人还在依依攀扯着他手臂,他则低头盯视着那个女人,肩膀受了侵袭般绷得笔直。林迁看不见他神色,一时间有点为这个流莺担心;然而转霎却见他自怀里掏出钱夹,拈出一叠钞票丢到那女人手上。
  灯影一晃,把他的侧脸自暗夜里剥落出来;他站在原地,冷眼睃着那女人惊喜又慌乱地接了钱,边走边还回头向他笑;他神情间似是厌恶,又似是怜悯,像是看着自己身上长出的恶疮。
  他忽的转过身,两步走回车里。撕开纸袋扯了一块塞进自己嘴里,余下的便递到林迁跟前。林迁却只定定望着他,对面人的脸庞轮廓在光影斑驳中深如刀刻——竟和方才那个俄国女人如出一辙。
  "看出来了?"他迎着林迁的目光竟是凉然一笑,"没错,我就是那样的女人生的。"

  第 10 章

  在祝家,从没人敢提祝载圳的身世。当年祝大帅正房太太在时,或者还会暗地里骂这个被抱回来的儿子几句"杂种",等到祝载圳几个兄弟相继夭折,大太太也含恨咽了气,这"杂种"便成了东宫太子,正经的祝家大少爷了。
  祝载圳虽是"杂种",生下他的那个白俄女人却是纯粹的贵族血统,也是国内政变父兄被沙皇做了替罪羊,才和母亲一路沦落到奉天,到底是在"大世界"歌舞厅里做了舞小姐。祝大帅看见她时,她正裹着一袭红洋纱裙子,竭力掩着暴露在一群男人眼前的洁白胸脯,惊惶又绝望的眼神极像一头正对着猎人枪口的鹿。
  他其实不太喜欢外种女人,那种过于浓艳丰腴的美就像他们的牛油,粗俗腻味。但是这个十七岁的白俄女孩还是惹起了他的兴趣,甚至是怜悯,他在外租了个公寓,养起了她和她的母亲,教她只须应酬他这唯一的客人。
  只是她对他始终冷淡敷衍。她显是把他当做了所有剥夺和凌/辱自己的恶人的代表,怀着憎恨又惧怕的情绪,僵在床上向他坦开丰美的肉体,无奈,无助,又无动于衷。祝载圳的出生便算是她除此之外对他的全部报答——她连这块从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血肉也厌恶。祝载圳被抱回祝家抚养时,她甚或不愿再看一眼婴儿的脸。
  于是祝载圳关于生母的所有印象,便只有她临终时的模样:暗沉的房间里充斥着死亡的腐朽味道,枕上躺着根枯柴似的人形,苍白的皮肉虚脱了挂在骨头上,像是条干瘪的面口袋。许是听见有人走进来,昏散的眼睛便虚晃晃地转过来,落到他身上便蓦地一跳,跟着便决然闭上,再也没睁开。
  相对于生母,他对祝家大太太倒是没齿难忘。祝太太原姓方,也是奉天的老门第,一生最遵从的便是旧式道德,对丈夫在外行径自然不满,只隐然着不敢公然发泄,等到自己生养的几个儿女都夭折,多年积攒的腌臜气便一起都发泄到外来的"野种"身上——却不独是祝载圳自己,还有便是姨太太生的女儿祝瑾菡。
  说起瑾菡的母亲,倒比那个白俄女人还叫祝太太鄙夷又痛恨:那是个会唱评弹的苏州女人,身段和声音一样软糯如酥,哄得祝大帅不但将她娶进了家,还另置下金屋藏娇,东西二宫并立,很是挑衅了大太太的地位尊严。只是女儿生下来依然照规矩抱回祝家大宅教养,这姨太太便三天两头跑过来,指着大太太的鼻子讨要骨肉。那一口吴语叫骂起来也甚是泼辣黏绵,又仗了大帅宠爱,竟教大太太每每招架不得,只能一背身上楼,打丫头骂下人出气,心里只盼着等这女人失了宠再算秋后帐。孰知还没等到那日,姨太太便因为偷了小裁缝,被祝大帅绑进麻袋丢下浑河,大太太的满腔忿恨没了苦主,只得转头发泄到余孽瑾菡身上。
  因此,某日祝载圳自学堂归来,打眼看到的便是这付景象:腊月天里,才十岁的女孩儿只穿了衬衣,赤着双膝跪在象牙衣架上,大太太手里攥着犀角梳子,正一下下劈向她脸颊,抽一下便是一句咬牙切齿的"杂种!"
  祝载圳只站在原地看了一霎,便转身冲进祝大帅的书房,从抽屉里拿出那柄勃朗宁,几步冲到犹在施虐的大太太跟前,枪口直抵上她额角——
  大太太一时愣了,手里的犀角梳扑然落地。祝载圳咬牙看了她一霎,手指便狠狠扣下扳机。
  一声空洞闷响。瑾菡惊叫一声抱着了他的腿,大太太轰然瘫倒在地——枪膛是空的。
  那时,祝载圳刚满十四岁。祝大帅也是在那一日认清了这硕果仅存的儿子——他的血统模样是掺了杂的,心性血气可是一点不差地继承了自己:当年自己差点家破人亡才逼出的狠戾,他这么早便露出来了。
  他把那柄勃朗宁压上子弹,又塞进祝载圳手里,揪着领子把他拽到窗前:窗外雪地里跪着个才逮着的马匪头子,他攥紧儿子的手,隔空瞄准了那人低垂的脑袋:"你记着,打枪是这么着……"
  那人应声而倒,猩红炽热的血浇化了半片雪地。祝载圳的呼吸骤然变急。
  祝正璁蓦地抽出手枪,枪背重重戳着儿子的头,低声吼道:"你也给我记着!——无论什么时候,枪口都不能指着女人孩子,更不能指着自己人!"
  未过多久,惊吓过度的大太太便在昏病中咽了气,祝载圳也被遣送东洋,算做他威胁嫡母的惩罚。
  那时张大帅和日本人的关系尚好,祝载圳到了大阪后,便被托给了张作霖的故交,日本陆军士官学校的战术学教师原田泽光,两年后便也进入了士官学校预科。直到北伐战争张大帅失利,又与日本军部交恶,祝正璁才及时将儿子召回,结果是极令他满意的:东洋人果真善于锻刀,七载功夫,他送走的那个血性少年已被淬炼成了个真正的军人——这才叫子承父业,后继有人。
  "明白了?我就是这么着,从'杂种'成了你嘴里的'祝少',又成了他们嘴里的'祝旅长'。"到最后,祝载圳如是说。
  林迁一言不发,只定定看着他。夜凉如水。比夜色还寒的却是他的眼睛,生得恁般深幽引诱,宛如古井,里头淌的却不是温情的泉,而是硬冷的冰。
  便似他这个人——金玉其外,刀枪其中。

  第 11 章

  日本军部调兵遣将,将在东北密谋一次大行动。这是见到佐藤后,祝载圳的头个反应。
  把林迁送回庆云社之后,祝载圳径直去了张府。而张学良静静听他说完,只问:"隽呈,依你怎么看?"祝载圳道:"报告中央政府,紧急调回留在关内的主力部队,做好一切紧急准备。"张学良默了一霎,摇头道:"不成,现在南边儿正在剿共,中央政府是不会同意我们撤回部队的。"说着抬眼看了他,长出一口气:"何况,隽呈,我觉得你太多虑了。不过调来个参谋官而已,不至于到你想的地步。"
  祝载圳道:"不止他一个,他妻子亲口说,很多青年军官都举家过来了。这就不正常。"他顿了顿,又道,"那个佐藤和我是陆军学院的同学,我最知道他,出身军人世家,是很极端的主战分子,他们那个圈子的人都是。把佐藤这一系的人派来东北,可见日本军部的态度了。"张学良听后再不说话,低头弄着桌上的自来水笔,思忖了会儿才摇头道:"我看倒不至于。虽说日本人近来挑衅不断,但有《中日共防协定》和日美《蓝石协定》的约束在,他们主动发起的军事大行动,就会很被动。这是其一。"
  祝载圳一言不发,只挑眉看着他。张学良又道:"其二,日本军部现下侵占东北,也不符合他们在远东的利益。蒋主席和美国政府结盟友好,一旦他们主动开战,国联必然要介入,制裁日本。这一点日本军部不会不明白。"
  "大哥还是以为日本人不想打?不敢打?"祝载圳默了一霎,便道:"那么大帅的事怎么说?——我父亲呢?"张学良道:"这更证明他们不敢主动和中国人打!政治暗杀管什么用?张大帅没了还有我六子,世叔没了还有你祝载圳!靠这么一个个的放冷枪,他们小日本能把东北的老少爷儿们都杀完么?"祝载圳道:"那我们就等他们一个个来杀。"
  张学良道:"错了,我们就得守住东北。随便日本人出什么幺蛾子滋事挑衅,概不理睬,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只要东三省还在我们的,别的都不算什么。"祝载圳冷笑道:"别的都不算什么?是,让日本人在眼皮底下修铁路,掘煤矿,拉壮丁,这都不算什么;亲娘老子随便他们杀,妻女姊妹也随便他们抢——这样的东三省还算是我们的?"
  "你给我闭嘴!"张学良猛地一拍桌子,案头堆的文件书报扑然掉落,在祝载圳脚边洒了一地:"你这是和你大哥说话?你才回来几天,你懂什么!"
  祝载圳倒真不说话了,只一脸寡淡地看着他。张学良起身从书架上抽出一叠文本,手一甩丢到他身上:"你给我好好看看!南京那边儿都是什么情况,蒋汪各方都是什么态度!难道我不知道小日本是什么心肝肺?要逞英雄,上了日本人的当,他们谁都不会管你,就凭我们这二十万弟兄和日本人死扛……能打赢?到时候他们现逼着你割地赔款——谁去当这个李鸿章?这才真是坑死了东三省的父老!"
  祝载圳还是一动不动瞧着他,也不接文件来看。张学良见状更是气,瞪着他才要继续发作,就见于夫人走进来,看了看他们这架势,温声道:"汉卿,什么话不能和载圳好好说?大晚上的,小毛头才睡下,就给你这动静吓醒了,正哭呢。"
  张学良嗤道:"你教我好好说?你问他——祝少爷肯听我好好说么?"祝载圳倒站起来,道:"嫂子,都是我不对,惹大哥生气。今儿真晚了,明天再过来给大哥和嫂子赔不是。"于夫人笑道:"哪家子兄弟不磕牙的,和你哥嫂还说这些?你大哥脾气不好,心疼你可是真的。你今晚也别走了,我刚教厨房做了夜宵点心,你们哥儿俩一块儿吃点儿,平心静气地再聊聊。"张学良道:"你留什么留?他想滚就快点儿,我看着就心烦——都是平时把他惯的!"
  祝载圳看了看张学良,对于夫人笑道:"这不成了,嫂子。我倒真想留,可老爷子不在了,瑾菡一人在家里害怕。"于夫人便不再说什么,一路送他下楼,一壁低道:"汉卿那天还说,七丫头年轻轻儿的,就这么耽误着真太可惜。现在也不比以往,不讲究那些老理儿,能再走一步是好事。隽呈,你说呢?"祝载圳道:"嫂子说的是,我也正想这事儿呢。"于夫人微笑望他一眼,道:"有你当哥的这句话,嫂子就大胆做回媒人了。"祝载圳笑道:"谁这么大面子,能劳动嫂子亲自保媒了?"于夫人道:"这人来头倒是有,不过我替他说,可不为别的,就为了两处般配,珠连璧合。"
  祝载圳道:"哦?这人我可真得见见。"于夫人笑道:"你早见过了。就是南京来的那个张治平。汉卿一直说他有才干,我也见过几次,觉得相貌修养都好,正配得上七丫头。听说他以前还在东北大学当过教员,也算是有缘了。"祝载圳不觉脚下一顿,转眼望着于夫人,却一时接不上话;于夫人看他神色,因问道:"怎的,你这大哥不中意?"祝载圳忙道:"哪里,我能有什么不中意的。只是得和瑾菡商量,这事儿总得她自己做主。"于夫人点头道:"那嫂子就等你们的好信儿了。"说着抬手抚了抚他肩头,笑道:"只顾说七丫头的事儿了,倒把你忘了——今年也是二十五了?汉卿像你这年纪时,可都是四个孩子的爹了。"

  第 12 章

  祝载圳回到家中,已快后半夜了。楼下客厅的灯果然仍亮着,瑾菡一个人坐在壁炉旁出神,见他回来,便问:"吃过晚饭了?厨房做了鸡丝粳米粥,给你热着呢。"说着便要起身。祝载圳摇摇头:"你别走,我有事和你说。"他站在壁炉旁抽出根烟,默默吸了一会儿,才道:"今晚上我去大哥家了。嫂子她想给你说合个人。"
  瑾菡目光闪了他一霎,便垂下眼睛,低声道:"……我听四哥的。可父亲才刚刚——"祝载圳打断她道:"那人是张治平。"
  瑾菡猛地抬起头:"这是大哥大嫂他们的意思,还是……"祝载圳摇头道:"这个你别管了。我就问你,你愿意么?"
  其实祝载圳心中明镜也似,这场大媒必定是张学良和张治平双方契合的态度。张大帅身故后,张学良便改旗易帜,宣布东北听命中央政府,其后又挥师入关在蒋冯之争中力挺蒋介石,对此东北军系中包括朱正聪在内的一干元老便颇有异议。结果张学良被中央政府授职"陆海空军副司令",送出去的精锐部队却被留在了关内,一个空头衔换去十万东北子弟,老将们自是更为不满。张治平作为蒋介石的亲信秘书,便是为此来到奉天,周旋于东北军各系诸侯之间,纵横捭阖。如今元老中坐这头把交椅的祝正聪已去,祝家大小姐若是再与张秘书联姻,岂非是蒋主席全盘收服东北军的最好标示?果真是珠联璧合,天作之美。
  这其间要害他不是不知。却还是把决定的权柄交给她——她是他的妹妹,而那个人偏又是张治平。
  瑾菡垂目望着炉中燃着的火,冉冉火苗在她睫下投出道浓郁的影,掩住眼底流动的涟漪。默了一刻,便低声道:"我不愿意。"
  这答复有点出乎他预料。祝载圳一怔,便走到她身边坐下,道:"真不愿意?"停了停,又道:"你别想那么多。那些是男人的事,你都不用管。"瑾菡道:"……我是真不愿意。"
  祝载圳还要说什么,楼上却忽然传来当啷一响,似是杯碗被重重摔在地板上。瑾菡忙起身道:"是四姨太……我看看去。"便低着眼睛,径直上楼去了。
  自出事之后,江明云便被搬到顶楼最靠里的客房里,留下两个粗壮老妈子看着。祝载圳一早便嘱咐,看住了不许她出门,自是怕外人见了她痴痴呆呆的模样,给老爷子身后丢脸。只是禁闭的日子久了,人就成了扒在壁角的苔藓,终日只缩在床上瑟瑟发抖,怕见光,更怕见人。便是她继母过来探望,也会刺激得她挣扎尖叫,怀里的枕头硬给扯出一道道口子——她像是认定所有人都是要来害她的了。
  唯独不怕的便是瑾菡。当她推门进来,江明云蜷在床脚惊叫了一声,等看清来人,便扑过去一把搂住她。她浑身都发着颤,头缩在瑾菡怀里,声音也是抖的:"她,她要毒死我……"
  瑾菡好半天才适应了房间里的昏暗。往下脚下一看,碟碗狼藉,热粥泼了一地。一旁柳妈呐呐道:"小姐,刚才您说姨太太一天没吃了,叫喂点粥。我才过来,姨太太就……"瑾菡点头道:"我知道。把地上收拾了,再端一碗上来。"说完轻轻抚着江明云的背,轻轻道:"没人想害你,是我教她们给你吃的。"江明云抬头怔然望着她,忽然僵冷地一笑,凑近她耳朵低声道:"老爷子回来了。我刚才看见他了。"
  瑾菡身后一冷,疾道:"别胡说!老爷子……不在了。"江明云道:"你骗我,就是老爷子回来了!你为什么骗我,为什么不让我见他——"她死死拽着她,尖利的指甲深深刺进她手臂:"他就在下头,你们不让我见他!你们怕老爷子看着我这样,交代不过去……"
  瑾菡心头一阵发酸。她伸手摸着江明云的脸,轻声道:"老爷子是回来了,正和四哥说话呢,一会就上来看你。"江明云身子蓦地僵了,忽然一把推开她,退到床脚蜷成一团,嘴里乱叫着:"别让他过来!别让他过来——他是个疯子,他是个魔鬼!"
  瑾菡怔了怔,便靠过去想拉她,孰知手才伸过去,便给她反手打来,手腕给她指甲划出道血口子。柳妈见状忙过去抱住江明云,急道:"小姐您快走吧,姨太太又要闹了!"
  江明云给她两条手臂勒得死死的,仍是脱水的鱼一般挣扎着,嘶声哭叫着:"他根本没生人心!——我瞎了眼睛会……"柳妈慌忙捂住她的嘴。
  瑾菡默然看着她。那条枯瘦身子被挟制在柳妈丰壮的胳膊间,仿佛一不留神就会被折断。难以相信,半年前这个女人还有一副丰腴艳丽的好身段,柔软地摇曳在缎子旗袍里,仿佛园中开到正好的月季。
  转眼一生就这么枯败了。不过是爱错了一个男人。
  她缓缓走下楼梯。走廊的灯光从背后投下来,把她的投影折断在一级级台阶上。仿佛过去那段往事,那个人,到现在想来,每一段都摆在眼前,却已被时光打碎,再也拼不完整。
  张治平。她和这个男人的所有过往,其实寥寥数句就可以说明白。又似乎千言万语也解释不尽。
  他是她女中同学的表哥。当年大太太过世,祝载圳被遣往日本后,她也被送进了英国人开的寄宿学校。祝大帅的女儿无人愿意招惹,何况她为人又这般冷清。同学中只有一个叫赵文娴的商人女儿,想是开朗到了没心没肺,偏偏很愿意和她待着,自顾自地说着女孩儿家各种心事,说的最多的,便是在东北大学做教员的表哥张治平。
  许是听赵文娴说过太多,以致她初次见他时,并不觉是陌生人,而似是认识了太久,竟如同前世就见过。
  而张治平却曾半真半假说,第一眼望见她,只觉惊心,唯想起八个字:命里注定,劫数难逃。
  孰知果然是劫数,却没什么命定。彼时大帅正在关内,无暇多管儿女事,得知后一句话吩咐过来,吴管家便去了东北大学的校长办公室。他匆匆离开奉天,甚至来不及与她当面告别,只带来一句:忘了我,好好保重。
  然而她不甘心。她让赵文娴捎信,让他等她。她带着单薄的行李,坐火车来到他的老家安东,在站台上从早晨等到傍晚,等来的却是哥哥祝载圳;"丫头,跟我回家。"
  一年后,她嫁给了父亲的心腹爱将李和。又三年,李和死在中原战场上。
  现在他回来了。这次却说,要娶她。

  第 13 章

  "他们现在都不愿意和日本人打,这很正常。"庆云社戏院的二楼雅座上,胡宪贞眼望着地下热闹的戏台,口气低沉道:"蒋主席这大家难当呐——冯蒋大战,蒋是险胜,元气可也大损,南方的桂系、皖系、滇系,名义上听从中央,其实各行其是。所以祝少你想,眼下正是兄弟阋于墙,何暇外御其侮?"
  祝载圳冷笑道:"你说蒋主席是按不平家事吧,他倒有心思跑到穷山沟去剿共——难道那几撮共匪比日本人还祸害?"胡宪贞看他一眼,道:"你错了,这也是家事。围剿可不光是针对□,不看看都是在谁地盘上'围剿'的?蒋主席的算盘精得很——他挤着南方各系去剿,两厢残杀,自己好坐收渔利。其实这就可见他对各方诸侯的态度了:咱们张少帅在他眼里,也一样是个尾大不掉的钉子,所以……"他压低声音,凑近祝载圳道:"日本人一旦真对东北有行动,蒋绝不对支持张学良抗日,他会看着张学良和日本人死拼,最好是两败俱伤,他再出面收拾残局。"
  "因此张学良和东北军若在,就是道山海关,替蒋挡着了日本人和俄国人;张学良和东北军不在了,蒋就会趁机拿下东北,把这里变成他和南方军阀抗衡的大后方。他只要坐山观虎斗,就能稳赚不赔,当然不会和日本打。"
  祝载圳想起那晚张学良的话,只深深吐出口气,不再说什么。胡宪贞继续道:"这点利害想必张少帅也明白。所以他更不会和日本人打——且不说那十万精锐一时撤不回来,就算他把张大帅留下的家底儿全豁上,和日本人拼个你死我活,能有什么好下场?输了,自然家破人亡;就赢了,也是肯定耗得海干河尽,到时候他还是什么'少帅'?这乱世手里没兵没枪,就什么都不是。所以张少帅只会小心翼翼和日本人耗着扛着,好保住他手里二十万东北军。"说到这里,他瞥了祝载圳一眼,意味深长道:"其实这么着,也是对大家都好。"
  祝载圳摇头道:"扛是抗不下去的,日本人对东北垂涎已久,志在必得。我敢断定,长则一年,短则三月,日本军部必然对东北有大行动。"胡宪贞叹息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不过祝少放心,真到了那一天,我看张学良也只能拼命打——同样的道理,如果没了东三省,他也不是少帅了。"
  祝载圳默了一霎,便道:"不过看这个形势,那件事要抓紧了。一旦他们加紧备战,就更难得手了。"胡宗宪想了想,道:"这个月之内,我一定给祝少消息。"祝载圳转眼望着他,才要说什么,忽然听见下面一阵喧闹,胡宪贞转头望下一瞧,嗤的一声笑道:"真巧了,怎么每次和祝少看戏,都是戏中有戏呢?"
  祝载圳起身依栏一看,脸色立时阴了:戏才过半,台下座儿已然快空了,几个兵痞子零散围在戏台前头,打着呼哨拍巴掌叫倒好儿。中间一个粗壮男人叼着烟,把腿架在椅上,悠然看着台上一对生旦进退不是——这人正是六营营长吴志南,而台上的,却是林迁和楚流云。
  "悍将难驯。"胡宪贞摇摇头,瞥眼祝载圳神色,便道:"祝旅长想必有些家务,我便先告辞。"说着捻起桌上的黑呢帽,笑了笑,又道:"攘外必先安内。蒋主席这话其实也不错。"
  祝载圳下楼时,吴志南已换了玩法儿,正手里攥着把银元,一只接一只,瞄准台上的楚流云就丢。和那些往台上丢银钞宝贝捧角儿的小姐少爷们不同,他对准的都是楚流云身上那几个尴尬处;吴营长枪法准,玩起这龌龊勾当,竟是把楚流云当做了个活靶子,招招不离楚流云腰下三寸,中一发旁边的兵痞便怪叫一声助兴。楚流云又怕又痛,羞愤欲死,偏又被堵在台上不许下,左躲右闪,仍是躲避不过,旁边林迁干脆将他紧紧抱在怀里,转身拿背给他挡着。这一来自然都招呼到他身上来,打着的地方仍然下作;祝载圳只看了两眼,神色已十分不好看了。
  "吴营长真好雅兴。"祝载圳一壁说着,一壁走到吴志南旁边的椅子旁坐下,目光扫了一周,才续道:"才出了禁闭,就来这儿消遣了。"
  乍一见他现身,周遭得意忘形的散兵都是一惊,跟着被人拎着脖子般起身肃立,一个个杵在旁边不敢吱声。吴志南也停下手里消遣,却只斜眼瞥着他,微微欠了欠身:"原来是祝旅长——呵,承蒙旅长关照,兄弟歇了几天,今儿出来松松身子骨。"说着瞟了台上两人一眼,凉笑道:"祝旅长兴致也不浅,听说常来捧庆云社的场——不过以前可没见祝旅长听过戏?"
  祝载圳也笑了一霎,道:"家父生前喜欢听这班子的戏。"吴志南"哦"了声,拍了两下巴掌道:"祝旅长真是孝子。不过也难怪,谁投生着祝大帅这样的爹,也都得孝顺,更别说祝少了。"
  这可是明白讽刺他是依凭父荫的无能纨绔了。祝载圳闻言瞭了他眼,轻笑道:"吴营长也是忠臣良将。听说当年跟着大帅时就忠勇不二,大帅第一次被刺,就是吴营长挡着前头,还一枪就打死了刺客,"他转眼望着台上的林迁,又道:"怎么今儿倒把个唱戏的当靶子,想是英雄无用武之地了?"
  吴志南脸色登时暗了。他原是张作霖的侍卫长,后来又到了张学良直领的第三旅,很得父子两代器重,中原大战中更立了大功,本该是青云直上;偏偏功劳大脾气也大,动辄与同僚上司冲突,惹得张学良不胜其烦,干脆把他闲挂在六营了事,祝载圳这句"英雄无用武之地"堪堪戳到痛处。他阴沉沉瞪了祝载圳半晌,忽而嘴角一扯,冷冷道:"那就请祝旅长成全了,吴某既然已废了,今儿就非拿这两个戏子试靶子了。"
  祝载圳望着他,淡淡道:"我不成全——有我在,吴营长这靶子肯定打不成。"吴志南眉头一挑:"哦?祝旅长是要再拿军纪治我?"
  祝载圳道:"吴营长是战场上杀回来的真汉子,祝某要是动辄就搬军纪出来,那倒真是仗势欺人了。"
他从腰后掏出那支勃朗宁,放在两人中间的几上,又道:"靠耍花腔吃饭的是他们戏子,当兵的拼的是真刀实枪。吴营长,愿不愿和祝某试试?"
  吴志南一怔,随即明白了他意思:"祝旅长当真?"祝载圳拿起枪,道:"枪都掏出来了,还能说笑话?要是祝某输了,不但这个楚流云随你处置,从此也再不插手吴营长贵干。"吴志南盯着他一笑:"行。要是吴某输了,以后也唯祝旅长之命是从。"说完转身猛地手一扬,一道银光便闪电也似,直向台上楚流云射去。
  几乎同时,祝载圳跟着一抬手,"砰"的一声枪响,那道银弧在空中戛然而止。台上楚流云骇得失声惊叫,在林迁胸前伏得更紧更低了。
  吴志南颇为吃惊地看了看他:"还有两个。"祝载圳掂了掂手里的枪,只道:"吴营长请便。"
  又是一道银弧抛出,在空中高高飞旋,枪响处银光飞溅。就在电光火石间,另一道光影也平直地飞向戏台,利箭般射向林迁的膝盖。
  祝载圳余光瞥见,一枪击出后,手臂压低,一指扣下扳机。
  一团烂银在台边轰然炸开,琳琳碎屑正迸落在林迁脚下。
  祝载圳放下枪,缓缓道:"吴营长,承让了。"吴志南怔然望着他,点点头道:"吴某认输。心服口服。"祝载圳只是一笑:"雕虫小技,可比不上吴营长战场上横刀立马。"吴志南叹口气,道:"输了就是输了,以后祝旅长有话就吩咐——吴某说话算数。"
  吴志南去后,林迁和楚流云便被赵玉才推了下来:"还不快去谢谢祝旅长解围呢!"楚流云经了这一场,全身都酥软了,转眼瞥见林迁抿紧唇角,没有说话的意思,便先开了口:"多谢祝旅长搭救。"因他身上着的还是戏装,便依着戏里的身段福了福身,祝载圳看得不由一笑,十分客气道:"不敢当,全怪在下治军不严,有得罪林老板、楚老板的地方,还请多见谅。"
  这话说得极是正经,却因眼底那点笑影,若即若离地落在林迁平淡的脸上,就颇有了几分暧昧意味。林迁仍是没说话,赵玉才见状却暗中推了他一把,一壁陪笑道:"哪里的话,敝班总是多亏祝旅长关照。"祝载圳道:"家父生前最喜欢贵班的戏,以后若有事,赵老板知会在下一声就是了。"说罢瞥一眼林迁,点点头道:"时候不早,告辞了。"赵玉才就势道:"祝旅长慢走——逸仙,还不去送送?"
  祝载圳本已转了身,闻言却忍不住回头,望着林迁,眉头一挑。林迁不好再默,只能看一眼自己身上戏装,道:"那请祝旅长稍候,我先卸了装。"他是满心指望他来一句"不必了"的,孰知祝载圳竟笑笑,道:"好,我等着。"
  竟是真的等着。林迁在后台洗了粉彩,换了衣裳出来,瞧见他正站在街口的路灯下,手里的烟只剩了个尾,远远看去,那点火红就像燃在他指间似的。见他出来,那点火星就从他手上滑落了下来,未及落地,便星星湮灭在暗夜里。
  他走了过来,敞开的大衣下摆随着步伐展动,又朔朔地扬在风里。直到林迁跟前三步远方站定了,看他一眼,低声道:"走吧。"
  林迁原以为不过是送出门外几步,孰不知祝载圳因为要见胡宪贞,故意把车停在离戏院两个路口的巷子前,步行走去很费些时候。林迁与他相隔尺余并肩走着,虽不曾转眼看他一霎,但只因夜晚的街巷格外的静,对方的呼吸举动、衣振足音便不分巨细都落在耳中,虽细微却又惊心——就像三岔口那出戏里的摸黑开打,听风辨物,草木皆兵。
  然而周遭却是如此宁静的夜色。街头空荡,只有两人默默相伴而行,任昏黄的路灯把自己的影子投到对方身上——这一幕若在外人的眼中,几近是温存的了。
  林迁正在想得出神,身旁祝载圳却忽然开口问道:"林老板是南方哪里人?"林迁怔了怔,便道:"不,就是奉天人。"祝载圳"哦"了声,想是颇为吃惊:"我一直以为你是南边儿的人——看模样说话可全不像。"林迁淡淡道:"宣统三年,关外大鼠疫,一家子就剩了我,就跟着师傅到关内了。"顿了顿,又道,"那时我七岁……快二十年没回来了。"
  祝载圳不觉看了他一眼:"你还大了我三四岁,倒真没看出来。"林迁闻言竟也是一怔:"原来你……"话至此便止住了。祝载圳看着他问:"原来什么?"林迁摇摇头道:"……没什么。"
  其实他本想说,原来你还不如流云大。可一转念便再说不下去了——眼前这人哪里能和楚流云比?世上有种人似乎一落地便是铁打火粹,不干生平,也无关流年。
  这般说着话,动着心,不觉已走到停车的巷子口。祝载圳走到车前站定了,忽而又转过身,看着他低问道:"你冷不冷?"
  林迁闻言一怔,还未省过他说什么,祝载圳已把身上的大衣解下来,走近前给他披上。林迁忙伸手推道:"……我不冷。"
  其实他出来得匆促,卸了戏装便只罩了件湖绸长衫,在奉天四月的夜风中走了这一遭儿,身上早结了层寒气。沉实的大衣压下来,那人的体温和气息也如潮水般渗透单薄的外衣,直透上周身肌肤——真个儿是无孔不入,防不胜防。
  更何况,此时他双手按在自己肩头,微微低着头,身子只相距他寸许——这姿势太过暧昧,也太过危险。
  林迁下意思退了半步,牵强笑道:"唱戏的冬练三九,真不怕冷。"一壁就伸手要褪那大衣。祝载圳按住他手:"……我觉得你冷。"
  他的手被压在他手下,他的鼻梁几乎触到他脸颊。
  祝载圳看他一霎,笑了笑,便转身上了车子。
  林迁默默站在原地,看着他利索启动开车,到底对车里的人轻轻说了句:"多谢……祝少。"

  第 14 章

  张治平坐在茶室靠窗的位子上,透过明净的玻璃,看着黄包车上的人穿过人流,低着头缓缓下来。斑驳的梧桐树影落在素色旗袍上,将她越行越近的步子摇成了细碎水波。只是这片微澜清涟流进他眼底,浮起的却是当年那个十七岁的女孩,婷婷立在梅树下,麻花辫尾垂在月白色洋装上,眼底眉间的笑浅得只他能看得出。
  那才是他的祝瑾菡。而不是眼前这个锦绣妆裹的女人,凝滞苍白地没有生气,像几百年前绣死在屏风上的肖像。但这不要紧——他会教那个瑾菡回来,他能教她再回来。
  这一霎分神,直到她坐到他对面,他才自失一笑,道:"哎,来了。"
  祝瑾菡看了他一眼,便垂下眼睛道:"抱歉迟了,有劳张先生久等。"
  真相是她迟疑了很久,本不想来,却还是最终出了门。然而支持她一路走到他跟前的所有勇气,不过是这句等了数年的疑问:"你当时……收没收到我让赵文娴带的信?"
  张志平看着她,点了点头。
  "那你为什么不肯来?"
  "我当时……去不了。"他转眼看了看窗外,语气迟涩道,"我当时有很重要的事情,不能不做——我当时走不了。"
  "为什么走不了?"她的声音已有点颤了,只是极力抑制着:"是多重要的事?你为它不能来。"
  张志平凝望着她,轻轻摇了摇头:"非常重要。我不能说。"
  她怔怔看着他,眼底波澜闪动,辨不清是失望还是惊疑:那个决定了她命运的缘故,她等了这些年,得到的答案却是——他不能说。
  "瑾菡,别这么看着我。"他缓缓抚上她搁在桌上的手,合掌握着:"不管是为什么原因,那都过去了。你看我们不是又坐在一起了——都还和以前一样。"
  "只是错过了五年,我们再重头开始,都不算迟。"
  还不算迟?又怎能和以前一样?诚然只是五年。他是否极泰来,花月正春风;她却是桃李开尽,秋风凋碧树了。
  时间其实最不公道。同是年轻时这几年,与男人或只是弹指一挥,助他青云直上;对女人却是花开一季,销尽一世风华。
  因此他能这般轻巧说,只是错过了五年。却不知,她是错过了一辈子。
  他把她的手握得更紧,低声催促着:"瑾菡,瑾菡……怎么不说话?——你还是不信我?"
  要她怎么信?当年她是金尊玉贵的大帅掌珠,抛了名誉身家去找他,他尚为一个说不明的缘故爽约;到今天,他春风得意,她却是月缺花残——他到底还能剩下几分真心?岂知他不是在勉强敷衍,把与她的"合作",当做给党国上司的交差?
  时到今日,到这个处境,这个男人她是要不起了。她也信不过了。
  "张先生,我是信过的。"她眼中抑着泪,唇角却是微微笑着:"你知不知道,当年我去找你,是把这辈子的胆量和相信都用上了?"
  她把手从他掌中缓缓抽出,站起身来,低声道:"我只希望,张先生往后过得愉快。"
  他唤了声:"瑾菡!"便再说不出话了。她要听的他不能说,他能说的她都已不相信。他唯有坐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出门,坐上黄包车,又如来时一般缓缓没入人流中。他愣了一霎,便走出去上了车,默默开车跟着她身后——远远地,缓缓地跟着,不敢被她察觉。就像在他一生中最动荡不安的过去几年,他独自在远方想着她。
  他看见她抬起一只手,拂拭了下脸颊。那一瞬间心中有种冲动,要追上去拉着她,要把一切都告诉她;然而下一刻那黄包车便转入一条窄巷,流水般隐入暗影中了。
  他是再追不上了。
  从义建路穿过去,经过两条窄巷,便是日本人开的仰德医院。这家医院的院长广野三田系东京早稻田大学医科毕业的高材生,医术算得精湛,曾治好了不少重症肺病,一来二去也成了奉天顶尖儿的洋医院,能进来的不是官绅名流,便是富商洋人,当然也不乏关东军的将官伤员——一边儿是驻兵扎营,抢掠杀人,一边儿是行医济世,治病救命,一凶一善,像罗刹身前身后的两张脸,内里心肠却没什么不同,无非皆是想牢牢扼住东北的咽喉命脉。
  瑾菡待黄包车穿进巷口,便教那拉车的停下,徒步往医院的方向走。巷子里空无一人,只听得见自己的脚步声;周身起了低烧般燥热,只有心口那处越来越凉——就如当年独自等在异乡的车站上,从清晨到黄昏,眼见周围人来车往,聚了又散,自己等的那个人却始终没来。
  身后似有有人跟着。她心头一跳,忍不住向身后看了看,却变了脸。
  不是他。是两个日本散兵,远远尾随,直勾勾盯着她。
  瑾菡迅速看看周围。窄迫甬道两侧皆是高耸的屋墙,宛如一间狭长监牢,放眼看不见出口。简直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她太大意了。当下已是怎样的奉天?白日黑夜,街尾巷末,不知几时便有女人被强辱、虐杀。而此时此地此境,与那两个东洋兵而言,简直是肆行一切罪恶的绝佳地狱。他们不会管她是谁,她的父兄又是何尊,在他们看,她只是个单身力薄的支那女人。
  身后的脚步越来越急,越来越近,已能听见他们低促又狎亵的笑声。
  她的心像是要从胸窝子里直跳出来。
  前面就是一道岔口,通向更僻静的深巷。他们只须赶上来……
  猛地有人从岔口闪出来,一把搂住她。她惊得失声欲呼,口唇就被人掩住了。
  一个低沉声音说:"跟我走。"
  她惊疑地望着那人的脸:"胡将军……"
  胡宪贞向后望了一眼,那两个日本兵还定定瞭着,似在迟疑。他一手搂紧瑾菡的肩,看来宛如寻常夫妻,一手暗里握住了大衣下的枪。
  瑾菡便由他这般半拥半挟着,疾步走出巷子。那两个日本兵到底没有跟上来。
  直到上了胡宪贞的车,绷到极限的身体才松懈下来,登时宛如一条扯断的琴弦,颓然不起。过了好一会儿,才打起精神对胡宪贞道:"多谢胡将军。"
  胡宪贞笑了笑:"不谢,也是碰巧,正瞧着他们跟着你进去。"稍一停,又道:"当下不太平,这一带日本兵又多;祝小姐单身出来,千万小心。"
  瑾菡低声道:"我过来这里……是去医院看一个朋友。"
  "朋友?"胡宪贞看她一眼,不经意笑道:"原来祝小姐和那个白孟秋也有交情?"
  话一落地便知失口:白孟秋一事的隐情他也猜出个大概,此时说这话未免教人误会。他瞥见她脸色微变,忙道:"我的意思是说,祝小姐有祝帅风骨,重义扶弱,济人危难。"
  瑾菡听了一默,道:"这事上,四哥下手原是重了。"说着转眼看看他,又迟疑道:"胡将军,今天的事儿,还有白孟秋住在仰德医院……请您先别告诉我四哥知道。"
  胡宪贞本还在纳闷,怎的祝大少突然转了性儿,既下那般阴狠重手伤人,转身却又帮人求医问药,原来竟是这宝贝妹妹背着他积德消业。他心说这倒是出好戏,忍不住对瑾菡戏道:"祝小姐,看来倒真不像是祝旅长同胞姊妹。"
  瑾菡不知可是方才吃惊过度,竟一时没听出他话里意思,只道:"四哥和我确是隔母的。"胡宪贞听了差点儿笑出来,挥挥手道:"我是说,我是说……当下这世道,做好人也要有个限度。"
  说罢别有深意地看她一眼。这话虽是笑着说的,却不是笑话。他向来不爱说教人,然而这个祝小姐……他委实觉得她太"傻"了。
  瑾菡迎着他沉沉的眼光,颊上微热,目光一闪便看向窗外。石柱雕门迎面而来,祝家大宅已到了。
  离宅门尚颇远,胡宪贞便停下车,伸手越过瑾菡,打开车门:"我还是不露面了,祝小姐请。"
  瑾菡走出两步,又回身低声说:"多谢胡将军。"
  胡宪贞坐在车里,见她这般立在梧桐树影下,眼底微澜浮动,心头也跟着一动,竟一笑道:"真要谢的话……"他目光明朗,声音却越低下去:"不如以后就叫胡大哥罢。"
  瑾菡眼色冷了冷,忍了一霎,便道:"胡将军,方才您也说了,做好人也要有个限度。"
  "这才对了。"胡宪贞也不气,反笑道:"这才像是祝家大小姐了。"

  第 15 章

  日本驻奉领事馆所在地在原俄租界,袭用了原沙俄关东州驻军司令部,满眼皆是尖顶石柱的俄式建筑,花岗岩砌成的厚墙宛如深牢大狱。只是里头改了日式陈设,铺着木地板和榻榻米,黑漆案上高高摆着一帧照片,浓眉短须,目光沉毅地望着面前两个男子,一如生前。
  祝载圳走到案前,向那像中人深深鞠下一躬。
  "老师是在你回到中国的第二年,突发心脏病去世的。"佐藤涩然道:"之前不久,他还曾提到祝君,说祝君在中国,迟早要上战场的。"
  却省去了原田泽光的后半句:祝君在中国,迟早要上战场的,对手就是你们了。
  祝载圳默然不语,目光缓缓落到案前的刀剑架上,其间一上一下摆列着两柄军刀。
  佐藤上前一步,双手捧起陈在上面的那柄刀:"这是我毕业时,天皇颁赐的菊星刀。"
  凡日本陆军士官学校毕业的学员,最优秀者便可获得天皇钦赐的军刀,又称"军刀组",被日本军界的青年将官视为至高荣誉。
  他凝目看着军刀移时,忽然把刀柄递到祝载圳面前,道:"老师还曾经说过,如果祝君没有回到中国,这柄军刀,大概会是你的。"
  祝载圳瞥了那刀一眼,摇头一笑:"中国人,不能接日本天皇的刀。"
  佐藤冷冷看了看他,猛地抓起架上另一把刀,一挥手抛到他手上;一壁后退两步,"哗"的一声长刀出鞘:"那么就请祝君拿着老师的刀,证明自己是否无愧老师的评价。"
  祝载圳缓缓拔刀,持刀而立:"请。"
  佐藤眼色一闪,蓦地踏前半步,一道寒光从他头顶直劈直下。
  "铛啷"一声,双锋相架。白刃后是两双漆黑的眼,一般利如刀锋,眼底火光一触即发。
  四目相对,越逼越近。祝载圳臂上加力,奋力一撑,佐藤踉跄退后两步。
  他沉吸口气,欺身向前,刀锋斜斜下劈,直击佐藤肩颈。
  非是游戏。而是拼尽全力的较量,是对那场生死对决前的预演。
  佐藤猛地退却,后背已抵上了墙;一刹那刺眼白光直逼到眼前,毒蛇般咬袭自己咽喉。
  祝载圳蓦然收住。寒锋却依然浅浅划过他颈子,一道血痕染上灰色和服的衣领。
  "祝君!"身后传来一声惊呼,清子不知何时已站在敞开的拉门前。
  佐藤脸色灰白,伸手一抹颈间伤口,勉强笑道:"祝君赢了。"祝载圳点点头,收刀归鞘:"承让了。"说完便走回案前,双手将刀放回台架上。
  清子惊魂未定,急忙走到丈夫跟前,要查看他伤口,却被佐藤一伸手挡住了:"清子,把天皇的赐刀收起来。"他看着祝载圳,低沉道:"等到我赢了祝君的那天,才能将它再次奉在老师面前。"顿了顿,又道:"只是,那时我们较量的,不会只是剑道。"
  "没有那一天,不管较量的是什么。" 祝载圳笑了笑,道:"因为这是我的家乡。中国有句古话,就叫天时不如地利。在这块土地上,佐藤君赢不了我。"
  佐藤道:"家乡?祝君真当自己是支那人么?"他紧盯着祝载圳的眼睛:"你身上只有一半的支那血统,你在日本度过了整整七年。你的剑道,你的枪法,你的所有才能,都是老师,都是大日本帝国给的!你怎么能说自己是支那人?"
  祝载圳一言不发。佐藤逼近两步,继续道:"回来吧,祝君,和我们合作。老师一定也是希望你回来的。你是老师最优秀的学生,你也应该是大日本帝国最出色的军人!"
  "我们中国曾经有个传说,叫做哪吒剔骨还父。"祝载圳抬眼看了看那桢照片:"可见要想改祖换宗,就得受千刀万剐。更何况,"他忽而凉然一笑,盯死了佐藤,冷冷道:"是'认贼作父'。"
  佐藤脸色一沉,猛然一振臂,手中军刀又拉开半截。清子急忙上前两步,挡在两人中间:"请住手吧!不是说今天只来看望父亲么?为什么又要提这些呢?"
  佐藤怒斥道:"让开!不要忘记你是帝国军人的妻子!"祝载圳看了看清子,便对佐藤道:"如果还要打,就去祝家找我——中国男人不在女人孩子前杀人。"
  说完便不再管他,转身走了出去。
  天色已墨黑,风里隐隐夹着雨丝。他才走出几步,就听见身后传来急促的木屐声,回身一看,却是清子追了上来。
  "祝君……"她的发髻和睫毛都已被细雨打湿,连眼神语气也是濡湿沉绵的:"今晚的事,请祝君不要介意。"
  祝载圳笑笑:"男人的事情,你不用管。"
  她目光闪动,似是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把手中的漆盒递了过去:"这是特意为祝君做的大福。"
  "多谢。"他接过来,低声道:"回去吧,下雨了。"
  清子见他转身要走,脱口喊道:"祝君!"他又回过头,她凝目看着他,轻轻道:"再也不会来了,是么?"
  他一时没说话。默了半晌,低叹一声道:"清子,你真不该来中国。"
  "是啊,可是,没有办法呢。"她闻言微笑起来,眼底却似泛起了泪影:"我好像……是注定要来中国的。"
  雨越下越大,在车窗玻璃上留下一道道沟壑,把眼前伸展的道路也冲得斑驳陆离。就像关于那七年漂泊生涯的回忆,横在心里,支离破碎,却又历历在目。
  异乡阴冷漫长的冬天。甜腻软糯的阿福。秀美羞涩的东洋女孩——老师的女儿——有着和自己妹妹相似的眼神和笑容。
  园中八重樱怒放的日子,她穿着浅绿色碎花和服,小巧的木屐浅浅嵌入松软的春泥里,笑语盈盈地问他,祝君,中国也有樱花么?他摇摇头,道,中国人更喜欢的是梅花。她便笑着说,祝君,以后带我去看中国的梅花吧。他怔了怔,便笑答道,好的。
  再听到这句话,已是他回国辞行的时候。她固执地一直送他出了大门,忽然低声道:祝君,请你带我去中国吧。
  这次他没有回答。他没有办法。更或许,他还不够喜欢她。
  他把车停在路边,点了一支烟,看着外面的雨,默默吸着。谁知就这么睡了过去,竟做了个离奇又逼真的绮梦。
  没有梅花,也没有樱花。只有一抹抹朱砂画就的桃李,漫天席地开满了他身下那人的玉色肌肤,仿佛白缎子上染了处子血,说不尽的艳丽淫靡。
  那是个男人。身子横陈辗转在他腰下,低沉的呻吟似叹似诱。他深深埋在他的身体中,冲撞抵碾,一分一寸,炽如炮烙。
  他俯身拥住那个人,肌肤相亲,四肢交缠,那缠漫周身的血样花痕瞬间怒放,蓦地扑来攀绕上他;又刹那芳华销尽,片片败红如泣,狼籍染了厮磨交合的两人一身。
  那人蓦地伸手抓住他,喉中的声音颤抖着:"阿圳……"
  他喘息着,抬头去看那人的脸。孰知入目只有一片墨色长发,凌散遮蔽了他脸颊。他的手抚上去,抚过那人的腿胯腰背,落在他的心口——那里镌着一道深刻的殷红伤痕,色如江蓼……
  耳边忽然传来一阵敲扣声。他徒然惊醒,车窗外是一双胆怯的少年眼睛,露出哀恳的神色。
  他摇下车窗,丢出一张钞票。停了一停,又把那盒大福递给了他。
  冰冷的雨丝从窗缝中透进来。他却浑身都在发烫,充斥游走着一种饱胀的欲念。
  他关上车窗,径直去了庆云社。
  台上已是曲终戏散。林迁在后台才卸了行头,一壁喝着茶润嗓子,一壁指点班子里的一个孩子学戏。梨园行最讲究师徒父子,任凭再红的角儿,身上的每处戏都是师傅手把手教出来的,也都是师傅的藤条板子打出来的,一道道印在身上,真正血泪相合,爱恨交织。
  他当年亦是这般捱过。可等自己能做人师傅时,对着孩子却下不了手。所谓"不疯魔不成活",他深知自己这性子成全不了人,便索性不带徒弟,教习的事儿都交给赵玉才和楚流云。然而遇上心绪好时,人凑到他跟前,也愿意指点两句;却始终是淡然的,温和的,像是不经意地说说闲话。
  于是祝载圳蓦地进屋时,看见的便是这般情景:桌上的灯盏昏黄,将他的侧脸映得润如温玉,手里挑弄着画脸的胭脂,不时抬目看身边唱着的孩子一眼。那低回吟唱不似出自人口,而似从他眼中流出,如一股脉脉春水,缠绵地浸人肺腑。
  只是一看见他,这泓春水便干涸了。林迁一怔,便站了起来:"祝旅长。"
  "我……"祝载圳迟疑了下,方道:"路过,上来看看——你。"
  不知可是故意的,他把这个"你"咬得格外重。
  林迁看他一眼,对那孩子道:"你去找楚师傅,把刚才那段再唱一遍。"
  暗狭的屋里只剩下两个人,隔着那盏昏灯默默相对。一时静得能听见窗外沙沙的雨声,宁静里隐含着莫名的不安。
  祝载圳又向他走近一步,深黑的目光打在他脸上,一分一寸地,沉得仿佛要凿下历历印迹。又像是把这张脸生生拓下来,和自己梦中所见的身体合为一处。
  林迁给他看得有点发慌。因瞥见他头发外衣都有点湿,顺势道:"我去拿手巾,祝旅长擦擦。"
  说着就要走。却给祝载圳一把抓住手臂:"别动。"
  他伸手触上他左脸颊。那上头溅了一点胭脂印子,正点在唇角上,好像天生的朱砂记。
  他手捧着他的下巴,拇指揉上,缓缓拂拭着。岂知那胭脂极是浓艳,一经揉蹭便氤氲化开,在象牙色的颜面上染了一道红痕——像极了梦中人心口那道伤疤。
  他看了一霎,猛地低头吻了上去。林迁来不及躲避,便被他牢牢困在臂膀间,挣脱不得,一如既往的强横。
  而落在脸上的唇吻却是温绵的。他竟是舌尖挑抹着,细细吸吮舔舐那抹胭脂痕,待丝丝吮净了,才辗转落到唇上,以唇舌轻缓启叩着他的牙关,缠绵柔缓地,就像窗外潺潺春雨。
  连祝载圳也诧异了自己此刻突来的温存——或者是因那个旖旎梦境,或者是为方才林迁眼底的温默。又或者,什么也不为,只因这个人正倚在自己怀里,近乎顺从地接受自己的拥吻。
  渗进口中的胭脂冷涩而微苦,他的口唇却是温热的,散着清茶的幽香。那道牙关仍是紧合的,他只能将他下唇含在齿间,轻轻咬着,反复地揉吮厮磨。
  他伸手扶上他心口,摸到那道印子的位置,口中低声诱哄:"让我进来。"
  掌心的温度透衣而入,捂得心窝一片滚烫。林迁浑身一僵,却又似有什么地方瘫软了。
  一时两人都清楚地感到,他的心正躺在他手掌下,一声声跳动如鼓。
  外间忽然传来一阵脚步轻响。是楚流云的声音:"师兄呢?"
  林迁背后蓦地一凉,慌忙推开他。
  楚流云一挑帘子进来,打眼看见祝载圳,微微一怔:"祝旅长来了。"
  祝载圳已缓过神色,对他点了点头:"雨下得大,上来找林老板讨口茶喝。"说着竟真端起桌上那只紫砂壶,揭开壶盖,满不在乎地喝了口林迁剩下的冷茶。
  灯光昏黄,依稀晃见他唇角残着一点胭脂印,而林迁脸上却笼着层不自然的薄红。
  楚流云的脸色变了。

  第 16 章

  对于祝载圳,楚流云并非没生过疑。有权有势的祝大旅长,几次三番来找一个唱戏的,还为此当众教训自己的部下,能图的什么呢?这种事儿梨园行里出了太多,他自己就是过来人。然而这念头只停在心里一转,便做烟消云散了:一来林迁与自己不同,生的俊是俊,可没半分女相旖旎气。若说招惹上哪家小姐太太倒是可能,想来这祝大少纵是再乖戾怪异,也犯不着放着满城佳丽不寻,反找个纯粹的男人。更何况,他信着林迁——他的师哥,绝不是那等人。
  其实一切不过都是他为林迁,也为自己寻来的借口。是他不忍这么想,更不愿这么想。
  然而他们却不容他这般自欺欺人下去。自那个暧昧古怪的雨夜,祝载圳竟每晚都泡在庆云社,坐在二楼那个固定的雅间里,独自静静看林迁唱戏,等他下台卸装,便径直把人带走,直到夜深才送回来。接连一个礼拜,日日如此,林迁也从无拒绝。楚流云只冷眼旁观,咬牙忍住不问。
  直到这一晚,《长生殿》上玉环才渡上鹊桥,便瞥见了楼栏后那张棱角分明的脸。待到三郎上来,浓黑的一双眼便在暗影中一闪,似是笑了一笑。
  林迁必然也看见了——三郎对玉环的温存吟唤显是凝滞了。戏外人分心,戏中人自然分情。
  他全身冰凉,手心却火燎火烫的。待一出貌合神离的"密誓"唱下来,便再也忍不住,趁着下台换装的功夫,抛出来淡淡的一句:"师哥,那个祝旅长可又来了。"他盯着镜中林迁的背影,"你说他也听不懂戏,整晚整晚的杵在这儿,图什么乐子呢?"
  林迁似是肩头一颤,却没说话,端起那只紫砂壶喝茶饮嗓。楚流云见此心上更恨,却强忍着笑了笑:"他每回来都叫你出去,是要跟你拜师学戏?可别说,这个祝少生得俊,真上了行头,倒是好看。"
  林迁心头一松,随口找补道:"好看什么?半个洋鬼子的长相,上了装可不吓着人?"
  这口吻随意到近乎亲切了——他竟已和他厮混地这般熟稔。楚流云"啪"地把鬓边花钿摔在桌上,颤声叫了句:"——师哥!"
  林迁转回身,怔然望着他,眼底藏着他从不曾见过的慌乱。
  "师哥……"
  台上箫笛云板声响起,又一折子戏要开场了。
  容不得他再问,更容不得他阻拦。等到戏一散场,林迁仍是被祝载圳带走了。他靠在阁楼的窗前,眼睁睁看着那辆车子没入黑夜,想起自己那个不堪回顾的夜晚,心头像是烧了把烈火,无处不燃,直把五脏六腑都煎枯熬干,烧做一把焦灰。
  其实楚流云倒真是多虑了。自那晚后,祝载圳对林迁可算得是丝毫无犯,每晚只是带着他出去吃饭。林迁有个坏习惯,总觉得腹饱人懒,只要晚上有戏,是一定要空腹上台撑到底的,久而久之便熬出了胃气病。楚流云便也多了个习惯,每上台前嘱咐徒弟给他熬上粥,散了戏就眼看着他慢慢儿吃完。如今祝载圳却不知是明察秋毫还是未卜先知,把人揪出来便径直到处找馆子,十几天下来算是把奉天像样的地方都吃遍了。照说祝旅长有头有脸,公然与个戏子厮混,委实不是体面事;可他似乎半点不避讳外人知道,反而哪儿热闹便带他扎哪儿,很有几分招摇过市,反以为荣的姿态。
  但林迁又分明觉得他并非多么乐在其中:多数时候他不说话,甚至也不多看他,仿佛坐在自己身边的只是个陌路人。他吃东西也是极快,从不挑拣,甚至不品味,速战速决之后,便坐在一旁吸着烟,默默等林迁吃完,再把人送回庆云社。而这其间的自然与熟练,又仿佛已和林迁相处了许多年,共守着一份天长地久的默契安宁。
  这种怪异感初时令林迁颇为不安。他的沉默仿佛是风暴前阴抑的海面,反常的平静只是为了徒然爆发积蓄力量。然而渐渐的便习以为常,甚至还暗自侥幸:这人阴沉了也好,不然他若真和自己说什么,又该怎么应付?他们本就是天差地别,无话可谈的两路人。可是,可是林迁却又不期然想起第一次被他弄出来的晚上,他竟是连身上最隐秘的所在——那个并不光彩的身世——都轻易剖给自己看了。
  这人像是戏里的回文玄机。他费尽心机,却半点参不透他。
  既然想不透,林迁索性也不想了。反正祝载圳也不必他明白,只须他听从。譬如今晚,他把他径直带到了人和路上的一家餐厅,这里靠近日本领事馆,来往的多是日本驻奉领事、军人和日侨。林迁进去便觉得浑身不自在,祝载圳看他一眼,道:"去楼上。"
  他语气淡淡的,暗中一只手却抚上他背,微微用了些力道——显是不容他质疑。
  他选中的位置正靠着落地窗,透过玻璃向外望去,半条街的繁华夜色都一览无余。他往窗外瞭了一眼,便问林迁:"想吃什么?喝什么汤?"
  自打那个雨夜之后,他再没玩过头次湘菜馆里的恶作剧,点菜都偏清淡口儿,几会下来林迁也不跟他客气,中意不中意的坦白说,祝载圳也渐渐摸透了他的口味癖好。孰知今晚这例行询问一落地,却给林迁硬邦邦挡了回来:"不必了——吃不下。"
  祝载圳抬眼看着他,停了一霎,便道:"吃不下就坐会儿。"他倒了杯茶,推到林迁跟前:"看看外头景儿。"
  说完便不再看他,转眼瞧着窗外。林迁几分疑惑地向外望去——华灯初上,街头人来车往,熙攘纷乱,看不出有什么特别景致。
  玻璃上浅浅反映着他的影像:神色专注,双眼凝视窗外街巷,只偶尔瞥一霎手表——他显然是在等着什么。
  一辆黑色道奇车缓缓驶来,停在街对面。前车门打开,身着日军军装的男子下车,毕恭毕敬地打开后侧车门。
  祝载圳蓦地站起来,走到林迁身后,一只手按上他肩头,下巴俯在他颈间。
  林迁吃了一惊,还未做出反应,就猛地听见窗外暴起几声枪响。
  厅中迸出几声女声尖叫。更多人是面面相觑,不知所措。按在他肩上的手骤然收紧了,耳边砸下低沉的一声:"走!"
  他尚在懵懂,便被祝载圳抓着一路冲出餐厅,直奔上车。街头已是一片混乱,几个日本兵拔出枪,正在沿街追击一个灰衣礼帽男子。
  祝载圳只低喝了句:"坐好!"便踩下油门,猛打方向盘避开惊乱人群,急速冲进街口的岔道。
  林迁惊魂甫定,往后望了一眼,正看见那个灰衣男子被击倒在地,路灯下黏血扑了一片。
  他转眼望着身边的祝载圳——陡峭的侧脸,仍是无动于衷的神色,仿佛外间天塌地陷,都和他毫不相干似的。
  可林迁却直觉到,今晚这出"刺秦",难保不是他一手炮制;而他还特意扯着他也来看——为的什么?
  "看什么?"一直专注开车的祝载圳忽然道。
  林迁心头一跳,忙转过头望向窗外,这才发现车已驶进城东的永宁道。这可不是回庆云社的路。
  林迁迟疑道:"祝旅长,走错了。"
  "没错。"祝载圳只顾开车,头也不转:"跟我回家。"
  林迁徒然一惊,默了片刻,道:"不行,我得回去。"祝载圳瞭他一眼,淡淡道:"你今晚得跟我回家。
  他语气神态根本不容他置辩,一切都是决定好了的。林迁才发觉今晚自己绝非看客,也是他这出好戏里的一折——他到底是要把他怎么办?
  容不得他多想。穿过两个街口,祝家大宅便缓缓推近眼前。祝载圳停下车子,伸手越过林迁打开车门,道:"下车。"
  林迁只定定注视着他,丝毫未动。
  正在僵持时候,忽然听见一个年轻女人的声音来到跟前,正低柔地抱怨:"……下午我才给李副官打了电话,教你早点儿回来,到底还是又拖到这钟点!"
  林迁转眼一看,昏夜里走出来两个绰约人影。说话的自然是祝瑾菡,跟在她后头的是个十七八岁的姑娘,林迁也是见过的,正是张学良的幼妹张怀曦。
  祝载圳斜斜看他一眼,自顾先下了车,对瑾菡道:"临时有点事儿,我给忘了。"瑾菡嗔道:"有事也不叫人来说一声,害得怀曦也陪我等了这半天。"一打眼看清车里还坐着个人,微微一怔。
  林迁只得硬着头皮下来,点头寒暄道:"祝小姐、张小姐好。"瑾菡勉强笑回道:"林先生,好久不见。"暗地却丢给祝载圳一记疑怪的眼风。一旁张怀曦抬眼看看祝载圳,轻轻叫了声"永泰哥。"眼角一转又溜了林迁一霎,便垂下头不说话了。
  一时四人都默了,气氛变得极是古怪,仿佛不留意打翻了七情六味瓶,各人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委实的难言难堪。祝载圳若无其事道:"都站这儿干什么?"说着不经意似的把林迁扯到自己旁边,自顾就往门里头。边走边对瑾菡道:"弄点吃的,饿了。"
  瑾菡挽起怀曦,也跟着他走,道:"混到这点钟才回来,以为你不饿呢。"说完忍住气,又道:"晚饭早上了桌了,就等着你呢。"祝载圳道:"从来也没非等我回来吃饭,今儿怎么想起来了?"瑾菡顿了顿,道:"今儿是你生日,我和怀曦专门等你回来庆生的。"

  第 17 章

  祝载圳一怔道:"我都忘了——往年也没折腾过,你怎么想起来一出是一出?"瑾菡望着他,低声道:"以前有老爷子在……现在你是一家之主了。"祝载圳默了默,望了眼堂上朱正骢遗像,转过头道:"不说了,去吃饭。"
  偏厅里一席桌面已备齐。水晶吊灯的光晕当头倾泻,壁台上还点着洋烛,映着屏上花杯中酒,依然一番辉煌。只是当日熙攘人群不在了,遍数眼前不过只有三个人——两个苦等他回来,一个却是他硬扯回来的。
  祝载圳自顾坐下,抬起杯就喝下多半杯红酒。瑾菡忙道:"这么急伤胃。菜也凉了,稍等会儿。"一壁打铃教佣人热菜下寿面,又吩咐打热手巾上来。林迁眼见她这般忙进忙出,分明在执行一个郑重仪式,便明白了这份温柔周到里的别样深意——虽是天降横祸,由繁盛转而寥落,但凡还有一个男人在,祝家的这口志气,这份威势便都得撑下去——也必然撑得下去。
  果然是一脉相承。一硬一柔,骨子里的这点倔强却别无二致。
  然而意外观礼到他人家族的内幕,林迁自知不得不说些什么了,便正色低声道:"事先不知今天是祝旅长的好日子,有失敬意。"明里客气,暗中却带了撇清的意思。谁知祝载圳转眼看定他,竟是千金一笑:"人来了就好。"
  林迁一时愣得答不出话。瑾菡停下盛汤的手,紧盯着他不说话。祝载圳却若无其事,扫了一眼桌子,问道:"还有别的菜没有?"瑾菡道:"没了。这不都是你平时喜欢的?"祝载圳道:"叫厨房再做两个清淡的,林老板吃不惯这些辛辣油腻。"
  这显是故意给人看的了。瑾菡默了一霎,只得忍耐道:"还炖着笋片乳鸽汤呢,一会儿寿面也得了。"瞥一眼身边张怀曦,又轻声说:"怀曦还在馥桂坊给你订了蛋糕,专程叫法国师傅做的,很是新鲜地道——这就切了尝尝?"祝载圳笑笑说:"谢谢怀曦了——不过还是留着你们尝吧,西洋鬼子的东西我向来吃不惯。"
  瑾菡忍不住叫了声:"哥!"下头的话却说不出口,只能暗中在桌下踢了他一脚。张怀曦坐在瑾菡身边,一直垂目不语不动,仿佛对这半晌好戏漠不关心,心里却似揭开了一鼎滚汤,满腔酸涩热气蒸腾着直扑上眼眶,生怕一个撑不住便当场溢出来。一时胸窝里的不是气,而是恨——恨自己太热络,太少志气,太没点自持身段,巴巴凑到跟前讨这难堪;偏还不知趣地留到现在,连这一身精心选置的妆扮也显得恁般扎眼可笑,教她的心思越发不能遮掩——这简直是丢人现眼了。
  她站起来,低着眼睛道:"不早了,永泰哥,瑾姐姐——林先生,你们慢用,先告辞了。"说完眼圈微红,飞快闪了祝载圳一眼,低声说:"生辰快乐。"便转身离席,径直往门外走了。瑾菡忙道:"天晚了,我送送你。"转脸狠狠刺了祝载圳一眼,起身去叫司机。祝载圳却坐在原地只看着,等瑾菡回来取大衣的功夫,才走上前叫住她:"你收拾下,今晚就在张家住了,过几天再回来。"
  瑾菡道:"大晚上的跑到人家去,这算什么?"祝载圳道:"大哥这几天去南京了,你正好去陪陪嫂子。"瑾菡盯着他半晌,冷笑道:"怎么,连我都嫌碍眼了?"见他一时不应声,竟不否认,当下心里更气,压低声音道:"头几天我就听见外头有些闲话,还怕给大嫂怀曦她们知道,今晚倒干脆把人领到家里来了!你是成心——"
  "我的事不用你管!"祝载圳打断她话,一字一句说:"你就给我老实听话,别的都不用操心。我让吴管家送你去,我不去接你,不准自己回来。"说完不再理她,转身叫吴管家上来,低声嘱咐了几句。瑾菡站在一边,气得脸色发白,最后也只得一顿脚随吴管家走了。
  一时间人去屋空。祝载圳重回到桌前坐下,抬手把剩下的半杯酒也咽了下去。身旁壁烛默默燃着,正将他的侧影投在林迁身上,促成一个水月镜花的拥抱。林迁在他的影子里默了一刻,便站起来道:"祝旅长,看来在下也该告辞了。"
  祝载圳抬眼望着他:"怎么,林老板不等着吃口我的寿面?"林迁凉笑道:"不敢。戏都散了,在下也该下场了。"
  到此刻他才算明白了他的用心:原来这一连串的故弄玄虚,竟是扯着自己唱一出借东风,好吹散那番消受不起的美人恩。豪门间藤缠蔓结的恩怨利害他一个唱戏的不清楚,更是不敢招惹;可这祝大少却偏强拉他趟这浑水,这刁钻心思真不知是可笑,还是可气了。
  然而暗中一转念,却又生出分意外的庆幸:既然只是拿他做幌子,想必不会……
  "林老板真是聪明人。只不过,"祝载圳也站起身来,身子慢慢移近了, "林老板唱了这么年戏,想必最知道假戏真做?"
  林迁心头微一凛:原来自己庆幸地太早了。脸上强撑着笑道:"行里有句话,叫'戏到极致是平常'。祝旅长,适可而止吧。"
  祝载圳"哦"了一声,点头道:"林老板的讲究还真多。记得头一次说话,就教训我'有胆子在戏台上杀人,不如为父报仇',再后来又说什么'想和你一块儿搭戏,只能扮回女人'。"他低头凑近林迁耳畔,口唇间热气直扑上来:"如今我该报的仇也报了,还想和林老板搭戏,可又不想扮女人——林老板再教教我,这可该怎么着?"
  林迁脸色变了,才想后退避开,身子就被他手臂勒住了。他一手扣住他腰背,一手缓缓按上他胸口,附耳低声道:"我要是非想教你做回女人,做我的女人,你说该怎么办?"
  林迁变色道:"祝旅长,可别强人所难。"祝载圳"嗤"的一笑,道:"我要是一开始就'强'人所难,林迁,你打量自己能幸免到今天?"捂在他心口的那只手抚上来,捉住他下巴,深黑的眼睛锁定他眼底,竟似要洞穿他心思一般,"老实说打第一回见你我就想——你说你还能脱得过?"
  他的脸直逼在眼前,目光炽烈,说话间口唇蹭过他的鼻梁,已是这样暧昧亲昵的姿势;可那口吻和心思都是疏离冰冷的——他居高临下地宣布对他的欲念,一厢情愿,却又志在必得,甚至连头几次放过都成了种恩典,现下要变本加厉,一一讨还。
  偏他又挣脱不了,反抗不了。祝载圳的唇角缓缓滑下他鼻梁,声色低沉,仿佛催眠:"迟早躲不了,别躲了。"
  林迁几分绝望地合上了眼睛。
  黑暗里那唇吻流了下来,落在他口唇上,先是浅尝辄止地摩蹭,舌尖缓缓在他唇齿间撩动,轻得像风散云丝似的。这意外的温情反更教人心惊,却又生出股隐秘的□,林迁不由牙关微启,他便乘隙而入,深深潜探进去,缠着他的舌搅动厮磨,翻覆不休。
  他的手臂随着这个吻的深入也一并地收紧,手指紧扣在他的背上,隔着单薄春衣摩挲揉拧他的身体。林迁一只手搁在紧贴的两道身子中间,往外推了推,却被他一把抓住,按在他衣领上:"是你自己来,还是?"
  林迁心头一颤,那晚屈辱□又浮上眼前。他呆了一霎,便抬起双手摸上扣子,微微发着抖。
  解了几次,指头间的盘扣却似一团乱麻,越绞越紧。
  祝载圳看了一刻,忽然捉住他手臂,一把拧在身后。林迁不提防间,低呼一声,胸口不由自主地挺向前,他却俯下头去,猛地咬住了他领扣。
  湖绸浸上口唾,越发沉涩黏连;他牙关紧咬,一分分厮磨着把盘扣解开,长衫襟口已湿了一小块,伴着他的呼吸打在林迁胸口,炽热灼人。

  第 19 章

  林迁回到庆云社已是次日的午后。他让祝载圳把车停在远处的巷口,祝载圳只看他一眼,自顾自地一直开到戏楼对面的街上才停下。
  正是人间四月天。午后暖阳慵懒,街头人行熙熙。林迁下了车,脚步再次落在踏实的地面,反而有种做梦似的虚浮不实感。
  只有身上隐秘的疼痛固执提示着,自昨晚到现在,绝非一场虚幻迷梦。
  祝载圳坐在车里,看着他缓缓没入人群,想是疼痛的缘故,步伐凝滞缓慢,脊背却挺得笔直,仿佛专程撑给他看。
  他默然看了一霎,便下了车,两步赶了上去。一伸手揽住他肩头。
  林迁挣了挣。祝载圳收紧手臂,低声道:"别动。"
  林迁就真不动了。倒不是顺从,街头人来人往,两个男人勾肩搭背倒是寻常,可要是拉扯起来,真太过难看。
  所幸走了几步就进了庆云社后院的侧梯。一闪进昏暗的通道,他便重重甩开了祝载圳的手。
  甬道狭窄,两人脸对脸站着。在半明半暗的光线里四目相对,连呼吸也缠在一处。
  祝载圳抬手抚上他额角,顺着脸颊缓缓划下,最后落在赤露的颈子上——他自己的衣服经了昨晚一气折腾,自然是不能见人了;眼下只能穿着祝载圳的便装。他身材比林迁高了不少,烟灰色的西式衬衣罩在身上有点大,领口露出整片脖颈,喉结上痕迹狼藉——是给他生咬出来的。
  他拉了拉衬衣领口,微低下头,慢慢地给他系上最上头的扣子。口中低声说:"晚上别上戏了。到时过来接你。"
  林迁道:"祝旅长,除了陪你做戏,这边儿的戏我该唱还是得唱。"语气平常,话语却颇冷硬。
  祝载圳手停在他颈间,抬眼望着他:"你还能在台上撑得住一出?"
  怎么撑不住?这辈子最难熬的一出戏他都撑住了。现下依然好好在那人跟前站着,输戏不输场。
  "别逞能。"祝载圳沉沉地瞭他一眼,一语道破他心计:"听我的,少受罪。"
  明明是自己巧取豪夺,说来却仿佛都是对方的错。仿佛招惹上他,都是他自讨苦吃。
  真不知这是可笑,还是可恨了。
  然而却足证他对他的态度:顺从时,未必没有温存;不顺从时,便给些罪受。还要让他清楚知道,这是你自讨苦吃。他是将老林子猎人熬海东青的那一套搬到他身上,势必要磨去他骨子里的倔强,训成他手底下服帖的宠物——或说是玩物。
  昨晚还在忐忑这人要拿自己怎么办。如今林迁是清清楚楚地知道了。
  他默了默,便冷笑道:"祝旅长就那么拿得住?"他压低声音,却字字清晰道:"如果我去告诉日本人……"
  这戏文说得格外生涩。他可从没要挟过谁,倒还是跟祝载圳学的。何妨以彼之道,还治彼身。
  "你不会。你就去说了也不能怎么样。再说……"祝载圳见他这形容竟是真笑了,凑近他耳畔,低道:"天底下有几个去出首自己男人的?"
  林迁蓦地转头,和他冷冷对视着。祝载圳扳过他脸颊,低头重重吻了下去。
  楼梯上忽然传来"咣当"一响。林迁悚然一惊,猛地推开他。
  晦暗的光线里,一个人影呆呆站在楼梯拐角处。
  是楚流云。
  林迁不知自己一个人在楼梯下站了多久,才木然一步步顺阶而上,又停在阁楼房前,靠着门槛半晌不动。
  门是虚掩着的,只遮着薄薄一道月白棉布帘子。微风一起便见帘角翕动,他却怎么也没力气揭开。
  直到门里头猛地传来"噼啪"几声急响,夹着些许闷在喉咙里的粗喘。他才像是被什么抽了一下似的,一抬手撩开帘子踏进屋里。
  楚流云半敞着长衫襟口,袖管卷上一半,手里攥着把两指宽的竹板条,没头没脑地照着徒弟叶青身上抽过去。叶青俯身趴在长凳上,身子绷得直挺挺的,手指死死抠着凳子,竹板每抽过一下,脊背便是一抖,却咬紧了牙关,一声不敢出。
  "快停下!"林迁两步上去拉住楚流云,一把夺过他手里竹板:"这么着要把人打坏了!"
  楚流云嘶声喊了句:"不用你管!"便用力挣开他,又要上前赤手接着打。林迁忙伸臂把他紧紧勒住,一壁对叶青喝道:"还愣什么?快走!"
  叶青感激地望他一眼,咬牙爬起来走了。楚流云却极度暴躁地困在他怀里又挣又打,反手一掌重重砸在他脸上:"放开,你放开!——别碰我!"
  林迁头脑一懵,踉跄后退两步,后腰正磕在桌角上,登时带得那处也一阵撕裂的疼。他脸色蓦地发白,只能放开手,扶着桌子慢慢坐下:"别闹了,流云……别闹了。"
  楚流云转过身,目光定定地盯着他,胸口剧烈起伏着。
  林迁缓了口气,望着他低声说:"你就是对我有气,就是恨我……也不能糟蹋别人。"
  "糟蹋别人?"楚流云凄冷地笑了一声:"我这是糟蹋别人,还是在糟蹋自己?——可你呢?师哥,你自己呢?!"他逼近半步,一手指着他,厉声道:"看看你这模样!你可不是在糟蹋自己?"
  林迁闭上眼睛,连嘴唇都白了。楚流云见此心底更是痛恨,不依不饶续道:"……当日谁和我说的,说我们这样的人,自个儿得对得住自个儿——师哥,你和我说,难道你这都是骗我的?!"
  林迁摇摇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楚流云呆呆看着他,忽然扑上去半跪在他身前,手抚着他膝头,双眼祈求地凝望着他:"师哥,师哥!你跟我说,是不是他逼你的?都是他逼你的吧?"
  林迁仍是不说话,只是伸手抚上他肩,眼神微微打着颤。
  楚流云的眼泪直掉下来。他一把握住林迁的手,紧紧攥着:"那我们走!离了奉天,离了这东三省,他还能怎么着?北平,天津,上海……到哪里不能唱?"
  走?他不是没想过。可当日再北平就是为了躲个帮会头子,才仓惶回到奉天,到底还是撞见了吴志南和祝载圳。现如今若再躲,又该躲到哪里去?
  生逢乱世,天下虽大,到哪里都脱不过命定一劫。
  经过这一番,他是彻底的灰了心了。
  楚流云还是哀哀求着:"师哥,我们走吧……你说句话呀!"
  林迁望着他,到底是开了口:"谁说是他逼的?"他唇角颤抖,竭力地微微笑着:"我是自己愿意的。我——我喜欢他。"
  楚流云怔住了:"你说什么?"他像是不认识似的犹疑地打量着眼前人,才发现他真是生疏了——他穿着全然陌生的衣服,浑身散发着全然陌生的气息。这些都是他所不认识的,他却知道这都是那个人的。
  只是隔了一夜。他是真快要不认识这个人了。
  "师哥……"
  林迁却依然低声重复着,似是务必要让他相信:"……我是真喜欢他。"
  每个字都咬得笃实,心里却越觉得发虚。他从没想过有一天,也须对楚流云做戏。
  世间最难过的,原来无非假戏真做。若能骗过了他,他就不会替自己难受。甚至若能骗过自己,便更是解脱了。

  第 20 章

  原本只是想欺人自欺,孰不知这一来却是将自己逼上了绝路。当晚祝载圳再来找他时,林迁就连推脱也不能——前有祝载圳,后有楚流云,他必须得"情愿"。
  他只能佯作无视楚流云绝望又痛忿的眼神,默默地上了祝载圳的车。
  然而临出巷口时,依然听见楚流云在身后喊了一声:"师哥!"
  林迁转眼望着车窗外,到底是没回头。祝载圳从前视镜里瞭他一眼,什么也没说。
  这回他倒没再带着他到处乱逛,径直回了祝宅。两人在偏厅里吃了过饭,祝载圳便起身对林迁道:"跟我上楼。"
  林迁眉头微一皱,抬眼看着他,没动,也没说话。
  "跟我上去。"祝载圳重复道。往他眼底扫了一眼,似笑非笑道:"还是,你愿意在这儿?"
  他只能跟着他走。甫一踏进房门,林迁算是松了一口气,原来不过是一间书房。然而打眼就看见红木书案前那块黄底青花的地毯上,隐约有块暗紫的干涸血迹,他的脸色便变了——原来就是在这里。昨晚太慌乱了,他就没记得,或者是根本不想记得。
  祝载圳瞥见他神色乍变,便猜知了他心思。一时不知怎的,心里蓦地有些软,便放缓声气道:"我有点事儿,你在这儿待会。你……"
  他看看林迁,没再说下去,只是示意他坐到书桌对面的沙发上,便自顾自地忙事了。其实原本还想说,你一个人待着不安全,万一有事我顾应不来。转念却觉得这态度低得近乎讨好,便决定咽下不说了。
  他不认为自己需要对林迁讨好或者致歉,倒不是因为他曾市惠于他,怎么讨还都是应当。虽然他也承认,是自己把他硬卷进这场是非危险中,却并不觉得如何歉意。似乎他在哪儿,面对着什么,他就得在哪儿,跟他一同祸福。这想法十足的没道理,可不知缘故的,他只觉得这般是天经地义。
  就像昨晚他那般坦白地说,初次见他就动了那种心思。命里注定躲不过的,就别躲。在他看,这也是天经地义。
  林迁自是看不到他这些用心。他坐在他对面,望着地毯上那块残迹,旧景重现,种种不堪又历历浮上眼前。他不愿再回顾下去,转眼望向一旁的侧墙。那壁书架的最上一格摆着几张照片。中间一张是祝正骢的长刀戎装像,左边紧挨的一张大照想是全家照,祝帅与个盛装女人正襟危坐,周围拥簇着几个儿女,最小的男孩面庞轮廓深刻,和别人气象迥异,自是祝载圳无疑了。他与年幼的祝瑾菡被挨在最边儿上,想是为显示嫡庶之别,高低之分。
  然而天意弄人。金尊玉贵的早做烟消云散,旁枝野草却到底克承正统。就像天差地别的两个人,却偏生纠缠一处——人生几时如此荒唐。
  林迁目光一转,又一张照片落进眼底。那是一帧三寸见方的小照,之所以显眼只是因它的异国风情。面容秀美的白种少女,衣饰华贵,笑容恬静,幽深的眸子宛如密林古井——是那样陌生又熟悉的轮廓与神色。
  "看什么?"他正瞧得出神,一直沉默的祝载圳却突然开了口。林迁怔了怔,心里隐约猜到了些,便掩饰道:"没什么。"
  祝载圳看了看他,便走过来,拿起那帧小相:"这是她逃亡中国前的像,十五六岁。"他拿在手里看了一霎,便又轻轻放了回去,平淡的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她死时二十三岁,我五岁。"
  五岁。林迁不觉又向大照片中的那个男孩看了眼。自己丧母那年是七岁,至今已记不得母亲的模样了,他甚或连一张怀念的照片也没留下。若有这样一帧像,至少可以提示自己莫要淡忘,至少,在这样的夜晚,心里不会如此孤独空荡。
  然而林迁依然是一厢情愿地误解祝载圳了。这桢像与其说是儿子对母亲的感念,不若说是对自己地位的肯定:她生下了祝正骢仅存的儿子,便有资格列位在此。他并不曾如何深刻地追思过她,认为她的逝去是自己人生中惨痛的损失——对于这个至死也不肯多看自己一眼的母亲,他相信即便她活下来,也未必会多关心自己的遭遇。
  因此尽管是母亲,她却是于他最无情的一个人。军人不会凭空射'出子弹。他也不会轻易付出没回应的感情——即便是对自己的母亲。
  如同感情必要一个回复,祝载圳行事也不会轻视于后果。此刻他正对着手中那份《中央日报》出神:首版满满当当都是中央政府第二号人物、陆海空军副司令张学良的南京之行。作为中原大战功臣去参加国民会议的张少帅,此次在南京受到了至高标准的礼遇款待,不但会见蒋主席等一干中央政府要员,与南方、中南、盐业等四大银行商谈来东北投资实业,还多次接受采访、发表公开演讲,表示将全力支持中国在南京政府下的"统一、和平"。
  报头文章自然是一片繁荣雍睦,祝载圳却从中看出另外深意:张少帅如此频繁地会见政要、表明态度,无非是要尽快撤回十万东北军,巩固东北的自治地位,争取南京政府在防范日本的问题上对自己的支持。而大力促兴实业,根本目的也无非是着落在日本身上:日俄战争后,那条由长春至哈尔滨的南满铁路,便成了日本军部在东北攫取财富、扩张势力的大动脉。张学良便也开始在南满沿线新建铁路设施,兴办实业,为的便是将其架空——如此文火慢熬,步步为营,逐渐逼退耗尽日本军部在东北的利益,张少帅实已是苦心用尽。
  可惜,祝载圳心说,已不会再有足够的时间了。从刺杀祝正骢开始,一连串的挑衅越演越烈,日本军部显然已决心一战,现下不过是在做最后的准备,等待最佳的时机。因此他才要抢在这之前下手,除掉密令暗杀祝正骢的强硬主战派松本。这或许成为又一个挑衅的借口,要么反能延迟开战的时间。
  然而,或早或迟,那一日都不会远了。
  他等待着日本军部的反应。也等待着张学良得知后的反应。
  壁角立钟忽而叮啷轻响。不觉已经午夜了。
  他抬头向对面沙发上一看,林迁竟是睡了。
  他轻轻走过去,手撑在椅臂上,欺近了打量着身下的人。他眉头微蹙,半侧的脸给蓝莹灯光一影,白得单薄黯淡;双臂交握搁在胸前,犹自保持着戒备防范的姿势。
  睡得这般不安心,却依然是睡了。想是真疲惫到极处了。
  他额上一缕头发散下来,堪堪垂在眼睫上,随着祝载圳的呼吸微微颤动。他静静看了一霎,忍不住伸手给他撩开,谁知才一碰他便醒了,蓦地睁开双眼正对着他:"……你干什么?"
  祝载圳默了默,道:"去洗洗,上了药再安生睡。"说着手便搁在他肩上。林迁皱眉道;"不用,我……"祝载圳没等他说完,手掌往下一滑,作势就要把他拦腰抱起来:"你是自己去呢,还是我抱着去?"
  水雾弥散。祝载圳站在半开的浴室玻璃门前,吸着烟看着那个笼在迷离白雾里的背影。
  修长清削的身材,肩背线条流畅而柔韧,带着戏子艺人所特有的挺拔优雅,却怎么看都还是男子的身体,全无阴柔姣媚之气。
  然而偏就是这具身体,这个人,乍见便引起了他从未有过的凶烈欲念。男女情事上他并不乏经历,平日里和欢场女子逢景做戏,他偏爱的也都是成熟丰丽,女人风韵十足的那类,和眼前这个大相迳庭。这种反常的吸引教他惊疑之余,越发欲罢不能,就像初见时那张涂满油彩的脸,就像眼前这团裹在迷雾里的身体,只因云遮雾绕,反更教人非揭开庐山真容不可。
  他弹掉手中的烟,推门走了进去。
  水声正响。林迁背对着他,一动不动立在莲蓬下,似是心有所思,连他走来身后也没察觉。祝载圳此时几乎贴上他的背,看着淋漓水流从他颈间滑下,掠过肩头腰背,飞溅延绵到自己身上,仿佛在两人之间严织起一张纠缠的网。
  他的目光也随着那水流,从他肩头一路划落,顺着脊背向下走。
  他忽而伸手抚上他的后腰:"——怎么弄的?"
  林迁骤然一惊,蓦地转过身来。脚下一滑几乎摔倒,幸亏给他一把抱住了。祝载圳双臂紧紧搂住他,一只手掌按在他腰部的青淤上:"这怎么回事儿——谁弄的?"
  他身上的军制衬衣已是透湿,紧紧贴伏在胸前,自己却是赤身贴肉地给他箍在怀里。一股热力在紧贴的身体间蔓延游走,不知是来自当头淋下的水,还是来自对面的人。
  林迁僵了一霎,怒道:"放开!"伸手用力向外一推。他略一后退,跟着便又直逼上来,一手勒住他背,一手按在他颈后,低头重重吻落下来。
  水流当头浇下。林迁被他扳得脸颊微仰,水呛入鼻,忍不住张口喘息。他的唇舌便趁机而入,夹着汹汹热水灌了满口,滚炽的温度沿着喉舌直呛进肺腑。犹如溺水也似,林迁在这唇吻下近乎窒息地咳呛着,双手却深深嵌进他的臂膀,如同抓住唯一的救命稻草。
  "林迁,你记着,"他终于放开他,也是微微喘呛着,"跟着我,就都是我的。"
  林迁反手推开他,冷冷望着。
  林迁反手推开他,冷冷望着。
  他一把扯开透湿的衬衣,脱下甩到地上,捏住对面人腰侧往后一推,林迁踉跄退后两步,后背便触上墙壁。
  他堵住他,继续吻着,手臂环在他腰上,隔绝了身后湿冷的墙。他按着他的肩,慢慢压下他的身子,两人便纠缠着躺倒在湿滑的地板上。
  身下的大理石是冷硬的,飞溅而下的水却是温热的,带着柔韧的力度,一如那人施下的触摸拥吻,密雨般撩拨叩击自己的身体。
  隐秘在身体深处的欲念像暗夜里的飞蛾,寻着透隙而入的光热延绵投来,违心悖志,依然殒身不恤。
  林迁紧闭上眼。不知是不能直面他,还是不敢正视此时的自己。
  祝载圳压服他半边身子,俯首在他颈间,牙关噬咬着微突的喉结,一手狠狠捻着他乳首抠挖揉搓,一手却按在腰下,握住了他。
  仿佛一场漫长又严酷的刑。他手指拂过囊袋,撕掠过濡湿的毛发,合掌揉捏着他,从根部到顶端,拇指搓过细润的孔口,由轻而重,自缓而急。他看着他紧蹙着眉,脸色由苍白而潮红,感受着他的身体随着自己的动作开始硬绷,发烫,微微饱胀发颤,就像自己手中紧握的男'具。
  林迁只觉他的手像攥着一簇火,将自己周身的血都炽烤成了沸腾的熔浆,在血脉间奔涌流窜,却始终寻不见那个出口,呼啸席卷着都冲向心头,逼得他直要发疯发狂。他伸手抓住祝载圳的肩膀,指头深深掐进他肌肉,喉中颤抖着:"别……别,你放开……"
  "睁开眼,看着我。"他冷冷道,"林迁,说,你是在跟谁。"
  林迁睁眼看了他一霎,便又紧闭上,把头转向另一侧。他的胸膛剧烈起伏着,心口那道红色跃动如心脏,水流滑下,仿佛肉绽血淌。
  祝载圳猛地俯身含住了它,深深吸吮舔舐,恨不能探舌进去,吞噬他心脏。他的手更加收紧,急促又凝重地揉搓撩拨着那道洪潮,指腹却死死堵住堤口。
  炽热的潮水跌荡盘旋,在血肉中掀动起滔天巨浪,似要将骨骼肺腑都烧沸。林迁周身剧烈发着抖,终于颤声道:"……跟,跟你……"
  他张口重重咬住他乳首。手上急促搓弄了几下,指间放松了禁制。
  林迁喉中低促的一声,身体颤抖着,被堵截的欲念化作一股洪潮,决堤喷涌而出。又被潺潺流水冲走,了无痕迹。
  周身的力气似乎也随这潮水呼啸而去了。他闭着双眼,萎顿地放开身体,微微喘息着。
  俯在他身上的祝载圳忽而半抬起身,侧转过他,一手扯开腰间扣带。早已贲张挺胀的那处便抵在他紧合的双股间。
  林迁肩头微微颤了一下。昨晚的惨痛记忆犹新,伤痕犹在。
  然而预计中的痛苦却最终没有来。他只是深埋在自己的腿股间,重重地抽蹭厮磨。
  温热水流依然哗然流下。身后的潮动亦不知何时止息。
  夜色沉静如水。几缕凄清月色从丝绒窗帘的缝隙间投进来,像一只偷窥的眼,只落在身边这人熟睡的脸上。
  浓黑的眉睫,鼻锋挺峭如刀刻。眉间唇边神色却难得的平和,看来温默无害。
  不知是因身心疲累到极处,还是因为身边躺的这个人,林迁脑中像潜着一只不安的幼兽,始终警醒着不能入睡。
  黑暗中忽然传来扑挞一响,似有什么砸落在地。
  祝载圳蓦地翻身坐起,一手迅敏地掏出枕下的枪,一手紧紧捉住身边人的胳膊。
  他持枪对着门口,眼睛在昏暗中闪着几星冷光。
  一片寂静。少顷,才听见楼上传来几声压抑的女人哭叫声。
  他把枪丢回枕边。重重躺下来,翻身伸臂抱住林迁,低声道:"没事了,睡觉。"

  第 21 章

  一连数日,林迁皆是白天留在庆云社,晚间便随祝载圳回去过夜。后者极有耐性地车接车往,于人前全然不掩行迹,俨然是副情投意浓的姿态,私下却冷僵依然。每晚周而复始地见面、吃饭、同床而睡,沉默像灌注在二人之间的水银,沉甸甸的,无缝不入。林迁先是如履薄冰,渐渐便是枯燥疑惑,换位度之,实在看不出他的乐趣所在——除了半强制地让他用药,他甚至也没再碰过他;却偏要他寸步不离,就像他每夜压在枕下的那把勃朗宁。
  这个疑问教人不安。然而转念一想,却未必不是好事:无趣自然生腻,何况自己于他不但无趣,还是无用——真戏假戏,都演罢了,他可比不得他手里一把枪。
  直过了快一个礼拜,祝载圳仍是一大早把人送到了戏班门口。停下车低头打火,一边道:"今晚上有事,不过来了。"
  这话落在林迁耳中无疑赦令。他低垂着眼,眉峰一动,抬头却正见祝载圳目光扫过来,直望进他眼底。
  "心里松快了?"他似笑非笑道。
  他手臂搭在座椅上,身子慢慢倾过来,近得几乎一个拥抱。林迁不觉往外微微一避,祝载圳便停住了:"盼着我腻味了?"他一手伸进他衣裳里,俯头凑近耳边低道:"……怕还早呢。"
  林迁心底一凉,连他手底的动作也不觉了:那半年的卖身契想必正是他依自己兴致定的,离到期委实还早。
  正在出神时候,他已放开手,打开了他身边的车门。林迁犹自懵懂地下了车,抬眼正看见站在旁边朝车里奉陪笑脸的赵玉才。
  祝载圳眼底也浮着一点笑意,却是全落在林迁脸上,淡薄地几难分辨。
  一热一冷的两个笑,交替在林迁眼前晃着,教他霎时认清了自身处境:不该恨他使强霸着,反该是自己求着——就如那出"游龙戏凤",尊者所施是恩不是辱,哪有自己这般不识抬举,盼着他厌烦的份儿?
  这念头像扎进手心里的一根尖细倒刺,隐秘地不留痕迹,撩惹着一丝丝刁钻的闷疼。
  另一根刺却来自楚流云。这几日下来,林迁给祝载圳缠得不能上台,自是没了戏里的郎情妾意;台下撞了面,他眼里也像是再没林迁这个人似的,空着一张脸,错身而去。
  "——流云!"
  林迁忍不住叫住他,声音微微打着颤。
  他回过头,目光濛然掠过他期待的眼,错过他肩头,便空落落掉在地上。
  原来自己的善意欺骗,未能解脱他的难过,反教他对自己彻底失了望——他分明是瞧不起他了。林迁顿觉无地自容。
  他并不知,此时的楚流云虽是眼底看不得他,心里却越发一刻也离不了他。每晚见林迁随祝载圳走了,整个人如同掉进个阴冷死寂的黑窟,心头却油煎似的想着此刻他与那人的种种,一夜夜熬下来,到底是意冷心灰。
  然而二十年水滴石穿的情分,正似燕草离离满原,东风一缕便难免死灰复燃。听他这般叫了自己一声,又见了他满眼压抑的痛愧,楚流云冷硬到极处的心,正像冻僵的手乍一煨上热火,顿觉针刺般的疼。接着几天下来,再没见祝载圳来找他,这刺痛便褪去了,缓缓浮上层酸楚的暖意与期望。
  他以为一切就这么过去了。噩梦一场,戏完人散,又剩了林迁和他两个。想着近来对林迁的冷待,后知后觉地追悔忐忑起来。到了这日晚上唱罢了戏,总算寻着个搭话的由头,忙揪住推到林迁跟前:"程大少不是说想正经学一出?难得我师哥今晚有空。"
  那由头不是别人,正是近来也常常过来戏园子的程云逸。楚流云称他"大少",其实他父亲是渣打银行驻派奉天的经理,家境殷富,却初来乍到,并非老资格的豪门望族。这程大少才不过二十三四岁,正在东北大学念书,一派的新式作风,却极爱听戏,隔三岔五便来庆云社,专看林迁和楚流云的场。唱戏的再红也全赖人捧,对票友自是不能不敷衍;偏这程逸云生性又极是温存体帖,一来二去,便和楚流云厮混熟稔,还缠着林迁非要拜师学戏,早晚和楚流云对手唱折子《牡丹亭》。对此林迁只能笑而却之:"这可不敢,程大少就算真要下海,我和流云也只有捧场的份儿,别的哪里敢当。"
  现下林迁自然不会再推脱了。他一见二人形色,便猜知楚流云的心思,忙起身笑道:"好,好——不,'拜师'二字却是当不起,程公子想唱哪段,在下奉陪切磋就是了。"
  这口吻神色间显是有分迫切的讨好。楚流云默默看他一眼,胸窝里便泛上股酸热。程云逸不知就里,见难得打动林迁松口,谦逊了两句,便真的起势开腔,一板一眼来了段"西厢":
  ……对着盏碧荧荧短檠灯,倚着扇冷清清旧帏屏。灯儿又不明,梦儿又不成。……枕头儿上孤零,被窝儿里寂静。你便是铁石人,铁石人也动情。
  这是林迁很拿手的一段,程云逸刻意仿着他,唱得却并不算好,声气浮散,韵节生硬。但此时此境,听着这极熟的词曲被别个吟唱得如此荒疏,倒真有种"戏到熟极三分生"之感——眼前便是自幼最熟悉亲近的人,此刻却陌生得可怕,真不知该怎么叫他知道自己……千般思量,万种衷肠,全都无从谈起。
  在楚流云面前,林迁原是从不肯自以为委屈的。他始终以为一切都是该当:他比他大,他得照顾他。
  这般一想,又觉得什么也不能说了。
  程云逸一曲唱罢,三人间竟一时都静了。楚流云省过神儿来,忙笑道:"学得可真像,要是蒙上眼只听声儿,我都快辨不出了。"程云逸笑道:"流云就会消遣我,林老板指定在心里笑话呢。"林迁忙顺情儿道:"流云说得是,可把我也惊着了,真是唱得好,程大少天资过人。"程云逸听他这么说,更是高兴,又说:"这句可学不像林老板,您还得指点指点——"
  他有点得意忘形,一壁嘴里吟着,一壁台步踱到林迁跟前,眉目间情思流转:"'你便是铁石人,铁石人也动情'……"
  他最后一个"情"甫一落地,林迁还未来得及"指点",就听得门侧掉进来一声凉笑:"这点钟了,前头戏散了,后头接着唱?"
  门帘子一掀,一个人影就挟着段郁沉沉的夜色踏了进来,正是祝载圳无疑了。
  林迁蓦地站起身来。方才他坐着,程云逸站在自己身前,又是那般的姿态神色,教人看来未免有些暧昧。他这点忐忑程云逸哪里能知,转眼见祝载圳进来,愣了愣,便寒暄道:"原来是祝旅长,真久违了。"
  原来程父商场上讨生活,未免逢迎权贵;这几年张学良不断捐资兴扩建东北大学,程父也凑了一份子,几次场面来往,程云逸随父亲见过张祝二人几回。他满头脑的新思想,又不似程父的辛苦算计,骨子里对这一班"顽旧势力"颇不以为然。说来祝载圳和他年纪仿佛,他看这祝旅长却像是块霉腐的棺材板儿,口气不觉带出轻慢:"想不到祝旅长也爱听戏。"
  "行伍粗人,比不上程公子雅兴。"祝载圳点点头,摘下军帽丢在林迁手边的桌上,"看不懂戏,专看人。"
  程云逸一时怔了,这话若再听不出来,那可就是傻子了。眼见祝载圳目光越过自己投向林迁,直盯盯的毫不避讳;再一品砸话里深意,脸上便腾地着了一团火。正在尴尬时候,赵玉才天降救兵似的撞进门,端着一脸惊喜逢迎道:"呦,今晚可真是贵人多临门,祝旅长来了,程大少也还在!在下做东,教他们备点宵夜,两位爷加上我们角儿一起聊聊?"程云逸忙道:"不必,不必——天太晚了,该告辞了。"看祝载圳一眼,局促道:"祝旅长,再会了。"
  祝载圳只是一笑。赵玉才忙就势笑道:"那好,下回,等下回。流云,还不送送程大少?"楚流云此时哪儿挪得动步,任凭赵玉才杀鸡抹脖子地使眼色,只杵在原地,两眼直盯着林迁。赵玉才一发急,上手扯了他就往外拖着走,一壁赔笑道:"怠慢,怠慢。祝旅长先坐会儿,我跟流云送程大少出去。"
  这显然是"请便无扰"的意思。林迁只觉心头被蛰了一下,一动不动呆在原地。祝载圳瞭他一眼,径直走到他身前坐下,端起那只紫砂壶喝了口冷茶,才抬眼看着他:"几天没见,看来林老板心情不错。"林迁怔了一霎,不着头脑道:"是程大少要学戏……不过都是玩笑话。"
  祝载圳"哦"了声,不咸不淡道:"原来你最爱教人学戏,我倒一直不知道。"他此时就坐在林迁方才坐的椅上,膝头正顶着林迁的腿,这时手一伸便抚了上来,从长衫的摆缝里探了进去:"看你做人先生这么高兴……不如改天也教教我?"
  仿佛衣中钻进一条蛇,林迁浑身一僵,隔着衣服按住他手:"你别,别误会……"祝载圳挑眉道:"林老板什么意思?——别误会什么?"那只手仍不管不顾地游闯,沿着腰线缓缓抚到胸口,拇指轻轻揉捏着棉纱衬褂下的微凸:"你倒给我说说,我都误会什么了?"
  林迁哪还能与他打这个糊涂官司,见他手下越来越没分寸,情知这一遭儿是脱不过,慌忙一把攥住他手臂:"不行,不能在这儿!"楚流云和赵玉才的脸色如符咒似的从眼前划过,魇得他心跳头疼,只能咬牙低声道:"我跟你走……去你那儿。"
  "这回倒自愿跟我走了?可你跟我走,是要干什么去?"祝载圳双眼却锁定他的脸,手上却蓦地滑进他腰下衣内:"难得林老板有兴致,可不巧我家大小姐回去了……你说倒怎么办?"
  他温热的掌心直贴在股间,一寸寸逼近他的要害,好整以暇地,却分明不容他有任何抵御。林迁霎时明白了他的用意:他就是要在这里,在这些熟知自己的人跟前,彻底宣示他对自己的占领——这是连最后一分余地都不肯给他留下了。

  第 22 章

  他僵缓地放开紧攥的手。祝载圳低促地笑笑,抽出手一把将他拽进怀里:"只能委屈林老板,将就一回了。"他用膝盖顶开他的腿,教他面向自己坐在腿上,长衫的前襟被撩开,他的手抚上他的裤扣。
  林迁默默合上了眼睛。那只侵犯的手褪下他的衣裤,掠过小腹,缓缓覆上了那处。先是揉捏了几霎尚还软垂的男具,便更深进去,掌心包裹着微凉的囊袋,修长的手指探到后头,绕着圈轻轻点叩着:"……好了么?"
  林迁闭目不答,呼吸变得有点粗。祝载圳凝目看着他神色,那只手又回到前面,把他牢牢困在掌中,指腹掠过每处血肉纹路,柔缓又固执地逡巡揉搓,未几又教他苏醒挺胀起来。
  "怎么才摸了两把,就湿得跟个女人似的?"他指尖刻意撩拨着他顶端,将孔口溢出的清液缓缓揉满整个饱满的前头:"做我女人的滋味不好么?老一副不情愿的样儿,是给谁看?"
  他语气难得的温存,话意却也是少见的刁钻。方才的确是不痛快了,却并非是真以为他和那个程云逸有什么——他确信林迁没这心思和胆色。何况就真有勾当,也不能当着楚流云。他这不痛快只是因为林迁气色态度:只须离了他,任凭和谁都是温颜笑语;可只要一见了自己,他就成了根木头,成了个纸人,成了块捂不化敲不开的冰疙瘩。
  就像那个雨夜,他做了与他缠绵的绮梦,心里揣着一簇火似的跑来找他;可那双原本流淌着温存春水的眼,一碰到他就冻住了。
  在他手里,也只是他手里,情意缠绵的林仙郎是凉的,是死的。这教他不满意,更不满足。
  林迁周身微微发着抖,半是因为他话语的羞辱,半是因为他手下的撩动。长年握枪的手格外坚实有力,指腹起着滑韧的薄茧,辗转摩挲在敏感饱胀的器官肌肤上,仿佛夜风掠过海面,在潮水深处搅起了隐秘的漩涡。他咬牙绷紧了身体,双手死死攥住椅壁,想强硬抵御这邪欲潮涌的侵蚀。孰知蓦地一击闪电钻进身体,他忍不住"呃"的一声叫了出来。
  祝载圳呼吸也是一顿。中指只扣进去一半,指腹被软热的肉身吮裹着,指节却正被紧绷的入口卡死了。他忍了一霎,另只手抚上来从后头搂住他,拍了拍他腰低声道:"松开点儿……不然待会儿更难受。"
  林迁紧皱眉头,看他一眼,竟真依言竭力放松了身子。他就势缓缓探了进去,在一团温软紧实里逡巡摸索,细细感知每寸所在。这是第一次如此细致地探索他的身体,宛如拂试到手的新枪,好奇,兴奋,又占有欲十足。他着迷地望着近在眉睫的那双眼,随着他手指的细微动作,渐渐失了冰冷清净,变得迷离而空濛,望去好像水雾弥漫的沼泽。
  他的手指似乎触上了什么。林迁腰背蓦地一软,身后却死死绞紧了他。祝载圳守定那点方寸,轻缓又固执地揉捻摩挲起来。
  林迁撑在椅臂上的手臂猛地发虚,身子就滑了下去,幸被抚在腰上的手臂紧紧扣住了。他喉中压抑着低沉几声,眼中的雾都凝成了水。
  祝载圳手上停了一霎,便急促□了两下,骤然抽出手来。他一手扶住林迁的身子,略向后退了退;一手两下扯脱皮带扣,拉开长裤,早已挺立贲张的欲念便剥落在两人之间。
  林迁默默别转了头。祝载圳伸手在桌上摸了几把,急切间抓到一手腻滑,便挖了一把径直抹到自己□上——竟是胭脂。浓艳的,血一般凄红的胭脂。
  他双手握住林迁的腰,按着他对准自己慢慢坐了下去。胀得发疼的男具缓慢地挤进□软热的肉身,如越冬的种子钻入温实饱满的土壤,急速地膨大暴胀,疯狂抽出根茎枝蔓。他强忍着立时要扎入最深处的欲念,紧紧攥着他的腰背,额上沁出一层细密的汗。林迁只觉得如被一柄坚硬的火贯穿,身后灼热欲裂,心口却冰凉一片。冰火两重天,激得他不停打着寒颤。孰知祝载圳竟如探得他知觉般,忽然两下扯开他胸前衣襟;赤露的胸膛才触到微凉夜色,接着便被贴上一片滚烫的额角。
  他俯首在他心窝里,嘴唇落在那道殷红的痕迹上,隔着一层单薄的皮肉骨血,下面便是他跃动的心脏——他紧紧搂住他,脸颊贴实了他心口,急促的呼吸与慌乱的心跳混做了一处。
  "林迁,给我。"他低沉地命令道,"……你得都给我。"
  林迁怔了怔,转霎便愤怒了:他还要想什么?他的身体、尊严、名誉,乃至命运,都正牢牢攥死在他手里,几近被捏碎。他还想再怎样——自己难道还剩下了什么!
  他竭力从他怀抱中稳定住身子,声音却打着颤:"你还要再怎么……逼我!"
  祝载圳抬头看着他,目光落在他脸上,扑朔如同雨夜寒灯——那欲求影影绰绰,看不透,捉不住,说不得。
  他蓦然抓紧了他,突然往他身子里凶猛地一冲。
  林迁低沉又痛苦地呻吟了一声,便咬紧了牙,手指死死抠着椅臂。
  像是夏日午后的大雨,起初沉甸甸的几点砸落下来,紧跟着延绵不绝,倾盆泼下,最终汇腾成铺天盖地的汹汹怒潮。林迁无可逃脱地席卷其中,先是溺毙窒息的灼热痛苦,渐渐却魂灵出窍,飘忽空中,不耻又麻木地俯视自己的肉身遗蜕,在无边无际的欲海孽潮中旋转沉浮,最终沦丧。
  祝载圳死死盯着他。被染做殷红的□如同嗜血的凶器,一次次刺入他身体,濡湿的胭脂色沾满两人交合的所在,残红狼藉,似是终于揉碎了他的血肉,一缕缕地流出,落红般渗入自己身上。
  就如在那个梦境,血样情花抽枝拔蔓,织成一张网罗,将两人死死绞住。那个横陈身下,切切唤着自己的人,分明就是他。
  他如梦魇般彻底失去了清明。他不记得如何在他身体中冲撞掳掠,也不记得如何在他最终陷落的颤抖中迸发。再恢复神智时,已发觉两人紧紧相缠,腰腹紧贴的皮肤间黏腻一片,胭脂残色给白污与汗水冲释做淡红。
  他喘了几口气,伸臂抚上林迁的背,把他搂在胸前,放松身体撂在椅上。林迁已是精疲力竭,也任凭他拥着。正在闭目喘息,却忽而听见祝载圳低声道:"……他都知道了?"
  林迁脑中空茫了一霎,忽然省过来这个"他"指的是楚流云:"你什么意思?什么都知道了?"
  祝载圳睁眼看着他,没说话。
  林迁一时不知他所谓的"都知道了",指的是自己和他,还是那晚的行刺,心里不由慌起来,一转念却想到了他枪下血肉横飞的白孟秋。他身上一僵,忙道:"他不知道——他什么都不知道!"稍停了停,又急切到近乎恳求地说:"你……你别碰他!"
  祝载圳又看了他一眼,便合上眼不再说话了。林迁双眼盯着他,左手还被他握着,掌心已是湿冷一片。默了好一会儿,祝载圳才忽然道:
"放心,我不碰他。"他仍是闭着眼,抚在他肩头的手似乎紧了一紧:"我谁都不碰,除了你。"
  祝载圳去后很久,林迁才慢慢从那张椅子上站起来。
  已是最深沉寂静的午夜,唯有昏懵的灯烛把个孑然影子投在地下。略一动弹,身体深处便传来一阵隐秘的酸涩软弱,连同心头也虚空了。
  身上痕迹不堪入目,那件竹青色的长衫也揉搓地狼籍一片。他缓缓脱下,顺手从一旁衣架上拿起另一件衣裳——还是最后一次从住宅出来时穿的,这几日一直空撂着没碰过。
  静夜中一声细小的脆响,是什么物件从那件衣裳里掉落下来。他怔了怔,捡起一看,原来是个瓷质小瓶。旋开盖子,一股熟悉的辛香的中药气息便流了出来。

  第 23 章

  "逸仙,我知道这事儿你怨我。你是该怨——我浑,我该死,我把自己兄弟推出去卖了。"夜色已沉。小酒馆里人影寥寥,屋顶上那盏昏灯微微地晃,把壁脚桌前那两人的影子也摇得虚飘。赵玉才攥着空酒杯,对着林迁絮絮道:"可我能怎么办?班子里还有二十几号人张嘴吃饭……咱从北平跑到奉天,再从奉天跑哪儿去?还跑得动么?"
  林迁一声不吭,也不看他,只怔怔望着地下不住摇晃的灯影。赵玉才凄惶地望他一眼,又道:"逸仙,你别当我真没良心,其实看着你受罪,我心里也……我要是能替也就替你了!可人家看得上么?人家肯要我么!"
  原来被他"看上",他"肯要",居然也可当做某种荣幸。林迁心底自嘲的一笑,轻声道:"老赵,别说了。我不怨你。"他摸起跟前的酒杯,举到唇边一饮而尽:"这都是命中注定,我该受的——我谁都不怨。"
  许是喝得太急了,酒气卡在嗓子里,呛得他便说便咳。他向来不碰酒,眼下破戒却是头一遭,就如今晚楚流云头一遭跟他拆了台:"以后你唱你的,我唱我的。这水牌再不会写一处了。"他还愣着没省过神儿,楚流云已拉着扮作明皇的叶青上了台,箫笛云板响起,那句"百年分离在须臾……"才真真切切扎进耳朵里。
  "流云从小性子就犟,不懂事儿。"赵玉才瞅着他,迟疑道:"要不把来往都告诉他?你也是因为他才……"
  林迁蓦地打断他的话:"不行!别跟他说……永远也别跟他说。"他轻轻摇摇头,又是一杯饮尽:"我自己的事儿,扯上别个干什么?我跟他——都是我自己的事儿!"
  "别这么说,逸仙,你不是为你自己。我承你的情儿,流云那份我也替他惦记着。"赵玉才叹道:"其实你也不用这么折腾自己,何苦来着?这样的事儿在咱这行儿里谁没有?越是被捧得红的角儿,背后越得受这样的罪!又摊上这么个兵荒马乱的年头,扎挣活这一口气,明儿就不定有没有了,还顾什么廉耻脸面?——谁还笑话谁去?"
  他给林迁又倒满酒,娓娓劝道:"要是心里真屈得慌,别憋着,你就说出来,就骂出来……把这口气撒痛快了,明儿该怎么过还怎么过。"放下酒壶,他看定了林迁,沉缓道:"人活这一辈子,该闭眼的时候,就得闭上眼。"
  林迁惨淡一笑。眼虽闭得上,可心却到底是封不死,反反复复,不屈不甘,总是意难平。
  "其实,逸仙,你再转回来想想,"赵玉才瞥着他脸色,小心翼翼又道:"我看那个祝旅长,对你也还算不坏……"
  在他看,祝载圳诚然不是没有好处的:且不说吴志南再也没来折腾过楚流云,仗着祝旅长的威势,往常来戏班子里惹事讹钱的兵痞流氓早不见踪影,甚或那些最爱刁难的吏役商绅也客气了不少。对此赵玉才不能不庆幸满意,孰不知这正是林迁的另一种痛苦:原来这关系已是众所周知,他们定是这般在面上敬畏着,心里鄙夷着——他不过是个傍着强梁恩客的男婊'子,是黏在祝载圳鞋上的一块泥。
  然而转念一想,自己又有何颜面如是喟叹?他到底是得了这么多好处。就如赵玉才所说,在这乱世偷生是这般不易,而一个戏子的身子与脸面,又值得什么价钱?在旁人眼里,他已是赚了,他再没脸叫苦叫屈——"老一副不情愿的样儿,是给谁看?"总不能既当□,又立牌坊!
  林迁再不开口,只是冷冷地笑着。这般狠狠糟蹋着自己的尊严,竟有一种莫名的快意:这点男人的骨气和血性,他宁愿是给自己糟蹋了——就像亡国之君砍杀妻女,横竖都保不住了,他舍不得让别人来毁。
  他闭上眼,把杯中物直倒进腔子里,像是吞下合血的断齿。原来酒是这般的辛辣炽热,像一条火线直烧进胸窝,把血肉肺腑都燎成了一把焦灰。
  他彻底醉了,只能由赵玉才扶着,踉踉跄跄得走回庆云社。孰知才到门口,便一眼瞥见那辆熟悉的车,林迁昏懵的眼底却蓦地划过一道刺眼的亮,跟着便冷灰似的暗了;他猛地一把推开赵玉才,硬撑着爬上楼梯。才推门踏进屋,便一个趔趄撞到一人身上。
  他身子一晃几乎摔倒在地,幸亏祝载圳一把揪住了:"去哪儿了?"
  他身上弥散着浓厚的烟味儿,显是等了一会儿了。林迁给呛得咳了两声,推开他径直走到里间,把自己合身撂倒在床上。
  他紧闭着眼睛,一片的天昏地暗。
  "喝酒了?"祝载圳走到床前,声音冷硬硬的:"跟谁?"
  林迁竭力睁开眼睛,只能瞥见跟前晃着个模糊的影子,连他的声音也虚恍恍的,全没平日里教他心惊不安的势头。原来酒醉竟有这般好处——能把自己藏在一个混沌麻木的壳子里,任凭外头惊风骇浪,一般固若金汤,无惊无险,后知后觉。他真后悔醉得轻了,醉得晚了,醉得少了——真该每回见他都醉,醉里不知身是客,酒醒了无痕。
  他伸手哆哆嗦嗦地去解领上扣子,越解越乱。
  祝载圳皱眉道:"干什么?"
  "干什么?"林迁嗤的笑了一声:"……你做不做?"说着微抬起身子,探出一只手,攀上他军装的皮带胡乱扯着。
  祝载圳一挥手,将他重重推落回去,一时只恨得想狠狠甩他一巴掌——今晚费多大功夫过来,等了半天,他就给自己看这个腔调!
  林迁给他下力一推,头正磕在床头上,登时又晕又痛,脑中嗡嗡乱响,胸口酒意反涌。他极度难受地蜷起身子,探出头干呕了几声,什么也没吐出来。
  祝载圳盯着他看了一霎,忽然俯身把他按回床上,伸手就解他衣服。林迁下意识挣了两下,抬手护着襟口,却被他一把甩到一边。
  林迁嘴角浮起一丝苦笑,重又闭上眼睛,再不动了。未几外衣就被粗暴地扯脱,跟着却觉身上一暖,竟是软暖的棉被裹了上来。
  一片眩晕恍惚中,他听见祝载圳低沉说:"我马上得去趟长春,最快下个月能回来。"
  听似道别的话。然而这和他有什么相干——好像他真以为自己在乎似的!
  祝载圳坐在床边看着他:灯影浮白,把他脸色映得格外惨淡;他眉头微皱着,双眼紧闭,似乎是睡着了。
  他低下头,在他唇角极是轻促地触了一下,便站起身,疾步走了。
  林迁睁开眼睛,只掠见一个匆忙离去的背影,一闪便没入门外的夜色里。

  第 25 章

  祝载圳口中的"行署",便是奉天人俗称的"大帅府",是张大帅留下的官邸。只因主楼是用青砖建的仿罗马建筑,所以又叫大青楼。民国五年张作霖升任奉天督军兼奉天省长后,大青楼便成为治理东三省军事民政的中枢,张氏父子日常办公起居皆在此。当日祝载圳接了第三旅,张学良即将自己做太子时的办公室给了他,就中意味不言而明。不过祝载圳平日里待的时间倒少,眼下情况特殊,张少帅又不在奉天,少不得不分昼夜守在这里,以备紧急。
  时间已是深夜。李副官敲了敲书房的门,听见里头应了一声,便进去把手中文夹递上:"旅长,少帅电报。"
  祝载圳打开看了一眼,便合上放到一边,问道:"那个郝永德的背景,都查清楚了?"
  李副官道:"这个背着县政府,把地违法租给朝鲜浪人的郝永德,祖籍山东,长在天津,宣统二年才到的长春,和平津地区来的巡警、商人、妓'女都有联系。从民国九年开始,他就与日本人和朝鲜人中的亲日分子往来密切,在满铁附地和日属商埠之间频繁活动,勾结日本浪人从事贩鸦片、走私、开设赌场妓院,他此次出租农田的'长农稻田公司',就有朝鲜亲日派的参与。"
  祝载圳道:"就查了这些?"李副官又道:"长春县县长马仲援、第三区区长曹彦士,已经供认他们接受郝永德贿赂,协助伪造田亩出租证件文书。马仲援还承认,郝永德多次对他提起,此次租田是有日本驻长春领事馆总领事田代和日警的支持。六月一日朝鲜人与我乡民在此冲突时,也有人声称'受日人命令来此种稻,至死不能停工出境'。此外……"
  他迟疑了一下,没有说下去。祝载圳抬眼望着他,李副官才低声道:"方才接到消息,长春县乡绅五百余在万宝山集会,组成'反对日警嗾使韩民筑堰后援会',正联合各受害村庄农户,要强行填沟平坝。如果不加劝止,我方乡民与朝鲜浪人再次冲突将不可避免。再加上现在日警介入,只怕事态进一步激化。"
  祝载圳默了一霎,道:"知道了。出去吧。"李副官挺身敬了个礼,便退了出去。祝载圳又拿起那个文夹,里头的电文只有寥寥数语:"南京态度不明。我方不可妄动。应对日军一切挑衅事,切以忍让平息为要。"
  他撕下那纸电文,打开火机把它烧化了。他点上一根烟,默然想了一会,便拿起了电话:"胡将军,深夜打扰了。"
  那头胡宪贞道:"不敢。祝旅长有何指教?"
  "我需要一些消息。"他深深吸了口烟:"这两个月以来日本陆军部高层的决策,特别是对东北和关东军方面的态度——越快越好。"
  胡宪贞默了片刻,才道:"我尽力——六月十九军统东京站站长将回南京向戴局长述职,这前后我会给祝旅长消息。"
  "多谢。"
  他扣上电话,熄灭了台灯。偌大的房间登时掉进一片静谧的暗沉中,几缕幽光从窗帘缝隙里钻进来,映着他指间那点暗红的光影,忽明忽暗。
  他起身扣死门锁,从腰后解下那支勃朗宁放在手边桌面上。这才坐回椅中,双腿架在桌角,合上了眼。
  其实大青楼警卫森严,足以保证安全。这一应防备不过是他在日本军校数年养就的习惯,或说是怪癖——有些门,本就是为了自己而锁的。
  就在似睡非睡间,有个轻缓的脚步落进这满屋的寂静里。钥匙划开门锁的细碎声响。
  他没动,也没睁眼。心知也就一个人能这么进来。
  那人走了过来,默然站在他身侧。祝载圳摸住他的手,低声道:"来了?"
  他没答话。微凉的手指在他掌心里颤了一下,忽而挣脱开抚上他胸口,微微抖着去解衣领扣子。
  "别闹。"祝载圳拍了拍那只手,近乎叹息地吐出口气:"……有点累了。"
  然而这拒绝并不坚定。那只手便缓慢地打开他的衬衣,滑进一片坚实开阔的腹地。
  手渐渐低下去,从衬衣里钻出来,去扯他腰间的皮带扣,动作生涩地近乎慌乱。他身子微微伏在他肩上,衣间领口浮散着戏班子后台所特有的油彩水粉味儿。这味道是祝载圳近来渐渐熟悉的,但这举动却是头一回——他从不曾这么主动迎合过自己。
  这种熟悉里的陌生,像一把温存的烈火,从那微凉的指间柔靡地散开,在他胸臆间慢慢燎烧起来。
  祝载圳伸手按住抠在自己腰带上的手:"记着,是这么解的……"
  "磕"的一声轻响。有处饱胀的欲'望在静夜中被释放了出来。
  他伸臂搂住那个人,把他拉坐到自己怀里;一壁急促促扯开长衫的前襟,滚热急密的吻就落在□的心口。
  白皙的肌肤在幽暗中泛着微青光晕。光洁如玉——无暇的玉。
  他猛地推开他,转手抓住案上的枪,沉喝道:"谁?"
  雪亮的灯光剑一般刺到对面那张青白的脸上。楚流云惨然笑道:"祝旅长,是我。"
  祝载圳放下持枪的手,脸上微微变色:"你来干什么——怎么进来的?"
  楚流云没答话。桌角一小方物件在灯光下闪着幽冷的银光,只是这光影映到他眼底,深黑的眸子却更阴暗了。
  祝载圳冷冷道:"他给你的钥匙?你来他知道?"
  "祝旅长管他知不知道呢?"楚流云走近半步,眼睛直盯盯看着他,"贵人们玩戏子,无非就是图个乐子,玩谁还不是一样?他不来陪祝旅长,我替他来,伺候爷儿们的本事我都知道,哪儿不比他差……"
  他扯起他手,硬按在自己袒露的胸口:"你摸摸,不如他的?"
  祝载圳一把抽出,反手掴了他一耳光:"滚!"
  楚流云微一趔趄。却又抬起脸,唇角微微渗着血,却犹自带笑:"祝旅长高抬贵手,放了我师哥,换我伺候你——教我怎么着都甘心情愿,肯定比他好……"
  这话落在耳里,好似火星子上吹了一股风,在他胸窝里烧得越发凶烈。他盯着楚流云,眼色阴冷入骨,却分明又不是对着他:"你滚。别等我说第二次。"
  桌上电话铃骤然响起。他抓起来,听见李副官的声音:"旅长,有个姓林的……又说是找您。"
  他不假思索喝道:"让他进来!"
  "你放过他!"楚流云蓦地叫了一声,死死攥住他的手:"求求你放过他——我师哥是个干净人,他受落不起;我左右已是一钱不值了的,你行行好,放了他,把我怎么着都成……"
  他惨白的脸几乎扑到他胸口,眼底闪着几星凄厉的白光,尖利绝望的声音像刮在喉头的一把刀:"求求你了……"
  门被霍然推开。林迁疾步走了进来,待看清两人情状,却又僵住了。
  祝载圳转过头,冷冷望着他。他衬衣敞开,腰间皮带已解脱了,握着枪的手被楚流云紧紧攥着。
  林迁心底轰的一响。他木然转眼望向楚流云——亦是衣衫半扯,脸上浮着一层异样的红,神色凄楚,显是在哀哀苦求。
  祝载圳一声不响,只眼色阴沉地盯着他。楚流云凄然叫了声:"师哥!"
  林迁涩然道:"流云,你走。"楚流云怔然道:"师哥……"
  林迁对他断喝道:"你快走!"却不曾看他一霎,双眼死死锁定祝载圳。
  楚流云望他一眼,只得仓皇而去。
  林迁缓缓欺近祝载圳,眼神沉得像铸死的生铁,冷硬硬砸在他脸上,忽然反手一掌砸了过去:"你说过不碰他的?!你答应过我——"
  耳边蓦地一声炸。心底有什么东西也一并迸裂了。
  自己说了多少话,他就记得这一句——他也就听见了这一句。
  他一把抓住他肩头,猛地向前一拽。
  林迁合身扑倒在宽大的书桌上,案头文件书册纷纷滑下,台灯扑然而落,光影晃了一晃,就暗了。
  额角不知磕到什么,脑中昏懵一片,忽然身后传来一阵撕裂的痛楚,利剑般刺穿了蒙在心头的迷雾。
  他一手按住他背,把他死死钉在书案上。身下动作一下比一下更沉实,每一次闯入都带着从未有过的力量,刻意地,甚或是恶意地让他痛苦——必要强逼他明白自己的所有举动和情绪。
  林迁咬紧了牙,一动不动趴着,桌面的冷硬渐渐僵木了脸颊。就像他施与的惨酷侵入,痛到了极处,便不知觉了。
  暗夜中的酷刑终于停止。他微微喘息着俯倒在他背上,伸手去摸他的脸。他颊上浮了一层冷汗,身上微微发着抖。
  他紧贴着他搂了一会,便把他抱了起来,一路抱到里间的小卧室里,微侧着放在床上。
  他坐在床头,扭亮了案上的台灯。林迁像是怕亮似的,灯光一闪便把脸转到里边,清削的侧脸在灯影里划过一道苍白的线。
  祝载圳沉默地抚了抚他额头,伸手往下头一摸,掌心染满黏红。
  他抓起毯子给他盖上,起身几步走到外间,抓起电话想教侍卫去医院拿药。迟疑了下又挂了,自己去找值班的军医。
  军医值班室在楼下。他过去要了消炎止血的西药,想了想,又要了支镇痛针。军医见他要的东西古怪,瞥见他脸色阴郁,又不敢问,只能把针药递上来:"旅长,我跟过去打针?"
  祝载圳撂下句:"不用。"接过来便急匆匆上楼。
  办公室的门是开的。他怔了怔,走进里间卧室一看,床已经空了。
  他走到窗前,掀开帘子,正逮住昏黄路灯下一个孑然背影,缓慢艰难地穿过街去。
  他豁然捶了一下窗框。转身就往外走,还没出门就几乎撞到急促而来的李副官身上。
  "旅长,兴安区出事了。"李副官低声道:"今天早晨九时许,屯垦军第三团在苏鄂公爷府逮捕了化装成农学者的两名日本人、一名蒙人和一名白俄,为首名叫中村震太郎。经查四人身上带有枪支和绘测仪器,以及大量调查笔记和绘成的军用地图,团长关玉衡遂以间谍罪行下令将其处决。"说着将一纸文函递上:"我情报处已查实,这个中村其实是陆军大尉,现在关东军军部情报二部供职。"
  楚流云一动不动等在林迁房中。屋里没开灯,凄清月色透过窗棂子钻进来,在眼前洒了层淡薄的白霜。他眼看着它一丝丝在地上化了,又渐渐浮起抹清冷的晨光。
  天色半明的时候,迟缓的脚步声终于传了上来。
  他豁然站起,扑到门口:"师哥!"
  林迁怔然望了他一眼,目光像隔了层灰蒙蒙的旧玻璃。
  楚流云上前捉住他手。林迁被烫了一下似的,缓缓脱开他,慢慢走过去躺倒在床上。
  晨光微明,把他的脸映得白里泛青。长衫下摆隐隐透着血痕。
  楚流云的手打着颤,轻轻抚上他脸:"师哥——他对你……"
  林迁侧过头,闭上眼低声道:"别碰我。流云,让我自己待着。"
  楚流云坐在床边,一动不动看着他。
  "流云,和我说,"林迁忽而开口道,"他对你……对你,怎么了?"
  楚流云怔了怔,终于嘶声道:"他没对我……是我翻着那把钥匙,我去找的他,想教他,教他放了你……"
  他的眼泪掉落下来,重重砸到林迁的手背上:"师哥,你别再找他了,他都这么待你……"
  林迁默然良久,方开口道:"别哭,流云,别哭……我不会去找他了。"
  他低声重复着,声音很单薄:"真不再找他了。"

  第 26 章

  "密查组东京站传回的情报,还有关东军军部的一些消息。"胡宪贞打开车门坐进来,将一个文件袋递给他,"临时就只有这些了。"
  祝载圳接过来打开,就着车外路灯一看,脸色微变:"确实可靠么?"
  胡宪贞答非所问道:"四天前日本陆军部制定了'解决满洲问题方策大纲',具体内容不详,但决议便是要对东北采取军事行动,已指定日本参谋本部和关东军提出作战计划了。"他低下头,点了根烟深深吸了一口,才道:"此次万宝山事件,日警一手推动朝鲜浪人和乡民冲突,又在朝鲜煽动排华风潮,无非都是在制造舆论。还有你们头两天逮捕枪毙的那个中村,也被他们利用在国内造势,军内多数青壮派军官已声称要对华采取强硬手段,为中村复仇。"
  祝载圳冷然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胡宪贞看他一眼,继续道:"还有,日本军部多次秘密联系废帝溥仪,把他的胞弟安派到了日本陆军士官学校,还搞了个'满洲青年联盟',都是些前清的皇族遗少,其中有个化名川岛芳子的女间谍已经到了大连,秘密调度满洲青年在东北的行动。照这个情势看,他们不但已经做好武力侵占东北的准备,连得手后的傀儡都预备了。"
  "多谢胡将军。" 祝载圳"啪"的合上袋子,略一顿,又道:"这些东西我须发给少帅。"胡宪贞一笑道:"依我看,不必了。少帅现下就在南京,消息来得比我们快。何况我想少帅对日本军部和关东军的用心早就一清二楚,之所以还采取退让,无非是等南京一个明确态度——若是全国抗日,东北军可为先锋。但若是由东北独力应对,于公于私,少帅都不会赞同的。"
  祝载圳冷笑道:"等南京下令全国抗日?西南剿共还没个结果,粤系又在广州另立中央,蒋和南京政府正忙着自己踹被窝,哪还有心去'全国抗日'!"胡宪贞极低地叹息一声:"所以大局如此,当政者鄙,你我都是与事无补。"
  他打开车门,一步踏进郁沉沉的夜色里,回身对祝载圳道:"我只希望,蒋主席和少帅能早一日看到,日本想要的并非只是满洲,只是东北。"他深深吸一口气:"而是整个中国。"
  他们要的是整个中国。一个孤悬海外的弹丸岛国,几百万人口,却觊觎谋求一块几十倍于自己的辽阔土地,妄图将其亿兆民众都化为自己的奴隶。国人或说蛇吞象是痴心妄想,然而祝载圳自己却是太了解这个民族了——克制下的奸狡,坚韧后的凶残,长期艰辛困乏铸就的贪婪和疯狂……就如同被逼到崖边的饿狼,面对猎物搏命一击,必然见血封喉。
  夜色深沉,街巷间行人三三两两,路灯下错落摆着茶点面摊,几个学生模样的青年男女围着边吃边说笑。西装革履的绅士悠然而过,半大小子们跟在后头,弯腰捡起他们丢弃的烟蒂,拆散烟丝再凑成卷儿,几分一支贩给歇在路旁的黄包车夫。眼前是如此平和安祥的奉天,诸人各得其所;他却只觉这片看似牢固的安宁并不真实,只须轻轻一触便可支离破碎。他缓缓开车驶过街市人群,小心翼翼,又漫无目的,直到庆云社的招牌投进眼底,才觉察自己竟是又到了这里。
  他停住车,摇下车窗看着戏楼门口进进出出的人,一时居然迟疑是否要进去。自那夜在大青楼闹了一场,已是三四天功夫了,他忙于军情急务,并没顾得上再来找林迁。或者私心里也回避着——这回林迁是真惹恼了他,可也深知自己是真过了火,怒气未平加隐隐有愧,越发不知再见面该是何态度,是接着追究或是佯装无事,都似不妥。可时间拖得越久,再见似乎越难堪,此刻倒真有点进退两难。
  门楼前灯笼高挂,微风一拂便洒下满阶迷离的红。他转眼看向挂在门旁一人多高的水牌,乌木底子上用金粉赫然写着两行大字:"林仙郎,楚流云。游园惊梦"。
  他怔了怔,一把推开车门,疾步走了进去。
  水银灯光当头流泻,煌煌然照着满园座上宾。他一路直到台前,双眼锁死台上那对痴缠眷侣——一出惊梦正在情浓,柳生眉间眼底一片柔情缱绻,正微微俯身对那丽娘缠绵吟道:"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浓墨重彩画就的眉眼俊俏风流,却盖住了真容实情,教人看不见身上痛楚,眼底悲辛。
  祝载圳忍了一霎,压低声音道:"下来。"
  他知道他听得见。
  台上人并没转眼看他一霎,仍是全神对着戏里婵娟诉说情肠,倒是丽娘分神瞄了他一眼。
  他又逼近两步,几乎紧贴着戏台了,沉甸甸喝道:"给我下来!"
  身后轻哗纷然。丽娘身段一颤,独有柳生依旧无动于衷,字字悠然温存道:"和你把领扣松,衣带宽……"
  他抓住台边围栏,双臂一撑,翻身跃上齐腰高的戏台,正落到柳生跟前。
  箫笛丝竹声顿止。楚流云"啊"了一声,不由紧紧扯住林迁手臂。祝载圳一把将他推到一旁,猛地上前抓住林迁,扛起来就往后台走。
  也不知是惊怒还是羞耻,从后台到阁楼,一路上林迁伏在他肩头不语不动,似是竭力忍耐,身子却僵硬得发着抖。直到进了楼上卧房,他才将人搁倒床上,林迁便一个耳光罩脸直砸上来。岂知他是早有预料,胳膊一架便挡住了,一壁便伸手摸到他腰下。林迁已是气迷了心,就势便往他身上踢;祝载圳正扯着他里头戏服,不提防间肩头结结实实挨了他一踹,差点儿摔下床。他翻身扑上来,死死按住他肩膀,沉声怒道:"行了,别闹了!"
  林迁死死盯视着他,涂满粉彩的脸上看不真神色,一双眼却几近迸出火来。祝载圳瞪了他一霎,便一手压住他肩头,一手伸下去硬掰开他腿。象牙白的纨裤上赫然浸了半个巴掌大的血迹,也不知是在戏台上就发作了,还是眼下和他这通折腾的缘故。
  他伸手往他衣下一摸,脊背上湿汗淋漓,冷水浇过一般。登时一腔无明火直燎到胸口,他合身压死了他,鼻峰直逼在他脸颊上,眼中似要伸出手来生生撕了他:"你就非得作死?你就不能教我——"他咬着牙,每个字都像是迸裂的碎石般砸下来:"就不能教我顺心!"
  到底是自己先和他说了这个字。他原本是万万出不了口的,更觉得自己不须说出口——深夜里一刻不离地守着他,开了一昼夜的车赶回来瞧他,把最后一道门敞开了等他……他不信这个人看不透自己的用心。在别人身上,譬如楚流云,他可是知情识意得很!
  可他偏是全瞧不见,或是根本视若无睹。他对他好,他不领受;他气恨了给他罪受,他便更下毒手折腾自己,用自造自找的苦来盖住他给的痛——说到底,他是一分也不肯受落他的。任他是什么用心,他从不曾看到。
  他伸手掐住他下巴,沉重的气息直扑上他口鼻,似乎要把这话从他腔子里灌进去,直通进他心底似的:"你到底是瞎了,还是傻了?!"
  林迁一言不发,透过油彩面具,与他对视的目光坚如磐石。
  他猛地低下头,重重吻上他嘴唇。殷色胭脂化在嘴里,涩得发苦。
  林迁一口咬下去,伸手狠狠推开他肩头。玉颜朱唇都已揉得一片狼籍,连声音也颤抖得几不可辨:"我不教你顺心?那我的心呢,你问过我的心么!"他重重戳着自己的胸口,"你几曾问过我可愿意,我想的是什么?"
  "你对我'好'也罢,'不好'也罢,"他逼视着他,一字一句道:"有几次是把我真当做个人了!"
  其实他一向都知道。他不肯消受他这点真心,非是不知不懂,只是意气所在,不能甘心。
  不能甘心。就如当年他的母亲,尽管那个中国男人拯救了她,庇护了她,给她安定富足的生活,对她亦非没动一点真心。可她却始终不肯屈服从命——即便与他血脉淌到了一处,她就连这点余孽也厌恶。
  情场一如征战,总有些领地和民族太过坚韧,绝非穷兵黩武便可征服。
  原来这世界上最难消除的怨憎,如同国仇家恨,无过于一个人真动了心,而另一个,却没有。
  他缓缓放开了手,站起身来,站在床边看了他半晌,转身便走。待到门口,却又停住了。
  "林老板,这段日子,"他并没有回头,只是低声道:"祝某人多有得罪了。"
  林迁闭上了眼睛。一时遍身僵冷,只有眼角似有一缕温热,徘徊了一霎便散了,到底没有落下。

  第 27 章

  祝旅长为得林仙郎冲冠一怒,三尺戏台上抱美而下,生把一出"惊梦"唱成了"抢婚"——这折子堪入传奇的风月好戏,一时成了街头巷尾头一份磕牙消遣。然而这出奇谈的热度并没维持几天,合城老少爷们的眼珠儿就盯到了另一桩正经事上——为阻止朝鲜浪人开渠淹田,万宝山四百多乡民自发掘坝,反被日警开枪威慑,死伤数十人——这已是不加掩盖的武力威胁了。据说张少帅为此业已提前结束了南京之行,匆促赶回,足见事态非轻。
  其实自打从老毛子手里夺了南满铁路,日本人肚里的鬼算盘已是路人皆知,东三省便如坐在个浇满油的草垛子上,就差了最后这一点火星子。眼见得山雨欲来,富绅巨商已暗中收拾身家,预备着战端一开就往关里跑;平民百姓却是走也难走,只盼这二十几年都危而不险地过了,或许此番也能太平无事。又指望着少帅麾下那二十万东北兵,就有些许风浪,也总能护得三省平安。这般一壁忧心着,一壁侥幸着,日子却还得照旧得过,该讨生活时依旧去奔波刨食,该找乐子时依旧去消遣寻欢——正所谓今朝有酒今朝醉,那庆云班每晚仍是"姹紫嫣红开遍",摸枪杆子的还搂着戏子"赏心乐事",平头百姓又能操上哪份子心?
  然而却非人人皆能如此麻木得豁达。这晚林迁才下台卸了行头,后台便来了个不速之客。他抬眼瞥见来人,心头不觉微怔,起身勉强微笑道:"程大少,好久不见。"楚流云却取笑道:"呦,竟是我师侄子来了——程大少,今儿是要跟师哥学哪出戏?"
  程云逸道:"这回倒不是跟林老板学戏,而是专程给二位送戏的。"说着便把卷本子递了上来。楚流云就在林迁手里一看,便笑道:"怎么,程大少这是专为我们俩写的新戏?"
  程云逸点头道:"是,这确是我专为林老板、楚老板量身写的。"楚流云闻言惊喜道:"真不知程少爷还有这手文采——真承蒙程大少看得起,可教我们怎么谢您?"原来梨园行里的风气,向来只有拔尖儿的名角才有人专程写了新戏来捧,因此且不论程云逸本子写得如何,这份心意便足令楚流云欣喜感激。又因林迁近来总是闷闷的,他正挖空心思讨他欢喜,此时见林迁看得仔细,因凑趣笑道:"师哥这就看入了迷?和我说说,程大少都写了什么?"
  林迁看了他一眼,便将手中卷本递回了程云逸:"真对不住——程少爷,这出戏,怕是我们师兄弟唱不了。"楚流云吃惊道:"怎么了?"林迁并不答话,程云逸却对他道:"这出戏叫'清平调',写的就是明代嘉靖年间名将戚继光、俞大猷抗击倭寇,靖海卫国的故事。"他顿了顿,又缓缓道:"倭寇,是明朝对东洋侵略者的蔑称。"楚流云怔了怔,便道:"那不就是日本人?呀,这戏可真应景儿了。"
  林迁皱眉叫了一声:"流云!"转而对程云逸道:"程大少见谅,这戏庆云班真唱不了。"程云逸打开卷本,曼声念了句:"'千古伤心国事,万顷惊涛怒马。拚却个英雄恨埋黄沙,则换它生民安乐天下。'"他放下手里卷本,望着林迁道:"这戏写得是不好。但不知林老板到底是'唱不了',还是'不肯唱'?"
  林迁道:"戏是好戏,只是庆云班没本事唱。"程云逸凝视他道:"为什么庆云班唱不了?如今满奉天都知道林老板、楚老板的戏唱得好,难道二位就只会'听琴待月''游园惊梦'?"林迁略一默,道:"错承程少爷抬爱。戏子不过是下九流,生逢乱世,只求太太平平讨口饭吃,不敢妄谈家国大事。"程云逸挑眉道:"于是任凭国家危难,日本人的刺刀都戳到我们胸脯子上了,林老板还是要歌舞升平,'隔江犹唱□花'么!"他"啪"的一声将卷本摔到桌上:"我一向敬重林老板为人清高,就是祝旅长那回,我也全当您是身不由己——看来程云逸还真是看错了人了!"
  林迁脸色顿时一灰。楚流云听他说到这里,忙道:"程大少,你不能这么说我师哥!那事儿上师哥本就是……是被迫的。"他转眼瞥见林迁脸色,咬着嘴唇忍了一霎,又低低道:"你们不能都这么冤枉他。"
  程云逸一言不发。林迁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涩然道:"因此林某人才不配唱这出'清平调'。戏是好戏,还烦程大少另请高明。"
  "我正是不想看林老板受不白之冤,因此这出戏才更是非林老板不可!"程云逸手指窗外,提高声音道:"日本人指使朝鲜流民占我土地,伤我同胞,张少帅、祝旅长之流却坐视不管,一味忍让,放任对方越发肆无忌惮——万一真到那天,他们做了吴三桂,林老板难道不怕自己也被写进'圆圆曲'?"他盯紧了林迁,一字一句:"所以我写这出戏,专请林老板唱,就是要帮着林老板向外界、也向他表明立场!"
  原来不过是要借他做一出攻心计,把那个人逼上梁山——他与他的关系已然众所周知,若是枕边戏子都作激昂论调,他又怎堪继续靖绥退让?纵使激将不成,羞也羞死了他。
  程云逸犹自殷切道:"林老板,莫忘了'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林迁僵然默立良久,才缓缓摇了摇头。
  "程大少,林某到底有负您期望了。"
  程云逸疾声道:"林老板!"林迁极是苦涩地一笑,低声道:"这事情,我做不了。"
  最是意难平的,便是当初他逼他。因此便不能照样也去逼他。
  程云逸去后,他独自半躺在竹椅上,凝目望着桌上那卷戏本子,眼底却是乌洞洞地空茫一片。楚流云松了程云逸回来,因见他这副神色,迟疑了下,便低柔劝道:"……这个程大少就是个少爷脾气,不管不顾的,师哥你别生他气。"
  "啊?"林迁似是才省过神色,怔了一怔,才淡然笑道:"我不生气——生他什么气?"
  他是真的不生程的气。对于勇于直面或公告自己爱憎的人,他其实是敬服乃至羡慕的。
  他自问做不到。

  第 28 章

  仿佛是预告流年不利似的,民国二十年的夏季来得分外急促又酷热。才刚入西历七月,日头便像是点了个炽白的火球,整个奉天城闷热得像口倒扣的锅,一丝风一星雨也不见。然而比这苦毒天气更熬煎人的,却是四面八方传来的各色坏消息:继当场开枪之后,日警又大肆逮捕中国乡民十余人,酷刑拷打折磨。跟着又实枪荷弹在万宝山一带布防,地雷战壕一应俱全,扬言"五里内若见任何中国人,概以间谍罪行处决"。至七月三日,朝鲜也悍然掀起排华报复,蔓延汉城、平壤、元山、新义数地,华侨商铺房产皆被抢掠烧毁,近三百华人惨遭戕害。
  长期压抑的忍耐和愤怒,仿佛被酷日烤得焦枯的一蓬蓬野草,只待火星子一落,便轰然烧成一把燎原巨火。
  这日清晨,林迁是被窗外汹涌的喧嚷声惊醒的。他犹在懵懂,就见赵玉才风火火地推门冲了进来,直奔窗前:"快瞧快瞧!东北大学的学生正搞抗议游行呢——呦,怎么你昨晚就睡椅子上啊?"
  林迁疑道:"抗议,游行?为什么?"赵玉才扒着窗口看得正入瘾,头也不回道:"还能为什么,不就是万宝山的事儿呗——嗳,你自己过来看!"说着一把将林迁扯到窗边:"快瞧瞧,这可比那出'金刀阵'热闹多了!"
  他原本熬到凌晨才恍惚入睡,此时亮白阳光刺进眼里,顿觉头晕目眩。缓了一霎,才看清街头挤满了一队队青年男女,个个意气激昂,横幅标语遮天蔽日,昂扬口号亦是震耳欲聋:
  ——抗议日本朝鲜占我土地,屠我同胞!
  ——停止内战,团结对外!
  ——团结一致,决不妥协!
  赵玉才啧啧道:"这帮学生还真能折腾——张少帅都还没发话呢,他们凑什么热闹!"林迁默了一霎,低声说道:"还有人能喊几声,总是好的。"赵玉才不以为然道:"造这声势给自己人看有什么用,他们有本事倒冲日本人使去!"
  说话间楚流云也闻声进来了,倚在窗前看了几眼,忽而惊道:"呀,那不是程大少么?师哥,你快瞧!"他手指着站在队伍最前头,正手持小旗大声呼喊的一个青年:"看来还是个打头的呢,平时真瞧不出,程大少还有这本事。"
  "这算什么本事?"赵玉才哼了一声,摇头道:"书生造反,三年不成。遇上国家大事,还得看那些手里有权有枪的。"楚流云不满道:"我瞧着这程大少是个真有本事的——他和我说的好些事儿,我虽然不懂,可我觉得他说得在理儿。"说着飞快地瞟了林迁一眼,极低促地添了一句:"比那些有权有枪的可强多了!"
  林迁却没听出他话里藏针,只转眼看着他,皱眉道:"你这段日子常见他?"楚流云怔了怔,便道:"他有时过来找我说说话。"林迁道:"往后不许再私底下见了——小心惹是生非。"楚流云委屈道:"师哥……"林迁却不再理他,转身离了窗前,背过身又在那张椅子上坐下,又不肯说话了。
  赵玉才看他一眼,暗中叹了口气,无奈道:"流云,听你师哥的,别再招惹闲事闲人了。咱们这号人,最要紧的不就是图个太平安宁?"
  不过是要个太平安宁。如今总算是求仁得仁,自从那晚之后,那个人便再没出现过,竟连他的消息也不曾再听人提起,好似自己就从没遇见过这个人——真是太平安宁到了底。然而却教人难以庆幸,反倒莫名地发空发慌。就仿佛做了一个太过真实漫长的垩梦,梦中是异乡陌路,危机四伏,只一心盼着梦散;孰知真到豁然醒来,才惊觉魂归之处更是死寂空旷,陌生得令人手足无措。
  梦醒遂感虚空,岂知更难堪的却是梦回一霎。这晚台上,柳生才携了丽娘,情意缠绵吟着"情根一点是无生债",春水般眼色一转,却正瞥见二楼那个包厢里暗红的火花一闪,又星星湮灭在黑沉沉的暗影中。
  一瞬间如被摄魂夺魄。柳生僵然木立,唯有心跳如鼓。
  身旁丽娘痴缠娇唤。云板箫笛声声相催。他却怔怔望着那壁,直到黑影中露出一张陌生的脸。
  不是他——幸好,幸好不是。
  心跳到底滞了一节,才算是彻底还了魂。
  甫下了台,他便对赵玉才道:"那个包厢……从此就封了吧。"
  赵玉才看了看他脸色,似乎想说什么,又到底咽了下去。
  情肠九曲,其间藏的幽深曲折心思,便自家也剪不断理还乱,旁人又能说什么?人生一世,九九八十一道坎儿,总得自己参详明白,才能度得过一道道劫。
  然而林迁自问是想得明白的——有些念想被封住,不是为了留念,恰是为了忘却。就如有时人们道声"再见",用意却是再也不见。
  就如有人最后的致歉,不是为了修补关系,而是彻底的弃绝。
  因此这日夜里,当他亲手将包厢的门锁死封上,便似在心里抛下一抔抔土,生把空出的那一方角落填实了,盖死了,培成一领坟。至于埋下去的到底是怨,是悔,亦或是永世都理不清的一团乱麻,都不必再想了——埋了,就是没了。
  他缓缓顺着楼阶步下。夜色幽暗,木梯曲折,一级级响在脚下,听来这般孤独又踏实。
  门外静夜中忽然传来"咯"的一响,一张惨白的脸蓦地剥露在浅淡的月光里。
  程云逸吃力地倚在门上,双眼直望着他,低声道:"林老板……"

  第 29 章

  "我们二十几个老师和同学,所有这次游行的发动者和组织者,都被秘密逮捕了。"阁楼小屋里,灯影扑朔,晃在程云逸疲惫的脸上,更显惨淡黯然:"事先有个同学给我递了消息——我才跑出来,他们就去了……"
  赵玉才忙问:"都是谁抓的?"程云逸不觉看了林迁一眼,迟疑了下道:"是警察总队……听说还有第三旅的几个人。"他双眼空空地望着桌旁昏濛的灯影,忽然深深叹了一口气,声音微颤道:"我躲在学校对面的角楼上,亲眼看见他们冲进去,把我的同学一个个带走……有个女老师怀着孕,也被扯着头发硬拖了出来……日本人在杀我们的同胞,朝鲜人也在杀,而我们不但不能反抗,反而要自相残杀!他们军阀自己打完了,又去剿共,连师生游行说几句激励民心的话,也要被逮捕,被刑讯!——这样的一个中国,还能有什么希望!"
  他声音哽住了,垂下头去,双手遮住了眼睛。林迁默了默,问道;"程大少现在什么打算?或者我们去通知程先生?"程云逸摇头道:"别,别告诉我父亲——他早就极力反对我参加这些活动……头几天,我已经被他从家里赶出来了。到这地步,我也不牵连他。"
  赵玉才张张嘴,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只是转眼看着林迁。程云逸道:"赵老板、林老板,刚才真是走投无路,腿又摔伤了,只好连累你们。过了今晚,我会想办法混出去,找我在北平的一个导师……你们若是为难,我这就走。"说着便摇摇地站起身来。楚流云见状忙拉住他道:"你现在能去哪儿?出去还不是被抓!"赵玉才死命瞅着楚流云,杀鸡抹脖子似的使眼色;情知他就听林迁的话,便又在桌下一个劲儿踢林迁的腿。
  "你不能走——过了今晚也不行。"林迁垂着眼静了一霎,忽而开口道:"等过去这阵子,他们查得松了再说。这几天就先在这儿待着。"
  赵玉才目惊口呆望着他,林迁的神色口气却都不容置疑:"流云,你给程大少把腿上收拾下,再去弄点吃的,别叫其他人知道。"
  说完就转身出了门。赵玉才忙两步跟了过去,扯着他闪到楼梯口上,压低声音道:"我的小祖宗!昨儿还教训流云别惹事儿,我看你才真是个招风惹雨的主儿!——没听见他说,抓人的还有第三旅,第三旅是干什么的你不比我知道?这事儿要是轻巧,第三旅的人会管?那个程大少连自己家里都不敢'牵连'?——躲还躲不及,你倒还真把人留下了!"
  "没出事儿时,这种人不招惹,"林迁看了他一眼,转头低声道:"可现在出了事儿……总不能坐视不管。"
  程云逸知道他和祝载圳的关系,却依然来投他,这真是莫大的信任了。他总不能接连两次辜负同一个人的信任托付。
  赵玉才气得直跺脚:"叫你管!你仗义!等他们搜上门来,我看你还怎么管?你还以为是姓祝的愿意过来的时候?"
  "这事和他没关系!"林迁蓦地转眼望向他,声音里竭力压抑着情绪:"就真找上了门,我自己想法子应付,不连累别人就是了。"赵玉才一听这话,也动了真火:"这会儿你倒和我分'自己''别人'了!咱们三个一起挨饿苦熬的时候,你怎么不跟我说什么'自己别人'?——这些年绑在一块儿走南闯北讨日子,什么不是一起担着,你说能分得开么?"
  林迁看着他,再说不出话来。赵玉才瞪了他半晌,到了闷闷地叹了口气:"算了算了,反正我也劝不了你——老天长眼,最好他们别真找上门儿来……这段日子够不顺的了,好容易安生两天,你要是再出点什么事儿,我可得怎么办?"
  "老赵,你放心。"林迁凝目看着拐角甬道里的暗影,极低微道:"……他们是不会来的。"
  他笃定他不会来。其实方才赵玉才还是戳中他心思了,他确实仍指望着祝载圳——指望他因为决定弃绝,而刻意回避着自己,就像自己封死了那个包厢,再不许任何一点有关于他的记忆散出来。
  然而他却错了。天还没亮的时候,楼下就响起了急促又沉重的敲门声。赵玉才身子一跳,突地站了起来,林迁怔了怔,便匆匆上楼,对楚流云和程云逸嘱咐道:"你跟程大少快到上头放杂物的小暗间里去——我不去叫,不准出来!"
  程云逸豁然站起来:"林老板,我还是出去吧……别给你们添麻烦。"林迁皱眉道:"你现在出去,不是更麻烦!"说罢又对楚流云嘱咐了几句,便急匆匆转身下楼。
  敲门声已是越重越急,想来还是有所顾忌,总算没真个儿破门而入。赵玉才站在门边,神色凄惶。林迁定了定神,便上前打开了门。
  门外正站在一队警察,还有三两个穿军装的,打头的那个林迁倒真见过,正是祝载圳的副官李翰龙。
  林迁一时怔了:他心知那人绝不会亲自来,但这般却和他本人到了也没差多少。想起那晚在大青楼的经过,更难堪地说不出话来。倒是李副官先开了口,竟也十分客气:"林老板,真打搅了。在下公务在身,要搜寻一个逃窜犯,请行个方便吧。"
  林迁省过神来,道:"长官,今晚我们一早就收拾关门了,没有旁人进来。"说话间身子一直挡着门,丝毫没放人进来的意思。后头有个警察耐不住性子,正要上来搡开他,李副官手一挡给拦住了:"不瞒林老板说,这一带挨家挨户都搜遍了,就差您这儿了。"祝载圳和眼前这人的那点事儿,他自然清楚,因此很不愿明面里得罪人,只能话里暗点:"那是个危险分子,万一趁机进来,对贵班也是不利。何况这回是南京下的命令,您可别叫我们为难。"稍顿了顿,又极低促地补了句:"……也别叫祝旅长为难。"
  林迁一默,依然不动,只道:"确实没人进来。"李副官吸了口气:"那只能得罪了。"说罢上前将他一把推开,径直踏了进来,站在厅中往四下望了望,便下令道:"从顶楼开始,一人一间搜!"
  "哎呦,李长官,您先别急!"赵玉才慌忙凑过去,扯着李副官的手塞着什么,一壁陪笑道:"长官们想必都折腾一夜了,我看咱这儿就免了吧……都知道这是祝旅长常来的地方,哪个不长眼的逃窜犯还敢扎这儿?"李副官甩开他的手,似笑非笑道:"就因为是祝旅长常来,所以才更得清查得彻底,不然旅长失了面子,在下可真交待不过去了。"说罢提高声音,喝道:"给我仔细地搜!掘地三尺,也别漏放一寸!"
  拉扯间一队人马已喧然冲了进来,屋里登时劈里啪啦乱作一团。正在糟乱不堪时候,就见程云逸缓缓从楼梯上走了下来:"别找了,我在这儿了。"
  他望了眼塞了满屋的人,脸色惨白,声音却笃实地很:"我趁人不注意时混进来的……和他们都没关系。"
  "这是最好。"李副官点点头,一挥手让旁边人把程云逸押了下来,一壁扫了林迁一眼,笑了笑道:"……看来往后贵班这锁,可得换个结实的了。"

  第 30 章

  "我没拦住,他非要下去,说不能再牵连我们,还说宁愿和他同学老师在一块儿……"楚流云喃喃说着,忽然抓住林迁的手,急切道:"师哥,你说他们不会——不会对他怎么着吧?"
  林迁只摇摇头,没说话。赵玉才却瞪大眼睛道:"还不怎么着?不怎么着能这么大阵仗,你看看他们掘地三尺那个劲头儿——我抬出姓祝的来都没用!我瞅着啊,这事儿动静大了,说不准那个程大少就是干那个的……"
  楚流云不解道:"干哪个的?"赵玉才压低声音道:"没听他们说,这回是南京下的命令——那头儿眼下最忙乎什么?抓赤化分子呗!"说着一晃脑袋,啧啧道:"这程大少要真是个这样的,这条命可就算搭进去了!"楚流云"啊"了一声,怔然不语,半晌才从嗓子里挤出一句:"我当时真该拽住他……我怎么就没拽住他?"那声音颤得几近是哭了。
  仿佛就是这么一握紧,又再一撒手的功夫,一个活生生的人就从自己身边错过了。林迁一言不发地站起身来,缓缓地往外走。赵玉才见状忙唤道:"逸仙!嗳,你干什么去?"
  他没回头,也没答话——他也不知自己是要干什么去。门外不觉已是正午,烈日当头,刺目砭肤。他茫然走在反着炽热白光的水门汀路上,一层层热浪潮涌般袭卷上来,固执黏裹在身上,燥闷得人几欲窒息。
  就在昨日,却有一群他不曾了解过的青年人,奔波在这般的烈日热潮中,大声呼喊出一个更为炽烈的期望——为了这个国家,为了这个时代,为了他们每个人。
  他们拼尽全力,放声一呼,只为把这个昏闷阴沉的世界惊醒出一线希冀;或许他们并没有实际改变什么,可此刻的林迁分明觉得,心底有个一直沉睡的所在,是被真的唤醒了,触痛了。
  一个黄包车夫在他身边默默跟了很久。见他回过头来,便凑近前兜揽:"先生,去哪儿?"
  林迁坐到了车上。他闭上眼睛,一道白影子晃在眼底的昏天暗地里。他听见自己低声说:"去永宁道……祝家大宅。"
  大概是一时意气欠了思考,竟没想到这个时间他不可能在家。倒是祝瑾菡出来,把他引到一楼的小偏厅里,态度极是客气又疏远:"……真不凑巧,四哥昨天就陪少帅去安东劳军了,说了是今天回的,怕是也要到晚上了。"
  这般的"不凑巧",竟是连大青楼也不必去了。他不觉有点灰心,默了一默,起身点头道:"多谢祝小姐……那么便不打扰了。"
  "林先生若真有事,不妨就再等一等。"瑾菡瞧着他,似笑非笑道:"您自不比旁人,万一误了您的正事,四哥回来要怪我不周到了。"
  这话绵里藏针,林迁给刺得一愣,才觉得进退两难:此时若说是没有"正事",这般青天白日的自己找上门来,简直就是不知廉耻了;而留下来巴巴儿等到祝载圳回来,也是一般的难堪。他迟疑了一霎,便道:"那就叨扰祝小姐了。"
  既然觍颜再来找他,也就不在意这点难堪了。何况他也不自信若是此刻退回去了,下一回还有没有勇气再踏进来。
  祝瑾菡道:"林先生何必见外,有什么吩咐就和下人们说——我还有点杂事,少陪了,抱歉。"说罢对他笑了一笑,转身便出了偏厅上楼,算是把人生生晾在那儿了。
  她先是回到自己屋里看了会儿书,不多时柳妈便过来,说是四姨太又犯了毛病。自从小产之后,江明云不但神智昏聩了,身体也虚弱地厉害,动辄就起来无名热,早瘦成了一把枯柴,想来也不过一两年间的事了。瑾菡上去一看,见她人已烧得半昏了,手心像攥了一把火炭,忙叫吴管家去找大夫。谁知军医赶过来时,江明云倒醒了,一眼瞥见医生手里的针药便又哭又叫,身子扎挣地像一尾落网的鱼,口口声声称祝家人要害死自己。瑾菡没奈何,只能教老妈子上去按住了她,请军医打了一剂镇静的针,待她又沉沉睡了过去,才又继续诊治用药。等守着她褪了热,症状也平定了,才谢了军医,又教司机把人家送回去。夏日原本时光长,经过这一场手忙脚乱的折腾,她一瞥壁上钟表,不觉已是晚上八点多了。再看外头,竟不知道什么时候下起了大雨,席天幕地,又挟了一阵阵的风,把窗边的海棠树枝子都折了。
  她忙打铃叫了吴管家,吩咐道:"快给安东那边挂个电话,问问少帅他们什么时候走的?"转身又对老妈子道:"给少爷房里烧好热水,把干净衣服检出来,再预备晚饭——弄点消暑气的凉粥。"因念到祝载圳不知几时回来,心思一转,这才想起下头还等着个人,已是大半天工夫了,一个搭理的没有,眼下又是雨又是风的,想必是早走了?
  她轻轻下了楼,站在梯角边往下一望,竟瞧见林迁还是坐在那儿,像是就从没动过似的。偏厅里也没开灯,暗沉沉一片,唯有廊上几缕淡光折过墙壁透进来,正落在他低垂着眼睛的侧脸上,勾勒出一线清削温和的剪影。那道影子看来绝非无助可怜,却因这般固执又沉默的等待姿态,教人见了心里莫名地有些酸软。
  祝瑾菡忽而觉得自己明白其间缘故了:大约是自己那哥哥过了兴头儿,就把人撂手抛到一边儿;这人却还不舍得,只有不顾脸面地上门等着,却又怕他不见,便苦心趁他不在的时候来,想凭这空等大半日的诚心和寂寥打动他——原来有的傻,也并非只有女人会犯。
  还有谁能比她更明白,这般等人的滋味最不好过,何况是根本不知那人愿不愿来。
  她走到林迁跟前,低声道:"……家里有人病了,忙到现在,真是抱歉得很。"林迁站起身来,还了她一笑:"没关系,是我打扰祝小姐了。天色不早,告辞了。"祝瑾菡忙道:"下这么大雨,不如林先生先留下用点便饭,等司机回来了,让他送您。"林迁只摇头微笑道:"不必了,不必麻烦了。"说着便冲她点点头,转身就往外走。
  瑾菡不便再留他,眼看得人出了厅门,忽而又叫住了他:"林先生!"她略一迟疑,方道:"不然您再等等?我想四哥大约要回来了。"林迁止住脚步,停了一霎,低声道:"也不必了……等他回来,还请祝小姐不要告诉他我来过。"
  瑾菡怔了怔,便道:"好的——不过您稍等。"她返身找出把伞,递给了他:"林先生路上小心。"林迁道了声谢,转身才要出门,却瞥见一团昏晦的夜雨中闪出个黑沉沉的人影,几步就到了跟前。

  第 31 章

  瑾菡忙迎上去:"回来了?路上好走么?"祝载圳道:"还成。"他一张脸全隐在雨衣的风帽底下,廊下夜色幽暗,更看不清神色,似乎是向林迁看了一眼,便越过他径直走进厅里,脱下了水淋淋的雨衣。瑾菡见他里头的勋带军装也半湿了,马靴踩在地上已汪了一小滩水,不由埋怨道:"怎么给淋成这样了?"他没回话,自顾解着衣扣皮带,忽而开口问道:"……什么时候来的?"
  林迁怔了怔,才省过来他是在问自己,迟疑了下,低道:"刚来。"祝载圳转眼往他身上一瞥:外头下了大半天雨了,他全身却连点水星儿也不见,手里握的伞还是自家的。瑾菡情知不便再碍眼,遂道:"你擦擦身上,换身衣服去,我去教他们备饭。"祝载圳皱眉道:"不用了,弄点儿粥就成。"说着又看了林迁一眼,"……直接送书房。"
  内连的那间浴室里传出哗哗的水声,门是半掩着的,氤氲水雾中藏着个坚实挺拔的背影。林迁无意间晃了一眼,便忙转头避开了眼,可那水流声却连绵不绝地响在耳边,教人越发的心浮气乱——仍旧是这个书房,仍旧是这样的夜晚,似乎一切都没变过,却又似乎什么都变了。他的目光落在桌前的地面上,蓦地一跳——原先那块黄底青花的地毯不见了,换成了一块象牙白的,清清静静铺在眼前,像是一方冰雪,严严封住了一应前景往事,落红残叶。
  他眼色闪了闪,转而落到那壁摆满照片的侧墙上。依旧是满目雍睦面容,唯有那帧异国少女的肖像不见了,突兀地空出一小方白,和地上的那片雪相应和着,不动声色地抽空了这个原本挤满了回忆的房间。
  祝载圳从浴室里出来时,正看见他定定望着那张侧墙,便情知他察觉到了变化。那帧照片是那晚回来后,他亲手取下来的:既然她从来不肯屈服甘心过,那么对这点形式上的"荣耀",若她魂灵有知,也必定是种痛苦和屈辱。因此又何必难为她。
  如若对方不想要,自以为再好的施与也是种强加的折磨。这个教训,是他给他的。
  可是今晚,这个人却又到了这里——他自己来的。
  他走到桌前坐下。方才洗澡的功夫,下人已经把粥菜端了上来,碗筷都是备了两副。他默了一霎,便道:"过来,吃饭。"林迁看了他一眼,又垂下目光,低声道:"在下吃过了,祝旅长请自便。"
  "陪我再吃点儿。"他倒没拆穿他,只是把碗推到对面,声音低得像是叹气:"……我饿了。"
  半个来月没见,他看起来黑瘦了些,脸上轮廓更显得深如刀刻;搁在桌上的手背上红了一道,看来像是给马缰子硬勒的。林迁看了看他,便依言走到对面椅子上坐下,一声不响端起了粥碗。
  一时像是回到刚开始的那几日,他带他出来,整晚只是沉默对坐着,相陪吃一餐饭。尽管也在心底隐藏着不安心思,但和之后发生的种种相比,那缕隐约浮动的平静和默契,却好似一种平凡的依恋相伴。
  他依然动作很快,吃完后便点了一根烟吸着,一壁默默地看着他。等林迁也完毕了,便开了口:"是什么事儿?"
  他断定,必然是有事,且是非自己不可的事,他才会来。
  林迁回避着他的眼睛,把事情大致说了。他心里有点不确定,可既然他肯问自己这句,或许还是有指望。
  祝载圳一时没说话。秘密逮捕东北大学游行师生的事情他自然是知道的,却并没经他的手,而是南京直接知会了张学良。又因张学良是东北大学的校董,所以由第三旅出面行事,一来体现南京对于东北自治的尊重,二来也是少帅向中央政府表明下态度。他吸着烟想了一会儿,便拿起电话打给了李副官:"那个程云逸现在你手里?"
  那头李副官答道:"所有被捕师生今日一早已交给张治平,明天就要押往南京了。"他似乎对祝载圳此问并不惊讶,只是迟疑了下,又道:"旅长,此次游行事件南京方面非常重视,怀疑其中有□分子的煽动参与,那个程云逸又是个组织者,因此……因此我们实不便干预。"
  祝载圳没再说什么,只扣上了电话。对他而言,南京方面的态度倒是其次,只是人落在张治平手里,就真有些棘手了。于公于私,张治平与他,与祝家都算得是无恩而有怨,自己又不能像处理吴志南一样威压蒋主席的亲信秘书。他想了想,便打开书桌内侧上锁的抽屉,从里头抽出两根金条。
  张治平当然不会浅鄙到为这点利益便动心放人,否则一个书生也走不到今天的位置。厚礼上门,无非是表明个诚恳的低姿态,张治平自是能明白的。
  他把沉甸甸的物事放进口袋里,站起身对林迁道:"走吧。"
  张治平自来奉后,一直住在城南张学良闲置的一栋别业里,距祝宅颇远,兼之天黑雨大,祝载圳一路开车赶至,已是将近十点钟了。他停下车,对林迁说了句:"等着。"便踏进一片郁沉沉的夜雨里。
  林迁透过密集的雨幕,望着他的背影掩进那栋灯火阑珊的欧式小楼。那廊前立着一柄黑铁风灯,昏黄的亮光被乱纷纷的雨水冲得越发迷离,却是眼前这方幽夜淫雨中仅有的暖明。一只蛾忽而挣脱雨幕扑了上去,饮鸩止渴地紧贴在玻璃罩上;林迁出神地凝望着它,眼看着那小方濡湿沉滞的身子在一团光热的烤炽下,渐渐干涩、单薄起来,终究变成个蝉蜕似的空壳子,风一摇便又坠落在凛冽的雨里。
  在这样一个雨夜,即便是飞蛾扑火,也未必没有几分甘心。
  风灯投下的光影一晃,是他出来了。
  他打开车门坐进来,脸上神色看不出好坏。从城南一直到城西,始终无话,直到车子停在了庆云班门口,才听见他淡淡说道:"他答应今晚放人。"
  林迁默了一霎,低声道了句:"多谢。"便再说不出什么了。
  一时两人都沉默了。外头的雨还在淋漓而下,水花在前屏玻璃上叩出一声声轻响,车里却是彻底的寂静,像倾满了沉实的水银,能浮动的只有彼此的呼吸。祝载圳转眼望着身边人,他微微低着眼睛,侧脸的轮廓在夜幕的勾勒下流丽如画,还是那副幽淡的水墨。这么个人自然是好看的,否则也不会教自己初见便动了心思;只是时日越久,倒越看不见这点皮相上的好处了,反是愿意看他的神色态度——就如同现在,沉默的,执着的,像在等待什么的姿态。
  他情知今天他是等待了很久;一整晚,半天,甚至更久,他却半点不追悔没有早回来。即便早一时回来,他也要让他等下去,亲眼看着他等下去。不是为惩罚,而是一种确信,确实这个人是在等待期盼着自己。
  不管是因为他们之间,还是因为他人他事,或者是兼而有之,他最终都是需要他,离不开他的——这便足以使他快意满足。
  "你,"他微微侧过身子,离他近了一些,"……都好了?"
  林迁一怔,省过来他话里意指,心里溅上滚油似的烫了一霎,跟着便酸凉起来。他飞快地闪了祝载圳一眼:"好了。"吐出的声音低如耳语,却字字清楚:"……你上来吧。"
  话甫出口,一时间不知是愧是悲;若是在以往,这样的"邀请"必然是自暴自弃的置怨话。可眼下他是无法怨的——明明是断绝了,自己又去找了他;他也为自己费了力,折腰求人。不管到底是什么念头,此刻他都是应当要求报偿的;而自己又还能有什么报偿的呢?如果他喜欢这样,那便这样吧。
  只是这一切都太像昨日再现,重复着他最不能释怀的起初。而如果当初不是这样一个开始,也许对于这个人……可是,却又怎能全怪到对方?这般一而再的重复,明明都是自己先走了进来。当日质问他可曾将自己当做个人;而此刻这情景,自己又何曾把自己当做个人了?
  他不堪再想下来,更不堪在这狭迫的空间里继续面对祝载圳;便打开门下了车,站在檐下等着他。
  祝载圳坐在车里看着他,忽而开了车门一步踏进夜雨里,隔着一段雨望了须臾,才缓缓走近了他。
  他站在檐前,胸口几乎贴上他,背后却落着细密急促的雨。雨点从他额前鬓边滑下来,在挺削的下巴上汇成水珠,又堪堪坠落在林迁襟前。他极缓慢地俯下头,鼻锋掠过他的脸颊鬓角,唇缘慢慢紧贴上他嘴角,已是肌肤相接,呼吸相连。
  林迁以为他要吻他,便下意识合上了眼。孰知那股温热的气息却渐渐远离了口唇,转到了耳边;"那次我不对——性子不好。"
  一片纷乱疾促的雨声里,他轻声对他说:"你以后……别惹我了。"
  这不是个道歉。却是真的为了修补。
  他要的,不是这一夜。

  第 32 章

  "祝小姐,真劳您久等了。"大青楼前,李副官快步走下汉白玉楼阶,把立在阶前的祝瑾菡引进大门,一壁抱歉道:"侍卫们不知您是祝旅长家人,太得罪了。"祝瑾菡微笑道:"这是帅府规矩,应当的。倒有劳李副官又跑一趟——旅长现在办公室里?"李副官答道:"是。不过昨夜有急务,快凌晨才回来的,不知现在起身了没有。"
  她听得这一句,便不再问了:祝家从来就有定规,反国事军务,妻子家人不得过问。然而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平日里与军中将官女眷太太们走动应酬,这一向的情势也知道了大概:为万宝山冲突一事,日本驻奉领事馆已经正式"交涉"吉林省政府,提出给予韩人在吉林自由居住权、赔偿损失、承认万宝山租田现状等多项要求。张大帅的拜把兄弟、吉林省主席张作相当场便直斥日本总领事"荒唐、无理",谈判陷入僵局。更有甚者,关东军部言之凿凿声称中村之死乃中国部队"谋财害命",要求严惩"凶手"关玉衡……这一桩桩大政要闻由太太们的薄惊娇嗔道出来,不免变得轻浮而琐碎,听来没几分家国忧愤,倒有一种平静被扰的烦乱不满——大约女人的眼界总是浅的,哪怕天塌地陷,无非只想守着父兄丈夫,太平度日。
  她随李副官一路走进办公室,祝载圳似是早就起身了,听见声音从里头的起居室里出来,问道:"你怎么来了?"祝瑾菡道:"还说呢,今天是大嫂生日,早说好要去张府贺寿的,你倒全忘了干净。"祝载圳闻言皱了皱眉:"这几天事儿多,真给忘了。你也不早提醒一句,现在怎么办?"祝瑾菡好气道:"早提醒还能指望您什么?回帖寿礼我跟吴管家都备齐了,大少爷您人到就行了。"祝载圳点点头:"那成,走吧。"
  "祝大少爷,您就打算这么着去?爬沙窝的逃兵似的。"她把手里提的衣袋子打开,从里头拎出西装衬衣:"都给你带来了,快换上。"说着又往他下巴唇角瞥了一眼,"把脸也收拾收拾。"
  祝载圳"哦"了一声,一本正经道:"祝妈妈辛苦了。"祝瑾菡又气又笑道:"当我愿意给你当老妈子呢?你就是欠人管。老天长眼,千万给我派个厉害点儿的嫂子,我乐得看人家怎么整治你。"祝载圳脱下`身上的衬衣,拿着衣服进了洗盥室,头也不回道:"听这话是跟我辞差?姑奶奶可是在家里待够了,想嫁人了?"
  祝瑾菡懒得再理他,把那件衬衣收进袋里,转眼往起居室里一看,不由抱怨道:"真是走哪儿乱哪儿,一屋子的烟味儿,大早晨的也不知开窗透透气。"她走进去,"哗"地扯开黑丝绒的落地窗帘。屋里登时一亮,一个人从对面的沙发上站起来:"祝小姐,早。"
  祝瑾菡吓了一跳,转过身待看清人,便也点头道:"胡将军,好久不见。"胡宪贞俯身熄灭了手里的烟,微微含笑道:"是么?祝小姐觉得有很久么?"
  他话里不无调笑的意思。祝瑾菡却一时没意会出来,只想着方才一番不正经的玩笑怕是全给他听了进去,神色间不禁有些不自在,目光便转到了别处。
  这点心思胡宪贞自是察觉了,却仍不依不饶地望着她——想是因为要赴寿宴的缘故,她去了素孝,难得穿了件天水碧的无袖丝旗袍,领口上别了支碎钻镶的蝶恋花扣针。她立在窗边,微微低着头,夏日明丽的晨光涟漪般流过脸庞肩头,泛起粼粼碎光,把她映成了清水里汪着的一块净玉。
  "祝小姐今天……"他不觉走近一步,目光沉沉落在她低垂的眼睫上,半晌才轻轻一笑:"很漂亮。"
  张府其实就在大青楼之后,一共三进四合院,皆是仿王府建筑。一路青石铺地,飞檐拱壁,朱廊玉柱,甚是气派恢弘。沿着石条台阶,过了垂花仪门,穿过起台回廊和小青楼,才进入帅府的内宅。祝载圳兄妹到来时,花园子里已是贵客满座,花团锦簇。于夫人今年三十四岁,本不是什么整寿,张少帅却如此大肆操办,广宴宾朋,一来自是夫妻恩重,二来却是为给外界一个保证:今日之东北依然是安定的,也必将一直安定下去。
  张氏夫妇还没露面,园中宾客却已来了七七八八,在廊下园中或坐或立,几个凑在一处寒暄说笑。假山边的水榭亭子已临时改做戏台,一对生旦正在缠绵悱恻地吟着"美眷流年闲寻遍"。祝载圳往那壁望了几眼,便对瑾菡道:"你先去说说话,我有点事儿。"祝瑾菡情知他是为了哪个,皱眉低声道:"又来了!这可是在大哥跟前,满奉天有头脸的都看着呢,你那点子光彩非得教人都知道?"祝载圳一笑道:"就是因满奉天的人都在,谁还能看见这个?"说完便转身往水榭子那头儿去了。
  祝瑾菡拦也拦不住,喊也喊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气恨得心里直咬牙。一转眼却正看见对面回廊下站着个男子,正半侧了脸与人寒暄。她才一看过去,对方便如心有灵犀似的,抬起眉眼朝这头儿一望,堪堪正撞见她的目光,当即定住了。
  是张治平。她脸色微变,急忙别开眼睛,转身便走进身边一群官眷太太中。这几位正低着声音切切说着什么,黛眉粉面间皆是惊惶疑怪之色,见她过来,一位营长夫人便忙扯着她手臂叹道:"你这时来真算得走运了,方才赵太太说的那个郑旅长杀妻案,可没给她吓死!"
  祝瑾菡心不在焉问道:"哪个郑旅长?怎么没听说过?"众人便七嘴八舌又复述了一遍,原来正是蒋主席的心腹爱将,国民革命军第一军第一师独立旅的郑旅长,半月前不知何故将妻子吴英梅击毙家中,引得南京一片轰动。
  "……人是直接抵着额头打死在地里的,这个郑旅长连尸体都没收拾,当夜就回部队了。这个女人还曾是北京大学的名媛呢,郑旅长当时老家有夫人的,却是从小订的娃娃亲,没什么感情,为了明媒正娶这个姓吴的,硬是忤逆父母,休了发妻,差点儿没闹到蒋先生跟前呢!千好万好,这才几年,不过是听了外人几句风言风语,说太太趁自己驻军时和别的男人有来往,两句话就——这男人的心,狠起来可真是没底!"
  这壁才有人感慨完毕,旁边赵太太便嗤了一声:"还真当是这郑旅长争风吃醋呐?告诉你们吧,这里头文章大得说不得。"赵先生是情报处处长,各类秘闻要情自然不断,她便也成了太太沙龙里的路透社:"家事口角什么都是为了遮人耳目,其实是这位太太偷了郑旅长的军事文件,和西边儿'剿共'有关系的,郑旅长怀疑她是赤化分子,这才下狠手清理家门呢。"她冷冷一笑,又补了一句:"自然了,也是为给蒋主席表明忠心——反正,不就是个女人嘛。"
  众人又是一阵唏嘘惊叹。有的存疑道:"不能吧?共匪的手还能伸这么长,探子都睡到他们男人的枕头边儿了?"也有人笃定道:"十有八九了——她们那些大学出来的洋学生,最爱往那条邪路上走,说不定当时就是瞄准了才勾搭的呢。"立时便有人戏道:"照这么一说,各位都回家管住男人,别叫什么'赤化分子''洋学生'给勾走了,也算太太们给党国尽忠了!"赵太太也笑道:"如今还敢管么?进家门都先下了枪再说!"
  一时又是说笑纷纭,莺声燕语。祝瑾菡默默听着,只觉仿佛是误咽下了一块冰坨子,硬生生哽在胸臆间,一丝丝地透出刺骨的冷来。
  她外人群外一展眼,远远正看见张氏夫妇领着子女们走了出来,便勉强笑着道了句"失陪",迎上去含笑着:"大哥,大嫂,弟妹们来贺喜了。"因独不见了两人最钟爱的第三子张闾琪,便又问道:"闾琪呢?好久没见他了。"
  于夫人微叹道:"上回着凉病的那一场,好歹是不起热了,只是一直咳嗽着,拖了快一个月了。今天人多,就没让他出来。"瑾菡道:"小孩子咳嗽也不是什么大毛病,哥嫂别担心。我记得家里还有张治咳嗽的偏方来着,老爷子当年用了很好,回家就给大嫂送过来。"于夫人笑道:"那太好了——七丫头的品格性子,就是教人喜欢。"张学良也笑了笑,往四周略一打量,便问:"老四呢?没跟你一起来?"瑾菡掩饰道:"方才还在呢,大概是和谁说话去了?"张学良脸色沉了,也没再问,只道:"我回书房有点事儿,老四来了,让他立刻给我上去!"
  瑾菡见他神色不善,待其转身走了,便对于夫人道:"我找找他去,免得误了大哥的事儿。"于夫人低声嘱咐道:"这几天日本人闹得厉害,你大哥心里烦,教隽呈千万别跟他顶。"瑾菡应了一声,转眼瞥见戏台上已换了人,便径直出了院子找到等在外头的吴管家,教他去后头把人叫出来。她返身往回走,才转过回廊就被一个人挡住了:"……放不方便说几句话?"
  她目光回避着,低声道:"张先生,对不起——请让开。"张治平反而走近了两步,坚持道:"给我五分钟,有些话必须要说。"
  "张先生,你我之间,已没有'必须'的话了。"她定定看了他一眼,便举步要从他身边走过。孰知擦肩而过时,却被他一把捉住了手:"瑾菡,不管你现在怎么看我,这话你必须听。"
  微凉的手指被他牢牢握在掌中,像是飞蛾撞进了蛛网,千丝百结,挣脱无路。
  他把她带到回廊后的一间凉亭里,避开来往宾客的目光;她自他掌中抽出了手,默然望着亭外婆娑满架的木香枝蔓。
  他迟疑了下,问道:"你最近,是不是常见那个胡宪贞?"
  瑾菡蓦地抬起眼睛:"什么意思?——张先生也监视着我?"
  他既是蒋介石派来的耳目,奉天各系诸侯举动自然都不会放过。她可也是祝家一分子。
  "瑾菡,别误会,我没有别的意思。"他声音低促道:"只是这个人太危险——和他接触多了,是会有麻烦的。"
  "我是怕你出意外。"
  怕她有危险。怕她出意外。可她真正大难临头时,他却总不在身边。于是这般情深意重的话,听来也只有一个后果:教人以为他还惦记着她,他还放不下——教人不能痛快地死心。
  想来讽刺,眼前人才是她人生里最大的意外,遇见他,才真是凶险莫测。
  张治平不知她此时心思,只是继续道:"他来奉后与南京一些要人仍有秘密联系,甚至还牵涉到了关东军。"他顿了顿,又压低声音道:"祝旅长最近和他接触十分密切……这不是好事。"
  瑾菡只道:"代家兄多谢张先生提醒了。告辞。"说罢便转身要走,张治平一把拉着她手臂,又把她扯回自己跟前,低沉又急迫道:"瑾菡!你怎么还不明白,奉天已经不安全了——关东军早晚必有行动,东三省会成为日本实现他们'大东亚战略'的第一步,眼下不管是张学良,你哥哥,还是南京政府、蒋先生,他们也都只能眼看着事态发展……这场战争,会是东北和中国都从没经历过的危机。"
  "所以你要走,离开奉天,离开东三省。要尽快,再迟就来不及了!"
  这一刻没有什么责任道义,他只是听任自己的私心,怂恿她做个家与国的叛徒逃兵,远远避开将要到来的大灾难——哪怕只有一个人。
  "你让我走,我该去哪儿?"她极力克制着,声音却仍微微打颤:"你能告诉我,我一个人,没有家,我得往哪儿走?"
  他没说话,他回答不了。
  她却仍是步步紧逼:"你那天不是说过,迟了五年,重来并不晚?现在我要你带我走,你肯不肯?"
  如果当初赴约,他们现已不是这场危局中的人。天下之大,纵然流离奔波,到哪里容不下两个人的一份小安乐。
  他默然望了她良久,终于艰难地开了口:"对不起,我走不了。"
  "我在这里还有责任——我走不了。"
  她微微点着头,低声道:"那么很好,我的家和亲人都在这里,我也走不了。"
  她猛地挣脱他紧握的手。手上扣的细链子绞缠在他袖扣上,这一扯竟是金断玉碎,在她腕间勒出一道血口子,才沉甸甸掉在青石地上,只留极轻微的一响。
  越是平日里坚不可摧的东西,一旦分崩两断,便越是决然而痛快。
  她避开人群,沿着回廊上楼,发现竟不知觉进了西厢阁张怀曦的卧室。怀曦还穿着家常的竹青色宽身旗袍,黑压压的长发都散在肩上,正坐在床边抱着小侄子逗哄;听见她进来,便抬头微笑着叫了声"瑾姐姐。"
  瑾菡走过去坐下,接过孩子抱在怀里,轻声问道:"怎么不出去?"那孩子正是赵家小姐所生的,才不过岁余,眉目却已生得舒展秀美,恰到好处地融合了父亲的英气和母亲的清婉。他显是一向极得宠爱的,养成了娇憨活泼的性子,见了谁也亲近,此时把头倚在瑾菡的胸`脯上,圆乎乎的小手抠着领口上的扣针。
  怀曦没答话,只是把头慢慢靠到她肩上。停了少顷,忽然低低问:"瑾姐姐,永泰哥他……他为什么不喜欢我?"
  "他不是不喜欢。"隔了好一会儿,瑾菡才拢起她的头发,低缓道:"只是不是唯一喜欢的——不是最喜欢的。"
  他们喜欢的总是太多。名誉。责任。财产。权力。家国。或是又遇见的别人。都说女人心是海底针,男人的心却是藏针的海。一望无尽,深不见底,盛纳了太多东西,早已寻不见那一线细针被遗落在什么地方。

  第 33 章

  林迁下了台直奔假山后的一间小屋里,才进门就脱了外头罩的天青色湖绸戏袍,走到案前抓起那把紫砂壶就张口灌凉茶。再怎么冬练三九夏练三伏,七月天裹着行头顶着烈日唱完这么一出,是个人都热得受不了。他缓过两口气,扯开单衣的领子拿折扇急呼呼地打着风,一边唤了两声"叶青,叶青!快弄点凉水!"
  "怎么,林老板也上火了?"一个白影子蓦地从案旁的昏暗处闪到背后,一把揪过他手里的扇子:"可真难得。"
  林迁吃了一惊,待看清来人,呐呐道:"你怎么……在这里?"
  张府大摆寿宴,祝旅长自然是要来的。只是人家都忙着应酬捭阖,他却在众目睽睽下跑到个戏子跟前。这未免是太过明目张胆了。
  他坐到桌旁的椅子上,抬眼瞭着他,悠悠闲闲道:"这里头清静,凉快。"
  林迁这才看清他今儿倒没着军服,而是一色齐齐楚楚的白色西装,头发也用发蜡全撩到了后头。那把原本用来"游园惊梦"的扇子在他手里一张一合,洒金扇面上的秾丽牡丹放了又收,正映着眼底那点若有若无的促狭——果然人靠衣装,眼前哪里还有什么祝旅长,真十足一个纨绔败类。
  林迁忍不住又看了他一眼,才低声道:"你先出去,我得下行头。"祝载圳道:"林老板请自便,不用管我。"说着双眼也没离开他,可没一点让人家自便的意思。林迁默了一霎,没奈何道:"你出去吧……一会儿太难看。"
  下粉彩得先用油擦,到时玉颜朱唇都糊得一片狼藉,倒真应了那句"姹紫嫣红付与断壁残垣"。若真教他看见委实难堪。不过眼下这模样也没好到哪儿去——满身的粘汗,单衣领口半敞着,脸上画出的眉目估计也快垮了。
  "林老板不是说过,唱戏的就是给人看的?"祝载圳"哦"了声,继续好整以暇地讲着歪理:"合着还有不能看的地儿?还是别人都能看,就我不能看?"
  林迁给他堵得一时没话。这才发现,自己说过的话他是半句都没忘——这人真太爱记仇了。
  他忍着腹诽,回了一句:"是,就祝旅长不能看。"
  孰知这话正戳在他心痒处:一进张府就瞧见他在众人间光鲜做戏,也不知看没看见他进来,继续悠悠然的"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林迁的这份自在让他忽然觉得,今天要是不在人前宣示下和这人的关系,不多看点儿他身上别人不能看的,是绝对不能满意了。
  他蓦地站起身来,扇柄子一打正挑在他下巴上,眉头一扬道:"凭什么就我不能看?你说说你这浑身上下,还有哪儿我没看过?"
  大概平时越是冷口冷面的人,不正经起来越是出格地厉害。林迁一怔,跟着脸上便火辣辣烧起来,所幸粉彩盖着瞧不出。他一伸手拍开扇子,低下头闷道:"胡说什么呢——别闹了。"
  "好,不闹了。"祝载圳脸色也冷了,反手把扇子撂到桌上,"林老板忙着,在下走了。"
  说罢调头就往门外走。林迁愣了愣,不由跟了半步,欲言又止道:"你——"
  话没落地,才走到门口的祝载圳却猛地转了身,一把搂住他直逼到墙上,沉绵绵的吻就堵到他嘴上,坚韧唇舌撬开牙关冲进他口中,一如从前的霸道,横冲直撞。
  一如从前。却又仿佛一切都不像从前了。又或是和上一次已隔了太久,久得那些不曾深刻的印记都已淡漠,现在才要重新体会,重新熟悉。
  林迁一双手僵了一霎,缓缓放落在他肩上。背后是冰凉的砖墙,身前却是一团流火的身体和拥吻。他发狠似的啃咬揉吮着他口唇,又辗转到下巴耳侧,顺着颈子一直落到半敞的衣领里头。
  他两下扯开单衣的绊子,手掌掐住他腰,沉沉地摩挲揉`捏着;牙关衔住他胸口的皮肉,舌尖舔舐,一寸一寸,轻轻重重地啮咬。
  林迁闭上了眼,嘴唇却微微张开了。窗外有蝉鸣,一声声尖细地响着,夹杂在两人混成一片的粗重喘息里。他身体已是块烧红的铁,微烫的前额抵在林迁颈子上,手掌沿着他腰线滑下,缓缓伸进轻薄的素白绢裤里——
  林迁只觉腰下一烫,慌忙伸手按住他:"嗳,你别……"他口唇重又回到耳边,咬着他耳垂含糊低道:"别什么?刚不是你不教我走?——再把我惹跑了,可就真不回来了……"
  "大白天要给人撞见了……"林迁给他揉搓得百无一计,觉得他手又不知要往哪儿伸,咬着牙慌不择言道:"你就不能——不能等晚上?"
  祝载圳不禁一笑,挑眉瞭着他,才要开口说什么,忽然门外有人轻轻扣了扣门,正是吴管家低沉的声音:"少爷,小姐说少帅找您有急事儿。"
  他略一怔,便松开了手,淡声答了句:"知道了,就去。"说着整了整衣领袖口,压低声音对林迁道:"你待着先别走,等我散了席。"
  林迁想到吴管家也不知等了多久,听见了什么动静,一时只恨不能找个地儿撞死。转眼见这人又拾回来那一脸寡冷正经,偏唇角下巴上蹭着一片粉彩狼藉,生生一个昭示方才淫靡的幌子,忙拿起自己带来的手巾,两下给他擦干净了:"我自己走……你非教别人都看着?"
  "也行。"祝载圳由他给自己拾掇着,忽然低下头在他颈子上咬了口:"林老板答应今晚上的事儿,别赖了就成。"

  第 34 章

  祝载圳走进那间被外人称为"老虎厅"的大帅书房时,张学良正坐在桌前翻看着什么东西。听见他进来,只是从文件上方瞥了他一眼。祝载圳走到桌前叫了声"大哥",便拉开椅子要坐下。
  "站着!"张学良蓦地喝了一声。祝载圳怔了怔,挺身立在桌旁,一动不动。
  张学良伸手把文件撂到桌上,抬眼上下打量着他,目光落在衣领上染的一点嫣红上:"刚才干什么去了?"
  祝载圳看他一眼,平静答道:"办点私事。"
  "私事?"张学良冷冷道:"你不是才叫我'大哥'?私事我就不能管?说,干什么了?"
  祝载圳直视前方,没答话。
  张学良起身走到他跟前,继续斥道:"不说就当我不知道了?——我在南京三个月,祝大少玩戏子都玩出来花样儿了,你那点事儿全奉天还有不知道的么!"
  祝载圳转过头,竟对着他一笑:"大哥是说那事儿啊?'风流韵事,再大也不过一卷被窝儿'。"
  张学良登时黑了脸说不出话来:这最后一句还是当年他在外头风流债不断,兄弟俩开玩笑时的一句戏语。此时祝载圳原话奉还,教他这一通发作十足的没立场。
  "行,你愿意玩儿就去玩儿,不闹出人命来我就不管。"他吐了两口粗气,狠狠瞪着祝载圳道:"那你就给我说说'公事'——那个胡宪贞是怎么回事儿?"
  祝载圳默了默,便道:"当时老爷子被刺时,他曾出手相助。所以交个朋友。"
  "交个朋友?"张学良冷笑道:"这个朋友交得可真是值啊,都能替你把松本给刺了。我这个'大哥',还被你严实实蒙在鼓里,什么都不知道!——你眼里还有我么?!"
  祝载圳双眼直望对面墙壁,绷紧嘴角,一言不发。张学良最恨他这副水火不进的态度,见状更是怒不可遏,拿起方才的文件,劈头盖脸全砸在他身上:"你以为自己干得多聪明,你用胡宪贞的人,就能瞒得谁都不知道!你看看,事情都摆上蒋主席的桌子了,你以为日本人就不知道是谁?!"
  "知道又怎么样?就是让他们知道!"祝载圳眼底猛地一亮,铮声道:"就让他们知道中国人不是那么好杀的,杀人偿命,血债血还!"
  "混账!"张学良一把抓起桌上的皮带,狠狠朝他脸上抽过去,怒吼道:"你以为就是你一个人的事儿?!一个中村,已经闹得不可收拾,如果松本一事被他们抓到了证据,你就是拖着整个东三省陪葬!"
  "要不是看在世叔,要不是你叫了我二十几年'大哥',"他咬着牙,一字一句道:"我真该毙了你。"
  "听凭少帅处置。"那一皮带正抽在耳后,脸侧火辣辣一片,脑中懵然作响。他闭着眼,声音却极是冷静镇定:"……可我杀不杀松本,日本人迟早都要来——他们是要定了东三省。"
  "一味退让,只会助长他们的势头,给他们执行计划更多的时机。"
  张学良沉默了良久。最后低沉道:"关你半个月禁闭。就在这里,哪儿也不许去。"
  一样都是"禁闭",和军中阴潮狭小的暗房比起来,张府这间禁闭室未免太过宽松舒服。因此第二日一早瑾菡收拾着东西上门,于夫人便笑道:"在这儿还怕委屈着他?放心吧,我跟怀曦都照应着呢。"
  瑾菡忙道:"在哥嫂这里还用担心什么,我不过是把换洗衣服送来了。"她瞥一眼旁边怀曦,又道:"大嫂也不用格外照顾他,他是太欠管教了,大哥就应该把他真关进小黑房,改改那股邪性子。"于夫人微笑道:"哪里舍得。昨天汉卿一时没忍住,动了手,还给我埋怨了一晚上呢。七丫头快去看看吧,汉卿定了规矩,他不准出屋,我们也不能见。"
  瑾菡一路上楼进了那间特定的牢房,祝载圳正半躺在沙发上看报纸,见她进来只瞥了一眼:"你怎么来了?"
  "我来慰劳大少爷。"瑾菡看他这副样子,简直气不打一处来。她走到他对面坐下,一伸手把报纸扯到一边,正瞧见他脖颈间一道肿着红印子,直通到领扣里头,登时倒吸了口冷气:"这怎么弄的?给大哥打的?"
  祝载圳挡开她的手:"没事儿,蹭点皮,两天就好了。"瑾菡细细看了一回,又气又疼道:"真是活该!——这回可得了教训了吧?往后好歹也改改。"祝载圳坐起身来,一时静着没说话,过了片刻忽然道:"你来得正好,去给我办件事。"
  他起身走到书桌前,提笔匆匆写了个条子,折起来递给她道:"把这个给胡宪贞。你自己别见他,让吴管家去。"瑾菡不觉想起昨日张治平的话,问道:"这又是干什么?你们两个整天神神秘秘的,到底都折腾什么呢?"
  "干什么你别管,照我说的办。"他点上一支烟吸了两口,想了想又道:"还有,你这几天干脆也在这边儿,等我出去了再说。"
  "你说让我怎么着就怎么着,一家子都跑到人家这儿来,很好看么?"瑾菡气道:"你到底又惹什么了,把大哥气成那样儿?你这又要……"祝载圳打断道:"都说了教你别问!知道多了对你没好处。"
  瑾菡把纸条撂到沙发上,起身就往外头走:"行,我不管,我什么都不管!"祝载圳一把拉着她:"给我回来!我话没说完,你走什么?"
  瑾菡回过头,气恼得瞪着他。祝载圳挑眉道:"你傻瞪什么?我不跟你说,是为你好——你还得给我办件事。"他眼底光影一闪,忽然笑了笑,低声道:"替我去趟庆云班,就说我这半个月有事儿,出不来了——让他最近小心点儿。"
  瑾菡脸上一红,咬牙恨道:"你真是好意思——你还不改!甭指望我跟你丢这人。"祝载圳微微凑近了脸,好声好气哄道:"好丫头,就替哥跑一趟不行?给你嫂子说一声,省得他着急。""你心里就怕他着急?"瑾菡冷眼瞥着他,忽然凉笑了一下,捻起那张条子:"真想让我去?那就跟我明白说,都怎么回事儿?"
  "算了,你知道也好。"他看了她半晌,便转过头,吸了口烟淡淡道:"四月份,就是我生日那天,胡宪贞的手下刺杀了关东军参谋部的松本——就是他主持刺杀老爷子的。"
  屋里一时静了。瑾菡缓了好一阵,才低问道:"是你安排的?大哥都知道了?"祝载圳答非所问道:"事情本来很周密,到今天才被南京方面知道了;所以这边儿除了张治平,肯定还有别人。"

  第 35 章

  "胡将军,这是家兄给您的。"她从手提包中拿出那张字条,递给了坐在对面的胡宪贞:"家兄……有些事,不便亲自来。"
  胡宪贞打开那张字条看了看,便擦了一根火柴点燃:"多谢祝旅长。"字条在他手里缓缓化成了灰。他隔着那蔟跃动的火花看着她,道:"也谢谢祝小姐亲自跑一趟。"
  瑾菡怔了怔,心里顿时不自在起来:她虽不知那张字条的具体内容,但也能猜到少不了示警提醒的话。处境既然危险,祝载圳当然不会让自己妹妹来送信,不用想都能猜到是她自己要来的。
  "我来是当面向胡将军道谢。"她回避着他眼里的笑意,低声道:"谢谢您……帮了我们家。"
  胡宪贞摇头一笑道:"祝小姐不必客气,这事上祝旅长已经谢过了。真金白银,厚重得很。"瑾菡一默道:"那也是要谢的。还有上次我……有的事,不是钱能还清的。"胡宪贞扬起眉头,似笑非笑道:"那祝小姐说,用什么能还清?"
  拿什么能还人情债?这答案心照不宣。只是说出口,就失了郑重诚意,而像是——轻浮的调`情了。
  他不依不饶地用目光逼问着她,眼底笑影扑朔,层层波澜下掩着一个幽深的漩涡,看久了便似要陷进去。她心里不觉有点慌,忙站起身来道:"我还有点事情,先告辞了。"
  她不敢再看他神色,转身走出茶室,几乎是落荒而逃。夏日午后的丽阳打在脸上,火辣辣地热,背后却总觉得似是黏着一双浓黑的眼,更是烫得人浑身发软。
  脚下忽然一滞,她一个踉跄几乎摔倒。低头一看,原来是高跟鞋的后跟被卡在马路沿子的细缝里,她用力挣了挣,竟是嵌得严严实实,纹丝不动。
  她望着脚下,气苦不迭。眼下自己活像一尾被挂在钩上的鱼,街上人来人往,众目睽睽,似是都在围观她的狼狈。
  当然还有背后那个人。未几胡宪贞走过来,看看她脚下,抱臂站在她跟前,笑微微地看着她,袖手旁观。
  瞧着对面这副好整以暇的促狭神色,瑾菡又气恼又尴尬,简直欲哭无泪。
  "祝小姐,在下得罪了。"
  说完他便半跪下`身子,伸手握着她鞋子,用力拽了拽,竟仍是没见效。他苦笑着摇摇头,抬头瞭了她一眼,便伸手握住那处纤细的脚踝。
  瑾菡身子登时僵住了,绷得一动不敢动。男子掌心的热力透过一层若有若无的玻璃丝,无可抵挡地贴上肌肤,而更教她心虚的却是眼下自己的旗袍下摆,随着微风一摇摇地贴上他的脸——若是趁机看上去,简直一览无余了。
  脚下忽然一松快。他站起身来,拍拍手道:"成了。"
  祝瑾菡却只是怔怔看着他,连"谢"字也说不出了——或者就根本不该谢。
  胡宪贞瞧见她脸色红白不定,艳阳下眼底微澜散动,又似委屈,又似羞恼,一时心窝像被根羽毛轻快撩了下似的,若有若无地麻痒。他忍不住微微凑近她耳边,低声道:"大小姐别生气了——我刚才,没往上看。"
  这话不说还不打紧,瑾菡登时真的生气了。她狠狠剜了胡宪贞一眼,转身便走,没走出两步却又回转头:"胡将军,您跟着我做什么?"
  胡宪贞跟在她三步之外,悠然道:"祝小姐是为在下而来的,在下得保证祝小姐安全回去。"瑾菡冷冰冰道:"不必了,我一个人,安全得很。"言下之意,若多他这么个人,反倒不安全了。
  "祝小姐,这不是玩笑事。"胡宪贞敛起脸上笑意,头一回在她跟前这般一本正经:"张少帅把令兄'关'在张府半个月,可是一片保全苦心。既然少帅都如此,凡事小心为好。"
  瑾菡一言不发,瞥了他一眼,自顾往前走。胡宪贞也一如既往地跟着。这般一男一女前驱后随的,招摇过市,未免引人回首侧目,浮想联翩。瑾菡到底先忍不住,蓦地回转身,压低声音怒道:"胡将军,您到底要怎么着?"
  "不怎么着。"他走到不远处的车前打开门,强忍笑意道:"确保祝小姐平安回府,在令兄跟前交待得过去,在下就算完差了。"
  瑾菡望了他一霎,便走过去上车坐下,一眼不瞧他,径直发话施令道:"去城北罗士圈。"
  胡宪贞瞧着她一笑:"遵命,大小姐。"
  所谓罗士圈,乃是浑河大坝外的泄洪洼地,早先是前清朝廷运粮养马的地方,自浑河码头日渐兴盛之后,此处便成了船夫走卒乃至暗娼黑帮聚集地,真正鱼龙混杂。祝家大小姐乍说要来这地方,胡宪贞倒丝毫没表现出吃惊,只是在那间木板房前停下车,冷不丁来了句:"那个唱戏的,又跑到这儿了?"
  瑾菡不觉吃惊地看着他:这人似乎什么都猜得到,自己在他眼中简直是一睹无余的了。胡宪贞却迎着她的目光笑了笑:他可是在军委会密查组(军统前身)待过两年多,看破她这点心思不费吹灰之力。而之所以非要说出来,非是炫耀,而是因为他发觉,自己真是顶喜欢看她那点又似恼怒又似惊疑的神气。
  他给她打开车门:"祝小姐请,我在这里候着。"瑾菡看他一眼,才下车走出两步,就听见他又轻轻来了句:"大小姐?"
  她回身一看,胡宪贞正斜倚在车门上,瞧着她微微含笑道:"……有事儿可记得叫在下一声。"
  每次看到白孟秋,祝瑾菡都不敢直视那张残破的脸,倒不独为那面容太怵目惊心,更因它和江明云疯狂凄厉的哭喊一样,如此狰狞地提示着祝家的恶与债,每每都教人心慌不安。
  而她所能做的,也只能是沉默着将一个沉甸甸的纸封放到桌上。明知于事无补。
  "多谢祝小姐。"没了鼻音的声线听来尖促刺耳,搀着一丝丝怪异的哨音。难以相信,这个声音的主人九岁便唱红了半个西安城,一把清湛婉柔的嗓子曾比女儿红还醉人。
  她仍是没说话。白孟秋停了一霎,又道:"她,最近还好?"瑾菡回避着他的眼光,低声道:"很好。人比之前胖了些。"白孟秋便也静了,低头看着窗边落了一地的梧桐树影。瑾菡沉默了一会儿,便道:"白先生既然伤也好得差不多了,依我看……不如离开奉天吧。"
  白孟秋蓦地抬眼望着她。瑾菡继续道:"白先生不是说过想回西安去?我可以安排,这几天就能走。"
  "让我走?"白孟秋冷冷一笑:"有祝旅长在,我还敢走出这个门么?"瑾菡略一默,道:"这几日家兄不在,白先生不必顾虑。"
  "祝小姐,祝小姐!"他愣了愣,猛地站起来,直扑到瑾菡跟前:"你教我见见她——不,我得带她一起走!"
  他一双眼直勾勾盯着她,迸出几星焦炽的白光来。瑾菡只触了一眼,便别过脸不敢再看:"不行,这不行。"
  "求求你,她留在祝家,早晚也是个死……你们就放了她吧,让我带她走——感恩不尽了!"
  他死死扯着她的旗袍下摆,尖涩的声音像把刮在老木头上的刀。她从没见过这般绝望又迫切的人——像遍体鳞伤的兽,只剩了半条命,才看见一线生机,却要还固执地带那个人走。
  她心底一刺,挣脱开那人的手,冷冷道:"白先生,那绝不可能。明天我就会教人安排您离开。"
  说完转身撂下他就往门外走。此时这个残酷姿态,看来倒真与祝家父兄无异。
  白孟秋猛然跳起来,扑到门口堵住去路,一把将她推向墙角,紧跟着抓起桌上瓷碗磕碎,蓦地直逼到她颈子上。
  瑾菡踉跄退了两步,后背便抵上了墙,立时惊怒道:"你要干什么?!"
  几乎听到她声音的同时,胡宪贞便拔出了枪,一闪身冲进那间小屋中。白孟秋挟着她背墙而立,尖利的碎瓷片在纤白的脖颈上已勒出道血印子。
  胡宪贞的枪口正对着他的头,冷然道:"快放了她,别叫我说第二回。"
  白孟秋惨然笑着,残陋面目越发扭曲可怖:"不就是一条命么?——不一样都是一条命么!"他捏着瓷片的手用力一逼,凄厉叫道:"你开枪呐!这回干脆杀了我,好歹有个姓祝的陪葬!"
  一丝浅红化在白瓷片上,映得她的脸色更是惨淡。胡宪贞按在扳机的手指收紧了。若是在战场,他会一枪击出,绝无犹豫。
  他缓缓放下持枪的手:"说,你要怎么样。"
  "我要见她,我要带她走!"他声音打着颤,箍在她肩头的手臂却更绞紧了:"你去带她来——两个钟头内,你把她带来!"
  胡宪贞道:"我不是祝家人,没法带人出来。你得先放了祝小姐,我们才能把她给你弄来。"白孟秋冷眼看着他,不说话。胡宪贞放缓口气,又道:"你要是不信,就跟我们一起去。"
  "我不去!那个地狱——我再不会去!"白孟秋猛地嘶喊了一句,伸手扼紧了瑾菡的脖子,她立时被迫得咳呛起来:"你快点儿把人带来……快点!"
  "好,我去把人带来。"胡宪贞死死盯着他,阴沉道:"我回来之前,你再伤她一指头,我就先杀了你女人,再杀你。"
  他紧盯着白孟秋,半抬起握枪的手,手指一紧,桌上茶杯应声而碎。
  他风驰电掣地赶往祝家,一分钟都不得延误。吴管家与祝载圳的侍卫长都不在,家里伺候的几个佣人老妈子全不识得他,乍见人冲进来,遭了土匪般惊恐仓惶,恨只恨一向惧怕的大少爷没在家。胡宪贞也无暇解释分辩,索性真当了回胡子,逼着柳妈带自己去了顶楼那间房,拽起床上那个枯柴似的女人,硬拖进车里便走。一路上江明云依旧又哭又闹,他反手抽了她一耳光,喝声道:"跟我去见白孟秋!"江明云便怔怔看着他,呆坐一旁,不声不动了。
  直到那间小屋前,他拽着江明云下了车,一把将她推了进去。
  瑾菡正坐在桌旁,白孟秋站在她身后,手里的利器已换成了一把匕首。眼见江明云进来了,他眼光霍的一抖,颤声唤了句:"小云……小云!"
  江明云只是怔然站在当地,等看清了眼前人的面目,忽而惊叫了一声,浑身都开始发抖。
  胡宪贞一把揪住女人枯瘦的肩膀,持枪指定她太阳穴,严冷道:"你放开她!"
  白孟秋着了魔怔了一般,两眼定定看着江明云;胡宪贞又重复了一遍,他才如梦初醒般把瑾菡扯起来:"你先放……你放下枪,我保证不会伤了祝小姐。"
  胡宪贞看了看瑾菡,手一挥将江明云推了过去,枪口仍指着她后心:"少罗嗦!快放人!"
  江明云脚下一绊,踉跄向前几步,正跌到白孟秋跟前。他慌忙松开瑾菡,扑过去伸手扶住她。胡宪贞两步上前,一把将瑾菡拉起来挡在背后,冰冷的枪口便直指向白孟秋的额头。
  他冷冷道:"你这就是作死——"
  "别!别开枪!"身后瑾菡忽然拉住他手臂:"你放了他们……"
  白孟秋对这一切却浑似不觉,只是合臂抱住了江明云,口中喃喃道:"……小云你吃苦了,小云,我带你走,我带你回家去——"他伸出一只手抚上她脸庞,江明云却被火烫了似的尖叫一声,拼命捶打着,竭力挣脱他的怀抱。
  "小云,小云!"他想到了什么似的,双手猛地捂住自己的脸:"小云,你不能嫌弃我——你怎么能嫌我!"
  "你说的,你说过的!你不嫌我是个唱戏的,你不嫌我伺候过人!我到什么样儿你不嫌弃我——你说你是真喜欢我……"
  痛苦嘶哑的声音碎玻璃似的,从指缝中一块块地掉下来,直扎进人心底去。瑾菡握在他臂上的手微微发着抖,胡宪贞默了默,便放下持枪的手,转身搂住瑾菡的肩,低声道:"……我们走吧。"
  "你信这些?你真的信?"江明云蓦地笑了出声,颜色凄厉道:"真喜欢?什么叫真喜欢?谁能告诉我,什么叫真喜欢!"
  "那个姓祝的,那个老东西——他是不是真喜欢我?他比我爹还大,他'真喜欢'我,就是逼着我跟他,一辈子跟着一根烂了的老木头!他儿子,他儿子祝载圳……我是真喜欢过他,我喜欢他到连命都敢不要……可他不肯把半点真心给我,他把我逼得不人不鬼!"
  白孟秋呆呆望着她;江明云眼泪肆虐满面,声嘶力竭笑地着,说着:"一个女人,一辈子能真喜欢几回?有多少真心够你们男人糟蹋!他们骗我,都骗我,我再来骗你——"她指着白孟秋的脸,厉声叫道:"这就是报应!一个个生不如死……报应,都是报应!"
  "别说了,你别说了!"白孟秋怔然摇着头,一把扯住她的手:"小云,不管你是不是真喜欢——我就剩下你,你也就剩下我……你以后只能跟我过!"
  他站起来,猛地死死抱住她,像是抱住破碎不堪的人生中最后一点指望:"我就剩你了,你得跟着我,你不能丢下我——"
  他扭曲残裂的脸孔紧贴在眼前,如同一个险恶深黑的,永世也逃不脱的噩梦;江明云尖叫了一声,一时不知从哪儿来的力气,竟一把推开了他,踉跄地跑出门去。

  第 36 章

  黄昏下的浑河微波粼粼,夕阳下揉碎了一把金子似的。瑾菡脸色煞白,眼望着滔滔河水,肩头微微发颤。胡宪贞在她身后站了一会儿,便上前低问道:"……好点儿了么?"
  她回头看着他,眼底也隐然浮着一层清漪。胡宪贞怔了怔,才要问什么,忽然身后传来一道刺耳的刹车声,跟着便是凄厉嘶哑的男子叫喊:"——小云!"
  瑾菡身子一僵,便要跑过去;胡宪贞忽然伸臂把她紧紧抱在怀里,一手将她的脸硬按在自己胸前:"别去看!——不准去看。"
  她竭力挣了两下,便耗尽了全身力气,放任自己俯在他身前,眼泪倾然而下。
  再回到祝宅之前,天色已黑了。
  胡宪贞把车停在花园后门前,转身望着身边人。路灯光影投进来,描出她的侧影,纤长的眉睫微垂着,泪迹隐然。
  他轻问道:"害怕么?"瑾菡转眼看看他,眸子里落满斑驳的碎影。
  "听话,别怕。"他伸手撩了下她肩旁的头发:"我看着你上去。今晚上我不走了,在这里守着你。"
  他望着她进了大门,缓缓走在夜色浓重的林荫道上。素白色的影子掩进一片枝叶婆娑中,未多时,楼上一扇窗中便透出隐约的光。
  他眼望着那缕帘后的微光,把头靠在椅背上,点燃了一支烟。
  阳台上的门忽然被推开了。几线暖光流泻出来,映出那抹绰约的影,隔了一段幽深的夜,望去像是从前世梦里逸出的一缕魂。
  周身的血脉都被眼前这道影子燃沸了。他熄灭手中的烟,下车翻过嵌花铁门,穿过草丛曲径,攀着楼壁间的浮雕石柱,几下爬上了阳台,正落在她跟前。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他也不知自己到底是想做什么。或者只是想近了看着她——就像现在,近得胸前萦绕着她的呼吸。
  她却后退了两步。眼色深得如同一泓净湖,满满映得都是他的影。
  他猛地上前抱住她,一手捧起她的脸,低下头重重吻落下去。
  夜色里有不知名的花香,幽淡的,低回的,却又久久弥绕不散。
  "在想什么?"她躺在床上,低声问他。
  他坐在床前凝目望着她,轻笑道:"我在想,今儿先是劫了祝家四姨太,眼下又私闯香闺,等祝大少出来知道了,会不会一枪毙了我。"
  瑾菡微斥道:"别胡说!四哥才不会呢——再说你又没……"至此便说不下去,脸上不由得泛红。胡宪贞挑眉问道:"哦,我又没什么?"
  她脸红得更甚,忍了一霎,才道:"你怎的总这么……不正经!"
  他笑了笑,转眼看着床前妆台上摆的几帧照片。月色下少女的脸庞柔润,唇边浮着一丝浅笑,双眉斜飞入鬓。
  他不觉瞧了她一眼,又看看那张照片:"呵,倒真是女大十八变!"他微微低下头,凑在她耳边道:"没想到我的大小姐,也有像个小傻丫头的时候。"
  怎能没有那种时候?那时花方初绽,月淡如芽,一切新如人间四月天。那时全不知会遇见什么事,爱上什么人——那时,人生单薄而新鲜,干净得连个错也未来得及犯。
  她默了默,伸手抚上那帧相:"那时我十六岁,正在静德女中……"
  胡宪贞伸手按住她口唇:"别说……不用说,我都知道。"
  他知道她要说什么,无非是她人生中那些他没来得及遇见的过往。而他能看得出,那些并不曾使她真正快乐过。
  "它和我们没有关系。"他声音很低,却吐重了"我们"两个字:"我们……是从今晚上起。"
  旧的故事打断了,数年后再续已晚;而另一段人生的开始,却是永远都不算太迟。

  第 37 章

  少帅军法森严,既然说是半个月禁闭,确是捱到了第十六日的午后才开牢放人,一个钟点都没短少。因张学良不在,祝载圳向于夫人告辞后,便回了大青楼。李副官处已压了两个星期的文件邸报电传之类,比如七月二十三日,蒋主席于南昌行营发表的《告全国同胞通电》,从东北与关东军数次摩擦、朝鲜排华惨案谈起,强调激励军民"以卧薪尝胆之精神,作安内攘外之奋斗",声称
"故不先消灭赤匪,恢复民族之元气,则不能御侮,不先削平逆粤,完成国家之统一,则不能攘外。"义正词严,意气慷慨,端的一份忧国忧民文章。
  他压着性子一一翻完,看看时间竟已七点多了,便给瑾菡通了电话,道:"晚上不回去了。这几天没事儿吧?"瑾菡只说了句:"四姨太死了。"祝载圳默了默,也没问经过,便道:"知道了。还有事么?"瑾菡却问道:
"丧事要怎么办?"祝载圳道:"让吴管家看着办就行了,别闹出什么动静。"顿了顿,又道:"把人送回他们家,别搁老爷子旁边了——给江家点钱。"说完便扣了电话,匆匆出门,开车直去城西。
  夏天时光长,他赶到庆云社时,天色还未黑透,戏台上一出惊梦才到旖旎香艳处。那人手持柳枝,眼蕴春水,软玉温香堪堪抱了满怀——"袖梢儿揾着牙儿苫也,则待你忍耐温存一晌眠"。园子里座儿满得举步维艰,祝载圳在散座后头耐性看了会儿,眼见台上那人越发的浓情蜜意,缠绵温存,大概全忘了戏外乾坤,台下人情,怕自己就这么站一晚上也未必瞧得见;又见身边看客一个个神魂颠倒的,心里更是莫名就上来股子邪火。他转身上了二楼,直奔之前那个雅间,没成想撞面便是一把铁将军,贴在门上的字条写着"待修",却是连边角都有点磨损了。
  戏台上依旧是鹣鲽情浓,如胶似漆,荡悠悠地吟弄着零云残雨:"见了你紧相偎,慢厮连,恨不得肉儿般团成片也……"他独自倚在包厢旁的凭栏上,垂眼默默望着台上的那个戏中人;周围是一片沉寂的暗影,只有烟上的那点暗红,夹在指间明明灭灭。
  其实祝载圳刚一进来,林迁便在台上一眼逮住了。却不知什么缘故,有心不愿教他知道,台上这戏也更是足尺加三,一板一眼,刻意地撒着狗血拖延,直到祝大少爷一使性儿跺脚上了楼。等下台卸了行头,却仍不见动静,不觉有点奇怪,便上去二楼包厢前一看,却只剩下地上新落的几根烟蒂。
  他略微怔了怔,便匆匆下楼往大门外走;孰知才到门口,拐角的暗影里猛地窜出个人来,一把将他抱住直压到墙上:"——还算知道出来找我!"
  他扳住他下巴,低头重重吻上去。强横的唇舌直冲进他口中,挟起他舌头急促凶烈地搅动舐吮着,不留分寸余地,似是要干脆闷死他。林迁忍不住抓住他肩头,紧紧抓着,也不知是抵抗还是回应。祝载圳终于略略松开些许,他才微缓了口气,跟着便觉得舌上蓦地一疼,原来是他咬牙狠狠给了他一口:"教你再唱!想生磨死我?"
  林迁这下疼得不轻,气苦道:"唱戏的可不能欺场。"祝载圳挑眉瞭着他:"哦?那就能欺人?都是故意的吧?"林迁瞧他一眼,忍了忍,终于低声道:"祝旅长这半个月……可不是欺人。"
  "那死丫头没来告诉你?"祝载圳微一怔,附头贴近他耳朵,低诱道:"原来林老板是嫌祝某人爽约?——其实是想急了,等得生气?"
  林迁脸上顿时烧燎一片,疾道:"别胡说!没人等你。"祝载圳凝目看向他眼底,忽然又是一口重重咬在他唇上:"……还嘴硬!不等我,封包厢干什么?"
  他把他死死逼在墙上,唇舌又交缠在一起。他的手扯开衣领伸进去,滚烫的掌心贴着他的腰,一寸寸地沉重揉`捏抚摩;一条腿已硬挤进他双腿之间,坚实滚热的肌肉隔着一层夏衣,缓缓揉搓他身下……林迁的呼吸急促起来,不由得抱紧了他的背。他在他唇上又重重啃了两口,喘着粗气低沉道:"快点老实跟我走!不然就地办了你!"
  说完也不管别人肯不肯,一把拽起来就往外头跑。街上人行稀疏,夜色中有几缕微风流过。他"押"着林迁才走到车前,那记冷枪便自对面巷口响起,堪堪擦过他耳边。
  他连忙将林迁推到身后,反手从腰后抽出那支勃朗宁,对着枪响处连击数下;一壁拉开车门,把人一把推了进去:"——趴下!"
  对面巷口又是两枪射来。他掩身在车门后,趁着刺客探头开枪的瞬间工夫,一枪击中。跟着坐进车里,踩下油门,猛得冲出了出去。
  身后有辆吉普穷追不舍,枪击声不断,后窗玻璃被一枪击碎。他一手按住林迁的背,让他身子紧紧贴在自己腿上;一手猛打方向盘,穿过街口急拐进岔道。
  大青楼门口,值夜侍卫正在换防,侍卫官远远正见祝旅长的黑色道济急冲而来,后头一辆车尚在追击。一队侍卫立时涌上,架枪还击,那辆车猛地一转,便钻进街巷绝尘而去。
  道济车蓦地停住了。侍卫官急忙跑上前:"祝旅长,没出意外吧?"祝载圳拉开车门走下来,刀刻般的脸上看不出一丝表情,只是低沉道:"不用追了——也不必上报少帅。"
  说罢便再不理会,自顾进了大青楼。他一手扯着林迁的胳膊往前走,一路都不曾转脸看他一眼,直到进了办公室,才转回身问道:"没事儿吧?"
  林迁脸色煞白,双眼死死盯着他,一言不发。
  他皱皱眉,伸手抚了抚他的下巴:"别怕了——到这儿就没事儿了。"
  林迁甩开他手,咬着牙吐出三个字来:"祝,载,圳!"
  一字字的,都断玉碎石般直砸在地上,似乎带着强烈的恨意——他是真恨他了,恨得几乎想立刻掐死他,想一口口咬死他……只为刚才那股揪心扯肺的担心害怕:为自己担的心,更有为他担的心,担心他那一时的亡命——这种凶烈到极处的感情只能是认作"恨"了。
  祝载圳怔了怔,走近一步握住他肩膀,低声问道:"……怎么了?真给吓着了?"
  林迁一把抓住他胳膊,手上打着颤——在车里按着他的那条手臂划了道口子,正缓缓淌着血。他低头看了下,只道:"大概刚才蹭了下,没事儿,你……"
  林迁又狠狠喊了一声;"祝载圳!"手指在他臂上紧紧掐着,黏热的血渗进掌心,烧灼一片——烧灼得血脉炽如岩浆,心脏被烫穿了个洞。
  祝载圳愣了一霎,忽然将他紧紧勒进怀里,低头在他脸上唇上重重吻着,伸手胡乱扯着两人身上的衣服。
  几乎来不及上床。也来不及等他适应。他将他抵在墙上,就急迫地闯进了他,感觉他因此而疼得浑身发抖,双手却还死死抓着自己,额头紧抵在他肩窝里——他急促地喘息着,全身上下每处都紧迫地贴近抓牢着自己,就像被逼上绝路时抓紧最后的生机。
  像是劫后余生,像是失而复得,像是全力确信他没死,他正在自己身边,正在自己身体里。
  他紧紧搂着他的腰背,竭力向他展开自己,直达最深处……简直一刻都不能容他离开。
  祝载圳只能抱住他,保持着结合的姿势,一路走进卧室,与他合身扑倒在床上。
  他死死压着他,一次次抽离,又沉沉地投入,全心感受着他相应的挽留与迎接。而身下那人的双眼紧盯着他,锁死了他沉溺在激情里的脸,他的眼底……好像头一次看见他。
  而祝载圳却觉得,这是第一次得到了他。
  他从床上坐起来,从抽屉里翻出纱带,缠上手臂那道口子。林迁静静躺在床上,侧脸望着里侧。他躺回去,从背后抱住他,低声问:"……在想什么?"
  他没转过头。过了一会儿,才答道:"想你。"

  第 38 章

  就在整个奉天都在酷热中熬着这个动荡的盛夏时,一场百年不遇的洪水却骤然降临在长江流域,由金沙口、岷江、嘉陵江至扬子江一线,均发生特大洪水,遍及四川、两湖、江西、安徽、江苏、河南数省,江汉平原一片湖泽,五千余万亩农田民舍被毁,淹死十五万人。即便是南京、武汉两大中枢城市,亦被水淹,城内水深数尺,道路均可行船。至八月,洪水依然不退,百万灾民流离失所,死于洪灾、饥饿和瘟疫的同胞多达数万人。南京国民政府乃号召"全国赈灾自救",张少帅遂在东北军界及商贾官绅中发动募捐,于夫人也在妇女界积极劝捐,奉天各行业亦自发捐金,赈济灾区同胞。
  这日傍晚,祝载圳开车路过义建路的天城大戏院时,看到的便是横幅水牌上写满"梨园十大名角联袂,义演赈我灾区同胞"、"看千古忠烈事、彰中华赤子情"等标语告示。他停车摇下窗往里头看了一眼,只能望见人影恍惚,几声清扬吟唱被呜咽箫笛托着,仿佛朗然月色从弥漫的云层里透出来,正如同这个人,看似清弱温存,内里却是如此的性韧。
  他没有进去,也没回祝宅,而是直接去了城南康安道的乐芝林公寓。其实自那晚遭遇"意外",他很不愿意林迁再离了自己身边眼前,又不能一次次把人领到大青楼,便想出这个折中办法,教他晚上直接过来这处祝家的别业。林迁初时并不太愿意,只因这里头"金屋藏娇"的意味未免过于明显;祝载圳也看破了他心思,只说了句:"那边耳目少,安全,也方便。"林迁听得脸色一赧,便也默认了这种安排:庆云班有楚流云赵玉才,祝家大宅更是满屋子的人,的确是十分的
"不方便",倒不如干干脆脆地大门一闭,宁教人说嘴,不落人眼前。
  其实想来,这也无非是给自己苦心寻的借口,他不得不承认,自己是开始过于贪恋与这个人的相守时刻了。
  然而这个心思若是说给祝载圳,后者指定是不认可的;比如今晚他已赶回来一个多钟点,参与义演的林老板却还是迟迟未归。他独自吃了晚饭,又心不在焉地坐着翻了半天报纸,转眼看壁上挂钟早已过了九点,心里便慢慢窜上来股邪火。等到那位终于姗姗归来,他只从报纸上头瞥了一眼,不冷不热地撂下句:"林老板真辛苦。"
  林迁倒没听出他话音不对,只是自知回来得迟,心中歉意,便解释道:"今儿人太多,我正好在后头压轴儿,唱完了他们又非要再加一出……"说着走到沙发跟前,伸手去揭他报纸,问道:"吃过饭了?"祝载圳一甩他手,"哗"地把报纸直撂到桌上:"他们教你唱你就唱?就这么愿意伺候人?"林迁脸色微变,忍了一霎,低声说了句:"唱戏的,可不就是伺候人的。"
  祝载圳抬眼看着他,一时也说不出话:眼下自己顶不愿意他这般抛头露面地"伺候"别人,然而若真把人关在这金屋里养着,林迁是必定不肯的——越是现在成了两厢情愿的事,他便越是不能吃他这一口闲饭了。
  两人便这般沉默了一会儿。到底还是祝载圳先开了口:"这几天外头乱……那晚上你忘了?"林迁看他一眼,道:"你不是说他们一回不成,就没事儿了?"祝载圳哼了一声,道:"这句你倒听我的了——那要是我说得不准呢,要是再碰上别的呢?"说时还沉着一张脸,语气却是十足的不讲理。林迁不由笑了笑,道:"祝旅长说什么,自然就是什么;再说不过是个义演,赈济灾民,还能遇上什么。"
  祝载圳瞭了他一眼,嗤道:"赈济?就凭你们?"其实他气也消得差不多了,却还是忍不住给他泼冷水:"那点儿钱经了贪官几道手,还能漏下几滴子真到灾民头上?真觉得自己能救命?"林迁倒也不气,只看着他轻笑道:"是啊,所以也只能指望你们这些人手缝子放宽点儿,多漏点下来给灾民吃饭。"
  "林老板这是说我也贪?"他微扬眉头瞧着他,抓住他胳膊就把人硬拽到腿上:"你给我说说,我都贪你什么了?"林迁挣着身子要站起来,他一只手臂紧紧扣住他腰,另一只手就径直伸进衣裳里:"我是贪你财了,还是贪你色了?"
  那只手沿着腰抚上去,直贴在胸口,指间轻轻夹弄着他乳首,微烫的掌心却捂在心窝上。林迁身上不觉一颤:这几天亲热了也不知多少回,可这般动作还是立时就教他耳热心跳,腰背也变得软——就像他握住了自己整副的心脏血脉似的。
  他忍了忍,便按住那只手:"别闹——身上有汗。"可眼前这位哪是那么容易听话的人,手上动作更是变本加厉,口中更是不依不饶:"你说我弄你来到底是图什么?我贪你什么了?"林迁给他撩拨地难忍又难受,挣却挣不开,瞥着他故意道:"祝大少就是贪图个乐子吧?"
  "……傻子。"他伸臂使劲一紧,教人整个贴在自己胸前,一壁解着他衣服,一壁贴近耳边轻轻道:"我是'贪心'。"
  贪心。这么低微清淡的声音,像是一出口就能化在空气里,却偏偏顺着耳窝直灌进心底,填满五脏七窍,烫灼而沉实——也曾听"买妾千黄金,许身不许心"。他却偏要"贪心"。
  这念想太贪婪,实现起来却又是最简单,无非是四个字:将心易心。
  等他终于肯放开他时,林迁只觉像在热泉泡过半日似的,周身筋骨都化了。他躺在他臂间微喘了片刻,便扎挣着要起身;祝载圳不满意地扯住他:"干什么去?"林迁道:"太热了。"说着身后传来一阵怪异,他皱皱眉又低声道:"……我得收拾下。"
  "不准去,就这么睡。"他重又把人拽回怀里,搂了一个结结实实,嘴上却离谱道:"怀了我儿子就娶你。"
  林迁脸上一燥,不由转脸望着他。却见那人微皱着眉,鼻息沉缓,不多时就睡了过去。

  第 39 章

  第二日祝载圳醒得迟了些,睁眼一看林迁早就起了,身上也收拾整齐,像是准备一早出门的样子。等一起吃早饭时,他边翻着报纸边问:"这是又打算跟那帮人折腾一天?"林迁道:"今天不了,我得回去戏班看看去。两天没回了,怕有事老赵应付不过来。"
  他声音听来有点低哑。祝载圳放下报纸抬眼一看,才发觉他脸色白得发暗,精神也不佳:"怎么了?夜里没睡好?"林迁皱皱眉,一时没回答:昨儿夜里是没睡踏实,可眼下这份难受却不似困倦,只是浑身异样地酸软,好像骨头缝里都像浸透了煮沸的老醋。等祝载圳又问了一遍,才道:"大概是有点累,就是觉得没劲儿。"
  "哦,怎么就累着了?"祝载圳心说大热天的那般折腾可不是自己找累,嘴上却故意来了句:"我昨晚上也没使多大劲啊?"
  林迁看他一眼,倒是没回嘴。他近来才发现,祝少爷最大的本事就是能把最不正经的话说得最是一本正经,而且自己越反应他便越得意,久而久之,林迁也只能不理,何况眼下也真是没兴致理会,只觉得心跳得又急又乱,直冒虚汗,一刻更比一刻难受。等祝载圳换了衣服临出门,也看出他确实不对头,抚了抚他额头道:"是不是真病了?待着别出去了,等会儿我教军医官过来给你看看。"林迁勉强道:"真没大事,估计是有点中暑。我就回去看一眼,老不见人像什么话。"
  "那成。"祝载圳心知他不是个容易说服的性子,只能各退一步道:"晚上别搁那儿再折腾了,到时我去接你。"
  他开车先绕到了庆云班,看着林迁下了车慢慢走了进去,心里一时有些发燥,真恨不得把人一把再揪回来。想起那个雨夜说的教他别惹自己,谁知到了今天,却分明是自己不能惹他了。
  然而到底是放心不下。没等到了晚上,把手头事情一忙完他便又赶来庆云班,想趁着中午一起吃饭,直接把人拽回公寓了事。谁知才进门就撞见赵玉才正急匆匆出来,见了他一愣,便忙赔笑道:"呦,祝旅长竟来了——可巧呢,我正要出去找个大夫,逸仙他……他有点不舒服。"
  祝载圳怔了怔:早上看他脸色是难看,可仍是好好儿跟自己说话出门,何至于一上午就到了着急找大夫的地步。他急忙上楼进屋一看,只见林迁正脸朝里躺在床上,身子紧蜷成一团,微微打着颤,显是难受到了极处。
  他两步走到床前,扳过他肩膀问道:"怎么回事儿?"林迁脸色白得吓人,眉头紧皱,勉强睁眼看了他一霎,却是什么也说不出,额上全是冷汗。赵玉才也跟过来,看着林迁絮絮道:"……正和我说着话呢,忽然就这样了,问他哪儿难受也说不出,躺了一会儿越来越厉害了!他以前可从没这样毛病。"祝载圳一言不发,只按了按林迁耳后动脉,又一摸他手心,脸色登时阴沉了。他甩开林迁的手,转眼盯着赵玉才:"说,他是什么时候沾上的?"
  赵玉才怔然道:"沾上什么?"祝载圳狠狠道:"大烟。他沾上多久了?"赵玉才惊道:"这不能!他绝没碰那个……我保证他没碰过。"祝载圳扳过林迁的脸,怒道:"这不是上来大烟瘾是什么?!"然而看赵玉才神色绝不似说谎,何况近来林迁和他长久待在一起,如果真是吸食大烟,无论如何也瞒不过去——当年张学良弱冠既上战场,精神极度紧张下也曾染过烟瘾,祝载圳和他日常出入,知道吸大烟的人面上掩饰得再好,身上那股古怪的味道却是遮不住的。
  若不是自己吸食,那除非,是有人暗害了。
  林迁喉中低哑地呻吟了声,双手死绞着身下的被单,牙关咬得咯咯作响。祝载圳坐下按住他肩头,脸色更是阴沉难看。正在拉扯时候,楚流云匆匆地进来,撞面正瞧见祝载圳这情势,眼色一沉,径直走到床前一看,惊慌问道:"这怎么回事儿?师哥!你到底哪儿难受?——我给你倒点茶?"
  林迁听得这个"茶"字,身上顿时一颤,昏懵的眼底蓦地迸出一星白光来。祝载圳见状疑心顿起,起身逼近楚流云,沉声喝问道:"什么茶?——你都给他喝什么了?"楚流云给他吓得说不出话来,他冷森森地逼视了移时,便推开他直奔外间,抓起桌上那只紫砂壶,揭开凑到鼻前闻了闻,又几下翻出抽屉里的茶叶匣子,抓了把茶叶在手心里一搓,跟着嚯的一声全摔在地上。
  赵玉才和楚流云闻声跑出来一看,登时惊得面面相觑。祝载圳转眼盯着这两人,压低声音道:"这茶都谁碰过?——谁在茶叶里掺了大烟沫子?"赵玉才惊道:"这能是谁?!他的茶水哪敢乱喝,都是我买的,流云叶青他们给泡的……别的谁还能碰?"话一出口,才意识到这是把嫌疑结结实实扯到自己人身上了。果然祝载圳盯了他一霎,森严眼色便转向了楚流云:"是不是你干的?"
  这虽是句问话,语气里却全是认定的阴狠。楚流云不觉后退了半步,祝载圳目光锁死他眼睛,又逼问道:"你是看他跟着我不痛快,就非毁了他?是想教他一辈子离不了这个东西,离不了你?"
  "我为什么要毁他?他是我师哥,我——我宁肯自己毁了,也不能毁他!"楚流云忽然嘶喊了一声,眼泪哗地淌了满脸:"你怎么不说说你自己?一定是因为你——自从你霸占他……他出了多少事儿,遭了多少罪!"
  "你怎么就不能放了他,教他跟我们过之前的安生日子?!"
  他一把揪住楚流云衣领,暴戾的目光几乎要在他脸上刺出一个洞来,似乎下一刻就要将他捏为灰粉。一旁赵玉才想劝又不敢,只能使劲给楚流云使眼色。楚流云面如死灰,双目却定定直视着他,不避不躲。祝载圳忽然甩手把他撂到一边,走进里间把林迁抱了出来,对两人道:"人我带走了——不管是谁干的,别等着我查出来。"
  "确实是鸦片瘾,好在中得还不深。"打过一针镇静药剂后,林迁好歹是睡了过去。医生白瑞林又诊视了一番,便出来对祝载圳道:"看起来用的量少,时间也不长,想断瘾应该不困难的。"祝载圳问道:"那么要多久?"白瑞林道:"大约一个礼拜。"祝载圳点了点头,白瑞林又道:"戒瘾的过程非常痛苦,我建议祝旅长将他送进我的诊所,进行专门监管。现在只是戒断的第一天,三到四天时反应最严重,到时会很难熬。"说着叹了口气:"即使少帅那样坚强的意志……当时的情况您是知道的。"
  这白瑞林原籍英国,曾做过张学良的私人医师,当初也正是他负责了少帅戒毒。而所谓的"专门监管",祝载圳至今记忆犹深:那时张学良穿上特制的束缚衣,只能一动不动躺在床上,就这么被独自关在全禁闭的房间里整整五天。他回头看了看林迁,断然道:"不用了,我可以照顾。有情况会再请您来。"
  白瑞林看他一眼,便从诊箱里拿出两支针剂:"这是吗啡,发作得实在厉害时,可以抵除下戒断的痛苦。"祝载圳接过来便丢进抽屉里:"多谢,请慢走。"
  白瑞林告辞后,他轻轻走到床前,凝目望着林迁熟睡的脸。他鼻息轻促,脸色在昏黄灯影下显得越发黯淡,像罩着层单薄的素纸。祝载圳伸手抚了抚那张脸,一瞬间心头空得发虚。他承认今日楚流云的话是有道理的:林迁本不是个容易惹恨结怨的人,即便有些过节,也犯不着这般对付一个戏子;因此使出这般阴损手段暗害人,十有八九还是因自己的缘故。下这黑手的人他是必然要找到的,不教那人赔上点什么,他绝不能甘休。可即便再怎么以牙还牙,眼下这人要遭的罪都是抵除不了的,也是自己分担不了的。
  这一刻祝载圳才觉得自己是愧疚的:不管多么仔细谨慎,这人还是因为自己的缘故,吃了许多不应该的苦,分担了许多不相干的危险。而自己却仍是不愿意放开他……他不能放开他。
  因此又能怎么办?
  或者只能对他好一点——对他更加好一点。
  熬到了第二天的夜里,林迁果然发作了。
  仿佛有千百只蚂蚁爬满血脉钻进骨髓,每个毛孔都扎透了冰冷的针,腔子里囚着一只疯狂的兽,不停地撕咬吞噬他的血肉。他浑身剧烈地颤抖着,蜷着身子在床上滚来滚去,额头直往床脚上撞。睡在身旁的祝载圳骤然惊醒,连忙紧紧抱住他,翻身上去把人压住了:"听着,你忍一忍——忍过去就好了!"
  身上的怀抱温暖而坚实,体内却好似有把寒刀,寸寸剔剐进骨缝。他狂躁地挣扎了几下,却丝毫脱不开他的禁锢,只能扯开喉咙嘶喊着,凄厉不似人声。祝载圳忙伸手捂住他嘴:"别喊——喊坏了嗓子,这辈子别想再唱戏了!"
  他在他掌心切齿咬下。咸涩的血顺着唇舌渗进咽喉,是攻毒的药。
  他只是紧紧搂住他,额头抵在他脸颊上,像是要把全身的力量都灌注给他。
  天色初白的时候,林迁醒了。
  盛夏的晨光刺进眼底,直教人目眩心慌,他恍然又闭上了双眼,过了一会儿,才觉得身下是地板的凉硬,背后却有一股踏实的热力紧贴着,像靠着一堵温存的墙。
  他转过头,那人眉心微微蹙着,温热的呼吸打在他的颈窝里,一条手臂正给他枕在头下,织就了一张挣不脱的严网。
  林迁看了一会儿,便伸出一只手,抚开撩在他额头的几缕头发,又缓缓落在他泛出青色的唇角上。
  他眉头皱了皱,也没睁开眼,只是伸手攥住他的手,近乎叹气地问了句:"……好点儿了?"
  林迁没说话,只是转过身贴紧了他。祝载圳手掌抚着他肩胛,默然搂着他半晌,低声道:"……以后自己也多小心。"

  第 40 章

  算是不幸中万幸,这一个礼拜虽然难熬,倒还顺利;其间白瑞林不时被叫过来,到了第十天,才慎重地下了康复的诊断。只是祝载圳还不放心,因见林迁气色十分不好,又让白瑞林开补养的针药,却被后者拒绝了:"祝旅长,刚刚戒毒的人身体都是虚弱的,这要靠自身恢复,'拔苗助长'是不行的。"他来中国多年,一口汉语已经纯熟,这句成语竟用得十分精当:祝旅长现下何止着急"拔苗助长",简直恨不能把林迁浑身上下、从里到外都重新修理一回,确保太平无事,劫后益壮。
  这种过分的在意里,还隐藏着一种霸道的独占欲:就是要让他脱胎换骨,让他在自己手里新生,从此他的身体发肤,骨肉气血,都是自己给的——都是自己的。
  然而林迁却不能深查他这种心思。等到自觉好得差不多,便着急要回庆云社看看。祝载圳这次却是半点通融余地也无:"身体还没养好,哪儿也别想去。"其实真正的缘故却是,他认定无论谁是幕后,却都是通过庆云班内部的人下得手。因此事情没查清楚之前,他是决不能让林迁再回去的。
  只是他这个考虑却不能说给林迁。越是纯善诚挚的人,越是难以接受身边人的背叛。他宁愿这个"傻子"是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孰知林迁这回倒没坚持,祝旅长既下严令,他也就真不提了。其实这点疑虑林迁也是想过的,只是不肯往深处思量:一来历历剖析怀疑自己所信任亲近的人,未免太过心寒痛苦;二来事到如今,他是真不觉得此次遭遇多么沉痛——就好比小时候生病,母亲守在床前,哄着自己一口口地喂熬烂的鸡肉粥,这种拿痛苦换回的暖意温存,总是教人分外珍视享受,以至对那痛苦本身,反倒不那么放在心上了。
  而这种熨帖又荒唐的满足感,也像是幼年收藏的宝贝,只能自己偷偷地检点并欢喜着,难以宣示人前。不过这已是足够的了——这晚当他痛痛快快冲了个热水澡,出来就看见祝载圳围着浴巾躺在床上,正在台灯下静静地看书。那一刻心里便只有这个念头:这已经足够了。
  他看了一会儿,便走上去,伸手摘掉他唇间的烟:"……别吸这么多。"祝载圳放下书,抬眼看着他:"哦,自己舒服了,倒有心思管我了?"
  头几天折腾得厉害时,林迁留在这边的几件衣服都揉搓得不成样了,他又不愿意跟祝载圳似的,洗完澡随便拿什么往腰下一围,大刺刺走出来晃着给人看——大概也真就是给人看的。因此他只能找了件祝载圳的军制衬衣将就着,半挽了袖口,下摆虚虚垂在腿根底下,看来全不似军装,倒像是台上飘洒的襕衫。祝载圳眯着眼看了霎,便伸手把他扯上了床,手指捻了捻他领口,道:"还说唱戏的什么能扮,你穿了这身也不像个当兵的。"
  "这就是披上龙袍也不像太子。"林迁也笑着回了句,又顺便戏谑祝旅长道:"可我第一回见祝少时,也没觉得像个当兵的。"
  祝载圳挑眉道:"哦,你还记得第一回见我什么样啊?"林迁笑道:"记得。祝少坐在席里头,一本正经的,脸生得比女人还白,瞧着就是个娇生惯养的大少爷。"
  祝载圳斜斜瞭了他一眼:"嗯,头一回见林老板的模样,我也还记得。"林迁想了想,一笑道:"还能是什么样,无非是扮戏罢了。"
  "没错儿,是在扮戏呢。"祝载圳笑了笑,忽然翻身搂住了他,两眼望定了他眼睛:"我当时就想,嗓子这么好,等上了床被我弄出声来,一定好听。"
  林迁低声道:"头一回你就想……这都是什么心思!"祝载圳道:"你又不是才知道——早就跟你说了。"
  的确是早就说过,初见他便动了异样心思。只是一般的话,换了时空情景,听来便是完全不同:原来人心是最没定性,最不讲理的,心里没他时,金科玉律都不肯信,心里有他时,一句玩笑也宁愿当真——这是最心甘情愿的"假戏"真做。
  他手臂支在他身侧,一粒粒解着他的纽扣,手指划到那里,温热的唇吻便也落到那里。等到心口那处痕迹露了出来,却停了下来,只是抚着那道殷红的引子,端详了半晌才道:"早就想问你,你这里是落的疤,还是原来就有?"
  "一生下来就有。"林迁伸手撩了撩他垂下来的额发,轻声道:"我娘说我带道疤投胎,大概是上辈子横死的短命鬼,还怕不好养活……你问这个干什么?"祝载圳默了霎,一笑道:"我梦见过一个人,心口上也有道这样的疤——难不成就是你上辈子的事儿?"
  "哦?"林迁怔了怔,便也半开玩笑地问道:"祝少都梦见我干什么了?"祝载圳瞥着他,似笑非笑道:"真想知道?"林迁微笑道:"真想。"话才说出,便被他一翻身压了上来,沉绵急促的亲吻瞬时落了满脸:"……我这就做给你看!"
  林迁一怔,忙伸手推开他,忍笑道:"早就知道……你也就能梦见这个!"其实顾忌着他身体没好全,祝载圳也不是真想做什么,便就势停了手,只是抚着他脸又看了半晌,忽然道:"……其实我还梦见别的了。"
  "还有别的?"
  "我还梦见……"他低头凑近他耳畔,低低道:"你叫我'阿圳'。"
  "阿圳",竟是这么缠绵温存的两个字,真像是郎妾间喁喁昵称。林迁只觉得心头一悸,竟一时说不出话来。祝载圳抬眼望着他,又轻道:"要不……叫一声听听?"
  朦朦灯影下,那双静深的眼里盛满期待,像一口无底的古井,里头藏着自己的前尘旧事,来世今生。他望着自己投在这井中的倒影,不觉心意恍惚,含在唇舌间的那两个字几乎出口,却又生生咽下去了。
  似乎那两字一出口,就会生生化作一道符咒,不但从这口井里唤出自己的前世,还会教今生也都掉进去,就此陷到底,封死了。
  到了今日,他不是不能信任他,只是不能托付这种关系——自己和他之间,毕竟不能有你婚我娶,结发白头。
  他不敢纵然自己想的更多,只要眼下这人在自己身边,便是足够了;至于能到哪一天——他知道,这本不是他能决定和期望的事。
  原来这世间最难守的承诺,并非"在一起",而是"一辈子"。
  许是看出了他的心思,祝载圳沉默地等了会儿,便笑了笑:"不想叫,就算了。"他支起身来,拧灭了床前的台灯,登时两人便掉进一片静默的黑暗里。他躺了下来,摸到他的手攥住了,低声说:"睡吧。"

  第 41 章

  时已入秋,天气渐渐凉爽,一锅热油似的时局却一天坏似一天。以"万宝山事件"、"中村事件"为借口,关东军在旅顺以及南满铁路沿线屡屡"演习",东北政务委员会遂以地方名义与日本驻奉领事馆和关东军军部反复交涉,对方却态度更为强硬,要求必须以杀人罪处死关玉衡,并就万宝山冲突一事全面让步,实际便是要将万宝山变成关东军在长春的又一块势力范围。如此嚣张气焰和昭昭野心,引起了东北军政界青壮派的一片愤慨激昂,而正在北平治疗伤寒的少帅,却于九月六日发电东北边防军参谋长荣臻,严令军政各方大员:"查现在日方对外交渐趋积极,应付一切,亟宜力求稳慎,对于日人无论其如何寻事,我方务须万分容忍,不与反抗,免滋事端。"
  这边厢一味"免滋事端",南京国民政府那头却是事端不断,可算正应了"多事之秋":长江洪水未退,汪精卫在广州自立政府一事也尚未解决,蒋主席亲力指挥的第三次"围剿"又铩羽而归,不但未能"消灭赤匪",反又"沦陷"了赣南闽西等地数个县城要塞。如此党国之大不幸大羞耻,自然不该公诸于众,但纸里总归包不住火,何况拜蒋公那篇致全国同胞的通电所赐,西南剿共早成了众目所瞩;然而中国的事情坏就坏在不能"同心同德"——至少奉天的祝旅长在得知这个消息时,便如是对胡宪贞冷笑道:"呵,蒋主席亲力坐镇,投入三十万正规军,还被窝在山沟子里的几杆土枪全歼了七个师,俘虏上万人——真怪不得日本人不把我们放在眼里,全中国军人的脸都被他们丢尽了!"
  "祝旅长别小看了中'共,对蒋公而言,他们可比粤派那帮人难对付得多。"胡宪贞吸了口烟,慢慢道:"朱、毛二人都是极其难得的军事人才,三十万强敌压境,他们还能利用有利地势,突出奇兵,灵活穿插于各集团军之间,疲惫敌方,避强击弱,速战速决——就凭这点厉害,我看现今国民军的资深指挥官中,也不多能与之抗衡者。"
  祝载圳看了他一眼,胡宪贞又道:"更何况,这几年他们在所谓的'根据地'里大肆打击地方豪绅,把田产财物分给贫民,得到了当地民众的极大支持,'围剿'一开始,就有大批民兵自愿参战——祝旅长想必知道历来'农民起义'的厉害?因此中'共算是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一连三次围剿失败,也不能只怪蒋公和国民军队无能。"他说到这里一顿,近乎自嘲地笑了笑,叹道:"从北伐开始,我们就一直这么打来打去,到了现在,民心都被打到别人那头儿了——孙先生若在世,真不知要痛心到什么地步!"
  他所谓的"我们",指的正是国民'党内部。祝载圳身在"我们"之外,自是生不出这样的沉痛喟叹,只冷然一笑道:"好啊,还真是'亡国之象'了,如今是连李自成也出来了,就差最后一个吴三桂了。"胡宪贞转脸看着他,放低声音道:"我倒觉得,此番围剿失败可为一次转机。其实一直以来,蒋介石在国民政府中的地位并不稳固,而这次他一意孤行,奉行'攘外必先安内',结果却损失惨重,必然引起党内实力派的不满,也许蒋就会被迫下野——而不管是谁接手他的位置,为了应付现在的局面,必然会否定蒋的内战方针,做出积极应对外辱的态度。"
  胡宪贞虽未说明,但当前形势下,蒋介石若真是下野,国民党内部最有资格接手大局的,也无过在广州自立国民政府,与南京分庭抗礼的汪精卫。祝载圳忍不住嗤道:"眼下乱世,要是换个纸上谈兵的书生当国,还真不如留着蒋校长。"胡宪贞一笑道:"你我虽都是武夫,也别看不起他们文人。再者,人一路爬到那个位置,早就不是书生了。"
  两人正说着,就看见瑾菡走了进来,道:"四哥,李副官的电话。"祝载圳应了一声,胡宪贞起身道:"祝旅长先忙,打扰半日,也该告辞了。"祝载圳点头道:"那么胡将军请便,瑾菡,替我送送。"说完便匆匆上楼去了。
  一时屋里只剩了两个人,壁脚的立钟嚓嚓地走着格子,他站在对面,笑微微地看着她不说话。那含笑的目光像初秋午后的晴阳,温和的,却又照得人浑身发烫。瑾菡忍不住道:"这么看着我干什么?"胡宪贞笑道:"要是祝小姐不看我,怎么知道我看你?"
  这简直是孩子间的傻话,他们却说得这般郑重其事。大抵相恋的人都是这么傻的:做着最无聊的事,说着最无谓的话,却依然乐在其中,不知厌倦。似乎只要是和那个人在一起,任何事情都是有意义的——只要是和他在一起。
  二楼的书房里,祝载圳扣上电话,无意间抬头往窗外一看,正望见园中树荫下,胡宪贞微微低了头,极快地在瑾菡耳边触了一下。
  他走到窗前,看着瑾菡依依立在木香树下,直到胡宪贞的车子行远,才转过身往回走。
  自己真是太大意了。
  瑾菡回到屋里,耳边还回放着方才那人的笑语,抬头却正撞见祝载圳就站在跟前,心虚下不由吓了一跳:"四哥!你怎么——"
  "你这几天去大哥家,现在就过去。"祝载圳没等她把话说完,径直道:"最近我常不在家,你在那边儿有个照应。还有,现在外面乱,我刚才已经跟大嫂说了,不许你轻易出去。"瑾菡微一怔,便道:"我不去。我一个人在家很好。"
  祝载圳不容置疑道:"你必须得去。"说完不再看她一眼,转身便要出门。瑾菡气急道:"你这是在赶我走?——我凭什么要听你的?"
  "因为我是你哥。"祝载圳回过身,看着她低沉道:"因为我是一家之主。只要你还在祝家一天,就得听我的。就算哪天离开祝家了,要跟谁走,也得我说了算。"
  这已是极明白的话了。瑾菡定定看着他,一时什么也说不出。祝载圳又道:"我都是为你好——他不合适。"
  "为我好?"她声音微微打着颤,目光却极是笃定:"那你自己呢?你自己还不是和一个'不合适'的……"
  "别说了!"他骤然喝止了她的话,转而对默然等在门外的吴管家道:"送小姐去张府。马上。"

  第 42 章

  她是他仅余的血亲,他自然愿意她再喜欢上谁,结婚生子,好好过完余下的人生。然而胡宪贞却不是那个合适的人。因此他才要竭力阻止,把她从眼前那条危险辛苦的路上拉回来——她已然错过一次了,可是再也错不起了。
  祝载圳知道,这事上自己是过于专横而自私了。就如瑾菡所说,自己也是正和一个"不合适"的人——宁或说,对林迁而言,自己才是那个"不合适"的人——他已是欲罢不能,就更不能看着她也吃这样的苦。
  更何况,也许有天自己也不能再照顾她;在这之前,必要把她交给一个可以让他放心的人。
  哪怕会在她的人生中留下遗憾。哪怕有一天,她会为此而深恨他。
  她的事就这么决定了。只是这晚回到乐芝林,见到林迁后他却忽然有点不知所措:对于这个人,自己又该怎么办?
  大抵人就是这么自私。一样的关系,他不能教胡宪贞误了瑾菡,却怎么都不肯说服自己也放开他。
  他在黑暗里吸着烟,看着身边这张沉静的睡脸,到最后默默告诉自己:能管一天算一天。等到哪天自己管不了了……就为他安排好出路。
  在一起时,就对他好一点儿;不能在一起了,要让他平安地离开。
  这一世相遇一场,他也只能对他如此了。
  大概是受这想法的影响,一连几日,只要没有非去不可的事情,他便都待在乐芝林,和林迁关起门窝在一块儿。其实两个人待久了,也真没什么事可做,两个又都不是多话的人。有时坐下来下几局象棋,林迁的棋艺又叫他实在不敢恭维。于是多半时间还是各顾各的,只是偶尔一抬头,看见对方就在不远处的身影,心里便是满足而安宁的。
  林迁不是没察觉到他近来的异样,想来无非是因为这时局的缘故;可是他既然不提,自己就更不想说了。眼下这一份闭门自造的温存静好,好似一个轻薄虚幻,却又令人无限留恋的春梦,他只能自欺欺人地陪着他,不敢先发出一声。
  可是这份苦心维持的宁静,到底还是被门外一声惊变彻底击破了;这日祝载圳才起身不久,便接到瑾菡自张府打来的电话:"四哥,你快点过来。"她低促的声音里极力压抑着情绪;"是闾琪……闾琪在仰德医院出事了!"
  他扣上电话,只来得及和林迁说了一声,便开车直奔张府。
  等他赶至小青楼,门口已停了黑压压一排车辆,不时有人来回进出。瑾菡正站在回廊下等着他,见他过来,泛红的眼睛便又隐隐浮上层泪:"四哥,闾琪被人害了。"
  原来因爱子张闾琪肺炎久治不愈,几个月来张少帅与夫人已经访遍了奉天的圣手名医,到底见效不大,跟着少帅身边多年的一名军医遂竭力推荐仰德医院的院长广野三田,并建议将张闾琪送入医院做详细的胸片检查。只因对日本人心存忌惮,少帅和夫人原本不肯,孰知天气转凉,闾琪病情又有加重的迹象,为人父母的不免着了急,又考虑到广野三田在奉天行医多年,声名不坏,未曾有与日本军界过密来往的传闻。反复权衡下,才下决心将爱子送进医院诊治。张氏夫妇百般谨慎,事先专程知会了广野三田,又让亲信卫兵事前仔细检查了拍胸片的诊室,才趁着大清早人员稀少,放心将闾琪送去。孰知孩子进入诊室不久,里头便传来一声爆炸,卫兵们慌忙冲进去一看,闾琪已然扑倒在那架炸裂的胸透机前,浑身均被碎玻璃刺得鲜血淋漓,早已昏死过去。
  祝载圳听她断断续续讲完,沉默了一霎,便问道:"孩子怎么样了?"
  瑾菡轻轻摇了摇头:"医生们还在抢救,但我看怕是,怕是……"她缓了口气,才道:"大嫂还守着,已经哭昏了好几次;大哥现在书房里,说等你来了,就赶快上去。"
  祝载圳点头道:"知道了。你去陪着大嫂。"说完便上楼进了老虎厅。张学良正背对门斜倚在沙发上,赵家小姐默默坐在一旁,一只手还握着他的手臂。听见祝载圳进来,张学良便拍了拍她手:"……出去吧。"
  赵家小姐经过他跟前,目露哀恳地看了他一眼。祝载圳走过去,低声叫了句"大哥。"张学良"哦"了声,睁开眼看着他,问道:"有烟么?"
  祝载圳掏出烟匣,抽出一支递到他嘴边,又打火给他点燃了。张学良就着他手,狠狠猛吸了一口,登时呛得咳嗽不止——自从三年前戒了鸦片,他便索性连烟也一并戒了。这一股辛辣的浓烟直扑进肺里,好像血口子上淋了一把盐,五脏六腑都是灼热地疼。
  祝载圳倒了杯茶推到他手边,便在对面坐下了。张学良缓过口气,双眼望着脚下的地毯,忽而开口道:"再过两个月闾琪就十岁了——他还不到十岁。"祝载圳默了默,便道:"医生们还在尽力抢救。"
  "你不用说这样的话。我自己的儿子自己知道,他过不了今晚了。"张学良摆了摆手,沉沉地吐出口气:"四个儿子,他长得最像我。父亲在时,最疼的也是他,总说他以后肯定比我强。可现在……"他抬眼望着祝载圳,极是惨淡地笑了一下:"隽呈,你说我得怎么向父亲交代?"
  祝载圳看着他,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张学良却又追问道:"……要是东三省在我手里丢了,我又得怎么向父亲交代?"
  祝载圳心里一震,不由叫了声:"大哥!"张学良摇摇头道:"我知道,从世叔出事之后,你对我一直不满意。你想和日本人打,你觉得我这样是想当吴三桂——其实我也不想缩着脖子当孬种,可是……"他站起身走到书桌前,从抽屉里找出一叠文件递了过去,"你看看这些……都在这里了。"
  祝载圳结果一看,原来是张学良与南京国民政府历次往复的电文。他一份份地翻下去,面色越来越凝重——
  七月十二日,蒋公电:"日本诚狡猾阴险,但现非我国抗日之时,除另电外交部王部长外,希兄督饬所部,切勿使民众发生轨外行动";
  七月二十四日,中央常委于右任电:"目前以平定内乱为急务,希望东北同志此时切勿轻率对外行动"。
  八月七日,张密电蒋:"东北之安全,非藉武力无以确保,日本既一意对外,我方亦应有所自省。现共匪歼灭期近,广东力薄,似无用兵之意,吾公似宜值此外患煎迫之机,务期在政治范围解决西南问题,则党国幸甚。"
  八月十六日,蒋复电:"无论日本军队如何在东北寻衅,我方应不予抵抗,力避冲突,吾兄万勿逞一时之愤,置国家民族于不顾。"
  ……
  他不愿再看下去,只将那叠电文撂到桌上。张学良捡起几张翻了翻,低促一笑道:"'勿逞一时之愤,置国家民族于不顾'——隽呈,你明白了?如果真和日本打,我们非但得不到中央政府的支持,反而会被扣上'违抗中央,祸国殃民'的帽子……这个罪名,我张学良当不起!"
  "当年父亲身死,我力排众议,宣布东北听命中央政府,为的就是维护国家的统一,不再像父亲在时,整天都和自己人争来打去——我们自己人已经打了几十年仗了!再这么打下去,民不聊生,军人的血都留在自己人手上,这个国家就真要完了!……我张学良就算不能扶大厦于将倾,也不能跟他们一样去推上一把……隽呈,你懂我的意思么?"
  祝载圳沉默了一霎,便道:"可如果让日本人夺了东三省,这个罪名只会更大。"张学良道:"是,我更不会让日本人占了东三省。这是我们的祖宗基业,绝不能让给别人。"他长出了一口气,又道:"所以这两年,我千方百计,抓紧一切机会,在东三省大兴实业,发展军事重工,扩充军备,我就是想让日本人有所忌惮,让他们不敢打……"祝载圳打断道:"这些都已经来不及了!大哥,日本人觊觎东北已经二十几年了,他们早就红了眼,拼上任何代价都要拿下东北!大哥,现在我们除了及早准备开战,没有任何出路。"
  张学良定定注视着他,停了一会,才道:"你说得对。可是我不想打。"他转身走到窗前,眼望窗外道:"我真不想打。和日本一旦开战,就是一场从未有过的恶仗;东北好歹算是太平了二十几年,父亲和我一手营造的这点繁荣,我不想亲眼看着都毁于一旦。何况这里还有我的家——哪怕是为了我的儿子,我也不想打!我不愿意他们像你和我似的,十几岁就上战场,每天见的都是血和死人……我想让他们太太平平长大……"
  说到这里,他的声音凝住了。祝载圳起身走到他身后,低声道:"就是为了我们的儿子不必再打仗,我们今天才必须打。"张学良点点头道:"是,到今天我们也只能打——他们不但要强占我们的土地,还要杀光我们的子孙……我们必须得打。"他转过身走到桌前,把那叠电文重又放回抽屉,一壁道:"等闾琪他……我就再去北平,这段时间,你要替我多留意关东军的一切动向。"祝载圳一怔,便道:"这种情况下,大哥最好留在奉天,以备紧急。"
  "不,我必须得去。"张学良的声音已恢复了往日的决断镇静,"现在我不便再去南京,这个月二十号蒋主席要去石家庄参见一个会议,我必须得见他——那借给他的十万人,我得赶快要回来才行。"
  "还有,隽呈,你也要做好准备。"他转眼看着他,伸手拍了拍他肩膀:"把家里提前安置好,一旦开战,让他们先走。"

  第 43 章

  果然是父子连心,当夜凌晨,张闾琪便伤重不治,逝于母亲怀中。按照乡土民俗,未满十岁的孩童夭折,不可大肆操办;张氏夫妇虽极度痛心,也只得按风俗将儿子匆匆入土。简易的葬礼完毕后,张学良便强抑悲痛,起身前往北平。
  这日祝载圳先送少帅坐上入关的专列,又去张府又看望了一回于夫人,到傍晚便开车径直回到乐芝林。自从闾琪出事,他便一直待在张府和大青楼,已经四五天没回来,中间倒是给林迁打过两次电话,却又不便多说什么,只是叮嘱他不要出门,这两天事情一忙起来,就连电话也再没打了。他把车停在公寓楼群前,才发现别的楼上都已是灯火通明,独有自家那处是黑沉沉的,像是遍处繁华中一个空虚的缺口。
  他心里蓦地一沉,从腰后拔出枪,下车两步冲进了门。客厅一片黑暗,一个人也没有,只有空荡荡的死寂。这一刻头脑一懵,所有被训练出的戒防常识都忘了,他持着枪急步跑上楼梯,一边大声喊着:"林迁,林迁!"
  楼上偏厅里点着几根烛,昏黄光影晃晃地落在地板上。坐在桌旁的那个人闻声站起来,回身迎着他道:"……回来了?"
  祝载圳两步走到他跟前,两眼定定地盯着他,忽然一甩手把桌上的烛台打落在地:"你搞什么名堂?!在家为什么不开灯?喊你你也不出声!"
  蜡烛一灭,眼前登时又掉进一片黑寂,只能听见他粗重的喘息声,声音也是恶狠狠的:"我还当你是——"林迁默了默,便低声道:"昨晚上电灯线坏了,工人一直没修好……我刚才坐着睡过去了,没听见。"
  黑暗中他似乎俯下身去,摸索着去捡滚落一地的蜡烛。那声音响在他腿边,低沉而平静,绝对算不上委屈,却教祝载圳心头瞬间有点酸软——这可是第二回教他这么等自己了。
  他沉默着半蹲下去,和他一起摸捡着地上的蜡烛:"……家里别人呢?"当时为了照顾林迁的颜面,也只留了两个佣人,又特意找了嘴严木讷的,就留在家里也没什么意思。可似乎知道还有活人陪着他,自己心里就能舒服点儿。
  林迁只是低声道:"我让他们晚上都回自己家了……今天过节。"
  祝载圳手下顿住了。原来今天竟是中秋节——阖家庆团圆的日子。
  "这两天老出事,我都给忘了。"他静了一霎,才低闷道:"你也不告诉我一声。要是我今晚不回来呢?"林迁笑了笑,轻声道:"不回来就不回来了——可我觉得你得回来。"
  他摸到他的手,合掌握住了。林迁拍了拍他手,便轻轻抽出来:"别闹,黑灯瞎火的。"
  他站起来,摸到桌上的火柴擦亮。一簇烛光在他掌心融融绽开,像是朵初绽的桃蕊。
  林迁问道:"你吃饭了么?"祝载圳摇摇头,苦笑叹息道:"林老板把人都放了假,今儿晚上我们可怎么办?就饿着?"他本想说出去找个馆子,可是眼下这情景却教他离不开——只想和他就这么隔着这一层烛火,永远面对面地站着,对望着。
  林迁想了想,就笑了:"这是怨我没想到。要不然委屈祝少一回,尝尝在下的手艺。"祝载圳"哦"了声:"林老板还当过大厨?"林迁笑道:"可不敢当。不过以前班子里逢年过节请厨子来做席,我跟他们学过点儿。"
  佣人厨娘虽是走了,厨房里的东西倒是现成的,鱼肉果蔬码得整整齐齐。祝载圳倚在厨房门口,看着林迁微低着头,在灶台前操练得有模有样,一时忍不住走过去,从背后轻轻抱住了他。
  林迁怔了怔,倒是没回避,只是停下手,微侧了脸低问道:"你待会儿是不是还得回家去?"他说的这个"家"自是指祝家大宅。祝载圳闻言笑笑道:"不回去了,就在这儿守着你——那死丫头可没你要紧。"
  林迁并不知他已经把那死丫头"关"进了张家,可这句却也并非是哄骗——此刻他是真心实意的觉得,怀里这个人比谁都要紧。
  他下巴蹭在他肩头上,贴在耳边吻了一下:"……刚才生我气了么?"林迁斜瞥了他一眼,轻笑道:"老跟祝少这个土匪性子生气,这日子还怎么过?"
  "好,我是土匪胡子,那你是什么?"祝载圳暗地里收紧了手臂,低头一口咬在他脖子上,含混道:"压寨夫人?"
  "哎!你又……"林迁心道祝大少上辈子八成是属狗的,这爱咬人的毛病怎么也改不了。他拿刀背敲了敲他手,作势斥道:"一边儿歇着去,别跟我这儿捣乱!"
  祝载圳笑笑,在他脸上又亲了口,就真的听话回到厅里去了。不过倒没闲着,而是四处翻箱倒柜把所有存的烛台蜡烛都找了出来,明晃晃地点了满屋。孰知刚一打开书柜下的底层抽屉,他便怔住了,停了一霎,才从里头抽出一个物件来。
  是一张黑胶唱片。他拿在手里看了看,便站起身走到壁脚的唱片机前,把它小心翼翼地放了上去。电灯线虽坏了,别处的电还是通着的,只是机器太久不用,唱针放上去,先划下几霎沙沙的细碎声响,跟着才淌出了缕缕流畅的乐声。
  林迁端着菜进来时,正见他站在唱片机旁边,微低了头默默地吸着烟。那股音乐柔柔地绕在他身畔,是用一种陌生的语言吟唱着,音调婉转又高亢,仿佛一道穿行在迷离云雾里的明朗月光。
  林迁听了一霎,忍不住问道:"这是什么曲子?"祝载圳似是才回过神儿来,抬起头看着他:"我也不知道。"顿了顿,又低声一笑道:"是俄语,我听不懂。"
  林迁心里蓦地一动:他知道曾经是谁住在这里了。
  他走过去,却不知该说什么,只能伸手抚上他的肩。祝载圳却不愿就这个话题继续伤感下去,只是拍拍他手,便走到桌前坐下,捏着筷子道:"这是都好了?我尝尝。"
  其实林迁也就会做点儿家常菜,手艺算不上好;刚才又怕他饿了,心里着急,做出来这味道就更一般了。不过祝大少这次倒真不再讨人嫌,很给面子地称赞道:"不错不错,比那个死丫头强。"跟着却又低笑着补了一句:"林老板还真贤惠。"
  林迁瞥了他一眼,又从餐桌旁的柜子里找出瓶洋酒,倒了两杯放在桌上。祝载圳见状道:"你不是不喝酒的?"林迁一笑道:"早就破戒了,你又不是不知道。"
  "真是破戒了?"祝载圳瞧着他,挑起眉头低声道:"还有什么戒也一块儿破了吧……省得每回一要换个样儿你就放不开。"
  林迁微微一怔,才省过来他话里的暧昧意思,登时心头狠狠跳了跳,目光却在他脸上定住了:那烛光再明亮也是柔和的,脉脉春水般流在那张棱角分明的脸上,更映得一双眼深如静湖,涟漪荡漾间泛起的却不是水波,而是醉人的酒。
  他忍不住俯下头,伸手挑起祝少的下巴,含笑吟道:"则为你如花美眷——且与俺忍耐温存一晌眠!"祝载圳听得一愣,随即才知自己竟是被"调戏"了,立时一把将人扯进怀里上下其手:"真反了天了!——就不能惯着你……"
  林迁给他揉搓得又疼又痒,连忙求饶道:"书生错了错了,小姐息怒……不,祝少息怒!"好容易求得祝载圳停了手,他才勉强止住笑,静了一静,忽而道:"其实我是真喜欢这一句——当年我学会的头一出戏,就是这折子'惊梦'。"
  林迁从没和他说出自己的以前,除了那晚在他的追问下,无意吐露出的那一点身世。祝载圳也没动心问过:那段过去于他想必是辛苦的,便不想问他,自己更加不想听了。
  然而此时林迁自己说起来时,却全是平静乃至留恋的口气:"……家里一共五口人,我爹,我娘,还有一对儿双生妹妹。我爹是个中学教员,一天到晚老板着脸,我那时候又皮得厉害,真挨了他不少打。"说到这里他笑了笑,又道:"我记得被打得最厉害的一次,就是因为我偷跑去隔壁人家——那里头租住着个戏班子,我跟人家学模学样地混了一整天,直到我爹把我揪着耳朵拎回家,绑在凳子上拿竹尺子抽,他发狠说我要是学那下九流,还不如打死了利索……"
  祝载圳忍不住一笑,问道:"那怎么后来又学戏了?"林迁摇摇头,笑叹了一声:"是命里该的吧。没过多久,城里就闹鼠疫了。两个妹妹先染上的,我娘为了照顾她们,不久也……"他顿了顿,才继续道:"我娘的模样我真记不清了,两个妹妹的样子倒一直记得,一样的小圆脸儿,细长眉毛,眼睛亮亮的……可真是好看。"
  祝载圳听他语气已然伤感,又不知该安慰什么,只能凑趣道:"跟你这么好看?"林迁道:"比我好看。可惜才五岁就都……没几天,我娘就也跟着去了。后来就又是我爹……"他拿起酒杯咽了一口,缓了口气,又道:"我爹觉得自己不好了,就把我送进了戏班子,临走给我说,其实人活一辈子,干哪行儿没什么高低贵贱,只要自己行得正,不作践自己,不走邪路……"
  那是人生中最酸楚的一段往事,二十年来他从不肯纵容自己轻易地想起,只怕增添了软弱自怜。可是此刻跟身边这个人提起来,却成了一种最温存欣慰的缅怀;他也不是为教他痛惜怜悯自己,只是想要告诉他:在你不曾遇见的那些人生里,我就是这般度过的;这就是整个儿的我。
  他如是平静又琐碎地诉说着,祝载圳只是默默听着,一只手握在他手臂上。有一刻他不觉走了神儿,忽然想起自己小时候的光景:一样也是过节,祝家大宅里花团锦簇的,他夹在一群兄弟姊妹间,规规矩矩地轮次上去给父亲和嫡母磕头贺节。只是身边的人一年年地少下去——大哥十七岁死在战场上,二哥被刺客误杀,大姐在得知丈夫阵亡后难产而死……他其实和这些人没太多感情,只是从他们身上看清楚了自己的命运:这一生注定了是在战场和厮杀里度过,或者,也是在这其中结束。
  他坚定地认同了这种命运,从没想过如果换一种人生——然而如果换一种人生,现在又该是怎样的生活?又会得到或者错过什么?
  比如身边这个人,也许会换一种方式遇见,也许,就永远地错过了。
  林迁已是醉了。洋酒后劲儿大,他酒量又实在是不好,这么两杯喝下去,已是心虚气浮,眼前的烛光都化成了一泓柔水,其间荡漾着一个温默又坚实的人影。他头伏在支起的手臂上,似笑非笑地望着眼前人,忽而轻声说道:"其实遇上你,还真是我这二十几年最坏的事儿。"祝载圳听了一笑,跟着手便给他紧紧握住了。林迁又道:"……也是最好的事儿。"
  最坏的。最好的。说到底无非是因为,这是最在意的。
  祝载圳起身抚着他肩,把酒杯从他手里拽出来:"别喝了,你醉了。"林迁侧回脸含笑瞥着他,低声问了句:"……想我了么?"
  祝载圳没说话,只是低头在他额角上吻了一下。林迁伸手拉紧他手臂,让他紧紧贴在自己背上:"这么些日子了……真不想我?"
  "我想你。想得难受。"
  祝载圳头脑轰然一响,跟着周身血液都被这轻浅的一句话点燃烧沸了。他一把拦腰抱起他,打横抱着一路走进卧室,放在床上合身压了上去,一边扯着衣服一边重重地吻他。林迁微张着嘴,舌头和他的唇舌绞缠在一处,双臂紧紧缠在他背上。他放开身体,极力迎合着他,手指在坚实紧张的肌肉间掐出了印子。
  这场久违又激烈的情事耗尽了两人全部力气。林迁在他臂间微微喘息了会儿,便昏沉沉地睡过去了。祝载圳却半靠在床头,借着透窗而入的淡薄月光,凝目望着身边人熟睡的脸,迟迟不能入睡。
  或许是因为知道这样的夜晚不会多了。
  对于将要到来的战事,他一向是预知甚至期待的。但就在今晚,就在现下,他发现自己内心深处竟生出一丝犹豫,那么微末,却又那么固执地挥之不去。
  这一刻,他忽然理解了张学良的迟疑:这里有我的家,我的亲人骨肉,我不想打。
  并非是少了勇气,只是多了眷恋。就如同他现在,留恋着这个静好温存的夜晚,留恋着这个人,留恋着每天回来有他等着自己,吃他做的饭。
  他不怕战争乃至死亡。他只是舍不得他。

  第 44 章

  头天晚上喝了酒,情事上又折腾得过长,第二日林迁醒得有些迟,祝载圳轻手轻脚地起身换了衣服,回头见他还迷蒙蒙地睁不开眼,便俯身抚了抚他的脸,低声说:"我得走了。"
  林迁"嗯"了声,昏沉沉的头脑一时醒了,睁眼望着他:"……什么时候回来?"祝载圳笑了笑:"等晚上。一忙完了就赶紧回来。"
  说完便低下头,极快地在他嘴角上啄了一吻。卧室的门半掩着,一大早佣人们就全回来了,眼下正在外头厅里收拾忙乎,难保不会一抬眼瞧见这不该看的。祝大少自是毫不在乎,林迁却脸上一热,跟着心底也烫了起来,却不全是紧张惭愧,还夹杂着几分惬意满足——大抵隐秘的感情总是这么矛盾,一壁此地无银地遮掩着,一壁又渴望被他人旁观见证,是种冒险又侥幸的炫耀。
  他站在窗前,望着他一路穿过院子走到车前,军衬衣的肩扣在晨光下散着细微的碎光。祝载圳打开车门,抬头往上一望,正逮着楼上投下的目光,眼底浮起的笑意里毫无意外,仿佛早就知道他这般目送自己似的。
  然而此时林迁却暗自诧异了:不知为什么,现在竟是一时也不愿意他离开,简直留恋到了不讲理没志气的程度。像是生怕他走了就再不回来,就再也见不着了。
  这个带着不详意味的念头,让他徒然心惊。随之而来的不安像潮湿的苔藓,爬满了心头的边边角角,怎么也铲除不尽。他独自坐在窗前,默默检点着心绪,想理出来这些不对头的念想都是从哪儿冒出来的;以至于柳妈喊了他好几声,方才醒过神儿来:"啊,您说什么?"
  柳妈低着眼睛,声音平板道:"林先生,有个姓楚的先生找您。"林迁微一怔,忙起身匆匆去了。柳妈望着他背影,心里暗自压下了一口气:她是祝家的老人儿,算是瞧着祝载圳长大的;在她眼里,她这少爷为人虽严冷,对看重的人可是真好,不知怎的却偏看上了这个唱戏的——都说"戏子无情",何况还是个男的,到头儿又能怎么样呢!果然少爷才出门,这头儿又引了个进来,瞧着就不是什么正经人坦荡事儿……她可真是替自家少爷不平抱屈了。
  并不怪柳妈如此腹诽。楚流云此时情形若是祝载圳见了,只怕更要猜疑生气:他呆呆坐在客厅里,看见林迁下来,受惊似的骤然站了起来,跟着极勉强地绽出一丝笑:"师哥,好久不见。"
  林迁心底一虚,走到他跟前,低声说:"我最近……病了一场,就没回去。"楚流云点头道:"我知道,我知道。"说完顿了顿,看一眼林迁的脸色,又道:"看着……像是都好了?"林迁道:"好了,都好了。"
  两人同时地沉默下来,静得能听见窗外风吹树梢的婆娑细响。此时林迁觉得不是尴尬,而是一种辛酸的难过:眼前正是他自小最亲昵信任的人,二十年相依为命,到今日除了这几句有真有假的寒暄,居然已是相对沉默,无话可说。
  并非是谁辜负了谁,他原本以为这一世都会与他亲如兄弟,他现在依旧这么以为。孰知人心是一条最狭窄的甬道,只容一个人过往,而另一个,就只能退出去。
  "师哥,我这回来是为了,"沉默了一会儿,楚流云便艰涩地开了口,"为跟你道别。"
  林迁一惊,忙问道:"流云,你说什么?——你是要去哪儿?"楚流云低声道:"去西南那边儿。"他回避着他眼睛,又轻轻说了句:"……我和程少一起走。"
  西南。程云逸。林迁登时明白了什么,却又无论如何都不能相信——这是楚流云,他最了解他,他不是能走上那条路的人。
  若不是为了那条路,那么,就只能是为了某个人了。
  林迁走近两步,凝目望着他:"流云,你是真要走?——真要跟他走?"他迟疑了下,近乎是小心翼翼地问:"你是……是真喜欢他?"
  这原本是他当时骗他的话。现下,他却要同样地去问他了。
  楚流云迎着他目光,眼神打着颤,终于轻轻摇了摇头。
  林迁道:"那就别去!那里——那里太危险。"顿了顿,又道:"我不放心你去。"
  楚流云依然定定地望着他,忽然眼底浮出一星泪光,扑朔着不肯落下:"可是我得去……我只能去。"他强自压抑着胸臆的起伏,嘶声道:"师哥,我不能留在这里了……我不能眼看着你跟他!"
  林迁心底轰然一响,一时呆如木鸡,只能怔然唤了声:"流云……"楚流云的声音像块支离破碎的玻璃,一字字都扎进人心底:"我不能再看着他对你——他对你不好,我难受,他对你好,我更难受!我真熬不下去了……"
  林迁只能呆呆地听着,隔了移时,才开口吐出句:"流云,其实我……"他说不下去了,他也真是没什么能说的了。
  "师哥,别说了,我都知道。"楚流云缓过口气,转眼看向别处,低哑道:"你是真喜欢他,我知道。"
  "你愿意跟着他,跟着他……你其实是——是高兴的。"
  或者并非只是"高兴",而是甘心。跟着自己喜欢的人,无论是高兴、不高兴,团聚、等待;乃至吃苦受罪、担惊受怕,心里都是乐意的,踏实满足的,是——心甘情愿的。
  就像他自幼跟着他,把他当做最坚实温暖的依靠;只因有他在,人生路上的一应风霜坎坷都不在意了——天塌地陷,万劫不复,若有他陪着,就都是心甘情愿。
  如今他不能再陪伴了,他便也只能走了。只是这一回,是要自己走了。去一个遥远的地方,见一群陌生的人,把自己投进一件艰难而伟大的事业——他知道眼下自己还不够格,但天长日久,总会坚定起来,而后便可以忘了他。
  "师哥,你要保重。"
  林迁下意识站起来,一把握住了他的手,却又说不出什么话来,只能紧紧攥着他的手,掌心烫得像块焦炭。楚流云强迫自己狠下心,从他掌中抽出了手,低着眼睛又说了句:"……一定多保重。"便转身向外走去。
  门外正是初秋。天高气爽,头上湛蓝清澈的晴空晃得人眼疼。他大步向前走着,心头是那般茫然又决然。茫然到连脸上铺满泪水也不知,决然得却始终不肯再回头看那人一眼——尽管也许是这辈子的最后一眼。可他不敢看,他怕这一回头,就是一生也忘不了的追念。
  楚流云走后,林迁独自坐在厅里,默然望着窗外的那树法桐,心里想的却是小时候自己和楚流云一起学戏,他站在井沿旁的一棵柳树底下,天水绿的戏服披在单薄身子上,风一吹就和柳条儿一起拂动起来,仿佛他的人也是一株亭亭小树。
  一转眼二十年匆匆流过。那树一日日地抽枝拔蔓,把根深深扎进彼此心里,又在一夜之间轰然倒地,连根拔起,只留下一个钝痛的空洞,要靠岁月落下的尘土一点点填死。
  他就这么坐在窗前,由早到晚。直到祝载圳回来,进门看着他这神情,走过来问道:"……怎么了?"林迁抬眼望着他,老老实实道:"流云来过——来和我告辞。"
  祝载圳只是"哦"了一声,顿了顿,又似真似假道:"怎么,他走了就这么难受?"林迁没理会他话里的意味,又低声说:"他是要和程云逸一起去西南……去那边儿。"祝载圳看着他,一时没说话。林迁又问道:"那边儿……是不是很危险?"
  但凡踏进这个生死局里的,在哪儿能不危险?只是这话却绝不能对林迁说出口。他点上根烟吸了口,故意都喷在林迁脸上,故作轻松道:"危险什么?蒋介石打了三回都没打下来,还越来越扎实了,我看他们牢靠得很。"
  林迁给呛得咳了两声,极是勉强地笑了笑:"那就行。"说完便不再提这茬儿,只装作就此揭过了。然而吃饭时他却仍是失魂落魄的,祝载圳借故和他说话,见他也是心不在焉,索性也就冷着脸由他去。直到晚间上了床,他见祝载圳始终背朝自己,就着台灯一遍遍翻看文件,才察觉出他大约动了真气,便从背后把人给抱住了:"……祝少又上来小性子了?"
  祝载圳没回头,只是一手抚上了他手臂,淡声道:"没有。"林迁默了默,贴在他身后低声说:"你别不痛快。流云从小就跟我一块儿,我拿他当自己亲弟弟看,就跟你对你们家大小姐似的。他那个性子又……这回跑到那地方去,我是不放心——你真别不痛快。"祝载圳握着他胳膊的手微微紧了紧,隔了片刻才说:"我是真没生气。"
  他确实不是生气。他只是从他对楚流云的担忧上想到了自己——他相信自己在他心里要远远重过楚流云,因此等那天自己也上了战场,真不知,这个人又会是怎样的反应。
  或许有人这般担忧着是种奢侈的福气,奢侈地让他不忍消受。
  他放下文件,转过身子搂住了他,和他脸贴脸地相对躺着。彼此呼出的温热气息交缠在一处,映着旁边那缕柔黄色的灯光,共同织成了一个缱绻温存的茧。
  "有件事儿得和你商量。"林迁迟疑了下,方才开口道:"流云走了,我要再老不回去……"祝载圳打断他的话:"不成。"他语气温和,意思却是不容质疑:"你不能回去,不安全。"林迁一笑道:"那事儿不是早过了?再说我还能在这里窝一辈子?"
  "就窝一辈子怎么了?"祝载圳伸手抚上他的脸,手指缓缓划过他的眉峰鼻梁:"不缺你吃,不缺你穿……我又不是养不起你。"林迁微笑道:"是,祝旅长养得起,十个八个都养得起。要不然干脆把整个班子都养着?"
  "那不行,媳妇儿只能养一个。"他手指落到他嘴唇上,轻轻地按捻着:"再说还没娶过门呢,哪能把你娘家人都养着。"
  林迁好气又好笑道:"快别胡说了!和你说正事呢。"祝载圳也收敛起满眼的调情促狭气,正色道:"这两天形势紧张,楚流云如果真跟程云逸投共,庆云班你还是不去的好。"他并没把话真正说透,林迁却也非一窍不通:奉系一派与中'共宿怨颇深,当年李大钊便是被张大帅下令绞杀,如今张学良又宣布听命南京中央,在对待"赤化分子"这一节上,自然不会纵容同情。如果自己真因楚流云的缘故被牵涉进去,祝载圳的立场怕就有点为难了。
  这一瞬间,他忽然觉得眼下处境之荒唐:一头是他的亲人,一头是他的爱人,他们中间只隔着一个自己,却是走在完全敌对的两条路上。
  两个都是他最亲近的人。都是一样的——中国人。
  他在黑暗里睁着双眼,耳边是那人沉静轻长得呼吸,面前却是一片沉寂的黑暗,只看得心底也越加昏懵起来。他摸到祝载圳的手,轻轻地握住,低声说道:"可那些人……我不能不管他们。"
  他半天没有回答,似乎已经睡着了。就在林迁也要放弃等待的时候,才听见他说:"……以后我陪着你去。"
  这话说得极是平淡,像是平时入眠前那句"睡吧"一般寻常。然而林迁听着耳里,却觉得如同一股热泉灌进腔子里,瞬间一颗心温得发酸,甜到发苦。
  他知道,这个人是把一切他能做的,能给的,不论是应不应该的,都给了他了。

  第 45 章

  许是一个月未上台的缘故,"林仙郎"三个字的水牌一打出,当晚庆云社的戏园子里又是爆满。外间局势是一天坏似一天,此时再听这出"良辰美景",反而更有种自欺欺人的投入,又或许是正因明知好景不长,眼下更是要奔命似的抓住每一点快乐,因此端的是台上啼笑,台下颠倒,同演了一出忘情痴迷戏。而祝载圳倚在二楼包厢的围栏上,眼望着楼下这喧然众生相,一时竟有点物伤其类:说到底,自己近来对那人的百般迁就,无非也是同样的缘故——时日无多,生怕来不及。
  一时台上戏到了结尾,才子佳人携手同归。座下叫好声一片,热闹又世俗的,竟惹得祝载圳也不由得笑了一笑。然而这丝浅笑才现,便僵在了唇边,带上了一层戒备的寒意。
  对面包厢里有个巴掌声固执地响着,循着单调又冷硬的节奏,一下一下的,在一片欢烈的喝彩鼓掌声中尤为突兀。祝载圳冷冷望着那个半隐在暗影里的人,绷紧了嘴角,不语不动;倒是后者先停下手,对着他微微一笑:"祝君,久违了。"
  "……同学七年,以为祝君已被锤炼成了纯粹的铁血军人,想不到回到满洲才不久,祝君就也和他们一样,喜欢听着这种声音,"他走到祝载圳面前,低促地笑笑:"醉生梦死。"
  祝载圳依然坐在椅子上,冷然瞥着他:"那么佐藤参谋来这里,又是为什么?""为了看清全部的满洲。你们中国的兵家不是有句话,叫做'知己知彼,百战百胜'。"佐藤往楼下瞭了一眼,悠然道:"我们大和民族也有句老话,'欲要征服,必先要了解'。"
  祝载圳只是冷嗤了一声。佐藤又道:"不过确实很美,虽然是唱着颓废的靡靡之音,但是很美。我想中国的味道,就是这样吧?"说罢转眼看向他,低促一笑:"唱的人也很美,怪不得祝旅长会喜欢。"
  祝载圳豁然站了起来,冲上去一把揪住佐藤的领口:"我就说一遍,"他眼睛直压在他脸上,咬着牙一字一句道:"你要是敢对他干什么,我就杀了你。"
  "祝君是真的忘了,当年老师的教导。"佐藤却面不改色,近乎满意地看着他的反应,"战略之第一要诀,'永远不要把自己的弱点暴露给对手'。祝君,你要输了。"
  祝载圳冷冷逼视着他移时,忽然一甩手把人推开,脸色已恢复了一贯的寡淡冷静:"佐藤参谋不必故弄玄虚。我有的弱点,你也有。你能干的,我也都能。"
  "哦?祝君是在说清子?"佐藤凉笑道:"如果老师和清子听到这句话,不知是何感想?"
  祝载圳瞥了他一眼,一言不发。佐藤似是怅然叹了口气,又道:"祝君,你否认不了的,你和我们之间,并非只是为敌。"他转眼注视着他,低声道:"祝君是我最不愿意面对的敌手。其实你我也未必一定要敌对……"
  祝载圳打断他道:"上次我已经说过,祝某当不了家贼国奸。"佐藤点头道:"我理解祝君的立场。可是如果整个东北都能和关东军协商合作的话……"祝载圳断然道:"那是做梦!"
  "各退一步,平息事端,对大家都有好处。"佐藤双眼紧盯着他,慢慢道:"听说贵军已经成立了关于中村事件的调查组,我方也在尽力配合,平息军中官兵对贵方的不满情绪。或者通过这次事件的和平解决,双方都能达成一点信任,以后就东北的治安与经济,能更好得合作。"
  "东北的治安与经济?合作?"祝载圳冷笑道:"那么贵国东京的治安和经济,贵军愿不愿和我军合作?——除非关东军全部撤出东北,不然就不会有什么'合作'的余地。"
  佐藤挑了挑眉头,轻笑道:"这就是祝旅长太没有诚意了。我相信贵国的蒋主席,甚至张少帅,都不会这么'不留余地'。哦,对了,就在昨天,我军宪兵队就刚刚帮了贵方一个忙。"他缓缓走近祝载圳身前,阴冷笑道:"一伙'赤化分子'要从奉天窜逃,贵军疏忽,还是我军勉为其难,替贵方将他们逮捕处决了……一共十三个,一个也没漏网。其中有一个,"他转眼向门外瞥了一霎,声音却微微提高了:"姓楚,也是唱戏的。想来祝旅长不陌生吧?"
  祝载圳没有理他,只是定定看着门外那个人——他才刚刚走到包厢前,却显是听见了佐藤的最后几句话,清削的身形微微晃了晃,便一动不动地僵死在原地了。
  "因此至少在这个问题上,我们还是有合作的余地。"佐藤面露得色地拍了拍他肩头,"告辞了,祝君。后会有期。"
  他转身大步走了出去。门上半吊的竹帘子给打得一晃晃的,林迁惨白的脸色也被击碎在地,仿佛一段僵冷死寂的炉灰。
  "这事我并不知情。"
  "我知道。"
  "关东军的一切行动,都是他们自己的决定。"
  "……我知道。"
  "……"
  卧室里没开灯,室内一片昏暗,只有透窗而过的几缕凄白月色落在床前,隐约勾勒出床上的人影。祝载圳坐在对面的沙发上,低声说出这两句后,便陷入了彻底的沉默。事已至此,宽慰的话是再说不出来了的,而若再继续解释,简直是刻意撇清责任了。自己是再也无话可说,可对方的持续静默却让他不安并不甘——哪怕他指责痛骂他一场都好,至少还是愿意和他诉说的态度;然而两天以来,林迁始终只是空落落地沉默着,几乎不曾再看他一眼,如同彻底把自己从他身边隔绝开了——仿佛就此绝了望,不再亲近,不再信任。
  其实林迁倒真没一点怨恨的意思。当初程云逸本就是他放的,凭祝载圳的为人和对自己的感情,也绝不会为难楚流云,更不可能假关东军之手。他知道这事上祝载圳没有任何责任,他怨的不是他,而是自己——恨自己那天没有拉住他,绑住他,关住他……明知他一去凶险莫测,还是眼睁睁看着他走了,终于再回不来了。
  更何况,他是因为自己才走的。都是因为自己。
  这份说不出的愧疚追悔,像一块烧红的铁,日日夜夜炮烙在心窝上,把肺腑血脉都烫焦燎干了,腔子里空荡荡的,就剩下一把死寂的灰烬。他实在是说不出什么,就有也不敢对着他说——生怕一靠近他,一开了口,就再控持不住自己,就再收拾不起了。
  黑暗中他走过来,手臂撑在床头上,就着月色默默看了他移时,低下头想去吻他。林迁轻轻转过了脸,他温热的唇角就落在冰凉的颈子上。
  祝载圳一时怔住了,双眼定定地看着他,身子僵在他头顶上。林迁回避着他眼神,低声说:"你累了一天了,睡吧。"
  他转身走了出去。熟悉的脚步落在地板上,在静默的房间里孤寂地响,一声声离开了他。
  林迁缓缓闭上了眼睛,不知过了多久,无边的黑暗里浮出一个人影,越走越近,正是楚流云。他眼底强抑着泪,却是微微笑着,低颤的声音重复着那一句,师哥,你要保重。
  这一次他紧紧攥住了他的手,用尽全身力气,拉着他,劝着他,恳求他别走。楚流云却仍是那般笑着,目露悲悯地告诉他,师哥,该走的,你留不住。
  他猛地从梦中惊起。房间里只有他一个人,冰凉的白月光在眼前洒了半地。初秋的夜里已经有点微凉,乍一醒过来,全身都浸着寒意,只有胸口还剩一点热气,将散不散,像笼在茶杯口上的白雾。
  他怔了怔,急忙拿起旁边的薄毯,下了床走进偏厅里。祝载圳躺在沙发上,双眼紧闭,看来已经睡着了。一只手臂搭垂下来,手指间还夹着支燃了一半的烟。
  他轻轻把毯子铺在他身上,取走他指间的烟蒂,抬起那只手臂放进毯子里。他手掌有点凉,林迁半蹲在沙发前,双手含住他掌心捂了一会儿,觉得暖和了点,便松开了想要起身。
  那只手忽然收紧了,牢牢拽住他。林迁还没反应过来,整个人已给他拉了过来,翻身压在底下。
  狭窄又绵软的空间里,他紧紧搂抱着他,嘴唇一遍遍烙在他脸颊颈子上。林迁把头埋进他颈窝里,只觉满腔的压抑情绪都化成了一股酸苦的热流,沸腾着冲向咽喉,直要往外冒。他身子紧贴在他胸前,语无伦次道:"对不起,对不起——我是怨我自己,我……"
  "我知道,我知道。"祝载圳说。其实原该是他道歉的——他将他硬扯进了这场危局里,他还一度以为自己真能护得了他。
  "要是有天我也……"
  林迁顿时怔住了。他呆呆望着他移时,忽然伸臂抱上他肩头,紧紧勒着,周身的骨骼都似要嵌进他血肉里。
  他比自己要紧。他比楚流云都要紧。他是自己心里最要紧的。如若是他离开了,自己该怎么办?
  ——只能和他一起走。无论生死,绝不离别。

  第 46 章

  林迁自从那晚重新回来庆云班上戏,每晚皆是祝载圳送来接回,若是有事不能□,也会叫侍卫长代劳。孰知这晚林迁下了台卸毕行头,又等了半天,还是不见祝载圳过来。眼见得天色越晚,他踌躇了下,还是决定留下来等:倒也不是自己不能走,只是怕他过来寻不见人,又要着急动气。只是越等下去,自己心里却不觉着急担忧起来,赵玉才想是看出了他心意,便陪他在阁楼上坐着,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闲话:"……这九月都过了一半了,天还这么忽冷忽热的,听说南边儿水到现在还没退,真不知死了多少人呢。"他手上潦草地搓掉花生衣子,手一抬把果仁丢进嘴里,一边啧啧叹道:"这一出出天灾人祸的,我瞧着今年可难过——你信不信,接着还得出事儿!"
  林迁只道:"这几年哪年不是这样,不是一样也都过了?安生过你的日子吧。"赵玉才道:"这可不一样!你看看现在全国哪儿还有个安生的地方?南方发大水,山东闹旱灾,西边剿共,好容易咱关外没天灾吧,狗'日的小日本儿又不消停!"说到这里他微微一顿,压低声音问道:"嗳,你们家那个谁,他跟没跟你说过最近日本人都怎么样了?还折腾什么呢?"
  "赵老板,您是开戏园子的呢,还是包打听?"林迁瞥他一眼,摇头道:"他从没说过,我也没问过——不是你能管的事儿,就干脆别问。"其实尽管祝载圳没刻意和他说起,但日常看阅文件接听电话时,也从没刻意避讳他,因此局势坏到何种地步,他虽不甚了了,倒也非一无所知。之所以不肯告之,一来自然是怕泄了他军机,二来却也是真的不愿提起——仿佛多说一句,那一日就更近了一分似的。
  赵玉才一眼瞧见他脸色,忙道:"好,好,你不愿说就不提,你那话我还记得呢——'随便他们天翻地覆,咱们的日子也还在台上',其实要真能跟你说的似的,一辈子安安生生唱戏,也是福气。"他怅然叹了口气,又道:"逸仙,咱们仨一块儿也有十年了吧?想起来也真快,一晃眼就过来,我还以为怎么也得再有个十年八年……可流云倒好,一撂手,撇下咱们先走了!"
  楚流云遇难的消息,林迁并没有告诉庆云班的其他人。有些苦自己咽下去就够了,又似乎若是他们还不知这噩耗,那个人就还没有真正地死去,还活在某个地方。偶尔台上一时忘情,总以为依偎在自己身畔的那个丽娘,还是他。
  "逸仙,你也别难过了,我都想明白了,他走了是好事儿。"赵玉才见他脸色蓦地郁沉下来,以为他还是舍不得楚流云走,便默叹了一声,缓缓道:"是戏就总有唱完的时候。流云跟程少走了,你呢,如今也是有人了,总不能一直唱下去。我这几天早打算好了,等过去这个年,就把班子散了,这些年也攒了点钱,打算回老家买块地,做点生意,找个女人好好过日子。"
  "你要真这么想,也好。"林迁默了一会儿,才勉强笑了笑,道:"也是三十多的人了,早该走这一步了。"
  赵玉才叹道:"要真能这么着,自然是好。怕就怕这兵荒马乱的,想过个安生日子也难。还有就是,我不放心你。"他转眼注视着林迁,压低声音正色道:"那个祝旅长现在对你是好,我也能看出来,他是动了真心了。可是从古到今,从没有两个男人过一辈子的事儿,你可别只顾眼下,不想以后。再说了,就算这人不变心吧,他可是吃那行饭的,你忘了他们家老爷子……"
  "老赵你别说了。"林迁连忙打断他的话,默了好一会儿,才低声道:"我现在想不了以后,我只能想着——想着他。"
  情令智昏。到这地步,他已然不能往天长地久处打算,只能想着当时当下,想着跟着他,过一天,算一天。
  赵玉才看着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沉重地又叹了口气——大约情之一字最能作弄人,当初是怎么劝都不能甘心,现下却是怎么拦都拽不回来。
  林迁默然坐了片刻,看了看窗外,便起身道:"天太晚了,我还是先回去吧。"赵玉才道:"你不再等一会儿?"林迁摇头道:"他大概是有事儿绊住了,我回去给他那边儿挂个电话。"说着心里却越是不安起来。赵玉才陪他下了楼,还没出门,就见那辆黑色道济从街口驶来,堪堪停在门口。祝载圳开门下来,瞧见林迁已走了出来,不由皱了皱眉:"不是叫你等着我来么?"
  林迁低声道:"这么晚了,怕你有事儿。""今晚是有点急事。"他说着便打开车后门,从座上硬拽出个人来:"去找你这个老搭档了。"
  那人嘴被塞实了,双手反绑着,给他一扯合身扑倒在地上,挣扎着滚了几滚,惨白的脸色便剥露在路灯昏影下。林迁和赵玉才同时倒吸了一口气:那脸正中赫然一个扭曲的黑洞,几道狰狞伤疤纵横颊上,衬上满目凄厉表情,分外可怖。
  林迁怔了怔,迟疑道:"白老板?"白孟秋双眼惶然看着他,喉中呜咽几声,也不知是哀求或者忿怨。林迁只看了一眼,便不忍再看,转而看向祝载圳,忍了忍,涩然道:"你怎么……还不肯放过他?"
  "我不肯放过他?我早就放过他了——是他自己找死。"祝载圳冷然瞥着地上的人,猛然上前一脚正踢在他胸口上,白孟秋剧烈地咳呛了几声,嘴里的堵布便被吐了出来:"你叫他自己说!他是怎么买通你那个姓凌的好徒弟,在你茶叶里掺了那东西的?"
  林迁怔然望着白孟秋:"你……"赵玉才惊了一跳:"白,白老板,我们家逸仙和你什么仇啊,你使这种……"说到这里转眼瞥了祝载圳一霎,便把剩下的话都生咽下去了。白孟秋直勾勾看着他们两个移时,忽然蓦地笑了一声:"是,是我干的……都是我干的!姓祝的,你做梦也没想到,还有这么一天吧?"
  "我还真是没想到。"祝载圳从腰后摘下枪,半蹲下身子,冷冷盯着他:"废你的是我,你要是找我寻仇,我还佩服你是个男人。可你专找不相干的下手——他救下你一条命,你给他下了药,我妹妹也救了你,你差点儿把她也伤了。"他一伸手扯住白孟秋的头发,冷森森道:"我身边就只这两个人——这两个人你碰一下,你就该死!"
  "你难受了?你心疼了?好,好,好!"他对着祝载圳怔了一下,便猛地开始又笑又叫,尖利疯狂的笑声响在静夜里,像是深林中夜猫子的嘶叫:"看自己心疼的人遭罪,看着她给折磨得不人不鬼——你知道那滋味么?你总算知道这滋味了吧!"
  "我告诉你,这还不够!你欠了小云一条命,你还欠了我孩子一条命!我真后悔那天没掐死你们祝家那个婊'子,没干脆在他茶里下砒霜……"
  话未说完,便给祝载圳狠狠一掌甩在脸上,他再次摔在地上,口角登时窜出血来,却仍是厉声笑着。笑声中祝载圳站起身来,手中枪口直指他头:"好,我就送你去见他们——"
  林迁此时如梦初醒,急忙一把拉住他手臂:"够了!你是非要杀了他不可么!"祝载圳转眼瞪视着他,怒道:"你又要拦我?他还不该死——他害你到什么地步,你都忘了么?!"林迁顿了一下,便低声说:"可我还没死……用不着他以命相抵。"
  "你以为他就干了这个?"祝载圳眼底迸出几星青芒,枪口仍是指着楚流云,大声喝道:"你再问问他,是谁把楚流云去投共的消息透给日本人的?!"林迁登时如遭电掣雷击,脸色骤然煞白,仿佛周身的血都给这句话抽干了。赵玉才惊道:"什么?流云是去投共的?!这不可能——"
  林迁木然望着地上的白孟秋,只觉得脚下像突然裂开一个黑洞,自己整个人都不断地往下掉。祝载圳犹在寒声道:"就不为你,他沾上了日本人,也合该死。"林迁仍是一声不响,赵玉才闻言却更是发了急:"这到底都是什么事儿?!流云到底怎么着了?怎么又扯上日本人……"
  "你就是杀了他,流云也活不过来了。"他忽而转脸望着他,声音干涩飘忽得像片落下来的枯叶,"你现在杀了他,能叫流云再活过来么?能么?"祝载圳一时说不出话来,赵玉才呆了呆,上前一把扯住林迁的肩头:"你说什么?流云他,他是——"
  "流云死了,被日本人杀了。"林迁转眼看了赵玉才一霎,慢慢重复道。祝载圳默了默,便道:"我只能杀了他——他害了你。""他害了我?"他眼睁睁望着祝载圳,忽然极是凄冷地一笑,手指着白孟秋大声质问道:"那么是谁害了他?让好好一个人这么废了,疯了,成了害人的鬼?!"
  他从未用这般声音跟他说过话,质问的,逼迫的语气,像一根寒针直刺进心里,强逼他直面这个事实——归根结底,害了他的人,就是自己。
  祝载圳盯视他移时,才缓缓放低了持枪的手:"我本来就是这样的人,你早该知道。"林迁点点头:"我知道,我从来都知道。"他说着便转过身去,声音极是低微,又极是清晰:"祝旅长尽管杀吧。多杀一个,算一个——中国人自己杀绝了,就不用别人杀了。"
  他独自走在空无一人的街巷间,步伐木然又绝然;眼前是一片触不到底的死寂漆黑,脚下的路似乎没有尽头,又似乎根本没有路。他不知该往哪儿走,或是根本不想该往哪儿走——他不能留在身后那个已失去了亲人的阁楼,也不能回去和他相守的地方……转眼之间,所有熟悉的人,熟悉的所在,都距他疏远又陌生了。
  身后有急促的脚步追上来,未几那双坚实的手臂便从身后环上来,死死地困住他,坚如磐石。他脸颊紧贴在他颈窝里,温热急促的气息缠了他一身:"你真要走?就为这个——你就要离了我?"
  这一句问入耳,林迁竟是回魂似的一惊——自己这是在干什么?
  身后那人又低声道:"我放了他了……"
  像是被徒然抽调筋骨似的,林迁深深吐出口气,忽然整个人都软了下去,暖阳霰雪般化在他怀里。
  他知道自己走不出去了。
  他就是这样的人,自己是从来都知道的。无论好的他,恶的他,自己其实都留恋着,都舍不下。
  ——他离不开他。

  第 47 章

  胡宪贞租住的公寓,就在原俄租界的"西四条街"交界处,近临火车站,一头住着外侨洋人,一头挤着旅人流客,正是个熙攘复杂的"三不管"之地,倒是真应了那句"大隐隐于市"。公寓的上一任房客是个流落异乡的俄国贵族,最终在鸦片与酒精的安慰下死在屋里,据说是阴魂不散,时时四处游荡,房东正担心从此这处便成了无人敢进的鬼屋,倒有这么个体面和气的先生肯来租住,手面也散漫,心里庆幸感激,也就不管他是做什么勾当的了。
  胡宪贞日日早出晚归,面上一派漫不经心的神气,实质上却是处处防备谨慎。因此这晚他才打开门,借着走廊的灯光一眼瞥见暗红地板上印着抹极浅的足印,当下往门后一闪身,转手便拔出了枪,对持着面前这一片昏暗,眼底散出几星幽冷的光。
  "胡将军,久候了。"一个温和清朗的男子声音在黑暗中响起,听来竟有几分耳熟。胡宪贞怔了怔,持枪的手略微放低了:"是张少校?"
  "胡将军不愧是当年密查组的骨干人物,应对实在迅捷。"张治平说话间已拧亮了桌上的台灯,对着他微微一笑:"不速之客,打搅了。"
  胡宪贞看了看他,淡淡道:"张少校大驾光临,有何贵干?"张治平道:"自然是有要紧事情,不过胡将军也不必这般如临大敌。"他瞥一眼胡宪贞手里的枪,轻笑道:"借用胡将军那天的话,在下今日到此,一没带人,二没带枪。"
  他语气极是轻松,说得胡宪贞也不禁笑了一笑,便反手收了枪,走到桌前在他对面坐下:"那么就请张少校指教?"张治平看了他一眼,便将手底的那纸字条压在桌上推了过去。
  原来是纸电文。胡宪贞展开一看,脸色就变冷了,只是过了几秒钟,却又嘲讽地一笑:"胡某何德何能,还劳蒋主席亲下暗杀令。"张治平也微笑道:"能让蒋先生这般念念不忘的人才,确实不多。"胡宪贞把那字条撂到桌上,抬眼望着他:"那么张少校打算何时动手呢?"
  张治平摇头道:"张某如果真想执行这个命令,今晚就不会来了。""多谢张少校好意。"胡宪贞冷冷看着他,道:"不过张少校不执行,自然还会有别人执行,蒋主席在奉天可不止一个亲信。"
  "胡将军说得对。"张治平低声道:"所以你要离开奉天,到蒋主席的这纸暗杀令力所难及的地方。"胡宪贞"哦"了一声,挑起眉头道:"比如?"
  张治平深深注视着他双眼,默了一霎,便决然道:"西南。"
  两人直定定地对视着,一时都僵默了。隔在中间的空气像块冷硬的玻璃,紧张得一触即碎。也不知过了多久,胡宪贞蓦地笑了一声,冷冷道:"好,好。党国竟到了如此危险地步,□的探子都插到蒋先生身边了。"
  张治平道:"一样的,我相信我党的领袖身边,怕也有'党国'的人。"胡宪贞寒声道:"如果我还在南京,还在密查组,我会亲手把你揪出来,处决你。"张治平闻言只是一笑:"可是张某却希望能与胡将军并肩共事。"
  "你觉得我会因为蒋介石一道暗杀令,就会逃到西南投共,好保住自己这条命?"胡宪贞嗤地一笑,"张先生,国民党的人,也并非皆是怕死失节之辈。"张治平微笑道:"我自然知道胡将军不怕死,只怕不能死得其所。"
  胡宪贞冷然瞧着他。张治平道:"近来东北的形势,想必胡将军也看到了,关东军早已蠢蠢欲动,蒋介石却纠缠于内战,张少帅公私两难,皆是一味推诿妥协,可是这场战事,已经不会远了。"他默叹了一声,续道:"中日开战,必然一场恶仗。大敌当前,军人皆当奔赴战场,抵御外辱;请问胡将军是愿意为保国卫家而战,还是因内部倾轧而死?"
  "所以,张先生就苦心要教胡某弃暗投明?"
  张治平笑着一摇头:"胡将军,我只是希望您能到西南,不毁灭于蒋之手,届时为抗敌救亡出一份力。至于您的信仰,任何人任何组织,都不会勉强您背叛。您所信仰的'三民主义',和我们信仰的马列真理,并非不能求同存异。"胡宪贞并不说话,张治平又道:"我还相信,胡将军,国民党中并不乏像您这样的坚定信仰者。虽然现在还是内战,但在日本这个共同的敌人前,国共两党迟早还要再次携手合作——在国家和民族之前,所有中国人的信念都应当是一致的。"
  "我是以一个中国人的名义,真心希望胡将军去西南。希望危难之际,胡将军这样的军人能献身于我们的国家,而不仅仅是某个党派。"
  胡宪贞沉默了良久,忽而沉沉吐出口气,问道:"为什么?安排我走,你自己要冒很大的风险。"张治平轻轻笑了笑:"国难思良将。这是我们的国家最需要军人的时候,而我不是。如果用我的危险换取胡将军的安全,我觉得很值得。"说到这里他顿了顿,低声又道:"还是一点就是……她喜欢你。"
  祝载圳推门走进这间俄国人开的茶室。幽暗宁静的屋子里,只稀稀落落坐着几个人,角落里那人见他进来,便缓滞地站起身子,轻轻唤了声:"祝君。"
  他走过去,点点头道:"佐藤夫人,久违了。"清子飞快地看了他一眼,垂下眉目低声道:"非常抱歉,打扰您了。"她头发拢在脑后束成髻,身上穿了件黑色的西式风衣,若不是举止间那套标准的日式礼节,看起来真像个寻常的中国妇人。只是脸上略有点浮肿,衣下的小腹已明显隆起了。
  祝载圳往她身上瞭了一霎,便抬手道:"佐藤夫人快请坐。"他自顾坐下,略微一顿,问道:"请问今天约在下出来,有什么事么?"
  "祝君,我……"她微微张开口唇,却是欲言又止,细白的牙齿咬在下唇上。祝载圳等了她片刻,眼见她神色愈加凄惶不安,竟莫名觉得有些心烦,便起身道:"如果没有要紧的事,告辞了。"
  "祝君!"她猛然叫住了他。祝载圳回脸一看,只见她脸色煞白,眼底隐隐抑着一点泪。她仰着脸定定望着他,吐出的字句低颤地几难听辨:"明天,明天军部就要行动了……目标就是,是北大营。"
  他猛地转过身:"你说什么?——从哪儿得来的消息?"清子只是继续颤声道:"……他们早就从东京运来了重型攻城炮,已经全部对准了北大营……这个计划两个月前就已订好了……"
  "我是听见他跟板垣总参谋的通话——他们说时间要提前了,就在明天……"
  这是真的。祝载圳心里轰然一响,已断定她说得大致真实。他脸色蓦地阴沉下去,眼底冷光闪了闪,便转身就往外走。
  "祝君,祝君!"清子忽而其实伸手拉住了他手臂,急声问道:"你要去哪儿?——你干什么去?"她扯得这般紧,他到底不能硬生生推开她,只得止住脚步,低沉说道:"请放开。职责所在,我必须马上回去。"
  "求你不要去,我求你。"她双手紧紧拉着他,眼底强抑的泪水就要夺眶而出,"我知道你要去哪里——我来告诉你,就是求你,明天千万不要去北大营……"
  "祝君,不打仗好么?我求你了……我不能看到你和他,和我们打仗……祝君!"
  "难道是我们要打仗的!"他猛地甩开了她的手,压着声音怒喝道:"你的丈夫,他们那些人,来到中国的土地上,杀了我们的父母兄弟,侮辱我们的姊妹妻子,还说什么要我们不打仗!"
  她被甩得一个踉跄扑倒在椅上,手抚小腹慢慢坐下,喘息着缓了好一会儿,脸色仍是纸样的惨白。祝载圳迟疑了下,到底没有上前扶她,只能放缓了口吻道:"对不起。"略微顿了顿,又道:"你要知道,不是我们选择了这场战争。"
  "可我不能看着祝君——我不能……"她痛苦地摇摇头,肆虐的眼泪霎时淌了满脸,"我们曾经是亲人啊——祝君忘了父亲么?他那样喜欢祝君……"
  "老师的恩德我会永远记得。但那是个人的事。"他打断她的话,语气坚决到几近冷漠的起步:"明天的战争,却是两个国家的事。佐藤也罢,我也罢,都必须尽军人的责任。你也必须理解。"
  "可是祝君,"隔着一层汹涌的眼泪,他落在自己眼底的影像模糊而破碎,一如分别后的无数梦境里的情景,始终让她看不清楚:"可是,我喜欢你啊。"
  深埋心底的这一句,终于是在诀别之际说了出来。只是错过了光影,失去了机缘,在一片山雨欲来中如此单薄软弱,一出口便注定灰飞烟灭。
  祝载圳默了默,便道:"那么请你忘记我。"他站在她身前,深深看着她,目光最终落在她的腰腹上,竟微薄地笑了笑:"……希望这个孩子长大了,不必再和我的儿子打仗。"
  她一动不动坐在椅子上,眼睁睁看着他疾步走了出去,终于隐没在街头熙攘的人群里。眼泪止不住地落了下来,模糊了视线和意识,耳边却始终清晰地回响着他最后留下的那句话——是她的国家的语言,温柔的,低沉的,听来一如当年每每在樱花树下与她平静道别。
  只是这次说的,却不是"再见"。若是化作汉语,应当是——"永诀"。
  在那些回不去的年少岁月里,青春正茂,岁月静好。或许他并不曾如何爱过她,但大抵也动过一点真心。如若当年他真肯带她回国,娶她,生儿育女,患难与共,天长地久未必不能成为一对真心恩爱的夫妻。然而到了如今,国是敌对,家已两立,曾经的咫尺之距,到底成了不共戴天。
  于是还能说什么呢?唯有忘记。唯有永诀。
  她极是仔细地拭干了脸上的残泪,缓缓推开了门。
  佐藤赫然坐在厅中,一双眼正直盯盯看着她。清子看得心头一悸,连忙强笑道:"您回来了?"
  佐藤眼色沉沉地盯着她看了移时,开口问道:"你干什么去了?"
  "去百货商店了——想看看孩子出世要用的东西。"她避开他的眼睛,低下头吃力地鞠了一躬:"十分抱歉,回来得迟了,没能迎候您回家。"
  他垂下目光,沉默了一刻,忽然道:"井上大尉回来了。""这么快?"清子怔了怔,不由问道:"井上君这次回国,不是要和未婚妻完婚的么?不过是几天前的事啊。"
  佐藤冷冷道:"因为他的妻子已经死了。"清子惊道:"这怎么会?千代子——她那么年轻健康,来满洲前我才见过她……"
  "她是自杀的!"佐藤蓦地一声低喝打断了她,"为了让井上安心赴战,她趁着丈夫熟睡,割喉而死。她留下遗书,表明为帝国圣战之胜利,宁愿以死激励丈夫英勇征战!"
  "天皇已经将井上夫人封为'昭和之烈女'。她才是真正的帝国军人的妻子!"
  他豁然站起身来,阴沉地逼视着她,语气如刀刃般冰冷:"而清子,你呢?——你又是怎么做军人的妻子的?!"
  她畏惧地望着忽然间暴怒起来的丈夫,微微后退了两步,脚下一软便摔坐在地板上。
  "告诉我,今天究竟去见了谁?"他俯下身,冷冷盯着她,忽然一把扯住她的头发:"你告诉他什么了?"
  她浑身都在发抖,哀切叫着他的名字:"浩彦,求你……"佐藤猛地暴喝道:"告诉我!"
  他的目光冷如寒刀,似要将她寸寸凌迟。清子绝望地闭上了眼睛,一道清泪凄然而下,"我是去见了祝君,告诉他明天不要去北大营……"
  "你还想着他!"他怒吼一声,猛地一掌把她甩倒在地上:"你不但背叛了你的丈夫,更背叛了天皇和大日本帝国!"
  她手捧腹部,身子痛苦地蜷缩成一团,低低呻吟着。
  他站在原地,冷然俯视着她片刻,忽而从旁边的刀兵架上摘下那把军刀,甩手抛在她跟前:"背叛丈夫与国家的罪人应如何自绝,你是知道的。"
  "——浩彦!"她猛地抬头望着他,惨白的脸上满是泪痕,"可是,可是孩子快出世了啊……"
  佐藤闭上了眼睛。默然了良久,才缓涩道:"你不配做我的孩子的母亲。"
  "浩彦……"
  "不要再说了!"他粗暴地打断了她,声音已恢复了冷硬淡漠,"母亲犯下这样的重罪,他来到世上也会饱受耻辱。所以,请带他一起走吧。"
  她吃力地攀上他的裤脚,死死地扯着。他紧皱的眉头动了动,便一脚踢开那只手,举步走了出去。
  门被重重闭死了。她蜷在冰冷的地板上,腹中刀绞似的痛,一股温热却顺着双腿流了下来。
  是她的孩子要离开她了么?
  她害怕起来。若是他也抛弃她先走了,她该怎么办?
  她伸手摸到了那把军刀——是父亲留下的刀。
  小心翼翼地避开肚腹,朝着心窝直插下去。冰冷的疼痛撕裂胸口时,她恍惚看见一片嫣红在眼前粲然绽开,烂漫一如那年大阪的樱花。
  ——祝君,请你带我去中国吧。
  ——清子,你真不该来中国。
  然而她到底来到了中国。终于死在了中国。
  心口一点点地冷下去。异国秋夜的风吹过来,遍野的樱花都灰了。

  第 48 章

  "据可靠消息,明日关东军将对我北大营行动,请指示。"
  二十五万东北军,十二万留在了关内,十几万分散在长春、哈尔滨、海拉尔、洮南、山海关、锦州等各军事要地,沈阳附近约有两万精锐,而驻守在奉天的只有一万余人,这其中还有四千多是只有张学良自己才能调动的独立旅和近卫军。与关东军比,此时奉天可调之兵在数量上出于绝对劣势。
  只剩下不到十个小时。一切都猝不及防。
  夜色深沉,他独在坐在大青楼的办公室里,周遭静得出奇。这一刻心里也是死寂平静的,不期然间竟想起当年原田泽光的话:"战略之终绝,无非'死战'
二字。中国兵法曾道,'投之亡地然后存,陷之死地然后生'。"
  绝境孤径之前,他等待着最后的一线之机。
  门被豁然推开,李副官大步走了进来:"旅长,少帅复电。"
  祝载圳站起身,一把抓过了电文。
  "敌众我寡。应对一切寻衅,切以忍让为要。以平息事端,争取时间。又,速送家人至北平。"
  他僵立原地移时,静夜寒如河冰,浑身的血脉都似冻结了。
  "旅长……"李副官看着他,低声道,"少帅命令如此。"
  "好,好……我知道。"他将那纸电文撕下,紧紧攥在手中,声音麻木又决绝:"安排去北平的专列,中午前要确保于夫人等安全离开奉天。"
  说完便不再看他一眼,转身走了出去。
  "隽呈,世卿现在北平,形势都不明朗。或者这并非他本人的意思。"于夫人坐在他对面,手里紧握着那纸电文。她大病初愈,脸色极为憔悴,此时看来更是满目担忧之色:"蒋先生一向是不赞成和日本开战的……"
  祝载圳双眼望地,神色都隐在一片暗影里:"我知道。"
  于夫人喃喃道:"汉卿眼下一个人在北平……"她忽然伸手抓住了他的手,紧紧攥着,双目含泪凝望着他,"隽呈,汉卿一直拿你当亲弟弟,我也是……"
  她手指冰冷,掌心却烫得像火,激得他手上微微一颤:"嫂子,我都知道。"他转眼望着于夫人和一旁的怀曦:"嫂子还是让家里人收拾一下,把孩子也叫起来,我已经让李副官安排了去北平的专列,十一点前,就可以离开奉天,去和大哥会合。届时我会派一队卫兵随车保护,沿途的驻军也都已知会,应该可以确保安全。"
  怀曦问道:"永泰哥,你是和我们一起走么?"他摇了摇头道:"我留下。还请嫂子照看着瑾菡。"于夫人怔了怔,便决然道:"这不行!隽呈,你和瑾菡都必须跟我们一起走——不然我可怎么跟汉卿交待?"
  祝载圳道:"我得留下。奉天这几十万人,也得要一个交待。"于夫人急道:"那也不必非得你!隽呈,世叔身后只有你一个,你这么叫汉卿和我以后怎么有脸见他老人家?"他默了默,便道:"可我要是走了,我自己就没脸见老爷子了。"
  "——隽呈!"
  他不再看她们,站起身来低声道:"天快亮了。时间不多,嫂子,快做些准备吧。"顿了顿,又道:"有个人,我想让他跟瑾菡一起走,也得请嫂子照顾。"于夫人见他态度坚决,一时也无从劝起,只能点头道;"好,我去叫孩子。"
说罢看一眼怀曦,"怀曦,好好劝劝隽呈。"
  自祝载圳说了"留下"那句话起,怀曦便一直咬着嘴唇不肯开口,生怕自己一个管不住就哭出声来。她虽年轻,但生在这样的家庭中,实在是太明白"留下"的意义了;待于夫人一离开房间,强忍的泪水便直掉下来。她隔着这层眼泪望着他,怀抱最后一点希望道:"永泰哥,你跟我们一起走吧……"
  "怀曦别哭了。"他竟还笑了一笑,走上前伸手给她拭了拭眼泪:"你们先走,我过两天就到。"那神态口气,仿佛还是孩童时逗她和瑾菡玩耍:"就几天功夫。用不着哭。"
  她知道他是骗她的。
  她怔怔望着眼前人,忽然伸臂抱住他,把头深深埋进他怀里:"我不让你留下!我求你了……"
  他挺直身子一动没动,少顷伸手抚上她的头,却是什么也没说。怀曦紧紧抱着他,又低泣道:"如果你不走,我也不走了……"
  她温热的眼泪浸透了衣服,直染在他胸口上。泪水下跃动的是他的心脏,一声一声,沉实而坚定。
  "怀曦,对不起。"他轻轻抚摩着她头发,低沉的声音听起来,像是直接响在心窝上,"这段时间,我知道自己伤着你了。可我不想害了你一辈子——咱们一块儿长大的,我心疼你就和心疼瑾菡一样;可我这样的人……"他轻轻苦笑了一下,"跟着我,注定没好收场。"
  他已是对不起一个了。
  "你是个好姑娘,以后能找到比我更好,更合适的,能陪你安安稳稳过日子的。怀曦,你不用为我哭。"
  她怎么能不哭?她拼死搂住他,全身的热气血液都化作了眼泪,奔涌如同洪流。耳边就是他的心跳,她却知他的心不在自己身上;而自己的呢?却生生剖成了两半,一半和眼泪一起永远留在了这个人的心窝里,另一半随自己走了,以供在以后漫长的人生里,想着这一天,想着他。
  他先回了乐芝林。天还没亮透,佣人且都睡着,楼上卧室里却是一个人也没有。他心里蓦地一空,正要下去找人,忽然看见林迁从阳台上进来:"回来了?"
  他脸色青白,身上衣物整齐,看似也一夜没睡。不过祝载圳现在也来不及问别的,只是急促道:"准备一下,待会儿跟我去火车站。"林迁怔了怔,问道:"为什么?怎么了?"
  "形势有变,我得先送你和瑾菡走。"他转过身,打开对面书桌的抽屉,从中翻找着什么。林迁又问:"去哪里?——什么时候回来?"
  "先去北平。"他手上停住了,看了他一眼,又道:"你们先走,我处理点事情,过两天就赶过去——你会用枪么?"
  他不能和他道别。永诀的话,和别人都可以说,唯独和这个人不能。
  林迁一言不发地盯着他,好一会儿才艰涩地开了口:"你是说,我们都要离开?"
  不是去长春,不是去锦州。而是离开整个的东北,再没有回来的打算。自己早就预备着这一天,只是没想到,等来的却是他的完全背弃和叛逃。
  "是,都走。"他回避着他眼睛,语气笃定道:"就等我两天,我肯定去。"
  林迁只问道:"是日本人要行动了?"
  他默了一霎,才答非所问道:"你和瑾菡跟于夫人一起走。也不用多收拾什么了,那边会有人把一切都安排好——你还去庆云班么?"
  如若能把故土家园都背弃了,又还有什么割舍不下——又何必割舍不下。
  至情至性,到头来也无非是个"同生共死"。他自是甘愿与他死在一起,但如果是弃家背国的苟活,天长日久,良心是笔逃不开填不满的债,可叫他怎么面对以后漫长的"同生"。
  "我不走。"他面静如水地望着他,语气也十分平静,却是坚定得不容置疑,"多谢祝旅长好意了。"
  他愣了一霎,便走上前,伸手想抚他的脸:"我真就是多留两天,事情一完就赶过去……"林迁脸一侧避开了:"我要留下,和祝旅长无关。"
  他手僵在半空里。林迁垂下眼睛,继续道:"今天已经是九月十八日了。"
  祝载圳低声道:"因此呢?"
  "当初祝旅长说的,这半年,我跟着你。"
  他像是全没记起来,只是声音淡漠地"哦"了一声。林迁已快说不下去了,可偏偏这出独角戏,还是要他自己撑下去:"祝旅长可还记得……那天是三月十五。"
  原来已是半年。
  其实他怎么会忘记。只因起初那邪欲起来得太过莫名突兀,他便给自己和他寻了个看似合理的借口。一场假戏真做,他还以为,他也是当了真的。
  或者他也是当了一点真。只是还没真到能忘了一起初的假。
  既然是出假戏,随他怎么忘情,到底还是要曲终人散。自始自终,他不曾说过一句"喜欢",不曾问过一次"以后",连自己的名字,也不曾叫过几回。想来这半年的时间,对做戏的人,委实太长,而对动了真心的那个,又实在太短。
  "对,那天是三月十五。"他点点头,略微抿紧了唇角:"多谢林先生,还多给了祝某三天时间。"
  林迁沉默了片刻,才低道:"我只希望,祝旅长以后平安康泰,一切顺心如意。"
  他是真心希望他平安无事,一好百好的。尽管他以后的人生,再也与他无关。
  他最后望了他一眼,便转身往门外走。只是还没迈出两步,便被他一把扯住了:"林迁!你心里没我也罢,瞧不起我也罢,可你最后听我一回,离开奉天——这里马上就危险了。就当是……"他顿了顿,涩然道:"这半年我欠你的。"
  这不是最好的说服理由。在他转身要走的刹那,他几乎要将真相说出来:我决定要留下与奉天共存亡,再不能管你了,因此只能送你走。可此情境下,这真相说来反而更像是欺骗与乞怜,他实在说不出口。
  更何况,他隐隐知道,他若尚对自己有一分真心,就更不肯走了。
  他的手锁死在他掌中,熟悉的温度潮水般包裹上来,正如往日情热欢好时十指交扣。一应温存痴恋瞬间自掌心涌上心窝,绞成一道道纠缠的荆棘,粘连肌肤血肉,亲也入骨,痛也入骨。
  "这半年……你待我,比我待你好——是我欠了你的。如果,如果……"
  他把"下辈子"三个字生咽了回去。今生已然拖欠了,还谈何下辈子?说来简直是种无耻无赖的推卸了。
  "祝旅长,对不住。"
  他挣了挣交缠的手,祝载圳却是仍是紧握着不放:"林迁!你必须走,我必须得送你走!"
  "祝旅长,莫再强人所难。"
  强人所难。他猛然惊醒,原来一直以来,自己都犯着同一个错误:强人所难。强迫他跟着自己,强迫他习惯了自己,最后,又妄想着强迫他离开自己。
  然而一样不过是欺人自欺。甘心情愿四个字,到底是强迫不来的。今日强把他送走,明天他仍会自己回来——这最后一次强迫的好,他不要。
  他没办法。他什么都改变不了。
  忽然间所有的气力都销尽。他不觉松开了紧握的手,默立原地,眼看他一步步走了出去。这刻脑中一片空茫,时间流水般滑过。等他回过神来,才发现眼前已空了。
  他猛地冲上阳台,只能逮见树荫下一个孤独的背影。风钻进他的袖口后襟,扑打得簌簌作响,像一支苍凉萧瑟的曲子,伴着那人一步步离开这栋曾囚禁他母亲至死的房子。
  林迁走上街头。路上仍是人形熙熙,入耳皆是熟稔的乡音。那只手慢慢冷了,心里有一角空了,未几却又被眼前这一幕幕熟旧平淡的景象给填实了。
  这是生他养他的故乡。他已漂泊流浪了二十年,余生再不愿离开这片土地。这里埋葬着他的父母亲人,有他活着和死了的兄弟,还有今生唯一一段炽烈又短暂的爱情。
  他舍不下它们。
  他茫然走着,由着自己的脚步把他送回了庆云班。这一路走来都像是白日下的幽魂,直到踏进熟悉的楼道,那游魂才算附回了体——这才是他所属于的地方。
  他手按在栏杆上,空悬着的心也落了实。然而下一刻却又蓦地提了起来。楼上忽然传来一阵陌生沉滞的脚步声,不急不缓地,却又带着一种莫名的压迫不安。
  他顺着楼梯望上去。拐角处现出那个叫佐藤的日本人的脸,一双细长眼盯着他,微微笑着:"林老板,久侯了。"

  第 49 章

  已是夜里九点多了,胡宪贞才独自走进了公寓楼。走廊里也没开灯,街灯的光线从楼梯口折进来,在地上影绰绰地勾出他的影子,脚踩在厚实的地毯上,几无声息。才转过走廊,就一眼瞥见地上落了个细长的影子。他心里一动,急忙伸手便拔出腰后的枪,可待那人闻声转过脸,却又轻轻笑了:"你怎么来了?"
  瑾菡一见他那架势,不由也笑了:"怎么你们都这样,我哥也总老疑神疑鬼的。"他笑笑没说话,收起枪走到她跟前,一边开门一边问道:"你怎么找来的——等多久了?""等了胡将军一晚上了。"瑾菡跟他进了屋,埋怨过这一句,转而又语中含笑道:"我找大哥的副官查的。只说是大嫂问起你的住处——反正大哥现在北平,他也不好见面问大嫂去。"
  他打开了灯。雪亮的光从头顶直落下来,正照在身后人的脸上,一道暗影顺着纤细鼻梁流下来,越发映得她脸庞清削单薄。若照老眼光的看法,大抵要叹一句"薄命相",可此时和她面对面站着,眼见那细巧下巴微微仰着,迎合眼底那点跃动的笑意,活像个做了得意事的孩子似的,直教他心里瞬间生出股酸楚的怜惜。
  他想起当日初见她的模样。她穿了件紫罗兰旗袍,周旋在那堆来贺寿的小姐太太中间,一言一笑都极是周到妥帖,眼底波光却是一潭沉水。叫他觉得像个画在瓶上的美人,标致至极,却又全无活气。
  现如今她到底从瓶上走下来,就活生生站在跟前,只对着他一人笑。他却欢喜得意不起来。瑾菡看着他神色,问:"又想什么呢?"他回过神来,点点头道:"想你这个傻丫头,原来也有这么'聪明'的时候。"
  他把那两个字咬得分外重,显是戏嘲她又做了傻事。瑾菡脸上一红,竟神使鬼差道:"犯傻也是因为你。"原本是回嘴,一出口才发觉更似是情话了,登时连手心都烫了起来,眼皮沉得再也抬不起来。胡宪贞看着她低垂的微微闪动的眼睫,心底某处也像被它撩了下似的,忍不住伸出一只手,似乎想抚她脸颊,还未触及却又放下了。他暗中吐出口气,低声道:"还没吃饭吧?走,出去找点吃的。"
  在这个夜晚,这个房子。他不能再这般和她面面相对下去。
  话是这样说,却也没有领她去洋人开的讲究馆子。出了公寓楼往车站方向走不远,就有个热闹集市,沿路列着一排排的货架摊子,架上点了煤油灯,照着密麻麻的货品,也并没什么上好东西,只是人行熙熙的,就显得出份世俗的繁华来。他们沿街慢慢走着,他隔了半步挡在她外边,省得被周围挤来跑去的人撞着。她忽然停步在个杂货摊子前,低下身从一堆小玩意里拣出个什么来,捧在手里细细端详着——原来是对儿泥娃娃,一男一女,粉彩打了底儿,圆胖的脸上擦了丰厚胭脂,皆是拱手作揖,憨笑可掬。她看着看着,那笑意就不知不觉爬进她眼睛里,依然是刚才的那股孩子气。胡宪贞在一旁看了会儿,便上去夹出张钞票给那摊上的老头,手抚上她肩头:"走吧。"
  她一边随他走,一边低头看着那对泥人,忽而意识到这般叫他看了必然更觉得儍,便抬头对他笑道:"倒不为别的,就是想起来小时候跟老爷子和我娘出来逛庙会,我娘也给我买过。还没拿回家就给我跌破了,还懊恼得大哭了一场。"胡宪贞"哦"了声:"方太太也喜欢这个?"瑾菡略一顿,才道:"不是方太太,是我娘。她是南方人,这是她家乡的东西。"他侧脸看着她,一时说不出话来。瑾菡又道:"她在外头住,逢年过节时老爷子才带我瞧她,她就哄着老爷子领我们出门到处走,一逛就忘了时候,我就能留得久些。"
  他抚在她肩头的手收紧了些。几个小子极合时宜地跑过来,围到他们身前,满口子"先生太太"地伸手讨钱。她微觉窘迫,跟着却又生出点隐秘的欢喜安慰来。胡宪贞打发了他们走,转眼看见旁边支着个面摊,便问道:"要不吃点面?"她倒是无可无不可,只是见那摊子简陋,便摇摇头笑问道:"干净么?倒真不讲究。"
  "打仗的时候,有口面吃就不错了。"他走到摊子前坐下,接过摊主女人递来的筷子面碗,"没问问你们家祝旅长,他在日本军校时都吃的什么?"她坐在他对面,隔着桌子上昏黄的煤油灯,含着笑看他把一碗面吃完。他故意回避着她眼睛,一碗滚热的汤面咽下去,背后浮出一层汗,心里那个主意却慢慢定下来了。
  他带着她往回走,出了街市,那股热闹人声给抛到背后,周遭的夜色便显得更是静。他一直没说话,和往常大是两样;瑾菡心里隐约一点疑惑不安,却又无从问,那两个泥娃娃躺在手袋里,缀得手臂沉甸甸的。因笑道:"以前看过首俚曲儿,说什么'把一块泥,捻一个你,塑一个我'——都记不清了。"
  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其实都记得清楚得很,只是不能说出口。再者即便不说,他必然也知道。
  他深深吸了口气,忽然叫了声:"瑾菡!"她"嗳"了声,抬头望着他。他默了一霎,才低沉道:"我得向你道别。"瑾菡疑惑重复道:"道别?"胡宪贞道:"我得去个地方。明天走。"
  她心头跳起来,声音倒还镇静;"去哪里?什么时候回来?"一双眼睛直看到他眼底。他看着她,轻轻摇了摇头:"去哪里我不能说——也不知几时能回来。"
  不能说。不知道。此情此景何其熟悉,怎么会都一样?她原以为他必然是不一样的。
  "好,你不能说,你不知道。"她浑身发着抖,连吐出来的话也是,"今晚我若不来找你,你是不是连这道别也省了?"胡宪贞道:"我本打算明天去找你,再告诉你的。"
  原来一切都是定局,他届时不过是来告诉她一声,并不预留下因她而更改的余地。她站在原地望着他,骨缝里散出一股刺骨的冷来,皮肉面上却蹿出一层火,内外夹击,生要把她的每一寸都冻僵烧烬了。
  他走近半步,握起她一只手:"瑾菡……""别碰我!"她用力甩开他,牙关紧咬着自己的嘴唇,怕一个管不住就有什么不应该的话又闯了出来。然而这么看着他就不安全——她眼底光影闪了闪,蓦地转身就往回走。
  胡宪贞猛地上前两步,从背后紧紧抱住她:"瑾菡!我必须得走,不然就得死在这儿。"他将缘故大致说了,只隐去了张治平。"这条命没什么,只是这么死太不值——我更不能叫你看着我死在这儿。"她身子给勒在他坚实的手臂间,却只觉像踏进了一块泥沼,一个劲儿地往下沉。她攥住他的手,指甲深深掐进他掌心里:"你带我走吧……我跟你一起去。"
  他没说话。她又重复了一遍,他才艰涩开口道:"不行。那儿太危险,也太苦了……我不能让你去。"可苦算什么?她真不知自己之前哪一日不是苦的。像一把陈杏仁,冷的,木的,仅有的一点滋味便是淡薄的苦。可若和这人在一起,即便再苦,也是口医病救命的药,苦得温热而饱含希望。
  他到底是没同意。走到这步也是不得已,前途太过艰难未知,自己一人怎么都好,可若是拖上心爱的人一起受罪,便无论如何也不能忍受的。既保不住她平安,怎能带她去。她抱着一线希望,又说了许久,嗓子已哑了下去。他却始终没有回答。最后一点希望在时间里烧成了僵冷的死灰,尖锐的恨意慢慢浮上来,利牙咬着她的心。可一想到过了明日便再也看不见他,这恨又软弱胆怯地退了下去,似乎也知有日她会为动过恨他的念头而后悔——明知一切怨不得他。可她又能去恨谁。这一生都被欠下了,竟找不到一个债主。
  他送她回到祝家大宅,车子仍是停在花园后门。她想起那个晚上,透过一地姣白的月光,她站在阳台上望着他。一切从哪里开始,又都在哪里结束。命运兜兜转转绕了个圈,与他们开了个恶毒又荒唐的玩笑。一对泥娃娃被他买来送她,他们却是要永远地分开了。
  他一直沉默着,仿佛全无动摇。只是她终于打开车门的那一霎,他才猛然惊醒过来——自己是真要彻底失去她了。他蓦地伸臂扯住她,把人紧紧贴在胸口上,也不知是在安慰她,还是安慰着自己:"瑾菡,这不是永别,不是……只要我还活着,我一定还回来找你!"
  "你不用等我。该嫁人嫁人,该养孩子养孩子……到时不管你在哪儿,跟了谁,我都会找到你,再当回胡子,把你抢回来。"
  仿佛还是平素的那股不正经气。却是许出了这一生最郑重的承诺。他知道她要的不是这个:她需要他娶她,到个平安地方,生儿育女,平淡安稳地度此一生。这是最简单的一点幸福,眼下他却给不起。他必须离开她,却又给她留下一个执着又微茫的希望,像一粒细小的针尖刺进心底,被血肉埋封在最深密的角落里。自此一日又一日的,疼得不见血。

  第 50 章

  秋夜已经有些凉,黑寂的屋里像灌满了冰冷沉重的水银,压得人呼吸维艰;腔子里却好似烧了把火,烤得浑身都焦干,眼泪是再也流不出了。她僵默地坐在客厅沙发上,眼望着青白的晨光从窗帘的缝隙里一丝丝钻进来,终于逼退了这个难熬的黑夜——然而,却是离他离开的时刻更近了。
  身后传来熟悉急促的脚步声。她转回头,正见祝载圳匆匆走进来,不由心底泛上层酸热,几乎忍不住要脱口告诉他,到底却又咽下去了——他可是一早说过那个人是"不合适"的。
  祝载圳却是全没留意她脸色,只是走到她身前道:"快收拾一下,再过一个小时我送你去车站,你要随大嫂她们去北平。"她心里一沉,问道:"为什么?"祝载圳道:"为什么别管。快上去收拾收拾,零碎杂物都不要带。"说完便转身疾步上楼。瑾菡呆立了片刻,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忙也上楼走进祝载圳的书房,径直问:"是大哥的意思?——到底出什么事了?"
  他正低头在抽屉里翻查什么,闻声后抬眼看了她一霎,顿了顿,便低声道:"关东军今天要行动了。"瑾菡登时怔住了。祝载圳将抽屉里余下的事物都取出放在桌上,无非金条美金之类,澄黄幽绿的斑驳一片,日光下看来极是刺目。"这些带着应急,你得在北平待一段日子。"他说着又从中拿出张文件,"这是我存在渣打……"
  "你这是在干什么?"她开口打断他,搁在桌上的手微微打着颤,"是在弃家逃难?还叫我也跑?"祝载圳的手僵住了,抬头一言不发地看着她。她盯着他,声音格外笃实沉重,一字字都砸在他脸上:"日本人还没打过来呢,张少帅就直接躲到北平了,祝旅长也忙着收拾家当了!——你们什么都不管,撇下老子拿命换的基业和东三省几百万人,只顾得自己逃了!你们怎么敢这么干?全奉天的老少爷儿们可都看着呢,大帅和老爷子也都在底下看着呢——"
  他猛地厉声喝道:"别说了!——让你走就快走,别的不要管!"瑾菡给这声音喝得身上一颤,心里却越发痛心怨恨起来:怎么他们都是一样的,都是只会一走了之!其实就死又能怎么样?死也要死在故土家园,死在至亲至爱旁边——可他们却偏生什么都舍得下!她狠狠逼视着他的眼睛,话语越发冰冷刺心,恨不能将所有痛苦都冲自己这唯一的血亲发泄出来:"……这几句就听不得了?那你不妨到外头去,去听听全奉天的人都会怎么说——他们会说你们都是孬种,骂你们弃家卖国,他们还会说你祝载圳不配做祝正骢的儿子,你不是个军人,更不是祝家的男人!"
  "给我闭嘴!"他扬手一个耳光狠狠甩了上去。瑾菡猛一踉跄,扑身摔倒在地上。他脸色煞白,胸臆间像烙了把烧得赤红的铁,燎灼地像要炸开似的——这世上他至亲至爱的人,他舍弃了名誉和性命也要护着的人,全都是这么想的!他辩白不了,他也没有可以辩白的……过了今天,大概全奉天,乃至全中国的人都会这么想的。
  有的耻辱,任何语言辩白都是无力的,怕也只有血洗得净。
  瑾菡缓缓爬起身来,泪痕已散了满脸。他粗重地喘息了会儿,再开口时,声音已十分平静:"十点钟,我送你去车站。"顿了顿,又低沉道:"你放心,我不走。"说完不再看她一眼,转身便走了出去。她独自立在原地,那一掌打得耳中作响头脑昏懵,连心里的痛苦也一并麻木了,以至一时领会不出他那句"不走"的深意,只知道是要分别了。直到干涸的眼泪绷得脸颊发疼,她才失魂落魄地举目望着四周——她的家,她曾经不惜名誉不顾危险,竭力要离开的地方。直到今日此刻,才知自己对它是有多留恋的。
  只是觉悟地太迟。一切已成定局。不论哀求的话,狠戾的话,都改变不了他们的决定。她的恋人要走,她就只能看着他走,她的兄长要她走,她也唯有听命——不忍离别又如何?她的父亲,她的兄长,她爱的男人,都是这个时代的亡命之徒,而她能选择的只有带走关于他们的记忆。她走到那面挂满相片的墙壁前,伸出手把它们一帧帧摘下来……父亲,嫡母,夭折的兄长姐姐,这些在她生命里存在过的人。她握紧了一张旧照,眼泪又流了下来;祝载圳与她并肩站在父亲身后,微微带笑,最是难得的踏实安好。
  记得那是祝载圳初回国,久别团圆。她知道,她会用离开后漫长的余生来追忆那日的团聚。
  林迁脚步缓滞地走进那间大厅。厅中极为宽展,原是西式风格的建筑,却被生硬地摆上了一色榻榻米和日式矮案,对面端然跪坐着十数个日本人,也是和服与军装交错。佐藤将他推至案前,便上前一步,对案台中间的中年男子鞠下身去,低声用日语说了句什么。那人只是微一点头,便站起身来,似笑非笑地看着林迁,开口竟是极为流利的汉语:"林先生,久闻大名了。"
  林迁面无表情地望着他,却没说话。佐藤也用汉语道:"和你说话的是板垣总参谋,是我关东军参谋部的最高长官,也是这里最了解你们中国的人。"林迁淡淡瞭了他一眼,就把目光转向了别处。那板垣倒似全无不在意,只是顺着佐藤的话继续道:"从四岁起,我就在祖父的指点下,学习和研究你们中国了。"他微微扬起头,仁丹胡下的嘴角高傲地吊着,"我一向很欣赏中国的文化和艺术,尤其是优美典雅的昆曲。因此今天请林先生来,就是要让大家都领略一下中国之美。"
  欣赏?领略?无非是强盗撞破宫墙后,面对遍地珍宝的贪婪和餍足。他们眼中的中国之美,正是豺狼嘴角淋漓的血,诱发着更凶烈的兽性。林迁在心底冷冷笑了,抬眼直视着板垣,声音低沉又清晰道:"在下不敢献丑。中国的戏,只唱给中国人听。"
  佐藤猛地上前一步。板恒一挥手将他止住了:"中国的戏只能唱给中国人听?可痛心的是,现在的中国人已经体会不到古中国文化的精髓了。仁、义、礼、智、信,本是自中华传入日本,可今日之中国人,远不如我大和民族将之承继始终——中华文化若只留在中国人手里,早就毁灭了。"林迁寒然望着他,板恒笑了笑,又道:"不过我相信未来'大东亚共荣圈'一体,我们可以更好地将中国文化发扬光大。连同中国的一切,都会在大日本帝国的扶助下新生。"
  这般志在必得的傲慢语气,是面对擒在手中的猎物时才有的满满把握。眼下还未发一弹一炮,他们却好像已将这片土地收入囊中了——他们像是已确认不会受到任何抵抗似的。林迁想起临别时祝载圳的表现,忽然有种很危险的猜测:难道是东北军内部已和日本人达成某种默定的共识?这个猜度可怕地令人心寒,然而,却也未是完全不可能。
  他已明白了今天自己被"请"来的原因:这是他们预贺侵占得逞的欢宴。而自己这个名优戏子,那一出出流丽如诗的戏曲,正是作为中国优美而软弱的代表,是他们宣示胜利的战利品。自此中国的一切,文化,财富,珍宝,土地……都如座前这个戏子,以"欣赏"为名义,任其掠夺、玩弄,乃至摧残毁灭。
  像是暗火上被猛地扑上一泼热油。他霎时出离了屈辱与激愤,并不独独因为眼前这个板垣。
  "板垣先生,今天我是绝不会唱的。因为中国的戏,只有中国人能听懂。"
  这驳回严冷地几近是挑衅了。眼前这形容温弱秀雅的支那人显是像要激怒他。然而板垣只是微一冷笑,眼底神色近乎是满意的:他既被称为"中国通",自认是彻底看透了中国人——就如同他们的戏曲,涂着浓重的面具,总是故作种种激昂慷慨情状,实则都是自欺欺人,不堪一击,一声暴喝便足可教他们曲尽魂断——甚至不必用拔刀亮剑。
  即便真有几根硬骨,他也会一一敲断碾碎了,使之成为跪倒在帝国军刀前的残骸。征服中国,不但是要征服它的土地财富,更是要征服每一颗属于中国的心脏。
  他眼角瞥着林迁,举手击了击掌,身侧的帘幕便拉开了。
  林迁脸色微变。赵玉才面如死灰,双眼呆滞地望着他。六十余岁的老琴师瘫坐在地上,花白头发凌乱地垂下来,嘴角隐隐浮着几痕黑血。
  板桓冷冷道:"林先生,大家都在,我想您可以唱了。"
  欺残凌弱,原来这就是他们的武力。他们便是预备以此来征服中国。林迁嘲讽又苍凉地笑了笑,跟着心头却浮上层更浓重的悲哀——没有强者保护的残弱,又怎能不被他人欺凌?佐藤见他迟迟不动,鼻中冷哼了一声,便几步走到帘幕之前。赵玉才不禁往后瑟缩了半步,低声哀唤道:"——逸仙!"
  林迁断然道:"不必了!我唱。"板桓一笑道:"洗耳恭听,早闻林先生的'游园惊梦'最好,可惜您的搭档已不在了。"林迁心底一刺,脸色却依旧是沉冷如冰:"板桓先生既然对中国无所不通,想必也知道,昆曲中并非只有一折'惊梦'。"
  说罢他微微后退了半步。未等老琴师调准丝弦,一腔悲凉萧沉声音已慨然响起。不是"游园",亦非"惊梦",乃是那曲"沉江"——
  "走江边,满腔愤恨向谁言?
  老泪风吹面。孤城一片,望救目穿,
  使劲残兵血战。……"
  三百年前,伤心故国旧事。塞北铁骑踏碎汉家江山,孤臣死战血染城墙,到底力竭投江。孰知到如今非是残兵,却无血战。兵临城下,二十万男儿齐卸甲,奉天城一片冷寂死灰。只有他这一腔痛彻激昂的声音,呼不应天灵祖灵,唤不来亲兵救兵。
  赵玉才震惊了。他从没听过林迁这般唱过,那声音极度高亢、凛冽又凄厉,字字句句都似榨干了肺腑,椎心泣血,寒针一般刺进人心窝,撕裂骨肉般疼。
  他正在不安间,这声音却戛然而止:最后那句"海天远"还未落地,一口腥热猛然呛上了喉口;林迁面容惨变,蓦地咬紧了牙,殷红的血透过牙关丝丝渗了出来。
  板桓脸色已是铁青,猛地上前两步,反手捉住了他下颚。他死死盯着他眼底,林迁的眼色却冷静又沉实,宛如铜铸铁浇——原来这就是支那人的硬骨!他竟是在一个戏子身上初次领教了。板桓忽而冷酷地笑了,他一手拔出了枪,缓缓抵上那抹染血的口唇,用力一顶,便直捅进他的喉。
  既然折不弯,便彻底击断碾碎了它。这国家的一切,如若不能被占有,就只得摧毁。自古侵略之道,无非如此。
  林迁依旧冷冷望着他,仿佛一块雕出人形的冰。板桓狞笑着,就要扣动扳机,佐藤却忽然上前一步,低促道:"阁下,请稍等。"
  "他是第三旅旅长祝载圳的情人。"他望了一眼林迁,继续用日语道,"祝是个死硬的抵抗派。因此我以为留着他,比杀了更好。"

  第 51 章

  黑色军用轿车缓缓驶上闹市,从领事馆直往大青楼。车前插了日本国旗,白布上染了一泼鲜血,借了秋风招摇过市,落在众人眼底真如招魂的灵幡似的,凄厉又凶残。
  其实真正的幌子却是他自己。佐藤将他一只手拷在车座上,大开车窗,林迁惨白的脸色便赫然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其实这些禁锢手段都是多余的了,至此随便他们怎样,他已无心反抗——喉中撕裂了一般,腥热的血缓缓地涌,每强咽下去,从喉头到胸口都是烧灼地痛,想必自己从此再发不出一个字了。他的人生无非是在戏台上,一个失去了声音的戏子,只是个活死人。
  更何况,转眼就是国破家亡。
  他木然从其摆布。直到大青楼缓缓驶近,恍惚正见祝载圳匆匆步下台阶。他的眼睛落在他脸上,分明是震了一下。佐藤瞥了二人一眼,暗中打开了林迁的手铐,便下车走向祝载圳:"祝君,完璧归赵了。"
  祝载圳转眼看着他:"你想干什么?""不想干什么。不然也不会把他再送回祝君手中了。"佐藤短促一笑,凑近半步压低声音道,"他触怒了板垣参谋,本该被处决,甚至会被……"他没再说下去,只是挑高眉头暧昧地笑了笑:"但是为了祝君的缘故,我还是说服板桓参谋放了他。"
  祝载圳脸色骤然严酷。他死死盯着佐藤,半晌才寒然一笑:"别以为你们让人都觉得我祝载圳是汉奸,我就真缩起头顺了你们——我不会上这个当!"
  "真是佩服。原来祝君并没有变。"佐藤举手拍了拍掌,冷冷道:"不过祝君如今怕是有心无力?第三旅虽是精锐,没有张学良的亲令却不能调动。令尊生前的亲信人马也都不在奉天。而至于奉天别的驻军——祝君现在也很难取得他们的信任吧?"
  原来是他们早谋划好的。趁着张学良不在奉天,就算兵谏逼宫也求告无门。余下的多是资格位置高于他的元老,更不会听命于他。更讽刺地是,他又在日本待了七年,与板垣佐藤等人同校所出,又加之他们今天这般大张旗鼓地将林迁从驻奉领事管送出来——他是绝难取得军内部众的信任了。他们甚至会疑心他公然违抗张学良命令,是与日本人里应外合,趁机抢兵夺权。
  不战而屈人之兵。这般攻心毒计,果然是致命杀招。
  "祝君,我早说过,总有一天我会赢过你,就在满洲的土地上。"他面露得意地说完这句,竟转而怅然叹了一声,又道,"只可惜,清子看不到了。"
  清子?祝载圳心头蓦地一震:"清子……她怎么了?"佐藤面无表情道:"她去老师身边了。"祝载圳胸口一窒,猛地伸手揪住他领口,厉声喝问道:"——你杀了她?!"
  他将他死死抵在墙上,一手掐紧了他咽喉。祝载圳脸色煞白,声音像是从牙关落下的碎石:"那天真该在老师灵前杀了你。"冰冷的枪口直捅在他下颚上,他的手指缓缓收紧。
  "她是因为你而死的!"佐藤挣扎着亢声道。他眼底不见怯色,只露出道恶狠狠的冷光:"她为你背叛了一切,最后只有一死了!"
  是自己杀了她。或者也不错。如果当初带她来中国。如果昨天阻止她回去——她就不会死。他并非不能预见到她的危险,他只是不肯在她身上用心。
  这委过于人的一枪,到底难以打下去。
  "你体会到了?送自己喜欢的人死,是比自己死去还要痛苦。"佐藤伸手推开他,转身后退两步。他眼睛始终锁定他,反手打开车门,冷冷道:"把你的人带走——趁他活着。"
  祝载圳寒然盯着他,上前俯身从车里把人抱出来:"佐藤,我还是会杀了你。"
  "不是在这里。而是在战场上。"
  他把他抱到车上,一路又开回了乐芝林。不过是过去了短短几个小时,却是在生死离合间走了一遭。林迁一直不语不动,祝载圳也没问他。直到他抱着他上了楼,把他放在床上躺好,才俯身仔细看着他脸,低声问道:"是嗓子伤了?疼得厉害?"
  林迁静静躺在那儿,望着他没说话。迎向他的目光澄清见底,亮得可怕。
  他伸手轻轻拭去了他唇角渗出的血,便转身从旁边桌子抽屉里拿出那两剂针药。他握起他的一只手臂,找准静脉扎了进去,一壁轻声说:"一会儿就不疼了。"
  吗啡缓缓注进了血脉肺腑。仿佛一股温默的春水,一丝丝化去了撕咬着身体的严冷疼痛。渐渐得,他只觉自己想浮在这道春水上,随之悠然打着旋儿,熏熏然不似人间。
  祝载圳拔出针头,在他身边躺下,伸出一只手臂轻轻抱起他,一如往常每晚相拥入眠。
  "你先睡一会儿,醒来就一切都好了——就不在这里了。"
  这分明是告别的话,他可怎么敢睡。他竭力睁开眼,想伸手握住他,却浑身麻木如死。恍惚离眼前人越来越远了。
  像是看透了他的心思,他揽紧了他,凑过头在他额角吻了下:"对不起,今早我是骗你的。我不走,我得留下——大哥不在,我得留下给奉天人一个交代。"
  林迁定定望着他,满眼睛都是话,口唇却无力地翕张着,发不出半点声响。他轻轻一笑,伸出一指按住他嘴唇:"你别说,听我说——我还骗了你一件事。当时说好了是半年,可我后来反悔了。到了后来……我想跟你过一辈子。"
  "真是想跟你过一辈子。就在这房子里,每晚上有你等着我,给我做饭。有空的时候就去看你唱戏。哪天你不想唱了,唱不动了,就在家里待着,我养着你。生不出孩子也不要紧,等到瑾菡嫁人生了儿子,抢她一个回来养。"
  他真是这么想的,只是没有机会了,没有时间了。
  他收紧手臂,紧紧地搂着他,口唇贴在他耳边:"……这辈子我欠你的,下辈子再补。"
  林迁毫无办法地望着他,说不出,动不了。只能在心里绝望又迫急地想,可我欠你的,我该怎么补。
  "可你得再给我做一件事。"他伸手扶着他脸颊,声音很轻,口吻却极度恳切,"你得替我照顾瑾菡。我就这么一个妹妹了,只有交给你才放心。你要好好待她,别让她最后落得……落得像我母亲。"
  林迁的眼底满满投落他的影子,好似风里烛影,那般急迫摇曳着,却是惶惶欲熄。他注视着他的眼睛半晌,最后倒是轻快地笑了:"嗳,对了,都说外甥随舅。以后你们有了儿子的话,让他姓祝。"
  他低头在他唇上吻落下去。浓重温热的血味渗进交缠的唇舌,正如这一生的情爱纠缠,辛酸的,沉涩的,甜到了发苦。
  他猛地放开他,转身走了出去。脚步坚定,始终没有回头。
  林迁眼睁睁看着他的背影,一时间心脏几乎跃出腔子,扑到那人身上,跟他走。可是他的身子却像陷进了个湿冷的泥沼,不住地往下掉。最终眼前一黑,整个人落到了底,一片死寂。

  第 52 章

  祝载圳走进书房,给吴管家通了个电话,又把抽屉柜子里的文件都点燃烧了。完毕后他点燃一支烟慢慢吸完,走回卧室一看,林迁已然睡实了。
  他坐在床边握住他一只手,默默看着他。未几柳妈走来,低声道:"少爷,小姐和吴管家来了。"他应了一声,对柳妈道:"书房柜子里还有点钱,你们几个都分了,一会儿就都回家去。"便俯身把林迁抱了起来,一径下楼走出门去。瑾菡和吴管家站在车前,见他过来,她哑声换了句:"哥。"便又哽咽住了。祝载圳把怀里的人放进后车座上躺好,转而望着她,轻声问道:"不生气了?——没打疼了吧?"
  瑾菡咬着嘴唇摇了摇头,眼泪已是泠泠而下。祝载圳笑了笑道:"别哭了,这么大姑娘了。"说着从腰后解下那把勃朗宁,开梭看那子弹是满的,方才塞进她手里:"还记得以前教你怎么用枪吧?"她点点头,拿枪的手却微微发抖。祝载圳伸手抚了抚她脸颊,低声道:"以后自己小心点儿……别轻信人,也别太心软。"瑾菡再也忍不住,扑进他怀里紧紧抱着他,低低泣道:"哥!你别这样,我只有你一个亲人了——你不能不管我,我在北平等你……"
  他摸着她头发,等她平静了会儿,才道:"瑾菡,我给你找了个人,他肯定会好好照顾你——他会对你好的。"瑾菡猛地抬头望着他,祝载圳又道:"他是个好人,你也得对他好点儿。你们相互照应着,我就放心了。"她怔了怔,流着泪拼命摇头,却一时什么也说不出。祝载圳一狠心将她硬推进车里,扣上车门对吴管家道:"我没时间了,你万务将他们送上车去。"吴管家点头低声道:"少爷您放心,我肯定把小姐他们平安送去。"他不再说话,只隔着玻璃又深深望了躺着车里昏睡的人半晌,便一挥手道:"走吧。"
  瑾菡手抚着车窗,眼睁睁看着他在自己身后越抛越远,终于在一片泪光中彻底不见了。吴管家劝慰道:"小姐,以往老爷也是这样的。"瑾菡却情知这次是与以往都不同的,闻言心底刀绞也似,眼泪倒渐渐止了。不觉车子驶入街市,过往皆是行人,在此时心境看来,不免皆是离乱之态。她怔怔望着窗外匆促滑过的人脸,无意间逮见人群中一对青年男女,像是逃荒投亲的模样,夹在人流中沿了街角走,那男人却还小心翼翼地扶着妻子的腰——她显是怀了孕的,形容疲惫至极,神色倒不见得多凄惶。
  她着了魔似的盯着他们,像是在一片迷海中瞭见了灯塔。他们也无非是逃难,甚至比她更不幸,乃是不知觉地从一个苦难奔往另一个更深的绝境里去。可是怕什么呢?不是孤单的一个人。只要那陪伴在,任凭天崩地裂,都是不怕的。
  在这个乱世,一应本来最可靠的东西,反而都成了最脆弱的:家。国。财富。权力。转眼之间就在硝烟离散中灰飞烟灭。能作为最终庇护的,无非只有身边一个踏踏实实的人——那个让自己托付生命也无悔的人。
  她回头看了看后座上的男人。那是兄长为她安排的劫后人生,她相信他是好的,只可惜,不是她能托付的那个。
  她开口道:"停车。"吴管家吃惊地看了她一眼:"小姐,再迟些来不及了。"她从手袋里拿出那把勃朗宁,推上枪膛抵着自己胸口,决然命令道:"马上停车。不然我就开枪。"吴管家见她脸色凝重,慌忙踩下刹车,转眼看她已打开车门跑了出去,急慌道:"小姐!——我可怎么跟少爷交代!"
  她站在街口,回头含泪道:"告诉我哥,我去找胡宪贞了。"说完便转过身去,疾步没入了熙熙人潮。
  "今晚晚七点半,浑河码头,我在那里等你。"
  胡宪贞租住的公寓楼客厅里,张治平坐在桌对面,将一把车钥匙推到他跟前,又问道,"还有什么没解决的么?"
  胡宪贞道:"没有了。"他接过那把钥匙看了半晌,苦笑着叹了一声,又道:"张先生,一直也没向你道谢。算起来,胡某欠你很大一份情。"
  张治平道:"不必说这些。外敌当前,四海内皆同志兄弟。"胡宪贞道:"可是此番送我走了,想必你的身份会暴露。张先生也会很快撤离奉天吧?""不,就算身份暴露了,我想也不会走。"张治平顿了顿,又道,"南京传过来的消息,关东军马上就要行动了。因此我大概会隐蔽下来,继续负责这里的一些特殊工作。"
  胡宪贞便没再问下去。他本就是出身张治平口中"特殊工作"的,最是知道这里面的凶险。想着心里倒起了几许惺惺之意,便正色道:"希望张先生一切顺利。"张治平微笑道:"也祝愿胡将军此去一路顺风。"
  "能再多一个人去么?"一个低柔的声音忽然响起。两人吃了惊,转眼往门口一看,却正是瑾菡站在虚掩的门外。
  张治平一时说不出话来。胡宪贞只道:"你怎么……"瑾菡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道:"日本人今天就要打了,我哥是要送我走的,我不肯,就回来找你了。"她微微笑了笑,又道:"火车已经开了。现在我只有求你带我走了。"
  他低声叫了句:"瑾菡!"便转眼看向张治平。后者望着她怔了一霎,方才一笑道:"能,当然能的……两个人一起走。"瑾菡转眼看着他,点头低声道:"谢谢张先生。"
  张治平微笑着摇摇头。这一刻他竟是喜悦的。原来她并非是用掉了一生的相信和勇气,她只是不再相信和喜欢他了而已,但是仍会有别人代替他来带她走。这样就好,这样他便是只欠了她五年,而非一辈子。
  他最后以目光拥抱了她,便起身道:"今晚七点半见。"他大步走了出去,手指触到里侧衣袋中那条纤细的绞金链子。就像过去那段感情,保留在他最私密的角落里,虽是断了,却依然坚固如初。
  林迁漂浮在一湖梦境里。仿佛一个溺毙的人,灵魂已出窍,荡在半空,晃悠悠看着自己的遗蜕,直到看穿了前世今生。
  ——雪光下,灯影中,他微微凑近自己,低笑道,你我实是旧相识。
  ——一笔笔朱砂在炽烈情根上辗转勾画,笔落处花如重锦。他道你可知情是何状?色胜春花,烈比酽酒,浓如鲜血,性似鹤顶。
  ——自己躺在怀里,凝目竭力想再看清他一眼。只听得自己低唤着,阿圳,若有来世……不管你是谁,我是谁,都要好好相待。
  这一幕幕幻境自幽湖里浮起,又都缓缓散去,飘忽如水月泡影。渐渐一切影像都淡了,远了,唯剩一个声音依依不散,丝丝缕缕侵入肺腑骨髓。那正是自己在唤着——阿圳,阿圳。若有来世,好好相待。
  他心底一刺,悚然惊醒。
  吴管家打开车门,低声唤道:"林先生,到车站了。"
  车站?他站起身子,恍惚望着眼前来来往往的人群,心头空了一晌,才想起那人临别时的话:我骗你的。我不走,我要留下给奉天人一个交代。
  那么自己的交代呢?前世的债,今生的欠,自己可怎么向他交代?
  甚或不曾叫过他一次——他不过是想听自己叫他一次。
  吴管家又催促道:"林先生,该上车了,不然来不及了。"
  他怔了怔,猛地推开了挡在前面的吴管家,返身就往回走。吴管家吃了一惊,慌忙紧跟其后,连声叫道:"林先生,林先生!"
  他去得那么快,车站来往的人又多,吴管家大了两岁年纪,竟始终追他不上。林迁急惶惶地往回奔着,对面却有汹涌人流冲了过来,一个又一个人厚墙似的撞在他身上,耳边不停掠过女人的哭泣和孩子的叫喊,夹着一声声惊慌失措的支离碎语:"……柳条湖铁路给炸了!""日本人要来了!"
  忽然有人一把抓住了他。他惶然回首,却见一张残碎可怖的脸,青灰色的眼珠子狼似的盯着他,蓦地迸发出一声凄厉的嘶叫:"抓汉奸,抓汉奸!——他是汉奸!"
  滔滔涌动的人潮似是瞬间僵止了。一切哭喊哀声都远去,只剩下白孟秋疯狂恶毒的嘶喊:"他就是汉奸,他给日本人唱戏——他给日本人占了奉天唱戏助兴!"
  "他是祝载圳包的相公……祝载圳是卖国贼!他们不抵抗,把东北白送给日本人,偷偷送了家眷情人往关内跑!"
  林迁惊惶又愤怒地张了张口唇,喉中只流过一股灼热的气流,一丝声音都发不出。
  白孟秋的面孔剧烈扭曲着,色厉如煞,指定他厉声叫道:"打死他——打死汉奸!"
  吴管家被层层人墙排挤在外,他拼命向里冲挤,大声叫喊分辩,却都似石沉江底,只在汹涌的空气里激起一层空泛细碎的波澜,便没了踪影。
  人潮忽然剧烈涌动起来,像愤怒的海涛击打上礁岩。
  吴管家绝望地嘶喊了一声,猛地掏出了枪,向着簇簇人群扣下扳机。
  一个少年应声倒地,扑在地上微微抽搐。人潮蓦地散开,带着愤恨与惊恐地在他的枪口前僵住了。人影的缝隙间缓缓淌出一泊殷红的血,铺在一片死寂的灰暗中,惊心刺目。
  只有一串歇斯底里地疯狂大笑,是最痛彻的哭喊,一声声扎进人心底,血滴子似的。
  又是一枪击出,那笑声戛然而绝。
  人潮终于褪尽。吴管家僵立当地,望着横在眼前三具死寂的身体,握枪的手剧烈颤抖着——少爷把一半的生命都托付给了他,他却一个也没平安送出去。
  他反转枪口,指向了自己的咽喉。
  时间是六点三刻。胡宪贞开着那辆黑色道济,转过和平道,直往罗士圈的方向去。天色已然全黑了,街巷中不见一个人影,瑾菡默默坐在他身边,靠着他的那只手被他握在掌里。
  不远处忽然传来"嗒"的一声细响,似是罩了消音器的枪声。车子剧烈地颤了颤,便猛地停住了。胡宪贞脸色蓦然一沉,握着她的手收紧了。
  街口的黑暗里闪出一线白炽的光,映着土黄色的军装,枪口下插着血红的方块旗。缓缓向他们逼近,却僵持在数米之外,是沙漠苍狼围住了猎物。
  胡宪贞心知他们是要活捉——大概认为他身上还有许多可以利用的机密。
  瑾菡低声问道:"走不了了,是么?"他转眼看着她,目光里言语扑朔,像是夜雨昏灯。瑾菡看了他一霎,便把头轻轻靠在他肩上:"……别留下我一个人。"
  当然不能留下她一个——落在日本人手里。
  她暗中将一个坚硬冰冷的东西塞到他手上,是那把勃朗宁。他握紧了它,一只手臂紧紧搂住她,紧得几乎要把她嵌进自己胸膛,那只握枪的手却准确抵住了她的心窝。
  那是深爱的人的心脏。他怎会认不清楚。
  沉重的枪声炸响在他手上,温热的血灼烧着掌心。他把她轻轻放回椅上靠好。她眼睛微闭,面容沉静,月色下姣美一如生时。
  他又一次抚了抚她脸庞,便冷冷调转枪口,指向窗外。另一只手握紧了那颗美式手雷。
  凛冽的枪声再次响起。土色潮水慢慢拥了上来,未几却爆出一声轰天巨响,火光中血肉横飞。
  ——这才是"你泥中有我,我泥中有你"。
  七点三十五分,浑河码头。
  张治平独自站在岸边的一艘渔船前头。夜色沉寂,风凉如水,几盏渔灯的光影晃晃摇在河水上,前方却仍没有任何踪迹。
  他不安地再一次看了看手表。船舱中出来个年轻汉子,走近前低问道:"站长,还要等么?"
  张治平深深吸了口气:"再等一刻钟。"说完便下了船,往街口走去。
  阁楼的一幅窗户虚掩着,一支枪口伸了出来。
  ——经查张治平系中'共奸细,局座令家法处决。
  砰然一声炸响。张治平脚下一个踉跄,扑身撞到了墙边。他诧异地捂住胸口,那里像钻进了块烧红的铁,黏热的血不断往外淌,身子急速冷了下来。
  他身扶着石墙缓缓倒在地上。痛觉渐渐模糊了,只有耳边还沙沙响着走针的声音。最后的念头便是——怎么办呢,他们还没有到。
  十一点四十分,北大营。
  第一轮的战斗已结束了。密集的枪声止息了,死者伤员被陆续抬下去。吴志南与620团团长王铁汉走进旅部作战室,对坐在桌前低头看着地形图的祝载圳道:"报告旅长,日军第一大队已被击退。至此我方阵亡九十四人,伤二十七人,对方伤亡不明。"顿了顿,又道,"日军已在预备第二次攻击了。"
  祝载圳按在桌沿上的手僵了僵。他默了一霎,问道:"现在北大营一共多少人?"王铁汉道:"大约还有四千多。"祝载圳道:"把剩下的人都集中起来——自团级以下,所以愿意走的,以及家中独子,没结婚的,全部撤走。"
  两人同声惊道:"祝旅长!"祝载圳道:"少帅没有任何明令抵抗的命令,我们现在是私自行为,是违反军令的。"他抬起眼注视着这两人,缓缓道:"所以留下的,全凭自愿。我亦不愿给东北军和弟兄个人造成更多损失。"
  吴志南与王铁汉都沉默了。祝载圳又低沉道:"时局不利,或者此时保存实力是正确的。我选择留下,是为给奉天人一个交代。你们带着兄弟们平安撤退,留得青山在,总有打回来的一天。"
  "我不走!"王铁汉停了一霎,便决然道:"能屈能伸的事儿让别人干去!我跟着少帅当了十几年兵,老家人把我爹当族长敬,我不能叫人戳我爹脊梁骨!"吴志南也紧跟着亢声道:"我也不走!奶奶的,老吴打了半辈子仗,净是跟自己人玩命了,这回非得痛痛快快打一回日本鬼子!"
  祝载圳道:"不必,我一个人留下就够了。"吴志南道:"旅长,这回我不能听你的。再说就真走也该是你走——不说官大官小,你是祝大帅独子,也没结婚留后。老吴替你留下跟鬼子拼命,你得走!"
  祝载圳只是摇了摇头。
  他推门走了进去,踏进一片深沉的黑夜。夜色中弥漫着硝烟和血腥的气味,下一轮战斗又将打响。也许明日太阳升起时,入侵者终会践踏上他们的尸骨,他也将战死在今夜。
  但是无惧无悔。这是他们的故园,辽阔黑土下埋葬着他们的祖祖辈辈。浑河日夜流淌着东三省的血,长白山积年冰雪封着中国人的精魂。这根深深扎在此地,无论几经苦难沦陷,他们都会再夺回自己的故土家园——而他的魂灵也会守候在此,日夜等待同胞骨肉的归来。
  还有他深爱的人,想必已到了平安的远方。他一并等待着他们的归来。

  后记

  文
  "两千年来,中国施之于日本者甚厚,有造于日本者至大,百年来日本报之于中国者极酷,为祸中国者独深。近代中国所遭受的创痛,虽然不能说全部来自于日本,但实际上以日本所给予的最多最巨。"
  ————历史学家郭廷以
  公元一九三一年九月十八日,日本关东军发动事变,九月十九日早八时,关东军占领沈阳(奉天)。至一九三二年二月,东三省全部沦陷。一九三二年三月,伪满洲国成立。东三省数百万同胞从此开始了暗无天日的亡国奴生涯。自此,屠杀,抢掠,强;奸,细菌试验,奴化教育……肆虐在这片黑土地上长达十四年。
  一九三五年,以东北为基地,日本军部开始蚕食冀察平津地区,史称"华北事变"。一九三六年十二月,张学良、杨虎城发动"西安事变",兵谏蒋介石抗日。
  一九三七年七月七日,卢沟桥事变,日军全面侵华开始。八月十四日国民政府发表《自卫抗战声明书》。九月,国共两党再次合作,联合抗日。
  七月至十二月,淞沪会战、台儿庄战役、徐州会战、武汉会战,以及所有难以历数的战斗。十二月十三日,南京沦陷。三十万市民遭屠。国民政府迁往重庆。一九四零年三月,汪精卫为首的南京伪国民政府成立。
  一九四一年十二月,珍珠岛事件。一九四五年八月十五日,日本人仁裕天皇通过广播发布《终战诏书》。九月九日,日本驻中国侵略军总司令冈村宁次于南京陆军总部在投降书上签字。
  长达十四年间,中国以军民死亡一千余万,伤残二千四百余万,直接经济损失超过两千亿美元的沉重代价,赢得了抗日战争的最终胜利,摆脱了亡国灭族的危机。
  中国抗日战争,是一场全民参与的战争。十四年间,无论民族、阶级、党派、信仰,数以万亿的同胞为此不惜自己的财产、家庭、鲜血与生命。他们中有共产`党、国民`党、土匪、帮会、学生、妇女、孩子……他们有的被石碑和史书记下了名字,更多的却是被湮灭在历史与战火的烟尘中。
  一九五八年四月二十二日,人民英雄纪念碑落成。碑身镌刻由毛泽东起草、周恩来亲题的碑文:
  为了反对内外敌人,争取民族独立和人民自由幸福,在历次斗争中牺牲的人民英雄们永垂不朽。
  二零一零年三月某日,我喜爱的一位姑娘在日志中这样写道:
  "他们是从苏州无锡一路杀过去的。
  一个太爷爷从城外回来,爬过满街无锡人的尸体,回到家里看见的是刺刀对着三岁五岁和七岁的三个女儿。
  祖父母辈那时候在上小学,全都被迫学日语不许说中文。
  如果我外婆家的房子不是那么深,惨死的就是她,不是她闺蜜。
  我的存在就是个侥幸。这里所有人还活着都是个侥幸。因为他们就是为了亡国灭种而来。
  鬼子不是石头里蹦出来的,是日本老百姓生,老百姓养的,是老百姓热情地欢送到别人的土地上来的,是日本姑娘缝着冬衣塞了纸条说"请多杀几个支那人哟"因而群情振奋的……"
  是的,她的存在是个侥幸。今日我们每个人都还能以中国人的名义活着都是个侥幸。因此我们更不该忘记,曾经有多少人,为了这个侥幸的存在,慨然付出了自己的一切。
  不敢以荒卑此文,亵渎烈士灵前;但以默默寸心,致无名英雄和热血同胞以永恒的祭奠。
  愿他们永远安息。
  愿我们的祖国永远繁荣强盛。
  愿我们的民族永远团结独立,自尊自强。
  愿我们的后世永铭历史,世世代代永享强邦清平之乐,不受异族凌;辱之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