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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嫡子難為》(番外長滴俺想哭T_T)、《養父》《攻四,請按劇情來》《三十而受》《浮生劫》《国王X国王》《傻夫吴望》《小兵方恒》《人鱼法则》《射雕之拱手河山》新增了番外,大家直接拉到最底下的“留言”部份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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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吒》作者ranana(仙侠哪吒不容错过的坑爹文0517完结)

哪吒

作者:ranana

文案:
武侠故事,有狗血!!讲的是哪吒重生为人,有缘人下凡寻他的故事

内容标签:

搜索关键字:主角:季清 ┃ 配角:白霜涵,江墨卿,赫连夏 ┃ 其它:武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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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平安镇往洛城去的山间小路原先还有些人气,自打新修的官道通行,这条取远道且荒僻的山路上鲜少再见行人,几近荒废。午时才过,却有蒙蒙细雨顶着烈日在山间飘洒,这么不痛不痒地下了小半个时辰,也不见停。彼时唯有个乞丐模样的人柱着条细长树枝一瘸一拐行在路上。这人蓬头垢面,低垂着头,雨水打在他肩头,同衣衫上的污泥和血迹混杂在一起,显得他愈发狼狈。

  他经不住乏似地走走停停,时而抬头望一下远处,沾染着污泥的脸上也瞧不出任何表情。及待依稀能望到洛城那隐约的轮廓时,他才松了口气,挪到道旁的树边歇会儿脚。他伸手接了些雨水往脸上抹,抬起袖子擦了把脸,兀自念了句,"可别死在这里,连个收尸的人都没有。"

  这一抹,抹去了不少污垢,显露出他年轻面貌,却是少年模样,眉清目秀,右侧脸颊上带着新伤,结出条红色的细痕。乍一眼看过去,犹如红线。少年人扶着树干,仰头望了眼,伸手攀着根树枝,饶有兴致地打量着枝桠上新发的嫩叶,轻声低语道:"原是棵桃树,白家也有棵桃树,可惜只发芽不开花。"

  他看了眼树旁一条小路,往前再走一段便有处凉亭。少年摸着腹部,轻按了按,紧皱着眉不言语,看那模样约是极痛。他低头瞧自己指间染上的血迹,长叹出口气,道:"早知如此,当日便好好同大哥学医,如今还能自救一把。"言罢,他露出个惨淡自嘲的笑,抬脚往凉亭而去。

  凉亭中立有一碑,是块功德碑,刻有当时出钱出力帮忙修建山路的各家人士的名号。少年席地而坐,用作拐杖的细长树枝被他横在胸口,双腿屈着,靠在石碑上闭目养神。

  他半边脸颊贴在冰凉石碑上,连同发的梦也变得冰寒异常。梦中他如坠极寒之地,四周白雪皑皑,狂风不止,步履维艰,至于他要前行到哪里去,也无从知晓,心中只有个声音一直朝他喊,喊他继续走,向前走,别回头。仿佛看到路的尽头时,忽然有人在身后唤他,他一慌神,回了头,便有刺骨的疼在四肢百骸扩散开来,他也就此醒来。

  少年动了动脖子,此时乌云蔽日,雨声四起,凉亭四面如同挂上水帘。少年面露苦恼,心道天公不作美,今晚想是要在这里将就一晚了。他叹了口气,往山路上望了眼,见到不远处的山路上走来一人一骑。那人牵着栗色骏马,手执油纸伞行得悠闲。他脸及肩都被油纸伞挡住,忽然驻足,回身朝凉亭的方向看来,少年一怔,随即朝他挥手,"这位兄台,可是要去洛城?"

  这一喊几乎用尽他所有力气,话音未落便猛烈咳起来,牵扯着伤口,一阵抽痛。牵马执伞的男子看了他会儿,将马匹栓好,朝他而来。男子形容俊朗,身着华服,腰间佩玉,雕得是仙鹤踩莲的图案。少年望着那玉雕出神,及待男子先问他话,他才开腔。

  "你受伤了?"男子直勾勾盯着他腹上血迹看,"伤口裂开了?"

  少年尴尬笑笑,回道:"这位兄台,若你往洛城去,可否带小弟一路?"

  男子瞧了他眼,露出玩味笑容,对他道:"若你是被仇家追杀至此番境地,要是你仇家追杀而来,我岂不是凭白无故受到牵连?"

  少年听他一席话,心道有理,不觉羞愧,有意避开男子眼神,轻言了句抱歉。

  男子见他是这番反应,莞尔道:"不过我自有侠义心肠,岂能见死不救。"

  少年仰脸望他,世上哪有人张口便说自己有侠义心肠,这人真是十分古怪,便回他:"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大侠这是在积功德。"

  男子扬起嘴角,轻笑了下,与他四目相对,伸手到他面前,"你叫什么?"

  他手心传来幽幽香味,清新淡雅,甚是奇妙。这和大哥倒有些相像,只是大哥手中藏得是轻淡草药味,苦中带涩,与他这份幽香大相径庭。少年搭着他手勉强站起,靠在石碑上对男子笑道:"在下姓季,单名一个清字。"

  男子颔首,说是记下了,又道:"赫连夏,称呼我赫连便行了。"季清与他拱手,行了个江湖礼,赫连夏摆摆手,笑道:"我可不是你们江湖中人。"

  "你救了我这江湖人,从前不混江湖,如今也已经是半个脚踏进江湖了。"季清眨了眨眼,一脸认真。赫连夏让他别再说话,"省点力气吧。"

  赫连夏打伞,两人挤在伞下回到山路上,那栗马身上全都淋湿,马鞍上也蒙着层雨珠。赫连夏拿衣袖抹去马鞍上的雨水,问季清道:"你身上的伤骑马没事吧。"

  季清想了会儿,模模糊糊应了句,"想是没大碍……"

  "那好,你骑我的马先走,洛城醉梦居,与掌柜的报我名号便成。"赫连夏从马上解下个皮质水壶,揉着栗马湿漉漉的鬃毛,对季清道。

  季清由他帮着上马,嘴里念叨,"也不怕我偷了你的马跑了。"

  没想这话被赫连夏听了去,将油纸伞递给季清,对他道:"你跑也没事,这马值不了多少钱。"

  说完,他拍了记马屁股,那马打了个响鼻,迈开步子,不多时便消失在山路 转角。

  洛城中此时也不见晴,亭台楼阁全都陷在烟雨里。这片水汽迷蒙中突兀地冒着片翠绿,与别人家的灰色屋檐大有不同,这便是醉梦居的屋檐了。这几块绿琉璃瓦平日晴天里已是扎人眼的漂亮,彼时承着雨露,更显动人。

  醉梦居乃是洛城中鼎鼎有名的大酒楼,善烹河鲜,尤以莼菜鲈鱼羹,春笋配鲥鱼,松鼠活鳜鱼,斑肺汤最负盛名。酒楼主人姓花,人人都称他花老板,二十七八,一身怪脾气。花老板嗜酒如命,一日中若有幸在酒楼中见他三回,有两回他必定是醉着的。他常言,"一醉梦生死",据说醉梦居这名字便是这么来的。

  花老板喜在自家酒楼宴请江湖人士,上到当朝六王爷,下到城中知府都在他这吃过闭门羹。六王爷来时,听闻醉梦居名号,也想来尝个鲜。他与两名仆从到了醉梦居居门口,却被跑堂拦下,大堂里当时坐满乞丐,腐臭之味夹杂饭菜香气扑面而来。跑堂没让他们进,说是今日丐帮包场,明日请早。六王爷没动气,身侧仆从拿出金灿灿的令牌给他看。那跑堂的见是王爷,也是一吓,匆匆跑去楼上花老板叫了下来。

  花老板手里提着酒壶,衣衫不整,醉醺醺地便下来了,见了六王爷三人便对他们摆手,"这月醉梦居只招待丐帮帮友,想要进门吃饭,得先入丐帮才成。"

  六王爷那两个仆从不服气,这令牌一出手,哪里遇过这样的待遇。跑堂的也给花老板使眼色,花老板二话没说就关上了店门,仰起脖子灌了口酒,冲着门外喊,"王爷想吃饭,讨饭的也要吃饭,王爷到哪都有饭吃,千万别和穷讨饭的计较。"

  这事传到知府耳朵里,立马把六王爷给请到了家里,好吃好喝供着,生怕他动怒,牵扯到自己头上。六王爷却是个好脾气,临走前还给醉梦居题了副字,让仆从送到了花老板手上。花老板见了那副字,当场就取来铜盆点了烧了。以至这字题得是什么,至今不为人知。

  花老板素来与官家不对盘,知府平日对他也有三分忌惮,这事一出,醉梦居的名声传得更广,揣测花老板身家背景的人也更多了。有人说他是曾经名满江湖的花自在大侠的传人,也有人说他是曾辅佐先帝平定天下的花云飞将军的遗孤。众说纷纭,却没人能说个明白透彻,这反倒给醉梦居平添几分神秘色彩,引来更多人挤破了脑袋都想要进来吃顿饭。

  醉梦居也作住店生意,只是客房不多,唯有四间,风景却都是绝佳。窗户一开,便能望到洛城外那重重远山。

  季清醒转时,已是黄昏,屋中窗户虚掩,丝丝凉风袭来,他不由扯了扯身上薄衾。赫连夏这时正在屋中圆桌旁饮茶,听到他动静,望他一眼,道:"找来大夫给你看了伤,说是没大碍,留下药膏,用上三日即可愈合。还给你留下调理身体的方子,我看你一直睡着也没让人去抓药。"

  季清睡得还有些迷糊,听到说完,过了半晌才反应过来,遂问道:"我这是睡了多久?"

  赫连夏穿着身浅绿薄衫,端着只褐色茶盏啜了口茶,盘算了会儿才回答道:"遇到你那日正是惊蛰,此时过去已有三日了吧。"

  "咦,那我身上的伤……"季清伸手摸到腹上伤口,又不放心地掀开被子,解开里衣去瞧。伤口已有愈合征兆,幸好当时那一刀割得不深,要不然他早死在来洛城的路上。

  "多谢赫连兄,你今日救我这一命,他日我当涌泉相报。"季清一本正经说了句客套话,赫连夏不以为意,叫他换上床头矮柜上身衣衫,看他穿戴齐整,对他道:"涌泉想报自不必了,我向你打听个事,你告诉我知道还是不知道就行了。"

  季清走到赫连夏面前,自顾自坐下,他气色还没完全恢复,脸色惨白地拍着胸`脯道:"这你算找对人了,季清自问行走江湖有些时日,别得不说,消息还算灵通。"

  赫连夏看他白着脸自夸地架势,觉得好笑,耐着性子听他自吹自擂一番后,放下茶盏,问他道:"你知不知道后背上有莲花印记之人?"

  季清起先愣住,旋即笑了,对赫连夏道:"赫连公子算是找对了人,背后有莲花印记之人,别人我不知道,我家大哥天生下来后背便有状如莲花的印记。"

  赫连夏眼前一亮,引季清坐下,给他倒上杯茶,问他大哥现在何处,姓甚名谁。

  季清思忖片刻道:"正好我也要回去白家,你跟我一道便能见到大哥了。"

  "白家?"

  季清看他神情疑惑,便解释道:"我与大哥同父异母,我随母姓,大哥乃白家当家,医术高明,别人都称他是少年神医。"

  赫连夏似是来了兴趣,调笑道:"你大哥是神医,你却差点因为刀伤死在洛城外的山上,真有意思。"

  季清也不介意他番调侃,自道:"我不比大哥聪明,学不来救人性命的本事,自小就被送去学武。"

  "看来你学武也没学来多少真本事,要不是遇到我,大概连个全尸都不剩。"

  季清顺水推舟,说赫连夏是菩萨心肠,佛陀在世,将他夸上了天。赫连夏也没再搭理他,无端端又吹来一阵晚风,凉气在屋中四散开。天边青蓝交织,夜已近。


2、第二章 ...
  赫连夏拂袖起身,说是饿了,问季清要不要与他下楼食饭。季清摸着肚子立马答应了,他嫌屋里太凉,走去闩上窗户,才跟在赫连夏后头出了客房。

  醉梦居的四间客房建在三楼,二楼六个雅间,一楼大堂摆得桌数也不多,这会儿店里冷静,一桌生意都没有,跑堂的影子也没见半个,大堂里只听到啪啪啪啪地算珠声。季清走在楼梯上和赫连夏套起近乎,嘘寒问暖,连连喊他赫连大哥。赫连夏由他这么喊着,下至大堂,瞥见柜台里单手托腮打着算盘的青年男子,唤了声:"花老板。"

  季清循声望去,花老板这时不打算盘了,与他眼神对上,奉上个懒散的笑,动了动眼皮,算是和他打过招呼。赫连夏说要吃饭,花老板指着身后墙上挂着的菜牌,问他,"吃些什么?"

  他嗓音不比他艳丽相貌,沙哑无力,说上半句话就能哑了嗓子似的。季清瞧他提起柜上酒壶,灌下一口,心觉惋惜,赫连夏看穿了他心思,看着花老板对季清道:"酒喝多了嗓子便成这样,季贤弟你可不要学花老板。"

  花老板清了清嗓子,瞅着季清道:"这位小兄弟那日摔在我店门口,要不是我给他灌了口酒,给他吊了会儿命,怎么能撑到大夫来?"

  季清说他讲得有理,说要多谢花老板当日赐他仙酒。赫连夏找了个位子坐下,道:"花老板你随便给配个四菜一汤吧。"

  花老板应下,他被季清哄得开心,提着酒壶哼着小曲摇头晃脑朝楼道下的珠帘走去。季清坐到赫连夏边上,仰着脖子研究起墙上菜牌,正和赫连夏说到手剥嫩笋时,却被一阵急促地敲门声打断。门上映出个人影,身材并不高大,甚至有些矮小。那人只敲门不喊话,敲了好一阵子,花老板才慢悠悠从珠帘里头走出来。他问来者何人,那人发出干哑笑声,道:"来给花老板送鲫鱼的。"

  花老板闻言,走去拨开门闩,靠在门边瞧着外面道:"我当是谁,正好等着鲫鱼落汤,你进来吧。"

  季清伸张脖子张望,看个满头银发的老人由远及近而来,老人手里提着个竹篓,花老板拿了那竹篓对赫连夏说道:"鲫鱼落汤,吃不吃?"

  赫连夏笑着答应,那老人也不怕生,往季清对面 一坐,一双混沌的眼直直盯着他脸上条细痕,与他道:"小兄弟,我见过你。"

  季清哈哈笑,说自己面貌平庸,路上行人与他相似的人不在少数。老人抚着银须,多看了季清两眼也没再接下话茬,转而去问赫连夏,"听说平安镇往洛城来的官道上死了匹马。"

  赫连夏给他倒上杯茶,回道:"三天前的事了,是匹好马,踏雪乌骓。"

  老人瞥了静静听他们讲话的季清一眼,道:"说是中了染血朱砂。"

  季清听这名字耳熟,跟着念了句。老人对他笑,脸上皱纹跟着加深,季清便顺着问道:"这是千岁宫的东西?"

  赫连夏侧过脸打量他,"季贤弟知道得不少嘛。"

  季清也揶揄他,"赫连大哥口口声声说自己并非江湖中人,不过江湖上的事知道得也挺多嘛。"

  赫连夏乐得与他抬杠,接道:"不过会些武功,认识几个江湖朋友,可不敢自称江湖中人。"

  银发老人看两人斗起嘴,忙喊停,继续说起染血朱砂的事。那染血朱砂乃是千岁宫所制独门剧毒,官道上那匹乌骓乃是因为身中涂有染血朱砂的毒箭猝死而亡。再说千岁宫,江湖中人人都知他们有个杀人如麻的宫主,门下养着群死士,专接暗杀生意,上至朝廷官员,下到平民百姓,只要事主出得起他们开的价钱,什么人都帮你杀。

  "不过只有马,见不着要杀的人。"银发老人觉得这事蹊跷,对赫连夏道。

  季清喝了一大口茶,说道:"说不定要杀的就是匹马呢。"

  他这话把老人逗笑了,摸着肚子埋怨花老板太磨蹭。赫连夏屈起手指,敲了敲桌子,道:"尹庄主与他们无冤无仇,也不怕他们明日去丽泽山庄找麻烦。"

  老人却不放心,带着些许隐忧道:"不请自来的事他们可常干。"

  季清在旁默默喝茶,赫连夏瞥他,问他,"怎么不说话了?"

  季清嘿嘿笑,说是自己听糊涂了。赫连夏这才与他介绍老人,道:"这位江湖人称'无事不知,无人不晓'乾坤老人,明日丽泽山庄尹庄主招婿入赘。"

  季清听了,忙给老人行个大礼,说什么不知前辈真身,方才若有冒犯还请包含。赫连夏听着头疼,问他都是哪里学来这些客套话,季清一板一眼说:"大师傅教的,作人得有礼。"

  乾坤老人便问他师从何处,季清才要讲,花老板吵吵嚷嚷从屋后出来,端着个盛慢菜肴的托盘要给他们上菜。

  赫连夏对季清努努下巴,"我这还有张喜宴请帖,你要不要一起来?"

  季清愣了会儿,考虑片刻才答应下来。乾坤老人见状,问赫连夏,"你与这小兄弟是?"

  赫连夏想也没想,脱口而出,"三天前在路上捡来的。"

  季清还想反驳,转念一想他说得也对,尴尬笑笑,取了筷子捧起饭碗扒了口白饭。

  乾坤老人笑弯了眼,说道:"看你们挺熟,还当是你表亲。"

  赫连夏舀了碗汤,听乾坤老人问起寻人的事,道:"这位季贤弟帮了我个大忙,等明日喜宴一过,我就与他去白家。"

  "白家?"乾坤老人凝眉,"世代行医的江南白家?"

  季清嘴里塞满饭菜,顾不上说话,冲着乾坤老人一个劲点头。乾坤老人看他咽下嘴里东西,又问他,"还没请教小兄弟名号。"

  季清咧嘴笑,说道:"在下姓季名清,才出师,还没能在江湖上混出个名堂。"

  乾坤老人和赫连夏都没拿他当外人,还和他说起丽泽山庄尹庄主的轶闻趣事。

  丽泽山庄就在这洛城里头,建在洛城西山脚下,山庄颇大,头一回进去要是没人领着,多半是要迷路。庄主尹方胜早年开过镖局,后来作起钱庄生意,分号开了好几十家,买卖作得很大,都说他是江湖第一有钱人。如今生意上的事他也不再插手,全权交给长子尹林,自个儿和发妻林琴一心一意在丽泽山庄种花养草,过着闲适生活,偶与江湖朋友小聚,聊得话题也无非是他那调皮女儿。

  尹方胜膝下一子一女,长子尹林为人端正,千金尹云绣聪明伶俐,生得娇俏可人,却是个麻烦精,人人都喊她"疯丫头"。人说猫有九命,乾坤老人却道:"疯丫头闯过的祸,愣有九条命也早全赔进去了。"

  尹云绣偷过皇宫里的宝贝,砸过蓬莱岛主私藏四十年的清泉美酒,跑去华山剃过华山掌门的胡须,年过双十,因这个性,却还没许上人家。上门提亲的人也不少,全被尹云绣给捉弄了遍,两年前便再没人敢上丽泽山庄说亲。尹方胜每每谈及此事都是长吁短叹,无可奈何。

  季清觉得有趣,从来都只听说男子顽劣,他还是头一回听说有如此的女子,他央着赫连夏讲讲那入赘的男子,想来也应是个有胆识有魄力的人物。

  赫连夏提到这人,思忖片刻才开腔,道:"我没见过这人,名字也不熟,或许乾坤老人知道一二。"

  乾坤老人也是摇头,道:"尹庄主与我说那人是名门之后,报上姓名却是从未耳闻,不过……"乾坤老人笑着放下碗筷,顿了会儿,道:"明日自能见到,再说,好歹疯丫头也是找到了人家,尹方胜那老狐狸不摸清对方底细,怎么肯摆这喜宴?"

  赫连夏点头称是,花老板站在柜台里面合上帐本,笑着看三人,"你们三个大男人,说了一晚上别人是非,也不嫌累。"

  赫连夏笑了笑,"看来花老板像是知道些什么?"

  花老板翻个白眼,摇了摇饮空了的酒壶,踩着虚浮的步子走到三人面前,撑着木桌,无神的眼将他们一一扫过,说道:"疯丫头的相公是她自己找的,是个穷小子,孤儿,连家都没有。"

  季清心道:"看来是尹庄主怕脸面上过不去,才推说是名门之后。"

  赫连夏望了眼屋中灯火,说是吃饱喝足,要回房休息。花老板摇晃了两下`身子坐下,说是还剩下间客房,问乾坤老人今日可要在这里歇息。乾坤老人先谢过他,随即道:"花老板有心了,我那外孙女在青山楼住下,让我也跟去那儿住。"言罢,便起身告辞。

  花老板闻言笑了,朝着还在喝汤的季清努努下巴,"一个两个都要走,你留不留下来和我喝一杯?"

  季清笑着看他酒壶,说自己酒量不佳,两杯下肚便分不清东南西北。

  花老板看赫连夏和乾坤老人都离了席,冲着季清挤眉弄眼,"带你去个好地方喝酒。"

  季清看店中只剩下他与花老板两人,忙说,"烟花之地我可不去。"

  花老板哈哈大笑,指着季清鼻子说他胆小。季清辩说自己是正人君子,从不踏足花酒柳巷。花老板瞧他便是个没正经的模样,却还说得一本正经,笑着对他道:"哪里是要带你那种地方,你随我来。"

  季清收起那认真表情,也跟着笑了,对花老板道:"方才与花老板说笑,倘若真要带在下去什么楼什么阁的,在下也正好看看这世间百态嘛。"

  花老板伸手扯他脸皮,问他今年多大。

  "七岁上山习武,已有十年。"

  "年纪不大,脸皮倒挺厚。"花老板拍拍他脸颊,起身领他往屋后走,两人穿过灶间去到天井。是夜月圆,群星闪烁。天井中放着石桌石凳,桌上摆着棋局,季清瞥了眼,却是个残局。两人相对坐下,花老板走去灶间拿来两壶酒,也不给酒杯,让他对着壶口饮便是。但瞧他喝下一口,眉毛都皱成一团,花老板笑着说道:"行走江湖,不会喝几口酒怎么行。"

  季清平日从没碰过这等烈酒,张开嘴巴直呼好辣,嗓子眼里火烧似地热,片刻过后舌尖倒感觉出些甘甜来,不禁想要多饮几口。

  花老板此时已是微醺,脸颊上浮现出淡淡红晕,托腮看季清,问他道:"听说你是被赫连从路上捡回来的?"

  季清笑了笑,花老板又问:"仇家追杀?叛逃师门?"

  季清想了会儿,说是仇家追杀。花老板轻啧两声,说他厉害,初出江湖便惹来仇家。季清叹道自己是无知惹祸。花老板没再说话,默默喝着酒,望着那硕大圆月出神。季清也不吭声,琢磨起桌上棋局,花老板问他是不是懂棋。季清答道:"二师傅教过点。"

  "二师傅?"

  季清摸着下巴盯着棋盘看,说道:"二师傅平时疯疯癫癫,我都叫他疯师傅。一月里大抵只有五天是清醒的,清醒下来便教我写字画画,他还下得一手好棋,可惜我悟性太差,没能把他的本领学来。"

  花老板也没追问他师傅姓名,只道他习武的地方有趣,谈及他从前也遇过个疯子,整日胡言乱语,行为怪异。那时他们拜在同一个师傅门下,这人却总来找他商量怎么杀了师傅,后来这疯子当真杀了师傅,他也就再没见过这个疯子。

  "不过也是偶尔,我醉时他便会来,说上一两句话就走了,像是有极重要的事要去做。"花老板感慨一番后,趴到石桌上没了声响。季清探头去看,原来是闭上眼睡了过去。他正打算扶他进屋,又不知花老板睡哪间屋,只好将他暂时扶上自己那屋。

  花老板在他床上睡了一宿,他在桌上趴了一宿。翌日早上,季清睁眼时赫连夏已在房内,他换上那日遇见他时的华丽衣衫,手里拿着张喜帖在他面前晃了又晃。季清看花老板还在睡着,便要与赫连夏去外面说话。两人到了屋外走道上,赫连夏把请帖给他,说是已经在上面添上他名字。季清问他何时出发,赫连夏道:"过会儿就走,洗漱好了去楼下找我。"

  季清看他下楼,转身回了客房,花老板还沉沉睡着。他将窗户隙开条缝,靠在窗棂上朝外望,远山顶端云雾缭绕,楼下小街行人寥寥,天边的晨光还带着份幽蓝。如此望了会儿,季清便又关紧窗户,洗了把脸匆匆出门。到了楼下看大堂里热热闹闹坐满人,赫连夏倒是好认,与个青衫男子同桌坐着。那青衫男子此时背面朝他,也看不清长相,桌上柄长剑引人注目。剑身极长,剑鞘与剑柄均为漆黑,剑格倒是温润的白色,看着似玉,表面凹凸不平,大约有雕刻花纹在上面。

  季清看这宝剑眼熟,一时却又想不起来在何处见过。待他走近了,看到那青衫男子正面,打了个哆嗦,转身就要走。青衫男子瞥他一眼,眼中含笑,吊着的眼角却带十分锐利。季清没敢再动,只好陪着笑脸坐下,喊了青衫男子一句,"沈大哥,好久不见。"

  青衫男子动了动手指,勾起半边嘴角,笑着问他,"你还认得我?"

  季清道:"玉剑沈玉盘当然认得,就算不认得人了,也得认得这把玉剑啊,沈大哥还和十年前一样风流潇洒。"

  沈玉盘不吃他这套,指着赫连夏问季清道:"被人从路上捡回来的?"

  季清敷衍着点头,叫来跑堂的要了碗赤豆圆子。

  "半年前你师傅就去了信到白家说你已下山,你倒好,一下山就没了音信,也不回去看看。"沈玉盘抱着胳膊,一副长辈架势对季清训起了话,"我上月才去了趟白家,你大哥不知多担心你。你也不小了,在外面玩得高兴,好歹也找人捎个口信回去。"

  季清乖乖听着,沈玉盘继续说他,"这会儿终于打算回白家了?你可 小心着点,你不是不知道你大哥脾气,指不定在你三餐里下毒,到时叫你生不如死你可别悔不当初。"

  季清咬着嘴唇不说话,沈玉盘见他垂头丧气地,就此打住。季清畏畏缩缩问他句,"沈大哥,你还没告诉大哥我在这儿吧。"

  "我刚遇到赫连公子,听他说捡了个姓季叫清的少年人,我还当是同名同姓,又听他说你讲自己是白家人才知道是你。"沈玉盘顿了会儿,看眼赫连夏,"赫连公子是打算赴完宴便去白家?"

  赫连夏点了点头,沈玉盘盘算了会儿,道:"从这儿去白家得有十天才能到。"

  季清的赤豆圆子端上了桌,他舀了勺吃了口,还与沈玉盘道:"没大哥手艺好。"

  沈玉盘取笑他现在就巴巴着想拍他大哥马屁,季清嘿嘿笑,沈玉盘问他到底是惹了哪门哪派的人。季清干
笑两声,说自己也是糊里糊涂便被人追杀。沈玉盘狐疑看他,却没再问下去,叮嘱他乖乖回白家别再生是非。

  "你与赫连公子同路,别人也害不着你什么,回到白家便安安稳稳帮你大哥打点家里的事吧。"沈玉盘说着起身,"我还有事,晚上喜宴再见。"

  季清起身送他,沈玉盘临走前又不放心似地交代了两句,无非是让他小心安全,回去将仇家的事和他大哥说说,看有什么解决法子没有。

3、第三章 ...
  去丽泽山庄的路上,赫连夏和季清打听起他大哥,季清顺势问他找背上有莲花印记的人干什么。赫连夏推说有事却不细讲,季清撇撇嘴没有追问,他告诉赫连夏,他大哥叫做白霜涵,他娘生下他后没多久便过世,他爹之后也没再续娶。赫连夏听到此处,打断他问道:"那怎么有的你?"

  季清跳高,抓了片枝干上的树叶拿在手里把玩,摇头晃脑地说了句:"说来话长,他日再和你细讲。你不是要听我大哥的事嘛,别打岔啊。"

  赫连夏看他上窜下跳,对周围事物好奇十足,与方才沈玉盘在醉梦居里提起他大哥时那畏缩模样十分不同,遂问他,"你是不是特别怕你大哥?"

  季清收敛起轻松表情,扔了手上树叶,歪着脑袋寻思道:"其实也不是怕……我那是尊敬他……他是我长辈我当然得听他的。"

  "那不还是怕。"

  季清叹了口气,也不辩驳了,"你说怕就是怕吧。"

  他仰头望着绵延山路,眼下连丽泽山庄的影子都没见着,"这还得走多久啊?"

  "没多久就到了,近得很。"赫连夏遥遥一指,季清朝那远山深处看去,埋怨了句,"早知道便骑马来了。"

  赫连夏笑道:"这也找不到地方给你多找匹马,我们两人骑一匹也不方便。"

  季清掐了根狗尾巴草,拿在手里晃着玩儿,问赫连夏可有兄弟姐妹,赫连夏摇头,道自己是独子。季清念着他名字,说这姓不像是中原人士,问他从哪里来。赫连夏回道:"从蓬莱来。"

  "蓬莱?听说那小岛上四季如春,风景如画,"季清一脸向往,"书上都说那里是人间仙境。"

  赫连夏笑出了声,对他道:"你要想去,等我有日回蓬莱,带上你就是了。"

  季清听了点头如捣蒜,眨巴着眼又问他,"那里这么好,你还来中原干什么?"

  赫连夏将双手背到身后,嘴角慢慢翘起,露出个意味深长的笑,眼神也在不经意间变得温柔,说出口地话轻飘飘的,似乎能随风被带往很远很远的地方。他说:"我来寻人。"

  季清此时的注意已被路旁翩飞的白蝶吸引,它在花丛中打转,他的眼神便追寻着它而动,他伸手想去扑,却总是晚它一步。蝴蝶被他惊扰,在空中转了个圈,往别处飞去,他听到赫连夏说:"惊蛰过后,便多雨水。"

  淅淅沥沥的雨滴从天而降,细如牛毛,蹭到人脸上有些细微地痒。赫连夏又来指给他看丽泽山庄,兴许是他们真走了不少路,方才隐而不现的山庄此时已经能看到那朱红大门。天边昏黄一片,想是要落场大雨。

  丽泽山庄门前的两名家丁查看了两人的请帖,其中一名引两人往山庄里走。山庄中廊道颇多,下雨天里倒是方便,那名领路的家丁与二人道:"戏班方才开台,这会儿估计是演不下去了,二位先上大厅歇会儿,我这就去禀报老爷。"

  季清听有戏班,耳朵一动,好奇问演得是哪折戏。家丁回头看他眼,笑得有些尴尬,"小姐点名要看《哪吒闹海》,从没有人演过这出戏,戏班临时给排的。"

  季清夸他们小姐与众不同。家丁附和地应了两声,将二人带至大堂,便匆匆退下。丽泽山庄这大堂两边树着兵器架,长枪短剑应有尽有,正对门前天井的墙上挂一副八仙过海图,图下摆张红木长桌,上面放着果盆和两叠糕点。六张座椅左右排开,椅旁放置矮桌,样式朴素,也没见任何喜庆装饰。季清随手拿了只李子,在衣服上蹭了蹭便去咬。赫连夏择了个靠门的位子坐下,对季清努努下巴,"昨日还和我说师傅教你为人要有礼,怎么这会儿不请自取倒是一点礼节都不顾了。"

  季清咧嘴笑,回道:"民以食为天,饭都吃不饱,哪里还顾得上礼仪。"说完他抬起手背抹了把嘴,三步并作两步朝屋外去。外头天井里摆着三口大缸,他也不管会
淋着雨,趴在大缸边沿朝里望。

  赫连夏问他里头有什么,季清别过脸对他笑得高兴,还唤他一块儿来看。

  "有鱼,五颜六色,好看。"他在地上捡了块石子朝缸里扔,鱼儿胆小,迅速散开。他咬下块李子肉去喂鱼,谗嘴的锦鲤便又快速聚拢,张着嘴抢食。赫连夏喊他进屋,季清一路小跑进来,一屁股坐到赫连夏边上指着那八仙过海图问他这些人是谁,赫连夏觉得稀奇,"八仙过海没见过吗?"

  季清若有所思地摸着下巴没出声,赫连夏取笑他没见过市面,季清便说,"山上原本有好多书,可惜有次我二师傅疯病上来,一把火烧了藏书阁,毁了许多书。"

  "你上山多少年?都没下过山?"

  季清伸出手掌在他面前比划,道:"上山整十年,我们那里上山容易下山难,下来了很难再上去。"

  赫连夏随口问他是哪座山,季清笑着对他道:"你要想去,我也可以带你去。"两人说话间,屋外进来个中年男子,面貌刚毅,衣衫华丽,见了赫连夏,给他鞠了一躬。赫连夏回了个礼,喊他一声"尹庄主"。季清也忙跟着行礼,赫连夏还向尹方胜引见季清道:"这位季公子与我颇有渊源,冒昧带他前来赴宴,还望庄主见谅。"

  尹方胜和赫连夏寒暄,对他十足恭敬,把季清看傻了眼。他和赫连夏并肩走在尹方胜身后往中厅去。戏班因雨没能演下去,早来的贵宾都被安顿在中厅用茶。

  "我也成了贵宾?"季清指着自己,有些难以置信。丽泽山庄在江湖上可是响当当的名门,能受邀出席尹家喜宴已是难得,这下又得知自己成了坐上贵宾,季清看着身侧的赫连夏,这自称并非江湖中人的江湖客身份一定不一般。他拍了拍赫连夏肩头,同他耳语道:"赫连大哥,你老实告诉我,你该不会是江湖上什么顶尖高手,名家传人吧?"

  赫连夏挑起半边眉毛,问他,"何出此言?"

  季清看着尹方胜背影,道:"庄主对你如此恭敬,以他身份地位……"

  赫连夏看他欲言又止,对身前的尹方胜道:"尹庄主,我这位小兄弟想知道你为何对我如此优待,连他都跟着沾了不少光。"

  季清看尹方胜回头,尴尬地咬了咬嘴唇,没好气地瞪了眼赫连夏,赫连夏倒是喜欢看他被惹怒了的模样,乐得高兴。却听尹方胜放声笑了,道:"这位季兄弟你有所不知,要没有赫连公子,小女今儿个也成不了亲,怕是早就不在这世上喽。"

  尹方胜说话也是百无禁忌,一口一个"死"字讲得响亮。原来年初时尹云绣闯祸闯到了关外,惹了西域红门,被群杀人不眨眼的姑娘追杀。尹方胜人在中原鞭长莫及,这边白事已经准备上了,却听说有人救了尹云绣,帮她解了围,这人便是赫连夏了。赫连夏听尹方胜提及旧事,对季清道:"我只是正好与红门门主有些交情。"

  季清听完,想到那日初见赫连夏还与他自称"江湖人",噗哧笑出了声。赫连夏问他笑什么,他摸了摸鼻尖没好意思说。

  三人行至中厅,里面没坐多少人,男女老少谈笑风生倒也热闹。

  尹方胜让二人随意,他还要去忙婚宴的事,原本打算摆在露天的喜宴如今只好挪到屋中,山庄虽大,人手也足,可一时间要重新布置也有些麻烦。赫连夏找了个座位坐下,季清挨着他坐,两人还没坐稳,就有仆从来给他们上茶。茶是新茶,香气扑鼻。

  同桌有个形容娇俏的女子冲赫连夏甜甜一笑,唤他一声"赫连公子"。她手中攥着块粉帕,瞥了眼他身旁的季清,害羞似得低下头,却又忍不住抬眼瞧他。这娇羞女子轻声问道:"这位是?"

  季清起身朝众人拱手,自我介绍道:"在下季清,见过各位前辈。"

  女子打量着季清道:"清清白白,这名字好。"

  季清回以微笑,对面一个布艺长者示意他大可坐下,不必拘泥礼节。他饮了口茶,将桌上众人看了个遍,笑呵呵道:"今儿个尹老狐狸那疯丫头成婚,我们
不过都是来喝喜酒的,哪有那么多前辈晚辈之分。"

  攥着粉帕的娇俏女子闻言颔首,同身旁个黑衣虬髯大汉道:"听说晚上还有五十人要来,老狐狸可真小气,女儿成婚也就摆个八桌,普通人家都不止这个数。"

  虬髯大汉摸了把鬓角,笑道:"请得人多你又要说老狐狸什么人都请,不分轻重。"

  一桌的人听了都笑,娇俏女子也掩嘴笑了,她眼下生着朵桃花,一双凤眼本就勾人,随意动一下眼皮,便有万千风情流转而出。赫连夏夹了块松子枣泥拉糕到碟里,看着那名娇俏女子道:"桃花娘子就是爱说笑。"

  季清不禁又看了眼桃花娘子眼下的桃花,正和她眼神对上,被她那染了水汽的眼看久了,他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默默喝了口茶。桌上众人谈及三天前那匹死马,对这事似乎都挺上心。千岁宫要杀得人从没失过手,显然他们这次目标不单是匹马,周遭又没发现尸体,江湖上也没听有人猝死的消息,显然,他们要杀之人极有可能逃亡在外。桃花娘子说这事稀罕,"还从没听说过有人能从千岁宫手里逃脱。"

  季清觉得这事挺平常,杀了人也不一定要把尸体留给别人看啊,随便找个地方埋起来不就得了。

  虬髯大汉摇头看他,对他道:"这千岁宫行事张扬,凡是死在他们手上的人必定被扒皮抽髓,末了还要将这尸体挂去他家门口吓他家人。"

  季清吞了口口水,埋头吃起点心,别人再讲千岁宫的事他也不再插嘴。赫连夏看他突然安静下来,靠近过去压低声音,安抚似地对他讲,"别怕,就算要被扒皮抽髓,那也是我们去了白家,你带我见到你大哥之之后的事了。"

  季清闻言愣住,放下筷子,转头小心翼翼看向赫连夏。赫连夏一脸坦荡,同别人有说有笑,还对他挑了挑眉毛,说这方糕好吃,芝麻作的甜馅儿一点都不腻。季清觉着浑身不舒服,仰起脖子喝光茶碗里的茶水,借口要去茅房,匆忙起身,快步走了出去。


4、第四章 ...
  他闷头没走两步,再回身却已望不到中厅,连那些热闹的说话声也听不到了。雨并没停,愈下愈大,周遭静谧,雨点打在瓦片上滴滴嗒嗒。季清站在屋檐下伸长脖子朝外望,他面前是个小小庭院,遍植花木,置有假山。不远处的花树开着杏黄小花,风一吹,在此雨势下,几束花簇晃悠悠从树上坠落。季清冒雨捡了一束来玩,凑到鼻下去闻,又轻轻掐了一下花瓣,看着那黄色花蕊念叨:"好香,也不知是什么花。"

  他很少看到鲜花,长得如此茂盛高大花树更是从未见过,就连路旁常见的杂草都让他觉得新鲜。他待了十年的山上,鲜少看到这些生机盎然的植物。山上多雪,终年白茫茫一片,一年里只有七月时才稍有转暖。上山的路与下山的路是同一条,自山脚下一路而上,每隔十里便设有机关。机关更是每日一换,除了他大师傅,谁都不知道这些机关窍门。谁要想下山便得去向他通报请示,由他亲自带人下山。季清才上山那会儿,没待多久就觉得闷,缠着他三个师傅要下山。二师傅清醒的时候就劝他,说山下没什么好的,到处都是吃人的怪物,山下的花草要吃人,山下的人更喜欢人吃人。三师傅不善言辞,让他乖乖待在山上,等学成一身本领再下山也不迟。大师傅人最好,脾气却也最硬,拿出他娘亲送他上山时的话来压他,问他是不是不要命,要真不想活了,大可下山。

  季清胆小,听了这话再没敢提下山的事。他大师傅也知道他闷,便叫他给他娘亲写信解闷。他写到第三年时,山下有消息传来,他娘亲身染恶疾,没能过完年便撒手归西了。家人给她草草办个了丧礼,托人给季清捎来了他娘的骨灰。那一晚他睡不着,也没哭,抱着骨灰盒在屋里坐了一宿。翌日清晨,大师傅把他带去山上的飞仙崖,将骨灰撒向茫茫雪山。大师傅说,来年七月,他娘亲的骨灰会随着白雪消融而回归大地。

  尘归尘,土归土,人之一生也不过如此。

  不知哪来的白猫走到了季清腿边,绕着他打转,还直起身子扒拉他衣袖。季清看了它眼,估摸着是只野猫,他蹲下`身子,拿花去逗它。白猫嗅着花香,抖了抖鼻子打了个喷嚏,似乎是不高兴,抬起爪子往季清脸上招呼。

  "你这小东西,脾气还挺大。"季清闪过它这一巴掌,伸手拍它脑袋,"你这笨蛋,我这儿可没吃的给你,得去人多的地方。"

  白猫叫唤两声,慢慢放低身子躺到地上。季清挠它肚皮,它立马露出享受表情,双眼眯起,嘴角翘着像是在笑。

  "大哥也喜欢猫,你说,我要是带只猫回去给他养,他会
不会就没那么生气?"季清索性坐到地上,捏了捏白猫的爪子,和它说起话。白猫不搭理他,后腿抽动了两下,换了个姿势,窝到季清脚边。

  季清挠它头顶上毛发,又道:"我也没想到下山便遇到那样的事,沈玉盘让我和大哥商量,那事要让他知道了,我还没被千岁宫扒皮抽髓大概就已经被他生吞活剥了。"他言辞苦恼,幽幽叹了口气,无可奈何地望着廊外阴沉天气,"唉,到时我一个劲认错便是,都说大哥性子冷,其实他这人心肠最软。"

  说着说着似是排解了不少忧闷,季清揉着白猫脑袋,看它浑身雪白,和山上白雪相差无二,笑着夸了它句,"看上去真干净。"

  白猫得了夸奖,拿脑袋蹭他布靴,季清被它弄得有些痒,站起身对它笑道:"我带你去找食,去不去?"

  他话音才落,便听身后传来赫连夏的声音,慢悠悠问道:"你和猫说话?"

  季清转身看到他,坐到栏杆上,开门见山问他道:"你是什么时候发现千岁宫的人在追杀我?"

  赫连夏挑起眉毛,有些得意地告诉他,"刚才还不能肯定,你这么和我说,我才十分肯定。"

  季清嘴角一撇,听赫连夏对他道:"你以为那三天是谁帮你换衣擦药?我也不是故意去看你背上烙印。"

  提起背上烙印,季清不自在地动了动身子,索性与赫连夏坦白,道:"我上月自千岁宫逃出,想取道洛城回去白家,遇到你之前那晚被他们派来逮我的刺客刺伤。"

  赫连夏看他还算老实,问他怎么进了千岁宫,季清又拿说来话长来堵他。赫连夏瞥他一眼,对他招招手,"山庄大,你可别迷路了。"

  季清回身对白猫招手,说了句相同的话,末尾还加了句,"我带你找吃的去"。那白猫挺有灵气,当真跟在他身后一路走去吃喜酒的大屋。

  宴席上季清见到沈玉盘和乾坤老人,两人和赫连夏都坐主桌,他和桌陌生面孔同座,听他们谈些江湖趣事倒也没觉得无聊。酒过三巡,尹方胜才和大家介绍新郎官,新郎举着酒杯起身朝众人敬酒,他样貌平平,皮肤黝黑,看上去实在没什么过人之处。尹家小姐闹腾过头,给她配个这样的夫婿恰恰合适。季清没心思理他们敬酒的热闹,光顾着埋头吃菜,他身边几个大汉开始有些不胜酒力似地摇晃着身子。白猫吃饱喝足,窝在桌下打起盹,十分惬意。

  新郎官敬酒敬完一轮,季清离席去了茅房,解手时听到外面有人在那儿说小姐心急,又派了几人去问新郎官什么时候进洞房。季清边听边笑,心道:"这尹小姐还是个急性子。"

  他出了茅房往回走,不知怎么又迷了路,进到个名为"海棠"的院子,院中三面围墙,再没出路。他见院里建着的六角凉亭下有个紫衫人独自举杯,不知在吃茶还是饮酒。他走上前想去问路,那紫衫人起先没回答他,伸手招呼他走近些。季清试探性地往前挪了几步,走到了凉亭下面。

  这海棠院里除了沿墙而植的海棠花,便只有这凉亭孤零零地立在院中。季清见紫衫人依旧不出声,往旁移了移,试图去看那人正在做什么。谁想这一看把他看得两脚一哆嗦,连跑的力气都没了,扶着亭柱颤巍巍说了句,"这时辰,光喝东西可不会饱,阁下不如移驾喜宴如何?"

  紫衫人冷笑一声,慢慢转身,好看的脸孔上净是阴狠,对季清道:"还真贴心,知道我赶来丽泽山庄,马都跑死了一匹,还什么都没吃。"

  季清一时不知该接什么话,朝他一拜,恭敬道:"宫主你神机妙算,连我迷路走到这儿都能算出来,方才还当是哪个仙人菩萨坐在此处来引我找到正途,原是宫主屈尊来了丽泽山庄……"他一套奉承的话还没说完就被那紫衫人喊住口,他揉着眉心道:"行了,行了,别整天宫主宫主地叫,怪难听的。"

  季清抬头瞥了眼,见紫衫人脸上露出笑意,听他道:"这一个月游山玩水还惬意?"

  季清闻言,慌忙摇头,回答得干脆利落,"不惬意,一点儿都不惬意。"这话倒是出自真心,这一月来他分明是东躲西藏,哪还顾得上游山玩水。

  "既然不惬意,那我找人要带你回去,你出手伤人又是为何?"紫衫人虽是面带笑意,眉目间却有愠怒,此时隐而不发,让季清越发担心。他搓着手掌,辩道:"是他们出手伤我在先,我才……"

  "胡扯!"紫衫人双目圆睁,震怒般抬手拍向石桌,这一掌竟混进内力,石桌应声碎成两半,茶壶茶杯砸到地上,碎了一地。季清朝后退了一步,踩入雨幕中,见紫衫人拂袖起身,气势汹汹迈到他面前,他心知形式不妙,更知自己绝非是他对手,索性站在原地,一脸等死般地大无畏。紫衫人双瞳漆黑,杀气满溢,连同眼下颗黑痣都带杀气。他对季清道:"千岁宫门下死士,我说一就是一,我说二就是二,我让他们不能伤你分毫他们绝对不会伤你分毫。你与他们动手,自己撞上十三的刀,那是你活该!"他越说越气,讲到最后几乎咬牙切齿,捏着季清下巴恶狠狠训他,"你要死了也就活该,我收了你尸便帮你送去白家,你说我是不是仁至义尽?"

  季清被他捏疼了,皱着眉笑得勉强,"这……我还不是没死成吗?"

  紫衫人看他肩头被雨点打湿,拉他进了凉亭,待他坐下,站到他面前,居高临下问他道:"你嫌千岁宫的厨子不好?"

  季清揉着下巴摇头,他又问,"那是下人不机灵,长了榆木脑袋?"

  季清还是摇头,紫衫人敲他脑袋,"那你是嫌我?"

  季清把头摇得和波浪鼓似地,紫衫人实在不解,问他,"那你跑什么?"

  季清吸了吸鼻子,怯生生瞥他一眼,随即便将眼神移开,轻声道:"我下山后还没回过白家,我想去看看我大哥。"

  紫衫人听了他这回答,伸手去拧他耳朵,看他疼得龇牙咧嘴了才解气,揉着太阳穴抱怨,"你想回白家和我说便是,逃什么逃?你这一逃,毁了我多少东西,伤了我多少人,你当现在杀人买卖好作?"

  季清默默点头,应承两句耷拉着脑袋泄气似地没声了。紫衫人看他低落,上前对他道:"你要回白家就回,反正我也出来了,和你一道回去就是。"

  季清抬头看他,眨了两下眼,拖着长长地尾音略带迟疑对他说道:"这好像有些不妥吧………"

  紫衫人挑眉,"哪里不妥?"

  季清心道:"哪里都不妥!"却没敢出声,他听外头有人喊他,紫衫人也听到这声响,两人俱朝院口圆形拱门看去。蒙蒙雨雾中,赫连夏打着伞自远处行来,他想是也见到了紫衫的不速之客,还没进门便高声问道:"不知阁下从何而来?"

  紫衫人瞧见他,撇了撇嘴角,衣袖一挥,掀起微风,回道:"千岁宫江墨卿。"

  赫连夏面露微笑,道:"久仰大名,真正是百闻不如一见。"

  季清在旁对江墨卿道:"这人叫做赫连夏。"

  江墨卿听了这名字,用力推他脑袋,问他哪儿认识的。季清捂着半边脸说这人救他一命,他也正好要去白家,就与他同路了。江墨卿半信半疑,季清嘟囔着,"我骗你干什么,你要不信大可去问他。"

  赫连夏看两人似在争论,没再靠近过去,站在凉亭外头看着季清,待二人沉默下来,才对他道:"你下回要想去哪儿就来找我,你头一次来这儿,容易迷路。"

  季清乖顺地点头,江墨卿对他甩来个眼刀,"你不是要去白家,这么想见你大哥,还不快走?"

  赫连夏这时插了句,"他也是被我拉来喝喜酒,要不早就在下江南的路上了。"

  他席话虽是帮着季清说,可一说完,季清的脸色却愈发难看,低垂着眼靠在亭柱边玩着手指。江墨卿听他们反复提喜酒,遂道:"听闻今日丽泽山庄尹庄主招女婿,我倒也想去敬他杯酒,去见见新郎官。"

  赫连夏说好,要领他去宴席。季清扯了扯江墨卿衣袖,有些吞吐地说道:"这不太好吧……"

  江墨卿一脸嚣张,掩不住地兴奋,季清知道他这人最好找乐子,就喜欢看别人错愕惊恐的表情,尤其喜欢拿千岁宫那些离奇传闻去吓唬人。好不容易来趟丽泽山庄,不当着这么多武林人士的面找些乐子,他怎么能答应。赫连夏也是奇妙,似乎对江墨卿的身份并不忌惮,两人谈天所聊话题也是天马行空,什么都说。季清在后面默默听着,插不上话也不想多嘴,那两人气氛越融洽他就越心惊胆战,总有不详预感自心头涌上。这想法在打脑子里打转,才没走出海棠院多远便听到山庄里响起锣鼓声,更有人扯着嗓门大喊,"有人抢亲,千岁宫来人抢亲啦!!"

  江墨卿听了,嘴边勾出抹微笑,颇有些得意洋洋地看了眼赫连夏,"赫连公子,我可没带人来抢亲。"

  季清猜不透他心思,琢磨着江墨卿千里迢迢赶到洛城,难不成真是来抓他回千岁宫那么简单,不会真是来找尹家什么麻烦的吧?

  他虽在千岁宫待了有半年,别说江墨卿了,单是千岁宫那些事他都没搞明白。知道他们作得是杀人买卖,培养了武功高强的刺客,全都有死士的觉悟,杀个人开价奇高。江墨卿这人更是行事诡秘,干什么都藏着掖着,似是有天大的秘密,谁都不能告诉。千岁宫里人都说他们这位门主多疑,谁都信不过。这多半和他出身有关,千岁宫是他父亲江一云创立,江家从前也是名门,家底殷实,在关内和关外倒卖货物。江墨卿是家中次子,有兄长一名,弟弟两个。四人母亲原是西域天昭神教圣女,和他们父亲属于私定终生,逃亡到中原,江一云为躲避天昭神教派来的杀手追杀,索性拿了江家钱财自立门户,培养死士贴身保护,到后来神教不再来人,他脑筋一动,就干起了杀人的营生。

  江一云死时千岁宫大乱,他四名儿子分立四派,他们那圣女母亲最宠长子,当时长子也是继承呼声最高。江墨卿那时才十五,干起事来已经是心狠手辣,弑母杀兄,亲手掐死两个弟弟,就此坐上了门主宝座。

  这事也是季清听来的,也不知真假,以前好奇问过江墨卿一次,他不否认也不承认,挑起眉毛让他别多管闲事。

  季清想事的当口,三人已经到了锣鼓声最密集的地方,正是方才吃喜酒的屋子。屋外家丁瞧着锣鼓奔走相告,屋里人倒是镇定,到底是江湖上有头有脸的人物,见过世面。尹方胜此时不再,赫连夏便去问沈玉盘发生何事,沈玉盘说就他刚才出去那会儿,尹云绣房里的丫头又来了,起先还当是来催新郎官的,没想到是来说小姐不见了。

  "不见了?"赫连夏扫江墨卿一眼,沈玉盘顺势瞥过去,盯着江墨卿看,低低喃了声"眼熟"。

  "恩,洞房里只留了张纸条,说千岁宫找尹小姐去饮茶。尹方胜和乾坤老人已经赶去了。"沈玉盘没将眼神从江墨卿身上移看,毫不避讳地上下打量他。

  席间不少江湖人士开始窃窃私语,季清看已有人握起 兵器,定定望住江墨卿,蠢蠢欲动。

  季清扯江墨卿衣袖,凑到他边上,挨着他脖子对他说,"要不我们先在外头等等,别人家事也不好插手。"

  江墨卿瞪他,刻意提高嗓音,道:"都被别人欺负到面前了,还不出声怎么能行,"说着,他对众人拍着胸`脯,道:"千岁宫的人从不干抢亲这种坏人姻缘的缺德事,
要真是我门下人做的,不劳在座各位大侠动手,我江墨卿头一个要了他性命。"

  "千岁宫的那个江墨卿!"

  不知是谁喊了这么一句,这下可好,丁零哐啷一阵乱响,宝剑大刀,银枪铁锤,铁拐长鞭一股脑儿全都冒了出来。季清眨巴眨巴眼,十八般武器里头十六样估计是全了。


5、第五章 ...
  江墨卿见这架势笑出了声,"各位英雄好汉有这功夫逮我,还不如去把尹家小姐找回来。"

  那些个亮出武器的也不敢轻举妄动,季清清清嗓子问沈玉盘,"新郎官也跟着去找了?"

  沈玉盘对他使个眼色,季清走到他身旁,沈玉盘先是点了点头,随即压低声音问他,"那个江什么的你认识?"

  季清支支吾吾,挠着脑袋打哈哈,沈玉盘剜他一眼,"刚才还看到你和他说话,别想敷衍了事。"

  季清顿了会儿,看江墨卿还在那儿摞狠话,小小点了点头,轻声回句,"不熟,见过几次。"

  沈玉盘叹了口气,按着额头坐下,感慨道:"你说你这小半年都在外头认识了些什么人?"

  季清嘿嘿笑,沈玉盘让他自求多福,"在我这儿装傻充愣就算了,等你见了你哥,看你怎么和他交代。"季清话锋一转,问沈玉盘眼下如何是好,沈玉盘转了转眼珠,竟还有闲情逸致饮酒。只见他举起酒杯晃了晃,笑道:"八成是那疯丫头自个儿搞出来的事,我可不想掺合。"

  他话音未落,便有家丁气喘吁吁前来告知众人,庄主发话,各位大侠可先行一步。

  他虽这么说,在座地却没几人起身,都盯着江墨卿让他交人。季清下午时见过的虬髯黑衣大汉跳出来对着江墨卿喊话,质问他若非来抢亲闹事,他来丽泽山庄干什么?

  江墨卿冷哼一声,回道:"我一个大活人,就不能有游山玩水的雅兴?"

  赫连夏看两方僵持,出来打圆场,"诸位稍安勿躁 ,时候也不早了,不如先行回到落脚处,明日丽泽山庄若有什么消息,尹庄主必定会找人通传。"

  江墨卿笑了笑,说这屋里就他一人还算明理。旁人却不答应,一个清瘦持剑男子对江墨卿挑衅似地挥了个剑花,说道:"还要通传什么,谁不知道尹云绣成亲,尹方胜把祁门七图之一给她当了嫁妆,千岁宫的人爱钱如命,听了这个还不动心??"

  江墨卿反驳道:"奇了怪了,祁门七图里那一片一直都在丽泽山庄放着,我要想要早就到手了,还得等尹老头女儿成亲?"

  季清听糊涂了,拱了拱在旁看好戏的沈玉盘,问他祁门七图是个什么玩意儿。沈玉盘比出个噤声的手势,季清还要再问,却看尹方胜从外头进来。他脸上不悦,神色凝重,他还没进屋便有人指着江墨卿对他道:"这人就是千岁宫那个姓江的。"

  赫连夏没等江墨卿又说出什么冲人的话,上前询问尹方胜可有尹云绣下落。尹方胜面露难色,摇头长吁短叹一番,对众江湖客行了个礼,道:"事已至此,也不瞒诸位了,小女这回成亲,对方就是个穷小子,根本不是什么名门之后,人还有点傻。本来我一直不同意,那日我去见他,想要给点银钱打发他,没想到这穷小子还挺有骨气,偏是不要。他当时塞给我一件东西说就当这是给尹家下的聘礼,我展开一看,竟是祁门七图里头的一张,他只给我一半,说他手上还有另一半。"尹方胜说到这里,环视众人一圈,众人面上皆是惊愕,他继续道:"说我不贪心那定是假的,那穷小子说得等成婚当日亲自交到小女手上。"

  江墨卿听了就哼哼,"说他傻,他还挺精的。"

  方才还想伸张正义的各路江湖人士这下也说不出话了,还是赫连夏最先开口问尹方胜,"庄主手上祁门七图可还在?"

  尹方胜低下头,半晌才迟迟摇了摇头,"这两张今日都放在了洞房里头,藏在暗阁中,这会儿都没影了。"

  季清虽然不知道这祁门七图到底是个什么厉害东西,看屋中大家的表情,听尹方胜口气,也觉得事态严重。沈玉盘摸着下巴,思量片刻向尹方胜道:"事已至此,今日这宴席不如就此散了吧。"

  尹方胜也是这意思,不少人收起兵器,匆忙出去,沈玉盘虽是发起人,倒是留到了最后。季清弄不清状况,江墨卿将他盯得死死的,他虽想走,也迈不开步子。转眼这偌大的屋中只剩下赫连夏,江墨卿,沈玉盘还有季清陪在尹方胜身旁。

  江墨卿对着尹方胜就是通冷嘲热讽,说他这么大个丽泽山庄,轻易就能有人将他宝贝闺女劫走云云。沈玉盘听不下去,打断他道:"那帮江湖客,听说祁门七图丢了两张,心里肯定是乐疯了,都想着要找这两张呢。"

  赫连夏转了个身,面朝沈玉盘,道:"必定又是场腥风血雨。"

  尹方胜这才看向江墨卿,"这位想必是千岁宫的江宫主了吧。"

  江墨卿一脸嚣张,答应得干脆,"就是我,庄主你放心,我可没派人来劫你女儿,千岁宫还不差祁门七图能找出来的那点钱。"

  沈玉盘轻笑一声,"口气还挺大。"

  这话被江墨卿听到了,斜眼看他,道:"千岁宫最不缺得就是钱,改明儿等我死了,也搞张什么江门十八图分散到江湖里去,看他们不抢破脑袋。"

  没人接他话茬,他便对季清勾勾手指,"别人都走了,还赖在这里干什么?"

  季清看主桌上的点心盘子里还剩了个糯米团子,拿起来塞进嘴里对沈玉盘拱手道别。赫连夏也跟着走出去,屋外雨已停,有家丁送来盏红灯笼。赫连夏提着灯笼走在最前面,江墨卿在后头和季清说起了祁门七图。

  祁门七图这事说起来有点玄幻,江湖传闻总是将这张藏宝图妖魔化。江湖上从前有户姓祁的人家,富可敌国。祁家主人死后,因膝下无子,便将自己的所有财富藏于深山之中,绘制藏宝图一副,图画玄妙,非一般人能参透。这份藏宝图起先保存在少林寺的藏经阁中,后被有心人窃取,抢夺藏宝图的人无数,江湖上一时腥风血雨。但凡抢到这张藏宝图的人,不出三天必七窍流血而死,都说那是祁家死去的主人亡灵作怪,只有他所认可的人才能握有藏宝图寻到传说中的宝藏。到最后也没人能找到宝藏,当时的武林盟主出面主持正义,将藏宝图一分为七,分别交给当时江湖中颇有名望的七大门派保存。时至今日,当年的七大门派早已不复本来模样,祁门七图也在这么多年的江湖纷争中零散于大江南北,甚至还有传言说七图现在皇宫之中保存。

  尹方胜手上这张祁门七图还是从个瘸腿乞丐手上买来的,那乞丐也不知是从哪个坟头里挖出来,换了三两银钱就高兴得要命。

  季清听完,看了眼赫连夏手上那忽明忽暗的光,没什么兴趣似地对江墨卿道:"大半夜的别说这事了,你不是说还没吃东西吗,要不找家客栈问问还有没有东西吃?"

  江墨卿问他是不是住在醉梦居,季清怕他要来和自己挤一间,忙说,"是啊,那儿还空了间客房,你要住下也行。"

  赫连夏转过身,手上的灯笼跟着晃了半圈,暗红的光扫过路旁的矮树丛,原先聚在空中的两三点
萤光倏地闪到了别处。他问季清明日起程可好。季清点头称好,江墨卿在旁冷冷抛来句,"还真心急。"

  季清被他这阴阳怪气的态度惹恼了,脱口而出,"我来吃喜酒你又说我怎么不赶快回白家,我要赶紧回白家,你又说心急。"江墨卿看他是真生气了,反倒是闭上嘴,沉默无言。赫连夏偏过头笑季清,"这么点事就生气,又不是三岁小孩儿。"

  季清撩起袖子,没好奇地跨着大步走到赫连夏边上,"我要是三岁小孩我立马就张嘴咬他了。"

  江墨卿听了直哼哼,小声嘟囔着,"又不是没咬过。"

  赫连夏看他倒不像是什么臭名昭著的掌门人,稚气未脱,行事说话和季清这年纪的少年人没两样。三人回到醉梦居,见店里头还有灯火,赫连夏前去叩门。花老板又是醉醺醺来开门,瞧见多了个江墨卿还打趣说:"怎么大变活人变出了个千岁宫宫主?"

  季清一愣,才想问他怎么认识江墨卿,花老板打个酒嗝,道:"我认识得人可多啦,你大哥我也认识,人如其名,冰山似地能冻死个人。"

  赫连夏 把他扶到桌坐下,问他灶间可还有厨子。花老板趴在桌上玩着酒瓶,问他们要吃些什么。季清摸着脑袋想不明白,怎么连花老板都知道他是白家人了。江墨卿看赫连夏往灶间去,戳了戳花老板,"花老板你上回说要找我杀个人,你到底准不准备把订金给我?"

  花老板转过个身,长发盖在脸上,犹如厉鬼。季清帮他拨弄好头发,看他双眼闭着,又已睡下,扑哧笑了出来。赫连夏拿了几只馒头和盘腌萝卜干出来,看花老板这副模样,摇头无奈道:"又睡着了……"

  江墨卿确实有些饿了,拿了个馒头咬了一大口。季清才抓个馒头,却看江墨卿眼神一黯,起手捂住他嘴,拽着他手便蹲到桌下,屋中烛火晃动,骤然熄灭。只听些唏唆怪响,下一刻屋中便又亮起火光。花老板还是那个趴在桌上睡得死沉得花老板,醉梦居还是那个醉梦居,连桌上的馒头都没少一只。赫连夏不知何时到了柜前,看到江墨卿和季清从桌下钻出,对二人使个眼色,只见个麻布袋子平白无故被人悬到了醉梦居的梁柱上。江墨卿抽了筷桶里双筷子,朝悬住麻袋的草绳飞去,麻布袋应声落地,
惊醒了花老板。他揉着眼睛伸个懒腰问是谁从楼上摔下来,季清朝他指指那个落到大堂里的麻布袋子。

  花老板扬眉,撑着桌子站起,走三步晃两步地去到麻袋边上,先是踹了两脚,后便蹲下要去解绑住麻袋的草绳。赫连夏施展轻功,飞身到了梁柱上,待他下来,花老板也已解开了麻袋,季清帮忙去褪那麻袋,褪到一半他看傻了眼。麻袋里赫然是个妙龄女子,女子一身红妆,腰间插了枚血红玉簪,样式别致。江墨卿抽了玉簪来看,无趣地撇嘴,道:"染血朱砂。"

  花老板打个哈欠,一屁股坐到地上,抬手懒懒指了指江墨卿,"这不是你们那儿的特产吗?"

  江墨卿翻个白眼,听门外传来阵阵脚步声,对花老板道:"花老板,估计过会儿得有人来大闹。"

  花老板像是突然清醒了,打量着地上女子道:"新娘突然跑到醉梦居来,确实值得大闹一场。"

  赫连夏凝眉,问江墨卿这染血朱砂是怎么回事。江墨卿便道:"玉簪上涂了染血朱砂的毒,我百毒不侵无所谓,你要不要摸摸看看。"说着面无表情地把玉簪递到赫连夏面前,季清扯他袖子,朝门口努努下巴。花老板起身甩了甩衣袖,道:"都这么晚了在人客栈门口大吵大闹,一点规矩都不懂。"

  他言辞虽是埋怨,倒还是去开了门。一下涌进许多人,季清这么匆匆看了眼,有好几个都是下午宴席上见过的人。其中有个眼尖的,看到地上躺着的新娘子,拉开嗓门高喊,"尹家小姐被千岁宫的人给灭口啦!"

  赫连夏瞥了那人一眼,蹲下去查看尹云绣状况,鼻息尚存,人还活着。江墨卿哪管她是死是活,两根手指夹着那玉簪便朝方才胡乱喊叫的人面门掷去,他出手太快,周围又拥挤,那人躲闪不及,玉簪正中眉心,不消片刻,他便四肢抽搐,七窍流血,颓然倒地。此举一出,一众好汉皆是无言,握紧手上兵器,目不转睛盯准了江墨卿,似有大战在即,不敢懈怠半分。

  江墨卿斜睨他们一眼,拂袖坐下,倒上杯茶,冷声道:"尹庄主想必也是来了,何不出来说话?"

  尹方胜此时从众人让出的小道中迈进醉梦居,花老板席地坐着对他动了动下巴,尹方胜拱手与他道:"深夜造访,坏了花老板饮酒的雅兴,尹某有愧。"

  花老板掏掏耳朵,回道:"没事,您座,店里砸坏了您就赔,我不在意。"他又对尹方胜指了指尹云绣,"疯丫头没死,包准过会儿就活蹦乱跳了。"尹方胜快步上前查看,看她吐息如常,疑道:"中了迷药?"

  扶着尹云绣的赫连夏点了点头,从腰间摸出个小瓶,倒了粒褐色药丸,掰开尹云绣的嘴将药丸拍入。季清看尹云绣仍未醒转,有些心急,赫连夏倒是镇静,让他上旁边坐着,"一时半会儿醒不了,你也别急,出不了事。"尹方胜也是心焦,握着尹云绣的手低低唤她名字。他侧过脸看着一脸不屑地江墨卿,说是方才有人往他面前飞来一支绑着纸条的飞镖,上面说他家千金被千岁宫的人带来了醉梦居。江墨卿莞尔,"来讨人带这么多英雄好汉是做什么?怕我不肯交人?要是人在我手里,我早弄死了她,你呼朋唤友,找了这么多帮手也无济于事。"

  尹方胜没支声,江墨卿笑得更乐了,"看来众位真是侠义心肠,
不过到底是路见不平必要拔刀相助,还是想来抢祁门七图……"他还没说完,便有人反驳道:"我们都是来帮尹庄主忙的,要是你伤了尹小姐分毫,定将你碎尸万段!"

  这呼喊得来不少附和,江墨卿懒得搭理他们,眼看尹云绣那边似是有了动静,他起身去看,众人也逼近过来。尹方胜见尹云绣猛咳几下,终是醒转,大喜道:"绣绣,爹爹在这儿,爹爹在这儿。"

  尹云绣醒来第一句话却问起她娘所在,尹方胜抚着她背将她搀起,对他道:"你又望了,你娘前几日忙婚宴的事病倒了,正在家中修养。"

  尹云绣坐到桌边,说要喝水,她见身边围了这么多人,按着脑门便问道:"我这是在哪?"

  "醉梦居。"花老板晃悠悠站起身,问她,"今日大婚,尹小姐可还记得?"

  尹云绣喝了口茶,道:"当然记得,我刚才还在洞房里等着呢,这不突然就到了这儿。"她清清嗓子,又挺了挺背,说是背疼。

  赫连夏指着醉梦居的梁柱,道:"从顶上摔下来当然会疼。"

  "劫你的人是谁看清了吗?"尹方胜拍了拍她手掌,关切道。

  "没,顶着红盖头,谁能看得清?"尹云绣撇了撇嘴,抬眼看到江墨卿,眼神定在他身上许久才移开,季清挨得她近,听到她低声喃喃了句,"好像在哪儿见过……"

  尹云绣没事,尹方胜也算是放了心,散了一众号称来帮忙的江湖客,带着还昏昏沉沉地尹云绣便要离开。江墨卿把那具死在玉簪下的尸体拖到了醉梦居外头,花老板对他道:"就放那儿吧,明日我找人把他拖到乱葬岗埋了。"

  折腾了这么半宿,季清有些困倦,趁着江墨卿拖尸体的空当,没和他支会一声,偷偷摸摸回到自己那屋。赫连夏看他行为鬼祟,跟在他后头见他进了屋就去敲门。季清问他是谁,他顿了好久才说,"是我,明天早晨我们便出发。"

  季清走来开门,看没人跟上来,便应下。赫连夏还故意问他在看什么,季清听有脚步声近了,也没回答他,忙关上门,插上门闩,吹灭了蜡烛。

  赫连夏转头去看走上来的人,见是江墨卿,与他颔首,便回了自己房间。江墨卿在季清屋前站了会儿,推不开门也没再折腾。第二天他起身最早,店里厨子还没露面他便坐在大堂里头喝起了茶。

6、第六章 ...
  江墨卿看季清和赫连夏从楼上一前一后下来,对两人招了招手,季清先是一愣,却还是走来坐下。江墨卿对他道:"给你买了匹马,客房的钱也给你结了,吃了早点便可以走。"

  季清点了点头,跑堂地过来问两人要吃些什么,他要了碗白粥和碟榨菜。赫连夏没点吃的,他看四下冷清,压低声音问江墨卿,"昨晚你说的染血朱砂是什么意思?外头也有人能弄到那毒?"

  江墨卿摇头,"千岁宫特产,你来千岁宫一日游我就送你一盒。"

  季清笑了声,看江墨卿没个正经,对他道:"别人和你说正经事呢。"

  江墨卿一脸无辜,"我也正经回答啊,我确实不知道那人在玉簪上抹了染血朱砂是怎么回事,也不知道那人从何处弄来的 染血朱砂。"

  季清撇撇嘴,白粥上了桌,他就着榨菜大口喝了起来。赫连夏摸着下巴,似有疑虑,几番欲言又止,才对江墨卿道:"这事一出,我看此番江南行必定不太平。"

  江墨卿同意地颔首,询问起昨日赫连夏在梁柱上可有发现。赫连夏也是摇头,沉声道:"没有任何可疑痕迹,那人定是个高手,来得无声,去得无息,只看能不能从尹云绣那儿得来些消息了。"

  季清抹了把嘴,咧嘴笑,让两人都放宽心,"我们又不贪心要拿祁门什么图的,别人也找不着我们麻烦。"

  江墨卿拿手指戳他脑门,"就你聪明,我们是对祁门七图没兴趣,经过昨晚那事别人还这么想吗?到时候上了路你便知道有多少人以为我手上有祁门七图了。"

  季清想要反驳什么又没敢说,缩着脖子捧起粥碗喝了个底朝天。江墨卿说是要去向花老板辞行,顺道问问他到底准不准备给订金。赫连夏看他走远了,对季清勾了勾手指,季清凑过去听他说道:"对我倒是牙尖嘴利,怎么碰上这个江墨卿,一下就没话说了呢?"

  季清双手叉腰,脸上尴尬,眼珠滴溜溜地转,张口道:"他这人性子不好,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惹恼了他,你也知道千岁宫那是什么地方,我可珍惜我这条小命了。"

  赫连夏哈哈笑,对他道:"你怎么知道我就不是什么心狠手辣的角色呢?"

  季清对着他笑弯了眼,托腮玩着茶杯,轻声细语地,不像是在回赫连夏的话,倒更似自言自语,道:"我第一眼看到你便知道。"

  赫连夏没听清他说什么,看江墨卿朝这儿回来,起身说要走。三人到了外面,策马出了洛城,赫连夏和江墨卿似乎都没什么心思留意周遭风景,季清看什么都是新鲜,不一会儿就落到了最末。赫连夏勒了勒缰绳,回身对他道:"你还真是什么都没看过。"

  季清笑着敷衍,才算是和他们走到一块儿。江墨卿揶揄他,"这些个花花草草的,千岁宫里不也有吗,怎么会没见过呢?"

  季清辩道:"千岁宫里那些花草一个个都张牙舞爪地,不是会吃蝇虫咬人就是有毒。"

  赫连夏哈哈笑,看了眼江墨卿,说改日定去他们千岁宫来个一日游,也好开开眼,见识见识。江墨卿冷哼一声,白季清一眼,说他不懂,"那些花草都是花了好大力气从关外弄来的,你懂什么。"

  季清扭头不搭理他,行到路中一个茶摊,三人下马歇脚,长凳还没坐热,茶摊上一下聚了不少人。季清低声说他们帮人招财,赫连夏脸上带笑,轻念了句,"来者不善。"

  江墨卿兀自饮下碗茶,道这一众人方才已跟了他们一路,轻功再好,也该累了。季清浑然不觉,有些吃惊,"真以为你身上有藏宝图呢?"

  江墨卿屈起手指敲他脑袋,挑眉冷笑道:"你以为呢?"

  季清捂着脑袋小声嘟囔,"该不会要一路跟到白家吧?"

  赫连夏摇头,握着茶碗轻声道:"跟不了多久就要散。"

  季清看他说得笃定,八成是有了什么主意,当晚他们进到西山镇悦来客栈歇脚,三人要了三间客房。季清睡下没多久便听隔壁传来打斗声,他翻身下床去看,赫连夏和江墨卿不知怎么打了起来,似是在抢夺江墨卿手中一纸画卷。数招下来,江墨卿落了下风,飞身跃出窗户,在月下很快闪没了身影。季清才要问什么,赫连夏对他使个眼色,道:"方才与他发生争执,他当我要抢他手上的祁门七图。
既然他 已走了,你也去睡吧,明日继续往白家去。"

  季清半知半解地点了点头,待到翌日早上他见了赫连夏便去扯他衣袖,攀在他脖子旁对他道:"我想了一晚上,你们这是玩得兵分二路是不是?"

  赫连夏默认般点了点头,季清琢磨着两人昨晚那一出就是想引开那些跟踪之人,不过这又是为何,反正那些人他们想跟着由着他们跟便是了,祁门七图他们又没有,这么做岂不是默认了江墨卿手上有祁门七图?

  赫连夏也没与他细说,只道:"千里迢迢去到白家,身后跟了这么多人,我想你哥应该不会喜欢这份大礼吧。"

  季清颔首,道:"这倒是,我哥从前便喜欢安静,最怕吵,贴身仆人都是个哑的。"

  赫连夏笑了笑,"有趣,和从前却是不同了。"

  "从前?"季清听得一愣,问赫连夏,他却将话题转到他身上,道:"你和你哥性子差得真远。"

  季清呵呵笑,承认得干脆,"我小时候就闹腾,老缠着我哥,他那时候烦我,还凶过我。"

  "那你还继续缠着他?"

  季清挠着鼻尖,垂下眼,"他虽烦我,待我却很好。我娘带我去白家的时候,别人都不理我,是他最先和我说话。我娘说他外冷内热,是个好人。"

  赫连夏听他提及他娘亲,便随口问了句,"你娘亲现在何处?你下了山有去看她吗?"

  季清眨眨眼,回道:"娘亲在我十岁那年过世了,大师傅说了,人总有一死,"他抓了抓头发,微笑着说道,"等再过几十年,我也死了,就又能见到她,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赫连夏说他说话不吉利,别总把死不死的挂嘴边。季清没应他,只是笑。两人出了西山镇,快马加鞭,三日后行至曲城,一路皆无事端,也再没人尾随其后。

  他二人进城那日,正逢曲城一年一度花灯节,日头稍偏西,便有许多姑娘家聚在城中那湾曲池边放下花灯。季清从没见过这些玩意儿,央着赫连夏去到池边的酒楼看热闹。赫连夏应了他,两人在客栈安顿好,便选了家明月酒楼,要了三楼一个雅间。

  花灯节这日,沿岸酒楼全都张灯结彩,一派争奇斗艳。入了夜,花灯在池水中兀自飘荡,造型各异,明明暗暗,好不漂亮。

  季清靠在窗棂边伸长脖子朝底下望,看到个样式别致地就要咋呼半天,孩子似地。他问赫连夏那些花灯放到水池里,过了这晚,又有谁去收。赫连夏走到他身旁,瞥了眼楼下的热闹,说道:"自有有缘人拿起花灯。"

  "有缘人?"季清没听明白,问他,"有缘人长什么模样?"

  赫连夏回到桌边,斟上杯酒,"每个人的有缘人都长得不一样。"

  季清来了兴致,问他,"那你的有缘人长什么样?"

  赫连夏却反问他,"你哥什么样?"

  季清撇嘴想了会儿,回忆道:"长得好看,总是板着脸,不常笑,手很凉。"

  赫连夏闻言,停顿许久才说:"那就是他这样了吧。"

  季清看着他,又去望那些在池水上摇摇晃晃的亮眼花灯。月光隐在乌云中,许多花灯的光芒聚到一起,点亮了天地间这深沉的夜。季清想要下去看个真切,赫连夏也由着他,让他别跑远了。季清得了准许,兴高采烈出了门,此时的曲城街上不论是商铺还是民居,屋檐下都挂着各色花灯,将街道装点地如同白昼般明亮。街上多行人,季清挤了半天才挤到前头。他看许多年轻男子随意捞起游到岸旁的花灯,拿在手中
玩赏,便好奇问身旁个青衣男子,"这些花灯随便都能拿走带回家吗?"

  青衣男子回他道:"看到自己喜欢地拿了便是,寻到那作花灯的姑娘,说不定能结下番好姻缘。"

  季清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忽地吹来一阵晚风,一盏花灯被吹出了灯群,兀自朝着远方漂去。季清一路跟着它跑,钻进了一片小树林,那花灯也有灵性,漂到此处,竟朝着岸边慢慢游来。季清俯身捞起它,原来是盏莲花形状的花灯,做工不算精巧,甚至有些粗糙,一瓣莲花花瓣上绑着条红绳。此时灯中的烛火闪闪烁烁,似是要灭了。

  "捡到花灯了?"

  季清正看得出神,听有人与他说话,抬眼去看,借着花灯中即将消散地微光才看清来得是赫连夏。他解下花瓣上的红绳,朝赫连夏晃了晃,"捡到了,是莲花。"

  赫连夏走近过来,火光中,他的身形与样貌越来越清晰。季清将花灯递给他,他看到他双眼被烛光点亮,他还对他笑,低声说,"还是朵红莲。"

  季清牢牢看着他,蜡烛最终还是熄灭了,周遭万物皆陷入浓厚的黑暗中。月亮适时地出现,皎白的光芒穿过叶与枝桠,落到林间。赫连夏将花灯放下,对他看了看,"可别走丢了。"

  季清在他身后笑,"那也得把你先送到白家再丢啊。"


作者有话要说:lz又自摆乌龙了阿阿阿 阿所以才会看上去怪怪的!!对不起!!!现在问题已修复!!


7、第七章 ...
  话虽如此,只是之后这一路上,季清没少让赫连夏操心。江墨卿不在身旁,他特别自在,平日里说话没少和赫连夏抬杠,上蹿下跳,调皮本性暴露无遗。赫连夏看他精力旺盛,怎么都不累,就问他,"你平时在山上没那么多东西给你玩,你不闷?"

  季清叉腰笑他没见识,说道:"昆仑山上可多好玩的东西了,别看它一年四季只有七月天时才稍微化些雪,不过山上地方大,好多稀奇古怪的洞穴。"

  赫连夏敛色打量他,季清被他看得浑身一激灵,脖子向后一缩,便将话题转开,说起山上鸟鸣清脆。赫连夏再问他昆仑云云,他也是装聋作哑,没再说漏嘴。

  昆仑这地方,赫连夏却是听过,旁人只道那处是极寒之地,满目所及皆是皑皑白雪。就是这么一片荒无人烟的地方,却有个江湖人人闻之色变的魔教立于山巅。说这昆仑邪教第一任教主原是当时武林盟主,一招行错,堕入魔道,成了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那会儿江湖六大名派合力围剿,与他战于昆仑之巅,却是两败俱伤。自此之后再没人敢踏近昆仑半步,魔教之名也是不胫而走。

  赫连夏看季清倒也不像是什么魔教中人,脾气个性全都写在脸上,简单好懂。两人在丰城客栈歇息时,赫连夏还说他,"看你样子也不像是什么魔教子弟。"

  季清还挺不服气,逞强说魔教不魔教哪是随便能给人看出来的。赫连夏看他这样实在好笑,双眼干净透亮,还偏要装个邪教恶人。

  两人翌日起了个大早,出了丰城,再往南行半日便能瞧见白家所在的盛洲城城门了。两人走得是官道,路面宽阔,行人颇多,到了城门口还有两个黑脸壮汉手持长棍检查来往路人的包裹行李。赫连夏和季清从马背上下来,两人前面排着几个头戴斗笠的黑衫人,腰间佩剑,检查时颇为麻烦。守城的大汉让那一行人脱去斗笠,其中像是个领头的高个上前和两名大汉耳语一番,季清眯着眼去看,那人似乎是往两人手上塞了不少银两,草草检查了这一行人的包裹便放了行。

  轮到季清上前,他和两名大汉套起近乎,问起盛洲城怎么也弄起边关那一套。两人都没回答他,关照他别多管闲事放他进了城,还是赫连夏到他身旁对他说道:"官府在捉人呢,悬赏统计通天大盗杨偷天。"

  季清问他如何得知,赫连夏朝着路边贴着的悬赏告示努努下巴。季清好奇,牵着马走过去,凑近一看才知道这杨偷天犯了什么大逆不道的罪,原来他是偷了皇宫里的宝贝,至于是什么宝贝也没细说。告示上的画像画得乱七八糟,歪鼻子,麻子脸,大小眼,头发蓬乱,一口龅牙,这不知怎么就给画师凑成了一个人样。

  "偷天换日杨偷天你可听说过?"赫连夏拉着季清走回大路上,季清反问他,"有杨偷天,那有没有牛换日?"

  赫连夏闻言笑了,遂道:"牛换日倒没听说过,你以后行走江湖要是觉得自己名字不霸气,换上这个名字倒成。"

  季清昂着下巴,哼了声,自信满满地,"我这名字我可喜欢了,我娘给起的,清清白白,多好听。"

  "那叫季清白岂不是更好。"

  季清说他不懂,撇嘴解释道:"我娘说了名字不能和白家沾边,越让人瞧不出越好。"

  赫连夏倒是没料到还有这么层意思,一时没再开腔,季清也不甚介意,问了路上行人白家所在,哼起小曲慢悠悠闲逛过去。赫连夏听这曲子耳熟,却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问季清哪里学来的,他也是傻眼,道:"不知怎么就会了,大约是小时候总听大哥抚琴听来的吧。"

  说到白家大哥,两人恰好到了白家。白府门前一切从简,和普通人家无异,乍一眼还真看不出这便是江湖中鼎鼎有名的江南白家。季清走到门前一尊石狮子旁,伸手到它头顶摸了又摸,笑着说,"从前都要让大哥抱我爬到上头,现在伸手就能摸到。"

  赫连夏将两人坐骑拴到近旁树干上,走到紧闭着的漆黑大门前轻叩门上铜环。季清也走过去,他没帮着敲门,反而是端详起了咬着门环的铜狮子。不多时便有家丁来开门,见到两人先将二人从上至下打量了遍才开口问道:"二位若是来求医,白家在城中设有药房,名医问诊,包您满意。"

  季清看那家丁相貌年轻,思量了番才道:"我们来找人,找白家当家的。"

  家丁推说当家的今日外出,不在府中。赫连夏看了眼季清,他也似乎有些为难,家丁看二人无言,便要关门,季清拦下他,这才表明身份,道:"既然当家的不在,烦劳您替我带个话,就说季清下山来寻他。"

  家丁听他姓名,让二人候在此处,转身匆匆离开。季清透过门缝朝府内看,一大块影壁挡在眼前,也看不通透。等那家丁回来,身旁多了个驼背老翁,这驼背老翁看到季清便握住他手拉他进门,喊了他声,"小少爷。"

  季清又是一哆嗦,撇开手尴尬得要命,对着那驼背老人拜了两拜,无奈道:"方伯您可别这么叫我,您这么叫我我就怕,大哥以往冲我发脾气时总这么喊我,我听了就犯怵。"

  方伯张老脸上乐开了花,说季清出门在外大半年还带了个朋友回来。季清这才想起向他介绍赫连夏。

  "这位赫连公子对我有救命之恩,特意带他来见大哥。"

  方伯眼神不好,眯着眼打量赫连夏许久才说,"果然是在外面闯祸了,当家的整天念叨你,说你啊,一定得等闯了大祸才能想到回家。"

  季清腆着脸应下,还道,"还是大哥了解我。"

  方伯与他道:"当家的在书房里头,过会儿你先在外头院子里候着,我先进去支会他一声。"

  赫连夏便问季清,"既然你大哥也是日日盼你回家,怎么不直接去见他。"

  季清连忙摆手,一脸惊恐,"可不能这样,我要直接就这么进了书房, 他非要了我的命。"

  "他会武功?"

  季清摇头,还没等他说话,方伯却开口了,他笑眯眯看着赫连夏,道:"当家的自幼修习医术,武功心法一概不会,却有手下毒的好本事。"

  赫连夏便笑季清没出息,"他是你哥,还能拿你怎么样,顶多毒你几天,看你生不如死了,便拿药来救你。"

  季清闻言咂舌,对赫连夏道:"没想到你也是歹毒心肠,还想得出这种馊主意。"

  方伯听了哈哈笑,赫连夏想起那日在醉梦居里遇到沈玉盘,听那口气,他与白家这当家似是故交,既然遇到了季清,怎么也没和白家交代一句?

  "沈家少爷已经有些日子没来了,不过每月十五他都要来和当家的饮茶,再过三天便能见到他了。"方伯掰着手指算,带着两人踏进间名为"水华"的小院,从院门口便能瞧见粉墙灰瓦褐红雕花窗的书房了。季清站在拱门下张望,看到书房窗边半
条人影,又往后退了两步,只等方伯来带他进去。

  赫连夏也不客气,径直行到院中,迈到那正对书房大门的池塘边。他倾身朝里看,碧绿池水中浮着许多莲叶,待到夏日,定是个赏莲的好地方。

  季清怯生生喊他,指指书房,书房里没大动静,方伯还未出来。赫连夏也不便靠近,他看那窗边的背影动了动,忽地闪没了身影,方伯这时也推开`房门出来了。季清问他大哥生不生气,方伯领到他屋门口,对他说了句,"小少爷,自求多福吧。"

  季清忙喊赫连夏过去,"有外人在,大哥还得给我点面子。"

  方伯拍拍他肩,道:"当家的这几年脾气渐长,有外人没外人都一样,我这把老骨头就不跟着掺合了,先走一步。"

  季清眼睁睁看方伯出了院子,搓着手掌,正犹豫着要用几分力道来叩门,门里突然响起个声音,不冷不热地,"还敲什么门,进来便是,别在外面傻站着。"

  这番话说得不急不缓,一时间也辨不出说话人到底是在压抑怒气还是确实心平气和。季清推门进去,一进门却没看到人,迎面是个高大书柜,摆满医书。待他环视一圈才看到个青衣男子手握书卷坐在窗边,身旁矮桌上摆着只紫砂茶壶,配了个小巧茶杯。他走过去喊了声"哥",男子没理睬他,将书页翻过一张才拿正眼看他,张口便问,"长兄为父这句话听没听说过?"

  季清攥着衣角用力点头,男子脸如霜冻,落在他肩头的日光也无法融化他周身散发出的寒气。他也不拐弯抹角,直接就问季清,"说吧,在外头闯了什么祸?"

  季清低头着,连眼神都不敢与他相接,轻声道:"惹了千岁宫的人,被困在千岁宫半年,上月才逃出来,差点死在路上,多亏这位赫连大哥救我一命……"

  他越说越轻,越说越细,赫连夏再听不到他声音时,接下他话茬,与青衣男子道:"千岁宫从来是有进无出,能活着出来已是不易……"

  青衣男子却不吃他这套,没等他说完便打断他,看都没看他一眼,面朝季清道:"既然已经回来了,那就给我在家好好待着,书房里这些医书都看到了吗?"

  季清点头,他又问,"你那些个师傅有教你读书写字吧?"

  "有。"

  "那怎么还是这般不知轻重?"男子撑着脑袋指着一屋子的书,"也罢,回来收收性子,明日之前全都抄录一遍送来给我看。"

  季清默默应下,男子的眼神越过他肩,这才看到赫连夏似地同他颔首致意,"在下白霜涵,这不知轻重地捣蛋鬼的大哥,还要谢过这位赫连大侠捡回他一条命。"

  赫连夏回道:"路见不平拔刀相助那是应该的。"

  他说这话时,一双眼都没离开过白霜涵的脸,就这么直勾勾看着,白霜涵也不恼,对他道:"赫连大侠好心将他送回白家,我也没什么好报答你,你若不嫌弃,到可以上我们药房找个大夫把把脉。你们这些江湖中人,难免有些内伤外伤,要是真看出什么毛病,抓药开方子都不算你钱。"

  季清抬起头往白霜涵身旁挪了两步,小心翼翼说,"大哥最近都会开玩笑了。"

  白霜涵瞥到他走近了,伸手扯着他耳朵就朝外扯。季清疼得哭爹喊娘,白霜涵也没停下,反而加大力道,恨恨骂他,"还知道喊娘,你娘地下有知看你现在这副德兴也要跳脚。你说你好不容易捡回来的命自己都不好好珍惜,还有谁会来帮你珍惜?"

  季清一个劲说是,白霜涵这才松手,他看赫连夏还站着不动,挑眉问他,"这位赫连大侠还有事?"

  季清捂着耳朵说,"大哥,他是来找你的。"

  白霜涵冷笑一声,"江湖上来找我的都没好事,看在你救了白家这个小少爷一命的份上,你想让我治谁我都答应。"

  季清嘟囔,"你怎么知道他不是自己受了伤……"

  白霜涵笑得得意,"他有没有伤我要是还看不出来,白家当家这个位子给你来坐好不好?"

  赫连夏对季清使个眼色,他也识相,说是去问方伯讨纸墨笔砚,一溜烟就跑了。


8、第八章 ...
  月上树梢,季清已在屋中歇下,屋子还是从前他来白家时睡过得那间。现如今,床铺变大,家具翻新,墙上挂着名人字画,还放着两三盆他叫不上名的绿草。季清看这又绿又白得物事长得茂盛,掐了片细长叶片凑在月光下看。自打下午赫连夏进了他大哥书房,两人都没再出来,晚饭都没吃上一口,也不知在屋里作些什么。

  季清住的这院,屋外边便是白家那棵从不开花的桃树,每逢春日,深深浅浅的绿爬满枝桠,让人忍不住盼它开出粉艳艳的花。季清看着那桃树,乍暖还寒时它便抽出新芽,待到别人家的桃花开得轰轰烈烈,它却依旧是这么副绿油油的模样,不管别人怎么埋怨它不争气,对它失望,它都顶天立地站在那儿,自顾自绿着。入了秋,叶片萎黄,逐渐凋零,唯有冬日飞雪时才能在它枝头看到些许亮白。积雪沉沉压在树枝上,乍一眼还当它是开出了白云一样的花。

  听说这树是白家从前那任当家听了个云游道士的话才种下,说是用来挡劫,桃树死去之时便是劫数化解之日。季清那时不明白,缠着白霜涵让他讲到底挡地是什么劫。白霜涵被他弄烦了,冷着脸拿桃树枝戳他脸蛋,对他说,桃树,桃树,桃树还能挡什么劫,自然是桃花劫。

  倘若它开花,又会是怎样番光景?

  季清扯了扯披在肩上地外袍,晚风渐凉,万籁俱寂时,却看月夜下走出一道人影。季清探身到窗外,来人再向前迈近几步他才看清。

  "赫连大哥,你…………"季清看赫连夏并没要进屋地意思,靠在窗边和他说起了话。赫连夏脸上还是那副悠闲表情,带淡淡笑意。他来向季清辞行,季清一愣,忙问他,"你不是来找我哥的吗,怎么已经要走了?"

  赫连夏道:"我既已见到你哥,也再没留下来的理由。"

  季清一时半会儿也想不出什么挽留的言辞,抓耳挠腮地说不上话。赫连夏问他怎么还不睡,季清摸着鼻子,抬了下眼皮匆匆看了赫连夏一眼,随即垂头,问话地声音也变得极细极轻,他问他,"赫连大哥,我哥…………是你要找得人吗?"

  赫连夏偏过头,凑近了,才把他耳语一般的话听清楚。他也没细想,便告诉季清道:"他是我要找得人。"

  "你为何要找他呢?你从前与他见过?"

  "我找他是因为我亏欠他太多,从前错失许多机会,如今想要重头在来,好好弥补。"赫连夏看季清头低得越发厉害,伸手摸了摸他脑袋,露出温和笑容,"现在和你说这些,你也不懂,等你以后遇到你的有缘人,你就明白了。"

  季清撇嘴,别过脸,有些不服气地抬头瞪着赫连夏,"我哪里不懂,你不过长我几岁,你懂的就算现在我不懂,以后也会明白。"

  赫连夏看着他笑,"是是是,你会懂,你聪明。"言罢,他转身离开,季清喊住他,问他这是要去哪里。

  "你哥说我满嘴胡言乱语,不可信。要是我能找道祁门七图奉上给他,他便信我是诚心诚意,并非讹他诈他,拿他逗乐。"赫连夏背着手,仰头望着庭院中枝繁叶茂地桃树,感慨道:"开花时一定十分漂亮。"

  "你等等,"季清看他要走,套上布鞋急忙从屋里跑出来,"我和你一道去。"

  赫连夏谢过他,"还是别了,这又不是闹着玩,要是你跟着我出了事,我哪里还有脸回来见你哥。"

  季清不依,拽着他袖子急红了脸,"赫连大哥,你信我这次,我一定能帮上忙。"

  赫连夏催他进屋,季清又道:"我大哥这分明是故意刁难你,我和你同行,要是你真空手而归,我到时到大哥身旁替你美言几句,说你多拼命用心这事不也就成了吗?"

  赫连夏没料到他还挺拗,怎么说也说不听,嘴上同意下来,让他先行休息,明日一早与他在城门口见。季清却不肯,硬是现在就要随他走,赫连夏道:"你才回来没多久,转眼又跑了,这算怎么回事。"

  "这好办阿,就说我被千岁宫劫走,之后路上又被你救下,再后来便随你一起去找祁门七图不就得了。"季清编起谎来眼都不眨,赫连夏正想再劝他,凉风忽起,吹来阵血腥味,季清也是闻到这味道,捏着鼻子皱起眉,嘴里还嘟囔,"说曹操曹操就倒。"

  赫连夏定睛在看他身后,江墨卿一身红衣不知何时已立在季清身后。季清转身看到他,没被他突然出现吓到,反而是被他这身打扮给惊得合不拢嘴,伸出手胡乱比划,"你……怎么全染了血??"

  江墨卿对两人比个噤声的手势,抓起季清衣领施展轻功,飞身上了屋檐。赫连夏紧随其后,只见江墨卿回头,面色凝重对他道:"此地不宜久留,我已给白大当家得留下书信,借你二人一用。"

  但瞧他衣角飞舞,确是白衫沾满了鲜血,季清被他抓着胳膊跑,不舒服地直嘀咕,"江墨卿你是刚去宰了猪吗?"

  三人飞檐走壁眼穿过大半个盛洲城,到了城里的百花街,江墨卿才停下,拽着季清下了别人家的屋顶,稳稳当当落在条窄巷里,季清看身后道墙,心道:"还是个死胡同。"巷外头便是灯火通明的百花街,往来的都是些衣着光鲜的公子哥,嘴里说得,眼里瞧得,全是花枝招展的莺莺燕燕。赫连夏匆忙瞥了眼,问起江墨卿怎么带他们到了这等声色`场所。江墨卿没有踏出巷子半步,翻过左侧高墙,季清看他行为神秘,迟疑着没动身。赫连夏却是笑了,道:"看看他葫芦里卖得是什么药。"

  季清接道:"他藏着掖着的事情可多了。"

  脸上虽然百般不情愿,最后还是和赫连夏一齐翻过墙头。却没料到墙内即是潭碧池,眼看季清手忙脚乱就要跌进池里,亏得赫连夏眼疾手快,拉起他衣领轻点池面到了对岸。江墨卿这才开腔,戳着季清脑门骂他笨。季清拍着胸口惊魂未定,皱紧眉头埋怨,"我见水就晕,你又不是不知道。"

  江墨卿叹了口气,指着面前栋三层小楼道:"窗户开着的那间,看到了没有?"

  赫连夏仰头去看,点了点头,江墨卿借着楼后大树,三两下便飞身进了他先前所指的那屋。季清也不甘人后,上起树来比翻墙要利索,赫连夏最后一个进屋,脚下才站稳当,抬眼便看到个轻纱裹身的漂亮女人冲他盈盈一笑,却不见江墨卿人影。

  那女人关照赫连夏和季清坐下,取桌上茶壶给两人倒上茶水,纤纤玉手伸到季清面前,勾起他下巴,细细端详片刻,道:"面相不赖,可惜是个短命相。"

  江墨卿自屏风后行出,他已换下`身上那件血衫,手里拿着汗巾抹了把脸,对女人挥了挥手,"胡说八道什么。"

  女人捏了捏季清下巴,拍拍他脸,"小兄弟,听姐姐一句劝,古往今来都是男女相好,两个男子可行不通。"

  季清被她说红了脸,支支吾吾答不上话,低下头握着茶杯仰头猛灌。漂亮女人又去看赫连夏,说他是个贵人相,还去拉他手,要给他看手相。赫连夏也没拒绝,摊开手掌由着那漂亮女人来回摸他手心。

  江墨卿敲了下季清的脑袋,好笑又好气地,"你喝慢点,别呛着。"季清放下茶杯,抹了下嘴角,问他,"你有什么事就快说,我才回白家又突然消失,我哥一定得气死。"

  赫连夏挑眉,"刚刚你还不是这番说辞。"

  季清撇嘴,"刚刚那不一样,你和他又不一样。"说完他捂着脑袋瞪江墨卿,"以后不要乱敲我脑袋,都要给你敲笨了。"

  江墨卿看他回嘴,冷笑一声坐到他身旁,"到了盛洲,进了白家地界你就嚣张了?"

  季清别过脸没回他话,漂亮女人走到他身旁,双手搭在他肩上,轻按了按,"可别和他斗嘴,千岁宫里啊,还没人斗嘴吵架能斗过掌门人的呢。"

  赫连夏闻言,收拢手掌,对那漂亮女人道:"看来这位姑娘也是千岁宫中的人了吧。"

  漂亮女人掩面笑了,手中捏着薄纱,转着眼珠,脂粉满面的脸上尽是风尘,道:"这位大侠要是赏脸,喊我声许姑娘就行了。"

  江墨卿掏掏耳朵,"什么许姑娘张姑娘的,这是我们在盛洲的眼线许樱樱。"

  赫连夏道:"这话说给我们这些外人听有些不太好吧。"

  他话音未落,江墨卿便指着他鼻子斥道:"错!你是外人,他可不是。"他看了眼季清,季清对他龇牙,宁愿当自己是个外人。江墨卿看他这不情愿的模样却是笑了,又对赫连夏道:"长话短说,官府在捉杨偷天的事你们已经知道了吧。"

  "知道,说是偷了皇宫里的宝贝。"季清说道。

  江墨卿接道:"他偷的是祁门七图的一张。"

  季清凝眉,赫连夏闻言也是收敛温和脸色,沉声问他如何得知,江墨卿拿着季清的杯子喝了口茶,将那日与两人分开后所发生之事一一道来。却说他出了悦来客栈,绕着镇子跑了两日,取了小路往白家赶。中途在个客栈歇脚时,收到千岁宫的飞鸽传书,说是前几日宫中一盒染血朱砂被窃。这小偷本领挺大,千岁宫不比客栈酒肆,进出可没这么容易,加之染血朱砂素来保存在机关暗阁中,除了江墨卿和手下三个心腹,无人知晓其所在。失窃的东西虽小,牵扯出来的事倒挺大,江墨卿便折返,回了趟千岁宫。

  千岁宫坐落在封山脚下,远离城镇,要去那儿可不简单,也没一条显见的路,荒山野岭的极易走失。那日江墨卿取道回宫,行到半路却看到具残缺尸体躺在路中央,那人脸上糊着的人皮面具已被野兽啃咬,撕开大半,也看不出装扮得是个什么模样。男人露出的面孔普通,看着眼生。男尸断了左手,缺了右腿,看那伤痕,约是山上野兽所为。他起先还当这男人是在山中迷路,饿死途中,踢开尸体正欲离去,却有个木盒从男尸身上滚落,木盒朱红,盒盖上刻着个"千"字,是千岁宫的东西。江墨卿打开木盒一看,里面是颗浑圆的夜明珠。这夜明珠江墨卿十分熟悉,原是和染血朱砂一道方在暗阁中的,如今染血朱砂不在他身,只剩下颗夜明珠,想必是被同伙抛下,弃尸荒野。

  他当下便在心里腹诽门人无能,小偷就这么直挺挺躺在后山,竟没人搜到。他一回去便找来手下大骂一通,手下众人知他脾性,等他骂完才敢说事。就在他回来前一天,那盒被偷的染血朱砂又回到原处。

  "这事十分古怪,那人偷了染血朱砂却只用它来杀了匹马,涂在枚玉簪上。"江墨卿说到此处,赫连夏却打断他,"你说那匹死在官道上的马,不是你们干的?"

  江墨卿不屑道,"我平白无故杀马干什么,谁来给我酬劳?"

  赫连夏奇道:"我还以为那是季清坐骑,他马受伤他才选了去洛城的小路。"

  季清双手抱在胸前,道:"我要有马早回到白家了。"

  江墨卿掐了一下他的手,横眉道:"听我说完。"

  听说染血朱砂又被还了回来,他就在心里琢磨江湖上谁又那本事,想来想去只想到个杨偷天,立即派属下出去查他行踪。得知杨偷天一天前从皇宫里偷了宝贝,正被官府通缉,他找人打听宫中可有因这起窃案死于剧毒的人。果不其然,真有个管事太监死于毒药,这管事太监管得是宫中藏宝阁得钥匙,杨偷天那日潜入宫中偷了钥匙进了宝库,过了重重机关,却只偷了一样东西。

  "就算要对人下毒,也没必要来我千岁宫费尽心机偷我的毒药,而且,更古怪的是,就在我准备出身去找杨偷天的时这人竟主动找上了门,给了我这样东西。"说着,江墨卿从怀中摸出块烂糟糟地羊皮。季清翻开羊皮看,上面画着些弯弯曲曲地线条,还有些古怪标示,他看不懂,推到赫连夏面前。

  "这不会是祁门七图之一吧?"赫连夏问江墨卿道。

  江墨卿点头,道:"他那日来时已奄奄一息,身中数剑,口口声声说自己是杨偷天,要我替他保管好这东西。"

  "他来找你的事还有谁知道?"赫连夏警觉得看了眼窗外,外面一派静谧,月光轻柔,凉风习习。

  "很多人知道,很多,很多人。"江墨卿让许樱樱关上窗,"有人故意在江湖中放出风声,就是要嫁祸到我头上,把祁门七图的事往我身上推。"

  季清听得有些担忧,"你该不会是被人追杀吧?"

  江墨卿抬手,"被人追杀事小,这祁门七图倒是个大问题,一来我不知那人是不是真是杨偷天,二来这图是真是假我也不知道。"

  赫连夏想得却不是这回事,他看着江墨卿的眼神瞬间犀利,冷冽如刀,"我与你非亲非故,顶多算是有一面之缘,江宫主何必与我说这些。"

  这番话徒生出距离感,江墨卿勾起嘴角,收好羊皮,手指在桌上弹弄了会儿,坦然对他道:"因为交给我图的这人临死前让我来找你,他说,'赫连夏,去找赫连夏帮忙'。"

  季清睁大眼,许樱樱坐到床边发出低低地笑,那笑声不带丝毫美感,反倒阴森的让人胆寒。江墨卿看赫连夏无言,又道:"我非常好奇你能帮上什么忙,他需要你帮我什么忙?"

  赫连夏刮弄着茶杯,忽地笑了,一脸云淡风轻,道:"不论他是想我帮你什么忙,总之现在我也要找祁门七图。"

  许樱樱不再笑了,对江墨卿提议道:"既然所有人都以为千岁宫在找祁门七图,他也要找祁门七图,不如就把它找来看看,到底是个什么好玩东西。"

  季清看着江墨卿,不解地问道:"我与这事可没什么关系,你把我从白家揪出来干什么?"

  江墨卿一板一眼道:"看不到你就心烦,抓你来让我舒心舒心不行吗?"

  季清被他这歪理噎到说不出话,许樱樱哎哟一声,推了把江墨卿,"说这么任性的话,又不是三岁小孩。"

  赫连夏寻思片刻,对江墨卿道:"既然一切都从丽泽山庄开始,我看我们还是得回那里一趟。"

  江墨卿拍了下桌子,算是同意。季清打了个哈欠,许樱樱拉扯着他上了自己的床,拍着她手背,对他道:"要是乏了你先睡便是了。"

  季清尴尬地抽出手,"我睡这里,那你要睡到哪里去?"

  许樱樱道:"我自有办法,实在不行,随便找个屋和其他姐妹还有客人同床共眠也没大碍。"

  季清想了那大致光景,立时羞红了脸,想要起身,却被许樱樱按下,就连赫连夏也对他道:"你先睡下便是,我们再商量会儿也得歇息了。"他这才躺上那香气四溢的雕花大床,扯了条薄衾闭上眼没多时便睡着了。

9、第九章 ...
  季清醒时,天才蒙蒙亮,他揉开眼,看到江墨卿端端正正坐在床边,扯着被子就往里面挪了挪。江墨卿原是闭着眼,听到动静,耳朵一动,随即睁开眼。

  "你不会在这坐了一晚上吧?"季清看他点头,揉着眉心便说,"怎么都没声,一大早要吓死人啊。"

  江墨卿有理有据地辩道:"我哪里没声了,昨晚喊了你半天,你睡得死沉,关我什么事。"

  季清被他说得直哼哼,江墨卿攥着他被角问他,"我问你,去了趟白家,赫连夏怎么突然要找祁门七图了?"

  "你要想知道,自己问他去。"季清要赶江墨卿走,"你霸占这位子,我怎么下床?"

  "我问他,他总给我绕圈子,你要知道些什么赶紧告诉我。"江墨卿没肯动,反而还逼近过去,掐了把季清的脸,"你说你,已是我千岁宫下门人,门主问你话,怎么还闹脾气?"

  季清拿开他手,往墙边缩,转过脸,眼神飘到别处。江墨卿看他是有意隐瞒,语重心长对他道:"实话和你说吧,现在虽是要和赫连夏同行,不过我信不过他。"

  季清搓着脸蛋瞥他一眼,没好气道:"你信得过谁?"

  江墨卿挑眉微愠道:"你以为我和你说这些干什么?"

  季清顶了句,"你也不怕我去和他说,说你防着他,信不过他。"

  江墨卿朗声笑了,眼角往上翘着,嘴边含着抹冷笑,对季清道:"谅你也没这个胆量。"

  季清真被他唬住,平常他偶尔顶撞江墨卿几句他倒也不会在意,要是他露出这样表情,心里包准是在想什么恶毒主意。季清乖乖闭嘴,人说吃一堑长一智,他可在江墨卿身上吃过不少堑,也该长点智了。

  "你到底是知道还是不知道。"江墨卿等他说话等得有些不耐烦,季清咬了咬嘴唇,道:"反正他不是什么坏人。"

  江墨卿听了这话,不太舒爽,起身在屋里来回踱步。季清自顾自洗了把脸,江墨卿走到他声旁问他,"你知道赫连夏出身?"

  季清道他是从蓬莱来中原寻人,江墨卿遂问他,"寻什么人?"

  季清撇撇嘴,不太情愿地回道:"找我大哥。"

  "他与你大哥以前就认识?"

  季清被他这盘问的架势惹恼了,摆摆手说不知道。江墨卿拉他到桌边坐下,对他道:"赫连夏从蓬莱来是没错,不过你可知他父母是谁?"

  季清托腮看他,"我可不像你,整天缠着人问东问西的。"

  江墨卿作势要敲他脑袋,季清慌忙抱头,他手却停在半空中,好笑地看他,"就你这胆子,还闯荡江湖呢,你大师傅三师傅是眼瞎了才会准许你下山。"

  季清呸他,"别以为你武功比我高,我就怕了你了,再说我两个师傅不是,我照样和你拼命。"

  江墨卿看他气势汹汹地,笑得更张狂了,比出自己小指,在季清眼前晃了晃,道:"你若真想与我拼命,我派出我小指和你决斗。"

  季清自知武功本领和他差了一大截,被他这么明说出来,又羞又恼,赌气似地抱着胳膊瞪他。江墨卿原归正转,与他说起赫连夏身世,"他爹乃西域皇族,他娘是当时江湖第一美人血红袍,每每现身都是一身红袍,又因杀人不见血,故此得名。两人情投意合,却因皇族反对,遂私逃至蓬莱隐居。"

  季清听他说得头头是道,反问他,"原来你早就知道他?"

  江墨卿拿鄙夷眼神瞧他,道:"血天龙赫连夏,江湖中也只有你不知道他。"

  季清咂舌,他原想过赫连夏定不是个无名小卒,却没料到是如此出身。两人对座无言,江墨卿走去推开窗户,望着天边冉冉升起之红日,道:"罢了,管他是什么来头,难不成还能被他弄死,走吧,准备出发。"

  说是出发,也就是许樱樱弄来辆马车将三人送到了渡口,听是要走水路,季清一下懵了。江墨卿让他别担心,"你上了船我一掌拍晕你,不就没事了?"

  季清呆在渡口磨蹭半天,最后一个跳上了船。艄公正值壮年,见他脸色煞白,安慰他道:"别慌,这水啊不深。"

  江墨卿接了下句,道:"也不浅。"

  季清按着胸口没心思搭理他,赫连夏给他腾出个位子让他躺会儿,对他说道:"走水路跟得人少,也就慢了一两天。"

  江墨卿看他侧躺下来,捂着胸口愁眉苦脸地,遂道:"我讲个故事给你听好不好?"

  季清露出个难看地笑,有气无力地回他,"你别又讲恶心人的故事。"

  赫连夏有些好奇,问他恶心人的故事是什么样的故事。江墨卿便对赫连夏掀他老底,"你别看他胆子挺大,不过是在逞强,以前带他游湖他就瞎嚷嚷,我就说千岁宫里的故事给他听,他立马就安静了。我们嘛,杀得人多,一到清明,那里最最热闹,去年我还见到我娘带了我哥从阴间上来向我讨债,"他眼梢瞥到季清已经捂住了耳朵,对赫连夏道,"你说,人都死了,还惦记着要当千岁宫的掌门,是不是贪心。"

  赫连夏附和地笑,江墨卿和他换了个位置,坐到季清边上,挪开他手,拍了拍自己大腿,"你躺上来舒服点。"

  季清晃得有些迷糊,枕到他腿上,双手牢牢抓紧他衣服。江墨卿轻抚他头发,摇头叹道:"真正是怕死。"

  赫连夏笑着说,"是人都怕死。"

  江墨卿眼珠一转,反问他,"你也怕死?"

  "当然怕,"赫连夏一脸的理所当然,"人生苦短,许多美景还未见过,许多美酒还未饮过。如此就死了,岂不遗憾。"

  "我倒不这么看,天下美景看多了也不过如此,酒香再浓,饮多了终是要醉。还不如找一个知心人,天天望着他,纵是人生苦短,美景美酒皆未阅尽尝遍,此生也过得值当。"

  江墨卿一席话引来赫连夏唏嘘感叹,"没想到臭名昭著的千岁宫掌门倒是个性情中人。"

  江墨卿昂首笑道:"我是人,是人就有性情,自然是性情中人。"

  赫连夏面含微笑,道:"都说千岁宫的江墨卿杀人如麻,是个大魔头,我倒有些不信了。"

  江墨卿立马拉下脸,对他道:"千万要信,别不信啊。打开门来做买卖,生意找上门哪有不做得道理,他们说得都没错,我确实杀了很多人,手上全是血腥。我纵是个恶人,如何生活才是好是完满,我也还清楚。"

  赫连夏笑笑,没再说话,拍去衣衫上的褶皱,走去艄公边上看起了湖景。春风拂过,水波轻漾,船只也随着左右摇摆,江墨卿握了握季清发凉的双手,柔声说道:"没事,没事,纵是东海龙王来了,我将他扒皮抽筋,他也扰不了你。"

  季清迷迷糊糊,他这句话倒听得真切,半眯着眼吐出两个字,"胡扯。"

  江墨卿笑了笑,指尖掠过他的脸,看外面水天一色,风平浪静,对他道:"趁着安稳多歇会儿,回头上了岸,不知有什么在等着。"

  季清浑浑噩噩醒来,觉着内衫被汗水湿透,抬手揉开眼。江墨卿见他睁眼,拿来牛皮水袋递给他,"喝点水吧。"

  季清看外头天色昏暗,灌了口水,抹着嘴角问江墨卿,"这是到哪里了?"

  江墨卿便叫赫连夏,赫连夏俯身进了船舱,看季清醒了,对他笑笑,道:"过会儿就到歇脚的地方,明日我们便改行陆路。"

  季清一副谢天谢地的表情,松了口气,江墨卿捏了下他手心,笑他没出息。季清抽出手,抬袖抹了把额头,看到手腕上系着条红绳,惊讶问道,"这哪里来的?"

  江墨卿朝赫连夏努努嘴,"从你衣服里掉出来的,他给系上的。"

  赫连夏颔首道:"我小时候住在岛上,也有许多小孩怕水,见不得海,家里人便会给他们手腕上系上红绳。据说是能克制水鬼的东西。"

  "又不是法力无边的混天绫,随随便便找来的绳子也就是骗骗小孩儿罢了。"江墨卿抱着胳膊对季清笑,"你不会真信吧?"

  季清摸了摸手腕,再普通不过的绳子,上回在花灯会上拾到的,却一直随身带着。这绳子约是贴身久了,不知觉间沾染了人身上的温热,此时绑缚在手,全然不像什么能吓退水鬼的宝物,暗中涌动着丝丝的暖,倒是能化减水光粼粼泛起的无边凉意。

  江墨卿走到船舱外,立在船头眺望远岸。赫连夏对盯着手腕上红线出神的季清道:"方才你总说梦话,又听不清楚,呜呜嗯嗯地,该不会是发什么噩梦了吧?"

  季清脑肿混沌,摇着头说,"没啊,要是发了噩梦,现下我也想不起了。"

  赫连夏对他笑笑,"要是觉着绑在手上不舒服,取下便是,他说得对,不过是骗小孩儿得故事罢了。"

  季清挪到船舱边,借着月光抬高手,转着手腕道:"我挺喜欢,感觉有股力量从丹田涌上来。"

  赫连夏闻言笑得更厉害了,季清回头朝他嘿嘿笑,那血红色得绳线在月光下红得妖异,如同绽裂的伤痕。江墨卿探头进来,对赫连夏使个眼色,"快到了。"

  季清勉强朝外看了眼,河道渐窄,两旁树丛聚拢,就在那密林深处,有星点火光越来越亮。

10、第十章 ...
  小船驶入繁枝交错的林中,季清听到树枝划过船顶的声音,待他探头出去看时,交错的枝叶已被甩到他们身后,眼前豁然开朗,已然进入了一片新天地。

  借着岸边灯火,季清勉强看到河岸两旁有三三两两的茅草屋子。屋外有人,手执米白色的灯笼,灯火照亮他们的眼神,他们正定定看着这在深夜中缓缓驶来的小船。季清没敢走出船舱,提高了声音问江墨卿,"这里是哪里?"

  江墨卿走进来,坐到他身侧,对他道:"人有活人死人之分,村子也自然有生死之别,这里的村子就是死的。"

  季清没弄明白,又低吟了遍,"死的?"

  江墨卿笑着拍他手背,"死掉的村子没人想靠近,正适合我们歇脚。"

  季清摸着脖子,咽了口口水,"死掉的村子?里面的人都是死人?"

  江墨卿挂起抹冷笑,道:"你以为呢?"

  赫连夏看季清被他唬住,笑道:"人当然都是活的,只不过是心死了,不问世事罢了。"

  季清闻言,等着江墨卿,埋怨道:"就知道你说不出什么好话,诚心吓唬人是不是?"

  江墨卿这会儿绷不住了,哈哈笑着说道:"你这胆子也真够小的,这些神神怪怪的,说什么你都信。"

  季清被他气鼓了脸,对着他"你……"了半天却又不敢发脾气,索性别过脸不去看他。江墨卿还闹他,"你要真想去全是死人的村子,下回我带你去一个,不远,就在去丽泽山庄的路上。"

  赫连夏看艄公已停好船,起身去拉季清,"该下船了。"

  季清晃悠悠站起来,江墨卿从怀里掏了些碎银递给艄公,季清眼尖,看到那碎银上沾了些细碎的红,不由问道,"这银钱上是沾了血吗?"

  江墨卿轻点船头,轻松跃上岸,拂袖笑道:"我的银钱哪有不沾血的,都是杀人赚来的钱。"

  季清看艄公调转船头渐渐行远,对江墨卿道:"那上面的不是血吧…………"

  江墨卿抓着他胳膊带他走下码头,却听两人身后忽地传来"噗通"一声,季清循声望去,黑漆漆的江面上唯有一叶扁舟兀自摇摆,船身下荡漾开一圈又一圈的涟漪,艄公已是不见踪影。

  "江墨卿,你该不会是在上面下了毒吧?"季清凝眉问江墨卿,"他与我们无冤无仇的……"

  江墨卿没回他,默认似地点了点头,季清又低声嘟囔了句,"杀人成性。"

  这话被赫连夏听了去,与他道:"怪不得他,这村里的规矩,不放任何一个外人出去。"

  季清听他为江墨卿辩驳,不知怎地,火气涌上,恼道:"那我们不也是外人,不也出不去?"

  江墨卿抓着他胳膊的手上微微用力,他看有两名男子朝他们行来,低声对季清道:"别闹。"

  那两名由远及近的男子各提一盏方形灯笼,面容肃穆,见到三人,也不说话,只微微颔首,示意三人随他们走。天上一轮弯月,光彩暗淡,唯有这两人手中的灯笼能稍稍照亮众人脚下的路。季清被江墨卿拉在身旁,不时听到野兽嚎叫声,恍惚间似有什么双眼放光的野兽从几人身侧一晃而过。他打了个哆嗦,心道:"哪里是去什么村子,分明是跟在黑白无常身后走去阴曹地府啊。"

  这一对黑白无常引着三人穿过一片幽暗的小树林,终在个茅草屋前停下。这简陋民居前站着个死气沉沉的老妪,她身后跟着两个绑双团髻的孩儿,这俩小童面貌无异,手提兔儿造型的灯笼,歪着脑袋看着他们。

  领路的两人上前与老妪耳语一番便吹灭了灯笼,并肩朝着茅草屋后那大片大片的黑中行去。季清被两个小童看得发怵,才想和江墨卿说些什么,却看他毕恭毕敬地朝老妪行了个礼。

  在千岁宫里,江墨卿地位自不必说,平素在江湖中,他也总仗着自己身高强武艺和骇人出身在江湖里横行霸道,气焰嚣张。眼下在这老妪面前却是这番有礼,着实让季清吃了一惊。他抬眼看老妪冲着江墨卿微微颔首,"你们随我进来。"

  老妪的声音却非苍老沙哑,反倒是清丽脆亮之音。三人跟着她进了屋,季清走在最末,回身看那两名小童冲他嘻嘻笑,手中亮眼的兔儿灯在空中一摇一晃,老妪吩咐二人守在屋外,切勿乱跑。二人笑着答应,顺手给他们关上了门。

  屋中起先无光,老妪燃起火折子,火苗凑到桌上烛台中那半截红烛上,燃了好一会儿,蜡烛才算是被点亮。

  老妪指着四方台面对三人道:"坐。"

  三人分座一面,老妪坐到那空出的朝南位上,瞥了眼赫连夏问江墨卿道:"这就是赫连夏?"

  赫连夏拱手道:"正是在下。"

  老妪听他回话却不高兴了,脸上皱纹挤成一堆,微愠道:"没有问你。"

  赫连夏也没生气,笑了笑,乖乖闭嘴,由着江墨卿道:"就是他,你看和他爹长得像吗?"

  "像个屁,和那婆娘倒像,男人生得太好看有屁用。"老妪言辞不善,赫连夏依旧微笑,面不带怒。那老妪眼珠一转,见了季清,又问江墨卿道:"这孩儿你哪里找来的?"

  "路上捡来的,不太知趣,不过还挺讨人喜欢。"

  听江墨卿如是说,老妪起身行到季清身后,伸手掐了掐他胳膊,季清想要挣开,却被她按在座位上动弹不得。老妪又去捏他脸蛋,屠夫看猪似地左打打右拍拍,评道:"挺好,就是练的功夫太杂,昆仑的心法,华山的剑,要是能专心练他们昆仑的剑法倒也是个人才,不过昆仑山上现在还有会昆仑剑法的人吗?华山这套路太老太旧,没什么意思。"

  季清可没赫连夏那么好脾气,被这么品头论足了一番,不舒爽地皱起眉,嘀咕了句,"与你何干。"

  这话被老妪听到,耳朵一动,面上终于露出些别样的表情,抬起按着季清肩膀的手,双手背到身后,斜睨他道:"年纪不大,脾气倒不小,去昆仑都学了些什么?"

  江墨卿笑道:"婆婆你莫要动怒,他才下山,没见过世面,脸皮薄经不得说。"

  老妪哼笑一声,回道:"去了你千岁宫半年脾气还不收敛,你可太宠他了。"

  季清闷声不语,一脸不悦,赫连夏适时开口,道:"施婆婆大人有大量,和个小孩计较什么,我们此番前来为的是祁门七图,武功心法这档子事日后再议也不迟。"

  老妪看他不顺眼似地发出不屑地冷笑,对他道:"看来你爹娘还和你提起过我?说说他们都说我什么了?"

  赫连夏笑道:"施婆婆名满江湖,不需我爹娘与我提,也有不少江湖好友常与我说起。"

  老妪挥了挥手,"罢,罢,罢,你娘那毒嘴婆娘提起我也说不出什么好话,你们要找祁门七图我告诉你们去哪里找就是。"

  赫连夏提前与她道谢,老妪回位坐下,说道:"当年祁门七图分给当时武林中名望最盛的七个人家,江南白家,华山,南宫家,青龙堂,百事门,陇西韩家还有大漠孤鹰堡。这期间武林纷争,许多门派皆是消亡,据我所知,白家那张被家中女眷带入宫中保存起来,杨偷天偷出来的想必是这张了。华山嘛,那帮老东西自诩名门正派,自是将这玩意藏得好好的。南宫家与青龙堂早已不在,他们手上的祁门七图也是下落不明,丽泽山庄尹老狐狸手上的极有可能是这两张之一。百事门虽是个门派,却是个一人门派,掌门道通通死时将手上这张祁门七图带进了坟墓里,至于他墓地所在,也是无人知晓。大漠孤鹰堡那张早就落入了西域皇族手中。"

  老妪说到此处停下,望着赫连夏道:"你爹没和你提过这事?"

  赫连夏摇头,老妪接着对江墨卿道:"你那张拿来给我看看。"

  江墨卿拿出那张羊皮地图递给老妪,老妪凑在烛下,眯着眼又摸又看地,半晌才道:"是真的。"

  季清嘟囔了句,"难道你见过祁门七图,怎么这么快就能分辨真假?"

  老妪起身,屈起手指敲他额头,"我分出去的地图我会不知道真假?"

  季清揉着额头,撇嘴不说话了。老妪笑道:"还不快叫声前辈来听听,昆仑的小毛孩儿。"

  季清磨磨蹭蹭喊了声前辈,脸上却还是不服气的模样,老妪便对江墨卿道:"还真挺好玩。"

  江墨卿哈哈笑,说道:"你看他这样,这会儿包不准在心里嘀咕您什么呢。"

  老妪将羊皮地图还与江墨卿道:"你们在这睡下,明日一早从地道出去便是。"

  江墨卿这时想起什么似地,又问道:"婆婆,你说,这世上除了杨偷天还有谁能潜进我千岁宫偷我染血朱砂,之后又还至原位?"

  老妪想了会儿,道:"我还真想不出来现今江湖谁还有这本事。"

  "杨偷天可有什么同伙之类的人物?"

  老妪沉声道:"听说最近他和个人物走得很近,不过这人你们一定不想惹,疯狗一只。"

  她这一说,赫连夏和江墨卿皆露出了然神色,又只剩季清一人不明所以,抓着头发闷闷问道,"到底是谁啊?"

  "时辰不早了,婆婆您先歇息吧。"江墨卿起身将老妪送到门外,两名嘻嘻笑着的小童见了她,扯着她衣角咿咿呀呀像是在说着什么。

  "切记明早一定得离开。"老妪转身对江墨卿道,"要是过了正午还没走,我都保不了你们。"

  江墨卿道句"明白",阖上屋门,指着屋子一角的草堆,对季清道:"今晚就在这里将就一宿了。"

  季清扒在窗边看老妪走远了,忍不住问江墨卿道:"这老婆婆到底是什么人物?"

  江墨卿把他拉开,吹灭蜡烛,轻声道:"活死人村的村长。"

  季清认真道:"我说正经的。"

  赫连夏在旁帮腔道:"他说得没错,活死人施婆婆,没人知道她年纪有多大,武功多高,她在江湖中出现时已是老妪模样。五十年前淡出江湖,传闻她早已过世。"

  江墨卿接道:"婆婆在这建了个村子,村里住得都是不想回到江湖的江湖中人,或是欠下了人命债,或是欠下了人情债,他们都是已死之人。"

  季清更觉好奇,问江墨卿道:"那你怎么识得她?"

  江墨卿一屁股坐到干草上,仰面躺下,说道:"不少人打探这村子的事,我帮她杀人,帮她将这村子保护起来。江湖上再没人敢议论它,所有人都忽略它的存在。"

  季清望着窗外冷冷清清的河景,道:"原以为是进了个桃花源,没想到是个活死人村。"

  江墨卿脱下外袍,披在他身上,对他道:"睡吧,明日还要早起。"

  赫连夏瞥见季清失落眼神,对他道:"你若想看世外桃源,事成之后带你去蓬莱,可好?"

  季清点头应下,江墨卿翻身到他身旁,对他道:"你要看桃花源,我去千岁宫种下片桃花林不就成了。"

  赫连夏笑道:"这倒也是个法子。"

  季清说他这法子可行不通,"你从现在开始种,要到什么时候才能成片林,才能见到落英缤纷之景?"

  "那就等啊,有朝一日终能开出片花海。"

  季清默然,睡意袭来,片刻即入眠。那晚他发梦,梦到粉桃遍开,天地间浓浅夹杂,美不胜收。但见一红衫男子立在花林之中,繁花模糊了他的脸,却看他朝自己伸出手来,那手腕上爬满赤色花纹,宛如从他皮肤中生出,盘转交错延伸至他指尖,赤得如同滴血一般,比这满目的桃花还要艳丽。

11、第十一章 ...
  翌日清晨,天才蒙蒙亮,昨晚那老妪就敲响了草屋的门,三人醒转,老妪却没立即带三人出门,而是给三人脑袋上都套了个黑布袋子。老妪牵着江墨卿,随她来的两名孩儿分别拉着季清和赫连夏的手,也不知行了多久,季清有些摸不准方向了,头上的黑布袋子才被取下。

  他眼前赫然是片阴森墓地,他揉着眼试图去看来时的路,身后却起了大片大片的雾,就连近在眼前的赫连夏也如同坠入云端,转瞬便会被四处弥漫的白雾吞没似地。

  季清伸出手拍了拍他的肩,赫连夏扬眉瞧他,问道:"怎么了?"

  "没……没什么。"季请缩回手,走到他身侧,看那老妪正转动一块无名石碑,他四下扫视一番,所见之处矗立的石碑皆是无名,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似的,根本无从辨识。

  石碑应声转动,三人面前隆起的土丘渐渐移开,露出一小段石阶。江墨卿见了,对老妪惋惜道:"这回我们走了,以后可得有段时日见不到了。"

  老妪推他下去,板着脸孔说道:"少和我来这套有的没的,我们啊,最好不见,要是见到,准没好事。"

  江墨卿朗声笑了,他已然行入地下,笑声激荡起阵阵回声,让人不寒而栗。赫连夏看季清愣住,拉他到自己身前,"你先下去,我走最末。"

  季清看下面挺黑,问赫连夏身上可带火折子。赫连夏没回答他,跟在他身后,行至地下。季清仰起脖子,看着头顶上方那小一片亮光渐渐消失,再照不亮前方的路。

  "傻站在这儿干吗,还不快跟上?"

  江墨卿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听着却没什么实感,虚得很,像是回声。季清揉着眼睛,试图看穿这浓厚的暗中到底隐藏着什么样的路。

  "火折子没带,不过你看这个行不行?"

  赫连夏话中带笑,密道中随即亮起火光,季清眼前一亮,随即看到赫连夏手中燃着团火苗,他却一点儿都没烫着,面含微笑。季清好奇凑近过去,原来那火是从他手中颗石头中冒出,离得远些便看不到那石头,只道他手中生火,变戏法似地好不奇妙。

  "这什么东西?"

  密道宽阔,季清和他并肩走在其中,虽是小团火苗,光亮却不弱,映在墙壁上,投出两人混成一片的影。

  "这是我爹给我的东西,我也不知道叫什么,在手心里来回搓弄便回生火,握在手中却不烫手。"赫连夏说着,就将这物事递到季清面前,"你要不要试试?"

  季清眨着眼,小心翼翼接到手心里,那火苗倏地一抖,暗下不少,却也没熄灭,勉强能照出二人脚下的路。

  "看来它不喜欢我,还闹脾气。"季清咧嘴笑,将这冰凉石头还予赫连夏。

  两人转过一个弯角,看到江墨卿立在阴影处负手抱怨道:"怎么走得这么慢,等你们好久了。"

  季清看着他回道:"我们又不像你,眼睛和猫似地,一到暗处就发光。"

  江墨卿没声响,转身继续朝前走,赫连夏看了眼季清,轻声问他道:"听说你在千岁宫住了些日子,那里如何?"

  季清瞥了眼江墨卿,他像没听见似地,自顾自朝前走,他道:"没意思,不好玩。"

  赫连夏笑了,"旁人在千岁宫待了那么久,没丢性命已是万幸,你倒好,还有心思去想好不好玩,有没有意思。"

  江墨卿终是没忍住,回身看着赫连夏道:"他连江湖是什么都不知道就下了山,要没先去我千岁宫住上半年,恐怕早已经被什么豺狼虎豹吞吃入腹。"

  季清脸上不满,又不敢当面顶撞他,只得小声嘀咕,"你不就是头狼。"

  江墨卿耳朵尖,听到他这话,退到他面前对他道:"你拿我和头畜生比,它是武功和我一样高还是长得和我一样风流倜傥?"

  季清闷声回道:"都会杀人。"

  江墨卿噗嗤笑出来,还点头称是,"说得对,杀人于我和他都是天性。"

  赫连夏抿然,道:"江湖中能如此磊落说出这番话的,除了江宫主,再无第二人。"

  江墨卿哼笑一声,抬脚向前,行得潇洒,"我杀人为钱,正大光明,不像有些人杀个人还要寻番歪理,号称正义。"

  季清闻言笑了,说是想起他疯师傅的话,江墨卿转身看他,"你那疯师傅说过些什么?"

  "他说,正邪都是狗屁。"

  这话引得赫连夏和江墨卿笑出声,江墨卿还道:"改天上昆仑去见见你疯师傅,我看他没疯,清醒得很。"

  不知觉间,三人眼前出现光亮,伴随潺潺水声。赫连夏收起石头,看向这密道出口。季清走上前几步,心中惊奇,道:"原本走得是地下,怎么这会儿成了在山上?"

  这密道外头青山连绵,绿意丛丛,他倾身看了看,三人所处原是个山壁上的洞穴,离地颇高。底下是条清流,一路蜿蜒向北,他见着河水,脸色一白,瞬时倒退回来。

  "沿着这河再行两日就能到洛城了。"江墨卿朝北面遥遥一指,季清问他,"这要怎么下去?"

  江墨卿勾起嘴角,对他道:"我有腾云驾雾的本事,你信不信?"

  季清哪里肯信他,看着赫连夏,问他可有法子。赫连夏才想说话,却看江墨卿拽着季清衣领,与他纵身朝下一跃。听得山野间惊呼连连,赫连夏苦笑自语道:"哪里有人能腾云驾雾,也就这一个法子了。"

  季清当晚便发热,闭着眼睛直骂江墨卿不是东西,明知他怕水怕得要命,连个醒都没提就抓着他一头扎进了水里。

  赫连夏和江墨卿凑在火堆旁烘衣服,两人披着已经干透了的外袍,合计着要去山林里猎点野味来吃。商量半晌终于决定派江墨卿出马,江墨卿把季清往火堆边挪了挪,摸了摸他额头,给他裹紧了已经烘干的衣服,关照赫连夏道:"好好看着他,一会儿他骂够了就喂他点水喝,我去去就回。"

  江墨卿离开许久,赫连夏听季清还在胡言乱语,笑道:"哪有这么多力气骂人。"

  季清睡得迷糊,哪里听得到他说话,自顾自越骂越来劲,从千岁宫的厨子骂到花匠,什么厨子把他捡来的狗杀了,煮了一大锅狗肉煲骗他吃了个精光,花匠闷死了一只外头飞进来的喜鹊,还拿他养的蚯蚓去喂鱼云云,全是鸡毛蒜皮的小事,亏他还记那么清楚。赫连夏看他半个脑袋都埋进了衣服里,说话声还挺大,伸手按上他额头,热度并未消减,烫得灼人。他顺手轻拍了拍他,道:"好好睡会儿,再睁眼就全好了。"

  季清睡得不舒坦似地哼哼两声,皱着眉翻了个身,原先披盖在身上的衣衫滑落,露出一小片后背,黑发之下那血红色烙印隐约可见。赫连夏早先便瞧见过他这烙印,并不觉得新鲜。他伸手拉着侧滑到旁的衣衫想帮季清捂严实些,却看橙红火光映照在他身,与这烙印的点点血红相得益彰,妖冶异常。他轻轻拨开季清颈间墨色发丝,眼神落在他右肩那圆形烙印上。怒放的牡丹花下是个娟秀的"墨"字,花枝上才能见到细细小小的"千岁宫"三字。这奴隶似地象征霸道的占据了季清右侧肩胛骨的大半,字与花全是鲜红,浓艳精致。那花下仿佛还有什么其他纹路,此时光线昏暗,赫连夏俯身凑近了却也看不清楚。

  "你干什么?"

  赫连夏正看得出神,听江墨卿得声音不期而至,他回身看,只见江墨卿手里拎着两只野兔冷着脸站在他面前。火光拉长他的影,与远处的暗相接,从那暗中传来野兽的鸣喊,将林中的夜衬托的愈发危险。

  "衣服掉下来了,帮他盖上。"赫连夏对江墨卿笑道,"千岁宫的烙印还真特别。"

  江墨卿把两只兔子递到他面前,冷声道:"逮是我去逮了,杀总该轮到你了吧?"

  赫连夏接过兔子,在地上捡了颗尖利的石子利索地划开兔子胸膛,掏出五官扔进火里。江墨卿盯着他看了许久才走到季清身边坐下,对赫连夏道:"我哪有功夫给每个人身上都弄上我名字。"

  赫连夏收拾完兔子,找来两根树枝将兔子架在火上烤,问他道:"他一下山便认识了你?"

  江墨卿终是展露笑颜,这笑里带着些讥诮,不带丝毫友善,他道:"没想到赫连公子也爱瞎打听。"

  赫连夏笑着答是,"江湖中人嘛,都爱听墙角。"

  江墨卿卷了季清一缕头发来玩,道:"都说昆仑的雪最白最净,现在看来,果然没错。"

  赫连夏仰脸望月,这圆盘低低,挂在树梢摇摇欲坠,风一吹便要落入凡间似地。

  "赫连夏,我问你,你找祁门七图是要干什么?"江墨卿往火里加了几根树枝,火堆噼啪作响,火星四溅。

  赫连夏也是回答得大方,"为表诚心。"

  "为谁?"

  "心仪之人。"

  "就算死了也值得?"

  赫连夏摇头,正色道:"可不能死,我还没与他策马凡尘,逍遥一世怎么能死?"

  江墨卿笑了,"有趣,此番要是寻到祁门七图你就拿去,俗话说得好,千金难买佳人笑,这破烂玩意儿反正我也不稀罕。"

  赫连夏提前谢过他,说,到底还是千岁宫财大气粗,江墨卿自得一笑,道:"我这血汗钱,他们现在都嫌臭,待我死后也留张藏宝图下来,看他们还不争个你死我活。"

  赫连夏称这是个好主意,提议江墨卿到时造一个地宫,弄些千奇百怪的机关,到最后留个金玉匣子给他们,里面塞张纸条,就写:宝藏今日不在,明日请早。

  两人说得兴起时,季清被兔肉香味熏醒了,睁开眼伸手指着火上那两只黑乎乎的东西问江墨卿是什么。

  "兔子,刚逮的。"

  季清听了立马把手缩了回去,"就不能猎点正常点的东西么……"

  江墨卿扯了块兔肉下来,塞进嘴里吧唧吧唧嚼着,对季清道:"矫情,这兔子活到今时今日能有幸被我吃了那是它的福分。"

  季清辩不过他,就一动不动盯着他,江墨卿被他盯得没法子了,甩着衣袖,不耐烦道:"荒郊野外哪里去找吃的,你要明天能好,一早就找牛肉面给你吃。"

  赫连夏在旁道:"那现在岂不是饿着了,鱼肉你吃不吃?"

  季清点头如捣蒜,赫连夏笑了笑,起身离开,见他走远,江墨卿掐了把季清的胳膊,"你这人真是麻烦,大晚上的还麻烦人给你捉鱼去。"

  季清撇开他手,说他缺德,杀人还不够还杀兔子。江墨卿靠过去,一手抓着他头发,埋到他颈间,戏谑道:"我要积德干什么,又不要去见佛祖。"

  季清挣不开他,怯怯喊他别再靠近。江墨卿吸了吸鼻子,说是嗅到香气,季清脸一红,又听他道:"还挺烫手。"江墨卿亲了口他颈子,热乎乎的气息扑在他耳边,细痒难耐。季清歪过脑袋,说是晕得厉害,江墨卿也不闹他了,坐直了吃起兔肉。赫连夏回来时见他满面欢喜,还一把抢了他手上的鱼,哼着小曲烤的高兴。季清半睁着眼,伸手摸了摸脖子,抓着身上衣物,慢慢转过身。

  之后这一路上都没再生事端,许是连日赶路未曾修养好,季清看了大夫服了药还是没见好转。一进洛城,三人熟门熟路住进了醉梦居,江墨卿又给他找来大夫看病,抓了药材煎了药汤看他喝下,见他睡着才和赫连夏赶去丽泽山庄。


12、第十二章 ...
  没料到今日丽泽山庄大办丧事,门口红灯笼披上了白衣,匾上也挂着白绸,才走到门口就听到阵阵哀乐。赫连夏欲等人通传,叩门许久都见人来应,江墨卿耐不住性子翻身进了山庄。赫连夏想拦他没拦住,只得也跟着进去。两人循着乐声行至灵堂,见到尹庄主一身丧服泣不成声,尹云绣同她那老实夫君陪在身侧,面色皆是憔悴。山庄中家丁见了这面生的两人,厉声喊住他们,"来者何人?"

  这喝声惊动了尹庄主,他抬头,拿衣袖拭着眼角,见是赫连夏和江墨卿,挥推拦住两人去路的家丁,"今日丧礼,不便见客,二位擅闯,想必是有要事,就在此地说了吧。"

  江墨卿行到灵堂中,绕着棺木转了个圈,对尹云绣勾勾手指,"想借尹千金问个事。"

  赫连夏比他有礼许多,见到堂中牌位,恭敬行了套礼,对尹庄主道:"想必尹庄主也听说了最近流传甚广的祁门七图之事,我与江宫主不幸卷入此事,此番造访,为的是像尹姑娘求证一二,以找出当日栽赃千岁宫之人。"

  尹庄主凝眉,声音微颤,神情悲痛道:"祁门七图,又是祁门七图,这东西实在害人不浅,若非当时一时贪心,我妻也不至被奸人所害…………"

  尹庄主此时已是哽咽,尹云绣深吸了口气,对二人道:"家母已逝,还望诸位不要扰了她清静,请随我来。"

  江墨卿打量着那楠木棺材,道:"要真要给她清静,早早让那些吹拉弹唱的停下,再吹下去死人都要被吵醒。"

  尹云绣领着二人出了灵堂,回身瞪了江墨卿一眼,却是寂寂无言。她带二人在一花园说话,江墨卿张口就问她,"成亲那日可看到劫持你的人了?"

  尹云绣面上不悦,道:"我中了迷香,醒来时就在醉梦居了。"

  "你可知道你爹把那两张祁门七图藏在哪里?"

  "新房暗阁里,我爹先放他有的那张进去,当日响哥哥才放了另一张进去。"尹云绣别过脸看赫连夏,"你怎么和千岁宫的人混到一起?"

  赫连夏笑了笑,安慰她几句便问道:"昨日山庄里出事了?"

  尹云绣点头,双眼黯淡,没了往日生气,沉声道:"昨日山庄里遭了刺客,我娘她三月前突染恶疾,精神恍惚,连我都认不得了。大夫都说治不好,说是活不过今年。那王八蛋却还不让她好好过完余下的日子,一刀要了她的命。"尹云绣说到气愤处,牙齿咬得咔咔响,"要是让我逮到他,定将这混蛋碎尸万段。"

  江墨卿眼珠一转,打起如意算盘,笑道:"尹小姐你自己动手多不方便,还要脏了你手,不如委托我们千岁宫,别说是碎尸万段了,烧成人肉宴送到丽泽山庄来都可以。"

  尹云绣啧啧两声,抬手朝着江墨卿便是一掌,可惜她武功本领差他一截,手腕生生被江墨卿握住,"别生气啊,我这说笑呢,我要帮你杀人,怕你也出不起这个价。"

  尹云绣呸他两口,江墨卿闪身躲开,坐到院中石凳上,对赫连夏道:"你问,你问,我再说话,尹小姐可要撕了我嘴咯。"

  赫连夏拉开尹云绣,对她柔声道:"别和他计较,他这人就是这样,说话不知轻重。"

  尹云绣真没再多看江墨卿一眼,赫连夏问她刺客的详细,她道:"昨晚那刺客还留下张字条,上面写着'交出祁门七图,不守信者,杀无赦'。"

  "不守信,杀无赦…………"赫连夏反复念了两遍,问江墨卿道:"你有什么头绪?"

  江墨卿笑了笑,"不是说那日之后丽泽山庄的两张祁门七图都不见了嘛,怎么这会儿又有人来丽泽山庄要图?"他勾起嘴角,眼眸流转,对尹云绣道:"难不成其实那时你爹是逢场作戏,不过是要你那老实相公相信祁门七图被盗,实际上是他贪心,暗中将这两张收好。莫非,嫁祸我千岁宫的就是他?"

  尹云绣怎肯信他,对他翻个白眼,不予理睬。赫连夏心觉这番话颇有道理,问尹云绣那日她腰间的玉簪从何而来,尹云绣摇头道:"这我还真不知道,那玉簪后来我爹拿回来给我看了,是我娘好久之前掉的玉簪,不知怎么就到了我身上,那上面不是有谁家那什么独门毒药吗?"

  江墨卿对尹云绣这言语里的挑衅十分不屑,道:"我看啊,是丽泽山庄庄主与人串通,演得好戏。赫连夏,你去问问他,这祁门七图啊,说不定还在丽泽山庄里藏着。"

  赫连夏却没行动,反而是与尹云绣告辞,江墨卿也起身随他一道走了。出了丽泽山庄大门,他才问他道:"该不会是想夜袭丽泽山庄,自个儿探个清楚明白吧?"

  赫连夏默认般笑了,江墨卿遂道:"你这人也不是什么正人君子嘛。"

  赫连夏也不辩白,微微一笑,返程途中与江墨卿细数起从前江湖中那些个死无全尸的正人君子们。两人回来时,季清已然醒了,正在屋里喝花老板刚送来的鸡汤。

  "怎么已经回来了?"季清见到二人有些惊讶,指着外面亮白天色道:"还没入夜呢。"

  赫连夏笑他,"你以为我们去干什么,非要等入夜才回来?"

  季清捧着汤碗暖手,问起可有任何线索。赫连夏望着窗外那青翠山景,对季清道:"尹家今日办丧事。"季清问是谁过身,得知是尹庄主发妻,不禁感慨道:"女儿新婚,怎么就…………"

  江墨卿却兀自笑了,拿了个茶杯满上热茶,踱到窗边,将茶杯伸出窗外,朗声道:"外面的兄弟,不如赏脸喝口茶?"

  季清把碗里鸡汤喝了个精光,听得屋顶瓦片卡啦卡啦响,与赫连夏道:"有人在上面?"

  赫连夏道:"是有人,才来,现在走了。"

  江墨卿泼出热茶,轻蔑道:"鼠辈,我江墨卿邀他喝茶那是他上辈子修来的福分。"

  "之后有什么打算?"季清舔了下嘴唇,又舀了碗清汤,问道。

  江墨卿把茶杯摆上桌,坐到圆凳上,翘起二郎腿,单手撑着脸颊,笑着对季清道:"有什么打算也得等你把病养好了。"

  赫连夏与他互换个神色,便匆匆离开,季清埋头喝汤,还问江墨卿,"你要不要也喝点?"

  屋里剩下他们俩人,江墨卿手上不老实,斜倚在桌旁,伸手抓了缕季清的头发放到鼻下去问,说是有药草味道。季清扯回头发,掰了个鸡腿下来啃。江墨卿看他不理不睬地,这下不光手上不老实,眼神也变得不老实了,他撩开季清肩头碍事的头发,一双乌黑的眼珠直盯着他光洁的脖子看。那颈子似是有无形的魔力,将他眼神黏着,忍不住伸手轻挠了下,见季清别扭地缩了缩脖子才收手。

  他对季清道:"我已经知道赫连夏找祁门七图干什么了。"

  季清啃完鸡腿,起身去洗手,没所谓地回道:"知道就知道呗。"

  "他说是为心仪之人,你知道他心仪之人是谁?"

  "你这么本事,还不自己去问他。"季清看江墨卿赖着不走,就去赶他,江墨卿一本正经抓住他手,说道:"我今儿住你这屋。"

  "你不也有客房吗,住我这里干什么?"季清看他笑的狡黠,想他心里不知盘算着什么鬼主意。江墨卿拍了下大腿,郑重其事道:"你要晚上还是发热我也好立即给你找大夫去。"

  季清抽出手,脸上不情愿,江墨卿冲他挤眉弄眼,"又不是从前没挤过一张床,你怕什么?"

  他唇角一动,季清忙伸手去捂他嘴,羞红了半边脸,支支吾吾道:"你………你别乱说话……"

  "又没外人,我说什么还不是你在听?"江墨卿笑得愈发高兴,但见夕阳西下,又道:"找人给你煎药去,你先躺会儿。"

  迎面吹来席席凉风,季清吸了吸鼻子,忙去关窗。他自小身子不算差,就是儿时生了场大病,久治不愈,他娘这才带他去白家给他爹看。他爹替他把脉,说他身体里藏着三把火,日日夜夜烧他身子,最后找了个行医的前辈商量许久才决定送他上昆仑,说是唯有那极寒之地才压得住身上火气。去了昆仑之后调养了两年才开始修炼内功心法,身子是好了不少,就是一遇风寒就要发热。那时还在山上,吃着秘制的药丸也要十天半月才见好。这事他谁都没说,那会儿在千岁宫染了风寒,喝了一个多月苦药,还被江墨卿嘲笑,说是,"身子那么弱还闯荡江湖,不如乖乖留在千岁宫,和我吃香的喝辣的。"

  其实他也并没想在江湖上闯出什么名堂,不过是想来山下看看。看看这世上的新鲜,看看这里的美,除此之外,也并无期待。

  季清早早睡下,江墨卿和衣躺在他边上,和他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

  "你回去你哥说你什么了?"

  "骂了我几句,罚我抄医书。"

  江墨卿侧着身子戳他身上裹着的被子,"要不然你现抄几本给他寄回去,好让他看了消消气。"

  季清说他尽出馊主意,"他要看了岂不更生气,我要再见到他就说是被你无故绑走!"

  江墨卿哼笑道:"分明是你自己和我跑了。"

  季清气极,背朝着他忿然道:"你这人怎么空口说白话,那晚明明是你拽着我跑的。"

  "你怎么不说半年前你自己钻进我被窝里?"江墨卿捏他耳垂,轻轻揉搓着,季清往墙边挪了挪,避开他手,轻声辩解,"我那时不是在逃命嘛,慌不择路。"

  江墨卿忍不住笑了,季清又道:"还不是被你的人追着跑!"

  江墨卿笑得更厉害了,"还不是你随便闯进千岁宫?"

  季清咬牙埋怨,"谁知道那是千岁宫啊!"

  江墨卿又伸手扯他耳朵,"从后门溜进去的当然不知道。"

  季清让他别吵,说自己困了,要睡了。江墨卿翻身下床,抚着他头发,轻语道:"你睡吧,明早我叫你。"

  季清微睁开眼,见他从窗户出去,心知准没好事,指不定又去作什么偷鸡摸狗的买卖。江墨卿许多事都藏着掖着,季清以前好奇还会问,不是被他转移话题打法就是用些胡扯的江湖故事敷衍。他这人还很奇怪,有时候爱干净到令人发指,有时候又邋遢得一塌糊涂。他容忍不了书桌上细小的微尘,却可以穿着鲜血淋漓的腥臭衣服坐在院子里饮茶赏花。

  他常来与他亲近,身上的腥甜气味倒也不讨厌,却说不上喜欢。大师傅说世间情爱并无对错之分,男子多爱女子,若是倾心男子,倒也无妨。只盼他寻到有缘有份那一个,爱他护他,其中甘苦自知,哪还用的着管别人如何说,如何看。

  这便是赫连夏说的有缘人了吧。

  季清蜷在被子里拨弄着手腕上的红绳,说实在的他可不信赫连夏那哄小孩的传说,只是忍不住去想流传着这样故事的蓬莱是个什么样的地方。那个赫连夏来的地方,到底是什么模样。

  岛上的人一定都像他这般有趣温柔吧,大哥脾气不好,他就不同了,无论何时都带淡然微笑,父亲曾是西域皇族,母亲也是江湖中有头有脸的人物,教养礼数都是周到。就连找齐祁门七图这么离谱的要求都能答应大哥,他一定很喜欢大哥吧。

  季清想到此处,喉间奇痒难耐,起身抓了件衣服披在身上走去桌边倒了杯茶,茶水凉了,甘味消散,唯剩苦涩。他听到楼下有人高声吟诗,行到窗边去看,原来是花老板提着酒壶摇头晃脑望月兴叹。

  花老板抬眼看到他,对他招招手:"生病的小兄弟,可愿意下来喝杯酒?"

  季清冲他摆手,尴尬笑了,哪有人灌病人酒的。

  "我和你说这是仙酒,喝一口你的毛病就全好了。"花老板热情邀他,季清拿手按了按额头,热度似有消减,睡意也早早退去。他穿上衣衫,特意多加了件披风,下到庭院里与花老板消磨起这漫漫长夜。

  花老板抓着他又拿他从前习武时的故事出来讲,说书似地还念叨:"书接上回,咳,我上回和你说到哪里了?上回那人是你吧?"

  季清摸不着头脑,木木点了点头,花老板遂道:"我和你说啊,师门不幸出了个疯子杀了我师傅之后啊,我们门派就地解散。那疯子啊自以为本事高明,到处找人比武,那回选武林盟主,他还真把众路豪杰挑下马。不过他是个疯子啊,怎么能让他当武林盟主呢?于是各大武林正派啊,什么华山啊,武当啊少林啊都出面阻止,说武林太平,也不需要武林盟主这么个废职。这疯子也知道他们排挤他,一气之下出了关,祸害关外去啦。"

  季清听得认真,还追问故事后续发展。花老板一挑眉,笑着捏他肩,"能有什么然后啊,我都好几年没见到他了,兴许已经死在大漠里。"

  花老板说完上下打量他,手指对着他晃个不停,问他,"你不是在楼上休息吗,怎么下来了?"

  季清扶额,叹了口气没说话,遥遥望向天边,却看丽泽山庄那处忽地燃起红光,火红一片,将不见星月的夜空烧了个透亮。

  花老板揉了揉眼,顿了许久才问道:"咦,着火了?"

  季清站起身,喃喃自语道:"该不会是江墨卿一把火烧了那儿吧。"


13、第十三章 ...
  江墨卿和赫连夏都没从正门回来,两人踩着屋瓦飞身而下,见到季清坐在院里头手拿酒杯,江墨卿夺了酒杯张口骂他,"半夜三更不在床上躺着,喝什么酒?"

  季清裹着披风,指向远处火光,急切问道:"你该不会烧了别人屋子吧?"

  江墨卿说他冤枉,分明是赫连夏放的火,季清不信,赫连夏却承认下来。他望一眼越烧越旺的大火,没再言语,快步行小楼里。江墨卿也没多说什么,抓着季清就走,花老板见三人匆忙离开,趴在桌上嘟囔,"你们啊,一来就没好事,没好事…………"

  季清被江墨卿带上楼,见他收拾起包裹,便问道:"这是要走?"

  "是非之地,不宜久留。"江墨卿替他系好披风,手心贴上他额头,觉着热度未减半分,垂手与他轻声细语道:"本来想留你在这里养病,我与赫连夏去办事。想想还是不妥,此行必然路过千岁宫,你到时就去那里休养。"

  季清越听越不对劲,忙问他出了什么事。

  江墨卿笑着摸了下他脸颊,"看你这样子,你是在担心我?"

  季清抓住他手道:"你别整天没正经,我问你正事呢。"

  江墨卿看他急了,才道:"也没什么大事,只是我与赫连夏去时丽泽山庄已经出事了。山庄里都是死人,我们正找庄主呢,冒出来个提着灯笼的蒙面人说要给我们带路,说着说着就打起来了,赫连夏不小心挑落了他的灯笼,就这么烧了起来。"

  "那人可看到他模样了?"季清疑惑道:"你们两人都没抓住他?"

  江墨卿无趣地撇嘴,"抓什么啊,我和他无冤无仇的,再说了都起火了,逃命才最重要,谁管抓人啊。"

  季清看他无赖嘴脸,气得龇牙,"说不定这就是陷害你的人啊?"

  江墨卿却觉无碍,"他要是陷害我的人,那以后还会再出手总会遇到,我都不着急,你急什么?"

  他笑着去摸季清脑袋,拉起他手,道:"明天说不定就能听到千岁宫血洗丽泽山庄的故事了。"

  他这话不假,三人连夜出了洛城,半路找了个茶摊歇脚,就听到些闲言碎语,说是昨晚丽泽山庄出了大事,有人看到是千岁宫的江墨卿出的手。那些个嚼舌根的还绘声绘色描述起江墨卿的长相,说是青面獠牙,长得不似人,像鬼。

  江墨卿听笑了,想去逗人玩儿,却被赫连夏以路上不宜再生事端为由拦下,江墨卿想了想倒也听了他的。往西行了半日,见四下无人,季清才问二人是要往何处去。

  赫连夏道:"西域。"

  "怎么突然要出关?"

  江墨卿道:"昨晚忘记与你说了,我从那蒙面人身上扯下来个物事,那东西只有西域那鬼地方才有。"

  季清想问到底是何物,思量一番还是将这疑问硬生生吞了下去。江墨卿素不喜欢西域,兴许与他出身有关,每每提及这地方他总不悦,要是来了生意要杀的是那里的人他最最高兴。季清寻思,这回有人栽赃嫁祸千岁宫八成是冲着江墨卿来的,他杀人多,江湖中结下的梁子也多,没人找他寻仇那才是怪事。也幸亏见过他的人多数已死了,一路上没人认出他们。

  季清身病拖拖拉拉了还不见好,却没大碍,就是到了晚上受不得冷风吹。将至千岁宫,地处偏僻,荒山野岭里只让三人寻到个破庙过夜,江墨卿怕季清病情加重,说要搂着他睡,给他取暖。季清面上尴尬,这破庙没遮没掩的,赫连夏就睡他们身旁,他实在拉不下脸。江墨卿哪管他要不要,把他硬拖进自己怀里,点了他睡穴,看他闭上眼,还和赫连夏道:"让赫连公子见笑啦。"

  赫连夏靠墙坐着,敛色道:"你真觉得那蒙面人是天昭神教的人?"

  江墨卿笑着看季清乖顺熟睡模样,道:"那令牌是真的。"

  "他们来中原抢祁门七图为得是什么?"

  "这我怎么知道,再说他们新换上那么个教主,干出点离谱的事也是情理之中。"江墨卿搂了搂季清,露出一贯轻蔑地微笑,"不要试图琢磨疯狗的想法。"

  赫连夏闻言自语道:"玲珑刀楚飞到底是个怎样的人物…………"

  江墨卿问他,"你见过他?"

  赫连夏摇头,"从来都是听说,未尝见过。"

  江墨卿瞬时有些得意,略微昂首回忆道:"我见过他,那时我爹还没死,他还没杀了他师父,玲珑刀也不止他一个人会。"

  赫连夏想起从前听来的传言,"听闻醉梦居的花老板以前和是他是师兄弟。"

  这事江墨卿有印象,谈及那时见到楚飞时,正是他们师傅带着两个最得意的徒弟来千岁宫给他爹祝寿。一个是楚飞,另外一个唤作阿棠,便是如今的花老板。楚飞当年杀了师傅,砍去一干师兄弟双手,唯独当时回乡探亲的花老板幸免于难。花老板从此不再习武,去到洛城开了醉梦居,手上把银纹玲珑刀也随师傅残缺尸首入了土。

  "玲珑刀法风光一时,现如今也只有一人在使。"江墨卿感慨道,"要我说,收那么多徒弟有什么用,毕竟是外人,贪心一起就要杀人。"

  赫连夏却道:"哪怕亲身骨肉都会杀父嗜母,更何况毫无血缘之人?"

  他这话说得无意,江墨卿初一听有些刺耳,却也没放在心上,还道:"人活在世,与其死得不明不白还不如活个痛快。"

  赫连夏笑着合上眼。见他也睡了,江墨卿轻吻了下季清的额头,他却睡不着,一想到要去西域他就浑身不舒服。他讨厌西域的天,亮得刺眼,厌恶西域的地,全是不踏实的沙,空中终年飘散着挥之不去的腐臭,大漠底下不知埋了多少具白骨。他的母亲从那里来,顶着神教圣女的名号,心肠却是歹毒得要命,从小喂他毒药,生怕他成人后和她最爱的长子争夺宫主之位。亏得他体制奇特,没被毒死,反而成就了百毒不侵的体魄。他还记得他母亲死时那最后的挣扎,哭着嚷着喊他名字,说她如何疼他如何爱他。通通是屁话,要真疼爱有加,往他饭菜里掺剧毒又是哪般疼爱的方法?

  所谓大千世界,无奇不有,有毒害亲子的母亲,就有嗜母杀兄的歹徒。江墨卿将季清搂得更近了,嗅到他身上若有似无的清香,用耳语般轻细的声音对他道:"我这辈子大抵是不得好死,如若下辈子还有机会重生为人,你这味道,我记下了。"

  外头天色逐渐明亮,借着那破落的木窗,江墨卿望到那孔雀绿般的天空,澄澈干净,见不着一片云朵,想来是个好天气。

  进入千岁宫地界,江墨卿给赫连夏在山脚下找了家客栈,让他先在此处歇着,他亲自将季清送回去。

  季清起先不依,哑着嗓子央了他许久,江墨卿容不得他不答应,拖着他就出了客栈。季清原想半路找个机会溜走,谁知这去千岁宫的路实在绕人,没走多久他就已认不出来时的路了,只得由着江墨卿带他上山。

  两人到了千岁宫门前,守门的红衣人见到江墨卿行个跪礼,说是有客来访。

  "客人?自己找上来的?"江墨卿跨进门槛,打个响指,立时冒出三个绿衫人。他吩咐其中一人去找楚大夫来,又问那红衣人道:"客人带来买卖了?"

  红衣人道:"客人姓白,陆爷亲自下山带上来的。"

  他口中那个陆爷乃是千岁宫中二把手,江墨卿要是不在,千岁宫上下都听他的。从小在千岁宫长大,也是个心狠手辣的角色。由他领上山的客人,还姓白,该不会是……不过也没道理,他大哥怎么会认识这千岁宫里的人呢?

  江墨卿示意另两个绿衫人带季清下去休息,转而对红衣人道:"陆铭现下陪着他?带我去见见。"

  季清不肯和那两个绿衫人走,执意要和江墨卿同去。江墨卿乐得高兴,挥退了那两名绿衫人,摸了把他的脸,调笑道:"要是你哥上门提亲我立马答应。"

  季清没好气地回他,"江墨卿,你能别这么不要脸吗?"

  三人行至千岁宫中用作议事的云和馆,就见陆铭和个白衫人在里面饮茶。

  陆铭看到江墨卿,忙起身出来迎,那白衫人却还端正坐着,慢慢回身。看到他正脸,季清愣在原地,说不出话。还是江墨卿扯着他进了屋子同白衫人道:"见过白大哥。"

  白霜涵此时面如霜冻,一声不响,江墨卿笑道:"大哥果真人如其名。"

  白霜涵也不瞧他,就对着季清动了动下巴,季清立马撇开江墨卿的手跪到他面前。白霜涵见他跪下,这才看向江墨卿,冷声道:"这几日还劳烦照顾了,我这就带他回白家。"

  江墨卿面上还挂笑,劝道:"千岁宫也挺好,不比白家差,再说季清这几日染了风寒,身子不适,不宜赶路。"

  白霜涵放下茶杯,起身对陆铭颔首致意,拉起季清往外面走,说出的话掷地有声。

  "他是我白家的人。"

  江墨卿拦下他,眉目中笑意散开,言辞却还带调笑意味,"他又不姓白,哪里会是白家的人?"

  季清被这话戳中痛处,恼了似地瞪他,"我随我哥走,你拦什么?"

  江墨卿衣袖一摆,对白霜涵道:"千岁宫又不是客栈酒楼,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陆铭见这架势,也上前劝说,白霜涵没理睬他,双桃花眼中泛起寒意,对江墨卿道:"白府也不是什么客栈酒楼,想来就来,想带人走就带人走。"

  江墨卿嚣张大笑道:"进了千岁宫,哪里还由得着你说了算,白大哥,我敬你是季清兄长才忍你到先在。你要坚持带他走,休怪千岁宫上下不客气。"

  季清看他神色,知他不是在说笑,忙对江墨卿道:"我随大哥回白家也没什么坏处,你就别拦着了。"

  江墨卿口口声声说,"白府要是有我千岁宫一成安全你回去也没大碍,只是最近江湖多事端,怕是要出大事,倒不如白大哥你同他都留在千岁宫。"

  白霜涵眉毛一动,瞄了眼江墨卿,道:"江宫主近来忙于收集祁门七图,季清要再跟着你,再在千岁宫留着,我看,那才是不安全吧。"

  季清忍不住替他辩解道:"大哥,那是别人栽赃他。"

  "你这是在帮他说话?"白霜涵索性松开手,冷笑道:"你要自己想留在这魔窟,我也带不走你,也罢,你本就不姓白,我也作不动你的主。"

  季清看他动了怒,扯他衣袖解释道:"大哥,我不是这个意思………"

  陆铭过来打圆场,说两兄弟好好说话云云,这时楚大夫背着药箱疾步走来,到了季清面前就笑话他,"你这小身板又病了吧?"

  白霜涵看他作大夫打扮,接道:"死不了,老毛病了,踏踏实实睡个几天就没事了。"

  楚大夫对他笑,问他是否也行医。白霜涵也不作答,自顾自行到江墨卿面前,上下打量他一番,说道:"那日放火烧了丽泽山庄的可是你?"

  "那可不是我,是个叫赫连夏的人。"

  听到"赫连夏"三字,白霜涵嫌恶地皱眉,脸色更冷,继而问道:"他和你们一起?"

  江墨卿看了眼带着楚大夫和季清进屋的陆铭,颔首道:"没错,我呢,想找出嫁祸我的人,他呢,也在找祁门七图,就凑在一起了。"

  白霜涵眉毛一动,兀自低语,"还真去找…………"

  江墨卿作势送客,还道:"白大哥你又不会武,这人强夺也夺不走,他要强行随你去,我打晕了你们两个,一个扔下山,一个关进密室里,他也还是走不了。"

  白霜涵静默听他说完,片刻后才道:"我在这里把他病治好了再走。"

  江墨卿听了,面露喜色,笑道:"那我也留下等大哥治好他病再走。"

  白霜涵盯住他狡黠的眼,冷哼一声甩袖进屋,江墨卿招来仆从,特意为他收拾了间屋子出来,还去问他喜欢吃什么,说是晚上就让厨子做。白霜涵倒不挑剔,除了羊肉腥味太重吃不了,其余都能吃。

  江墨卿便吩咐下去,当晚厨子煮了席全羊宴,席间白霜涵面色不改,还是副冷冰冰的模样,一口菜都没碰,光顾着喝茶。季清把江墨卿叫到外头问他,"你这不是变着法子赶我哥走吧?"

  江墨卿没承认,还认真道:"我巴不得你哥留下给你治病。"

14、第十四章 ...
  季清跺了他一脚,转身就走。晚上他摸进白霜涵那屋,看他还没睡,拉着他去了灶间要给他下面条吃。

  白霜涵靠在门边看他忙活,说了句,"你对这里还挺熟悉。"

  季清翻箱倒柜找挂面和鸡蛋,随口应道:"还行吧。"

  白霜涵问他身子可舒服些,季清叹了口气,道:"就那样,拖着不肯好,其实我倒觉得没什么了。"

  他说完这话,白霜涵却没声了。季清怕尴尬,自顾自说起在昆仑修习时的趣事。白霜涵似是听着,偶尔应他几声,不接话也不提问。季清不时回身看他,总瞧不见他正脸,没法看清他脸上神色。到后来季清也不说话了,待他下好了面条放到桌上,找了双筷子喊白霜涵来吃才算是打破这份沉默。

  两人坐在板凳上互相看了眼,还是白霜涵先笑出了声,季清许久没见到他笑脸,半晌没反应过来。白霜涵见他愣着,摸了摸他脑袋,眼中的冰寒逐渐融化,才算是有了点人气。

  他道:"原本许多话想问你,想和你说,不过突然间什么都不想问了。"

  季清低下头,怯怯喊他一声"哥"。

  白霜涵拿着筷子比划,"从前你还只有这么大,一下子就长高长壮了。"季清瞅着他嘿嘿笑,让他快吃,要不然面条涨干了可就不好吃了。白霜涵低头吃面,夸他手艺不错。季清得了夸奖有些飘飘然,拍着胸`脯说,"那是当然,大师傅教我的手艺,我可不能给他丢脸。"

  白霜涵笑他经不住夸,季清这下更乐了,歪着脑袋看白霜涵,低低道:"大哥你笑起来真好看。"

  "油嘴滑舌,这又是你哪个师傅教你的?"白霜涵喝了口面汤,大半碗面条下肚还真有些饱了。季清撇撇嘴,说他这是如实相告,有板有眼地重复念叨,"好看就是好看啊。"

  白霜涵拿他没办法,由着他盯着自己看,笑话他记性差,都记不住自己长相,还要这么目不转睛看。

  "大哥,你的有缘人长什么样呢?"

  他认真地问,那双明亮的眼中映照出白霜涵的脸孔,他喃喃念着,"长什么模样呢?"

  白霜涵刮他鼻子,板起脸道:"什么有缘人无缘人的,整天胡思乱想些什么?"

  季清还是那么痴痴看着他,声音愈渐飘渺,宛如对镜低语,"我听有个人说,他的有缘人就长大哥这样。"

  白霜涵一怔,眉心微微皱起,却没恼,淡淡回道:"那又如何?"

  季清接不上话,垂头掰弄起手指。白霜涵念及白日时江墨卿所说所言,季清忙道:"大哥他这人整日胡说八道,不用理会。"

  白霜涵却道:"其实他说得也对,你本就不姓白,不必听我的,将来要去什么地方要做些什么我也管不着。"

  季清急了,鼻子一酸,眼眶都泛红,"大哥你别不要我啊………我在这世上也只有你这么个亲人了……"

  白霜涵伸手抹他眼角,又好气又好笑地,"我又不是这个意思,你急什么。我是说你要想去江湖上闯一闯,大可去,要是累了倦了就回来白家歇歇。"

  季清立时笑了,吸着鼻子连连点头,不过又好奇怎么数日不见白霜涵就变了主意,忍不住问他,这才得知原是他师傅给白家去了封信。

  "十年都闷在山上也该闷坏了,去外面结交些朋友也没错。"白霜涵也没详细和他讲信中所写,季清央着他要看信,说是惦记三个师傅,看看笔迹解解思也好。

  "等你再回白家我就给你看。"白霜涵问他病养好了有什么打算,季清想也没想便脱口而出,"和赫连大哥一起去找祁门七图啊。"

  闻言,白霜涵却换了个话题,问起江墨卿之事。

  "你喜欢他?"

  他问得太过直接,季清一下没了主张,抓耳挠腮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见状,白霜涵复又问了遍,"他喜欢你?"

  这下可好,季清脸面红透,眼里又急又恨地,捂着肚子就是不吭声。白霜涵看他是这般反应,寻思片刻,道:"他要待你好那便最好,但你要记着,他江墨卿是千岁宫的人,杀过许多人,外头仇家遍地。你要真和他好了,我也只能说一句'小心珍重'。"

  季清支支吾吾,终是憋出句话,"大哥你别乱猜,我与他都是男子,哪里会…………"

  白霜涵站起身,拍着他肩,对他道:"你要喜欢一个人,还去考虑他是男是女,那多傻?"

  季清才想说什么,却看江墨卿手持折扇从门外飘了进来,一身白衣,游魂似地把他吓了一跳。

  江墨卿进来先是拍手,推开扇面一个劲儿地点头,说白家大哥方才一番话说得真正有理。季清赶他出去,推他到门口,抱怨他听人墙角。江墨卿理直气壮摇着扇子,道:"我的地盘,我想去哪就去哪,想听什么就听什么。"

  季清除了说他不要脸,脸皮厚也再骂不出什么新鲜的词来,悻悻转身,要送白霜涵回屋歇息。江墨卿笑盈盈目送二人,他这突如其来的极好心情弄得季清浑身上下都不自在,更要命得是,接连三天他都带着这奇妙笑脸出现在他身旁。端茶送水,伺候得好不周到,对白霜涵也是照顾有加,羊肉宴再没烧过,还特意给他换了屋,和季清住一个院。晚上也不来闹他,总和季清说,"大哥是个明白人,明白人。"

  白霜涵待他却是一如既往平平淡淡,不说他好也不念他的坏。除了每日给季清把脉煎药,就在季清屋里闲闲坐着,季清和他说话他便回几句,他不说,他也没话讲,静静坐在屋中看窗外阳光变换,花草繁盛。

  陆铭每日都来看他,闲聊之下季清才知道原来白霜涵对他有救命之恩,季清私下问过白霜涵,问他后不后悔救了个千岁宫的人。白霜涵摇头,回道:"我救他时只因他身受重伤,已是濒死。他恢复之后没杀了我已是我大幸。"

  千岁宫上下除了陆铭也只有楚大夫能和白霜涵说上两句,无非是些病理医术之类的话。江墨卿在他这儿碰了不少软钉子,待到季清痊愈了,白霜涵才算是主动和他说了句话。

  他道:"这几日劳烦江宫主了。"

  江墨卿说他客气,面上还是喜滋滋的高兴模样。他简单收拾了点东西便带白霜涵和季清下山,三人去到山脚下东福客栈时恰是正午,季清头一个踏进客栈,看到赫连夏便冲他招手,快步过去,拱手道:"赫连大哥这几日等得不耐烦了吧?"

  赫连夏点了一整桌的菜,菜香扑鼻,惹得季清肚子咕噜咕噜叫唤。

  "本想先行一步,结果收到江墨卿的飞鸽传书,问我可愿等几日与你们一道出行。我想想也挺好,这附近山色湖光都是一等一的美,便留了下来。"赫连夏给他倒了杯热茶,再朝门口望去,见到了走在后头的白霜涵,眼前一亮,问季清道:"你哥怎么也来了?"

  但瞧他眼神定在白霜涵身上似地,季清勾着他肩,对他挤眉弄眼道:"我特意给你叫来的。"

  赫连夏说他胡扯,没信他,季清推开他撇嘴道:"你这人都不好骗,不好玩儿,我哥他特地来寻我。"

  "他现下就要回白家了?"

  "大概吧,你自己问他去。"季清看白霜涵走近了,拉他到身旁坐下,笑嘻嘻道:"哥,刚才赫连大哥还惦记你呢。"

  白霜涵敛眉不语,江墨卿给他倒茶舀汤,一副恭敬模样,问道:"白大哥你这是立马要回白家?"

  白霜涵抬眼看他,挡下他给自己夹菜的筷子,问他,"你们这是要出关?"

  江墨卿点头称是,白霜涵拍了拍季清的手背,对他道:"关外天气愈发变幻莫测,多加小心才是。"

  季清嘴快,立即接道:"大哥要是担心,那就和我一起去呗,路上也好照应。"

  江墨卿觉得不妥,赫连夏也道路途多危险,季清便道:"我就随口一说。"

  白霜涵抿了口茶,不声不响瞥了赫连夏一眼,没人看得透他冰寒面孔下所思所想。他没言语,被这份沉默央及,一个两个也都不说话了。沉静片刻,白霜涵眼眸一转,薄唇微启,言道:"我和你们一道去。"

  季清又喜又愁,喜的是能与大哥同行,路上伤了病了也有照应,愁的是大哥武艺不通,要是遇上埋伏,那该如何是好。

  白霜涵往他碗里夹了块梅干菜扣肉,喊他别傻愣着,道:"你这身子我还得多盯几天,你放心,一出了雁阳关我就回去。"

  季清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捧起饭碗点了点头。江墨卿脑筋转得快,立马接上,"大哥你放心,有我在这,一路上保证你们安全。"

  赫连夏有些走神,恍惚片刻,不知是想到什么趣事,微微笑了。他这笑容被季清看到,不由跟着翘起嘴角,笑得高兴。

  四人酒足饭饱,策马出了千岁宫地界,一路向西,直奔雁阳关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写到往西而去的时候。。不知怎么有种西游记的感觉。。。。。。OTZ


15、第十五章 ...
  四人行至肃州城,寻了个酒楼歇脚,江墨卿走在最前,大大方方进去,找了个大堂里的位置坐下。酒楼中闲散坐着两三桌人,看有生人进来,抬眼望了会儿便埋头继续吃菜。跑堂的年轻后生长得机灵,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珠将四人看了个遍,上来壶新茶,给四人一一倒上。

  江墨卿挑剔,跑堂的报了一长串菜单也没个满意的菜色。白霜涵和赫连夏都没出声,还是季清耐不住性子嫌他麻烦,打断跑堂的,与他道:"你随便上个四菜一汤就得了。"

  江墨卿瞅着白霜涵义正严词地说,"这怎么行,随便上的菜大哥怎么吃得惯,你再说几个我听听。"

  季清也不搭理他了,起身借口说去茅房。他回来时他们边上多了桌人,五个年轻男子穿着一色黑衣,宝剑在身,面目严肃,说话间也透着股江湖味。季清忍不住多看了他们两眼,竟和其中一男子的眼神对上。这眼神里带着七分警觉,三分敌意,虎视眈眈,看得人背后发凉。

  此时饭菜上桌,白霜涵见他愣着便喊了声他,"看什么呢?"

  季清给赫连夏和江墨卿使眼色,二人不知是有意无视还是真没明白,还都问他是不是眼里进了沙。季清心里腹诽:从前一个两个都挺聪明,怎么这会儿脑袋不灵光了?

  江墨卿挨到他边上给他夹了块鱼肉,笑眯眯看他,道:"这块肉好,没什么刺。"

  季清回身小心翼翼又瞧了边上那桌的黑衣男子,要说这五人没问题他绝不相信。哪有人坐那么半天,菜都不点半盘?他们要愿意,跑堂的也不愿意啊……如此说来,跑堂的哪里去了?

  季清将这店堂看了好几遍,那跑堂的不知去了哪里,原先柜台里打着算盘的男子也不见了踪影,酒楼大门也关上了。他扯了扯还在他耳旁喋喋不休说着鱼肉的江墨卿,轻声道:"我看这里不对劲。"

  江墨卿笑着放下碗筷,问他,"吃饱了?"

  季清点了点头,赫连夏还问他,"也没吃什么,怎么已经饱了?"

  季清抹了把嘴,摸着肚子说:"我真饱了。"言罢,起身就要走。江墨卿随之起身,赫连夏掏出些碎银放到桌上,嘴里还念叨:"怎么跑堂的不见了?"

  季清瞥了眼那群黑衣男子,见他们手已按上剑柄,心下着急,催他们快走。好不容易四人走到了门口,季清走去推门,门内没上锁,大约是被人从外面锁住。他看了眼江墨卿,江墨卿转了转眼珠,大步走到那桌黑衣男子边上,双手背到身后,颇有侠士风范,昂首自报姓名,"我就是江墨卿,众位找我有事?方才你们进来就见到你们拿着张画像对着我瞎比划,不如拿出来我看看是出自哪位名家之手?"

  季清弄不明白,要是他早看出这桌人有鬼,怎么还能忍那么久?

  那五名男子皆不言语,大概也没料到他会径直上前与他们说话。江墨卿得不到回应,又道:"我与几位好友不过是想吃顿饱饭,现在吃完了要走,你们把门锁上了是怎么回事?"

  季清听他恼了,看了眼赫连夏,压低声音问他,"这可怎么办?"

  赫连夏瞧着大厅里还留着的两桌客人,一桌坐着一男一女,状似夫妻。一桌则是一对爷孙,孙子剔了个小光头,正眨着双大眼睛看着他们。

  "没事,这几个人我和他联手对付,绰绰有余。"

  季清听了,心里一咯噔,"不是让你们打啊,这还有老人小孩的,要是见了血…………"

  赫连夏笑了笑,对他和白霜涵道:"现下这么干站着也不是办法,不如坐下喝口茶。"

  白霜涵看了眼他,招手喊季清到一张空桌边坐下,对他道:"他们打他们的,你别多事。"

  季清指着那小童道:"哥,他们刀剑不长眼,伤到人怎么办?"

  他话音未落,却看那小童飞身而起,脚踏木桌,借力跃到江墨卿面前,口中低喝一声,朝他胸前便是一脚。江墨卿闪身躲开,抽出黑衣男子那桌上摆着的一把宝剑,直指那稳当落地的黄衣小童。

  这下可把季清看傻了,白霜涵倒是镇静自若,垂头低声道:"江湖多奇人,都留到这时候了,管他老的少的,都得多长个心眼盯着。"

  季清略显木讷地点了点头,看那黄衣小童被江墨卿手中银光闪闪的宝剑指着不惊也不怕,双腿一屈,盘腿坐到了地上。那桌黑衣男子见宝剑被抢了,霍然起立,踢开碍事的桌椅将江墨卿团团围住。

  黄衣小童见这架势乐开了怀,拍着小手看大戏似地直喊好。江墨卿冷笑一声,挽了个剑花,执剑于身侧,朗声问对众人道:"找我寻仇还是为了祁门七图?"

  那围住他的五名男子互看几眼,均未开口,江墨卿抬起下巴,冲着端正坐在外围的一男一女道:"你们呢?"

  那一男一女形同夫妻,面貌却十分相似,男的眉心长着颗黑痣,面容阴柔,女的长得俏丽,如此看着,也是佳人一个。两人瞧了眼江墨卿,又望向立在不远处的赫连夏,异口同声道:"祁门七图。"

  江墨卿哈哈笑了,说这两人都是实在人。此时那女的站起身,转着手腕上的玉镯子,对赫连夏道:"没想到会在此处遇到赫连公子,早前听说您和千岁宫同流合污,我还不信。"

  赫连夏展露笑颜,道:"同流合污说不上,只是恰好同路。"

  那眉心带黑痣的男子便道:"那你与他就是同道中人?"

  女子觉得他这问话无理,瞪了他眼,喊他一声"哥"。

  两人与赫连夏说话这当口,江墨卿已是不耐烦,"我说诸位,要打就打,磨磨蹭蹭我还能给你们磨蹭死不成?"

  那众黑衣男子听了,二话不说朝他冲了上去。季清看那五人中四人持剑,似乎是在使一套阵法,可惜其中一人宝剑被夺,阵法漏洞百出,被江墨卿好好欺负了一把。

  这边厢,女子也不为争斗所扰,对赫连夏继续道:"家母与令尊也是老交情了,要是之后伤到您一二,还望令尊莫要怪罪。"

  季清听她这话说得别扭,分神看了眼江墨卿那处,他竟将手中宝剑还了回去,口中念念有词,"可别说我欺负人,你们使套完整的归山剑法给我耍耍。"

  没了兵器他也不着急,顺手抄起筷桶里的竹筷,回避之际将竹筷逐一插进黑衣众手心。季清不忍见血,把头扭到一边,白霜涵不动声色,但见那黄衣小童在众人打斗中毫发无伤,这会儿一蹦一跳朝着他们过来,说是来讨口茶喝。

  赫连夏眼角瞥到他,快步过来将他挡下,笑道:"小兄弟想要喝茶回你爷爷那桌便是。"

  小童踮着脚伸长脖子去看白霜涵,嘴里咿咿呀呀喊他,"白家少爷,白家少爷。"

  白霜涵嘴角一动,看他一眼随即移开视线,季清小声问他,"哥,你认识这小孩儿?"

  白霜涵摇头,小童抬脚去踹赫连夏,想要硬挤过去。赫连夏身形一闪,抓住他肩,小童身子灵活,肩膀向后一动,抬手格开他胳膊,着地后还对他比出挑衅手势,奶声奶气道:"好狗不挡道。"

  赫连夏依旧对他笑,指着老人的位置,对他道:"小兄弟,你爷爷喊你回去。"

  黄衣小童满面怒气,两只小手紧捏成拳,摆好跨步,似是想要与他过两招。

  "小满,回来。"

  那始终一言不发地老人总算是开口了,小童听了他这声召唤,愤愤收身左窜右跳回到老人身旁。江墨卿将那群黑衣人收拾了个干净,看他们一个两个全都歪歪斜斜倒在地上,颇为不满地踩在其中一名男子身上,道:"就这点本事就赶来埋伏我?"

  "好本事,江宫主好本事。"俏丽女子给江墨卿拍起了手,"我等今儿个长见识了。"

  江墨卿取来地上宝剑,将那众黑衣男子一一封喉,才对女子道:"看了不该看的东西,小心长针眼。"

  "拿着本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小心不得好死。"眉心带黑痣的阴柔男子言辞刻薄,他和那女子一前一后走到江墨卿身边,俯身在个倒地的黑衣男子身上摸索片刻,揪出一张人面画像递给他,道:"这画像已在江湖中传开,说是找到画像中人便能寻到祁门七图。"

  赫连夏也凑过去看,见那画像上画着的正是江墨卿,还道:"画得挺好,和真人一模一样。"

  江墨卿撇下画像,冷着脸不屑地轻哼一声。眉心带黑痣的男子与他一拱手,道:"江宫主,后会有期。"

  言罢,与那俏丽女子两人从窗户离开,而那爷孙俩也早已没了踪影。

  "那几人是…………"季清看不明白,怎么说着为了祁门七图而来的,却已经走了?

  "探个路,摸一摸我们这边的情况。"赫连夏看他眼中存疑,遂道。季清愈发闹不明白了,"怎么还有这样的人。"

  "大约是来看我和江宫主是不是一伙的,要我们是一伙的,与我们打起来他们绝无胜算。"赫连夏与他解释道。江墨卿此时默默行到门前,一剑劈开紧闭的大门,那宝剑却不争气,与拴住大门的锁链一同裂开。他朝地上啐了口,道:"就我一个人,他们也不是我对手。"

  季清略显歉意地看着白霜涵,道:"大哥,拖累你了。"

  白霜涵摸了把他脑袋,"说什么傻话。"

  当晚,四人露宿在肃州城外,赫连夏提及白日那对兄妹,道他们是黄家兄妹,哥哥名叫黄方奇,妹妹唤作黄巧铃,干得是劫富济贫的事。季清听了,问道:"那他们也找祁门七图也是劫富济贫?那是好事啊。"

  赫连夏笑他傻,道:"他们说劫富济贫你就信,要真找到了宝藏,谁还知道他们会作出什么来。"

  江墨卿闻言颔首,"赫连夏你总算是说了句人话。"

  "那那个小孩儿和老人家呢?"

  赫连夏说是没见过,江墨卿也没见过,只对那小孩身功夫有印象,"像是罗汉拳,腿法拳法并重,"他顿了会儿,又道:"大概是找我寻仇的吧,两年前我接了单生意,现如今应该找不出会使这套拳法的人了。"

  经他这么一说,白霜涵似是想起了什么,却没说话。季清挨在他身旁打了个哈欠,"大哥,我靠着你睡你不介意吧?"

  白霜涵露出难得一见的轻柔微笑,"你别像小时候一样睡到一半嫌弃我身子凉就行了。"

  江墨卿往火堆里添了几根树枝,嬉笑对季清道:"我身子可暖了。"


16、第十六章 ...
  季清窝在白霜涵身旁嘟囔,"你身子再暖,关我什么事。"

  江墨卿抿了抿嘴,冲着他嘻嘻笑,眼睛弯成了月牙儿,赫连夏便对他道:"我那时才遇上他,可是个牙尖嘴利的,没想到一见到江宫主,立马就蔫了。"

  季清对着赫连夏直哼哼,还不服气地辩道:"我又不是地里的花花草草,怎么还能蔫了,你别瞎说。"

  赫连夏顺着他这话,道:"我从来只说自己明明白白看到的,怎么能说是瞎说呢。"

  季清张嘴要接他话,却被白霜涵掐了把胳膊,"就你嘴皮子最利索,是不是?"

  季清没敢再回嘴,慢吞吞眨了眨眼,隐到了白霜涵身后。江墨卿此时表现出君子气度,按着赫连夏手腕,正色对他道:"赫连公子话不能这么说,在下何德何能震得住昆仑弟子,白家小少爷?"

  赫连夏笑着点了点头,江墨卿拿根长树枝戳弄着火堆,道:"你们先睡,我守着。"

  后半夜时,赫连夏换上他,一直守在火堆边坐到了清晨。离开肃州城后,四人刻意绕开大城镇,取道小路。虽是风餐露宿,过得没那么舒坦,好在再没遇上什么江湖客要劫他们的道。如此过了几日,在处郊外,四人遇上了埋伏。

  伏击他们的是一伙土匪,为首的却是个白净书生。季清身下马匹先被射下,幸而他还有些武功底子,身手算是敏捷,在地上顺势打了个滚。他起身时虽无大碍,这行径却把江墨卿给惹恼了,翻身下马二话不说就和群土匪打了起来,对方人多势众,将四人团团围住,季清武功自不比赫连夏与江墨卿,对付几个土匪倒是绰绰有余。他忧心他哥,混乱中看见赫连夏也正被人围攻,忙喊道:"你带我哥先走!"

  土匪干架毫无阵势,全凭人多,江墨卿出手狠辣,夺了大刀,刀刀砍上别人要害,瞬时放倒一片。季清下不去手,用上点穴手法,将人定住。那书生模样的头领见这败退架势,择路要逃,江墨卿此时已是杀红了眼,施展轻功追赶上他,一刀斜砍而下,结果了其性命。

  季清许久没与人动武,靠在路旁看江墨卿正俯身搜查那头领衣衫。见他掏出张画像,季清便问道:"又是你的画像?"

  江墨卿扔下大刀,在身上胡乱抹了把手,道:"想要劫我的东西,哪有这么容易。"

  季清看着向西远去的两行马蹄,轻啧一声,道:"和大哥分开了。"

  江墨卿倒没觉得遗憾惋惜,反而是面上挂笑,道:"往雁阳关去,总能遇上。"

  季清看他笑脸配着那身血红衣衫,青天白日下却有股森然之气自他周身散出。他叹了口气,马匹早已被惊跑,眼下只能期望日落之前能遇上个村落。江墨卿走来执起他手,一手的腥味让季清皱起了眉。他抽出手,兀自走到他前面,江墨卿随在他身后,道:"让你见血了你不高兴?"

  季清没答话,江墨卿瞥了眼被他点住穴道的几人,道:"我不杀人,别人就要来杀我。况且,我靠杀人过活,不知亏欠多少阴德,下辈子断然不能再为人。"

  季清回身看他,"这辈子还挺长,你要想积德还能行。"

  江墨卿哈哈笑,话锋一转,说起那日倒在去往千岁宫的山路之上的无名尸体,"身份已经查清,是山下个农户的儿子,收了人的钱带人上山,那夜明珠大约是那人答应给他报酬。"

  季清皱眉,道:"你们山下随便个农户的儿子都识得上山的路?"

  江墨卿道:"当然不是,那小子也只是碰巧知道罢了。"

  "收买他的人是杨偷天?"

  江墨卿思索片刻道:"除了他也再想不出其他人,定是带他上山后他得了手,下山时杀人灭口了。"

  季清心里一阵不爽快,道:"你们江湖中人成天就知道杀杀杀。"

  "那你以为江湖是什么样?"江墨卿觉得好笑,"那么多人聚在一起,会了些武功,有了些贪心自然就有争执,就算是成天吃斋念佛的少林和尚不也常掺和这些破事?"

  季清撇嘴,饶是说不过他。大师傅从前常告诫他江湖多险恶,人心多叵测,却也说,结交三五好友,行侠仗义,云游四海那也是江湖中极乐之事。

  江墨卿大发善心没要了那几个僵在原地的土匪的命,还腆着脸凑到季清边上讨好般地说道:"我卖你面子,你既不愿看我杀人我就不杀了。"

  季清翻个白眼,揉着手腕大步向前走。两人运气不差,沿着这条小路行至黄昏还真让他们找到个小村子。亏得是晚上,江墨卿那一身的血也隐在了暗中,旁人只道他是穿了件深色衣衫,两人去到马厩睡了一晚,季清半夜醒了一次,没见江墨卿在身旁,出外找了一圈也没找着,翌日天边微亮江墨卿才回来。他不知去哪里换了身干净衣衫,还牵来两匹马。

  季清问他跑去哪里,江墨卿笑嘻嘻看他,道:"你担心我跑了?"

  季清呸他,"你上哪儿弄来的马?"

  江墨卿道:"不偷不抢,我买的。"

  季清也没心思再追问下去,踩着马蹬上了马,江墨卿手里牵着缰绳,对他道:"散散步看看风景多好。"

  季清没他这份情致,心里一想到大哥就着急,夹了下马肚子将他甩在身后。江墨卿自后面追来,还是一脸悠然自得,"知道你心急你哥,你放心,赫连夏也不是省油的灯,有他在,没人伤得了你哥。"

  "又不是你哥,你当然不着急。"

  "怎么不是我哥,是你哥就是我哥。"江墨卿说得认真,季清忽地勒马停下,凝神看他,垂首轻语道:"我与你……"

  "什么?"江墨卿看他嘴唇动着却听不清他在说些什么,倾身靠近,将将听他道:"你说喜欢我,我也……"

  他嗫嚅数次,终未成句,江墨卿歪着脖子瞧他,欣然道:"我喜欢你这话我一早就和你说了,你现在不喜欢我也没关系,你自己方才都说,这辈子还这么长。"

  趁着季清答不上话的当口,江墨卿端详起他眼耳鼻口,眼角处还余留着几分少年人的青涩,眼瞳漆黑,清澈明亮,面颊上带着羞怯的红。他愈看愈觉得讨人喜欢,忍不住伸手刮了下他脸,道:"也不去找什么陷害千岁宫的人了,不去找什么祁门七图了。我们找个地方隐居可好?"

  季清扯了扯缰绳,□的马儿向前迈开几步。江墨卿对他笑了笑,"你想去哪里,我就一一陪你去。想吃什么,我学来做给你吃,包准把你养得白白胖胖。"

  他话说得好听,季清抬眼看他,低低说道:"从前你和我说,第一眼看到我就喜欢上我,我那时还不信有这种事。"

  "现在呢?"

  季清却没回答,拍了下马屁股,一下跑出好远。江墨卿牵着缰绳在原地踏了几步,只见季清那扬起的手腕上缠绕着的红绳在四起的尘土中亮得扎眼。他怔怔望了会儿,轻声笑了,这才扬鞭追赶。

  二人马不停蹄往雁阳关赶,路上却是麻烦不断,走走停停竟用了大半个月才到了雁阳关。


17、第十七章 ...
  雁阳关内正值通商旺季,外族模样打扮的胡商随处可见,街上熙熙攘攘热闹非凡。江墨卿与季清二人将关内客栈找了个遍也没见着白霜涵和赫连夏,他便和季清商量先找个地方住下,再从长计议。季清心里着急,却也想不出其他法子,只好答应下来。他跟在江墨卿身后在雁阳关内找落脚的客栈,却是心不在焉,直到江墨卿拉他进了间客房才回过神来。他看江墨卿关上房门,没有要离开的意思,便问道:"我们睡一间?"

  江墨卿道:"你刚才没听掌柜的说,就只剩下这么一间了。"

  季清问他,"那其他客栈呢?"

  江墨卿过来揉他脑袋,"你这一下午都干什么了?这城里就剩下这家客栈还有这间空房,再说了,你又不是没和我睡过一张床。"

  "那到时大哥他们到了睡哪里?"季清原先坐在床头,看他走过来,立马起身踱到窗前。

  江墨卿脱了外衫躺下,道:"等他们来了我们就出关。"

  季清见他是要歇息,便说下楼找吃的去。江墨卿撑着脑袋看他一溜烟跑了,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哈欠。屋外天色敞亮,放眼天地间,皆是土黄一片,也不知是几时几刻。季清还真是有些饿,问跑堂的要了碗羊肉面呼哧呼哧吃得高兴。他声旁坐着的都是些五官深刻的胡人男子,他们说的话他虽听不懂,却觉得新鲜有趣。吃饱喝足后季清也没闲着,出了客栈走到街上闲逛。

  江墨卿今日不知是盘算着什么,看他独自下楼也没来缠着,换作前几日就连他找地方方便他也要跟在身后,还口口声声说是生怕半路杀出个不速之客把他给劫了。

  季清自知自己武功本领没他高强,不过,比起那些个江湖喽啰还是强了不少。雁阳关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绕着关内走一圈不知觉间已是天黑。季清抬头见到圆盘似地月亮,便打算往回去。

  即便仍在关内,但雁阳关中人与物已于中原相差甚远。别说吃的穿的,就连街边商铺都带着粗狂的西域特色,鲜少刻意雕琢的痕迹,外墙和招牌用色亮眼。即便是在夜晚,被一街的灯笼照着也如同白日般鲜艳。

  季清走回客栈时,正赶上街上夜市开场,小贩们忙着摆摊,卖得都是些他没见过的玩意儿。他望了眼街另一头的客栈,心道:"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不如逛逛。"

  他这么想着,便没着急回客栈,翻出身上仅有的碎银攥在手里逛起了夜市。夜市上多吃食,就算是糕点也都透着股酸辣味,季清吃不了辣,丢了又觉得浪费,好不容易吃完,憋着股劲满街找起了水。说来也巧,夜市里正有个卖凉茶的摊子,季清上去要了碗凉茶,一口气灌下。那卖凉茶的姑娘看他喝得太急,还怕他呛着,给他递上山楂糕,道:"凉茶味苦,你吃这个缓缓。"

  季清放下茶碗,抹了把嘴,道:"不算苦,我常喝药汤,可比这要苦。"

  "听你口音,不是本地人吧?"

  凉茶摊前冷清,那卖茶的姑娘便和他闲扯起来。原来那姑娘也不是本地人,不久前随父来到雁阳关,本想带些土产回中原卖,孰料父亲水土不服病倒了,给他看病几乎花光所有盘缠。眼下父亲病情稍有好转,还需再调养几日,里里外外花销全靠她晚上摆摊卖凉茶来凑。

  季清听了她遭遇,看她生意零落,便要帮她招揽过客,那卖茶姑娘拦住他,道:"这里人最烦这个。"

  季清撇撇嘴,只好自掏腰包又买了碗凉茶。那卖茶的姑娘先是谢了他番好意,问他道:"去关外作生意?"

  季清笑道:"看我也不像是生意人,不过是出去随便走走,看看外面的天下是什么样。"

  卖茶的姑娘也跟着笑了,脸上露出两个甜甜的酒窝,"那怕你要失望,外面净是黄沙,遮天蔽日。"

  季清听了却高兴,摇头晃脑地说道:"正好我还没见过这等景象。"

  两人聊起大漠风光,听得季清心痒痒,说起关外那些瓜果,那姑娘也是头头是道。季清耐不住馋,二话不说要去买街对面的绿葡萄吃。他正付钱时,回身看了眼凉茶摊,却见到和白色人影一晃而过,那侧影像极了赫连夏。季清拿过两串葡萄,赶忙追了上去。夜市人多,他挤不到那白影身旁,两人间总隔着三两个路人。他出声喊,那喊声却被街旁小贩的叫卖声盖过。

  那白影在个卖纱巾的摊位前停下,季清踮起脚尖望,他正和摊前一个红衣人说着什么。季清看他驻足,拨开人群想要喊他,却看那和他挨得很近的红衣人笑着回头。

  他再没出声,将赫连夏的名字咽下,慢慢往后退了几步,转身躲到了街边的小巷里。

  他把葡萄抱在怀里,垂首看自己落在地上的影。夜市里的灯火惊动这单薄的黑影,模糊的轮廓随之变换扭曲,再不似人影,反倒像极了一道树影。树干细瘦,枝叶稀少,与白家那棵桃树一样,开不出花。

  "怎么躲到这了,我就和你大哥说我见到你了。"

  季清闻言抬头,见是赫连夏,便对他笑了笑。

  "我和你大哥才到,还在找你们呢。"赫连夏看到他手里的葡萄,笑他买了好吃的就躲起来吃独食。他喊季清出来,说是白霜涵在外面等着。

  季清避开他伸来的手,踢了脚石子,低声念叨,"大哥笑起来真好看。"

  赫连夏笑道:"你怎么总念叨这个。"

  季清说得愈发小声,赫连夏仔细分辨才勉强将他这轻声低语拼凑成句。

  他似乎是在说:"他一笑,路上那些灯便都暗了。"

  赫连夏回道:"你大哥又没法术,不过笑一笑罢了,怎么能将灯火都弄暗。"

  季清辩道:"我曾遇到个人,他在山野间回头看我,我便觉得路旁的桃花瞬间开满枝头。"

  赫连夏没放心思听,只管把他带到白霜涵面前,兄弟俩见了面还没说上几句,季清便推说有些累了,问了两人住处,揣着葡萄跑回了客栈。

  他进屋时,江墨卿已然睡下。季清坐到床头看了会儿他,轻轻推了推他胳膊。

  江墨卿揉开眼,看到他便笑了,"回来了?"

  季清扯着他被角,轻声道:"我想和你说说话。"

  江墨卿难得看到他来和自己亲近,一阵欣喜,笑着问他想说些什么。季清讲起方才遇到了赫连夏和白霜涵,江墨卿拍着他手背,道:"这不是好事嘛,你不正担心你哥他们吗?怎么愁眉苦脸的?"

  季清别过脸,卷着被角嘟囔,"不是不高兴。"

  "那你怎么了?"

  "说不上来,怪怪的。"季清低头拨弄手指,顿了会儿又道:"大哥怪怪的,赫连夏也怪怪的。"

  江墨卿哎哟一声,抚着他背,道:"你别瞎操心了,我看啊赫连夏是对你大哥有意思,这几日他们估计是突飞猛进……"没等他说完季清便站起身,借口去洗葡萄吃。江墨卿耳朵灵光,听到他出门打水前念叨了句,"我也怪怪的……"

  他却没追究季清这句话的含义,点上油灯,等他洗好了葡萄和他坐在桌边谈天,再没说白霜涵,也没提赫连夏,专挑些新奇趣事逗他开心。季清听着听着就趴在桌边睡着了,这时,天边翻出鱼肚白,已近天明。江墨卿拿了自己外衫给他披上,轻轻拨开挡住他脸颊的碎发,替他揉开眉心那些微的皱起,趴到耳边柔声问他,"要不要去床上睡?"

  季清腻在桌上不肯动,江墨卿也就由着他,他闲来无事坐在季清边上对着他沉静睡颜也看得有滋有味。

  待到屋外的青蓝散去,天已亮透,白霜涵和赫连夏敲开了两人房门。白霜涵进屋时,季清没醒透,还当自己做梦,模模糊糊唤了声"哥"。江墨卿要扶他到床上去睡,他不乐意,揉着眼睛看到赫连夏,整个人瞬时清醒了,惊讶道:"大哥,赫连大哥,你们怎么来了?"

  "来和你们说个事。"赫连夏看了眼白霜涵,在得到了对方首肯之后,才继续道:"原先找祁门七图也是我一时兴起,现在兴致没了,只想找个地方过些逍遥日子。"

  "你的意思是你不想去西域了?"江墨卿不甚介意,"我没关系,反正你我本就不是一条船上的人。"

  急的却是季清,他按着江墨卿肩道:"这怎么行,那个什么偷天的不是说了要你找赫连夏帮忙的吗?"

  江墨卿扭头看他,自信满满地,"我就不信这世上还有我一个人作不成的的事。"

  季清闻言也没再言语,站到一旁默默看了眼赫连夏。赫连夏正歪着头和白霜涵商量着什么,江墨卿还乐呵呵地接道:"说实在的,我现在也没什么兴趣要找祁门七图,倒不如也找个地方过些快活日子。"

  赫连夏笑道:"江宫主要是隐退,那些江湖中人可要失望好一阵子,再没人同他们较劲。"

  江墨卿冲他挤眉弄眼,"好久没见,赫连公子小日子过得不错嘛。"

  他眼角瞥着白霜涵,看他依旧是那副冷冰冰模样,不为所动,心里佩服赫连夏好心情,这么座冰山也愿意去撞。季清忽然开口,问白霜涵道:"大哥,你要回白家吗?"

  白霜涵对他招了招手,季清到他身边坐下,一脸乖顺。白霜涵问他道:"你是愿意回白家陪着我还是继续在江湖上转?"

  季清躲开他手,说道:"我又不是小孩了,不用整天待在大哥身边。"

  季清说完自己也愣住,再看眼白霜涵,神色未变,也没训他,平和道:"随你,你自己过得快活就好。"

  赫连夏看了眼季清,道:"之前你还和我说你只有这么个大哥,要好好陪他。"

  季清被他翻出旧账,脖子一昂,嘴一撇,道:"我心思活络,变化得快不行吗?"

  江墨卿拉着他,道:"那我们去楼下吃个早点,就此散伙,各走各路。"

  赫连夏点头称好,四人起身出了客房。季清把赫连夏喊到后头,与前面两人拉开距离,压低声音问他,"赫连大哥,我哥背后真有莲花图案吗?"

  赫连夏觉得奇怪,反问道:"这不是你和我说的吗?"

  季清挠了挠头,"那我要是记错了怎么办?"

  赫连夏露出一贯的温柔微笑,看着白霜涵背影道:"不会错的,你哥和我要找的人长得一模一样。"

  季清还想再问什么,他又道:"再说,他身上那莲花我已见过,他就是我要找的人。"

  季清哑然,也不知是哪里不对劲,嘴里乏味,提不起精神,和白霜涵话别时扯着他衣角差点哭出来。白霜涵把他拉到一边拍了拍他额头,"怎么长不大,又不是以后见不着了,你要是玩累了就回白家,我等着你。"

  他这么一通劝慰,季清是把眼泪忍住了,他自己却红了眼眶,搂了搂季清的肩,对他道:"秋天时回白家看看吧,有大闸蟹吃。"

  季清噗嗤笑出声,白霜涵塞给他一个白瓷小瓶子,叮嘱道:"要是又有发热不退的,就吃两粒,不过也不是神丹妙药,你还得自己多注意。"

  兄弟两人又絮絮叨叨了好一会儿才分开,江墨卿问季清可有什么打算,季清按着太阳穴,说又困了,躲回房间倒头便睡。他睡下没过多久,却听房门被人大力推开,揉开眼一看,竟是赫连夏气势汹汹冲进来。


18、第十八章 ...
  江墨卿本在写信,见到赫连夏破门而入也是吃了一惊,搁下毛笔挑眉问他,"赫连公子你忘了东西?"

  赫连夏扫了眼屋内,甩手关上门,双眼中尽是凛然之色,再不见往日的温和淡然。看得季清也是浑身一颤,赶忙起身走到他身前问他所为何事。赫连夏对他道一句,"与你无关。"

  言罢,便从袖子里摸出长纸条拍到桌上,江墨卿按住摇摆不停地木桌,饶有兴致地拿起纸条展开来看。季清也凑近了想要一探究竟。纸条上两行娟秀字体工整写着"人已带走,速速前往天昭神教总坛。"

  赫连夏平日对谁都是一副好脸色,彼时居高临下俯视着江墨卿,不言不语,无端端生出几分煞气。季清将那两行小字来来回回看了数遍,才怯怯问赫连夏,"这上面说的带走的人是我哥?"

  赫连夏看他一眼,道:"我去客栈下面备马,再上去找他时人已不再,只留下这张纸条。"

  季清闻言,双腿一软坐到了椅子上,双唇发颤,手也抖个不停。江墨卿按住他手,斜眼瞥着赫连夏,"人不见了你找我干什么?"

  赫连夏哼笑道:"原本有些事江宫主不提我也不愿说,只是事到如今我看是不得不说。"

  季清不知他话中所指,看着江墨卿急切问道:"你要是知道谁绑走我哥你就快说啊。"

  江墨卿翻个白眼,轻笑道:"我怎么会知道,赫连公子要知道些什么不如说出来,大家好商量商量。"

  赫连夏眉心紧蹙,道:"江宫主曾说杨偷天找我来帮你的忙,那日在丽泽山庄遇到个蒙面人,你扯下他身上物事便说是天昭神教的东西,这几日我一路到雁阳关也听说了不少事。家父本是西域大番国的皇子,上月大番国国主,家父胞弟猝死,未留下只字片语,为夺皇位皇室大乱。朝中一干大臣说是论资排辈,这皇位还轮不到现今一干皇子头上。"

  他话到此处,与江墨卿四目相接道,"这皇室里有个三皇子得高人相助,将一个两个继承人通通杀死,而那高人便是天昭神教教主楚飞,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江宫主身母曾是天昭神教圣女。"

  "那又如何?你觉着是我联合楚飞绑了白霜涵,真是滑稽,我要想绑他早动手了还等到这里再下手?"江墨卿嗤笑道。

  季清试图理清赫连夏所讲的来龙去脉,要说江墨卿与天昭神教联手他不太信,江墨卿对天昭神教深恶痛绝这事,千岁宫上下都清楚明白。只是赫连夏所说也不无道理,江墨卿这人太难捉摸,要真做出和楚飞联手的事也不无可能。

  季清思前想后,对赫连夏道:"赫连大哥,按你的意思是江墨卿他故意引你到西域来是想杀了你这个可能继承皇位的人?"

  赫连夏点头道:"今日我才与你们说起我不想再去西域,你大哥便被人绑走。"

  江墨卿抓着季清手,笑着问他,"你也信我绑走你哥?"

  "那你说你有没有做对我大哥和赫连夏不利的事?"季清拿罕见的冷静口吻问江墨卿。

  "当然没有。"

  季清看了看怒而未发的赫连夏,又看着江墨卿,道:"我信你。"

  江墨卿怔了半晌,蓦地喜上眉梢,整张脸都乐开了花。季清起身对赫连夏,道:"赫连大哥,我相信江墨卿不会做出这种事来,你若还视我为友人,就请信我这一回。事已至此,我们只有往天昭神教总坛走一遭。"

  江墨卿也跟着激昂起来,连连点头,道:"对对对,龙潭虎穴也要去闯一闯。"

  赫连夏把季清唤到身旁,低声问他,"你可知你信的是个什么人?"

  季清回身瞧了眼眉开眼笑的江墨卿,道:"我知,我信他不会骗我。赫连大哥,我哥自是你的有缘人,可也是我哥啊,除了他我在这世上再没别的亲人,我怎么可能拿他的性命当儿戏。"

  赫连夏抬手拍了他肩,面上怒色稍减,低低道:"倘若你日后发现他欺你骗你,又当如何?"

  "我自手刃他于人前。"季清比出个割喉的动作,看得赫连夏心中唏嘘,那日山间负伤濒死的虚弱少年转眼已有几分男子气概,那颇有担当的冷峻神色让人不禁对他刮目相看。

  季清也不迟疑,立马下楼去打听天昭神教总坛所在。三人备好干粮和水,跨上骏马,绝尘而去。

  雁阳关外即是茫茫大漠,穿过这片荒无人烟的黄沙地,再经过两座小城便能抵达天昭神教总坛。赫连夏对江墨卿还心存芥蒂,路上两人互不理睬。季清也拿他们没法子,遇上两人闹意见,一个要往东走一个要往西去,他拉也拉不住,幸好遇到一支马队,询问之下这两人才都乖乖跟着他朝西北走。在大漠里耗了三日,一进了城,寻到间客栈,三人倒头就睡。季清晚上饿醒了,下楼时店还没关,跑堂的会说些汉话,看他饿坏了,又是一身尘土,便和他说客栈后头有个大澡堂子,要是不怕人多有些挤,进去洗一洗泡一泡水再睡一觉,肯定更舒服。

  季清吃了碗干面,身上确实脏得难受,他谢过那跑堂的,上楼拿了换洗衣裳就钻进了热气腾腾的澡堂。

  这座小城虽地处荒漠边沿,倒不缺水,听说城外头不远处就有汪清泉,可谓水源充足。

  此时已是深夜,放眼望去,那白蒙蒙的雾气中也瞧不见人影。季清在水池边上来回踱着,他虽怕水,倒不讨厌沐浴净身这等事,只是这水池乍一眼看不到底,心里发虚。他正犹豫时,却听哗啦啦一阵水声,有人驱散开他身前白气,自水池深处向他而来。

  季清看到他浓黑的发,进而看清他的脸,接着便是宽阔胸膛和结实的手臂。他有双好看的手,手心中带着若隐若现的香甜,他又向他伸出手,对他说,"别怕,这水不深。"

  他言语中似乎带无形的法力,季清望着那双手,便真觉得无所畏惧了。他抓着赫连夏的手腕踏进水池里,感觉脚踩到了底部才长长叹出一口气。

  赫连夏看他如释重负地表情,问他道:"你小时候就怕水?"

  季清松开他手,朝脸上扑了扑水,回道:"反正懂事起就怕,总觉得水里有奇怪的东西。"

  "奇怪的东西?"

  "要吃了人一样,长得凶恶。"季清靠在池边,说道:"梦里梦见这长长的奇怪东西从水里飞出来要吃我。"

  赫连夏取笑他道:"当真还没长大,梦里的东西不可信。"

  季清这回没和他顶嘴,扭头,背过身,趴在水池边缘问他,"赫连大哥,你喜欢我哥吗?"

  "你说呢?"

  季清侧过脸看他,朦胧水汽中他深刻的五官与如瀑的黑发愈发生动,是浓烈,却百看不腻的长相。他枕在自己胳膊盯着赫连夏看,如此肆无忌惮,将平日里的"不敢""不能"通通抛在脑后。他觉得他好看,似曾相识般,花一样绽放在记忆深处。他轻声回应,"那你又为什么喜欢他?"

  因为他身上的莲花吗?那如果世上还有再多一个人也有这莲花印记,你还会喜欢我哥吗,还是会立即转身?

  他想问,却没问出口,只默默听到赫连夏的声音在耳旁起起伏伏。他说:"我前世与你哥相约,若是今生能将他在茫茫人海中找出来,之后的几千几百年就再不分开。"

  "前世?"

  赫连夏对季清笑了笑,指着自己脑袋,说,"我这里有前世的记忆,可惜你哥没有,所以我来找他,来告诉他,来喜欢他。"

  赫连夏见他一知半解,满面懵懂,又解释道:"姻缘天注定,前世有缘,今生也注定要在一起。"

  季清没心思去弄明白他口中的前世今生,问他,"你高兴吗?遇到我哥你高兴吗?"

  "那还用说,"赫连夏笑着,"我找了他好久好久,多亏遇上你。"

  季清也笑了,"那我算是红娘?"

  赫连夏才想回答他,看他面色一变,逼近到他面前,恶狠狠道:"你要敢负我哥,我追你到天涯海角也要将你杀了。"

  赫连夏朗声笑了,摸着他脑袋,道:"我还怕你哥负我,将我一脚踹开呢。"

  季清将他这话记下,直到他走出水池时还提醒他道:"赫连大哥,你今日和我说过的话可不能忘!"

  赫连夏回头看他,他已转身游向水池另一头,背后那朵牡丹在一片水汽氤氲中开得妖艳。


19、第十九章 ...
  天昭神教总坛外把守森严,三人在门前晃了一圈才想找后门溜进去,却有个衣衫艳丽的女子自教中走出,喊住三人,对他们说道:"三位留步,教主有请。"

  江墨卿听了,对季清道:"看到没有,这就是狗的嗅觉,我们才走到这里他就闻出来了。"

  季清拱了拱他,"都到别人家门口了,你别狗啊狗啊的喊,到时候真放狗咬你。"

  "你这是在担心我?"

  季清推开他凑到面前的脸,江墨卿这几日心情好得出奇,对着大片黄沙,都能喊出"好风景"这种不要脸的话。他还总缠着他,半夜三更爬上他床,钻进一个被窝更是平常。后来住客栈时索性只订两间,不过要说他不老实他却也没有作任何越轨之事,还是和往常一样爱占季清便宜,摸手捏脸的事没少干。

  天昭神教总坛颇大,绕进绕出好多庭院那女子才在初庙宇似的建筑前停下。她恭敬地喊一声"教主",门开了,她笑着将三人迎进去,给他们关上门。

  屋里摆设类似中原祠堂,四面挂着遮蔽日光的黑布,全凭红烛火光照亮物事。两排牌位正对着三人。屋中还盘旋着股奇香,季清嗅了嗅,寻到那发出香味的香炉。江墨卿也是注意到了这摆在角落的铜质香炉,一挥袖,引来阵轻风,将那香炉掀翻在地。赫连夏随手取了供奉着许多牌位的案几上的清水泼洒过去,立时灭了那香。

  "楚教主既叫我们来,还拿这七里夺命香招待我们,人却不出现,怎么说得过去。"江墨卿笑着踱到那众多牌位前,随手抓了一个,那上头写着许多季清看不懂的字,却听江墨卿将它们一一念出。

  "还有心给自己师傅师兄弟立牌位。"江墨卿笑道,"不知这里可有花老板的牌位。"

  此话一出,烛火闪动,自房顶上飞下来个人。季清一惊,他进来这么久还真没察觉出房顶上还藏着个人。他不禁抬头望向房梁,大约是因为烛火不够明亮的关系,什么也望不到。再看那飞身而下的人,面孔惨白,长相清秀,黑衣裹身,身形气度都像极了暗中出没的蝙蝠。

  "三位好大的胆子。"他开口说话,声音尖利,还带着些阴森。

  江墨卿扬眉笑了,"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劝楚教主还是早早放了人。"

  "楚飞,白家当家的与你无冤无仇,你抓他对你有什么好处。"赫连夏直呼其名,似是让他感到不快,清秀面庞忽地狰狞,目露凶光。季清见状,也附和道:"你快快将我大哥交出来。"

  楚飞听了,脸颊抽搐着,挤出个似笑非笑的表情,看得人浑身不舒服。

  "他与我无怨无仇,可惜你赫连夏与我有怨有仇。我不杀你,怎么能助三皇子夺得皇位?"

  江墨卿瞥他一眼,道:"你们这破事我本不想管,楚教主你栽赃我千岁宫的事我也可以不去计较,只是你掳走白家大哥这么个明事理的好人,我就不能不管了。"

  季清瞪他,"要救人就快出手,说这么些有的没的干嘛?"

  楚飞哈哈笑,说,"人我可以还给你们,不过一命换一命。"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个小瓶,抛给赫连夏,"在中原时行驶不方便,可西域是我的地盘,赫连夏,你要想带着人一起逃走,这主意还是尽快打消。"

  赫连夏捏着瓶子,问他,"这是?"

  "上回和千岁宫借的染血朱砂还剩下一点,你用了吧。"楚飞扬起衣袖,"我这人说话算话,你只要喝了,我一定把人交还给你。"

  江墨卿看着那小瓶,眼神一敛,"楚教主,敢问你到底是看我哪点不顺眼,要栽赃嫁祸我?"

  "要是不栽赃你,所有人的注意怎么会都放在你们千岁宫身上,什么祁门七图,西域那张早就被我烧了,寻宝哪有夺位好玩儿。"

  楚飞一席话,季清只觉得这人毛病不轻,江湖是非哪能轻易拿来玩,你要玩自己就算了,还把无关紧要的人都掺合进来,这哪里是玩江湖,这是玩别人的命。

  赫连夏看了眼江墨卿,拧开瓶盖就要吞毒,江墨卿却道,"你别看我啊,染血朱砂这剧毒是没有解药的。"

  季清听傻眼了,扯着江墨卿衣袖,"怎么会没有解药,你不怕别人拿这毒害你??"

  江墨卿无奈道:"真没解药,实话和你们说了吧,染血朱砂其实就是拿我的血调配而成,因我幼时饮过许多剧毒,毒已入血脉,但我自身却是百毒不侵……"他还没说完,季清就夺过了赫连夏手中的瓶子,对他道:"江墨卿你该不会是和楚飞一伙?"

  江墨卿皱眉,当即否定,"我脑子坏了才和他一伙。"他伸手去夺季清手上药瓶,对一脸看好戏的楚飞道,"你先放人出来,要到时赫连夏喝了毒药去死了,你给我们个死的白霜涵,那他其不是太冤了。"

  季清手上瓶子被他抢走,怨怒地踩他一脚,"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这里讨价还价,买卖作多了??"

  楚飞倒痛快,窜上屋顶,再下来时肩上抗了个白衣人。季清忙喊"大哥",楚飞将这白衣人扔了过来,季清勉强接住,一看还真是白霜涵,人却是晕了过去。

  赫连夏按他手腕,探他鼻息,看人还活着,便和江墨卿使个眼色。江墨卿也是会意,"那你们玩儿着,我带人先走了。"

  楚飞身形一晃,还没等季清循到他踪迹,他人已挡在门前。

  "不行,得他先喝了才能走。"

  江墨卿骂他有病,"你大费周章把人引到你的地盘,大可用人海战杀他于人前,逼迫他喝毒好玩?"

  楚飞道:"要用人海战,江宫主和他联手耍起花样来我不还得提防三分。"

  就在两人争论之际,赫连夏却已将毒药一饮而尽,季清看得瞠目结舌,抱着白霜涵的手都软了。江墨卿忙去拉他,对楚飞道:"现在你可以让我带人走了吧?"

  楚飞正要走过去查看赫连夏尸身,江墨卿一手拖着季清一手搀着昏迷不醒的白霜涵往门外走。他还没走出这院子,就听身后传来打斗声,他喊一声糟糕,"露馅儿了。"

  季清这才回过些神,忙问他,"什么露馅??"

  江墨卿把白霜涵塞给他,抓着他手边跑边解释道:"刚才你不和赫连夏抢药吗,我顺手换了瓶,刚才那都是演戏。"

  季清忙问,"那就是赫连夏没死??"

  "他没死你这么高兴干什么,逃命才最要紧。"江墨卿朝后面望了眼,"也不知道赫连夏顶不顶得住。"

  季清抱着白霜涵跑不快,飞檐走壁的轻功也用不上,江墨卿见状要将两人带上屋檐。季清问他,"楚飞武功厉害吗?"

  "厉害,非常厉害。"江墨卿看前面杀来几个教徒模样的胡人,对季清道:"你带你大哥先走,我们雁阳关那家客栈碰面,要是十日之后我和赫连夏都没回来,记得清明给我们烧点纸。"

  他说得轻巧,季清听了愈发苦恼,江墨卿托着他让他上了屋顶,眼看他在下面已和人打起来,季清看了眼睡着不起的白霜涵,一咬牙,终是跑开。在屋顶行了没多久,他见到外面街道,便翻身下墙,看到街边栓着的马,二话不说骑了上去,带着白霜涵逃向雁阳关。

20、第二十章 ...
  孰料才逃进大漠,走了半日,季清便迷了路。放眼四周,全是相似景色,望不到城池也见不着人,就连骆驼的尸体也看不到。

  他身下匹骏马飞奔三天三夜早已疲累不堪,此时也受不了周遭的酷热,前腿一弯,跪倒在了沙地上,季清手忙脚乱护着白霜涵,两人一齐摔到了地上。他揉着眼睛,却看马背上的水袋滚到了远处,没几下就被风沙遮掩了踪迹。季清将白霜涵放在地上,忙去扒那水袋,指甲里抠满沙子,手指都扒热了,磨破了皮还是找不着。他抓了把沙子朝空中愤然掷去,黄沙四散,飞窜进他眼里,又痒又疼。他使劲揉着眼,一脚深一脚浅地走回到白霜涵身边。

  白霜涵也不知是种了什么迷药,仍未醒转,气息尚存,只是面色愈发难看,苍白得要命。

  季清将他搂在怀里,抚去他脸上沙粒。他想起江墨卿那日与他相约十天后再见,也不知他与赫连夏能否抵挡得住薛飞和他那众教徒。季清抱紧白霜涵,无论如何,他都得想办法走出去,白霜涵现在生死未卜,得赶紧给他找个大夫看看。

  想到找大夫,季清心下又是一恨,要是当年他能留在白家随着白霜涵学医,如今,大概也能派上些用场。

  只是这事也怨不得他,当年若非他恶疾难愈,他娘亲也不会带他去白家求医。在白家待了小半年,用了不少药,还是无法根治这顽疾,最后无奈只好上了昆仑。

  烈日当空,季清背着白霜涵在大漠中还没走出几步便觉口中干渴难耐。他原先盘算着一路朝南走,可是大风一吹,根本辨不清东南西北,他这么漫无目的行了片刻,双腿渐渐无力。自从天昭神教总坛逃出,这三日来一口饭都没吃上,光靠饮水度日。他总担心白霜涵出了什么岔子,晚上过夜时也不敢睡,守在他身旁不时测一测他鼻息。要真让他在这大漠出了事,他哪里有脸回白家,哪里有脸去见赫连夏。

  千千万万不能让大哥在自己手上出了事。

  为免烈日晒伤,季清脱下外袍披在白霜涵身上,将他裹着在沙地上慢慢向前行,他心道:"若不是我,大哥也不会追到千岁宫,也不会跟来西域,更不会成了如今这样。"

  他愈想愈愤懑,狠狠咬了下干裂的嘴唇。又是一阵沙暴,季清索性停下,用袍子兜住白霜涵将他抱紧。飞扬的黄沙铺天盖地朝他袭来,打在脸上疼得厉害,季清紧闭着眼,大气也不敢喘。暴露在外的双手和脖子已经被日光晒得红了一片,沙粒拍打上去火辣辣地疼。他咬牙忍着,待到这阵沙暴过去,耳边风声减弱,他才慢慢睁开眼,黄沙几乎埋过他大半个身子,他忙去移白霜涵身上的沙,探到他微弱吐息时才算松了口气。

  他看一眼前方,扶着白霜涵试图站起身时,双腿全然不听使唤,动也动不了。

  "不能死在这里…………"季清捶着双腿,此时已是又饥又渴,手上半点力气也使不上。太阳却没半点怜惜的意思,还在他们头顶高悬。季清抬眼望天,企盼着好歹飞来块乌云挡住些日光,可眼前却是派万里无云的好天气。日光照得他脑袋发晕,身体不受控制地倒在了地上。他下意识地抓着白霜涵的衣服,朦胧中,似有个人影自东方行来。

  那段颀长人影越走越近,季清干张着嘴,却发不出声。他只觉眼前一黑,黄沙自四面八方涌进他身,欲扑灭他身体深处那把火。

  他昏昏沉沉,半梦半醒之间又看到了那个人比桃艳的男子。他看到他血红色的发,手臂上诡丽花纹,甚至他泛着红光的瞳仁,却始终无法看清那张脸。冥冥中似有团雾挡在他眼前,每当那男子的脸呼之欲出时,雾气四起,他便什么也瞧不见。

  血红色的男子在片翠绿的竹林中朝他挥手,他的声音被扭曲,如同回音般遥远不真实。他对他说:"来,过来。"

  到我这边来,我带你去看……

  看什么?

  去看莲花。

  他说完这话,那竹林摇身一变成了汪碧池。池中一朵白莲静展花瓣,开得悄无声息。季清正看得出神,那男子的声音贴附到他耳旁,他说:"你看。"

  他凝神看着,白莲之中飞出股青烟。青烟变幻之时他只觉手心一暖,天旋地转,再度睁眼时只望到江墨卿那急切脸庞。

  江墨卿看他醒了,眼睛一亮,伸手去揉他脸,感慨道:"可算是醒了。"

  季清撇开他手,坐起身,想要开口说话,喉咙里一阵干痒,猛咳了起来。江墨卿忙去给他倒水,茶杯送到他嘴边,慢慢喂他喝下。季清伸手想要去端茶杯,却被江墨卿拦下。

  "刚给你手上了药,都脱了层皮了,你不觉得疼?"江墨卿看着他红通通的手臂和脖子,皱着眉道:"你自己不疼,我还替你心疼。别乱动,好好躺着。"

  季清这会儿终于能说上话了,哑着嗓子问他白霜涵怎么样了。

  江墨卿坐到床头对他道:"他没事,中了点染血朱砂。"

  季清听了就急,嗓门陡然拔高,破了音,"这还叫没事???!你不是说没有解药的吗??"

  江墨卿拍着他肩,让他少安毋躁,"不过他用的少,要说解药嘛也不是真得没有。"

  季清信不过他,掀开被子忙要下床查看。江墨卿抓着他肩膀,将他按在床上,竖起眉毛,命令般地说道:"哪儿也不许去,你给我好好待着。"

  季清不依,江墨卿不悦地绷着下巴,拂袖起身,"你可别逼我点你穴道。"

  季清看他是真怒了,嘴唇动了动了,不敢多言,只得乖乖缩在被窝里。江墨卿问他要吃些什么,季清闹脾气似地不回答,江墨卿愤愤瞪他,转身出了门。

  片刻后季清听到开门声,抬眼去看,见到是沈玉盘,着实吃了一惊。沈玉盘看他表情,遂道:"那日我在大漠里遇见你和你大哥时你可是一脸可怜兮兮的。"

  季清哎哟一声,指着他道:"那日我见到的人影是沈大哥你?"

  沈玉盘长长叹出口气,踱到他床前,与他道:"上月十五我去白家找你大哥饮茶,那哑巴告诉我你大哥出了远门,恰巧江湖上传言四起,说什么白家当家的和千岁宫一伙找祁门七图云云我便一路打听消息一路找了过来。"

  季清问他白霜涵现在如何,沈玉盘四下看着,凑到他面前,压低声音问他,"我问你,那个赫连夏和你大哥什么关系?"

  季清怔着,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道:"密友。"

  沈玉盘有些纳闷,"你大哥还认识赫连夏,这我怎么不知道呢?"

  "赫连大哥没事吧?"

  沈玉盘摸着下巴,道:"他没事,他和江墨卿昨天才到。"

  "我这昏了几天了?"

  "在这客栈睡了有两天了,我带你和你大哥回来一路上你们两个也都昏着,好不容易进了关找了大夫,那大夫却看不出你大哥是什么毛病。"沈玉盘让他先别担心这些,好好休息才是。季清哪里放心得下,踩着布鞋就要沈玉盘带他去见白霜涵。

  沈玉盘拗不过他,只好依了,将他带去旁边间客房。此时赫连夏正在房中坐着,他见到季清,忧愁的脸孔上勉强挤出个笑。沈玉盘靠到季清边上,微微侧着脸对他低语道:"他从昨日到客栈时就那么坐在边上陪着,不吃也不喝的。"

  季清轻声唤他,"赫连大哥……"

  赫连夏低垂着眼,回道:"江墨卿和你说了吗?"

  季清疑道:"说了什么?"

  沈玉盘在旁道:"解药的事,因为你哥中毒不深,尚有药可解,只是……"

  季清看他欲言又止,追问道:"只是什么,你们倒是说啊。"

  沈玉盘瞧了眼赫连夏,才要开口,木门被人猛地推开,只见江墨卿风风火火冲进来,瞪着赫连夏道:"赫连夏我昨日便同你说,你要上昆仑我随你去,季清身子差,可经不住这么折腾。"

  季清闹不明白,听到"昆仑"二字,看向江墨卿问道:"解药在昆仑寻的到?"

  江墨卿想去拉他手,又怕弄疼他,右手在空中一滞,抚上他肩作势要带他走。季清不答应,抓着桌子边沿不肯走,沈玉盘看两人僵持不下,拉开两人,对季清道:"解药需要昆仑山上千年雪莲作药引。"

  江墨卿嫌他多嘴,起掌朝他胸口拍去,沈玉盘将将躲过,踉跄着靠到墙边。季清看江墨卿没有要收手的意思,立即挡到沈玉盘身前,对江墨卿道:"你生什么气,要上昆仑我写信给师傅不就行了。"

  沈玉盘道:"你大哥中毒多日,怕是等不了那么久。"

  江墨卿实在听不下去,喝一声"够了。"他道:"毒是我千岁宫的毒,解药自然也由我来想法子弄!"

  季清看着静默无言的赫连夏,他英挺的侧脸此刻带着几分憔悴,脸上写满担忧与不安。季清扯了扯江墨卿的衣袖,"你们先出去,我想和赫连大哥聊聊。"

  江墨卿与他四目相接,道声"罢了罢了",退到门边,走了出去。沈玉盘也跟在他后头行到屋外。

  季清走至床侧,与赫连夏仅三步之遥。他看到躺在床上苍白不堪的白霜涵,他双唇已无血色,黑发散落,若不是胸膛微微起伏,和具死尸并无差异。

  季清看得心疼,对赫连夏道:"赫连大哥,明日我就与江墨卿出发上昆仑。"

  赫连夏慢慢摇了摇头,"不,我与你一起去。"

  季清不解,"可是大哥还需要你陪着啊。"

  赫连夏握着白霜涵的手,他的声音几近颤抖,季清从未见过他这幅模样,心中一紧,不忍再去看他。

  "你和江墨卿去,我不放心。"

  季清心想也是,指不定江墨卿半路就把他有弄进千岁宫关着,便道:"那我和沈大哥一起去。"

  赫连夏将视线从白霜涵身上缓缓移开,看着他道:"不,我不放心,我和你一道去。"

  他说得恳切,让人无从反驳,季清深知昆仑机关重重,即便是他,也不敢保证能安然上身,况且千年雪莲这物事,他在昆仑十年还从未听三位师傅说起过。季清如是告诉赫连夏,赫连夏微微一笑,道:"你哥现如今昏迷不醒,那即便是龙潭虎穴我也要去闯一闯。"

  季清哑然,鼻子一酸,不知怎地,红了眼眶。他说,"我帮你,今晚,我们今晚就启程。"

  赫连夏看他眼里泪光闪闪,劝慰道:"你哭什么,你哥可还活着。"

  季清强忍着泪,双唇紧抿地走了出去。江墨卿在门外候着,看他脸上落下泪,立马将他拉进屋。他把季清揽在怀里,摸着他头轻声安慰,"你哥还活着呢,他会没事的,今晚我就去昆仑给你哥找雪莲好不好?"

  季清的脑袋抵在他胸口,拽着他衣袖抽抽噎噎:"刚才我看到我哥……赫连夏握着他手………我看到他……不知道为什么……我忽然希望他永远都不要醒,永远不要……江墨卿,我是不是很坏,是不是比杀人放火还要可恶……可是我又希望他能醒过来……我想看到他和赫连夏开开心心在一起…………他们一定要好好的,必须要好好的…………"

  江墨卿说不上话,但觉心中泛起阵酸楚,他圈着季清的腰,故作轻松地对他道:"你这傻子,这有什么好哭的,还不快去收拾行装,眼下赶紧救你哥才最紧要。"

  季清抬眼看他,江墨卿拿手掌抹去他脸上泪水,笑道:"真没出息。"

  季清吸着鼻子,对他道:"你在这好好照看我哥,等我和赫连夏回来。"

  江墨卿听他如是说,也没再提要求,只问他,"等你回来,我们去蓬莱好不好?"

  季清拿衣袖擦脸,点头说好。

  "去,当然去,还要坐船去。"


21、第二十一章 ...
  临行前,江墨卿又给季清的手和脖子上了遍药,嘱咐他路上小心,别饿着。季清对他笑,说他怎么突然啰嗦婆妈起来。江墨卿翻个白眼,道:"好心当成驴肝肺。"

  他送季清下楼,见到赫连夏,把他拉到旁边嘀嘀咕咕说了好一会儿话才放人走。季清跨上马,走出几步回身看,江墨卿依旧立在街边,他问赫连夏刚才江墨卿神秘兮兮都和他说了些什么。

  赫连夏道:"他要我将你平安带回。"

  季清嘟囔,"我自己能看好自己。"

  赫连夏扬了扬嘴角,对他道:"有人关心是好事。"

  季清拍了下马屁股,那马受了痛,跑出去好远。从雁阳关至昆仑山这一路,两人快马加鞭,睡得极少,除了偶尔下马填饱肚子,可谓日夜兼程,一刻不停歇。

  五天之后终是到了昆仑山脚下。上山前一天,两人决定留宿于山脚下的小镇,稍作休整。季清跑去市集添置了些避寒的衣物和干粮,忙活到傍晚,他去到赫连夏屋中与他商量上山事宜。

  早先他们已从江墨卿口中得知,那千年雪莲藏于昆仑山一处洞窟之中。至于这洞窟所在,他也不曾知晓。季清与赫连夏道:"从山脚至山顶,共有大小机关百处,不过早先师傅曾同我说,有条小路因为常年积雪,别说常人攀爬了,连机关都无法设置。"

  赫连夏想了片刻,问他道:"你有把握避开所有机关吗?"

  季清摇头,赫连夏道:"那千年雪莲你有什么头绪吗?"

  季清道:"我打算我们先行上山,找到我大师傅,或许他知道些什么。"

  赫连夏凝眉沉思,季清又道:"昆仑茫茫雪山,洞窟不下千个,若是我们一个一个找,估计得花上好几年。"

  "那好,就依你的。"赫连夏定下主意,关照季清早些休息,明日清晨便上山。

  季清也想和他说些什么,却看他倚在窗边,遥遥望着他们来时的方向,终是无言,默默退了出去。

  季清领赫连夏走的这条小路初上山时并无大碍,只是走了约莫半个时辰,这山路忽地陡峭起来,白雪初现,寒意骤然袭来。季清不由裹紧身上衣服,缩起脖子打了个哆嗦。赫连夏看她放慢了脚步,关切道:"要是觉得不舒服停下歇息会儿也没事。"

  季清离开昆仑有些日子,初来这么阵凉风,的确有些不适应。不过打了几个寒战之后倒找到些当时在昆仑上修习的滋味了,他拄着木杖加快步伐,看到吐息时的热气还对赫连夏调侃道:"前些日子还在大漠里被晒得不成人形,一下又回到昆仑受冻。"

  赫连夏在他身后无言,季情回头对他笑了笑,"我这算不算在闯荡江湖了?"

  赫连夏报以微笑,道:"算,怎么不算,走南闯北,出生入死你可都干过了。"

  "等我这回下了雪山,就能在江湖上扬名立万了!"季清抬眼看着前方积雪,也不敢笑得太大声。赫连夏道:"能从天昭神教总坛活着初来这事就够你说一阵的了。"

  季清抿着嘴,身子笑得直颤。这么些日子来难得听到赫连夏与他开玩笑,只这两句就把他乐得停不下来。

  两人嘴上虽在说笑,可脚步一点没放慢,眼看行至题有"昆仑山"的石碑处,季清指着那前方茫茫积雪,叮嘱赫连夏道:"过会儿千万跟着我。"

  赫连夏从未看过这么大片雪,干净雪白到刺眼,就算边缘是悬崖万丈,也同那山路融为一体,无法分辨。

  过了石碑,两人并未往眼前的平坦通途走,而是绕到处阴冷峭壁前,赫连夏这才明白季清所说的"连机关都无法设置"的小路是什么模样。季清俯身拍着一处白雪,一段段石阶慢慢显露。只见这石阶直直通向高处,不见丝毫倾斜,大小将将能容下半足。赫连夏上前摸了把石阶,湿滑异常。季清已经攀上石阶,向上而去。赫连夏看他踩着石阶,勉强行了两步,便要再将上头石阶的积雪清除。

  两人也顾不上说话,小心翼翼爬着,赫连夏不时回头望,不知觉间离地已有三十余级石阶。好不容易爬完这段,季清喘着粗气指向远方,"还远着哪,得再翻过几个山头。"

  赫连夏问他有无大碍,他张脸被冻得红扑扑的,露出个大笑脸,"我没事,昆仑嘛,我的地盘。"

  赫连夏面有愧疚,道:"原先我也想一人前来,只是人生地不熟怕更耽误时间。"

  季清拍着他肩,让他千万别这么说,"我哥既是你有缘人,可也是我大哥,我怎么会放着他不管,为他上刀山下火海都值。"

  赫连夏道:"你和你哥还挺亲。"

  季清搓着手掌,道:"我哥这人冷面热心,我才去白家时被人欺负,多亏有他。"

  赫连夏没再多问,又再翻过两个山头时再找不到歇脚的地方,只得靠在山壁上稍稍吃上口干粮。

  原先在大漠里那一遭已耗去季清不少精力,这几日又没休息好,爬至半山腰时已觉恍惚,喘着粗气,手脚乏力。眼下也找不着落脚的地方,只得硬撑着向前走。赫连夏在他身后倒没觉察出任何异样,只是看天边忽地飘下雪花,心中一紧,问季清道:"需几日才能去到你师傅所在?"

  季清道:"照目前来看,明日午时便能到。"

  雪愈下愈大,季清心道:"真是天公不作美,平素这时日已是很少落雪。"

  赫连夏提议找个地方先避一避,季清却说不行,时间紧迫,他怕白霜涵等不及。赫连夏看他走时已有打滑的迹象,伸手拉住他。季清有些气恼,瞪着他道:"我们在这多歇一会儿大哥就离鬼门关更近一步,赫连夏,你到底想不想救他??"

  赫连夏还是头一回见他这样,鼻尖冻得通红,嘴唇打着哆嗦直斥他名讳。纵是漫天飞雪也难掩他眼中的坚决,赫连夏缓缓松开手。

  飞扬而下的雪花几乎淹没赫连夏的视线,哪怕是距他仅两步之遥的季清有时也会隐进风雪之中。他尚且如此,更别说眼前除了皑皑白雪,任何依照都无的季清了。他恍然有种重返大漠的错觉,遮天蔽日的黄沙与此时那茫茫无际的白雪是如此相似。唯有他身边的人从昏迷不醒的白霜涵变成了赫连夏。

  他在洛城外偶遇的赫连夏,手中暗藏幽香的赫连夏,从仙境蓬莱而来寻人的赫连夏。

  千里迢迢来寻他大哥的赫连夏。

  季清悄悄瞥向身后,赫连夏半隐在风雪中,看他便如同雾里看花般。季清这么看着他,脚下一个没留神,整个人向后倒去。赫连夏忙去抓他,两人滚下山坡,季清试图抓住山间石块,屡次脱手,口鼻中呛进不少雪,后脑勺狠狠磕在块硬物上,一下失去了知觉。

  他又发梦,梦境如同现实般冷得人直打哆嗦,这回再看不到什么桃花,竹林,血红色男子,莲花。他听到身边有个声音不停地说,"我等你来找我,莲花为证,我等你找到我。"

  周围黑得可怕,除了重复说话的男声,他看不到也听不到,他被冻得头晕目眩,缩成极小的一团,如同婴孩般蜷缩着。他用细微的声音呼喊,"冷…………好冷…………"

  他想要烤烤火,想要暖暖身子。有人喊他,穿过那喋喋不休的声音直抵他耳畔,他从梦中惊醒。

  "你醒了?"

  赫连夏手掌摊开,之前见过的那枚火石正在他手中发出微弱火光。

  季清看着他结结巴巴地,"我……我……听到有人喊……我……"

  赫连夏此时身着单衣,其余衣服全都披盖在了季清身上。他道:"我们滚下山坡,正好有个洞窟,我就抱着你进来了。"

  季清直直看着他,舔了舔冰凉的嘴唇,"我听到有人喊我。"

  "是我啊。"赫连夏笑了笑,从怀里掏出干粮递给他,"有些硬,凑合着吃吧。"

  季清愣着没去接,问他,"你喊我什么?"

  赫连夏坐到他身边,把那火石塞给他,"除了你名字还能喊你什么?"

  季清还是一脸茫然,低下头自语道:"不是,刚才喊得不是这个…………"

  赫连夏看他是冻坏了,伸手隔着衣衫摸了摸他右腿,"还疼吗?"

  季清不解,问道:"我右腿怎么了?"

  这问题把赫连夏问住,反问他,"没有感觉吗?不痛吗?"

  季清笑着去摸自己右腿,可这笑脸瞬时僵住,赫连夏忙安慰道:"别担心,会没事的,应该只是被冻伤了。"

  季清撩开衣物,拿着火石靠过去查看,右腿呈现出一个不自然地向里弯曲的姿势,他却毫无知觉。他没说话,缓缓躺下,"赫连大哥,我想睡一会儿。"

  赫连夏摸了摸他额头,"还冷吗?"

  季清把头也埋进衣物里,他方才没敢和赫连夏说,他怕赫连夏听了以为他脑子也冻坏了。

  他听到有人抓着他手,喊他,哪吒。


22、第二十二章 ...
  山穴虽勉强可以遮蔽外面的风雪,却还是抵不住无孔不入的严寒,季清半夜被冻醒,看到赫连夏还没睡下,正坐在他身侧看着他。两人对视之下,都笑了出来,季清道:"自从被赫连大侠搭救,我就没遇上好事。"

  赫连夏道:"自从遇上你后,我倒是好事不断。"

  季清道他是空口说白话,道:"在这地方过夜也算是好事?"

  赫连夏道:"找到你哥便是我遇到的最好的事,抵得上成百上千的不如意。"

  季清哈哈笑,说他嘴甜,他哥肯定被他哄得团团转。赫连夏笑而不语,反倒是把季清弄得不好意思了,连打两个喷嚏缩在衣服里喊冷。

  赫连夏搂住他肩,道:"你靠着我吧,这样暖和点。"

  季清起初还拒绝,后来半推半就躺到他腿上,赫连夏手上那暗香隐隐而来,季清半闭着眼皮,懒懒问他,"赫连大哥,你人和你说过你的手心很香吗?比姑娘家的帕子还香。"

  赫连夏抬手嗅了嗅,"我是闻不到,不过你却不是第一个这么说的。"

  "哦?我哥也这么说?"

  赫连夏笑着摇头,道:"照你这么说,你闻过的姑娘的帕子可不少啊。"

  季清困倦地打了个哈欠,模模糊糊应了声,抓着他袍子一角睡下。赫连夏将手搭在他肩头,早先便有人说他手上香味独特,抓着他手闻个不停。那人好动,静不下来,看什么都是新鲜。他曾犯下滔天大罪,死于海中,后以藕重生,自莲花中出,与他打了个赌。

  倘若他下凡为人,他还能从茫茫人海中寻到他,那之后生生世世都与他逍遥天际,不再分开。

  赫连夏听着外面呼啸风声,抚上季清额头,感觉到些许烫人的触感。他将那火石放在他身旁,起身走到洞穴外,寒风将人吹得东倒西歪。赫连夏抬眼望向北面,已隐约能望到星点灯火。他思量片刻,折返回去,给季清裹紧了衣裳,俯到他耳旁道:"我去去就来,你在这里等我。"

  季清动了动手指,似是听见了。赫连夏对他笑了,披上件袍子,拿了根木杖走了出去。

  翌日清晨,季清从昏睡中醒来,睁眼看不到赫连夏人,喊了两声,除了一室的回音再没得到其他回应。他撑着地勉强站起,拿起木杖,托着伤腿走到外面。雪已停了,四下茫茫,一片空旷,连脚印都没留下。他踏进雪地里,心里焦急,生怕赫连夏在雪地里迷了路。可是双腿却不争气,没走出两步便摔倒在了雪地里。

  他不服气地想要重新站起,又饥又冷,手脚全然使不上力气,躺在雪地上冷得他浑身发颤。他睁眼望着天边,不知望了多久,果真看到赫连夏缓步行来。

  季清试图露出个微笑,可惜五官受了寒气,已经冻僵,再笑不出来。赫连夏许是也看到他,踉跄着跑来,一把将他抱进怀里,搓着他手骂他傻。季清牢牢抓着他手,哆哆嗦嗦道:"赫连夏……你千万不能有事,你要有事,我哥怎么办……他怎么办…………"

  赫连夏将他抱进洞窟中,他虽是昏睡过去,可嘴里还念叨着他名字,抓紧他手不肯放。他手上那根红线也被裹上一层雪霜,红得黯淡。

  他一边暖着季清身子一边道:"你师傅他们马上就到,我就在这儿不走了,我不走了。"

  他看季清面如死灰,吐息愈渐微弱,心没来由地被揪紧了,紧紧搂住他一个劲念叨:"我带你去蓬莱,去哪里都行。"

  待到昆仑中人赶来,七手八脚将他抬回昆仑,调养数日他终是醒来,只是赫连夏已经不在,听他大师傅说,他已带着千年雪莲下了山。

  季清却是一病不起,留在了昆仑。

  江墨卿在雁阳关没等到季清的人,他看赫连夏只身一人回来却也没动怒,反而是一副早有预料的神色。他碍于要给白霜涵配置解药,等到白霜涵醒转才动身去昆仑找季清。

  白霜涵醒时没见到季清,询问之下得知他留在了昆仑,便问赫连夏,"你见到他大师傅了?"

  赫连夏点头称是,道:"还是在他大师傅帮忙下找到的雪莲。"

  白霜涵面带倦色,尚未完全恢复,淡淡问道:"那件事你也知道了?"

  赫连夏疑惑道:"什么?"

  "他看到季清没和你说吗?"白霜涵顿了片刻,双手摆在衾外,长叹一声,与他道:"我当时之所以会去千岁宫要人是因为收到他大师傅的信,照信中所说,他大师傅要我尽快送季清回昆仑。"

  赫连夏觉得蹊跷,问他,"这是为何?"

  白霜涵道:"季清自幼身体不佳,后来送上昆仑才见好转,只是这十年也终究是治标不治本。我们全家,还有季清他娘亲都知道,他这身子活不过十八岁。"

  赫连夏惊道:"那他们还放他下山??"

  "他小时边羡慕江湖中人,他大师傅答应他放他下山半年,之后便要回山上。"

  "那他自己知道吗,活不过十八岁?"

  白霜涵摇了摇头,"不想让他知道,谁都没和他说。"

  赫连夏细想之下,道:"等你身体好些,我们上山去看看他吧。"

  白霜涵赞同地点了点头,"明日我们先回白家,日后再上山。"

  赫连夏握了握他手,对他笑了。白霜涵靠在床边,也露出个浅淡的微笑,见他展露难得一见的笑颜,赫连夏忍不住靠近过去。手指欺上他唇,道:"你笑起来还是那样。"

  像从前一样,一模一样地好看。

  说来也巧,两人回到白家时正好收到江墨卿从昆仑来的信,信上说季清一切都好,让他们二人勿要挂念。

  那天虽是秋初,可白府里那棵从不开花的桃花树,竟然一夜之间开出满树的桃花。月华之下,落英缤纷,是众人从未见过的奇妙美景。那一夜之后,桃花谢去,桃树骤然枯死。

  白霜涵在树下站了一宿,念起许多年前那云游道士所谓劫数,心中掠过不详之感。他找来赫连夏,写了封信送上昆仑,三日后两人便踏上前往昆仑的路。这一程,也顾不上游山玩水,走得颇急,白霜涵晚上睡不踏实,每每被噩梦惊醒。他总挂念季清安危,说常梦到季清躺在雪地之中,灵魂出窍,驾了朵猩红色的云彩向天边而去,再没回来。

  赫连夏听到,便安慰他道:"梦中之事不可信,况且江墨卿那信上不还说他身体好转吗。"

  白霜涵却还是忧心忡忡,到达昆仑时,望到江墨卿和个白衣男子候在山脚下。没等江墨卿开口,便问他道:"季清还好吗?"

  江墨卿看他没了从前的教养礼数,敷衍着应道:"他挺好。"

  他向二人介绍那白衣男子道:"这是季清的大师傅。"

  白霜涵与赫连夏一一见过那大师傅,便准备上山。赫连夏看江墨卿今日一改先前派头,一身素淡白衣,心觉古怪,复问了遍季清所在。

  江墨卿却是回答得前言不搭后语,他道:"我日后准备一直留在山上。"

  赫连夏问他准备如何处理千岁宫。江墨卿挥一挥衣袖,答得倒是潇洒:"让他们自己闹去。"

  赫连夏道:"你这宫主可作得不好。"

  江墨卿哼笑一声,道:"我爹死得突然,把个烂摊子扔给我们,那他岂不是更可恶,父亲,宫主,都没当好。"

  季清那大师傅也是沉默寡言之人,一路上除了提醒三人机关之外,再不多话。行至山巅,白霜涵看昆仑派门前挂着白绸,心下一紧,忙问道:"季清人呢??"

  江墨卿看了眼他,沉下声音,与那大师傅相视一眼,既而道:"他走时并不痛苦。"

  白霜涵听了怔住,心中虽早有准备,可亲耳听到,难免伤心失神。赫连夏也是如同中了记闷棍,愣在原地说不出话。

  "他何时走的?"白霜涵问江墨卿道。

  "我给你们写信后三日走的。"江墨卿看着他和赫连夏,道:"他走得前几日总说梦到白家的桃花开了。"

  "还有呢?还说了其他什么吗?"白霜涵牢牢握着赫连夏的手,低垂着眼,声线压得很低,却还是能听出其中的颤抖。

  "发梦时说过些胡话,什么'我就要回去了''没等到他来'之类的。"说话间,江墨卿将他们带至灵堂,灵堂正中摆着个楠木棺材,赫连夏走近过去看。里面躺着的确实是面无血色的季清,他穿着身净白衣裳,比外头昆仑的雪还要白。

  白霜涵不忍再看,望着屋外远山出神。赫连夏伸手碰了碰季清的头发,手指按上他额头,曾经因为伤病而炙热滚烫的地方如今冰寒一片,再无人气。他盯着他尸身看,目不转睛地,当日洛城外山野间那受伤的落魄少年又再次浮现。他坐在那青山绿树中,衣衫褴褛,蓬头垢面,那双眼却是干净透亮。那一眼,他甚至误以为他跋山涉水来找的人就在他眼前。

  赫连夏这么认真看着他,但见他身上那件白衣的肩头似乎正渗出点点血色。

  赫连夏喊来江墨卿,江墨卿扫了眼,抱怨着刚才看这衣服还是干净,不知是谁弄脏了。二人合力将他扶起,替他褪下白衫,只见他右肩被血糊了一片。江墨卿抬袖去擦,血是擦干净了,可那上面朵牡丹也随之消失。

  剩下朵红莲,静静绽开。

  "莲花。"江墨卿轻声道,"赫连夏,是莲花。"

  白霜涵背对着他们,听到"莲花"二字,回身张望。赫连夏扶着棺木边缘,他看江墨卿,"那朵牡丹是你给他的,你见过这莲花吗??"

  江墨卿实在想不起来,但见白霜涵走了过来,问二人道:"什么莲花?"

  赫连夏放下季清,将他拉到一旁。

  "可以给我看一下右肩吗?"赫连夏问得急切,白霜涵不知所以地转过身,除下半边肩膀,道:"不是早和你说过,背上那奇怪图案是遇到季清之后才长出来的吗。"

  白霜涵感觉肩上一凉,再听不到赫连夏的声音,侧脸看时,他已走到了屋外。江墨卿望到白霜涵半边白净的背,嘴边忽然露出个苦笑,他搂着季清,埋首在他颈间,一遍遍地说,"你这傻子。"

  白霜涵看到赫连夏走出了大门,他没喊他,目送着他一直朝前,往那雪山深处走。

  天空中忽地飘来朵猩红的云,与他梦中那朵云如出一辙。这云彩变化扭曲,那轮廓像是个人,又似朵莲花。它遮天蔽日,将万物都笼入血红之中。直到白霜涵再看不到赫连夏时,那云朵倏然散开,天空再度明朗起来。

  他行至户外,冬日已近,寒风四起。庭院中一棵枯树,枝头覆压着白皑皑的积雪,像极了白家那回光返照盛放一夕的桃花树。

  不知来年春日,哪处的桃花又要开了,又会惊动哪个少年的心。

  ----------完----------------
作者有话要说:完结啦!神展开什么的我自重= =


23、后记 ...
  后记:

  又是篇写在完结章之前的后记。。。《哪吒》这文想了好些时候了,一直在电脑里放着。这文至此就完结了,不会有任何形式的番外,这个故事到此为止,他们之前之后的故事都不会再写。

  其实这文的cp说出来怕雷到大家,但是lz默默萌了好久了!cp就是红孩儿x哪吒啦= =(雷到的话请自由地。。。。

  其实这就是个找错人的杯具(诶诶??)故事。至此,所有想写的坑爹故事(??!!)都写完了,有缘的话,各位下篇文再见吧!>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