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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月
(6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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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相手札》作者清风入我怀
易慎在最喜欢捣蚂蚁窝的年纪里遇见了宁怀宣,
从此他再捣不了蚂蚁窝了。
宁怀宣第一次遇见易慎就被归类到眼中钉的行列里,
由此就一直被这个人欺负着。
后来易慎感叹说,好多年了啊,
从看那个人不顺眼到发觉他很好,
自己居然迟钝地用了这么长的时间。
偏偏就是在那些没有被留意的岁月里,
有这么一个人来了,不知道最后还会不会离开?
宁怀宣,既然在一起了,我不想就这么松手了,
遇见个自己喜欢的人,多不容易啊。
内容标签:宫廷侯爵 天之骄子
搜索关键字:主角:易慎、宁怀宣 ┃ 配角:小福、温汲、昭王爷 ┃ 其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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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1、就有那么一个人(一) ...
宁怀宣见到易慎的第一眼,那个穿着锦衣的小小身影正蹲在一棵树下不知做什么。
"咳咳。"身前的昭王爷咳两声,引得原本围在易慎身边的侍者纷纷回头。
宁怀宣看着正要行礼的侍者个个吓得面露骇色,却因为昭王爷一个噤声的手势都相继退开,面面相觑着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昭王爷负手走去大树下,挺直了脊梁看着还在低头不知鼓捣什么东西的易慎。
谁都看得出此时昭王爷的脸色不大好看,往日还算和善的眉目此刻快要拧到一处。
易慎一个六岁的孩子,正在专心致志地捣着蚂蚁窝,衣摆铺在地上也不管不顾,只握着手中的木棒朝地上一戳又一戳,一并还有他不时发出的得意笑声,"嘿嘿——嘿嘿——"的更像是在那些庄家人在地里干活的样子。
跟在易慎身边的小太监小福见主子全然不知此时境地,刚想出声提醒,就被昭王爷一个凌厉的眼神吓得往后退了半步,心里暗暗想着小主子这回只能自求多福了。
易慎还在可着劲儿地捣着蚂蚁窝,动作越来越大也越来越快,蜷着的身子一拱一拱,呵呵的笑声仿佛连成了线从树底下抽了出来。最后他手肘一抬准备直捣黄龙,冷不防手中的木棍捅到了什么东西,闷闷地发出一记声响,也就此止住了他持续了多时的动作。
抬头时看见昭王爷已经薄怒的眉眼,易慎却还蹲在原处,双手握着木棍撑在身前的地上,头就靠在上面。阳光穿透树叶的缝隙照在易慎沁着薄汗的脸上,他仰面冲着也不过才二十七八的青年王爷傻笑,叫了声"九皇叔"。
昭王爷低头,眉目沉沉,看着脸上像是笑开了花一样的易慎,轻轻哼了一声——但凡见了易慎这般讨饶的面孔,笑得夸张双眼都眯成了缝,咧着嘴露出了两颗小虎牙,鼓鼓的笑脸嫩得可以掐出水来,任凭他有多大的气也就都消了许多。
易慎上下捣着手里的木棒,那帮棒子这样立着比小皇子蜷着的身子还要高出一截,在昭王爷腰前动着,一下接着一下,却是不敢太嚣张,也跟易慎一样求饶似的。
"还不起来。"昭王爷说着已经转身走开。
易慎笑嘻嘻地站起身,侍者立刻上来将木棒接走,小福替易慎将衣上的尘土掸了,一面还压低了声音朝主子道:"太子可要小心些。"
易慎大大咧咧地点点头,微微张开双臂凭着小福去拍灰尘,然后自己立了立衣领,梗了梗脖子,最后一拂衣摆就朝另一处的昭王爷走去。
此时昭王爷正与宁怀宣说话,一高一低的两个身影站在阳光下,一样的眉目肃正,就是昭王爷毕竟在朝日久,身上的官场气度堪堪明显。而他身前的宁怀宣不过和易慎差不多的年纪,看来有些瘦弱,白瓷一样的脸上五官分明,尤其是那双眸子,黑亮清奇,纵然垂首谦恭,看着也是极漂亮的。
"九皇叔。"易慎还未靠近就叫了一声,见昭王爷转身,他便笑着快步而去,最后几步更像是小跑,一把扑在昭王爷身上,抱着皇叔的腿蹭了两下,很是亲昵道,"九皇叔好久不见。"
昭王爷不过三天没进宫,易慎就想得慌,倒不是真的离不开昭王爷,就是这宫里除了这个九皇叔没旁人教他想多有交集,大概也是因着昭王爷会同他说些宫外好玩的事情的缘故。
"多大的人了,还不站好。"昭王爷实没有做什么,看着终于在自己身上蹭够了的易慎退开,他又清了清嗓子,开口道,"今天就带了个人过来让你见见。"
易慎即刻将目光转到始终安静的宁怀宣身上,看着那个比自己矮一些但看来清秀文弱的陌生孩子,撇了撇嘴,道:"什么人?"
"不许无礼。"昭王爷将宁怀宣拉到身边,双手落在宁怀宣肩上,轻轻搭着,道,"这是宁相家的小公子,怀宣。"
看着宁怀宣肩头的那双手,易慎就觉得心里堵得慌——宁怀宣动也不动的的表情教这一切看来仿佛都是理所应当。
"然后呢?"易慎抬头眨巴着水汪汪的眼睛看向昭王爷,往前又走了一步,硬是挤到宁怀宣身边,仗着自己比身旁这小子高出一点点的优势将宁怀宣往一旁推了推,自己钻到昭王爷手下。
"你不是总说一个人看书闷嘛,这不就送了个人过来陪着你。"昭王爷看着宁怀宣的目光更要柔和一些,嘴角都带着了弧度,尽管轻微得可以背忽略。
但这样的神情偏偏被易慎捕捉到了,从来最疼爱自己的九皇叔也多半是在讲故事的时候才露出些许笑容来,偏生此刻对着宁怀宣就毫不吝惜这样的温和。易慎暗暗咬牙,袖管里的手伸出去,悄然在宁怀宣手背上狠狠掐了一下。
宁怀宣被掐得毫无防备,从来都是握笔杆的手没受过这样的待遇,当即就吃痛地"嘶"了一身,往旁边一挪身子,就从昭王爷手下躲开。
易慎乐得抓了昭王爷的另一只手就如旧百折不挠地央求着:"整天看书看书的,我对着太傅的脸都腻歪了,九皇叔,什么时候带我出宫去玩?"
像只黄毛小猫儿似的又蹭到了昭王爷的身边,易慎扯着皇叔的袖管摇啊摇,摇得连自己的身子都跟着晃了起来,澄澈的眸子里期待许许,恨不得即刻就跟昭王爷出宫去看看外头的新奇。
"不把太傅布置的功课做完了,就让你连东宫的门都踏不出一步。"明着像在训诫,昭王爷实也不过随口一说,凭着易慎的性子要真想去哪,就算不认得路他也能摸着过去,就是中间多费些曲折罢了。
易慎粉嫩的小嘴即刻嘟了起来,腮帮子鼓着更像是包子,站在昭王爷身前低头不说话,衣袖下的手绞啊绞的,又低低叫了声"九皇叔"。
玩得无法无天的时候,易慎是个教人见了就想退避三舍的主儿,但如今这可怜兮兮的模样,一双黑瞳里像是盛着水顷刻就要流出来,旁人看了自然也就不好再说一点重话。
昭王爷叹了声,柔声问道:"今天的功课做完了?"
易慎还是那样鼓着脸,左顾右盼了片刻,转过话题,伸出手指着一旁的人影道:"这么说,他就是我的侍读了?"
那个他,自然指的是宁怀宣。
"不许欺负了人家,否则我也不好同宁相交代的。"昭王爷道。
"父皇都让宁相三分,我怎么就敢欺负上他家的小公子了。"易慎移了两步走到宁怀宣面前,将青衣的男童上下打量了一番,点头道,"你叫怀宣?"
"宁怀宣见过太子殿下。"身量不足的孩子学着大人作揖原本是有几分滑稽,但宁怀宣这样的动作稳重,虽是看来青涩生疏倒也有几分气度。
易慎坦然受了宁怀宣这份见面礼,又蹿到昭王爷身边,拽着叔父的衣角道:"九皇叔,三天没来看我,就等于三天没给我讲故事,我不管,今天你非得给我说一个,不然我就跟皇奶奶说你抢我芙蓉酥吃还不让我告状。"
原本就是将宁怀宣引荐给易慎再顺道看望这个侄子,现今被这样一缠,再有大好春光作陪,御花园里鸟语莺啼,红绿相衬,也当真就有谈笑风生的氛围。是以昭王爷俯身将易慎抱起,道:"给你说个故事,明儿个起就让怀宣陪着好好读书。"
易慎双手勾着昭王爷的脖子,用力地点头,跟捣蒜似的,道:"一定一定。"
孩子润泽的脸罩在阳光里,都有些透明的样子,煞是好看。昭王爷笑着抱了易慎,又与宁怀宣道:"怀宣你也一起过来。"
见昭王爷一手托着易慎,一手伸向自己,宁怀宣只静静地跟在他身边,道:"谢王爷。"
见宁怀宣识礼,昭王爷淡淡笑了出来,抱着易慎就朝前头的石凳子走去。
2
2、就有那么一个人(二) ...
昭王爷说的故事很新奇,但易慎一个字都没有听进去,一双眼睛总钉在宁怀宣身上,纵使此刻窝在昭王爷怀里的是自己,但他就是看这个低眉顺眼的相府小公子不顺眼。
昭王爷不是对谁都和颜悦色的,就易慎平时看在眼里的那些情境,掰着手指也能数出来这个九皇叔究竟对哪些人笑过——昭王爷不笑的时候也不凶,自然也不盛气凌人,说和善那是恭维奉迎的话,易慎心里都清楚。
昭王爷对谁维持了这么久的笑意?从一坐下开始说故事到讲完了所有内容,尽管笑色淡淡,但易慎看着今日皇叔的表情就是和过去不一样,全移到那个叫宁怀宣的小子身上去了。
心思千回百转,也就再听不进去昭王爷今天究竟说了些什么,易慎靠在昭王爷身边,衣袖里的手拽紧了又松开,松开了再拽紧,但凡看见自家九皇叔将目光转去宁怀宣身上,他就忍不住想动手做些什么。
故事落幕,易慎还在若有所思,冷不防昭王爷将他抱着放下,易慎的头顶自然就遮下了一片阴影,他只好抬头望着,困惑道:"怎么了?"
"故事说完了,我也该走了。"昭王爷拂衣,冲宁怀宣道,"怀宣,我送你回相府。"
这厢宁怀宣才站起身,那头易慎就扯着昭王爷的袖角,道:"我送九皇叔出去。"
"该去给你母后请个安,听说你已经在她眼皮子底下消失两天了。"昭王爷道。
"那不是母后天天在父皇面前照料着,我下了学去看父皇的时候母后又走了,我不好打扰她休息才没去,但我都让人递信儿过去的。"易慎委屈回道,扯着昭王爷的手不肯松开,来回摇着,道,"要不九皇叔跟我一起去父皇那里,这会儿母后一准儿在父皇那里。"
杏眼一转就闪过了好几道情绪,此时易慎期盼地盯着昭王爷,就等了九皇叔一点头他便好再与昭王爷多处一会儿,好教那个叫宁怀宣的一边凉快去。
昭王爷思忖片刻,回头与宁怀宣道:"怀宣你跟着一起过来,顺道让皇兄也见见你。"
宁怀宣依然谦恭地用了"谢王爷"三个字回道。
易慎瞥了那沉静的眉目一眼,一瞬间触上了那道克己持重的目光,心头像被猫爪子挠了一下,不是滋味。
昭王爷牵着易慎的手就朝养心殿而去,宁怀宣跟在后头像小尾巴似的走在宫道上。有宫中侍者看见他们就行礼,那时他就垂首立在昭王爷跟易慎身后,透明得仿佛不存在。
易慎被昭王爷拉着跟兔子一样边走边蹦,终于到了养心殿门口他才安分下来,从昭王爷掌心抽回手,蹙了蹙眉,清清嗓子,见昭王爷动了身他才提步跟上,硬是卡在宁怀宣身前教那小子近不得昭王爷的身。
此时皇后并不在养心殿,倒是当朝丞相宁谨铭立侍在龙驾前。
宁谨铭已是两朝重臣,先帝在位时他便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一国辅相,今帝即位依旧拜其为相,辅助朝政,算来也有三十多年的光景了。
皇帝与宁谨铭正说着话,听见侍者通传说昭王爷与太子过来了,便将人宣入,然一国至尊最先看见的却是跟在两人之后的宁怀宣。
"这是谁家的孩子?"缠绵病榻多时的帝王见那孩子一身青衫干净大方,白皙的脸上眉眼清俊,纵是还未长开却隐有几分熟稔,当即将目光转向一旁的宁谨铭,道,"宁相家的小公子?"
宁谨铭称是。
宁怀宣就跪在圣驾之前,一声"宁怀宣参见皇上"纵然童音稚嫩,确实有宁谨铭才调教得出来的气度。
"朕没记错的话,是叫怀宣吧。"龙颜带喜,伸手将跪在地上的孩子招来身前,又仔细看了看,眉清目秀得比宁家其他两位公子都更像宁谨铭,"还是朕给取的名。"
宁怀宣出生时正是那年殿试,彼时宁夫人在相府中生产,宁谨铭在金殿上看天子钦点状元。殿试完毕,相府中亦传来喜讯,宁谨铭高兴得即刻就要出宫却被皇帝叫住,问过情况之后,当朝天子就要与丞相同去相府,说是高兴。
外头金科放榜,喜讯更迭,相府中人为宁家三公子的降生而欢天喜地。皇帝看着脸还皱巴巴的初生婴儿,又想起自己才出生不久的长子易慎,心头更是欢喜,道:"就让朕给这孩子取个名儿吧。"
圣意眷顾,那还不谙世事的孩子便得了怀宣这个名儿。皇帝说,宣是宣纸的宣,怀宣,取怀中藏宣,满腹经纶之意。
有了这样的意头,再有宁谨铭向来的严厉督导,宁怀宣自小便被要求通读四书五经,学什么都先人一步,誓不能辜负了这样一个名字。
有时宁怀宣自己都觉得这样的管教教他心力交瘁,但每每看着宁谨铭眼底的希冀以及同自己一样苦读勤学的两位兄长,他便只好咬牙坚持,六岁的孩子,学的东西已经跟两位十三岁的哥哥所学的内容相差无几。
纵是宁怀宣平日再淡定稳重的性子也抵不过如今皇帝殷切的目光,脸上洇出浅浅的两团红晕,他只将头埋得极低,就像要嵌进胸膛里去似的。
"这样可就没了宁相的风采了。"皇帝打趣道,视线不经意就绕到了一旁的易慎身上,见长子咬着嘴唇正愤愤地想着什么,那眼光实打实就落在宁怀宣身上,只教他不觉好笑,问道,"易慎你在看什么?"
皇室到了当今圣上这一代子嗣单薄,除了皇后诞下太子易慎,就只有辰妃生有皇二子易勉与柳嫔之子皇三子易勤,而他与这三个儿子都不甚亲密,纵然平日也都是直呼姓名——无怪乎易慎更喜欢同昭王爷处在一块儿,皇叔侄儿地称呼着,总也好过连名带姓地叫。
"没,没什么。"易慎被问得心虚又不好说是因为被宁怀宣这不起眼的小子抢了风头心里头不高兴,是以即刻摇摇头就往昭王爷身边靠了靠。
皇帝的目光自此落在昭王爷身上,注视了片刻像是想起什么,问道:"朕是不是答应了让怀宣陪在易慎身边做侍读?"
一句简单的问话,几乎就快让易慎攥起拳头拖着宁怀宣到外头痛打一顿,那就是"易慎"跟"怀宣"的区别。
"是。"昭王爷此时也收敛了方才的云淡风轻。
宁怀宣目光瞟过宁谨铭,父子之间像有默契,只消一个眼神,六岁的青衫男童就明白了那一国丞相的意思,当即又跪在圣驾之前,道:"皇上厚爱,宁怀宣定不负皇上圣恩。"
三个大人看着这小小孩童郑重笃定的模样皆面露宽色,唯独易慎拽着袖管里的拳头极不痛快,看着皇帝身手扶起那个看着跟闷葫芦一样其实已经学会阿谀迎合的宁怀宣,恨得直磨牙,声音连站在身旁的昭王爷都能听见。
青年王爷瞥了一眼易慎,旋即笑了出来,伸手在一国储君的脑门上轻轻弹了一下,轻嗔道:"想什么呢?"
易慎揉了揉那一点痛处,本是连昭王爷都不想搭理了,无奈一抬眼就看见九皇叔淡淡的笑意,跟看热闹似的,他便赌气哼了一声。
"怎么了?"皇帝耳朵尖,易慎这轻轻的一声也能入了他的耳,便就此问了出来。
"没,没什么。"和方才如出一辙的回答,往日总是趾高气昂的皇家长子这会儿就跟见了猫的老鼠一样直往昭王爷身后躲,生怕再被皇帝问几句拐去了太傅啊学业啊这些事情上,他就真要打个地洞钻进去再不出来了。
"听说整个皇宫的蚂蚁窝都被你捣了个遍?"皇帝的手还扶在宁怀宣肩头,落在易慎脸上的目光却是带来几分威严,听来还像是玩笑的问话顷刻就显得紧张起来。
"还……还有好些地方没捣呢。"易慎揪着昭王爷的衣角不知怎的就说了这样的话,视线里有宁怀宣那张总像经不起波澜的脸,他就恨不得拿跟棒子对着宁怀宣的脸杵下去狠狠搅几圈,搅得那眉眼口鼻都糊在一起才解气。
听了这话,皇帝脸色瞬间变得阴沉,宁谨铭站在原处不说话,只有昭王爷拍了拍易慎的肩膀,像在宽慰。
"太子殿下生性活泼,是值得高兴的事。"一室沉寂里忽然就冒出了宁怀宣说解的言辞,站在榻边的孩子还是一副少年老成的面孔,就是那双眼里还泛着澄澄的光,看来带了童真,道,"书院里的先生说年纪小的时候好动是好事,说是聪颖什么的……我……我就动不起来……只会坐着看书……"
原本以为宁怀宣会说出什么惊世骇俗的话来,却不想是这样期期艾艾又好笑又有几分道理的言辞,昭王爷看着已经红透了整张脸的宁怀宣,暗中笑意大舒。
宁谨铭老眉微蹙,不动声色。
"又是像极了宁相的脾性。"皇帝笑道,看着眼前羞红了脸的孩子更是喜欢,拉着那双小手不舍得松开,道,"帮人开脱也不用把自己拖下水。"
"我……我说的是实话。"宁怀宣咬着唇不敢抬头,心里想着今晚回去相府必定要被宁谨铭训斥了,但想着易慎在树下捣蚂蚁窝的模样他就有说不出的羡慕,想着自己什么时候也能像个普通孩子一样爬树掏鸟窝,做点这个年纪的人能做的事。
"读书好,将来跟你爹一样考了功名入朝为官,做一代贤臣。"皇帝对眼前这孩子的希冀却像是大过对易慎的期望,兴许是认定了宁谨铭可以培育出足够辅佐君王的人才,他才对易慎的成长不甚担心,也毕竟还有昭王爷照顾着那个顽劣的一国储君呢。
就是因为小小年纪被寄予的希望太多太厚重,宁怀宣才不得已变得早慧。皇帝对自己的期待显然和宁谨铭大同小异,不免教宁怀宣心中叹息。只是这一声长叹微弱得隐没在他还红得仿佛熟透了的苹果的脸上,教人察觉不到。
眼见皇帝拉着宁怀宣多番询问,易慎便觉得再多留也无益,于是他扯了扯昭王爷的衣袖,又指指外面。见昭王爷摇头,他便更加失落,垮着脸蹭在九皇叔身边,就对昭王爷一个暗暗撒娇。
叔侄两人的亲密落在皇帝眼里,当朝天子叫了一声"易慎"。
正玩着昭王爷手上扳指的太子听见叫声就是一个激灵,松了手又朝昭王爷身后躲过去,道:"儿臣在。"
易慎这一面往后躲一面却还顶天立地毫无所惧的模样教人看了责怪也不是,继续将方才的话说下去也不好。皇帝的眼对上长子那双乌溜溜的眼,刹那间又有了无奈,挥手道:"回去看书吧,明天考你的功课。"
才觉得如蒙大赦的喜悦在听见后半句的瞬间又灰败下去,易慎揪着昭王爷袖管的手不由地收紧,用力往下扯,扯得昭王爷都要斜肩来迁就他,最后不得已才将袖子从他手中抽了出来。
"一说要考功课就这副模样。"皇帝更是觉得心灰意赖,留了宁谨铭父子,就让昭王爷与易慎先行离去。
踏出养心殿的步子都是虚的,跟昭王爷一起走在宫道上,易慎见了地上的石子就踢,或近或远,但总也出不了心头那口恶气。
"你何必?"昭王爷又将易慎抱了起来,见孩子脑门上仿佛很清楚地写着"我很生气"的样子,他便又轻轻弹了一下,道,"不过给你寻个侍读,看把你急得。"
"我有小福就够了,再闷还有二弟跟三弟,我不要那个宁怀宣过来。"易慎气鼓鼓地说着,双手却已经环上昭王爷的脖子,摇着身子道,"九皇叔,你能把那人找来就一定有办法给弄回去。"
"吃醋了?"昭王爷刮了刮易慎高挺的鼻梁,问道。
"我吃他的醋?开什么玩笑。"易慎扬声反驳,大有天下唯我独尊的意思,稍后又软磨硬泡道,"九皇叔,帮帮我。"
昭王爷思忖片刻,道:"这事不好办,搞不好就得罪宁相了,划不来。"
"九皇叔……"易慎对谁都可以端起皇太子的架子,唯独对着昭王爷时,那些身份的虚名都像浮云一样飘得不知去了哪里,就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孩子。
"主意是我给出的,我是肯定自己驳不了了,你自己跟你父皇说去。"昭王爷抱着易慎走了一段,又道,"怀宣是个顶好的孩子,脾气也过得去,你留在身边又何妨,说不定真能帮上你,将来用处大了去了。"
"能伺候我吃饭更衣吗?能陪我爬去迎天宫后面那棵大树上掏鸟窝吗?"易慎搂着昭王爷的脖子眨巴着一双晶亮的眸子问道。问完了,不等昭王爷回答,他又撇着嘴,怏怏道:"能我也不稀罕,才不要呢。"
昭王爷但笑不语,道:"还是去见见你母后吧,请个安,我也出宫了。"
"九皇叔……"耍赖的劲儿上来了,易慎搂着昭王爷不肯松手,道,"九皇叔你不答应,我就这么挂着你脖子了,你到哪我到哪。"
皇室家训里绝对没有这样的一条训诫,也不知这孩子究竟是从哪里学来的一套死缠烂打的功夫,昭王爷被缠得没辙只好说尽量想想办法。
"空口无凭,得有个字据。"易慎眼珠一转,圆圆的脸上顿时又像簇拥开放的花儿一样,他伸手摇着昭王爷的肩,道,"跟我回去,咱们写个凭条,省得到时候你耍赖。"
昭王爷哭笑不得,但见易慎郑重地恨不得此刻就在自己身上盖了印信证明刚才那一番话已经成了一种许诺,他便依了易慎,抱着笑容满面的孩子朝东宫走去。
3
3、就有那么一个人(三) ...
小福早早就将吃食都备下了,见了易慎拉着昭王爷朝东宫过来,他即刻吩咐其他人严阵以待——在其他事上易慎可以大而化之,唯独昭王爷过来了东宫,任凭那小小皇子是不是还在床上睡懒觉,他是必定要马上蹿起来从人到物一样一样地检查了仔细不准有一丝纰漏的。
所以其实小福子并不是那么希望昭王爷过来,这来一趟没多久的功夫却让他们一班侍者比在外头打仗还要劳心劳力。
昭王爷进了东宫就被易慎拽着坐下,顾左右而言他地说了好些话,天南海北地聊,连前几天在隐蔽处发现有小宫女跟小太监吃对食的事都被易慎说出了口。小孩子口没遮拦,到了昭王爷面前更加肆无忌惮,就是看见九皇叔终于沉下脸了,他才住口,从椅子上跳下来,蹭去昭王爷身前,小手从袖管里伸出来,一点点攀上那块紫色袖角,微微扯了扯,道:"我以后不说这些了,九皇叔……"
究竟是被自己惯得没了章法,尽管易慎此时一双眼睛纯良无辜地望着自己,跟外头流浪的小狗似的,昭王爷暗叹了一声,道:"别是在外人面前说多了就说漏了嘴,你一个六岁的孩子觉得万事不打紧,总有人盯着你的错处。"
被昭王爷一席话说得无地自容,纵然是自视甚高的一朝太子也免不得羞愧难当,这就垂头丧气地站在原地,手指扣着那根袖管怎么也不肯松开,却也不敢用力去扯。
叔侄两人彼此沉默了一会儿,昭王爷忽然朝外叫了一声"小福"。
易慎这才抬起头,困惑问道:"找小福做什么。"
跟在易慎身边的小太监也是机灵,听了传唤就小跑着进来,笑呵呵地打了千儿,道:"奴才在。"
"去,备笔墨。"昭王爷本要挥手,但见易慎扣着自己袖管,他就还是原样将手置在膝上。
小福听了话转头就蹿了出去。
"九皇叔……"连自己都忘了还有写字据这一茬,昭王爷这一句话直教易慎心头大喜,方才还恨不得埋进地里的头顷刻就抬了起来,眼底闪亮着惊喜,久久说不出话来。
小福办事利索,很快就将笔墨送了上来,一并撤了桌上的吃食好让昭王爷写字。
易慎亲自给昭王爷铺纸研磨,殷勤得连小福看着都觉得不可思议,想平日懒散的太子居然就这么给人打下手,着实教他这个当奴才的都自愧不如。
待昭王爷坐定了,易慎才乖乖退到一边。
昭王爷提笔时又看了易慎一眼,抬眼寻思片刻便落墨之上,挥毫之间几行草书成就,交到易慎手中。
"这……"易慎看着纸上墨迹潦草却笔意刚劲,隐约能看出写了些什么但也不好确定。
"字据是给你了,慢慢看。"昭王爷拂衣起身,看了看窗外,道,"居然就过了这些时候了……"
男子若有所思的样子教易慎心底涌动起更加不安的情绪,拽着手中那张纸,许久都说不出话来。
"再下去就到晚膳的时辰了,真走了。"昭王爷拍了拍易慎的头,就此离去。
走时动作有些大,不知是不是因为太匆忙,昭王爷的衣袖拂了桌上的笔,带着落在地上,吧嗒一声,笔尖上的墨汁溅了出来,几点墨色飞在易慎的衣上和鞋面上。
小福见状即刻将笔拾起来重新搁回笔山上,看昭王爷走出了门,易慎也终于收回了目光,他才小心翼翼地问道:"殿下,是不是传晚膳?"
易慎就跟没听见一样,盯着手里那张所谓的字据出神,直到有人过来传话,说是皇帝今晚要与他一起用膳,他才像被人招回魂似的说了声知道了。
易慎原本还困惑着皇帝怎么今日好心情就要招他一同用晚膳,等到了养心殿才明白事情真相,原来不光有皇帝跟皇后,就连宁谨铭与宁怀宣也在。还没跨入内殿,光是隔着帘子看见那身青色衣衫,易慎就想立刻掉头离开。
"阿慎。"皇后见了易慎便朝他招手,叫得也很是亲昵。
被皇后这样一叫,就算易慎想躲也已经躲不过,只好硬着头皮上前,在侍者挑开帘子之后走入内,恭恭敬敬地行礼,安安静静地入席。
易慎第一回知道食不知味的真正感受,若不是皇帝在,他只想马上丢了手里的筷子蹿出去,爬树也好,继续找个地方捣蚂蚁窝也罢,哪怕是坐在湖边发呆,最不济躲回东宫的书房对着一行行之乎者也看到头脑发昏,也好过枯坐在皇帝和宁谨铭中间听两个人说些半懂不解的话,再有偶尔眼神一个走岔就瞥见宁怀宣的脸——尖瘦的下巴看着一点都不精神,偏巧就是那双眼睛恭谨又仿佛迸着光彩,乍一看觉得清亮,看仔细了又觉得不太有神,但往深里瞧又绝对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
易慎也不知怎么回事,这么偷偷窥着宁怀宣就像是一头扎进了水里,身子被水里的水藻缠着怎么也挣脱不开,慢慢往下沉,越来越深,最后就索性自己不肯出来了。直到皇帝叫他,一声,两声,三声,最后是宁怀宣转过了目光来看他,两人对了眼,他才像被针扎了手一样险些从凳子上跳起来,迷茫地说了声:"啊?"
虽然易慎平日就有些不学无术,但毕竟还是懂得皇家体面的,今日也不知遇了什么魔障,整个人魂不守舍,做事答话都不在情理之中,教皇帝着实不满。
易慎看了看席上沉默的几人,心知皇帝必定龙颜不悦,便也不抬头多费功夫去解释,拿着筷子低头在饭碗里有一下没一下地捣着,最后忽然叫了声:"哎哟!"
"怎么了?"皇后爱子心切,抢先问了出来。
还是早走为上,所以易慎捂着肚子,做出一副疼痛难忍的模样,从饭桌上退了下来,道:"儿臣……儿臣觉得不太舒服……先……"
"去吧。"皇帝挥挥手,已然不去看易慎。
得了准儿,易慎就跟脱缰的野马似的一溜烟就冲了出去。
跑出养心殿的时候,易慎大大喘了口气,半个身子都弓着,定了定神才抬头,却是看见西边还未全沉的落日,橙色的光线照着天地,未免有些行将消失的悲戚,纵然是这样暖暖的色调,总像有些悲伤的调调。
小福请易慎回东宫,易慎却说"哪清闲哪待着去,别来烦我",说完就拂袖离去。
无端端被小主子撒了通气,小福也觉得委屈,但做奴才的也只好忍着,眼见易慎就快从视线里消失,他即刻跑着跟了上去,却不敢叫出声,只能这么偷偷随在易慎身后。
易慎烦心的就是那个宁怀宣,他没出现的时候样样都是好好的,纵然自己出点差错被皇帝责罚,也没见自己亲生父亲眉头拧得就差挤出水来;还有昭王爷,对宁怀宣的笑意就没停过,哪怕淡得跟自己生病时候喝的清粥那样没什么味道,总也是笑着的。
他捣蚂蚁窝怎么了?皇宫那么大,他能去的也就那么几个地方,成天不是对着太傅那张古板的脸就是在书房里看书,去一趟皇后那里请安,十之八九也是被劝说要收心念书。听一回两回没什么,但听多了,耳朵生了茧,再好的性子也被磨光了,他索性就不经常过去请安了。巴望着昭王爷疼自己,说些好玩的,谁知半路杀出个程咬金,宁怀宣就这么云淡风轻又出人意料地来了。一身青衣磊磊,反而将他的皇室风范衬得一文不值,错漏总是他的,出了岔子还要宁怀宣来搭救,一点面子都没了。
易慎一路走,一路踢石子,在宫里好玩的事统共没几样,踢石子也勉强算一件。就这么百无聊赖地到处晃,把脚下的石子都当成那个泰山崩于前还面不改色的宁怀宣,使劲儿踢,有多远踢多远,好像这样就真能把那个人提走似的。
光顾着看脚下的路,没注意前头,那一脚踢出的石子不知打在了谁身上,传来一声"哎哟"。
"宁怀宣!"就是莫名对这个声音很敏感,光是这两个字就能让易慎知道那个人是谁。于是更加不想理会,他继续踢,只当没听见。
夜色渐上的宫道上,锦衣皇子埋头向前,步速极慢,像在寻找什么稀罕的宝贝,最后原本就板着的脸又是一沉,道:"出来!"
树丛里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窸窸窣窣地像是个扭捏的大姑娘。
"快出来!"易慎斥道。
树丛后面的人影终于挪了出来,确实穿着青色的衫子,只是下巴不尖也不细,眉眼也没有那么值得人探究,笑起来跟易慎还有些相似,就是凤眼上翘得比易慎看来多了些阴柔。
"大哥。"易勉笑吟吟地与易慎道,又转头朝树丛后面道,"出来出来,反正藏不住了。"
易慎明明听见的是宁怀宣的声音怎的就成了二皇子易勉?莫不是他心底太怨念那个人,所以方才听错了?
看着易勉火急火燎的样子,易慎狐疑地朝树丛看去,确实还能看见后头藏了个人。他抿着唇,沉声道:"老三你给我出来。"
易勉等得不耐烦,直接去树丛后头把易勤拽了出来。
才四岁大的孩子经不住易勉的强拖硬拉,几乎是整个人被提着从树丛后头出来,就足尖还勉强能沾着地面,也不知才五岁的易勉哪来这么大的力气。
"二哥二哥。"易勤试图打开易勉的手,但他总也够不着,最后就成了张牙舞爪的模样,看来很是滑稽。
易慎终于找到了乐子,看着易勤狼狈的动作忍俊不禁,道:"你们俩躲在后面干什么?"
"听说宁相家的小公子进来宫里了,想见见,但是不好过去养心殿直接看,就想问问大哥。"易勉松了揪着易勤的手,凑去易慎跟前,讨好道,"人怎么样?"
才好起来的心情就像是被泼了一身冷水似的教易慎从头凉到脚,眉间的笑意顿时消失,斜睨着易勉的目光也变得有些嫌弃,道:"不就是一个鼻子一张嘴,还要跟天仙一样不成?"
"我是听说当初宁相给宁家三位公子考功课,一样的题目,结果宁怀宣居然比过了他那两位哥哥,好奇嘛,就想打听打听他的消息。"易勉扯住易慎的袖子,朝易勤使个眼色,见易勤会意上来拽了易慎的另一只袖管,他才又将目光移道易慎身上。
一说宁怀宣就满满鼓了一肚子的气,易慎将袖子从两人手中抽走,道:"要见人自己去看,这会应该还在父皇的养心殿里坐着。"
不知提及宁怀宣会惹来易慎这么大的火气,易勉与易勤相觑一眼,都是一副莫名其妙又无可奈何的样子,只好望着易慎气冲冲离去的背影,一个耸肩,一个摊手,然后伴着再到别去玩——宁怀宣做了易慎的侍读,以后总有机会遇见的,不差这一时半刻的。
但对易慎而言,也就这一夜的功夫不用看见宁怀宣,将来日日都要对着那张像是欠了他几百万两但不急着催你,可要是你不还有他阴魂不散缠着你的脸,这么复杂纠结着,纵是这最后一刻的闲暇都教易慎觉得心烦气躁。
这一切落在一直尾随而来的小福眼里,也就只得了一句话——总有那么个人能治住你,喜欢也好,讨厌也好,逃不掉的。好比易慎遇见了宁怀宣,就这么莫名地看不对盘,结果怄的全是易慎自己的气,那头宁怀宣还是安分做着太子的侍读,稳持练达,人人称赞。
宫灯已经被挂起,每隔不远就有一盏,灯影交错照着易慎前去的路。
"殿下。"总不好放任着易慎这样在宫里晃荡一夜,小太监这就叫出了声。不见易慎停步,那即将隐没在幽暗中的小小身影催着小福跟上去,否则出了事,凭他有多少脑袋都不够用的。
这样想着,小福又叫了一声,提着袍子快步追去。
4
4、池子里的荷花开了(一) ...
宁怀宣跟在易慎身边一个多月,渐渐也就到了初夏,池子里的荷花渐渐都开了出来,一朵一朵地盛在水面上,清丽婉约。
易慎才从太傅那里逃出来,成天对着那些文绉绉的句子很是不爽,便撺掇着易勉跟易勤就一起逃了学,然后那兄弟两个手拉着手不知又蹿去了哪里,就剩他过五关斩六将一样还要想办法把总跟在自己身后的宁怀宣也一并甩了才得了清闲。
易慎朝池子里丢了颗石子,噗通的一记声响,水花飞溅到荷叶上,震得叶子颤了颤,水珠在叶面上晃了晃就又流回了池子里。
实在无趣,一个两个的都不见影子,小福又是个不敢放开手脚跟自己撒欢的奴才,这日子过得一日无聊过一日,就连去捣蚂蚁窝这件原来还算有趣的事也在前几回被宁怀宣劝说下变得招人讨厌起来。
又是那个惹人厌的宁怀宣,从他来了宫里之后就好像哪里都有他的影子,阴魂不散似的总也逃不开,这不才溜了一会儿,那人就寻着过来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他长的是狗鼻子,闻着他的气味总跟不丢。
"太子殿下。"宁怀宣小跑而来,此刻身上被阳光照着已经出了一身细汗,额角沁着汗珠在光下甚至还闪了闪。
易慎就坐在一边的假山上,不算高,但从池边上去是要走一小段的石台的,台子都是一小块一小块的,稍有不慎就会失足掉下去。易慎托着腮帮子坐在最高处,斜眼低下看着下面昂首望来的宁怀宣,鼻子里一声哼气没去理他。
那人大半个身子都几乎探出了假山,只消再往前一点就跟会掉进池子里似的,足尖伸在外头一点一点,好不悠闲的模样。
"太子殿下,快下来。"宁怀宣一手遮着眼前的一片阴影在池边有些焦急地叫着。
易慎只当没听见,朝后仰身,靠在后头的奇石上,嘴里哼着不知从谁那里听来的小调,翘起腿,活脱脱一个世家纨绔子弟,虽然看着年纪小了些。
宁怀宣自然不敢踩着那些并不稳当的石台上去假山,就凭他走惯了平路的习性,上蹿下跳着实不是他在行的,何况易慎看他不顺眼,指不定一上去就被从上面丢下来,是以他只站在原地,最后也不叫易慎,光这样抬头望着。
阳光里小太子的样子有些模糊,薄薄的一层光翼笼在那一身绣金的衣裳周围,侧脸的线条被勾勒得清清楚楚,虽然还是没张开的稚气眉目,已经显得有些硬朗的面容足够显现出将来他的俊逸。
初夏的阳光不热,但这么久久晒着也不甚舒服,易慎懒洋洋地翻个身,一臂曲起支着额角,视线就落在了宁怀宣身上。像是常年不换的那套青色衣衫,平整得几乎看不见什么褶子,跟他的表情一样总也不肯变一变,看着比太傅那张爬满了皱纹的脸还要腻味。
"昭王爷……"宁怀宣朝一边叫了声儿。
易慎即刻坐起身,但没要即刻下去的意思。已经好几回了,他爬上这假山,宁怀宣为了让他下去就说是昭王爷来了。
头一回他信了,匆匆忙忙攀着石头下来,都顾不得看脚下,结果踏上石台的时候脚滑,整个人栽到了池子里。之后生病的是他,被皇帝责怪的是他,宁怀宣这个罪魁祸首却是安然无恙。
第二回宁怀宣还来这一招,易慎学聪明了就没下来,依旧优哉游哉地躺在假山上晒太阳。结果确实有人来了,不过不是昭王爷,是皇帝。一身龙袍的帝王在池子边看着,教他恨不得就从另一边溜下假山就此逃开。最后他灰头土脸地从山上下来,快到池边的时候又滑了一跤,恰是被宁怀宣扶住了。两个人七手八脚地胡乱抓了半天,最后一起落了水。然后受罚的依旧是他,宁怀宣病了三天没进宫。
没那个烦人的侍读在身边的时候就是轻松,但当他想要甩袖子找人撒气的时候,回头看见小福一副奴颜卑膝的脸就丝毫没有心情了。那个时候的易慎就开始觉得,自己跟前必定要有个讨厌的人,连生气发泄都比对着旁人更爽快。
最近那一回,宁怀宣依旧故技重施,在下面喊着昭王爷。易慎慢吞吞地从假山上蹭下来,心里想着不管昭王爷是不是真的过来,至少这回他不能再掉进池子里,这么窝囊的事要再传到易勉跟易勤的耳朵里,保不齐就又要被他们笑上好多天。越是这么想,心里就越是笃定,冷不防真听见昭王爷一声"小心些",易慎抬头时错愕的瞬间,不知哪来的蝴蝶打眼前飞过,看得他一个眼花,身子重心不稳,就又喝了好几口的水。
第四回,究竟是信还不是不信?要是下去了要怎么个下法?快的慢的从容的急迫的?易慎平日里胡思乱想的一大堆思绪涌了出来,就是一条切记,不能再给宁怀宣看笑话。
"上头风景那么好?"昭王爷一身常服如玉而立,站在宁怀宣身边气质朗朗,朝着假山上的易慎问道。
真见了昭王爷的人反倒让易慎的心思都安定下来,他笑着坐好,双手抱膝,道:"必须的啊,我坐这么高,都能看去皇城外头了。"
昭王爷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就这么点高度能看出皇城,易慎当真是有一双千里眼了。
"赶紧下来,你父皇找你呢。"昭王爷朝假山上的孩子招招手。
听见是皇帝召见,易慎脸上的笑容即刻垮了下来,原本看在眼里的那些漂亮花草都瞬间失了颜色。怏怏地说了声"哦",半大的孩子泄气一样幽幽地从假山上飘了下来。
看着脚下的石台一块块被走过,终于要到上岸了,易慎却站在最后一块石台上迟迟没有动作,小脑袋瓜垂着,一手托着下巴,两条眉毛蹙紧了,眼珠提溜提溜地转。
昭王爷伸手就要将易慎拽上岸,不料那孩子猛然朝前一蹦,小小的身子却像是被丢出的石块一样砸过来,正扑在昭王爷怀里,抱了个满怀。
"哈哈。"易慎心满意足地抱着身前的男子,笑脸蹭着昭王爷的怀,说什么都不肯放手,身子几乎就悬空着没个着落。
"耍什么花样呢。"昭王爷当时情急顺势就搂着易慎,两个人在池子边纠缠了一阵,一直退到一旁的大树下,硬是让他的后背撞了树干。
"我不告诉你。"易慎只顾在昭王爷怀里左蹭右蹭,开心得跟得了食物的猫一样,圆圆的脸上绽开了花儿,小爪子揪着昭王爷的衣服不肯放。
"怀宣!"昭王爷忙将易慎推开,就到了池子边,二话不说就跳进了池里把落水孩子捞了上来。
一番折腾引来了经过的侍者,但见堂堂昭王浑身湿漉漉地抱着个同样湿嗒嗒的孩子,聪明的就立刻去宣了太医。
东宫里手忙脚乱的一阵闹腾教小福又一次暗中长吁短叹,他就是走开了一小会儿,结果出了这样的事,回头必定要被责罚的,也不知易慎这小主子什么时候才能收敛些。
昭王爷换了套衣裳就拉着太医询问宁怀宣的情况,这情形教易慎看了好不生气,目光尖得跟才磨好的刀子一样刺在宁怀宣身上,偏生又不好发作,毕竟是他一时胡闹才害得那小子掉进池子里。
上次落水后的病才康复了没几天这就又来了一回,昭王爷不知该说到底是自己当初的决定出了错把宁怀宣送来易慎身边遭罪,还是这孩子注定要遇上易慎这个魔星被反复折腾。
"九皇叔……"易慎挪着步子到昭王爷身边,扯着皇叔的袖角嗫嚅了半天没说话。
"这事瞒不了,你等着你父皇过来找你。"昭王爷抚着易慎的头,总是带着些关怀,道,"想少被罚就想办法弥补弥补,趁你父皇还没过来。"
绝处逢生的惊喜教易慎立刻抬头去看昭王爷,男子目光沉沉却当真闪着某种光彩。而后他随着昭王爷的视线看去,看见的就是宁怀宣还有些苍白的脸——这样看着,那小子的下巴都快尖得比过锥子了。
昭王爷推了推还在犹豫的易慎,孩子的身影就不甘愿又不得不靠过去,鞋底在地上仿佛能蹭出一条深深的沟来。
"那个……"易慎挠挠头,忍不住就要去看昭王爷。跟人道歉的话长这么大他就没有说过,别说是临场发挥,纵然事先打过腹稿,真要他开口,必定会说得期期艾艾,甚至可能不知所云。
宁怀宣坐在椅子上,看着抓耳挠腮的易慎,想起过去一个月里只要遇见烦心事这个当朝储君就是这副模样,便不由笑了出来。
"笑什么?"易慎瞪了宁怀宣一眼,杏仁一样的眼睛里迸着光,这会比宁怀宣的下巴更像锥子,太尖太锐了,但那层稚气……依然在。
宁怀宣被易慎这样的目光震慑住,肩膀一动,就即刻收敛起笑容,低下头拽起自己的衣角。
皇帝进来的时候宁怀宣还坐在那把椅子上,双手置在膝上,扣着膝盖,眸光寂寂,安静得仿佛不曾存在过。
事情的经过是昭王爷交代的,一字不差却处处留情,易慎跟在一旁听着心里挺开心,就算还是逃不脱被责罚的结果,有了昭王爷这样一番带了求情意味的说辞,事情也就不会那么糟糕。
"怀宣?"皇帝将宁怀宣招到自己跟前。
小人儿从椅子上下来,扯了扯衣角,这才抬起一直垂着的头,眼里潋滟着水光像是荷花池里的池水澄澈明丽。
"你说是要怎么罚易慎呢?"皇帝问道。
躲在昭王爷身后的孩子郁怒难发,按在自己肩头的那只大手压制住此刻他蹿涌上心头的恼火。易慎抬眼,见昭王爷正对自己微笑,那笑容温柔里带着宽慰,这才教他强忍着那口气,静静听着接下去的对话。
"上回皇上要太子抄的《与君书》还没抄完,就再多加五遍吧。"宁怀宣道。
皇帝的视线错开宁怀宣肩头越到易慎身上,微微沉下的神色看来好不威严,道:"还不过来。"
易慎揪住昭王爷衣角的手松松紧紧了好几回,最后又是被身旁的九皇叔推着到了皇帝面前。
跟宁怀宣站在一块儿都教这国之储君很不痛快,易慎往旁边挪了挪,但面对皇帝此刻严厉的目光,他亦只得点头道:"儿臣知道了。"
易慎咬牙记恨着宁怀宣,那张脸也就在刚才落水的时候有些变化,要不是真关系到自己生死存亡,保不准一辈子都是这样跟木头似的。多写五遍《与君书》,不是诚心与他过不去吗?
5
5、池子里的荷花开了(二) ...
易慎这样想着,对宁怀宣的不顺眼就越深。他已经想好了,书是一定要抄的,他也会乖乖地一字不落地抄完,但总要有人陪着,不能只是他一个人受苦。所以但凡易慎在书房里抄书,宁怀宣必定要在外头候着。凭外头越来越毒的日头照着,宁怀宣只要一天还是他易慎的侍读,就必定要这样扛着。
正在书房里咬着笔杆托腮对着横梁发呆的易慎见小福进来,小太监手里托着的托盘里放了几样时令水果,水灵灵的跟刚摘下来一样,看得易慎馋心大动,丢了手里的笔就蹿去小福面前拿起一只小桃子就往嘴里塞。
吃得津津有味的小太子没注意到贴身侍从有些为难的表情,直到啃了半个桃子正要擦嘴,才发现小福的目光不时就往外头瞟,嘴唇动了动想要说什么。
"要给他求情?"易慎把剩下的半只桃子丢在桌上,拿过帕子擦手,道,"你还真是长进了。"
一晃眼都过去两年了,易慎还是这样跟宁怀宣闹着别扭,在皇帝面前受了气就回来找宁怀宣发泄,却是不打不闹,自己躲进书房里抄书,让宁怀宣那一副瘦弱的骨架子在外头站着不许走。
两年里风雪不改,只要易慎进了书房拿起笔,宁怀宣就会站在外头,当真跟雕塑似的,好几回身子受不住就这么倒下了,告几天假,等病好了继续跟在易慎身边侍读。
小福也不清楚堂堂丞相家的三公子为何就跟认了死理一样任由易慎这么折腾。
那次宁怀宣对他说:"小福公公不觉得太子殿下这样比过去安生多了吗?"
那次秋雨忽来,绵绵地洒满了天地之间,带着凉意落在皇城里,飘在宁怀宣肩头。雨丝逐渐濡湿了他的眉发,也不过才七岁的孩子,眉目里却有些大人才有的成熟,笑容谦和甚至在回头看着那扇关着的门时露出好些欣慰来。
也就是那时候起,小福觉得宁怀宣是真的对易慎花了心思的。那一句问话回绕在耳边,他将过去易慎的种种回忆了一遍,闹失踪、摔桌子打人、爬树翻墙,易慎什么混账事没做过,就是遇见了宁怀宣之后,只要惹了皇上生气了,那个以往神气活现的小主子就跑回书房里抄书,再不闹腾得鸡飞狗跳,虽然抄的总是那本《与君书》。
昭王爷曾与易慎说过,当初那五遍《与君书》是宁怀宣帮了他的,否则哪里这么简单就让皇帝发落了他的。
事后易慎回想起来,确实是这个理,但分明当时宁怀宣自己也没站稳,被他那么一推就掉下了荷花池怪得了谁?况且周围还有栏杆,他就不懂得抓着扶一把的吗?显然宁怀宣就是故意要出难题给自己,乐得看堂堂储君总被罚抄书,抄得整本《与君书》都能倒背如流。
越是这样想,易慎对宁怀宣的反感就越重,不管是不是被那个闷葫芦拖下水,或者受了宁怀宣的恩惠逃过好几次责罚,只要他易慎不高兴了,宁怀宣就必须在书房外头站着,两个人这么耗着,看谁先受不了谁。
又从果盘里拿了只桃子,正要咬下去的时候易慎看见小福那张求情的脸,心里头一阵烦躁,挥手道:"出去跟他说我抄完了。"
易慎没交代接下去是要宁怀宣走还是留,自顾自就啃光剩下的半个桃子,然后净了手,要去外头转两圈。
开了门才发觉日头居然这么大,易慎被那一股扑面而来的热浪喷得往书房里退了一步,阳光泄进来,亮得他快睁不开眼,忙是叫了一声:"小福!"
小福一早就备好了巾子递给易慎,又把扇子呈上去,道:"太子这是要去哪里?"
"去荷花池遛遛,总比这里凉快。"一开手中折扇,啪的一声,一阵风扇来,稍稍消去了那股子热劲。
今年的夏季尤其酷热,纵是易慎到了池子边,坐在树荫下,还是抵不住这又闷又热的天气,手里的扇子闪得扇骨都快散架了,易慎真恨不得一下就跳进那池子里降降温。
那头看见有人过来,还不待小福瞧个仔细,易慎就推开身旁侍从跑了过去,亲热地叫了声"九皇叔"。
将是而立之年的昭王爷比早两年看着更要沉稳练达,看着易慎朝自己跑来,他也迎了上去。
"大热的天跑什么,我又不会见了你就走。"昭王爷道。
宫里见了他就转头的人还少吗?易慎明知道昭王爷不会,但就是忍不住要快些过来,能在皇叔身边多站一会儿也是好的。
拿帕子擦去易慎额上已经沁出的汗,昭王爷问道:"就你一个?"
"小福在后头呢。"易慎不以为意地回道。
昭王爷朝后面一望,果真看见小福喘着气儿往这里跑。他又问道:"怀宣呢?"
又是宁怀宣。易慎才疏朗开的心情被这三个字一瞬间都打去了谷底,毒辣的阳光照着却跟冰窖似的,教他没好气地扭过头,嘟囔了一句"不知道"。
小福总算是跟上了小祖宗的步子,只是人才到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儿,就听昭王爷问道:"怀宣呢?"
小太监抚着胸口顿了顿,说话的声音还有些颤抖,道:"回王爷,宁公子回相府去了。"
"谁让他回去的!"易慎猛然问了一句,转身看着煞白了脸的小福斥责道。
小福心想,教宁怀宣在外头晒了那么久的太阳没中暑已是幸事,方才他看着宁怀宣的脸色就差直接萎顿在地上昏过去,也亏得那个平日看来文弱得像竹竿似的宁怀宣还能一步步走开。
但见这样的状况,昭王爷就料定必定是易慎又整了宁怀宣。两个孩子之间相处的种种他也是知道的,但宁怀宣不说走,他也就不好强行拖人离开,毕竟当初是他将宁怀宣带到易慎跟前的。
"九皇叔是要去见父皇?"易慎问道。
"见过了,正准备出宫,想起来就要去东宫看看你,不想在这里遇见了。"昭王爷道。
易慎心头一阵欢喜,拉着昭王爷的手就说要听故事。
"今儿个没准备故事,府里还有些事要处理,改明儿得空了我再同你说。"昭王爷说完就要动身,临走却又停了脚步,回头看着还站着不动的易慎,一双漆亮的眸子里总闪着楚楚可怜的神色,教他将刚想说的话又在心头回转了几遍,想了更委婉的说法才开口道,"大热的天你自己多注意些,也别总教身边人操心着,毕竟长大了的。"
昭王爷的目光忽然就变得戚戚苦涩,教易慎心里一阵难过,还想开口留人的话到了嘴边更加不好意思说出来。
昭王爷摸了摸易慎的头,孩子软软的头发虽然被烈日晒得有些烫手,但触在掌心依旧非常舒服,再看见易慎那一双满是期盼的眼睛,乌溜溜得好似成熟饱满的小葡萄,昭王爷笑笑,转身就此离去。
易慎看着那英挺高大的背影就那样离开了视线,和过去一样的昂首阔步,但今天这步子跨得怎么就这么沉,一步都能入土三分的样子。
小福发觉易慎这么站着就像忘记了时间,半高的身子挺得笔直比一边栽着的树还要直,他也就那么弓着身子立在易慎身边听候差遣。
不知究竟站了多久,小福只觉得身上的汗就跟帝都外的九天瀑布一样流着,莫说中衣,就算是穿着的外衫都快被浸透了,这时的太阳简直可以将人烤成人干。
额上的汗滴落在眉间,然后一股脑滑去了眼里。小福忙伸手去擦,心里想着这样也不是办法,就想着劝易慎回去。暗自想想措辞,小太监就上前一步,试探着叫了一声:"太子殿下?"
骄阳下穿着锦衣华服的孩子身影回头,身子就那么不安稳地晃了晃,直接栽去了地上,发出一声噗通的闷响,随即就响起了小福惊慌的叫声——快传太医。
在日头下站太久究竟还是中了暑,易慎这一倒从东宫一直闹去了皇帝跟前,大半个皇宫都跟着翻了天似的,里里外外进出的人都快踩断了东宫大门的门槛。
有些人是当真关心着易慎的身子,譬如皇后、昭王爷,日日过来探望,还有些其实是带了看热闹的心,诸如易勉跟易勤。倒也不是不将易慎放在眼里,不过易慎平日里生龙活虎得跟铁打的一样,过去被皇帝罚了打了十几棍都没见病倒,反而是这会晒了晒太阳就扛不住,着实教他俩好奇。
这日太医才从卧房里退出来,小福送人出来恰巧就看见了易勉与易勤。两位皇子也都到了懂事的年纪,不像从前还小的时候一进东宫就直往易慎身前扑,拉扯着一处玩闹,尤其是二皇子易勉,正经起来就跟……宁怀宣差不多。
按理两位皇子平日也未与宁怀宣有多大交情,但小福看着就觉得有那么些相府三公子的影子,难不成也是因为宁怀宣整日出入东宫,他看得多了也就看成了习惯?
易勉拉着易勤的手走上前,问道:"大哥醒了没?"
小福回过神才看清了站在自己跟前的易勉,到底是皇家的孩子,跟宁怀宣的气质再像总有和易慎一样的高高在上,那眉目虽然不及太子刚毅硬朗,总是有些威仪的。
易勤抽回被易勉拉着的手就往屋里跑,说是太热了。
"三殿下……"小福赶紧跟进去拉住易勤,又不敢太用力,只好言相劝道,"太子这会儿还没醒……三殿下当心脚下别绊着了……"
"东宫的地再不平那哪里还能下脚?"易勤甩开小福的手就往里头奔,没看前头的路,愣是撞上了什么东西,软软的,像是人的腿。
抬头才发现居然是昭王爷,蹙着的眉头将平日里那一星半点的慈眉善目也给消得一成不剩,吓得易勤连忙往后退,随便抓了个人就靠过去,看见是易勉,扑通乱跳的心才安定下来。
"阿慎还没醒,你们先回去吧。"昭王爷看着眼前两个小小的身影淡淡道。
易勉拦在易勤身前的样子跟个小大人一样,被昭王爷如此一声拒绝他咬了咬唇,朝紫衣男子揖道:"知道了。"
易勤被拽着出了东宫,两个人并肩的样子彼此亲密,透露着孩子之间最单纯的真挚。
昭王爷暗暗叹了一声,将小福招到跟前交代了几句就默然离去。
小太监照顾易慎必定是尽心尽职的,当初知道自己能跟在当朝太子身边的时候他高兴得三个晚上没睡着,翻来覆去地想着当朝储君会是个什么样子,结果见了易慎,就只剩下瞠目结舌的份了。
看着现今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的易慎,身子起伏得很均匀就跟单单只是睡着了一样,小福莫名就想摇头,接着一声同样不知所谓的叹息幽幽地飘来,连接了此刻易慎的呼吸一般,那还在昏迷中的孩子竟也那样叹了一声。
叹息声在梦里被扩张开,膨胀地鼓满了周围的空气,跟笼子似的罩着中间那个迷茫的身影。易慎四处顾望,除了白晃晃的日光什么都看不见,身子分明是踩在地上的,但又像浮在空中,每走一步都像要掉入深渊。
火辣辣的光线刺来,他惹得将穿着的衣裳脱了个精光,小膀子暴露在空气里像要被烤焦了一样,他巴不得撕了自己一层皮。身上的汗肆意流着,教他觉得自己是从滚烫的水里被捞出来的,皮肤粘在骨头上非常不舒服。
正烦躁着,耳边突然飘来似有若无的呼吸声,从最开始淡得仿佛是幻觉到后来近得就像在身边,易慎侧耳仔细听着,跟着那声音靠过去,慢慢走进眼前的一大团光亮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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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池子里的荷花开了(三) ...
小福是被床上一声闷响给吵醒的。三更的天本该悄寂无声,偏偏就是那一下闷闷的声音实打实地砸了下来,犹如平地惊雷将床边的小太监惊得险些从椅子上摔下去。
"太子?"攀着床沿靠过去,小福发现已经睡了两天的易慎居然醒了,睫毛一扇一扇地动得很虚弱,但毕竟是有了动静了。
易慎觉得口渴,嗓子眼跟被火烧过一样痛得连话都说不出,他就只好指指桌上的茶杯。
小福一颗玲珑心自然明白易慎的意思,立刻就倒了水过来。见易慎仰头喝水,动作大得几乎流了一半的水到床上,他便好心劝道:"太子慢些。"
喉咙被茶水润过舒服了许多,易慎这才开口,嘶哑着声音问道:"我睡了多久了?"
"两天。"小福从易慎手中接过茶杯,问道,"太子还要吗?"
"九……"易慎清了清嗓子,觉得舒服些才继续问道,"九皇叔来过了吗?"
"昭王爷日日都过来看望太子的。"小福回完话,看见易慎原本忧心忡忡的脸上露出了窃喜的神色,原本绷紧了的身子随之松了下来,他又不知剩下的话究竟要不要与才清醒的易慎说。
"怎么了?"易慎问道。
"那个……"小福目光游弋着不知落在何处,紧紧纂着手里的茶杯,指尖就快要扣进茶杯里触到还沾在杯沿上的残渍。
易慎立刻扣住贴身侍从的手腕,吓得小福连掌中的杯子都摔到了地上,清脆一声,那只精致茶杯就成了碎片,再有台上的烛火也随之扑朔,跟小福一样受了惊吓似的。
易慎逼问的目光剜在慌张的侍者身上,要不是如今嗓子疼得说不出话来,他也许就大声吼着质问出来。
"昭王爷他……"手腕被易慎抓得生生的疼,小福也不知道这大病初愈的小主子哪来这么大的力气,疼得他只想立刻甩手跑出去,也好躲过此时易慎骤然凛冽的目光。
"说!"声音仿佛是从喉咙里磨出来的。
"昭王爷……外调离开帝都了。"小福只觉得手腕上的那只小手跟鹰爪一样要捏碎了他的骨头,疼得他终于忍不住"嘶"地倒吸了凉气,微微颤着手试图从易慎手中逃脱。
易慎掀了还盖在身上的薄毯就跳下床,赤着脚踩在地上,没两步就被人扯住,回头看的时候,居然是小福一把抱住了他的腿,整个人都快趴在了地上。
"昭王爷傍晚就走了,太子这会儿就算去昭王府也见不着王爷的面了。"最清楚自家主子的脾气,小福这会儿是铁了心地不撒手,除非易慎真的将他活活踹死。
易慎果真还想继续朝外走,无奈小福抱得紧,并且趁着他体弱就顺势爬上来一把抱住他,求道:"太子有什么要问的也等天亮了再出去,这会儿皇上皇后都睡了,宫门也宵禁了,出不去的。"
易慎在小福怀里动了两下却是也没剩多少力气,只好听了侍从的话乖乖坐回床上去。
接下去的半个晚上易慎就听着小福说这两天发生的事,皇后来了几次,皇帝来过几回,昭王爷来坐了多久,易勉跟易勤又跑来做过些什么。都是些大同小异的事,听不听都一样,偏生易慎就拉着小福把昭王爷来时的细节都说一遍,不能漏了一处。
其实要真遗漏了什么易慎也是不会知道的,但他就是这么认定着,只要小福说"昭王爷来的时候就做了这么些事",他就想着确实是这么多了,他没错过丝毫跟那个人有关的事,一点点都没有。
听着听着,易慎已经睡着了。小福说完的时候,就看见那个身子靠在床柱旁,双手扒在上头,不省人事了。
到底还是才从病中清醒的人,平日身体再好也终究不过是个孩子,易慎这一睡就睡到了日上三竿。
昏昏沉沉地从床上爬起来,脑子里仿佛还有晚上做梦的片段。是在小福跟自己说了那些事之后,他睡着了,又做梦了。梦里的情景有些熟悉,像是在皇帝的御书房,里头有两个人,一个坐着,一个站着,看不真切面容,就是觉得很熟悉。
梦中那个垂首站在书案旁边的人开口叫过一声"皇上",带着迟疑与关心,想要劝阻什么,但终究没人回答,最后台上的长烛爆了一记烛花,烛光跳动之间,他就醒了。
"阿慎。"皇后关切的声音传来,再有一双纤细的手扶上他的肩膀。
神智立刻就从梦境里被拽了出来,易慎反抓住皇后的手,还有些嘶哑的声音从嗓子眼里抽出来,问道:"九皇叔……"
病容未去的易慎看来确实不若平日那样神采奕奕,那股子调皮捣蛋的劲儿没了,整个人都蔫了,但此时看着皇后的那双眼睛人就锐利得像鹰。
"你九皇叔自请去了丰台,没个一年半载的回不来。"皇后安抚着易慎,轻轻拍着孩子的背,柔声道,"你九皇叔走得匆忙也没等你醒过来,他可是交代下了,回头再回了帝都,可要考你功课的,要是不满意,在外头给你带的好玩的好吃的就都不给了。"
易慎睁大了一双圆眼注视着和颜悦色的皇后,生母在前,神色温柔,但却不是他最想见的那一个,说来也是愧对这一身血浓亲情。
昭王爷外调之事无人得知巨细,易慎一个久居深宫的孩子自然也得不到消息。为此,与昭王爷亲近惯了的当朝太子没有少发脾气,真的生气了,也不像过去那样躲进书房去抄书让宁怀宣在外头等着。
自从那日在书房外晒了多时后,宁怀宣也连着好几日没有进宫。那段日子易慎养病、想昭王爷的事也就没有在意忽然从身边消失了的侍读,一直到那个喜欢穿青衫的孩子重新走入自己的视线,易慎才想起,确实已经有好些时候没见着宁怀宣了。
易慎瘦了,宁怀宣也瘦了。易慎是因为中暑之后又小病了一场才消瘦了些,宁怀宣却是因为在相府中看书看得太用功了才使得衣带渐宽。
易慎听见小福这么说的时候不由嗤了一声,看了眼垂首的宁怀宣,道:"外头走走去。"
小福其实是顶不乐意让易慎出东宫的,以往出去了就是那小主子上蹿下跳,后来直接就病倒了,忙活了这么久才终于消停,要再出点事,保不齐他就因照料太子不利要被调走。
心里头心思绕来绕去,不想就听见宁怀宣一声"太子殿下",小福抬头的时候吓得没直接撞上前头那棵树——易慎居然已经爬到了树杈上。
跟猴崽子似的动作灵活,易慎上了树就往树杈中间一坐,凭着下头的侍者怎么叫,他就是不肯下来。
人群里的表情都如出一辙,皱着眉毛张着嘴,就怕他万一摔下来出个差池。好几个人将树围了个遍,就是不敢真的动身爬上去揪那小祖宗下来。
独独宁怀宣一个站在远一些的地方静默地望着,那眉眼不因侍者的吵嚷而动,黑眉黑瞳,幽邃得像是深潭,总也经不起波澜。
易慎就那样坐在树上,眼角里有枝繁叶茂的树,还有花圃里经过匠人精心整修的花草,蓊蓊郁郁的,夏日气息浓郁。
"宁怀宣!"不知怎的就叫了那个人的名字,穿过人群望着半个身子照在阳光里的宁怀宣,忽然就看见……他冲自己笑了……
易慎惊怔地望着那半面灿烂半面微沉的笑脸,又像回到了那日在养心殿饭桌上的样子,这样看着就出了神,只是这一次什么心思都仿佛停滞,眼里心里就那一抹笑容,温柔得像荷花池里被跃动着阳光的池水。
众人听见易慎那一声像是带着怒意的叫声便纷纷回头,尤其是小福看着仿佛神游天外的宁怀宣就想上去将那木讷的相府小公子拽着抛出十万八千里。
"殿下自己小心就是。"宁怀宣还是那样站着,八岁的孩子昂首挺胸,若是身后换个背景,换成群臣上朝的金銮殿,他就活脱脱是小了四十多岁的宁相,沉稳持重得倒像是二十八岁的模样。
总有人喜欢唱反调,宁怀宣就是不管做什么都教易慎觉得不自在的主儿。昭王爷不声不响地就离开了帝都,他心头正抑郁着,本想好好闹一闹这皇宫深宅,但细想起来倘若真捅了什么娄子,现今没了昭王爷的庇护,一准要受重罚,这才将满肚子的怨愤都咽了下来。
想着爬爬树,看看那群侍者大呼小叫的样子,把气出在旁人身上总好过一直憋在自己心里头怄了自己,易慎没想到仍旧被宁怀宣这小子硬生生给堵了回来,好气不气地就剩下一个人在树上暗自磨牙,恨不得立刻冲下去就按着宁怀宣在地上痛痛快快地打一场。
应该是个不错的主意。
易慎心思一动,果断就从树杈上站起了身。下头众人见了这小祖宗忽然就站在树干上,三魂七魄早飞出了九霄云外,一个个伸出手,就恨自己的手臂不够长,不能直接将易慎从树上抱下来。
"太子殿下,您慢点……"小福在树下慌乱地动着脚步,想着要易慎跳下来自己能最准确地接住他免得受伤,但易慎就那样站着,不上不下,目光落在宁怀宣身上,跟见了十辈子的仇人似的。
小福心里想着为什么偏偏就是宁怀宣呢?相府小公子脾气好,学问好,气度也好,总是让人看着觉得打心底里舒服,但易慎怎么就看宁怀宣不顺眼呢?想想皇帝对宁相那是礼敬三分的呀。
这里心思走岔了,那头就险些顾不上易慎,但见一个黄色的身影猛然从树上纵身跳下,引来周围侍者惊慌的呼叫声,教小福打了个激灵,跟着就大喊了一声"太子殿下"。
那时候谁都没瞧见,一旁的荷花池里花开正好,还有蜻蜓恰巧就停在花瓣上,盛夏明光,将粉嫩的水中芙蕖照得剔透如玉,煞是好看呢。
7
7、也就是换了个人(一) ...
当朝太子当众殴打相府小公子的事……没有传开,因为就在易慎举起那只小小的拳头要砸在宁怀宣脸上的时候,有人躲在一边看热闹看得正欢。
易勉后来总想,要是当初易勤能把自己藏得好些,不至于那么容易就暴露了被易慎瞧见,是不是就能看一场好戏了呢?小时候他跟易勤动拳脚的机会多得是,唯独没有跟易慎见过真招,因为辰妃说了,要是易慎少了一根头发,整个后宫都能被翻过来。
易勉信了,因为从他第一眼瞧见易慎时,就看见皇帝抱着那个圆脸蛋、黑圆眼睛瞪起来好像要吃人似的的娃娃。说易慎长得好看,倒不见得,至少比起宁怀宣还差一些,但就是那股从小被养出来的傲气,硬是将易慎衬得跟旁人不一样,譬如易慎爬树翻墙最多就是抄书,他就可能要被罚跪。最狠的那次也就是易慎听了昭王爷说的事,觉得皇宫外头很新奇,于是大半夜不睡偷偷溜去了宫墙下试图翻过去,结果被人逮着,东宫的人没一个逃了责罚的,就是易慎自己都被皇帝当场打了好几棍,就此易慎才收了翻墙出宫的心,但在宫里翻天覆地的性子却越发大了。
谁都宠着易慎,皇帝如此,纵然平日也冷冰冰的,但谁都看得出三个儿子里皇帝最疼的就是这个长子。皇后把易慎捧在掌心当宝贝,毋庸置疑这就是母子连心。昭王爷这个做皇叔的也总往东宫跑,什么好吃好玩的都第一个给易慎,就算送个侍读也是相府小公子,将来要入了仕该是个跟宁相不相伯仲的人,也这么到了易慎身边。
不过这些都是只能在心里小小非议的话,现今易勉拽着易勤站在树丛边,视线里是易慎揪着宁怀宣衣领的样子,小拳头举在空中就差冲着那张文弱秀气的脸打下去。
"你们怎么过来了?"易慎左手还扯着宁怀宣的领子,手腕一用力就将那瘦得好似竹竿的身子推开。
要不是这里刚才那么大动静,他能循着声儿就过来?易勉撇撇嘴,终究没把这话说出口,斜眼给了坏事的易勤一个责怪的眼色,就回头笑着对易慎道:"就是路过。"
易慎说信也不信,但目下也不想多与那兄弟两个纠缠,一肚子火气憋着比这会儿的日头还大,他瞟了一眼一边的小福,再去看宁怀宣。不知是阳光照的还是脸色当真不太好,宁怀宣此刻的脸就跟被刷过厚厚的一层白粉似的看不见多少血色,将那双眉眼衬得越发的黑,跟贴在那张瘦弱的脸上似的。
"回宫。"小太子一声令下跟来的侍者立刻随之离开。
小福经过宁怀宣身边的时候瞧见相府小公子当真不太好的面色,便好心问道:"宁小公子要不要先回相府去?"
宁怀宣抬眼的样子都看来有气无力,摇头时那颗脑袋好像随时会掉下来,声音还是跟以往一样温和平缓道:"谢谢小福公公,我顶得住。"
就是这么一个人,不知为何就要跟在易慎身边,明明身份也不低,偏偏这样不声不响地任由了易慎冲自己发脾气。小福想不通,也没想过会想通。
东宫里少了昭王爷时常进出的身影,忽然就变得有些冷清了。刚开始的时候易慎还不自知,醒来后由小福伺候着梳洗,对着镜子里正在专心给自己梳头的小太监,他就会问"九皇叔大概什么时候会过来"。话问出了口,原本还兴致勃勃的神情就立刻委顿下来。
小福拿着梳子的手不敢停,一下一下地梳着易慎的头发,看着孩子脸上失落的表情,他不说话,熟练地继续动作着。
易慎不比以前安静多少,还会到处走到处蹿,但再不会在冬天早上赖着暖暖的被窝不肯起床。想着以前只要天稍稍一冷,小祖宗就把自己裹得跟粽子似的赖在床上不肯起来,不高兴的时候索性整个人都缩在厚厚的被褥下面,闷着声道:"谁再多废话我就拖他出去打板子!"
"太子殿下可别再误了时辰了,到时候太傅要跟皇上说上两句,少不了又要挨罚了。"小福在床边看着那一团拱起来的被子,伸手把易慎抖出来不好,就这么任由骄纵的小太子窝在东宫不出门也不是办法。
"不去不去,冷死我了。"被子裹得厚实,易慎发出的声音闷闷的,那股子讨厌上学的劲儿却反而更加明显。
"太子殿下……"小福正要继续劝说,听见外头传来了脚步声,回头的时候就见昭王爷已经进来了。
昭王爷朝小福做了噤声的手势,又挥了挥手,小福就明白了,朝其他侍者使个眼色就都退了出去。
房间里就剩下一大一小两个人。昭王爷负手看着易慎裹着的那一团被子,撩起袍子坐到床边。
感觉到有人过来,易慎就往墙角缩了缩,斥道:"滚开滚开,别碍着我睡觉,我不去见太傅。"
被子拱得跟小山似的,昭王爷直接抓了被面就往上提。易慎在被子里头抓着不放,两个人这么扯着,最后是易慎被抖了出来,不满地吼道:"该死的奴才……"
一句话没有说完,看见坐在床边肃容的昭王爷,原来怒火冲天的小太子顿时跟哑巴一样没了声儿,张着嘴半天没再说出一个字来。
昭王爷将被子重新裹到易慎身上,就着孩子的脖子围住,仔细按了按,道:"三天两头辍学,你真当你父皇是聋子听不见的吗?"
眼下是真冷,三九的天冻得外头早结了冰,走在人少一些的路上都可能滑上一跤,出口气眼前都是白雾,糊了视线。
易慎裹着被子,下巴在被面上蹭了蹭,圆溜溜的眼睛盯着昭王爷,那眉那眼都跟结了层霜似的,这会儿被屋子里的暖气一热,都成了水雾了。
"九皇叔你不冷的吗?"易慎缩在被子里的身子都团得更紧了一些。
"我是不能跟你一样说不去上课就不去,每天早朝不到,是要罚俸的。"昭王爷道。
"九皇叔还要靠俸禄过日子的呀?"易慎往昭王爷身前挪了挪,抬头看着眉眼俊逸的男子,笑道,"我以为父皇平日的那些赏赐就够用了。"
"不是每个人都跟你一样,就算是个王爷,也得自己养活自己,才好想办法去护着旁人。"昭王爷的目光瞬间就温和起来,带了淡淡的愁色。
易慎总想不明白为什么那个时候昭王爷会是那样的表情,像是发生了什么事,但他无从得知,就好像他从来都不知道昭王爷忽然离开帝都去丰台的原因。说是帝都吃的穿的都不合心意吗?那也二十多年待下来了,况且丰台那个地方,听说是个苦寒之地,昭王爷过去了能过得比在帝都好?
易慎一面听着太傅讲说,一面想着跟昭王爷有关的事,手里的笔没蘸墨,就那么拿在手里把玩,转来转去,最后一个不留神就飞了出去,恰好落在太傅脚跟。
原本安静的课堂里因为那支笔落地的声响显得更加悄寂,易慎这才回过神,抬头时已经看见太傅板起的脸。须发皆白的老者手里还卷着那本讲了没几页的书,目光不说严厉却显然对易慎这样的行为很是不满。
易慎努努嘴,若无其事地对太傅道:"太傅,继续。"
总是好过以前但凡发生这种状况,易慎就头一个笑着跑出学堂的情景,那时候太傅气得直接就把书摔在了地上。
太傅叹了一声,看着书上的内容继续讲说。
终于听完了那些絮絮叨叨的说辞,易慎自然是第一个走出门的,三九天里天地皆白,整个皇宫都是一派银妆。
小福早拿了披风给易慎披上,后头跟着宁怀宣,游魂似的不出声。
易慎看着易勉跟易勤一块走,同父异母的两兄弟却跟亲生的一样,总是形影不离,说说笑笑得让人……有些羡慕。
宫道上的积雪早被侍者全都扫去了两边,易勉与易勤并肩,后头跟着几个侍从,就这么简简单单地来去,一声二哥,一声三弟,好不亲热。
过去昭王爷在的时候,易慎跟他也是九皇叔、大皇侄地叫,小小的娃娃窝在大人怀里,粉嫩的笑脸蹭着质地上乘的衣服料子,柔滑细腻,非常舒服。
那个时候易慎说,长大了要做跟九皇叔一样的人。
"九皇叔是个什么样的人?"昭王爷抱着易慎坐在荷花池边,握着孩子的一只手问道。
眼珠那么一转,易慎的脸上就露出些微的淘气神色,又靠着昭王爷的怀,皱了皱鼻子,道:"九皇叔是个好人,顶好顶好的人。"
这样的回答也就是再小的时候才会说,大字不认识几个,好和坏也就是自己以为的那么划分着,譬如九皇叔是好人,因为对他好,给他好吃的,父皇生气罚他的时候就是坏人,好凶。
出了神也就感觉不到外头正肆意的风,衣裳被吹得翻了衣角,披风拍着身子发出啪啪的声响,这才将忽然走远了的神思拉了回来。
"太子。"小福试探着叫了一声。
视线里已经没了易勉和易勤的身影,连同那些跟在后面的侍者也早就离去,不知何时就下起了雪。雪花卷在风里,飞扬着到处乱舞。
"走吧。"易慎轻轻说了一句,提步就走入了风雪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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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也就是换了个人(二) ...
五岁那年的冬天格外冷,易慎天天早上赖在东宫不出来,除非是昭王爷过来。开始的时候还只要昭王爷说上两句好听的哄哄,他就乖乖从床上起来让小福伺候着梳洗。到了后来他越发骄纵,不见昭王爷进来,他就缩在被窝里连头都不肯探出来,只留了细细的一道缝。见期待中的身影出现了,他才探出脑袋。昭王爷亲自帮他更衣,看着他从一副大梦初醒的糊涂样梳洗过后变得神采飞扬,然后就带着他去见太傅。
叔侄两个走在冬天的宫道上,易慎手里起先还揣着手炉,后来见昭王爷没用,他也就把东西丢给了小福,说男子汉大丈夫用这些玩意儿太小家子气了。那时候昭王爷看着他被冻得通红的脸,忍俊不禁,伸手拂去了他脸上落着的雪花。
那只手很温暖,指尖触上他的脸时教易慎惊讶得连话都说不出来。脸颊上磨过昭王爷的指腹,那么轻柔小心,就怕弄痛了他似的。飞雪就在男子身边,昭王爷的眉发上其实也沾了雪珠,但那时他太矮,伸手都够不到那样的高度,所以只是痴痴看着,心底注入了一汪水,总是潋滟着美好的波光。
那时候易慎会叫九皇叔,这会儿身边再没那个人了,除了带在身边的小福,就只剩下宁怀宣。易慎的眼角里总有宁怀宣的影子,冬天也是穿着一身青,看着教人觉得更冷。
当初皇后同他说,没个一年半载昭王爷回不来帝都,但眼见着一晃又一个两年过去了,宁怀宣在自己身边已经四年了,昭王爷也走了七百多天,还是没有一星半点要回来的消息。
风雪依旧,吹着易慎的发,丝丝飘在风里,缠着飞舞的雪花,发梢就好似带上了晶莹。
前头的人越走越慢,最后都快要停下来。
小福双手拢在袖管里,见着易慎停了脚步,他不由走近宁怀宣身边,低低叫了声:"宁小公子?"
宁怀宣一路走来也像在出神,低头看着足尖的目光没有焦距,听见小福这么一唤,他才抬起头,看见易慎已经蹲在了宫道边的雪地里。
深色披风的末尾铺在小太子身后的雪地上,易慎没留意,只是伸手在雪里挖了一捧雪,冰冰凉地团在手心,一直冻到心头似的,很快就让整只手都没了知觉。
小时候看什么都好玩,冬天冷得他不愿意出门,只想窝在暖阁里,拉着昭王爷说话讲故事,要觉得困了就在皇叔宽厚的怀里睡上一觉,比躺在床上舒服多了。等睡醒了要是时间还早,他就拉着昭王爷在东宫的园子里玩雪。
堆雪人早就玩腻了,他又不好当着昭王爷的面拿雪团砸人玩,就问道:"九皇叔,有什么好玩的吗?"
昭王爷让小福捡了两根树枝过来,说一起写字。
听见写字两个字的时候,易慎险些就哭了出来,去书房里就着暖炉写不是更舒服吗,何苦就在这冰天雪地里吹冷风?
昭王爷呵呵笑了一声,从嘴里呵出了一口白气,那形状模模糊糊地却仿佛真像了个字,但易慎看得出神到底没有想明白那是什么。
昭王爷提着袍子就走到雪地里,一手拿着树枝在地上笔走龙蛇地划了起来。
易慎就站在廊子下头看着,白雪给昭王爷作了背景,缭乱蹁跹,那个人一手背在身后,一手执了树枝来来回回地划着,神色端凝,真像在专心写着什么。
见昭王爷收了笔,易慎跨着小步子朝雪地里跑,一不留神就失足趴在了雪堆里,张开的嘴里进了好大一口白雪,雪尘扑动着硬是把地上才写的字给弄花了。
昭王爷忙将易慎扶起,拍着孩子身上的雪,关切道:"怎么这么不小心。"
围脖里也透了雪,冰冷地刺着颈上的皮肤,冻得他一直缩着脖子,但仍旧咧嘴笑着,看着蹲在自己身前的昭王爷,问道:"九皇叔刚刚写了什么?"
昭王爷回头看着一片凌乱的雪地,眼前还是雪花洋洋洒洒地飘,总盖不住那处狼藉,然后他叹了一声,拍了拍易慎的脑袋,道:"没什么。"
昭王爷牵着易慎的手进了屋,但小太子的头一直扭着看向那一块刚刚被昭王爷写了字的地方,乱七八糟的痕迹是他的杰作,心里急切地想要知道的东西反而因为自己的疏忽大意就这样没了。
昭王爷一直也没告诉易慎那时候他究竟写了什么字,易慎也就只记得大雪里那个执枝而书的英俊身影,专注得看不见周围的一切。兴许那个时候,九皇叔是连自己都没看在眼里的,目光中只有那潦草的几个字,最后永远成了一个迷。
拿着树枝的手已经被冻得没了多少知觉,易慎就那样站在雪地里安安静静地写着字。
"真像。"小福又一次感叹道,看着那个身量未足的身影,总就不自觉地这样说。
宁怀宣也跟过去一样站着,清瘦的身形还比不得身旁的柱子粗壮,青衫长长倒真让他看着像棵就种在廊下的竹子,就是那双眼睛黑得不见底,看人的时候像在走神,但那真真切切就是落在对方身上的。
"昭王爷离开帝都有两年了吧?"宁怀宣的声音像春风,多冷的天听来都教人觉得心头一暖,加上平日儒雅的气度,但凡他说什么话,都教人不好意思不搭理。
"两年半了呢。"易慎总问他昭王爷走了多久了,所以小福在这件事上需得有比旁人更多的留意,记得自然也就更加精准些。
宁怀宣不说话,穿着青色的衫子立在在大红的柱子下,目光从易慎身上又落回了足尖,往日总舒展的眉终于也不知不觉地拧到了一起。
小福听见宁怀宣低声说了句什么,但就在那时候风声骤然变大,吹拉着雪花铺天盖地地涌了过来,盖住了身边人的声音,他就没听清楚。
但是雪地里头啪嗒一声脆响,倒是清晰地传来。
宁怀宣抬头时,看见易慎手中就剩了半截树枝,断掉的另外半截就落在小太子脚边,粗糙的一段,跟易慎身上精巧细致的衣裳极不相称。
"小福公公,再去寻根树枝过来吧。"宁怀宣转头看着惊诧的小太监,笑意浮在脸上,风雪不侵,"快些。"
温文尔雅的笑容总能教人痴怔地看上半晌,小福还没回过神,易慎就已经走来了廊下,发间肩头都是细密的雪花,眉睫早就被濡湿了。
小太监知道这会儿主子心情不好,便躲在宁怀宣身后,探着头观察着沉下脸的易慎。
易慎只看了那两人一眼,就提步朝书房走去。
宁怀宣还在笑,清淡柔和的笑容总抹不掉的样子,但小福却扯了扯他的袖管,同情地看着青衣侍读。
易慎去了书房,就代表宁怀宣又要在外头枯站了。
其实冬季像这样地上积了雪之后,宁怀宣还会拿起树枝在雪地里写字,跟易慎一样,任凭风吹雪来,就那么默然地在雪里蹲着——易慎是站着写字的,而宁怀宣喜欢蹲着,将头埋低了在雪地里划着各种痕迹。
小福看着宁怀宣拾起地上的残枝,撩了袍角就矮□去,团起来的身形就莫名让小福想起过去易慎赖床时的样子,拱得像小山。但此时白雪中的身影稳持清和,安静得仿佛不存在,也随时就可能被雪尘覆没。
易慎继续在书房里咬笔杆子,半个身体趴在案头,双腿就翘在座椅上。身前的那策《与君书》正摊开,他不用去看都知道书页上写了些什么。
小福进来的时候就看见易慎跟只猴子似的趴着,口中的毛笔被咬得一翘一翘,易慎一手托着腮帮子,双眼朝天翻着不知在想什么。
小太监不敢吭声,只知道经过方才一役易慎的心情必定还没恢复,这会儿虽然看着姿态不雅,但易慎那眉头拧得教他都不由一个哆嗦。
"小福。"易慎忽然叫了一声,见小福像受了惊吓一样抬眼看着自己,他却忽然笑了出来,问道,"怎么了?"
眼前易慎的表情变得太快,小福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直到那孩子跳下椅子从书案后头绕了出来站定在自己身前,他才回道:"没……太子殿下有什么吩咐?"
易慎睨着平日还算机灵的小太监,打量了片刻,问道:"那根木头还在外头?"
小福不由朝闭着的书房门口望去,道:"宁小公子还在外头。"
易慎低头,才舒展开的眉毛又稍有拧结,朝门口走了两步却又停下来,问道:"还傻站着?"
小福愣愣地点头,不知今日易慎怎么就忽然关心起宁怀宣来。
易慎轻轻"啧"了一声,又摇头,朝小福吩咐道:"叫他回相府吧,反正我也不想看见他。"
易慎掉头又要坐回书案后头,然而才转过的身子又回看向小福,道:"把他叫进来。"
小福站在原地默不吭声,看着易慎捉摸不定的表情也不敢动作,就怕未几那小太子又变了主意。
"怎么还不去?"易慎站在书案前把那册《与君书》阖上,轻轻的一声纸张翻动的声音,啪的一下,已经陈旧的书册封面就呈在易慎眼前。
这还是当初宁怀宣给他的那一本,从第一回抄就没变过。四年了,书册上的笔迹易慎都几乎可以描摹出来,反反复复地抄,即使不用心也已经可以记得那些内容。第一次被罚抄书倒不是这一本,但第一次因为整宁怀宣被责罚而抄写的却是这一册。
那时候宁怀宣还没有像现在这样的从容,遇见了生人还会害羞得脸红。易慎后来才想起,第一回在御花园里与宁怀宣见面的时候,那个比自己矮了一些的身影其实顶着一张微红的脸,就是颜色浅浅的,他又没太留意才未看见。
当时宁怀宣把这册《与君书》交到自己手中,易慎恨不得当场就撕了,但终究还是接了下来,虽然是让小福拿着。然后他就窝在书房里,愤慨地抄着书册上的字。抄得实在烦闷,他便甩了笔要出去,打开门的时候恰是看见宁怀宣站在门口。
夏季傍晚的天依旧很亮,几乎教人感觉不到再不久就要天黑了。那时宁怀宣就立在书房外的柱子下,瘦削的肩膀有些撑不起那件衣裳,松垮垮地罩着他的身体,看着不太合身。
宁怀宣原本微微靠着那根柱子,见易慎出来了就立刻挺直了腰杆,人也瞬间显得精神了些,但还是瘦得仿佛就剩下了一把骨头。
"你……一直站在外头?"易慎显然觉得不可思议,但心底的好奇只是掩盖在他那一句半信半疑的问话里。
"是。"宁怀宣垂首回道。
那时已经不强烈的日光照在宁怀宣身上,亮堂着却也隐隐有种萧寂的感觉,青衫的孩子像是凌空踏云而来,身子轻的仿佛随时可能飞走,有些不太真实。
但就是这样一个看来可有可无的人,不及小福机灵,没有其他侍者会逢迎拍马,就这么默默地跟在他身边,用看来是劝说的方式偶尔跟易慎唱唱反调,清淡的笑容教他看得更想上去狠狠揍一顿——宁怀宣对谁都好,好得平均,几乎没有差别。
思绪到了这里,易慎忽然一阵烦躁,拿了那册《与君书》想要摔去地上,抬了手却又放下,问小福道:"他还在外头?"
小福又朝门口看了看,但这会儿大门紧闭着,他哪里看得见人影。
易慎转身就朝门口走去,猛地一开门,外头的风雪灌了进来,他却未退步,直接跨出了门槛。
"太子殿下……"小福即刻跟上去,却是在门外被拦了下来。
雪势已大,原本就积压在檐角枝杈上的白雪此时又厚了一些的样子,有些被风吹得簌簌落下,就砸在宁怀宣身边不远的地方。
那个跟傻子一样的人还是那样蹲在雪地里,本就细瘦的手此刻只露了一截在外头,已然发红,小小的身子上落满了雪,跟衣裳料子衬在一起,青白相间跟花纹似的。
易慎的手还拦在小福身前,不教小太监上前一步。
小福看着缩在雪中的身影,咬唇似想说什么,但视线转去易慎的脸上,那张侧脸隐约浮动出他所不熟悉的神情,究竟是什么,他却是不知道的。
易慎站着看了会儿,廊外头的雪被吹进来,贴在脸上,化开之后像眼泪,恰巧就在眼角边,冰凉的一滴。
易慎终于提步走出去,一脚踩在已经积厚了的雪层上,吱嘎一声,鞋子就陷了进去。举步稍显艰难,但易慎仍旧那样走近,风声湮没了他的脚步声,飞扬的大雪却盖不了他的身影,也同样覆不住眼前的宁怀宣。
那傻子还在原地拿着树枝划来划去,不像在写字。
刺骨的寒风叫嚣着席卷了整个东宫,视线已经被缭乱的雪花模糊得看不太清楚宁怀宣的影子,易慎站在地上那一座"小山"跟前,开口问道:"你在写什么?"
插在雪地里的树枝这才停下来,那只手不自颤了颤,表面粗糙的断枝就此掉落。宁怀宣抬起头,黑亮的双眼仰望着身前的易慎。
谁都没再说话,就这样默默凝睇着,脸上早被雪打得没了知觉,但看着那双眸子,幽深宁远,就好像忘记了怎么说话。易慎过去不太喜欢看宁怀宣,就是因为一旦将注意力凝聚到这个人身上就好像移不开,从头到脚都需要被细细看过一遍,要花上好些时间,可能一天,也可能一个月,甚至一年……
那两个身影一高一低定在雪中,小福不敢有丝毫怠慢,便壮着胆子喊道:"太子殿下,当心身子……"
大风吹散了小太监好心的提醒,但宁怀宣还是听见了。他从地上站起身,还未来得及掸去身上的落雪,便对易慎道:"太子殿下先进去吧。"
易慎拧起的眉间夹着雪花,说了一声"你也进来"便转身朝书房走去。
宁怀宣看着易慎先进了门,自己走到廊下的时候见小福笑了出来,他便问道:"小福公公是有喜事?"
小福只道"我去多拿个火盆来"就小跑着离开了。
9
9、也就是换了个人(三) ...
易慎在看书,拿着那册快被翻烂了的《与君书》看。一字字,一行行,他都已经熟记于心,但就是这个时候想看。
宁怀宣进来的时候易慎已经坐回了书案后面的椅子上,小太子一手握着书一手支着额头,瞟了一眼已经抖落了一身雪尘的宁怀宣,没说话,懒懒地打了个呵欠继续看书。
稍后小福进来了,端着火盆放好,看了眼彼此静默的易慎与宁怀宣,心知此时不宜久留便弓着身子退出书房。
炭火烧得正旺,暖融融地慢慢化开了原本还凝在眉睫上的雪寒。宁怀宣原本已经冻僵的手又有了些知觉,垂在衣袖下轻轻活动。
易慎看书看得很不安稳,一会儿长吁短叹,一会儿翻身换个姿势,总也安静不下来,却始终没去看就站了不远的宁怀宣。
刚才打开门的刹那,他当真一眼就看见了那个蹲在雪中的身影,尽管宁怀宣埋着头看不见神情,但易慎就觉得那样子痴痴傻傻得像个人——他自己。当初昭王爷站在雪里写字,他也跟着写,站在昭王爷站的地方,学着昭王爷的姿势,每一个细节都记得很清楚,都模仿得很专注。
但总是不知道那时候的昭王爷究竟写了什么,龙飞凤舞的笔画,快得他分辨不清,当自己摔倒磨掉了大半篇字的时候,他恨不得砍了自己的腿。易慎想着只要将那样的走笔学得足够精准,兴许就能写出当时的字来,但总是乱七八糟地没了章法。
方才他看见宁怀宣那样蹲着,心无旁骛地就教易慎觉得那是另一个自己。他说宁怀宣是傻子,其实自己也没差多少,从小就依赖着昭王爷,凡事不肯脱离了九皇叔半分。性子里的骄纵有一大半其实都是被昭王爷惯出来的,但有九皇叔在,就有人替他顶着那片天,胡作非为有九皇叔帮他扛着。
总是这样想着已经离开了帝都的昭王爷,细碎得跟太傅讲书时的样子似的。想起太傅那副总也不见好脸色的模样,易慎就一阵心烦,这回的课题还没想好要如何下笔,才回了书房坐下就又不知不觉想起了昭王爷——第六年了,怎么还没有回来呢?
易慎都已经十二岁了。
那笔在砚台里舔了舔,笔尖还未触到纸张就因着那一点忽然落下的墨被污了。墨迹洇开,像是盛开的花儿一样,从中心一点点扩散到周围,最后颜色淡得看不见。
余光里还是那个长久站立的侧影,青衫淡容,跟空气没太大差别。
易慎索性落了笔在纸上胡乱涂了两下,墨痕乱七八糟,有些甚至画出了宣纸外头,他一个大意就擦上了自己的袖角,留下一道墨色痕迹。
将笔丢进案头的笔洗里,荡漾开的一记水声溅起被墨色染浊了的水花,弹在易慎手背上,还有初春时的料峭凉意。
易慎甩手将那几滴水珠洒开,冷不防磕上了书案的角,"砰"地响起在原本安静的书房里,震得案上的纸笔颤动,那管毛笔硬是从笔洗里掉了出去,落在地上,一直滚到宁怀宣脚边。
宁怀宣俯身将笔拾起,缓步到书案前,将笔重新放回笔洗中。
易慎看着宁怀宣这云淡风轻的动作,青衣少年伸出的手还跟过去一样十指纤细,透着读书人的文秀,就是骨节分明得有些骇人。
搁了笔,宁怀宣就退到原处,青衣坠坠,黑瞳深邃。
易慎想着从什么时候起就有这么个人出现在自己书房里呢?那年冬天吗?他看见宁怀宣在雪地里写字,然后就把人带了进来。过去相府性格温顺的小公子只是站在外头,隔着一扇门,谁都看不见谁,但易慎知道宁怀宣就在外头,不会跑开的。
从一开始就几乎有了这样的念头,所以一直以来易慎都抱着淡然的心态等着每一次自己从书房里走出去然后看见宁怀宣的样子,即使就匆匆瞟一眼,也都能证明这个人在。跟过去昭王爷对自己的好一样,以为这样一靠就会是一辈子的。
一辈子不用担心出事,一辈子溺在昭王爷身边做个半大不懂的孩子,跟在紫衣王爷身后巴巴地叫着"九皇叔"就会有各种好玩好吃的,日子比神仙还逍遥,哪里就要做什么太子储君呢?
其实也就六年,有一半的时间还是记不住事的,等真的有了意识、认识了那个皇叔,其实一只手都能掰过来记住了多少年的相处,倒是这个宁怀宣,还要六根手指才能数清楚。
十二岁的年纪不算大,但也懂事了,易慎的性子没改多少,但拿捏的分寸比小时候精准多了,不爬树不掏鸟窝,虽然偶尔还会在后宫里搅点浑水,错处却也不大,罚到底也就是抄书,抄那册《与君书》。
现在易慎已经直接默写了,洋洋洒洒地一大篇,他能一字不差地默出来。交到皇帝手中的时候,还能应答如流地回几句。那时候昂首挺胸的易慎不像是才受了罚的样子,仿佛那册书卷正是出自他的手笔。
正当易慎满心得意,听见的却是皇帝对宁怀宣的夸奖,说他侍读有功。
与易慎同岁的相府小公子不及皇室骄子那样锋芒毕露,总也内敛沉稳,过去面对皇帝的夸赞他多是羞赧着神色低头推让这样的称赞。如今年岁渐长,晓得人情世故,再有皇帝的嘉奖,宁怀宣含笑接受,态度谦恭,不卑不亢,纵然依旧有浅色红晕染在颊上,那模样早已经不是当初的青涩稚嫩了。
小福站在一边看着,那相府小公子此时赢得了比易慎更多的关注,神色如旧轻柔,像是天上飘过的云絮,松松软软的,不带丝毫压迫;然而这会儿易慎的样子就跟小时候如出一辙,暗暗咬牙盯着那劲挺的脊梁背影,目光却不若旧年犀利,说是不甘心,其实也有几分认输的妥协。
"笑什么?"走出御书房后,易慎忽然问道。
小福回神时,第一个看见的是宁怀宣朗然的笑意,少年风度翩翩,眉目清俊,顿时就教他一颗提着的心松动了下来。舔了舔嘴唇,小福回道:"奴才……奴才看今儿个天朗气清,所以心情也就稍稍……好了些……"
"是吗?"易慎显然不信这贴身侍从的回答,视线转到宁怀宣处,青衣少年神容依旧,有晴好的天气与春季里正抽芽新长的花草作陪衬,素来的嶙嶙瘦骨竟也变得丰润起来,眉宇间似绽开了春光,一派生气。
"是……是……"小福连连点头,不时朝宁怀宣看去当是求助。
小福说的实也没错,前几日春雨绵绵下了好些时候,整个帝都都笼在烟雨中,空气潮湿粘腻得教人都懒得多动一下。
那时易慎才从荷花池边回来,不教小福打伞,也不让宁怀宣得便宜,主仆三人就那样走在连绵的雨丝中,眉发皆被濡湿,虽然不至于能拧出水来,但出手就是湿气,很不舒服。
也不知这少年太子究竟打的是什么算盘,兜了好大一个圈才回到东宫,一进书房就往椅子上一坐,不换衣裳,直接拿起案头那册《与君书》就信手翻了起来。
小福不知这本书究竟哪里这么吸引人,易慎反反复复看了这么多年都没有扔,就算再喜欢,换本新的看,也总比对着已经有磨损的旧书好上许多。
发丝缕缕粘在一起,小福凑到宁怀宣身边,压低了声音问道:"宁小公子,你说怎么办?太子这么穿着湿衣服也不是办法。"
书案后头的身影仿若未觉,气定神闲地翻过一页继续看着。
"去拿套干净的衣裳过来吧。"宁怀宣长长的睫上还挂着雨珠,他一眨眼,晶莹的小珠子就顺势落了下来,顺着脸庞滑过,滑过他始终尖瘦的下巴,最后落在地上。
小福先递了帕子给宁怀宣,道:"宁小公子先擦擦脸,奴才这就去办。"
"搬两个火盆过来,另外还要两个绷衣服的架子跟两个大铜勺,两个火钳子。"易慎的视线没有从书本上移开,声音却已堪堪传来。
小福不想主子居然会有这样的吩咐,一时呆在远处无所适从。
"去吧。"宁怀宣淡笑着将小福遣走。
小福万万没想到一贯衣来伸手的易慎居然会想要自己烤衣服,而且还是跟从来看不顺眼的宁怀宣对面而坐。
那两个人在房里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小福几乎一无所知,因为当那两只架子同时张开,将衣服绷上去之后,原本还算宽敞的书房就忽然变得有些拥挤。易慎皱了皱眉,坐下之后就让小福到书房外候着。
这春雨绵绵,不期而来,也不知究竟要下到什么时候,从飞檐到地面全是湿的,走路稍不留神就可能踏进水塘里,踩出一阵水花,也弄湿了布鞋,沾湿了衣摆。不见放晴的天里,洗了衣服都不得干,柜子里一股霉味闻着教人难受。
当朝太子的贴身侍从这会儿正坐在回廊里,抱着身边的大红柱子唉声叹气,想想书房里那两位正优哉游哉地烤着衣服的小爷,他就只有在外头随时候命的份儿。想过去在这廊下等着易慎的分明是那个相府小公子,如今宁怀宣就已经坐进易慎书房了呢……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周遭也没发生什么变故,怎么事到如今就好像变了个样呢?是易慎终于看宁怀宣顺眼了?还是这会子春雨连绵让一贯颐指气使的太子爷也大发善心?但为什么他还要在外头呢?难不成就是风水轮流转,换个人来挨这份罪?
小福无奈地又叹了一声,两条眉毛像要从脸上掉下来似的。手背上被从屋檐上留下的雨水溅到,吓得他浑身一个激灵,低低叫了一声。抬头时,他才发现雨势竟在不知何时就大了起来,春风微凉卷着春雨缱绻而来,落在花圃里才长出的花骨朵上,清润柔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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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懵懵懂懂的那些年(一) ...
书房外雨声潺潺,滴答滴答地像是被哼起的山野小调,轻快泠越。
易慎坐在木架子前,左手拿着铜勺,右手握着火钳子夹了两块炭火放进铜勺里,然后将勺子换去右手,置在绷在架子上的衣服上,隔开了细微的距离来回熨着。
锦衣少年悠闲地向后靠着,侧身坐着,左手臂就搭在椅背上,只伸出右手慢慢移动着。已经被擦干了的头发松松地蓬着,轻袍缓带的模样更像是个生活随性的世外隐者,却是那一双眉眼风华锐利。
易慎翘着腿,一面移着手中的铜勺一面仔细看着。其实他也不知自己究竟是要看什么,就是方才忽然想这么干,所以让小福张罗了起来,然后他就跟宁怀宣这样对坐着,一人一只架子,一手一把铜勺,这样静静地烤着衣服。
清瘦少年此时正穿着易慎的衣裳,太过精致的做工并没有将他衬得更加雍容,反而将宁怀宣身上本就清晰的书卷气扩张得淋漓尽致,尤其是那只常年执书握笔的手,十指细长,此刻被书房内的暖气烘得终于泛出些血色,却依旧有些青白。
那手瘦得仿佛托不住那只铜勺的重量,易慎看着好几回都差点开口要宁怀宣小心些。然而话到嘴边,他都瞧见那双沉静的眉目仍旧敛着安宁,春风一度似的将那些话都拂开,就只教他这么默然看着。
易慎将铜勺换到左手,身子向前倾着下巴快要贴上衣料,被烘烤过的热气从衣服上递来,扑了他的脸,将原本还余在体内的春雨寒意彻底驱散。
两个人谁都没说话,只有炭火"哔哔剥剥"的声音不时响着,像是谁在说话,轻声絮语。
书房里忽然冒出一股焦味,不知是谁家的帘子给烧了。
"太子殿下!"纵然是惊讶的语气,话从宁怀宣口中说出来却也从容不迫。
易慎全然不知发生了什么,睁着一双充满困惑的眼睛看着忽然坐直了身子的宁怀宣,四目交接,瞬间就仿佛有东西直探心底,软软地触动了什么,有些……痒痒的……
"衣服……"宁怀宣指着易慎身前的架子,道,"穿了……"
易慎顺着宁怀宣的指向看去,目光落在自己手中的铜勺上,同时一声惊呼,将铜勺丢开。
早被炭火烧烫了的铜勺飞了出去,勺中的木炭落在宁怀宣的衣服上,效果立竿见影,啪嗒一声,木炭落在了地上,而那件青色的衫子上也即刻被烫出了一个洞。
那一头易慎从椅子上蹿起,推开了身前的架子,也弄翻了身后的座椅,哐当的好一片动静,直把书房外的小福都惊动了。
"太子殿下?"侍从在门外问着,不敢轻易就推门进来。
"没事没事。"易慎嚷着,"你继续在外头看着,到时候叫你。"
小福在外头瘪了瘪嘴,心想着这个"到时候"究竟要到什么时候,莫不成要等这春雨停歇?
门扇上的人影不见了,易慎就知道小福又去廊下坐着。他这才定了定神,发现宁怀宣稳如泰山地坐在那把椅子上,手里还拿着铜勺,笑吟吟地在看他的笑话。
"笑什么?"易慎质问道,拿了自己的椅子重新坐好,想去拿铜勺的时候才发现那玩意儿早已经不知所踪。
尴尬地咬了咬嘴唇,易慎双手拍在膝盖上,来回蹭了蹭,复起身,动作太大又碰了那张架子,这回还一并连累了宁怀宣,磕磕碰碰的声音又一次在书房内响起。
"太子殿下?"又是小福的声音,试探着从门缝里飘来。
"去去去,没找你呢,哪凉快哪待着去。"易慎一个不高兴朝门上那影子甩了甩袖子,视线落下,才瞧见七歪八斜的两张架子横在他与宁怀宣之间,架子上的衣服都被烧出了个洞,黑黝黝的边缘还残着一点火星子。
"你的勺子呢?"易慎负手,朝还坐在椅子上的宁怀宣问道,竟是忽然笑了出来——那个原本坐得跟磐石似的人这会儿也歪斜了身子,像要从椅子上摔下来似的。
宁怀宣伸手撑在地面上借以稳住身体,稍后才站起身,衣服上的结忽然就松了,露出了素色中衣,像……才从床上起身的样子。
"快把结给系上。"易慎忙将视线移开,伸手摆弄着身前的架子,往左移不是,向右挪又要碰了宁怀宣,他便索性不动,直接往后头的椅子上一坐,抱胸看着低头系结的宁怀宣。
这衣裳平日自己穿着看来挺好,怎么一到宁怀宣身上就处处透着格格不入的味道。且不说衣服大了些,肩线下滑显得松垮垮的,这颜色就头一个不衬相府小公子的气度。易慎想了半晌,各种颜色的衣衫都在脑子里挨着往宁怀宣身上套了个遍,似乎也就宁怀宣日常穿惯了的青色最合适。
这样想得多了时间刷刷地就从眼前流过,易慎盯着那个身影不知看了多久,视线里仿佛没有宁怀宣,但确实满脑子都是这个人,自然就未注意到早已系完结的宁怀宣也正看着自己。
没了以往儒雅笑容的少年看来有些呆呆的,许是双瞳的颜色太深,教人看不穿了就仿佛有东西隔着,迸不出如易慎一样的光彩来。
易慎终于回过神,恰是遇上宁怀宣的目光,两个少年你看着我,我望着你,地上盆里的木炭还在烧,还跟刚才一样发出声响,热腾腾地散着暖气,将两人的脸都蒸红了。
"看什么看?"易慎说话的底气并不足,但是冲口这样一问还有些平日的气势,胡乱地挥了挥袖子,结果……又磕上了身前的架子。
"太子殿下……"宁怀宣看着易慎吃痛的表情即刻关切问道,绕过架子就到了锦衣太子身前,"要不要传太医?"
那一下硬生生磕在了骨头上,架子又是硬木所制,痛楚即刻就又走遍了半条手臂,又痛又麻,直教易慎龇牙咧嘴。
"别。"原本还揉着手的易慎立刻扯住宁怀宣的袖管,道,"传了太医就人尽皆知了,在书房里烤衣服玩,你是嫌我被罚抄书不够,还要再多抄几遍吗?"
"听太子的。"宁怀宣任由易慎拉着自己的袖子,分明易慎的手上还痛着,但那刚才被撞疼了的少年就是没将那只手松开。
宁怀宣一只手置在身前,衣袖被易慎拉着,另一只后负在身后不知在做什么。易慎一手拽着宁怀宣,一手可劲儿地甩着手腕借以缓解疼痛。
彼此之间又一次陷入沉默,只有易慎疼得发出"嘶嘶"的声音响起,还有书房外缠绵的雨声,滴滴答答地仿佛节奏更加轻快。
不知是谁家淘气的孩子蹿上了屋顶,踢了片瓦片下来,砸在外头的地上,咣当一声,四分五裂的声音从书房外头传来,登时惊扰了各怀心事的两人。
易慎猛然扬声喝道:"小福!小福!"
不见有人回答。
"该见人的时候就不知去哪了。"易慎终于放开宁怀宣的袖管朝门口走去,气冲冲地开了门,迎面微风吹着细雨卷来,洒了他一脸的雨珠,直教那张方才还有些烫的脸顷刻凉了下来。
"呸呸呸……"一面将送进口中的雨水吐出来,易慎一面跨步出去,嚷道,"人呢,都上哪去了!"
太子火急火燎的脾气终究没有变,即使偶尔再安静,情绪上来了一样对谁都一视同仁地要发火。
小福提着袍子跑过来,小喘着停在易慎跟前,道:"太子殿下什么吩咐?"
正要发作,易慎却忽然想不起来自己要说什么,一口气憋在胸腔里出不来,有些难受。
"是不是掉了屋瓦下来?"宁怀宣从书房里跟出来,右手还藏在后。
小福朝廊外探出身,果真是瞧见园子里残着一处黑瓦,忙点头道:"是,是。"
"无缘无故怎么会掉下来?"易慎问道。
"这个……"小福嚅嗫着没答话。他不好说是东宫里的宫女私自养了只小猫,刚才他就是因为那只猫儿不见了才出去帮着找,结果没想到那只小畜生居然蹿来了书房的屋顶,也不怕下雨滑得直接从上头摔下来。
"知情不报就拖出去重重地打。"易慎少年老成,这一句威严之气不亚于那些在官场纵横多年的老臣,甚至已然像极了当朝天子。
小福吓得赶忙跪下,将事情一五一十地道了出来,恰此时屋顶上又传来一声猫叫,绵柔慵懒,仿佛才睡醒的样子。
易慎当即走出廊外仰头,果真瞧见一只通体雪白的小猫窝在屋檐上,毛发都被雨水打湿贴在身上,看得出那身骨头,瘦得跟宁怀宣似的。
手头没有伞,小福跟出去举起袖子为易慎挡雨,道:"太子殿下恕罪,奴才这就把这碍事的猫儿抓走。"
"别。"易慎仍旧抬头看着那在细雨中悠然卧躺的白猫,道,"它爱在那就在那吧,回头总得下来。"
方才还怒气冲冲的少年太子这会儿脸上已经泛起了微笑,昂首望着那只瘦瘦的白猫,欣然在等着什么。
"太子还是别在外头淋雨了,回头病了皇后娘娘又要记挂了呢。"小福自己也挨不住这总下不完的春雨,才站了这片刻的功夫,身上的衣裳已经湿了好些地方。
易慎这就提步进了书房,却见宁怀宣换了衣服正在系衣带。
青色的衣服穿在宁怀宣身上果然最好看,清秀儒雅的气质就这么渲染了出来,只是衣摆上那块方才被炭火烫出的洞有些扎眼,破坏了相府小公子这一身淡定优容的模样。
"嫌我的衣服配不上你?"易慎看着被放在一旁椅子上的那件衫子,语调怪怪的。
"太子恩泽,只是这会儿衣服干了……所以就给换了。"以往在圣驾面前都从容不迫的宁怀宣此时说话期期艾艾,埋头甚至不太敢去看易慎。
谁教此刻太子的样子如此咄咄逼人呢?
要说重话也不是没有,以往易慎挑宁怀宣的刺这种事也不少,偏偏当视线落在青衫上那个一点破洞处就什么带刺的话都仿佛被噎在喉咙口说不出来——到底是他易慎毁了这件衣裳。
"时候不早了,我……我先回相府了。"宁怀宣行礼之后便匆匆离去,到了书房门口却忽然惊吓地叫了一声。
易慎跟小福过去一看,却是刚才还卧在屋顶上的那只白猫跳了下来,团缩着赖在宁怀宣脚边,就差扑上来抱住那人的脚踝。
小福赶忙将白猫抱走,宁怀宣也就快步离去。长廊下那袭青影衣衫走得匆忙,像在躲什么——难不成是他易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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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懵懵懂懂的那些年(二) ...
倘若宁怀宣躲的是易慎,何必又如影随形了这些年?四时春秋,总有那个人的身影出现,却又是一年初夏时节,该是到梅雨季了呢。
小福叹着,几乎从去年,雨雪就时常要在帝都落一阵,过了柔柔脉脉的春雨就是夏季雷雨骤来,电闪雷鸣地跟易慎偶尔在东宫闹翻了天一样,甚至有一回那个小祖宗硬是在雷声轰鸣下跑去东宫书房的屋顶看月亮,可是没将他的心肝都吓得蹦了出来,只好在下面嚷着:"太子殿下,小心,小心……"
一大帮子人围在园子里,个个都伸长了脖子看着坐在高处的易慎。侍者们提心吊胆,那个小主子坐在屋脊上自得其乐,听着闷雷仰着头,就跟伸手真的能摘到那天边的月亮似的。
那只叫"小纸"的白猫就窝在易慎怀里,眯着眼睛跟身边的主人一样全然不理会园子里手忙脚乱的众人,也不怕那仿佛就震在耳边的雷声,两只耳朵竖得高高的,更想要听清楚的样子。
易慎也不知为何忽然就想爬一爬屋顶,跟再小的时候那样过把瘾,况且这会儿宁怀宣也不在,要是他技术退步爬不上来也不至于让那个家伙看了笑话去。
又是宁怀宣!
易慎心头一恨,下手就掐在了小纸的脖子上。猫儿疼得叫了一声,伸出爪子挠在易慎手背上,然后快速蹿开。白白的一道影子从屋檐上跳下来,好似流星。
手背上被挠得留了两道红痕,原本还算不错的心情立刻不见,听着屋檐下小福那颤颤巍巍的劝阻声,易慎心头一阵烦闷,蹙眉道:"给我把宁怀宣叫来。"
小福原本想要开口说的话被易慎这一句全堵了回去,张着的嘴一直没合拢,愣了半晌才被身边的宫女推着回过神,道:"太子殿下,这会儿天色都晚了,要不明天吧。您先下来,手上要是被猫抓伤的话,找太医过来看看是个要紧。"
平日就最烦这些下人小心翼翼的讨好,小福纵然再是贴身侍从,这会儿的好言相劝也拉不回已经跑去九霄云外的好心情。易慎脾气上来了就什么都不管不顾,道:"去相府跟宁相说一声,说我看书看不懂了,要找宁怀宣问一问,晚上就不让他回去了,直接住东宫。"
见小福犹豫着没动身,易慎又加了一句:"你不去,我马上跳下去自己去找宁相。"
屋檐上那道身影朝边沿凑了凑,作势就真要跳下来,小福吓得赶忙转身就出宫去了相府,连嘱托其他人仔细看着的心思都没了半分。
闷雷时不时响一阵,总像在老远的地方,但声音那么笼着就跟在自己身边似的,轻轻触着耳膜,到最后竟有些催人欲睡的味道。
"太子殿下……"小福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急切慌忙得像在奔命。
易慎在屋脊上躺了好一会儿,慢慢的就像已经入睡的模样,所有人在下头都噤若寒蝉,终于见小福领着宁怀宣过来,才暗暗松了一口气。
宁怀宣老早就看见了那个在书房屋顶上优哉游哉的身影,在前来皇宫的马车里小福已然与他说明了情况,是以如今他站在众人前,道:"太子殿下,不是在看书的吗?"
青衫不改,宁怀宣总也是用那样澄澈幽深的目光看人,月光照进那双眼瞳里都仿佛被吸纳得不见了踪迹,却教那眼光清明干净了不少,当真像是信了易慎的话而来,提出方才的疑问。
"看书闷了就上来看看月亮。"易慎双臂曲起置在膝上,微微向前探出身,望着宁怀宣,问道:"你要不要上来?"
那张还写着疑惑的脸上顿时浮现出一丝为难的神情,宁怀宣咬了咬嘴唇,收在袖管中的手握得紧紧的,长久未有回答。
"不上来就算了,你去书房里坐着吧。"易慎怏怏地说道,打了个哈欠又侧卧在屋脊上,躺着此时清光明月,逍遥得犹若天上下凡的谪仙,就差一壶酒,对月独酌。
分明是易慎要找的人,现今却这样将宁怀宣晾在一边,小福心想着刚才自己那一路狂奔的拼命劲儿,竟当真有些好笑。
"小福公公……"
正兀自想着心事,小福忽然听见身边的青衣少年低低唤了一声。他抬起头,见宁怀宣素来淡然的脸上露出几分不安,便问道:"宁小公子有何吩咐?"
"帮我……拿架梯子来。"一面说,一面还在最后做着决定,宁怀宣终于说完这句话的时候觉得被人抽走了身体里大半的力气,握着的拳头就此松了。
宁怀宣当真要上屋顶?
小福只觉得难以置信,然而当他将梯子拿来,宁怀宣一步步攀着向屋顶而去的时候,也就由不得他不信了。
那个从来只走平路、稳步从容的相府小公子,从小就受诗书教化、规行矩步的太子侍读,此刻居然在爬屋顶。
极慢的动作教宁怀宣看来仿佛随时都有从梯子上摔下的可能,那只瘦弱的手扶着梯子借以稳住身形,抬起的腿比向上的身子还要慢,犹如静止。
小福在下面看着,伸手固定着长梯,比过去看见易慎爬树翻墙还要胆战心惊,每每看见宁怀宣朝上移动那双手,他就忍不住心头一沉。
晚风吹着宁怀宣的衣衫飞扬在空中,将他清瘦的身形完全勾勒了出来,倘若风再大一些,梯子上那道身影就可能真的被吹走了。
抬头已经能看见易慎躺在屋脊上的身子,猛然对上那双清奇熠熠的眼,教宁怀宣不由震颤,握着梯子的手抖了抖,险些抓不住。
易慎像是已经等得不耐烦,见宁怀宣终于上来了,便坐起身,催促道:"赶紧过来。"
宁怀宣终于爬上了屋顶,小心翼翼地踩着屋瓦朝易慎靠过去。耳边忽然想起一声闷雷,他未及防,便矮□几乎趴在屋顶上。
"怎么这么磨磨蹭蹭的。"易慎一手托着下巴,微蹙着眉头道。
宁怀宣定了定身形才又继续朝前走,一步一步,踩得很不安稳,身子总要晃两晃,最后终于伸手触到屋脊时,一直绷紧的神经才算松弛下来,转身坐下。
"宁怀宣。"易慎叫了一声,抬头望向天边悬着的那轮月亮,不是很圆,但依旧亮得可以照清楚此时坐在自己身边的宁怀宣的神情。
宁怀宣闻声抬头,易慎的昂起的侧脸就那样突然地出现在眼前,刚刚抬着的下巴有着比他硬朗太多的线条,抿起的嘴唇点了月光皎洁,被揉开了罩着整张脸,有些朦胧。
"嗯……"宁怀宣含糊地应了一声,声音轻得几不可闻。
身边又有一声猫叫,怯生生地像是犯了错的孩子。
两人循声望去,看见小纸趴在屋檐边,睁着一双圆溜溜的眼睛,湛蓝得像海的颜色,狡黠地望着并肩而坐的少年。
"小纸。"易慎道。
白猫灵巧地蹿到易慎怀里,小小的脑袋蹭着少年太子精致的衣裳,伸出舌头舔着他的手,又"喵"地叫了一声。
"小纸都比你动作快。"易慎抚着白猫的毛发笑道。
那双过去总是被罚抄书的手上赫然多了两条血红的印子,纵然很细也未渗出多少血来,但在月光映照下时十分清晰,突兀得有些扎眼。
"太子……你的手?"宁怀宣问道。
易慎看了看伤口,不以为意地继续摸着怀里的白猫,道:"刚被猫抓的,不碍事。"
"还是请太医过来看看吧。"宁怀宣关心道。
青衣少年的叮嘱柔和得比过此时月光,教易慎抚过白猫身体的手都不由更加轻柔起来,然而从来都是他颐指气使地命令旁人去做事,哪里就能听得进宁怀宣的劝说。易慎仍旧低头看着白猫,回绝道:"别啰嗦。"
目光是柔软的,触在白猫毛发间的指亦是小心的,单单就是同宁怀宣说的话生硬并且夹杂着几丝不耐烦。易慎一声"去",白猫就会了意,蹬在他膝头,又是一道白色的影子迅速滑过,落在屋顶另一处。
白猫回头望着易慎,与那太子一样高傲地昂着头,长长的尾巴在夜色下来回摆动,稍后又跳去了不知何处。
闷雷在白猫消失的同时又一次响起,阴云浮来遮蔽了明亮月华,刹那间就黯淡下来的光线在易慎脸上投下一片阴影,暗得看不清那张脸。
"看来是快下雨了,太子还是下去吧。"宁怀宣劝说道。
"早知道你这么多话,我就不该让小福将你找来。"易慎听着雷声渐响,轰隆隆的比方才都要清亮,千军万马一样朝这里过来,真要下雨的样子。
乌云移走的霎那,月色正好,如纱一般拂在宁怀宣清瘦的脸上,蒙蒙地笼在那双眉眼之间,淡薄了以往的沉默安宁,竟有几分别样的温柔。
风吹着宁怀宣的发,几缕贴在脸上,他伸手撩开,却见易慎忽然笑了出来,笑声在渐近的雷声里并不清楚,但稍稍弯起的眉,正将那份莫名而来的笑意传递——教宁怀宣有些不好意思。
"傻样。"易慎拍了拍膝盖,那其实是很好的景色,宁怀宣清秀的眉眼与有些窘迫的神情,还有缭乱了的发丝,有些绕在他细长的指上,再有月色朦胧静好,简直跟画一样,但易慎偏偏不那样说,就说宁怀宣傻,一直都是。
将碎发拢到耳后,宁怀宣并不回驳,低头静静听着易慎的笑声,连绵着传来,绕在耳边,穿透耳膜,渐渐地就到了……心里……
12
12、懵懵懂懂的那些年(三) ...
那样的神色拨动着某根神经,一下又一下,慢慢就有了一曲隐约的乐章,跟才过的秋雨沙沙作响那样,并没有那么强烈的存在,却毕竟不能被忽略的。
十五岁的易慎躺在小舟里,正闭目养神。
荷花池里的荷花谢了大半,只剩下田田的荷叶交错相叠,秋风吹来片片掀起,犹若舞姬的裙摆,风韵别致。
宁怀宣手里还拿着舟桨,秋光里那身青衣就好像是隐匿在荷叶中,稍不留神就会错过似的。
清泠的池水淌在小舟周围,荷叶上还沾着的秋雨不时蹭上舟中人的衣衫,水珠沁入衫子里,留下一个个深色的水印子。
眉间似乎也滑上了水珠,易慎忙坐起身甩甩头。
这样突如其来的动作教原本还算平稳的小舟顿时左摇右晃,宁怀宣手中的木浆就此落入池中,而他则仅仅扣着舟舷,微慌道:"小心。"
易慎似是来了兴致,非但没有听宁怀宣的劝,反而自己双手按舷用力摇晃着这一叶扁舟。
激烈的晃动教荷花池的池面上立时荡漾开层层的水纹,偶尔溅起的水花打在荷叶上,啪的几声响此起彼伏,夹杂了宁怀宣的呼声以及易慎的笑声。
"太子殿下……"这个傻子总是用最多的时间来这样叫他,惊讶的,慌张的,困惑的,迷茫的,偏偏就是没有喜悦的,好像他们之间根本就不存在这种情绪。
易慎的笑声同漾开的波纹一样扩散在荷花池上,少年朗朗的声音犹若颂这一番秋日清光,秋高气爽。
小舟晃动得宁怀宣扣在舷上的手都快可以接到水面,池水的微量已经隐隐攀上了他的指尖。相府小公子一面极力稳住身形,一面不懈地劝说道:"太子殿下,当……心……"
像是只在关心易慎的话,要他小心。青衣少年张皇的声音随着小舟摇动,跳跃在周围的荷叶上,跟着那些溅起的水珠起起落落,顿时就活泼了许多。
看那青衫窘迫总能教易慎心情舒畅许多,玩得差不多了,易慎便停手,坐在舟中等着一切恢复平静。
小舟摇得越来越轻,最后就像是母亲摇起孩子的摇篮,轻缓温和,借着秋色清丽,唱一曲婉约柔淡。
宁怀宣终于坐定,双手仍旧扣在舷上,蹙紧的眉总算有所舒开,长长舒了口气。
"呵……"易慎似是而非地笑了一声,瞟了一眼惊魂才定的宁怀宣,那副骨架子好像终于丰润了一些,两腮不再那么瘦弱得像要凹下去,这样看着精神了许多。
宁怀宣的手背上还沾着池水珠子,随手一洒,甩开了,却听见易慎"哎哟"了一声。
"宁怀宣!"易慎擦着飞来脸上的水珠,怒气冲冲地盯着身前与自己同舟的少年,但却没了下文。
"太子恕罪。"宁怀宣忙道,从身上找了帕子就要递给易慎。
易慎抢过宁怀宣手中那方帕子,并没有打开,只在手里反复蹭着,蹭完了左手蹭右手,最后说了一句"挺舒服"。
"嗯?"宁怀宣的神思还在摇啊摇,听见易慎这样的一句话没有即刻反应过来。
"傻子。"易慎将帕子握在手里,道,"回去吧。"
"是。"宁怀宣伸手要拿木浆,这才想起方才那一番惊天动地,早让他的浆不知去了何处,如今要走,只能靠易慎身边的那一根了。
易慎说:"你划。"
木浆就交到了宁怀宣手里。
来时是易慎划的小舟,那时他们才从岸上下来,易慎兴致正高便动手划了一阵。小舟在荷花池里游了一些时候,他又道:"过去荷花丛看看。"
那时,就是宁怀宣划的舟。
水光粼粼,在木浆搅动下发出泠泠的声响,像是歌女如黄莺一般的嗓子在浅浅吟唱,绕在两人身边,被秋风吹着更添了几丝妩媚。
宁怀宣慢悠悠地划着小舟,渐渐离开了荷花丛,荷叶带水滑过他的衣袖,有些挠上了他的脖子,清凉又痒痒的。
那样一个偏差,宁怀宣试图为易慎拦开将要贴上少年太子额头的荷叶,动作大了些,原本稳步前进的小舟顿时又再摇晃起来。
易慎眉色的悠闲瞬间消散,稳住了身子便与宁怀宣道:"做什么呢?"
宁怀宣只说自己一时大意了,惊扰了太子。
"给我。"易慎向宁怀宣伸出手,没好气道,"我来划。"
宁怀宣将木浆交托,坐在原处不再乱动。
将小舟驶离了荷花丛,视野随之开阔了不少,秋色素光,舒爽怡人,易慎搅动着荷花池中的清水,反而将小舟划去了池子边的假山边。
停舟的同时,易慎提着袍子跳上石台,灵巧的动作还跟过去一样,就是如今他还不忘回身朝舟中人伸出手道:"上来。"
日光下少年嘴角噙着笑意,刹那就潋滟了此刻时光,跃动在伸向宁怀宣的指尖上。
宁怀宣怔怔看着朝自己张开的手掌,掌心像是将如今的清秋清韵捧到自己面前,微微曲起的五指上指甲被修得极好看,教他不由就想伸手去回应易慎的邀请。
两人彼此沉默的时间里,易慎却像发觉了什么一样将手缩了回去,丢下一句"自己跟上来"就攀着山石凳上了假山。
易慎喜登高,宫里的树也好,或者是墙头、东宫的屋顶,再有荷花池边这座小小的假山,只要能看得远一些的地方,他就想上去看看,想看得更远,想看出那道阻隔了自己与外面世界的宫墙。
那些昭王爷同他说过的新奇,易慎统统都记得,外面的山山水水、人情风俗,哪一样都比宫里头精彩。他多想出去,过去想跟在昭王爷身边跨出那道宫门,现在疼爱自己的九皇叔不在身边,他还想出去,带着小福也可以,甚至是跟宁怀宣作伴——能出去,那就是好的。
易慎坐在假山的最高处,极目所至,依旧是皇宫里的飞檐斗角、雕梁画栋,看了十几年的景致早就看腻了。但他望不到头,怎么都望不见自己想看的东西,视线最后落下的,就是那天际的一条线,仍旧将他与那些绮丽的念想和期盼隔开。
"宁怀宣,你说宫外头到底是什么样子呢?"易慎昂首眺望着,湛蓝的天,偶尔飘过几朵白云,软软得像棉絮,形态各异,再没多了,"真的跟九皇叔说的那些一样吗?各色各样的人,很多好吃的好玩的,钟灵毓秀,美不胜收?"
宁怀宣低头沉默着没有想到究竟要如何回答易慎的问话。他不过比易慎看得多了一点点,有帝都的长街,走街串巷的卖艺艺人,各色的铺子,不一样的人脸,也多不了多少了——其实他大多数时候也是待在相府里看书,跟宁谨铭以及两位兄长还有府里的下人说说话,那些所谓的街头景色,也就是在他来回与皇宫与相府的路上才能看得见。
都是被困在一个地方的人,同病相怜了这么多年直到现在才彼此了解。
"我想去江南看看。"易慎说起江南的时候眼里都闪着异常兴奋的光彩,那样憧憬,在自己幻想里已经被筑起了好多年的梦,在昭王爷当年的讲说下越发缤纷旖旎,有跟帝都截然不同的韵致,昭王爷说,那就是江南精巧的妙处。
宁怀宣听宁谨铭说过那里,那是王朝最为富庶和繁华的地方之一,每年纳贡的大头几乎都是出自那里,朝廷也多注意江南一带的发展与治理,当真是个教人心生向往之处。
"你想去江南吗?"易慎转过头问宁怀宣,偏着脑袋的模样有再小些时候的稚气,但他问得这样认真,仿佛是太傅考他学问的样子。
宁怀宣盯着那双眼出神。江南,只是存在于想象中的名字,从来也没有想要去过,但为什么易慎会那么想去呢?
宁怀宣看不懂易慎眼里的牵挂,那是因为有了某种眷恋才滋长出的渴望,一个昭王爷,几声笑语晏晏的描绘,有人曾经去过那个地方,所以听着说话的人也想过去看看,走一走说者过去走过的路。
"算了。"易慎扭过头,忽然就站起身,视线就此眼神到了更远一些的地方,但依旧望不见自己期待中的景色,还是那样的天,还是那样的云,秋风吹着荷花池的吃面起了褶子,好似老人的脸上的皱纹。
"将来有机会太子可以去的。"宁怀宣坐着,抬头看着易慎,逆光的容颜有些暗淡,但从易慎眼里流出的目光有着笃定的味道。
那些从小就在心里驻扎了的信念不会因为时间流逝而改变,易慎觉得,以后一定要去的,去江南,去江南好好地走一遭。
"宁怀宣。"易慎又那样叫坐在身边的少年,又仿佛不是在跟宁怀宣说话,朝着视线的尽头喃喃道,"外头好玩吗?"
"皇宫外头?"宁怀宣揣测着易慎的意思。
"就是皇宫外头。"易慎重复道。
宁怀宣低头想了想,竟是找不出回答的说辞。
"走吧。"易慎说完就跳下了假山,一直到回了小舟上才想起身后的宁怀宣。回头时,他看见那袭青衫如履薄冰地从上面下来,全然没了过去站在池子边骗他时还算机灵的模样。
那个时候的宁怀宣……小小的个子,跟现在一样瘦,黑黑的眼睛闪着微微的光亮,看着该是挺老实一人,偏偏就用了同一句话将他骗了三回。
那也是真正无忧无虑的年纪,喜恶表现得那么明显,总是想着欺负那个小个子,用他当朝太子的身份——其实现在不也还是这样吗?他说往东,宁怀宣纵然不直接都朝东面奔去,踌躇着犹豫着也总会向那个方向挪一挪,哪里就不好了呢?
挺好的。易慎这么想着,划着木浆的手渐渐就停了下来,不知不觉就又被那个叫宁怀宣的人占满了思绪,眼前还有他单薄的身影。
"宁怀宣。"易慎叫他,三个字都咬得很轻,像因为木浆搅动而弹起在池面上的水珠。
若有所思的少年被这一声低唤惊了神,瞬间转过的视线还有些无措。
易慎忍俊不禁,道:"你怕什么?"
"没。"宁怀宣摇着头,视线被池水的反光晃了眼,眼前易慎的脸顷刻间变得模糊。
"咱们把你那根桨找回来吧。"易慎坏笑着,腾出一只手摸了摸下巴。
"好……"回答得有些心虚,宁怀宣只是奇怪自己分明没有做错什么,哪里就想要避开此时易慎像是别有用心的目光了?
易慎漫无目的地划着船,悠悠得好似他与宁怀宣是来皇宫游览的客人。
小舟轻微的摇晃带起了倦意,不知是不是方才攀假山的时候太紧张,宁怀宣此时竟真的觉得有些累,借着这股左右晃动的劲儿,轻轻合上眼想要小憩片刻。
秋日的风原本该是萧萧得带着凉意的,但许是阳光太好,这会儿吹着居然有些像春风轻拂的温暖。宁怀宣朦朦胧胧地觉得脖子被碎发触得有些痒,便伸手去挠,忽然就听见易慎一句"宁怀宣,你看"。
慌张地睁开双眼,宁怀宣看见易慎半个身子已经站起,正指着不远处的池面,那里浮着一根木浆,正是先前他掉落的那一根。
易慎划着木浆靠过去,偏巧那根木浆像被人牵着又飘去了别处,他追在后头跟着,道:"宁怀宣你快伸手去捞啊。"
宁怀宣朝小舟外探出身子,一手扶舷,一手伸出去,尽力够着那根木浆,但总是差了一点:"往前一些。"
易慎划着小舟靠过去,然而舟低荡开的水波将那根木浆又推开了一些,宁怀宣一把抓空,倒是险些掉进池子里。
易慎赶紧松开一只手揪住宁怀宣的腰带,稍稍用力一扯,那把瘦骨头就乖乖坐回了小舟里。
"多谢太子殿下。"宁怀宣有些惊魂未定,用袖管擦了擦额角的汗珠,目光就又飘到了那根木桨上,急着想将它捞回来,便开口道,"快,差一点了。"
易慎将手中的木浆在小舟另一边的池水中轻轻拍了拍,周身便朝浮在池面上的木浆漂去,那个青衫的少年又一次探出半个身子到小舟外头试图去捞回那根桨。
当朝太子划舟,相府小公子捞桨,再有秋光滟滟,这一幅画面落在经过的侍者眼里着实好笑又赏心悦目。
有人问:"明明太子动一动自己手里的桨就能捞到了,怎么偏偏就是要宁小公子用手去捞呢?"
"呵呵。"另一名宫女笑着再看了一眼那两个还在不遗余力捞着木浆的少年,道,"快走吧,不然被发现在这里偷懒,太子爷可饶不了你。"
"对对对,快走,快走。"
就此,侍者们快步离开了荷花池,就听见池面上总是传来诸如"再往前一些""右边""快抓住阿"这样的声音,久久也散不开,很是热闹。
13
13、这种感觉是怎么回事(一) ...
房外的鸟鸣叽叽喳喳像在吵嘴似的一刻未停,易慎迷迷糊糊地从睡梦中醒来,睁眼望了望窗口,清晨的日光已经透了进来,天亮了呢。
"小福。"易慎懒洋洋地从床上爬起来,才支起身子,卧房的门就被推开。
小福跟只老鼠一样就蹿到了床边,笑吟吟地问道:"太子是要起身了?"
易慎掀了被子下床,筋骨在一夜歇息之后还带着些微倦意。打了个哈欠,易慎张开双臂等着小福给自己更衣。
少年太子像是衣服架子似的站着,贴身侍从按部就班地动作着。直到为易慎系腰带的时候,小福听见主子问道:"宁怀宣来了没?"
正在扯腰带的手顿了顿,小福抬起眼皮瞥了易慎一眼,道:"太子殿下不记得了?"
易慎立了立领子,不以为意道:"记得什么?"
小福低头继续将腰带整理好,道:"宁小公子不进宫了呢。"
还捏着衣领的手顿时停住。
感觉到主子身子猛然滞住,小福也停了手,忙退到一旁,道:"宁小公子将来是要入仕的,宁相觉得小公子年岁也到了,该是时候专心读书准备考试。"
大试不是还早吗?最快也要两年后。宁怀宣之前的考试不都是在他一面伴着自己一面复习着去考的吗?哪一回考差过?
"什么时候的事?"易慎抓着小福问道。
被易慎突然的追问怔了怔,小福吓得往后退开,无奈锦衣少年抓得紧,他就只好站在原处,闪闪缩缩道:"昨晚上宁小公子还跟太子说来着。"
易慎回想昨夜情境,那时候他在书房看书,宁怀宣照旧站在一旁,两个人明明都没有说话。
长烛在台上烧着,慢慢滴下了烛泪,烧着两人相处的时光,静静地就烧到了最后。
那时易慎看得头晕眼花,但就是不肯放下书,那么枯坐着,心思全然不在书本上,脑子里七缠八结的也不知究竟在想什么,像是又回到小时候,如何都要坐在那把椅子上,如何都不肯就这样结束了在书房中的时间。
脑袋越来越重,当脖子终于支撑不住的时候,他就趴在了书案上,竖在跟前的书本也随之倒了下去,视线里的东西都成了模糊的影子怎么也看不真切。
因为书房里太安静了,所以即使那样的脚步声轻得就要听不见,但在这会儿的房间里还能飘入易慎的耳朵。
迷蒙里感觉有人靠过来,站在自己身边说话,却像是小孩子学说话时候的样子,音节模糊得完全不能分辨那些究竟是什么。易慎就记得那样的语速非常慢,慢得一个字都能说上一年,然后说完那一句就过了好多年,原本还可以握在手里的东西一直都没有松开,就这么相依相伴地到了永远。
易慎完全记不得自己是怎么从书房回到卧室的,又是谁为自己更衣。他只是如旧醒来,由小福伺候着梳洗准备去见太傅,出门前见上宁怀宣一面,然后一起离开东宫。一天的时间里他除了听太傅讲学就是跟宁怀宣在一起,有时候再带着那个不太说话的青衣少年去给皇帝跟皇后请安,剩下的时间他们就在宫里到处走,或者在书房看书。
十几年来的习惯都成了自然,当今日小福忽然跟他说宁怀宣不进宫了,易慎倒不是觉得惊讶,也没有难过,就是有些忐忑和不安,就跟原本水平如镜的池子里忽然被丢来一块石头,然后一圈圈的涟漪荡漾开一样,总也平静不下来。
听太傅讲学的时候,易慎还在出神想着那件事。小福已经将情况都说明了,宁相的提议,皇帝也批准的,但是那个宁怀宣居然一声不吭地就从他的生活里消失了,正如那个瘦弱的清秀少年莫名其妙地在当初出现,站在昭王爷身边。
太傅叫了一声"太子",易慎没有听见。
年迈的老者走近易慎的书桌,扣了两下,又叫了一声"太子"。
正在出神的少年终于被拉回了思绪,拿在手里把玩的笔"啪嗒"一声掉在桌子上。
易勤跟易勉在一边偷笑,兄弟两个捂着嘴面面相觑,头一回看见易慎这样魂不守舍的神情,觉得很是新鲜。
"太子殿下可记得老夫方才说了什么?"太傅手里的书卷还卷着,长而白的胡子随着嘴唇的翕合在易慎眼前一动一动。
满脑子难以名状的情绪,易慎哪里听得进太傅的说话,抬头看着已经蹙紧了双眉的老学者,易慎摇摇头。
太傅无可奈何地摇头,转过身继续讲书。
易慎又一次趴在书桌上,视线里是窗外丛枝绿叶、飞鸟鸣梢的春日景色,青葱鲜亮,哪一样不比这课堂里有趣生动?他是为什么就要这样巴巴坐着去想那些没有结果的事情呢?
太傅的身影在余光中走动,易慎这样糊里糊涂地等到下学,一个人幽幽地就躲进了书房。
案头那册《与君书》不见了。
"小福!"易慎喝来侍从,焦急而怒气冲天道,"我的书呢!就是放在这里的那一本。"
易慎拍着原本放了《与君书》的位置。
小福看着易慎拍在书案上的手,五指张着能看见手背上爆出的青筋。情知易慎大怒,小福立刻跪趴在地上,颤着身子道:"奴才……奴才不知……"
"不知道!"易慎从书案后冲到贴身侍从跟前,一把揪起小福的衣襟怒目道,"平日都是你给收拾的屋子,你会不知道!"
易慎的脾气不好,这点小福心知肚明,但从他第一天跟在这少年太子身边,就没见易慎有过这么大的火气,一个不留心,他就可能被拖出去活活剐了。
"奴才……奴才……"小福吓得双腿发抖,就差哭了,声音颤得快连不成完整的句子,求道,"奴才……真的不知道……太子……太子饶……饶命……"
易慎狐疑地盯着小福,直到从侍从的眼光里看出他当真不知那册《与己书》的去向才松开手,一把推开,道:"给我去找,找不回来我就送你去菜市口。"
易慎那一把推得用力,小福差点就跌在地上,想着这一推易慎的气该是出了一半,接下来的情况会好些,哪知当朝太子就那样说了一句,吓得小福又一次跪在地上叩首道:"奴才……奴才遵命。"
"还不去!"易慎吼道。
小福哆嗦着从地上站起来,额头已经磕得隐隐泛了青色,心间一个想法陡然转来,他便试探道:"太子殿下,奴才觉得……那本书……会不会是被宁小公子带走了?"
易慎眉梢一挑,斜眼睨着这会儿额角已沁出细汗的侍从,心下倒是觉得不无可能。
"那就给我去相府讨回来。"易慎扬声道。
小福抹了抹额上的汗,连声称是,这就转身要走。
"慢着。"易慎喝住小福,快步朝书房外头走去,道,"我亲自去。"
然而还没走出东宫的门,就有皇帝身边的侍者过来传话,说是皇帝要易慎前去见驾。
不出易慎所料,太傅找皇帝告状去了,所以这会儿天子微怒,才将他招到圣驾前,耳提面命一番。
易慎心里想着出宫,没太在意皇帝的话,来来回回也就是那两句,不及皇后语重心长,也没有偶尔宁怀宣说得柔和顺耳……
还是宁怀宣!
皇帝见易慎根本就是心不在焉的模样,便不多说,只教易慎回去抄书。
"儿臣的书被宁怀宣带出宫去了。"易慎道。
"宫里复本多得是,让小福再去拿一本,不抄完不许出东宫,否则重罚。"皇帝言辞微厉。
易慎见无可回驳,领了旨意便回了东宫。坐进书房的同时,小福已经拿了新一册的《与君书》呈上。
崭新的书封,看着比过去那本舒服多了。易慎信手翻开几页,看着书页上陌生的字迹,笔画工整,但却直教他心烦意乱。扬手就将书册丢开,"哗啦"一声掉在地上。
小福矮□将书本拾起,拍去上头的灰尘,又小心翼翼地放去了书案上。
易慎眉峰蹙紧,好不耐烦地瞟了一眼,道:"拿出去烧了,别让我看见。"
"可是皇上那……"小福支支吾吾道。
"不就抄书,我还怕了不成。"转过身拿起架子上的笔,易慎就要默写。
小福赶紧上前为易慎磨墨。
少年太子在纸上龙飞凤舞地写着字,笔迹比以往都要潦草,但一行一行还能分辨得清。
书房里又一次陷入沉默,只有外头的鸟叫声不时传来。
小福一直重复着一个动作,又被房中沉闷的气氛感染,竟就开始昏昏欲睡起来。猛然间听见一记拍桌子的声音,犹如春雷轰顶,惊得他刹那间收回了已经开始离开身体的神志,定神后,他瞧见易慎手中的笔,已经被丢去了地上。
"太子殿下……"小福疑惑又紧张地叫了一声。
易慎倏然从座椅上站起,道:"不写了。"
衣上的环佩相撞,发出灵越的声响,易慎大步跨出书房,与小福道:"去备马车。"
"马车?"小福隐约知道了易慎的意图,但还是不敢确定。
觉得小福多此一问,易慎甩着衣袖,不耐烦道:"还不快去?"
小福这就要走。
"等等!"易慎叫住侍从,道,"你先跟我去母后那里一趟,让别人去备车。"
"是。"小福还未抬头,易慎就已经跨步离去,他赶忙跟上去,直叹这易慎的步子怎么忽然变得这么大,他得小跑着才能跟上。
14
14、这种感觉是怎么回事(二) ...
易慎要出宫,总不能就这样平白无故地走出去,纵使宫门口的守卫当时不敢拦他下来,事后待他回宫,少不得又是一场责罚,这才是易慎先去寻皇后的原因。
皇后对易慎素来溺爱,听了几句爱子的讨好说辞,眼见易慎可怜兮兮的模样又说是去宁谨铭府上,便着了几个人跟着,给了易慎出宫的令牌便放了人。
都说生在皇宫里的孩子天生贵胄,跟寻常人家远远不是在一个境界上的,但那些身在人间烟火中的芸芸众生又哪里知道只因为那一道宫墙就被禁锢了脚步的无奈呢?
十六年来第一次踏出宫门的易慎对耳边忽然响起的鼎沸人声满是新奇。坐在马车中的少年一直朝外头看着,人来人往的街市混杂了各种过去不曾接触过的平凡。
"小福,那是什么东西?"易慎指着马车外问道。
小福跟着透过撩起的车帘望去,只看见黑压压的一群人围了个水泄不通,哪里就能看见易慎指的是什么东西呢。他又不好说没看见,便摇头道:"奴才也是头一回出宫,不知道。"
易慎睨了贴身侍从一眼,继续挑着车帘子看热闹。
马车磕了地上的碎石块就是一记颠簸,易慎一时大意未及出手扶住车厢壁,头就那么忽然地撞上了车窗框。这会儿痛楚还没消失,马车猝不及防地停住,教车厢中的人险些就滚了出去,好在是小福及时拉住了易慎。
车外也是一番惊天动地,人仰马翻地闹了一场,骏马嘶鸣之下,引得街边路人纷纷退开。
"怎么了?"易慎揉着额头质问道,掀开帘子瞧见前头一匹枣红马上坐了个人,跟自己差不多的年纪,神采飞扬,丰神如玉。
车夫说是那人驾马横冲直撞,惊到了周围的小贩路人,也就堵了易慎的车。
易慎见那少年持缰牵着马头,在旁人的指责之下依旧笑容俊逸,从怀里掏了一叠银票就往空中一抛,笑声朗朗地就驾马离去。
见有银票飞天,众人都围拢着过去争抢,闹哄哄地硬是将整条路都给堵了。
易慎见这状况大出意料,一面对百姓这贪财抢利的样子不以为然,一面又开始腹诽起那拿着银票当花撒的少年来,想他堂堂太子也没有做过这种荒唐事,难道这帝都里有人比他还要嚣张?
前有路人抢金,后有其他马车等候,如今这进退不得的场面教易慎很是头疼。
"太子……"小福低低询问道,"这眼下……"
"还不让人赶紧给驱开,再这么抢下去,出了事谁负责?"易慎重重甩下一句就坐回车厢里,抱胸等着马车继续前行。
好在皇后想得周到,多派了几个侍卫跟来,小福将易慎的意思传达下去,那几人便到人群中干练地将人群散开。
马车继续朝相府驶去,这时易慎的心情才稍稍好些,听着转动的车轮声,他却嫌太慢,催促着要快一些。
街景也是没心情看了,易慎靠着车厢壁养神,想着等等到了相府要是见到了宁怀宣会是个什么情景,又该说什么?宁怀宣是不是跟平时进宫的时候一样穿着那身青色的衫子?宁怀宣在相府里难道真的只是看书准备考试?
想着想着,马车也就到了相府门口。
小福先下车,扶着易慎下来,同时也有一名侍卫上前叩门。
听是太子前来,看门人即刻前去通报,不一会儿的功夫宁谨铭就带着宁怀晨跟宁怀义出来迎接。
"宁相不必多礼。"易慎扶起正要行礼的宁谨铭,脸上带着笑,总也是尊敬着当朝丞相的,就是十年过去了,宁谨铭又苍老了不少,方才还是宁怀晨扶着他出门的。
"太子请。"宁谨铭侧身相让。
"宁相请。"易慎在外还是个进退有度的模样,当朝储君可以在皇宫里胡作非为却是不能将脸丢去大庭广众,尤其是在宁谨铭面前。易慎要有什么差池,就是宁怀宣平日督促不力,虽然其实宁怀宣也根本阻止不了。
宁怀晨跟宁怀义前两年已经入仕,在朝为官虽有宁谨铭的声威在,但两人处事几乎不会牵动到生父,宁谨铭自然也不会徇私地暗中给两子什么帮助。
接下来就剩一个宁怀宣了。
从易慎踏入相府的第一刻起,他就没瞧见宁怀宣的影子,跟宁谨铭说了一会儿话后,他才问道:"怎么没有看见宁……宁小公子?"
宁谨铭向来肃正的脸上立时浮起一阵关切,道:"怀宣抱恙,这会儿才没有出来。"
"病了?"易慎几乎立刻就问出了口,睁圆了双眼看着宁谨铭,片刻之后才觉得自己失了态,在椅子上微微动了动身子,挺了挺脊梁,道,"没事吧?"
"太子有心,风寒之症状,休养几日就好。"宁谨铭回道。
易慎方才忽然提起的一颗心慢慢放下,点着头喃喃自语道:"那就好……"眨眼间又想起什么,忙问道:"宁……宁小公子将来就不进宫了吧?"
"老臣已经请示了皇上,皇上应允。却是老臣自己的私心了。"一国辅相面露愧色,对着易慎拱手道。
"宁小公子在我身边这么些年是该为自己考虑了。"易慎说着冠冕堂皇的话,心头却像打翻了五味瓶似的寻不出个滋味来。
终于不用看见宁怀宣了,等了多少年的事总算等到头了,但为什么就是高兴不起来呢?从早上真正意识到那个青衫安静的少年不在自己身边了,就一直想着念着,飞也似的想出宫来看看。见了宁谨铭他还不死心,非要听老丞相亲口说了,真的尘埃落定了……他,还想着找个人问一问——宁怀宣。
"我能去看看他吗?"易慎问道。
"怕是将风寒传染给太子,这……"宁谨铭略有迟疑。
"我大老远从宫里出来,宁相就卖我个面子吧。况且宁小公子跟了我这么久,他走了,也让我告个别,回头再见兴许就不是这么个光景了。"易慎努力将话说得轻松些,偏偏越是说到后头语调就越沉,想到将来,他竟是不自知地就叹了口气,目光也落寞下来。
横竖也不好驳了易慎的面子,宁谨铭便教下人领着去了宁怀宣的住处。
相府的格局自然比不得宫里,尤其宁谨铭还真是个两袖清风、作风正直的性子,说好听了些,这丞相府是清韵雅致、不多雕饰,要尖酸刻薄些,那就是一个大院子里空空的也看不见多少稀罕宝贝来,还比不得那些富商购置的宅子,有楼榭歌台、奇花异草。
引在前头的是宁怀宣身边的书童清砚,跟小福一般的年纪,却是跟自家主人一样有些木木的,一路走来都不说话,真像是怕了身后那个从皇宫出来的少年太子。
到了卧房门口,书童转身道:"太子,这就是三少爷的房间。"
"我自己进去就可以了。"易慎将书童与小福都拦在外面,自己推门而入。
正中的墙上挂着幅画,清荷出水,娉婷袅娜,就是笔法稚嫩了些,并不精道。
易慎一眼就看出画上画的是宫中荷花池里的荷花,就是那么笃定着。
"清砚?"宁怀宣的声音传来,软软地带着倦意。
易慎没有回答,循声走去,慢慢就看见床上躺着个人,披着青色的衫子,靠在床头的细软上,半斜着身子,手里拿着书。
露在外头的手腕有突出的骨,跟那只执书的手一样看着就快只有骨头了。宁怀宣不正襟危坐的时候、就这样将外衫披在肩头的时候,嶙峋的身姿更是教人看了觉得一阵……心疼……
"太子……"宁怀宣随意抬起的视线中忽然就出现了易慎的身影,教他不由惊讶得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阳光透过半开的窗子照进来,在地上投下一小片光亮,易慎恰好就踩了上去,光线打在少年身上,将他身上绣金的线衬得快能反光,耀眼夺目。
宁怀宣看着走近的人出了神,手里的书落在身前的床铺上,咚的一声轻响,也没能拉回他就此飞离的神智。
易慎站在床边,低头看着正昂首睇着自己的宁怀宣,少年的脸色却是不大好看,但因为宁怀宣往日就是这样显得苍白的面容,是以易慎只觉得已经看习惯了,就是这么直愣愣地两个人彼此凝视,目光里接洽了以往不曾发现的情绪,有些怪异。
易慎拖了张凳子在床旁摆下就坐上去,再去看宁怀宣的时候眉间已然没了方才的关心,又是老样子,对宁怀宣爱理不理还有些嫌弃的表情,问道:"你……就这么不声不响地走了,也不跟我说一声?"
宁怀宣将身前的书收起,卷在手里不停地轻擦着,虎口磨着书封已经有些痛了,但就是不知怎么回答易慎的问话。
"有胆子走没胆子跟我说一句?"易慎那股子挑刺挑衅的劲儿又上来了,见宁怀宣还像个闷葫芦一样不吭声,他直接抽开宁怀宣手里那本书丢在一边,蹙着眉道,"宁相说你病了,身体不好还看什么书,越看越累,回头连床都爬不起来。"
宁怀宣不由笑了,扑哧一声,响在自己与易慎之间。
"有什么好笑的?"易慎放在膝头的手来回擦了几下,抿着嘴唇也不知接下去要说些什么,毕竟来相府的目的已经达到了,他见了宁怀宣,还意外知道这个人病了。
宁怀宣忙止住笑意,道:"谢太子关心,小病,休息两天就好。"
易慎胡乱地嗯了一声,点头的时候都有些糊里糊涂,就想再听宁怀宣说些什么,但床上没再有声音出来,又是一室寂静。
"还有呢?"易慎狭促问道。
"还有什么?"宁怀宣困惑道。
"你……"易慎指着眸色深深的少年想要撂些狠话,但那双黑瞳只要一朝自己望来,他就一个字讲不出口。硬是被逼得无话可说,易慎只有放下手,暗暗咬牙道,"宁相给了我父皇一个说法,不是说给我听的。你是我的侍读,要走,总要跟我说一声吧。"
眼前有些局促的易慎教宁怀宣看着莫名心底高兴,但终究像易慎说的,从今往后他不再入宫伴读,不再花一整天一整天的时间跟在少年太子身边,该是没有再像过去那样有那么多时间跟这个人相处,即使一个字都不说。
"嗯。"宁怀宣失落地应了一声。
"嗯什么嗯?"易慎有些急,道,"还不快说。"
"说什么?"宁怀宣在心里笑,就觉得易慎如今这催促自己的样子很招人喜欢,像那时候他从假山上跳下来,急匆匆地整张脸都有些红。
"宁怀宣!"易慎恨不得即刻就将床上这道瘦瘦的身影拽起来拖上马车,然后直奔皇宫给锁在东宫的书房里。
那眉眼笑开了,在苍白得没有多少血色的脸上绽出了花一样,瞬间春杏满枝,芬芳瑰丽。
"说你想说的。"易慎不跟病中的少年纠缠,扭过头道。
"宁怀宣跟在太子身边未能尽侍读之责,实在愧疚。日后太子要多听太傅教导……"
长长的一串都是过去易慎反复听着的东西,从宁怀宣口中说出来还是那么慢,不急不缓,好像可以说很长很长的时间,说到夏荷开花,秋雁南去,冬雪飞卷,然后又一年开春……
"行了行了,别说这些有的没的。"易慎伸手在空中动了两下,眉头拧得紧紧的,一双黑瞳锐利得简直可以在宁怀宣身上挖了两个窟窿来。
"太子还想听什么?"宁怀宣问他,眼瞳里有些微的雾气,身子向前的时候,肩头的青衫滑了下去。
"我想……"脑子里一片空白,易慎确实不知道自己想听什么。宁怀宣不问的时候,他分明感知得很明确,知道那种期待,但当自己要回答的时候,那个念想又瞬间模糊得仿佛不存在,只一下一下地撞着心头,有什么东西正要破土而出。
宁怀宣还是那样看着易慎,眼光澈亮,全然不似在生病的样子。
"我……我想听……"易慎思索了半晌,依旧没有找到一个合适并且合理的答案。
卧房的门此时被叩响,是书童清砚送药过来了。
易慎如蒙大赦地从凳子上站起身,看着清砚将汤药端来,他附和着道:"吃药吃药,你好好休息,我先回宫了。"
走得跟逃命似的,就怕宁怀宣将他叫住再问——太子想听什么?
15
15、这种感觉是怎么回事(三) ...
回宫的马车上,易慎总是一副百思不得其解的表情,一会儿唉声叹气,一会儿咿咿呀呀地不知在说什么。小福在一边看着,最后也只剩下自叹命苦的份,因为自此之后,易慎就开始三天两头地往相府跑。
以前有宁怀宣在东宫的时候,易慎把自己关在东宫的书房里,现在易慎去了相府,他就一直窝在相府的书房里。相府的下人都渐渐认识了这个"爱书成痴"的太子,皇宫里的书看不够,还时常跑来相府问宁怀宣借书。借书的时候说上两句话,找张椅子坐一坐,身子就像粘在上面,一直到太阳落去了帝都西面,易慎才磨磨蹭蹭地站起身,要宁怀宣送到门口,送上马车。
这一天又来了相府,不是借书,是……还书的。
"太子殿下。"看门的李伯已经跟易慎混得很熟了,这两个月,除了相府的几位主人,进出次数最多的就是这位当朝太子。他给易慎开门,从最开始要去通报到最后直接放了人去宁怀宣的住处,这样通情达理的看门人,可比皇宫那些守门的侍卫可爱多了。
穿过园子的时候,易慎遇见几个相府里的婢女,也都算熟人了。
婢女跟易慎行礼,笑问道:"太子又来借书啊。"
易慎笑着点头,很是亲善的样子。所以说,外头传太子喜怒无常、性格乖戾那都是骗人的,看看咱们这位太子,脾气好得有时候在相府里遇见了,还会跟下人开玩笑呢。
快到宁怀宣书房,才拐过弯,易慎原本飞快的脚步立刻停了下来,做贼似的躲到后头——宁谨铭才从书房里出来。
见人走远了,易慎才蹿着去书房,开门就叫了一声:"宁怀宣。"
书房里头站着的人闻声回头,满面的笑容却教易慎惊怔当场——不是宁怀宣——而这笑容,这眉眼,这身段,看着很眼熟。
那天在帝都街头,拿银票当废纸扔的骏马少年。
"怀宣啊,这是哪位?"少年朝一旁望去,并不因为易慎的到来而错愕,反而有种看好戏的心情。
宁怀宣正在书架前找东西,听见温汲那样叫他,他便回头,见是易慎站在书房门口,伸在架子上的手即刻缩了回来,带落了一本书,正好砸在他的头上。
"哎哟。"宁怀宣叫了一声。
温汲笑了出来,悠闲地走到宁怀宣身边,俯身拾起那本书,看了看封面,道:"你看吧,果然是不要找的时候,它自己就出来了。"
"那你收着就是了。"宁怀宣笑道。
温汲是开朗外向的性子,说话发笑都有种光明磊落的大气,方才冲着宁怀宣的窘迫模样一声笑,整间书房都仿佛充满了跟外头园子里一样的生机,连穿窗照来的日光都明媚了许多。
就站在温汲身边的宁怀宣还着青衣,自然不如温汲那样潇洒,笑容淡淡,但跟往日很不一样。
易慎看着,只觉得判若两人。
"太子殿下。"宁怀宣此时才向易慎行礼。
"原来是太子。"温汲随手就朝易慎拱了拱手。
易慎的脸色不大好看,尤其是看着温汲的时候,早没了方才在过来书房路上遇见旁人时的和善,跟在宫里时有些像,太子的架子……隐约又被端了出来。
"这是毅勇侯府的小侯爷温汲。"宁怀宣道。
"毅勇侯?"易慎狐疑地打量着宁怀宣身边风姿卓然的少年,那"万物不在心间、唯我高兴"的劲儿怎么就教他看着不太舒服呢?易慎抿抿唇,问道:"温隽温老侯爷家的?"
"正是。"温汲回道。
温隽不是皇亲,当初是祖上凭借着军功得了侯爷的封号并且世袭下来,传到温隽那一代也不知多久了,其实也就是顶着个侯爷的名衔靠朝廷养着。
易慎淡淡地"嗯"了一声,负手走到宁怀宣身前,看了眼温汲手里的书。
谁知温汲手快,将书册藏去了身后,还嬉皮笑脸地往宁怀宣身边靠了靠,道:"怀宣啊,为了找本书,让你费心了。"
一声声"怀宣啊"传到易慎耳朵里很是刺耳,易慎将手中的书塞到宁怀宣怀里,道:"我看完了,给你。"
宁怀宣捧着书,默然转身放回书架上。
那个背影安静得就跟书房里没有其他两个人似的,白细的食指在书架上摆着的一排书册上一一滑过,最后才想起什么来,回头问易慎道:"太子殿下这回想要什么书?"
易慎要什么书是皇宫里没有的?那些孤本绝本,好些是宁怀宣这辈子都不会看见的,那个傻子怎么就是不明白呢?
易慎只觉得心头被宁怀宣那双泛着纯良光泽的双瞳放了把火,火势蹭地一下就烧去了喉咙,连带着他说的话都火气十足,道:"没了。"
甩了袖子,易慎转身就跨出了书房。
温汲坏笑着看向宁怀宣,道:"怀宣啊……"
"有!"易慎的声音很不合时宜地传来,锦绣的衣裳又一次出现在书房门口,伴着又大又快的步子到了宁怀宣跟前,闷闷道,"你说重新给我抄的那本书呢?"
说的正是《与君书》。
当时宁怀宣出宫,确实带走了那本跟在易慎身边多年的《与君书》。就与易慎不知为何在后来总要跑来相府找宁怀宣一样,那个时候的宁怀宣看见放在易慎案头的那本书,莫名地就伸手拿起,然后带出了皇宫。
按理说,那册《与君书》原来也是宁怀宣的东西,不过是在易慎的书案上放的时间久了,就成了当朝太子的东西。
易慎第二次来相府的时候,宁怀宣还在看书。风寒早已经好了,他就坐在书房里,挺着脊梁,左手卷着书册,右手执笔,偶尔在面前的纸上写些字。
彼时易慎在书房外头偷看,透过门缝瞧书房里的那个人,或读或写,都聚精会神,心无旁骛的样子教易慎很想知道,当时自己在东宫的书房看书是个什么模样,是不是也跟宁怀宣这样专心致志?
那一回偷窥被宁怀晨撞见了,听见那一声"太子殿下"的时候,易慎吓得破门而入。门扇被砸开的声音一并有易慎受了惊吓的呼声,彻底搅乱了书房内的宁谧气氛。当易慎终于定下神时,发现左边是哭笑不得的宁怀晨,右边是手里拿着书卷笑意清润的宁怀宣。
那次之后,易慎半个月没再来过相府。想起宁怀晨憋着笑的样子,易慎还不至于太过苦闷,但凡宁怀宣那仿佛已经看习惯了笑意在脑海中浮现,易慎便悔极了当时自己如何就不正大光明地走进书房,偏生要在外头偷看——一时看得出了神,就有些忘乎所以了。
小福奇怪于那半个月易慎的循规蹈矩,心里还高兴着终于不用再跟着易慎总在皇宫跟相府之间来来回回地跑。
谁知易慎在此之后往相府跑得更勤快,好几次都险些要在相府里过夜。
那时宁怀宣与易慎道:"明早还要去见太傅的。"
傍晚的霞光满天,照在在园子里那两道身影之上,一个笑色里带着宽慰,一个听后就默然点头。
所以易慎后来一下学就直奔相府,这才做了相府的常客,跟府里众人混了脸熟。
宁怀宣说会为易慎重新抄一册《与君书》。原本易慎是不太情愿的,说不清为什么,但后来又答应了,同样找不出理由。但只要宁怀宣一天没有抄完那册书,易慎就有理由上门讨债,顺便蹭吃蹭喝。
宁怀宣抄书的速度极慢,但每每易慎问他抄到哪里了,他总说"快好了"。等易慎下回来了,他仍旧是这样的答案。
一日拖过一日,一回延后一回,易慎倒是不介意宁怀宣这样,相府的大门也总有人为他打开。
然而今次,易慎想问了,因为宁怀宣尽心尽力地帮温汲找书,所以他要知道宁怀宣到底有没有为他好好抄写那册《与君书》。
宁怀宣低头看着易慎的衣摆,少年太子的身后就是阳光,但这一次没有照在易慎身上。他沉默着,复抬头,回道:"快好了。"
"还有多少?"易慎没跟往常一样听见这样的回答就乐呵地坐在一边,随手捡本书翻起来看,任凭宁怀宣接下来在书房里做什么,他就这样有意无意地看两行字,看看宁怀宣,消磨消磨时光。
宁怀宣垂着头没回答。
温汲见两人间陡然冷却下来的气氛,便道:"怀宣啊,我先回去了,书看完了就给你送来。"
临走时,温小侯朝宁怀宣感谢地笑笑,再给了易慎一个怪异的眼光,提步而去,并且很贴心地将书房的门也给关上了。
书架前的两人站得近,易慎的呼吸有些已经可以噗到宁怀宣脸上,温温热热的气息呼起了相府小公子鬓边的发。
"你跟温汲认识多久了?"易慎逼问道。
"从小的交情,十六年了吧。"宁怀宣眼底浮动起柔和的光,连嘴角都不知不觉带上了舒朗的笑意。
宁怀宣的身边还有个温汲,易慎居然不知道。眼前这个几乎日日陪伴在自己身边的少年,竟然还有一个相交多年的好友。
易慎不知,从来不知。在宁怀宣到自己身边的那一刻起,就是他对那个人呼来喝去,凡事以他为先,他的意愿才是所有人都必须遵从的,至于那个叫宁怀宣的小子,从来都只是附属。
恰恰就是今日温汲那一声声"怀宣啊",言辞间透出的亲密昭示了两人之间多年来的莫逆之交,在易慎的不觉察中悄然进行了这么长的时光。
"宁怀宣……"易慎叫他,尾音轻得快听不见,"我们认识多少年了?"
那个"我们",异常清晰。
"十年。"从六岁到十六岁,整整的十年。从易慎对他的嫌弃到如今刻意的讨好与亲近,十年了,居然就这样过了十年。
宁怀宣说出那两个字的时候,脑海中闪过十年间两人相处的片段,都是他远远看着易慎的。那个人站得太高了,他触不到,就只好隔着距离望着,等什么时候易慎想起来了,就回头看他一眼。
极其笃定的回答教易慎都不由怔在当场,原来,十年了啊。对着这双眉眼,十年了,对于现在的年纪来说,已经是很长很长的年月了。
宁怀宣,我们在一起已经这么久了……
"宁怀宣。"易慎注视着宁怀宣幽深的双瞳,蓦然就想起那一年在荷花池中的小舟上,他看着浅眠的青衫少年的情景。
秋色疏淡,水波粼粼,日光反射着映在宁怀宣的眉间,将那双浓浓的眉毛映得颜色淡了,却将眉宇间的倦意衬得更深了。那时易慎就想伸手抚去那些总是流连在宁怀宣身上的像是清愁一样的东西。轻轻地起身,小心翼翼地靠过去,凑近了去看宁怀宣的眉眼,长长的睫毛安详地簇在眉下,日光照来投下一片淡淡的阴影,安宁静好。
水色清清,缓缓流着,慢慢就将心底萌发的某种情绪淌了出来。易慎靠近那眉目,想要亲下去,但那个时候的宁怀宣居然醒了。他就只好立刻缩回身,将方才涌动的情绪压制住。
宁怀宣,我喜欢你呢。
你,知道么?
16
16、其实在一起就是这样(一) ...
宁怀宣,我喜欢你。
这样的七个字从易慎口里缓慢却是坚定地道来,每一声都那么笃定,用过去的十年作为基石,那些看着讨厌的,觉得上心的,统统都留在了记忆里,最后演变成这样一种感情,简简单单,宁怀宣,我喜欢你。
惊讶得茫然的少年抬头看着身前的易慎,宁怀宣忽然想起那一晚在东宫的书房里,他趁着易慎熟睡的时候,偷偷地吻了自己陪伴了十年的这个人。
亲吻落在易慎的额角,小心翼翼得怕将他从睡梦中惊醒。多少年来的感情暗暗藏在心里不能同他说明,那个一开始就只会在自己眼前捣蚂蚁窝的小孩子,自己是什么时候就默默地喜欢上了呢?
那个时候的易慎眼里只有昭王爷,总是腻在紫衣男子温柔的怀抱里,看不见其他人的。那个时候,宁怀宣想,被人抱着的感觉一定特别幸福。他那么希望有人也能像昭王爷抱着易慎那样来抱一抱自己。
从小就只有诗书陪伴的相府小公子几乎没有有关这种拥抱的记忆,宁谨铭永远只会用严苛的准则来衡量他的行为是否达到了一国辅相所期许的要求,父子之情是有的,却毕竟很淡了。
他就这么羡慕着,然后有一天,昭王爷忽然不见了,那个平日里任性跋扈的小太子变得安静了,总是躲在书房,但很少让他进去。外头风雪雷雨,易慎都不教他进书房或者离开,他也不想走,因为隔着那扇门,有两个人都在难过。
大概就是从那个时候起,易慎在他心里的地位真的不一样了,会不会是因为就此之后,他们同病相怜?
被易慎抱住的时候,宁怀宣还迷茫得以为自己是在梦中,眼前的一切飘忽得好像都飞了起来,天旋地转,不太真实。
"宁怀宣。"易慎将少年单薄的身体拥在怀里,第一次这么轻柔地叫起他的名字,等待他的回应。
"嗯……嗯?"宁怀宣含含糊糊地从口中发出一些音节,像是接受,又像还在云里雾里。
"傻子。"易慎笑着,拥紧了宁怀宣的肩,怎么就这么瘦呢?
所以后来易慎但凡过来相府找宁怀宣,就多了一项任务,留下来吃饭,督促宁怀宣大鱼大肉地吃,看着他吃,不吃完他就耍赖不回去。
有一次宁怀宣明明已经照着易慎的吩咐把该吃的都吃了,但不知易慎耍什么赖,扒着书房里的椅背就是不肯走,盯着手里的书道:"还有一点点,你让我看完再走嘛。"
那本书明明只是翻在第一页。
小福看着这已经月挂树梢的时辰,想着再不回宫,要是被发现了他就可能要跟着易慎一起被罚,便到宁怀宣身边,求助道:"宁小公子,你给说两句。"
宁怀宣也已经说了好几回,但易慎就是死皮赖脸地不肯走。见宁怀宣过来,不等那青衫开口,他就眨巴着一双乌溜溜的眼睛,可怜兮兮的看着宁怀宣,跟在皇后面前求饶讨好一个样。
宁怀宣忍俊不禁,扯了扯易慎的袖管道:"回去吧,不然一帮子人跟着你一起挨罚。"
"我要被罚了,你来不来看我?"易慎将书放下,反扯住宁怀宣的衣袖,轻轻地摇啊摇。
"忙着看书呢,没时间进宫去。"宁怀宣看着易慎那只手,将坐在椅子上的少年扶起,推着出去道,"真是没多少时间了,等考完试……"
想要说的话忽然就被噎在口中,宁怀宣总觉得哪里不对,但见易慎狡黠的眼光他便闭嘴不说了,目光撇了撇一旁的小福,与易慎道:"你也用功看书吧。"
易慎看着那张忽然洇开了浅浅红晕的脸,笑得心满意足,道:"不扰你了,回去看书吧。"
易慎带着小福离去,宁怀宣站在书房外头看着,见那人三步一回头 地频频回顾,他只微微笑着,偶尔挥手让他走快些。
每回易慎过来的脚步总是比离去时候要快上好多,推门而入,然后就安安静静地待在书房里。
最开始的时候,易慎直接就进来,叫一声"宁怀宣"。书房里正在看书的人被他吓了一跳,睁着闪着惊讶目光的双眼看着他,见他笑吟吟地走近书桌,宁怀宣才淡笑着道:"你来了。"
后来,易慎学会了敲门,响三声,听见书房里传来"进来"的声音,他才缓缓推开门,与宁怀宣相视而笑,听见书桌后的青衫少年道:"坐吧。"
再后来,易慎不敲门了,在书房外的时候他就放轻了脚步,推门的动作都小心了很多。有时宁怀宣看书太入神,甚至不知道他已经进来。待看完了,抬起头,看见易慎已经坐在一边的椅子上自己拿着本书翻看,他便笑笑,默默看着椅子上的那人。
这样的发展原本挺好,偏偏有时候易慎过来了,会发现温汲也在宁怀宣的书房里。温府的小侯爷站在书桌边的书架子下,饶有兴致地看着架上的藏书,随手取一本下来,觉得有趣了就坐在平日易慎坐的那张椅子上津津有味地看起来。
易慎不想宁怀宣跟温汲有太多瓜葛,因为……这人是个威胁,但宁怀宣跟他总有十多年的交情,说要恩断义绝也不可能,所以易慎但凡见了温汲在场,势必不教宁怀宣与那温小侯有太多接触。
譬如那一日易慎瞧见温汲先自己一步到了相府,他便大大方方地推开门,特意吸引了两人的注意,还做意外状,与温汲道:"小侯爷也在啊。"
嘻嘻哈哈地跟温汲说了些话,借口不要打扰宁怀宣读书就将温小侯直接拉出了书房。然后,他跟小福使个眼色,就把温汲交给了贴身侍从,自己再溜回宁怀宣的书房。
"小侯爷呢?"宁怀宣问道。
"好好看书,两耳不闻窗外事知不知道。"易慎大袖一挥,欣然坐下,拿起案几上的书册就信手翻了起来。
宁怀宣看着易慎悠然自得的模样也不再说话,继续低头看书。
有时候易慎会想,怎么有些状况就这样颠倒过来了呢?比如当初分明是他坐在书房里看书,宁怀宣立在一旁陪着,两个人彼此静默着不说话,这样度过了好几年。如今是宁怀宣看书,他坐在书房里陪读,比过去宁怀宣要舒服些,也享受些——不想看书的时候,可以看看宁怀宣。
总也不见圆润起来的那张脸只比过去好了一点,宁怀宣的那双眼睛依旧是脸上最突出最引人注意的地方。专心看书的宁怀宣比平日多了认真,少了谦和,那样的专注里带着紧张与对自己的不肯定——宁谨铭对他的期待超过了对宁怀晨与宁怀义,此次考试,他势必要是站在金殿上的那一个。
"宁怀宣。"易慎忽然叫他,声调里带着同情与心疼,起身走到宁怀宣身边,按住他的肩,道,"别太累着自己了。"
从来被人伺候惯了的太子开始学着去关心别人,就是从宁怀宣这里开始的。其实翻来覆去的都是那几句,"累的话就休息会儿吧""别看太久了,伤神"还有"别太累着自己了",像过去宁怀宣总要他好好看书时说那些话的样子。
宁怀宣点头,想起前几日才成亲的宁怀晨,竟忽然有些感叹。
十七岁生辰过了没多久,相府里就有喜讯传来,是相府大公子宁怀晨的婚讯。女家并不是高门大宅出来的闺秀,小家碧玉,温婉贤淑。
宁怀宣是见过柳氏的,穿着淡蓝衣裳的娇小女子,站在宁怀晨身边就更加讨人喜欢。两人对望的时候含情脉脉,当真郎情妾意。
那时候易慎不在,是温汲硬要跟着去的,说是见见将来相府的大夫人。后来易慎听说了这话,气得见了温汲就一副讨债脸,拽着宁怀宣就是不教那温府的小侯爷近了宁怀宣的身。
"小侯爷也分明什么都没做,不过跟着我去看了趟未来大嫂。"宁怀宣与人再亲近,也总是这样称呼着,对温汲是,对易慎也是,太子,不曾逾越了半分规矩。
易慎说不出也要跟宁怀宣去看柳氏的话,他同样不屑去做跟温汲一样的事,吃醋的最后心里还是记挂着明年的考试。最后他只将宁怀宣推去了书房,道:"你好好看书就是。"
他们还有好久的将来呢,等宁怀宣高中,入朝为官,再等易慎自己顺利即位,即使宁怀宣没有封侯拜相,也总有比现在更多的机会见面,那时候这个人再不能说走就走。
出神的时候,易慎也是一副痴痴傻傻的样子,宁怀宣坐在相府的书房的屋顶上,侧头看着身边的易慎。
这是他第二次爬这么高,第二次跟易慎一起坐在屋顶上看月亮。
外头还充斥着宁怀晨婚礼的喜悦,人声丝竹不绝,笑意酒香不止,那样喜庆,那样值得庆祝。
白天花轿临门的时候,宁怀宣就站在宁怀晨身后,看兄长踢轿门,当众将新娘柳氏从花轿里抱出来,众目睽睽之下挽着牵连了自己与新娘的绸花,在礼官的唱礼下三拜天地,结成夫妻。
那么美好的画面,到处都是大红的绸子,将原来素雅清韵的相府顿时装扮得不一样了,红红火火得教宁怀宣都有些不认识。那些绸子在风中飘着,跟新娘喜服的裙摆一样漂亮,所有人脸上都洋溢着笑容,纵是宁谨铭,已经刻满了皱纹的脸也难得笑得畅快,捋着长须,笑看着在喜堂中行礼的新人。
宁怀义那时在宁怀宣身边道:"将来我是要比大哥更风光的。"
宁怀义那时的语调充满了跃跃欲试的自信,宁怀宣看着也只有笑笑。男女之情从来都不是他考虑的范畴,等到了那个年纪,偏生杀出一个易慎,一句"宁怀宣,我喜欢你",就让他明白了有些东西原来是早就注定好的。
手里拿着方才被易慎塞来的酒坛,宁怀宣双手捧着,一口都没有喝,倒是易慎"咕咚咕咚"地喝得起劲,没一会儿的功夫,他手里那只坛子就空了。
"你怎么不喝?"易慎看着身边的少年,脸上已经盈了酒气,说话的时候嘴里都有那股味道。有些醉酒的易慎一手搭上宁怀宣的肩,将那瘦弱的身子往自己怀里拽了拽,道:"我在宫里的时候偷偷练过的,不会醉,待会儿必定能再带你下去的。"
随手一抛,易慎手中的那只酒壶在夜色下划过一道优美的弧度就此落下,咣当一声,当场碎裂。但如今这院子里就易慎跟宁怀宣两人,外头又人声喧嚷,谁都没听见,也就没人注意到正躲在屋顶上的他们。
"月亮……挺圆的……"易慎揽着宁怀宣的肩,一手指着天边皓月,道,"宁怀宣,你说我伸手,能摘到那月亮吗?"
"太子已经醉了,我们下去吧。"宁怀宣扶着已经开始摇晃身子的易慎好心劝道。
"不下去呢。"易慎伸着手摩挲一阵,握住宁怀宣的手,拉起来凑在眼前仔细了再仔细地看,终于看见手背上那小块疤。他轻轻摸着,抬眼看着月光下的少年,问道:"还疼不疼了?"
那是易慎当年的杰作,在东宫的书房里烤衣服,结果飞出的木炭正落在宁怀宣的手背上,滚烫灼热。但那个时候宁怀宣将受伤的事情瞒下了,将那只手藏在身后,没让易慎知道。
傻子宁怀宣,有什么是不能跟他说的呢?就算那个时候易慎还说讨厌相府小公子,但谁见过有人跟自己不喜欢的人对坐着烤衣服的?他甚至把自己的衣服给宁怀宣换上。最后宁怀宣换下来的时候,他明显不高兴了,但是傻子宁怀宣不知道,一点都不知道。
指腹抚着宁怀宣手背上的疤,虽然淡了,但终究是消不掉的,当是他留下的印记吧,让宁怀宣一辈子忘不掉,将来要是真的跟宁怀晨一样娶妻生子了,还是忘不掉,印在身上跟着那个人,除非是死了。
借着酒意胡思乱想,易慎就觉得难过起来,拉住宁怀宣絮絮叨叨地说些不着边际的话:"宁怀宣,将来有机会咱们去江南看看吧。"
"宁怀宣,或者咱们去漠北玩半年,好不好?"
"宁怀宣,听说西域有很多好玩的,咱们一起去,成么?"
"宁怀宣……宁怀宣……"
着了魔似的不停地叫那个人的名字,手心分明握着他的手,指节分明得像扎着易慎的手掌,但就是忍不住要握紧,不想松手。十年都磨过来了,走到这一步,他易慎真的就不想放手了。
17
17、其实在一起就是这样(二) ...
酒气麻痹得易慎再说不出话来,他索性就靠在宁怀宣肩上,抱着那个人的肩,闭上眼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说。觉得怀里被什么东西硌着不舒服,易慎伸手就将那玩意儿甩出去,继续抱着宁怀宣。
整坛的酒还没开封呢,就被当朝太子当垃圾一样丢了出去,又是一声惊天动地的声响,这回,还有温汲惊讶的呼声。
"谁这么缺德?"温汲走近了碎在身前的不明物体才看清居然是坛酒,这会儿酒液四溢,酒香弥漫,绝对是坛好酒,怎么就被人扔了呢?
"暴殄天物是要遭雷劈的。"温汲可惜着摇头,视线自然而然地向上走,就瞧见了屋顶上正在纠缠的两人。
"喂,你们俩躲在这儿偷偷摸摸地干什么呢?"温汲朝屋顶喊道。
那个讨人厌的声音一旦传来,易慎的酒也就能醒了一半。他慢悠悠地回过头,探出身子朝下头的园子望去,见温汲一脸笑意却很是欠打,便道:"回去吃你的菜,别过来,见你烦着呢。"
"上头风大,怀宣身子弱吹不得风,还是下来吧。"温汲劝道。
是啊,宁怀宣的身体向来就是最大的问题,虽然不至于卧床不起,总是不及普通人的,尤其是从小就上蹿下跳惯了的易慎。
"你冷不冷?"易慎在宁怀宣耳边问了一句,目光还有些迷离,不等那人回答,他便拉着宁怀宣的手,道,"走,咱们下去。"
"小心着点。"温汲在下面看着一步三摇的易慎牵着宁怀宣,心里还真有几分担心,早早就走到一边的长梯下面扶着。
易慎摇摇晃晃地从屋顶下来了,整个人步履蹒跚得跟走在云端似的,小福这会儿也不知跑去了哪里,宁怀宣便要温汲与自己一起将易慎扶去房间。偏偏醉酒了的易慎在温汲是否在场的问题上立场异常坚定,见那小侯爷过来,他就伸手将人推开,抱着宁怀宣怎么也不肯撒手。
最后三个人推推搡搡着好不容易进了屋,易慎直接往床上一倒,扒着床柱子不肯放,嘴里嚷着:"不走了不走了,今晚就睡这,谁都别吵。"
后来在外头喝酒的宾客都走了,温汲也走了,就易慎留了下来,被宁怀宣扶着终于肯安安静静躺在床上,却在房里就剩下他们两个的时候一把抓了相府小公子的手不松开,嘴里嘟嘟嚷嚷着问道:"宁怀宣,就剩咱俩了吧。"
小福回宫通报去了,服侍的下人也都退了出去,宁谨铭过来看望之后也走了,现如今屋子里就剩下宁怀宣跟易慎了。
"恩,就我们了。"宁怀宣另一手里拿着毛巾,在易慎额头上擦了擦,道,"太子睡吧,不然明早起不来了。"
明天太阳升起了,他就又要去见太傅了。易慎是醉了,但还有几分理智在,便借着这样的机会撒酒疯,强行将宁怀宣拖来床上说要一块睡。
搂着那副单薄的骨架子,易慎就跟抱着个娃娃似的,把头搁在宁怀宣颈窝里,时不时蹭两下,两只手有些不安分地在那件青衫上摸来摸去,却也没做太出格的事,慢慢的也就睡着了。
宁怀宣又一次得以这么近地来观察易慎,已经退了红潮的脸又恢复了以往的刚毅英俊,就是这会儿闭着眼,少了眼底的桀骜与偶尔的锐利。
被易慎箍得紧了,宁怀宣有些不太舒服,但他不敢动,怕把身边人吵醒。两个人的呼吸缠绵在一起,那个睡着的人没有多大感觉,但醒着的宁怀宣觉得越来越热,脸跟发烧一样。
易慎忽然凑过来蹭宁怀宣的脸,吓得宁怀宣忙往后躲。觉得怀里的人要跑,易慎就又用力抱着,鼻子里哼着气,一会儿的功夫又睡熟了。
宁怀宣也终于不再动,仍旧借着烛光看易慎,想将这张脸一丝不漏地刻在脑子里,有这样安然入睡的模样,也有后来听说他高中了为他高兴得仿佛是自己的名字被写在那张榜单上的模样。
考试的那几天易慎被皇帝留在宫里,带在身边,开始学习接触政务。
满心满脑都是宁怀宣在考场里的样子,他是不是熬得住那几天封闭的考试,中途有没有不舒服,或者是这会儿是不是写完了正要稍稍休息。都是宁怀宣,没一刻消停的,皇帝说什么他都没听进去。
后来听说宁怀宣有了殿试的机会,易慎恨不得马上插翅从皇宫里飞出去,但太傅讲完了学,皇帝又找上了他。直到晚上宫门宵禁了,他也没机会出宫,把气都出在小福身上,苦得在东宫服侍了多年的侍者巴望着宁怀宣一定要科举夺魁,那样自己的日子兴许就好过一些。
殿试那天易慎本想偷偷过去看两眼,看看宁怀宣真正站在金銮殿上的样子,结果太傅又来找他的麻烦,终于能出门的时候,殿试已经结束了。小福看着那时易慎气愤的样子,一双眼睛比那钓鱼的鱼钩还要尖利,恨不能自己会隐身术,别教易慎看见了自己免得又是一顿恶言相向。
连日的提心吊胆终于在易慎又一次出宫的消息之下被抚平了,小福头一回觉得这去相府的马车走得慢,要是能一眨眼的功夫就到相府,然后将易慎交给宁怀宣,那他的逍遥日子就真的来了。
可巧不巧的是,温汲又出现在了相府的书房里。
小福不管三七二十一,将易慎送到了书房门口就脚底抹油不见了踪影,后来温汲得意洋洋地从书房里出来的样子他没见着,自然易慎倒竖着两条眉毛郁怒难发的模样他也不会看见。
易慎进书房的时候,宁怀宣正在帮温汲找书,还是那排大书架,还是那么个跟竹竿似的人,还是那样专心找书的模样,然后听见他进来了,抬头看他,如旧的微笑。
温汲瞧见易慎,笑得别有深意,拍了拍宁怀宣的肩,道:"不找了,看你费心的,改天我再过来。"
就这么简简单单的一句话,温汲说完了昂首阔步地就离开,经过易慎身边的时候,他明显感觉到来自当朝太子很不友善的目光。
"告辞。"两个字像是春季日跳动在枝头的小鸟那样雀跃,温小侯春风得意地走开,那衣摆也仿佛跟着飞扬起来。
易慎想找个理由将温汲撵出帝都去,可恨自己没这权利,所以只好忍着那个成天游手好闲的温府小侯爷过来寻宁怀宣说些有的没的,笑语晏晏得当他这一朝储君不存在。
"太子?"宁怀宣才将手里的公务处理完了,抬首时见易慎暗自咬牙切齿的模样,便问了出来,"怎么了?"
是的,温汲刚刚又来了,又跟宁怀宣说了好久的话,没将他易慎放在眼里。而宁怀宣这个傻子,居然也不阻止,就那么听温汲说了又说,对他的安慰也就是偶尔投来的微笑和淡然的笑意。
宁怀宣入朝都两年了,功绩明显好过宁怀晨与宁怀义,在众人眼里,谦和温煦的小宁大人是个将来足以接过宁谨铭手中相印之人,就是这会儿还差些磨砺罢了。
二十了呢,宁怀宣依旧瘦,每次易慎抱他,就觉得是抱了一把骨头。
怎么就是胖不起来?
易慎翻着书问道。
宁怀宣笑笑,一直也都没有给过答案,就跟当初易慎问他"你想去江南吗"时的样子。
宁怀宣的沉默教易慎有种难以言明的伤感,那样的笑容里仿佛有着不可告人的悲伤,是连他易慎都不能告诉的。
"宁怀宣。"易慎走到书桌后,将椅子上的宁怀宣扶起来,然后抱住相处日久的这个人,好像只有这样才能将宁怀宣带来的感伤驱散开,那种好似把握不住的张皇与忐忑才会少一些。
"就是天生吃不胖,没什么的。"宁怀宣回抱着易慎,有时还跟孩子一样的易慎教人哭笑不得,但宁怀宣总觉得能够看见这样的易慎是一种幸运,有人愿意与他坦诚,给他机会去安慰那些悲观的情绪。
易慎笑了出来,又将宁怀宣扶着坐下,道:"你做事吧,我不扰你。"
过去宁怀宣不说话,用立侍在易慎身边的行为将这样的言辞践行。但易慎要说的,每做一件事,都要跟宁怀宣说一声,让他明白自己在做什么,是不是为了他好,是不是关心他,像……小孩子在邀功。
但宁怀宣也给不了易慎什么,除了根本衡量不出的感情,几斤几两,是不是还得够了,有没有少一些?不安地想要尽可能平衡或者多出一些去还给易慎,教那个人安心些,别总担心着有一天自己会忽然消失。
易慎说,宁怀宣,你会不会有一天忽然瘦得连骨头都不剩了,就那么不见了?
听来荒诞的一个问题,那时易慎正跟宁怀宣一起坐在园子里晒太阳。初秋的风还算温和,吹着两人的衣摆,一动一动的,撩着发丝。就是这风小得也仿佛能将宁怀宣卷走似的,所以易慎才那么问。
在那一天之前,他们已经有大半个月没见面了,因为宁怀宣忙着处理公务,因为易慎在皇帝的要求下接触了越来越多的政事。
什么都要学,从头来,跟刚刚学走路的孩子一样特别艰难。易慎每天听着那些枯燥的东西,乏味可陈,但居然腾不出多少时间再去想宁怀宣。一直到忙完了,夜深人静的时候,他才忽然想起,又是一整天没看见宁怀宣了,相府里那个人今天看了多少公文,写了多少字,这会儿是不是还忙着没有睡下呢?
宁怀宣忙,从宁谨铭一场大病之后就忙得不可开交,相府里三位公子进进出出,尤其是宁怀宣,不知为何那些原本应该由其他大臣代为处理的事有好些都找上了他。
易慎来过一回,听府里的人说宁怀宣在做事,他就连宁怀宣住的园子都没进,直接转身出了相府。
那时候易慎看见温汲过来,两个互相看不对盘的人见面,中间没有了宁怀宣作调停,此时此刻却也相安无事。
"你经常过来?"易慎问温汲,蹙着的眉头对某个答案有着期待。
"不算经常吧,偶尔。"温汲那口气倒是随意得很,瞥了眼易慎,道,"是很久没见太子过来了。"
易慎想说自己也忙得抽不开身,但话到嘴边却欲言又止。他不想跟温汲争辩什么,没来就是没来,理由再充足也是事实。他对宁怀宣的心也不用靠这样的三言两语去证明什么,是以当朝太子在温府小侯爷颇是挑衅的目光中拂袖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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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其实在一起就是这样(三) ...
易慎再见宁怀宣,是在相府的灵堂里,宁谨铭终究年岁大了,终年积劳,没挨过今年冬天,就此辞世。
那时易慎是跟在皇帝身边到相府的。宁谨铭两朝辅臣,尽心尽力,受当朝天子如此礼遇也属应当。但易慎眼里瞧见的却是那个穿着素色丧服,默然垂首跪在宁谨铭棺椁前的清瘦身影。
灵堂里虽然肃穆安静,却总有那么多人,易慎此番不是为了宁怀宣而来,所以两人也没有多说话,直到入了夜,他拿着令牌出宫,直奔相府。
写着"奠"字的白色灯笼悬在相府大门口,易慎没从那里进去,绕了好大一圈才从最靠近宁怀宣住处的那堵墙上翻了进去。他不想让人知道自己过来了,也想在这样的时候陪一陪宁怀宣,不说话也好。
许久没有翻墙的易慎这一番动作做得有些艰难,跳下墙头的时候还不小心把脚给崴了,他就一跛一跛地朝宁怀宣的住处走去,左右规避开经过的下人,潜入宁怀宣的书房。
书房里头亮着灯,还有人声,说话的是温汲。
"你这副身子,这样下去能挨多久,赶紧把药喝了,不然病倒了……"
易慎想要听得更仔细些便凑近了一些,但就靠一条腿支撑着身体毕竟重心不够稳,身子向前一倾,书房的门就被他撞开,同时也打断了温汲的话。
见是易慎,宁怀宣正端着药碗的手一个发颤,汤药洒在了素服上。然后他看见易慎怪异的站姿,便放下药碗走到易慎身前,问道:"怎么了?"
有温汲在场的地方,易慎是从来不输半分阵仗的。是以易慎挺了挺脊梁,嘴硬道:"没事。"
温汲眼尖,早看出易慎的脚崴了,便道:"太子还是坐下,我找个大夫过来给你看看脚,不然等会儿你就要从正门出去了。"
易慎不领温汲的情,却是在宁怀宣的询问下才道出了实情。那时新近丧父的宁怀宣心头忽然一热,扶在易慎臂上的手不由扣紧,劝慰道:"快坐下吧。"
温汲转身出去找大夫,书房里就剩下宁怀宣跟易慎二人。
大冷的天易慎还从皇宫里出来,翻墙而入就是为了过来见他。宁怀宣看着易慎脸颊旁似乎被擦伤的一小块,拿了帕子给易慎。
温汲找来的大夫说了些话,最后的结果就是易慎依旧要从大门走出相府。
"走后门可以吗?"温汲将大夫送出去之后,易慎这样问道。
"我去通知小福公公到后门等你。"宁怀宣道。
易慎忙扯住转身要走的宁怀宣,道:"让温汲去吧,你坐着,我有话跟你说。"
宁怀宣坐在易慎身边的那张椅子上,身上的素服在烛光中没有白天在灵堂看着那么扎眼,就是那张脸,依旧又白又瘦。
"说吧。"宁怀宣道,声音里拖着沉沉的疲惫,一整日下来,他本就不大好的身体确实有些受不住。
易慎抿唇想了许久,余光里的蜡烛正平稳悄然地烧着,烧掉了他想说的话,最后只剩下"节哀"两个字。
宁怀宣点头,竟是有些疏远的样子,跟在灵堂里面对那些前来吊唁的人一样,只有客套,连眉间的感激都是生分的。
"宁怀宣……"易慎觉得有东西要从手中流走,他必须揪住最后剩下的那一些,攥在手里然后往回扯,重新把握住。
温汲重新煨了一碗药进来,放在宁怀宣与易慎中间的几案上,要走的时候听见宁怀宣交代他去通知相府外的小福。
"人在哪?"温汲问道。
宁怀宣回头看着易慎,易慎就将位置交代了。
温汲出去之后,易慎看着那碗还腾着热气的药,道:"你先吃药吧。"
宁怀宣端起药碗一饮而尽,听见易慎问:"温汲一直在相府里?"
那样的猜疑跟不信任,仿佛由来已久。
"恩。"宁怀宣点头,放下药碗的声音在两人之间响起,顿时也像惊动了台上的烛火,扑朔了一下。
总是温汲陪在宁怀宣身边,在易慎还不知道有那个温府小侯爷存在的时候起,就是这样。温汲温汲,就跟过去易慎的身旁总是围绕着宁怀宣的名字一样,现在宁怀宣的周围一直有温汲的影子,挥不掉,打不开。
"他知道你病了……"询问又像是笃定的话语,易慎说到最后忍不住一声叹息,很轻很轻,但很长,长得仿佛叹完了,这辈子也就过完了,什么喜恶憎厌、爱恨痴缠,都入了土。
我不知道,这样的四个字就是被声叹息给湮没掉的。
袖管里的手渐渐握成了拳,内心深处正在翻涌的情绪教原本还算淡定的男子不住轻颤。最后那只拳头猛然砸在身边的几案上,碰的一声,将药碗震得落了地,直接摔碎了。
碎片弹在两人的衣摆上,惊得宁怀宣缩了缩脚,失神道:"太子……"
那双眼又如小时候那样锋锐起来,跟刀子似的剜在宁怀宣身上,脸上的擦伤在此时渐渐喷涌的怒意中也变得有些狰狞。
易慎忽然扣住宁怀宣的手臂,强行将他拽起。两个人站得近,宁怀宣几乎就要贴到易慎身上,刚才的一刹那,他的鼻子已经撞上了易慎的下巴。
"你怎么就是不跟我说呢?"忽然软和下来的口吻,从易慎眉间透出的无奈与期待,抓着宁怀宣的手慢慢扶上那只瘦削的肩。看着宁怀宣错愕的神情,当朝储君只是在心里不停地问自己,是不是真的这么多年了,还不能让宁怀宣明白吗?
昭王爷早走了,那也不过是他年幼时在心里描摹崇敬的影子罢了。那时候的世界太小了,小得只要一个昭王爷就可以全部撑满,所以他才那么依赖那位皇叔,那种喜欢是带着敬意的,不单纯,也不是他对宁怀宣的那种喜欢。
傻子宁怀宣,你到底明不明白?
"你忙,又不能经常见面,不知道也没关系。"宁怀宣终于平复下来的神色里还有些无措,唇角的笑意总显得有些僵硬,毕竟还是温和的。
"别教温汲总过来了。"易慎想说这是命令,但那双幽深的黑瞳这样一看着自己,他就没办法将这样的意志强行灌输给宁怀宣,到了末了也就成了商量,成了询问。
"他也快不能过来了。"宁怀宣道,"开了春,他就要外调离开帝都了。"
宁怀宣的语调无波无澜,但总在眉宇间点染着不舍,对温汲,他总是不能抛下二十年来的情谊,就好像温府那位来去如风的小侯爷也总是对他照顾有加。
"那就好。"易慎终于放了心,将宁怀宣扶着坐下,道,"宁怀宣,抽空我们出去走走吧。"
"最快也要等把爹的后事料理完了。"宁怀宣回道,接得很顺,像是期待已久的样子。
易慎欣然,等着那个两人出游的机会。
只是这些事情,谁又能说得准。宁谨铭的丧事之后,宁怀宣似乎比以前更加忙碌,连易慎都是,早起晚睡,思绪里都是政务国事,相思病都没多少机会可以犯。
温汲真的走了,四月初的时候,他离开了帝都。
那天恰是沐休,一大清早在帝都城外的渡口,宁怀宣就前来为挚友送行。
"咦,那个太子没跟来?"温汲朝宁怀宣身后看了一眼,确定易慎不在,又道,"你自己照顾好自己了,等我回来给你带帝都没有的好玩意儿。"
"头一回外出办差,万事保重。"晨光里宁怀宣的身影清俊出尘,犹若谪仙,就是昨夜处理公文到太晚,没睡多久就过来送温汲,这会儿眉间还是倦色深深。
"知道了,我家那老爷子把该交代的都交代了,懂的。"温汲还是那副大大咧咧的样子,笑着与宁怀宣说了一会儿话,就转身上了船。
船上没有温汲挥手的身影,宁怀宣也没有在渡口多留。四月帝都的清晨还有些微凉,青衫走过栈桥上了岸,望见不远处正在等候的人,他笑着叫了一声"易慎"。
那是宁怀宣第一次叫他的名字,听得易慎怔了许久都没有回过神。直到宁怀宣走近了,青衫飘然,确实是在跟自己说话,他才笑着走上前,道:"温汲走了?"
"走了。"宁怀宣点头。
易慎一早就在相府外头等着,就是为了跟宁怀宣一起过来渡口,不为送温汲,因为他根本就不想看见那个连笑起来都招人厌的温府小侯爷,纯粹是为了宁怀宣。
送别这种事最容易惹人伤感,古往今来在这种情境下发生的意外屡见不鲜。易慎就是为了防止温汲临走还要再埋下些让人不安的祸害,才在天还没亮的时候就带着小福从皇宫里逃出来,一见宁怀宣从相府出来就将人劫来了自己车上。
那时候易慎与宁怀宣道:"不许待太久。"
宁怀宣但笑不语。
"不许跟温汲说太多话。"
宁怀宣笑容更甚。
"说完了立刻回来。"
宁怀宣终是笑出了声。
"不许笑。"易慎急道,"听见没?"
宁怀宣直接靠着车厢壁自顾自地笑,笑声很是开怀,身子在青衫下颤着,像是随时可以将那件外衫抖落下来,露出里头素色的中衣,跟那时候在书房里烤衣服一样,教易慎……看得一清二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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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毕竟不复当年(一) ...
一日早朝之后,宁怀宣正要出宫,远远就瞧见宫道上跑来一个身影,那么急匆匆的就怕他走似的。
"小宁大人。"小福一手还提着袍子,朝宁怀宣点头哈腰。
"小福公公。"宁怀宣笑着回道,"太子有事?"
"是是。"小福侧过身就给宁怀宣让道。
宁怀宣走去东宫,最后却见皇后从里头出来,他拱手行礼,待一国之母走远了,他才回神,问道:"皇后的脸色似乎不大好。"
"小宁大人还是进去再说吧。"小福这就引着宁怀宣入内。
书房外头站了一圈人,个个畏畏缩缩地看着书房紧闭的门,就是没一个敢上前的。
"怎么了?"小福寻了一个侍者问道。
"不知道,皇后来过之后,太子就发火了,书房里头好大一阵动静……"宫女道。
宁怀宣低眉思忖片刻,教众人退下,又让小福去沏茶,自己推开了书房的门。
房内易慎正站在窗下,窗扇大开着,朔风灌进房内,吹着易慎的衣发。青年太子脚下一片狼藉,笔墨纸砚统统被摔在了地上,这会那些杂乱的纸张还在风中动着,发出轻微的声响。
"滚出去!"易慎负手而立,也没看究竟是谁进来了,就觉得那门臼转动的声音听着心烦,搅得原本就积压在心头的火气又涌了上来。
"臣下告退。"宁怀宣说着就要转身离开。
"慢着。"易慎赶忙叫住那正要跨出门槛的身影,见宁怀宣回头,其实心情已经稍稍好些,但眉头怎么也舒展不开,便只是放缓了刚才的语气,道,"把门关了,过来。"
是时小福将茶送过来,宁怀宣接过茶水就转身,小福识时务地关了门。
"皇后说了什么让你这么生气?"宁怀宣将茶放在桌子上。
易慎此时也走了过来,将茶水推开,叹了一声,道:"母后说我是时候成婚了。"
宁怀宣神色仍是淡淡的,目光空茫得仿佛没有焦距,良久后点点头,道:"皇后说得不错。"
易慎只觉得脑子里轰的一声炸开,就差将宁怀宣碾碎了直接洒去外头肆虐的风里,那青山俊秀似的的眉眼此刻怎么就这么刺眼呢?
"皇上龙体违和,也是盼着太子可以早日成家,想另外两位殿下也都成了婚了,殿下的太子妃却迟迟没有定下人选,兴许就是将来的国母,是该定了。"好似事不关己,却确实跟自身无关,宁怀宣只觉得皇后的顾虑必定是对的,而易慎这一趟发火,也不是没有理由的。
易慎又如何不知那些缘由,但就这么照着旁人给自己划定了方向去走,对不起自己,更对不起宁怀宣。两人相处里,总是易慎主动,纵然偶尔宁怀宣示好,也是淡淡的。他累了,但累得心甘情愿,宁怀宣究竟懂是不懂?
"你也觉得我该听母后的?"易慎盯着宁怀宣,青衫男子那双眼沉郁更胜过去,更加看不穿,更加教他心急。
"储君的职责,太子切记。"宁怀宣道,同样,他也有自己需要实践的承诺。
他怎么就说出这样的话来,跟当初宁谨铭的样子好像,凡事以国体事大,总是做出一副鞠躬尽瘁的模样,教易慎看着堪堪满腹怒火。
易慎不该忘了如今的宁怀宣已经不单单是过去那个跟在自己身边的闷葫芦侍读了,自从入了仕,他以往的沉默反倒成了决策时的稳重果决,每每做下的决定必定按律而行,刚正不阿。
有一回易慎看见宁怀宣与其他臣工走在一处,正说着江南水患的事,那眉目深幽,言辞却句句切中要害,将身边一干官员都惊得嗔目结舌,愣愣地看着那一身秀骨单薄,最后满脸称赞。
那便是如今的宁怀宣,依旧不多话,但势必语出振振,不教旁人看了笑话,不让人以为他只是靠着过去宁谨铭的声威徒负虚名——小宁大人在朝堂上,也是足够说得上话的。
那是众人对他的称呼,小宁大人,透着股亲近又不失了威严,年纪轻轻就位居三品,官升得比两位兄长都快,却是当真凭着自己的努力与实力坐到了这样的位置——江西蝗灾、蜀中旱灾,名生疾苦也一直都是小宁大人顶着重重压力给解决了的,这回就轮到了江南水患。
易慎没记错的话,当初温汲就是去的江南,这趟灾情,也是由温小侯上报的。
病榻前的皇帝将灾情奏报递给了身边的太子,易慎看过之后愁眉不展。这几年人祸未见,倒是天灾频频,江南水患一发,朝廷必定要大力治理,就是这国库的银子,到底能支撑多久。
易慎一筹莫展的时候,宁怀宣与他说,边境的商贸进来过往频繁,不如就着人从中扶植,或许还有可为之处。
"人选呢?"易慎问道。
"昭王爷。"宁怀宣与易慎同时道,这一刻的默契教两人不由相觑而笑。
昭王爷离开帝都多年,每年都会有奏报送回,丰台就是边贸最主要的交易地之一。
然而这样的想法要付诸实行还需要时间,恰恰远在千里之外的那人仿佛早就料到会有今日。一纸奏疏递送入皇城,说是已经着人将钱款衣物送往灾区。
有了昭王爷这一臂之力,水患之困解了一半,但宁怀宣对此仍旧持有忧虑之态。他在圣驾前道:"赈灾之中,必定会有官员从中克扣,中饱私囊,臣恳请陛下彻查肃整。"
小宁大人一番话,传在同时立在皇帝跟前的其他大臣耳朵里,犹如惊雷,就是那看来手无缚鸡之力的清瘦男子,待人和颜悦色的小宁大人,真要发狠起来,是一刻都不会手软的。
宁怀宣说,想亲自去江南视察灾情。
易慎说,你要去,我就跟你一块儿去。
东宫书房里两个人僵持着,当朝太子盯着身前穿了常服的宁怀宣。他以为没有那身官袍罩着,已经逐渐被拉开的距离还会缩短些,但怎么如今宁怀宣穿了那袭青衫,却比穿了官服仿佛还要陌生——是那身风骨不一样了。
小时候的宁怀宣,读书是为了达到宁谨铭的期许,完成作为一国辅相之子应该达到的标准。现在的小宁大人,执着是因为黎民不可弃,天下不可能只靠一个皇帝去治理。
易慎问:"宁怀宣,你这样累不累?"
"还好。"模棱两可的答案,宁怀宣快跟纸片一样的身影站在东宫书房的书案前,站在易慎面前,抬着头,眉目渐渐温和。
"就你这身子,要放你离开帝都,我不干。"易慎像过去那样扯着宁怀宣的袖管,慢慢摸上他的手,握在掌心里,冰凉冰凉的,指节都快能扎破易慎的手心了。
宁怀宣笑笑,看着易慎关心的神色,道:"那不去了。"
那人瞬间欣喜的眉眼当真教宁怀宣高兴,这么久了,两个人见面的机会少之又少,还要花一部分时间谈论国事,有好些时候没这样就说说你我,讲讲彼此,心里头忽然就变得柔软起来。
"有温汲在,应该不会出大事。"宁怀宣道。
"别给我提温汲。"易慎的脸色又阴沉了须臾,说完温汲却是笑了出来,"不许你随随便便就出去,什么时候长了二十斤肉,再放了你。"
多大的人了,却总要在这些事上斤斤计较,总也说不厌,教宁怀宣好气又好笑,那笑容像晨起的日曦,宁淡静好,就是流在那深得见不着底的眼里,又被蒙上了其他的情绪。
宁怀宣就是这样看着易慎,不管那个人说什么,总不至于太忤逆了易慎的意思,但在成亲这个问题上,他大概跟皇帝皇后是站在同一阵线的。
"不是还没有定嘛,你别太往心里去了。"宁怀宣道,见易慎目光宽和下来,他又道,"温汲催我过去了。"
"说好了不去的,而且水患的事不是秋天就基本控制住了?"易慎变得焦急,拽着宁怀宣的手,就差把自己跟他捆在一起了。
"不是水患的事。"宁怀宣道,"当初查办的事情是我起的端由,温汲说有些事说不清,要我亲自过去看看。"
"我跟你去,回头跟父皇说也是外出学习,总是困在帝都毕竟摸不清底下那些人究竟在搞什么花样。"易慎不肯松口,一想着江南有个温汲,他便不放心让宁怀宣过去。
"皇上龙体抱恙,帝都事务还要你这个太子照料。"宁怀宣将手边的茶杯递给易慎,见那人服软了拿起杯子小啜了一口,他便继续道,"皇上之前就要你监国,你偏不肯,如果我去了江南,走前你还是跟皇上去说一声吧。"
"监国这种事责任重大,我到现在还不太上手,有那几位老臣在就够了。"易慎将茶杯放下,眉间眼底对宁怀宣做出的决定尽是否定,但其实,现在的宁怀宣就跟过去的他一样,想做的事,是阻止不了了,留下,也就是因为帝都有这么个人。
"易慎。"宁怀宣无奈却还是不放弃地叫他。
宁怀宣很少这样叫他的名字,过去易慎很喜欢听,但现在,他宁可不听,因为接下去的话听着都不舒服,那个过去对自己百依百顺的少年,已经消失很久了。
眼见着书房里的气氛越来越沉重,宁怀宣亦不再多说什么,转身就要走出去。
"你去哪?"易慎追问道,还站在书桌前的身影高大俊逸,但这会儿就跟外头被劲风吹得败落的树枝一样,处处透着萧瑟。
"手头还有好些事情没办完,臣下告退。"宁怀宣寂寂地回了一句,都没回身,不过侧头那样说了一句,仍旧是背对着易慎的。说完了,转过头,他也就开门离开了。
一直在外头候命的小福见宁怀宣出来了便即刻上前,正要开口询问,见小宁大人眉间浓重的落寞神色,他便迟疑着不知究竟要不要开口。
宁怀宣看着一直忠心侍主的小福,勉力在嘴角扯出一丝笑意,道:"没事了。"
立时书房里就传来一记声响,瓷器碎裂以及迸出的水声,混合着从已经被阖起的门扇内传来,想是易慎摔了方才那只杯子。
小福不知所措地看着宁怀宣。
还穿着官袍的男子依旧笑得很浅,也好像很疲惫,道:"让太子一个人待会儿吧,就是要辛苦小福公公了。"
"小宁大人说的哪里话,这本就是奴才的本分。"小福看着宁怀宣走出了东宫的园子,抬头时,才发现竟然不知什么时候飘起了雪,稀稀拉拉地就洒在空中了。
书房那扇门还闭着,小福叹了一声,想着该是时候去准备好火盆,好等易慎传话的时候,他直接就送上去,这也是他的职责所在。
20
20、毕竟不复当年(二) ...
今年帝都又是连着好几场纷飞大雪,天地皆冻,绵延了视线,总是一片晶莹素白,就连宫道上也总有扫不完的雪,踩在上头吱嘎作响。
下朝之后,宁怀宣照旧去了养心殿。
已经缠绵病榻多时的帝王此刻正卧在榻上,才服了药的脸色微显红润,就是往日威严的目光此时带着垂垂的病态,说话也不见有多少力气,却是在见到宁怀宣进来的时候,还算殷切地叫了一声"怀宣"。
"皇上。"宁怀宣进来的时候已经掸过来时落在肩头的白雪,此时被屋里的暖气一烤,雪珠成了水滴,零星地沾在他肩上。
近几日皇帝未临朝,朝政都是由几位阁老与易慎共同商议的,如今皇帝手头那几本折子便是才送来的奏报。
"江南那里的事,怎么样了?"皇帝问道。
"小侯爷还在查,说是已经快近尾声。皇上,臣想奏请前往江南一趟。"宁怀宣拱手道。
后头那句话恰巧就落在了走入养心殿的易慎耳中,怔得那大步进来的太子忘记殿中还有其他人,大步流星地就到了宁怀宣身边,一口气提着正要冲那垂首默然、沉眉静目的宁怀宣发作,却又堪堪忍了下来。
"怎么了?"对易慎始终改不了的脾气皇帝亦是无奈,但毕竟长子已经在自己的督导下将政事处理得还算妥帖周正,他便不多寻错处挑剔。
易慎终是将火气压制下来,朝皇帝行礼道:"儿臣给父皇请安。"
那青年太子总是健步如飞,此刻这样细看着到底是眉然倦色,身上的雪珠都未拂去就进了来,也不知究竟是在急什么。
皇帝照例向两人询问了些情况,并不细究,便将易慎与宁怀宣打发了出去。
易慎走在前头,宁怀宣跟在后面。踏出养心殿的时候,宁怀宣听见身前的人问自己道:"你打定了主意要去江南?"
就是想去看看,温汲给了他机会,去一下又何妨?但当易慎这样问他,宁怀宣又仿佛不确定了,踌躇着站在原地久久未答,任飞雪盈发,落在眉梢。
纵然是冬季这样穿得厚实严密了,宁怀宣的身子也比旁人看着小了一圈,那张脸比周围的雪花还要白,黑瞳的颜色倒是深,抿紧了的唇跟条线似的,快要看不见。
"去。"宁怀宣答道,恰有一阵寒风吹来,将那一声听来沉沉笃定的音节送入易慎耳边,吹开了,也扩张了,不容置否一样。
易慎觉得假如自己不是现在的年岁,再小一些,还能胡作非为,他一定会将宁怀宣拖去雪地里狠狠地揍一顿,不为别的,就冲这个人这些时日来对自己的疏远,不知在跟自己较什么劲,让小福去找却找不见人,就算是直接在下朝的时候去拦,小宁大人也是跟一大群人在一起快步着就要出宫。
"宁怀宣!"易慎咬牙切齿地念着这样三个字,像要切进骨头里,深深地刻在上面。
"太子还有什么吩咐吗?"宁怀宣问道,故意低下视线不去看跟前的易慎,在又加剧的寒风中不自咳了一声。
"你……"心急着想要说些关心的话,但见着宁怀宣如此不咸不淡的态度,易慎一个恼火便将话都吞了回去,又不知如何发作,只好重重一甩袖子,转头回了东宫。
大雪下得犹若鹅毛,隔在两人之间,宁怀宣终于不用苦苦压制从身体里散出的难受,又咳了几声。在易慎从视线里消失之前,他也转过身,走上与易慎相反的方向。
翌日,宁怀宣就离开帝都,启程前往江南,正是这几天来,帝都降雪最厉害的时候。
东宫书房里火盆总也烧不热的似的,偌大一间屋子冷冰冰的,像是没有人烟的模样。
小福又添了个火盆放在易慎身前不远,书案后头的太子正在看书,他不敢打扰,生怕惊动了那仿如被书本催眠的人,东宫里就少不得又是一片怨声载道。
炭火"哔哔剥剥"地烧着,跟那时候跳动在易慎与宁怀宣之间的声音一样,但眼下就只有易慎独身一人,不见了那时候青衫儒雅的少年了。
手里拿着那策《与君书》,是最开始宁怀宣给他的那一册——当初相府小公子答应重新为他抄的那一本一直到现在都没有送至他手里。
书页早就被翻得极软,只要稍一用力就能被扯碎。泛黄了的纸页上,有些字迹已经模糊了,易慎也无心再去想那究竟是什么字,反正送书的人此刻也不在身边,他不好再装傻充愣地问宁怀宣那究竟是什么字。
以前要是觉得闷了,想要找个借口与宁怀宣说话,易慎就会拿着这本古旧的《与君书》问道:"宁怀宣,你过来看看,这上头是个什么字,我看不清。"
每到这时,那个叫宁怀宣的人就会淡笑着到他身边,矮身在他肩头的地方,凑近了书册去辨别那个字。有时宁怀宣还会眯起眼仔细看很久,以表示他很用心地在帮易慎这个忙。
清瘦的脸颊离自己很近了,还有那淡红的唇抿着,在眼前停留良久,像在等什么。
易慎把持不住便贴上去啄宁怀宣一口,看着那人错愕得受惊的目光,他只是坏笑着,趁机揽住宁怀宣肩头,将瘦削的身子拉到身边,讨好道:"我就是这么亲了一小口。"
宁怀宣不会泼辣地用"你再敢亲一大口试试"这样的话来将易慎狗血淋头地数落一通,他只是安静地靠在易慎身边,渐渐又变回固有的从容,道:"嗯。"
这算是什么回答?好还是不好?喜欢还是不喜欢?
易慎玩心大起就又想去亲一口,宁怀宣将那册《与君书》从他手里抽来直接贴在易慎脸上。冰凉的书面贴上他殷勤的脸,易慎满肚子委屈,拽着宁怀宣不肯放。
"出去走走吧。"宁怀宣笑道。
那个时候,他们还会在相府的园子里坐坐,晒晒太阳,听听鸟叫——皇宫外头的鸟鸣好听许多,尤其是这相府里的,格外悦耳。
易慎怎么就不知道宁怀宣这样做是防止他再做出什么越矩的行为,但没关系,只要宁怀宣在自己眼前,那就是秀色可餐,怎么看怎么顺眼,怎么看怎么多想瞧两眼,再逗那个人玩似的不时叫上一声"宁怀宣",看那一双黑瞳朝自己望来,痴痴傻傻的样子,就觉得特别开心。
总是过去的事情能让易慎再笑一笑,感叹着那时候多好啊,除了听太傅讲学就是跟宁怀宣腻在一起,什么烦恼都没有,要一定说有,就是被那个闷葫芦给气的,弄得他有气没处撒,回回都把自己憋得恨不得找棵树狠狠撞几下。
小福发现易慎笑了,目光飘到很远的地方,没落在任何一处,连身边的皇帝叫他,易慎都没有发觉。
"易慎。"皇帝靠着软枕,越发虚弱的身体如今连说话都开始困难了,叫了易慎一声,要隔好久才有力气叫第二声。
易慎在小福的轻推下才回过神,转过头看着病中的帝王,问道:"父皇,怎么了?"
"该是我问你怎么了?在想什么呢?"皇帝想要坐起身。
易慎扶着皇帝起来,再伸手整理好后头的软枕才教一国之君靠上去,手还没来得及放下,就听见一句"易慎,你该是时候成亲了"。
二十三了,早该成亲了呢,易勉都快有第二个孩子了。
但找谁成这婚,那又是不是自己想要的呢?
"你母后为这事考虑了很久,人选备下了,回头你看看,不能拖了。"皇帝第一次这样慈祥地同易慎说话,到底是自己最疼爱的儿子,什么都惯着,婚事也就拖到了如今。
"嗯,由母后做主吧。"易慎在这件事上头一回松口,看着皇帝带着病态的神容,觉得也该做出些了断了。
皇后将太子妃的人选给易慎挑,易慎说请皇后拿主意,最后定了御史大夫家的千金。
那时候易慎没想别的,就听着皇后的话频频点头,待皇后走了,他就坐在书房里,看着以前宁怀宣总是站着的地方,仿佛那个人还立在那儿,低着头跟木头人似的不说话。
易慎对着那一片虚空问道:"宁怀宣,终于轮到我成亲了呢。"
二月,皇宫里就办了喜事,当朝太子迎娶太子妃,普天同庆。那时,宁怀宣还在江南,没有回来。
一整天下来,易慎只觉得昏昏沉沉的没什么力气,挑开新娘的盖头之后他便丢下新婚的妻子去了书房,甚至连那姑娘长个什么模样都没正眼瞧过。
为什么呢?因为满心满眼的就宁怀宣一个,但那个傻子居然一个人跑去了江南,快四个月了,都没有回来,是不是不打算回来了?
抱着酒坛坐在书房的地上,易慎将过去的时光又重新回想了一遍,感觉那些画面都快被自己看烂了,却依旧忍不住。
"宁怀宣,你有种就别回来了。"打了个酒嗝,易慎跌跌撞撞地扶着身后的书案站起身,蹒跚着脚步到那根柱子下面——以前宁怀宣就站在这柱子前,只要他再往后靠一靠,他就一定能变成这根柱子。
"你说你躲什么?我会吃人的吗?"易慎将酒坛揣在怀里,伸手指着那根柱子,醉眼朦胧着仿佛那个人回来了,就站在自己跟前,垂头像知道自己错了,正在听自己的训话。
"我要会吃人,一早把你吞了,还能让你就这么去了江南?你说,你去江南做什么?查贪官?你查得过来吗?我告诉你,最大的贪官在这儿呢,在帝都,在你跟前,就是……"又是一记酒嗝,易慎昂头往口中灌酒,却是有一半都倒在了身上,就顺着脖子滑进衣裳里,冰凉得跟小时候摔倒在雪地里,被白雪浸了脖子一样的冷。
"说,你去江南做什么?去找温汲是不是?你就是觉得他比我好是不是?"易慎推了一把眼前的人,但不知为何自己反而往后退了好几步。浑浑噩噩地抬起头,看见宁怀宣还是那样站着,姿势都没有变过一下,他又觉得生气了,冲上前斥道:"每次都是这样,说你十句也得不到一句回应,除了叫一声'太子'还会说什么?叫我的名字就这么难吗?叫一声易慎就比叫温汲难?"
"其实你不傻,傻的那个是我,眼巴巴的着了你的道,先认了喜欢你。明明是你先引的我,不声不响地就把我的魂给勾了,末了自己撒手就走了,把我一个人留在帝都,有没有你这么狠的?"抱着酒坛的手一松,书房里就响起了一阵动静,将外头的小福引了来。
"滚!没叫你呢!狗奴才!滚!"易慎抱着那根柱子,视线里却是抱住了宁怀宣,还跟木头一样的脸,冷冰冰的总也不能被感动似的。他伸手去抚那眉心,慢慢地往下移,抚过宁怀宣的眼睛、鼻子、嘴,还有那人尖细的下巴,触了一手的骨头,硬邦邦的,抱着根本不舒服。
但就是着了魔一样想这么抱着,一刻都不想松手,走到哪里都要带着,恨不能将宁怀宣变成玉坠子,走哪都揣在怀里,触手即温。
"宁怀宣,说句喜欢我不碍着你的仕途吧。劝我娶亲你也换句中听点的话,那些大道理都是骗人的,你好好跟我说,别什么国家大事都放在我前头,我会听的。"易慎抱着自己想象里的那个人,贴着他的脸,好凉,怎么就是暖不起来呢?
"宁怀宣,你跟我说句话,好不好?就一句也成……"易慎觉得宁怀宣一定是被冻着了,所以更用力地抱着他,但那把骨头就真跟死了一样,一动不动,也不回他的话,就任由他一遍一遍地叫着宁怀宣,跟外头飞扬的大雪一样铺天盖地……
21
21、毕竟不复当年(三) ...
后来又断断续续下了好几场雪,一场大过一场,最后下得人都快出不了门,但皇帝驾崩的消息依旧不胫而走。
易慎赶到养心殿的时候,皇帝几乎还剩下最后一口气,眼皮已经重得快抬不起来,但在看见易慎的时候,还在努力试图看清冲来床边的身影。听见易慎一声"父皇",青年太子略微颤抖的声音教他不免心底多了几丝欣慰,伸手想要去抓什么。
易慎握住那双已显得枯瘦的手,想起过去总是神采奕奕的一国之君,会风仪不可侵地同他说一些身为储君的准则,再是冷冷地叫他的名字,更多的是皇室身份之间的传承,而非一脉骨肉的血浓于水。
原本一切都按部就班地进行着,但忽然,皇帝对太子的教导就加快了脚步,相关政事的处理接踵而来,教易慎不得不走入过去从来没有接触过的那个世界,慢慢地,也就跟宁怀宣走远了,但还念念不忘着。
皇帝是在易慎眼前断的气,九五之尊的离世跟普通人并没有区别,不过身后事办得隆重,并且举国哀丧。
齐康帝算是个有道明君,在位这二十多年也尚勤政,广开言路,察纳雅言,朝中臣工各司其职,四海升平,确有中盛之景。
皇后与皇帝相敬如宾,夫妻情深,面对国君薨殁,一国之母悲恸难当,竟也就此卧床不起。后宫之事,就此暂且交给辰妃照料,而临朝百务,必定就落在了易慎这当朝储君的肩上。
朝中几员老臣始终从旁协助着易慎将先帝后事置办妥当,最后国丧期过,有人上疏,国不可一日无君,请易慎尽早登基。
真的就这样换上了一身明黄龙袍,在举朝注目之下踏上金銮殿,坐上了那把龙椅,接受百官朝贺,高呼"吾皇万岁"。
那样的声音震耳欲聋,昭示着王朝新一任帝王的继位,再开盛世,共享太平。
登基大典之上,易慎黄袍加身,帝冕垂苏,坐在龙椅上俯瞰群臣,居高临下,果然是看见了那个人。
宁怀宣从江南回来了,此刻就在臣工队列之中,还站在前头,只消几步,易慎就能跟过去一样站在他的面前。宁怀宣瘦弱的身形还是没变,官服就此看来又显得大了,不太合身,那人低着头不曾看龙座上的新任君主,玉笏握在手中,神色沉静得仿佛置身事外。
登基大典在万众瞩目中华丽落幕,唯一超出预料的,便是祭天仪式之上,易慎颁了身为王朝最高统治者的第一道诏令——拜宁怀宣为丞相。
这是几位朝中元老在大典举行之前便一致做下的决定。老臣们都年事已高,再经不起多少折腾,能真正如宁谨铭那样连生命最后都埋在成堆公文中的人自古至今就屈指可数。再有宁怀宣之前的政绩,以及此次青年显贵回归帝都时带回的江南地方官员肃整名册,头功自然也是他的,曾经的相府三公子,如今的小宁大人。
对此存有非议之人必定是有的,但几位老臣力荐,再有宁怀宣的政绩在前,那些从来在帝都中养尊处优的官员亦无话可说。
一朝天子一朝臣,只是这样的换任,来得太快太出人意料。
相印是在几位元老同时授意之下当众颁给宁怀宣的。
帝王在上,龙纹跃天,看着长跪在自己身前的新任辅相,从来清淡的神色瞬间就刚正果敢起来,像是换了一个人,还叫宁怀宣,但不是当初那个傻子了。
衣袂在早春料峭的寒风中嫳屑而起,旌旗卷动的声音几乎充斥了整个会场。手捧相印的新相在众人之上叩谢圣主隆恩,高呼万岁,刹那间就盖过了风声,响亮过旗子卷动的声音。
小福后来与宫里服侍的其他宫人说起新帝继任大典上的情况时,双眼都迸着光,绘声绘色,细节之处尤为精彩,那帝相两人的神态举止,犹若凌云上仙,不可一世。
脚步声传来,小福知道必定是易慎,便即刻遣散了身边听故事的众人,迎着声音过去,陪笑道:"皇上可要传膳?"
已经是日薄西山的时辰了,天边夕阳都要落下,是该歇息歇息,做些易慎想做的事,而不是当朝天子。
踏入东宫时,易慎还有些恍惚,一脚踩在门槛里头,另一条腿却像怎么也迈不进去。
以前住惯了的屋子在他登基之后就空了,但好些回忆都是从这里开始的,不是人走了就能忘掉的。
有的人啊,时间过得越久,反而记得越清楚。
易慎在书房外头站着,望着才休憩过的屋顶,站了许久。那上头曾经卧着一只猫,瘦得跟宁怀宣似的,抱在怀里就是一把骨头。所以他收养了那只猫,并且取了名儿叫"小纸",因为"宣纸"。
先帝希望宁怀宣怀中藏宣、满腹经纶,于是他就怀中藏猫、取名小纸,总也能跟那个人有点关系。后来猫儿年纪大了,又病了,终于抵不过时间,死了。那时候宁怀宣在相府里,不知道易慎其实抱着那只猫过了一整夜。
小纸啊小纸,你走了,我跟宁怀宣之间的关联又少了一些了呢。
易慎看着死去的白猫,倒不是难过,就是想叹气,一声叹过一声,叹到没力气了,生病了,跟小时候一样做场梦,梦里都还能听见宁怀宣的声音,总好过这样被一道宫墙隔着。
易慎后来才知道,六岁那年自己中暑生病的同时,宁怀宣也病了。两个那时候还跟冤家似的孩子一样的脆弱,一样的不能动弹,甚至可能连梦都是相通的——那时候易慎听见有人的低吟声,在耳边回绕,声音那么熟悉,像极了那个时候的宁怀宣。
原来这么古早的时候,他们就在一起了,但谁都不知道。
小福上来说宁相有事觐见。
易慎怔忡了半晌都没有反应过来那个宁相是指谁,好像还是宁谨铭。
"在御书房?"易慎问道。
"是,宁相已经在了。"小福回道。
"走吧。"视线里书房檐角翻飞依旧,但曾经坐在上面并肩望月的人不知去了何处。
易慎走入御书房时,先看见的是那到青色的背影——很多东西都可以变,唯独宁怀宣的青衣不变,从小到大都是如此。
"皇上。"青年丞相朝帝王行礼,感觉到身前的影子从自己跟前经过,未曾停留。
然后他面对着那张书桌而立,听易慎问起:"宁卿有何要事?"
"江南又值雨季,臣恐水患再生,恳请皇上批准臣下江南视察堤坝修筑情况。"宁怀宣一身青衫宁淡,纵然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与生俱来的儒雅从不曾改了半分。
地方之事自然有地方官员负责,何须堂堂一朝丞相亲临督查。更何况江南还有个温汲,温小侯长驻那烟花流水之地,有他在,宁怀宣怎么还会不放心呢?
易慎自然不准。当初好不容易以新君登基之事将这人从江南召回,怎么就有再随意放他离开帝都的道理?怕是宁怀宣再走,易慎更对几位老臣下了狠劲,才有如今宁怀宣当朝辅相的地位——二十三岁的丞相,古来少闻。
"别想着再跟过去一样偷偷离开帝都,朕下了令,谁都可以自由进出,唯独宁卿你不行。朕的江山,还要宁卿帮着治理,少了你,朕这龙椅坐得也不安稳。"易慎高坐,看着底下垂手而立的宁怀宣,还是那双总也深不见底的眼,笑意淡淡的,面对谁都是这样。
"臣明白了。"宁怀宣道,"如此,臣告退。"
"宁卿且慢。"易慎唤住那正要转身的丞相,随手拿起案上的一册奏折翻阅起来,道,"朕准备请宁卿留下与朕一同参详政事,先留着吧。"
"是。"宁怀宣道。
易慎屏退了其余侍者,就与宁怀宣两人在这御书房中。
一国之君正坐阅卷,一朝辅相默然静立,似乎又回到小时候,总看那个小侍读不顺眼的小太子用这种方式让宁怀宣罚站解气,这会儿……却不是生气。
易慎在专心致志地看奏折,始终蹙着眉,认真思索着什么,从偶尔帝王口中传来的叹息就可以知晓有些事并不是那么好办的,但他不与宁怀宣说一个字,自己执笔,在细想过后给予批复,然后阖上这一本,去拿下一本。
小福想询问是否传膳,在微微开启的门缝里却见宁怀宣静默站着,侧影单薄得连他身后的柱子都看来那么粗壮结实——可就这样一个看来弱不禁风的人,怎么就能抗下这么重的担子,在易慎继位之前就扬名朝堂呢?
宁怀宣感觉到身侧注视着自己的目光,便回头,瞧见小福正看着自己,他便笑笑,示意侍从先退下。
小福会意,又轻轻阖上了御书房的门。
宁怀宣嘴角的笑意在门扇最后关阖的瞬间消失,他终究还是将目光落在易慎身上,隔了这些距离看着。那已经长开了的眉目果然带着皇家才有的风度,易慎蹙眉的时候也满是思忖,落笔时一气呵成,俨然是已经做下决定,果敢果断。
这才是他期许中的易慎,从当初将《与君书》交付的那一刻起,他便希望那时还骄纵跋扈的小太子有朝一日可以成为有道明君,为民谋福。
一人坐着,一人站着。好几日,当朝天子都是借了与丞相共参国事的原因将宁怀宣留在御书房中,然后置之不理。
一直跟在易慎身边的侍者说,果然本性难移,易慎对宁怀宣再好,只要不高兴了,多少年的情分都是假的。
小福听见了,斥道:"主子的事岂是做奴才的可以任意揣度肆意谈论的!"
皇帝身边的大总管,平日与人亲近,真怒了一样有气势的,当场就吓得一干人就此散开,再不敢多说半个字。
"小福总管这声势,将我也吓了一跳。"
身后忽然传来宁怀宣带着笑意的声音,小福忙退开一步,奉迎着道:"宁相请随奴才来。"
"皇上不在御书房?"宁怀宣疑惑道。
"是啊,皇上今早下了朝就去了东宫,说是如果宁相过来,就让奴才领着过去。"小福脸上的笑容在皇宫之中随处可见,总要溜须拍马,但对着宁怀宣他总也是带了真心的,毕竟与宁怀宣也相识十多年了。
东宫……
看着小福前去的方向,宁怀宣却是迟疑。曾经日日要去的地方,已经好久未曾踏足,有些东西被留在那里,是取不出来了。他以为不会再去东宫的,但偏偏易慎还不肯放手……
"宁相?"小福见宁怀宣站在原地,便又折回来问道,"宁相怎么了?"
宁怀宣揉了揉太阳穴,重振精神,道:"小福总管请引路。"
于是他便又踏上了那条路,知道那个地方,始终有人在等着他……
作者有话要说:拖拖拉拉这么多字,终于切回文名去了TAT
一帝一相神马的,是某风最萌的CP类型之一,不知道有没有亲跟咱一样咧?嘿嘿……
不过其实这两人的生活也没太大变化,照旧是小日子刷刷地过~
22
22、轮回旧年的时光(一) ...
今日早朝,宁相姗姗来迟。
书房中才阅完一册奏折写下批注的帝王问道:"你早朝怎么就来迟了?"
平淡生疏的语调,易慎随后又拿起一本奏折翻开,道:"看你是有话要与朕说。"
宁怀宣终是上前,拱手行礼,将事情原委说了一通。
今日前来皇宫的路上,堂堂丞相的马车居然被人拦住。
宁怀宣几乎一宿未眠,原本想在马车中小憩片刻,谁知半途传来老妇哭求之声,横冲入街道,堪堪拦下了宁相的马车。
车夫原想让人将这老妇驱走,却被宁怀宣拦住。青年丞相目色沉沉,看着跪在马车前恸哭的白发老妇,就此下车,将老妇扶起,问道:"老夫人何事?"
那老妇是来告状的,说是帝都某家弟子仗着有亲眷在朝中为官,便欺男霸女,横行无忌,上个月掳了他家孙女去,老人家两口子前去讨人,却被家丁狠打。如今男主人卧床不起,就剩下她一介妇孺,寻了衙门递上状子,却是官官相护总驳回了这桩案子。事到如今,他家孙女都未曾回来,想是已经遭了不测。
老妇涕泗横流,佝偻的身子仿佛经不起再这样恸哭几回,手中握着状纸递给宁怀宣,哭求着这行事清明的一国丞相为自己做主。
"你将状纸给朕看看。"易慎道。
宁怀宣便从衣袖中取出那张已经快被揉烂了的状纸,双手递去御案前,待易慎接过,他又退开。
帝王一声叹息,不为宁怀宣口中所说的民间冤情,却是因那好像急着脱身对自己退避三舍的身影。
何至如此,又为何如此?
"看你公务繁忙,还有时间来管这些事?"易慎一面打开状纸,一面与宁怀宣开起玩笑来。
"百姓伸冤,自然就是臣职责所在。"宁怀宣垂首,不与易慎一般言辞轻松。
又是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易慎摇了摇头,仔细看了那份状纸,却是忽然拍案,对宁怀宣道:"这样的状子你也敢给朕看?"
不为龙怒而卑躬,宁怀宣清瘦的身形如旧站着,原本垂着的头慢慢抬起,那双眼里没有丝毫畏惧,正如在朝堂上时肃正的模样,道:"看见皇上这样的反应,就能明白这件事为何下头的官员不敢办了。"
那老妇状告的不是别人,正是当朝皇后的表弟。
宁怀宣拿人办案从来都不曾徇私,看他公正磊落的行事作风,易慎总是庆幸有这样一个人在身边帮着自己,却没想过有朝一日这被百姓称作"青天"的一朝丞相,也会用这种方式来问自己要人。
"宁卿觉得如何做?"易慎将状纸放到一边,继续看之前没有看完的那一册奏折。
"秉公办。"宁怀宣字如千斤,"纵然皇亲也该一视同仁。"
座椅上龙颜不怿,眉峰蹙紧的易慎未去看宁怀宣一眼,视线里满是奏折上呈情的墨迹,袖中那只手却慢慢握紧,最后将那状纸甩出。
哗啦的一声,纸张落在宁怀宣脚边,那些纸上的褶皱好似老妇恸哭时脸上的皱纹,被褶皱得扭曲的字迹正是怀着那丧孙之痛的老妇字字血泪。
"宁卿都有了主意,何必还来问朕。"像是赌气,但当真看着那人俯□拾起那张状纸,易慎又觉得那身影动作慢得像在难受,快要撑不住似的,很想去扶他一把。
"臣知道了。"宁怀宣将状纸小心折起,重新放入袖中,对易慎拱手道,"皇上如果没事,臣先行告退。"
总是这样不欢而散的结果,易慎看着宁怀宣走开,好多次都想开口问是为什么,到底是哪里出了错,活活将彼此之间的时光这样消磨。倘若是这帝相的身份,那不要,也是可以的。
易慎不去看走出御书房的背影,低下头继续审阅手中奏章,想来想去,也只有专心在做这些事的时候,才不至于胡思乱想。
在那之后,宁相亲自为民间老妇伸冤审案之事便在朝中传开。
皇后为此向皇帝求情,但易慎只说宁相断案公允,不会有差,便堵了皇后之口。
真相确实如那老妇所言,世家子弟仗着自己皇亲身份在帝都中横行霸道,掳劫年轻女子供自己玩乐,更有消遣之后痛下杀手之行。宁怀宣彻查之下,竟然还牵连出一干官场中子弟,其风不正。
清砚看着已经在书房中枯坐多时的宁怀宣,将才煎好的药递上来,劝道:"宁相不如先歇一歇吧。"
宁怀宣接过药碗,眉头仍旧拧在一处。思绪岔开了,也就没留意手中是还腾着热气的药,待凑近了,被烫了唇,他才将神思从案子上转移开,已经被洒了一手的汤药。
清砚赶紧拿了帕子给宁怀宣,又将药碗从男子手中取下道:"总是这样也不成,不如修书给温小侯爷,让他回来看一看宁相吧。"
"温汲在江南好好的,何必找他回来……"宁怀宣擦干了手上的药汁,这身衣裳却是穿不得了。他便起身去了屏风后头更衣,听见清砚推门出去。
正在系衣带,书房的门又被推开。
"将药放着吧,等凉了我再喝。"宁怀宣走出屏风,却被眼前一道高大的身影挡了去路。
两人靠得太近了,近得宁怀宣整个人几乎都撞了上去,忙要推开的时候,手臂却被抓住,身体随之朝前栽去,就此被抱住了。
"你怎么还在吃药?"易慎搂着宁怀宣,只觉得已经许久没有过这样安心高兴了,尽管那把骨头还是戳得他不太舒服,但此时宁怀宣身上的味道离自己这么近,就让他老开心了。
"前两天天气反复,不小心就病了,这是清砚太小心,没事的。"宁怀宣没要挣脱开,感受着肩头那只手轻柔的摸索,靠上易慎肩头的时候,所有的疲惫仿佛都消失了,他就想好好睡一觉。
"那案子别管了,哪有你一国丞相去理这些小事的。"易慎劝他,尽是心疼。
宁怀宣只觉得睡意渐浓,到后来都听不清易慎究竟在讲什么,就这么迷迷糊糊地阖上眼,脑子被放空了,什么劳心劳神的事都不见了,就有一个易慎,跟过去一样粘在自己身边,笑嘻嘻地讨好他,时常耍赖不肯走。
都远了,那该是十几岁的时候了。
"宁卿?"书案后的帝王声音微冷,重重地阖上奏折。
啪的一声惊醒了困倦的丞相,宁怀宣睁开双眼才发觉自己原来是在御书房,不知什么时候靠上了身后的柱子,朦朦胧胧地做起梦来。
"皇上有何吩咐?"宁怀宣清醒了神智,上前问道。
"那件案子,有结果了?"易慎问道,盯着宁怀宣,想着他方才浅眠时嘴角露出的笑意,此时此刻竟是丝毫影子都不剩,他又是那个执法必严的一国丞相。
"有了。"宁怀宣回道。
"怎么个说法,宁卿说给朕听听。"易慎起身从书案后绕了出来。
"律法上怎么写的,案子就怎么判。"宁怀宣面色微沉,跟在易慎身后出了御书房。
"律法上又是怎么写的?"神态悠闲的帝王走在宫道上。
夏末秋初之际,天气已经渐渐凉爽起来,微风徐来,吹着荷花池上的池水,层层涟漪,水波微兴。
"杀人偿命。"简简单单四个字,说得不大声,却字字坚如磐石,有着不可动摇的力量。
"你这一杀,要得罪多少人,想过吗?"易慎负手站在荷花池边,看着那片已经快要枯去的荷花丛,仿佛看见了当初在其中泛舟说笑的少年身影,一个心藏狡黠,一个看来木木的对他的用心毫无所觉。
"想过,但不能松口,否则此例一开,后患无穷。"宁怀宣说着,面色不改,同样望着那片荷花丛,心底的一处柔软被触及,想起当年那个想要偷亲自己的少年。当初心里那么高兴,现在却只剩下苦笑了。
傻子真的不傻,其实知道的呢,就是从来都不说,也是不敢。易慎那样的身份,那样的脾气,以为自己什么都清楚其实对有些事情的感知却那么迟钝,该说是他傻还更贴切些。
宁怀宣只是轻轻咳了一声,易慎便转过身问他:"你病了?"
一直都病着,受了天气的影响时好时坏,没跟易慎说罢了。
这个人,也就粘在自己身边那么几年,盯着他吃药进补,比宁怀宣自己都要积极。也是那个时候闲,易慎总往丞相府跑,现在要这一国之君出宫半日,想是那奏折就能堆得跟小山那么高了。
日理万机不是虚的,真要忙起来,可以不眠不休在御书房坐上好几天,饭都没功夫吃,就埋在那成山成海的奏折里,一刻都不得闲。
有一回该是晚膳的时辰了,但易慎看奏折看得太专注,就没发话。倒是小福小心周到,悄悄进了御书房,扯了扯宁怀宣的袖子将人带了出去,才说这都第三天了,里头那位皇上没心思吃饭,做奴才的说多了,他就发火。
"将晚膳备下吧。"宁怀宣这样吩咐着,跟过去每回帮小福劝说易慎的时候一样,然后走回御书房中。
之后易慎果然出来了,宁怀宣就跟在他后头。小福看着又是感叹,果然只有宁相能劝得动皇上。
易慎用膳,宁怀宣跟其他侍者一样立在一旁。
易慎要那个人坐下,那个人说君臣有别,不敢坐,也不应该坐。
易慎说,坐下,比之前加重了的语气,连尾音都拖得长长的。见宁怀宣还是不动,他索性把碗筷放下,谁都能看出他生气了。
见宁怀宣动了,小福立刻又添了一副碗筷。自此之后,但凡要宁怀宣劝着让易慎用膳,他必定要准备两幅碗筷,然后识时务地把其他人都屏退,就自己守在房外头,等里头那两人出来。
这样下去也未必不好,两个人不吵不闹,不亲近,也没有再多的生分,循规蹈矩里比过去多了份安宁,日子就是这么过着,没有谁离开谁,挺好。
秋天的夜来得比夏季早,这会儿的光线已经暗了许多,屋里头那一帝一相彼此安静,也教在外面待命的小福心头舒坦了好些。
正要找个地方坐着歇一歇,却有脚步声匆匆传来,老远就叫了一声,小福总管。
是丰台来的急报,事关当年离开帝都的那个紫衣王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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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轮回旧年的时光(二) ...
小福将急报递送入内时,原本应该坐在桌边的两人却是一个站着,一个跪地。
易慎满目怒意盯着跪在上的宁怀宣,看那人不论被自己说过多少次都是这样不动声色,便恨不得将他活活刮了。
"出去!"易慎朝门口的小福喝道。
"皇上……丰台送来的消息……说是……事关昭王爷……"
如此一句,说得颤颤巍巍,却将房内两人视线齐齐引来,同样的震惊。
易慎提步就冲到小福身前,一把夺过侍从手中的奏报就迅速拆开。就是方才还跪着的宁怀宣,此刻也跟了过来,焦急问道:"昭王爷怎么了?"
离开帝都十八年的昭王爷从未再踏足这王朝国都一步,如他走时的突然,这一份奏报来得也出乎意料。
易慎从最初的惊讶转为茫然,将奏报交给宁怀宣的时候险些就松开手让那一份折子落在地上。
宁怀宣接过奏报从头看起,当看见"坠马而亡"这四个字时,他亦如被晴天霹雳,久久不能言语。
忽然就这么死了,骑马的时候不甚从马上摔了下来,救治不及,所以就在众人意料之外地与世长辞。
宁怀宣将小福遣了出去,看着易慎木然地走开,脚步重得快拖不起来,随时可能倒下的样子。
"皇上……"宁怀宣收起奏报上前,试图去扶住易慎的手却被推开,"皇上请节哀。"
那道身影忽然就委顿起来,长久地站在房内,不说一个字,静得仿佛连呼吸都没有了。
"宁怀宣……"像是迷途的旅者问起将要前行的道路,对未知的前路没有把握,便来询问身边的人,试图借此得到些指引,好继续走下去。
也在失神的青年丞相听见这一声低唤,怔怔地抬起头,靠近到帝王身边,握住易慎在身边摸索的手,轻声道:"我在。"
他一直在,从六岁那年出现之后,就一直都在的。
"你看了吧,朕没看错吧?"易慎目光空茫,视线像是穿越过千里落在丰台城的马场之上,亲眼瞧见了当初紫袍温和的皇叔从马上坠下,摔得遍体鳞伤,血污了一身,再辨不清容颜。
"臣再读一遍给皇上听?"宁怀宣问道,感觉到扣住自己的手骤然收紧。下一刻,他就望见易慎转向自己的视线,失措得就跟刚知道昭王爷离开帝都时一个模样。一阵心酸涌上心头,宁怀宣忍不住伸手扶上易慎的肩,宽慰道:"皇上,这是昭王爷回来了。"
还在出神的帝王好似没有听见宁怀宣的话,视线落在肩头的那只手上,又瘦又白,还有些发青。不知怎的,他就笑了,酸涩苦楚,伸手去握住那只手,捧着看了好久,道:"要是我,就宁愿九皇叔别回来了,留在丰台多好,逍遥自在得什么都不用管……"
那就是一段时间的划分点,圈住了想要留在身边的那些东西,固步自封并且自得其乐,阻隔开所有不高兴不愉快的人和事,找那些教自己觉得舒服的开心的,一遍又一遍地回味,一次又一次地回想,不停地,没有止境地。
"皇上……"宁怀宣感觉自己的身体被易慎拉着往前走,慢慢就靠近了那个怀抱,像极了梦里的样子,重新走回那些简单的欣喜里,就只有自己跟易慎。
易慎抱着相伴多年的这个人,想着宁怀宣一直也都没承认他们之间恋人的关系,就是习惯了有这么个人在身边,经常在眼前晃来晃去,那承不承认又有什么关系呢?当初昭王爷将宁怀宣带来自己身边的时候,也没说他们一定只能是太子跟侍读的关系。
宁怀宣就这么安静地被易慎搂住,也不反抗。比自己高了半个头的身体靠起来其实不是很舒服,但只要那个人是易慎就够了,就跟过去昭王爷与自己说的,找着个对的人就可以,管他是人是鬼,人爱人厌,自己高兴就行。
那时候还有些懵懵懂懂的不太明白,就是看着手中书信上的字迹,觉得好像说得很对。后来宁怀宣将过去与昭王爷的通信都翻了出来,重新读,重新看,那些在丰台的见闻,偶尔不知所云的言辞,他居然都明白了。
那是一个人在思念另一个人的过程,看那个人看过的景色,听那个人听过的风,走那个人走过的路,然后对着虚空说,你看,我也站在这里做过跟你一样的事,我们一直在一起的呢。
看着看着,就真的明白了昭王爷离开的原因了。皇宫太小了,帝都也太小了,这样狭促的空间远远不能给昭王爷一个空间去储藏他想要保留的东西。所以皇亲贵胄才到处走,到处看,有了那些各色各样的经历见闻,回来讲给易慎听。
小孩子听得专心,眨巴着眼睛看着眉飞色舞的紫衣王爷,目光纯良清澈,很像一个人,所以就有了这样的习惯,但易慎一直都不知道,那个时候的昭王爷,眼里看见的,其实是那个他们都不曾见过,但真真实实存在过的人,是昭王爷为之离开帝都,前往丰台的人。
"宁怀宣。"易慎低头看着怀里若有所思的宁怀宣,便轻声叫他,指尖不由就抚上了宁怀宣的脸,顺着脸颊慢慢滑下来,最后重新搂住他的肩,叫他的名字——宁怀宣。
身边人一个接一个地离开了,好像现在就剩下宁怀宣了。易慎阖上眼,感受着宁怀宣始终瘦削的肩骨,一只手滑去他的腰间环住,喃喃地仿佛在自言自语,道:"你别走了宁怀宣,留下来别走了,哪都别去。"
不知是不是易慎抱得太用力,宁怀宣有些不舒服,胸腔里一股气息蹿涌着上了喉咙,最后他极力克制着咳了两声,没有回话。
"我不让你走的,宁怀宣,死都不让。"如同梦中呓语柔软地吐着每一个音节,易慎终于睁开眼,低头去看怀里的宁怀宣。
都是心有悲伤的人,目光一样的凄然,直接就照进了彼此的心底,探入最深的角落,触动起心绪里最需要被抚慰的地方,一点点地攀升起想要更加靠近的欲望。
吻上那人双唇的时候,易慎还在害怕,怕眼前的一切还是过去的梦。梦里有他跟宁怀宣,有彼此缠绵在一起的吻,深情难舍,谁都不想分开。舌尖彼此勾引,一点点地将那些时光勾勒,画出心底最渴望的美好,然后一直那样相依相伴,握住对方的手,一刻都不松开。
将宁怀宣推到一旁的柱子下,身体贴着身体,不留一丝缝隙,易慎抱着那个人,不停地索要着他的吻,试图占据他的呼吸,直到彼此彻底相融,再不会分离。
已渐粗重的呼吸萦绕在两人之间,宁怀宣想要躲开易慎的纠缠,得到哪怕一眨眼的放松,但那个人忽然迸发的热情怎么也不肯放他逃离,被死死箍住的身体也完全不能反抗,只能这样被易慎抱着,揉碎了一样。
原本揽在肩头的手忽然探入衣襟,感觉到胸口有一只手正在游弋,企图摸索到更加浓烈的欲望,将最后的抵抗一并撕扯开,彼此坦诚相见。
口中忽然冒出一股腥甜的味道,易慎觉得唇上一阵刺痛,将他从逐渐迷失的妄念中拉了回来,深吻就此停止,他却依旧那样抱着宁怀宣。
依然紧贴着的身体,一样剧烈而沉重的呼吸,扑在对方的脸上,渐渐平息了方才眼底奔涌的欲望。
易慎唇上还渗着血,是刚才宁怀宣咬的,想要告诉他,伤痛并不是靠这些就能化解的。
"你敢咬我?"易慎狠狠地瞪着宁怀宣,却没有怒意,两个人这样近距离僵持着。
易慎忽然低头又吻上那已经被吮得嫣红的唇,比之前温柔,却也足够卸下宁怀宣所有的防线,最后齿尖停留在宁怀宣的唇瓣上。
终究还是没忍心咬下去,转而温柔地再吮了一口,恋恋不舍地用牙齿蹭着宁怀宣的唇,最后放开,心满意足。
"我知道你难过。"易慎将宁怀宣被自己扯乱的衣裳整理好,但没有要退开的意思,就那么贴着一国之相的身子,贴在宁怀宣跟前。抚上他出了细汗的脸,用袖角轻轻拭去,道:"所以让我陪着你。"
"那是昭王爷,这样的消息,谁都不好受。"宁怀宣反手扣上易慎的肩,长久以来第一次主动回应。
"宁怀宣。"又激动又高兴,易慎叫着这个名字,竟是有些发颤。
"易慎。"肩头的臂又搂得紧了,宁怀宣在易慎怀里淡淡笑了出来,却听见有人在外头叩门,是小福。
小福说,是皇后求见。
为了那些乱七八糟的事。
易慎说不想见。
"至少听完皇后说话吧。"宁怀宣总是这样一副老好人的模样。
但之前是谁言之凿凿说按律行事杀人偿命的?
分明就是为他好,一国之君与王朝国母之前,在这件事情上虽然不能达成一致,却终究不能闹僵了。
易慎觉得,宁怀宣是个教他恨到骨子里的人,但偏偏恨着恨着就不想放开,当时自虐一样拽在身边,想要走哪都带着,所谓忠言逆耳。
易慎终于肯去见皇后了,临走却与小福道:"你别跟着了,送宁相出宫,回来给我细报。"
那身龙袍走得几分潇洒,末了还不忘回头再看一眼柱子下瘦得跟竹竿似的的宁怀宣,见那人冲自己点点头,易慎才当真离去。
这下却是小福愁眉苦脸,心想着其实有没有宁怀宣,他的日子都不好过。
丞相与内侍走在宫道上,一个如旧步履从容,一个却是始终用了十二分的精神上下打量,像要把宁怀宣看出几个窟窿一样。
"小福总管……"宁怀宣终于忍受不住小福这跟看犯人一样的目光,停下脚步,道,"差不多了。"
小福正看得全神贯注,冷不防宁怀宣又是驻足又是跟自己说话,他没留神,脚下硬是把自己绊了,身子朝前栽去,踉跄着走了好一段才终于稳住身形,不至于出丑。
弓着身子到宁怀宣跟前,小福也觉得不好意思,但话是易慎说的,那"细报"两个字听得他一个头有两个大,不知究竟是要细到什么程度——他也是奉命行事,这向来待人温和儒雅的青年丞相,可千万别这会儿给他出什么难题。
"宁相是知道皇上脾气的,奴才也是……"点头哈腰的,小福见宁怀宣脸上虽然没有往常谦和的笑容,但也不显得冷峻迫人,便知不是自己惹的这当朝丞相,心中稍有宽慰,暗暗舒了一口气。
宁怀宣见内侍始终不变的机灵模样,只道小福是忠心为主,也不再多说什么,继续朝宫门走去。
秋光静好,风吹舒爽,宁怀宣望着那高高的宫墙,朱红巍峨,竟是觉得不若从前那样压抑逼迫——想开一些,或许也就明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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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轮回旧年的时光(三) ...
当朝天子命以国礼厚葬昭王。
宁怀宣说出陵的那一日,他在群臣之中望着主祭的易慎,忽然就觉得眼前的一切被定格了。不同于当初易慎在登基大典上的威仪锋芒,那个时候的易慎,更像个人。
"傻子又说胡话了。"易慎捻了一块酥糖给宁怀宣,看着身边人咬一口嚼着慢慢咽下,他的心情也轻松了许多。然而又想到之前的案子,想起眼前这个亲力亲为的一国丞相,易慎心头又起怜惜,叹道:"那些事搁一搁吧。"
那就意味着妥协,易慎终究是不愿意宁怀宣在朝中树敌,尤其是一下子得罪这么多人。
"我有分寸的。"宁怀宣淡笑着更像在宽慰易慎。
毕竟身份摆在那,其实也难为了易慎,宁怀宣跟皇后,一个要办,一个不让办,偏向哪一方都势必与另一方有冲突。宁怀宣是他好不容易重新给拉回身边的,又确实没做错,总不能为了这件事再出了岔子,影响两人感情。但皇后那里……
"你有什么分寸?"易慎好奇问道。
"温汲快回来了。"宁怀宣瞧见易慎瞬间像被泼了满脸墨汁一样黑了下来,他却是忍俊不禁。
"他回来干什么?"易慎自己也捻了快酥糖放入口中,但为什么是苦的。
"他家表姨婆被人欺负了,难道他还能在外头待着?"宁怀宣说着又咳了两声,原本放在几案上的手忽然被人握住。那阵暖意覆来,教他不由惊怔,但是想抽开手,却已经来不及了。
表亲……一表三千里……温府小侯爷还真是与民亲近……
"那就让他回来吧。"易慎是明白了宁怀宣的意思,虽然顶不想那个有些嚣张的温小侯从大老远的江南回来帝都,但眼下能帮宁怀宣的也只有温汲,说来说去,是少不了麻烦温府小侯爷这一趟了。
只是看着宁怀宣这时好时坏的身子,易慎又起一阵关心,道:"给你放回大假,回相府养病去吧。"
"闲不下来,谢皇上好意。"宁怀宣道。
拂逆易慎这种事宁怀宣已经越做越得心应手,笑眼里看着易慎又气又喜的神色,他只觉得这样未尝不好。
现世安稳,一切如常,不正是所有人祈祷的这样吗?
温小侯果然从江南快马加鞭地赶回来了,从南门一路直奔皇宫,一路上扰得人仰马翻,又是年少时那样肆无忌惮,唯我独尊。
到了宫门口,温汲跳下马,不顾侍卫阻拦就出手打了人直逼御书房,半道上被一队人拦住,这才没直接闹去了圣驾前。
皇后早听传言说那找宁怀宣告状的老妇是温侯府上侯爷夫人失散多年的表姨母,当时一国之母还不以为意,谁想那温小侯当真就气冲冲回了帝都。温侯府的势力不大,但也不能被忽略,皇后是国母,凡事落在人眼里都是一国风范,要出了差池,落下个徇私偏帮的罪名,她在后宫的位置也就不稳固了。
只是,当皇后想着如何走下招的时候,御书房那里传来了话,说晚上易慎过来用膳。
这下真是两方表家的亲戚对上了,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除非大团圆,不然谁的面子都不好看。
御书房里,易慎看着奏折,有些漫不经心,抬头时,瞧见宁怀宣正在喝茶。他就觉得宁怀宣那杯茶一定比自己的好,于是走上前抢了那人的茶盅。
"皇上怎么了?"宁怀宣不明所以,坐在椅子上抬头望着易慎。
穿常服就是那一身竹青的袍子,宁怀宣穿了二十几年都是这个味道,偏偏易慎看不腻,还就爱看他这么穿戴,那些环佩都不要,干干净净得好似外头街市上随处可见的书生。
易慎盯着宁怀宣看了一会儿,将茶盅放在几案上,自己也坐下,朝宁怀宣那里凑过去,问道:"你说外头他们的案子怎么样了?"
宁怀宣的眉间隐有阴云,蹙眉思忖片刻却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当时温汲大闹皇宫的事人尽皆知,就为了一个表家的亲戚,温小侯就差在当朝天子面前掀桌子砸椅子,说那被掳去的姑娘是从小就跟自己指腹为婚的,就是后来两家人失去了联络,才一直没见面。
那时温小侯的样子真把易慎吓了一跳,观察了半天才确定那是温府的小侯爷,而不是什么正正经经的皇亲国戚,腰杆子能一挺到底的横。但温汲比他们更横,因为就他敢当着皇帝的面指着皇后的鼻子说"你家表弟掳了我表妹,如今我就掳了你家表弟去,生死下落一盖不说,一报还一报"——比泼妇骂街还要凶悍。
易慎跟宁怀宣说起当时的情景,整个人笑得快要直不起腰,拍着腿大呼过瘾,说从没见过这么好看的戏。
该是多久没见易慎这样开怀地笑过了,笑声张扬畅快,真跟小时候重叠了,纯粹就是因为开心,觉得好笑。
易慎笑了半天,回头的时候看见宁怀宣仍旧那样云淡风轻,刚才的踌躇不见了,他又变得这么宁淡祥和。
"宁怀宣。"易慎追忆似的叫着那个人的名字,不去看身边的青衣男子,置在腿上的手慢慢地来回搓着,道,"咱们在一起多久了?"
这个问题不好回答,因为"在一起"这三个字,可以有好几种理解。
没人应答,却是小福在外头叩门,说是事情解决了。
"怎么解决的?"易慎追问道。
"温小侯爷跟戚家公子拜了把子,说把齐姑娘交给戚公子,再要他们跟着一起去江南定居,说那里风景好,可以陶情冶性。"小福回道。
"戚家答应了?"易慎不信。
"温小侯……"小福舔了舔嘴唇,犹豫半晌才道,"温小侯把戚家公子带去了不知哪里,回来之后,戚公子就答应了……"
"你跟着去看了没?"易慎像小时候拽着昭王爷的衣角缠着讲故事一样看着小福。
"奴才……"小福又嚅嗫了一阵,见易慎已经迫不及待地上前抓着自己的手急迫地询问,他便凑在易慎耳边将话说了一遭。
"哈哈……"
易慎一声大笑,惊得拿起茶盅正要喝茶的宁怀宣险些将茶盅打翻,眼下茶水洒了些出来,泼在他的外衫上,留下好些水渍。
"回头你换我的衣裳穿。"易慎笑意不减,看了一眼小福,竟又忍不住连连发笑。
皇帝跟前的大红人此时却是一张实打实的苦瓜脸,面对笑弯了腰的帝王,他是半分笑的心情都没有。好不容易将视线从易慎身上移开了,又迎上宁怀宣困惑的目光。清润儒雅的一国丞相那双黑瞳往自己身上一搁,幽幽得跟能流出水来,一派纯良,反倒让他又羞又愧。
"皇上饶了奴才吧。"小福挨着身子就要给这全然没有帝君风度的易慎跪下了,苦求着赶紧让他下去吧。
"去吧去吧。"易慎挥手,见小福一溜烟的比那离弦的弓箭跑得还快,门扇咣当一声就被阖上,更是促得易慎前仰后合地发笑。
"到底怎么了?"宁怀宣终于忍不住问出了口。
易慎将他拉到身边,笑得一张脸都红了,道:"我跟你说……"
易慎附耳上去,正要说,无奈心头那阵笑意总也止不住,就这样"哈哈"地又笑了好半天。
宁怀宣有足够的耐心等这个人笑完,但皇后不给他这个机会。才蹿出去的小福这会儿又入内,说是皇后过来了。
皇后当然不会这么便宜就让温汲把人给办了,但易慎说,温小侯言之有理,况且的确是戚家公子为恶在先,要不给温汲这一方苦主做主,就直接交给宁相吧。
皇后但见那站在天子身侧的当朝丞相,心头一凛。想宁怀宣之前那一命偿一命的严词厉声,纵是一国之母也不好再说什么,当下唯有妥协,说谨遵圣谕。
事情也不是他易慎办的,怎么就成了他的意思呢?
易慎苦笑着看向正躺在榻上的宁怀宣。
深秋天凉,但日光正好,午后这么照着人,也很舒服。况且那瘦弱的宁怀宣身上还有他堂堂一国之君亲自盖上的薄毯,还能被风吹得着了凉?
"不让你跟温汲在一起是对的。"易慎拨着手里的石榴道,这种荒唐的说辞都能让温汲掰出来,宁怀宣要再跟那小侯爷相处下去,保不齐就也近墨者黑了。
宁怀宣像是睡着了,模糊地应了易慎一声,欠身找了个舒服的姿势继续睡。
"宁怀宣?"易慎试探着叫他,不见回应。
忙将手里的石榴放在一边案头,易慎拿了帕子把手擦干净就悄然走近宁怀宣身边,小心翼翼地俯□,凑在睡去的男子耳边又叫了一声:"宁怀宣?"
气息扑在宁怀宣耳根,吹动了他鬓边的发,但那个人依旧没有醒。
阳光打在宁怀宣白皙的脸上,宁静了此刻时光,也仿佛将宁怀宣的脸颊照得丰润了一些,淡红的唇微微抿着,好像是梦境里又遇见了什么事。
恶作剧地在宁怀宣耳边吹了口气,碎发在日光下动了动,易慎看见睡熟了的那个人伸手过来挠了两下就又继续沉湎在梦里。
这样都能睡着,宁怀宣该是有多累呢?
平日易慎总觉得自己有看不完的奏折,没日没夜地批,就是到不了头,想要趴下歇一会儿,都怕一眨眼身前就又多出能堆成小山的一叠公文。
那宁怀宣又在忙什么呢?
譬如跟处理齐家姑娘那件案子一样,以丞相的身份亲自为百姓主持公道?
那怕是有十个宁怀宣都要忙不过来了。
易慎不由笑了出来,视线又落在宁怀宣的侧脸,清和谦逊的面容,这样闭眼睡着,不是安生了不少?教易慎觉得忍不住想亲一口。
将园子扫了一遍,不见有人走动,于是堂堂九五之尊就决定在相府的花园里偷香,来个刺激的。
慢慢凑近那张脸,宁怀宣的模样在视线中不断放大,就快亲到了……
"大胆淫贼!"谁在园子门口大声喧哗!
除了温小侯,还有谁在相府里这么我行我素?
见宁怀宣就此醒来,那长长的睫毛一闪一闪的很是诱人,但眼下是一定不能亲了,易慎心里气得像有几百只猫爪在挠,难受却不能发泄出来——他总不好冲上去一把揪起温汲的衣领质问为什么要坏了他跟宁怀宣的好事吧。
"哟,原来是皇上啊。"温汲阔步而来,笑吟吟地跟没事人似的,好似刚才那一声不是他叫的。
"小侯爷。"宁怀宣要从榻上坐起,这才发觉易慎居然俯着身子就在自己跟前,他这么一动作肩膀正好撞在易慎胸口。
宁怀宣的肩膀是凶器啊!这样猝不及防地来一下,硬生生硌得易慎捂着退开,这一腔怨气全含在眼神里,跟刀子似的刷刷刷全飞去了温汲身上。
温汲感觉到有杀气,这便止了步,尴尬地看了一眼宁怀宣,却是坏笑,好似在说,刚才可是我救了你啊。
宁怀宣不明所以,傻傻地看着易慎与温汲,秋光穿透在那两人之间,都是一样的风神如玉,不过易慎那满眼的恨哪,可是看着好笑。
温汲呵呵傻笑了两声,确定易慎不会真对自己动手,才又走近两步,对宁怀宣道"你就坐着听我说吧",然后干净利落地坐在榻边——那原来是易慎的位置。
"我吧……该回去了。"温汲顿了顿,笑意仍在,不过多了分离别的不舍,看着宁怀宣同样惜别的目光,他又道,"明年四月你再来江南,我在迎城等你。"
"不去。"易慎抢在宁怀宣开口之前很果断地回绝道,"他就在帝都,哪都不去。"
"明年总要过去视察修堤情况,小侯爷放心。"宁怀宣淡笑回道。
易慎没再说话,抱胸站在宁怀宣身边听那两个好友话别——温汲怎么就有那么多话说不完?
秋天该是没有蚊蝇出没,但易慎就觉得这相府的园子里总有只苍蝇嗡嗡地飞来飞去,总也赶不走,非常的招人讨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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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江南之行二三事(一) ...
于是温小侯就这么又离开了帝都,走前跟宁怀宣约好了来年迎城再会。
易慎觉得,他必定也是要跟去的,就以……微服私访的名义。但还是有些不安,因为江南是温汲的地界儿,虽然这整个王朝都是易慎的,但猛虎难压地头蛇,真去了江南,兴许还要看温汲的脸色。
左思右想都觉得江南之行"凶险"万分,他须得看紧了宁怀宣,不教温汲那小子把好好的一国丞相给诓骗了去。
"皇上?"宁怀宣站在御书房的书案前,看着正在出神的易慎,帝王手中的笔已经被按在桌子上许久,笔头都已经快不能用了。
易慎回过神,冷不防手中一用力就将笔弹了出去,空中猛然滑过一道黑色痕迹,恰是从宁怀宣脸上过去的。
二十五岁的人了,怎么做起事来还跟小孩子似的——因为身边有个靠得住的人。
于是,当朝丞相清秀俊美的脸上,霎时间多了一块墨色,看来别……别有韵致……
"哎呀。"易慎忙从书案后头蹿出来,伸出袖子就要给宁怀宣擦脸,口中还道,"还有哪里溅到了?我让小福再拿套衣服过来给你换上。"
易慎特别喜欢让宁怀宣穿自己的衣服,好像这样就能证明那个人是自己的,但其实易慎的衣裳做工都太精细,与宁怀宣的气质截然不符,穿着也并不合那男子清润儒雅的气质。
宁怀宣轻推开易慎的手,取出一方帕子就自己擦,道:"没了,就脸上溅了一块。"
"你这样哪里擦得干净?"易慎不由分说就从宁怀宣手中抢过帕子捏在手里,另一只手按住青衣男子的肩,道,"我来,我来。"
觉得手掌里的肩膀安定下来,易慎将捏着帕子的手凑近那张脸,然后小心翼翼地贴上去,一下一下,生怕自己没个轻重就弄痛了宁怀宣。
谨慎得变得束手束脚的易慎别有认真时的可爱,宁怀宣看着那人都不敢眨一下的双眼,眼底澈澈地就有波光泛出来一样,看得他心头如被暖风拂过,嘴角都不由有了笑意。
还差一点……就快擦完了,想着好不容易培养起来的气氛,这样含情脉脉地真是亲一亲宁怀宣最好的时候了,却偏偏……
"皇上,陈大人求见。"御书房外小福如是道。
走了一个温汲,还有一个小福!易慎扣在宁怀宣肩头的手顿时收紧,但怕伤了那副天生瘦弱的架子,他便快速帮宁怀宣将最后的一小块墨迹擦了,然后收回手,也没说要把帕子还给青衣丞相。
日子这么一天天过着,从深秋到初冬,然后帝都又下了好几场雪,终于开春了。
枝上鸟鸣正欢,叽叽喳喳地此起彼伏,好不热闹。
易慎才批完了奏折,站在园子里抬头看着那几只鸟儿在树枝上蹦来蹦去,活泼得紧。他便觉得方才的疲累也消除了一些,笑着问道:"宁怀宣,你说它们在叫什么呢?"
无人回应。
易慎这才想起,今天宁怀宣告假了,因为冬春交替的时候忽冷忽热,宁怀宣病了,被易慎勒令告假休养,已经是第三天了。
看看时辰还早,易慎就想着出宫去相府一趟,看看宁怀宣,也顺便谈谈过段时间江南的计划——但是相府看门的李伯告老还乡了,换了一个陌生的年轻人,一脸木讷但办事周正,宁相说不让进,就是连只苍蝇都不能放进相府。
易慎心知宁怀宣这么做是要督促他尽早将去江南的事务处理妥当,但如今他都到了相府门口,不让进门,未免太不通人情了。
易慎亮了身份,说自己是当朝天子。那年轻人道:"宁相说,尤其是皇上……不能进……"
小福正要上前斥责,却被易慎拦下来,主仆二人转身上了马车。
易慎不是妥协,而是另有妙计——相府的墙头不是很高,把小时候的本事翻出来,勉强也是可以进去的。
但是,相府的围墙上什么时候放了荆棘的?
易慎又气又笑,心想着宁怀宣居然会有这一招,是他被那副对自己百依百顺的皮相给骗了,但其实,宁怀宣早不如过去那样事事以他为先,是非对错,行为准则,在青年丞相眼里,才是首要,也就偶尔才有所松动。
易慎终是放弃了,领着小福回皇宫,气鼓鼓地就进了御书房说要看奏折,谁都不让进,要进来一只苍蝇,就唯小福是问。
主子牛脾气一上来,小福也只有自认倒霉,就算是后来宁怀宣出现了,他也只能这么说。看着青衣男子温和的笑容,皇帝身边的贴身总管也只好带着歉意道:"又要辛苦宁相了。"
"小福总管且去吧。"宁怀宣道。
如蒙大赦,小福都来不及跟宁怀宣道谢就跟耗子偷着油似的逃窜开了,那身形看着,教宁怀宣不免又多了几分笑意。
又是隔着一扇门,一个在里头,一个在外头,谁都不搭理谁。
宁怀宣坐在御书房外的石阶上,抬头望着那些披了满枝新绿的花木,好些春季里开的花都簇拥到了一起,锦绣绚烂,看着看着,就看痴了呢。
感觉到身旁有人坐下,宁怀宣也没起身。就他跟易慎两个人的时候,彼此都不太管那些身份,是易慎给他的权利,也该是这多年来的回报。
"上回去江南是冬天吧。"易慎问他,转头看着才从病中恢复的宁怀宣,脸色比过去差了一些,但他总是这个样子,更加衬得那一双眼睛清奇幽深。
"恩,小侯爷说,江南最美的时候我没来得及看见。"宁怀宣眼底似有憧憬,看着对面那簇在春光中争奇斗艳的花,不由笑了出来。
当初易慎的登基大典催促他返回帝都,此后就被这个人圈住了走不开,年年岁岁在一起,这回下江南,也就少不得一起去了。
行船而下,从北到南,一路上的风光也就慢慢有了变化。
宁怀宣坐在船头跟易慎下棋,帝相博弈,棋路……暧昧……
宁怀宣走了这么多手,都未见真正出击,保守着不教易慎长驱直入,总在外头徘徊。
易慎偶尔试图直捣黄龙,但瞧见宁怀宣做出让步,他便放慢攻势,开始迂回曲折。
两人这样看着棋盘,落着黑白二子,嗒嗒的声音回旋在彼此之间,听来极有韵味。
易慎捻着棋子在手中,该他落子,他却只是在棋盘边缘反复敲着,微微蹙起眉头,像在思考下一步要怎么走。
宁怀宣气定神闲,看易慎若有所思,他便转过头欣赏沿江风景,春和景明,葱绿花红,两岸绿坝成荫,想是就快到了呢。
余光里有易慎下子的动作,宁怀宣也确实听见那落子的一记声响,他正要去棋盒里捻子下手,却发现易慎要悔棋。
宁怀宣不说话,就是一直盯着还伸着手的易慎,眼光无害,澄澈过此时江中水,教人不忍心在他面前做一丁点儿坏事。
易慎干笑着,道:"手滑……就……掉了……"然后,瞬间拿起棋子就缩回手。
"棋品如人品,皇上,你让臣刮目相看。"宁怀宣笑如春风,再有那绿水如蓝、春江明媚做了背景,说是这清瘦的身影刹那间变得风姿绰约起来亦不过分,甚至看来还精神了许多。
易慎拿着棋子在手中把玩,左右游弋着视线就是不去看宁怀宣,道:"真的是手滑。"
"好,手滑。"宁怀宣笑着看回棋盘,将局势又在心中过了一遍,道,"皇上下子吧。"
易慎捻着棋子想下手,但脑子忽然就填满了宁怀宣刚才的笑容,说不出的怪异,也彻底搅乱了他原先的心思。当下白衣公子将棋子丢回棋盒里,向后靠坐,抱臂道:"不下了,没心情。"
宁怀宣慢慢地将棋盘上的棋子收起,待手中握不下了,便倒入一旁的棋盒里。白子从那双手中滑下,相撞的声音脆生生的,有些像流水。
宁怀宣继续捡棋子,却发现易慎在出神,痴痴怔怔的样子有些滑稽,尤其是那双眼就一直盯着自己的手看,像……意图不轨的……
"宁怀宣。"
易慎一句话,打断了宁怀宣的思绪,他便先将手中的棋子倒入棋盒中,然后迎着易慎的目光,问道:"什么事?"
易慎想咳嗽,或者说想借着咳嗽暂时回避宁怀宣又一次投来的纯良眼光——谁教他的!
大概……一定是温汲!
易慎恨不得立刻拍桌子,然而抬头时恰看见宁怀宣有所变化的目光,照入心头,将那些乱七八糟的思绪统统打散了,就剩了这么一个人,这么一张脸,还有忽然就变得恋恋不舍的笑意。
"宁怀宣?"易慎探寻着试图了解这种表情的含义,但宁怀宣在顷刻间又收起了这样的清愁,嘴角的弧度更加明显,问道,"皇上饿不饿?"
"渴了。"易慎接得很顺,但见宁怀宣要站起,他又即刻拦下,回头唤道,"小福。"
正在另一处观赏风景的侍从殷勤地跑了来,在船板上踏出一连串的声响,咚咚咚地忽然就变得很好听。
"皇上有什么吩咐?"小福照旧一副讨好的脸,但总不教人觉得讨厌,反倒是那双快要眯成缝的眼透着丝丝友善的气息,很是和善。
"去沏壶茶来。"易慎说话的声音都比在帝都的时候宽和了许多,那眉间眼底的笑意氤氲开,如这春日江南一般风清日和呢。
"是。"小福提溜地就下去了。
易慎望着两岸春景,微微眯起眼,道:"看来是快到了吧。"
"大概再过一个多时辰就到了。"宁怀宣回道,继续捡棋子。
眼角余光里那个人的动作轻柔缓慢,易慎靠着椅背悠然而望。不多时,小福就将沏好的茶水送来,易慎打发了人下去,亲自给宁怀宣倒茶。
茶水声淙淙而来,落在紫砂壶里,灵越中更有一番沉稳。茶香被江风吹开,扑面而来,教人神清气爽。
易慎原本想将茶杯递给宁怀宣,然而那青衫男子居然开始在棋盘上移棋子作乐。
细长的一根食指点在不同的棋子上,然后四处推移,动作有些慢,该是宁怀宣在一面思考一面行事,神情专注,但更像是个正在游戏的孩子。
易慎就此不再打扰,安静地坐在一旁。看着棋盘上渐渐成形的图案,那种又恼又气但又好笑的心情也跟着慢慢被调动起来,最后一声"噗",他便是将茶水都溅上了棋盘。
"这只……"易慎走到宁怀宣身后,见青衣客那般自得其乐的神情只得一番苦笑,脑袋歪来歪去地又将棋盘上的图案看了好几遍,道,"这只猪头……挺……可爱……"
宁怀宣也就是觉得无聊才随意摆弄了几下棋子,但见易慎刚才看得那么认真,他就索性好好摆个图案出来,当是打发时间,也逗一逗易慎——然后那个人,果真上当了。
宁怀宣心满意足地站起身,任由易慎不满的目光将自己从头到脚刷了个遍,道:"臣进船舱歇一歇,皇上也注意别吹多了江风。"
那声音含笑,和煦胜过此时春光。
易慎眼见那青衣如竹的背影走入船舱,又低头去看期盼上那只憨厚的猪头图案,竟也觉得这形象讨喜起来,不由笑了笑,坐在方才宁怀宣的位置上,自己玩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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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江南之行二三事(二) ...
临近傍晚,行船靠岸,渡口上有百姓三三两两地经过,有此时登船离开的,也有才从客船上下来的,惜别之人有,重逢之人亦有,譬如宁怀宣与温汲。
霞光满天,罩在迎城城北渡头的天际,烂漫绚丽,将底下一片绿荫镀上红彩,煞是好看。
"怀宣啊。"温汲如旧那样叫着故友,快步迎上前就将宁怀宣拉在身旁,并不多理会已经沉了脸的易慎,"可算把你盼来了。"
言下之意,就是易慎诚心阻了他们老友见面,拖了这么久。
宁怀宣转头看了眼易慎,又与温汲道:"行船劳顿,有劳小侯爷先安排住处吧。"
易慎有那么点高兴,因为宁怀宣终究知道他坐不太惯船,这会有些不太舒服——明明小时候在荷花池里闹腾得欢,这会儿却娇惯起来了。
温汲有些扫兴,但眼见宁怀宣也面带倦容,这便带了人前去了别院。
院子是某一任迎城知府当年建的,雕台画栋,小桥流水,移步换景之下,也不是很大的一座院子,居然也能看出许多新鲜来。
"易公子的房间在东面。"温汲叫了侍从过来,道,"带易公子过去歇着吧。"
"你们去哪?"易慎问道。
"跟怀宣出去逛逛,顺便吃点东西。我看易公子这脚下生虚的,还是先休息吧。"温汲揽了宁怀宣的肩就要走。
易慎忙扯住宁怀宣的袖子,将那根竹竿拉来身边,低头道:"我看你也累了,明天再去吧。"
"也好。"宁怀宣点头。
易慎朝温汲一扬下巴,见那小侯爷不屑地朝自己瞥了一眼,他便领着宁怀宣朝东边走去。
"去哪呢?"温汲将人叫住,"怀宣住南边。"
易慎狐疑地看着宁怀宣,听见那青衫男子道:"以前我就住南边的。"
于是温汲高高兴兴地带着宁怀宣去了南苑。
易慎肯定是跟过来的,说南边景色也好,那个两层高的小楼看着喜欢,或者是花圃里的花看着赏心悦目。
"东边园子跟这里一样,没差的。"温汲道。
易慎把能夸的都夸了一遍,觉得实在词穷得没话再夸这园子了,便说南苑这里也不小,住两个人不会挤,说来说去就是一定要住过来。
"那你问怀宣,这园子算他的。"温汲指了指一直没有发话的宁怀宣,然后抱胸等着看戏。
宁怀宣却与从帝都带来的贴身书童道:"清砚,你去把空屋子收拾了吧。"
易慎闻之大喜。
小福这聪明伶俐的脑筋见了如此状况自然就明白了接下去要做什么,他忙是拉住要转身的清砚,道:"我跟你一同过去。"
于是两家的侍从速速就走了。
温汲正要说话,却见自己的随从在园子外头朝他招手,原本还心情不错的小侯爷瞬间苦了脸,也不去多管正拉着宁怀宣说话的易慎,丢了句"我有事先走了,明儿个再过来找你们"就匆匆离开了。
宁怀宣只当温汲当真有了急事便不大将这事放在心上,然而易慎忽然敏感起来,看着那三步并作两步的温小侯,不由摸了摸下巴,觉得也许就有温汲的小辫子给自己抓了。
暂且不管温汲,易慎与宁怀宣用了晚膳之后便相携着出去走街串巷。
迎城在江南这一代算得上是屈指可数的大城,南北交通要道,水陆是必经之地,是以客商往来频繁,人流频频,也将迎城变作南方第一的行商大城。
各色商铺,甚至是街边小贩,贩卖的东西五花八门,有些易慎见过,有些就当真没见过了。觉得新鲜了,帝都来客便要驻足看上一阵,拿着新奇的玩意儿在手里摆弄摆弄,要真想要就往身后小福怀里一丢,清砚负责拿银子。
买的也不是大件,都是些方便携带的小东西,易慎想着等回了帝都,他在御书房看奏折,宁怀宣在一边陪着无聊也能拿来解闷。
"宁怀宣……"易慎想要跟身边人说什么,却忽然听见前头传来一片吵嚷声,以及丝竹歌舞。
那红楼灯影,摇曳着此时迎城春光夜色,旖旎风月,就这样望着,也大概就能猜出声音来自何处了。
易慎望着楼角红灯,忽然来了兴致,问身边的宁怀宣道:"过去看看?"
宁怀宣回头看了眼身旁的清砚。书童眼里闪过一丝狡黠,旋即又有些脸红,将头埋低了不好意思再看宁怀宣,但那羞赧又期待的笑意,早就落入了青衣丞相的眼中了。
易慎也去看小福,那人正在自己怀里那一堆小玩意儿中寻个新奇,目光左摇右动,看着心不在焉,其实那副局促不安的模样跟清砚如出一辙。
都是在帝都的高门大宅里长大的人,受了诗书约束是不会去那烟花巷陌,寻花问柳的。但迎城风光景致秀美,连走在街上的百姓都与帝都不同,不若天子脚下总带着一国之都那种隐约的自豪,这江南城镇育出的性子,都要清丽随和许多。
易慎就想去坐坐,当是给自己开眼,听听传说中的靡靡之音究竟奢靡成什么样,教那么多人流连忘返,醉生梦死。
迎城多的是秦楼楚馆,最出名的就是"蕙风"。
易慎看着匾额上这还算独有风致的名字,听着更像是个品茗喝茶的优雅之地,却不想如今连着风月场所也如此风雅起来。
易慎四人还未走近蕙风馆,就听见里头乒乒乓乓的好一阵热闹,桌子翻了,椅子倒了,花娘们大惊失色的娇声,娇媚得更像是一首别有韵味的曲儿。
"成了成了,我就再坐一会儿。"里头传来一个服软的声音,却是笑语晏晏,更像在哄人。
"你往哪坐我就掀哪的椅子踹哪的桌。"气势汹汹的一句威胁,伴随着又一声桌倾椅斜的声音传来。
"这声音……怎么听着这么耳熟?"易慎困惑地看着宁怀宣,见那人笑得淡定从容,又仔细听了听,终于了然,但心头忽然有些不舒服,挑了眉梢不大高兴地盯着宁怀宣,问道,"你就确定是他?"
"我看见人了。"宁怀宣笑道,"还进去吗?"
"进去,当然进。"易慎心想着果然好戏来得快,便拉着宁怀宣朝里头走。不料才两步,就有一只杯子飞来,易慎想都没想就将宁怀宣往身边一拽,两个人抱着往旁边退,最后他愣是撞上了柱子。
"戚祁,你再不乖乖过来,我就把迎城里所有教坊都拆了,直接送你去继明山上的寺里剃了头天天只能看佛祖!"
谁火气这么大跟要拆房子似的——温小侯。
那头黄衣公子手中折扇一开,啪的一声,悠然镇定,笑道:"小侯爷莫气,我说了再坐一会儿就走,就一会儿。"
俱是黄衣,一深一浅,就隔了一张桌子对立着,一个几乎快要怒不可遏,一个却一派云淡风轻,桃花眼满场乱飞,惹得一旁的花娘们心猿意马,都想要过去他身边,偏偏那里还站着个温小侯。
"来人。"温小侯终于意识到自己是带了侍从过来拿人的,"给我把戚祁绑回去。"
一个温汲好对付,多说几句话就能多磨一些时间,但要是那些下人上来,个个都是温小侯挑出来的木头,就知道听命行事,这游戏也玩不了。
黄衣男子收起折扇,道:"我自己走。"
于是,人就这么走了,众目睽睽之下,满楼红袖之间,那男子凤眼眯起,一面玩着手里的折扇,一面走在好几名侍卫之前离开了蕙风馆。
温汲没看见他们,易慎觉得明日见了那小侯爷就有好大一番笑话可以说了。正暗自高兴着,他却发觉宁怀宣正"深情"看着自己,那目光说是感激又有些萧瑟。
易慎不明白宁怀宣为何偶尔会这样看自己,明明两个人在一起都开开心心,纵使过去莫名其妙地闹过一场,如今也喜剧收尾,这样互相陪伴着也能走到很久很久以后,但宁怀宣的眼里总有那么些事是他看不穿的,每每触及到了,他就想问,然而下一刻,宁怀宣就又同他说笑,仿佛那一刻凝睇里的不舍是他的错觉。
刚才两人那一抱,宁怀宣就势搂住了易慎,手臂护在易慎背后就为了防止易慎受伤。但易慎更不能任由宁怀宣在自己面前磕着碰着,是以他纵然在慌乱里也记得按下宁怀宣的手臂,紧箍着怀里这副骨头架子似的人,自己撞去了柱子上。
大抵,也就是这样了,相护之心在每一次或大或小的突发状况里尤其明显。易慎一定会首先确保宁怀宣的安全,从将他彻底拉进自己生命的那一刻起,真正意识到自己除了身为帝王需要履行那些职责的同时,还要保护好宁怀宣,不容许他有一丝一毫的受伤。
清砚原本是想上去询问的,但刚才他正要动身形,袖子就被小福扯住了。人精似的宫中总管朝相府书童使了个眼色,拉着人就到了另一边,道:"主子们的事,咱做奴才的别多嘴。"
"可是……"
"别可是。宁相脾气好,你问东问西,问上三天三夜都成,但是皇上……"小福特意压低了声音朝清砚凑过去,提醒道,"除了宁相,谁问皇上超过三句话,后果堪虞。"
小福的描述与清砚自己平时对易慎的了解大相径庭,是以他并不大相信,但那总管的神情认真得就差对天起誓了,他便觉得能信了大半分。
这头两家侍从正偷偷评述着自家主子,易慎便带着宁怀宣出来了。
小福谄媚地立刻就上前,问道:"公子就要走了?"
"走了。"易慎笑得……很舒爽……
小福大概能明白易慎这会儿心情大好的缘由,便道:"公子慢些。"
清砚看着那家主仆,再看看自家公子,才有些明白自己为何总像根木头。
"清砚。"宁怀宣已经被易慎拉着走出了好一段,这才想起自己的书童不知何时不见了,回头时,见那文秀的身影还站在蕙风馆门口,便如此叫了一声。
"公子们先走着,奴才去叫清砚。"小福笑着从易慎身边蹿回了蕙风馆。
小福是活络,但少见这么活络的,连易慎看着都觉得奇怪。
"找着个能说话的人,难怪小福总管这么开心了。"宁怀宣扯了扯易慎的袖子,示意那白衣公子别再看了,同他一起慢慢走着,等那两个侍从跟上来。
一语点醒梦中人,易慎才明白早在他们离开帝都的头一天,小福就比涨了俸银还激动地拉着清砚说话。其实他们也不是头一回见了,以往他去相府,都是带着这个贴身侍从的,或许是日久不见,尤为想念?
易慎觉得这词用在自己跟宁怀宣身上更加贴切些,便将视线转移到身边的青衣公子身上,那雅润温和的模样在迎城风水的衬托下似乎比过去更胜一筹,莫非真是江南人杰地灵,只要踏足了这方土地便能锦上添花?
易慎的眼光怪怪的,连嘴角的笑容也怪怪的,宁怀宣想跟他说觉得累了要回去,然而话到嘴边看见白衣客这副神情,他就住了口,像在船上时那样,纯良无害地回应着。
易慎又一次记恨上温汲了,因为宁怀宣已经比过去更能让他浑身痒得恨不得将这个人按上……
大庭广众之下,总不能失态,是以易慎昂起头欣赏街景,袖子里的手却已经牵起了身边人,慢慢扣住,掌心相贴,再不会分开一样。
"你看你看。"小福眼尖,这样隔着一段距离也能看见易慎的小动作,他便立刻拉着清砚跟自己一块儿看,道,"我就说主子的事咱别管吧,今晚可以好好睡一觉了。"
清砚还有些莫名其妙,一头雾水地看着得了便宜发笑的小福,怎么就是觉得这个皇帝身边的总管不太靠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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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江南之行二三事(三) ...
不过事实确如小福所言,回去之后,易慎就赖着宁怀宣,连自己房间都不回,还把所有侍从都屏退了,然后,宁怀宣屋子里的灯也就灭了。
清砚这一觉睡得特别香,以至于第二天醒来时精神好得出奇。他本想去备水伺候宁怀宣梳洗,这才发现小福居然比自己更早就已经准备好了一切,等房里那两位主子起身——清砚忽然觉得,其实这位总管,还是挺靠得住的。
温汲灰头土脸地过来了,想是昨夜没睡好,这会儿整个人有些怏怏的,往宁怀宣身边一站,往日意气风发的小侯爷,此刻当真精神萎靡,病蔫蔫的。
宁怀宣问温汲怎么了,温汲大而化之地糊弄了过去,转眼对上易慎别有用意的目光时,他就想找个七拐八弯的地方把易慎丢那,然后就此别再看见这人。
今日宁怀宣是要去视察大坝复修情况的。
温汲说自从当初昭王爷的银子过来,再有宁怀宣那一番官吏肃整,这些年江南一带财政亏空的情况好了不少,尤其是大坝的翻修,等今年竣工了,这坝就能用上好些年不用担心,只要不是真的难以抵挡,江南的水灾也基本就此解决了大半。
工地上尘土飞扬,这会儿还在忙碌的工人见了温汲一个个都笑逐颜开地叫着"小侯爷",有认识宁怀宣的,便再多叫一声"宁大人"。
宁怀宣跟在温汲身边听温府小侯爷将情况一一解说。
易慎此时倒是安静,由温汲与宁怀宣在前头走着,便跟在后面,看着温汲收敛起了往日玩世不恭的样子,这样仔细周全着,倒还真不枉当年先帝将这游手好闲的小侯爷派遣来江南管这些事儿,还有当初戚家那案子……
易慎心头一动,原本微微带着笑意的目光霎时转为惊讶,想起昨晚在蕙风馆看见的那一幕,温汲口中喊的是……戚祁……
皇后的表弟,似乎也叫这么个名字。
"公子小心!"小福见易慎想得出神就要踩进前面的坑里,他便立刻上前将人扶住,但眼下这路不太好走,他才跨出第一步,就没站稳,整个人跌坐在地上。
易慎忙的不是自己摔跤的事,而是那一头宁怀宣听见小福的叫声回过头,也没多想就朝自己走过来。那瘦削的身影晃在工地上,跟要倒下似的,他哪里还顾得上自己,一个大步就跨上前,伸手要扶住那飘飘忽忽的身形,道:"你别动。"
所谓虚惊一场,就是小福好心提醒易慎结果自己吃了苦,那一头借此跨过了脚下不大不小的坑,还牵得某人手——光明正大。
"哟,这谁啊?"工地那一头又传来一个疏懒的声音,一声折扇打开的声音,啪。
温小侯的脸色马上变了,快步就到宁怀宣身边,假意询问道:"你没事吧。"
易慎见温汲过来,即刻将宁怀宣拉到身后,嘴角的笑意漾开,邪里邪气的,有种招人打两拳的样子。
"温汲。"戚祁在这坑坑洼洼的地上走得也不甚平稳,但手里拿把金边扇子扇动得潇洒飘逸,就此吸引了旁人大半的目光,自然顾不上再去看他此时有些歪扭的走路身姿。
温汲现在很想把那个人埋去一旁的石子堆里。
"温汲啊。"戚祁终于走到温汲身边,金边扇子就此遮在温小侯头顶,笑道,"这日头有些大,我给你遮遮。"
戚祁没有温汲高,这会儿举着扇子的样子看来有些吃力,但那一副纨绔子弟的模样带笑三分,显然很是享受如今这样的状况。
小福昨晚上就认出这位仪表堂堂的公子便是当初帝都世家子弟相互勾结恃强凌弱的元凶,当时他在一旁看得一清二楚,分明那时候的戚家公子在温汲面前没有这么……嚣张……
"事还没办完,你先回去。"温汲说着就将宁怀宣拽走,不顾易慎凶狠的目光,就想将戚祁先甩在后头。
折扇合上了又打开,戚祁看着那快步走开的两人,眉间笑意更甚,道:"宁相好风度,皇上好福气。"
说起来也是表亲,纵然易慎平时与皇后并不如何亲近,但当初那件案子上,他是真真了解了戚祁的为人,让人说好也不是,说坏更不贴切。
易慎不便扰了温汲与宁怀宣说正事,遂在工地上信步而走,戚祁觉得无聊便与易慎一起走。易慎没赶人,戚祁走得也自在,那身慢悠悠的闲散安定跟易慎有些不搭,但也还算融洽,就这么看来,两人也像是关系不错的朋友。
"我听温汲说起过皇上跟宁相的事。"戚祁道,一派悠闲,像在闲聊。
易慎止住脚步,终于回过头正视曾在帝都横行无忌的世家子弟,眼底隐隐折射出锐利,试探道:"温汲说了什么?"
戚祁朗然一笑,在日光下悠悠走了两步,啪地合上折扇,在易慎面前轻轻点了两下,道:"宁相跟温汲说了多少,温汲就跟我说了多少。"
从昨日情况看来,温汲与戚祁的关系绝对非同一般,现今这纨绔说起易慎与宁怀宣的事就像是在教坊中笑谈风月的模样,不免教易慎心有不怿,尤其是那句"宁相跟温汲说了多少"。
以以往宁怀宣跟自己的相处,多是易慎在说,宁怀宣在听,那个人安静起来可以一整天都不说话,就听他滔滔不绝地讲,然后给一个温和的笑容,叫他喝茶润润喉。
"其实皇上为什么不自己去问问宁相呢?"戚祁眼里的笑意忽然显露出深意来,看着不远处正在交谈的两道身影,他又是想起当初自己险些就命丧在那"青天"丞相手中,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
那些事都不是戚祁干的,他流连花间不假,但伤人害命的事还不至于会做得出来。平日交情不错的那些狐朋狗友一句话,他觉得能担待下来的,便自己扛下来,是以外头那些冠在戚家公子头上的恶名都不该是他的,不过人就是这样的性子,无妨无妨。
后来出了大事,他才知道自己往日无心惯了,闯了祸,也就稍稍收敛一些,偏偏……遇上了温汲。
易慎总是知道宁怀宣有事瞒着自己,但见着那人清俊雅和的眉目,就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那些疑问和困惑都消散在宁怀宣淡淡的笑意里,就想着这样看着他,拉着他,抱着他,那些恼人的事都没了,就剩自己跟宁怀宣两个人。
"皇上?"戚祁拿扇子在易慎眼前晃了晃,见白衣公子回了神,他问道,"皇上喜欢宁相什么?"
一个哑然的回应,脑海里瞬间空白,寻不出答案——也该是这个问题太突然了。
当年是易慎对宁怀宣说,宁怀宣,我喜欢你。但究竟喜欢什么,他还真的不清楚。
那张脸?看了十几年,看惯了。
那个好脾气?打多少棍都不回一声的闷葫芦。
还是因为那是当初宁谨铭的儿子,现在做了丞相可以帮自己?他也有让自己觉得头疼的时候。
一条条数下来,都当不成充分的理由,究竟是喜欢什么呢?
日光三寸,那一身白衣的俊逸脸上,到底笼着一层迟疑,将那些笑色遮去。
戚祁玩着手中的折扇,看着温汲挺秀的侧身身影,道:"温汲挺好的。"
否则也算是心高气傲的世家子弟怎么就愿意跟着温府小侯爷从帝都跑来江南呢?说穿了,就是看对眼了,所以就这么干了。把在帝都的案子一了,他就追来了。
"能遇见个自己喜欢的人多不容易啊,管他将来如何,开心就好了呗?"这样问着易慎,戚祁更像是在说服自己,感叹着,便是提步走了过去。
那里温汲跟宁怀宣已经交谈完毕,回头望见戚祁朝自己过来,想说"工地上尘土太大,你先回去吧",临末了也换成了:"你什么时候走?"
戚祁半开折扇,看着折起的扇面,笑问道:"你什么时候走?"
"再看一看,等会儿。"温汲回道。
"我不急。"戚祁笑颜落在宁怀宣身上,青衫儒雅,就是看着太瘦了。当时他在帝都瞧见一身官服的宁怀宣时,他就想,怎么选了个看起来病弱的人做丞相呢?后来见识了宁怀宣的手段,他才叹服,易慎还是有眼光的,尽管这里头徇了私情,但人谁无过呢。
温汲难得的少说话,抬头看了看天,道:"时辰也差不多了,等等一起吃饭。"
话是跟宁怀宣说的,最后还照旧叫了一声"怀宣啊"。
答话的是戚祁,双眼笑得弯起,道:"好。"
宁怀宣看着这两人别扭的样子,想起刚才自己问温汲的话"决定了就是戚公子吗"。
那时温汲偷偷回头看了戚祁一眼,那人正跟易慎说话,如旧的漫不经心,一把扇子在手中摇啊摇,跟半边蝶翅似的,不禁就说道:"该是了吧。"
不太肯定的言辞,却是认定了的眼神,宁怀宣看见温汲在说完那四个字时的眼底氤氲开的笑意,温和坚定,他还是第一次看见温汲如此呢。
"宁相。"戚祁伸手在宁怀宣眼前晃了晃,见青衣客终于回了神,道,"皇上刚才说,中午要跟你一块儿用午膳,不带旁人。"眼角飞去了温汲身上,笑得几分狡黠。
"谢戚公子转告。"宁怀宣道。
青衫萧萧,终究还是走向了易慎身边。温汲看着阳光下宁怀宣的背影,正要感叹什么,眼前却又暗了一片,回头时,见戚祁正笑看着自己,那把金边折扇打开着为他遮去有些刺眼的日光。
"我还算贴心的吧,比起皇上来,可是好多了。"戚祁自夸起来。
温汲取过戚祁手中的折扇,往黄衣公子那头移了移,问道:"中午吃什么?"
眼见目的达成,戚祁笑得更加欢畅,却是一句"随你高兴"。
宁怀宣听见身后传来的朗朗笑声,不由莞尔,待眼前被人拦住去路,还未抬头,他便听见易慎问他:"什么事这么开心?"
宁怀宣刚才的笑容与以往不太一样,纵然还是浅笑如煦风拂过,但那笑意仿佛一直蔓延到心底,易慎那样看着,就知道那人是真高兴。
"听见戚公子说,皇上邀臣共用午膳?"分明知道那不过是戚祁信口胡诌的一句话,宁怀宣就是这么问了出来,瞧见易慎从一开始的迷茫到后来肯定地点头,宁怀宣到底是明白了温汲方才的眼神——就是这个人了,不躲不避,好好地把在一起的日子过了,总能留下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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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宁相的归属问题(一) ...
易慎觉得,宁怀宣留给自己最多的东西,就是笑脸,无论何时何地,总是那样一张淡淡的,像天上飘过的云,或者春季里吹过的风,再像……皇宫荷花池里的荷。
不知是不是当初在江南的时候被戚祁那一番话影响,易慎从此之后看见宁怀宣都觉得这个人与之前不大相同,说话的语调,走路的步子,都有细微的差别,而且每一日都在变,他却说不出那样的变化究竟意味着什么。
不知这样盯着书房里的那人多久,易慎终于想要换个姿势的时候,才发现手臂居然被自己靠得麻了,忍不住"嘶"地吸了口气。
宁怀宣正拿着易慎从江南带回来的小玩意把玩,其实他已经翻来覆去地玩了好多遍,也想出了好多种花样,然后跟易慎在闲下来的时候说一说。
那天易慎就在从江南回帝都的船上拉着他摆弄这么个小东西。春光明媚,照得人懒懒的,其实那时候宁怀宣觉得特别疲乏,什么都不想动,但易慎玩得兴起,他便勉强提着精神陪在易慎身边。
眼皮重得快抬不起来的时候,宁怀宣忽然感觉脸颊上被人啄了一口,待他回过头,鼻尖就从易慎脸上扫了过去,然后抵着那个人的鼻尖,四目相对。
易慎偶尔喜欢偷亲他,然后乐呵呵地笑得很得意,在迎城的映山湖里泛舟时,易慎就这么干过。
那时候他们才跟温汲一起用过午膳,一行四人不带随从,就在城里闲逛,看看民风民俗,尤其宁怀宣好像总在注意那些细枝末节,恨不得可以当场就记下来。
易慎看着那时宁怀宣对自己心不在焉的模样,多少是有些吃醋的,心里想着宁怀宣不是头一回来迎城,怎么还是跟新来客一样?
正想去叫那个人的时候,温汲却阻止了他,与他说:"别叫他,他喜欢这些东西。"
易慎怎么就不知道宁怀宣喜欢在街上这样到处看,偶尔与路人说上两句话,笑容恬淡宁和,就像那些都是相识很久的人一样。
他不知道的事情太多了,宁怀宣喜欢些什么,他也知道得模模糊糊。一直都只是易慎把自己中意的东西往宁怀宣那里塞,看那个人笑着收下,不说喜欢也不说不喜欢,什么东西都一样,其实他也根本没见宁怀宣用过那些。
温汲说的喜欢,究竟到个什么程度呢?
譬如,宁怀宣在映山湖一角的小舟上说,喜欢易慎偶尔亲亲他。虽然是被迫承认的,但至少宁怀宣不抗拒。
彼时易慎跟宁怀宣两个人坐在小舟里,跟当初在皇宫荷花池里泛舟一样,就他们两个。然后宁怀宣晒着太阳,又慢慢睡着了。易慎怕日头晒了他,就将小舟划去人少一些的树荫下歇一歇。
宁怀宣睡着了,还睡得很熟的样子,显然是比当年更信易慎,否则也不会就这样把自己交给他了。
但是有些人啊,喜欢扮猪吃老虎,等你放松了警惕之后,就开始不规矩。
眼下四顾无人,宁怀宣一手撑着额头沉沉睡去,正是下手的好机会。
易慎小心翼翼地挪到宁怀宣身边,生怕自己动作大了让小舟晃得太厉害。待觉得差不多了,易慎就一点一点地靠近,朝着那张已经看了十多年但越看越有更多舍不得的脸亲了下去。
那时小舟莫名就晃了一下,易慎感觉到穿过树叶缝隙的阳光照来,亮得他睁不开眼,但原本扶在舷上的手却准确无误地扶住了宁怀宣的肩,然后觉得脸上被什么东西轻轻擦过,随后就是一股温热的鼻息扑在自己脸上,最后他瞧见了已经醒来的宁怀宣。
两个人面对面瞪着眼,都像傻瓜似的久久不吭声,一旁的树枝上传来鸟叫声,婉转动听,在外面传来的隐约人声衬托下更显得悠扬悦耳。
心里有个声音告诉易慎,应该趁胜追击,就这么亲下去。
"皇……"
于是青衣客一个称呼都没叫完,嘴就被堵上了,柔软的两片唇贴上他的,再有那人的舌慢慢撬开自己的牙关,引逗着自己还在迷茫的舌,一起翻江倒海。
手臂没什么力气,支撑不住忽然就覆来身上的重量,宁怀宣整个人躺了下去,易慎就一路追了过来,逼得他无路可退。
小舟晃啊晃,他们就在里头享受此刻摇曳的旖旎。易慎觉得光这么吻着不尽兴,于是环在宁怀宣腰上的手就开始游弋,从后腰摸到前腰,然后按上腰带的扣子。
宁怀宣一手推开,两人间的亲吻就就此中止。
易慎坏笑地看着双颊已经泛起潮红的宁怀宣,沉声道:"玩一次刺激的?"
宁怀宣那样看了他许久,幽深的黑瞳里说不清究竟藏了什么心绪,甚至有些沉重,但那些泛起的柔和眼波真真实实映在易慎眼里,教他看得痴了。
宁怀宣主动勾起易慎的脖颈,身子贴了上去,吻住恋人的唇,轻轻吮着,然后学着刚才易慎的样子勾引他的舌。
脑子里轰地一声就炸开了,那些不太正经的花花肠子都因为宁怀宣这一番索吻被彻底抛开。易慎搂着宁怀宣的肩,反去咬他的唇,但是那个人避开了,他就追上去。两个人这样像在逗玩地亲吻不知持续了多久,最后易慎怒了,一手拖住宁怀宣的后脑不教他动,结结实实地亲了个痛快,将那双原本只是淡红的唇,吻得成了嫣红。
易慎狠起来确实……
宁怀宣曾经被温汲问过这个问题,但是还待他回答,戚祁就推门进来了,摇着金边折扇,笑着与温汲道:"你这么好奇,我来告诉你。"
温汲没理他,拉着宁怀宣就说去工地看看。
在江南待了有将近两个月,除了迎城,他们还去了其他地方,都是温汲陪同,戚祁做家眷跟着——戚祁自己说的。
后来易慎问宁怀宣,他算不算是家眷陪同江南视察,宁怀宣但笑不语,那样子却像是默认的。
这样一面办正事,一面说说笑笑地过了时候,再回帝都就快入夏了。
易慎说这两年帝都的夏天都特别热,有些受不住,要去锦城的避暑山庄住一段时间。
于是当朝天子南下归来,便又带着宫眷大臣离开帝都,去了锦城。
有些臣工不明白为何皇帝就这么停不下来,但又不能就此说圣上不是,毕竟易慎在处理国事的问题上还是极其严谨以及得当的,再有宁相从旁督导,也算是延续了先帝时的中兴境况。
于是易慎就说,多亏有宁相辅政,功不可没。
那样一个穿着龙袍的俊武身影朝自己作揖,像是戏台上唱戏的,宁怀宣看着发笑,但笑着笑着就岔气了,最后居然咳了好几声。
易慎忙上去帮他拍背,说还是把清砚从帝都相府里传过来,毕竟是自小跟在宁怀宣身边的书童,最了解宁怀宣的习惯与身体。
他易慎怎么就是做不到这样细致入微地去了解宁怀宣呢?凡事都要旁人提点,譬如温汲,譬如清砚,甚至有时候,小福都比他清楚宁怀宣的状况。
"想什么呢?"宁怀宣将那用新想出来的解法解开的那小玩意儿放到易慎跟前,还是笑得像清水一样。
"没……"易慎拿起那个小玩意儿,这次都被宁怀宣弄成球了,圆溜溜的,还挺可爱。
拿在手里掂了两下,易慎抬头正要跟宁怀宣说话,这才发现又见清瘦的眉眼里带着不知何时又变得浓郁的倦色。
"昨晚没睡好?"易慎心疼地问。
"半夜里醒了两次。"宁怀宣不以为意。
"不是让清砚弄了安神的药让你喝,还没起效吗?"易慎追问道。
"以前是要醒四五回的。"宁怀宣宽慰道。
是了,他又忽略了这样的细节,只记得宁怀宣晚上睡不好,但忘记了情况究竟糟糕到了什么程度。
自责的情绪上来,易慎就变得异常沉默,不敢去看宁怀宣,因为青衣客的那双眼睛总是温和雅然,可以原谅所有人的过错似的。
书房门被叩响,小福进来说大殿下想见易慎。
原本还算安宁的气氛,因为"大殿下"这三个字瞬间变得悲戚沉闷起来。
易慎的第一个孩子,易暄,五岁了,再过些时候就该跟他们当初遇见时一样的年纪了。
这大概就是两人之间始终无法跨过去的那道沟,任凭彼此如何努力,最后都只是无能为力。
"传进来吧。"易慎道。
易暄长得跟易慎小时候几乎一个样子,圆圆的脸,乌溜溜的眼,瞪人的时候像能吃人似的,但要是跟谁好起来,也能总腻在一起,譬如,他跟宁怀宣。
小皇子是由奶娘陪着过来的,但看见宁怀宣在里头,他就不要奶娘帮着走那道门槛,硬要自己过,然后兴冲冲地跑去宁怀宣身边,跟易慎行了礼,就马上冲身边的青衫男子叫"宁相",甜甜的声音满是稚气,拖长了尾音恨不得拐上十七八个弯以表示自己对宁怀宣的喜欢。
"大殿下怎么过来了?"宁怀宣蹲在孩子身边,重拾的笑容里带着逗小孩时的欢欣。
"我……"易暄眼珠转了又转,嘟着小嘴,瞥了一眼微微沉了脸的易慎,那小小的身影就躲到宁怀宣身后,拽着青色的衣摆,怯生生道,"我过来给父皇请安的。"
其实是来找宁怀宣的吧。
易暄喜欢跟着宁怀宣,从来了避暑山庄之后就是这样,总寻着机会像个小尾巴似的跟在宁怀宣身后"宁相宁相"地叫着,像极了过去易慎总黏着昭王爷叫着"九皇叔"的模样。
想起昭王爷,易慎的心情便更是低落,看着眼前易暄满脸稚色、宁怀宣淡笑维护的情景,时光不复的感慨又在心头流动,像水一样慢慢淌过,再滋润了那些快要干涸的记忆,又让过去简单的喜恶变得生动,近得好像还是昨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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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宁相的归属问题(二) ...
易暄跟易慎哪里都像,甚至是粘人的样子都如出一辙,不过当年易慎是缠着昭王爷讲新奇的故事,而易暄则是拉着宁怀宣请教……学问……
这就是易暄比易慎的高明之处,总不好不让孩子读书学习吧。
易暄总能找出各种理由往宁怀宣身边一坐就是大半天,拿着本书从头问到尾,弄得易慎只好在一旁看着,欲怒难发,忍气吞声。
小福觉得,易慎纵然是九五之尊,从来"顶天立地",但始终都还是有克星的,诸如昭王爷、宁怀宣还有如今这小皇子易暄。
想着想着,小福总管就偷偷笑了出来。他运气不好,被易慎看见了,于是易慎问他:"小福你笑什么?"
暗道不妙,小福眉头一皱,嚅嗫着一直没回答,直到易慎走近自己跟前了,他才噗通一声跪在地上求饶道:"奴才……奴才没笑……没笑……"
再机灵的人,也有偶尔出错的时候,小福可以左右逢源,对付旁人游刃有余,但只要易慎一对他耍狠,一道跟刀子似的目光飞过来,他就只好自认倒霉,乖乖被易慎当回出气筒——易慎就是他的克星。
"宁相啊,父皇跟小福总管在干什么呢?"小皇子歪着脑袋看着那对主仆,圆脸上满是疑惑,并且还对此十分有兴趣。
"大殿下不妨自己去问问。"宁怀宣心里想着小福果真时运不济,面上跟易暄说话却还带着往日的亲善气息。
易暄即刻摇头,低头看着手里的书本,道:"我才不去呢。"
连孩子都看得出易慎这会儿正在气头上不好去招惹,小福这么个人精怎么还如此不小心呢?
宁怀宣苦笑着,却是听见易暄一声"宁相啊,这句是什么意思"。
宁相,这句我不懂。
宁相,这个字怎么念?
宁相,这句话其实写错了吧。
易暄就这么成天地问,成天地跟在宁怀宣身后,不上树爬墙,不寻其他侍者开心,就拿着书本走来走去,却不像个书呆子。
"宁相啊,找个机会跟父皇说,让你当我的师父吧。"小孩子眨巴着水灵灵的大眼睛看着竹青长衫的宁怀宣,不知那话是跟自己说的,还是要宁怀宣去同易慎讲。
"宁相公务繁忙,哪还有时间管你这个小鬼。"易慎适时出现,拒绝得很干脆,同样冠冕堂皇。
易暄见着易慎这么严厉的表情就不敢跟他说话,又钻去了宁怀宣的袖子底下,用那只温柔的袖管遮住自己半张脸,仿佛这样易慎就看不见他似的。
宁怀宣曾经与易慎说过,对易暄这样的孩子可以稍稍温和一些,不用整天板着脸。
易慎听在耳里却不答话,笑了一声,坐在花园里的石凳子上。旁边就是棵大树,树冠遮下好大一片树荫,这会儿易慎坐在下头也不觉得很热,但他斜眼睨了睨宁怀宣,忽然就觉得有点小小的兴奋——一个他,一个宁怀宣,一个小易暄,这样的感觉其实有些微妙。
宁怀宣帮易慎倒酸梅汤,还没把壶放下,他就瞧见另一边探出来的小脑袋,躲在粗大的树干后头不敢现身,跟做贼一样。
易慎见宁怀宣动作停了便顺着那人目光望去,果然是看见树后那颗圆滚滚的小脑袋,眨巴着乌溜溜的眼睛,咬着嘴唇想要说话,但又不敢过来。
易慎朝易暄使了个眼色,小机灵鬼就明白了父亲的意思,咧着一张嘴蹦跶着就过来了。原本想直接往宁怀宣怀里扑的,但顾及着易慎也在场,便适时停了脚步,朝易慎行礼,叫了声"父皇",然后一点点地挪着脚步往宁怀宣那边靠。
"又来找你宁相麻烦了?"身旁这棵枝繁叶茂,树叶叠得阳光透不进来,是以易慎这会儿抬头看着簇满了碧绿叶子的树枝,居然拿自己儿子调侃起来——宁怀宣说的,对易暄可以适当和蔼些。
易暄年纪小,一时间没明白易慎的意思,就觉得被这么问了怪不好意思的,原本洋溢着笑容的笑脸顿时变得很委屈,咬着嘴唇去看宁怀宣。
宁怀宣心道这父子俩不知是上辈子结的什么仇,见了面总没好气,便笑了出来,问易暄道:"大殿下喝不喝酸梅汤?"
才想说喝,但易暄识时务地瞄了易慎一眼,他遂怯生生红着一张小脸问道:"宁相给我喝的吗?"
易慎猛然从椅子上站起来,吓得小易暄又躲去了宁怀宣身后。
小孩子一双手半抱着宁怀宣的腰,楚楚可怜地望着笑意清润的男子,不敢去看易慎。
这叫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易慎觉得眼前这个叫易暄的小子简直胜过自己当初。想他当年是靠着调皮捣蛋的名声,让昭王爷硬是安排了宁怀宣来自己身边做侍读,有一半的原因是要宁怀宣看着他。现在易暄这见了他就跟耗子见了猫一样的可怜样儿,是引着宁怀宣自己主动
去护着,其中差别太大了。
"皇上稍安勿躁。"宁怀宣与易慎说话,却是轻拍着易暄的肩,而后转头去看那小娃儿,笑道,"大殿下要喝,臣还有不给的道理?"
"可是……"易暄那狭促的样子看着恨不得把唇咬穿了一样,水汪汪的眼睛又看了易慎一眼,像在说"我要喝,父皇可以说不给我喝,但如果宁相说给我喝,父皇想说不都不行了"。
古人有言,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其实像易暄这种机灵的小鬼头也不好养,打不得,骂不得,有气只能自己忍着,因为说到底,那不过是个孩子,以大欺小这种事情,不是君子该做的。
易慎啪的一声把才喝完的酸梅汤碗往桌上一丢,教小福原本就弓着的身子巴不得立刻就团起来,然后果断地滚出书房。
"易暄那小子呢?"易慎问道。
小福想着易慎如今是真吃了那小皇子的醋,连宁怀宣都不搭理了,问个下落还这么七拐八弯的,要被外人听见,势必就成了笑话了。
"宁相在大殿□边教着看书呢。"小福强忍笑意回道。
"谁问你宁怀宣的事了。"易慎扬声道,不过底气很虚。
"大殿下由宁相教着看书呢。"小福换了种说法。
易慎听着还是不舒服,箭步就到了小福跟前,气鼓鼓道:"给朕把易暄传来。"
"那宁相呢?"小福问道。
"爱在哪在哪。"易慎就觉得这避暑山庄也跟火炉似的教人热得浑身难受。
然后,易暄过来了,后头跟着宁怀宣。
小易暄拉着宁怀宣的手,就是不敢跟易慎走太近。
易慎坐在书案后头,看着地下那一大一小两个身影,一个清瘦依旧,一看就是一把骨头;一个圆头圆脑,粉嫩的小脸让人想上去掐一把。
"看书呢?"易慎沉着声问易暄,视线却早就飘到宁怀宣身上了。
易暄扯了扯宁怀宣的手,然后宁相答道:"回皇上,是。"
"没问你呢。"易慎没好气,盯着易暄道,"问你呢。"
易暄又咬嘴唇,还揪着自己的衣角,想了很久才点头。
"真的?"易慎追问,大有逼供的嫌疑。
其实……开头是看书的……可是后来……就拉着宁相说易慎了。
当时问题都问完了,宁怀宣说要走,易暄就拉着他说别去见父皇。小孩子心直口快的一句话,果然拖住了宁怀宣的脚步,回身问他:"大殿下怎么知道臣是去找皇上的?"
"因为……"易暄两眼望着房梁,上头的画可漂亮了,但他总不能因为这个原因就拉着宁怀宣一起看房梁。是以易暄在小脑袋瓜里飞快地刷了一通,最后找了个理由是"父皇好凶,宁相过去要挨骂的"。
满是稚色的眼睛里倒有孩子才有的认真,小手拽着宁怀宣的袖管,总舍不得放手。
然后,他们就在一起说易慎了。再然后,小福就亲自过来说,易慎传易暄过去,至于宁怀宣,爱在哪在哪。
易暄觉得吧,宁怀宣说易慎的那些都是好话,太假了,跟自己以往看见的父皇完全不一样。不过易慎对宁怀宣是真的,看他走哪都带着宁相的,听说这是有二十多年的交情了。
二十年……好长……
易暄掰着手指都数不过来,易慎跟宁怀宣居然认识这么久了。
脑袋上被人拍了一下,易暄吃痛叫了一声,抬头就看见易慎已经站在自己身前。他这么昂首望着,就觉得父皇好高,比宁怀宣还高,他得蹦得多用力才能也到这个高度呢?
"问你话呢。"易慎蹙眉,有些不耐烦。
"什么?"易暄迷迷糊糊地问道,见易慎目光如炬,直像要剥了他的皮一样,易暄就又习惯性地往宁怀宣身边靠,就差喊一声"宁相救命"。
易暄长得跟易慎像,但不知是不是跟宁怀宣在一起久了,偶尔那种木木的心不在焉的样子却跟宁怀宣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除了宁怀宣,易慎受不太住旁人这个样子,所以方才易暄出神的刹那,易慎并不太高兴。
"问你除了看书,还做了什么没?"易慎耐着性子问,不过显然,这样的耐心快到极限了。
"没了。"揪着宁怀宣的袖管,易暄猛烈地摇着头。
小福在一旁看得直乐呵,这会儿已经完全一国之君风度的易慎就是拿易暄没办法,一个宁怀宣只要往那儿一站,不说话,也足以让易慎想做什么都做不出来。
"父皇……"易暄小声地叫道,伸出一根手指指着一边正在偷笑的小福,道,"你看,小福总管又在偷笑了。"
不好,小主子要借刀杀人,转移易慎视线了!
小福忍啊忍,终于把嘴角的笑意憋了回去,见易暄可怜巴巴地看着自己,就像在说"小福总管啊,你帮帮我吧,这会儿委屈你一下,下回我一定补偿你"。
有时候孩子的话纯真无邪,可以拿来当笑话听,但有时候是一个字都不能往耳朵里听的,尤其是像易暄这样看着纯良好学其实古灵精怪的皇家子弟,能把易慎都气得只能干瞪眼,他就势必不能有"你不入地狱,我替你入地狱"的舍身精神,因为往往是没有回报以及自己下场堪虞的——何况,易暄还有个宁怀宣做护盾,他一个在易慎跟前服侍的奴才,孤苦伶仃起来,就是比秋天里被吹落的黄叶还要凄凉,至少有人心情好,还会写写诗来咏一咏落叶,有谁会对他有这个闲情逸致呢?
所以这个忙,是绝对不能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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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宁相的归属问题(三) ...
于是这一整个夏天,宁怀宣有一半的时间都是跟易暄一起过的。以往跟在皇帝身边的宁相现在被易暄缠上,有人说,宁怀宣将来是要辅佐幼主的,也许就跟宁谨铭一样,身经两朝。
偶尔听见有人这样议论,宁怀宣的神色就有些微妙,笑色不减,但莫名就多了些别的情愫。
每每到了这样的时候,易慎便不自主地想要去触一触宁怀宣眉间氤氲着的清愁,却什么都问不出来,因为易暄又过来了,而且还带来了一个直戳两人心底的问题。
宁相怎么还没有成亲呀?
亮得几乎可以流出水的眸子眨巴着望着宁怀宣,这几日易慎对自己的态度稍稍缓和了一些,是以易暄的胆子也就大了起来,但也确实很好奇。
听说易慎弱冠之年就娶了亲,那时先帝在位,他也还是太子,宁怀宣也没登上丞相之位。
易暄以为,就宁怀宣跟易慎这样好的交情,易慎一定会给安排一个顶好的姑娘与宁怀宣成亲,但事到如今,宁怀宣还是孑然一身,而宁家另外两位大人的孩子也都大了呢。
宁怀宣按在易暄肩头的手不由收紧,低头看着易暄澄澈的双眼,他摇摇头,道:"臣这身体,怕是拖累了人家姑娘。"
那时易暄还在说着童言无忌的话安慰宁怀宣,一旁的易慎仿佛被重物狠狠砸在了心头,宁怀宣的模样将事情推脱得仿佛理所当然,但也只有他知道,这个性格温顺、处事严谨的一国丞相,究竟为何至今不婚。
再喜欢又怎么样,有些事就是无能为力。以前觉得只要在一起就什么问题都可以解决,那么坚定地把这个人留在身边,但事态发展,最后落入现实了,才知道心底的希望更多的不过是妄念,这样的坚持,需要付出的代价比其他都要多。
书房里易慎抱着宁怀宣,这副身子常年瘦弱,抱着抱着也就习惯了。其实宁怀宣的身体比过去好多了,就是夜里睡不好,每回见了面,易慎都能发觉那人眉宇间浓浓的倦色和疲惫。
"你去歇一会儿吧。"易慎柔声道。
宁怀宣就坐在一边,看着易慎坐回书案后头处理奏折,他就一手支额,默然看着,没有一丝倦意。
黄袍在身的这个人一直都有身为一国之君的气度的,从小时候起就是这样,从他喜欢登高,俯瞰周围,那种睥睨天下的感觉就会引领他一步步去完成自己该完成的职责,就像宁怀宣也有作为丞相之子的责任,还有曾经昭王爷对他的期许。
被易暄缠了好些时候,宁怀宣已经许久没有这样静静地去观察易慎,他看奏折的神情,低头思忖时的专注,或者是拿起朱笔写下批注的模样,还有过去的影子,但分明更加沉稳,更加适应这样的生活。
易慎说,宁怀宣看他的样子像要离别。
宁怀宣苦笑道:"是啊,等明年春天,我还要去江南一趟。"
"还去?"易慎想说一起去,但看着宁怀宣的带着劝解的笑意,他便作罢了,却还不死心,拽着宁怀宣的衣角,说,"哪有丞相每年亲自下民间视察的,朕不许。"
想了想,究竟是用"我"还是"朕",易慎终究还是这样说了。
私情牵绊不住宁怀宣,就用君臣之礼试一试,尽管去一些时候就能回来,但相思莫过迢递分别,易慎想着这个人几乎不能再离开自己身边了。
不知是谁一声叹息,居然将树梢上的黄叶叹落了下来。薄薄的叶片儿在空中打着转,一圈圈地旋着飘下来,最后落在地上,在宁怀宣脚边,有轻轻的一记声响。
宁怀宣被这样的声音从浅眠中弄醒,睡眼惺忪中,他瞧见清砚就在身边,便道:"清砚,沏壶茶来吧。"
清砚沏茶回来时,看见宁怀宣正拿着那片落叶出神,清瘦的一道侧影坐在已见萧瑟的相府园子里,跟在宁怀宣身边多年的书童方才想起,今日该是宁怀宣沐休的日子。
难得不进宫,宁怀宣便在自家园子里坐了会儿,但不多时便睡了过去,只是连一片枯叶落地的声音都能将他从睡眠中唤醒,也无怪乎宁怀宣眉间长年累月积累下来的疲惫总是这样浓重,挥散不开。
宁怀宣不觉得,清砚却是这样想的,只是想开口劝说要宁怀宣多注意休息的时候,园子外头传来了男孩稚嫩的叫声。
"三叔。"男孩子的叫声从园子门口传来,比起易暄就要练达稳重许多了。
那是宁怀晨的长子孝之,八岁,跟他父亲一样是个沉实的性子。
宁怀晨跟柳氏就跟在宁孝之后头过来,小孩子虽然被诗书教化得有些刻板,但总还有些天性里的活泼,见了和善的宁怀宣,这种情绪便稍稍得到了扩张,整个人都欢呼雀跃起来。
宁怀宣从榻上坐起身,清砚又搬了三张凳子过来。
自家兄弟也有些时候没见了,宁怀晨如今育有二子,除了孝之还有次子礼之,不过三岁的娃娃,今日也就没带来相府。
宁怀义外出公干去了,不在帝都。
看着宁怀晨与柳氏彼此相敬如宾,有子承欢膝下,一家子其乐融融,当算得上是神仙美眷了。
"小叔可有中意的人家?"柳氏温婉的性子一如当年,现今看着宁怀宣虽不如过去还会脸红,但说起话来细声细气,尽是询问商量,教人不好驳了她的话。
"大嫂怎么这么问?"宁怀宣该是知道了这夫妻二人过来的意图,可叹自家人彼此关心,但有些话说不出口,他便这样一日日耗着,终究也躲不过。
"就是问问小叔的意思,若是有,不妨说出来,我跟你大哥……"柳氏看了眼宁怀晨,笑容羞赧,便不再说了。
"这都二十七了吧。"宁怀晨面色淡淡,却是颇有家长风度道,"不小了,别再拖了,否则也不好告慰宁家祖先了。"
其实有了宁怀晨与宁怀义,宁怀宣是否成家立室已不是那么重要了,但血亲的兄弟,都是宁家骨肉,如今两位兄长都有美眷在侧,家庭和睦,偏就这个自小体弱的三弟还孤身一人,没个体己的人照顾,教人不太放心。
宁怀宣惨笑,那笑意就跟刚才落下的枯叶一样,看着舞动的姿态挺好,但终究是离枝黄叶,无依无凭。
"要大哥操心了。"宁怀宣一声道谢,抬头的时候恰见站在不远处的易慎,不知怎的,心头一动,原本就没多少的力气也仿佛一下子被抽离,有些坐不住。
易慎过来了,就坐在宁怀宣身边,跟宁怀晨说了会儿话,但青衫男子没听清楚,思绪里又是一片混乱,连视线也开始模糊朦胧,最后若不是易慎搂着他,兴许就又要睡在风里了。
"要不,你听你大哥的话吧。"易慎抱着宁怀宣坐在床上,埋头在恋人颈窝里,低声说着。
他像是睡着了一样不说话,但双眼睁着,黑瞳里深沉一片,感觉着肩头那双手把自己搂得更紧,浑身的骨头都快被揉碎了,才蹙眉道:"易慎,轻点儿。"
"宁怀宣,找个能一直在你身边照顾你的人,我给你找。"易慎蹭上他的脸颊,肌肤相亲的瞬间,易慎又吻上了宁怀宣的唇。
轻柔温和的一记浅吻,就是唇贴着唇,没再深入,也没任何挑逗,易慎就想这么抱着宁怀宣,抱上一辈子,不出这个门,也就不用面对那些乱七八糟的事,不会有人问"宁相怎么还不成亲"这样狠狠的要把心脏戳穿的话。
宁相怎么不成亲?
因为皇宫里有人等着他呢,这么多年了,不舍得就这么走了。那个人把他攥得太紧了,不肯松手,也就成不了亲了。
"一天里我待在相府的时间还没有在御书房多。"宁怀宣苦涩的神情让嘴角的笑意更加凄凉。
易慎错愕,这是什么意思?
天天面对最久的那个人是易慎,总是把各种好玩意儿给他的是易慎,将他捧在手心里的是易慎。这么多年了,谁待他这么好过?也就是一个易慎。
易慎说要他娶亲,亲自帮他找,以王朝最高统治者的身份,为他寻一个让人人欣羡的娇妻良眷。但就算娶到了一个如花似玉、温柔体贴、贤良淑德的妻子又怎么样?人是易慎挑的,那些好,自然也就是易慎给的,绕来绕去,还是易慎,没有其他。
"那你当初怎么就忽然不肯跟我说话了?"在心里藏了好些年的困惑,易慎不明白那段时间宁怀宣究竟在想什么,居然就丢下自己跑去江南。他一个人在东宫书房里对着柱子发酒疯的时候,这个人却不在身边。
那天晚上好苦,但宁怀宣偏偏不在。
宁怀宣想了想,目光长久停驻在易慎眉间,然后道:"小侯爷说,那是考验。"
刚才还在挣扎难过的心情顿时就被这句话弄得拨云见日,易慎笑啐了宁怀宣一口,道:"我就知道是温汲那小子把你教坏了。"
"我觉得小侯爷说得挺有道理,所以就试一试。"宁怀宣低头,仿佛又回到了十几岁的时候,易慎刚跟他说"宁怀宣,我喜欢你",两人刚在一块儿,他还会脸红。
"回头我就把温汲从江南调回来,不让他在外头逍遥自在。"易慎又靠回了宁怀宣的颈窝,拦在那人肩头的手上下摩挲了一阵,再不说话。
但那句话,毕竟是说出来了——宁怀宣,你娶亲吧。
怎么都散不开,始终在耳畔回绕,绕进了心底,将现实衬得血淋淋的。
娶亲吧,娶个可以一直在你身边照顾你的人,总比这样为了我这样一个口口声声说喜欢你,但还没有将你了解得彻头彻尾、没心没肺的混蛋再受了委屈好。
"宁怀宣。"易慎又叫了他一声,慢慢地,每一个音节都被放慢。
"嗯?"宁怀宣想动,但肩头有易慎靠着,他便如旧坐着。
"你是我的。"二十七岁的人,还跟十七岁的时候一样,或者他从来就是如此,认定了的东西就不放手,一个宁怀宣抵不上所有,却必定是占有最多的那一个。
图什么呢?不就是让这个人留在身边,然后长长久久地相处下去。他要达成宁谨铭的希冀,留在官场中,所以他就好好来做这个皇帝,然后将他留在离自己最近的位置,时刻都能看见,时刻都能触到。
图的什么呀?
易慎说,也就是一个宁怀宣,仅此而已。
"宁怀宣。"易慎在他颈窝里蹭了蹭,"明天起,搬来宫里住吧。"
然后,我好更加一刻不离地看着你,就像以前你看着我一样,吃饭睡觉、上朝看书,都不教你走了,找谁我都不放心,我得自己来,因为,你是我的。
"别说傻话了。"宁怀宣摇了摇身子。
易慎快将整个身子都靠在宁怀宣身上了,所以这会儿怀里的身影移动,他就跟着晃,然后两个人都倒在了床上,他尽力将宁怀宣抬起,手臂压在那人身下。
"你胖了。"易慎侧躺在床上,看着近在咫尺的宁怀宣,尽管手臂被刚才那一撞有些痛,但宁怀宣确实没有以前那么轻飘飘的了。
"最近吃得好,睡得饱。"宁怀宣一面说,一面抬眼朝上看,仿佛那些话都是从上头看来的。
"终于肯听话了。"易慎笑道。
"嗯。"宁怀宣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没看易慎。
垫在宁怀宣肩下的手臂曲起,又将那副骨头架子搂住,并且有人正在一点点地靠过去,越来越近,彼此的呼吸已经很近了。
宁怀宣还在望着床顶的纱帐,像在看什么新奇的宝贝。
那眉眼在视线里逐渐放大,幽深的瞳仁将易慎的眼光牢牢锁住。那仿佛就是个缺口,让易慎从中探知真正的宁怀宣。
然后,两具身体胼足相抵,就几乎完全贴合在了一处,鼻息交缠。
"宁怀宣。"易慎其实不太高兴,因为没在宁怀宣的眼里看见自己,但眼下这人要逃已经来不及了,所以他还有些兴奋。
宁怀宣循声低头,眼前却忽然覆下一片阴影。猝不及防之间嘴唇被什么东西咬了,有些干燥的唇瓣被瞬间濡湿,还未待他反应过来,就有软软的什么东西又一下子冲入自己口中,肆无忌惮地搅着,撩拨起身体里某种热情。
之后……宁怀宣感觉身上重重地压了个人,有只手开始不安分地摸来摸去,从胸口一直游弋去了腰际……最后……自己那根腰带……松了……
于是,今晚宁相沐休,御书房的值班侍者也可以轻松过一晚。
31
31、但愿岁月静好(一) ...
易暄喜欢在皇宫里的荷花池边看书,就像以前易慎喜欢坐在池子里的假山上晒太阳发呆一样。
如今池子里的荷花都谢了,其实不太好看。
秋风里,小皇子执书而坐,衣袂微扬,脊梁挺得笔直,像后面竖了块模板似的。
宁怀宣正与易慎从御书房阅完奏折出来,两人并肩,身旁未带其他侍者,看着秋光朗朗,云淡天高,心情也就好了许多。
"那小子怎么在这里?"易慎望见易暄小小的背影,便问了出来。
"大殿下偶尔会在这里看书。"宁怀宣回道,笑意跟此时的天光一样清朗。
易慎微微蹙眉,却不是生气,就觉得这孩子的喜好有些奇怪,喜欢在这并不安静的地方看书,又能看进去多少?有几分专注?
心下便想试探一番,易慎放轻了脚步过去。
立侍在易暄身边的宫人发现易慎过来,正要行礼,却因帝王一个噤声的手势而依旧安静地处在原地。
易慎走到易暄身后,负手站着,视线里小皇子还在专注地看着书本上的内容,目不斜视,看来相当认真。
宁怀宣看着这对父子一坐一立,一个凝神阅卷,一个悄然督查,身后就是那方荷花池,水波潋滟,柔光旖旎。
帝王龙袍泛着隐约的金光,衬在易慎微沉的脸上,更添了几分皇家威严。而那小皇子易暄颔首看着书上内容,眉色稚稚却心无旁骛,一身锦衣亮丽却不张扬,这样看着,与易慎当真极其神似。
易暄看累了,于是阖上书本,小小地打个哈欠、伸个懒腰,然后手臂向后时,好像触到了什么东西,像是衣服料子,然后小拳头好像还轻轻打在了谁的身上。
眼见身边的侍从全都跪下,易暄从石凳子上跳起,转身的同时后退了两步,视线从低到高将跟前的高大身影扫了一遍,最后望见易慎那张喜怒莫辨的脸,直教他倒抽了一口凉气,慌忙行礼,道:"父……皇……"
易慎撩了袍子往石凳子上悠然一坐,神色闲散,问那埋首而立的小皇子道:"怎么不在书房看书呢?"
易暄偷偷瞄着正朝易慎走去的竹青身影,抱拳的小手互相磨了磨,道:"书房里太闷了,所以就过来了。"
往日灵动的小孩子见了易慎就畏首畏尾,要不是宁怀宣在侧,只怕易暄此刻就是咬破了嘴唇都说不出一个字来。
"啊……"易慎不像在跟易暄说话,回头看了眼宁怀宣,目光里又有那片已萎顿了的荷花丛,竟是不如当年了,好些叶子都有些残黄——当年他还跟宁怀宣在荷叶丛里嬉戏呢。
"没事了,你回去吧。"易慎要宁怀宣也坐下,显然是不希望易暄留下了。
方才易慎那一声感叹之间,易暄发现眼前帝王的眉宇间闪过一丝惆怅,而宁怀宣的眼里也泛起几乎相同的情绪,是以易暄不作多留,就此告辞。
那小小身影带着几名宫中侍从转身离去,脚步声越来越远,走后影子都看不见了。
易慎忽然道:"要不,就把太子之位定下来吧。"
那口吻像又在感叹时光流逝,与过去相似的人,还有一些仿佛熟稔的事。
宁怀宣不料易慎忽然就起了这个话题,神色也瞬间肃穆起来。当年先帝是在易慎出生时,就将储君之位定下来的,所以易慎一出世便已经在那个位置上,与众不同,受人瞩目。
如今易慎登基七年,后宫之中,一后二妃一嫔,两子一女,易暄为正宫皇后所生,是嫡长子,按照祖制,也确实是该立其为储君的。
但一直到刚才,立储之事都未从易慎口中说出,却是这青天白日,云淡风轻,在这本是还算怡人的景致中,一国之君突如其来地说了这句话。
宁怀宣能感觉出易慎对易暄的期待,当年皇后诞下麟儿,易慎初为人父时的欣喜,还都历历在目——这也是易慎作为国君需要肩负起的责任。
易慎的成长受尽追捧,所以他曾经肆无忌惮过,如果不是宁怀宣在身边,也许那些飞扬跋扈的性子会在其他人的奉迎与溜须拍马中不断膨胀,从而走上另一条路,不会有如今的安稳。
宁怀宣对易暄的喜爱,易慎又何尝看不出呢?悉心教导时,一国丞相眉间流露出的希冀在易暄每每从容正确的回应之后转为欣喜以及更多的期待。有时易慎看见宁怀宣握着易暄的手,手把手地教那个孩子写字,那样的亲近仿佛与生俱来。
所以,总该给这个孩子平凡一些的东西,别一开始就被捧得那么高,什么比较都没了,自然也就错过许多东西,好比手足之情。
宁怀宣的闷咳声打断了易慎的思绪,连着好几声咳嗽有些急促,易慎就说要传太医。
"不碍事,咳着咳着……就好"一句话,简简单单的几个字,中间还夹了两声咳嗽,那好不容易才看来壮实了一点的身子,这会儿又瘦下去了。
易慎自然是坚持传太医的,但当叫了声"小福",他才想起跟宁怀宣一起出来的时候,特意将贴身侍从留在了御书房。
"皇上怎么想起立储的事了?"宁怀宣问道。
"就是忽然想到,于是找宁相给朕参谋参谋。"私下里易慎与宁怀宣多是你我相称,这会儿易慎却像在开玩笑。
"兹事体大,皇上可以找其他大人共同参详。"宁怀宣浅笑,说的却是正理。
"宁相……"易慎想要反驳,却是一时无言,那人目光肃正,反倒教他不再好意思拿这事寻开心。当下易慎嗤笑一声,摇头道:"你赢了。"
骰子还是牌九?
这是当初温汲带着他们去赌场一开眼界,听见易慎对着宁怀宣大呼一声"你赢了"时,顺口就接下的话。
那个时候,宁怀宣看着眼前被庄家推来的银子却没多大高兴的意思,因为一直以来,他都记得宁谨铭过去给自己的教导,酒色赌乃为人大敌,不可沾身。然而他却被易慎跟温汲一起拉进了锦城的赌坊,还在易慎的教唆下下了注,并且赢了钱。
易慎比他高兴,好像那是用了自己的身家性命在赌并且最后大杀三方。
"再下一盘!"温汲拉着宁怀宣就要下注,"怀宣啊,你说是大还是小呢?"
那一声"怀宣啊"在如今有些吵嚷的人声里却分外清晰,堪堪扎在易慎耳膜上,教那白衣公子一个激灵,将被温汲扯去身边的半只宁怀宣的袖管即刻抢回来,道:"你下你的。"
温汲正要下注,一把半开的折扇却是拦在他的手下,不用看都知道此刻已经站来温汲身边的人是谁。
戚祁将钱袋塞在温汲怀里,笑道:"自己数着银子下注。"
温汲暂且收起手中的银子,打开钱袋点算。
宁怀宣见庄家就要叫停,便问易慎道:"还下吗?"
易慎将手中的银子推给宁怀宣道:"你来。"
宁怀宣掂着手里的银子,不多,看了最后几个下注的人,便跟着感觉将银子放在了写有"小"的一边。
然后,骰盅开,一二二,小。
宁怀宣赢了。
温汲说,以后就该带着宁怀宣来赌场,这青衣丞相说什么,他就跟着往哪下,保准一本万利,财源广进。
温汲拍了拍宁怀宣的肩,赞道:"看不出,怀宣你还真有一手。"
那乐滋滋的模样好不惬意。
易慎但凡听见温汲这样亲昵地叫宁怀宣,就要变脸。将还愣愣的身影往后一扯,自己拦在宁怀宣与温汲中间,拱手道:"小侯爷过奖。"
温汲瞟了易慎一眼,又不是夸他的,然后目光越过易慎肩头与宁怀宣道:"怀宣,你还往哪下,我跟着你。"
戚祁在一旁闷咳了两声,抢过温汲怀里的钱袋,道:"算我一个。"
但戚祁总是跟温汲对着干,于是只要温汲赢钱,戚祁必定输,若是戚祁收了银子,温汲只有无可奈何地摇头。
赌桌上的钱,说是自己的,也不是自己的,戚祁对此并不太往心里去,温汲自然也就随了他,除非庄家出千,盘盘通杀,否则,他们也是不输不赢,就是玩玩。
温汲说,小赌怡情,偶尔在赌桌上这样赢些钱,心情自然好,要是输了,也不是什么毁天灭地的大事,自己掌握有度便好,除非是真的被牌九骰子蒙了心,那样的下场固然悲惨,却也是自作自受。
易慎难得对温汲有赞同之意,在听了温小侯这一番陈述时候却了然点头,垫掂着手里的银子,他递到宁怀宣面前,笑道:"请你吃东西。"
"你也太小气了。"温汲不屑地瞥了易慎一眼,与身边正摇着金边折扇的戚祁道,"今晚吃喝玩乐都算我的,别跟我客气。"
戚祁折扇一收,笑道:"温小侯也不是个多大方的主。"目光自然移在了宁怀宣的身上。
"怀宣的自然也算在我账上,就是怕他不跟我们一起过去呗。"温汲显然是在对宁怀宣出言相邀。
"小侯爷盛情,自然不能错过。"宁怀宣还站在易慎身边,日落霞光披散,正罩着这两道身影。
于是一行四人,去了锦城最有名的教坊,谈笑风生。
戚祁是个中好手,流连花丛,游刃有余,将那些花娘哄得各个娇笑不止,有些甚至直接落了香拳在那黄衣之上,一声声"戚公子你好坏",娇媚婉转,活色生香。
宁怀宣与温汲说话,易慎坐在宁怀宣身边同另一位花娘喝酒——多半都只是逢场作戏,何况易慎的眼睛几乎就没离开过宁怀宣,时刻防着温汲呢。
"我觉得,皇上回头就可能给我安排个苦差事。"温汲听着那一头发出的笑声,挑眉苦笑——戚祁不知跟花娘们说了什么,居然笑成这样。
"你是这么想他的。"宁怀宣不饮酒,温汲只让人给他备了茶,是以如今他托着茶杯,淡淡问道。
"你看他这会儿,就恨不得在我身上戳好几十个窟窿呢。"温汲笑吟吟地看了一眼易慎。
宁怀宣转过头,烛光里有易慎还没来得及收回的视线,那人狭促的样子其实挺可爱,教宁怀宣笑容更甚。又将视线落回手中的茶杯,宁怀宣道:"江南没了温小侯可不成。"
"就跟国不可一日无君一样?"温汲说完自己都忍俊不禁,探看着宁怀宣的眉眼,低声道,"还能这样多久呢?"
握着杯子的手就此收紧,茶水的温度透过杯身传来,由指尖传递开,最后烫得宁怀宣将那杯子放下,手上还有些火辣辣的烫。
那一双手总是白得泛青,跟宁怀宣总是这么清瘦一样。
那一头戚祁又说了笑话,引得一众花娘发笑。
温汲循声望去,恰见那黄衫公子也朝自己看来。金边折扇刷地打开,照旧在那人身前悠游自在地扇啊扇的,然后戚祁又转过目光与花娘们说说笑笑。
温汲笑了一声,喝光了杯中的酒,一面再续上,一面与宁怀宣道:"这就是自称从帝都追来江南的人,你信不信?"
烛影摇红,丝竹在耳,戚祁怀抱貌美花娘,咬耳轻语,很是亲密,一派纨绔风流,当真不像是会千里追人的模样。
但宁怀宣相信,就凭方才他看见戚祁望向温汲的那道眼光,教他觉得熟悉,像是易慎望着自己的样子——纵是看来随意,势必真有情义。
作者有话要说:要出门几天,后文都放存稿箱了,不影响更新哈~就是不能及时修改以及跟英雄们侃了~对手指~
某风带着醋神跟小宁粗去领略美景鸟^_^不会比江南差滴~嘿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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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但愿岁月静好(二) ...
在江南的日子时不时就浮动在宁怀宣心头,他跟易慎的相处也好,或者是温汲与戚祁,浸透在江南水乡间的情谊,总比帝都多了些柔和温脉的情愫,就连回忆起来都要舒心许多。
易慎看着宁怀宣又在出神的样子,伸手在他眼前挥了挥,叫了声他的名字:"宁怀宣?"
被那五根手指晃了眼,宁怀宣回过神问道:"怎么了?"
易慎站起身道:"我看风大了,不如回去吧。"
那把骨头即使在风里坐着都像要倒下似的,但一直以来宁怀宣还都陪在自己身边,静默悄然,只要易慎一伸手就能抓到他,瞬间也就安心了许多。
这么抓着一路走下去,又是开春了,宁怀宣又要去江南,但易慎说,这回给他过了生日再走,就他们两个庆祝庆祝。
当朝丞相生辰,自然有不少前来恭贺之人。相府大门因此早早就被人敲开,原本清宁的府邸,也在这一日忽然热闹起来。
不是整岁生日,也就没有大办,况且前来恭贺的也多是朝中同僚,以往不说太生疏,也总不至于多亲近,尤其是易慎说晚上过来亲自给宁怀宣贺生,这相府中的酒宴结束得也就很早。
清砚虽然大多数时候办事有些呆板,但易慎要是过来相府,他还是能够清楚接下来要做些什么的。
于是相府中的侍者大多在晚上就避开了宁怀宣住的园子,进进出出的只有清砚与小福——上酒上菜。
春季渐渐鼓出了花苞的花圃看来比冬天时只有光秃秃的枝桠要好看很多,新绿抽了芽,一点一点的花骨朵点缀其间,在风里摇晃着,四周的灯光照来,影影绰绰,有些像易暄偶尔看书时摇头晃脑的样子。
清砚将酒菜都上齐了,便与小福一起退了下去,两家侍从倒也亲近,看着背影也跟认识了好多年相交甚深一样。
"清砚也不是那么木讷。"易慎笑看了一眼快要从视线中消失的背影道。
"平日也会说些笑话。"宁怀宣给易慎倒酒,然后自己往杯子里倒茶。
都说官场中人不能不会喝酒,但宁怀宣这堂堂丞相、一朝重臣,却是滴酒不沾。以前易慎不信,觉得是宁怀宣故作清高,便连哄带骗地喂了他酒,结果第二日早朝上就少了个人,正在相府的床上躺着呢。
自此之后,但凡有宁怀宣出现的地方,易慎只要跟着,决计不教那青衫客沾了半滴酒。若是易慎要与宁怀宣亲近,他自己也就不敢多喝,甚至跟着喝茶。
今日宁怀宣二十八岁生辰,请了易慎过来喝酒。
相府里的酒不比宫里,但有眼前这人与自己对坐,易慎就觉得滋味胜过天上的琼瑶佳酿,酒香笼在口中,回味无穷。
宁怀宣举杯,与易慎道:"臣谢皇上。"
虽是在相府开的小宴,却是易慎说的,说喜欢宁怀宣这片园子,看着舒服,至少从围墙外吹来的风,都比皇宫自在些。
少年曾登高眺望,希望将视线延伸到宫墙之外。
易慎举杯笑道:"该朕敬宁相才是。"
一来二去,又是官腔,又带着玩笑,易慎见宁怀宣今晚笑意都有些醉人,他便索性不再饮酒,搬了椅子就坐到那人身边,拿起清砚多备下的那只茶杯,从宁怀宣手中接过茶壶,陪着身边人一起饮茶。
茶水入口,很是苦涩,味道跟宁怀宣以前喝的都不太一样,似乎又味浓了一些。
"是小侯爷特意送来的贺礼。"宁怀宣饮茶,不为那涩意所动,就跟往常喝白水一样。
又是温汲,易慎觉得送贺礼这事居然也会被温汲捷足先登,着实说不过去。当下他便从袖管里掏出一只瓶子,通体晶莹,触手即温。
"我问了清砚,他说你最近晚上总起夜,所以我就让太医给配了这种药,睡前嗅一嗅,也不用你喝那些苦药了。"易慎将瓶子塞在宁怀宣手中,掌心却是握住了那只手。
微凉的指触在手心,瞬间就将那份温度传递上心头,易慎爱怜地看着宁怀宣,不由就又握紧了几分,叹道:"你这身子什么时候能彻底好起来?"
就是怕他太累了,所以很多公务易慎能做的就都做了,勤政是因为不想那个人做太多事,但偌大一国,诸事具细,他一人之力毕竟微末,只盼着宁怀宣能自己放过自己,偶尔歇一歇。
宁怀宣是天生体弱,所以当初易慎见他时,就比寻常孩子要瘦小一些。长大了,身体渐渐好一些,但也不时要吃药,却不是个药罐子。
问了好多年,想了好多年,总是这样没个结果。
"别再有差错就好,皇上放心。"宁怀宣将瓶子握在手里,瓶身渐渐就比他的手还要热,里外都是温暖,春季里晚风有些料峭,吹着却不觉得凉。
易慎给宁怀宣夹菜,自己也吃。相府的厨子手艺不错,虽只是些小菜 ,但吃着心情居然就好了起来。
宁怀宣慢慢嚼着,嘴角的笑意没有丝毫变化。
两人吃完了东西就坐在园子里看月亮。
当初在东宫书房的屋顶上,他们就这样并肩坐着。那时还响着闷雷,轰隆隆地绕在耳畔,那样的蓄势待发,随时可能炸裂了耳膜一样。那时候易慎还会横着身子躺在屋脊上,会故意要才从相府赶来东宫的宁怀宣爬上屋顶,然后嫌弃他动作慢得比过蜗牛。
当年的易慎对宁怀宣还是抱着莫名的不屑与敌视的,但就是忽然想找个人陪自己坐一坐,然后就想到了只会走平地的宁怀宣,想看他出丑。可宁怀宣毕竟还是上了屋顶,尽管颤颤巍巍地丝毫没有那个年纪男孩子该有的果断和大胆,却终究攀着梯子,一点点地靠近了易慎。
他就是这样从最远的地方逐渐走向了那个人,从在远处徘徊到小心翼翼地贴近,每一步都走得不太容易,尤其是最开始的时候。易慎的防备来自于从小居高临下的生活,所以起初那些时候,他只能在原地打转,长久地隔着那些距离望着那个人,不能靠近。
昭王爷曾经说,易慎就是表面看着难相处,其实是个值得相与的人。
所以,宁怀宣信了,并且一直都在努力,最后,成功了。
"要不,咱们去你书房的屋顶看看?"易慎问身边正在出神的宁怀宣,见那人有些无力的目光,便将这心思抹去了,"那不去了。"
其实就是爬个梯子,完全可以的,但易慎对他的关切太小心了,所以很多过去都做过的事,现在易慎都不教他做了。
"上去看看而已,我让清砚去拿梯子。"宁怀宣要站起身却被易慎拉住,两个人就这么坐着,月光跟灯光混在了一起,照在一青一白两件衫子上,蒙了淡淡的黄色。
然后相府书房的屋顶上就多了两个人。
今晚的月不漂亮,甚至偶尔飘过几朵云就将原本浅淡的月华遮去。那时宁怀宣的脸上就会笼下一片阴影,刹那暗去了他眉间长久洇开的笑意。
"宁怀宣?"易慎转过视线注视着那人,道:"早去早回。"
国不可一日无君,他这一国之君大有不可一日无宁相之意。
"知道了。"宁怀宣回道。
云开见月,此时宁怀宣的唇角却未再有笑意,他问道:"立储之事,那日之后,皇上还考虑过吗?"
易慎可叹,宁怀宣究竟是重心国事多过自己,心头苦笑一阵,却也肃容,道:"宁相觉得如何?"
时至今日,易暄算是由宁怀宣一手教导出来的,他自然相信易暄除却皇室嫡长子这样的身份之外的确有足够的能力继承储君之位,但心底犹豫着又总觉得这样不妥。
"易暄跟易曜都还小,看不出大名堂来,但这件事再不定下来,我怕有人就要不安生了。"易慎总是明白了当年先帝早早定下太子人选的用意,至少先帝在位的那些年,后宫之中一有六宫之主的皇后坐镇,再有他这个太子站于皇子之首,地位分明,也就压制了旁人的妄想。
看着易慎已渐渐蹙起的眉头,宁怀宣也暗暗叹气,道:"祖制之下,大皇子为储君,无可厚非。"
易慎不想说的话,就由他来说,尽管觉得终究对不住易暄,但未必就一定是坏事,他自会尽心教导那个孩子,或者就从抄书开始?
易慎听见宁怀宣那样说着,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然后越发地止不住,腻睨了身旁那竹青身影一眼,淡笑的眉眼却引得他大笑连连,拍着宁怀宣瘦削的肩膀,快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皇上保重。"宁怀宣玩笑道。
"宁怀宣……"易慎指着那眉眼,忽然就将身边人搂住了,近得鼻尖差一点就撞上了他的额头,然后贴上他的耳根,道,"你还欠我一本书呢。"
那册《与君书》一直到现在都没有抄完,究竟抄到了第几页,易慎不知,就看着每每他问起时,宁怀宣推说那一句"快好了"的样子,他知道这不过就是敷衍——宁怀宣自己都不想就这样把书抄完了,兴许,他就一个字没有抄。
"我这就下去给皇上抄完。"宁怀宣笑道。
"多少年的事了,也不急这一时半会儿的。"
"你先起的头。"
易慎被宁怀宣这一句话揶揄得回不出一个字,不消多说,这跟他顶嘴的功夫,一定又是温汲教的。
"江南……还是别去了吧……"看来真不能让宁怀宣再跟温汲处在一块儿了,况且现在还多了个戚祁,再这样下去,指不定什么时候,他就制不住宁怀宣了——一直也都是宁怀宣迁就他。
"你说认真的?"宁怀宣盯着易慎,看他愣愣的样子,有些不知所措,眨着双眼,就只会"嘶"地吸凉气。
"那还是去吧……让小福跟着……对,就让小福跟着。"易慎讨好地冲宁怀宣笑笑,趁那人不注意就在他额头啄了一口,然后喜滋滋地抬头道,"继续看月亮。"
其实,那会儿又有阴云浮来,将明月半隐,但易慎想着身旁有宁怀宣这样一个人,便觉得纵是那恼人的云彩都变得好看起来,何况,等风将云吹开了,就又有月光泻来,一样不影响他们观月的好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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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但愿岁月静好(三) ...
这月亮一看,就看了好些天,从原本两个人一起到后来只剩下易慎一个,御书房的窗户每到晚上总是开着,然后就有个人站在窗下望啊望。
其实说到视察这件事,易慎也觉得要当朝丞相每年亲自离开帝都南下就是古来闻所未闻,但宁怀宣想这么干,况且朝中之事他亦能应付,便放了那人出去。
小福又送了奏折过来,将东西放上书案,见易慎不为所动,仍在出神,便走上前道:"皇上,新来的折子奴才已经放好了。"
易慎点点头就又将陷入沉思,却在小福将要退下的时候问道:"怎么这个时候有折子送来?"
"大概是什么要紧的事,皇上先看看吧。"小福劝道。
易慎唇角抿起,提步就朝书案走去。见又是好几本已经看了好几年的奏折封皮,他便蹙紧了眉,却还是伸手拿了第一本,一面打开,一面坐回座椅上。
长烛烧着,御书房里悄然无声,本该就这样悄寂过上一夜,却忽然一声拍案,不大不小的一声,惊动了烛火,闪烁之间一并还传来笑声。
小福刚刚还有一句话没有说完——那折子,是从相府里递来的。
熟悉的笔迹映入眼帘,易慎看着纸上如宁怀宣一样清俊的小楷字迹,方才的烦闷瞬间被一扫而光。兴奋之际要与小福分享,抬头时,易慎才发现办事仔细周到的贴心侍从已在不知何时退了下去。
空荡荡的御书房里就易慎一个人,收到宁怀宣来信的喜悦却在这样静默的环境中慢慢冷却下来。倘若没了宁怀宣,他就真是孤身一人了。往日总被人簇拥在中间的帝王,在朝堂上居高临下的一国之君,到头还是孤家寡人一个,只因为身边有了宁怀宣才不觉得孤独。
手里拿着那封信笺,在宁怀宣离开十天之后第一次收到那人来信,自此之后,他便开始期待,也遵照着信上宁怀宣的叮嘱,专心国事并督导易暄。
易暄每每看见易慎那张总像是有人欠了他钱的脸便在心里叫苦不迭,总是能避就避。偏偏宁怀宣离开之后,易慎就跟债主找上门催债一样,日日在下学之后将那小皇子传去御书房,询问今日师傅教了些什么,易暄是不是都明白了。
师傅讲学的功夫似乎比以前厉害许多,这会儿要易慎问易暄"听懂今天师傅讲的课了吗",易暄一准点头,跟捣蒜头似的。
"真听懂了?"易慎继续问。
"听懂了。"易暄那根小脖子都快断了,眼下就不点头,直接回答了。
说完了,小皇子照旧想往旁边挪挪,然后躲到宁怀宣身后,扯起宁相的袖管把脸遮起来,但如今手指在空气里摸索了两下空空如也,他便即刻握紧了小拳头藏在身后,咬着嘴唇不再说话。
以前总有宁怀宣在中间调停,易慎并不觉得易暄跟自己如此生分,现今那人不在,父子两个却只剩下了面面相觑的份,甚至易暄低头看鞋尖的时间还要比看自己多一些。
易慎从座椅上站起,一阵并不大的动静却惊了站在底下的易暄。看着那孩子慌张地往后退了一步,易慎无奈地一叹,道:"跟朕出去走走。"
易暄点头称是,见易慎明黄的一身袍子在眼前走过,他握在身后的拳头松松紧紧了好几回,听见那一头易慎催促道:"还不跟上来。"
高大的身影踏出了御书房的门槛,易暄总觉得恍惚,觉得其实易慎是在等他,但那身影最后连个衣角都不见了,而自己还站在御书房里。怔怔地还不太清醒,门外小福探了半个身子进来,朝易暄指了指外头。
回过神的小皇子赶忙小跑着就出去了,见小福还在门口等着自己,他感激道:"多谢小福总管。"
而后一个不小心,没留心脚下门槛,那小身影就要趴在前头地上了。
腋下插来一双手,小易暄还在害怕地惊叫,视线随之变得模糊,什么东西都像是飞起来一样。脸上划过一阵风,凉凉的,太舒服了!
最后眼前出现了一张脸,易慎还有些严厉的眉眼映在视线里,易暄吓得想要马上跑开,才发现自己正被易慎抱在怀里,而易慎脖子上环着他的手臂。
"父皇?"小声又胆怯地叫了一声,易暄还觉得刚才那一瞬间是自己在做梦。
"走路看着脚下。"易慎直接抱着小皇子就朝外头走。
走出廊檐的时候,阳光洒了他们一身,亮堂堂的光线来得太突然,有些睁不开眼。
小易暄赶紧伸出小手遮在易慎眼前。
孩子也被这阳光照得眯起了眼,易慎看着那张嘻嘻咧着的小嘴,不自觉也笑了出来,道:"自己小心着吧。"
父皇第一次用这么温和的语调同他说话,让易暄在不太适应的同时又有小小的窃喜,还有些患得患失的不安。
"怎么跟宁怀宣一个样。"听着有些嫌弃的口吻,易慎却眉眼含笑,抱着易暄慢慢走在宫道。
"宁相?"易暄好奇,再有易慎如今的和颜悦色,他的小胆子也就大了一些,便追问道,"宁相怎么了?"
"你家宁相啊……"话说出了口才觉得哪里别扭,易慎顿了顿,瞧见易暄立刻就变得张皇局促的神色,心头像被一只手轻轻抚过,刹那柔软,继续道,"宁怀宣就是个说着话会忽然走神的主。"
"咦,父皇也发现了呀。"易暄又来了兴趣,小手重新环住易慎的脖子,告状似的,道,"宁相教书的时候不太会走神,可是一说起别的,常常没两句就见他发呆,我要叫好久才能把他叫醒呢。"
就知道你们在一起不会只看书,易慎暗道。
"你们都说些什么?"易慎继续套话。
"说宁相小时候跟他两个哥哥的事啊,还有先帝,还有宁相的爹,还有宁相在外头遇见的事,好多好多……"
就是不说我跟宁相讲你坏话,我也不告诉你宁相夸你好来着。易暄在心里偷笑。
"朕都没听过这些,你说来听听。"易慎饶有兴趣道。
易暄朝天翻了翻眼,在记忆里搜寻了一阵,道:"宁相说,小时候他跟两个哥哥一起读书。一次,他们拿学堂的先生开玩笑,结果回家被宁相的爹罚抄书,后来是宁相给代抄的。"
易慎明白了,原来当年让先帝罚自己抄书,是宁怀宣的报复……
"宁相他爹没发现?"易慎问道。
"发现了啊,所以宁相那会儿模仿的功夫没到家,被发现了,也被罚抄书了。"易暄越说越起劲,整个人都快爬上易慎肩头了,乐呵呵道,"宁相说,就打那时候起,他就告诉自己不能再被罚了,要抄也是他看着别人抄。"
所以,姜还是老的辣,小易暄再机灵,这几句话下来,也就让易慎明白了当年宁怀宣的意图,昭王爷说是宁怀宣帮他不假,但也有那时候孩子赤|裸|裸的看好戏的心理……其实宁怀宣也非善类。
"宁相说父皇小时候总被罚抄书,一抄就是……"话到一半,易暄赶紧收住,干笑着看了看易慎,见帝王嘴角那似笑非笑的表情,他便蹙着眉毛低下头,又开始咬嘴唇。
"嘴唇有那么好咬?"易慎问,但其实,有人的嘴唇确实……滋味不错……
易暄闻言即刻正色,惶惶地看着易慎,最后觉得受不住了,便讨饶地叫了一声"父皇"。
"嗯。"父子之战胜负已分,易慎眉开眼笑,继续抱着小易暄在御花园信步而走。
有了第一回还算不错的独处,往后再跟易慎见面,易暄就不若过去那样拘谨了,并且渐渐有了下学后就去御书房请安的习惯。
小福就在书房外头候着,见易暄过来,他即刻迎上去,打千儿道:"奴才给大殿下请安。"
"小福总管快起来。"易暄见小福起了身,才问道,"父皇还在看奏折?"
"回大殿下的话,是。"
"那个……"易暄吞吞吐吐了半晌才问出来,"宁相有没有说什么时候回来?"
易暄知道宁怀宣会不时从江南传递书信回来,之前他也在过来给易慎请安的时候见过几回,有一次,他还是坐在易慎怀里看的呢。
那天也是这样天朗气清,易暄过来给易慎请安顺便汇报今日课业,由小福引着进入御书房时,他瞧见易慎脸上满满的笑意。
"易暄啊。"易慎这一声高兴得都仿佛能掐出水来。
"儿臣参见父皇。"小孩子有样学样,心里想着宁怀宣平日给易慎行礼的样子,也就这样做了动作。
易暄看得出易慎很高兴,多半是收到了宁怀宣送回帝都的书信。
果然,座椅上的帝王对他道:"宁相传消息回来了。"
易暄听得心头一阵惊喜,接口道:"真的?"
易慎便将他招到身边,直接将孩子小小的身影抱到腿上,双臂环着,拿着手中的书信与易暄一同看。
好些都是公文的内容,写了视察的情况,有些枯燥。
刚才还欣喜的心情,忽然有些失落,易暄只好期待着后面的内容。
看到快要结束,也没见宁怀宣说些好玩的事,却是有张字条夹在里头。易暄好奇就要去拿,但易慎手更快,刷地一下就把字条抽走了,不教易暄看见上头究竟写了什么。
"父皇,我想看。"易暄可怜巴巴地望着易慎,一手扶在书案边沿,一手试图去抢那张字条。
易慎将字条藏得好,笑意都爬去了眉梢了,道:"朕先看。"
然后小皇子就这么被赶了下去,心不甘情不愿地退到一边,咬牙忿忿地盯着正看得高兴的易慎,心想着回来一定要在宁怀宣面前好好数落一遍易慎才能解了这口气。
易慎那双眼越笑越弯,最后终于看完了,抬头时,他却没有要把字条给易暄的意思。清了清嗓子,一国之君道:"宁相要你好好读书,回来考你功课。"
当初是谁说不让宁相做自己老师的,这会儿居然同意让宁相回来考他功课?说话前后不搭,易暄真的很想在易慎身上挠上几百下。
小皇子一双眼睛还盯着易慎,想要知道更多。但易慎将那字条收进袖子里,就问道:"今日师傅跟你说了什么?"
每回都是这样的问题,能不能换一个,哪怕换种问法也可以。
譬如宁相今天问"师傅今天教到哪里了",明天就会问"大殿下有哪里不明白的吗",听着也新鲜,回答得心里也舒坦。
易暄暗中腹诽,看着易慎总是有些沉沉的表情,真希望宁怀宣可以快些回来,即使他们父子两人的关系已经改善了不少,但总是宁怀宣更教人喜欢一些——宁相出了名的好脾气,不喜欢的才奇怪呢。
"问你话呢。"易慎叫了一声。
易暄这才回过神,依依呀呀了半晌没答上来,见着易慎的目光越来越……诡异……他就更加不敢回话,低头又想去咬嘴唇。
"你这样,等宁相回来了,怎么办?"易慎叹道,其实也像在开玩笑。
宁怀宣回来一定会说他督导不力,看看易暄这会儿连话都不会说了。
"宁相要回来了?"易暄兴奋地将方才的局促抛去了九霄云外,睁着一双圆溜溜的眼睛朝着书案后的易慎问道。
"该是快了吧,也没几天了。"宁怀宣这样同他在书信中说的,所以他得加紧了把易暄调|教好……
易暄觉得已经看见了曙光,因为,易慎的眼里有跟自己一样的高兴,显然,那不是骗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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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一切的开始是否真心(一) ...
宁怀宣回到帝都的第一刻便直接入了宫。
小福得了消息就先迎了出来,见到风尘仆仆的宁怀宣,他即刻上前道:"宁相辛苦了。"
宁怀宣笑色相对,问道:"小福总管,皇上可在书房?"
"宁相随奴才来。"小福引着宁怀宣去的却是御花园。
当年易慎最喜欢爬的那棵树枝叶繁茂胜旧,老远就能望见绿荫如盖,葱茏一片,在阳光下郁郁青青,望之便减轻了几分将近初夏的热气。
树上传来易暄的笑声。
小福原本安闲的神色顿时变了,走在宁怀宣身边的脚步亦随之慢了许多,不出多远更是停了下来。
"小福总管,怎么了?"宁怀宣回头问道。
小福摇头,继续将宁怀宣朝前头引,结果自然渐渐就映入眼帘。
易暄趴在树杈上……看书……
易慎坐在树下的石凳子上,看着易暄……看书……
小福暗道这两位主子最近行事越发奇怪,分明前一刻听见宁怀宣回来都表现得期待,这会儿却又如此镇定。
小皇子执书而阅,背靠身后大树,一腿曲起踏在树干上,一腿荡在空中,跟衣摆一起晃来晃去——像极了易慎小时候调皮捣蛋的样子。
至于那位九五之尊,斜靠着身旁的石桌,一派悠然地看着树上那小身影,将要入睡的样子。
两人都没发现宁怀宣回来了。
小福朝周围的侍者使了个颜色,便带着人退下。
宁怀宣慢慢走近易慎身后,树上那孩子仍在专心致志地看书,全然没有察觉有人走来。易慎一手支着额头,昏昏欲睡,也没听见宁怀宣的脚步声。
此时已有蝉鸣声声,响在如今御花园这角的安宁里,一旁的池子里池水潋滟,波光粼粼,正有夏色渐渐,明媚晴朗。
多时不见,那人似乎有些瘦了,就这样站着看去,易慎侧脸的线条比以前又显刚毅,纵然是现今这样将睡未睡的模样。
温汲原本要拉着宁怀宣在江南多留一些时候,但他着急着回来,除却朝中不可久日无相,也因为易慎传来的信件中,有催他回都之意,从最开始的隐晦到后来恨不得直接拿绳子将他捆回来,是以他便尽早动身。
临上船车时,温汲问他,真的这么急?
宁怀宣但笑不语,夕阳方才隐没,天光暧昧,他转身就踏上了回归帝都的船。起锚时,他站在船头看着还站在渡口的温汲,悄然点头。
帝都有人在等他呢,虽然不是一日三催地要他回去,但信笺上写着的每一遍他的名字,都是易慎在分别时日里对他的想念,所以他就这样回来了。
树上那个已经越发像猴崽子的孩子正用书本挡着脸,只露出一双眼睛正贼溜溜地盯着正在凝睇易慎的宁怀宣,压抑着心头的欢喜,独自躲在树上偷笑。
"大殿下当心着别摔下来。"宁怀宣抬头,对上易暄惊讶的目光。长途归来的男子清润如旧。
易暄被宁怀宣看得浑身不自在,羞愧之意顿起,又不想承认,便朝树下阖眼偷笑的易慎求助道:"父皇……"
易慎打着哈欠伸着懒腰醒来,仿若无事道:"怎么了?"
"宁相宁相,父皇根本没睡着,他骗你的。"情急了的孩子在树上揭发着易慎。
易慎想冲上去将那根墙头草拽下来,然后可劲儿地教训一通,但眼□后睇来的目光,教他几乎僵硬着身子转过去,搜肠刮肚地想了好些话,最后却是一句:"宁怀宣。"
好久没听易慎这样叫他了,那人言辞中的欣喜与期待就好像在说"你终于回来了",有感慨与有些因为激动才有的不知所措。
"皇上。"宁怀宣行礼道。
易暄动作娴熟地从树上下来,一下子就蹿到宁怀宣身边,扯起那只竹青的袖管,讨好道:"宁相你可回来了。"
宁怀宣淡笑着看看易暄,孩子又长高了,但那双乌溜溜的眼睛总没变,眨巴眨巴得仿佛能流出水来。
易暄高兴得不知再说什么,一个劲儿地就只知道拽着宁怀宣的袖子不放,却是易慎道:"先坐吧。"
于是三人坐下,小福适时上来奉茶,又即刻退下。
易慎问了些江南的情况,多是民生之计。宁怀宣一一答了,条条明晰。
这一番对话看似闲谈,却是君臣之间,问答如流。易暄在旁看着,目光在易慎与宁怀宣之间来来回回,看两人相对从容,也将那些内容听得仔细,默然记在心中。
然后话题不知怎的就绕来了易暄身上,一帝一相同时将视线转移到正听得津津有味的小皇子身上,惊得坐在石凳子上的身影巴不得再蹿回那棵树去,躲进茂密的枝叶里,权当看不见这两人怪异的神色。
"大殿下的技艺,突飞猛进。"宁怀宣笑道。
说他爬树的本事,易暄心知肚明——没办法,有其父必有其子。
那天不知易慎怎么就忽然心血来潮,说教易暄爬树。那时候小皇子照旧被抱在易慎怀里,两人就这么站在树下。易慎一抬头,就又将易暄举高了一些,道:"抱着树干往上就是。"
那样的情境下,莫说易暄目瞪口呆,纵是小福在一边看着都心惊胆战,生怕平日看着性子和顺的易暄一个没抓紧就从树上摔下来。
圣命难违,何况身为当初"为祸"后宫的罪魁祸首之子,易暄怎么能不会爬树——孩子就该有孩子的样子,成天读书,太容易变成书呆子了。
父子感情就是在爬树训练中得到突飞猛进的发展的。
易暄有时候坐在树上看书就会想,要是宁怀宣回来了看见这样的状况会是什么反应,宁相那样一个淡然镇静的人,会不会被吓到。
小脑袋里飞速闪过一些之前的念头,但都不足以用来应对此时易慎与宁怀宣同时注视着自己的目光,是故小皇子灵机一动,与宁怀宣道:"是父皇亲自督导。"
说罢,易暄站起身,朝易慎长揖,道:"父皇辛苦。"
弯下腰的时候,易暄心里有那么点窃喜与忐忑,眼下先将责任推给易慎,过了宁怀宣这关,至于易慎日后是不是会寻了机会"报复",他也管不了这么多了。
"不是说回来之后要考易暄的功课吗?"易慎好整以暇地看向宁怀宣,那笑容总是带着些莫可名状的味道,"宁相请吧。"
不好,小心眼的皇帝这会儿就开始报复了。易暄暗求宁怀宣手下留情。
"离开帝都多时,臣已不大清楚大殿下学业进展到何处,不如皇上出题吧,臣听着。"宁怀宣笑道。
易暄头一回觉得宁怀宣应该多在江南待些时候再回来帝都,这会儿要有面镜子,他势必能从中看见自己极其无助悲愤的表情。
易慎出题,易暄仔细听着。在脑子里想了片刻之后,小皇子作出了回答,不应答如流,也没有丢面子得说得乱七八糟,无功无过,姑且能算是过关了。
宁怀宣却有赞赏的意思,教易暄不由朝他那处靠了靠,放在桌子下头的手就这么又扯上了那只袖管。
"我想起来了。"易暄忽然跳下石凳子,道,"上回师傅让写的一篇东西还没写完,这会儿儿臣知道要怎么继续了。"
易慎此时的笑容很是欣慰,一挥手下,就看着那跟小猴儿似的孩子跑得没了影子。
易暄到底是有颗玲珑心思的,知道眼下这两个大人多时不见,自己不便打扰,遂赶紧寻个理由先走,回头要易慎发了火,十个宁怀宣都不一定能帮自己开脱,就真要受罚了。
宁怀宣还看着易暄离去的方向,忽然听见身边传来易慎的一声低唤:"宁怀宣……"
还不待长途跋涉归来之人抬头,易慎就扣起宁怀宣手腕朝御书房而去,踹开书房门就将人拽了进去。
宁怀宣还没站稳,就听见咣当一声,门被关了起来,还落了锁,视线里晃过一片之后,整个身子就都被压上了书案,肩头那只手按住自己,同时耳根处吹来一丝热意,暧昧地叫着自己的名字——宁怀宣。
"易慎……"宁怀宣才要去推易慎的手被那人捉住,反手就扣到了身后,大半个身子被易慎压着动弹不得,他便不反抗,就任由那人将自己从头到脚盯了个遍。
扶在宁怀宣肩头的手开始不安分,朝着衣襟处滑去,然后易慎听见一句"这是在御书房"。帝王嘴角的笑意丝丝狡黠,又贴上宁怀宣的耳根,压低了嗓音,道:"我想你了,宁怀宣。"
蛊惑又带着撩拨意味的话语飘入宁怀宣耳际,仿佛有条小蛇在体内游蹿,到达某个深处,将压抑了多时的情绪慢慢勾引出来,逐渐烧上了那张总是看着有些苍白的脸,这会儿红得像是绚烂到极致的暮光晚霞。
原本反扣住宁怀宣的那只手贴着清瘦的身体滑去那人腰间,摸上腰带,轻轻一挑,那根带子就落去了地上。青衫敞开,中衣外露,一并还有宁怀宣有些惊愕的低吟声,教易慎唇边的笑意更是欢畅。
蹭着宁怀宣的脖子,易慎又轻轻吻了上去,感觉到怀里的身子在这一番温柔下有所放松,他又忽然咬了那一处肌肤,听见头顶传来猝不及防的呻吟,覆在宁怀宣腰间的手又探入衣襟内,一点点地上移,一点点地褪去那件素色中衣。
细密的吻在宁怀宣身上落个不停,每一次落下的柔软与温热都教他有种难以言明的感受,不由就伸手扶上易慎的肩,想说什么,却因为环住自己的手臂越来越紧,致使他最后只会叫那人的名字:"易慎……"
"嗯?"将吻回落到宁怀宣颈上,易慎的鼻尖挑逗着滑过那人脸颊,然后视线相触,看见那双已经有些迷蒙的眼,犹如春日盛开的桃花那样醉人,教他忍不住又去亲吻那双眼,然后含住了那双唇。
紧紧贴在一起的身体被彼此交缠的呼吸缭绕,易慎深吻着宁怀宣,舌尖抵开他的牙关,试图补偿回分别多时的相思。
连叫起的易慎的名字都被那人的吻吞没在唇齿之间,宁怀宣几乎完全被易慎牵引着进行着所有动作。感觉到亲吻停止的同时,易慎的指腹又贴上了他的唇,轻轻摩挲着,他看见了那人思念深深的目光。
"嘴唇红一些,看着人也精神些,不然总跟生病似的,我都不好意思对你做什么。"易慎的指尖流连在宁怀宣唇上。
宁怀宣忍俊不禁,然而还没说话,眼前又落下一片阴影。他动了动,却被易慎牢牢压着,听见那人在自己耳畔呢喃道:"你有话要跟我说吗?"
作者有话要说:某风回来了~推荐贵州镇远古城,是个不错的休闲胜地~灵感来得溜溜的~
开了新文,英雄们赏个脸吧~昭王爷当年的故事,小乞丐跟少年皇子的J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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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一切的开始是否真心(二) ...
宁怀宣该是有很多话要与易慎说的,可以说上一辈子,只要彼此都还有时间在一起,就是不知道那个人什么时候会觉得倦了,忽然就不想听他说了。
清砚看着才用过午膳就坐在园子里出神的宁怀宣,想着劝家主进屋别在外头当着这么大的日头晒,但他才开了口,就见宁怀宣摇头。
清砚想着宁怀宣从江南回来一个多月,前半个月都还好好的,就因为那天相府里忽然来了位客人,跟宁怀宣说了好些时候的话,然后他听说那个时候易慎也过来了,但没露面,之后气冲冲地就走了,自此之后,宁怀宣除了早朝进宫一趟,就一直留在相府,处理公务或是看书,忽然就比以前看来轻松了许多。
前几日宁怀义也带着夫人过来看过宁怀宣。宁二夫人是大理寺寺卿之女,品貌淑正,正应了当年宁怀义说的"将来我是要比大哥更风光的"——职位高于兄长,娇妻乃九卿之女。
清砚记得宁怀义也与宁怀宣说起了娶亲之事,也记得那时宁怀宣始终不变的淡笑,不答应不回绝,最后兄弟二人一通家常说下来,也不见这事有个结果。
那日之后,府里就来了个陌生的客人,年有五旬的样子,装束平平,却是那一身紫色衣裳教人印象深刻,走在宁怀宣身边,风姿决计不输了那年轻丞相,仿佛更因他眉宇间被时光洗练过的稳持,气度卓然更在宁怀宣之上。
宁怀宣将那人引入自己日常住的园子之后,便不教人再靠近,就连清砚都在上过茶水后就奉命退下。
两人之间的茶几上放着两壶茶,宁怀宣亲自为对面的人斟茶。
宁怀宣将茶水递上,青衫在阳光下更显得柔和。
中年男子接过茶杯,道:"宁相的气色,比过去好上许多。"
言辞间带起的感叹与分别的时光一样悠长,当年他离开帝都的时候,正是如宁怀宣这样的年纪。现今归来,紫衣微旧,面容亦多了沧桑,想来,也有二十多年了。
"昭王爷怎么如今回来帝都了?"宁怀宣拿起自己面前的杯子问道。
"什么王爷。"那人自嘲道,"昭王爷早些年就坠马死了,宁相可别叫错了。"
宁怀宣苦笑,想起当年昭王爷突然离世的消息由丰台传回帝都,那时易慎为之悲痛万分,他在旁宽慰,竟当真就觉得那该是许多年前的事了,仿佛那册陈旧了的《与君书》,都已泛黄。
也是后来有书信送到帝都相府,宁怀宣才知昭王爷不过假死,这就脱开了皇室宗亲的身份,做个普普通通的百姓,也不用去管什么民生疾苦,边城与皇都都是一样。
宁怀宣没问昭王爷为何要那么做,该是为了隐藏在心底的那件事。从小时候见到昭王爷的第一眼起,宁怀宣就觉得那人身后一定藏着不为人知的故事,说不清究竟是什么感觉。以至于如今在帝都街头重逢,除却第一刻的意外与惊讶,时过境迁,两人这样对坐品茗,心境宁和,宁怀宣竟有种同病相怜的感受。
"宁相的茶看来很奇特。"昭王爷闲适而语,看了眼宁怀宣手中的茶杯,那杯子里的茶水颜色有些浑浊。
"也就是普通的茶叶,放得多了些,所以颜色重了。"宁怀宣啜了一口,涩味苦苦,但他已经习惯。
"皇上还好吧。"昭王爷问道,放下手中茶杯。
"九爷如今遍走天下,所见所闻,难道还不清楚吗?"宁怀宣回道。
昭王爷又是一声感叹,夹杂着欣慰。日光里,久离帝都的归客居然觉得有所歉疚,将视线落在宁怀宣身上,道:"辛苦宁相了。"
"九爷说的哪里话,宁怀宣能有今日,也是九爷当年给的机会。"清淡的笑容里说不上有多少欢喜,却还是感谢的。
当初还只有六岁的宁怀宣第一次在相府里见到昭王爷,童年稚稚,只是知道兴许将来的日子都会跟以前不一样了。
彼时宁谨铭还在世,宁怀宣站在生父身旁,朝昭王爷行礼。
小孩子学着大人作揖的样子却真有几分意思。昭王爷将那个穿着竹青袍子的男孩招来身前,问道:"你叫怀宣?"
"回王爷,是。"恭敬并有些许忐忑的一声回答。
"你愿不愿意进宫?"那只手扶上孩子肩头。
"进宫?"宁怀宣眼底生出一丝犹豫,回头看着宁谨铭。见老者面容不改也没有要给自己意见的意思,他便回头思忖须臾,复抬首问道:"进宫做什么?"
"给当今太子做侍读。"
昭王爷眉间带着笑意,看来有几分和善,慢慢缓解了宁怀宣心头的戒备与设防。
"怀宣,你愿意吗?"昭王爷耐心问道。
"侍读是要做些什么呢?"孩子眼里闪烁的疑惑真实。
"跟在太子身边盯着他好好读书。"
"只要这样?"
"太子脾气不大好,也要你多多忍让。你若答应,我也会帮你找个靠山,免得你总被太子欺负了去。"昭王爷眼底氤氲着笑意,看来又和蔼了好些。
原来,昭王爷口中的那个靠山就是皇帝,这大概也是后来易慎总看他不顺眼的原因之一吧。
想起过往,宁怀宣心头五味杂陈。
昭王爷举起茶杯,道:"以茶代酒,敬宁相一杯。"
宁怀宣茫然。
"当年是我私心教宁相就这么入宫做了侍读,替我看管着易慎。"举茶在前,昭王爷等着宁怀宣的回应。
宁怀宣笑着举起茶杯,道:"我也谢九爷提携之恩。"
宁怀宣只知当初昭王爷将自己找去易慎身边必定是有目的的,但那时的他猜不出,如今同样不可能知道,兴许与后来昭王爷忽然离开帝都有关,但那些都已经不重要了。易慎已经登基,他也做了丞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年纪轻轻就有这样的身份地位,也多亏了这么多年来他与易慎的……交情?
不知为何,易慎觉得宁怀宣的笑容这样陌生,听着昭王爷的感谢与致歉,青衣男子似乎不以为意,以及看不出他因为留在自己身边而有的喜悦。
那样的神色冷冰冰的,仿佛一切都只是骗局。
因为昭王爷才到自己身边的宁怀宣,如今在与故人重逢之后全然不曾提及他与昭王爷曾经见过面,在相府的园子里相谈甚欢,甚至当易慎问他"最近可曾见过什么人"的时候,一国辅相只是站在御书房中如旧淡然回道"臣多在相府中处理公务,皇上所指是什么人"。
易慎手里拿着奏折就差朝那身影砸去,等了这些天,就等他告诉自己昭王爷回过帝都,但那个人只字不提,还若平时。
易慎不禁又想问他,究竟你宁怀宣还藏了多少事瞒着我!
"皇上想弄清楚的,臣知道的,必定如实以告。"宁怀宣回道。
"那天与你在相府里喝茶的九爷,是什么人?"易慎坐在书案后头,目光如炬。
宁怀宣已从清砚口中得知当日易慎也去过相府,是以对易慎如今的问题并不意外,便镇定回道:"九爷姓易,在家中排行第九。"
易慎当场拍案而起,震得砚中溅墨落在他的龙袍之上,然而视线中的宁怀宣不为所动,纵使现今他胸腔中憋着一口气,却不想就这样又一次闹得两人不欢而散,便强行压制着渐渐蹿涌而起的怒意,坐下道:"九皇叔回来了,你怎么不同我说?"
"九爷的意思,只是路过帝都。皇上既然已经见过九爷,也可放心。"宁怀宣垂首道。
"放心?"易慎冷笑道,"当初一纸奏报从丰台递来说是九皇叔坠马身亡,时隔这么多年,他居然重新出现在帝都,出现在相府,宁怀宣,当年你是不是就瞒着朕!这是欺君!"
宁怀宣跪下,道:"臣不敢。"
"不敢?今日朕不问,你就不打算说。如此想来,你还有不敢的?究竟还有多少事是朕不知道的?你留在朕身边又到底是何居心?"易慎怒而质问。
座上之人没有发现跪地的那道身影在听见最后一句问话时刹那的微颤。宁怀宣抿着唇久久未语,直至易慎快步走来自己跟前,驻足而立,他才抬头仰望着眼前帝王,道:"当初昭王爷命臣随在皇上身边侍读,那便是臣的居心,督促劝说当时还是太子的陛下专心学习,不至于荒怠学业。"
"后来呢?"易慎追问道。
"尽臣侍读之责,始终不改。"宁怀宣正色道。
这样肃容相对自己的宁怀宣仿佛又成了朝堂上执法必严的一国丞相,瞬间将曾经停驻在记忆里的柔软冻结。
"现在呢?"易慎字字咬牙。
"皇上希望臣是何居心?"宁怀宣问道。
"你觉得朕想要你怎样的居心?"眼前淡然得仿佛置身事外的身影,再有当日在相府中宁怀宣眉宇间微冷的神色,背景里还有那些被珍藏的过往一一浮现,几相重叠,真真假假,他易慎能明白宁怀宣究竟意欲何为?
两人僵持的时间中却有人扣响了御书房的门,是小福。
"什么事?"易慎蹙眉朝外嚷道。
是易暄照旧过来给易慎请安。
"朕知道了,让易暄先回去。"易慎言辞间怒意不减。
御书房外,小福但闻易慎这样的吩咐便知情况不妙,与易暄道:"大殿下,您还是先回去吧。"
"宁相也劝不动父皇吗?"易暄已然知晓了情况,如今更不想就此离去。
小福蹙紧了眉头,也只得摇头以示无能为力——能教易慎如此龙颜大怒的想来也只有宁怀宣了,那当朝丞相又如何劝说得了?
瞧见小福进退维谷的模样,易暄就要推门进去,不想被侍从拦住,劝解道:"照现在的情况看来,大殿下要是进去了……"
"我跟父皇总还是父子,比让小福总管你就这么进去好很多。"易暄一面笑着一面已经推开了御书房的门——身份不同,对御书房里那两人的心意也不相同。
吱嘎一声,书房的门被推开,那小小的身影就此蹿了进去。
小福还在恍惚着,想易暄那一抹笑意看着像极了易慎,却又与宁怀宣极其神似。待他回过神,已是连小皇子的衣角都抓不到了。
36
36、一切的开始是否真心(三) ...
易暄走进御书房见宁怀宣跪着,还不及他吃惊,就有易慎的质问声传来:"不是叫你先回去的吗?"
易暄咬了咬嘴唇,深深吸气之后提步上前,站在宁怀宣身旁朝易慎行礼道:"儿臣参见父皇。"
易慎看着眼前这一大一小的两人,心头一阵烦躁,只与易暄道:"人见过了,回去吧。"
"父皇能让宁相先起来吗?"易暄说着就要去扶身边的男子。
"朕没说动,就不许他起身。"易慎负手走回书案后,看着桌上方才溅出的几点墨迹,眉头便拧得更紧。
"宁相的身体一直就不好,这样跪久了会受不住的。"易暄强行要将宁怀宣扶起,不料宁怀宣当真听了易慎的话,跪在原处一动不动。孩子一时心急,便亟亟道:"宁相你起来吧。"
易暄情急之下说出的两句话堪堪扎在易慎心头,袖管里的手顿时握成了拳,转身时,他看见易暄仍在不遗余力地试图将宁怀宣扶起身。
"宁相的身子他自己知道。"易慎冷冷道,被宁怀宣那张不为外物所动的脸深深激怒,道,"不要以为你不说,朕就不会知道。朕马上就把温汲从江南调回来,时间有的是,咱们慢慢耗。"
宁怀宣跟温汲势必有事隐瞒,从最开始的时候,温府小侯爷对宁怀宣的关心和了解就表现得教易慎心有困惑。温汲去了江南,宁怀宣也跟过去。之前那个不为易慎所知的相交六年,总也是他心头的一根刺。
"皇上何必为难小侯爷,臣也没事隐瞒皇上。昭王爷的事,也是臣遵从了昭王爷的意思才没有告知皇上,如今真相大白,皇上还有什么要追究的?"宁怀宣第一次与易慎这样据理力争。
"别拿九皇叔来当借口,这件事暂且不提。我只问……"目光落在一旁的易暄身上,易慎顿了顿,嚷道,"小福。"
贴身侍从应声而入,弓着身子到易慎面前,心中惴惴难安,道:"皇上有什么吩咐?"
"把易暄带下去。"
"父皇先让宁相起来吧。"说罢,易暄就跪在宁怀宣身边,恳求道,"宁相身体真的不好,当初……"
"小福总管将大殿下带出去吧。"宁怀宣打断道,仍然低着头,不曾去看身旁焦急的孩子。
小福终究将易暄带出了御书房。
房门关阖的一瞬间,宁怀宣听见易慎斥问道:"还说你没事瞒着?连易暄都知道的情况,我却毫无所觉。宁怀宣,你是真要等到连站都站不起来了,才肯告诉我你受不住了?"
"大殿下年纪还小,看见了就以为情况严重,不过是因为那时换季,天气反复,所以臣才旧疾复发。"宁怀宣淡淡道。
"旧疾旧疾!你倒是告诉我你这旧疾究竟是个什么病!"易慎上前拽起地上的宁怀宣,一把就将他推去了一旁的柱子下头,捏着他的肩,狠狠道,"严重得你不肯告诉我?为了什么?"
"皇上多虑了。"宁怀宣颜色未变,"这么多年下来,每回真病得起不来,都是皇上去相府看着,所以臣的病情皇上最清楚不过。"
易慎这才想起过去他出宫,十有八九是因为宁怀宣病了进不了宫,否则那个人日日都会出现在御书房,陪他一起批阅奏折,然后在皇宫里坐坐说说话。
去年深冬,帝都异常寒冷,宁怀宣果然病了,莫名其妙地受了凉,然后开始发热,整个人迷迷糊糊的,清醒都困难。
消息传到易慎耳朵里,即刻就催促了还在批折子的帝王更衣出宫。看着那时候还在昏迷中的宁怀宣,易慎就想着一直这么陪着,直到病中人醒来。
易慎请了太医给宁怀宣诊治,说的也都是那一套老话。但好在宁怀宣第二日中午就醒了,接着进进出出的又是那些太医过来复诊,还有清砚在旁服侍着,好不容易才剩下他们两个。
易慎问他:"你这总是反复的病,什么时候才能好?"
"小侯爷说,去了江南就好了。"宁怀宣一张脸看着还很虚弱,这会笑起来也显得无力。
"别跟我提温汲,更别说去江南。我看着他就是成心要拐你过去,然后让你看着他跟戚祁处一块儿。"易慎将药吹凉了递到宁怀宣跟前。
宁怀宣笑着接过药碗,一口气将药都喝了下去,又用易慎递来的帕子擦去嘴角的药渍,随后问道:"皇上在相府留了这么久,宫里……"
"我让小福把东西都送过来了。"易慎回头看着桌子上放着的一摞折子,道,"等等你睡了,我就过去看,决计不会吵到你。"
于是当朝丞相的卧房成了易慎处事的书房,夜里屋外朔风阵阵,吹得树影摇摆,呼啸声声。屋子里一灯如豆,照在桌上一角,照着灯下正埋首处理公文的易慎,照不到卧在床上休憩的宁怀宣。
早朝前,易慎见宁怀宣还未醒来,便轻手轻脚地出了门,由小福伺候着梳洗过匆匆赶回皇宫临朝。朝会之后,他又带着新送来的折子悄悄去相府。
宁怀宣病了几日,易慎就这样在皇宫与相府间来回奔波了几日,不听那人的劝,固执地这么做,直到宁怀宣康复重新开始上朝,他才终于又安心地坐在御书房里等着那个人的到来。
像那样日日看着,时刻盯着,宁怀宣的状况他怎么能不知道,怎么能不清楚?
但始终有种不安,从很早之前就埋植在心底,直到那日在相府中看见宁怀宣对昭王爷的笑意,才将那种莫可名状的怪异慢慢描绘了出来——是当年忽然闯入自己生命的那个小小身影,还有后来跟自己一起并肩站在祭坛之上接受众人朝拜的当今丞相。
"宁怀宣。"易慎靠过去,细细盯着身前男子的模样,问道,"你当初怎么就答应了九皇叔进宫的?"
"家父期许。"回答得很平淡。
"你是真的愿意吗?"
"不太愿意。"
易慎一声笑,问道:"就为了当时宁相的希望所以你就进宫了?"
宁怀宣默认。
易慎将宁怀宣抱住,问道:"小时候,是不是顶讨厌我?"
"说不上,就想着如果太子可以安生一些,昭王爷跟皇上都会省心不少。"
"你呢?"易慎低下视线,目光里有宁怀宣轻轻颤动的睫毛。
"太子后来收敛了性子,臣也觉得高兴。"宁怀宣一动不动地任由易慎搂着自己,"昭王爷离开帝都之后,太子就变得温驯许多了。"
"如果没有九皇叔,宁怀宣,你会一直忍着吗?"
"如果皇上不相信臣,不论臣做什么说什么,都无法消除皇上心底的疑虑。与其这样猜忌着,皇上不如给自己一点时间,也给臣一点时间。"宁怀宣轻推开易慎,微微施礼后,悄然退出了御书房。
清砚就记得那日宁怀宣从宫里回来,比以往都要沉默,但夜间书房吹灯的时间比过去都要提早——以前宁怀宣白天多是花时间在宫里、跟在易慎身边,如今下了朝他就回来相府,将原本只能在晚上处理的事都安排来白天,休息的时间自然也就充裕了。
旁人不知,清砚却是看得一清二楚,宁怀宣迁就易慎这么多年,只要是那个人说的,只要是宁怀宣能办的,家主便不会推辞,所以在清砚心里,宁怀宣的病一直没有得到彻底根治,大半还是因为易慎,但那个从来都坐在众人最高处的帝王始终都没有察觉。
给宁怀宣奉完茶,清砚就从园子里退了出来。一边走,书童一边在心里为宁怀宣抱不平,一时没看前头的路就撞上了人。
"谁啊?"清砚揉着额头问道。
"是我。"很熟悉的声音。
清砚瞧见是小福,诧异得一时忘了怎么说话,片刻后才回过神道:"小福总管?"
随之从宁怀宣住的园子里传来一声惨叫,不大不小,这会儿小福跟清砚站的地方恰好能听见。
"这是……皇上的声音?"清砚两眼瞪得眼珠都快要掉出来了。
小福暗道果然没来得及阻止,一拍腿就即刻朝宁怀宣的园子跑去。
清砚忙跟了上去,赶到时,只见宁怀宣正在墙下扶着易慎——易慎的衣裳被勾破了,手臂似乎还受了伤,这会儿已经有血迹染在了那件做工精致的外衫上。
"清砚,去找大夫。"宁怀宣一面扶易慎坐下,一面吩咐道。
清砚这就转身跑开。
小福即刻上前问道:"皇上……"
易慎倒还像自得其乐的样子,笑看着手臂上被划出的血痕,与宁怀宣道:"你这相府的墙头,果然是越来越难翻了。"
这还是当初为了防止易慎翻墙进来太容易才放上去的荆棘,这么些时候就一直没撤下来,宁怀宣也没想过易慎会再有机会跟理由从这堵墙上进来相府,却不料今日这当朝天子又做了回当年的傻事。
还是当年好,两个人处在一块儿无忧无虑,他做他的太子,宁怀宣就是他的侍读,眼里心里就有这么一个人,没什么皇帝跟丞相,努力地靠近彼此也不为那些虚名——宁怀宣又何时表现过对相位的渴望,当初不还是易慎硬要塞给他的?
他那时怎么就忘记了呢?
宁怀宣从来都不说话的,想要什么就自己去做。当初面对这突如其来的丞相之位,他也诚惶诚恐,所以一直在努力做到最好,不辱了过去宁谨铭的名声,也帮着易慎经营好这万里江山。
怎么就不是真心了呢?
易慎记得当日宁怀宣离开御书房的背影,心头忽然就像被刺中要害,在之后的几天里反反复复地想。最后,他决定来翻相府的墙头。
"臣会记得让人把那些荆棘撤走的。"宁怀宣说得不咸不淡。
"要不在那墙上开个门?"易慎伸出另一只手比划着。
手背上也有被荆棘划伤的地方,宁怀宣看在眼里却化成嘴角的一缕笑意,道:"皇上难道不记得相府的正门在哪里了?"
"我还真就只认得这面墙的位置,就记得墙后头就是这园子。"易慎正要伸手去扯宁怀宣的袖子,却见清砚将大夫找了来。
心里不甘哪,正要借机在宁怀宣面前好好说上一番话,借以将两人之间的不愉快彻底消除,但是清砚的动作也未免太快,易慎才看见宁怀宣脸上浮现出的一丝笑意,就这样被打断了。
大夫挡在易慎与宁怀宣之间,慢悠悠地看诊,慢悠悠地写药方,慢悠悠地叮嘱一些话,慢悠悠地仿佛不肯走了。
易慎看着那仿佛是来看戏并不像治伤的大夫,心头百般火,却不能在宁怀宣面前发,便只好沉了脸色,蹙眉与那年迈的老医道:"这些小伤朕自己也会处理。"
眼见着易慎面色不善,目光锐利得跟刀子一样就差直接在自己身上扎出几个窟窿,眼神再不济,也能感受到易慎此时的恼怒,他便收拾了东西匆匆离去,走得比有时小福开溜都要迅速。
清砚其实心里不大高兴易慎过来,因为他总在心里为宁怀宣抱不平,眼下不见宁怀宣赶人,他就傻愣愣地站在原地,只当没瞧见易慎。然而袖子却被人扯了扯,清砚转过视线,见小福正朝自己使眼色。
清砚将袖管抽回来,以示回绝,但小福拽人别有一套,他们就这样暗暗推搡着,逐渐也就退出了园子。
宁怀宣与易慎看着,皆忍俊不禁。稍后青衣客听见一声"宁怀宣",他转过头,望见易慎满是歉意的目光,便宽慰道:"你这一身不轻不重的伤,也够用来道歉了。"
易慎笑笑,又朝宁怀宣靠过去,讨好道:"宁相果真宽宏大量,我比之不及。"
那也是因易慎太在意,太小心,宁怀宣又能怪他什么呢?
"皇上谬赞。"宁怀宣笑睨着易慎,看那人笑得溜须拍马又仿佛没心没肺,心底阴霾也一并被扫除——易慎到底是易慎,孩子心性不曾改,都快近而立之年的人了,有时却仿佛才跟易暄一个年纪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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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总还有你在身边(一) ...
易暄今日没有照旧过来御书房请安。
宁怀宣看着手中的书卷静默无声,易慎在椅子上却有些坐不住了,不时就朝外头望两眼。
盛夏的阳光太好,就这么从御书房的窗户望出去,都能从满眼亮堂堂的光线里感觉出外头的酷热,不由就教易慎眯起眼,讪讪地低下头。
转过视线时,易慎瞧见了宁怀宣无意投来的目光。他嚅嗫着想要说什么,但想起前几日因为自己的疑心病跟宁怀宣小小闹的一场冷战,他便灰溜溜地别过头——这几日他跟宁怀宣的谈话多是由易暄起的头,但这会儿小家伙还没过来,难道他就要这样跟宁怀宣坐着不说话?那多憋屈啊!
小福将酸梅汤送进来的时候,注意到了易慎的局促。心思玲珑的侍从能从主子的眼神里读出些什么,便开口道:"回皇上,刚才靖王爷家的小世子过来将大殿下给拉走了。"
"什么?"易慎一时心急便丢了手里的奏折,这才注意到宁怀宣还在安安静静地看书。
"靖王爷让奴才过来跟皇上给大殿下告个假。"小福道。
"人呢?"易慎追问道。
"估计是在御花园。"小福垂首回道。
易慎刚要提步,却见宁怀宣神态悠然,像是没有听见方才他与小福的对话。想着不能将宁怀宣一个人留在御书房,易慎便扯了扯衣襟,道:"宁相。"
宁怀宣此时才放下手中书卷从座椅上起身,道:"臣在。"
有这样的一个瞬间教易慎想跟小时候一样冲上去将那个淡定的宁怀宣按在地上,痛痛快快地打一顿,否则总是这样被不咸不淡地揶揄着,易慎心里就跟有几百只猫爪子挠着一样难受。
"宁相随朕出去走走。"然后当朝天子跨步绕出书案。
宁怀宣正要跟上,却见小福暗暗朝自己笑了笑,露出袖管的手正翘着大拇指。他温和一笑,见易慎大步就要跨出御书房的门槛,遂立刻跟了上去。
御花园里不光有易暄跟靖王爷易勉家的小世子易礽,还有成王爷易勤府上的小世子易韫。
易礽跟易韫同易暄在一处学习,但这两个孩子就跟当初的易勉与易勤一样,总是腻在一块儿,一下学就不见了影子,难得拉着易暄玩耍,也不知今日又弄出了什么名堂。
易慎与宁怀宣并肩走着,才远远看见园子里那三个不怕热的小鬼正在打闹,就听见很清晰的笑声传来。
"易暄易暄,你说我跟易礽谁厉害?"易韫一手拿着节树枝,一手扯着易暄的袖子亟亟问道。
"当然是我了,刚刚你都被我打趴在地上了。"易礽挥舞着手里还挂有绿叶的树枝,洋洋得意。
易暄本来就是被这对堂兄弟强拉硬拽过来的,看着易礽跟易韫拿着树枝当宝剑在御花园里乱打一气,旁边的侍从又不敢上前阻挠生怕因此受罚,他虽然年纪最小,但最早慧,便只好留下看着,免得出了事,一大帮子人被连累。
"是你偷袭我!不是君子所为!"易韫不服气道。
两个孩子你一言我一语地争吵着,易暄听着着实无趣,正苦着脸随意回头,却见易慎与宁怀宣已在不远处。当机立断,小皇子即刻喊道:"父皇!"
但闻易慎过来,易礽与易韫即刻住嘴,但很默契地试图将手中的树枝塞给对方。
头一回这么高兴能见着易慎,易暄从石凳子上跳下来就飞奔向不远处站着的明黄身影,就觉得这一路还是太长。
原想着易暄会直接就扑到自己身边,易慎都已经做好了去抱那孩子的准备,谁知小皇子及时驻足,站在易慎跟前露出了有些惶恐的神情。
"怎么了?"易慎问道。
易暄两只手扳在身后,一点一点地往宁怀宣那里靠,觉得能够上宁相的衣角了,他即刻就伸手攥住,低头吞吞吐吐与易慎道:"儿臣……儿臣今天没去给父皇请安……"
皇帝一声大笑,声音朗朗,俯身将易暄抱起,托着孩子的身体,道:"回头抄篇书给朕,就没事了。"
"抄书……"易暄求助似的看向宁怀宣,却见宁怀宣正笑吟吟地望着朝这里走来的易礽与易韫。
"皇上,宁相。"兄弟两个厮混久了,连请安的口吻都如出一辙,分毫不差。
"就你们两个?"易慎仍旧抱着易暄。
"父王不知去哪了。"易礽回道,低头绞着手指。
易勉与易勤都不止一个孩子,偏偏就是这两个志趣相投了总喜欢待在一处,也都是调皮捣蛋的性子,在皇宫里还知道要收敛些,听说日常在王府里,没少弄得鸡飞狗跳。
"你们刚才是在做什么?"易慎问道,但见易礽与易韫都支支吾吾着没有回答,他便转过头去问易暄,道,"易暄,你说。"
易暄心里暗道那两个不争气的堂兄居然沆瀣一气就把问题抛给了他,但总不能摇头回答自己也是一无所知,小皇子便在心底将措辞都想了一通,速速打好腹稿,回道:"两位堂兄最近看了些闲书,觉得里头的江湖大侠顶威风,所以就下学之后一起模仿了起来。"
"打趴下这种……也是从书里看来的?"易慎继续拿那两个已经有些受不住的孩子开着玩笑。
"我下手没个轻重,就把易韫给推倒了。"易礽回道。
"是我自己没站稳给摔的。"易韫回道。
"我推的!""我自己摔的!"
两个孩子又自顾自吵了起来,全然无视了还站在一旁的当朝天子。
易慎盯着易暄,易暄干笑着将视线又转向宁怀宣,宁怀宣却道:"两位王爷过来了。"
众人闻声望去,果真是见易勉跟易勤朝这里过来,锦衣翩翩,总也有跟易慎相似的几分英俊。
易暄朝瞬间慌张起来的易礽与易韫悄悄叫了一声,见两人回头,他便向宁怀宣看了看,于是宁怀宣身边,忽然就多了两个暗暗求助的小世子。
易勉与易勤方才有事才走开,后来听人说两家孩子拉着易暄在御花园这里玩耍,他们便过来,不想遇见了易慎。
"皇上,宁相。"易勉与易勤道。
这语气这动作,怎么似曾相识?
易暄眨巴着双眼看了看两位皇叔,又转过头看着正躲在宁怀宣身边的两位堂兄,顿时就明白过来,暗自偷笑。
易慎瞧见,道:"还不快给两位皇叔见礼?"
"可是父皇……"易暄看着易慎,圆圆的双眼提溜提溜地转,可怜兮兮的像是他做错了一样,但其实是易慎抱着他,根本没法行礼。
易慎这才将易暄放下,小皇子朝易勉跟易勤行了礼就也退到宁怀宣身边,不经意触到了青衣客的指尖,有些凉。
"宁……"易暄立刻抬头想要问什么,但见微笑着朝自己投来的目光,他便怔怔地看着那人的眉眼,清宁祥和,不管在何时何地都是这般模样。
"易暄?"易慎再叫起孩子的名字,已是在那两对父子都已离开之后。他无意回头,就瞧见易暄正盯着宁怀宣发呆,而宁怀宣也笑着看向易暄,全然无视了他的存在。
宁怀宣先转过视线,将易暄轻轻推到易慎跟前,道:"臣想起相府里还有些事没有处理,先行告退。"
"等等一块儿出宫吧,也……"易慎低头,见易暄又躲去了宁怀宣身后,也不恼,道,"也带这小鬼出去见见世面,总困在宫里也无趣。"
听闻可以出宫,易暄原本还对易慎有些忌惮的神色即刻多了几分亲近,松开拽着宁怀宣衣袖的手,小皇子就一下子蹿到易慎跟前,道:"父皇,你说真的?"
"看宁相答不答应了,不然你就去把今天没过来请安要抄的书去抄完了吧。"易慎也是一副无可奈何的模样。
易暄又一次将楚楚可怜的目光投向了宁怀宣,孩子的黑瞳还泛着水光一样晶莹透彻,满是乞求的意味,总教人不好拒绝。
于是宁怀宣答应了,三人便就此出宫。
跟当年的易慎一样,易暄坐在出宫的马车中总是不停朝外头张望着。不同的只是过去易慎是为着探看宁怀宣,是以纵然心中对外界一切倍感新奇,却也不大往心里记挂,而如今易暄正坐在宁怀宣身边,指着马车外映入眼帘的市井画面,津津有味又满是好奇地询问着。
宁怀宣一一讲说,精简清晰。
易暄趴在窗框上探出了脑袋想要看得更仔细一些。
"当心。"易慎正欲将易暄抱进来一些,却发现宁怀宣的神色有些不大对头,便关心问道:"怎么了?"
"昨夜没睡好,这会儿有些困乏,没事。"宁怀宣回道。
"宁相宁相,那是什么?"易暄兴奋地扯着宁怀宣的袖管指着车外问道。
自小就生长在皇宫里的小皇子一直都对外头的世界抱着好奇的探知,不管是从宁怀宣的描述里还是偶尔易慎的言辞间,甚至是易礽跟易韫的说解中,与皇宫隔离开的那片天地宽广无垠,总是妙趣横生的。
"易暄你坐这儿来。"易慎强行将易暄抱来身边,看了眼宁怀宣,才对孩子道,"你在这边看,别吵着宁相。"
易暄这才发现宁怀宣的面色不知何时变得苍白,眉间不光有倦色,还有些他说不出的神情,教他的玩心大减,忍不住开口询问道:"宁相,你怎么了?"
宁怀宣依旧摇头说没事,这会儿马车也停在了相府门口。
清砚见宁怀宣回来正要说事,但见家主身后还跟着易慎以及一个从未见过的孩子,他便快步走近了宁怀宣身旁,道:"宁相……"
"拿来就是。"宁怀宣道。
于是清砚将煎好的药送去宁怀宣住的园子,进书房的时候,恰见易暄站在那排大书架下,孩子抬头在书架上寻觅的样子教书童仿佛看见了当年的宁怀宣,就是这孩子比宁怀宣看着精神许多,也耀眼许多,这感觉,更像易慎。
"你果然还是要瞒着我。"易慎看清砚将药递给宁怀宣,再看着宁怀宣将整碗药都饮下,这才放了心。
"昨晚没睡好,所以起得晚了,怕耽误了上朝的时辰才没来得及喝药。"宁怀宣放下那块擦了嘴角药渍的帕子,回头看着易暄问道,"大殿下要是看中什么书,直接带回宫里去吧。"
易暄转过身,转了转眼珠,道:"我想看《与君书》……"
越来越小的声音却教宁怀宣眉间笑意更甚,道:"你父皇那里有一本。"
"我就有一本,回头让人再给易暄寻一本出来。"易慎才不舍得将那本跟了自己二十几年的《与君书》就这么给了易暄,即使那册书已经旧得不能再看,他也不会给的——宁怀宣给他的第一样东西。
易暄的表情分明就是在说"父皇真小气",但小皇子还是乖巧地点头,笑嘻嘻地看了易慎一眼,大有"父皇又被我糗到了"的得意。
清砚在一旁看着忍俊不禁,但见易暄那双无害纯良的目光转移到自己身上,他便知道此地不宜久留,这就收拾了东西匆匆离去——小福教过他,一定要学会审时度势,尤其是当易慎跟宁怀宣都在场的情况下。
"怎么看着这么像小福总管呢。"易暄努努嘴,转头疑惑地看着易慎。
"问宁相。"被人看了笑话的易慎此时不想跟这个小鬼多废话。
宁怀宣但笑不语,道:"臣带大殿下出去看看吧。"
易暄心花怒放,拉着宁怀宣的手就要出门,却见青衫男子走到书房门口停下脚步,他抬头,才看见宁怀宣正望着还坐在原处的易慎。会意之后,小易暄讨好地叫了一声:"父皇。"
易慎装着没听见。
"父皇。"易暄又叫了一声。
"我让清砚拿些酸梅汤过来,皇上等我们回来。"宁怀宣笑道。
易慎即刻就从座椅上跳了起来,快步到两人跟前,瞥了一眼易暄那小鬼,道:"还不走?"
易暄吐了吐舌头,与宁怀宣相视而笑,这就由青衣客牵着出了书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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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总还有你在身边(二) ...
易暄就走在易慎与宁怀宣中间,牵着身边两人,喜滋滋的走路都一蹦三跳似的。
街市上经过一对父子,小儿子就坐在父亲肩头,手里拿着拨浪鼓摇啊摇,咚咚咚的声音在喧闹的人声中响起,有些不协调,但又仿佛就该是出自这样吵嚷的人世之间。
易暄欣羡地看着那对父子欢笑着经过自己身前,拨浪鼓摇出的声音还在耳畔回响,父子两人亲密的模样也教他难以忘记,但自己是显然不会有这种机会的——易慎再如何宠自己,也不至于将他扛上自己肩头,他也不敢骑在堂堂一国之君的肩上。
"小鬼头又在出神了。"易慎玩笑道。
易暄不说话,本能地握紧了宁怀宣的手,在感觉到那人给自己的回应之后,他惊喜地抬起头,身体也随之被抱起,瞧见宁怀宣带着笑意的眉眼。
宁怀宣抱着易暄走在人来车往的长街之上,笑容随和,道:"带你去吃好吃的。"
然后他们就撇下了易慎。
易暄极少看见宁怀宣的笑意里多了今日的畅怀,往常宁相总是在笑,但清清浅浅得就跟蜻蜓点水一样,淡得教人看不出他的心意,却还是享受这样的礼貌。然而如今眼前这个穿着竹青长袍,抱着自己穿行在人群中的身影,在阳光下仿佛比过去更加鲜活,眉梢都被笑意浸染,恍惚得易暄都不觉得这是自己认识的宁怀宣,是他一直依赖着也一直受其引导的宁相。
宁怀宣与他说,做人跟为官不一样,宁怀宣与宁相也不一样。易暄大概能明白宁怀宣的意思,但又仿佛不明白。照旧是眼前男子温润清和的眉眼,一样的脸,一样的声音,叫宁怀宣跟叫宁相究竟是有怎样的区别呢?
易慎一直叫他宁怀宣,从小就是,所以他就只是宁怀宣,不是当初相府上的小公子,也不是后来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一朝丞相,宁怀宣这三个字,这个人,简单纯粹。
易暄也是在很多年以后才明白那个时候宁怀宣说的这句话,就好像宁怀宣再遇昭王爷,才恍然于过去昭王爷在提及江南时,总是柔和追忆的眼光,那些他与易慎讲起的东西,样样巨细,不是真的留意了,记住在心里,是说不出来的。
那日在相府小院中,昭王爷问宁怀宣,可曾后悔。
青衣萧萧,一句"由不得我后悔",说得坦然安定。
喜欢就是喜欢了,不过有些与众不同,哪来的后悔?
这些年也都不是白熬的,凡事都在心里记着呢,不怕是假的。
易暄叫他的时候,宁怀宣正看着眼前的云吞面出神。
"宁相你在想什么呢?"易暄问道,"一整天了,你都恍恍惚惚的,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宁怀宣这才发觉霞光满天,已是夕阳西下的光景。
"被你这小鬼拉着跑了一整天,能不累吗。"易慎轻轻敲了敲易暄的脑袋,见宁怀宣气色一般,便沉声道,"要不这就回去吧。"
宁怀宣看易暄忽然就开始吃东西的样子,道:"不能让大殿下饿着回去,吃完再说吧。"
易暄嘴里含着一大口面不能说话,但他却在极力点头。
易慎睨了易暄一眼,拿起筷子也低头吃了起来。
就这样有了第一次出宫的经历,易暄开始尝试着抓住每一次可以通过宁怀宣出去外头玩的机会,不是去相府,就是借机拉上易礽跟易韫。
易慎自然不太乐意让易暄时常跑出宫去,毕竟还是孩子,即使有侍卫跟着也保不齐会出点状况,帝都虽然是天子脚下,总有些出人意料的状况发生,就好比过去温汲当街驾马惊动了易慎出行的马车。
易暄眼见着易慎对自己出宫之事看得越发紧俏,他便总寻着宁怀宣,一口一个宁相,扯着宁怀宣的袖子撒娇——易礽教的,这是小孩子的特权,大人再铁石心肠,这么软磨硬泡上好几回必定也就松口了,何况那还是脾性温和的宁相。
宁怀宣说这事他做不得主,需要易慎同意才行。
"可是宁相你要是跟父皇开口的话,父皇一定会答应的。"易暄揪着宁怀宣的衣角,竹青的料子攥在手里,指腹在上面摩挲,上头被秋风吹透的微凉这会儿都不见了。
宁相所言,圣上十有八九是听得进去的,是故无论朝堂之事或者底下私事,宁怀宣出面的几率总是最大,因为至少易慎会听,但究竟是不是采纳宁怀宣的意见,就不是他能控制的了。
"大殿下总不能一直指望着臣出面的。"宁怀宣将易暄领着朝御书房走去,"殿下与皇上是父子,彼此连心,有什么事说开了,是在礼度之内的,皇上必定不会反对。"
"我就想出宫去多看看。父皇跟宁相都出过帝都的,我就想在帝都里转转。"易暄道。
"殿下如今还小,将来大一些,足够保护自己了,皇上自然就让你出去了。"宁怀宣劝说道。
"是吗?"易暄抬头看着浅笑的宁怀宣,来了兴趣一样追问道,"那要到什么时候?"
"就看殿下什么时候能够达到皇上的要求了。"
"父皇的要求是什么?"
"这个……殿下不如自己进去问问皇上。"说话间,两人已到了御书房门口,宁怀宣对守在外头的小福道,"小福总管。"
小福朝两人行了礼,便将书房门轻轻推开。
易暄还在迟疑,却是宁怀宣先提步走入内,他便即刻跟了上去。
御书房内悄然无声,易暄跟着宁怀宣走入,见易慎居然伏在书案上睡着了。
"宁……"易暄正困惑着不知接下去要做什么,抬眼时见宁怀宣已经走向了一旁的架子。
那里挂着易慎平时穿的外衫,宁怀宣取下一件就悄声走近还在睡眠中的易慎。
大概是昨天睡太晚了,这会儿披着奏折居然就睡着了,手臂下还压着一本翻开的折子。
过去易慎也有这样的状况,看折子看到一半就倒头睡下了,宁怀宣发现的时候,他已经与周公相见多时。于是,宁怀宣就从架子上拿来外衫给易慎披上。
有一回,宁怀宣还看见易慎手里拿着块帕子,很旧了,但易慎即使在睡梦中也攥得紧。他后来才知道那是当年在荷花池里,他递给易慎擦汗的那块帕子,当时易慎就直接攥在了手里,后来也一直没用,就随身带着了,也没同宁怀宣说起,当是个秘密一样藏着,不想那天就被发现了。
易慎说他心里藏着件事不肯相告,但这样看来,易慎自己也有不曾告诉他的秘密,只是这些细枝末节连宁怀宣自己都没有注意,却被易慎保留了下来,时至今日。
又有一回宁怀宣发现易慎睡着了,照旧拿了衫子给他披上,但那时宁怀宣发现易慎居然在笑,显然是在装睡。
宁怀宣不恼,还将外衫为易慎披好,道:"皇上醒了?"
这下却是易慎尴尬,脸上的表情呆呆傻傻的,好半天才似是而非地点点头道:"嗯……醒了……醒了……"
这样的次数多了,也就无所谓真睡假眠,总是习惯了在看见这样状况的时候去做一些事,就跟易慎已经习惯了有宁怀宣在身边一样,平平淡淡的,彼此相知就好。
这回易慎是当真睡着了,宁怀宣轻轻覆上外衫,就示意易暄出去。
小福见宁怀宣与易暄这会儿就出来了,正要询问,却听青衫客道:"皇上正睡着,有劳小福总管了。"
小福连连点头,就目送着一大一小两个身影离开。他总觉得,宁怀宣的脚步比过去慢了,每一步都似乎要跨上很长时间,自己看了二十年的这身袍子,也已经很旧很旧了。
"宁相。"易暄扶着宁怀宣坐在那棵大树下。
曾经易慎就坐在树杈上,当着一大群提心吊胆的侍从叫宁怀宣的名字。
"大殿下有什么要问的?"宁怀宣道。
易暄嚅嗫着,站在宁怀宣跟前,偷偷瞄着在秋风中依旧笑如春日阳光的男子。他说易慎将是而立之年的人了,他又何尝不是。身边看见的好些大臣都妻妾成群,唯独宁相还是孑然一身。
这个问题易暄以前是问过的,宁怀宣没有回答,不知怎的,刚才看见宁怀宣给易慎披衣的样子,年纪尚小的孩子就莫名又想问一次。
"宁相……怎么不成亲呢?"易暄绞着手指,咬着嘴唇,低头不敢去看宁怀宣。
"怎么这么问?"
"父皇……两位皇叔,还有其他大人都……"易暄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所有的音节都被吞没在此时的不安里。易暄一张小脸彻底红透了,像是做错了事一样。
"成过亲的。"宁怀宣道,迎着易暄错愕的目光,他笑容依旧,淡然自若,"很早前就成过亲的,就是一直没告诉别人。"
"为什么不说呢?"易暄追问道。
"这就是两个人的事,彼此知道就可以。"
"总该给人家一个名分呀。"易暄道,"像我母后,还有婉妃娘娘她们一样。宁相家的夫人,怎么能没有名分呢?而且,好像连父皇都不知道。"
"在一起开心就好,多了个身份牵绊着,说不定就不是自己想要的了。"宁怀宣看着迷茫困惑的易暄,孩子清澈的双瞳里仿佛可以映出此时他的模样,不知喜忧的面容,看来安宁淡然,"而且,当时都还不是如今的境况。"
"那是什么境况?"
"就想留在他身边。"宁怀宣起身望着已在秋光中有所凋落的那棵树,树上仿佛依稀还能看见当年那个成天捣蛋的孩子的身影,穿越过众人的目光,居高临下地望着自己。
"我也想留在宁相身边的。"易暄信誓旦旦道。
"殿下如今还小,将来要是能遇见这样一个人,能做多少,就做多少。人生也就几十年的光景,除去为了生存不得不做的那些事情,剩下也没有多少时间可以去做些自己想做的事,万万不要太为难自己了。"竹青的袍子被秋风吹得衣摆微动,宁怀宣就那样站着,昂首望着树杈,没有发觉脚边已经飘下了好几片落叶。
易暄在心里反复想着宁怀宣的话,这样年纪的他难以明白那些夹杂着感叹的言辞,就觉得眼前青衫的男子不比过去熟悉了,宁怀宣眉宇间渐渐浓重起的伤感,教他有些无所适从。
闷咳声打断了易暄的思绪,他看见树下清瘦的身影因此轻颤,便上前扶住宁怀宣,道:"宁相先坐下吧。"
"大殿下切记,别贪玩过了头。"宁怀宣的教导从来不如易慎那样严厉,说话也多是带着商量的口吻。
易暄此时低下头,想着自己这些日子来一心想着出宫当真没放多少心思在学业上,易慎为此对他又比过去严苛了一些,但宁怀宣直到如今才开口与他说,想来也是到了不得不说的境地了。
想起那日易慎听见他说要出宫便即刻沉下脸的样子,易暄便心有余悸。以往不是没见过易慎那样眉目深沉的神色,偏偏就是那一日易慎脸色不大好,后来他听小福说,是因为宁怀宣又好几日没进宫,在相府里养病。
帝都近来的天气有些反复无常,忽冷忽热的,所以宁怀宣跟着也病了。
易暄其实很奇怪,平日看着宁怀宣虽然比寻常人要瘦弱,但一直以来也都没有太大的差池。他也听说了宁怀宣从小就有旧疾,说不清究竟是什么原因,总也不至于到了严重的地步。
"宁相,你究竟是什么病?怎么不找太医看看?"易暄问道。
"多注意调养就没事的,让殿下担心了。"宁怀宣道。
"宁相……"易暄忽然像怕失去什么似的上前拉住宁怀宣的手,指尖的微凉又一次传递到孩子小小的掌心,但易暄只握得更紧,"我们坐下说话吧。"
宁怀宣便坐回石凳子上,问道:"还有什么想问的?"
"宁相……你跟父皇这么多年的交情,要是哪一天父皇真的生气得要砍你的头,你会怕的吗?"
"那就是我错得一发不可收拾了,罪责难当,皇上要摘我的脑袋也是应当的。"宁怀宣回道,看着易暄脸上忽然浮现出的悲悯神色,他只如旧温柔地笑着,抚上孩子的头,道,"各安天命,只要做了自己想做的事并不后悔,就是人生极乐了。"
有放满了回忆的过去,有彼此还相伴走过的现在,还有不知剩下多少的将来,正如宁怀宣所说,人生短短数十载,只要懂得了珍惜,再去好好经营,"在一起"这三个字确实不是那么困难才能实现,他跟易慎不就这样牵牵绊绊地过了这些年,回想起的时候,就是一句——总还有你在身边。
作者有话要说:更新预告,明日结文,所以两更~
39
39、总还有你在身边(三) ...
入冬之后,帝都很快又下了场大雪,纷纷扬扬地下了好几天,早早就给都城裹了一层厚厚的素色银妆。
易暄从学堂下学回来,匆匆赶去御书房给易慎请安。小小的身影在雪中快步走着,不要轿子,不要人抱,就这么类似小跑着过去。
小福老早就在御书房外头等着,见易暄的身影出现在视线里,他即刻打了伞迎出去,一开口,口里就冒出一阵白雾。
"大殿下仔细脚下,可别摔着了。"
小福笑吟吟的脸被冻得有些红,这样看来有些滑稽,易暄便笑着继续与小福一同走过去,道:"小福总管也小心。"
"奴才谢大殿下关心了。"小福引在易暄身前,待进了御书房,他将孩子身上的大氅褪下来,便看着易暄提步走入了内殿。
才进内殿,易慎眉发间没掸去的雪珠就化成了水珠。
易慎正在批折子,宁怀宣坐在一旁在看书,两个人彼此无言,谁也不妨碍谁。
先听见脚步声抬头的是宁怀宣,然后他站起身,叫了声"大殿下"。
易慎随之将视线从手中的奏折转移到易暄身上,看小皇子给自己行礼,淡淡道:"不是说了不用天天过来,外头大雪,你自己注意着些。"
"都成了习惯了,不每天过来父皇这里就觉得不太自在。"易暄笑道。
易慎睨了易暄一眼,孩子脸上还有些湿润,不知该说易暄是越发会说话了,还是不知跟谁学坏了。
易慎照例询问了些今日课业的情况,易暄一一作答,应对自如,教宁怀宣看着不由欣喜。
外头忽然啸过一阵风声,仿佛可以透过窗户吹进来,直接席卷便全身,听得易暄觉得脊背一阵发凉。
瞧见孩子有些张皇的神色,易慎忍俊不禁,从书案后站起身道:"朕到外头看看。"
"外头又是风又是雪的,父皇还是别出去了。"易暄劝道。
"你这小鬼都能一路自个儿过来,朕难道还不如你?"易慎笑道,将小福招来说要出去,却有回头对宁怀宣道,"你坐着吧。"
宁怀宣问易暄道:"大殿下可写过雪字?"
"雪字?"易暄好奇问道。
"就是在雪地里写字。"易慎自己系上大氅的绳结,道,"你们老老实实在御书房里待着,朕去去就回。"
易暄还想说什么,肩头却被宁怀宣按住,抬头时,恰见那双清宁的眸子正看着自己,说道:"外头确实冷,大殿下先坐着吧。"
易暄玩过雪仗、堆过雪人,也拿过树枝在雪地里胡乱写写划划,就从没想过要认真在风雪中记下些什么。
想着方才易慎嘴角浮起的笑意,那仿佛就是件极其有趣并且极有意义的事,教易暄好不心动。他便央求宁怀宣道:"宁相,咱们出去看看吧。"
宁怀宣招来小福,问道:"小福总管,皇上就在外头园子里吗?"
"是,这会正写着字呢。"
易暄松开拽着宁怀宣衣袖的手就朝外头跑,顶不住门口一阵风雪,他又朝屋里退了两步,肩头就被人扶住,随覆来他的大氅。
满天白雪,比春季飞漫在江南空中的杨花柳絮更要铺天盖地,弥漫在易慎身边,落在发间衣上。
易暄不明白这风啸雪狂的天气,易慎怎么就会拿了节枯枝就站在风雪中写字,一手负背,凝神不语。
"宁相……"易暄抬头问宁怀宣道,"父皇怎么不进去书房写呢,这天这么冷,万一病了怎么办?"
宁怀宣不语,静默站着凝睇着雪尘飞扬中站立着的身影,仿佛回到了过去。那是他也是这样站在廊下,怔怔望着立在园子里的易慎,像一个人。
那该是小时候就存在在记忆中的影响,那人紫衣,同样的姿势,同样心无旁骛,白雪银妆为他做了底色,那写心绪透过手中的枯枝传递,最后在冰冷的雪地里写下不为人知的那个名字。
就是了,一个人的名字,始终刻在心底最柔软的那个地方。
易慎抬眼,瞧见柱子下站着的清瘦身影,多少年了,他好像一直就站在那里,不曾离开,从最初自己对他的冷言冷语,到后来两人执手,四时流光,都是这么坚定又默默地走了过来。
宁怀宣淡然清润的神色映在易慎眼底,纵使白雪慢慢,模糊了视线,但他终是明白了那时昭王爷的心情,不为风雪所侵,不为时光冲刷,为的就是这样一个人。
刚才写下的字根本看不清楚,但易慎明白那些笔画最终连成的就是宁怀宣的名字。
易慎看见小福递给宁怀宣一节枯枝,然后那人从廊下走了出来,踩着积厚的白雪走近自己身旁,然后微笑着矮□——如易慎习惯站着写字,宁怀宣便是蹲着,慢慢在雪地里划着笔画。
"外头太冷了。"易慎叫他。
宁怀宣没听见一样继续埋头写字,跟过去一样。
有些人偏执起来是旁人如何劝说都听不进去的,如宁怀宣看来随和亲善,倘若决定了便不再回头,一如他对易慎。
易慎看懂了那时宁怀宣在雪地里写下的字,旋即笑了出来,即使后来宁怀宣又在开春之后去了江南,每每想起这件事,易慎就乐不可支。
易暄问小福:"小福总管,父皇每天这么乐呵,到底是为了什么事?"
小福瞅了一眼连批奏章都眉间带笑的易慎,苦闷地摇着头道:"奴才也不知。"
易暄咬了咬嘴唇,也看向易慎,不知为何,书案后那人此时的表情就能撩动起他强烈的好奇心,一想起那日在大雪中的两道身影,小孩子就忍不住想问究竟那天宁怀宣跟易慎写了什么。
"要不……大殿下去问问?"小福心里也很是好奇,但毕竟身份有别,这种事,交给易暄去问最何时不过。
"我才不去呢。"易暄赶忙摆手,道,"要是把父皇问恼了,又要罚我抄书了,上回的《与君书》我就还没抄完呢。"
易暄想起上次他一时探知欲望太过强烈就问了易慎他们写了什么,结果刚才还笑着送走宁怀宣的一国之君嘴角立刻呈现出极其诡异的弧度,将他抱起托在臂弯里,道:"宁相前几日给你的那本《与君书》你看了多少了?"
易暄莫名就感到浑身不大自在,眼珠转了好几圈,想了片刻道:"还剩下最后一章了。"
"嗯。"易慎满意点头,又将易暄往上托了托,道,"把你看过的部分都抄上十遍,抄完了才放你出宫找易礽他们。"
易暄恨不得马上去把才走了没多久的宁怀宣叫回来,再怨自己怎么会自作聪明地多说了好几章……
就此之后,易暄再不问有关那天的话题,但这样一日日憋着,好奇心就一天天膨胀。小皇子心里想着,宁怀宣赶紧从江南回来,他也好有机会套个话。
小皇子百无聊赖地朝池子里丢了块石子,水纹层层散开,溅起的水珠落在一旁的荷叶上,也有溅上已经顶出了花苞的荷花上,枝茎轻摇,向在朝易暄摆手。
池子里的荷花都要开了,宁怀宣走了三个多月了,还没有归来帝都的消息,这一回宁相走的时间太长了,长得御书房里那个人日日坐立不安,书信一封一封地往江南送,恨不得即刻就奔出皇宫将宁怀宣从那小桥流水的玲珑韵致里给纠出来。
"宁相啊宁相,你到底什么时候回来呢?"一手托着下巴,易暄又捡了枚石子要往池子里丢。
一旁传来匆忙的脚步声,一并还有小福急切的声音,老远就传来过来:"大殿下……"
易暄赶紧丢了石子就站起身,兴冲冲地朝小福跑去,亟亟问道:"是不是宁相回来了?"
"回……回来了……"小福跑得有些气喘,三个字说了好半天才说完,又道,"江南那里送消息回来了。"
"太好了。"易暄不作多想,这就连忙朝御书房跑了去。
"大殿下,慢些,当心摔着了。"小福还没歇下,就又跟在这会儿像是脱缰了的野马一样的小皇子后头,心道,这孩子果真跟易慎是父子,只要一有宁怀宣的消息就同样的火急火燎。
易暄哪里管得了着许多,想着宁怀宣还没走的时候自己就盼着那人回来,如今池子里的荷花都快开了,好不容易将宁怀宣等回来了,他不立刻去看看,怎么对得起他与宁怀宣的一片赤诚之心。
小皇子奔走在去往御书房的宫道上,不顾现今已有些微热的日头,默默道着宁怀宣,心情就如同荷花池里含苞的花骨朵,只消再等片刻,便能绽放。
宁相,你可算回来了,明年我一定要跟你去江南,让醋神父皇一个人在帝都喝着酸梅汤看《与君书》去吧!哼!
作者有话要说:想要HE的TXs基本看到这里就好了,就这么想着醋神跟小宁还有小易暄欢欢乐乐地一起生活下去了~
下面一段是尾声,专门用来满足某风的恶趣味的,慎点哟~
谢谢大家一路的陪伴,一直到这篇文结束。
这原本是一篇计划外的文,想着写到哪是哪,但后来居然就这么写完了,因为实际写作周期其实很短,所以很多细节也都没有伸展开,仅仅是想让这个故事有个完整点的框架,以及呈现我想呈现的一个很简单的故事。
这是我写的第一篇DM,有很多不足之处,感谢大家的包容和鼓励,我会继续努力的。
鞠躬。
郑重感谢某壮士帮我这个粗枝大叶的人校稿修正,辛苦了,么一个=33333333333333=
最后,嫑奤地再来次广告~
英雄们赏个脸戳戳吧~昭王爷当年的故事,小乞丐跟少年皇子的J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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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那些没有说出口的话(尾声) ...
白雪弥漫里那个身穿竹青袍子,拿着节枯枝写字的人仿佛还留在帝都,等等就要推开御书房的门走进来。
易慎却是看着手里才从江南送来的东西,失神得思绪里长久都是一片空白,就跟那日的大雪一样,充斥在视线里,最后在一阵狂风呼啸中,还能依稀看见的那个人影就彻底不见了。
听见有人推门进来,易慎抬头却见是易暄,小福就跟在孩子身后。
"父皇。"易暄兴冲冲地过来,"宁相是不是回来了?"
"回来了。"易慎抬头对小福道,"你先带易暄过去相府吧,朕等等就过去。"
小福莫名其妙地看着易慎,但见帝王神色与往日并不相同,他便会了意,忙是牵过易暄道:"大殿下随奴才过去相府见宁相吧。"
易暄也知情况似乎与自己希冀的有所出入,但眼见着易慎的意思已经明了,他便不多做反抗,跟着小福就先离开了御书房。
脚步声最终消失在耳机,御书房的门也终于重新被阖上,猛然间案头的那方砚台被砸了出去,接连着笔墨以及放置的奏折呈报统统被扫落在地。
宁怀宣,你又骗了我!
易慎还嫌不够,直接将书案一并推翻,咣当一声举巨响回响在御书房中,原本站立着的人影不自晃动了一下,双眼空茫没有焦距,却是由怒转悲,跌跌撞撞跑去前头被丢了一地的狼藉之中,寻找方才从江南送来的奏报——那上头,有宁怀宣的消息,还有温汲的字迹。
温汲说,宁怀宣死了。
他怎么就死了?好端端的去了江南,跟过去一样的,穿着青衣长衫,纵然始终身形清瘦,总不至于就忽然没了?
温汲说,宁怀宣是先天体弱,加上长年累月的积劳成疾,久病难医。
不是在吃药的吗?病情不是一直都在控制中的吗?
易慎在凌乱的纸张中寻找着那一封从江南递来的书信,慌张急切,仿佛觉得只要找到了,再从头看一遍,上面所写的内容就会全部被推翻,宁怀宣还活得好好的,他已经回来了,就是在相府,还不曾进宫来见自己。
然而书信上的内容,白纸黑字,容不得易慎有半点痴心妄想,温汲写的,宁怀宣死了,死在迎城的别院里,就是当初他跟易慎同住的园子。
温汲说,宁怀宣的骨灰由戚祁稍后带回帝都,如今有他物交托,不便送进皇宫,请易慎亲自过去相府。
于是易慎带着书信赶去相府,疯了一样跑去宁怀宣住的园子,推开书房门的时候,他看见一个人影,像过去那样站在书桌前,听见推门声便回过头,只是再没有年少时意气风发的笑容,眉宇间有跟易慎一样的沉痛,只是已经淡然。
"宁怀宣呢?"易慎质问道。不见温汲回答,他便将书信砸在长途归来的男子身上,扬声又问道:"宁怀宣呢?"
温汲让开身,放在书桌上的东西就此映入易慎眼帘——几册书卷。
最上头那本,封面写的是《与君书》。
他终于抄完了,抄了十几年,宁怀宣还是把这本书抄完了交给易慎,只是不能亲手交托。
"怀宣说,这是他欠你的,势必要还了,否则对你不起。"温汲看着捧着书出神的易慎,不由冷笑道,"易慎,怀宣到死都没说过你一句不是,即使他也知道走到今天这一步,你易慎的责任最大。"
"什么意思?"易慎茫然却是惊讶道。
"怀宣是先天体弱,从小就在吃药,后来他进了宫,留在你身边。但你是怎么对他的,大太阳底下让他站着,大雪天也不管不顾的把他撇在书房外头,后来病得快死了才肯留在相府里休养。我问他怎么就这么死心眼,开始的时候,他还会说因为昭王爷相信他,所以他要做好。到了后来,他就只说因为这么做的人是你易慎。"
"大夫说他一定要注意休息,但是痴傻如怀宣,身子才好一点就又要进宫,说怕你会闯祸被先帝责罚。谁都知道你犯错最多也只是抄抄书,但那个傻子就觉得连书都不能让你抄,实在顶不住也帮你往少里说。"
"你犯事,他跟在后头帮你善后,任你出气,怎么折腾他都不说一个字。我说他傻,他居然还会点头,我跟他早好几年的交情不及你一句话。那天就在这间书房,我们第一回见面,我故意一遍一遍地叫他的名字,也算你的反应没有辜负怀宣他一片心意,否则就算你是当朝太子,我也照打不误。"
耳畔是温汲义愤填膺却也无可奈何的斥责声,眼前是书册上宁怀宣的笔迹,工整秀雅,完全看不出是在重病时写的。那些字,他早就记在心里,是宁怀宣从来对他的希望,《与君书》,写于君主书册谏言,为君之道,那是从一开始,宁怀宣就对他抱有的期许。
那个总是跟在自己身边的人,用最柔和的方式引导着易慎一步步走到今天。
其间宁怀宣有过迟疑与退缩,因为总是个带病之人,并且病情总在加重,说不定什么时候就病不能医,何苦拖累了易慎一颗心,不如早些抽开身。但是那个人啊,固执起来就硬是拽着不肯放手,说喜欢,糊里糊涂就喜欢上了,然后就不想放手了,死活都要拖着他一起。他拗不过,回去了,也想通了,就跟易慎认了命一样认定了他。他也想着语气冰冰冷冷地疏远了对方,不如好好把日子过了,多留点回忆,开心的,将来让易慎想起来的时候,都能笑一笑。
记着易慎说过的话,想要出帝都,想去江南,所以他撺掇温汲过去了,然后自己也过去,将那里人情风貌逐一记录下来,尽可能详细,仔细整理好了,誊抄上叫《江南行居录》的手札。好几册呢,写了好久,但总觉得写不够,担心一个没写清楚易慎就看不明白。但其实傻子不知道,有好些东西易慎在那次去江南的时候都看过了、听过了。
"他去江南不光为了当地灾情,也因为你,这些你都不知道。"温汲苦笑,看着垒在易慎身前的一摞书册,继续道,"他后来跑来江南,是过来养病的。"
易慎握着书册的手骤然收紧,难以置信地盯着温汲满是嘲讽的眉目,失声道:"你说什么?"
"在相府后院的围墙上放荆棘,就是怕你翻墙进去瞧见他半死不活的样子。谁都拦不住你,但只要他态度坚决一点,你也就听了。"温汲嗤笑一声,视线转向宁怀宣手中的那册《与君书》,道,"积劳成疾?怎么会这样的?你易慎堂堂一国之君都不用因为处理国事通宵达旦但是怀宣一个丞相就要坐在书房里直到天明,为什么?就因为你习惯了御书房里有怀宣那么一个人,所以他就一直陪着,有事都压去晚上回了相府再处理。他晚上不是睡不好,是根本就不能睡。"
那些絮絮叨叨的话从温汲口中一一说了出来,一如当年易慎以为宁怀宣心中绝情在东宫书房里酒后的疯言疯语。
要的是一颗真心,他们都给得起对方,但宁怀宣终究瞒着他,到死都没有说过半点后悔。
那些他极力营造出来的平静跟安宁,曾经也一直教易慎以为可以延伸到很久很久之后。于是他傻傻地信了宁怀宣的话,放他去江南,然后在等他回来,这样周而复始,还有小别胜新婚的喜悦与亲近。
只要那个人一笑,易慎就忘记了始终缠绕在心底的困惑——宁怀宣藏着一个秘密没有与他说。他想知道,但宁怀宣总能将问题化解开,将他引去别的地方,然后就这么稀里糊涂地忘记了,等下一次想起再问的时候,两个人依旧周而复始。
那些过往一一浮现在眼前,从六岁开始第一回遇见,一直到现在,二十四年。有什么是不能与他说的呢?病重了又怎么样?不久于人世了又怎么样?只要他还是宁怀宣,就是他易慎坚持要一起走下去的人。
都说宁相脾性温和、与人为善,但如今这一刀捅得着实狠厉,枉他易慎还以为会跟之前一样会将那个人从江南盼回来,说说笑笑着再过一个二十四年,可能的话,再有第三个……
但是没有了,再都没有了,宁怀宣就这么忽然走了,猝不及防地从他身边消失了。他用了这么多年才习惯有这样一个人,迟钝得连自己都不得不鄙夷自己,如今突然没有了这个人,他又要花多少时间才能习惯身边没有宁怀宣的情景呢?
等到哪一天他能不在批奏章批到一半的时候,忽然就想看看那个人,看他坐在座椅上看书的样子;或者不走在宫道上忽然就停下来叫他的名字;再抑或不会看见易暄就想起曾经有那样一个人出现在自己生命里。
傻子,你到底有没有明白当年我跟你说想去江南的目的?
我是想跟你一去呀,不光是江南,还有西域,还有很多我们没有去过的地方,抛开君臣之礼,没有庙堂束缚,就咱们两个,时间再少都没关系,你在我身边就可以。
可是这会儿,我的手心里空空如也,你是跟我赌气躲去哪儿了?
我,又该去哪里找你呢?
宁怀宣,既然在一起了,我不想就这么松手了,遇见个自己喜欢的人,多不容易啊。
作者有话要说:顶锅盖跑走~不要打我~恶趣味这种东西丢不掉TAT有恶趣味的孩纸桑不起TAT
再次给点击并看完这一章的TXs鞠躬~
我闪~
This entry was posted on 2011/07/26 at 下午6:05:00. You can follow any responses to this entry through the RSS 2.0. You can leave a respons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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