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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嫡子難為》(番外長滴俺想哭T_T)、《養父》《攻四,請按劇情來》《三十而受》《浮生劫》《国王X国王》《傻夫吴望》《小兵方恒》《人鱼法则》《射雕之拱手河山》新增了番外,大家直接拉到最底下的“留言”部份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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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皮娃娃》作者:罪化(出书版/都市探幽录系列之三)

文案:
  在BJD人形师「柳生」的展区中,伏唯用特殊照相机拍到的画面,竟充满尸气!
  伏唯与夏寒带着龙淼来到柳生所居住的卍村,却碰上奇怪的习俗——
  死人不下葬,竟进行坐缸的仪式,而执行人正是柳生,
  加上卍村路边的泥塑内,是一具具的尸体……疑问愈滚愈大!
  为了找出问题所在,三人先是遭遇可怕的迷雾,伏唯被戾气所伤,后来更遇到神秘的「纸庙、纸人」发动的攻击……
  然而,当真相愈来愈清楚时,不可思议的事,即将颠覆所有人的认知!
  ……

  楔子
  阴与阳的交错
  传说与真相的交会
  虚拟与现实的交结
  黑子的力量开始辐射
  蛊惑一颗颗好奇蠢动的心
  当图片麻木了神经,当影音不再新鲜,
  何妨找一个角落,开盏昏黄的灯,
  一包零食,一瓶饮料,
  进入书中诡异迷离的世界,
  脱离烦人的现实,
  为心情找出口!
  第一章:画魂社
  十一月十五清晨六点二十分。伏唯紧紧抓住被子一角,直瞪着天花板。
  他的眼睛红肿、眼周发黑,脸色却异常苍白,看起来很像哥特小说里的吸血鬼。
  也难怪,这已经是他第二十天没有好好睡觉了。
  揉了揉太阳穴上的肿包,耳边又响起了那阵熟悉的「哼哼哈兮」。
  不用抬头伏唯就能知道,一墙之隔的后院又在上演「全武行」的好戏。
  「武生」名叫伏仲卿,外表年龄不到三十岁,论资排辈分是伏家的老祖先。二十天前,他刚从千年地宫里爬出来,这段时间算是在「倒时差」。
  与所有穿越小说里的古人一样,伏仲卿对于现代科技非常好奇。他热衷于研究家用电器、电视机;最近迷上了网络——还用伏唯的信用卡购了一堆稀奇古怪的商品。
  此外,他还保留着「闻鸡起舞」的晨练习惯。
  事实上不习惯闹钟的他,也真在后院养了一群鸡。
  鸡棚就在伏唯卧室的窗台下,一旦入夏肯定异味扑鼻。然而伏唯一点都不担心——因为他「捡」回来的另一名食客是鸡的「天敌」。
  都说狐狸爱吃鸡,千年狐仙胡玄九被封在深山里一千多年,连一根鸡毛都没有碰到过。也许是饿过头留下了阴霾,最近几天,伏唯总是撞见他站在鸡笼边做沉思状,却忘记要抹掉嘴角偷吃的证据。
  后院里伏仲卿终于结束了晨练,可惜伏唯已经睡意全无。
  他起床穿好衣服,推开门。
  伏家是一座年代久远的三进中式宅院。后院的井边有块石碑,记载着这里曾是一座会馆。
  揉着惺忪的睡眼,伏唯穿过长且昏暗的木质走廊。一路除去天井边的鸡鸣,再没有其他声音。
  整座大宅前后三进,拥有近二十间房屋,常住人口却屈指可数。除去胡玄九与伏仲卿,也就只有伏唯、不常回家的大姐伏姬与祖父伏振人。
  伏老先生高龄七十六,是伏家这一代的当家、也是德高望重的民俗学者。在小辈们的心中,这位不苟言笑、深居简出,屋里又堆满了药材、法器、甚至是动物干尸的老人绝对是威严和恐怖的。
  虽然不用早晚请安,但是经过祖父卧房前,伏唯还是自觉地放轻了脚步。
  偏偏天不遂人愿,就在他穿越天井的时候,口袋里的手机突然唱起歌来。
  那是一串夏天的蛙叫和虫鸣,代表着夏寒的来电。
  夏寒,资深社会新闻记者,也是伏唯的工作搭档。他们共事于平面媒体《零周刊》——这是一家专事报道超自然、灵异事件的周刊。
  提起《零周刊》,就必须先说它所归属的「济时传媒集团」。
  「济时传媒集团」是一家集成周刊、电视、网络、出版等资源的庞大文化实体。旗下的主力品牌《济时周刊》以深度新闻报导为特色,在业界享有威望。
  从体系上说,《零周刊》正是《济时周刊》的子刊,采取订阅,模拟小规模发行。
  由于种种原因,《零周刊》的记者通常会向受访者出示《济时周刊》的名片。若有审慎的受访者沿名片上的信息回溯,「济时周刊社」也会欣然证明这些记者的身份不虚。
  事实上,在「济时传媒集团」内部,《零周刊》的员工是最神秘的一群人。他们拥有最高的薪水,最优渥的福利,最机动的作息时间。
  当然,还有最高的采访风险。
  与我们看惯的社会新闻不同,《零周刊》关注的是大多数人一辈子无法看见的人间另一面。那是一个怪异、惊悚,有时甚至带着血腥,却瑰丽无比的世界。
  首先不提工龄四年多的夏寒,仅是入行不到半年的伏唯,就已经见识过苗疆的山神与尸仙,下地宫遭遇了千年妖僧,更亲眼见到了避水珠、反魂树、息壤等传说中的宝物。
  而夏寒上一任搭档、伏唯的嫡亲兄长伏桓,就是在采访树海时神秘失踪,至今下落不明。
  此刻在走廊内,铃声持续响起。伏振人的卧房里传出一阵低低的咳嗽声。伏唯急忙捂住电话,跑去前院去接听。
  「有进展。」电话那头的夏寒很兴奋,「张见庆终于全招了。」
  张见庆曾是S大学校史办公室的主任,在S大学离奇死亡案件中,他利用伏唯和胡玄九探索校底地宫的秘密,甚至还企图刺杀夏寒。
  事迹败露后,张见庆被灵异罪案解决专家控制。临行前,夏寒还特别拜托侦讯人员要从他嘴里套出一件格外重要的事——
  张见庆持有一套符咒,夏寒需要确定这套符咒的制作者的身分。
  就在昨夜,经过灵异罪案专家乔飞的审问,张见庆终于坦白说自己是在一个网站上认识符咒制作人,并通过快递运送符咒。
  侦讯人员在他的住处找到了快递单,可惜回溯寄件人出填写的地址,居然是一片公墓。
  所幸张见庆还给出了一个网址,一个ID以及一串密码。
  「笔记本看起来很不舒服。去,打开你哥的计算机先看看这个网站,我会在半个小时之内赶到。」夏寒在电话里这样吩咐伏唯。
  虽然伏桓已经失踪超过半年,但他的房间一个被大姐伏姬刻意保留着原状。
  打开门,深红桃木色的写字台上摆着一台PC,十九寸宽银幕的液晶显示器确实要比伏唯的笔电舒适许多。
  计算机没有密码,这段时间一直被伏仲卿拿来上网玩。所以蓝色的桌面上摆满各式各样的游戏、网页、图片和文文件。
  连上网络,伏唯在地址栏输入「bbs.zgppgf.net」,果真跳出一个网站。
  白底与灰度框搭配的页面,乍看之下轻松休闲,再仔细看,这却是一个货真价实的灵异论坛。包括有「灵异视频」、「恐怖故事」、「鬼怪图像」、「技术交流」、「道具交易」等几个区域。
  类似的网站其实并不少。当然,大部分只是为网民提供猎奇的体验和刺激,并没有多少可信度。
  伏唯正在观察,背后忽然传来一声懒洋洋的询问。
  「你在干什么?」
  类似的嗓音,一瞬间令伏唯以为是兄长回来了。可扭头却看见伏仲卿靠在门边。
  「我在这台电脑上找些东西。你现在要上网?」
  「哦,我不急。」
  伏仲卿笑眯眯地走到他身边。
  「这是论坛,英文缩写叫做BBS,对不对?」
  「嗯。」伏唯漫不经心地点头。
  这段时间他算是领教了伏仲卿超人的学习能力,再过几个月拿下个学位也不稀奇。
  伏仲卿又问:「上这个网站做什么?而且还跑到这间屋子来——你不是有计算机么?」说着他又往前坐了坐,忽然瞪眼打量着屏幕上部的主题图片。
  很少见伏仲卿如此认真,伏唯也将目光跟了过去。
  眼前是一张难以形容的图片。灰色背景像烟波浩渺的水面,远处隐隐透出五彩。而一个不起眼的角落上印有一句佛偈:「一切有为法,如梦幻倒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这还是一句写错的偈语,把「泡影」写成了「倒影」,伏唯只是一笑而过,可是伏仲卿却有了一个诡异的发现。
  「图里面有东西。」
  他触摸着屏幕,指尖在主题图上划过,「这里、这里、还有那里,看见没有?」
  可是伏唯只看见一团朦朦胧胧的水面。
  这是一张货真价实的jpg静态图片。
  「我什么都没看见。」伏唯反问伏仲卿:「那你看见了什么?」
  「有点像……《百鬼夜行》。」
  这是伏仲卿最近在看的一部网络小说名,虽然讲述的是日本平安时代的诡异故事,不过用在这里也很恰当。
  虽然看不见这张图的奥妙,但光是这句话就让伏唯紧张起来。
  这时门外的走廊上传来一阵脚步声。
  与伏桓也可以说是青梅竹马的夏寒,被伏振人认同为没有血缘的孙子,他拥有伏家的备用钥匙,因此能够一直向内,走到伏桓房前。
  还没进屋,他就看见了计算机屏幕上呈现着一个完整的浅黄色网页。
  他快步走进,确认了这就是bbs.zgppgf.net之后,不禁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他并不是贪图眼睛的舒适而让伏唯使用伏桓的计算机。事实上,这个神秘的灵异网站,只有使用固定的计算机才能打开。
  侦讯人员在张见庆家中的计算机上成功地登陆过一次,但是换做其他地方的计算机,输入相同的网址就只能看见不片空白。
  于是夏寒假设,这个网站只有允许的特定人群才能登入。
  他想知道伏桓是不是这「特定人群」中的一员。
  他并没有对伏唯说实话——其实当初他看见张见庆的那套符咒,一眼就认出这是伏桓的手笔。而之所以对伏唯隐瞒,则是由于伏振人老先生的拜托。
  伏姓本家这一辈子只有两个嫡孙,如今长孙伏桓已经失踪,他不希望伏唯也卷入这时间里。
  答应归答应,但是夏寒心中却无法认同老人的决定。
  「隐瞒」难道可以与「保护」划上等号?
  在与灵异罪案专家乔飞商议后,他最终采取一种「顺其自然」的方式。不刻意地揭露秘密,也不会去阻止伏唯接近真相。
  他迅速做到伏唯身边,运指如飞地利用张见庆提供的ID与密码登入。
  「这是什么网站?」伏仲卿好奇地发问。
  夏寒没有回答,反而提醒了一句:「狐狸正在找你。」
  从久远的汉朝开始起直到北宋初年,经历了两代专事的伏仲卿与胡玄九曾是知己。后来胡玄九被邪魔所抓,赶去救援的伏仲卿又落入神井。
  谁知千年后相逢,胡玄九却误会伏仲卿是害他的帮凶。
  如今,误会随着校底地宫的倒塌而澄清,破损陈旧的友情也在迅速的修复之中。
  「玄九找我干什么?」
  「申屠舒的遗体今天火化,他想找你一起去告别的。」
  由于被邪魔夺去了修为,胡玄九曾经附身在意外死亡的少女申屠舒体内。如今他已恢复真身,申屠舒也就得以安息。
  出于对死者的尊重,伏仲卿无法拒绝。他悻悻地起身,目光却依旧黏在屏幕上。
  「我觉得这座网站不简单哦,有什么好玩的事随时告诉我。」
  「好好。」
  夏寒敷衍了一声,回头继续操作计算机。这时张见庆的ID已经显示「登入成功」,他立刻点开页面上方的个人控制面板。
  值得庆幸的是,张见庆并没有清空个人信箱,里面留着将近二十条站内通讯,其中就有关于符咒买卖的。
  卖符咒给张见庆的那ID叫「动若参商」。通讯记录保留着他主动向张见庆提供符纸的全过程,可是并没有透露任何有关他现实身分的内容。
  唯一能够确定的就是:这些通信都发生在伏桓在树海失踪之后。
  夏寒随即又以「动若参商」为关键词搜索网站记录,发现这个ID注册了不到半年,并且没有发表过任何主题。
  仔细地观察了一番网站的设置,夏寒发表结论:「网站可以让作者自主删帖,看来『动若参商』很会保护隐私。」
  搜寻似乎陷入僵局,不过伏唯很快发现了ID头像边上那盏小绿灯的意义。
  「『动若参商』」正在上线!」
  这个发现犹如一针强心剂,夏寒立刻打开首页,在线用户列表里果然出现了「动若参商」的名字。
  将鼠标移动到过去,立刻跳出一个小小的对话框。显示着「动若参商」正在浏览的主题。
  「冬之丽韵」——「画魂社」人形艺术展。
  人形艺术?
  嗅见了线索的方向,夏寒很快在论坛上找到相应的帖子。
  发帖人ID名为「画魂社」,下面并没有回帖,主题帖内容是介绍一则展览。
  「画魂社」——一个由十位独立人形师组成的社团,本月举行作品展,地点是K城新兴艺术馆。帖子里还附有各位人形师的代表作。
  照片里的是一些手工人偶。他们大笑不一、或男或女,却无一例外的美丽非常。有一些被打扮成西洋骑士和贵妇:另一些则戴着插满头饰的黑色假发,穿汉服。
  他们不是塑料的芭比或者珍妮娃娃;也不是内腔中空的布袋戏偶;更不是用于展示服装的塑料模特儿。
  「很漂亮。」伏唯不禁赞叹,「不过他们究竟是什么?」
  「ball jointed
  doll,简称BJD,译名球体关节人形。」夏寒回答,「它们大多仿照真人比例制作,可自由更换眼珠、假发、服装和妆面,关节由球体配件进行连接,并且因此而得名。」
  「听起来很专业。不过你怎么知道的?」
  「啊啊——这个嘛。」夏寒的表情忽然有些困扰,「曾今的女朋友喜欢这种东西。」
  「你居然有女朋友?」伏唯惊讶的跑了题,「为什么从来没和我们介绍过?」
  「因为还没来得及介绍就分手了嘛。她把我的照片送去韩国,照样定制了一尊BJD,然后翻模出售。我怕再继续交往下去会变成真人秀。」
  夏寒是《零周刊》公认的美男子,私下有「刊草」的外号。
  从某种程度上说来,那个女生也算是「生财有道」。只不过故事恐怕没有这样简单就结束——依照夏寒火爆的个性,就算得罪他的是女生,恐怕也没有这样轻松就过关。
  但伏唯已经将话题转了回来,「好吧,这是球体关节人形。可是这人偶展商上会有什么阴谋?」
  夏寒将「冬之丽韵」和「画魂社」放进搜索引擎,很快得出不少结果。
  「这是一个公开展览,闹事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否则当局早就应该收到情报采取对策。」
  他关掉搜索网页,又回到bbs.zgppgf.net,这是站内信提示铃忽然亮了起来。
  「You've got a message.」
  谁在给张见庆发消息?夏寒立刻点击查看。
  信件是一则个人消息,来自「动若参商」。
  「你们终于来了,要不要一起去看展览?」——居然是一份邀请。
  「我们被盯上了。」夏寒平静地说出这个事实。
  「或许从探索校底地宫时他就开始监视我们。所以张见庆一旦被抓,他就知道我们迟早会用这个账号登入……也好,要玩游戏我最乐意奉陪。」
  正说着,他快速地给「动若参商」回信。
  「好啊,哪一天去,在哪里见面?」
  不出一会儿,「动若参商」回复:「三天后下午一点半,老地方。」
  老地方是什么地方?夏寒想要提问,谁知刚一刷新,「动若参商」就下线了。
  三天后的中午,往来于S城与K市的城际列车上。
  舒适的车厢内,同行者不仅夏寒和伏唯二人。
  不同于自诩「大宋遗民」的伏仲卿,重获真身的胡玄九爽快地剪去了长发,换上伏仲卿网购的服装。过分英俊的外表让他看起来就像一位隐藏身分的王子。
  「真是麻烦,要不是伏仲卿求得可怜,我才不帮这个忙。」
  他一边摆弄着手里特殊的照相机,一边习惯性地抱怨着。
  决定去K城看展览后,老实的伏唯将这时间告诉了伏仲卿。伏仲卿当然想要跟着去,可惜伏振人早已经为他安排了满满的计划,要将他脑中的历史文化统统榨取,转化成论文已经文献。
  倒是胡玄九,在接受了有关部门类似「入境动物检疫」的检查备案之后,早就能够自由活动。于是,伏仲卿就以一张详尽的K城扒鸡分布图「贿赂」了胡九玄。就让他代替自己亲临现场。
  「其实你也不一定要跟着来。」伏唯小声嘟囔,「还不是你自己想吃鸡。」
  「是你爷爷拜托我保护你!」胡九玄白了他一眼,「要是你再出事,伏家就只能够回到伏仲卿那里重新繁衍了。」
  若果真不幸如此,就可以算是货真价实的「返祖」了吧。
  伏唯为自己的联想力砸舌,这时列车广播里也传出了到站通知。
  第二章:人形展
  K城新兴艺术馆建造在西郊,原是一家废弃的工厂。这次进行人形展的是艺术馆的C区。
  这是由废弃车皮组成的室外空间。参观者由车头进入,沿车身一直走向车尾。动线全长只有一百二十米,规模不算大。
  不过每一节车厢都拆除了坐席,并被布置成不同风格,从洛可可式的华丽圣堂,到约瑟芬皇后的蔷薇花园,布满樱花与石灯的日本神社,甚至还有中世纪的刑场。
  展出的人形也大小不一,小的只有十多厘米,再到四十五厘米的四分之一和七十到八十厘米的三分之一人形,当然还有最终极的形态——一比一等身。
  根据展览手册上的介绍,「画魂社」一共有十位独立人形师,每一位都有强烈的个人特色。
  「可是『动若参商』在哪里?」
  站在车厢中间,伏唯频频四处张望。
  虽然已经是下午一点左右,但非公休日人还是很少,而且参观者大都是妙龄女性,有些手上还抱着BJD娃娃。三个成年男子走在其中,不禁有些突兀。
  觉察到四处瞟过来的异样注目礼,伏唯只能将头垂下。
  而胡玄九则直爽地皱起眉头。「不舒服,这些人形怎么看都有一股邪气。」
  确实,形似人类的物体最容易聚集灵气。在零周刊内建的灵异案件数据库中,由人形物体如洋娃娃、服装模特儿、甚至是俄罗斯套娃引发的案例可以说琳琅满目。若是说这些BJD人形上附有什么邪灵,似乎也没有什么奇怪。
  「待会儿再研究这个问题。」夏寒低头看了看手表,「约定的时间要到了,我们还是先找出『动若参商』所指的那个老地方。」
  伏唯提醒道:「可是我们不知道老地方指的是什么,张见庆也说不清楚。」
  「我明白。」夏寒点头,「所以我们要在展厅附近踩一遍点,然后透过手机联系。」
  说完这句话,就在他下令「解散」前,视力最好的胡玄九忽然眯起眼睛望着远处一点。
  「仲卿怎么又来了?」
  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确实有个人影在下一节车厢门口闪过,而那背影居然像极了伏仲卿。
  但这不可能是伏仲卿!
  伏唯惊得浑身一震,夏寒则立刻朝那方向紧追。当他到达车厢门口的时候,那个影子却早已经跑出了一段距离。
  它似乎是在领路,要将夏寒他们领向「老地方」。
  胡玄九领着伏唯跟在夏寒身后,三个人走走停停,很快就到了展览动线的尽头。
  就在最后一节车厢前,那人影忽然消失了。
  掀开作为隔断的布帘,面前的景象不禁令他们吃了一惊。
  这是像是一座山坡的缩小模型。由玻璃钢和泡沫板材合成的崖壁纹理逼真。山坡上有两行纹饰华丽的双层石台,大小十余尊身披璎珞纱衣的人形或坐或立,美得令人窒息。
  这些人形的肤色呈现出一种淡淡的深棕,看起来就像敦煌壁画上氧化变色的飞天。而为了营造出神秘的宗教气氛,室内甚至熏染了奇南香。
  「我梦见过这里!」伏唯忽然惊噫:「进入校底古墓前的那个白天,我梦到自己就站在现在的位置上!」
  知道伏唯拥有「梦见」的特殊能力,夏寒立刻追问:「当时你还梦到过什么?」
  闭上眼睛,伏唯努力还原梦境中的场景。
  「我梦见……绕过石窟就是出口,然后朝前走,在铁轨的尽头右转……就是这么多。」
  夏寒点头:「那就过去看看。」
  快步绕过石窟,后车门果然是展区出口。他们快步跑下车,沿着用作装饰的废弃铁轨向前走了二十米,不知不觉到了C区和B区交接处的休息区。
  在他们面前,一家乡村风格咖啡馆敞着大门,黑漆的招牌上赫然是三个醒目的大字——老地方。
  「请问刚才有没有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人进来?」
  推门进入,夏寒直接走到吧台旁。
  「单独一个人的话,好像没有。」服务生摇头。
  现在怎么办?夏寒与伏唯对视一眼。
  既然这里是「老地方」,那么就算黑影消失,在这里也能找出下面的线索。所谓「一动不如一静」,那就坐下来再说。
  于是他们选择了视野开阔的位置坐下,点了饮料与烤鸡翅。
  转动玻璃杯藉以掩饰内心的不安,气氛沉默了一会儿,伏唯还是忍不住问道:「刚才我们看见的那个背影,好像——」
  「好像你哥对不对?」夏寒不准备刻意隐瞒。「事实上,我们怀疑为张见庆准备符咒的人就是伏桓。」
  「『动若参商』就是我哥?!」
  杯子里的饮料荡出圈圈波纹,伏唯瞪大了眼睛。
  「也就是说大哥他没死……你早就知道?」
  夏寒先让他冷静,然后摇头。
  「我也只知道这些。而且你爷爷不希望你也卷入这件事。」
  「可你还是告诉我了!」
  「因为我觉得你比爷爷认为的更成熟。是时候让他知道你的改变,难道你不想早点脱离他的拘束?」
  「想!」单纯用语言已经无法表达这一份决定和共鸣,伏唯使劲点头。
  他们正在说话,店门上的铃铛忽然一阵作响,走进了一群打扮入时的女生,几乎每人手上都抱着一个BJD人形,她们有说有笑地选择了窗边的座位。
  服务生立刻上来为她们点餐,并且细心地将饮料等东西放在隔壁桌子上,最后还将局部的灯光调亮。
  纷纷落座之后,女生们开始将怀里的BJD抱到桌沿坐好,其中一位长发女生则将一个紫色大纸盒小心翼翼地放在桌子正中央。
  「快点开箱!」、「等不及了啊!」、「好期待哟……」
  在兴奋的催促下,长发女生打开盒盖,层层空气软垫包裹着隐约是一尊人形。她将人偶抱起,出去层层保护,露出只上了妆面的「裸娃」。
  「实在是太美了!」在众人羡慕的眼神中,长发女生取出衣裳与假发为人形穿戴。
  距离她们最近的胡玄九小声嘀咕:「这不就是刚才洞窟里展出的东西么?」
  没错,虽然假发不同,但那独特的深棕色皮肤和细长「五官」却证明这就是最后一节车厢中展出的人形。
  难道这就是线索?
  稍作思索后,夏寒走向那群女生,低声问道:「不好意思,能让我看一下这尊人形么?」
  BJD圈子里有不成文的规矩,不欢迎「门外汉」的打扰,但是夏寒举止彬彬有礼,并不像是有恶意。当然最重要的还是他的长相——
  几个女生窃窃私语:「他长得好像我家小楚……」
  这时伏唯和胡玄九也走了过来,「温柔书生」与「高贵王子」的组合更让女生们眼前一亮。
  九尾狐仙本身就具有魅惑人心的能力,看着胡玄九的眼睛,长发女生一阵眩晕,不由自主地将人形交到夏寒手上。
  常见的量产BJD人形采用树脂作为原料,并掺入着色剂调出适当的肤色。不过这尊人形却显然不是树脂,它的手感温润,略显粗糙,倒像陶瓷制品。
  伏唯拿出专业拍摄灵体的相机,准备拍摄。
  与普通民用数字相机不同,这种相机镜头装有特殊滤镜,能对环境中强烈的灵体现象进行成像反映。通过计算机放大之后,能以不同颜色的「光斑」来区分尸气、戾气、以及幽灵本身等。
  然而女生见了伏唯的镜头,却伸手做了一个「拜托」的动作谢绝了摄影。
  遭遇拒绝的伏唯有些尴尬,只能低头装模作样地检查起已经拍摄的相片。
  但是他按住翻页键的手指,才往前翻了一页就停滞了。
  那是展厅尽头、最后一节车厢的全景,就算不用放大也能清楚地看见布景的山坡上笼罩着一层诡异的绿光。
  不是屏幕故障,更不是画面偏色。眼前的东西就像是从物体上长出的绿色长毛,不禁令人作呕。
  伏唯曾经不止一次见过类似照片。相对于代表戾气的凶险红光,这种绿色光斑通常是由年岁久远的尸气凝结而成。
  尸气的来源则主要是人和动植物的遗体。
  之前在湘西,他曾经见过有百年老屋的残骸因为陈旧而放出绿光。可是那车厢改造的展馆连五十年都不到,怎么可能会有尸气?
  疑惑之余,伏唯立刻将相机递到胡玄九面前。
  胡玄九倒显得镇定,他寻思了片刻,忽然起身走出了咖啡店外。
  一旁,夏寒已经将人形归还。女生摆弄着BJD的说笑声又引来一位艺术家打扮的留髭男士。
  「是柳生的孩子啊,你很有眼光。」他微笑地看着长发女生手中的人形。
  「您是尹乐平老师!」
  有个女生认出了那张印刷在宣传册上的脸,原来他就是这次人形展览的发起人——同时也是新兴艺术馆的副馆长之一。
  「您好,我是济时周刊社会新闻部的记者。」夏寒也不失时机地自我介绍,「我叫夏寒,这是我的同事们。」
  「久仰济时周刊的大名。」尹乐平点头致意,「不知道有什么事可以效劳?」
  「我们正想要对这个展览进行采访,您是否可以接受一段简短的采访?」
  「好,不如我们换个地方聊?」尹乐平应得爽快。
  尹乐平将夏寒一行请到自己的座位上。这里较为隐蔽,也很安静。
  交换过名片,尹乐平从包里取出三份展览手册放在桌上,提供数据的同时,他也允许伏唯将对话全程录音。
  「画魂社的成员善于挖掘国人未知的艺术领域,并且将其中的美丽呈现出来。作为主办方我很欣赏他们的才能,也因此答应免费提供场地进行展览。」
  手册上,每页都介绍了一位画魂社人形师的简历以及代表作。夏寒大略扫过,提问道:「人形师都是美术学院出身么?」
  「不全是,刚才那位女生抱着的人形,它的制作者柳生据说就从没有接受过科班训练。你可以看看他的介绍。」
  夏寒翻到属于柳生的那页,冲眼便见一大张照片。
  一个三十岁上下的男人,衣着朴素、眉清目秀。他坐在一株大槐树下,怀里抱着一尊人形——肤色也与石窟里的展品相同。
  这个人就是「柳生」,原是偏僻小山里的手工艺人,家中世代相传的手艺是做寺庙里的泥塑造像。
  三年前一次偶然的机会,画魂社的几位成员相约入山写生,遇见柳生并被他精美的泥塑作品所吸引,经过一番接触和引导,终于也将他吸纳为画魂社的一分子。
  柳生所创作的人形,大多拥有细长的凤眼和纤薄的嘴唇。当然最突出的共同点就是深褐的肤色。
  尹乐平回忆道:「柳生曾经说过,他用来制作人形的材料主要有黏土、贝壳粉、黏着剂和一些特殊的植物汁液。这些汁液据说能够增加人形的保存寿命。」
  夏寒问:「画魂社有工作室么?我想见见那些人形师。」
  「这个恐怕会有难度,因为画魂社只是一个兴趣团体,人形师们都有本职工作。开展时他们将自己的作品带来,并且帮助搭好布景便返回了各自的城市,想要见到他们,就必须再等到撤展——而那就要到一个月之后了。」
  「撤展时柳生也会来?」
  「不,他不会。但他已经委托了H城的一位朋友将他的展品挂上网络拍卖,不用再转回山里。」
  伏唯不禁好奇,「既然他这么缺钱,为什么不干脆离开山区来到城里发展?就算是开家人形店,赚一笔都能吃半年吧?」
  「听说他已经有了想要出山的打算。」尹乐平如实以告,「之所以会出售作品,就是在筹措资金做好铺垫。」
  夏寒不予置评,将一切如数收入录音笔内。
  谈话又持续了几分钟,门铃再次叮当响起。
  是胡玄九返回了。他做到原来的位置上,神色自若地从口袋中取出一小袋褐色粉末。
  这是从人形身上锉下的样本。伏唯明白,研究它的成分就能弄清楚绿光的成因。
  正在与尹乐平说话的夏寒也注意到了这个收获,嘴角勾出一抹不易觉察的笑容。
  采访告一段落之后,接下去就应该让事实说话了。
  从尹乐平口中得到了需要的信息,又拿着偷取的人形样本,三人立刻离开了艺术馆,坐上城际列车。
  一个多小时后,夏寒与伏唯暂时和胡玄九分道扬镳,来到位于S城郊区湿地,龙虾潭路一号的零周刊本部大楼。
  这是一幢外观老旧的花岗岩大楼,四层以下爬满枯萎的薛荔,秋风一吹,满院的枯藤瑟瑟发抖。然而一旦通过大厅的自动门,便又是春季。
  绕过大厅的室内花坛与水池,伏唯与夏寒乘电梯来到二层。这一整层楼都是独立经营的科学实验室,同时也为《零周刊》的记者提供鉴识服务。
  伏唯将人形的样本粉末放进试管内,贴上标签送进值班窗口,立刻就有身穿蓝袍的工作人员收了去。
  趁这段时间,伏唯和夏寒下楼吃饭。大约半小时后初步化验结果出来,告知他们人形样本中含有血液。但不是人血,具体属于什么动物,还需要进一步的化验。
  通过进行完毕的常规化验,除血液成分外,粉末中所包含的物质还有黏土、石灰等;有趣的是碘酒测试显示有淀粉,相信是来自于某种特殊的植物配方。
  「尸气就是那些动物血带来的?」伏唯若有所思。
  「目前还无法下定论。」夏寒做出谨慎的回答:「明天我会联系尹乐平获得购买柳生人形的顾客资料。你也累了,先回去休息。」
  初步定好计划,奔劳了一天的伏唯告别夏寒,回到家里时已经是夜里九点。
  偌大的宅院内万籁俱寂,前院茂盛的草丛里传来秋虫最后的鸣叫声。
  他的房间背靠后院,必须经由正堂、穿越长廊才能到达,途中就要经过祖父卧房。
  伏唯锁上大门,轻手轻脚地往里走。
  墨色的桂花树影下,木栅格的窗户里大都一片漆黑,唯有正堂内还亮着昏黄的灯光。
  以为那是大姐特意留的路灯,伏唯拖着疲倦的身子推开门,抬起头却意外地对上了一束苍老的目光。
  白发苍苍的老人,神情肃穆地坐在堂前的匾额下,乍看之下犹如一尊雕塑,冷静古板。
  「爷爷……您怎么还没睡?」伏唯吃了一惊,人也不由向后缩了缩。
  「嗯。」
  昏暗的灯光在伏振人脸上投下大片阴影,遮住了他的表情,只余下不甚响亮的声音在空旷的堂内慢慢回响。
  「听狐仙说,你去看了展览。」
  「……是的。」
  虽说看展览真是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但是伏唯的回答却有点发虚。
  因为他想起了那个在展厅里一闪而过的背影。
  夏寒说过祖父不想让他涉入伏桓的事件,如果老实向他汇报一定会惹来训斥。
  可他又转念一想:亲情总是无法割舍的,既然祖父会担心他遇到危险,那也一定同样会关注伏桓的下落,很可能还会动用关系去调查。这样一定会比自己和夏寒两个人偷偷摸索要强很多。
  这样想着,他也顾不得被训斥,如实回答道:「我……我看见了大哥!大哥他没有死,却又像是有什么苦衷,不能回家……」
  伏振人果然扬了扬眉毛。
  「你在什么地方看见的,他有和你说话么?」
  虽然发了问,但他脸上还是一片严肃,仿佛谈论的并不是失踪了半年的嫡亲长孙。
  「不,我只是看见了他的背影。」伏唯据实以告,「而且我们也没有追上他,也没有说话,可那背影真的……」
  「够了!」老家长忽然打断了他,「不用再继续下去。仅凭一个背影就能确定是你哥,这太武断了。」
  「可是……」
  伏唯很想说出关于符咒和网站的发现,却又担心祖父迁怒于夏寒,于是半天支支吾吾,只说出几个「可是」,没想到这就犯了伏振人的「大忌」。
  「男子汉别吞吞吐吐的,没什么可是!」老人伸手一拍桌面,震得桌上的花瓶跳了跳,「从现在开始你不准再管这件事,听到没有!」
  这不是伏唯第一次遭遇粗暴的禁止,他当然也不会就此放弃。就算从小的教养使得他不敢与长辈继续顶撞,依旧有许都反抗的方式可以选择。
  原本疲倦已极的他却不再急着回屋。相反地深吸了一口气,坐了下来。
  他尝试着去说服这位固执的长辈——即便不能成功,至少也要让祖父知道,自己已有许多见识,早已经不再是需要保护的未成年人。
  只可惜伏振人并不给他这个机会。
  看透了伏唯的打算,老人忽然伸出右手指着头顶匾额下的神龛。
  「给我跪下,对着神龛发誓,以后不会再去查你大哥的事。」
  面对这个要求,刚刚坐稳的伏唯又一下子站了起来。
  供奉着先祖牌位的神龛是全家最神圣的地方,而对于伏唯来说,除去祭祀先祖外,神龛还有另外一个不可思议的功用。
  这并不是他第一次被要求跪在神龛下发誓,而每次这样发誓之后,只要他稍有违背,浑身就会红肿或者发痒,完全逃不过伏振人的眼睛。
  所以这一次,如果他遵照吩咐发了誓,就必须照着做。不能再继续追踪大哥的下落。
  伏唯当然不愿意,所以他没有乖乖下跪。
  伏振人见他不听话,脸色更加阴沉了几分,他正想要再次敦促。也就在这时候,一个略带不满的声音从太师壁后面传出来。
  「我说都深更半夜了,这里怎么还在上课啊?」
  那个与伏桓酷似,却坚持留有一头杂乱长发的男人,此刻正一脸困倦地倚在柱子上,打着哈欠。
  「仲卿!」
  伏唯急忙想抓住这一根救命稻草,然而更多的话却被伏振人一记警告性的瞪视封回了口中。
  「仲卿大人,请问有什么事。」
  作为伏家本家之长,伏振人对于辈分看得很重。他曾经告诫伏唯,对伏仲卿说话要用敬语,而他自己也很好地贯彻了这一点。
  可惜伏仲卿并不吃这一套。
  「哟,什么大人啊,叫我仲卿就对了。」他又打了一个哈欠,慢慢走到伏唯面前,故意以长辈的姿态伸手摸摸他的头。
  「小唯唯啊,今天玩得开不开心?听玄九说那个展览很好玩?」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伏唯苦笑了一声,偷眼去看祖父的反应。
  伏振人还是冷着一张脸,伏仲卿的出现虽然不合时宜,但碍于所谓的辈分也不能说些什么。
  原先紧张的气氛一下子降到了冰点,可是罪魁祸首却还浑不自知地左看右看,将目光落在神龛上。
  「这里怎么会有这种玩意儿?」伏仲卿嘟囔了一句,「这可不是应该放在正堂的东西哦。」
  像是害怕被伏唯知道其中的真相,伏振人居然破天荒打断他:「如果没有别的事,仲卿大人就请先去休息。我会放轻声音尽快把事情交代完,不会再打扰你。」
  「可是我已经不想睡觉了。」伏仲卿恶劣地一笑,终于转到正题上。
  「给我一个面子啦!玄九已经睡了,我可指望着听小唯唯仔细说白天的事呢。反正你孙子也跑不掉,有什么事明天再说!」说完,他就不再等伏振人做出反应,一把抓住伏唯的胳膊,拖着他快步走出正堂。
  脱离了发誓的危机,伏唯一边走一边偷偷庆幸。也就在这个时候,伏仲卿回头露齿一笑。
  「不要高兴的太早,我可不是放你会去睡觉哦。接下来的事会比你爷爷更麻烦。」
  他们很快走进后院,却并没有回到伏唯的屋子里。而与他相邻的,伏桓的房间开着门。
  伏仲卿领着伏唯径直走进这里,来到计算机桌前。他俯身关掉正在看的连载小说窗口,露出了「bbs.zgppgf.net」——那个无名的灵异网站。
  「你们不在的时候,我又仔细看了一下这里。」
  伏仲卿随手刷新一下,然后点开收件箱。
  「你在操作张见庆的账号?」伏唯惊讶道,「擅自行动,小心夏寒杀掉你!」
  「谁说这是张见庆的账号?」
  伏仲卿神秘一笑,拿着鼠标圈了圈登入处的四字ID。
  动——若——参——商。
  「动若参商?!」伏唯惊叫,「怎么会是动若参商?!你怎么会用这个账号登入的!」
  「很简单啊。」
  伏仲卿耸了耸肩膀,「我在ID输入框内点了一下,出来一些系统记忆的备选ID,其中就有『动若参商』。我又选中了它,没想到居然连密码都保存着。」
  居然是这样简单?!
  不过既然伏桓的计算机上存有登入信息,那么他就是「动若参商」,这点已经完全不需怀疑。
  「你一共登入过几次?」他忽然激动地问伏仲卿:「是不是一直都保持着登入状态没有退出过?」
  在得到肯定的响应后,他立刻查看账号的登入信息。
  伏仲卿耸了耸肩膀,提前告诉他一个失望的结果,「我已经检查过,这个ID账号经过仔细清理。包括三天前发给张见庆的讯息也已经删除。如果不是你哥有洁癖,就是他做了处理,等待我们接收。」
  「可是他给我们一个空号做什么?」
  「这不是一个空账号,」伏仲卿摇头,「你哥透过它留给你留了一条讯息。」
  说着他就点开了信箱,指着其中一封暂存草稿。
  「就是它。标题和你借给我用的信用卡密码一样,所以我猜想这应该是给你看的。」
  顺着他的指点,伏唯果然看见了一个数字标题:「19860510」。
  这是他的出生日期。
  伏唯点开这封草稿,发现里面只留有一行英文,那是一个档的提取连结。打开它,需要提取的文件名叫做「如果你已经是大人」。
  「这是什么?」伏仲卿吹了一声口哨,「难道是限制级?」
  伏唯没有理会他,熟练操作了一番,将压缩文件提取下来,尝试输入19860510作为密码,一个淡黄色的档夹很快就出现在桌面上。
  打开它,里面又是几十个子活页夹,清一色的都以地点命名。
  「这是大哥的工作档案!」
  伏唯认得其中几个地名,那是伏桓和夏寒曾经采访过的地点。
  他随即点开几个文档,里面果然是详细的采访笔记。每个case都包含有详细的经过和手法分析,还有一份详细的人事档案——包括了姓名、地址甚至还有照片。
  伏桓做事向来认真细致,采访结束后都会做出总结。如今他将这些宝贵的东西存在「19860510」的档中,看得出是希望伏唯好好利用。
  「你有一个好大哥。」伏仲卿靠在伏唯的肩上感叹,「这真是一份厚礼。」
  是的,伏唯点头。
  「如果你已经是大人」——现在他能够理解这个古怪的名字了。
  与祖父的「怀疑」不同,大哥选择了「相信」。相信自己的「小弟」已经是个大人,能够独当一面。
  与暖意一同涌上心头的是更多的困惑。
  从树海森林失踪直到现在,这半年来大哥究竟在做些什么?他看起来像是能够自由行动,却并没有回家的打算
  ——反倒利用这种隐秘的手段来进行联系。
  一切暂时没有答案。
  见他发愣,伏仲卿已将鼠标抢回去玩起了网络游戏;疲倦卷土重来,伏唯一连打了四、五个哈欠,看来是时候好好休息一下。
  至于与爷爷的关系那一方面,还是去向夏寒求援吧。
  第三章:山神托梦?
  早上六、七点,城里上起了小雨。
  躺在温软舒适的床上,半梦半醒间夏寒隐约听见一些响动,它越来越清晰,最后终于穿透了梦境。
  是门铃。
  这里是高级公寓的十一层,楼底的警卫只会放住客或熟悉的访客上楼。然而如果是熟人,就更应该了解夏寒的作息规律,没道理这么早来吵闹。
  除非事情紧急。
  短短几秒钟时间里,夏寒在连串分析之中清醒了头脑。他披衣下床,穿过空旷寒冷的客厅冲到门口。
  出现在他眼前的是一大滩的雨水、以及被雨水包裹着的工作搭档。
  「阿唯?」他困惑地看着浑身湿透的青年,「你喜欢在下雨天晨练?」
  「我出来的时候还没下雨。」伏唯随手捋了捋刘海上的水珠,「先放我进去好么?」
  跟着伏唯过来的还有一只行李箱,静静靠在客厅边上。夏寒认得这只箱子——前两次出差,伏唯带的就是它。
  「喂,我好像没有说过今天出发。」
  虽然一直吐着槽,但夏寒还是熟练地泡了一杯热饮送到伏唯手上。
  脱下了外套,坐在暖气下的伏唯还在发抖,苍白的手指环住杯壁好一会儿才烫得放手。
  「虽然很突然,但是我需要暂时离开家一段时间。爷爷不让我再查大哥的事情,但是我现在能确定,动若参商一定一定就是我哥!」
  接着,他将昨晚回家后的遭遇扼要地重复了一遍。
  夏寒充分利用这段时间穿好衣服,洗漱完毕,同样端着热饮坐下来。
  「你哥的事情先不提。反正我猜他过的也很潇洒;倒是你是不是有点上火?就这样一个人贸贸然离家出走。」
  「可能我真是欠考虑吧。」
  伏唯点了点头,无奈地叹息:「反正家里有请帮佣照料爷爷的起居,而你也知道爷爷有多固执,所以我想先等这次人形事件结束后再好好说服他。」
  这样啊,听起来倒也勉强有些道理——就是不知道在被说服之前,伏老爷子首先会不会原谅孙子的不辞而别。
  光是在心中设想了火山爆发的场景,夏寒就觉得不寒而栗,心底也油然生出对于伏唯的同情。
  住就住吧,反正很久以前也以差不多的理由收留过伏桓,所以只要打扫一下那个房间就可以重复利用了。
  不过天下哪有白吃的午餐?想到这里,他故意做出勉为其难的模样。
  「那……好吧。不过你既然来了,联系展馆方面、调查人形购买者也要一样帮忙。」
  「没问题。」伏唯连连点头,「其实我还准备要付房租的。」
  「这倒不必。」夏寒笑着抛出最后的杀招,「你只要帮忙做点家务,顺便煮个一日三餐什么的就好了。」
  于是经过短暂的「谈判」,自愿签订「不平等条约」的伏唯一脸安心地搬进临时安置点。
  夏寒本是大企业家庭出身,虽不是长子,但经济上也很宽裕,所以一人住的公寓也有百多平方米,分给伏唯的「避难所」也宽敞到令暖气机感到无力。
  自伏桓离开后就再没有人住过的房间蒙满了灰尘,伏唯好不容易清理完毕,夏寒便点着一根烟,悠闲地出现在门边。
  「给你。」
  他递给伏唯一张便笺,上面粗粗地画了一个表格。
  「这是尹乐平给的柳生人形买家的联系方式。一共五人,其中两个就拜托你了。」
  「要我打电话去采访?」
  「你傻拉!当然是以展馆的名义进行售后调查——不过重点是套出他们最近的健康状况,还有身边是否发生过危机事件。」
  从人形售后回访到身体健康,需要什么样的本事才能将这两件事衔接起来?伏唯不禁困惑地瞪大了眼睛。
  夏寒无奈的失笑:「你是第一次做这种事?大学里没有参加社团,不需要去拉赞助?」
  可伏唯还是一脸茫然地看着他,眼神清澈如同无辜的羊驼。
  最后当然还是夏寒妥协。
  「好吧好吧,我先给你做个示范。」
  他取出手机输入了其中一个号码,接通之后对面传来一个甜甜的女声。
  「您好,请问是赵芊芊小姐么?我是K城新兴艺术馆的工作人员,姓夏,请问你有给柳生老师的人形想好名字了么,我这里受老师的拜托,想要确认一下人形的生活环境……」
  人形的生活环境?拜托……
  一旁的伏唯目瞪口呆——可事情就是这样出乎意料,电话那头隐约传来女生的笑声。
  夏寒与女生赵芊芊的对话讲了足足十分钟,居然真如他自己所说,套出了所需要的问题的答案。
  收线之后他把手机交给伏唯。
  「It's your turn.」
  与伏唯通话的是一位年纪稍长的女性。数据显示她买下了最大的那尊人形。伏唯同样以「人形的生活环境」开题,居然也意外地得到了积极的响应。
  好的开端是成功的一半,之后的对话似乎顺水推舟。在得到了需要的情报,向这位女性告别的时候,对方居然还主动提出「会回馈照片给柳生老师,另外也随时欢迎来参观。」
  放下电话,伏唯不禁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迅速将脑海中的结果补完在纸上。
  「年长女性果然会比较喜欢你这类型。」
  夏寒笑着拍了拍他的后脑勺,又凑过去看他写的内容。
  「果然都是一样。」
  再正常不过的结果,几位受访者在抱回人形后健康良好、生活正常,也没觉得这个人形有什么古怪之处。
  伏唯提出假设:「也许还需要一段时间才能看出问题。不如调查更早一点的购买者。」
  「这个比较麻烦。」夏寒难得露出伤脑筋的表情。
  「尹乐平为我们联系了寄售柳生作品的那个人,可是对方以不能透露顾客隐私为由拒绝了。所以我们只有走另一条路。」
  伏唯立刻领会道:「我们什么时候去拜访柳生?」
  「急不来,这次是私下行动。原本我还想把胡玄九也带上,却担心他甩不掉伏仲卿,也怕你爷爷知道这个计划……」
  怀有同样担忧的伏唯连连点头,同时,心中对未来的不确定性又增加了几分。
  搬到夏寒家里的第一天,雨声伴随伏唯一同度过。
  晚上八点,大姐伏姬打来电话关心,其中也提到了祖父一天脸色阴沉,却没有下令让伏唯回家。
  这也是伏唯胆敢擅自离开伏家的原因——以老爷子的脾性,绝不可能主动退让。
  结束了通话,他仰天躺回床上。
  因为下雨没有晾晒的被褥带有樟脑的气息,却起了催眠的作用。反手关上灯,漆黑一片的屋内只剩下百叶窗外隐约透过来的雨光。
  都说上火的人容易做奇怪的梦,今天早晨夏寒就问过伏唯是不是上了火,也许是心理暗示,做啥做了一个梦。
  他梦见了蛇。
  确切来说,那只是一段比井圈更粗大的蛇身。大如手掌的黑鳞上满布着骨状增生,乍看就像一截古怪的化石。
  可是「化石」却在缓缓游动,向着梦境深处那不可探知的黑暗空间。
  直觉告诉他,这绝不是寻常生物。
  蛇,大蛇……
  即便是在梦中,伏唯仍努力回想,居然还真的想起了一个极为类似的存在。
  山神?!
  在古老的过去,万物皆有灵性。山神水神们化身为种种奇异的动物出现在人前。可问题是,如果这真是一位山神,又为何要潜入自己的梦境?
  心怀好奇,伏唯准备尝试着与它沟通。而就在他的指尖碰上粗糙蛇身的时候,意想不到的画面忽然出现了。
  刚才还是紧紧依附在蛇身上的鳞片忽然向外张开,露出其下数以万计、密密麻麻的眼球。那些青黑色的眼瞳上下左右无序地转运一阵,忽然齐刷刷地盯住了伏唯!
  仅仅几秒钟的时间,寒栗就爬满了伏唯的周身。他转身想逃,可是长长的蛇身却突然盘旋起来,将他团团包围。
  几千几万的眼球,从四面八方贴近他、凝视他,彷佛空气中都充满了有毒的视线,让伏唯无法呼吸!
  一阵急速的心跳之中,伏唯猛地苏醒了,带着一身淋漓的冷汗。
  他打开灯,目光落在墙上那张夏寒亲手拍摄的摄影照片上。
  那是湘西的张家界,正是在那绿宝石一般美丽的森林深处,依旧可以见到古老的山水之神的踪影。
  也就是在那里,伏唯认识了龙淼。龙淼是九龙咆山神与凡间苗女所生,世上鲜有的半神之躯。
  喝过几口冷水,伏唯完全平静下来,却开始盯着照片发呆。
  梦里的那条蛇是不是山神?这个问题或许应该向龙淼请教请教。
  他看了看时间,凌晨五点。犹豫了片刻还是拨通了龙淼的手机。
  短暂的几声提示音之后,电话那头传来一声清朗的应答,隐约伴随着啁啾鸟鸣。
  「是阿唯啊,没关系,这边的人习惯早睡早起。」
  在听了伏唯关于梦境的描述后,龙淼略微思忖,随即做出了否定的回答:「不,我从没有见过像你所描述的山神,听起来更像是个怪物。」
  正在汲水的他将罐子放在岸边,坐在青石上。
  「山神化作动物形态的目的是为了隐匿于山林,所以没必要变成并不存在的物种。你说在鳞片下看见了那么多眼睛,就不太可能是山神的风格了。」
  听到他的回答,伏唯沉默了一会儿,又问:「如果妖魔神仙之类的存在,变成人类的外形,你能不能告诉我一个把他和普通人区分开来的办法?」
  「没有什么好办法,」龙淼为难地摇头,「传说中的照妖镜早就不存在了。我倒是能够辨别一些能力比我低的东西,但是能力高过我的也就看不出了。」
  「是这样……」伏唯不免失望地叹了一口气。
  这时候龙淼又问:「需要我过来帮你们的忙么?」
  「欸?你?」
  「不方便?」
  「不,不!我们当然会很欢迎。」伏唯急忙解释,「可是你的身体……」
  身为山神后裔,龙淼与九龙咆山有着解不开的羁绊。离开九龙咆,就像是断了水源的植物那样,会慢慢虚弱直到死去。
  「没关系,只是十天半个月的时间不会有问题。」龙淼打消了他的疑虑,「况且我还欠你们一个人情,就不要再客气了。」
  想到龙淼的加入或许能弥补胡玄九的空缺,伏唯也就不再推辞。四个小时后的早餐上,夏寒也点头首肯了这个决定。
  饭后,夏寒打开计算机,连上《零周刊》内建的数据库,开始查找伏唯描述中的「蛇怪」。
  在《零周刊》曾经报导过的事件里,确实曾出现过浑身长满眼睛的「百目妖」;也有比轮胎还粗的蟒蛇精;可是浑身上下长满眼睛的大蛇,却从没有出现过。
  半个小时的搜寻无果,夏寒只能做出如下结论:
  「或许你的这个梦,根本就是把多种信息杂糅在了一起,造出这样的一个密码式的怪物。想要破解它,我们就必须拿到密钥。」
  「密钥就在柳生那里?」伏唯一边刷碗一边问。
  夏寒没有回答,因为他正在拨打机票预定的电话。
  「我要三张明天下午的机票,目的地是……」
  下午四点,小雨又开始淅淅沥沥。
  雨落得最是欢畅的时候,楼下门卫处打来电话,说访客与机票都到了。
  夏寒签收了快递送来的机票,伏唯则负责将龙淼迎进客厅。
  算来明明已有四十多岁的山神之子,却还是清瘦孱弱的英气少年模样。他留着齐耳的柔软短发,穿水蓝色的中式短衫,因为与气质十分贴合倒也不显得多么古怪。
  屋外虽是雨声连绵,可他的衣裳上半朵水渍都看不见。
  接过泡好的热茶,龙淼安坐在沙发中央,听伏唯复述了一遍事情经过。
  他仔细地寻思了一会儿,然后要求道:「在我们苗疆,倒是有将蛊种进人形里害人的手法。不过蛊这种东西,外族人很难运用。听说你们有人形的样本,能不能让我看一看?」
  伏唯立刻将那袋样本粉末交到他手上。
  龙淼接过样本,倒了一点在手足摩挲,片刻之后又要求:「请再给我一个小碟。」
  他将样本倒在碟子,然后咬破食指,滴出血来落在粉末边上。
  刚才还在纳闷这是做什么的伏唯,惊讶地发现血滴在碟底改变了形状,伸出条条「触角」向粉末包围过去,两者迅速相溶形成一团粉红色的泡沫。
  泡沫不断变大,很快膨胀成为拳头大小。当泡沫一层层消退,出现在众人眼前的居然是一个略带粉红色的卵。
  「我的血和人类不同,全是由蛊化成的。蛊活着我也活着,蛊死光了,我也就没有了性命。而那些粉末里含有让蛊活跃的东西,应该说很营养。」
  龙淼正说到这里,只听细微的「喀喇」一声,那枚卵居然从顶上裂开一道隙缝,从中爬出一只身披绿毛的大蜘蛛。
  伏唯吃了一惊,龙淼立刻伸手将蜘蛛收进袖管,淡淡一笑。
  「这人形粉末确实不一般。看起来,我也要开始期待接下来的旅行了呢。」
  临行前的一夜,很快在兴奋、忐忑和计划之中过去了。
  第二天上午九点五十分,空中客车载着夏寒、伏唯和龙淼向南部内陆的某个省分飞去。
  在飞机上展开地图,伏唯再次确认了目的地的名字——卐村。
  「卐」,这是个古怪的汉字,本是佛教专用。看起来这座不见经传的村落,与佛学有着某种渊源。
  从地图上看,飞机只能停靠在较大的省会城市,然后他们还需要乘坐一个半小时的短途慢火车到达地级市,再换乘班车深入小镇:最后视运气好坏,决定是徒步还是搭乘顺路的农用车去卐村。
  而更糟的情况还在后面。
  飞机降落到云层以下,地面居然因为雨点而变得格外明亮。
  毫无准备的三个男人冒雨出站坐出租车,却因为雨天的大堵车而错过原定的长途班车,于是不得不再多花一小时等候下一次的班车;更因为下雨,连长途班车也慢了速度,结果到达卐村附近的小镇时已是傍晚时分。
  不过雨总算是停了。
  卍村深藏在重峦迭嶂的山坳里,如果没有向导,摸黑走夜很不安全。经过简短的讨论,三个人一致决定暂时在小镇上的家庭旅馆里过夜。
  开旅馆的是一对老夫妻,有着浓重的地方口音。他们热情地替夏寒三人张罗了晚饭,整理好房间,却在听说他们要去卍村的时候连连摇头。
  「你们怎么这个时候要去那里,去不得,去不得,这会子像是在闹鬼呢!」
  在老先生的回忆里,卍确实曾是一座与佛教有着紧密联系的村落。
  换句理贴切的话:卍村就是为了佛法而存在的。
  百余年前,卍村曾是十里八乡最热闹的地方。因为环绕着村落的高山上,建有大小十余间寺院。每逢佛历节日,前来时进香的许多善男信女就在卍村落脚,这也是卍村营生的主要来源。
  只可惜百年前开始的战火,将大部分佛寺焚烧殆尽。卍村地属贫瘠,仅依靠种地难以维持生计,于是村民们逐渐开始外出务工。
  如今留在村里的大多是老人与妇孺,也不过几百来人,过着贫困却很安分的平静生活。
  但是今年的卍村却很不平静。
  听从那里过来赶集的人说,这一入冬还没过冬至,村里老人就已经死了四、五位,还有几个孩子一夜之间变得痴痴傻傻。医生和防疫站的人是来过的,同样没查出问题,只是将孩子们接走疗养。
  村子里传说是中邪,可是找了好几个神婆神棍也都不顶用。一时间人心惶惶,附近村的人也都不敢往卍村去了。
  确实有蹊跷。夏寒与伏唯交换了一个眼神,而龙淼则问掌柜:「那您听说过一个叫柳生的人没有?」
  「柳生?当然记得,这里附近谁不知道他!」
  老先生毫不犹豫地点头,脸上的表情却有一些古怪。他顿了一顿又忍不住询问道:「你们找他?」
  「我们是和柳生一起做人形工作的朋友。」夏寒接过话题。「大家觉得他一个人住在山里太寂寞,所以过来探望探望。」
  这原本只是敷衍的一句话,没想到却引起了老先生的怀疑。
  「他一个人住?这是多少年前的事了,怎么你们连他有女儿的事都不知道?」
  柳生还有女儿?这倒忘记问了。夏寒急忙补救:「柳生平时不怎么提起自己的事。」
  「你们城里人啊,就是有口无心。」老先生很淳朴,并没有追问下去。
  「算了,明天上山路还要走很多。早吃早歇罢。」
  第四章:卍村
  虽然夏寒担心夜雨会让山路湿滑,但是老天爷倒忽然合作起来,不止是给了一夜的晴朗,等到鸡鸣日出后再看,地上竟已经干了七,八分。
  在旅舍中吃过早餐,一行三人向老先生夫妇告别,然后按照指点赶去村里的市集。这里有很多从附近村里赶来交易的人,如果运气好遇上卍村的人,便可以搭个顺风车。
  伏唯原以为这是一件不能再简单的事,可是直到了市场上才发现情况远比想象的复杂。
  几乎是所有的人,在听见「卍村」的时候,第一个反应就是摇头。
  「闹鬼的村子哦,谁还敢去。那里的人也都要走光了。」
  短短不到百米的市集,很快就走到了头,却没有看见半个愿意往卍村去的人。最后还是三个人之中最富有的山神龙淼掏出了一把大钞。
  诱惑当前,人群中顿时响起一阵私语。或许是对于金钱的向往战胜了恐惧,终于有个自称张旺生的中年壮汉站出来,说愿意送他们一程。
  三个人迅速坐上了张双旺生的小型双排座货车向西进发。离开镇子后没多久,路面就开始抬升,远处驼峰似的几座怪山也随之清晰起来。
  这里是内陆中部的石灰岩地貌,降水顺漏斗、落水洞、裂缝渗入地下河,加之土层浅薄,保水能力差。一眼望去绿色寥寥,灰白的岩体大片大片地暴露着,剥蚀出各种诡谲的造型。
  贫瘠和荒凉,这里仿佛正展现着生命逐渐消逝的过程。
  车辆沿山腰的盘山公路平稳行驶,副驾驶座上的夏寒与张旺生攀谈,后座上伏唯用心研究地图,只有龙淼一人看似悠闲地靠在窗边。
  他并不是在出神,与诡谲壮美的湘西相比,这种贫瘠的山区根本算不上「风景」。他是在认真观察途中每一座山峰,甚至闭眼感受风中植被与山石的气息。
  过了一会,龙淼向伏唯说出了观察所得的结论。
  「住着山神的山峰,从云气山形到植被和河流都会有些特色,也就是人们常说的风水。不过这附近的风水都很寻常,或者说早就被破坏了。」
  「所以你的意思是这里没有山神?」
  「就算有,应该也和这片大山一样行将就木了。」龙淼轻轻叹息。
  他们说话的时候,小货车依旧一刻不停地前进着。穿过一个小型隧道,出口处的指示牌上终于出现了「卍村」的字样。
  开过最后一段盘旋的山路,张旺生把车停在一个三叉路口旁,指着正前方的那条路说道:「沿着它一直向前走,下了坡就是卍村,我只能送你们到这里。」
  龙淼按照约定付了钱,小货车在岔路口战战兢兢地荡了一个大圈,迅速掉头离开。
  伏唯顺着张旺生刚才的指点往前看:平展的蓝灰色公路一直延伸向远处的山坳。在那里,晨雾还没有消散,静静凝固着的蛋白色烟气好像太古的一片混沌。
  清早的公路上没有车辆,三个人开始沿着路肩行走,。几分钟的下坡之后,大路走到了尽头。
  取而代之的黄泥路面上隐约可见落过雨的湿痕,两旁也早已不再是陡峭的山壁。在竹林与桑田之间,偶尔点缀着几幢低矮破败的农舍。
  时光仿佛退回到了伏唯不曾经历的年代,在宁谧的田埂上行走,扑面而来的是雾气与炊烟混合的味道。
  昨晚老先生指点说卍村只有一条大路,他们一直向前走,农舍果然越来越多,挤挤挨挨仿佛雨后丛生的蘑菇群。
  这些农舍里明明亮着灯,有些甚至还传出婴孩的啼哭,但每一间屋子的门都紧闭着,路上也不见有人走动。
  「怎么这么安静?」伏唯不禁疑惑起来。
  半小时前,山外的镇上已是人声鼎沸;就算卍村人没有赶集的习惯,农民们也早就应该下地干活。
  「嘘。」夏寒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有声音……」
  在他的提示下,伏唯和龙淼立刻侧耳倾听,果然听见西北方向隐约传来一阵鼓乐声。
  是谁?谁在这空无一人的街巷远处敲锣打鼓?
  不需要商议,夏寒,伏唯和龙淼同时转身,循着那声音找过去。
  穿过崎岖不平的泥泞小巷,走过青石板小桥,那声音越来越清晰。十一月山坳里的北风像刀刃一般刮着人的脸,同时也夹带了两样非比寻常的东西。
  一种,是火硝的气味。
  另一种,是纸钱。
  说不清是从什么地方开始,白色圆片的纸钱落在地上,挂在树梢上,像是下了一场急雪。巷边的门户无一例外地禁闭着,但每家的大门前都插着一簇香烛。
  再往前追出几步,小巷忽然到了尽头,眼前就豁然开朗。
  又一架青石板桥的后面是空阔的桑田,中间留有一条夯土的小路。
  鼓乐声正是从这条小路上发出。
  那是一队披麻戴孝的白色送葬队伍。垂头丧气的人们拿着纸糊的招魂幡,点着百节鞭炮。队伍正中心,八个浑身缟素的粗壮男人合力抬着一口鲜红的棺木,随队伍缓步前进。
  昨晚听老先生说卍村最近一直陆续死人,眼前的恐怕就是其中之一。
  知道线索近在眼前,伏唯不由得一阵激动,脚步也快了起来。
  「别急。」夏寒将他一把拽住。「先跟着,看看情况。」
  他们放慢速度跟在送葬队伍的后面,路两旁低矮的榆树很好地起到了隐蔽的作用。
  夯土小路一直延伸向不远处的大山脚下,这里的山崖呈现出独特的字母「U」型九条等距离分布的纤细瀑布从山顶挂下,形成环山的河流。
  眼前的地形忽然让龙淼眼前一亮。
  「既然有瀑布垂下,就说明山顶有湖泊。如果把湖泊比喻为珠,九条瀑布就是九龙。这种山脉里居然还藏着『九龙争珠』……」
  「好风水?」伏唯立刻小声问:「那这里会有山神吗?」
  「不一定。不过这风水确实不错,怪不得卍村附近曾经有过那么多的寺庙。」
  他们一边窃窃私语,一面向前走。这时候送葬的队伍已经抵达山脚。白色的丧户和红色的棺木过河之后,又转了个方向开始向山顶攀爬。
  走在前面的夏寒,自始至终紧盯着送葬的行列。随着鲜红的棺木在视线中不断抬升,他的余光扫过山路两旁,很快就看见了那些令人惊愕的东西。
  是「人」。
  瀑布旁的山岩上,低矮的荆棘与灌木间。数百个高矮不同的「人」或坐或立,无一例外的凝视着东方。
  再仔细看,那并不是热播,只是一些人形泥塑。它们就着山势一层层堆垒着。乍看之下颇为诡异,诡异之中又隐约似曾相识。
  夏寒心中一突。
  这不就是几天前那场人形展览上,柳生人形展厅里搭建起的那座假山?
  随后赶上来的伏唯也发出了相同的惊叹——看起来他们在不经意间找对了线索。
  为什么要抬棺材上山?这是一个问题。
  农村并不流行火葬,棺材一般都是入土为安,少数地方会在若干年后捡骨迁葬,但看眼前这座崚嶒大山,连植物都生得稀疏,又怎么会有足够的土壤作为墓地使用?
  这是伏唯和夏寒共同的疑惑。难不成山顶上有一个火葬场,或者是天葬台?
  他们远远地跟在送葬队伍的后面,沿着开凿出的青石台阶向上走。
  不到三米宽的台阶两旁生着扭曲的荆棘和常绿灌木,稍远一点的地方就是密密麻麻的泥像。
  虽说是泥像,但是似乎采用了某种特殊配方,或经过一定程度的烧制,并不害怕雨水的侵蚀。
  不同于柳生的B.D.J作品,这些泥像都是等身大小,头发衣纹全用泥土表现。从衣着看来,它们有男与女,大多做出跪拜起到的虔诚姿态:偶尔也会有孩童的塑像,静静立在路旁。
  漫长的岁月领泥塑色彩斑驳,但其中的大部分仍能看出口鼻眉眼,而且个个容貌不同。这不禁令人联想起远在先得秦陵兵马俑——当然,眼前这有老有小,布衣打扮的泥像们,不可能是守护帝王陵寝的卫士。
  联想起这里曾经是佛教胜地,那这些人像多半也应该是类似于护法罗汉,力士那样的存在了。
  在稀疏的灌木的掩映下。每层泥塑面前都有一条狭窄小径,与青石台阶的大路相连。在这条小路上又可以看见许许多多白色,银色大小不一的纸钱。
  大概是此前经过这里的丧户撒下的。一些泥塑头顶上还驾着木质凉亭,也不知道为什么能够得到特殊待遇。
  上了山坡之后送葬的队伍就停止了鼓乐与鞭炮,此刻山坡上只能隐约听见抬着棺材的四个男人沉重的喘息声。
  理智告诉他,自己身后再没有别人,然而他却能够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正紧紧地跟随在自己耳朵后面。
  那是一种阴鸷的感觉,有点像是寒冷的吐息,又似乎是冰冷的视线,正死死地黏在他的背上,挥之不去。
  这座山并不太高,将棺材抬到山顶只花了大约二十分钟。跟随在丧户身后的夏寒伏唯和龙淼上得稍稍迟一些,当他们抵达,接下去的丧礼仪式已经开始。
  正如夏寒之前所推测的那样山顶果然有一个不小的湖泊,岸边植被比山脚下繁茂许多。丧户们就将棺木放在湖边一块平整出来的空地上,前面是一大片杏黄色高墙,正中央山门处乌木匾额,写的是楷书大字「乐云宫」。
  乐云宫?这就是尹乐平提供的柳生的住址!
  突如其来的巧合却没有给三个人带来惊喜。
  夏寒狐疑地看着墙上都打的「佛」字标记,这里明明就是一座寺庙。人形师为什么会住在寺庙里,莫非他是个和尚?
  不对,老先生提到过柳生有一个女儿。
  他正在思索这个问题,紧盯着送葬仪式的伏唯小声叫了起来:「快看那个人,是不是柳生?」
  他指的是一个站在山门前的男人。
  瘦高的身材,衣着朴素,一张略微上了年纪却文雅清俊的脸——正是人形展宣传册里的柳生。
  那些丧户已经将棺材卸下停在空地中央,一见到柳生,就纷纷围拢上来。
  与他们进行简单交流之后,柳生就抬手示意大家安静,并且为他让出一定的空间。
  直到这个时候伏唯才看清楚,山门前的空地上并未空无一物。
  柳生面前立着一张硕大的青石条案,案两头摆着香烛和一些叫不出名字的植物枝叶;条案前停着一口硕大的水缸,却不知道里面有什么东西。
  等丧户们完全安静下来,这才点燃了香烛,接过孝女手中的死者灵位,口中念念有词。又过呃一会儿,他开始焚烧一些杏黄色的符咒,并且将灰烬活进白酒里弹向四方。这些动作,乍看之下与跳大神的术士没什么两样。不过柳生很快就结束了这种老生常谈。
  他从石案上抓起了树枝点燃,拿在手里围绕棺材走了一圈。
  看着新鲜树枝冒出的黑烟袅袅上升,龙淼尝试着解释:「这看起来像是某种除秽的仪式。这样做呃以后,他们就要抬着棺材进入寺庙了。」
  可他居然也猜错了。
  当柳生走完了这一圈,人群里走出来四个披麻戴孝的男人,手里拿着铁锹和锤子,竟然利落的把棺材给撬开了。
  这种棺材也很特殊。外面看起来宽阔,内部却出乎意料的浅,打开棺盖后就能看见穿着白色尸衣的老者。
  这是一个花白胡子的老头,脸上抹着白粉,嘴唇涂了层朱砂,看上去倒像个纸糊的假人。
  尸体一出场,所以送葬的人立刻又跪倒在地哭成一片。只有刚才的四个男人,一脸肃穆地伸手在棺内的四角上摸索,很快就解开了机关,将尸体连同一块木板一起抬出来。
  柳生让男人们将尸体移到青石案上,随后将更多的树枝放进一个冒烟的黄铜熏炉,靠近尸体的各个关节轻轻烘烤。
  大约半个小时后炉香燃尽,雪白尸衣上也出现了一些黄色的焦油痕迹。
  好奇这又是在做些什么,但是夏寒,伏唯和龙淼却不想再随意猜测。
  柳生放下熏炉,半跪在尸体一侧,伸手将衣袖仔细挽起,然后握住尸体的右手。
  只是一扭一提,原本僵硬挺直的手肘居然被他折到胸前,轻松得仿佛弯曲的是活人的臂弯。
  看见先人有如在生一般活动自如,地上的丧户不禁发出阵阵惊呼。柳生并不理会,他迅速将尸体的左手做同样处理;随后来到石案一头,稍一用力,竟推着尸体的后脑勺,让他坐了起来。
  「他是怎么办到的?」连夏寒都既惊讶又佩服,「尸僵之后可是和明太鱼干有得一拼呢。」
  「一定是壶里的烟雾让尸体产生了变化。」伏唯小声判断。
  也就在这几句话的时间里,柳生已经将尸体扭出了一个盘腿而坐的姿态,轻松地仿佛女生在摆弄BJD人偶。
  更奇怪的是,明明很容易弯曲的尸体在造型完成之后居然再次僵硬起来,岿然不动。
  做完这一切的柳生站起来后退几步,像在审视着一件作品。等到从各个角度上看都觉得无懈可击后,他才扭头做了一个「完结」的手势
  依旧是那几个男人走上来,恭恭敬敬地抬起尸体,放进早就停在石案一旁的水缸里。
  「坐缸?」
  龙淼不太确定地说出这个术语,果然引来了伏唯的质疑。
  「坐缸,那不是专门为和尚准备的葬礼吗?」
  缸葬是和尚坐化的一种方式。
  在僧人圆寂后,将其盘坐装殓进特制的陶缸,在遗体四周填充木炭,石灰,香料等物品,再密封安葬。有些地方还会在若干年后破缸查看和尚是否肉身不腐,如果成了干尸则再塑以金粉,当做肉身成圣德典范进行供奉。如果已然腐败,则再度进行火葬。
  然而眼前的尸体只是一位寻常老人而非出家者,又为什么会在佛寺前进行坐缸的仪式?他的葬礼是个例,还是卍村的一个独特民俗?
  这些问题只要问一问柳生,就能够得到解答。
  空地上,尸体已经完全进入了大缸。一旁跪拜的丧户们这才纷纷起身,又不知道从哪里搬来了几个袋子,一人一把地将白色,黑色,灰色的粉末倒入缸内。
  直到缸内的尸体完全淹没消失了,这才将缸口密封。
  等到一切完成,两名男子小心翼翼地将尸缸抬起,送入佛寺。丧户中也有一人上前,将一个白纸包送到了柳生手上。
  柳生接过白纸包,点头致谢。丧家又在空地上燃放了最后一通炮仗。等到抬缸入庙的那两个男人回归了,所有人便与柳生告别,依旧抬着空了的棺材下山。
  很快古老的山门前只剩柳生一人。他依旧是那副淡淡的表情,独自整理了石案边的用具,然后转身走进山门。
  差不多是时候了。
  夏寒与伏唯,龙淼以眼神统一了意见,决定进入乐云宫。
  昨夜民宿的老先生提起过,卍村附近的山峦一度香火鼎盛,大小佛寺不胜枚举。这在今天就得到了实地的证明。
  从杏黄色高墙间的山门走进去,是一小段平缓大的上坡路。竹林古树的掩映下,是随处可见的碑石题跋;而几乎每转一个弯,野地里就会冒出几间简陋的小小庙堂。
  那些分别供奉着土地,山神,谷神乃至狐仙的神龛,走近一看才发现完全荒废了,里面的神像东歪西倒,凄凉的满布着蛛网和灰尘。
  与其他地方的寺庙不同,乐云宫更像是一处怪诞的「神仙联合国」——或者形容成「神仙的乱葬岗」也很贴切。
  很快习惯了不再理会路边的破落建筑,萧瑟的气氛中,三个人屏住呼吸沿小路向里走。
  在山脚下仰望的时候,山顶似乎并不大;可是他们已经在乐云宫的山门里走了将近一刻钟,居然还没看见柳生的踪影。
  意识到迷路的可能性之后不久,在他们的面前突然出现了一棵粗壮茂盛的老槐树。
  三个成人合围才能勉强环抱的大槐树,任谁看过之后都不会忘记,夏寒因此确定这里之前并没有来过。欣喜之余,伏唯又发现上午十点的太阳穿过树梢,投下团团光斑。一只通身雪白的白兔正匍匐在温暖的光芒里、
  这不是那种应该出现在荒郊野地里的动物,它一定有饲主。
  一定是柳生!
  心中一阵喜悦,伏唯立刻上前驱赶白兔。兔子受惊奔跑。绕过大槐树之后没跑出几步,居然跳进了一个小孩的怀里。
  这是一个长相可爱讨喜的六,七岁女孩,她怀里抱着小白兔,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却仅仅盯住伏唯三人,眼神中没有丝毫的害怕,反而充满了好奇。
  「她就是柳生的女儿?」伏唯联想起昨夜老先生的话。
  「小妹妹,你是不是姓柳?」
  他本就是十五,六岁少年模样,气质温和。也许小女孩也觉得他不像是坏人,所以立刻开朗地点头,「我叫柳涵子。你们也是阿爹的朋友么?」
  看起来,曾经探望过柳生的同好还真不少、
  「是啊,」龙淼做出了善意的谎言,「我们和你阿爹一样都是做人形娃娃的。你知道他现在在哪里么?」
  「知道!我带你们去找他。」天真的柳涵子自告奋勇地充当起了领路人,她立刻抱起白兔往回走。
  三人这才发现原来老槐树的后面分出了一条小路,再走不远就见到了房屋。
  又是看起来破旧不堪的几座木结构建筑,依着地势错落而建。最近的那间敞开着大门,正是佛堂的模样,门前干净整洁,一看就知道是有人打理的。
  「阿爹,阿爹……」柳涵子一下子跑进了这间佛堂,一边喊道:「又有人找你来了!」
  小女孩兴奋的呼唤之后,佛堂里果然传来了柳生的回应。
  「涵子,你跑到哪里去了,哑伯刚才一直在找你,你不是要他带你去找那种紫色的果子么?他现在就要去后山,你去找他吧。」
  「好啊好啊!那客人就交给阿爹你喽!」
  小女孩兴奋的这样回答,又从佛堂的窗户上探出头来向龙淼三人告别,这才踩着一串清脆的足音从佛堂的后门离开。
  似乎是目送女儿找到了「哑伯」,柳生这才从佛堂里走了出来——果然正是刚才在山门前面做法的人。
  「原来是尹老师介绍的新朋友。」
  从夏寒手上接过介绍信,柳生并没有提出质疑。他从斯文的长相上似乎就能够看出性格的腼腆,这倒不算坏事。
  「因为尹老师说你的作品既时尚又有传统的美感,所以推荐我们过来学习研究,看看能不能学以致用,帮助画魂社进一步推广人形品牌。」
  夏寒代表伏唯和龙淼发言,自称是与尹乐平所在艺术馆有合作关系的报社记者,直接提出了想在山上留宿一段时间,并且观摩人形创作的愿望。
  「既然是尹老师的决定,我当然没有问题。」
  柳生依旧笑得恬淡,却在不动声色之间将三人逐一打量了,目光尤其在伏唯与龙淼的身上停留了片刻,随即抛出一份「但书」
  「只是你们都是城里人吧?住山顶会有很多不习惯的地方。到时候可别怪我招待不周。」
  说完他便将话题转开,「如果你们不准备改变主意,那我就先安排住宿,等一会再带你们熟悉附近的地形。」
  他示意三人跟在他身后,走进佛堂。
  佛堂倒是正经的佛堂,只是规模很小:进门不到两步就是蒲团。左右灰墙槛窗下立着金刚,正中央佛龛里供的弥勒。
  五尊造像虽是泥胎,可那衣纹光鲜流畅,人物逼真灵动,也足以算是泥塑中的精品。
  「五尊都是先祖作品。」柳生不无骄傲地介绍:「我家以泥塑为业,传到这一辈已是第六代。每年夏季,我都要为这些塑像保养修复,才能够保持这样的面貌。」
  确实,除去这些雕像之外,大殿里其他的地方看起来都古旧不堪,就连立柱上的朱漆都好像蛇鳞一般卷翘起来。
  环视一圈之后,夏寒提出疑问:「这里是寺庙,可我为什么看不见和尚,难道这里没有人打理?」
  这个问题切中了要点,柳生苦笑,「在我还小的时候这里就没什么和尚了。只有我们柳家勉强守着大殿,才不至于让它跟外面那些废庙一个下场。」
  这段经历显然谈不上愉悦,柳生并没有继续说下去。
  他领着夏寒三人绕开佛龛,从正殿的后门走出来,面前的道路左右分叉,左边的一条向上,右边的一条则往下。
  柳生走的是右边朝下的那条。
  「山顶一到晚上风就很大。下边有个背风的平台,我们住在那里。」
  说话间小径已到了尽头。眼前出现一个百余平方米大小的平地,浓荫丛中围起一圈竹篾编的高篱,中间隐约露出一间古朴的木质长屋。
  「乐云宫虽说还在勉强支撑,但是这座庙里面其实只剩下三个人。」
  指着长屋上并排的几扇板门,柳生平静地说出这个凄凉的事实。
  「这一间是我和涵子的房间;这间是哑伯的,他也帮忙看顾乐云宫,他不会说话,但听力很好;哑伯隔壁的屋子就是客房,因为经常有画魂社的人来住,所以隔几天都会打扫。」
  说着他推门而入。一股生冷的霉菌味道顺着气流扑面而出,惹得伏唯一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木窗紧闭的室内光线暗淡,夯土地面上居然是用砖块搭起的「火炕」,上面铺着草席,需要脱了鞋子才能爬上去。
  可是这里并非北方。
  看见他们面带疑惑,柳生只是淡淡地解释:「山顶上的冬天很冷,必须用火炕取暖。夏天蛇多,普通的床有脚,它们就会沿着床脚爬进你的被窝。」
  正如柳生方才所说,出去霉味外,屋里确实还算干净整洁。伏唯夏寒和龙淼将行李搁在了炕边,又跟着柳生走回到屋外。折了一根树枝当做画笔,柳生在泥地上画出了山顶的地图。
  除去东北角那一大片湖泊之外,其余土地几乎都被乐云宫的黄色山墙圈了起来。
  相传,乐云宫曾经是卍村附近最有名的庙宇。不仅因为有求必应,还因为它懂得「海纳百川」
  就像刚才一路行来他们所见的那样,无论土地公还是地藏王菩萨,甚至是「五仙」和「五鬼」,只要是能够保佑一方和乐的神祗,乐云宫就允许善信出钱为它们修造享堂。这也正是所谓宗教本土化,大融合的一个极端体现。
  只可惜百年前开始的战乱将一切繁荣归于尘土。
  长跪于佛山之前的卍村成为了屯兵重地,无数的加蓝古刹在轰炸中化为齑粉,虽然恐怖的夜晚已经过去,但伤痕累累的卍村就此步入了风烛残年。
  如今,卍村的青壮年大多外出务工,每年依旧坚持上山参拜的老人家也越来越少。维系着乐云宫生命的血管正一点点地淤塞着,总有一天再也不能输送氧气。
  「等到这一批老人家也都入了缸之后,我和涵子也应该搬到城里面去住了。」
  说这句话的时候,柳生流露出淡淡的惆怅。
  不过夏寒却只在意那最关键的一个词——
  入缸,也就是刚才他们在山门前面看见的那场神秘仪式。
  「卍村的葬礼仪式是不是和别的地方不太一样?」他直截了当的发问,并且不露痕迹地掩饰来了偷窥葬礼这件事。
  「刚才我们上山,看见一大群披麻戴孝的人,抬着一口空棺材下山去。现在又听你说入缸,这里面一定有什么讲究吧?」
  「没错,」柳生倒也没有避讳什么,不仅点头承认了,居然还主动反问:「你应该还会好奇为什么山坡上会有这么多的泥像吧?」
  当然好奇了!夏寒连连点头。
  可是柳生偏偏卖起了关子。
  「不用这么着急。今天我还有别的事情要做,所以先抓紧时间,把整座乐云宫走一趟。」
  说着,他抛下了树枝,又沿着来时的那条小径返回到了大殿后面的那个分岔路口。
  岔路口的南面是大殿,东北方是下沉的小径直通生活区。而西北方的小径则一路抬升,通向山顶上的制高点。
  那是一块突出的山崖,下临烟波浩渺的湖面。崖上一前一后盖着两间木屋,外观上却有着很大差别。
  第一座木屋距离湖边较远,拥有十多扇落地槛窗和狭窄,高挑的木门;另一间屋子则隐没在大半人高的衰草堆中,污脏的木板墙上没有窗户,却在角落装了一扇宽大厚重的木门。
  「那就是我的工作室。」柳生指着第一间屋子,「以后你们能够在那里看我做人形」
  随后他又指着另一间屋子。
  「那也是我的另一个工作室,不过暂时没必要去那边。现在是午饭时间了,不嫌弃的话就和我一起吃饭。」主人邀请,客人当然不方便拒绝。
  饭厅就在生活区长屋的一角,一张八仙桌几条长凳,也是简陋得不用怎么形容。
  这里还算是个寺庙,所以桌上摆着的四碟都是蔬菜,做法也很清淡。夏寒三人落座之后,却迟迟不见柳涵子和那位哑伯的踪影。
  「哑伯带涵子去后山玩,午饭也带着在路上吃,不用等他们。」柳生的口气平静,似乎习以为常。
  清淡的一餐后,柳生提出午休一小时,这是他多年来所养成的习惯。
  夏寒他们一早赶路来到卍村,到这个时候也正觉得有些疲惫,更何况今天早上经历过的这一切都需要及时梳理,变也响应了提议,回到客房。
  由于离开前将所有的窗户打开通风,客房里霉味已完全消散。三个人各自将行李展开进行整理。
  「我曾经想过会到一个古怪的地方,却没想过会有这么古怪。」
  收拾到了一半,夏寒忽然停下来发表感叹:「闭门不出的村民,庞大的山野泥塑群,放进缸里的尸体……还有这片废园。不过我最好奇的还是柳生本人,他可不只是年轻有为的人形师那么简单。」
  伏唯点头同意。
  「画魂社成员。卍村的泥塑师,乐云宫的看守者,同时也主持着卍村死者的入缸仪式,还独自生活在这僻静的深山里,他会不会就是这里的山神?」
  「不像。」保持着沉默的龙淼突然摇了摇头,「虽然他看起来平和,沉默,但我并不觉得他是同类,倒是这座大山里有点阴森,叫我不太舒服。」
  「是不是应该用相机查看一下宫内有没有尸光绿气?」伏唯提议。
  「暂时不行。」夏寒摇头,「我的疏忽,电力不足,不过充一下电就好。」
  一边这样说着,他动作迅速地从包里取出连接线,这才发现了意见糟糕透顶的事。
  「没插座?」
  不仅是这座屋子没有插座,实际上乐云宫内上下没有一样电器。这片山头完全就被原始的宗教所笼罩,拒绝着科技的渗透。
  在他们携带的行李中不仅有笔记本电脑,还有手机,照相机和GPS定位仪等,虽然其中一部分能通过电池驱动,但购买电池至少也要跑到山下去,很费功夫。
  手机的电力一旦用完,更是意味着失去与外界的联系。
  夏寒摆弄着相机,忽然有了一种即将穿越沙漠的错觉。
  「现在打退堂鼓还来得及。」
  当然,不论是伏唯还是龙淼,没人回应这个糟糕的提议。
  他们正在说话,屋后没路的树丛里忽然传来一串清脆的笑声。
  「大哥哥,你们在做什么?」
  窗栅外露出半张清秀的小脸,柳涵子将一个竹篾编的小篮子搁在窗台上,里面装着许多紫色浆果。
  「看哦,这是我摘得浆果,很甜很甜的。」
  「是涵子啊。」龙淼靠到窗户边笑眯眯地回应她,「我们在整理东西,要在这里住一段时间。」
  「好啊好啊!」柳涵子拍起手来,「明天我可以请哑伯带你们一起去后山玩哦!」
  就在她说话的时候,树丛中又是一阵抖动,紧接着忽然闯进一个怪异的身影。
  这简直就是一个纸糊的人!
  不仅是眉毛和胡子,就连睫毛都是雪白的,脸和手上的皮肤更是没有一丝血色,活像是雪花石膏捏出来的。
  这是重度白化病症的表现。
  短暂的惊愕过后,夏寒立刻明白来人就是柳生曾经提起过的「哑伯」
  白化病人生活在人群中,总是会受到某些不平等的对待。或许正是因此,哑伯才选择了与柳生父女为伴,隐居在这片荒山废园深处。
  三个人一起向老人问好,哑伯也微笑着伸手比划着什么。
  「他是问你们吃过午饭没,我家的饭菜都是哑伯做的哦。」柳涵子为他翻译。
  「吃过了,谢谢。」龙淼代表三人做出回应。
  哑伯也知道彼此之间沟通存在障碍,于是又微笑了一下就转身走开。而柳涵子却亲热地缠住了龙森,问道:「阿爹呢?」
  「你阿爹正在午休。」龙淼打开窗户,伸手将小女孩抱进屋子里。
  「这样啊,那还是不要去打扰他比较好。」柳涵子吐了吐舌头,「上次他午睡我去找他,差点被他打哦,你们也千万不要去!」
  配合地点了点头,龙淼与夏寒交换了一个眼神,便将话题转移到了重要的方面。
  「涵子喜不喜欢阿爹做的娃娃?」
  「喜欢喜欢!」涵子连连点头,可很快又沮丧起来。
  「阿爹说那些都是很贵重的娃娃,要卖掉换钱。我还小,不能玩这么好的东西。」
  摸了摸柳涵子的头,虽然很不忍心但龙淼还是追问:「你阿爹要这么多钱干什么?」
  柳涵子小小的脸颊忽然暗淡下来。
  她低下头,轻声回答:「阿爹说,再过最多一年,我们就要搬到城里住。因为大家都走了,只剩下我们的haunted,也活不下去。而且阿爹说我还要上学,将来总是要离开这里的。」
  她的这番话正好与柳生之前的言论相互印证,看了卍村和乐云宫的寿命都不会长久了。
  夏寒拍了拍龙淼的肩膀,接下去问道:」那涵子最近有没有下山去卍村玩?「
  柳涵子认真地想了想,正要回答,屋外面忽然传来了柳生的声音。
  「涵子,涵子你是不是回来了?」
  「在这里在这里!」
  听见父亲的召唤,柳涵子再没心思回答夏寒的问题。
  她从窗台上提起篮子就往门外跑。也不知道父女在一起说了写什么话,过来一会儿换作柳生走了进来。
  「涵子还小,有时候乱说话。有什么问题直接问我就好了。」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表情依旧是平和的,却给人以一种正在提高警觉的感觉。
  自己不会是被多疑的父亲当做可疑的怪叔叔了吧?夏寒不仅在心中苦笑。
  而伏唯立刻解释道:「你的女儿很可爱,我们只是想和她交个朋友。」
  这是怎么听都会觉得别扭的一句话,就连伏唯出口之后也开始懊悔。可柳生这下倒显得很宽容,不露痕迹地将话题带开。
  「接下来我就去工作了,从现在一直到深夜。你们当然能够观摩工作的全程,不过今天晚饭以后请去休息。」
  「能问下这是为什么吗?」笃定了要将「黑脸」唱到底,夏寒立刻追问。
  而柳生只是摇头。
  「有些话我暂时还不想对只是「到此一游」的观光客说。这么多年以来,我将这乐云宫视同己身,深夜请你理解,我必须为我自己保有一点隐私。」
  他的话明显多了不少生硬的成分,却也博得了夏寒的认同。
  至少夏寒是欣赏这一类人的——有原则,有底线,不会随便乱说话。
  第五章:谜雾
  现在是下午两点三十分。
  夏寒、伏唯和龙淼跟随柳生来到湖岸,走进那间制作人形的木屋。
  屋内面积大约三十平方米左右,贴着墙壁围了一圈火炕。
  中央并排有两张硕大的原木长桌。左边那张垫着黑色胶膜,整齐的码放着素描本、铅笔、卷尺、篆刻刀、砂纸、干电池、手动打磨机和另一些叫不出名字的工具。
  右边桌上则夹着一层玻璃台版,上面摆着各色油漆、面相笔、胶水,甚至还有时尚女性用的睫毛和假指甲。
  「这就是我的工作台,左边用于造型,右边用于涂装。很多用具都是画魂社的朋友送的,当然我也会定期邮购。」
  柳生一边这样介绍着,一边走到了墙角。那里有用白布遮住的什么高大东西,只隐约露出个长方形轮廓。
  「因为办展览的缘故,最近制作的人形都已经送出去了,留在这里的都是残次品。」
  说着,他揭开白布,露出一个四层的多宝格,里面放满了人形的头、手、脚和肢体,相当一部分还显得奇形怪状,乍眼看过去确实能让人心惊胆战。
  当然,所有这些人形的皮肤都是棕褐色,就像展览上的那几尊。
  「你做的人形,肤色很有特点。」伏唯半是由衷的赞叹。
  「那是因为配方的关系。」柳生对此毫不保留,「刚好我今天准备开始做一个三分之一的人形,你们可以从第一步开始观摩。」
  说完,他依旧用白布将残次品盖上,然后戴上手套,俯身从桌下抓出了几样东西。
  「我用来制作人形的材料主要是黏土,但有一部分重要的配方是从泥塑中获得的灵感,即使创作BJD人形能让我赚钱,我也不准备抛弃祖业的传统。」
  他熟练地从一个油纸包中将半干的黏土取出,放进一个硕大的容器内。
  「这些黏土都是我就地取材,利用传统方法制作的,当年我家祖先就是用它捏出了寺庙里的佛像。」
  他用力将黏土揉开,又开始向容器里添加白色的贝壳粉和一定的沙砾,随后又从桌下取出一个用纱布盖住的搪瓷脸盆,用调色刀从里面挖出一大块亮黄色的柔软胶状物,放进容器。
  「这是明胶,」他解释,「是用来增加材质的黏性……帮忙把那个给我。」
  他指的是立在墙角的热水壶。
  龙淼将东西拿给柳生,他打开盖子将一些热水倒进容器中。
  探头过去观察,伏唯不禁好奇道:「这些黏土的颜色看起来和成品人形的肤色不太一样。」
  「没错,因为这些配方还没有完成。」柳生又取出一个红色小塑料桶。
  揭开纱布,里面是深红褐色的泥状物,还隐约散发着一阵又酸又香的怪异气息。
  「这个也是事先做好的东西,是捣烂的糯米泡鸡血。为了防止血液过快凝固,我还加了一点檀香和三七的粉末。」
  柳生挖了两勺这种奇怪的混合物,同样的加进容器中。这才开始搅拌。
  在热水作用下,一股白色蒸汽腾上屋顶,同样将那种又酸又香的气息扩大了,充斥着整幢木屋。
  在三双眼睛的密切注视下,容器里的混合物像和面一般被充分搅拌、混合,经过近十多分钟的处理之后,素材的颜色已经与成品人形十分接近。
  「你这个配方原本是做金刚土的吧?」看完所有工序,夏寒忽然提问。
  从没想过会从一个外行人的口中听见这个名词,柳生微微勾起了嘴角。
  「你也知道啊,那种既复杂又不讨好的东西。」
  「唔,我以前在有关书籍上看见过。」夏寒点头。
  「我知道这是一种特殊的三合土,干燥后不容易开裂,不溶于水,硬度也堪比水泥。可以制作工序复杂、成本不菲,并不适合用于建筑。」
  「不适合用来造房,确实很好的雕塑材料。」
  柳生与夏寒说话,手上却一刻没有停过。
  他脱下塑料手套,从黑胶桌面上拿起速写本,撕下其中两张。纸上面的是同一枚人形正面与侧面的头部速写。
  「下面,你们就要见证一枚三分之一BJD娃头的诞生。」
  用调色刀切出一块调和好的素材,柳生坐到桌边,开始一点点的塑形。
  一旦进入状况,他就全神贯注地沉默了。在他细瘦灵活的手指之间,原本只是一团混沌的泥胚被摁扁搓圆,嵌入充作颅腔的圆球,然后慢慢确定出大致的前额与五官。
  对于BJD发烧友来说,能够亲眼见证人形的制作过程,确实是个难得的机会。
  只可惜夏寒和伏唯并不是真为了学习观摩而来,在确认柳生所做的只是普通塑形工作之后,他们很快就将目光转向其他地方。
  整座木屋并不大,可供注意的地方也不多。将目光在桌面与火炕上梭巡了一边,伏唯很快就发现了一处与众不同的地方。
  那是一处接近一平米的方形地板,中间安了一个小型把手。被切开的外缘上居然生出了一圈深绿色的霉菌。
  「那是什么?」伏唯问夏寒。
  他的声音并不大,却引起了柳生的注意。
  「哦,那是地窖仓库。有一些不常用、或者过多的材料就放在下面。」依旧是平淡的回答,柳生连余光都没有朝那里瞟一下。
  「因为是又阴又潮的地窖,所以有的东西很快就发霉了。过几天会有人送木炭上来,到时候会重新做一次防潮处理。」
  听他如此解释,夏寒也就不在多问。于是柳生继续他受伤的工作。
  市面上的BJD人偶价格不菲,动辄上千元的价位让当初查找数据的伏唯咂舌不已。然而直到今天,他亲眼看见人形的制作过程才知道这确实不容易。
  柳生手里那块素材被反复塑形再还原,好不容易确定了五官的位置,又在一些小细节,诸如鼻梁高度、嘴角弧度等上面反复调整,来回不下百次。
  时间就在修改中一点点流失。不知不觉暮色四合。
  日落之后,屋外已是一片漆黑。
  整整三个小时,柳生宛如老僧入定,只是光线昏暗到一定程度的时候,起身拿来一盏应急台灯,继续工作。
  倒是一旁的三个看客都有些坐不住了。
  「你为什么不去申请通电?」伏唯问。
  「为了三个人拉电线,有点浪费。」柳生依旧是头也不抬地回答,「而且我们也快要搬走了,没有必要再去麻烦施工队。」
  说道这里柳生停顿了一下,抬起头对三人说道:「留点,晚饭应该好了。」
  而就像是为了印证这句话的真实性,屋外传来了哑伯的敲门声。
  听见能够吃饭了,三个人的心中多少都有些如释重负的感觉。可当他们起身准备向屋外走的时候,柳生则始终保持着聚精会神的工作状态。
  「你不吃?」夏寒问。
  「我要留下来继续工作,这是习惯。」柳生摇头,「吃了饭以后你们可以自由活动,不过记住不要走出山门,夜晚的山里很危险。」
  交代完这一些,他便低下头去继续专心地捏「人头」,不再多说一个字。
  推门走到户外,迎接夏寒三人的就是一阵寒噤。
  木屋建在湖岸上,入夜之后林地里便起了一阵阵大风吹响湖面。没有路灯照明的山顶一片漆黑,所幸头上的天空里还投下一些银月的光辉。
  三个人不约而同地紧了紧外套,摸索着走向生活区。
  晚餐依旧在饭堂里吃。同样是清淡的三菜一汤,和中午相比倒是多了一点蛋花。可是汤面上几乎见不到一星的油花。
  伏唯不禁怀疑这种菜里会有多少营养成分,但一旁的刘涵子却吃得津津有味。看她面色红润的莫言,实在看不出就是吃着野菜长大的。伏唯忽然想起了行李里还有一包火腿肠。拿出来想要给涵子「加餐」,可是小女孩却只是皱了皱小鼻子,一点都不喜欢。
  晚饭后,哑伯烧好了热水让大家洗澡。
  浴室是半起在长屋北侧一条小涧上的砖石小屋。地面由宽大的原木板材架空,能让水顺着缝隙直接流到溪涧里。硕大的原木浴槽里热气氤氲,洁身的肥皂也是天然皂果制成—这倒很有一些度假山庄的感觉。
  既然空间有余,他们三人就决定了一起入浴。一来节约时间,二则可以简短讨论一番。
  「来说说吧,今天下午有什么收获。」
  一手拿着自带的洗发精,只在腰上围了一块围巾的夏寒首先抛出命题。
  「最大的收获当然就是人形的配方。」满身泡沫的伏唯立刻响应,「今天柳生的配方里有鸡血和糯米,这就很好地解释了人形粉末化验的结果。既然柳生还在使用这种配方,那只要追查这些配方的产地,追根溯源一定会有突破。」
  「说得容易,做起来很难。」夏寒忍不住泼了他一瓢冷水,「贝壳粉、黏土、沙砾、明胶,还有鸡血和糯米的混合物,逐个排查可要花很长的时间,这是一个笨办法。」
  「那你说有什么好办法?」
  「来日方长。现在还是搜索线索的阶段,太早下结论是大忌。」
  停顿一下,夏寒又提出建议:「不如等会儿就到山里走走?」
  「可柳生不是说夜里危险嘛?」
  「……怎么,你怕了?」
  夏寒嗤笑一声,左脚跨进热气氤氲的木质浴槽。可他还没踩到槽地就「啊」地一声大叫起来。
  「这是什么鬼?蛇!!」
  在清澈的水底,横着一段青玉色、软趴趴的蛇尾。
  再往上面看,是刚才一直没有发言的龙淼半闭着眼睛趴在浴槽边,一脸陶醉。
  「不好意思啊,水温实在太舒服了……白天还行,冬天的晚上我很容易犯困呢……」
  「不准笑!」
  狠狠瞪了一眼在一旁偷笑的伏唯,夏寒一脚伸进水里将龙淼的尾巴踢开。
  「你也不许冬眠!等会儿你们两个和我一起去巡山!」
  在《零壹周》社会新闻部里,同事们私下里送给夏寒一个绰号——「女王」。具体说来,那就是集「强势」、「果敢」、「骄傲」、「毒舌」、就偶尔还有「独裁」于一身的综合体质。
  就像此时此刻,伏唯和龙淼头上依旧冒着蒸腾的热气,却不得不被他拖着一起悄悄地往乐云宫外走。
  哑伯正在帮刘涵子洗澡,柳生的木屋里也亮着灯光。三个人拿着手电筒,将客房的窗帘放下了,悄悄地离开了生活区。
  夜晚的乐云宫静得仿佛一片坟场。凛冽的大风在竹林里穿梭,在倾圮的破庙上投下鬼爪一般的剪影。
  有了上午迷路的经验,他们以那颗巨大的老槐树为标记,很快找到了来时的路。
  出门前,白天停过大红棺材的空地荒草簌簌,远看仿佛站着许多窃窃私语的孩童;空地边缘有两条路;一条通向山脚,另一条则延伸向大风吹去的方向。
  三个人轻声交流了一下,然后沿着第二条路向前走。不到一分钟,耳边就出现了潺潺的流水声。
  一篇鱼鳞般的银色波光从漆黑的环境中跳跃而出,这里是山顶的大湖。
  夏寒拿起手电筒扫向湖面,光线所及之处全是水平如镜。湖中没有岛,因此可以看见对岸柳生工作室里亮着昏黄的灯光。
  「这里的地形看起来真的很特别。」伏唯同样环顾了一圈岸边。
  比湖面略高的堤岸上每隔十多米就敞开一个豁口,让湖水流向山下形成瀑布。水道两旁种满了一种奇怪的低矮乔木。
  他们的平均高度与成年人的身高差不多,正结着一串串红色的浆果。结果的枝条上又缠绕着大量柔软的白色须状蔓藤,看起来很有特色,可惜没人知道它的名称。
  「太晚了,什么都看不清……」
  正抱怨着,伏唯脚下就是一个踉跄,差点儿滑进湖里。
  「堤上很湿,小心。」夏寒急忙将他扶住,又看了看前面的路。
  「还是往回走吧。」
  「等一等!」龙淼却忽然伸手将他们拦住。
  「风的方向改变了,前面有东西。」说着他微微张开嘴,利用舌尖感觉空气的流动。
  这是蛇类的特殊能力,即便是在漆黑无光的夜里也能来去自如。
  相信他所说,夏寒利用手电筒光探向前方,果然在斑斑树影间看见一大块黑影。
  他们立刻走过去,发现那竟然是一个直径足有十米的巨大坑洞。坑洞上有些湿润,底隐约可见泛出蓝灰色泥土,看起来有点像墓坑外包裹的青膏泥。
  夏寒在坑边蹲下来,伸手刮取了一点。颗粒很细,有点黏腻。
  「快看那边也是!」
  伏唯将手电筒光打向不远处,可以清楚地看见地面上满是差不多的坑洞,大大小小数十个。
  如此密集的,当然不可能是盗洞。
  「看起来像是矿坑。」伏唯通过观察提出可能,「不过这座荒凉的石灰岩山上能出产什么?」
  「产黏土。」夏寒将手上的那团泥递给伏唯。
  「某些条件下石灰岩与黏土能伴生。依我看,柳生就是从这里取土加工成为黏土的。」
  伏唯恍然大悟,「没错,柳生也说过黏土是『就地取材』……难道这几个坑里有什么明堂?!」
  「这个问题等回去再讨论。」龙淼打断他们的对话,「现在最好赶快离开,起雾了。」
  经他这一提醒伏唯才注意到,湖对岸小木屋的灯光已经完全看不见,因为湖面上起了一层乳白色、厚重的烟雾。
  来不及去细想这团雾气的成因,三个人立刻转身,想要沿着湖堤岸折返。
  可是雾气扩散的速度比预想的要快很多,它很快就将整片湖面完全覆盖。又过了几分钟,伏唯三人就已经完全置身于茫茫大雾中央。
  「抓住我的手,别走散。」
  夏寒伸手抓住伏唯,同时龙淼也靠了过来。三人将手电筒光聚在一起,却也只能照出面前不到两米的距离。
  「贴着水声往东走。」夏寒提醒伏唯和龙淼,「一直走,别转弯。很快就能回到山门前。」
  这个做法当然科学,于是三个人就在这片灰白色的迷雾中摸索着向前行走。
  在他们面前,一株株结着红果、绕着白藤的树木缓缓出现、渐渐消隐;可是三分钟过去了,眼前却并没有出现空地的影子。
  这时候伏唯说出了一件令人心惊的事实。
  「我们……好像一次都没有跨过流水的豁口。」
  没错,从山门前的空地一直走到挖坑取土的现场,他们刚才一共跨过了三道流水的豁口。豁口里有水,流向山下形成了纤细的瀑布。
  按照道理,如果是原路返回,他们也应该再次跨过同样的这三道豁口。
  可是实际上并没有。
  「我们迷路了。」夏寒毫不避讳的说出实情,「最好暂时停下,看雾会不会立刻散开。」
  于是他们停下脚步,背靠背站在冒着寒气的林地里,手电筒光向着三个方向照向浓雾深处。
  五分钟之后,雾依旧是大雾。
  「怎么办?」伏唯问龙淼,「你不是能感觉到空气的流动么,现在路在哪里?快提点建议……」
  「我怕我说了,事情会变得更糟。」
  龙淼的声音,轻得只能让身旁的人听见:「不是没有路,而是有很多……」说着,他竟然伸出手在半空中划了一圈。
  「这里、这里、还有那里,我能感觉到的……都是路!」
  「怎么可能?!来时这里明明都是树林!」
  伏唯瞪大了眼睛想要追问,却被夏寒捂住了嘴巴。
  「嘘,仔细听!」
  陡然沉默的树林里,所有细碎的声音似乎都被放大了。
  被迫开始谛听的伏唯,果然在树叶沙沙的摇晃中听出了一种不和谐的声音。
  滋哒、滋哒、滋哒……
  像是有人穿着胶鞋踩在泥地里。可是他们分辨不出声音的源头。
  是后面,左边还是右边?
  唯一能够肯定的是,发出声音的那个「人」始终躲藏在谜雾的深处。
  又是在忽然之间,这个脚步声开始了「分裂」。
  一个变成两个,两个变成一串,一串变成一片……
  仅是在短短的两、三分钟内,树林里充满了诡异并且不详的「滋哒」脚步声。
  它们诞生在浓雾中,似乎已经将伏唯他们包围,却又迟迟不肯从浓雾中走出来。
  明白不能再这样坐以待毙,夏寒立刻拉着另两人向前走了几步。
  手电筒光交错的前方,方才还是一片平坦的地方,居然冒出了一道青石铺就的下沉台阶。
  没有后路可退,却也免去了犹豫,三人立刻沿着台阶向下,终于离开了那片鬼域的湖边森林。
  雾,依旧在台阶周围弥漫,所幸那些黏腻的脚步声并没有追来。伏唯正觉得有一点庆幸,却未料到手电筒光芒旋即照出又一片惊骇的场景。
  是眼睛!
  在浓若牛乳的烟雾里,无数双黑白分明的眼珠正死死地瞪视着他们,像一道道钩子紧紧勾在了他的皮肤上,还似乎隐隐发出食肉动物的光芒。
  这就是梦里那蛇身上的眼珠!
  梦境与显示的交错让伏唯猛打了一串寒噤,然而随着手电筒光的抖动,他很快又看见了除眼珠之外的其他东西。
  脸、身体、灌木丛……
  不知不觉中,他们已经沿着青石台阶走到了半山腰。杂乱荒芜的衰草和灌木丛生的山体上,密密麻麻地伫立着无数男女老少的泥塑。
  稍稍平复了喘息,伏唯紧跟在龙淼和夏寒的身后。青石台阶窄到仅容一人通过,此刻他就在队伍的最末。
  就算不回头去看,他也能感觉到有一种阴鸷的东西,正紧紧地贴在自己的脊背上,如影随形。
  台阶一直向下,似乎就要这样直达山脚。浓雾里的山坡,静得像一片水下的遗迹。
  不知不觉中连风声也消失了,灌木和衰草死气沉沉得垂下头去。
  就在这片不怀好意的安静之中,有什么东西又卷土重来了。
  滋哒,滋哒……
  黏滞的脚步声竟然不知从什么方向追了过来!
  走在最前面的夏寒立刻停住了脚步。
  而奇怪的是,在他们停止前进的同时,那声音也消失了。
  寒意已经爬满了伏唯的脊背。他害怕自己一回头就会发现:其实那串脚步声的主人正紧挂在自己的背上、亦步亦趋。
  替他转身的人是龙淼。
  矮个子的半神少年侧过身,仔细察看着后面的山坡,然后郑重的摇了摇头。
  没有人。
  虽然困惑不解,但三人还是继续向前走。
  而在伏唯迈开步伐的同时,那声音居然又卷土重来。
  这一次,他听仔细了。
  滋哒、滋哒……
  这种像是胶鞋踩上泥地的声音,居然与他自己的步伐频率完全吻合。而那声音的源头就在自己脚下!
  伏唯诧异地想要抬脚,却感觉鞋底上传来一阵黏滞异常的阻力。
  他低头,惊讶地看见台阶正在融化。
  原本坚硬的青石板居然像一团泥沼似得塌了下去。他感觉双脚就这样陷了进去,翻搅出一串咕嘟作响的灰蓝色气泡。
  那些气泡裂开,变成一只只灰蓝色的人手!
  手从泥沼里伸出,争先恐后地抓住伏唯的裤脚,攀上他的脚踝,一点点地将他往下拖。
  伏唯来不及反应。他无法保持平衡,摔倒在了台阶上。
  与此同时,与他身体相接触的地面也开始了「融化」,整个山坡似乎都敞开了大口,想要将他整个吞没!
  「小心!」
  反射神经发达的夏寒立刻伸手抓住了伏唯的胳膊,然而意外的是,来自地底的强大力量居然连他也一并拖了过去。
  夏寒很明白,一旦被拖入泥沼就意味着死亡。
  但他暂时还不会「绝望」。
  因为就在他也被拖到地上的同时,浓雾中传出了一阵摧枯拉朽的闷响。
  紧接着,半身陷入泥沼的伏唯清楚地感觉到一阵强劲的拉力,将自己轻松地从泥沼中「捞」了出来。
  但这个力量并非来自于夏寒的手腕,而是一段华美的青色蛇尾。
  大雾终于退散了一些,银蓝色的月光下,狭窄的台阶上横亘着一条美丽的青色大蛇。
  大蛇姿态优雅地直立着上体,红宝石般的眼眸凝视着那潭凭空出现的罪恶泥沼。
  重获自由的伏唯在夏寒的搀扶下退出一段距离,确认他们两人安全无恙之后,大青蛇这才俯身下来,张开嘴向着泥沼吸气。
  不一会儿,伏唯看见一条条人形的黑气慢慢腾起,被逐一吸入蛇神口中。
  「这是什么?魂魄?」
  「应该不是。」夏寒摇头,「看起来更像是怨念或者戾气。山里经年累月总是会积聚一些负面能量,而山神正巧能够净化它们。」
  说话间,龙淼已经吞噬了好几十条人形的黑影,他抬起的颀长身躯也逐渐放低了高度。
  然而泥沼非但没有缩小,反而向着伏唯所在的方向扩大了几圈。
  「好像不太对劲。」
  夏寒担忧地抬头,发现龙淼的红色眼眸也正看着他,眼神中同样写明了疑惑。
  「准备不足,看样子我们还是先走为秒!」
  夏寒扶起伏唯,两个人又后退了几步。
  此时青蛇已经停止了吸收戾气的动作,他向前探出鳞尾,轻松卷起了夏寒与伏唯,然后驮着他们腾跃而起,趁着大风飞上半空。
  若不是夜晚,这一定是一副惊人的景象。
  老山密林之上,一条硕大的青蛇,背上驮着两名成年男子,如流星划过天际。
  第六章:泥塑之秘
  飞上高空,这里是雾气无法企及的高度。伏唯在蛇背上看见了整座山的真相。
  从山顶的湖泊内升腾起来的雾气,如有生命一般爬满了东面整片山坡,却唯独绕开了山顶上相当一块面积的区域。
  那就是乐云宫。
  「看来柳生要我们乖乖留在乐云宫,还是有道理的。」
  夏寒发出感叹:「这山上还真是不太平。」
  伏唯不无担心地问道:「我们不会是被他软禁了吧?」
  「我看不像是软禁。」夏寒摇头:「而是我们在湖边惹到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很可能就和那些粘土矿坑有关。不管怎么说,先回乐云宫。」
  听他们这样说着,青蛇便在空中扭转了身形,悄无声息地落向那一株在黑夜中依旧醒目的老槐树。
  乐云宫内没有浓雾。
  伏唯与夏寒援着树枝下到地面上,同时龙淼也化回人形,略显无力地靠在树身上。
  「你还好吧?」伏唯关心地问。
  「没事。只是离开了湘西,法力不能运用自如。」
  龙淼淡淡地摇头,「趁着哑伯没发现,我们还是赶快回屋吧。」
  乐云宫深处的生活区。哑伯的屋内亮着烛光,柳涵子和柳生的卧室则放下了窗帘,看起来小女孩已先睡下。
  特别放轻脚步,晚归的三人蹑手蹑脚地走进客房,点上老旧的煤油灯。
  「头一次觉得火炕会这么舒服。」伏唯仰天躺倒,一手捂住心口,「刚才被拖住的时候,我感觉整个人忽然燥热得很……就好像会喷出火来。」
  「那你现在感觉怎么样?」龙淼问。
  「现在好了,只是脚上有点痛。」伏唯摇了摇头,「多亏你救了我。」
  他们说话的时候,夏寒正在从行李中取出两样东西——一个棕色试剂瓶与一根试管。
  「这是总部检验中心配制的特别试剂,能够快速检验样本是否含有与人形粉末类似的成分。」
  他简单解释了其中原理,然后将部分试剂倒入试管,再将一小团从坑中采得的粘土放进去。用打火机稍稍加热之后,原本黄绿色的试剂自下而上变成了紫红。
  「果然是这样,」夏寒毫不惊讶地说出这个结果,「人形所用的粘土和坑里的粘土成分大致相同。」
  而伏唯也凑过来确认道:「这粘土和从青石板上冒出来的那堆泥沼也有点像。难道人形会发出绿光就是粘土在作怪?」
  「应该关系很大。」龙淼点头,「那泥沼里有很重的戾气,若不是我们主动离开,我很可能支持不下去。它们的数量非常庞大,也不知道是怎么产生的。」
  「会不会和柳生有关系?」伏唯问。
  夏寒客观地做出分析:「唯一能确定的是,柳生将这些有问题的粘土做进了人形里,至于有心还是无心,目前还不能确定。」
  「但他至少知道山里的晚上很危险。」龙淼补充,「所以我倾向于他知道山里存在着戾气,却未必知道戾气已经依附进了粘土中。」
  他们的分析很有道理,然而伏唯还是默默地希望柳生和这事无关,要不然柳涵子就实在太可怜了。
  所以他辩解道:「柳生不是也说再过一段时间就要搬走了么?如果他是有心想要利用这里的戾气,又怎么可能舍近求远,搬去别的地方住?」
  他还想再说些什么,声音却戛然而止——因为门外的空地里出现了一串清晰的脚步声。
  滋哒、滋哒……
  难道是那个难缠的东西追进了乐云宫?
  就在三个人一齐警惕起来之前,柳生的声音平静地传了进来。
  「还没休息么?早点睡吧。」
  说完这句话,那脚步声就轻轻地继续向前,很快消失在了一阵木门的开启声音之中。
  在乐云宫里的第一个夜晚,就这样在惊悚和猜想之中慢慢结束。
  第二天清晨,夏寒是被一阵轻轻的摇晃弄醒的。
  睁开眼睛,他看见龙淼坐在身旁,用手比了一个「悄声」的动作。因为在火炕的另一边,伏唯依旧蒙着被子呼呼大睡。
  「让他休息吧,我有点事想请你帮忙。」
  「……什么事?」
  「出去再说。」
  压低声音简短交谈过后,龙淼等夏寒迅速穿好衣服,两人推门而出。
  早晨的生活区空气清新,常绿的树枝间跳跃着并不刺眼的阳光。客房隔壁哑伯的窗帘已经整齐地分开,屋里没人。
  「想不想再去一次昨晚的出事地点?」龙淼对夏寒提议,「昨晚太黑,恐怕会漏掉什么线索。而且我在变身的时候撞坏了不少泥像,想去收拾一下。」
  「昨天我们是迷路了,现在应该怎么找回去?」
  「山人自有妙计。」
  半神的少年微微一笑,伸出食指放在齿间用力一咬。
  从龙淼指尖的血液中诞生的有翼蛊虫,循着龙淼昨夜种下的路标快速飞行。在它的指引下,龙淼和夏寒快速地走出乐云宫,进入了湖边的矮树林。
  在昨晚的大雾中,他们自以为走的一直是直线,而事实上他们却跟着飞蛊在林间绕了好几个圈子,最后居然径直往山下走去。
  很快地,那条恶魔般的青石台阶就出现在了他们面前。
  这确实是一条下山的路,却比大红棺材走的那条窄了将近一半。
  两边排列着高矮造型不一的泥像。夏寒留心观察了一下,发现泥像的眼眶中似乎镶嵌了一种折射率很高的晶状体,因此能够在黑夜中反射出手电筒的光芒。
  将飞蛊收回,龙淼与夏寒沿着台阶走下去。很快又看见了昨天夜里的出事地点。
  四下里确实如龙淼想象的那样,乱草丛中泥像东倒西歪,一片狼藉。然而更令他们惊讶的是:有一个灰白色的苍老背影正蹲在青石台阶上,将那些断裂的泥像肢体分作几堆聚拢起来。
  「是哑伯?」夏寒皱起眉头,「他怎么发现的这里?这又是在干什么?」
  这时候站在他前面的龙淼,忽然将目光集中在远处的某一点焦点上。
  「你注意看他手上的那块东西!」他的声音因为激动和嫌恶而有些发抖,「快看那条胳膊里露出的东西!」
  正如他所说,哑伯手上拿着的正是一条泥像的手臂。但重点并不是那泥塑的外壳,而是断臂中央露出的一截青白色的棍状物。
  树枝?
  这是夏寒的第一个反应。可再仔细观察却又觉得不像:比起树枝的粗糙和多枝节,裸露在泥塑外面的部分却显得较为光滑,上面似乎还蒙有一层类似皮革的外皮。
  若是一定要形容,倒是有点像便利店中经常有售的真空酱鸡翅。
  这是……
  经验的火花在脑海中闪过,夏寒想到一个大胆的可能。
  是……人?
  他正想把这个假设告诉龙淼知道,却又看见哑伯已将这截手臂放进台阶上的第三堆碎片中央。
  而就在它边上静静摆着一枚泥像的头颅。
  因为解体时落地的冲撞力,泥塑的外壳已经残破不堪。泥塑的发髻脱落后,暴露出的内腔里赫然拖出了一蓬长长的黑色絮状物。
  是头发。
  这些泥塑里竟然藏着人类的尸体!
  不用多余的解释和沟通,夏寒与龙淼默默地交换了眼神。死寂的空气中,有一种名为「惊怖」的怪物悄悄爬上他们的脊背。
  这不是来自于一尊泥塑的恐怖。
  因为他们正置身于一片山坡上,这里有着成百上千的泥像,也许每一尊里面都紧紧地裹着一具将腐而未腐的尸体!
  就在前面不到十米的地方,哑伯已经快要将身旁的碎片整理干净了。下一刻他就会站起身来,然后发现站立在台阶上的两个人。
  也许他们应该躲一躲。
  可是要躲到什么地方去?那些很可能藏着尸体的泥像后面?
  还没等夏寒和龙淼做出选择,身后的台阶上忽然响起了一声柔柔的叹息。
  「果然是你们……」
  脚步悄然无声的人形师柳生,穿着一身老式的青布长衫,手里提着一个用纱布盖住的红色塑料桶,站在他们身后。
  他的神情依旧平静,没有气愤更没有狰狞,浅褐色的瞳仁静得像一泓深潭,乍看之下倒与他所捏的人形有几分相似。
  听见柳生的声音,台阶下的哑伯也抬起了头。
  既然无法回避,夏寒和龙淼干脆打消了躲藏的念头,转而与柳生对视。
  气氛一点点凝滞,不过夏寒预想中的「危机感」却并没有出现。
  红色塑料桶里似乎装着沉重的东西,柳生先将它放在台阶上,然后用左手捶了捶右肩。
  「看来昨天晚上你们没有听我的劝告。」他的声音里夹着叹息,「但这也是我的疏忽——本来应该再多强调一点。」
  「其实你是知道的吧?」夏寒追问他,「你知道这座山里晚上会发生什么事。所以才阻止我们晚上出门。」
  「是的,我知道。」柳生并没有否认。他点了点头,又反问夏寒:「昨晚上,你们怎么会走到这里来?」
  略一思忖之后,夏寒决定说一段半真半假的经历。在短短几分钟内,他是说了好奇出山来探险,然后将所有的责任都堆到了那一阵诡异的大雾头上,并且隐去了发现粘土的过程和龙淼的真身。
  听完他的「回忆」,柳生垂下眼帘,低声道出了一段惊人的话。
  「你们不是第一群在这里遇险的人。卍村的村民绝不敢在夜晚上山;但在他们死后,却很少有不被抬上山的。死人一旦上山,就再也不会下去了。」
  听他这样说,龙淼立刻明白了。
  「你们把死人做成泥像?这是为什么,难道人死后最重要的不是入土为安?」
  「这是我们村世代相传的风俗,说来话长。」柳生微微停顿了一下,陷入回忆。
  在古旧以前,卍村曾经是一片佛教胜地的中心。
  在香火鼎盛的时期,附近山里的古刹时常有肉身坐化的高僧。那是一种相当崇高的境界,代表着逝者已经修成正果。
  久而久之,村民们就认为只要能保持祖先的肉身不腐,就代表着祖上荫德。
  可是凡夫俗子不能真正做到「不腐」,但很快就有人采取了折衷的办法,利用药用和防腐的手段,将尸体埋进泥像里永久封存。
  而过去专为寺庙雕塑泥像的柳家,也就兼顾而成为了卍村唯一的殓尸匠。
  从鲜尸到泥像的步骤繁琐,而成为泥像的尸体也不能再入土为安,于是村里的人便将它们一个个排列在山坡上,每年的清明冬至依旧像上坟那样拜祭。
  「对了,其实这座山它是有名字的……就叫坟山。」
  柳生的声音透出淡淡的惆怅。
  「也许这种盲目求仙的方法并不现实。等泥像积累到一定程度,怪事就开始出现。山坡上出现了夜行动物的尸体,随后是傍晚在山坡上戏耍的孩童开始失踪。
  人们终于开始警惕,乐云宫的和尚说那是鬼魂作祟,可是有谁家愿意相信自己的祖宗阴魂不散?反而怀疑是和尚们在装神弄鬼。再加上接踵而来的战事,坟山很快就成为村子里的禁地,这乐云宫里也只剩下我和哑伯勉强看管。」
  真相原来是这样?!
  听完了柳生的描述,夏寒与龙淼默然无语。
  尚且不提什么「可信不可信」,至少这个伤感的故事就很让情感丰富的人有所感叹。
  紧张的气氛逐渐缓和下来。夏寒清了清嗓子,提出了疑惑:「你既然知道这些泥像有问题,又为什么还要帮助村民们处理尸体,让他们死后成为泥像?」
  「这也由不得我,一切都是梦的催促。」
  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柳生的表情忽然肃穆。
  「据说每当有人要死之前,他的亲人就会梦见泥像裂开,祖先从泥像里走出来,站在屋外招手要那个人跟自己走。当人死后,如果不将尸体送上山,这种梦就不会消失,直到做梦的人发疯。」
  龙淼问:「那你住在这山顶上,难道不会害怕?」
  柳生摇头:「乐云宫的和尚曾经在寺庙周围划下结界,所以那些东西进不来。」
  说着,他就俯身再次提起那红桶,绕过夏寒和龙淼走到了哑伯身边,掀开桶上的纱布。
  桶里装着满满的金刚土,上面平放着一些工具。
  「你是要修补它们?」夏寒蹙眉,「这些害人的东西,为什么还要复原?」
  柳生解释:「这是柳家创造的泥像,再怎么害人都不会对我出手。但是一旦有所损坏,尸骨的本家就会灾祸不断。所以每年村里人都会给钱让我们维护泥像;而哑伯每天早晨都会在这山坡上巡视一圈。」
  夏寒顿时将这番话和之前的某件事联系起来。
  「可你不是决定了要搬家?你走了之后谁来看顾这些泥像?那它们还不是迟早都会毁坏?」
  这个问题切入核心。柳生微一怔忡,脸上露出了为难而矛盾的神色。
  「我和哑伯也就罢了,可是涵子的这一生,总不能再被这座坟山困住了。」
  说完这句话,他便沉默着开始了泥像的修补。将哑伯已经分拣完毕的尸骨一点点拼装回去,不一会儿就又还原成为一尊沉默的泥像。
  谈话虽然中断,但夏寒和龙淼并没有离开。
  过了大约四十多分钟,修补工作完成了大半。柳生这才又抬起头来看着他们。
  「刚才的话,无论你们信不信,都请为卍村、乐云宫保守这个秘密。就像我曾说过的,这是隐私,就算是为了他人考虑,也不应该引来什么猎奇的人来冒险。」
  「这点你可以放心。」
  夏寒点了点头,趁机开始缓和气氛,「其实我们没有立场对你的选择指手画脚。当事人的感觉,旁观者恐怕永远不会明白,你就当我们没有来过这里吧。」
  龙淼也点头同意他的决定。
  「谢谢你们。」柳生脸上这才有了一些笑意。
  完成了所有的修补工作,四人沿着小路走回乐云宫。
  放下了工具,哑伯去做早餐,柳生去屋里看涵子,而夏寒和龙淼则依旧回到客房。
  客房的窗帘依旧是放下的,可伏唯却已经清醒了。门被推开的时候,他正半跪在地上,表情因为极度的痛苦而扭曲。
  「你怎么了!」
  夏寒吃了一惊,急忙走过去将他扶回炕上。低头看见那苍白的额头上挂满了冰冷的汗滴。
  「疼疼疼……」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压出来的,伏唯指着自己的右脚踝,「那里感觉像要裂开了!」
  顺着他的指点看下去,夏寒也吃了一惊:伏唯的右脚踝上肿起了馒头高的一个血瘤,撑到几乎透明的皮肤下是一团吓人的紫红。
  「别紧张,放松……」
  龙淼半跪着轻触了一下患处,伏唯立刻疼得龇牙咧嘴:「昨天明明还没事,今天早上就被痛醒了!这是什么东西!」
  「看来是昨晚那些东西干的。」夏寒只能想到这唯一的可能,「等我去拿茱萸汁……」
  他立刻转身从行李中取出一个塑料瓶,里面装的是淡粉液体。
  这就是茱萸汁。与糯米能中和尸毒一样,一般只要是由灵体造成的伤口,淋上它就能够起到类似于消毒的作用。
  凭借以往的经验,夏寒将伏唯的腿搁在自己膝盖上,拿起茱萸汁就要浇上去,却被龙淼一手拦住了。
  「别这么做!」他提醒夏寒,「血瘤的程度太严重,万一灵气反应强烈,他的脚踝会废掉!」
  听他这么说,夏寒忙又收住了动作,反问:「那应该怎么做,先把血瘤挑破再上药?」
  「也许这是一个可行的办法。现在也只有试试看了。」
  决定之后,夏寒立刻从口袋里取出一把多用途折刀,在打火机上消毒。
  「喂,不要随便决定啊……」伏唯看着逐渐发红的刃尖哭笑不得,「我要是瘸了,你拿什么向我哥交代?」
  「闭嘴。」夏寒手心也沁出了一层薄汗,但他知道这种状况不能拖延,所以还是毫不犹豫地扯了一团纸巾塞进伏唯嘴巴里。
  「咬住这个,痛也不许哭出来!」
  刀子已经烧热,他就拿着它向伏唯脚踝的那个血瘤割去。
  「等一等!」
  就在伏唯的神经紧绷到极限时,又有一个声音跳出来叫「停」。
  柳生站在忘记关上的门边,手里拿着一个小的铜盆。
  「我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他对夏寒和龙淼说道,「让我来。」
  他紧走几步来到炕边,只看了一眼就肯定道:「他昨天也去过山坡!这就是『那东西』弄出来的。还好只是在脚踝……曾经有个孩子是在脖子上,还没来得及救就窒息了。」
  他一边这样说着,手上也没有停止动作。从铜盆里取出一根寸来长的鹅毛管和一碗红色的果实。
  「我现在就要开始了,忍住——」
  话音未落,柳生已经将鹅毛管削尖的那一段戳进了血瘤。
  只听「噗」的轻微一声之后,雪白的管子内部迅速变暗,随后就有黑紫色的血液源源不绝地沿着羽毛管落入铜盆。
  「这些血都受到了戾气的浸染,千万不能接触。如果用刀子剖开,血溅到别处更加麻烦。」柳生这样解释。
  被刺入的瞬间,伏唯疼得头皮发麻,但随着污血的流出,脚踝上的痛楚奇迹般地迅速减轻了。他伸手擦去额头上的冷汗,苍白的嘴唇也逐渐回出了一点血色。
  而放出小半碗血液之后,血瘤也完全瘪了下去,如一个透明的口袋挂在脚踝上。柳生又将红果碾碎了,敷在伤口上。最后才让夏寒取出医用绷带将伏唯的整个脚踝包扎起来。
  「已经没事了,不过你有失血,还是休息一下为好,你们帮忙照顾一下他。」说完,柳生端起那个盛着污血的铜盆,要往门外走。
  「等一等,」夏寒将他叫住,「你刚才用的好像就是湖边树林里的果子?」
  柳生点头:「这是九婴果,当然这是村里人对它的俗称。这附近的山里就只有这一片九生树林,无论是枝干还是果实都能够入药。我们祖辈制作泥像,也常常会依靠到它。」
  第七章:制作
  送走柳生,夏寒反手关上房门,龙淼立刻将刚才发生的事向伏唯进行转述。
  「也就是说我们住在一座坟山顶上?昨晚那条路两边其实站满了干尸和死人?!」
  毫无悬念的露出「害怕」的表情,伏唯也恍然大悟,「所以人形粉末上的尸气源于特制黏土,黏土产自坟山,受到了山坡上那几千具干尸的污染……」
  事情似乎真相大白。
  「所以你们说接下去应该怎么办?」夏寒脱下鞋子坐到炕上,将难题抛给同伴。
  「因为是制作人形的黏土本身有问题,所以柳生卖出的所有人形都必须销毁。」
  伏唯首先做出回答:「不过要是买家要求退钱……柳生那么辛苦的劳作就都白费了。」
  「这个你不用担心。」龙淼笑了笑,「如果只是十几二十万的话,我可以代为支付的。」
  作为山神之子,他在湘西的洞府里堆满了数千年来善信们献出的祭品。其中随便一件换到今日都是珍贵的文物。而「钱」这个东西,对他来说只不过是一个文字而已。
  然而他又将话锋一转:「虽然钱很好解决,但更麻烦的是怎么解决坟山的威胁。柳生一走,山上的干尸迟早都会失去控制。」
  「这点我也考虑到了。」夏寒明明点着头,眉心却皱出了一个川字。
  「虽然柳生拜托我们不要告诉别人,但事实上这几百年的隐瞒才是最大的错误。现在这座山就像刚才伏唯脚上的那个血瘤,必须尽快根除,也只有外力的介入,才能让柳生和卍村的居民彻底地摆脱这种噩梦般的生活。」
  听到这里,伏唯已经明白了他的意图。
  「你要去找乔飞,找灵异罪案专家组?可是这样,柳生他就会被以『传播危险品』的罪名进行审判!」
  「是的,从道理上说确实如此。」
  这也是夏寒颦眉的原因。
  且不说柳生是有心无心,一旦罪名成立,会有专门的特殊监狱将他关押服刑。而失去唯一亲人的柳涵子就会成为孤儿,不知何去何从。
  这样做……真的对么?
  一想起柳生那张淡泊平静的脸,想起柳涵子天生可爱的笑容,三人的心头仿佛同时架起了一把浸了盐水的刀子。
  「不能管这么多了!」最终还是夏寒打破了沉默,「最多我们向乔飞隐瞒关于柳生利用黏土制作人形贩卖的事。但是坟山一定要铲平。」
  这一次伏唯没有再反对。
  「现在怎么做,立刻去把乔飞找过来?」
  「还没到那一步。」夏寒摇头,「虽然有了重要的发现,但还不能确定是否有隐情。最起码,就算你想要包庇柳生,也要确认他真是一个好人。」
  他说的句句在理,伏唯也只能点头。
  三个人静默了一会儿,将话题转到了伏唯的伤势上。
  「你现在感觉脚上怎么样?」龙淼问。
  「好多了,那果子真有作用。」说着伏唯还动了一动。
  夏寒伸手将他按回床上,「既然有伤,这几天你就不用去看柳生工作,留着休息。」
  他又转头对龙淼说:「拜托你留下来照顾阿唯。」
  「我真的没事……」
  伏唯正要提出抗议,屋外又是一阵敲门声——柳涵子提着一篮子早点走了进来。
  「爹爹说伏唯哥哥受伤了,所以让我拿东西来给你们吃哦。」
  她将篮子放在炕上,然后脱掉鞋子爬到伏唯身边,一手轻轻地搭在他的脚上,念念有词:「痛痛都飞掉啰!」
  「……谢谢。」
  看着柳涵子清秀可爱的小脸,伏唯却一点笑不出来。
  一旁,龙淼将篮子里的馒头和菜拿了出来,柳涵子也重新穿好鞋子。
  「篮子拜托你们自己拿去厨房哦,我也要去吃饭了。」
  她向两人挥挥手,忽然又记起了一件重要的事:「对了,阿爹让我和你们说,吃好饭过一会就去木屋找他,会有重要的东西给你们看哦。」
  重要的东西?
  三人同时怔了一怔,回过神来时,柳涵子就已经走得无影无踪了。
  柳生会有什么「重要」展示?怀着种种猜测,夏寒胡乱地塞了几口馒头,随即告别龙淼和伏唯往湖边走去。
  他原以为柳涵子所说的「木屋」是人形工作室,可是木屋的门上挂着锁。
  再将目光向延伸向附近,夏寒这才发现不远处那间破旧木屋居然站着一个人。
  萋萋荒草深处,柳生一袭长衫肃立,向他招手。
  「我不确定你是否想要看接下来的东西。但既然你们已经知道了事情的原委,我也不打算再隐瞒。」
  说着,他就转身推开了那一扇宽大的木门。
  木屋的墙上没有窗户,仅有的一点点光线来自于屋顶的一片老旧天窗。当夏寒适应了室内昏暗的光线,他发现自己置身于一个阴暗潮湿的诡异环境里。
  屋内面积大约四十平方米左右,室内陈设形成一个中央微微下凹的「回」字形。外圈沿墙角绕着老木搭的双层脚手架,高处大约有两米。两层架上各停着两口古旧的大瓦缸,缸皮上裹着厚厚的一层包浆。
  「这,这是……」夏寒是认得这些东西的,至少其中的一个昨天才见过——被红棺材抬上山来的老头子,就坐在这里面。
  「这是我的另一间工作室。」柳生点亮了墙壁上的一盏油灯,随手将门关上,「接下去你该知道我要做什么吧?还准备看下去么?」
  「你要将尸体做成泥像。」夏寒镇定地回答,「我想看。」
  柳生点了点头,又走几步将其他的油灯也点亮。这时候屋中央的凹地冷不防浮起一抹白色的身影,倒是吓了夏寒一跳。
  那是哑伯,他刚才似乎就在下面做什么事。
  柳生淡淡地解释:「制作人形和尸体泥像所用的黏土和其他材料都是哑伯准备的。没有他,我会分身乏术。」说着,他已经走到了东边的木架旁,指着上排的一口尸缸。
  「一般尸体入缸之后会在这里停放半个月的时间,等缸内的药材彻底发挥作用。新来的缸比较『湿润』,所用放在下面与地气接触。而时间超过十日的缸就会架到高处。」
  这时候哑伯已经走到了他的身边,两人合力将那口缸抬下来,送到屋子中央的凹地上。
  等着他们走下两级台阶,夏寒这才看清原来凹地是一个土质的工作台。
  尸缸被放在土台上,大红的封缸布上贴着杏黄的符箓,上面书写着逝者的姓名和八字。但柳生不准备用刀敲开封住缸口的泥。
  「尸体在缸里,早就已经僵硬了。从口子里是取不出来的。」
  正说着,他手里忽然多出了一把铁锤,「当当」地两三下,坚硬的缸壁应声碎裂。
  随着裂口的扩大,一些黑灰白灰与干枯的树枝纷纷跌落在土台上。缸内传出的并不是尸臭,而是一种更加别扭的、鲜美羊肉汤的气息。
  气息越来越浓郁,很快所有的添加物都已经漏尽,尸缸的上半部分也基本解体,出现在夏寒面前的是一具呈现出酱红色的干尸。
  夏寒不得不用「丑陋」来形容它,因为不同于真正的肉身舍利,这更像是恐怖片中追逐在美女身后的怪物;干枯扭曲的肢体,变长了的指甲东倒西歪;干枯的眼球拖出在凹陷的眼眶外;甚至有一部分的肩膀发生了霉变,产生出青绿色的瘢状霉菌。
  「最近天气有点潮湿。」柳生对哑伯说,「应该再多铺一些木炭。」
  「你对尸体做过什么外科处理?」夏寒问柳生,「我的意思是,它看起来好像没有皮肤。」
  「不是没有,而是很薄。」柳生回答得不假思索,「因为药物的关系,它的皮肤脱水之后变得透明。所以你看见的其实是肌肉内血液的颜色。」
  他一边这样解释,然后用刷子将尸体上残余的灰烬和霉菌仔细清除。又用镊子将露在尸体外的眼珠与部分肠道塞回尸体体内。这一切动作流畅,显然已经是驾轻就熟。
  「或许你可以去做一名法医。」看着他的动作,夏寒由衷地感叹。
  柳生花了大约半个小时的时间清理、修饰尸体,包括修整了指甲和梳理头发。很快就到了最关键的一个环节——上泥。
  哑伯取来一个铜盆,里面是浸泡在胶质液体里的布条。
  「制作泥像的工序其实有点像汉代的漆器,」柳生打了一个比喻,「汉代的漆器,一开始并不全是木竹胎质。也有一种以苎麻布围成形状,然后再上大漆的,就和我现在的做法很像。」
  说着他就伸手从铜盆里取出一条湿润的布条,小心翼翼地贴在尸体身上。
  「这是吸满了明胶的苎麻布,能用它先做一层外壳,再上厚泥。尸体就不会弄脏,也不会被渗入泥像的水浸湿。」
  在哑伯的帮助下,他很快就将铜盆里所有的苎麻布都贴在了尸体身上,此刻的尸身看上去倒更像是埃及木乃伊,不过至少没有之前那样可怕。
  他们又等了半个小时,让苎麻布完全浆住,成为包裹着尸体的一层硬壳。然后哑伯又送上了事先调好的黏土,与柳生一起涂抹、造型,将近一个小时之后,一具面目狰狞的尸体很快就成为了面目平静、盘腿而坐的佛教造像。
  「全过程差不多就是这样了。」
  柳生放下泥塑工具,将手在一旁的水槽内清洗干净。
  这时哑伯忽然拍了拍他的肩膀,比划着做了几个动作,然后就走了出去。
  「他说要去做午饭,涵子说下午还要去后山玩。」柳生为他翻译。
  午饭?
  羊肉汤的气息还在室内缭绕不去,直到刚才还面不改色的夏寒忽然有了作呕的感觉。
  哑伯虽然离开了,但柳生的工作依旧在进行。
  虽然添加了被称为「金刚土」的特殊配方,但是泥像对于雨水还是很忌讳。所以最后的一道工序就是在室外架起一座柴堆,将泥像进行适度烧制。
  虽然心中厌恶,但夏寒还是与柳生一起,将沉重的尸体泥像从宽大的木门抬到室外。
  「不知道柳生让夏大哥去看什么东西。」
  躺在炕上的伏唯,不知第几遍重复这个问题。
  脚踝上的伤口已不再疼痛,他觉得自己完全可以跟去一看究竟,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被困在屋内。
  但是龙淼的想法却与他不同。
  「我想夏寒并不是让我陪你养伤这么简单。三个人一起去看一个柳生,确实有些浪费,或许我应该在乐云宫里四处走走,看看有没有什么新的情况。」
  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不过今天,我看还是暂时留在这里,看看你的伤势会不会有变化。」
  见他这样关心自己,伏唯红着脸自我检讨:「我真没用,你和夏寒都没事,就我被那些东西抓住……」
  「这不是你的错。」谈起这个话题,龙淼忽然认真起来。
  他问:「还记得当初我和你在湘西的九龙咆漂流中心第一次见面的场面么?」
  「当然记得!」
  事情才过去不到半年,伏唯当然记得当时他去开车,偶然看见久病缠身的龙淼向工作人员要求孤身夜漂的场面。
  「那你还记不记得,我第一眼看见你的时候是什么表情?」
  「这……」
  伏唯怔了一怔,记忆中随即浮现出了一幅画面:黑夜中的起漂点大厅外,孱弱的清秀少年看着自己,脸上是一闪而过的——惊讶。
  「严格说来那不是惊讶。」
  龙淼坦诚地道出了自己那个时候的感受:「你让我有一种熟悉的感觉,一种无害、甚至是亲切的熟悉感。而且我的父亲大人还能从你身上看出『气』的存在。」
  「气,那是什么?」
  「说起来话长,就当做是听个故事吧。」龙淼拿过一粒苹果开始削皮。
  「按照我父亲大人的说法,这个世界上的万事万物,都是由『气』构成的。」
  「上古时代一片混沌,『气』也没有区别和形状;随后盘古震旦,清气上浮为天,浊气下降成地,中央的就有了形态成为万物。开天辟地的最初,这些『气』充盈而浓郁,所凝成的造物也就强大,他们就是最初的神袛。」
  「然而『气』的数量始终是有限的,万物繁荣的同时也意味着『气』的分散与稀释。如今的普通人类,『气』已经稀薄得几乎感觉不到。」
  「可是你说能感觉到我的『气』?」伏唯忍不住插嘴,「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那是因为,在这个世界上总是有所谓『离神较近』的人。」
  龙淼直视进伏唯的眼睛。
  「虽然现在人类的『气』普遍很弱,但也会有例外情况。就像我是山神之子,所以虽然已经四十多岁,还是少年的摸样,这就是『气』的作用之一。」
  伏唯惊愕:「你是说我也是神的子孙?」
  「我只是打个比方,具体说就复杂了。」龙淼摇头,「『气』的强弱与很多因素有关,还是等事情告一段落之后,再慢慢和你说。」
  说着他拿起一旁的空早餐篮。
  「刚才涵子说的是送回厨房吧?我去去就回。」
  生活区的厨房就在饭堂边上的一株梨花树下,是一间利用废砖与竹篾搭建的临时建筑。
  龙淼选择走长屋后树丛里的近路,他踩着松软的土地无声前行,一直走到了厨房东窗边,忽然发现里面有人。
  谁?他下意识地停住脚步,侧着身子向东窗内张望。
  白发佝偻的身影,是哑伯。他背对着唯一透光的窗户,不知道在做些什么。
  屋子里很昏暗,然而哑伯身边的桌上却有一样东西正反射着幽幽的光泽。
  是一个铜盆。
  龙淼怔了一怔——这不是盛接伏唯毒血的那个铜盆么?
  意识到情况的微妙,他小心翼翼地又向前走了几步,想要看清盆里是不是还有血液。就在这个时候哑伯低低地咳嗽了一声,忽然直起身子。
  他手上拿着一个雪白的馒头——就像早饭刚吃的那种,却把它伸进铜盆里,贴着盆底重重地刮了一圈。
  等到馒头再被拿出来的时候,雪白的侧面已经沾满某种深色液体。而哑伯居然张大了嘴咬了上去。
  他在吃人血!?
  生理性的厌恶如一阵潮水涌上,但龙淼依旧保持着镇定。他屏住呼吸、放轻脚步依照原路返回,直到回到客房才重重地喘了一口气。
  「你没有去厨房?」伏唯看着他手上的空篮子。
  龙淼反手将房门带上,又紧走几步到火炕边上,这才压低了声音:「你不会相信我看见了什么,我想这次又有新的线索。」
  他正要接着往下说,门外忽然传来一串急促的脚步。几秒钟后夏寒推门而入,带着一身特殊的气味。
  伏唯立刻问道:「你不是在工作室里么?可怎么闻起来……好像刚从火锅店回来?」
  这句话倒是提醒了夏寒,他立刻脱掉外套直接丢在门外,然后再次紧紧地关上门。
  「一言难尽。」他压低了声音,快步走到火炕边,「你不会相信我看见了什么。」
  大约十分钟的时间里,三个人一同交换了一个上午的经历,然后同时念出了一个名字。
  「哑伯!?」
  这个不会说话的白化病老头,居然是个嗜食人血的怪物?又或者说他根本不是人?
  这时夏寒也记起了一件重要的事,「刚才柳生也说了,制作人形和尸体泥像所用的黏土和其他材料都是哑伯准备的。难道是他……」
  他虽然没有把话说完,但意思已经十分明确。
  哑伯、他或者它,或许正是这座山上戾气的化身。他很可能以送到这座山上来的尸体为食——就像会吃沾有伏唯血液的馒头一样。
  而另一方面,他又为柳生制作了被污染的黏土,试图将这座坟山的影响力从坟山上带向山外。
  「如果真是这样,剩下的时间恐怕不多了。」
  静静思索之后,伏唯得出结论。
  「一旦柳生和涵子要离开,也就不会有人再被送上坟山。你们觉得哑伯会怎么做?」
  「他不会让这种事发生。」夏寒回答,「他会想尽一切办法阻止柳生离开。」
  「一切办法。」龙淼脑海中闪过一个不祥的念头,「怎么样才是胁迫柳生乖乖就范的最好办法?」
  思索这个问题并不用多少时间,但是三个人忽然陷入长长的沉默中。
  很快又到了吃中饭的时间。
  与昨天一样,过来叫他们吃饭的人是柳生。而柳涵子又跟着哑伯去了后山。
  「他们在后山开了一片小茶地,涵子每天都会过去看一看。」柳生这样解释。
  「你就放心让涵子整天在山里面跑?」伏唯问他,「你不担心?」
  柳生摇头,「后山上没有泥像,而且有哑伯在,不会有事的。」
  因为伏唯坚持说脚踝的伤已经不痛,所以由夏寒搀扶着他,四个人一起朝着饭堂走去。
  「你是怎么认识哑伯的?」夏寒问柳生,「他是本村人么?」
  「我妻子死后不久,哑伯就到这座庙里来了,但他应该不是本村人。」柳生并不十分确定地回答:「因为村子里没有人认识他,也不知道他到底叫什么。」
  不明身分的老头……果然非常可疑。
  他们走进饭堂,和昨天一样,桌子上依旧摆着哑伯做好的三菜一汤。
  但是与昨天的满眼绿色相比,却有了很明显的差别。
  除了饭菜碗筷之外,桌上还多了一样东西。
  米饭边上摆着一个青瓷小碗,里面盛着满满的半凝固状、暗红色液体。
  是血?是伏唯脚踝上的那个血瘤?
  联想起那个东西,在场除了柳生之外的三个人顿时都脸色发青。可柳生却一点都没觉得惊讶,反而径自坐到了这碗「红血」的边上。
  他的平静让夏寒隐约觉得不对劲。
  「这是什么?」他指着青瓷碗问柳生,「看起来好像鸭血。」
  「鸭血?」柳生这才露出了诧异的表情,仿佛无法理解这碗东西和鸭血的关系,「这是卍村特产的酱料,应该是哑伯害怕你们觉得菜太淡而特别准备的。」
  酱料?
  万万没有想到的答案如一道霹雳,再次将脑海里已经成形的某些假设劈得粉碎。三人面面相觑,忽然觉得有点哭笑不得。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饭后午休,回到客房后伏唯就追问龙淼,「你在厨房里看见的东西,是不是那种酱料?」
  「这个……」半神少年第一次露出了不自信的表情,「回想起来确实有点像酱料。」
  「难道是我们的假设错了?」伏唯依旧觉得半信半疑,「可是你明明看见哑伯从铜盆里蘸了东西的不是么?」
  「但是乐云宫里也许有两个一样的铜盆。」
  讨论陷入僵局,伏唯下意识地转头去看搭档的反应。
  自从看见酱料的那一刻起,夏寒就忽然地陷入了沉默,就算此刻伏唯投来了询问的眼神,他也没有再多说一个字。
  虽然没有说话,但他却悄无声息地起身,走到墙边推窗向外看了看,然后再走向另一边,打开了门。
  两面的屋外都空无一人。但是他的动作却给予了伏唯突然的启发。
  「你的意思是……」他特别压低了声音,「我们被偷听了?」
  仔细想一想,这其中似乎有些蹊跷。
  龙淼刚发现哑伯在吃「人血」馒头,午饭就出现了酷似鲜血的真正酱料。与其说是巧合,这更像是哑伯刻意安排的洗白证明。
  洗白的前提,当然是他知道自己遭到了怀疑。
  龙淼能够确定自己在离开时没有被哑伯发现,那么唯一的可能就是偷听。
  「最糟糕的情况是之前的话都被偷听了。」龙淼也压低了声音,「所以哑伯很可能早就知道了我们的来意,而我们所作的一切都只是掩耳盗铃。」
  「目前哑伯的嫌疑确实最大。」
  顺手拉上窗帘,夏寒走回他们身边。
  「哑伯和柳涵子感情很好,等到柳生真正打算搬出卍村,他就有足够的机会绑架柳涵子,以逼迫柳生留下。不过他既然想要掩饰,那就说明还不打算动手,我们还有时间。」
  说到这里,他做了一个手势,干脆地结束了谈话。然后把鞋一脱,爬到炕上被阳光直晒的地方躺下来午睡。
  很快地,客房里再度安静下来。
  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户晒在炕上,伏唯躺在夏寒和龙淼之间。即使闭上了眼睛,他也能够感觉出暖暖的光线落在额角,这让他感觉安全,并且在安全感的笼罩下沉沉入眠。
  梦,一开始都是黑甜的。直到远处飘来一片大雾,慢慢凝成了一条大蛇的形状。
  这就是几天前曾经出现在伏唯梦境中的那条大蛇,虽然一样没有显露出它的头部,但隐藏在鳞片下的千百只眼睛依旧在闪着幽幽的光芒。伏唯看着它在浓雾中缓慢地游走,不知不觉间,周围的场景发生了改变。
  蛇,游进了一条上下左右由夯土围成的长长通道里。这条通道狭窄又曲折,地上残留着焦炭和草木灰的粉末,却不知有着什么样的作用,又通向何方。
  伏唯心中没有答案,只是一心一意地跟着蛇身向前。
  梦里是没有时间概念的,也许只是心神一动的瞬间,土道的尽头就出现了亮光。
  像是扑火的飞蛾一般,伏唯向着那团亮光前进,很快走出了土路,置身于一片蓝灰色的砖墙之间。
  这是一段古老的小巷子,乍看之下和昨天上午经过的卍村有点相似。天似乎下过雨,紧密堆砌的墙砖如蛇鳞闪着幽蓝的水光。
  长着眼睛的巨蛇忽然失去了踪影。伏唯一人走进小巷里。
  小巷很窄,仅容得下两个人侧身行走,也只有百步长短,但它的尽头又是另一条小巷。如此一再重复,如同巨大的、没有出口的迷宫。
  背后,迷雾似乎又从土道里一点点弥漫出来,如怪兽追逐在伏唯的身后。脚踝上的伤口一下子剧烈的刺痛起来,突然升腾的恐惧感让伏唯拖着右腿开始向前奔走,在将要跌倒的那一瞬间勉力扶住了砖墙。
  可就在他的掌心,那湿滑的青砖忽然像瓢虫翅膀一般左右分开了,露出一只带着血丝的眼珠子,半嵌在墙里左右滚动着!
  惊得大叫了一声,伏唯彻底跌倒在地上,同时有一股燥热的感觉涌动上来。
  即使是在梦里,他也清楚地记得这种感觉。它一共出现过两次,第一次是在湘西面对尸仙;第二次则是当校底地宫里的妖僧少比丘将手骨插进他的胸口。
  每当这种燥热的感觉产生之后,伏唯知道自己的意识就会丧失,并且做出一切出乎意料的行为。但是这一次是在梦中,不知道梦里失去意识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情况。
  燥热的感觉还在加剧,伏唯感觉寸步难行。小巷砖墙上的青砖都好像记分牌一般纷纷翻出了白色的眼球,大雾也已弥漫了整个巷口。
  就在伏唯将被吞没的时候,一双从迷雾里伸出来的手将他轻轻地抱了起来。
  这是一种十分熟悉的感觉。就好像小时候一家人远足归来,唯一的兄长会将熟睡的自己从父亲的车后座上抱下来的感觉一样。
  记忆的重迭让伏唯激动起来,他抬起头,果真看见了那张曾经朝思暮想的面庞。
  「大哥!」
  从迷雾中脱出的男人,有着与伏仲卿极为相似的俊逸面容。然而不同于伏仲卿玩世不恭的气质,一副银边镜架的无框眼镜令他显得斯文、儒雅。
  他就是数天前在人形展厅里一闪而过的那个背影,伏唯失踪将近半年的兄长,伏桓。
  以一个淡淡的微笑响应着弟弟急切的呼唤,伏桓轻松地将他一把带起,健步如飞地向着小巷尽头快速奔跑。
  在现实世界中,伏桓虽然一直坚持健身,但绝不可能有这么大的力量。
  转眼间他们已经跑过了巷尾,可是一个转弯之后,眼前出现的只不过还是另一条小巷的开始而已。
  究竟怎么样才能摆脱这个恼人的梦境?
  伏唯正想抬头问些什么,却感觉伏桓低下头来,在他耳边喃喃地念了一句话。
  这是一句咒语。
  「记住它,用它控制你的力量,左右它,而不是被它所左右。」
  说完这一句话,伏桓忽然停住了脚步。
  这时候伏唯才猛然发现,这一次的小巷没有出口。
  他们在一块高大的雕花青石板面前停了下来,石板上满是菱形的花纹,中央刻着一个大大的「寿」字。
  伏唯转过身来背对着石板,他看见小巷墙壁上的青砖完全翻转成了眼珠,可是伏桓却又消失在了大雾中。
  剩下的只是他一个人,还有伏桓留下的那句话。
  「用它控制你的力量,左右它,而不是被它所左右。」
  心中坚定了某种信念,短暂的深呼吸之后,伏唯大声念出了那句咒语,身体里的燥热一下子减轻了,同时他能够感觉到额角上传来一阵和煦的温暖。
  是阳光。
  意识化作一点灵光从小巷中脱出,将那迷雾和蛇鳞统统留在黑暗之中。现在伏唯能够睁开眼睛了。他发现自己依旧躺在炕上,汗湿衣襟。
  撩开贴在额头上的刘海,他摇晃着坐起身来,发现四肢百骸像是被蛇缠过一样酸痛难当。
  梦中,伏桓教给他的那一句咒语依旧清晰,伏唯尝试着默念了一遍,并没有什么异状发生。
  第八章:纸庙
  现在已经是下午三点,夏寒又跑去帮助柳生处理泥像,只有龙淼端了一杯热水给伏唯。
  「看起来不像是生病。」
  以人类身份生活的那段时间里,龙淼曾经就读过医科。虽然时间已经冲淡了不少的知识与记忆。但基本的诊断还是能够顺利完成。
  但是伏唯的状况却令他感到困惑。
  脚踝上的伤口已经完全结痂,没有红肿感染的迹象,伏唯也没有发热或者咳嗽的状况,基本上能够排除伤口感染的问题。唯一可疑的地方就在于他流了很多的汗。
  当然,伏唯也将刚才的梦小声说给了龙淼听,而龙淼随即推测出他是因为大量流汗导致盐分流失,从而在睡梦中产生了痉挛。
  这虽然是最科学的解释,但是保险起见,龙淼还是立刻跑去通知了夏寒。
  「会不会是山上的水土不服,吃不惯这里的菜?」
  这是听见消息之后柳生的第一句话。
  他将为尸体人形着色的毛笔放下了,转身道:「画魂社上一批过来写生的人里就有水土不服的。其中有个吃不惯蔬菜又嫌菜淡的,才过三天,半夜里就抽筋了,后来还是送去镇上打了点滴,不知道和伏唯的病有没有关系。」
  这句话倒是给了夏寒一个大大的提示。
  并不是因为这两件事之间有着多么大的关联,而是问题出在饮食上面。
  这两天他们吃的饭菜都是哑伯亲手所做,虽然表面看起来很普通,但谁知道里面究竟放了些什么东西?
  这饭,恐怕不能多吃。
  可是既然住在乐云宫里,又怎么能够避开一日三餐呢?
  夏寒认真地想了一想。忽然抬起头来做出恍然大悟的模样,「这样恐怕就对了,伏唯以前就嗜肉如命的,对蔬菜恐怕是真的不太适应。」
  「而且他又受了伤,流血之后也更需要营养补充。我看不如明天去买点荤的上来给他营养一下,也算是给大家改善一下伙食。」
  「这恐怕不行,」柳生立刻皱起了眉头,「乐云宫里虽然萧条,但是好歹也算是一座寺庙。庙里是不能食用荤腥的,你们如果想要补充营养,只能下山去卍村里解决。
  顿了一顿,他忽然又想起了什么。
  「今天下山恐怕来不及了,天马上就要黑。不过明天倒是一个难得的日子——你知道寒衣节么?」
  寒衣节也叫冥阴节。定在每年农历的十月初一,这一天恪守传统的人会焚烧供品祭奠先人。
  夏寒表示知道这个节日,柳生点了点头又继续说道:「卍村的寒衣节很有特色,这一天也会有很多人上坟山来,你们可以趁机去村里转一转,据说村口有一家的卤煮羊杂很好吃。」
  能够名正言顺地下山,这自然是夏寒的目的之一;遇上寒衣节更是意外的惊喜。他立刻点头确认了这个建议。
  第二天一早,太阳只是稍稍跃出了对面的山脉,而客房里已空无一人。
  经过一天一夜的休养,伏唯的精神稍稍恢复了,下地行走更是完全没有问题。
  他们放轻了脚步一路快速前行着,却在山门外遇见了巡山归来的哑伯。不过对方只是像平时那样冲着他们微笑了一下。看起来柳生昨晚已经和他打过招呼。
  他们沿着来时的山路向下行走,才到半山腰上就隐约看见山脚下是一片雪白。
  乍看之下好像落了一场大雪,仔细看起来雪却是慢慢移动的。它们是许多穿着白衣的人,手上拿着白纸扎的灯笼、纸人、纸马,举着一串串纸锭和招魂幡,浩浩荡荡地沿着山道向上,然后缓慢地在山间散开。
  这就是卍村的寒衣节,每家每户都会带着衣物和祭品上山寻找自己的祖宗。
  他们怀着既恐惧又崇敬的心情接近那些泥像,为它们抚去灰尘,焚烧寒衣和祭品,最后才将祷告寄托在袅袅上升的烟尘中。
  夏寒三人继续沿着台阶向下走,很快就与祭拜的村民们檫肩而过。没有任何人向他们投来关注的目光,就好象他们只是一团透明的空气。
  在下到距离山脚还有将近十米的地方,夏寒看见了那尊柳生昨天才做好的尸体泥像。
  它盘腿而坐,体态丰腴,肤色雪白,浓眉红嘴,又穿了一件朱红色的「锦袍」,倒显得比那些白衣的丧户们更有生气。
  三人继续向下走,很快就到了山脚,过了河再走不远就是卍村的村尾了。
  他们下山之前,柳生给了夏寒卍村村长的地址。他们按图索骥地找过去,却得知村长也上山烧衣裳去了。
  「没有找到也好,自己活动更自由。」婉言谢绝了留下来饮茶的邀请,夏寒三人离开了村长家。
  现在是上午八点左右,卍村临街的房屋差不多都敞着大门。与前天清晨的冷清萧条不同,那些没有上山拜祭的孩子和老人就拿着小板凳坐在门口晒太阳,兼卖一些香烛元宝、纸人纸马之类的供品。
  按照柳生的指点,夏寒他们沿着小街向上走,很快就在路边看见了乌毡搭的简易小吃铺子。厨师四十多岁,面前摆着一张四仙桌,上面放着满满一盆待煮的羊杂和香菜、小葱等调料,右边的煤饼炉上就架着一口大铁锅,里面就是香气四溢的卤煮。
  吃够了素食,此刻闻见诱人的香气,三个人立刻食指大动,他们立刻走过去要了几分,坐在门板搭的木桌边大快朵颐。没想到这滋味还真不错,算是令人惊喜的程度。
  等吃得差不多了,夏寒过去结账,又递了一根烟给厨师,然后以聊天的口吻问道:「师傅这里的生意不错。」
  「还好还好。」厨师接过了烟,一看牌子挺不错,立刻眉开眼笑,「你们是来这里玩的吗?怎么跑到这个村子里来喽?」
  「我们是来这里找朋友的。」夏寒伸手为厨师点着了烟,「就是山上那个柳生。」
  听见柳生这个名字,厨师连连点头表示「知道」,忽然压低了声音问道:「你们也是做娃娃的人啊?听说柳生再过一阵子就要离开这里喽,你们说是不是有这一回事?」
  夏寒不置可否地回答:「这个,我没他提起过啊。但是他和女儿住在山里面,也不方便吧。」
  「当然不方便的。」厨师点点头,呼出一口烟气,「我不是本地人,也没有祖坟在山上,所以和你们说说没关系——你知道那山上的『东西』吧?柳生要是真走了,那些东西可怎么办啊?」
  夏寒明知故问地点了点头,「我也听说了那件事,但所谓的祖坟闹鬼这应该只是迷信吧?」
  「怎么是迷信呢!」厨师斩钉截铁地挥舞了一下钢勺,「那柳生上个月不就说要走么?结果就死了这么许多人才没走成。这次要是真走成了,这村子也别想住人了咧!」
  夏寒闻言,微微一怔。
  一个月前,柳生已经提出过要离开卍村?因为他要离开,所以卍村才会发生一连串的死亡事件。
  也就是哑伯其实早已经开始威胁柳生,利用的不单单是涵予的安全,而是全村人的性命!?
  局势的忽然恶化让他来不及喘息,夏寒的脊背上不由得窜升出一阵寒意。
  见他不说话,厨师又多嘴地追加了一句:「你难道不信哟?可以去问问那边的人家,他家就死了一个老头,还傻了个小娃儿……」
  顺着他的指点望过去,那是一条蜿蜒的青砖小巷,转弯处可以看见有一户人家。
  与厨师告别之后,夏寒领着另两个人向那里走过去。
  转过弯之后四周安静下来,出现在眼前的是一间并不起眼的水泥门洞。里面是个种着枇杷果树的小院,尽头就是砖房。堂屋外的墙上依旧挂着一个纸扎的花圈,看起来果然是刚有人故去了。
  「叩叩叩。」
  夏寒曲起指节在门板上轻轻敲击,想要将人砖房里吸引出来,却冷不防看见门边的辣椒丛中钻出了一个脏兮兮的中年妇女。
  「你好,我们是柳生的……」
  按照惯例他这样自我介绍,却没想到那妇人一听见「柳生」两个字,脸上的表情顿时僵硬了,一双眼睛却亮得仿佛能冒出火光。
  她正在采摘院子里的辣椒,这时却丝毫顾不上围裙里的辣椒跌了满地。气愤让她黒瘦的面庞一下子憋成紫红色,并且很快操着当地土语和不标准国语开始了尖声叫骂。
  吃惊之余,夏寒隐约听明白了她是把自己当作画魂社的人,质问他们为什么要把柳生带走,害得村子发生了这么许多不幸的事。
  看起来之前厨师所说的话已经得到了证实。
  局势一下子变得刻不容缓。
  夏寒知道应该立刻找个有电话的地方,联系上灵异罪案解决专家乔飞,让他立刻带着人手过来彻底解决那一座危机四伏的坟山。
  但是眼前还有一件更棘手的事有待解决。
  中年妇女激动的叫骂很快唤来了堂屋里的其他人,他们手里拿着农具,满怀恶意地向着夏寒他们快步走来。
  知道解释无用,三个人被迫退到了院门外,由夏寒和龙淼扶着伏唯,一起向小巷深处急走。
  他们不知道走了多久,也不知道那些村民什么时候放弃了追踪。总之当他们停下来的时候,四周围已经是一片安静。
  静得好像他们刚到卍村的那一个清晨。
  虽然确信至少急走了将近五、六分钟,可是此时此刻三个人却依旧置身于一条小巷里。
  灰色的小巷,只容下三个人比肩站立,斑驳的青砖上,厚涂的石灰粉脱落形成一幅幅怪异的图案。
  时间是上午十点,气温却明显的降了下去,因为阳光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莲实色的阴暗天空,以及正前方远处那座不高却格外醒目的坟山。
  「我怎么不记得有这么条小巷通到坟山脚下?」龙淼问夏寒,「而且我们刚才不是朝着坟山的方向跑吧?」
  他的记忆没有错,离开村民小院的时候,他们确实朝着东面跑,然而坟山却是在卍村的西面。
  「小心有诈。」
  夏寒简单地相应了一句,立刻走到最前面,而龙淼则放缓脚步负责殿后。
  被他们有意识的保护在中间,伏唯却并没有安全的感觉。相反的,他才可能是此刻最担心的人。
  因为此刻的场面与他经历的那个梦境实在太过相似了。同样是阴沉晦暗的天空,同样是望不见头的青砖小巷。只是少了烟雾,少了……
  「看那里!」龙淼忽然惊愕出声,而他所指的正是坟山的方向。
  顺着他的指点看过去,原先在山坡上焚烧祭奠的那一片白衣白马幡银元宝,此刻竟然像是一团棉絮被风悠悠地吹到了半空中,忽然化成了一场大雾。
  「快走!」
  夏寒推了推龙淼,三个人忽忙转身向回跑。窄长的小巷顿时填满了足音和呼啸的风声。
  不到半分钟的时间,周围的空气开始浑浊。
  就像是在一杯清水里加了牛奶,大雾已经将它的触手伸了过来。
  而跑在最前面的龙淼忽然惊愕地停下了脚步。
  「怎么回事?」
  他们明明已经掉头跑了百多米,却并没有再发现来时的那座民居。在小巷青灰色的尽头,取而代之的还是一座缭绕着白色的山。
  「我们又遇上了鬼打墙。」夏寒冷静地做出判断。
  有了前车之鉴,这一次他已经有了准备,迅速从包里取出几张黄色的符纸分发给伏唯和龙淼。
  「吞下去。」他吩咐他们,「它可以暂时收敛我们的气息。」
  伏唯和龙淼立刻照做,等将符纸吞下,大雾就已经再次将他们完全笼罩。
  四周围只剩下呼呼风声和烟雾若有若无的流动声,一些没有燃烧完全的飞灰随着乳白色的气流上下飘忽。他们宛若置身于安静的水下遗迹中,暂时伫步不前。
  大雾一阵浓胜一阵,小巷两头的坟山很快都湮没不见了,然而大雾深处却又开始出现了另一些活动的黑影,一点点向着夏寒他们走来。
  这是一支惨白的送葬的队伍。
  就像是三天前的那个上午,他们在村后小路上遇见的那一支。
  这个队伍也有披麻戴孝的丧户,也有敲锣打鼓的乐手,也有负责高举招魂幡,捧着祭品的帮佣。
  却也有许多的「不同」。
  白纸卷成的长杆顶端,系着的是白色的鞭炮,唢呐和铜锣都是纸糊的,并不能发出一点声音。所以这样一大队人从大雾深处走来,却没有留下一点声音。
  等到这样一队人走近了,伏唯才发现原来它们也都是纸糊的假人。
  夏寒与龙淼一左一右地夹住了伏唯,三个人一语不发地贴在墙根上。由于符咒的作用,这些白纸人是看不到他们的,所以此刻最好的办法就是让它们穿过巷子,自行离开。
  很快,队伍最前面那两个抛洒纸钱的纸人已经来到了夏寒面前。这是两个晚清打扮的男人,头戴瓜皮帽身套长马褂,头部有薄到几乎透明的桃花纸糊成,由毛笔简单勾勒的眉眼微微笑着,却显得越发诡异。
  透过桃花纸可以清楚地看到它们的体内构造——那是竹蔑扎起来的架子,隐约填塞着类似植物根须之类的物体,却没有一点点血肉,确实是没有生命的物体。
  正如夏寒所说,它们一路抛洒着纸钱,在三人面前缓缓走过,并没有发现生人的气息。
  接下来经过的是纸糊的乐手和执幡者,同样是晚清打扮。小巷很窄,那些纸糊的宽大衣袍其实好几次贴在了龙淼的身上,却并没有那个纸人扭头去看墙边。
  很快地,队伍已经过去了一半。
  披麻戴孝的几个纸人很快走了过来,而他们所簇拥着的是一口硕大的白纸棺材。
  毫无疑问这棺材就是队伍的核心,棺材里也许就躺着所有谜团的罪魁祸首。他会是谁?哑伯么?那么他制造出这样一个幻境又有什么目的?
  立在墙角的几个人心中都没有答案,只是不约而同地屏住了呼吸,六只眼睛一齐紧紧锁定在棺材上。
  越来越近,棺材很快就被抬到了他们面前。
  而这时他们才发现,这口棺材并没有加盖。
  最高的夏寒踮起脚尖向里面张望,只看见满眼同样的雪白。
  棺材没有人。
  经验告诉他这里面毕竟有所蹊跷。然而还没等他想个清楚明白,身边忽然传来一声痛苦的闷哼。
  伏唯发誓自己只是安静地站在原地,可就在棺材经过他正前方的时候,四肢百骸间的那种酸痛感觉,忽然排山倒海地卷土重来。
  不,不仅是酸痛而已,脚踝上原本已经偃旗息鼓的伤口居然跳动了一下,像一朵食人花冷不丁地张大嘴巴。
  从皮肤到肌肉被撕裂的剧痛让伏唯失去了重心。而下一个瞬间,受伤的脚踝又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扣住,整个人竟然被倒着提在了半空!
  所有一切的动作快得应接不暇,就在龙淼和夏寒有所反应之前,白纸棺材里闪出一道白光将伏唯卷了进去,然后原本缓慢行进的队伍忽然加快了速度,一闪就消失在了浓雾掩护中。
  「追!」
  夏寒一声急喝,半神少年立刻领会的化成一条青色大蛇,驮着他飞速追上去。
  被卷进纸棺里的伏唯忍住脚踝上的剧痛,支起身体。
  脚踝果然又在流血,包裹的纱布已经被洇透,他干脆将纱布扯下,结果惊讶地发现几条半透明的「触须」从伤口里蜿蜒生出来。
  他顺着「触须」向前追溯,看见它们的另一端竟然和这一口白纸棺材连通着。
  此时此刻,来自他体内的鲜血竟顺着中空的「触须」一点点吸入纸棺,无机质的纸棺内壁也随之呈现酷似血管的红色树枝状纹路。
  伏唯立刻取出多用折刀,咬紧牙关将伤口里延伸出的那几条软管一一切断,再度用绷带扎紧伤口。然后高举刀刃向着纸棺内壁用力划下去。
  刀刃接触棺壁的一瞬间,死寂的小巷响起一阵无声的尖啸——就好象有人被掐住了喉咙不能够出声,却又痛得忍不住大叫。
  伴随着这个怪声,纸棺一下子重重地落到了地面上,原本挺括的纸板猛烈皱缩起来,像是一簇海葵要将伏唯包裹在其中。
  伏唯忍痛站起身跳出萎缩的纸棺,这时的他又一次原因不明的大汗满身。
  浓雾散去了一点,他发现纸棺已经将他带到一片衰草丛生的台地中央,脚下是排成人字形的青砖,青砖尽头则隐约现出一座白纸糊的小庙。
  伏唯一瘸一拐地走向它。
  近了几步,又近了几步。很快他就看见庙里供奉着一尊通身雪白的泥像。
  这是一位老人。惨白的须发,惨白的衣冠,甚至还有惨白的皮肤。
  好像哑伯。
  而在「哑伯」身后的黑暗中,又有更多变形折迭的头和手不断地从白庙里冒出来,成为一个个白纸人。
  它们摇摇晃晃地从白庙里走出来,走向伏唯,像是要吸取他生命的血色。
  伏唯握紧了折刀,一手擦去挂到眼角边的汗珠。他不知道是否能敌得过这些无生命的怪物,但他毕须背水一战。
  不过这种担心很快就被证实是多余的。因为白纸人还没有接近,他身后就响起一阵鳞片刮擦地面的清脆响声。
  冲破浓雾而来的是龙淼和夏寒。半神的青蛇将长尾一扫,立刻撂倒一片纸人。
  「就是那里!」伏唯指着纸庙喊道,「哑伯就在那里面!」
  听他这么一说,青蛇并没有立刻向那边游去。
  青蛇支起上半身,张嘴向着天空吸气。不过一会儿,阴沉的积雨云就降下了充沛的雨水,不停冲刷着纸搭的小庙。
  吸饱了雨水的纸做庙宇很快失去了原先的形状,成为含混不清的一团怪物。又有几个纸人从里面爬出来,像《生化危机》里的那些丧尸那样挣扎着向他们逼近。
  在伏唯紧张之前,夏寒迅速出手。
  刚才他已经在掌心划出几道伤口,并将沾血的布条缠在右手上,他的血是至阳之物,因此就算只沾到一点,也会在白纸人身上造成严重灼伤。
  他就是这样迅速解决了台地上的十几个纸人,歪斜扭曲的纸庙里不在有纸人挤出来,但是那股诡异的强劲力量很快又再次出现,猛力抓住了伏唯的脚踝往纸庙里拖。
  这次夏寒立刻抓住了伏唯的手,但那股怪力竟然强大到连他也一起拽了过去。紧接着一旁的龙淼也游了过来。
  也就在龙淼用尾巴缠住了夏寒腰部的同时,伏唯却向夏寒喊道:「放开!」
  这不是消极的放弃,更不是恐惧之下的错乱。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伏唯琥珀色的眼眸甚至比往常更加明亮,黑色的瞳仁隐约拉成为一线——那绝不是人类应有的眼眸。却充满了神秘感、瑰丽和无法形容的魄力。
  夏寒并不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眼眸。虽然他不知道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但是经验却让他选择相信这个状态下的伏唯。
  所以他松开了手。
  那股怪奇的力道如此巨大,以至于夏寒松手后不到一分钟,伏唯就已经被拖到了纸庙门口。事实很明显;只要他被拖进庙里,就等于是被这一堆无机质的白色怪物吞灭了,不再会有生的可能。
  可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伏唯准确地将折刀狠狠钉进扭成一团的檐柱中。
  被雨水泡糊了的纸柱像泥巴一样暂时阻滞了刀刃的滑动,伏唯迅速将沾在掌心里夏寒的血液抹在脚踝上。
  受了纯阳之血的影响,那股牵引的怪力顿时减小了许多。
  伏唯抓紧了刀刃,转头面对那尊通身雪白的泥像,嘴里念念有词地说出了梦境中伏桓传授的那一句话。
  站在远处的夏寒只是看见伏唯扶着庙柱站直了身体,转身不知做了什么动作。
  突然之间纸庙里火光冲天。
  这不是一般的火,因为就算是龙淼召唤来的大雨也无法熄灭它融融的光亮。
  夏寒也不是第一次见到这种火光。这是专属于伏家的金色莲焰,不仅是伏唯曾在湘西和校底两处唤出过这种火焰;其实当年他还和伏桓搭档的时候,也早就见识过这种神奇的存在。
  那些在雨夜探路时不会熄灭的火把,还有就算受潮之后也能点着的香烟,当年毫无经验的夏寒只把这些当作高科技下的小技巧,如今想起来,那火焰确实与伏唯的极其相似。
  只不过伏桓看起来是能够自由控制这些火的力量,而伏唯则相反。
  至少目前为止,每次召唤火焰的过程,都会让伏唯本人痛苦不堪,甚至于失去神智。
  在夏寒思考这些问题的时候,纸庙已经完全被火光吞噬,火焰散发的热力逼退了弥漫在四周的大雾,龙淼也适时地将大雨收起,砖幔台地四周的景色迅速清晰起来——不知不觉中,他们竟然已经走到坟山背阴面的山脚下。
  当火与烟完全消失之后,夏寒看见伏唯站立在大堆燃烧不充分的黑色焦土上,这就是纸庙的全部残骸。
  「你没事吧?」他立刻跑过去,身后跟着恢复了人身的龙淼。
  只有单脚能够使力的伏唯勉强保持着站姿,他向着夏寒摇了摇头,金琥珀色的眼眸已经完全恢复了普通人的形状。
  「我没事。」他点头让夏寒安心,又惊奇地自言自语,「原来我能够召唤出火焰来,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先别讨论这一些了。」龙淼打断他的话,俯身走到纸庙的灰烬里,捡起了一件什么东西的残骸。
  「白兔?」
  只是一具兔子的尸骸,正出现在纸庙灰烬的中央,那尊白色泥像原先的地方。
  三人不约而同地想起了三天前刚进入乐云宫的时候,在那株老槐树下见到的白兔。
  白化,又不能发声,原来这就是哑伯的原形!
  三个人彼此交换了恍然大悟的眼神,同时有了「拨云见日」的舒畅感觉。
  第九章:传说之蛇
  将伏唯扶到卍村的一位赤脚医生家里,龙淼借用了医疗工具为伏唯处理伤口。
  趁着这段时间,夏寒外出购买午餐,还带回了一桩有价值的信息。
  「听老人说,卍村从清朝初年开始就有拜月的风俗,还曾一度兴起了放生兔子的风潮。我想哑伯应该就是其中的兔子之一,因为种种原因而与坟山上的那些东西沆瀣一气。」
  「哑伯一死,是否代表威胁已经解除?」龙淼提出了这个关键问题,「既然再不会有人威胁卍村和柳涵予的安全,那我们是不是应该尽快找到灵异罪案解决专家,彻底解决坟山的问题?」
  「我认为有这个必要。」夏寒点头。
  「阿唯腿脚不方便,那就先留在村里休息一夜,我和龙淼回山上收拾东西,明早一起去镇上,一是送伏唯去正规医院,还有就是打电话联系乔飞。」
  这个决定看起来再正确不过,夏寒和赤脚医生说好了让伏唯留宿一宿,然后他就和龙淼出发走回坟山。
  当龙森和夏寒回到山顶的乐云宫时,已经是下午四点左右,山坡上进行了寒衣拜祭的村民已经逐渐离去。
  他们一路走回正殿,看见柳生正亲自拿着符帚扫地,也许是因为今天会有香客前来拜祭的原因,他显得比平时疲惫一些。
  夏寒明知故问地向柳生问起哑伯的行踪,得到的答案果然是「哑伯也带着涵予去村里玩了。」
  不明就里的柳生依旧保持着一如既往的平静,「以前但凡有什么节日,涵予就吵着说要去看热闹,有时候会在村子里住一晚上再回来,我也已经习惯了。」
  过去也许真会有这样的情况,可是这一次绝对没有这么简单,夏寒实在不知应该怎样向柳生开口,告诉他柳涵予很可能是被哑伯抓了,甚至已经遇害。
  在他面露犹豫的时候,半神少年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暂时保守这个秘密。
  离开正殿回到客房,龙淼将门关上,一脸郑重地问夏寒:「你觉得柳涵予是不是失踪了?」
  「这不是废话?」夏寒挑了挑形状优雅的眉毛,「明明就是被哑伯拐去了!」
  「可是哑伯已经死了,而且他死前没有提供关于柳涵予的任何线索。如果我绑架了柳涵予,我起码会利用她做些要挟,而不是把她简单的藏起来或者杀掉。」
  「你的意思是……柳涵予并没有失踪?」夏寒若有所思。
  龙淼点头肯定了这个假设,又补充了另外一种可能,「或者哑伯根本就没有死。」
  纸庙里的兔尸只是一个金蝉脱壳的计策,说不定哑伯知道自己身份败露了,就以此由明转暗,并且留下了柳涵予作为最后的人质。
  如果真是这样,那么在离开之前他们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卍村的医生家。
  暂时告别了夏寒和龙淼,一人留下的伏唯坐在躺椅上出神。
  脚踝的伤口在上了药剂之后已经重新包扎,就伏唯个人的感觉而言,西洋药品与柳生的草药有差不多的疗效,其实只要一结束与那些灵异物体的接触,伤口就几乎不会产生疼痛的感觉。
  但就是因为不痛,所以更值得怀疑。
  尤其令伏唯在意的是,那些连接了伤口与白纸棺材之间的半透明软管,它们就好像是从自己的身体里长出来的藤蔓一样。
  这究竟是什么东西,现在是否还存在于自己体内?又会在什么的情况下再度出现?
  伏唯暂时还想不出答案。刚才清理创口时换下的旧纱布还在一旁的垃圾篓里,他一瘸一拐地走过去,又将它拣出来仔细端详。
  发黄的纱布,变黑的血污,乍看之下确实没有什么问题。
  忽然之间,伏唯意识到缺少了什么东西。
  乐云宫内,生活区的饭堂。
  由于哑伯的离开,今天的晚餐是由柳生为夏寒和龙淼准备的。
  年轻的人形师虽然嘴上说着并不担心女儿的下落,吃饭的时候却还是有意无意地向着门口张望,为了避免他产生更大的不安,夏寒决定暂时向他隐瞒事实的真相。
  十一月底的天色,很快就完全黑沉下来。
  吃完晚饭后,柳生依旧回去工作室完成新的人形作品。夏寒和龙淼则回到了客房。
  即便是越来越接近真相,他们也不敢贸然在夜间离开乐云宫,只能利用这漫漫长夜商量接下去的对策。
  由于柳涵予的失踪,他们暂时还不能离开卍村。但事到如今,也必须有人去通知乔飞等人前来支持,于是计划很快进行了大的变更。
  龙淼依旧留在乐云宫里监视坟山的动静,看看哑伯会不会回来找柳生。
  明天一早,夏寒就下山,讲柳涵予失踪的事情告诉伏唯,然后赶去镇上利用电话与乔飞取得联系。
  伏唯则留在卍村,看柳涵予是否会在村里出现。
  原则上,无论哪一个人有了发现,都不能独自行动。而应该立刻和至少一个同伴取得联系之后再商量对策。
  此刻的他们就仿佛是「盲人瞎马夜临深潭」,每走一步都必须格外地小心谨慎。而只有援兵的出现,才能够带来一丝曙光。
  夜晚的山里日复一日的寒冷,决定好一切之后,龙淼再不抗拒本能,昏昏欲睡。
  而因为明天要先下山去找伏唯,所以可以将笔电带过去一起充电,这几天夏寒第一次打开了笔电。
  这并不是夏寒或者伏唯的私人笔电,而是两人共享的出差专用物品。早在出差前他们就已经搜集了一些数据,但是绝大多数都是关于人形的灵异案例,其中还有一封网站「www.zgppgf.net」的帖子截图。
  如果不是看见这些截图,夏寒几乎就要忘记当初是怎么一点点追到这座坟山上来的了。
  一切源于伏桓的指点,然而伏桓指点的目的何在?这座山的秘密和他的失踪又会有什么样的关联?
  迷雾依旧重重,夏寒抽出一根烟来叼在嘴角。他打开相机,将之前拍摄的相片一张张导入硬盘。
  趁着系统传输的时间,他的目光在计算机桌面上随意梭巡,想找点什么东西消磨时间,忽然就看见了一个淡黄色的陌生档夹「19860510」。
  夏寒记得这是伏唯的生日。
  这台笔电是公用的,并不会存放什么私人的数据。因此夏寒点开了,发现是一份工作笔记——正是那天伏桓通过站内个人信箱留给伏唯的东西。
  伏桓确实是一个心思细致的人,将过去这几年来他们采访的所有事件分门别类的整理归类,随便点开了一个,当时搜集整理的资料和照片一张都不少,丰富到夏寒都自愧不如。
  相机已经完成所有照片的传输工作,夏寒顺手拔掉连接线,目光却还是落在档夹里。
  他抱着怀念的心情点开档,绝大部分的内容他都很熟悉,他随手开关了几个,最后停在了一张窗体上。
  这是一份长长的人事档案,包括了许多人的姓名、地址甚至还有照片,几乎全都是他们在采访过程中结识的人,他一路向下漫不经心地拖拽着,余光忽然在一堆快速闪过的表格里看见了一些熟悉的东西。
  这是一对夫妇的合影照,嵌在一张通讯表旁。吸引夏寒目光的是作为照片背景的那一架巨大的木质多宝格,上面高高低低地放着一些陈列品,其中右下角隐约露出了一尊人形的半张脸。
  夏寒立刻将照片放大,上面可以清晰地看出这个人形头戴纤维假发,肤质介于陶瓷和树脂之间,确实很像流行的BJD人形。
  心头突然一阵突跳,他立刻察看一旁的文字。照片里的男人叫赵山月,女的叫李锡梅。
  夏寒这才记起男人曾经是三年前的采访对象。
  当时他和伏桓在负责「零周刊」的访谈,就采访过这位上古文化研究学者。
  当天采访是在赵山月的家里进行的。他的家在一个着名的风景旅游城市,从客厅的落地玻璃大窗外就是大片沼泽湿地景观,这给夏寒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李锡梅,赵山月的妻子,印象中是一位新艺术家。由于当时的采访与她无关,所以没有给夏寒留下什么深刻印象。
  但是在这一份表格里,伏桓却将她与她的丈夫并列,看来是有别的理由。
  真不愧是伏桓整理的文档,夏寒很快就找到了关于那次访谈的详细资料。他打开了名为「人物资料」的文件夹,里面果然包含有赵、李两个人各自的内容。
  迅速翻到李锡梅的部分,夏寒第一眼见到的就是一行醒目的黑体。
  新艺术团体「画魂社」成员。她也是画魂的人!
  这个重要的发现如一星火石擦亮了黑暗。夏寒稍稍回忆了一下,忽然想起当初尹乐平提到的那个为柳生寄售人形的人,也正好与李锡梅居住在同一个城市。
  这不可能是巧合,或许伏桓就是从李锡梅这里开始关注画魂社,并且发现了坟山的问题。
  而伏桓又是为什么会盯上李锡梅?
  指尖的烟已经燃尽,直到感觉疼痛,夏寒才将它甩开。他拖动滚动条,试图从文档中寻找答案,同时大脑也在不停歇地做出回溯。
  他记得当年采访赵山月的时间很特别,那是蛇年春节前的一个星期六,内容则是关于各国上古神话里的蛇类。
  蛇,永远是上古神话中不可或缺的演员。
  从埃及的眼镜蛇守护神,到象征所罗门王智慧的大蛇,再到圣经中那条着名的诱人堕落的古龙和玛雅遗迹上巨大的羽蛇浮雕,作为一种古老而独特的爬行类,蛇的形象在世界各国的文化中拥有众多不同的解读,跨越了包括生殖、爱欲、金钱、智能、恐怖、邪恶等等许多层面。
  赵山月确切来说正是致力于研究上古传说中的这种爬行动物的专家,尤其是蛇和龙的形象,在东亚一代的演变和进化。
  夏寒的目光落在文档上的一行3号黑体标题上,那是赵山月这几年来一直研究的课题「变体蛇怪」。
  从这个文档下面附加有许多令人不舒服的图片,大致上都是古代各国传说中变体蛇怪的图片。偶尔还有几张连体双头蛇的病例照片,看起来都是赵山月发表在网络以及期刊上的论文。
  夏寒一目十行的继续阅读,发现原来许多不同的古文化中都能找到「变体蛇怪」的踪影。
  从希腊神话中的九头蛇许德拉,到迦南文化里的七头蛇怪洛唐,还有日本的八歧大蛇。
  不少国家的传说中都不约而同地出现过一身多首的蛇怪形象。
  中国神话中当然也少不了类似的形象,而且不止一个。在赵山月的文献中就记录有九婴和相繇两条九头大蛇。
  九婴,被后羿射杀;相繇,被大禹制服。
  这跨越了地球的文化巧合,在赵山月的眼里显然已经成为了一个证据。就像有人以诺亚方舟和大禹治水来证明「大洪水时代」确实存在那样,赵山月认为上古时代也确实存在过这样一支巨大恐怖的蛇怪族群。
  蛇。
  对于夏寒来说并不是一种陌生的生物。
  先不说此刻正有一条正处于「少年期」的半蛇神就在身边酣眠,就在几天前,伏唯也向他说起过关于蛇的梦境。
  那是一段粗大的蛇身,每一张鳞片下都藏有一只眼睛。大蛇的头部却始终隐藏在蒙蒙浓雾中。
  如果这就是赵山月苦苦追寻、研究着的「传说之蛇」呢?
  有一大段的线索像珍珠那样被夏寒联系了起来。
  或许画魂社的李锡梅找上柳生,并不是为了发扬他那传统的泥塑技巧。而是以此接近坟山,借故寻找关于「传说之蛇」的消息和下落。
  只差一点点了。
  直觉告诉夏寒,他距离最后的真相只剩下一层纱的距离。
  只要顺利揭开哑伯,坟山上那些怪异的泥像与「传说之蛇」之间的关联,萦绕在古老卍村周围的神秘疑云就将完全散去。
  就像是完成了一场漫长的拼字游戏,伏桓将他们引到这里来的真正用意也将浮出水面了吧?
  想到这里,夏寒疲惫的嘴角也不由得勾出一抹微笑。
  他向着天空比了一个挑衅的手势。
  「你这个混蛋,还真是会随便把难题抛给别人解决。」
  这一夜,夏寒难得有了个好眠。
  然而远在山脚下卍村里的伏唯却恰恰相反。
  赤脚医生的家里比乐云宫里的客房舒适许多,所提供的饮食也挺不错。可是伏唯却无心享受这些待遇。
  自从意识到更换下的绷带里缺少了某样东西之后,他就开始坐立不安。如果不是窗外的天色已经暗了下来,他很可能当时就穿好鞋子跑上山去了。
  好不容易捱过了一个夜晚,东方刚翻出鱼肚白,伏唯就再按捺不住,悄悄地出了房门,往坟山走去。
  他昨天的腿伤未愈,所以走得比较慢。大约一刻钟才到了山脚下,抬头却看见青石台阶上匆匆跑下来一个人。
  「夏大哥!你怎么是一个人,龙淼呢?」
  「应该是我先问你吧!」
  来人正是夏寒,看见伏唯一个人往山上来,他吃惊地快步走过去将他扶住。
  「你怎么不好端端待在村里里,难道是出了什么事?」
  伏唯先是摇头,而后又拼命点头:「不是村子里,而是我有事……」
  越是着急就越难说清楚,他干脆退后几步坐在山脚下的桥墩上,平复了一会儿喘息,然后说道:「事情恐怕没有那么简单!」
  说着,他有神经兮兮地取出那条脏兮兮的绷带,在夏寒面前晃了晃。
  「这是我从脚踝上解下来的,除了血,什么都没有。连柳生给我敷的九婴果也没有!」
  他提到了一个很关键的名字,顿时令夏寒瞪大眼睛。
  「九婴果,九婴!」
  这个名字同样出现在了赵山月的数据当中。
  九婴,被后裔射杀。
  这样就对了,坟山果然和「传说之蛇」有着关联!
  他按捺下来发现的喜悦,催促伏唯:「你继续说,那九婴果明明是揉碎了敷在你伤口上的,难道是掉了?」
  「不可能。」伏唯摇头,「当时我扯下纱布,就没有见到九婴果掉落。我怕它是顺着我的伤口进入了我的体内,然后生根发芽了,再从伤口里面长出触须来。」
  这番猜测乍听起来惊悚而大胆,然而联系起这几天所发生的事情,又似乎不无可能。
  然而这个猜测最重要的还不是九婴果的去向——一旦这个假设成真,那么亲手将九婴果揉碎了放进伏唯伤口的那个人……
  最后的结论,谁都没有贸然说出口。然而答案却已经无限逼近于那种可能……
  第十章:蛇九婴
  乐云宫生活区的客房里,龙淼是在寒冷中昏昏入睡,又在寒冷中一点点清醒了。
  他所拥有的半神血统纵然有诸多好处,却也回避不了冷血动物冬眠的天性。要不是心中依旧惦念着要事,只怕他一时还很难醒转过来。
  少年揉着睡眼慢慢从堆栈的棉被中钻出来,还没清醒就先打了好几个寒噤:这是怎么搞的,现在明明是白天,为什么显得比昨晚更加冷了呢?
  迅速穿好衣服之后,龙淼推门而出,空旷的山林里是一如既往的安静。
  洗漱之后他按照习惯走去饭厅,然而门却是掩着的。已经再没有哑伯准备的早餐,而柳涵子也没有回来。
  纵然是受着冬眠的影响,龙淼这时候也已经清醒了大半。他走回到柳生的房门外向里张望,屋子也没有人。
  上午这个时间,柳生应该已经开始了人形的制作。
  龙淼绝对不想要再去上那一堂乏味的泥塑课。
  反正他此刻的任务只是看守住这座乐云宫,看看哑伯或者柳涵子有没有可能回来。留在生活区内似乎更有利一些。
  但是今天的天气实在是太冷了,仔细看远处的草丛里都落了一层霜。
  如果在这样的气温下在室外待上一整天的话,就算是人都会冻僵的吧?
  不过龙淼毕竟是聪明的,他想到了柳生之前介绍过的「供暖系统」。
  跑去树丛里捡来一堆枯枝,他绕着长屋的台基走了一圈,很快就找到了烧火炕的小灶台。
  龙淼俯下身,准备将收集起来的树枝塞进灶台里,却又想着是不是应该先通一通烟道。于是他选了一根较长的树枝就这样向深处捅去,收回的时候,树枝上居然带着一件万万意想不到的东西。
  这件东西大约一米长、五十厘米左右宽。质地很薄、脆,略带着一点半透明的灰白。
  而且龙淼对这件东西也可以算是再熟悉不过了——因为自己的身上也有。
  这是一大块蛇蜕,大到绝不可能是随便什么野蛇到此一游的证据。
  这火炕里不简单。
  龙淼稍作思忖,忽然下了决定、化作蛇身,沿着那条黑暗且幽深的烟道,无声地游了进去。
  坑道是一半嵌入地下的形式,里面没有光。左右上下是微微散发着腥味和烟熏气息的夯土。
  龙淼滑动身躯,在迷道里转了一个弯。
  他能够感觉出地势开始上抬,出了生活区向山顶前进。这一路上他的身体又接触到了更多的蛇蜕碎片,多到他完全相信曾有一条比他还巨大的蛇曾经在这条烟道中爬行。
  烟道通向哪里?又是做什么用的?
  龙淼在黑暗中沉思,脑海中忽然跳出了伏唯的那一句话。
  「我们被偷听了。」
  也许……不仅是偷听那么简单。
  他们一共在坟山上度过了四个夜晚,每天晚上就睡在客房里的火炕上。但他们或许不是客房里仅有的住户。
  当他们一脸严肃地讨论着事件真相的时候,正有一条狰狞阴险的巨蛇,悄悄地蛰伏在他们身下。
  这个时候的龙淼已经忘记「不要擅自行动」的约定,独自在幽深的烟道里爬行。他没有去思考如果那条神秘大蛇忽然出现会是一个什么状况,就这样向前爬行了四、五分钟的时间,前方忽然出现了一个分岔口。
  没有任何可供参考的信息,龙淼就先选择了左边的那条。分岔之后烟道又延伸了将近十多米,然后忽然变得宽敞了一些,出现了一道与地面垂直的机关木门。
  龙淼变回人身将木门翻开,发现门后居然是一个方形的地窖。整齐地码放着黏土、贝壳粉等柳生常用的泥塑工具。
  这里应该就是柳生工作室的地板下。
  龙淼忽然意识到了一个问题:如果这里是烟道的出口之一,是不是代表着柳生早就知道这火炕的秘密?
  证据不足。
  他又转念一想,记得柳生提起过材料的准备都是由哑伯进行的。那么将出口藏在这里,说不定也是哑伯的计划。光是用肉眼看,被伪装成土墙的翻门很难被察觉。
  龙淼在地窖里谛听了一会儿,很快发现头顶的小木屋里并没有半点声响。看起来柳生并不在屋子里。
  不在制作人形,那一定是在制作泥像了。这样想着,龙淼忽然觉得另外一条烟道正应该通向制作泥像的地方。
  他立刻转身,沿来路退回刚才的岔路口。
  右边的岔路要比左边的更长,越往前走,土壤也越显得潮湿。龙淼知道这是靠近了湖畔的一种表现。他的料想应该是正确的——这条路通向停尸的小屋。
  不仅如此,在缓慢谨慎的爬行之中,龙淼开始嗅剑一股若有若无的臭味。
  烟道里几乎没有风。所以这股臭味一定是因为多到满溢才会飘散过来。
  龙淼微微蹙起眉头,他知道这是什么气息。
  腐败和死亡。
  他觉得自己是找对了路,因为每往前移动一点,气息都会发生微妙的改变。
  从一块腐烂的鸡蛋饼,到一只死去的野猫,再到盛夏七月的乱坟岗……越来越强烈的气味俨然就是最好的指引,指出那大蛇可能的踪迹。
  就在周遭的气息即将到达龙淼的忍耐极限之前,烟道尽头忽然出现了一道微光,继而忽然敞开了胸怀。
  地面又下沉了半米左右,出现在龙淼面前的是一个约三、四十平方米的地下空间。坚硬的夯土「天花板」已经被长条木板所代替,昏黄的灯光正是从那上面筛下来的。
  或许是他已经习惯了,或者又有别的什么原因,刚才那股恶臭味倒不那么明显,反而腾起了一股羊肉汤的「香气」。
  然后,龙淼听见了响动。
  有人正在他头顶的地板上走动,伴随着一些奇怪的、类似于刮擦的声音。
  猜想着这一定是柳生正在工作,龙淼变回人形小心翼翼地在地下行走。眼睛逐渐适应了昏暗的光线,他开始尝试着继续寻找有关于那条大蛇的踪迹。
  然而,他却在角落里发现了更加不可思议的东西。
  那是很多的植物根须。螺旋的、倒长的、幼嫩的触须,从潮湿的夯土地表乱蓬蓬探出头来,倔强地抗拒着地心引力的作用。
  再仔细看,那些密密匝匝的倒生根须之间,还垂缀着一串串的红果实。
  是九婴果,生长在湖边树林里的果实,同样也是柳生拿给伏唯处理伤口的东西。
  顺着这些根须向上看,龙淼的目光很快定格在了「天花板」上一排奇怪的凸起上。
  既然是地下密室的「天花板」,那同样也是地上建筑的地板。龙淼很快意识到这些「凸起」其实就是尸缸的下半部分——它们被码放在一个下沉式的木架子上,悄悄地横跨了两个不同的空间。
  而从泥土中倒长出来的根须就像一根根软管,争先恐后地戳进看似坚硬的尸缸里。
  就像所有其他的植物需要阳光、空气、水一样,这种植物也必须吸收养分才能维持生命。而这种养分正是来源于人类的尸体。
  龙淼明白了。
  所谓的干尸制作过程:坐缸并且添加防腐剂,这些只不过是障眼法而已。真正让鲜尸失去精华变成残渣的,是这些隐藏在乐云宫下面的诡异植物。
  是谁说乐云宫里不识荤腥的?
  柳生!
  柳生,柳生,到底你还是脱不了干系。
  怀着一颗沉重的心,龙淼小心翼翼地避开那些根须,站在光亮下向地板上望去。
  青衫的柳生,拿着一把薄刃的快刀。面前的土台子上又是一具盘腿而坐的死尸。
  龙淼认得的,这就是三天前被丧户抬上来的那具人体,经过特殊处理的尸身还没有腐败,并且依旧保持着一定的新鲜度。
  柳生将那片薄薄的刀刃贴在尸体的两肩以及后背肩胛骨附近游走。
  因为坐缸的缘故,这两处的血液随着重力而下沉,并没有形成尸斑。柳生只是那么轻轻地一划,一块平整、光洁、苍白的人皮就不带血的片了下来。
  他又重复片了四、五次,然后将所有的人皮都丢进一个大水盆里。然后戴上手套,向水中倒进了石灰和黄绿色的液体,只见盆子里就开始冒出阵阵白色的烟雾。
  人皮已经完全浸没在了这种诡异的液体里,柳生停住了手上的动作。
  他转身走到另一个相似的水盆边上,从里面捞起了一块明黄色的柔软胶状物进行查看。
  这就是明胶,是柳生制作人形所必须的材料,可又有谁想得到,这竟是人皮做的!
  地板上,柳生依旧在从容地准备制作人形所需的材料。那么熟练从容,显然不是偶尔为之。
  已经不需要其他的证据和证人了,龙淼明白这四天来,自己和夏寒、伏唯完全就被这个外表温柔的男人玩弄于鼓掌之中!
  事关重大,这件事一定要让夏寒和伏唯知道。
  直到这时龙淼才又想起了那个「不能擅自行动」的约定,他决定尽快离开这里,与同伴会和。
  然而他已经无法再循着原路返回。
  因为那层密密匝匝的根须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将烟道的入口完全堵死了。
  坟山半坡上,落得满地白色纸钱。印着昨天上山的那许多鞋印,显得肮脏不堪。
  夏寒与伏唯正在努力地向山顶攀爬。
  明白自己体内很可能存在有一种可怖的寄生植物,但是此刻的伏唯暂时还不敢去细想这个问题。将这种寄生植物放进他体内的人是柳生,所以他们的当务之急就是尽快赶到山上,保证与柳生独处的龙淼安全无恙。
  台阶很快延伸到了山坡的中部,这里有一个不大的平台供人歇脚。急行了一段路程之后,他们暂时停下来喘气。
  「给你。」
  伏唯打开一直拎在手里的包,将一个沉甸甸的黑色塑料袋交到他的手上。
  「因为担心那个梦,所以临走前我向那个赤脚医生买了点儿这个,也许会有用。」
  夏寒打开袋子一看,里面全是橘黄的粉末。
  「雄黄?那龙淼岂不也要遭殃?」
  「没关系,他只是半蛇,再说你不用在他身上不就没事了?」
  他们正在说话,忽然起了一阵轻飘飘的风,紧接着一只身披绿毛的大蜘蛛突然「空降」到了两人坐着的石凳中间。
  夏寒吃了一惊,立刻起身想要把它踩下去。幸亏伏唯手疾眼快,一把拦了下来。
  「这是龙淼的蛊啊。你不认得了?」
  经他一提醒,夏寒这才想起了曾经在家里见识过的东西。
  「它一定是龙淼派过来的。」伏唯摊开手放在膝盖上,大蜘蛛居然很温顺地攀了上来,与他四目相对。
  只可惜蜘蛛不会说话,就算是龙淼的蜘蛛也不会。
  于是欣赏了一阵子「大眼瞪小眼」之后,夏寒建议道:「我看龙淼是准备让它给我们带路去,他应该有了什么发现。」
  像是印证了他的观点,绿毛蜘蛛在伏唯的手心里转了一圈,又跳回了地面上,舒展起八条长腿,两三下就爬上了土坡。
  伏唯和夏寒赶忙跟在蜘蛛身后往山上走。
  路还是那条上山的路,看起来龙淼依旧留在乐云宫里没有出来。可柳生应该也在乐云宫,会不会是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
  无数忐忑的念头在伏唯的心中成形、消失、再成形,而青石台阶也随之走到了尽头。
  绿毛蜘蛛依旧在向前爬行,很快领着二人来到山门前的空地上。但是接下来它却没有进入乐云宫的山门,而是转了一个弯,向着湖边上的那片小树林爬去。
  发生在那片树林里的事情至今依旧历历在目,夏寒一把拉住伏唯,暂时停住了脚步。
  就在他们停步的同时,不远处的灌木丛里冷不丁地钻出了一个细小的身影,抽泣着喊道:「夏寒哥哥!伏唯哥哥!」
  是柳涵子,失踪了一天的小女孩突然出现在灌木丛中。她身上好像没有受伤,但衣服都蒙着一层泥巴。
  看见那张可爱的小脸上挂满了泪珠,伏唯心里一软就要到她身边去。然而夏寒却暗中拧了一下他的手。
  凡事小心。
  见他们没有过来,柳涵子扁了扁嘴,眼泪就像大颗大颗的珍珠滚落。
  「伏唯哥哥,我好怕好怕……」她抽噎着哭诉,「哑伯把我关到一个好黑好黑的地方,你带我找爹爹好不好?你带我去找爹爹……」
  「你慢慢说。」夏寒不动声色地抢到伏唯面前,将他和柳涵子隔开,「昨天哑伯是不是带你下山去玩了?」
  一边哭着抹掉脸上的泪珠,小女孩先是点头,然后又使劲地摇了摇。
  「哑伯是和爹爹说,要带我下山去玩的。可是爹爹去工作以后,哑伯突然就把我绑起来关到烧火炕的灶头里面去。」
  「那你是怎么跑到这里来的?」夏寒又问。
  柳涵子这才像是猛然想起了一件重要的事,「是龙淼哥哥啦!他把我救出来的,而且还受了伤!」说完,她转身跑进了灌木丛深处,一阵窸窸窣窣之后果然传出了龙淼的说话声。
  「夏寒、伏唯是你们么?出大事了……」
  这果然是龙淼的声音,只是听起来底气不足。伏唯心中又是一阵紧张,而夏寒还是把他拦下了,然后用手轻轻点了点刚才领路的那只绿毛蜘蛛。
  它也是已经在灌木丛边停了下来,攀上了一条树枝,开始织网。
  这并不是一个普通的网。
  另一边,灌木丛簌簌地振动着,并且向两旁微微地分开了一条缝。小小的柳涵子吃力地拽着受伤的龙淼向外挪动着。
  虽然茂盛的灌木吞没了龙淼的身体,但是那张苍白的面庞确实属于半神的少年。
  此刻他正半闭着眼睛、抿紧了嘴唇,看起来受伤不轻,因此才会让柳涵子这样的小孩半拖半拉着,远看起来倒像是柳涵子怀里抱着一颗头颅。
  果然,没走几步柳涵子就停了下来,双手一松,怀里的龙淼再次滑进灌木丛的怀抱中。
  「我走不动啦!」她哭喊,「这实在是太沉了,你们快点过来帮帮我呀!」
  这一次,夏寒终于松开了伏唯的手。
  两人缓步走过去,拨开第一层灌木丛,首先看见的是哭哭啼啼的柳涵子。
  可是在她身后,并没有龙淼的踪影。
  「人呢?」
  伏唯正在疑惑,前一秒还在哭泣的柳涵子冷不丁地上前一步,要往他怀里扑。
  这看起来只是一个普通的撒娇动作,但伏唯却感觉一阵冷风同时迎面吹来。
  「小心!」
  在柳涵子触碰到伏唯的身体之前,站在一旁的夏寒突然抓住了她的后领,将她就像小鸡一样提了起来。
  「你……」
  前一秒钟还我见犹怜的表情瞬间冻结了,柳涵子瞪大眼睛开始挣扎。但夏寒再没给她任何机会。
  他一手打开早就捏在手心里的战术斩刀,竟向着女孩幼嫩的脖颈上狠狠戳去!
  事情快得不容任何人喘息,一时之间连伏唯也露出了惊讶的神色。柳涵子惊叫了一声,白皙的脖颈上喷出一串血沫,同时原本想要伸向伏唯的那只手也无力地垂下了。
  这时候伏唯才看清楚了,女孩的手里面竟然捏着一根尖锐而细小的骨针,摆明是想要用它刺进伏唯的身体。
  夏寒冷眼看那枚针落在地上,然后松手,将柳涵子也丢在一旁。
  血液已浸染了女孩的大片衣襟,她仰天倒在一堆衰草上。颈动脉被割断之后几分钟人就会陷入休克,看起来她已经不会再有什么动作了。
  即使是刚才看见了蛛网上警告的字样,也见到了那枚骨针,伏唯还是无法直视这样的惨状。他向右前方走出几步,想要继续寻找龙淼的下落,夏寒却向着他伸出手来。
  「给我。」
  他收起那把血淋淋的折刀,讲伏唯拎着的那袋雄黄要了过来,然后将塑料袋撕开一个破口,抓一把雄黄就朝着柳涵子的尸身洒去。
  说时迟那时快,看似死透了的柳涵子突然就地打了一个滚,将将避开那些倾倒的雄黄粉末。
  雄黄落在她留下的那滩血泊上,立刻冒出一堆吱吱的黄色气泡。这绝不是普通人血会产生的反应。
  气泡散发出刺鼻的腐臭气息,伏唯立刻后退了一大步。这时一身血污的柳涵子忽然面无表情地睁开了眼睛,然后直挺挺地坐起来。
  「真是一个狠心的男人啊,竟然连这么小的女孩都下得了手。」
  她毫无血色的嘴唇开阖,吐出的却是成年男子的声音。这声音里却带着四分的妖异,三分的阴寒和两分的柔媚,乍听之下有些耳熟,又不能真正对号入座。
  夏寒不去理会她,继续抓了一把雄黄洒过去。柳涵子这次的动作更快,她双手一撑地面,整个人呼地「缠」上了一边的大树。
  之所以用「缠」,是因为她的下半身好像没有骨头一样,紧紧围绕着树干缠了两圈。
  「你就是蛇怪九婴?」夏寒直截了当地发问,「把你的真面目现出来,已经没什么需要遮掩的了。」
  听他把话说得如此清楚,柳涵子、不,蛇九婴的嘴角露出一抹「尖锐」的笑容——那是两枚獠牙,蛇口中含有毒腺管的那一种。
  原本六、七岁的女孩身体也开始了扭曲、拉长,树皮一般的鳞片包覆出完整的蛇的形状。
  不止如此,就在脖颈上被夏寒划伤的口子处,又伸出两根卷曲藤蔓似的触须。它们越长越长、越长越粗,最后居然将「柳涵子」的头挤到一旁,成为并生的两条新脖颈,各自顶着不同容貌的两张脸。
  一张脸是昨天卖给他们卤煮羊杂的中年人;而另一张就是柳生。
  看着眼前这畸变的一幕,夏寒只是冷冷一笑。
  「所谓柳涵子和柳生,原来只是一个人而已。怪不得上山来这么多天,我从来没见他们父女两个在一起出现过。你的演技真不错。」
  「我的演技可不止如此呢。」蛇九婴得意地同时吐了吐三张嘴里的红信子,「你们刚才不是见识过?」
  正说着,它脖颈后面居然又慢慢地长出了一根脖颈,连着的竟然是龙淼的头!
  「刚才为了骗你们过来,还真是为难我上演了一场独角戏。可惜被你们看出了破绽。」
  说着,那龙淼脑袋的脖颈越长越长,从背后绕到蛇九婴的手边——如果不看下半身,确实就像之前被柳涵子扶着不能走路的模样。
  伏唯立刻追文:「你把龙淼怎么样了?!」
  「如你所见,融为一体了啊,」蛇九婴舔了舔嘴唇,「谁叫他那么聪明,发现了我偷听你们的密道,却傻乎乎地跑上了我的餐桌。我不吃他,老天都不答应。」
  说着,他长尾探入灌木丛中轻轻一挑,立刻将一套血淋淋的长衫甩到了夏寒和伏唯面前。
  这确实是龙淼的衣物,代表着龙淼的下落,凶多吉少。
  一时之间伏唯和夏寒都没有说话,默默地像是在哀悼着同伴的死亡。蛇九婴却笑得越发妖艳了,就连柳生那清雅的脸上也染满了黑色的邪气。
  他伸长了一根脖颈,向着伏唯俯探过去,诱惑道:「其实……我更中意的是你的脸呢,不如你自己过来吧?你不是很喜欢柳涵子么?和我一起玩儿难道不好吗?」
  它的声音时而低沉,时而又变成小女孩那样天真无邪。
  「不必了。」伏唯毫无犹豫地拒绝它,「我一个脑袋就很够用。」
  「真是不知好歹的孩子。」蛇九婴依旧笑得妩媚。
  「不过你我可是要定了,好久没有看那么纯正的『气』啦,一定会比那条半人半蛇的更加美味了……」
  它冷冰冰的目光缠绕在伏唯的脖颈上,
  仿佛被它催眠了一般,伏唯发现自己无法移开对视的目光。所幸夏寒当机立断地站到了他们之间,质疑道:「上古传说的蛇九婴,明明已经被后羿射杀。又怎么会还活在这里?」
  「射杀!?天大的笑话!」
  蛇九婴嗤笑:「你有听说过『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么?我可是混沌之初最醇厚的『气』所化,拥有不死之身!就算后羿取我九命,那也不过只是让我暂时僵卧。如果我果真死透,历朝历代也就不会修这么多庙宇压在我身上。」
  「原来卍村和附近的庙都是为压住你而建造,」伏唯恍然大悟,「可你还是逃出来了,是不是有人在帮助你!」
  「帮我的可是老天呐……」蛇九婴轮换着不同的脑袋发出嘶嘶笑声。
  「后羿留在我身上的九枝木箭长成了巨大的植株,把我封死在坟山腹中的空穴里面。按道理说我是万年不得翻身,可谁叫那些村民蠢得想要学什么『肉身坐化』呢?」
  「那些尸体腐烂以后的汁液和尸气,一点点顺着土和水渗进了空穴,就被我通过那些植物全部吸收了……」
  说到这里它舔了舔舌头,仿佛还在回味着那种美味的感觉。
  「不过还不够,远远不够!我在洞穴里吃了不知几百年的尸气,然后有一天,封死我的洞口终于被水流冲开了……我偷偷爬出去,发现那些讨厌的庙宇好多都废弃了。」
  「然后,我潜进乐云宫力,吃掉了和尚和姓柳的人家,再抓几个山妖扮成他们的模样,呵呵,说起来真的很好玩……」
  按照九婴所说的推测,它出山时正是战乱开始的年代,距今近一百年。
  于是夏寒追问:「你这一百年来都留在坟山上,难道现在才想着要离开卍村?」
  这句话隐约刺中了什么重要的东西,蛇九婴的四个头上的笑容同时凝滞了片刻。
  「那是因为,这里的人特别的美味,」它又在树上多盘了一圈,用蛇类独有的嘶嘶声回答:「等我吃光了整个村子里的人再下山去……」
  「我看不是这个问题吧?」
  夏寒并没有错过九婴那片刻的慌乱,他掂着雄黄粉末向前走了一大步。
  「吃了后羿的那九枝箭,你的元气一定大伤了。光靠几百年里吃的那一丁点儿尸气根本不够你恢复的吧?所以不是你不想走,而是现在出山对自己一点好处都没有。」
  他尖锐地指出了真相。
  「不过可惜附近环境恶化很快,村里的人越来越少。你担心卍村被废弃,所以准备把剩下的村民一点点吃掉:同时将BJD人形一个个卖到外面去,代替你本人寻找下一个适合寄生的地方……我说的没有错吧?」
  随着他每多说一句话,蛇九婴的四张脸就更黑沉一分。
  「你以为我没有能力收拾你们两个?」
  它在树上居高临下地吐着信子,柳生模样的那个头一下子俯冲到了夏寒面前,张大嘴露出一口獠牙。
  但夏寒并没有被它恐吓所吓到,反而更挺直了脊背,扬了扬手里的雄黄袋。
  「你确定要和我们斗?昨天在村里,你虽然找了哑伯做替罪羊,但是自己也受伤了吧?依你现在的能力,也只不过是条小小的蛇精而已。要不要尝尝雄黄的滋味?」
  见夏寒一派镇定,蛇九婴知道恐吓达不到目的,便将所有的头收回,重新变回柳生的模样,半躺在树干上,姿态诡异而惑人。
  「不害怕?那很好,不过先看看你那个小朋友怎么样了吧?」
  它指的「小朋友」当然是伏唯。
  夏寒回过头,看见他正满额冷汗地扶住了一棵树干,显然是那些九婴果又开始在身体里作怪。
  「我没事的,」伏唯咬着牙坚持,「把雄黄给我。」
  夏寒没有说话,立刻走过去解开伏唯脚踝上的绷带,将雄黄洒在伤口上。
  并没有任何变化发生。
  「没有用的,那可是植物……」九婴在树上笑得开心,然后弹了一下手指,在伏唯站立的地面上突然冒出许多白色的触须,它们争先恐后地探入脚踝上的伤口里,开始贪婪地吸食伏唯的血液。
  这些触须是如此之多,以至于夏寒拿刀割断一片,下一簇又立刻长了进来。眼看着伏唯脚踝上的伤口由硬币大小被越扯越大,夏寒终于放弃了这种消极的方式。
  这时候蛇九婴已经从树上滑下,悄悄地贴到了夏寒身后,伸出殷红分岔的舌头,舔上他的后颈。
  「怎么样……想不想救他呢?那就把自己献给我吧……不过,我很讨厌你的血,不如你自己先把血放光,怎么样?」
  它的口气无比温柔,说出来的话却只能用「变态」二字来形容。
  感觉到了脖颈上潮热的腥臭味,夏寒没有回头,甚至连眉毛都没有抬一下。
  「很遗憾,我对人格分裂的怪物没有兴趣。更何况你是一个失败者,你以为这样就勒索得了我们?」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终于转过身来。
  于是蛇九婴就能够看见,有一只巨大的绿毛蜘蛛正援着夏寒的肩膀向上爬,迅速地停在了他的肩头。
  「你知道这是什么?」夏寒指着蜘蛛问九婴。
  蛇九婴怔了怔,双眉之间忽然皱起来。
  在看见蜘蛛的同时,它感觉出体内忽然有一股奇特的力量在抬头。
  这不是属于它的力量,至少在今天上午之前还没有进入它体内。它原本为了能够得到这股力量而高兴,可是现在看起来事情却并没有那么简单。
  那个被它吃拆入腹的半神少年没有死。此刻正化为一股诡异的力量,在体内膨胀。
  一眼看出它的惊异,夏寒不紧不慢地揭开谜底。
  「不要以为只有你才懂得什么是死而不僵。苗疆山神的后裔血液里养着蛊,从你制作的人形上锉下来的粉末,它可是吃得津津有味。」
  的确,苗家人养蛊本来就是以毒物进行饲喂。九婴的原身本来就是一条九头毒蛇,这下子就更成了蛊可心的食物。
  说完这一些,夏寒还意犹未尽地补充:「被虫子一点点从里面开始吃掉,你就会慢慢变成一张皮,一张不死的皮。如果你敢用那些破树枝伤害伏唯,龙淼就会让你后悔没有死在后裔的箭枝下面。」
  知道这并非夸口,蛇九婴再也无法露出笑容。但它依旧保持着镇定,退后一步与夏寒保持距离,即赞叹又愤恨地说道:「你倒是很聪明呐,可惜接下来我要比的是胆量!」
  说着它又紧了一紧眉心,夏寒身后顿时传来伏唯痛苦的呻吟。
  九婴狞笑:「反正我已经活了这几千年,就算死了也没有什么遗憾。倒是你那小朋友,这么纯的『气』,如果就这样胡里胡涂被我吸光了,岂不是太可惜?」
  夏寒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
  「所以你要和我比胆量,看谁先怕死喊停?」他停顿了一下,几秒钟后才认真地摇头,「这不公平,我没办法拿别人的性命和你打这个赌。你把藤蔓种到我身上来吸血,我们公平决斗!」
  这当然是不可能的,因为夏寒体内流淌着至阳的血脉。就连九婴都不能贸然对他下手。
  「这个世界上本来就没有所谓的公平。」蛇九婴冷笑,「否则人类也不会成为万物的主宰。所以选择吧,是要伏唯死,还是现在就让那些蛊从我身体里滚出去?」
  夏寒不再响应,因为他知道自己没有这个权力拿伏唯的生命做赌注。
  但他并没有纠结多久,因为有人替他做出了解答。
  「不用了……这个赌原本就打不成。」
  蛇九婴和夏寒同时转头过去,看见说话的人正是伏唯。
  面色苍白的青年背倚着大树勉强站立,脚踝上已经密密麻麻地缠满了植物的枝蔓,浸透着黑红的血色。
  但是伏唯并没有再急着将它们割掉,反而用刀子划开了自己的裤腿,低头看着那些植物贪婪地深入自己的腿部,在皮下扭动的恐怖情状。
  等深入自己体内的植物多到了一定程度,看起来就要挤破表皮爆裂出来的时候。伏唯忽然抬起头来。
  夏寒看见这个时候他的眼眸是金得发亮,黑色的瞳孔却被拉长了,看起来就像是猫眼或者蛇的眼睛。
  夏寒当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所以他急忙后退了一步。
  也就在他后退的同时,一把火就从伏唯的小腿上燃烧起来了。
  金蓝色迷人的火焰,像是盛开在修长小腿上的一朵朵莲花。它们顺着植物的触须一路蔓延,又像是循着引信的烟花。
  很快,从地里生进伏唯脚踝里的那些植物触须都已经完全被点燃了,在火光的炙烤下吱吱叫着蜷缩成一团团焦炭。不仅如此,那火焰还一直追进了地面的裂口里,然后在不远处的九婴树林里再次冒出地面,熊熊燃烧起来。
  同样被点燃的还有乐云宫,湖畔边上柳生的那两间工作室,甚至于是山顶的湖水里也有火焰在燃烧,并且沿着山体的缝隙,一直烧进了曾经困住九婴几千几百年的山腹中。
  几乎就只在几分钟的时间里,坟山上到处都是灼热的、金蓝色火焰。
  它们吞没着九婴树和它们的藤蔓,吞没着九婴在乐云宫里暗中穿梭的烟道,同样也吞没了山坡上那些泥像。高温融化了那些金刚土做的外皮,一具具不得安息的尸体在烈焰中灰飞烟灭。
  除此之外,其他的灌木、石头甚至动物,却奇迹般的没有受到任何损伤。而站立在伏唯身旁的夏寒,更是连灼热都没有感觉到。
  震惊地看着眼前的一切,蛇九婴知道这就是「气」的力量。
  若是换在远古的过去,它当然也拥有远胜于此的「气场」,可是时过境迁,想要在如今这个凡人主宰的世界里重新聚集这么多的「气」,简直是不可能的事。
  所以伏唯是一个异类。得到他,就能够得到这个世界上罕有的力量……
  这个发现令蛇九婴不禁兴奋地舔动了嘴唇,而体内一阵阵增强的疼痛也让它明白当前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你们以为我也没有后路了么?」
  它退后一步,忽然又化出蛇身和那四个头来,然后做了一件令人完全意想不到的事。
  「柳生」和「柳涵子」两枚头颅居然向着「龙淼」的脖颈根部狠狠咬去,没几下就将它从身体上咬了下来!
  喷薄的血光在断裂的脖颈处形成一片红雾。龙淼的头重重跌落在地上,血液落地,竟然变成了无数大大小小不同的毒虫,向着灌木丛中四散而去。
  而舍弃了一个头颅的蛇九婴立刻转身,消失在了大火过后的浓烟中。
  夏寒并没有盲目地去追寻那个追不回来的背影,他伸手挥开浓雾,一把抓住了伏唯的手。
  「你没事吧?」
  他关切地想要查看脚踝上的伤口,可是刚俯下身就被伏唯一把推开。
  「走开。」
  金眼的青年居高临下地看着坐在地上的夏寒,浑身上下散发出一股陌生的倨傲气质。
  夏寒忽然打了一个寒战。
  他不是伏唯,至少不是二十多年来自己熟知的那个性格温柔的青年。别的先不谈,伏家的家规就不允许子孙做出这种狂妄的举动。
  于是他问:「你是谁,为什么会在伏唯的身体里?」
  「伏唯」依旧是半睨着眼睛没有回答,突然一转身就要向山下走。
  夏寒急忙拉住他的衣袖:「你要去哪?」
  因为行动被牵制,「伏唯」一脸不耐地低下头,居然抬脚踩在夏寒的肩膀上。
  「我的事,轮不到你这种低下的人类来管!」
  说完他稍一用力,竟然就将夏寒踢到了四、五米远处的大石上。
  「唔!」
  身体与石头的剧烈撞击让夏寒不禁闷哼出声,他强忍住胸腔的剧痛站起身来,惊愕地看着眼前这个骤然变身为「绿巨人」的搭档。
  「伏唯」似乎对他不敢兴趣,踢了一脚之后就转身继续向山下走去。他走路的姿态与步伐都与从前完全不同,一举一动都显得高傲而自信。
  「臭小子,打了人就想溜?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不负同事赠送的「独裁女王」称号,夏寒擦掉嘴角的血迹,随手抓起了一块碎石,轻手轻脚地朝着「伏唯」走过去……
  再次睁开眼睛之后,头上缠着纱布的伏唯被告知自己已经昏睡了一天一夜。
  此刻他正躺在镇上那家家庭旅馆的床上,照顾他是几天前接待他们的老板娘。见到他醒来就立刻出去准备热粥。
  夏寒坐在一旁的椅子上抽烟,他最里面穿着的衬衫领口敞开着,里面露出一截白色的绷带,脸色也不太好看。
  「没事。」他淡淡地摇头让伏唯放心,「只不过是当时不够小心,断了一根肋骨罢了。」
  顿了顿,他又问伏唯:「山上那天的事还记得多少?」
  伏唯艰难地摇头,「从脚踝上被钻进植物以后就变得模模糊糊了。只是好像看见了火光……」他又小心翼翼地询问:「我是不是又放火了?」
  夏寒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将烟头掐灭。
  伏唯的脸顿时垮了下来。
  「我记得有一句咒语能够控制住自己,可它并不是尝尝奏效。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忽然变成一个纵火犯了……」
  「这不怪你。」夏寒伸手摸摸他的头发,像是在安慰着什么小动物,「这也许应该去问你爷爷。」
  他们正在说话,半开的窗沿上忽然钻进了一条手指粗细的小青蛇来。
  「龙淼?」伏唯立刻认出了蛇头上的红点儿,关切的问,「你没有事吧?」
  夏寒代替龙淼点点头,「都说了『蛊在人在』的。只不过他要立刻回去九龙咆好好休养,应该不需要多久就能够复原。」
  小青蛇也微微摇晃着上半身,像是在点头表示同意。
  他们又在小镇上待了两天,灵异罪案解决专家乔飞就带着他的团队赶到了。
  他们重新回到卍村,在坟山附近展开搜寻,却并没有发现九婴的踪迹。看起来它已经元气大伤地逃向了别处。
  在乔飞和夏寒的指挥下,整座坟山里里外外进行了一次彻底的「消毒」。那些被大火烧得七七八八的尸体泥像被焚化之后,以骨灰的形式重新入殓。
  对于坟山的火灾以及柳生的失踪,村民们虽然惊愕不已,但也在暗地里送了一口气。
  至少,笼罩在这座宁静小村上空的,名为「祖先」的阴霾终于得以消散了。
  第十一章:尾声
  差不多一周以后,夏寒、伏唯呆着龙淼,与乔飞的团队一起回到了S城。
  下飞机的这天,天也是在朦胧地下着小雨。地面有点潮湿,但气温却不冷,微风吹在人的脸上,倒有点二月春风的感觉。
  夏寒家里有一个挺大的露台,里面种着竹子、杜鹃以及其他一些花草。龙淼就呆在那里,即便是化作小青蛇的摸样,也喜欢抬头静静地看着天。
  他们是上午回到的S市,雨就一直一直下。直到下午两三点钟,远天边终于露出一抹微亮。
  这时候突然有一位远道的访客上门来了。
  这是一位年月三十上下,浑身仿佛能散发出淡墨芬芳的男人,优雅得仿佛是从传世的古老山水画卷里走出来的人物。
  楼外虽是雨声连绵,可她那身黑色的长衫上连半多水渍都看不见。这倒是让开门的伏唯想起了什么相似的场景。
  果然,男人缓缓地开口,声音仿佛九龙袍溪水中深沉的漩涡。
  「我是龙淼的父亲,来接他回家的。」
  这是几百年来,他第一次开口,对着一个凡人说话。
  只是为了来接自己的孩子回家。
  「这样的父子,还真是让人羡慕。」
  看着山神拎着龙淼渐行渐远的背影,夏寒靠在门边上赞叹着。
  他虽然出身不错,但是家里人一向疏于联络,因此他才会孤身一个人住这么大的一个公寓里面。
  「所以说,神果然是人类的到底表率么……」
  他自言自语的还想再说些什么,突然觉得屋子里安静的有点奇怪。回过头正看见伏唯坐在沙发角落上,神情有些落寞。
  夏寒知道这种落寞的原因,所以他走过去,讲自己的手机丢在他面前的茶几上,敦促道:「难道还要老人家找上门来?」
  沉默片刻,伏唯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他捡过了手机,拨通了家里的电话。
  短暂的提示音后,电话那头传来了熟悉的苍老的应答声。
  ……大约五分后。
  「爷爷没有发脾气,说一切等我回家再说。」
  放下手机,伏唯像是完成了一件大事,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我要问他关于我那种特殊能力的问题,」说到这里,伏唯满怀希望地停顿了一下,「我想知道关于自己的秘密。」
  「你的秘密,就是伏家的秘密。」夏寒又忍不住露出了毒舌的笑容,伸手敲了敲搭档的后脑勺。
  「就算会喷火也好,会变成绿巨人也好,你始终都是伏家的孙子。现在收拾东西快滚吧,不过记得要先把房租付清!」
  晚上八点,夜空已经完全放晴。
  经过一天洗涤的空气冷的清新,北方天空的星子也格外明亮着。
  不小心将午睡加倍延长的夏寒为自己泡了一杯咖啡,坐在书房里。
  伏唯离开之后的公寓里没有一点声音,安静的如同坟墓一般。他随手打开了计算机,播放起一首怀旧的老歌。
  就在刚才,乔飞打电话过来,说已经通过管道顺利追缴了柳生发往各处的人形。并且查到了那个柳生人形的代购商,正是赵山月的妻子李锡梅。
  只可惜当有关人员赶到他们家的时候,已经人去楼空。只剩下所有的柳生人形,一个不少地排列在客厅里,倒是有几分自首的感觉。
  乔飞已经下令在全国范围内密切关注蛇九婴和赵山月夫妇的下落。可他们这一走就像是泥牛入海,也不知道哪年啊月才会有新的消息。
  夏寒知道这条线索多半又是断了,或者说阶段性的目的已经达成。
  那么在这种山重水复的情况下,所谓的领路人伏恒是否就应该再度出现了呢?
  就连夏寒也觉得这种假设实在有些漫无边际。他苦笑了一下,工作了这么久,看起来是应该稍稍放松一下精神。
  怀着这样的心情,他脸上了网络,准备看看最近的新闻。
  然而随着浏览器第一次跳出来,并不是设置为主页的某着名搜索引擎。
  就在他离开的这几天,他的计算机被人改动过了。新的主页是「bbs.zgppgf.net」,那个阴魂不散的灵异网站。
  而预先存储起来的登入ID是「动若参商」。
  是的,伏桓曾经在夏寒家里生活过一段时间,有他家的钥匙。
  明天要不要去更换一下门锁呢?一边这样想着,夏寒点开了屏幕的左上角,亮闪闪跳动的站内信息。
  这里有伏桓留给他的一封讯息。
  信的内容是一张图片的地址,还有一串奇怪的数字。
  当那张图片慢慢显示出来的时候,夏寒端着咖啡的手明显地晃动了一下。
  那是一张照片,照片的背景是一片陌生的风景。远处有柿子树,正结着无数火红的果实,一派秋意盎然。
  照片的前景是一艘乌蓬小船,舱外船尾上摆着张矮桌,桌上放着几个柿子一壶清茶。
  桌边坐着三人。
  赵山月、李锡梅、还有伏桓。
  男人看上去和半年前失踪的时候没什么变化,只是剪短了头发显得更加精神。他一脸从容的看着镜头,仿佛正在冲着夏寒微笑。
  照片没有附加任何说明,但是夏寒已经明白了了他的意思。
  没必要再去追查赵山月和李锡梅这条线索了。应该是他们发现了蛇九婴藏在坟山里德秘密,并且开始与蛇九婴接触,然后才由伏桓出面告诉夏寒,让他们出面解决这些问题。
  他更进一步的联想:也许赵山月与李锡梅的出现和伏桓的「消失」有一定的关联。
  他们都是这个网站的「bbs.zgppgf.net」的成员,或许奉行着低调的原则从不出现在众人面前。但是毫无疑问,他们有着自己的宗旨和信条,并且正在秘密地进行某些调查活动。
  夏寒再把窗口切换到那封讯息上。讯息中留下的那串数字:YT26827891687.
  这串数字又代表了什么?
  咖啡已经不知不觉地喝完了,夏寒放下了杯子又点燃一根烟,舒展着修长的四肢靠在椅背上,伸手轻轻揉着太阳穴。
  「伏桓你这个混蛋,丢个弟弟给我也就罢了,现在是还要我替你收拾残局么……」
  优雅得眉心逐渐隆起了一个「川」字,记者的直觉告诉夏寒,这又是一个需要深深思索的漫长夜晚。
  ——全文完——

  后记
  感谢大家支持并购买《都市探幽录》系列的第三本。也感谢大家能一直看到这个「吐槽节目」。虽然一直觉得写序比较拉风(真的会有吗?),但是老老实实的我,还是老老实实的写后记,哈哈。
  恩,这本德重点是罪化这几年一直很喜欢的BJD人形。
  对于人形的喜爱最初是因为布袋戏而开始的。记得那是四年前,大霹雳来参加罪化家乡这边的漫展,第一眼看见龙宿就被完全地萌住……来年的二月十四日终于如愿以偿,抱回「长子」。
  同年,罪化邪恶的出手(误!)从传统的布袋戏偶伸向了球体关节人形。不看不知道,人形世界真奇妙!在这个圈子里有很多「高人」,能够人形化妆、制作服装,假发和道具。甚至你还可以亲手制作一个属于自己的BJD人形……这真是太有趣了。
  啊,似乎扯得太远了,拉回来!
  当初在策划这本书大纲的时候,考虑到关于人形闹鬼的故事已经有过不少,不如这次就来写写制作人形的过程中发生的鬼故事,于是就有了柳生这样一个遗世独立的人形制作师。
  再透露一个好玩的细节,本集里陪着夏寒和伏唯一起去X村的,原本是胡玄九或者是伏仲卿的一个,但因为实在无法取舍,干脆一并放弃了。不过第四集里他们会一起行动的。
  最后,还是要着重感谢鲜网的编辑和其他工作人员对成书的巨大帮助。唔,最近罪化也被本职的总编大人点名说:「你狠有点罗嗦耶」,这样的行文形管一定也给大家增加了工作强度,真是不好意思。
  那么,让我们在揭晓伏唯家族秘密地第四本里再相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