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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嫡子難為》(番外長滴俺想哭T_T)、《養父》《攻四,請按劇情來》《三十而受》《浮生劫》《国王X国王》《傻夫吴望》《小兵方恒》《人鱼法则》《射雕之拱手河山》新增了番外,大家直接拉到最底下的“留言”部份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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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作者:梦溪石(VIP完结+12.3.18补齐番外) Part1

  第 1 章
  嘉靖三十五年,五月,初夏。
  天空阴沉沉的没有一丝阳光,却又迟迟不下雨,闷热得将近窒息。
  长乐县虽小,却也不乏富贾官宦之家,这种时候,有点儿条件的人家,大都会从冰窖里盛些冰块出来置于厅堂祛暑,而寻常百姓,也已早早躲在参天大树下纳凉,还有些不得不在烈日下奔波讨活计的人,脸上表情亦是恹恹不振的。
  "他们有哪一回没收下了?"吴氏哂笑一声,脸上露出不屑和厌恶,修剪整齐的指甲轻轻拨弄着花盆里的兰花叶子。
  "这回可是有些不一样,"奶娘李氏蹙眉凑近了一步,低低道:"我拿着东西去的时候,不是陈氏出来应门,是大少爷。"
  "喔?"吴氏对大少爷这个称呼有点膈应,嘴角微微往下拉。
  李氏察言观色,赶紧加快语速:"我本是想将东西放下便走,谁知大少爷喊住我,还说了几句话。"
  "什么话?"吴氏略略诧异。
  "也无非就是些家常闲话,问夫人和二少爷的身体可好,但依我看,大少爷的气色举止,似是,"李氏绞尽脑汁,想了半天也说不出个所以然。"似是与往日有些不同……"
  "这有甚可说的!"
  吴氏还以为有什么意外,结果耐着性子听出这么个结果,不由有些腻味。"当初若不是那个小浪蹄子,今日又怎会生出这么多的事来!"
  她越想越恨,将手中绣帕拽得绷直,四下无人,她也无须再掩饰,眼里明明白白地透出厌恶:"怪只怪当初爹爹识人不明,竟派了这么个小贱人陪嫁过来,还瞎猫碰上死耗子,让她生下一个儿子,真真老天无眼!"
  事涉府中主人阴私,两代恩怨,李氏纵然身为夫人的奶娘,身份超然,也只能暗叹一声,不敢妄议。
  赵肃把刚才李氏送来的,一袋受过潮已经有些发霉的米倒出来,铺在小院的石台上暴晒,然后转身进了屋子。
  "娘。"
  "肃儿,你方才不该对李奶娘那么说话的。"靠着桌子缝衣服的妇人抬起头叹了口气。
  再怎么说对方每月还肯送点东西来,如果没有这些东西,只怕他们一个月里就有半个月要饿肚子,凭她刺绣换来的那点儿钱,压根撑不下去。
  赵肃笑了一下:"我也没对她无礼,只是她太瞧不起人,礼尚往来,回了两句罢了,人必先自重,而后人重之。"
  陈氏奇道:"你从何处学来这些文绉绉的?"
  "这几日去山上回来,路过族学,就顺道在外头旁听了一下,这都是族学里的先生说的。"
  陈氏不掩担忧:"族里本来就不待见咱们母子俩,可别又惹上什么麻烦。"
  赵肃笑道:"只是站在门外听,不妨事的,儿子也想读书习字。"
  陈氏一怔,看着这个年满十三,身形瘦弱却似八九岁孩童的儿子,眼眶一热,忙低下头:"都怪娘,若不是娘出身低,现在你也是个大少爷了……"
  赵肃生怕她又哭起来,忙道:"别说这些了,娘,我今天在山上摘了些野菜,挺新鲜的,咱们晚上吃这个吧?"
  陈氏点点头,强笑道:"娘这就去做。"
  赵肃忙按住她:"今儿个您歇着,让儿子也施展一下手艺,尽尽孝心。"
  这里的人说的都是福州话,赵肃却不自觉地带上北边的官话口音,听起来有点怪异,但陈氏心中有事,也没注意到这个细节。
  自母子俩被赶出赵府以来,少年一直沉闷消极,郁郁寡欢,有时候甚至还会躲起来偷偷哭,从未像现在这么成熟懂事,陈氏愕然之余,既觉感动,更觉自责。
  赵肃在陈氏动容的目光中落荒而逃,等入了灶房,才缓下脚步,叹了口气。
  半个月前,赵肃还不是赵肃,而叫王宁。
  在王宁的那个世界,就算还没实现共产主义,大家也都吃得饱穿得暖,闲来茶余饭后聊两句时政,骂两句政府,没事就上个网,泡个妞,日子平静而惬意。
  在成为这具躯体的主人之前,他觉得日子快淡出个鸟来,但来到这里之后,他才发现,能够觉得无聊也是一种幸福。
  赵家的祖上可追溯到宋朝,据说是宋太祖赵匡胤三子,舒王赵德林的后裔,到了赵肃的高祖,早就在福建长乐落户安居数代,赵氏家族也因此繁衍成当地一个大族。
  赵肃的父亲叫赵希峰,科举考了十几年,也只是个秀才,最后还拖垮身体,于三年前亡故。赵希峰的正妻姓吴,娘家是同安一带的官宦人家,据说还有个伯父在外地为官。
  赵肃的出生很偶然。
  有一回吴氏出门省亲,赵希峰醉酒之后,强迫了陈氏,谁知春风一度,却珠胎暗结,这下子可捅了马蜂窝。
  明代嫡妻和媵妾地位分明,妾室的地位永远不可能超越正房,妾室所生的庶子女,也不可能继承家产,而陈氏甚至还算不上妾,充其量只是个陪房奴婢,睡了也就睡了,可偏偏睡出个儿子来,怎能不让吴氏又惊又怒?
  吴氏从此对这个丫鬟恨之入骨。
  但有了子嗣,情况就有些不同,正妻就算再怎么不忿,也不能把庶子的生母卖掉,赵家这种书香门第最重名节,若传了出去必然不好。
  吴氏容貌姣好,又有心计手腕,再加上这样的背景,平日里便令赵希峰忌惮三分,出了这样的事情,他自感理亏,更不敢开口说话,只要正妻不弄死庶子,那便随她去折腾。
  陈氏是个柔弱的性子,低微的出身更让她任人搓圆捏扁,被男主人强|暴非她所愿,但在这个时代,女子地位本来就低,她又是个奴婢,就算有了儿子,将来也要称呼嫡妻为母亲。
  因此赵肃在府里的地位可想而知,尤其是一年之后,吴氏有了嫡子,也就是他的异母弟弟赵谨之后,这种情况变本加厉,谁都知道这个庶子不招人待见,赵希峰甚至不曾让他识字启蒙,平日粗茶淡饭,连个奴才也看低他三分。
  爹不疼,大娘不爱,亲娘不敢出声,赵肃在这种环境中长大,性格极端自闭懦弱,在赵希峰死了之后,赵肃母子更被借口赶出赵家,被迫居住在赵府的一处庄子上。
  说是庄子,其实只不过是近郊的一间茅草屋和栅栏围成的简陋院子,周围也大都是贫苦百姓的落脚安身之处,跟贫民区差不多。
  赵家为了不落人口舌,每月都会派人送点粮食来,虽说是粮食,其实就是些赵府不要的陈谷馊粮,如施舍一般丢给他们。
  赵肃虽然是赵家大子,但跟异母弟弟的境遇何止云泥之别,以致于后来究竟是因为心情抑郁而投水自尽,还是真的不慎失足掉入河中,真相已不可考。
  因为眼前的赵肃已非昔日的赵肃。
  无论他想不想,从此以后,他只能以赵肃的身份和名义生存下去。
  从此以后,再无王宁,只有赵肃。
  然而这种生活,终究是不行的。
  莫说赵肃十三岁,在古代已算得上可以担负起一家责任的半大男人,以赵肃三十来岁的灵魂,也不会让陈氏一个弱女子靠没日没夜地刺绣熬坏眼睛来养活他。
  于是赵肃坐在灶房的门槛上,慢慢地沉思着。
  到明朝,总比到清朝好,起码在这里,上头还没有旗人压着,不然日子更难过,他先安慰了自己一番。
  但嘉靖三十五年,这是一个什么概念?
  自明成祖朱棣建内阁制以来,内阁的权力与日俱增,到了当今嘉靖皇帝陛下,以炼丹为爱好,以成仙为终身成就,将国事大小一股脑推给内阁。内阁大臣的权力也由此达到顶峰,衍生出文官集团与皇权的博弈,这不仅在明朝堪称一绝,就算放在以后的清朝,也是绝对无法想象的。
  再过二十年,李时珍将完成《本草纲目》。
  再过十年,抗倭名将胡宗宪在狱中含恨自杀。
  再过三年,中国将会有自己的第一批火绳枪。
  西方已经进入大航海时代,他们的足迹开始遍布世界,包括中国。
  而此时的大明帝国,包括绝顶聪明的嘉靖皇帝在内,许许多多的聪明人跻身大明政坛,你方唱罢我登场,群星荟萃,热闹非凡。
  赵肃算了一下时间,如今的内阁首辅,应该是大名鼎鼎的权相严嵩,此人把持朝政长达二十年,现在春秋正盛,离下台还有好些年。
  纵观整个帝国,北边有鞑子,东南有倭寇,皇帝忙着修道,臣子们忙着内斗,百姓家无余粮,大多生活困苦,民不聊生,所以才会有那首著名的民谣:嘉靖嘉靖,家家干净。
  眼下,赵肃就是这些贫苦大众中的一员。
  所以想得再远也无用,还是得先着眼于当下。
  首先是改善生活。
  靠陈氏刺绣赚钱,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明代物价虽然没有后世那么吓人,可凭他们的家境,要过得好也不容易。
  他识字,可书法不是一朝一夕练成,所以上街帮人写书信赚钱这条路就行不通了。
  去赵府索要钱粮?当然也不行。对方完全不将他们母子放在眼里,莫说上门等于自取其辱,就算受尽侮辱,也未必能拿到粮食。
  自己做点小买卖?这个倒是可行,可他们一没本钱,二没人脉,能做什么买卖?
  赵肃揉揉额角,觉得有点头疼。
  其次就是读书,参加科举。
  在古代,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能考到一个功名,哪怕是秀才,从此就算脱离了白丁阶层,有了一定的社会地位,如此一来,他们母子俩必然不会再这样任人欺辱。
  原来的赵肃是不识字的,现在他用每日在族学外偷听这个借口可以蒙混过去,但是要参加科举,得把四书五经都读透才行,古人"十年寒窗苦读"并不是随便说说而已。
  就算赵肃已经有了成年人的理解能力,没有老师指点,别说揣摩考题,连入门都是个问题。
  这每样摊开来,都是不小的难题,虽说人从一生下来就是为了解决问题的,可他觉得自己现在离那种有肉吃有酒喝的幸福生活,简直就像从北极到南极那么遥远。
  想了半天没什么结果,赵肃起身,忽然觉得眼前一黑,身体摇摇晃晃,连忙扶住墙壁,一边又暗自叹息。
  这具身体由于长期营养不良,贫血缺钙,瘦得跟皮包骨似的,一双手伸出来,黑黄干枯,连指甲也惨白惨白,没有半分血色,非得三五年的调养,才能恢复元气。
  说到底还是钱的问题,没钱寸步难行。
  赵肃拿出早上从山上摘的水芹菜和香菇,用水泡洗了,切碎,等米粥煮得有点发软了再一起丢进去,撒上点盐,顿时香气四溢。
  脑海里忽然灵光一闪,多了个想法。
  他边想着实现的可能性,边把粥盛出来,一路端到屋子外头。
  天际响起阵阵雷声,一场大雨酝酿在即。
  里屋却传来低低的说话声,赵肃不由放慢了脚步。
  "求菩萨保佑,求佛祖保佑,愿我儿无病无灾,平安喜乐,信女愿折寿相偿,就算立时死去,也无怨无悔!"
  陈氏跪在窗前,低着头,双手合什,嘴里念着祷词。
  闪电照亮了半边天空,那一瞬间的光芒也辉映了她的脸,那张年纪不大,眼角却遍布沧桑的脸上满是虔诚。
  门外,赵肃默然站着,心头不知是何滋味翻涌。
  当初醒过来,得悉自己来到这样的时代和家庭,未尝没有过抛下一切离家出走的打算,后来虽然打消了念头,可对于陈氏,也一直生不起血肉至亲的感觉,然而直到此刻,他才突然发现,自己先前的想法是多么错误。
  为人母亲,即便再柔弱,也会竭尽全力,为子女撑起一片天空,从古至今,莫不如此。
  自己也许不是以前那个赵肃,但这具身体相应的责任与义务,并没有减少半分。
  眼前这人,以后便是自己真正的母亲。
  赵肃端着粥推门而入,柔声道:"娘,用饭了。"
  陈氏应了一声,起身帮他把碗筷摆好,娘儿俩边吃边拉着家常。
  小粥入口香甜糯软,陈氏有些诧异:"肃儿手艺不错。"
  赵肃笑道:"若是娘亲喜欢,日后顿顿由儿子来做。"
  陈氏轻声道:"为娘想多接点绣活,好攒下钱,让你也能入学读书,以后这一日两餐,怕真是得让你来做了。"
  自己刚才不过随口一提,陈氏马上就记在心上,赵肃心中感动:"儿子也有个想法。"
  "这些天我上山摘菜的时候,发现上面长了不少药草,我想摘一些卖给药材铺子,娘可知道他们收不收零散的药材?"
  陈氏大感意外,完全没想到赵肃竟然想起要自己赚钱,眼前的少年虽然孱弱依旧,可哪里还有半点昔日颓丧?
  "收倒是收的,只是价钱必然要压得低些,不过县上药材铺子不多,最大的那一家叫回春堂,是个老字号了,在别处也有分号,如果把药材给他们家,就不会被压得太离谱。"陈氏说着说着,也觉得这法子可行,转念一想又有些奇怪:"肃儿,你几时认得药草?"
  陈氏毕竟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很多情况比他了解,这么一打听,赵肃也觉得大有可为,随便寻了个借口推脱过去,一边细细询问详情,末了笑道:"娘,如果此道可行,说不定以后我们不拿赵府的救济粮也能自给自足,你也无须再做绣活了。"
  多日的沉闷一扫而空,万事开头难,以后总会好起来的。
  在来到这里的半个月后,赵肃穿着粗布衣裳,吃着野菜清粥,坐在仅能遮雨的茅草屋里,如是想到。
  第 2 章
  初夏的山上疯长着无数草木,满山遍野一片葱郁,虫鸣鸟叫,生机勃勃。
  赵肃挑了个大清早就背着竹篓上山,这段路他走了两个多月,早就驾轻就熟,沿路看见一些常见的药草都摘了随手丢竹篓里,等回家了再分门别类送到药铺去。
  这段时间他很注意锻炼身体,夜晚没什么娱乐,烛火微弱更看不了书,赵肃亥时睡下,卯时便起,先打一圈太极,再吃早饭,然后上山,生活极其规律,身体也跟抽条儿似的慢慢长起来,虽然还是显得瘦弱,却并不像原来那么吓人了,加上赵肃由内而外明显不同了的气度,一袭旧布衣浆洗得干干净净,看起来立马顺眼许多。
  赵肃并不是学医的,但常见的植物他还认得一些,长乐县临海,气候温暖湿润,这个季节又正好是大多数植物的生长期,像太子参、穿心莲这样的,走三五步就能看见几株,这也得得益于这个时候的自然环境都没有被人为破坏,就连鼻间呼吸的草木香气都要浓郁几分。
  自从上次跟陈氏长谈过之后,赵肃觉得上山采药,再低价卖给县城药铺也是一个不错的主意,就开始付诸行动。
  明代中期的商业发展十分迅速,在药材供应方面,开始出现药市和老字号药店,但进货渠道依旧没有固定下来,像赵肃这样为了生计采摘零散药草然后卖给药铺,对方也是收的,只不过价格方面自然要比长期合作的药商低,纵然如此,这也足够给赵肃母子带来惊喜。
  这样一个月下来,多的时候能拿到一两多,少的时候也有四五百文。在来到这里之前,赵肃还不大理解一两银子是个什么概念,但现在他已经能够充分体会到古代人民赚钱的艰辛了。
  嘉靖六年时,官方规定,一两银子可以兑换七百文,这相当于普通百姓一个月的开销。虽然民间时有波动,并不严格按照这个兑换比率,但是像赵肃这样,一个月能够拿到一两左右的银钱,已经是很不错了。
  如今就算不是大鱼大肉,起码偶尔买点儿五花肉和碎末牛肉之类的回家,对于他们来说已经不是太大的负担了,加上赵肃又很注意营养搭配,如今母子俩的气色都比原来好上许多,赵肃的身体也没再生过病。
  走走停停,偶尔停下来喝点水休息,赵肃的步子不快不慢,一个多时辰的路程并不怎么累,等摘了满满一竹篓的药材,他就转身下山,往县城走去。
  自从开始采药生涯,他就固定把药草卖回春堂了,这两个月下来,彼此也熟悉了,掌柜对这个谈吐落落大方,说话温文尔雅的少年颇有好感,算价钱的时候也总比其他人多算几十文钱给他。
  赵肃听说这掌柜腿脚不好,天气一变容易犯风湿病,上山的时候就特地留意虎杖和鸡血藤这两味药,采多一些,私底下送给老掌柜,让他浸泡药酒。虽然这些都不值几个钱,但最重要的是有心,老掌柜看在眼里,心里自然也觉得熨帖,这一来二去,关系自然就好起来了。
  他很清楚,这世上没有谁有义务对你好,你不付出,别人自然也不会对你付出,所以即便是对药铺里的小伙计,他同样也客客气气,温温和和,让人打从心底感到舒服。
  这一日他像往常一样来到回春堂,却不见了老掌柜的身影,取而代之的是一个面目陌生的年轻人,站在柜台后面翻阅账册,其他伙计则围在他旁边。
  "李哥,老掌柜不在吗?"
  听到赵肃的声音,其他人都抬起头,那年轻人上下打量了他一眼,看向旁边伙计。
  李农忙笑道:"杨掌柜,我们一贯会零散收些草药,他就是来卖药的。"
  杨掌柜?赵肃略略诧异,这是换掌柜了?
  年轻人闻言皱眉,看他的眼睛越发挑剔,片刻之后转头对那伙计道:"以后我们会统一自福州那边的药市进药材,不再收这些零散的。"
  说罢又小声嘀咕了一句:"良莠不齐,也不知道掺了什么。"
  这话说得小声了些,赵肃听得不分明,却从他表情上分辨出大概。
  赵肃朝那人笑了笑,放下竹篓,对其他人道:"李哥,你给看看,今天顺路看到梅子,就摘了点,给你家囡囡当零嘴。张哥,你不是说嫂子还在坐月子么,今天摘多了些太子参,我另外挑出来了……"
  众人纷纷走过去,打招呼说笑的,帮他卸竹篓挑拣药材分类的,比刚才对着年轻人都要热情几分。
  年轻人脸色有点黑,慢慢踱过来,一边斜着眼看竹篓里那些药草:"这种下等货色,进到回春堂来,就是砸我们招牌,莫怪陈掌柜在的时候,分号的生意不咋的。"
  陈掌柜就是先前在这里的老掌柜,他脾气好,人缘也好,大家都喜欢他,这次因为年纪大回家休养,替换他的就是眼前这个年轻掌柜,叫杨明,跟他一起来的,还有主持回春堂的沈家少爷,所以大家尽管对杨明不满,却敢怒不敢言。
  李农凑到杨明耳边,低声道:"杨掌柜,他们都是这长乐县的百姓,平日里上山帮我们采些新鲜草药,价格给的要比药市那边低得多,所以我们是不亏的,陈老掌柜在的时候,我们都是这么做的。"
  但杨明并不罢休,他半弯下腰,手指拈起竹篓里的药草挑挑拣拣。"这株太老,这株还没长好就采下来,这些人根本就不懂草药习性,你跟他们买药,就是白白拿着钱往外撒,若是药性不足,砸了回春堂的招牌,你担当得起?"
  李农哑口无言,讷讷立在一旁,不敢再帮赵肃说话。
  新官上任三把火,杨明倒不是故意拿赵肃立威,怪只怪他倒霉,今天第一个撞上来。
  赵肃面色平静,任他在那里说够了,才淡淡道:"杨掌柜,照理说,这里有不收零散药草的规矩,我是不该来叨扰的,但昨日我来的时候,也未曾听见有人告知,不知者不罪,还请您别怪罪,但今日的药草已经送来,像我这样不知情的人必然还不少,等会儿指不定陆续有人上门,如若不收,怕是于贵店的名声有碍。"
  有理有据,不亢不卑的,完全想象不出是这个其貌不扬的少年能说出来的,杨明忍不住多看了他几眼,阴阳怪气冷笑:"你这是在威胁我?"
  "不敢。"赵肃的声音不疾不徐,和缓如暖风,"回春堂的字号能开遍闽浙,靠的是仁信二字,人无信不立,由小可见大,若是没了仁信,日积月累,往后谁还会上门来看病呢?"
  这个杨明气量不大,脸色不善,有他做掌柜,以后卖药草给回春堂的事情只怕也得中断了,长乐县不大,除了回春堂之外,其他几个都是小药铺,自然没法每天都买下这些药草。
  赵肃暗自叹了口气,做好最坏的打算,面色平静如初地回应。
  杨明气得直翻白眼:"把他给我轰出去!白长了张利嘴有什么用,我看你这副穷样,再过八辈子也是个穷鬼的命!"
  众伙计在一旁看得愣愣的,闻言才反应过来,李农为难地看看杨明,朝赵肃走过来。
  "赵肃……"
  不待他说话,赵肃已道:"李哥,给你添麻烦了,我这便走。"
  说罢背起竹篓,转身就要走。
  "等等。"
  说话的人站在门口,年纪二十五六上下,方巾深衣,双手闲适地交握着,也不知在那里听了多久,后面还跟了个小厮模样的少年。
  杨明大惊之下,连话都说不全了:"少,少,少东家!"
  沈乐行看也不看他,眼睛打量了一下赵肃,笑眯眯拱手:"敢问足下大名?"
  两人身份有如云泥,这样的称呼简直破例,杨明越发觉得惊悚,不知道自己狐假虎威的行径是不是都落入沈乐行眼中。
  赵肃回礼:"在下姓赵名肃。"
  他身形瘦小,行止却雍雍然如大人,沈乐行看得忍俊不禁。"小兄弟,这些药草,敝店都要了,照药市的价钱算,可否?"
  方才两人争执的时候,他就在一边看着,赵肃摘的那些药草,比从药市上买来的,也差不到哪儿去,有些只需要以叶入药的,他甚至还细心地把枝桠都清理掉。
  赵肃却摇头:"在下确实不懂药理,不知所采的东西能否悉数派上用场,定原来的价格便可以了。"
  他的出身一看就不是很好,却能不贪小便宜,沈乐行对这少年的欣赏又多上几分。
  "贤弟小小年纪谈吐不凡,不知师从何人?"称呼马上就改了。
  十三岁在古代已经不算小了,但这具身体长期营养不良,故而时常有人误会。
  赵肃道:"家境贫寒,未曾读书习字。"
  见他明显不想多说,沈乐行也就没再问下去,转而笑道:"贤弟不必担心,今后敝店还会继续收购你的药草,而且这次总的价钱会加一百文,就当是今日的赔礼,回春堂分号遍及闽浙,自然不会做有失仁信的事情,掌柜无礼,多得贤弟指点,请万勿推辞。"
  赵肃见他神色诚挚不似作伪,也就不再客气,点头道谢,又寒暄了几句,便匆匆离去。
  看着他的背影,一直没吱声的小厮忍不住问:"少爷,这人看起来还没我大,穿着打扮也很粗鄙,更没读过书,有什么值得您折节下交的?"
  "你少爷我见过那么多人,眼光会差到哪里去?"沈乐行把手拢在袖子里,转身进了药铺,看也不看面色惨白傻站了半天的杨明。
  小厮讪笑:"小的眼拙。"
  "他的行止进退有据,不似出自寒门,兴许有名师指点,如若这样,以后必然有出头之日,一百文卖个人情,何乐不为?想不到一个小小的长乐县,连半大孩子也如此伶俐,反观我们回春堂的掌柜……"他没再说话,只闷哼一声。
  杨明面如死灰,知道自己还没捂热的分号掌柜位置,十有八九是保不住了。
  每日从药铺回来,经过赵氏学堂,赵肃基本都会站在外头听一会儿,然后再回家,天天如此,风雨无阻,几乎成了他一个习惯。
  但今天有点例外,药铺的小插曲耽搁了不少时间,待他赶到学堂外面,便听见里头夫子正在讲孟子的仁政。
  这座学堂是赵氏宗族的族学,收的自然也都是赵氏子弟,原本以赵肃的身份,是可以入学的,但在吴氏将赵肃母子赶出门后,就没人再提起这茬。
  对于赵希峰这一房出的事情,族里大多知道,但吴氏娘家势大,陈氏则是个无依无靠的婢女,孰轻孰重,不言而喻。只要事情没闹得太大,族长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这才是赵肃母子流落在外别府另居的全部真相,赵肃早就知道没有人会为他们出头,所以从头到尾就没打过去找宗族帮忙的主意。
  前阵子他买了全套的四书五经,白日里偷闲听课,晚上回去便背书,时间一久,对里头的经文释义也能渐渐运用自如,但是这离能够参加科举还很遥远。
  众所周知,明代科举用的是八股文,又叫时文,一篇文章分成破题、承题、起讲等八个部分,文章内容要按照这个八个部分来填,严格遵循格式和字数,这些条件缺一不可,但仅仅是这样还不够。
  要知道无论是县试还是省试,都有成千上万的考生,你的文章既要四平八稳,不能出任何差错,包括犯忌讳,又要在这成千上万份考卷里面能够让阅卷官眼前一亮选中你,这是一件非常具有技术含量的活儿。
  所以说,赵肃的前路还很漫长遥远,他抓紧时间汲取着一切可以汲取的知识,甚至打算过段时间去请教一名落第老秀的经验,当然,这需要足够的束脩,也就是学费。
  他正躲在墙根阴凉处听得认真,冷不防里头传来一声喝问:"谁鬼鬼祟祟躲在外面?!"
  第 3 章
  话刚落音,黑鸦鸦一片脑袋从窗户探出,齐刷刷朝他看过来。
  接着,喊话的中年人背着手自门口踱了出来,穿得方正严谨,走路方正严谨,连表情也是五缕长须,方正严谨,一看即是那种容不得有人破坏规矩的。
  果不其然,他瞧见来不及遁走的赵肃,便冷笑一声:"我道是谁日日在屋檐下行偷窥窃听之事,原来是你这小贼!"
  赵慎羽是赵家的人,被宗族里聘为夫子,教授赵氏子弟读书,他是秀才出身,数次考举人都落第了,但他不死心,每回依旧去考,屡败屡战。在古代,七十高龄考不上秀才的老童生也有,赵慎羽这样的也就不稀奇了。
  他自然听说过赵肃的事情,打从心眼里就瞧不起这个婢女所生的庶子。
  这一说话,后面的学生都轰的一声拥到门边看热闹。
  赵肃甚至看见其中还有自己的异母弟弟赵谨,正歪着头跟旁边的人窃窃私语,不时转头看他,眼里不掩鄙夷和轻视。
  "何谓之贼?"眼见躲不开,赵肃索性站在那里任人围观。
  赵慎羽哂笑:"非礼勿听,非礼勿视,谓之贼。你一个婢女所出的庶子,也想读书习字?"
  赵肃却没退缩,只淡淡问道:"赵肃狂妄,敢问先生一句话?"
  赵慎羽本不想理他,但学生们都在看热闹,他寻思着自己这一走肯定落了面子,只得拉长了脸:"说!"
  "子曰,有教无类。何解?"
  赵慎羽微嗤:"枉你躲在这里偷听这么久,竟连孔夫子这句名言都不懂,意思就是无论贫富,贵贱,智愚的人,皆可教之诲之……"
  话刚落音,才反应过来,自己这是被下套了。
  果然,赵肃反问:"既然圣人也说有教无类,何以先生背道而驰?赵肃虽出身不高,然向学之心不减,须知古来英雄不问出处,太祖皇帝起于寒微,本朝开国大将亦多出身贫寒,先生以为呢?"
  赵慎羽浑然没想到赵肃竟敢反驳他,一时竟怔住了,学堂里的一干赵氏子弟也都瞪大了眼睛瞅他。
  赵肃背着个空竹篓站在那里,离众人不远不近,身形更显瘦弱,却仍不亢不卑,嘴角微笑。
  偏偏这个时候,还有人在旁边发出笑声。
  赵慎羽火冒三丈,正欲发作,却忽然注意到站在赵肃身后不远处的几个人。
  "族长!"
  走在最前面的短须青衫者,负着双手,徐徐踱步而来,脸上笑意盎然,目光在赵肃身上停留了好一会儿,这才移开。
  他后面还跟了两个人,其中一个,便是整个赵氏宗族的族长赵慎海。
  "贤兄,你们赵家可真是人才辈出呀,连小小少年都有如此见识!"
  赵慎海强笑道:"詹大人说笑了,这不过是旁支所出的庶子,上不了台面,平白扰了两位的游兴,我这就让他走开。"
  长乐知县新官上任,心血来潮想微服出访,他一路陪同,本还想领着知县大人到自家族学走一圈,不仅存了炫耀之意,也想趁机扩大赵氏在县里的好名声,没料到居然碰上了赵肃在顶撞先生。
  詹莱摇摇头,微侧过身子问旁边另外一人:"仲甫兄,你看这孩子如何?"
  对方不置可否,看着赵肃:"你叫什么,多大了?"
  "回大人,小子赵肃,今年十三。"
  那人明显一愣,他本以为赵肃只有八九岁而已。
  这么一寻思,又见他方才对答流利,丝毫不像个没读过书的人,不由起了几分怜惜。
  "你也是赵氏子弟?"
  "是。"
  "那为何不入族学?"
  赵慎海期期艾艾,却不敢打断他,只因此人虽目前身无官职,却也不是他得罪得起的。
  赵肃淡淡道:"我是庶子。"
  詹莱接过话:"即便是庶子,亦有入学念书的权利,莫不是家中拮据,付不起束脩?"又对赵慎海道:"我看这少年思维敏捷,是个可造之材,若是他付不起学资,本官倒可资助一二。"
  不等赵慎海回答,赵肃已朝詹莱施礼:"大人误会了,自先父去世,我与母亲别府另居,其中颇有隐情,宗伯虽身为族长,亦不好横加干涉。"
  赵慎海的脸色这才好看了些,他看了赵肃一眼,发现这个从来没有被自己注意过的偏房庶子竟也有几分伶俐和急智。
  "是我疏忽了,明日你便到族学上课吧。"
  赵肃躬身长揖:"多谢宗伯。"
  詹莱宦海沉浮几年,如何看不出众人对这少年的轻视之意,一开始不过是听见他应对有趣,随口就问,但几句话下来,他却真有了些兴趣。
  再回头看向老友,发现他也正兴味盎然地瞧着赵肃。
  "你想读书,是为了什么?科举做官?"
  要说不是就太假了,全天下的读书人十年寒窗,差不多都做着这样一个梦:一举成名天下知,平步青云,像当朝首辅严嵩那样权倾天下,像严嵩的儿子那样娶无数美妾娇婢,然后衣锦还乡,良田千亩,此生无憾。
  赵肃笑了一下:"要是我说不是,您信么?"
  那人居然没生气,也跟着笑了:"自然是不信的。"
  赵肃想了想:"圣贤云,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小子年少无知,只希望能在改善家境,让母亲过上好日子的同时,也能为国家,为百姓做点儿事,尽一份责任。读书能明理,能修身,能改变命运,亦能为国做事,窃以为两者并不矛盾。"
  众人讶异地看着他。
  詹莱抚掌而笑:"仲甫兄,我看这少年与你真是有缘,不若就当你的徒弟吧!"
  那人微微颔首,竟然问赵肃:"你可愿意?"
  赵肃跟他们说了这么久,自然看出眼前这人身份学识不凡,丝毫不逊于旁边的知县大人,难得的是听到自己反问,也不动怒,可见胸怀气度。
  这是打着灯笼也碰不见的机缘。
  想及此,忙拜倒在地:"学生拜见老师,尚不知老师大名?"
  詹莱哈哈大笑:"小子,你可捡到宝了!他姓戴名公望,字仲甫,在嘉靖二十六年的同科进士中,学问最优。有他为师,可比你在学堂外听墙根强上百倍不止了!"
  一旁的赵慎海和赵慎羽脸色都绿了。
  他们知道,有了这个老师,赵肃的身份从此可就不一般了。
  长乐县并不大,赵肃在赵氏族学外面的这番表现,很快就传遍了。
  如果说在今天以前,所有人都还不知道赵肃是谁,那么今天之后,基本大半个县的人都知道有个少年被知县大人所赏识。
  他们也许不认识戴公望,但却并不妨碍大家茶余饭后增加了一项谈资。
  而这件事情对赵氏族人的影响,要远远大于其他人。
  "你说什么?!"吴氏提高了声音,几近尖叫,她似乎也发现自己失态,深吸口气,勉强平静下来:"这消息从哪儿传出来的?"
  奶娘李氏忙递上碗冰镇酸梅汤:"夫人消消气,据说当时大少……赵肃被知县大人夸赞的时候,二少爷正好在旁边瞧见了。"
  "什么二少爷!这府里就一个少爷!"吴氏一拍桌子,"李妈,你去把少爷喊来!"
  "诶诶,我这就去!我的好夫人,您可别动气了!"
  赵谨很快被带过来。
  他比赵肃小一岁,今年刚满十二,与兄长的瘦弱相比,他长得比一般同龄人还要高大些,看上去已经是身材高颀的少年模样,眉目与赵肃有几分相似,但眼角上挑,傲气横生。
  "孩儿见过母亲大人。"
  吴氏方才的怒气已经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脸慈爱,招手让他近前。"今日你到学堂跟夫子学了什么?"
  赵谨想也不想,吐字清晰:"今日讲的是《孟子·公孙丑下》。"
  "你都记下来了?"
  "是,容孩儿背给您听。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三里之城,七里之郭……"
  赵谨是有资格骄傲的。他出身优渥,家资宽裕,母亲亦是官宦人家出身,他读书还算认真,经常被夫子称赞天资聪颖,在同龄人中出类拔萃。
  他明年就会参加县试,这是踏上科举之路的第一步,如无意外,赵谨将沿着这条路一直走下去,直到能够金榜题名为止。
  吴氏微笑着听他背完,才问:"听说今日赵肃被知县大人赏识并收为弟子了?"
  赵谨脸色一变,愤愤道:"不是知县大人,只不过是知县大人的朋友罢了!"
  吴氏关心道:"哦?那你可知晓他的来历?"
  赵谨先是摇头,又蹙着眉:"娘,这很重要么?赵肃不过是个贱婢所出的庶子,就算知县大人再赏识他,以后也不可能帮他答卷,更何况他从来未曾念过书,大字不识一个,靠着巧言令色让知县大人夸赞几句,根本上不了台面!"
  吴氏想想也是,自己的丈夫苦读多年也考不上举人,赵肃再聪明,认字读书也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成的事,更别提写文章考科举,她实在是多虑了。
  想及此,神色放松下来:"是娘想岔了,不过你也不可掉以轻心,你爹这么多年都考不上举人,你若能考上,不仅光宗耀祖,以后在赵家宗族里,谁见了你都得低半个头了!"
  "孩儿谨遵慈训。"
  "族长,这个戴公望究竟是何来历,他为何单凭一面之缘,便将那个婢生庶子收为弟子,未免不将我们放在眼里!"
  不止吴氏,便连赵慎羽也抱着这个疑问,此时他正坐在赵慎海的书房里,脸上犹带怒气。
  赵慎海拈着胡须,慢慢道:"此人大有来历。他是嘉靖二十六年二甲十一名的进士,在同年中素有才名。"
  赵慎羽大吃一惊:"庶吉士出身?"
  赵慎海颔首。
  在明代,科举殿试最后分三甲。后人所熟知的状元、榜眼、探花三人列为一甲,其余的都是二甲和三甲,能够在芸芸学子中考中二甲排名靠前的位置,实力自不容说。
  最重要的是,二甲中名列前茅的人,会被选为庶吉士,入翰林院锻炼,过个几年再被派往六部任主事,又或者外放为官。
  明英宗之后还有个规矩,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所以庶吉士又被称为储相。你被选为庶吉士,就意味着前途一片光明,甚至有可能成为未来的内阁大臣。
  赵慎羽万万没想到看似不起眼的戴公望竟有如此来头。
  这样一个人,别说一个赵慎羽,就是十个赵慎羽加起来也得罪不起。
  "那,那,"赵慎羽讷讷道:"他为何会来到这里?"
  "说来话长,这个戴公望,原本在京城任户部员外郎,据说是因为得罪当朝首辅严大人,被停职罢官。我们这县太爷与他交情颇深,所以就先过来投靠老朋友了。"
  赵慎羽略略松了口气:"这么说此人如今只是一介布衣了?"
  "正是。"
  "那他为何会收赵肃为弟子,总不能是一时兴起吧?"
  赵慎海皱着眉头:"这我也不大清楚,或许觉得赵肃是可造之材,又或许有旁的原因吧。"
  两人相对无言,坐了半晌,还是赵慎羽先开口:"幸好此人身无官职,否则我在他面前斥赵肃为庶子,怕不得罪了他?"
  赵慎海道:"无须担心,我看他倒不是心胸狭隘之人,不过话说回来,赵肃以后成为他的弟子,身份也不同了,切莫再说那样的话。先前是我疏忽了,没想到这孩子确有几分才智,或许将来的成就不逊于其他赵氏子弟。"
  赵慎羽先是点头,后又摇头,还是有些不以为然:"他如今十三,有人在这个年纪就已取得功名,他十二岁才来读书,未免也太晚了,即便有所成,也不会高到哪里去。"
  赵慎海也不反驳,只是笑而不语。
  过了会儿,赵慎羽终是有点忐忑:"那末赵肃孤儿寡母的,要不要派人接济点?"
  赵慎海却道:"先不必,你说得也有道理,他如今才开始念书,也不知是龙是虫,这人情不可做晚了,也不用做早了。"
  第 4 章
  懦弱了大半辈子的陈氏不相信儿子能拜得名师,赵肃不得不与她解释半天,将前因后果详细道来,才让她相信了。
  陈氏喜极而泣:"老天保佑,也是我儿的本事,为娘不求你有多大能耐,只要平平安安便罢,似今天这般,若没有你老师出面,只怕就要受到族长责罚了,以后万不可如此鲁莽,我们出身不好,能忍且忍,切莫引来祸端!"
  陈氏的出身和遭遇让她不得不忍气吞声地做人,赵肃可以理解,却无法认同。
  "娘,放心吧,我不会没事找事,但有人欺负上门,如果我们一味忍耐,只会让对方觉得好欺负,更加变本加厉罢了。有了老师,起码以后在长乐县,也不会有人敢轻易欺辱我了。"
  陈氏点点头,还想说点什么,门外却传来一叠声的喊叫。
  "赵——肃——!你出来!赵肃!"
  他本不想搭理,奈何那声音不死不休,看架势像是他不出现就不停下来,赵肃最后无法,只得皱着眉头出去。
  对方十三四岁年纪,穿着直裰白衣,是标准的赵氏族学弟子装扮,浓眉大眼,精神头十足,正喊得嗓子冒烟,想直接踹门进去,眼见赵肃不紧不慢地走出来,一脸面无表情,刚伸出去的脚不由又缩了回来。
  "什么事?"赵肃也没有问他名字的兴趣。
  对方踟蹰半天,终于冒出一句话:"我叫赵暖。"
  赵肃:"???"
  赵暖挠挠头:"你当真没有念过书吗?为何刚才对答流利,比我还厉害?"
  这纯粹是小孩子问题了,赵肃朝他拱了拱手:"肃尚要侍奉母亲,就不奉陪了。"
  说罢正欲转身,赵暖一个箭步冲上来拽住他的衣袖,嗤啦一声,本就十分脆薄的布料被这么一扯,裂开了。
  赵肃:"……"
  对方马上松手,尴尬赔笑:"我是无意的,那个,嗯……"
  他嗯了半天也嗯不出个所以然,赵肃木着脸抽回袖子。
  果然碰上赵家人就没一件好事。
  他回里屋换了件衣服,让陈氏帮忙将袖子缝好,再出来时,发现赵暖居然还在那里。
  无事不登三宝殿,莫不是有什么企图?
  赵肃琢磨着,一边下逐客令:"如果没什么事便请回吧,天色不早了。"
  他实在是想多了,即便拜了名士为师,以他们母子俩如今的处境和地位,也不见得有几个人愿意上门亲近,赵慎海便是一例。
  赵暖赧然:"方才是我鲁莽了,明日便给你送新衣服来,其实说起来,我们还算是堂兄弟,往后大可多多亲近!"
  赵肃摇头:"心领了,我们不过是寒门小户,当不得如此错爱,请回吧。"
  赵暖急了:"我没什么恶意,先前也不知道你们的处境……我父亲便是今日斥责你的学堂夫子,我是特地来赔罪的!"
  他报出来历,赵肃的脑海里立刻浮现出赵慎羽先前冷嘲热讽的语气,再对比眼前之人一脸敦厚的模样,不得不说,这父子俩完全不像。
  "你来这里,你爹不知道吧?"
  赵暖惨叫一声:"完了完了,我在这里逗留许久,兴许我爹已经回家了,一会儿见不着我,又该大刑伺候了,我先回去了,明天再来看你!"
  说罢一溜烟就不见人影。
  这孩子莫不是脑袋有问题吧?
  赵肃看着他风风火火的背影,有点黑线。
  容不得他多想,翌日寅时不到,他就起床洗漱,陈氏也跟着起来,帮他准备早点,赵肃匆匆用完,把家里仅有的两本《论语》和《孟子》抓在手里就出门了。
  戴公望客居在城东,宅子是知县詹莱的,赵肃甚至不知道这位刚刚拜下的老师会在这里停留多久,对于自己来说,现在一分一秒都是珍贵的,加上第一天拜谒,自然要早早就到,给对方留下一个好印象。
  到达目的地的时候,天还没亮,赵肃检查了自己的装束觉得并不失礼之后,才举手敲门,不一会儿就有人应门,一名须发皆白的老仆打着呵欠,一边惊异地看着赵肃。
  赵肃拱手行礼:"请问戴先生可起了?"
  老仆恍然:"公子就是老爷昨日新收的弟子罢?快请进来!"
  对方把他领到书房,让他在这里等着,就关上门退下,半天没再见着一个人影,幸而赵肃用过早饭才出来,不然这会儿估计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书房里藏书很多,也不知道是詹莱的,还是戴公望搬来之后才放进去的,大多数书哪怕在福州的书局也是难得一见的,桌子上摊着一本翻了一半的书籍,赵肃随手拿起来看了几眼,越看越觉是诧异。
  咿呀一声,戴公望推门而入,赵肃忙放下书行礼。
  "学生见过老师。"
  "唔,"戴公望打量了他两眼,视线落在桌子上。"你拿这书去看了?能看懂?"
  赵肃想了想:"弟子只是翻了翻,离看懂还远着,只能说略有所得。"
  戴公望半信半疑,笑骂道:"行了,我看你在学堂外驳斥夫子的时候,不是挺振振有词的么,说说!"
  一开始,他只把赵肃当成有几分天资,但是认字还不多的孩子,毕竟他从没正经地上过一天学,本想从习字开始教他,却没想到赵肃竟然还能看懂此书。
  这本书叫《传习录》,放在后世或许没多少人知道,但在当时却是鼎鼎大名,它像论语一样,不是孔子自己写的,而是后人弟子收集他的语录书信编撰而成的一本书,这个人就是王守仁。
  王守仁是一个传奇人物。
  能把学问做到自成一派,门生遍布海内的人不少,但像他一样,上马能征战,下马还能治学的人,放眼华夏几千年也寥寥无几。
  他定江西,擒宁王,平叛乱,总督两广军务。当时有传闻,敌人闻阳明公,则溃不成军;百姓闻阳明公,则欢欣鼓舞;士人闻阳明公,则恨不能与之同席论道。
  他由儒家衍生出来的心学,到了明代中后期,几乎成为一股不容忽视的民间力量,许多内阁大臣也都是心学门人,甚至据说连日本的明治维新,也曾由王氏心学中吸收经验。
  大丈夫当如是。
  赵肃身为一个现代人,对《传习录》这种书,不可能深入研究过,但知道这里面的内容基本都是王守仁写的,已经足够让他肃然起敬了。
  更重要的是,这本书放在自家老师的桌子上。
  难道自己这个老师,竟是王学门人?
  这个时候,心学虽然信奉的人很多,但大都集中在民间,也不为统治者接受,论势力,它更敌不过程朱理学这种官方主流,所以王学门人一般都不会大肆张扬。
  心学讲究知行合一,简单来讲,就是让你不仅要学,还要去做,道理有点类似后世那句话: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
  这里面又隐隐暗含了解放思想的意思,相较当时提倡"去人欲,存天理"的程朱理学来说,当然是一个惊世骇俗的言论,也难怪心学门人只能低调了再低调。
  上学第一天,还没学到东西,就要先考试,这也忒不厚道了。
  赵肃思索片刻,慢慢道:"学生只翻了几页,阳明先生所言,是知行合一之理,与朱子的知先行后大有不同。"
  "那末你觉得哪种有道理?"
  赵肃笑了,这不明摆着让我夸心学么。"知行合一,好比做人不仅要读万卷书,还要行万里路一般,自然是阳明先生的要更上一层,只不过现如今可科考场上,视朱子理论为正统,因而……"
  他没再说下去,戴公望当然能理解他的意思。
  其实赵肃说得很肤浅,但以他的身份和处境,能有如此见识,已可算得上令人惊喜了,戴公望觉得自己果然没有收错这个徒弟,看他的目光也慈霭了几分。
  "你识得字?"
  赵肃点头:"基本都识得,只是很少练习,怕写得不好。"毕竟以前写的都是简体字。
  戴公望拍拍他的肩膀:"跟我过去见见你的师兄吧。"
  詹莱这幢宅子很宽敞,还特别隔出一个书斋,四面竹帘半卷,外面种上竹子,前面还有个荷塘,清风徐来,竹叶沙沙,荷香隐隐,把夏天的燥热驱散不少,是个上佳的读书之所。
  戴公望带着赵肃进书斋的时候,正有个少年坐在矮榻前,手里握着本书诵读,见他们进来,不慌不忙地起身行礼。
  "见过老师。"
  戴公望含笑道:"过来见过你师弟,他唤赵肃。"
  又对赵肃说:"这是你师兄,元殊。"
  赵肃连忙行礼:"见过师兄。"
  少年身形秀颀,眉目清隽,头发用玉带束了起来,整整齐齐,一丝不苟,他看了看赵肃,也回礼道:"师弟。"
  脸上掠过一丝不以为然,却比赵谨高明多了,没有表露得太过明显。
  赵肃看在眼里,没说什么,只笑了笑。
  寒暄介绍完,就该开始上课了。
  不得不说一下戴府的上课时间。
  上午的课程从卯时开始到巳时结束,中间有一小段时间的休息,老仆会端着点心进来,师生三人边用边闲聊,到了巳时府里会留饭,用完饭休息半个时辰,午时到未时是读书时间,完了才算结束一天课程,各回各家,各找各妈。
  如此一来,赵肃正好可以起个大早,上山采药,末了交给回春堂,让他们点算药材,待自己下学再过去拿钱,时间上不冲突,既有时间赚钱养家,还能读书,两全其美。
  而戴先生教学的模式也很奇特,至少跟赵肃在赵家族学外旁听到的完全不一样。
  先是询问学生昨日读了什么书,要求能够背出来,并且解释其中含义,这一节赵肃初来乍到,可以略过。
  小师兄元殊看起来学得不错,背书一字不漏,释义也有条有理,甚至能提出自己的疑问和观点,戴公望不仅不加斥责,反而很耐心地解释,为了照顾一边入门较晚的赵肃,还特别说得直白浅显。
  接着是布置作业,让他们把《孟子》从哪一段背到哪一段,并且要揣摩含义。
  末了就完全抛开四书五经了,戴公望开始讲他云游各地时的见闻,做官时碰到的事情,讲江浙沿海一带时时有倭寇犯禁,讲黄河泛滥,灾民卖儿鬻女,人吃人,还说起永乐年间郑和出海的趣闻,许多细节别说元殊,就连赵肃都没听说过,是以两人都听得津津有味,浑不觉时间飞逝。
  用过午饭,戴公望入了后院休息片刻,元殊跟赵肃则留在书斋,书斋里另设有小榻,他们或小寐,或发呆,都没人拘束。
  赵肃利用这个闲暇时间,正一笔一划地临摹着字帖,他现在的毛笔字太难看,得抓紧练习。
  一抬头,就看见小孩儿黑黑的脑袋在前面一晃一晃,煞有介事地小声读书,就是不回头朝他看上一眼。
  闷声一笑,起了逗弄的念头,赵肃虚咳道:"小师兄,这一段话我不懂,你能不能教教我?"
  对方理也不理,仿佛没听到。
  赵肃锲而不舍地骚扰:"小师兄!小师兄!"
  甚至伸手去扯他的袖子。
  喊了五六声,元殊终于腾地回过头,气势汹汹:"师兄就师兄,为何要加个小字?!"
  第 5 章
  赵肃无辜:"师兄年岁几何?"
  没了老师在场,元殊无须再掩饰自己的神情:"差三个月就十三,怎的?"
  赵肃笑道:"我今年十三岁满,你入门比我早,是师兄,可年纪又比我小,所以唤小师兄,没有不妥呀。"
  元殊微嗤:"闻道有先后,我先于你拜师,学识也强你百倍,当你师兄又怎的!"
  赵肃觉得这孩子一副我很厉害你快崇拜我吧的模样,可比自己那个目中无人的弟弟赵谨好玩多了,便笑眯眯道:"小师兄说得极是。"
  "你!你!"元殊快气死了,他没想到赵肃背着老师马上像换了个样,不复乖巧恭谨。
  赵肃见他脸色涨红,气得不轻,活像被踩着尾巴的猫咪,十足可爱,忙安抚顺毛:"我与母亲自幼被赶出府,上无父亲,下无兄弟姐妹,如今有了师父与师兄,心中高兴,巴不得多多亲近,师兄不觉得小师兄这个称呼,比师兄来得亲近么?"
  说罢附上讨好的,怯生生的笑容。
  此时的赵肃,三餐不能说吃得很好,起码也有菜有肉,早晨起来又注意锻炼,还经常上山,虽然身材不可能一下子长高多少,但是气色面容都好看许多,不再像以前那般瘦骨嶙峋,他的脸继承了陈氏的所有优点,逐渐显出清秀白皙的轮廓。
  元殊还是个半大少年,跟赵肃本来就没什么深仇大恨,离开家族跟着老师一路游学到这里,戴公望毕竟有自己的事情要做,不可能时时跟他一起,难得来了个年纪相仿的师弟,他其实还是不排斥的。一开始以为对方跟他不在一个水平线上,结果一上午的课听下来,也没见赵肃有什么不适,元殊对他的看法也就渐渐改变了。
  眼下见他示弱,气焰也熄了大半。
  "那就允许你私底下叫,在外人面前,还是要喊我师兄!"
  "是。"赵肃含笑。
  其实这个师兄也不难相处嘛,可以预见以后的日子也许会很有趣的。
  他借机跟元殊攀谈起来,这才知道,元家与戴家乃是世交,两年前戴公望被罢官,途经老家,见到元殊聪颖过人,便收下当徒弟,顺便带着他上路,有时候餐风露宿,像元殊这样养尊处优的大少爷竟也忍耐下来,越发得戴公望喜爱。
  "老师为何会被罢官?是得罪了什么人吗?"
  元殊冷笑:"还不是因为那个小阁老严世蕃的缘故!"
  这个名字窜入耳中,赵肃心中一跳。
  这是他第一次有种真正身处历史之中的感觉。
  先前提到的王守仁再厉害,如今也已作古,但大名鼎鼎的严世蕃,却是眼下确确实实存在着的人物。
  提到严世蕃,就不能不说他老爹严嵩。
  这两父子把持朝政二十余年,敛财误国,媚上欺下,嘉靖皇帝只管自己快活,不管下面死活,由得他们把朝堂内外弄得乌烟瘴气。
  再往后呢?
  再往后,徐阶、高拱、冯保、张居正陆续登场,这批大明的精英将摇摇欲坠的帝国又挽救回来,一度出现隆庆中兴的局面,然而好景不长,张居正死后,他全家都被清算,所有政策几乎被推翻,万历皇帝开始抱着美女不早朝的美好生涯,党争四起,内忧外患,一个曾经繁盛的帝国,就这么一步步走向衰亡。
  在那个时候,资本主义已经初步发展起来,商业极其发达,市民生活丰富而自由,原本在太祖皇帝时期规定的商人只许穿布衣之类的政策通通成了废纸,海禁也开了,女子夫丧再嫁也是寻常事了,但这一切,都被清兵和李自成们打破。
  彼时生灵涂炭,哀号遍野,华夏大地成了修罗战场,而归根究底,源于明朝政策的失误,皇帝的不作为,党争的猖獗。
  那么他来到这里,到底有什么意义?
  仅仅是为了过这数十年的安宁日子吗?
  数十年后,自己说不定还没死,但天下大乱,连性命也朝不保夕,还能往哪儿去?就算考取了举人功名,只怕也没什么用了。
  国家兴亡,匹夫有责。
  这句话铿锵有力,可在这个时代,实行起来却又是那么艰难。
  赵肃默然不语,元殊见他听到一半,忽然木头人似的没了反应,只当是被吓着了,不由嗤笑:"怎么,你也听过他的大名?"
  赵肃回过神来,啊了一声,突然握住元殊的手:"小师兄。"
  "干嘛!"元殊吓了一跳。
  他笑眯眯地:"你将来也要参加科举吧,我们一起当官,看谁将来能先做到六部尚书,可好?"
  元殊看怪物似的看着他:"六部尚书?就凭你?"
  赵肃笑道:"那要不内阁大学士也行啊。"
  元殊哈哈大笑:"你就别逗了,我看别说尚书,你能当个县令就不错了,你可知道知县詹大人,他也是进士出身,嘉靖二十六年的三甲进士,可到如今,还在知县的位置上停滞不前。"
  小孩儿懂得还不少,赵肃乐了,谦逊地道:"愿闻其详。"
  元殊语调深沉:"十年寒窗苦读,天下读书人都想着鲤鱼跳龙门,可这龙门哪有这么好跳的,人那么多,三年才一大比,有些人到了耄耋之龄还考不上个举人,被儿孙搀着去考试,何其可悲!"
  赵肃故作惊奇:"你见过?"
  元殊虚咳一声:"自然是听老师说的……从一开始,要经过县试,府试,院试,如果侥幸通过,前面还有乡试等着你,过了乡试,就有了举人的功名,可历来六部尚书,起码得是庶吉士,你还得在后面的会试、殿试都拿到名次,至少挤入二甲。"
  他说得口干舌燥,停了停,冷笑起来:"这层层考试筛选下来,饶是饱学之士,也不保证一定能考上,当年名震天下的大才子徐文长,二十六岁才中举,之后屡试不中,竟至疯癫。所以说,就凭你这水平,这辈子能过乡试,就已经是祖上积德了!"
  赵肃也不生气:"我们来打个赌如何?"
  "什么?"
  "若是将来我能过乡试,便算我赢,若是不能,便算你赢,输的人要帮赢的人做一件事,当然,这件事不能违背天地良心。"
  元殊嘴角一撇,本欲答应,转念一想,万一这小子运气忒好,碰见个瞎了眼的阅卷官呢?便道:"不行,得改为你能过殿试,最后名列进士榜上,才算你赢。"
  赵肃莞尔一笑:"也好,那击掌为誓?"
  对方轻哼:"击掌为誓!"
  两只手按在一起,元殊脸色不善,看他的目光还带了些挑衅,赵肃却觉得这小孩儿实在好玩,脸上挂着的笑容一直就没消退过。
  赵肃从戴公望那里回来,大老远就看见有个人在他们家院子门口转悠,手里还提了个大包袱,那人转头见到他,马上高兴起来:"贤弟!"
  赵肃眼角一跳,看着眉开眼笑的赵暖:"今天学堂放假?"
  "我是下了学才过来的,早上不是说要赔你衣服么,这不,带了几套过来!"
  赵肃哭笑不得,没想到他还真拿过来:"不用了,那衣服缝补一下还能穿,你的心意我心领了,就此别过吧!"
  贤兄这个酸掉牙的称呼他实在喊不出口,虽然对他爹没有一丁点好感,可也不至于把怨气发泄到人家儿子身上,他拱拱手,便要入内。
  赵暖一急,再次忘了忌讳,一把拉住他,幸好这次注意了力道,袖子没破。
  "我是真心诚意来代家父致歉的,贤弟你别往心里去,我知道,过往族里有好些事情都对不住你们母子,可我,唉,可我也说不上话……"他抓耳挠腮,想不出一句合适的话。
  赵肃再次感叹这两父子没有一点相像之处,他缓下脸色:"无功不受禄,衣服我真用不着,那件事我也没放心上,你回去罢。"
  赵暖讷讷了一会儿,忽然道:"那不若明日我来找你,我们一块儿去上学吧,正好都在城东,顺路,我也有问题要请教贤弟!"
  赵肃苦笑,我没看过几天书,到底是谁请教谁?
  但一对上他满怀期盼的眼神,拒绝的话就说不出口。
  人家都这么热情了,你还能说啥?
  他无奈地答应下来,无奈地看着赵暖兴高采烈地转身离去,闹不清这孩子为什么对只有一面之缘,之前甚至没有多少交集的自己如此上心。
  直到第二天,他才知道真相。
  从他们出门伊始,直到分道扬镳,赵暖的嘴巴就没停过。
  这娃已经不能用活泼好学来形容,那简直是聒噪和精力过剩。
  身为族学先生的儿子,比自己早入学那么多年,可论起学识,还真没比他强多少,有些连赵肃都知道的文章,他居然说不出来,于是不到一刻钟,他看赵肃的目光,已经由亲近上升至崇拜。
  赵慎羽自恃清高,对族学里的学生不假辞色,加上赵暖肚子里也少了点墨水,在同窗里自然不得人缘,苦闷已久的他碰上赵肃,简直如同久旱逢甘霖,大有说上三天三夜也不累的趋势。
  自那以后,他几乎天天都来找赵肃,风雨无阻,从不落下,以致于有一回被元殊瞧见,对他冷嘲热讽:"圣人云,以德报怨,何以报德?你倒好,效仿东郭先生,以身伺狼,被当众奚落欺负,一转眼就跟人家儿子好上了!"
  赵肃戏谑:"这不能一概而论,他胸无城府,大大咧咧,是个值得交的朋友,不像小师兄这么狡诈。"
  果不其然,元殊沉下脸色,气冲冲转身就走,那模样活似被踩了尾巴炸毛的猫儿。
  与他比起来,慢吞吞走在后面,脸上带着浓浓笑意的赵肃,倒更像个师兄。
  戴公望把这一幕看在眼里,忍不住也跟着笑。
  元殊这孩子聪颖过人,因而学得少年老成,见了谁都一副波澜不惊的模样,自打赵肃来后,倒是一天比一天有烟火气了。
  日子像流水,就这么慢慢地淌过去。
  赵肃每天读书采药两不落下,晚上回到家,往往还要就着微弱的烛火再练会儿字,他的起点本来就低,就算多了几百年的见识,论起写八股文和策论的那些基本功,也不是古人的对手,所以不得不付出比别人多好几倍的努力。
  元殊见他如此用功,更是加倍努力,不肯被师弟赶上,虽然表面上依旧时时对赵肃嗤之以鼻,可实际上,赵肃性子沉稳,两人之间很难起争执。在元殊的内心深处,也早就把他当成自己唯一的同窗和朋友,只是骄傲如他不会说出口,即便时常"不经意"路过赵家,被陈氏留下吃了许多顿饭。
  赵暖依旧很苦恼,他本来就不是读书的料,可迫于家里的压力,不得不每天抱着书本神游太虚,为此被罚跪过祠堂,被伺候过藤条,也没什么起色。他曾偷偷跟赵肃说他想去经商,但这种惊世骇俗的念头也只能想想罢了,说出来只怕会被赵慎羽活活打死,几代书香的赵家容不得想要从商的子弟。
  在拜师两年之后,戴公望让他们去参加县试和府试,两人都取得了不错的成绩,最难得的是赵肃,那个在众人眼里,两年前还目不识丁的少年,居然拿下了府试第三的名次,这在长乐县掀起一阵不小的反响,昔日倍受冷眼的赵家母子,一夜之间成为瞩目的焦点,母凭子贵,家境好转,陈氏不需要再靠针线活度日,出门也再没有人会对她冷嘲热讽。
  在族长赵慎海的强硬要求下,吴氏那边不情不愿地派人来请母子俩回府,被赵肃回拒了,即便赵慎海亲自出面也不松口。
  戴公望闻知此事,只劝他莫要闹得太僵,家族的人再不厚道,毕竟也是一个归宿,百年之后落叶归根,还是要回到这里,再说将来他若是出门做官,母亲身在老家,还要依仗家族的人照拂。
  赵肃也有自己的考量,兀自沉默不语。
  赵暖却在一旁拍着胸脯:"你的母亲便是我的母亲,即便你将来在京城做了大官,我也会帮你照顾好的。"
  元殊撇嘴微哂:"你照顾,你拿什么照顾,只要他考了功名,自然无人敢轻慢伯娘,不过我估计会比你早考上,到时候我就勉为其难,交代知县大人照拂下你们好了。"
  赵肃听得哭笑不得,却也微微感动,在这里几年,有母亲,有老师,有兄弟,就算将来真考不上,起码也没白活一遭。
  他们都没想到,元殊的话竟会一语成谶。
  第 6 章
  八月份的福州府热得像个蒸笼,如果蜗在一个小隔间里连续三天闷不透风,吃喝拉撒都在里面,那种欲|仙|欲|死的感觉就更明显了。
  然而总算结束了,赵肃从考场出来,回头看了那些号房一眼,如果这次能够上榜,这辈子就不用再重温噩梦了。
  希望运气够好吧。赵肃摇摇头不再想,提着小篮子在人群中慢慢前行,身旁三三两两走过的人,还在议论着这次考试得失,里头不乏白发苍苍者。
  在这个时代,许多人埋头苦读奋斗一辈子,也就奔着有个功名,能做官,便光宗耀祖了,而在明朝,文官的地位普遍要比武官高,就同级官衔来说,武官要比文官低半阶,前线边疆统帅,多是进士出身的文官,这种现象使得大家通过科举来功成名就的热情更加高涨,可每三年考一次,名额就那么几个,全国考生又那么多,其竞争之激烈和残酷,比后世的高考要强上数倍不止了。
  赵肃一边感慨,远远地瞧见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树下,不时翘首张望,又不耐烦地走来走去,嘴角不由微微勾起。
  "子阳。"他不紧不慢地踱过去,冷不防出声。
  赵暖被吓了一大跳,转过身,就看到赵肃站在他身后,笑眯眯的。
  "好小子!你可出来了,等你大半天!"他往赵肃肩膀狠狠捶了一下。
  赵肃只是笑着,面不改色。
  他看起来文弱,实际上很注意锻炼。自从那年大病一场之后,更是每日坚持打完一套养生太极拳,闲暇还会上下山跑几圈,至于武艺,明代本来就重视射礼,要求郡县学生都要练射,凑巧戴公望也精于骑射,久而久之,赵肃竟也练出一身骑射本领来,这在沿海闽浙之地来说是较为罕见的,因为这里的人更善于凫水。
  只不过赵肃的外貌承袭了陈氏的秀气文雅,几年调养下来,早已不似当初那般瘦小黝黑,书生服一穿上去,很容易便让人为其外表所蒙蔽。
  "考得怎样?"赵暖忙不迭问。
  "还凑合。"
  赵暖对这个答案很不满意:"要我说,当初如果不是元殊,你现在早就金榜……"
  赵肃打断他,手一伸揽过他的肩膀,把人拽走:"行了行了,咱赶紧找块地儿吃饭吧,吃完我好洗个澡,在里头待了这么些天,蘑菇都快长出来了!你怎么来的?"
  赵暖马上忘了刚才的话题:"戴先生早就在这里租了个院子了。"
  "老师来了?"
  "他老人家说要到福州府来访友,顺道看看你,我就跟着一块来了,不过他这会子应该在午休。"
  "前边有面摊子,走走,吃完回去也差不多了。"
  "吃什么摊子,我身上带了足够的盘缠,够你这几天吃香喝辣的,你苦了这么些天,要吃就吃好的!"赵暖二话不说,扯着他就往前面的酒楼走去。
  酒楼靠近乡试会场,这会儿熙熙攘攘,兜里有两个钱的考生,都迫不及待来到这里腐败一把,慰藉自己几天来的痛苦生涯。
  两人要了个三人的雅座,正好可以远远瞧见闽江,福州府大半景致尽收眼底,赵肃顿觉憋了几天的烦闷之气一扫而空。
  赵暖叫了些菜,回身坐下:"少雍,你刚才干嘛不让我提他,元殊这个王八蛋,忘恩负义,就该好好骂一骂!"
  少雍是赵肃的表字,戴公望起的,既因赵肃行止稳重雍然,又暗含了他的名字。
  赵肃失笑:"他怎么忘恩负义了?"
  "要不是他非往城东跑,会溺水吗?他不溺水,你也不至于因为救他而生病错过考试了,他中了进士,却没有回来看过你一眼,连个口信都没捎回来过!"
  赵暖说的是嘉靖三十七年,也就是三年前的事情。
  当时暴雨接连下了快一个月,福建全境大半被淹,连长乐县也不能幸免,许多百姓都连夜搬到山上去,元殊在城东戴宅落下一本书,非要回去拿,结果半路掉进水里,赵肃把他救上来,自己却生了场大病,因此错过那年的乡试,隔年的会试自然也就与他无缘了。
  "我跟他一起走,看着他落水,总不能装没看见吧,他中了进士,被外放当官,这会儿指不定在哪个穷乡僻壤呢,哪来的空给我写信,连老师都没有他音讯了,怎么就忘恩负义了,要让那小子听见你这么骂他,非跟你急不可!"相较赵暖的激动,当事人倒是一脸没所谓,甚至还反过来安慰他:"好了好了,我现在不是考完试了么,要是我没那本事,就算让我早考三年,也是考不上的。"
  赵暖恨铁不成钢:"少雍,你什么都好,就是心太软了!"
  菜端上来了,赵肃懒得再和他说,埋头苦吃。
  这跟心软不心软没什么关系,其实就是个态度问题。
  既然救了人,就不要埋怨对方做出什么回应,因为在自己做出这个行为的同时,就要承担相应的后果,对方知恩也罢,忘恩也罢,都不关他的事了。
  前世那个社会纸醉金迷,笑贫不笑娼,最不缺的就是尔虞我诈,甭说朋友,兄弟夫妻父子反目也不是稀罕事,赵肃打滚沉浮那么多年,还有什么看不明白的,这么屁大点小事,自然不会放在眼里。
  两人一边吃,一边说着话,旁边不知什么时候上来一帮人,说说笑笑正热闹。
  有人道:"陈兄文采风流,在下甘拜下风,我看这次解元公非你莫属了!"
  那个陈兄谦虚几句,然后说:"这次试题出得古怪,竟然把圣人之言和抗倭联系在一起,我也没有十足把握,听说还是巡抚大人和学政大人共同拟定的。"
  又有人插嘴:"倭患不断,说不定巡抚大人是想不到什么良策,想群策群力,让咱们帮着想法子!赵兄,你说是不是?诶,赵兄,你在看什么?"
  "我在看,有人明知道自己不是那块料,还巴巴地跟来参加乡试,到时候落榜,可连哭都哭不出来了!"赵谨的声音响起。
  赵暖闻言回过头,正好对上他扫过来的目光,冷漠,不屑,嘲笑。
  赵暖一火,就要撂筷子上前,赵肃按住他,头也不抬。
  "吃你的饭,狗咬人,你还咬狗啊?"
  赵暖喷笑,火气顿时消了大半。
  这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让赵谨听见,他脸色一下子沉下来,起身就要发作,赵肃堪堪抬首,冷冷看了他一眼。
  "望君自重,而后人重之。"
  赵谨愣了一下,回过神,暗气自己轻易被吓住,待听了他那句话,又觉得在这里闹起来,对自己名声也有损,只得忍气重新落座。
  其他人说得正热闹,没人注意到赵谨的异样。
  "陈兄,听说你们长乐有两个人,都是修竹先生的弟子,大弟子元同佳在嘉靖三十八年中了进士,他还有个师弟叫赵肃的,可是今年也参加了乡试?"
  被众人簇拥在中间的陈洙点头笑道:"听说是如此,不过我久闻其名,却未谋面,赵兄或许认得这位才子呢。"
  他也是长乐人,更是这次乡试夺魁的大热门,走到哪里都有一群人围着,但陈洙非但没有沾沾自喜,反倒谦和有礼,更令人心生好感。
  话未落音,赵谨便冷冷道:"那算什么才子,不过是个十三岁才习字的庸才罢了,就算考了,也是给大家垫底的份。"
  其他人不信:"不至于吧,修竹先生亦是名士,门下弟子怎会如此无用?"
  还有人问:"你等都姓赵,也都是长乐人,莫非有什么亲缘关系。"
  赵谨目光漠然地扫过对桌:"素不相识。"
  赵肃也不在意,兀自低头吃饭,赵暖几次忍不住想站起来,都被他制止了。
  等他慢条斯理地吃完,抹嘴,起身,朝赵谨他们这桌走来,拱手。
  "长乐赵肃,表字少雍,见过诸位。"
  刚才还在议论的人骤然出现在眼前,大家都有点错愕外加不好意思,纷纷起身回礼,顺带自我介绍,唯独赵谨坐在位置上没动。
  他乡遇故知,陈洙更是欣喜三分:"相请不如偶遇,少雍兄坐下共饮几杯如何?"
  赵肃对这个沉稳敦厚的青年也颇有好感:"老师还在等着我呢,在下得先走一步,只能改日再叙,恕罪则个!"
  他顿了顿,指着赵谨笑道:"这是舍弟,自幼顽皮,没少和我闹脾性,还请诸位年兄多多包涵照料了!"
  众人惊讶。
  那边赵谨还在说素不相识,这头赵肃就道明他们的关系,既然是亲兄弟,为何又装作不识?
  赵谨反应过来,腾地起身,惊怒交加:"谁是你弟弟?!你别蹬鼻子上脸!"
  赵肃脸色不变,含笑向其他人解释:"在下是偏房所出,舍弟则是嫡子,他重嫡庶之分,在外不肯认我,也是人之常情。只不过我身为兄长,却不能弃他不顾,既然他不喜见我,那我就先告退了,诸位,请!"
  说罢拱了拱手,还亲切包容地看了赵谨一眼,这才洒然离去,留下身后哗然一片。
  众人面面相觑,再看赵谨的眼光便多了些不认同和谴责。
  明代嫡庶分明,庶子不可能继承爵位或财产,即便是长兄,在弟弟面前低半个头也是常有的事,但如果庶出的儿子有了功名又不一样了,像赵肃,虽然出身不好,但如今他是戴公望的学生,也是赴考的举子,论名声,并不比赵谨差,何况他长了一副温文儒雅,人畜无害的模样,加上刚才一番在情在理的话压下来,众人的天平自然就倒向了他那一边。
  陈洙甚至语带谴责:"长兄如父,赵兄怎可如此轻慢无礼?"
  赵谨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出了酒楼不远,赵暖再也忍不住,狂笑起来。
  "真有你的,你没看刚才赵谨那怂样,活像吞了只苍蝇又吐不出来,哎哟,真是大快人心!你小子什么时候学得这般坏心眼了!"
  赵肃诡秘一笑:"我这招能恶心死他,可比你发火揍人有用多了,多学着点儿。"
  回到租的院子里,戴公望已经起榻了,正背着手在院子里看树。
  "老师!"赵肃唤了一声,上前拜见。
  对戴公望,他是打从心底感激,如果不是他,自己现在还指不定怎么样,就算多了那几百年见识又如何,没有根基,没有身份,兴许永远没有出头之日。
  正因为这位老师,他从一个寒门庶子的身份,一跃成为名士门生,甚至可以能够参加乡试,也正是因为他,自己才能够更加了解这个时代,以及这个时代的人。
  "你回来了。"戴公望转身笑道,他中年丧妻丧子,此后身边只有个侍妾,未曾再娶,也没有子嗣,元殊不在身边,他自然而然把赵肃当成唯一的培养对象,倾注无数心血,也幸得赵肃本身悟性好,短短几年时间,便不负所望。
  "老师怎的也来福州府了?"
  "我来访友,也是来看你。顺道告诉你一个消息。"戴公望拈须,慢慢道:"京城的朋友来信告诉我,我很快就要被起复,所以今日,也是我们师生最后一次见面了。"
  赵肃早就知道像戴公望这样的人,注定不可能永远沉寂下去,可没想到会这么突然。
  "老师……"
  戴公望摆摆手,带着他出了院子,傍晚的余晖透过叶子间隙洒在他们身上,拉下老长的影子。
  "你可知,我当初为何收你为徒?"
  第 7 章
  这个问题的答案,赵肃也曾想过很多次。
  他总不至于自恋到以为是自己的表现在第一眼就打动了对方。
  不待他回答,戴公望已道:"因为我也是庶子出身。"
  赵肃愣了一下,看向老师。
  在明代,嫡庶子女不仅在律法规定的财产和爵位继承上,甚至在家里的待遇也大相径庭,在嘉靖三十五年的进士中,三百零五个人,只有十九个是庶子出身,可见其中差别。
  "看到你的时候,我立刻就想到当年的自己,"戴公望拈须回忆:"像你这般大的时候,也是受尽家中嫡母兄弟的冷眼,直到考中进士,这种境遇才渐渐改变,但后来再读书,却不光是为了争一口气了。"
  他忽然顿住,话锋一转:"今日便权当是为师给你上的最后一课罢,此后天南地北,也不知何时才能再见。"
  被他这么一说,赵肃也觉淡淡惆怅,往日戴公望说过的话一一涌上心头,即便他不是真正的十七岁少年,可这份照顾与爱护,依旧显得十分珍贵。
  "谨听老师教诲。"
  "嘉靖三十四年,也就是遇见你的前一年,我被罢官,实际上是因为得罪了当朝权相严嵩父子。"
  赵肃点点头,这事戴公望曾经略提起过,但当时并没有说得太详细。
  "为师有个朋友,与我同是嘉靖二十六年的进士,名叫杨继盛。嘉靖三十二年,他上疏弹劾严嵩,历数他十大罪,被投入死牢,当时我与其他同僚努力营救,本以为就算官职保不住,至少还能抢回他一条命,谁知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严嵩将他与其他处决犯人的名单混在一起让圣上勾阅,今上不察,果然把杨继盛也给划进去,结果不仅没能救得了他,我与其他上疏求情的人,也遭到严嵩父子清算,罢职的罢职,流放的流放。"
  "区区一个官职,没了也就没了,可杨继盛……"戴公望叹了口气,神色凝重:"他是个犟驴子,可要说为师平生最敬重的人,也只有他。"
  赵肃能够理解他的感受。古往今来,慷慨捐身易,从容就义难,杨继盛明知自己的下场,可仍要拼死上疏,这份风骨,一般人做不到。要知道如果被逮住下诏狱,那就不仅仅是等死而已,还有许多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折磨。
  因为做不到,所以敬重。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是大愚,也是大勇。"
  "那老师为何又会被起复?学生记得,严嵩父子如今还把持着朝政的。"
  "不错,但内阁里也并非他们一家独大,此番远赴边关,徐阁老和严嵩那边都推荐了人,皇上索性就都用了。"
  他口中的徐阁老,就是当朝内阁次辅徐阶。
  戴公望虽然没明说,赵肃却已经明白老师的言下之意:他是徐阶推荐的人。
  其实也不难想象,戴公望是王学门人,徐阶也是王学门人,即便一个在朝一个在野,身份相去甚远,两人之间必然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这么说,自己也算是间接与这位鼎鼎大名的徐阁老搭上关系了?
  "你想到了什么?"自己的学生自己心里有数,戴公望知道他面上斯文,肚子里弯弯绕绕却不少。
  "学生斗胆揣测,皇上之所以将两边推荐的人都用上,为的是平衡权术,兼听则明,不让一方有蒙蔽自己的机会?"
  在老师面前,赵肃可以毫无顾忌地说出自己的想法。
  戴公望赞许:"你能想到这一层,已经很不错了,这其中还有另外一个缘由,皇上是想借此事,来试探徐阁老和严嵩的反应。"
  赵肃恍然:"他谁也不信!"
  戴公望颔首:"这也仅仅是为师的猜测,出得我口,入得你耳,我们师生二人私底下说说也就罢了,切不可外传。"
  "学生晓得。"
  赵肃暗叹,嘉靖皇帝的心思城府,实在深不可测,难怪几十年不上朝,成天光是修道炼丹,也能把权柄牢牢抓在手里。
  晚风徐徐吹来,天气不复燥热,闽江边渔船上点起盏盏烛火,映得江水波光粼粼,师生两人沿着江边走,一边低声耳语,戴公望像是想把所有心得一股脑都倾倒给他似的,语速不快,却没一直没停过,从朝中政局,讲到天下大势。
  "你看这些百姓的境况如何?"他指着船上那些满载而归,脸上洋溢着疲惫和喜悦的渔民。
  "温饱度日,安居乐业。"
  戴公望摇头:"这只是你看到的假象,只消倭寇一来,别说这些渔民,城中百姓,怕得十死九伤,到时候遍地疮痍,哀嚎遍野。"
  "那长乐县……"
  "长乐在福州府东面,一旦倭寇来袭,首当其冲,只怕比这里还惨。"
  赵肃心头一紧,不由看向老师。
  戴公望举目远眺,侧面凝重而肃穆。
  "闽浙一带,倭寇为患,海防空虚,北面又有鞑靼虎视眈眈,当今皇上沉迷修仙之术,又有严嵩父子在……少雍,这个泱泱大国,实是危机四伏啊!"
  戴公望能够看到这些现状,已经算这个时代少有的明白人,但他毕竟当局者迷,无法放眼世界,也就不可能看到西欧的文艺复兴,看到大航海时代的到来,更不可能预知未来这个古老的国度将渐渐在腐朽中没落,以至于三百多年后,一声炮响,轰开南中国海的大门,在那之后的一个多世纪里,屈辱、泪水、鲜血、炮火成为这条巨龙的烙印,那是一段让每个炎黄子孙都禁不住泪流满面的历史。
  戴公望的忧虑,来自于他清醒的认知。
  而赵肃的忧虑,则来自于对历史的了解。
  两人望着闽江没再交谈,心中却都一样难以平静。
  翌日戴公望便启程前往漠北了,临行前给他留了一句话:我与你讲杨继盛的事情,不是让你学他逞一时之勇,却连性命都丢了,而是让你学他威武不能屈的风骨,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忍一时风平浪静,是为了以后能做更多的事情,若是连命都没了,谈何其他!
  赵肃郑重应下了。他知道,杨继盛的死对于老师来说,是心中一块很深的伤疤。
  那之后连着十来天,赵肃都把自己关在戴公望留下的小院落里,潜心读书,不闻外事,赵暖几次来找他玩,都没能成功把人带出去。
  这一天外面又来了客人。
  赵肃刚沐浴出来,头发半湿不湿地披散在肩上,他以为是赵暖,也没多想,随意套了件外衣就去开门。
  结果门外不是赵暖,而是陈洙,那天在客栈和他说话的青年。
  对方显然也没料到他这副打扮,愣了半天,自己先脸红。
  "少,少雍兄!"
  水珠顺着赵肃的头发滑落下来,湿哒哒地贴在锁骨处,更显出肤色白皙。
  "陈兄?"他也有点意外。
  "少雍兄住处隐蔽,让我好找!"青年回过神,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笑道。
  人家主动找过来,赵肃也不好拒之门外,忙请人入内奉茶。
  "陈兄长我几岁,唤我少雍即可,无须如此客气。"
  "那我就却之不恭了,少雍也可唤我表字伯训。"
  "不知伯训兄此来,有何赐教?"
  古人寒暄,必然是得先这么文绉绉来一大圈开场白,然后才进入正题,赵肃几年下来,倒也习惯了。
  "本月十五,城中举子欲举办一个诗会,我是来邀少雍一起前去的。"
  赵肃诧异:"十五日不正是放榜之时?"
  "正是,那日也是中秋佳节,游子在外难免寂寥,不若凑在一块儿也有个热闹。"
  诗会?赵肃苦笑,他就算苦练几年,做出来的诗只能说符合格律,四平八稳,要说令人惊艳是绝对称不上的,至于急智或诗兴大发,就更扯淡了。
  "我的诗作上不得大雅之堂,还是不去献丑了。"
  "少雍此言差矣,大家都是互相切磋权充消遣罢了,不是个较真的场合,怎能说献丑呢?"
  "……"
  这种出风头的场合,人人趋之若鹜,就算出不了风头,也想去看个热闹。赵肃却在那里绞尽脑汁想着不去的借口,殊不知他这种避着风头的行为在别人眼里也显得特立独行。
  陈洙因着那日的事情对赵肃留下印象,存了结交之心,在街上偶遇赵暖,向他问起赵肃的住处,便找到这里来。
  能够来此参加乡试的人,在地方上也是略有微名的,年纪再轻点的,必然意气风发,顾盼风流,哪个会像赵肃这样成天闭门不出的?
  陈洙再三邀请,他盛情难却,只好答应了。
  八月十五那天,福州城里张灯结彩,百姓人家都备好月饼杂食,预备着拜月之后阖家赏月,举子们则聚在城中的穂芳园举行诗会。
  说是诗会,其实就是个古代的茶话会和辩论会,大家一起聚集在酒楼里包场,先是作几句应景的诗词,然后由一些人提出论题,大家一起辩论。
  这个时代实际上远比百多年后的清朝开明,朝廷里还有御史们成天给皇帝找不痛快呢,你在这儿针砭时弊发两句牢骚,没准儿会被人看作心怀天下,当然前提是别过火了。
  氛围看起来虽然热闹,实际上大家都憋着一股劲,心里躁动不安,等着放榜,但又不好表现得太过明显,还得强颜欢笑,表示自己淡泊名利,就甭提有多难受了。
  赵肃跟其他人都不太熟,但他的性格圆融,很快就给人留下好印象,直让一旁的赵谨恨得牙齿痒痒。
  "兄长满面春风,想来已经笃定金榜题名了?"他故意把兄长两个字咬得特别重。
  "就算名落孙山,难道我竟要在这里哭哭啼啼不成?"赵肃笑容不变,这是你自动送上门来的,可别怪我。"谨弟,你读了那么多年书,当知宠辱不惊的道理,就算待会儿结果不佳,也切莫失礼于人前了。"
  赵谨没想到自己想奚落人,却反被奚落。
  你算老几!这句话几乎要冲口而出,他勉强忍下,狠狠剜了赵肃一眼,拂袖转身。
  身后,赵肃敛了笑,微微摇头。
  陈洙站在他旁边,自然也瞧见了这一幕,安慰道:"令弟还年少,少雍不要介怀。"
  年少?赵肃暗自冷笑,这个异母兄弟,在嫡母的影响下一直瞧不起他们母子,赵肃甚至还记得这具身体的原身在七岁时,曾经被小他一岁的赵谨推下后院假山,差点没摔死。小小年纪就能做出这种事情,其心思阴暗可想而知。
  "伯训兄言重了,不知这名单什么时候才放出来?"他换了个话题。
  "算算时辰应该也差不多了,左右就在今天,不瞒你说,我三年前也参加过一次乡试,奈何才学有限,没有中榜,此时心中实在忐忑难安。"陈洙苦笑。
  两人都坐在靠窗的角落,看着许多人围在那里辩论,没有过去凑热闹。
  这种事情自己还是第一次,赵肃也不知道怎么安慰他。
  "老爷,老爷,大喜啊!"一名仆役气喘吁吁跑进来,冲着里头某个人喊,"老爷,大喜啊,您中了,乙科十三名!"
  "当真?!"那人乐疯了,想也不想便跑出去,估计是去看榜了。
  大家本就悬着的心马上被提起来,谁也没有心思再辩论,矜持点的还能留下来,坐立不安地等着家人报信,性子急点儿的,早就跟着跑出去了。
  赵肃还坐着没动。
  说不紧张是假的,但好歹也不至于失态,如果说会试相当于高考,那乡试就像中考,那么多年阅历加起来,他赵少雍这点定力还是有的。
  陈洙迟疑道:"少雍,不如我们也去看看?"
  赵肃暗笑,有人比他沉不住气,于是顺势道:"走!"
  榜单张贴在布政使司衙门外面,他们到了那里,发现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个水泄不通,已经挤不进去了。
  两人面面相觑,就见前方传来一阵骚动,接着有人挤出人群,朝他跑过来。
  "伯训,伯训!你中了!第二名,亚元,大喜啊!"
  陈洙愣住了,还是赵肃拍了他肩膀一下才反应过来。
  那人挤过来,满脸笑容:"伯训你可少不了请客了,我们这帮人里就数你的名次最高,诶,还有个叫赵肃的,不知道是什么来头,这回真是大爆冷门了!"
  他话未落音,那头就有好事者大声就着榜单念出上面的名字。
  "乙科第一名,赵肃!"
  第 8 章
  自从赵肃母子被赶出赵府,逢年过节都只有母子俩一块儿过,前些年日子拮据的时候,能买点肉菜吃就不错了,更顾不上其他,这几年家境宽裕,又多了老师朋友,有时候中秋或过年,赵暖和元殊还会上他们那儿蹭饭吃。
  但今年的中秋,赵肃在省城考试,小院子少了那些热闹的人声,陈氏一人也觉兴味索然,却不料族长夫人请她过府小叙,一起过节,说怕她独自在家孤单。
  陈氏本不想去,但转念一想,这几年过节,宗族那边少不了都会送东西过来,虽说是母凭子贵,但也算是一份人情,她便去了。
  没想到这一去,却碰上个绝对不想碰见的人,赵府大房,吴氏。
  她坐在花园里,冷冷瞧着陈氏,嘴角勾起一抹不屑的笑容。
  同桌的还有另外几位族里的女眷。
  陈氏尴尬无比,半晌才迟疑着上前,朝吴氏福了福身,却没说话。
  吴氏语带讥诮:"怎么,出去野几年,连尊卑都不识得了?"
  陈氏抓着衣角的手紧了紧。
  莫说后来成了赵家偏房,就算以前当吴氏的丫鬟时,她也没有多待见自己,以前孑然一身,能忍就忍了,但现在赵肃有了功名,如果她被折辱,连带着儿子的名声也要受损。
  这么一想,抬起头,温婉平静:"夫人,当日我与肃儿别府另居时,您曾说过,从今往后,我们不再是赵家的人。"
  吴氏脸色一变。
  族长夫人恍若未闻,亲热地拉过陈氏:"好了好了,我怕你一个人过节无趣,就喊你过来一块儿,这里都是族里的女眷,自家人不必拘束,往日的恩恩怨怨也看在我的面子上先放一边,今日我们只叙家常,不论别的。"
  吴氏微微哼了一声,转而与其他几位女眷说起脂粉女红。
  这回除了赵肃和赵谨之外,族里还有几人也参加了乡试,赵氏近百年来只出过几位举人,虽说读书的人多,兴许是时运不佳,中举的人寥寥无几,更别提两榜进士了。
  陈氏出身低微,在座其他女子都是正房嫡妻,有些看她不惯,加上吴氏话里话外的挤兑嘲弄,陈氏在那里坐立不安,恨不得马上告辞离去,忍了又忍,已是难受至极。
  族长夫人命人拿出一幅刺绣,笑道:"上回家中子侄到苏州那边,给我带了幅绣品回来。"
  那绣品用梨木架子镶得精致,正适合摆设在梳妆台旁,小巧玲珑。
  一位女眷拿起绣品翻来覆去,很快发现其中玄机:"这是双面绣不成?"
  其他人也凑过去:"哎呀,这一面是丹凤朝阳,另一面竟是个仕女执扇!"
  族长夫人笑容不掩得意:"正是,这双面绣做工复杂,上面还用了宫廷绣的技法,要么被列为贡品,要么被王公大臣们购去,这幅双面绣可是他费了好长时间才寻到的,据说千金难买。"
  看向她的目光霎时带了些羡慕,吴氏瞥了陈氏温顺旁听的模样,笑道:"姐姐这幅绣品这么珍贵,还是快快收起来的好,免得有些人手脚不干净,顺手牵羊就不好了。我可记得当年我就丢过一支金钗,到现在还没找着呢,那会儿织云还在府里的,织云,你说是不是?"
  自己的闺名被喊起,陈氏沉默不下去,不得不淡淡道:"年事久远,妾身记不得了。"
  族长夫人笑容一僵,对吴氏也有了点不满,这是谁的地盘呢,陈氏好歹也是自己请来的,打狗也得看主人,这么句句夹枪带棍,连着自己带起的话题也被转移了。
  陈氏觉得索然无味,正想起身告辞,冷不防外面一阵喧哗,接着有个丫鬟打扮的少女快步走过来,朝着几人盈盈一拜。
  "回禀夫人,王二快马加鞭刚刚赶回来,乡试揭榜了!"
  几人啊了一声,情不自禁地站起来。
  族长夫人忙道:"结果如何,我们赵氏子弟可有人中?"
  "有的,恭喜诸位夫人了,这回族里有两位少爷中榜,一位唤赵襄,乙科四十五名……"
  其中一位女眷喜极而泣,双手合什:"老天保佑,襄儿中举,我们家可算是出头了!"
  "还有一位呢!"吴氏不耐烦地打断,急急追问。
  丫鬟笑吟吟:"还有一位,名唤赵肃,乙科第一名,正是这回咱们福建乡试的解元公,可算出大风头了!"
  所有人都愣住,接着怔怔地望向陈氏。
  有秀才功名的,见县官便可不下拜,可免徭役,而乡试中举,是还要再往上一层,就意味你有了当官的资格。
  放眼整个长乐县,举人也数不出十个,很多人考到六七十岁还是个穷秀才,物以稀为贵,社会地位也跟着直线上升。当然如果想当高官,光是举人还不够,这就得参加隔年的会试,中了会试,再参加殿试,被皇帝亲自出题考究,对于读书人来说,那是一辈子的殊荣。
  虽然说现在赵肃只是个举人,指不定明年会试成绩如何,但眼下他的身份已经不是当年那个任人欺凌的偏房庶子了,任谁见了他也得恭恭敬敬地喊上一声举人老爷。
  赵肃母子,再也不是受尽白眼的孤儿寡母。
  还是族长夫人先回过神来,握住陈氏的手,亲亲热热:"恭喜妹妹了,这下子可算是苦尽甘来了!"
  其他女眷也纷纷围上来,你一言我一语说着吉利话。
  陈氏眼圈一红,强忍激动,却不是为了这些人的奉承,而是高兴儿子从此可以摆脱低微的出身,海阔天空,他不应该被拘束在这里。
  情势陡变,吴氏连银牙都快咬碎了,问那丫鬟:"难道榜上就没有一个叫赵谨的吗?"
  丫鬟无辜眨眼:"回来传话的人只说了这两位。"
  吴氏恨恨道:"定是你们看错了!"
  也不和其他人告辞,转身就走。
  至于她们在身后如何嘲笑,也顾不上了。
  乡试放榜次日,福建巡抚举办鹿鸣宴,款待新科举人,赵肃和陈洙作为本次解元和亚元,自然是座上宾客,两人在无数羡慕的目光中落座,座位就在巡抚大人下首。
  陈洙的神情犹自带了一丝恍惚,虽然不明显,但跟他混熟了的赵肃很容易便感觉到,他捅了捅陈洙,取笑:"伯训一夜没睡?"
  陈洙揉了把脸,微微苦笑:"不瞒你说,确实是半宿没睡,翻来覆去做了不少梦,一会儿梦见自己落榜了,一会儿又梦见自己到七八十岁还考不中,比起少雍,真是自愧不如!"
  赵肃笑道:"你也别奉承我了,我自己知道自己的水平,要说文采出众绝对算不上,估计也就是碰巧。"
  陈洙也笑,低声提醒道:"你第一次考便是解元,少年成名,一会儿巡抚大人兴致一来,说不定还要你当场作诗。"
  赵肃一听作诗就头大,他知道自己在乡试中作的诗,绝对算不上上乘,没想到最后竟会被选中魁首,难不成这次考试人员的平均水平偏低?想想又觉不太可能,如陈洙这般虽然曾经落榜,但就学识文采来说,绝对也是稳扎稳打,出类拔萃的。
  在陈洙看来,赵肃微微拧着眉头纠结的模样很有意思,难得少年老成的他也会出现这种表情,此时日头正盛,光线从外面照进来,更衬得鬓间发丝如漆,陈洙不由得就想起"朗朗如日月之入怀"这样的话来。
  "怎么?"赵肃注意到他的视线。
  "没什么。"陈洙轻咳一声,有些赧颜,随即说起别的话题。
  不多时,福建巡抚、学正、福州知府等陆续来到,大家少不得上前一一见礼,鹿鸣宴就此开始。
  与福州巡抚衙门的歌舞升平相比,遥远的北京城,天色暗沉沉的,被层层乌云笼罩着,闷热得快让人透不过气来。
  永寿宫外,嘉靖一身道袍,抬头望天。
  "黄伴,你说这天色怎么说变就变了呢?"
  黄锦亦步亦趋地跟在后头,闻言笑道:"这几天热得狠了,兴许是要下一场大雨。"
  嘉靖唔了一声:"这几天朕连静修都想着这事,定是上天听到朕的心声了,下雨了好,庄稼就有活路了。"
  "皇上是天子,天子所求,上天哪有不允的,奴婢只盼着跟在皇上身边能沾点仙气,再伺候皇上个一两百年,也就满足了。"
  "你这猴儿,就会耍滑,哪有人活一两百年的!"嘉靖被他逗笑,紧绷着的脸色也缓和下来。
  那您还天天上赶着去炼丹,想长生不老呢,黄锦心说,一边陪笑。
  "得了,你今天半句话憋不出个屁来,是有什么想和朕说的?"
  "皇上英明,是奴婢忽然想起来,今儿个还是小皇孙四岁生辰呢。"
  "是你忽然想起来,还是有人告诉你的啊?"嘉靖摆弄着道袍袖口,悠悠道。
  黄锦扑通一声跪下:"不敢瞒皇上,是昨日奏事完毕之后,严阁老和徐阁老两位在说,被奴婢听见的!"
  "好了好了,这么紧张作什么,朕又没怪罪你。吩咐下去,赐玉如意一柄,石榴两盘到裕王府,哦,裕王侧妃李氏教子有功,赐绸缎百匹。"
  黄锦忙应下,可皇帝没让他退下,他还得候在那里。
  只听得嘉靖幽幽叹了口气:"这寻常人家三代同堂,得享天伦之乐,可朕呢,身为万方之主,孙子都长到四岁了,还没见上几面……"
  黄锦默默听着,暗自苦笑。这能怪谁,裕王殿下真要天天带着世子过来觐见,估计您也不会见。
  古往今来,父子相残在天家并不少见,但因为迷信道士的话,认为二龙见面会不吉利,于是就真的把儿子们抛到一边的皇帝,还真是屈指可数。
  这三十年来,就算见面也是远远地瞧一眼,跟儿子说的话加起来还没有大臣多,儿子结婚他不管,儿子读书他不管,两位仅存的皇子被放牛吃草式地养大,能安全无恙长大成人,也真是奇迹,如今有了皇孙,还是一贯原则:不见。
  这位热衷修仙,却绝顶聪明的皇帝感慨了一会儿,似乎也觉得有点说不下去,便转了话题:"翊钧如今长成什么样了,朕记得上回见着他,还是去年的事情了。"
  黄锦笑道:"小皇孙聪明可爱,他甚至还记得奴婢,一口就喊出奴婢的名字来。"
  "哦,"嘉靖也笑了起来:"这小子倒是像朕!"
  那头小太监捧着个玉盘,小心翼翼地呈上来,黄锦瞥了一眼,接过玉盘,双手捧着,轻声道:"陛下,该进仙丹了。"
  千里之外的福州府,赵肃已经有些头重脚轻,他扶着脑袋小声对陈洙说:"咱找个机会尿遁了吧。"
  陈洙苦笑:"我也正有此意。"
  敬巡抚大人要喝,敬大大小小的官员要喝,同年们过来敬酒,还要喝,这可是货真价实的白酒,虽说酒杯小,可也架不住这么多趟,赵肃觉得自己濒临阵亡,赶紧趁众人不注意,跟陈洙往外溜。
  新鲜空气涌入口鼻,才觉得自己顿时又活过来了。
  赵肃深吸了口气,感叹道:"看来回去得多练练酒量了。"
  陈洙摇摇脑袋,似乎想把醉意摇掉:"少雍,方才你与巡抚大人说的那些抗倭方案,虽然精彩绝伦,可我怎么觉得,还有未竟之言?"
  这人的感觉真敏锐。赵肃斜斜倚在阑下:"有些话,也不能全说白了,倭寇虽然为患一方,但有胡宗宪,戚继光这些猛将在,最多再过几年,也会平定的。我担心的是别的事情。"
  "什么事?"
  "荡平倭寇之后呢,老百姓的日子就好过了?田税,人头税,徭役,水患,北面的鞑靼,这些怎么办?"
  陈洙怔怔看他,似乎没想到他会提出这种问题。
  赵肃说完,笑着反问:"伯训有答案吗?"
  他喝得有些高了,虽然理智尚在,可神态慵懒,姿势随意,加上那身广袖宽袍,看上去更像一个魏晋名士。
  陈洙盯着他看了半晌,直看到赵肃都有点发毛了,才憋出一句话:"少雍心怀天下,我实不如也,从今往后,愿与君共勉,盼能以微末之身,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赵肃大汗,他也就是随口问问,没想到陈洙居然鸡血地来上这么一段,酒宴散席之后接连几天,他每天都上门,要么拉着自己写策论,然后互相探讨,要么向自己问起倭寇和鞑靼的事情,弄得赵肃苦不堪言,天知道他那些了解也仅止于后世的只言片语,打肿脸也充不了胖子。
  于是在陈洙第五次上门之后,赵肃可耻地逃了,临走前留书说自己挂念家中母亲,先行回去,至于中途又"顺路"去了哪里,就不必交代了。
  至于赵暖,已经先行一步,在前面等着他了。
  这个时候赵肃并没有想到,在几天之后,将发生一件大事,让他彻底明白什么叫生死一瞬。
  第 9 章
  回长乐县,中间要经过闽侯县,左右无事,赵肃也不急,跟赵暖会合之后,两人索性慢悠悠地一路逛回去,权当增长见识了。
  在福州的时候忙着乡试,根本没有时间好好看一看,而闽侯靠近福州,繁华不逊于省城,正好可以弥补缺憾,所以赵肃在这里订了客栈,准备住两天再走。
  赵肃虽然决定走上科举这一条路,可并没有把所有希望全部放在上面。
  这几年,他靠卖药材给回春堂,母子两人省吃俭用,攒下一些余钱,当时长乐县水患刚过,县城一片狼藉,商户十去其九,赵肃趁机低价盘下一间小店面,让陈氏做些手工糕点出售。陈氏本身手艺不错,东西便宜好吃,又经常琢磨一些新花样,每日糕点出炉的香味往往吸引不少百姓来光顾,久而久之,唐宋居在长乐县也算小有名声了。
  时任长乐知县詹莱是老师的至交好友,赵肃和回春堂也有交情,以至于压根也没有什么地痞恶霸来捣乱兹事,他们很快把本钱赚回来,到年底也有了盈余,店铺生意红火,虽然说不上大富大贵,但比起以前来说,已经是天壤之别了。
  一个县的市场是有限的,生意做得再大,不测之灾一来,就什么也没了。赵肃见过水患把大半个县城都淹没了,更加明白不能把鸡蛋放在同一个篮子里,所以在闽侯县落脚的同时,也抱着考察一番的心思,想看看未来能不能把唐宋居的第一间分号开在这儿,两地离得近,也方便互相照应。
  当然,这仅仅是一个初步的设想。
  "你小子向来鬼精鬼精的,怎么这回就临阵脱逃了?陈洙那家伙人脉广,跟他结交肯定有不好好处,干嘛急着回来?"
  赵暖如今也不是当初那个什么也不懂的二愣子了,这几年他跟着赵肃一起厮混,看着他考秀才,开铺子,心里想做生意的念头就越强烈,只可惜家里老爹说什么也不肯放行,他只好偶尔帮赵肃和陈氏打打下手,趁机学点东西。
  "人脉广不一定就好用,里面十有八九都是想浑水摸鱼的,一旦你真的有事,他们只会一哄而散,不落井下石就不错了。"赵肃一笑,随即转了话题,跟他说起自己在这里开分店的设想。
  赵暖听得一愣一愣:"你怎么就这么多鬼主意?"
  "我也就是想想罢了,这不是在和你商量么?"
  "你说得也有道理,长乐县不大,去年詹大人调任河南,新任知县跟我们并无交情,为了长久发展,是得合计合计了。"
  赵肃有点意外,没想到向来没心没肺的赵暖也能开始思考起这些事情来。
  "那你说说,如果在闽侯开店,有什么好处?我们和这里的县官也不熟。"
  赵暖笑嘻嘻的:"你想考我啊?闽侯离长乐近,也方便,其实我觉得最好是把分店开到京城,天子脚下,首善之都啊!"
  "……你想太远了,明年会试,全国举子齐聚京师,卧虎藏龙,我还指不定考到什么名次呢,再说只有二甲排名前几位,才有希望能留在翰林院,其他都要放外任的。"
  赵暖伸了个懒腰:"这不是咱哥俩在随便说说么,其实我还真希望能把唐宋居开到京师,这样你以后在京城做官,就有靠山了,兄弟同心,其利断金,哈哈!"
  赵肃全当他在呓语:"先把你爹搞定再说,我真要把你拉过来帮忙,他能吃了我。"
  即便赵暖现在连个童生的功名都没有,赵慎羽也没放弃让儿子金榜题名光宗耀祖的希望,从前他甚至看不起赵肃,直到对方考中功名,他才渐渐默许自家儿子与赵肃交好。
  闲聊间,赵暖说要到前面集市看热闹,赵肃却想到布铺给陈氏买点东西,两人约好见面的地方,便各自分道扬镳。
  进了铺子,赵肃直奔那些色泽鲜艳,摸起来舒服的布料,不一会儿就买了好几匹。说来惭愧,从前几年家境好转,到从福州回来,自己竟也忘了要给母亲买些东西。
  待挑好东西从铺子出来,便看见赵暖火急火燎地迎面疾走过来。
  赵肃忙喊住他:"这是被狗追呢?"
  赵暖急急停下,脸色煞白,抓着他的肩膀大口喘气。
  赵肃眼见情形不对,拍着他的背帮忙顺气:"出了什么事?"
  赵暖好容易能开口说话,凑近赵肃耳边,神秘兮兮:"方才我碰见一伙人,好像,好像是倭寇!"
  赵肃脸色一变。
  起因是赵暖碰到一个人跟他问路,虽然口音有点生硬,一开始他也没在意,可那人问着问着,就把话题越扯越远,问他闽侯县里最有钱的人家在哪儿,问闽侯县衙在哪儿。
  赵暖疑心顿起,在随口应了几句之后,又远远地缀着对方,看见他跟其他几人会合,凑近了偷听,竟听到他们说的竟不是附近的方言,也不是官话。
  在没有来到这里之前,赵肃一直觉得倭寇不过就是一小撮日本浪人,竟还能搅得东南沿海数省几十年不得安宁,实在是我军太过窝囊无能的缘故。
  但后来他发现事实并非如此,至少责任不全在明朝政府这边。
  这时候的日本正是战国时代,今天不是这个诸侯战败,就是那个诸侯被抢了地盘,附庸着大名的下层武士自然也跟他们的主人一个命运,许多走投无路,流亡海上,就变成倭寇,他们总不可能回头抢日本,所以朝鲜和大明就成了他们的目标,尤其是大明,广阔富饶,传说中有取之不尽的金银财宝,绫罗绸缎。
  这些人经历过战火,虽然在战场上被淘汰下来,但战斗力也不是官差衙役可比的,他们小股作战,抢完就跑,灵活性也比一般的军队要强,加上还有人给他们指路,抢起来就更加得心应手。
  于是这数十年里,东南沿海的省份无一幸免,他们不仅抢东西,还要杀人,很多老百姓辛辛苦苦一辈子,不过也就建了间房子,娶了个老婆,生了个儿子,结果倭寇一来,什么都没了,命还要赔上,一时间哀嚎遍野,惨不忍睹。
  前两年浙江那边有了戚继光和俞大猷驻守,倭寇不大敢再侵犯,渐渐地有转移到福建的趋势。沿海百姓谈倭寇色变,就算没碰到过的,也听过那些倭寇如何烧杀抢掠的惨事,几乎人人都有种潜在的警惕感,赵暖耳濡目染,对这几人的身份马上有了联想。
  赵肃问:"你能确定是倭寇吗?"
  "我又没听过倭话,但他们行踪鬼祟,恐怕也不是什么好人,再说了,无缘无故问县衙和有钱人家做什么?"
  "他们往哪儿去了?"
  "我跟了一段,他们好像有所察觉,就没敢再跟,看方向似乎是往郊外去了。哦对了,他们的谈话,我硬是记了半句。"赵暖随即鹦鹉学舌,把那半句话说出来。
  赵肃虽然也不懂日语,更别说几百年前的日语,但语音调子总算还听得出来,十有八九是倭话无疑。
  他皱着眉头:"这事可不大好办,没凭没据的,去了衙门,人家也只会把咱们当成傻子。"
  赵暖暖过劲来,调侃道:"你不是解元公嘛,名头一亮出来,谁敢不高看三分?"
  赵肃微嗤:"知县多是进士外放,怎么会把我这个举子放在眼里,走吧!"
  "去哪?"
  "衙门。"
  "诶诶,你不是说人家不会相信嘛?"
  "相不相信在他们,说不说在我们。"
  不出所料,一开始他们甚至连县衙的大门都没能进去,后来赵肃报了身份,对方看在本科解元的份上请他入内,知县大人亲自待客,等到两人把来意一说,对方意思意思地夸赞了他们一番,末了又闲聊几句,把人送出门。
  赵暖懵了:"这是什么意思,他也不说准备怎么办?"
  赵肃扯着他往前走:"凉拌!走吧,人家不信我们。"
  "要万一真是倭寇呢?"
  "那就算我们倒霉,长乐跟闽侯挨着,闽侯真有倭寇,长乐也不会好到哪里去。"
  话虽如此,二人依旧紧赶慢赶回到长乐县,也顾不上回家,就直奔县衙。
  现在的长乐知县叫杨汝辅,是嘉靖三十五年的进士,他们赶到的时候,正是晌午,知县大人还在吃饭,但听说是本次乡试的解元,马上笑呵呵地迎出来:"听说福州府汇集了各地举子,如今还没散去,少雍怎的不多逗留两日,就急着赶回来,本官正打算为你与伯训办个筵席,本次解元亚元皆出长乐,实在是莫大的荣光。"
  赵肃歉然施礼:"说来也巧,我们兄弟俩路过闽侯,发现一桩事情,特来报与大人知晓。"
  杨汝辅诧异:"何事?"
  赵肃将事情缘由简单说了一遍,末了道:"因为未能肯定他们的身份,故而闽侯县的知县大人也不相信此事,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还望大人早作准备为好。"
  杨汝辅没想到对方挑了个吃饭时间跑来跟自己废话一通,说的还是一件捕风捉影的事情,心下有些不快,但看在他刚考取了解元的面子上,仍然忍住不发作,只是敷衍应了一声,态度已经冷淡很多。
  赵肃察言观色,已经知道他在想什么,只得客套几句,然后拉着赵暖告辞。
  赵暖唉声叹气:"现在怎么办?"
  "先回家再说吧,你偷溜出来这么久,也该回去领罚了。"
  赵暖愁眉苦脸:"我能不能在你家先住几天?"
  "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赵肃懒得理他。"我家没空的厢房了!"
  "你诓我,西厢房干嘛去了?"
  "堆放杂物,闲人免进。"
  "……"
  两人分手之后,赵肃径自往家的方向走去,前两年手头宽裕,他便另买了一处宅子,又细心修缮了一番,宅子不大,却五脏俱全,陈氏甚至在后院种上瓜果蔬菜,收成季节也能自给自足。戴公望临走前将老仆戴忠留给赵肃,赵肃将他任为管家,又买了几名奴婢,负责家中杂务,以及伺候陈氏。
  看到熟悉的建筑物,再多的疲惫也化作嘴角一抹笑意,赵肃放缓脚步,慢慢走近。
  戴忠正要出门采买,一开门就看见他,又惊又喜:"公子回来了!"
  又转头扯开大嗓门朝里喊:"公子回来了——!"
  赵肃无奈道:"戴伯你别嚷嚷了,我这不就出门几天么?"
  "那可不一样!"戴忠喜滋滋地把他迎进门,"您如今也是解元公了,老主人要是知道这个消息,铁定也会很高兴的!"
  赵肃听他提起老师,心头也有些惦记。"我在福州时,就已经给老师去信了,估摸着过些日子就能收到了。"
  戴忠连连点头:"那就好,那就好!"
  下人送来热毛巾,赵肃一边擦脸一边往里走:"我娘呢?"
  话未落音,已经闻到一股饭香。
  陈氏站在桌旁摆着碗筷,见他进来,慈爱一笑:"回来了,吃饭吧。"
  没有询问他的功名,也没有大张旗鼓地相迎,短短六个字,一如当年他们还住在茅草屋的时候,无论赵肃在外面取得多大成就,在陈氏眼里,永远是自己的儿子。
  而她也还是那一身荆钗布裙,并不比当时华丽多少,只是鬓间添了不少白发。
  这才是家的感觉。
  赵肃心中一暖:"是,儿子回来了。"
  "快坐下来,有你最爱吃的葱肉饼和醉香鸡,在外头累坏了吧?"
  "还好。"赵肃食指大动,也顾不上什么形象了,抄起筷子埋头苦吃。"还是家里的菜最好吃了。"
  "慢点,没人和你抢。"陈氏舀了碗汤,嘴角带笑:"听说我儿中了解元?"
  赵肃觉得胃不那么空了,便放下筷子,端起碗慢慢喝汤,一边点头:"是。"
  陈氏没说话。
  赵肃有点诧异,抬头看去,却见陈氏低了头,似乎在平复激动的情绪,半天才重新抬起来,眼眶微红。"肃儿好本事,娘就算现在死去,也无憾无愧了。"
  "娘!"赵肃最怕她来这一套,只得安抚道:"以后日子还长着。"
  "是是,大喜的日子,我不该说这些的。"用衣袖擦了擦眼角,陈氏笑道:"从你中举的那天起,上门的人就络绎不绝,幸好你这会儿回来正是晌午,他们都在吃饭,要不你非得被堵在门口不可。"
  "没什么要紧的事吧?铺子生意如何?"
  "生意很好,自打你中举,来买糕点的人只多不少,我不想多事,也没让他们多做,仍旧按照每日的分量出售。"
  赵肃点头,表示赞同:"这样很好。"
  陈氏笑道:"我虽是个大字不识多少的妇人,也知道财不露白的道理,钱是赚不完的,多了反而遭嫉。"
  "娘亲英明,是这个理儿。"
  "油嘴滑舌!你可知这些日子上门的人是为何而来?十有八九都是来给你做媒求亲的。"
  赵肃一口汤不小心呛到气管里,咳声惊天动地。
  好不容易顺过气,正想说话,外头管家来报,说赵暖有急事找他。
  第 10 章
  赵暖回到家,老爹赵慎羽正因为他擅自离家的事情而勃然大怒,赵暖忙把自己遇到倭寇探子的事情和盘托出,可任凭他费尽口舌,赵慎羽一个字也不信,只当他是找借口逃避责罚,就要家法伺候,赵暖这才无可奈何跑来投奔赵肃。
  赵肃一点也不同情他:"那你来找我也没用。"
  赵暖涎着笑脸:"少雍啊,你能言善道,一定能说服我爹的。"
  赵肃摇着手指:"第一,他不信我,第二,我们连知县大人也说服不了,第三,你这顿打是少不了的了,安生受着吧,晚些我再去看你。"
  说罢转身就要入内,被赵暖一把抓住往外拽,一边痛哭流涕。
  "兄弟,怎么说咱们也是一个祖宗,你不能不管我啊!我爹要是把我往死里打,以后你可上哪去找像我这么好的兄弟啊!怎么说我也是把你从福州接回来的,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子曰,要讲义气啊!"
  饶是赵肃力气不逊于他,也被勒得直翻白眼。
  "放手!"
  "我不放!"
  "放手!"
  "我不放,我不放!一放手你就跑了!"赵暖耍赖。
  赵肃怒极反笑:"你再不放手,老子就不帮你想法子了!"
  赵暖连忙松手。
  "跟我去见族长。"他缓过气,慢慢道。
  赵暖一喜:"让族长去向我爹求情?"
  "说服他,联合县里有名望的士绅向知县大人施压,对倭寇早做防范。"
  "那跟我被打有什么关系?"
  "这件事要是被重视起来,你爹还有空管你的事吗?"
  "哎哟,少雍,你这脑袋瓜子怎么长的,怎么就这么聪明呢,来,让哥摸摸!"
  "……滚!"
  赵慎海心情不错。
  赵家数十年来头一回出了个解元,并且这个解元现在就站在他面前,执子侄礼,饶是赵慎海见过不少世面,也觉得倍有面子,嘴角的弧度也跟着上扬不少。
  从前赵肃母子被赶出家门,族里碍于吴氏,没有出面干预,直到后来赵肃被戴公望收为弟子,赵慎海才开始留意起这个旁支庶子,虽觉得自己有些看走眼,可也没想到当年黑瘦弱小的少年,如今能考中举子,还是福建乡试第一,现在他只后悔自己没早点出手干预,以至于让赵肃和陈氏流落在外,现在他们家境殷实,再提旧事,已经不合时宜了。
  幸好这几年时不时还给他们母子俩送东西,在赵肃心目中,自己这个族长的分量,自然比吴氏那边要重上许多。
  这么一想,赵慎海心里又踏实下来,摸着胡子笑呵呵道:"少雍啊,这回你考中解元,可是我们长乐赵氏的头一回,想我赵氏祖上也曾是前朝皇室宗亲,自河南迁徙过来之后,就没这么风光过了。先前老夫也与族里的人商量过了,这一次我们可要大肆操办一场,既让大家瞧瞧你这少年解元郎的风采,也好扬我赵氏的名声!"
  赵肃谦虚几句,末了正色道:"宗伯,少雍与子阳此来,是另有要事。"
  "哦?何事?"
  赵肃使了个眼神过去。
  赵暖心领神会,又把事情说了一遍,当然,隐下了他们曾向闽侯与长乐两地知县禀报过的这一段。
  同样的,赵慎海对赵暖的话也将信将疑:"此话当真?"
  "不信的话,您问赵肃。"赵暖把大麻烦丢给他。
  赵肃瞪了他一眼,清清喉咙:"子阳平日虽然不大靠谱,但在此等大事上,他是不敢妄言的,再者,长乐县临海,这两年江浙受倭寇骚扰不断,却惟独福建安然无恙,宗伯可知为何?"
  "为何?"赵慎海不由自主顺着他的思路走。
  "要么是福建防守森严,倭寇不敢进犯,要么,是他们在酝酿一场更大的阴谋。"
  赵慎海沉吟不语,赵肃续道:"福建防备如何,无须我多说,宗伯想必也知道,能打倭寇的戚继光,俞大猷两位将军,如今都不在这里,真有倭寇来袭,长乐首当其冲,也只能靠我们自己拒敌,虽然侄儿推断的,未必会成真,但防范于未然总是有益无害,赵氏一族在长乐人数众多,上回在水患中已经损失惨重,再来一次,恐怕……"
  他没有再接下去,赵慎海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
  赵肃说得没错,防范一下,总是没什么害处的。
  "少雍,老夫膝下二子皆不中用,纵观族里,与你同辈的,也只有你少年老成,最为稳妥,日后赵氏一族,怕要托庇于你了。"赵慎海慈霭地望着他,缓声道。
  这句话既是托付,也是试探。
  赵肃只是一笑:"宗伯言重了,肃只是旁支庶子。"
  真是滑不溜手,赵慎海暗叹。
  回去的路上,赵暖狐疑:"刚才族长那句话是什么意思,怎么听着不像善茬?"
  赵肃负者双手慢悠悠地走着。"意思是,我有了功名,以后飞黄腾达了,要多多照顾同族,不要忘恩负义。"
  赵暖大怒:"他们对你有什么恩!想当年你与伯娘落难的时候,有谁接济过了?现在你有了出息,就个个都要蹭上来分杯羹!"
  瞧着兄弟为了自己的事情气愤跳脚,赵肃心头一暖,嘴角噙笑:"这不是挺正常么,有什么可气的,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自古如此,再说我也拿话堵了回去。"
  回想当时族长被他噎得作声不得的模样,赵暖不由哈哈大笑起来。
  笑完又顿了顿,迟疑道:"少雍,发现倭寇这件事,我也不敢十分肯定,你真就相信我?"
  "虽然你平日里不务正业,游手好闲,文不成武不就的,可真有正经事,不会说谎,更不会骗兄弟的。"
  "混蛋,你是夸我还是损我!"
  "当然是损你。"
  "……"
  知县不信赵肃的话,是因为他一无官职,二无证据,但赵氏不同,他们的妻儿子女,几代家业都在这里,赵慎海身为族长,就不能不多加考量。
  赵肃那头,则去见了回春堂的少东家沈乐行,让他联合本县商贾具名给杨汝辅致信。
  这几年沈乐行奉家族之命常驻长乐县,加上赵肃开铺子,免不得要跟他打交道,一来二去倒也混熟了,沈乐行本以为赵肃只是个老成持重的少年,没想到那张温文的皮相下还隐藏着狡猾如狐的心思,一个不留神就会被算计,久而久之,再也不敢小觑对方。
  沈乐行听了赵肃的来意,并确认他不是在开玩笑之后,也重视起来,不仅亲自去拜访其他商贾,还连夜写信给远在福州的父亲,让他多派些人手过来。
  对于商人来说,一个太平的环境是发财的前提。
  长乐士绅加上商贾的呼声,就算是知县也无法坐视不管,杨汝辅只得加派人手巡视,并在城门外加设哨岗,以防倭寇来袭。
  如此过了七八天左右,长乐县依旧一派平静宁和。
  赵府。
  吴氏亲自布菜,面色慈霭:"多吃点。"
  赵谨摇摇头,放下筷子:"多谢娘亲,我吃不下了。"
  "自从揭榜之后,你每次就没吃多少,长此以往怎么得了,听娘的话,这次不成,还有下次,你现在年纪小,三年之后也正好。"
  赵谨嘴角微抽,眼中流露出与年龄毫不相符的痛苦之色。"娘,我不甘心。"
  吴氏一怔。
  只听他一字一顿,咬牙切齿:"我三岁启蒙,四岁能背全三字经,千字文,我也夜夜挑灯苦读,不曾懈怠,为什么,为什么是那个庶子拿了头筹,我反而名落孙山!难道赵肃那厮给阅卷官灌了什么迷魂汤不成?!"
  赵谨顿了顿,冷笑,"是了,一定是的,他有一个进士出身的老师,而我没有!"
  吴氏含泪道:"谨儿,别想了,你的才学自然比他强多了,可时运不在你这边,有什么法子,三年后我们再去考便是!"
  赵谨盯着眼前的盘子,没有说话。
  吴氏见状暗叹,只得移开话题:"昨日宗族大会说什么了?"
  女子不得入宗祠,宗族大会一般情况下也不会有女子出席,须得让每家派出男丁,赵希峰这一支,赵谨虽无功名,却是嫡子,自然由他列席。
  赵谨漫不经心:"宗伯说近日怕有倭寇侵扰,让每家早做防备。"
  吴氏惊呼:"倭寇?!"
  一旁的奶娘李氏更是脸色大变。
  "这是知县大人说的?"
  "据说是赵暖发现的。娘,您觉得像赵暖那种游手好闲的,说的是真话?也亏得宗伯信以为真!"
  吴氏愕然:"赵暖?他怎么会发现倭寇?"
  赵谨冷笑:"至今也没见个倭寇的影子,想必是信口雌黄,据说赵肃还信誓旦旦地给他作保,到时候倭寇没来,我倒要看看他们如何自处!"
  吴氏忧道:"万一是真的呢?我们还是早作准备吧!"
  "不用,就算倭寇攻进城来,也轮不到我们家遭殃。"赵谨计上心头,微微冷笑:"娘放心吧,我自有办法!"
  赵暖背了个包袱,愁眉苦脸地出现在赵肃家。
  陈氏招呼他坐下,又让下人添副碗筷。"子阳,你就把这里当成自己家好了。"
  "多谢伯娘!"赵暖叹了口气。
  陈氏奇道:"这是怎么了?"
  赵肃兀自埋头吃饭,也不管他。
  赵暖沉默了一会儿,终于憋不住:"少雍,你怎么就一点都不担心?这都七八天了,还没见着倭寇的影子!"
  赵肃夹了一筷子青菜放入碗里,慢条斯理。"你很希望他们来吗?"
  "话不是这么说,现在我爹也觉得我在信口开河,要不是我跑得快,这会儿已经被藤条抽死了,你快帮我想想办法!"
  赵肃吃饱喝足,抹了抹嘴,这才开口:"倭寇不来,举县平安,这是好事,你先在这里住下好了,等你爹气消了,再回去也不迟。"
  赵暖冷静下来,迟疑道:"说真的,倭寇真会来吗?"
  "我不知道,该来的总会来。"
  赵肃没敷衍他。
  他不是神仙,不是先知,自然说不准,但是最近两年,浙江那边有了戚继光,倭寇渐渐地不敢再犯,而福建就是最好的目标,长乐富庶,离福州又近,这么一块肥肉,倭寇不可能放过。
  除非……对方在等待时机。
  那么,会是什么时机?手指叩着桌面,他皱着眉头。
  六七月份的夜晚,即便有海风吹拂,也还是闷热无比。
  长乐县的百户所外头,一张小几,上面摆了小酒小菜,两张藤椅,上面坐了两个人。
  江百户光着上身,叉着腿,正跟同僚抱怨自己的差事。
  明代在各地设卫所,下面是千户所,再往下是百户所,这百户所,顾名思义,就是管着百十来个人,驻扎在各县,其长官叫某百户,某千户,算是底层的武官了。
  "老弟,你说这人和人的差距咋就这么大?听我拜把子说,他在胡宗宪大人手下当差,天天跟着胡大人吃香的喝辣的,可咱们就得蹲在这鸟不生蛋的地方干看着,升迁轮不到咱,战功更轮不到咱,这日子啥时候才是个头啊!"
  江百户有点醉了,一个人喝多了,话也跟着多起来。
  对方跟着叹息一声:"可不是,这地儿有胡宗宪压着,大功轮不到咱们,要是真有倭寇来袭,搞不好还会被弄个丢官卸职!"
  "前些日子,杨汝辅还跑过来,让我加强长乐防务,这都七八天过去了,还倭寇呢,我呸,连个鬼影子也没见!"
  "杨汝辅是新官上任,怕丢了乌纱帽,咱没必要陪着他起哄,倭寇都在浙江那边呢,哪轮上我们福建!"
  "哼!"江百户酒意上涌,越说越郁闷:"正统年间,咱们连皇帝都被俘过,大明朝还不是照样过日子,该怎么着就怎么着,现在这点倭寇就乱了阵脚,都是一帮龟孙子!"
  两人醉醺醺地瘫软在藤椅里。
  远处,一声号角响起,低沉而悠远。
  江百户半睁着眼,似醒非醒:"嗯……怎么有号角?"
  倒是同僚喝得少点,腾地一声从藤椅里跳起来,竖起耳朵开始倾听。
  号角一声接着一声,隐隐还传来喊杀声。
  "老江,醒醒!"
  江百户被猛然摇醒,还来不及发火,就听见同僚颤抖的声音:"好像,好像是倭寇!"
  第 11 章
  县令杨汝辅是被外面震天的擂门声闹醒的。
  还没等他穿好衣服,家仆就急急忙忙闯进来:"老爷,不好了!倭寇来袭!"
  杨汝辅被这个消息震得七荤八素,第一个念头是:完了,乌纱帽不保了。
  第二个念头是:当初赵肃来禀报的时候,自己怎么就不相信呢?
  明代有律,官员弃城者死,就算侥幸保住一条性命,他的仕途也到此为止了。
  那还能怎么办,惟有死守而已。
  但杨汝辅总算心理素质还不是太差,他定了定神,道:"快备马,去城门!"
  此时的城外,战事正酣。
  明军这边是三更半夜被喊起来的,猝不及防,慌乱仓促。
  而那头城墙下,数千倭寇不知什么时候悄然而至,人头攒动,开始攻城。
  城墙上的人慌慌张张往下面射箭,天色暗沉,射程又远,自然没什么准头,还浪费了不少箭矢。
  等江百户赶到城门上的时候,已经有不少倭人顺着梯子爬上来,正与明兵厮杀。
  短兵相接,血光四溅,杀声震天。
  倭寇来犯的消息像瘟疫一样瞬间传遍了全城。
  长乐县数十年平静,哪里遇到过这样的阵仗,全县的百姓都被吵醒了,听说倭寇来了,都乱成一团,甚至还有人忙着收拾家当,打算逃到临近郡县去。
  赵肃一开门,就被眼前的景象震了一下。
  夜色无法阻挡人们慌乱的脚步。
  尖叫声,哭喊声四起,大家像无头苍蝇似地乱窜,官宦商贾人家早就把东西拾掇好,驾着马车想从山路离开,平头百姓孤苦无依,只能保佑官兵们能够阻挡下那些如狼似虎的倭寇。
  一旦倭寇进城,后果不言而喻,女子被□,男人被杀害,家园被抢掠。
  所有人从未觉得死亡的阴影像现在这样如此近地笼罩在头顶。
  陈氏和其他仆役已经得了赵肃的吩咐躲到地窖去,安全性起码要比外面这些手足无措的百姓好一点。
  赵肃庆幸自己早早作了一些准备,在家中挖了个地下室,平日里用来存放粮食,紧急情况时,人也可以躲进去,吃喝方面也足够维持几个月,又买入一些孔武有力的家奴,让他们平时闲着没事就锻炼身体,关键时候也可以充当护院。
  虽然时间不长,但应该有些作用吧。
  当然最好的办法,是阻止倭寇入城,否则生灵涂炭,不堪设想,别说他那个小本经营的铺子做不下去,这长乐县数万百姓的生计,也要毁于一旦。
  赵肃站在门口,微微拧眉,脑海里思绪转动。
  管家戴忠倒还一直紧紧跟着他,不肯稍离半步。"公子,我们也赶紧到地窖里躲着吧!"
  赵肃还没说话,那头已经驰马来了个人,高声道:"赵肃可在?"
  "我就是。"
  那人倒没想到这关节眼上,他还施施然站在家门口。
  "杨大人让你快快过去!"
  赵肃疾步走过去,没有一丝犹豫。
  戴忠愣了一下,敢情公子一直在等这个?
  那人下马:"请用这马,杨大人说十万火急!"
  "我知道了,多谢!"赵肃也不客气,翻身上马。
  丢下一句:"戴伯,你跟我娘说一声,我很快就回来!"说罢驾了一声,策马飞驰而去。
  余下戴忠跺脚不已。
  长乐一个小小的县城,兵马不过一千,这其中还包括吃空额的,老弱病残的,多年没有摸过刀剑的。
  而城下,是数千倭寇,他们不仅有备而来,而且装备齐整,精神抖擞。
  数不清的箭矢挟着劲风呼啸而来,箭头被涂上了火油点燃,有些落在城墙上,有些射中士兵,还有些落入城内,引燃房屋,瞬间熊熊燃烧起来。
  对方明显等来了一个天时地利的机会,今夜风向东南,有利攻城。
  而己方失了先机,士气大减,有伤的士兵不断地被抬下去,哀嚎声不时入耳。
  鲜血混淆着硝烟的味道刺入鼻孔,也熏红了眼睛。
  这是一场实力悬殊的战争。
  赵肃来到城门上,杨汝辅正马不停蹄地给所有人下令。
  他身上的官服黑一块紫一块,烟熏火燎,官帽也不翼而飞,显得很狼狈。
  "备上滚烫开水,还有热油,烧好一锅就往城下倒一锅!"
  "江百户,你领一千兵马,守住这城门,若有敢退者,立斩不赦!"
  "李明,你拿上密函,连夜出城,到福州求援,这里最多只能撑三天!"
  众人得令离去,杨汝辅甚至来不及擦一把汗,便听见旁边有人道:"大人,如今人心纷乱,如果让仕宦人家带头离去,只怕百姓更加慌乱,有损士气。"
  杨汝辅一怔回头,赵肃正站在那里,衣冠整齐干净,不见丝毫慌乱。
  他跌足叹道:"少雍,本官悔不听你言啊!"
  赵肃也叹:"在今天之前,我也不能肯定自己的判断,大人身为父母官,考虑的必然更多,请万勿自责。"
  杨汝辅摇头苦笑,此番战事,凶多吉少,他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
  赵肃见他脸色灰败,忙道:"天无绝人之路,只要我们能等到援兵,便算大捷,大人,当务之急,是令人心不能乱!"
  一干幕僚衙吏都被他打发下去清点粮仓兵器,杨汝辅站在城门上,正满心彷徨无助,这时有个人在旁边安慰打气,总好过自己一个人面临乱局。
  他苦笑着揉揉脸,强撑起精神,面对同样彷徨的将士,换上一脸厉色:"吩咐下去,全城戒严,派人把守各个出城关卡,任何人未得允许不得擅自离城!"
  "是!"
  他看着赵肃冷静得几近面无表情的脸,不由叹息一声:"少雍啊,你刚中了解元,本该为你办庆功宴,却没料想碰上这等事,真是天有不测风云!"
  赵肃笑了笑:"城在,人在,城亡了,这个解元也无甚意义。"
  难为这位大人还惦记着这桩事,也不知道今天过后,他们还有没有命在。
  火光将彼此的眼珠映成琉璃色泽,城下倭人如狼,城上死伤惨重。
  不是不害怕,是害怕也无用。
  只有拼死一搏。
  如果大明朝有一支海军,那么长乐马尾这一带一定会成为海防要塞。
  可惜没有。
  所以任人长驱直入,几乎没有还手之力。
  虽然杨汝辅竭尽全力守城,但他们的优势还是一点点消失。
  一夜过去,终于等来天色大亮。
  遍观己方,士兵疲惫不堪,东倒西歪睡成一片,值勤守在垛口的,也大都神情萎靡不振。
  江百户身上受了三处刀伤一处箭伤,箭伤正中腰腹,已经被抬下去,能够作战的将领也十剩其二,杨汝辅不得不亲自督战,片刻不离前线。
  不知不觉,赵肃竟成了跟随左右,帮忙出主意的人。
  也许是因为他有功名在身,又也许是他足够冷静,杨汝辅默认了他的存在,其他人就更没有什么意见了。
  倭寇的攻势并没有因为天亮而停下来,相反天一亮,他们不再聚集在城门下,反而分散各处,伺机挑防守弱的地方下手,这边虽然居高临下,却实在占不到多少好处。
  士兵们已经很久没有经历过战火,平时训练也松散懒惰,现在都露出恶果了,如果不是杨汝辅还坚守前线,现在只怕已经溃不成军,长乐也早就被倭寇攻下了。
  "报——!大人,李头儿身中五箭,怕是不成了!"一名士兵气喘吁吁地跑过来。
  江百户被抬下后,已经没有什么人能带兵作战了,有个姓李的捕头主动请缨,杨汝辅见他勇猛过人,便让他暂替江百户的职责。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杨汝辅脸色大变,狠狠咬牙:"狗娘养的倭寇!现在还剩多少兵力?!"
  "不到五百了,大人,要不我们逃吧?"那人苦着脸建议,眼珠子已经开始向来处转动。
  他不开口还好,这句话一出,周围的人都跟着骚动起来,仿佛只等着杨汝辅一声令下,就四散溃逃。
  说时迟,那时快,刀光闪过,那士兵惨叫一声,倒地不起。
  赵肃手里抓着杨汝辅的佩剑,眼睛扫过众人,冷冷道:"动摇军心者死。"
  血顺着剑身往下滴落,他却眼也不眨。
  众人都被震慑住了,一时作声不得。
  谁能料想书生会转眼化身修罗?
  杨汝辅回过神来,暗道一声好险,若不是赵肃这一打岔,只怕现在人心已经彻底散了。
  "传我令,有不战而逃者,杀!蛊惑人心者,杀!与敌投降者,杀!"
  杀气腾腾连着三个杀字从他口中吐出,听得大家脸色都有些白。
  杨汝辅看着他们颓丧的神色,暗叹一声,慢慢地,一字一顿续道:"汝等乃大明将士,有守土保国之责,此仗若胜,本官自当上疏请功,若是败了,别说无颜见江东父老,皇命之下,我们脑袋都要落地。城在,人在,城亡,人亡!"
  "是!"
  赵肃暗自舒了口气,强自按住自己仍有些颤抖的右手,将佩剑归还杨汝辅。
  "大人恕罪,少雍唐突了。"
  谁生来都不是屠夫,但刚才眼看军心动摇,杨汝辅却当断不断,除了杀人立威,别无选择。
  "你做得对,本官不如你……"杨汝辅话没说完,目光便被城下吸引了,又惊又怒。
  "他们哪来的火铳?!"
  赵肃举目望去,果然看见人群之中,有几个举起火铳,正往城头瞄准。
  城头上射下的箭,稀稀落落,甚至近不了对方的身。
  "借弓箭一用。"
  他从一名士兵手里拿过弓箭,掂了掂重量。
  瞄准,拉满,屏息。
  一如自己平日无数次练习过的。
  箭矢离弦,化作一道白线。
  正中目标。
  对方甚至来不及叫出声音。
  赵肃一招得手,没有停下,又连射三箭,中了两人。
  如此远的距离,这已经算是难得的准头了。
  原本低落的士气被这一箭又提了起来,眼见文弱书生模样的赵肃先是杀人立威,后又一箭射死倭寇,众人惊服之余,不由也集中精神向城下射箭泼油,一时竟挡住了倭寇的进攻。
  但赵肃箭术再好,也只有一个人,就算士气稍有提升,军队的底子还是摆在那里。
  何况箭矢的数量也所剩不多,再射下去就会无箭可用。
  杨汝辅深吸了口气,嘱咐左右召集城中百姓合力抗敌,老少妇孺者负责后勤粮草,年富力强者上阵御敌,每个人都带上一筐石块,只管往下投掷,越多越好。
  对于朝廷军队来说,御敌是他们的本职,做好了未必有功。
  但对于长乐百姓来说,这里是他们的家,倭寇要来,等于要破坏自己平静宁和的生活,还有可能性命不保,这种情况下,杨汝辅登高一呼,自然有无数人响应,无论男女老少,都表现出超越普通士兵的昂扬斗志。
  石块,滚油,开水,但凡一切能够御敌的东西,都从城墙上往下扔。
  有数的弓箭被留给箭术好的人。
  上了城墙的倭寇则被几人合力围住。
  局势差点出现逆转。
  但寻常百姓毕竟没有受过正规训练,力气再大,也未必敌得过那些身经百战,狡诈灵活的倭寇,一番恶战下来,双方都死伤惨重,但倭寇总算暂时停止攻城,换成小股游击。
  杨汝辅他们这边的情况也没好到哪里去。
  放眼望去几乎全是伤兵,连赵肃的手臂也被箭射伤,缠了厚厚一圈白布。
  老弱妇孺有的拿着伤药给他们包扎,有的则帮忙端药汤,抬伤兵,里头甚至还有未出嫁的闺中少女。
  沈乐行拿出回春堂在长乐县的所有药材,免费供应给将士。
  赵慎海也调集了族里的壮丁帮忙守城,赵暖自然也在其列,他还主动跑到城头垛口,近身杀敌,也受了点轻伤。
  在巨大的威胁面前,为了保护自己的家园,人们放下平日里泾渭分明的道德界限,意志达到了空前的统一。
  赵肃的衣服上沾着血污,头发也有些凌乱,但他的思路却越发清晰,脑海里不停地想着战场局势和双方优劣,判断如何才能继续撑下去,直到援兵到来。
  他与杨汝辅两人靠在一边,正说着如何防止有人趁乱在城里浑水摸鱼,却听见有人急急来报:"禀告大人,粮仓起火,有几处民宅也烧着了!"
  杨汝辅的精神一下子又绷紧了:"火势灭了没有?"
  "粮仓的火已经灭了,其中有一处民宅因为火势太大,一时灭不了……啊,赵解元,您也在这儿,听人说,那宅子好似是你家的!"
  赵肃脸色一变。
  陈氏他们还在里面!
  第 12 章
  赵肃策马赶至家门口,心顿时凉了半截。
  宅子已经被火焰吞噬了大半,火势甚至殃及了邻居,浓烟滚滚而起,烧到这种程度,没有后世的消防设备,是无法彻底灭火的,只能任由它在那里燃烧,直到木材耗尽为止。
  老仆戴忠一脸愁容地站在宅子门口指挥着别人浇水熄火。
  那母亲呢?
  如果不是自己让他们躲在地窖,怎么会……
  赵肃不敢再想下去。
  "公子!"戴忠回头,一眼就瞧见他。
  "我娘呢?"
  "我正想去找您呢,夫人他们留在铺子那边没回来,大家都平安无事!"
  赵肃心头一松,脚下跟着踉跄一下,幸好戴忠眼明手快扶住自己。
  "公子,你受伤了?"
  "无妨。"他看着眼前半边焦黑,半边还在燃烧的宅子,"怎么会烧起来的?"
  "当时倭寇自城外射入火箭,引燃了城内不少房屋,据说是有些燃烧着的茅草被风吹到我们这里来,加上天干物燥,就烧了起来。"戴忠擦擦额头上的汗,后怕道:"幸好夫人说要送吃的到城门给你们,大家都跟着到铺子那边准备去了,这才逃过一劫,真是菩萨保佑!对了,这屋子着火前,我们铺子旁边也烧了起来,但只有零星火苗,很快就被扑灭了。"
  天干物燥?铺子和屋宅同时起火?
  赵肃略一思忖,心底微微冷笑,哪来这么巧的事情。
  屋子和铺子都离城门有些距离,莫说倭寇的箭不是高射炮,就算真射中附近的屋子,连累了他们,又怎么会两处同时起火。
  这分明是有人纵火。
  戴忠还在那儿叹息这回损失了多少东西和财物。
  赵肃心里已经转了一圈,将可能纵火的人选都列出来,面上依旧安慰着戴忠。
  "人没事就好,钱没了,还可以再赚。"
  那头陈氏早就急得六神无主,一面担心儿子,一面又忧心屋宅的火势。
  可怜她生性平和柔顺,本就不是爱逞强出头的人,眼下城里乱成一片,唐宋居也没什么人光顾,铺子早已歇业,碰巧陈氏打算给前方送吃的,才到这边来准备东西,却不料前脚刚走,后脚宅子就起火。
  一想到如果再晚半步,说不定所有人都得活活被烧死在里头,她就觉得后怕。
  "娘!"
  正心慌意乱之际,熟悉的声音自门边传来。
  "怎么受伤了?"
  乍见儿子,陈氏大喜过望,复又心疼地看着他染血的手臂,忙着人拿伤药过来。
  赵肃本就只是过来看看,见众人都无恙,也就放下心了。
  "娘别忙了,我这手已经包扎过了,只是皮外伤,没有伤筋动骨,不碍事的,杨大人还等着我呢,我得马上赶过去,你与戴伯他们待在这里,外面乱,别四处走动了,有什么事就派人过来说一声。"
  他风风火火地说完,转身又要走。
  "万事小心!"陈氏眼角微红,却没拦着他。
  "我晓得!"他略一点头,又说了几句,转身便走。
  不是他不想停留,实在是时间不等人,城门随时有失陷的危险,也正因为如此,那个趁乱纵火的人才更该死,只不过现在不是算账的时间,赵肃只能先忍下这口气。
  以陈氏的性子,告诉她这件事,只会增加她的担心,所以赵肃只是私底下嘱咐了戴忠,又派人到沈乐行处,请他帮忙照看这边,这才匆匆赶往城门。
  赵肃血污满衣,面目冷峻,一身从战场带下来的硝烟杀气,全然不复之前的斯文秀气,实在算不上好看,但他先前连射四箭,杀人立威,又不畏生死,身先士卒,已然在其他人眼前混了个脸熟,所到之处不仅无人拦阻,甚至还有人称呼他为赵大人。
  赵肃纠正了一两次,发现喊错的人不止一两个,也懒得再说,索性由得他们喊去。
  一路上了城门,发现对方的攻势暂时停下来了,己方总算能稍作歇息,而杨汝辅靠着城墙,以一副跟他差不多的尊容,看着他苦笑。
  "少雍啊,援兵再不来,这里怕是撑不到两天了!"
  赵肃一惊:"此话怎讲?"
  之前他们才清点过粮草,起码还能撑三天,加上城中百姓自愿捐粮,或许能到五天也未定。
  杨汝辅叹了口气:"粮草不成问题,现在最大的问题是军备不足。"
  "军需库里不是还有五百弓,两千箭矢吗?"
  "主簿刚刚清点完毕,你道发现了什么?那五百把弓,起码有四百把残旧生锈,早就拉不开了,那些箭矢更是粗糙滥造,唉!克扣军饷,谎报军备,大明军队,迟早要败在这些王八蛋手里!"他大骂一通,又颓然丧气:"我派出的人已经走了三天,至今没有消息,只怕是凶多吉少!"
  赵肃默然。
  先前他与赵暖二人在闽侯发现倭寇细作,如今长乐被攻城,闽侯那边想必也好不到哪去,福州就算派兵来,也得先救了闽侯县的急,等轮到他们,只怕黄花菜也也凉了。
  他在杨汝辅旁边坐了下来,两人都没有说话。
  赵肃不知道怎么安慰他,因为自己也实在想不出法子了。
  倒是杨汝辅先开口:"可怜我家中上有老母,下有小儿,还有几坛没开封过的陈年佳酿,只怕都喝不上了。"
  赵肃笑了起来:"什么酒能让大人念念不忘,等战事一歇,我可要腆着脸去讨几杯来喝。"
  杨汝辅斜睨他一眼:"我看你也不懂饮酒,给你一杯尝尝便是了,多了只会糟蹋了酒。"
  两人历经生死,关系顿时拉近许多,连说话的语气也随便起来。
  杨汝辅苦中作乐:"少雍啊,我俩也算共患难了吧,经此一役,若能生还,请功簿上必少不了你的名字,你是解元出身,将来说不定还能金榜题名。飞黄腾达之日,可别忘了老朋友啊!"
  赵肃道:"大人未免也把我们关系看得太低了,何止共患难而已,简直是生死之交了!"
  两人相视一眼,哈哈大笑,笑过之后,未免又有些悲壮。
  城破之日,善始善终,杨汝辅身为一方父母官,必定是要殉城的,赵肃虽然不想死,可是放眼前路茫茫,也不知道怎么走下去。
  两天很快过去。
  赵肃知道自己就快撑不下去了。
  不止是他,杨汝辅,所有将士,连同满城百姓都是。
  每个人的脸上都写着疲惫倦怠,不眠不休的战事让他们的精神紧绷到了极点。
  都说弹尽粮绝才是山穷水尽,但现在粮未绝,弹已尽,同样已经山穷水尽。
  能当作武器的东西都已经丢掷出去,每个人手里已经用无可用了。
  双方强弱差距实在太大,能撑到现在已经是一个奇迹。
  赵肃就算没细读过历史,也知道这数十年间倭寇猖獗,无恶不作,他们在浙江那边烧杀抢掠,敢公然跟俞大猷戚继光他们打游击,又怎么会把区区一个长乐县城在眼里。
  只不过对方想必也没料到会在长乐遭遇到如此强硬的抵抗,要知道之前碰到的那些郡县,要么不战而败,要么一击即溃。
  难道真的要葬身于此?
  赵肃抓起弓,又往下射了所剩不多的几箭,不得不靠在城墙上大口喘气。
  他来到这里,辛辛苦苦读书,卖药,赚钱,好不容易有了今天的局面,谁知道一场小小的战事,就有可能把这一切都打回原形。
  真不甘心啊……
  他闭上眼,后脑勺抵着灼热的石墙,耳边仿佛还传来兵器相接的喊杀声,满心疲惫。
  "援兵来了!"
  不知是谁先喊出这一句,紧接着,铺天盖地的声音像从四面八方传来。
  带着绝地逢生的惊喜,带着柳暗花明的激动。
  "援兵来了!"
  "援兵来了!"
  "援兵来了!"
  这一声声的喊叫入耳,赵肃却觉得自己的眼皮子越来越沉重。
  然后,直接往后一倒,不省人事。
  再度醒来的时候,身下已经垫着柔软的被褥,入眼则是暗红色的幔帐。
  安静而宁和。
  跟自己之前置身的地方,仿佛是两个世界。
  赵暖看他两眼迷蒙,神情懵懂,忍不住伸出一根手指在他面前晃了晃。
  "来,告诉哥,这是几?"
  "……一边玩儿去。"赵肃抚额,知道自己不是在梦境里了。
  赵暖啧啧两声:"这样可不成,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乡试魁首是个温文儒雅,谦和有礼的翩翩少年郎,只有我才知道你这张嘴巴比谁都厉害!"
  赵肃初醒,听他说话就像无数苍蝇在耳边嗡嗡叫唤。
  赵暖见他神色萎顿,这才嘿嘿道:"你这一睡,就睡了三天三夜,还不知道外头发生了什么事吧?"
  赵肃撑着额头,只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援兵来了?"
  "没错,都指挥使戚继光亲自率兵来援,不仅解了长乐之围,连带闽侯的倭寇也被扫荡一空,不过闽侯县县令可没有杨大人的骨头那么硬,倭寇一来,他就弃城逃跑,那些将领士兵跟着一起跑,结果闽侯县被倭寇烧杀抢掠,比我们惨多了。"
  戚继光,这个名字如同一道响雷,映在赵肃心头。
  "他在哪里?"
  "现在还在县衙里,好像在跟杨大人叙话,据说一时半会都不会走。"
  赵肃点点头,想着能找个机会见上一面,也不枉自己来这个时代走过一遭了。
  戚继光这个人,即便放在后世,也同样如雷贯耳。
  史书有云:三十年间,先后南北,水陆,大小百余战,未尝一败。
  但世人大多只知他抗击倭寇的战功,却不知道他还打过北面的鞑靼,写过兵书,更不知道这些战功背后隐藏的艰辛。
  他会做人,他左右逢源,他贪墨钱财,用来疏通关系,攀附权贵,甚至巴结过严嵩父子,因此屡屡被言官弹劾。
  可这些,都只是为了能继续打仗。
  在明朝做官很难,做明朝的武将就更难。
  他们不仅地位比同级文官低半阶,别说打输了仗要承担责任,就连打赢了,也分分秒秒会被扯进无休止的政治斗争里,随时可能不明不白地丢掉性命。
  前车之鉴,数不胜数。
  然而在这种情况下,戚继光还能战功累累,就无法不令人敬服。
  赵暖打断了他的沉吟:"愣着做什么,你家被烧了,我怎么看你一点也不关心?"
  赵肃淡淡道:"烧都烧了,人没事就行,就算这次不烧,下次也会被烧。"
  赵暖一愣:"你说什么……难道房子不是被火箭射中,意外着火的?"
  赵肃瞅了他一眼:"你家和铺子能同时着火,而附近的房子都没事?"
  饶是赵暖再笨,此时也猜出端倪,不由脸色大变:"谁干的?"
  赵肃:"我不知道。"
  赵暖皱眉苦思:"会不会是唐宋居平时生意往来,得罪了什么人?"
  "不排除这个原因,但可能性不大,一来唐宋居规模很小,没有妨碍到别人,二来我娘平日与人为善,跟左邻右舍的关系都很好。"
  "那会是谁?"
  赵肃一笑:"兴许是有谁瞧我不顺眼。"
  赵暖嘴里念念有词,思绪转了一圈,蓦地瞪大眼睛:"赵谨?!"
  第 13 章
  这个人的脑袋还不算太笨,赵肃看了他一眼,一边起身穿衣:"我只是怀疑罢了,也有可能不是他。"
  赵暖咬牙切齿:"我看十有八九就是他,这几年来,明里暗里,给你们找了多少麻烦,还在外面到处散布你是被赶出家门的庶子,如果不是他,我的名字就倒过来写!"
  赵肃穿戴整齐,又把他端进来的粥喝了,顿觉浑身暖洋洋的,不似之前那般乏力,一边笑道:"你的名字倒过来写,对我也无甚好处,你既是无事,就去沈乐行那里帮忙吧。"
  "那你呢?"
  "我去一趟县衙。"
  长乐县衙内,杨汝辅正与人相谈甚欢,看上去心情不错。
  这一仗虽然打得艰难,但最后还是等来援军,此事一了,如无意外,自己应该是可以升迁的,反观隔壁闽侯县,知县不战而逃,一旦坐实罪名,至少也是个流放戍边,什么升官发财,想都不要想了。
  跟他一比,自己何其幸运。
  眼前这位虽然是自己的救星,可言语谦虚,丝毫没有寻常武将的粗鲁,更无身为上官的矜傲,几句话下来,杨汝辅对他的好感立马深了不少。
  瞧瞧,什么叫居功不傲,这就是!
  杨汝辅起身,郑重行礼:"下官代全县百姓谢过戚将军,如果不是您及时赶到,只怕全城百姓,连同我这条小命,都得交代在这里了!"
  戚继光忙扶住他:"杨大人不必客气。"
  在此之前,戚继光刚刚因为台州大捷,而被提升为都指挥使,总领浙江一省军务,本来像福建这种的事情,是用不了他亲自出马的,也不在他的管辖范围,可说来凑巧,总督胡宗宪因倭寇往福建一带转移,让戚继光入闽平倭。
  戚继光于几日前启程,一路到了福州附近,正好赶上倭寇来犯。也算那帮人倒霉,在浙江时被戚继光等人收拾得够呛,现如今转移阵地,又碰上这位冤家煞星。
  结果自然不待说。
  所以杨汝辅还有命在这里推来让去。
  两人闲话间,外头来报,说赵肃求见。
  杨汝辅一边让人传请,一边对戚继光说:"这位是福建今科解元,就出在本县。"
  又与戚继光简单介绍了赵肃的师承和来历。
  戚继光笑了笑,没接话。
  赵肃进来,先向两人行礼,而后再朝戚继光拱手,神色郑重:"久闻戚将军大名,今日得见,肃甚幸之。"
  戚继光略略吃了一惊,这才仔细打量起眼前的人。
  明朝武官地位并不怎么高,就算打了胜仗,功劳也未必落到你头上,就算落到你头上,封赏也不可能丰厚到哪里去,还时时刻刻都有被拿去当炮灰的危险,朝廷里派系复杂,一旦哪方落马,对手最先拿来开刀的,往往就是武将。
  像胡宗宪,他是进士出身的文官,领兵在外,总领浙江、福建两省兵马,还要依附严嵩,才能政令畅通,相比之下,戚继光就更不必说了,他功劳再大,在同级文官面前也还要低半个头,更别提上级了。
  所以在当时,戚继光的名气虽然大,可也没大到是个人见了他都会肃然起敬的地步。
  但眼前这个年轻人,不仅态度恭谨,而且不似作伪,这就让人有点惊奇了。
  "赵解元不必如此多礼。"
  "在下表字少雍,大人若不嫌弃,唤此表字即可。此番如不是大人及时赶到,只怕长乐县数万百姓都要陷于水火之中,请大人受我一拜。"
  赵肃说完,倒头便拜,戚继光伸手扶住他,转头朝杨汝辅笑道:"你已谢过一次,少雍还要再谢一次,我可扶得手酸了。"
  杨汝辅跟着笑起来,心道这位新任指挥使可真会说话,不似一般武官那样粗俗。
  赵肃并非矫情,他这一拜,是纯粹以后人景仰的心情来向戚继光致敬的,待戚继光把他扶起来时,赵肃的神色已经恢复平静。
  他这般大礼,戚继光自然生出好感,这一来二往,倒是谈得投机,尤其当戚继光知道长乐守城三日,赵肃也跟着坚守三日时,不由得赞上两声。
  两人的初次见面显得异常简单,甚至有些平淡。
  但此时的他们都不会料到,自己将对彼此未来的命运产生怎样的影响。
  也许很多年以后,当学者们翻开各种明史笔记,并不难找到这样一段话:
  嘉靖四十年,倭犯福建,继光驰援,途经长乐,俘馘两千余众,适遇赵肃。彼时肃方得解元,二人一见如故,肃陈抗倭数策,继光欣然受之。逾数年,重见,继光提及旧事,肃笑曰:岂非将相和之先兆?
  当然,这些对于眼下来说,仅仅是遥不可及的浮云。
  京城,内阁。
  在长乐取得大捷的十数日后,这边也才刚刚收到消息,次辅徐阶正翻看着请功折子。
  这年头边境多战事,大大小小的战役,赢也好输也好,内阁早就看得麻木了,徐阁老自然也不例外,他漫不经心地翻开,一目十行地扫过去。
  忽然,一个名字让他略略停顿了一下。
  赵肃。
  徐阶歪头想了一下,就是戴公望上回提到的那个弟子?
  看来老师硬气,学生也不是软骨头的,也罢,就做个顺水人情。
  徐阶微微一笑,提笔写了几句,将奏折放在左边那一叠上。
  "徐阁老看什么这么高兴?"边上一人探头笑问。
  徐阶抬头一看:"是质夫啊,来来,坐!"
  郭朴行了礼,见徐阶热情,便也顺势在他对面坐下。
  他是今年刚刚入阁的,在内阁里的排名自然要靠后,论资历,他不比徐阶老,但在朝野上下素有清名,虽然不像户部侍郎赵贞吉那样敢于当面骂严嵩,但也不是严党,算是个中立派,所以徐阶自然对他亲切三分。
  郭朴拿起刚才徐阶拟过的折子,随意翻了一下:"阁老,这可是福建大捷的折子?"
  "正是。"
  "福建今科解元随同知县守城?这可是年少有为,折子若是呈上去,圣上必然欢喜。"
  徐阶笑着点点头:"可不是,最近陛下正为了北边的事情生气,这南边有了捷报,也算是一件好消息。"
  二人正说着,冷不防笑声响起。
  "子升与质夫可真是废寝忘食,老夫自愧不如啊!"
  严嵩拈须走进来,后面跟着一个人,正是其子严世蕃。
  徐阶与郭朴忙起身行礼。
  徐阶道:"昨夜京城惊雷阵阵,元翁歇息得可好?"
  严嵩摆摆手,示意他坐下,一边叹气:"不行了,年纪大了,睡得也浅,稍微有点动静就合不上眼,又是半宿没睡好。"
  徐阶关心道:"京城里有间医馆,里面的大夫医术不错,我上回也不得好眠,去开了几帖药之后,竟有所好转了。"
  严世蕃看着两人闲话家常,将目光转向郭朴,拿起刚才的奏折,似笑非笑:"郭阁老刚才在说谁年少有为啊?"
  郭朴怔了怔:"此番福建大捷,乃因戚继光驰援之故,但长乐举县拒敌,知县杨汝辅,举子赵肃更是身先士卒,实是大快人心之举。"
  严世蕃翻了翻,微微一哼:"区区一个举子,就不必劳烦陛下伤神了罢!"
  说罢将奏折合上,丢到中间那一叠上。
  徐阶眼角余光瞥见,嘴角略略一僵,却没有出声反对。
  这左中右三叠奏折是有讲究的。
  内阁大臣在奏折呈上时,会票拟自己的意见,附在奏章里呈给嘉靖皇帝看。
  皇帝忙着修仙,一般不是什么大事的,他老人家也懒得看,这久而久之,内阁揣摩他的脾性,也形成一个习惯:左边那叠奏折,多是嘉奖请功的好消息,皇帝看了必然龙心大悦;右边那叠,一般是弹劾某人乃至汇报各地灾情的坏消息;至于中间那一叠,自然就是不好不坏,无关紧要的内容了,嘉靖如果不是穷极无聊,一般不会去翻看。
  奥妙就在这里。
  严世蕃跟赵肃无冤无仇,更不会去关注远在闽南的一个小人物,只不过他看郭朴不顺眼,郭朴夸奖的人,自然也让他觉得不舒服。
  至于徐阶,他乐意作个顺水人情,却绝不会因为这点小事去得罪严世蕃。
  所以合该赵肃倒霉,本来也许有一次在皇帝面前露脸的机会,却被这个小插曲破坏了。
  而赵肃此时,正收拾行囊准备上京,参加来年的会试。
  但在出发前,还有几件事情要解决。
  第 14 章
  虽然离会试还有一段不短的距离,但福建离京城路途遥远,早一日去到那里,可以先定下心来复习,所以在戚继光走后不久,赵肃就开始在做远行的准备。
  房子在大火中付之一炬,赵肃托了人帮忙找,不到半个月就找到新的宅子,原主人要举家西迁,价格也适中,赵肃便很快买下来。
  如今他是举人身份,族里,甚至是城中士绅多的人想要讨好他,但赵肃并没有浪费太多时间在这上面,多是闭门谢客,偶尔应知县之邀参加筵席,态度谦和,并不因身份水涨船高而目中无人,落在旁人眼里,这个曾经被赶出门的庶子,自然比他那位嫡出的弟弟有出息得多。
  赵暖想做生意,可不敢跟赵慎羽提,非要赵肃出面说服他爹,赵肃被他死缠烂打闹得无法,只得去找赵慎羽。两人单独谈了半天,谁也不知道赵肃使了什么手段,居然让向来食古不化的赵慎羽松了口,默许赵暖跟着赵肃上京。
  至于纵火的事情,则是最为棘手的。
  如果时间允许,赵肃当然希望留下来亲自调查,直到事情水落石出为止,但事实总不尽如人意。
  从福建到京城,紧赶慢赶也要一两个月,全国的举子聚在一起考试,其难度非乡试可比,他这次侥幸得了第一,却不敢保证下回也能得第一,所以需要更多的时间来温习。
  再者最重要的是,根本没有证据证明那场火就是赵谨放的。
  事后赵肃曾经问过周围的人,但当时兵荒马乱,大家急着逃命,谁也不会去注意有人纵火。
  从动机上来说,赵谨自然是嫌疑最大的,可从身份上来说,他是自己的异母弟弟,就算赵肃身居高位,也不可能单凭揣测去定他的罪,更何况他现在无官无职。
  一人之力毕竟有限,赵肃只能请杨汝辅交代衙门调查,而自己先行上京,又让戴忠一有消息便去信告知他。
  却说他打点好行囊准备上京,眼前还有一件更头疼的事情。
  自从赵肃考取解元之后,每天都有人络绎不绝地上门提亲,在抗倭大捷之后,赵肃之名传遍长乐一带,连巡抚也来函嘉许,提亲的人范围就更广了,其中不乏官宦人家和书香门第,母亲陈氏每日拿着名册卷轴,几乎挑花了眼,连带赵肃也深受荼毒。
  "娘,"赵肃扶额,"我就要上京了,哪来的时间娶媳妇,再说……"
  再说如今这具身体的年纪才十七,与后世一比就是标准的青少年。来到这里之前,他喜欢自由,厌恶束缚,甚至还没结婚,来到这里之后,更加不会急急忙忙地把自己跟一个讲究三从四德的女子绑在一起一辈子。
  陈氏迟疑道:"可这些里面有些还是族长夫人介绍的……"
  "就说我如今心系科举,无意论及婚姻大事,再有人来提亲,您都帮我推了罢。"
  陈氏叹了口气:"为娘知道你心气高,看不上本县女子,可也不能拖一辈子吧?"
  明显陈氏是想歪了,但是这种误会有助于事情,赵肃不介意让她继续误会下去。
  赵肃:"说不定京城有哪位贵人看上我,会把女儿许配给我呢?"
  陈氏无奈笑道:"你啊!"
  说笑归说笑,她是个好脾气的,又习惯了听儿子的话,既然赵肃不乐意,陈氏也不会再勉强,就此揭过话题。
  十月,赵肃一切准备妥当,便与赵暖、陈洙等人一道乘船北上。
  临行前,知县杨汝辅亲率长乐缙绅前往相送。
  这回乡试,长乐县把头两名,杨汝辅又拒敌有功,简直是双喜临门,连京里都发来嘉奖令,如无意外,可以想见今后几年的仕途都很平坦,杨汝辅春风得意,现在连走路都带飘的,只差没在背后生出两翅膀来。
  说来也算陈洙好运,当初他被赵肃甩下,不久又大病一场,延误了返乡的时间,恰好避过倭寇来犯,等到他回来的时候,外患早已平息。
  时值秋高气爽,闽江上帆影点点,岸边丹桂怀香,纵然送别,也令人凭添豪气憧憬。
  杨汝辅殷殷道:"少雍,伯训,你们可是长乐的希望!"
  沈乐行笑眯眯:"少雍兄啊,要考个状元回来,我还有个貌美如花的妹子等着你呢!"
  赵慎海语重心长:"少雍,你少小失怙,若你能金榜题名,你爹泉下有知,必然高兴!"
  其他又有若干亲友凑上前来,说的无非也是一个意思,让两人争取拿个功名回来,让长乐县也风光一把。
  陈氏是女眷,不好抛头露面,但该说的话在家都说了,还让戴忠跟着来送行。
  再看陈洙那边,也是差不多的情况。
  赵肃与陈洙相视一眼,都在对方眼里看到无奈。
  好不容易摆脱了送别的人群,两人上了船,马上躲入船舱,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
  陈洙苦笑:"我怎么觉得肩上担子突然重了许多?"
  赵肃拍拍他,心有戚戚然:"尽力就是。"
  那头赵暖翘着二郎腿摊在椅子上,全无坐相地嘲笑两人:"瞧瞧我,无事一身轻,所以说啊,科举考试害死人,古往今来,多少人倒在这上头!"
  赵肃扯了扯唇角:"你道你爹为什么肯让你跟着我出来?"
  赵暖立马换上一副谄笑:"肃哥儿,你到底跟我爹说了什么,在下对你真真佩服得五体投地!"
  "我只不过跟你爹说,会督促你读书,让你在京城里拜个名师,准备下一次的乡试。"
  赵暖惨叫:"兄弟,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啊!"
  赵肃不再理他,转头问陈洙:"伯训到了京城,有何打算?"
  陈洙见他们抬杠,忍笑道:"先租个宅子安顿下来,以便能安心读书,不若我们一道,也好有个照应。"
  赵肃笑道:"正有此意。"
  陈洙从家里是带了个书童出来的,赵肃没有经验,顿觉事事不便,等船泊在福州的时候,他也下船买了个书童。
  那书童才十二三岁的年纪,是江西一带灾荒被父母卖了,又被人牙子带到这里来的,生得瘦骨如柴,惟有一双眼睛还算机灵,赵肃见他识得几个字,便从人牙子手中买下,给他起了名字,赵榕。
  "少爷,榕是什么意思?"没两天,赵肃平和的性子就让赵榕没了畏惧,还好奇地打听起自己名字的来历。
  "福州又名榕城,既是在这里……遇见你,就以榕城为名。"
  赵肃本想说"买下你",但他毕竟骨子里还保留着一份来自数百年后的习惯,无法真把人当成贱如草芥的奴婢。
  赵榕恍然大悟,高高兴兴地给自家少爷洗笔磨墨,他生性伶俐,许多简单的活计不两天就学会了,也因此赵肃有了更多的时间埋头读书。
  赵肃很有自知之明。他知道自己这次能拿下乡试第一,固然也因为刻苦努力,但是做一件事情要成功,刻苦却只是其中一个因素。
  在考试之前,他打听到本次乡试的阅卷官,是巡抚刘焘与学政宗臣,这两个人都是实务派和主战派,不喜虚文,这次还特地加上了抗倭的论题让考生回答,如果满篇辞藻华丽而夸夸其谈,必然会名落孙山,所以赵肃心里有底,事先在这一块准备充足,答出来的卷子自然投其所好,让阅卷官满意不已。
  只是这条策略若用在京城会试上,作用就不是很大了。
  一来会试的阅卷官更多,每个人脾性不同,分归不同派系,卷子要给每一个考官都审阅,你完全不知道哪个喜欢行文华丽,哪个喜欢风格朴实,这对基本功的要求也就更高,所以赵肃必须花更多的时间,把四书五经都背熟读透,这样将来的把握也更大些。
  就这样过了两个多月,几人终于到达京师。
  上辈子赵肃曾经在北京生活过一段时间,可那是数百年后的北京,古建筑已经被拆得差不多,到处都是水立方、鸟巢这种"高端科技产物",长安街上一遛,不是奔驰就是宝马,已经很难感受到古都的氛围。
  然而此刻,他正站在明代的北京城门前,看着这座自金代便成为国都的首府,历经岁月洗练,纵然城墙上青苔斑驳,却掩不住泱泱气魄,也正是这座城市,记载了中国将近一千年的兴衰荣辱。
  而今,又有一个叫赵肃的无名小卒来到这里。
  也许会金榜题名,也许会名落孙山,像无数举子那样黯然返乡,但无论如何,我都会记得这一刻,记得自己曾经也有豪情壮志,想要凭一己之身去改变历史。
  赵肃抬起头,望着巍峨的城墙,默默道。
  "想什么呢!"肩膀被拍了一下,赵暖嚷嚷:"真像个乡巴佬进城,看傻了?"
  他的话引来不少路人注目赵肃,也都露出嘲笑的神情。
  赵肃心情甚好,也不回嘴,只懒洋洋道:"我在想,晚饭吃什么好。"
  赵暖见陈洙笑吟吟地望着他们,便对他小声嘀咕:"他是个黑芝麻包子,面白馅黑,你可别光是笑,到时候被他卖了还帮他数钱。"
  陈洙扑哧一笑,辩解道:"少雍这是胸怀丘壑,心中自有乾坤,所以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
  赵暖摇摇头哀叹:"完了,你才认识他多久,这就完全倒向他那边了,一个赵少雍就够厉害了,往后对着你们两个,这日子可怎么过!"
  他顾着耍嘴皮子,也没注意陈洙脸上的不自然。
  三人在京城逛了数日,终于在地安门附近找了处宅子,附近离商贸集市不远不近,正适合潜心读书,赵肃询问了陈洙的意见之后,便决定租下这里,正巧院落宽敞,有好几间房,三人各居一间,可以互不干扰。
  鉴于两个书童都不会做饭,陈洙又另外雇了个老妇负责几人三餐,只负责做饭,按月领工钱,不必在此居住。
  方便是方便了,但做饭的人手艺一般,仅仅停留在可以吃这个水平线上。另外两个人只能指望赵肃心情好的时候炒上两三个菜,又或者偶尔上食肆饕餮一顿。
  平静的日子过得飞快,很快便到冬至。
  对古人来说,冬至是一个很重要的节日,甚至有"大如年"的说法,朝廷会在这一天休沐,民间也有各式各样的祭祀与庆祝。
  陈洙是个肯下苦功的,放在现代,就是每个老师都喜欢的那种学生,所以这种节日,他自然也是不凑热闹,照例闭门苦读的,但赵暖却看不过眼,将他与赵肃两人强拉了出来。
  "过节就该有个过节的样子,小心把脑子读傻了,来来来,让兄弟我带你们去见见世面……嗯,咱们是先去万花楼好呢,还是醉梦楼好?"
  怎么听着都像青楼楚馆的名儿?
  陈洙跟在后面苦笑,反倒是赵肃一派闲适:"既来之则安之,不要愁眉苦脸了,就当是散散心嘛。"
  陈洙摇摇头,诚恳道:"我可不像少雍你这般天资聪颖,听说你是十三岁起才开始读书的,短短几年便有如此成就,我拍马也赶不上,只希望勤能补拙了。"
  赵肃哑然失笑。
  别人都觉得他是天才,可谁又知道他每天都看书看到多晚,即便如此,他也恨不得一天能多出几个时辰。
  三人来到东安门外,一眼望去,灯市如昼,仿佛延绵到天边,连半个北京城也照亮了。
  这样的节庆,平日里很少出门的大家闺秀也在家人陪同下出来赏灯。
  游人如织,接踵摩肩,盛况可想而知。
  赵暖惊叹道:"不愧是天子脚下,跟这一比,长乐简直就上不了台面啊!"
  在赵肃听到这句话的片刻之后,他回过头,无奈地发现自己跟另外两个人已经走散了。
  幸好不是大热天,三个人也都是大老爷们,不担心被人拐走。
  赵肃顶着一张被寒风吹得快僵掉的脸默默吐槽,一边随着人潮的方向漫无目的地逛着。
  "你这个怎么卖?"
  奶声奶气的声音响起,偏生问话的语调又显得老成,让人忍不住发笑。
  第 15 章
  "承蒙惠顾,三文钱一根!"
  "这个颜色太老,最多只值一文钱!"
  "我这摊子是小本经营,恕不还价!"
  "我手上这根,明明比其它的都小,怎么就要三文钱了!"
  "这位小公子,我看您衣着华贵,不至于连两文钱也给不起吧?咱做点生意也不容易啊!"
  "一定要三文钱?"
  "是的!"
  "那我买二十根,给你二十文好了!"
  "啊?"
  谁家小孩这么有才啊?
  赵肃听得喷饭,抬眼一瞧。
  一个粉雕玉琢,裹着雪狐裘的小娃娃,正一板一眼地跟小贩谈论价格。
  谈论的对象是……
  二十根糖葫芦。
  偏生那小孩儿神情特认真,瞅得糖葫芦小贩压力很大。
  "我说小公子,您就别作弄我了,你,这……"
  看在对方打扮华贵的份上,指不定有大人在附近,小贩没敢发火,只是哭丧着脸。
  "一文钱一根,二十根,是二十文喔!"
  小孩儿严肃道,可惜闪闪发光的眼睛出卖了他,视线黏在糖葫芦上,只差没流口水了。
  白白嫩嫩的脸蛋被寒风刮得染上一层红霞,越发衬得玉雪可爱。
  小贩想了想,忍痛道:"算了,一根两文卖你好了!"
  漫天要价,落地还钱,他欢天喜地说:"那我要一根!"
  小贩瞪大眼:"你不是说要二十根吗?"
  小孩儿无辜道:"我一个人吃一根就够了,为什么要二十根?"
  小贩嘴角抽搐,面容扭曲。
  那头朱翊钧兴高采烈地摸遍身上,赫然发现自己临出门前母亲亲手挂在他身上的小荷包不见了。
  眼看小贩的脸越来越黑,小孩儿也泫然欲泣,赵肃终于伸出援手。
  "三文钱,我买一根。"
  "好嘞!"小贩笑颜逐开。
  赵肃接过糖葫芦,递给小娃儿,顺道捏了捏粉嫩的豆腐脸。
  朱翊钧瞅着红彤彤的糖葫芦,也顾不上这人的无礼,张嘴就是一口。
  "好吃么?"他抬起头,那个帮自己付了帐,长得很好看的书生正笑睇着他。
  冯大伴说过外面的人都是庶民,不用和他们说话的。
  于是朱翊钧没理他,继续埋头啃糖葫芦。
  "你叫什么名字,你家大人呢?"
  不理他。
  "要不要我送你回家?"
  咔嘣,咔嘣,酸酸甜甜真好吃……继续不理他。
  赵肃越发想逗他:"不理我啊?京城虽然是天子脚下,还是有许多人牙子的,尤其像你这样白白嫩嫩的小孩子,一般会被卖到山沟沟里煮了吃。"
  朱翊钧终于有点害怕了,他虽然聪明伶俐,却毕竟才四岁,平日也不常出门,今天好不容易出来一次,结果因为自己贪玩乱钻,被人流一冲,就跟冯保他们走散了。
  "我要回家!"他扁扁嘴。
  赵肃扑哧笑了,弯腰抱起他:"你家在哪儿,我送你回去。"
  回答他的是朱翊钧咕咕叫的肚子。
  小孩儿对上赵肃带笑的眸子,凶巴巴道:"不准笑!"
  他本想从对方身上挣扎下来,可小胖腿早就酸得不行,象征性地扭一扭,也就任由别人抱着了。
  "好好,不笑,"赵肃觉得这娃儿真是好玩极了,简直比当年的小元殊还好玩。"要不要去吃馄饨?很香的哟。"
  "要!"一听有吃的,朱翊钧小朋友立马两眼放光。
  赵肃带着他在附近的馄饨摊子坐下,要了两碗馄饨,见小孩儿狼吞虎咽,忍不住摸摸他的头:"慢点儿吃,没人和你抢。"
  "户滚摸额头(不准摸我头)!"朱翊钧喊得很有气势,可惜饿得狠了,色厉内荏。
  赵肃笑眯眯当没听见:"你一个人跑出来的?没大人跟着吗?"
  "走散了!"小孩儿吃饱喝足,小舌头舔舔嘴唇,又摸摸肚皮,打了个饱嗝,像只餍足的猫咪。"你送我回去,我让他们赏你!"
  "赏我什么?"赵肃饶有兴致。
  朱翊钧认真想了一圈,发现自己家还真没什么东西可以赏给别人的,气势不由低了一半:"我回家问父亲去……"
  赵肃随口开着玩笑:"随便赏点金银财宝就好了。"
  "你是读书人吗?"
  "是啊,怎么?"
  朱翊钧瞪大眼:"爹爹的老师说过,爱钱的读书人都不是真正的读书人。"
  赵肃有点意外,他本以为这小孩儿只是出身优渥,但现在看来,兴许是官宦人家了。
  "你家在哪儿?"
  "我不记得了。"
  "那你记得你父亲姓甚名谁么?"
  "嗯嗯,知道。"
  "?"
  "但是不能告诉你。"
  "……"赵肃嘴角微微一抽。"那我走了,你在这儿等你家人来接你吧。"
  说罢作势松手,顿觉衣襟一紧,小娃儿已经揪着自己的衣服,大有你敢抛下我,我就大叫的架势。
  "你要带我回家!"脸颊气鼓鼓的,越发像个包子了,水汪汪的眼睛蕴上泪意,一副要哭不哭的模样。"不然我让大伴砍了你!"
  赵肃无奈,小小年纪就这么霸道,长大了怎么得了?
  "好好,砍了我罢,看谁还带你回去。"
  朱翊钧瘪着嘴,抽了抽鼻子,像是下一刻就要爆出惊天动地的哭声。
  赵肃可不希望两人因此被围观,只能继续哄着小屁孩:"别哭别哭,一会儿送你回家的路上,顺便带你去买捏面人儿,五颜六色的,可好看了。"
  小孩子总是很容易被新鲜事物吸引,于是终于妥协,说出自己家的名字:"裕王府。"
  "什么?"赵肃怀疑自己听错了。
  "裕王府!"朱翊钧看见赵肃吃惊的神色,又得意起来:"你要送我回家,不然就治罪!"
  "哎哟,在下好害怕!"赵肃再度抽抽嘴角:"那咱们还是赶紧回去,不要去看捏面人儿了。"
  "要看要看要看!"小屁孩终于撕下伪装的老成,彻底暴露年龄,只差没耍赖打滚了。
  于是京城冬至夜,熙熙攘攘的人流中,赵肃苦命地抱着一个小屁孩缓步前行。
  为了转移他的注意力,赵肃继续刚才的话题:"有钱,才可以买柴米油盐,读书人也要吃饭,怎么能说爱钱就不是真正的读书人呢?圣人也说过,富贵功名,是大家都向往的,只要用光明正大的手段去取得,就是君子。"
  因为对着小孩儿说话,他只能把简短的文字拆成直白的话来讲,饶是如此,朱翊钧也听得云里雾里,似懂非懂。
  "可是爹爹的老师说过,钱财会让人丧失信念和斗志。"
  "能让人丧失信念和斗志的只有自己,不是那些外物。"赵肃觉得这种话题对他来说实在过于深奥,便问:"刚才的馄饨好不好吃?"
  小孩儿诚实地点点头。
  "无论是谁,只有有钱了,才能吃好吃的馄饨,才能让百姓过上好日子,有了钱,大家吃饱穿暖,不会冻死饿死,也不用为了抢一块饼打架,天下就太平了。"
  赵肃尽可能用简单的话来解释,但他觉得这种话题对于小孩子来说应该没什么吸引力,正想哄他看花灯,却听见朱翊钧问:"有人饿死吗?他为什么不吃馄饨呢?"
  赵肃失笑,心道幸好你现在还不是皇帝,否则又多了个"何不食肉糜"的千古笑话了。
  他见时辰还早,便一面向他讲起前些年长乐县水患的事情来。
  朱翊钧小朋友再聪明,毕竟也只有四岁,又是出身不凡,哪里会记得自己家的具体地址。
  赵肃没奈何,只好边走边向路人询问裕王府的所在。
  一大一小说得起劲,逛得开心,浑不知那边已经有人快急疯了。
  冯保觉得自己今天出门肯定是没看黄历。
  裕王的儿子,当今皇上唯一的孙子,在他手上走丢,这是个什么罪名,他想也不敢想。
  要说其实也不能怪他,谁让小皇孙一年到头都被关在府里,好不容易出来一趟,当然跟放出笼子的小鸟一样,他们人手再多,也不可能拦着他不让走,结果小皇孙身形矮小,又尽往人多的地方钻,不一会就从冯保手上挣脱,跑得不见踪影。
  如果找不到人,充军流放兴许还是轻的,说不定要被凌迟或齐市,株连九族。
  脑袋里胡思乱想着各种后果,冯保哭丧着脸,就差当街大喊三声小祖宗您就别玩我了赶紧出来吧。
  但他还是保留了一丝理智,不敢惊动五城兵马司,只是先派人回裕王府禀报,又让跟着出来的人四下寻找。
  早年嘉靖的几个儿子,有的英年早逝,有的幼年夭亡,最后就剩下两个,当今裕王和景王。
  但就是这么两个仅有的儿子,嘉靖也不待见,大臣起码隔几天还能见上皇帝一面,而儿子一年到头也看不到老子几次,逢年过节收不到什么赏赐不说,连到手的岁俸也常常短斤缺两。有一回,裕王甚至要左挪右借凑了一千五百两贿赂严世蕃,才收到自己迟了三年的岁俸,此事曾被严世蕃引以为傲,到处炫耀,闹得人尽皆知。
  相比之下,景王的境遇则要好上许多。
  要知道像嘉靖这样权柄在握并且猜疑心极重的皇帝,是不会乐意过早立太子的,加上早年所立的太子没多久便病逝了,他觉得自己克妻克子,越发不肯立嗣,谁劝也没用,对儿子的态度堪比后爹。
  但再怎么苛刻,如无意外,在皇帝驾崩之后,帝位还得从这两个儿子中来选,皇帝虽然没有明确的态度,但这并不影响大臣们押筹码下注,选择一个来投靠。
  严嵩父子选择的是景王。
  于是就可以想象得到了,在严嵩父子把持的朝廷上下,景王的岁俸自然按时到手,且一分不少,而裕王,堂堂一个王爷,居然要靠贿赂才能拿到自己的俸禄。
  能在朝廷上混得久的,有哪个不是人精,皇帝不喜欢裕王,严嵩父子也不喜欢裕王,谁还敢不要命地往前凑,因此惟独裕王府的门庭冷冷清清,一年到头也没几个人上门。
  但朱翊钧毕竟有些不同,他虽然是裕王的儿子,可也是嘉靖唯一的孙子,上回小皇孙四岁生辰,皇帝还赏赐了东西下来,如果失踪的消息传了出去,难保会有什么后果。
  再者五城兵马司指挥使是严世蕃的人,届时如果是他们先找到小皇孙,说不定会为了景王做出什么事来,所以尽管冯保急得六神无主,却不敢大肆宣扬。
  那一头,赵肃手里抱着个重得要死又不肯自己下来走的小屁孩,走得双腿都快没知觉的时候,就听见朱翊钧指着前面一处宅子大声嚷嚷:"那里就是我家!"
  第 16 章
  严府。
  须发皆白的严嵩坐在榻前,紧紧抓着夫人欧阳氏的手,眼中焦急流露无遗。
  欧阳氏自去年得病,时好时坏,如今天气一冷又每况愈下,有时候一睡过去就是一天,连大夫也开不出方子,只隐晦地说让欧阳老夫人多多休养。
  但严嵩如何肯接受这个结果,他与欧阳氏少年结发,至今六十余年,没有一天红过脸。
  在他最穷困潦倒的时候,欧阳氏在一旁,风雨同舟,不离不弃。
  在他飞黄腾达的时候,也是欧阳氏陪着他,见证了无数风光。
  少年夫妻老来伴,临了老了,妻子却有可能要先于自己而走,严嵩满心悲凉,看着昏睡过去的欧阳氏,手微微颤抖着。
  "阿蕙,我也没几天好活了,你得等等我才好啊……"
  "爹!"严世蕃风风火火地闯起来,不料想看到这个情景,只得把声音压低了些:"爹,裕王府……"
  他只说了半句,严嵩就明白过来,低低斥道:"你先出去,我与你娘说几句!"
  严世蕃皱眉:"爹,我有急事!"
  言下之意,不说完他就不走了。
  严嵩叹了口气,放开欧阳氏的手,慢慢起身朝外面走去。
  "到底怎么了,大半夜的?"
  严嵩毕竟年事已高,步履缓慢,从内室走到厅堂就花了不少时间,严世蕃跟在后面,早就有些不耐烦。
  "刚我们安在裕王府的眼线来报,说朱翊钧出去玩,结果给走丢了,眼下裕王府那边还没敢声张!"
  严嵩愣了一下:"那,快让五城兵马司的人去帮忙找,我这就进宫禀告皇上!"
  "爹你疯了吧,裕王府的事情,你操什么心,你忘了我们支持的是景王!"严世蕃冷冷一笑:"依我看,棒打落水狗,我们也派人出去找,如果先找到人,一不做二不休……没了这个皇孙,我看裕王还倚仗什么!"
  "严世蕃你在说什么,你鬼迷了心窍了?"严嵩听明白他在说什么,不由惊喘了口气,手指颤巍巍地指着他。
  "爹,是你老糊涂了,你自己想想,皇帝本来就属意景王,只是碍于祖训和百官的言论不好开这个口,这才暗示我们多跟景王亲近。"
  "现在有一个大好的机会摆在面前,就看我们会不会利用了。"
  "裕王府本来就子嗣单薄,没了这个世子,我看几年之内都不会有了。"
  "皇帝成天吃丹药,身体早就大不如前,我们也该为自己打算打算了。"
  严世蕃也不着急,一句一句,慢慢地说完,给自己老爹足够的反应时间。
  但严嵩听完,只是久久地沉默。
  兴许是年纪太大了,他毕竟已经过了八十,是别人眼中的耄耋之龄,又兴许是因为发妻的病重,让他近来觉得越发心力交瘁,也越发地想息事宁人。
  回想这数十年来的光景,他不是不会后怕,只是很多事情一旦做了,就无法回头,只能继续走下去,直到终点。
  那么,什么时候才是终点?
  严世蕃是他与欧阳氏唯一的儿子,聪明绝顶,可也狠毒绝顶,手段心机不逊于任何人,自己在的时候,还能庇佑他,万一自己不在了呢?
  他慢吞吞地开口:"裕王和景王,你觉得哪个希望大些?"
  "皇帝心思莫测,谁也猜不着,但我们可以让景王成为希望更大的一个。"
  严嵩盯着柜子上一个永乐梅枝青花瓶仿佛出了神,答非所问道:"你娘自小最溺爱你,什么都顺着你,不让我管教,这才养成你今日这般的性子,万一我俩都走了,你要是有个差池,九泉之下,我如何向她交代?"
  严世蕃心道他老子莫不是魔怔了吧。"爹,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严嵩叹了口气,直起身子,幽幽道:"要么不做,要做就做绝了,我这就进宫禀告皇上小世子失踪的消息。"
  严世蕃一愣:"禀告皇帝作什么?"
  严嵩慢慢道:"告诉皇上,我们听说小世子失踪了,着急不已,可碍于大臣不得与皇子结交,又不好去询问裕王,只好入宫觐见,请皇上示下。"
  严世蕃随即反应过来,竖起大拇指:"爹,你可真不愧是宰辅之首,姜还是老的辣啊!这么一来,皇帝必然因为裕王的隐瞒而心生芥蒂,我们也会因为忠心耿耿而获得皇帝好感。"
  严嵩叹了口气:"若不是你收了那么多贿赂,害了那么多人,为父何苦到了这般年纪还要钻营这些事情……去找世子的人派出去没有?"
  严世蕃阴恻恻:"早就派出去了,这会子差不多也有消息了,爹,我送您出去。来人,备车马,老太爷要进宫!"
  严嵩就着儿子的手站起来,花白的胡子一抖一抖:"你进去看看你娘,她也该醒了。"
  "是是,儿子这就去,您放心吧!"
  裕王府。
  裕王正妃在几年前就病逝了,现在的继妃陈氏同样体弱多病,大多时候都避居在府中,很少露面,掌管着裕王府上下内务的,实际上是侧妃李氏。
  眼下,李氏正独坐一隅嘤嘤低泣。
  而裕王朱载垕则搓着手掌,焦躁地在厅堂内走来走去,只差没把地砖踩出个窟窿来。
  高拱被他晃得头昏眼花,忍不住道:"殿下先坐下罢,稍安勿躁。"
  裕王被他说得不好意思,想报以一笑,又笑不出来,表情显得有点古怪:"让老师见笑了,我心里急得很,唉,只有这么个儿子……"
  他有点语无伦次,高拱却很能理解他的心情。
  这位裕王殿下,十六岁就被赶出来开府,而今将近八年,每天过得那叫一个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上有喜怒无常的老爹,旁有虎视眈眈的兄弟,下还有落井下石的严嵩父子。
  也不知道是不是压力过大,裕王成亲多年,也纳了不少侍妾,可一直子嗣单薄,只有朱翊钧健康长大。
  可如今连这唯一的小世子也不知去向,怎能不叫人揪心?
  更重要的是,当今皇上未立太子,对大儿子更没什么好脸色,惟独对这个小孙子还时有夸奖,对于有心人来说,这也算是一个信号。
  "要不,我这就进宫去禀报父皇,求他让五城兵马司……"
  "万万不可!"
  打断他的是一直没出过声的陈以勤。
  他与高拱皆是嘉靖二十年的进士,也都是裕王府讲官,不同的是高拱为人更加强势,也更得裕王依赖。
  裕王是个软脾气的,被这么一抢白也没发火,只是有些错愕。
  "殿下见谅,下官这么说是有理由的。"陈以勤解释道:"时候不早了,如今宫门早就落锁,贸然进宫惊动皇上,后果犹未可知,只怕殿下就得先受一顿训斥。"
  裕王想起自己老爹,好不容易鼓起来的勇气马上缩了回去。
  陈以勤又道:"再者,五城兵马司指挥使曹析是严世蕃的人,就算由他去找人,只怕小世子本来没危险的,反倒要危险了,冯保兴许也想到了这点,才只回禀了这边,而没有直接去找曹析。"
  "正甫说得有理,我们自己先找找,等天亮了实在找不到,再进宫觐见。"高拱起身道,他何尝不知事态紧急,可裕王与李氏已经手足无措了,再多一个也于事无补,所以只能捺下焦躁,安抚众人。
  因陈以勤与高拱二人都是近臣,李氏无须避嫌,所以一直在旁边听着,此刻闻言,擦了擦眼泪,哽咽道:"两位先生所虑甚是,但世子是殿下唯一的子嗣,不得不慎重起见,如果不能找五城兵马司的人马,那能不能求助于锦衣卫?"
  高拱想了想,摇头:"自陆炳死后,新任锦衣卫指挥使刘守有明哲保身,除了皇上,谁也喊不动他。"
  陈以勤皱眉:"难道裕王府有事,他也不帮?"
  高拱冷笑:"你当谁都和陆炳一样有靠山么,连陆炳都被人毒死了,刘守有敢不小心吗?"
  他们口中的陆炳,正是有明一代唯一的三公兼三孤,嘉靖皇帝的奶兄弟,集尊荣于一身的前锦衣卫指挥正使,可就是这样一个人,去年不明不白地暴死在家里,嘉靖震怒,要求彻查,至今也不知道查出个什么结果来。
  陈以勤默默叹气,不再说话。
  府里的人手大多派出去找人了,两位老师一沉默下来,整个厅堂顿时安静得有点渗人。
  李氏悲从中来,忍不住哭出声。
  裕王怔怔坐着,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高拱见他们垂头丧气,正想说点什么,冷不防外头传来一声高喊:"小世子回来了!"
  四人一激灵,不约而同站了起来,往门外奔去。
  裕王府外。
  赵肃打量着这更像鬼屋的宅子,如果不是门口昏黄灯笼映出的"裕王府"三个字,和朱翊钧信誓旦旦的指认,他绝对不会认为这是皇帝儿子的府邸。
  从大门的装饰和门口这两座石狮子来看,这幢宅子估计也曾经富丽堂皇过,只是久不打理,风吹雨打,就成了现在这副模样。
  堂堂王爷混成这副德行,也算是一种境界了。
  这要是放在后世,只怕连个二流官员的家都比他好看。
  更奇怪的是,裕王府大门紧闭,门口连守卫也没有。
  "你家的人呢?"
  "他们肯定出去找我了,都怪你,那么晚才回来,母亲肯定要训我了。"
  小屁孩玩得累了,揉揉眼睛,脑袋抵着赵肃的颈窝,不肯下来。
  赵肃嘴角一抽:"要不是你非要闹着去看劳什子杂耍,怎么会这么晚?"
  还好意思怪他。
  两人看完杂耍,小娃儿又吵着要吃驴打滚和豌豆黄,结果两人在大街小巷中穿梭,差点没把赵肃累趴。
  始作俑者则从头到尾都被人抱着,完全不用自己走路。
  朱翊钧明显没在反省,小脑袋一点一点,已经进入瞌睡状态了。
  赵肃叹了口气,认命地上前敲门。
  不到片刻,便有人来开门。
  对方一见朱翊钧,先是愣了一会儿,又欣喜若狂,回头朝内喊道:"小世子回来了!"
  于是,就出现了先前的一幕。
  赵肃抱着朱翊钧,任由四双虎视眈眈的眼睛上下打量。
  旁边有人伸手要来接过世子,奈何小娃儿紧紧搂着他的脖子,睡熟了也不肯松手。
  赵肃苦笑:"王爷,王妃,请恕在下无法行礼。"
  天知道他的手早就酸得麻木了。
  李氏虽然心疼儿子,可也不是不识大体的,闻言笑道:"这位公子可是护送了世子一路?请入内奉茶吧。"
  裕王反应过来,忙道:"对对,先进来再说。"
  这位王爷还真没有架子,赵肃心道。
  第 17 章
  不待他们盘问,赵肃便将如何遇到小世子,又如何把他带到这里的来龙去脉都交待了一遍,顺带也奉上自己的姓氏籍贯,来京缘由,端的是合作无比。
  在此期间,可恶的小屁孩一直趴在他身上呼呼大睡,赵肃想把他甩下来,苦于他的父母亲就在眼前不好动手,虽然可以坐着回话,但身上挂了一个沙包的感觉,着实难受。
  好在这时,朱翊钧小朋友终于揉揉眼睛醒了过来。
  一看见自己的亲爹亲娘就在眼前,自然扭来扭去挣扎着要下地。
  赵肃忙不迭放松,任他扑向李氏。
  李氏把他紧紧搂住,这才缓过劲来,脸上犹有余悸。
  又寒暄几句,李氏抱起朱翊钧便退往内室,以她的身份,能出来亲自接待赵肃,已是极大的礼遇。
  "让你见笑了,本王只有这么一个儿子,难免溺爱了些。"赵肃没表现出诧异,裕王倒是先开口了。
  赵肃笑道:"王爷言重了,天下父母无不爱儿女的,王妃真情流露,倒是让在下也想起家母。"
  殊不知他这句话更让裕王想起自己的极品老爹,一时间无语凝噎。
  高拱看到自家王爷的神色,哪里还不知他在想什么,便移开话题:"你既是上京会试,不知乡试得了什么好名次?"
  "惭愧,只是侥幸得了第一,此番会试人才济济,也不知会不会名落孙山。"
  高拱与陈以勤咦了一声,不由有些惊异地打量着他。
  自古人才出江南,这句话一点也不假。
  在明代科举里,由于地域差距,朱元璋分了北榜、南榜、中榜,也就是在三个大的地区各取一些名额,以照顾偏远地区的考生,因为在没有分榜之前,考中者基本都是江浙、江西北部一带的。
  饶是在分了榜之后,南榜也基本被江南考生瓜分。
  福建、两广,恰恰不属于江南的范畴,而被视为南蛮之地,由于各种原因,考生的整体水平要比江浙那边略逊一筹,虽然这并不代表出不了人才,但在人们的固有印象里,压根就没把这些地方算作人文荟萃之地。
  赵肃能够拿下福建一省的乡试第一名,说明他还是有相当实力的,但他会担心也是正常的,因为他要面临的,不再仅仅是福建,而是全国。
  高拱笑道:"没想到竟还是个解元,王爷,赵肃寻回小世子有功,不如留他用饭,我与正甫提心吊胆了大半夜,可都有些饿了。"
  裕王正发愁要拿什么赏赐给赵肃,话说他虽然是个王爷,手头却拮据得很。
  不赏吧,面子上说不过去,赏吧,实在拿不出东西来,总不能指着厅里的摆设对他说,你随便挑一件走吧。
  于是听到高拱这么说,立马就坡下驴:"对对,赵,唔,少雍,不如在这里吃顿夜宵,抱着世子走了半天,想必也累了。"
  "多谢王爷,在下恭敬不如从命。"
  裕王府虽穷,拿不出鲍参翅肚,但寻常吃的还是有的。
  一张八仙桌上,热菜五盘:京酱肉丝、冰糖肘子、翡翠豆腐、青椒鸭丁、桂花鱼。
  点心三碟:蝴蝶酥、龙须糕、豌豆黄。
  四碗杏仁茶放在那里,还冒着微微的热气。
  几人分头落座。
  裕王笑道:"酒易伤身,多喝不好,今夜便喝杏仁茶吧。"
  陈以勤附和道:"王爷所言极是,少雍家住何处,待会儿回去可还方便?"
  赵肃:"劳大人垂询,我认得路,不妨事。"
  高拱笑了起来:"喊什么大人,指不定你将来也是要入朝做官的,改日大家便是同僚了,倒是忘了给你介绍,他叫陈以勤,陈正甫,我是高拱,表字肃卿。"
  怎么不是张居正?
  这个疑问自赵肃脑中一闪而过。
  他并不知道,张居正是嘉靖四十三年经由徐阶推荐,到裕王府邸当讲官的。
  也即是说,还有三年,才会在这里见到张居正的身影。
  没法马上见到这位传奇性的人物,自然有些遗憾,但是眼前这两位,也不是寻常人。
  这位中兴名臣,会在五年之后进入内阁。
  在裕王潜邸时,要跟严嵩父子周旋,要帮裕王应付极品老爹嘉靖皇帝。
  当了首辅之后,又要斗徐阶,斗言官,然后又被徐阶斗,被言官围殴。
  最后,被张居正赶回家,抑郁而终。
  一山难容二虎,何况不止两只老虎。
  大明首辅,就相当于后世的国家总理,当皇帝不怎么管事的时候,这个内阁首辅的权柄更大,几乎等于实际上的国家主席和总理。
  这个位置实在太吃香太晃眼了,人人都垂涎欲滴,想上去坐一坐。
  但椅子只有一把,聪明人却那么多,供不应求之下,必然是激烈的斗争。
  相比之下,陈以勤名气稍微小点,但也是未来的内阁龙虎斗中的一员。
  而此刻,未来的皇帝,连同两位未来的阁老,正跟赵肃围坐在桌子边上,谈笑风生。
  此时的裕王还要夹起尾巴很小心地过日子。
  此时的高拱和陈以勤也不会料到自己将来的命运。
  被史书上称为"性迫急,不能容物"的高拱跟赵肃说话的语气却温和得很。
  也许是眼下还没飞黄腾达吧。赵肃心道,一边起身,朝两人拱手一揖:"家师在时,曾数次听他提起两位,晚辈一直心向往之!"
  这自然是虚词,当时朝廷里,高拱和陈以勤不是最耀眼的,更不是最硬气的,他们默默地隐藏在裕王府里,戴公望与他历数群臣,对这两人也只有寥寥数语,可这样的客气话,确实最容易拉近彼此距离的。
  果不其然,高拱诧异道:"令师是?"
  "家师姓戴讳公望……"
  不待他说完,陈以勤击掌恍然:"原来是戴仲甫!"
  见高拱还糊涂着,陈以勤便向他解释:"当年杨继盛屈死,戴仲甫曾四处游走上疏说情,最后还被免了职的。"
  高拱也想起来了:"是他!"
  又肃然道:"令师傲骨凛然,我也佩服得很!"
  赵肃叹息:"他常常为当年不能救杨公的事情憾恨不已。"
  杨继盛的事情,天下人人都知道是冤案,唯独慑于严嵩父子的权势没法平反,一说起来,其余二人也是叹息连连。
  裕王见氛围有些低落,忙道:"今夜冬至,好好过个节,就不要提这些了,令师既然跟高师傅你们都是旧识,那也就是自己人了,真可谓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高拱提起精神,笑了起来:"王爷说的是,少雍乡试夺了解元,这卷子是怎么答的,与我们说道说道?"
  有了戴公望这一层,双方关系立马产生质的飞跃,加上四个人都不是太难相处的性格,至少目前还不是,裕王虽贵为王爷,却是四人中最没脾气的一个,加上赵肃举止温和磊落,说话谦而不卑,一顿饭下来,彼此聊得投机,也让高拱等人对他有了不错的印象。
  永寿宫。
  严嵩坐在绣墩上,双手拢在袖子里,眼睛虚阖着,垂首不语。
  嘉靖念他年事已高,特赐面圣时刻坐着回话,其他人都无此殊荣。
  而此刻,一身道袍,披头散发的皇帝正负手来回踱步。
  "裕王世子怎么会走失?什么时候不见的?为何裕王府到现在都没报上来,反倒是你先知道了?"他一连三个问题,在空旷的大殿内回荡,声势压人。
  严嵩却似乎不为所动,语调依然慢吞吞的:"回禀陛下,那会儿老臣正要睡下,听见外头有下人来报,说裕王府小世子不见了,裕王府上下急得和什么似的,都在外头找人呢,老臣心想兹事体大,就赶紧进宫来禀报,是要派五城兵马司的人帮忙找,还是派锦衣卫,还请陛下明示。"
  他深夜进宫,又说这番话,表面上是请示,实际上却有两层意思。
  一来,是试探皇帝对裕王的态度,如果他真的在意这个孙子,必然会马上派出人手帮忙找,甚至还会命令全城戒严等等,如果皇帝不这么做,那就值得玩味了。试想一下,如果唯一的孙子他也不紧张,还会在意向来厌弃的儿子吗?
  二来,表明自己的态度。发生了这种事情,皇帝的儿子还隐瞒不报,我就已经跑进宫告诉您了,这不是忠心是什么?
  嘉靖显然也知道这一点,他的脸色缓和下来。
  "惟中啊,听说令夫人近来卧病在床,你也跟着整宿没睡,可别熬坏了身体。"
  严嵩颤巍巍起身,弯下腰去:"谢陛下垂询,拙荆年纪也大了,只是少年夫妻老来伴,老臣难免心里……"
  说罢抬袖拭了拭眼角。
  嘉靖似乎也动了感情,温声道:"这里还有几颗丹药,是陶仙师告病还乡前给朕留下的,不若你拿回去,给你夫人服用。"
  严嵩嘴角一抽,忙道:"陶仙师所炼丹药,都是陛下成仙之用,拙荆乃凡夫俗妇,哪里有这样的福分!"
  他虽然连连推辞,却架不住嘉靖的热情,皇帝所赐,岂可推三阻四,严嵩无奈,只得拜谢收下。
  嘉靖看着内侍将那装丹药的匣子递给严嵩,似乎还颇为心痛:"也就剩三颗了,都给你了罢,要自己吃也行,给你夫人吃也行。"
  在他看来,能够得赐仙丹,跟着自己一起成仙,这是臣子的福分,殊不知严嵩内心正在默默吐血,却还不得不装出一副高兴的样子叩谢圣恩。
  严嵩一走,嘉靖的脸色立刻阴沉下来。
  侍立一旁的黄锦察言观色,趋上前小声道:"陛下就是心太慈了,把仙药都给了严阁老,您用什么呢?"
  嘉靖挥挥手,叹了口气:"药再炼就是了,严嵩怎么说也跟了朕那么久,看他那副样子,朕也真不忍心,"语气一顿,话锋一转,"反倒是裕王,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也想隐瞒不报,是怕朕责罚他么,难道养个儿子,还不如一个臣子?"
  说至后来,渐渐严厉,胸口也不住起伏,嘉靖脸色潮红,分不清是愤怒还是亢奋。
  黄锦连忙上前抚背,又让人端来热汤,小声劝慰:"陛下勿气,您刚用过丹药,仙师交代过的,可不能生气,否则会急火攻心,兴许裕王是怕深夜扰了您的清修,这才不敢奏报,而严阁老跟了您那么多年,自然更了解一些!"
  嘉靖喘了口气,半天才道:"朕聪明一世,怎么就养了这两个不争气的儿子,全都碌碌无为,胆小怕事!"
  "黄锦啊,你说说,以前也曾有不少人弹劾过严嵩,说他有五奸十罪,但是天下间,也只有他了解朕,唉,有时候朕可真想不要这两个没用的儿子,学堂兄那样,从藩王中挑选皇储!"
  黄锦大惊失色,连忙匍匐在地,颤声道:"陛下!……"
  嘉靖口中的堂兄,正是前任正德皇帝,他荒唐玩乐一生,到死也没有子嗣,这才便宜了当时还是藩王的嘉靖,但现在的嘉靖皇帝甚至还有两个儿子,从古至今,也断然没有皇帝舍弃自己亲生儿子,去挑选旁支当皇帝的道理,嘉靖这话要是传到外面去,势必要掀起一阵狂风暴雨。
  "起来,真没出息!朕也就是说说罢了。"嘉靖睨了他一眼,没好气。
  您是随口说说,我却差点被吓掉半条命。黄锦擦擦头上冷汗,爬起来陪笑:"奴婢胆小,陛下可别这么吓唬奴婢了!"
  "你分别派人到镇抚司和东厂去一趟,让他们分头去找世子,找着了回来禀报一声,必要时可以关闭九门,全城搜捕。"
  黄锦应诺一声,心道陛下还是偏向裕王的罢,但转念一想,方才皇帝还说出了想要放弃两个儿子,另选储君的话来,不由又有些胆寒。
  第 18 章
  赵肃回到家的时候已近三更,刚洗漱完毕想歇下,便见赵暖推门进来。
  "你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遇见个小孩子迷路了,送他回家。"赵肃轻描淡写地带过去,又见他眉梢眼角都带着兴奋。"你这是怎么了?脸色潮红,面泛桃花,动了春情了?"
  赵暖没好气:"你小子可以不要说得这么难听吗?"
  "难道不是吗?既然不是,我就送客了。"
  "别别,我是有事要跟你说,"赵暖现出几分平日里少见的扭捏。"事情是这样的,晚上不是和你们走散了吗,然后我就一个人去逛,结果,嗯,结果碰到了一个女子。"
  那副模样,活脱脱的少年情窦初开。
  赵肃眉峰微聚:"好人家的女子能这么轻易让你碰着?别是什么出身不好的罢?"
  赵暖急了:"谁说不是好人家的女子,我打听过了,她是刑部员外郎俞彻俞大人的千金。"
  说罢便将二人相识的过程说了一遍。
  无非是赵暖到庙市,偶遇上香的千金小姐,帮了点小忙,对方亲自行礼致谢,就是这一眼,赵暖便陷落进去了。
  只不过当这俗套的故事主角是自己的兄弟,情况又有些不同。
  赵肃看着他嘴角带笑的模样,叹了口气:"不是我泼你冷水,对方是刑部员外郎,从五品。"
  而赵暖,连秀才都不是,充其量只是个童生。
  先别说对方是不是也对他有意思,单就两人的身份而言,无疑云泥之别。
  这时候的明代,没有后世想象的那么封闭。
  像严嵩,终其一生只有一个发妻,以他的地位,也没被放大到咄咄称奇的地步,像弘治帝,更是只有一个皇后,更没有狗血小说里那种大臣们天天上书逼着他纳妃的情节出现,可见这在当时只是寻常事。
  而朝廷大员们,出身贫寒的有之,出身商贾世家的也有,许多限制规定早就模糊化了。
  但是,如果赵暖想娶一个从五品官员的女儿,还是很有难度的。
  哪怕他现在只是个举人,可实现性也会大上很多。
  偏偏他什么功名都没有,家还远在福建,这种情况下,哪个脑筋正常的父亲会把女儿嫁给他?
  但是赵暖的神情很认真,很严肃,赵肃再了解不过,当他出现这样的表情时,就代表这件事情他一定会竭尽全力去做。
  "你是认真的?"
  赵暖觉得自己受到了侮辱,涨红脸道:"当然是认真的,其实这不是我第一次见到她了……反正这位俞小姐,我非娶不可。"
  顿了顿,又道:"她的人很好,很爱笑,又有善心,她爹虽然是当官的,可素有清名,他们家没多少余钱,她也不像那些娇滴滴的千金小姐……"
  赵肃似笑非笑:"打听得可真够详细的啊?"
  赵暖马上住了嘴。
  "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再好,你也得过她爹那一关,你怎么让他们同意?"
  赵暖扭扭捏捏:"我已经有打算了,不过还得你帮忙……等你明年取得功名,就跟我一起上他们家提亲,就算俞大人不能马上同意,起码也跟他约定个两三年,待我做了生意赚了钱,便能让俞小姐一辈子衣食无忧。"
  赵肃冷静地分析:"有几个问题。一,你怎么就笃定我能中榜?二,万一他们家早就订了亲呢?三,清官之所以是清官,就是他们不肯随波逐流,这样的人,能看得上商人女婿?"
  赵暖满腔兴奋被噎住,一时言语不得。
  赵肃拍拍他的肩膀:"有缘无分,也是白搭,你好好想清楚。"
  赵肃不知道他的话,赵暖听进去没有,从那晚长谈之后,他就三天两头没了人影,就算碰面,也多是询问在京城开铺子的事情。
  他知道赵暖是下了决心想做出一番事情来,也想拉兄弟一把,便与他一道盘算起来。
  京城地租极贵,以两人的余钱,只够在偏僻地方租赁一个小铺子。
  开唐宋居分号是暂时行不通的,因为天子脚下,大家什么没见过,靠小点心糕点想吸引顾客,一时半会肯定没有生意,而他们手头的钱最多只够支撑铺子三个月,三个月后如果没有进项,就会血本无归。
  最后,在赵肃的建议下,赵暖决定开一间"旧货铺"。
  像有钱的人家,隔一段时间就会清掉没用的破旧玩意,但这些东西还有四五成新,放到外面卖给平民百姓,人家还能用上好几年,到时候赵暖可以用钱把这些东西收购到手,再转手卖出去。年底将近,置换东西的人也多了,如此一来,薄利多销,也能赚到钱。
  但赵暖在京城毫无人脉,要与官宦人家搭上关系,谈何容易。
  赵肃想到了陈以勤。
  自那日送回朱翊钧之后,赵肃受裕王之邀,去过几趟裕王府作客,与高拱、陈以勤都混得比较熟。
  裕王贵为王爷,但手头拮据,这种事情不太好开口,高拱现在的职位也没有太多油水,唯独陈以勤比较好说话,又出身世家,家境富余,逢年过节经常会清掉一些旧物,赵肃找了个机会上门拜访,将赵暖的情况与他略略说一遍,陈以勤不仅欣然应允,还给赵暖介绍了不少同僚。
  万事开头难,有了这一条线,赵暖的小本买卖开始做起来,渐渐张罗得有声有色,他脑子灵活,待人处事也足够应变,虽然读书不行,做生意却着实有一套。没过几个月,已经跟京城里不少大户人家的下人仆役混熟关系,对方主人要变卖清理一些旧物,大都会卖到他那里去,一些官员手头拮据想低价买些东西的,也时常到他那里转悠。
  赵肃见他一门心思想赚钱娶那俞小姐,也不忍心打击他,便任由他在外头闯荡,偶尔给点意见,帮忙筹谋一二。
  严府。
  "小阁老,听说,皇上有意在藩王里挑选储君?" 鄢懋卿微微凑近,一脸诡秘。
  严世蕃翘着二郎腿歪在软榻上,舒展身体任美妾在他肩膀上拿捏着,剩下完好的那只眼睛半睁不闭,懒洋洋的。
  "你从哪儿听来的消息啊?"
  "是宫里传出来的消息。"
  严世蕃嗤笑:"这都过了几天了,你才听闻?早在裕王世子失踪的那天晚上,这话就传出来了。"
  鄢懋卿讨好地笑:"小阁老真是耳听八方,下官大大不如。"
  "这世上哪有什么秘密可言,我严世蕃想知道的事情,就没打听不到的。"
  "小阁老,我们现在支持的是景王,下官怕……"
  "怕什么?"严世蕃不耐烦地打断他:"皇帝就是说说罢了,他是什么人,你不了解,我还不知道?当年为了给自己老爹上个尊号,他能跟朝臣闹了三年,这样的人,会把好不容易到手的皇位给别人,那简直是白日做梦!"
  他毫无忌惮,又字字诛心的话让鄢懋卿变了神色,半晌才弱弱笑道:"现在这样也不是法子,陛下迟迟不立储,万一有个什么变卦,就麻烦了。"
  "放你一百个心好了,景王今儿一早就去面圣了。"
  "啊?"
  嘉靖四十年冬,景王进宫,献祥瑞白狐、苍鹰,嘉靖大悦之下,褒奖了景王一番,甚至说出"吾子可用"的话来。
  消息一出,群臣议论纷纷,但最受震动的,莫过于裕王府诸人。
  此刻的朝野乃至京城,出现了压抑而诡谲的空前平静。
  桌子砰的一声,裕王正在发呆,冷不防被吓一大跳,抬头看见拍桌子的人,不由苦笑。
  "高师傅,本王胆子不大,你就别吓唬我了。"
  高拱有点歉意,继而又沉下脸色:"我非是针对殿下,乃是针对严世蕃那小人。"
  陈以勤闻言变色:"肃卿,谨防隔墙有耳。"
  高拱冷笑:"我怕什么,他们早已不把裕王府放在眼里,再说现在王爷已经屏退左右,这里就我们几个,再有话被传出去,只怕细作就出在我们中间。"
  他是气得口不择言了,与他同为裕王府讲官的陈以勤和殷士儋对望一眼,摇摇头。
  共事几年,高拱的火爆脾气他们也不是不知道,值此非常时刻,更没什么心思去计较。
  裕王撑着额头,叹了口气:"听昨日宫里传出来的消息,父皇还给圳弟赏赐了东西,要是实在不行,咱们也送几个祥瑞呈上去吧。"
  高拱额角一抽,当今圣上是迷信没错,可祥瑞也不是大萝卜,想要就能有。
  他没吱声,说话的是陈以勤:"景王已经送过了,我们再送,难免流于东施效颦,陛下未必欢喜,再说景王呈上去的祥瑞,必定是严世蕃给的,我们上哪儿找去?"
  裕王迟疑:"那可怎生是好?要是父皇一高兴,就把圳弟封为皇储……"
  朱载垕优柔寡断的性格,在这句话里暴露无遗,或者说,嘉靖皇帝的两个儿子,都没遗传到他的聪明和手段。
  二王中,裕王肖其爱美色,而景王肖其暴戾。
  殷士儋劝道:"殿下无须太过担忧,要是陛下有此念头,别说我们,第一个不答应的就是言官,先立嫡后立长,殿下是长子,明正而言顺。"
  他是嘉靖二十六年的进士,与赵肃的老师戴公望同科,在裕王府目前三位讲官中,资历是最浅的,所以说话也是慢声细语,不像高拱,是个竹筒倒豆子的急脾气。
  高拱插了句:"左顺门之后,哪里还有敢开口的言官,严嵩父子横行,更把他们嘴巴都封死了!"
  他说的左顺门事件,是指嘉靖三年,群臣聚集在左顺门外跪请嘉靖不要将他爹兴献王追封为皇帝,结果嘉靖一声令下,一百八十多人受到夺俸、廷杖、充军等不同程度的刑罚,其中十七人被活活打死,从此之后,人人无不闻左顺门三个字而变色。
  这件事情的起因其实非常扯淡,嘉靖皇帝本来就是藩王继嗣,要过继给自己的伯父,也就是弘治帝,才算是正统,但他非要追封自己的老爹为皇帝,群臣不同意,他就死磕。最后便是以左顺门血案告终,皇帝赢了,从此乾纲独断,我行我素,几十年不上朝,大伙儿也不敢说什么,还得争先恐后写青词讨他老人家欢心。
  后来严嵩当政,又有一批言官因为弹劾他而落马,久而久之,没有人愿意再拿自己的小命开玩笑。
  不过这也并不意味着言官无事可做,虽然严嵩父子不能碰,但他们的手下可就没那么幸运了,加上朝廷内外每天都有无数鸡毛蒜皮的小事,能闹腾的事可就太多了。
  所以有人说,在左顺门之后,大明言官的脊梁就被打断了。
  裕王刚被殷士儋说得心情稍微安定下来,又被高拱这一盆冷水泼了个倾头盖脸。
  陈以勤苦笑:"我说老高,你非得跟我们唱反调吗?"
  我好不容易把王爷安抚好,你又来横插一杠子,算怎么回事?
  高拱哼哼两句,总算不出声了。
  殷士儋笑道:"其实景王有严世蕃,我们也有一个他们没有的宝贝。"
  见三人都望向他,殷士儋不紧不慢道:"小世子。"
  陈以勤一愣,随即大笑:"妙!再怎么说,陛下也只有这么一个聪明伶俐的孙子!可万一,"他转念一想,又有点迟疑:"要是严嵩在陛下面前说了什么,陛下不见呢?"
  高拱道:"这还不简单,让人递个话,说世子回来之后受了惊吓,嘴里一直喊着想见爷爷,陛下再狠心,总归还是渴望天伦之乐的,这事十有八九就成了。"
  裕王大喜:"还是三位师傅有法子!"
  第 19 章
  裕王府内室,李氏放下手中玉簪,左思右想,有点神思不定。
  被她召来的冯保恭顺地站在跟前,静静地等她发话。
  李氏虽是侧妃,却无异于掌管着裕王府上下内务,她出身寒微,祖上没有一丁点背景,却能够被裕王看中,进而成为最受宠的,除了她的美貌之外,自然还有聪明才智和玲珑心思。
  这就是嘉靖和裕王这两父子最大的不同。
  换了在嘉靖后宫,李氏这样的女子,十有八九是像当年曹端妃那样被赐死的下场。
  这位皇帝强大,多疑,寡情,他最爱的只有他自己,连对儿子都冷冷淡淡,女人更是可以随意舍弃的,在壬寅宫变之后,他对后宫的防范甚至比对宦官还强,所以嘉靖皇帝在位数十年来,从没听说过后宫嫔妃争风吃醋的,因为大伙没那个胆子。
  但裕王则不一样。他好说话,好捉摸,虽然性情软弱,可只要能讨得欢心,他就会对你言听计从,李氏母凭子贵,地位相当稳固,她虽貌美,却不恃宠而骄,所以连高拱陈以勤这些人对她也没话说。
  "永亭,世子这几天总吵着要见那个赵肃,自那日之后,你也见过他几面,你觉得此人如何?"李氏终于道出自己的疑问,冯保与府中主子的关系很好,裕王和李氏都称呼他的字。
  冯保笑道:"行止有度,不骄不躁。奴婢斗胆一猜,娘娘是想让他来给小世子启蒙?"
  李氏点点头:"听王爷说,此人是福建乡试第一,想必有些才能,他几次来访,与王爷他们在前厅议事,我一个妇道人家不好凑上前去,所以才想问问你。"
  她只有这么一个儿子,无论从前程还是自己本身来说,都对朱翊钧爱若珍宝,自然也想给他最好的教育环境,可现在裕王地位未稳,行事不好张扬,高拱几人虽有大才,让他们放下正事不干,来给一个四岁小娃娃启蒙,也太说不过去。
  这便想到了赵肃。
  "不瞒娘娘说,王爷先前也说过这事儿,不过高师傅说,明年就是会试了,等赵少雍能拿下功名,证明他确有真材实料,再谈此事也不迟。"
  李氏一想也是,便不再提起。
  只不过她与冯保都低估了小孩子的记性。
  与其说朱翊钧是记得赵肃,倒不如说是惦记着他买给自己吃的那些零嘴。府里做的东西再好,家花总没野花香,可他左等右等,也没等到赵肃承诺要带给自己的豌豆黄,驴打滚,还有那十九根暂时"寄"在小贩那里的糖葫芦,于是才嚷嚷着要见他。
  当然,小屁孩还是有几分聪明劲儿的,他不敢跟父母说他嘴馋了,只是翻来覆去说要见赵肃,裕王与李氏自然只当他和赵肃分外投缘。
  如此过了几天,李氏被他闹得无法,只得让裕王将赵肃叫过来。
  陈洙推开小院子的木门,就瞧见赵肃靠在藤椅上,一手拿着本《论语》,一手抓着根串了肉片的竹枝在小火炉翻来翻去,头顶的阳光穿过沙沙作响的叶子铺下斑驳树影,给秋日的北京城带来几分清爽暖意,微风轻轻带起他的衣袖发梢,端的是慵懒闲适,浮生偷欢。
  "还没进门,就闻到你这肉香味了!"陈洙凑上前,毫不客气地拿起一旁烤好的肉片尝了一口。
  "又多一个人来分肉吃,早知道我就把门落锁了。"赵肃郁闷道,却懒得动上一动。
  陈洙感叹:"少雍,你可真会过日子,备考温书也不忘开小灶,谁以后要嫁了你,就有福气了。"
  赵肃哈哈大笑:"伯训兄深有感触,不如来当我媳妇儿算了!"
  陈洙瞪他一眼:"莫要乱开玩笑,话说回来,你这年纪,差不多也该成亲了。"
  赵肃漫不经心:"不急。"
  陈洙摇头:"你不急,只怕你娘已经帮你订好亲事,只等你金榜题名,就回去拜堂了。"
  赵肃把书往石桌上一放,煞有介事:"鞑靼未灭,倭寇未平,何以家为?"
  陈洙刚喝进嘴的玉米羹差点喷了出来:"那你一辈子不成亲算了!"
  话虽如此,心中忍不住有一丝窃喜,却为何而喜,陈洙也说不上来,只得寻思转了话题,以免对方发现自己的窘迫。
  他眼角余光一扫,拿起桌上的册子,咦了一声:"这是最新一期的例文荟萃?听说昨日甫一面市就被抢购一空,你怎么买到的?"
  "问陈大人借的,你若是要,便先拿去看好了。"
  不要小看古人的智慧,不要以为明代就没考前参考书,在这本书面前,赵肃再一次深深感受到这一点。
  所谓的例文荟萃,就是集合了嘉靖朝这几十年来所有的会试题目,包括每一届中了进士的那些人的文章,甚至还有阅卷官的点评,都被收录在里面,每三年大考前就会出版,已经成为坊间最抢手的参考资料。陈以勤素来喜欢收集这些东西,派人早早守候在书局门口,一开张就买到手,结果却便宜了赵肃。
  除此之外,市面上还有其他形形色|色,花样百出的考试资料,范文、例文只是最基础的,还有许多加上了批注、解释,方便考生更容易理解。
  甚至有赌局早早开了盘口,赌明年的会试会从四书五经的哪一本里出题,由于三年前的会试考题是在《中庸》里取的,所以这次押《中庸》的人也达到了惊人的数目。
  总而言之,江湖很热闹。
  陈洙摇摇头:"《大学》里有几句话我还没琢磨透,回头再找你要吧。"
  "也成。"
  自从与陈洙"同居"之后,赵肃发现这对自己的学问有了突飞猛进的帮助。
  别的不说,就拿四书五经里的基础知识来说,原先赵肃也背得滚熟了,但总觉得还少了点什么,与陈洙切磋过之后,才发现自己还是没能做到像陈洙那样,随便拿个题目出来,就能洋洋洒洒写上一大篇八股文。
  自己的优势在于立论新颖,有时能够语出惊人,但陈洙的优势却在于踏踏实实,稳扎稳打,后者会更讨阅卷官的欢心,因为毕竟不是每个人都喜欢剑走偏锋的考生。
  认识到这些不足之后,赵肃老老实实跟着陈洙寅时起,酉时睡,背书,背经义,背八股文,增强语感,把基础打好。
  运气不可能永远眷顾自己,像乡试那样的情形,可一不可再,赵肃从来都没抱着侥幸的心理。
  二人正说着,门突然被狠狠撞开,书童赵榕撞撞跌跌跑了进来,满头大汗,神色仓皇。
  "少爷,不好了,暖少爷被抓走了!"
  赵榕本是赵肃的书童,这段时间赵暖忙着铺子的事情,经常要东奔西走,赵肃便让赵榕过去跟着赵暖,顺便打打下手帮帮忙。
  赵肃闻言愕然:"怎么回事?"
  "俞大人被罢官,全家流放充军,今日就要启程,那俞小姐也在其中,暖少爷心里不忿,跑去大理寺门口鸣冤,结果被抓进大牢了!"
  "胡闹!"赵肃拧眉。
  刑部员外郎俞彻这件案子,他也略有耳闻,据说是因为得罪了刑部右侍郎鄢懋卿。
  鄢懋卿是铁杆的严党,帮着严家父子敛财的急先锋,于是结果可想而知了,当然是俞彻倒霉了,不过鄢懋卿下手也够狠,连带他全家都没放过。
  只是赵肃怎么也没想到,赵暖居然傻得跑去大理寺闹。他无官无职,一个平头百姓,又怎会被人放在眼里?
  陈洙插嘴:"被抓去哪里了?如果是顺天府大牢,倒还有转圜的余地!"
  赵榕结结巴巴:"听,听说是锦衣卫诏狱!"
  赵陈二人脸色大变。
  赵肃狐疑:"不可能,锦衣卫是什么来头,怎么有空管他一个闲人!"
  赵榕抓耳挠腮,也讲不出个所以然,只说赵暖一个人去了大理寺,他没跟着去,结果等了半天都没见赵暖回来,四下一打听,才知道人已经被进了锦衣卫诏狱。
  赵肃觉得赵暖一定是昏了头。
  他没见过那女子,更不知道他们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当然也无法理解赵暖居然会为了一个没见过几次面的女人做出这种事来。
  陈洙转头看向赵肃:"……听说锦衣卫诏狱,不是个好地方。"
  "……"赵肃脸色铁青,一时无言。
  陈洙说的还是轻了,锦衣卫诏狱,何止不是好地方,简直不是人呆的地方,由于锦衣卫有直接拷掠刑讯的权力,连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也无权过问,当年杨继盛何等硬气,也曾在那里被往死里折磨,何况赵暖一介草民,又有何人管他死活。
  "肃少爷,您别顾着走神,快想想如何救我们家少爷吧!"赵暖的书童急得快要哭出来。
  赵肃缓缓道:"我能有什么办法?锦衣卫诏狱,普通人是进不去的,他得罪的人,是刑部右侍郎,从二品大员,严党的人,我何德何能?"
  "那,那可怎么办!要是这事情传回去,老爷非得气死不可!"
  第 20 章
  赵肃兀自沉默着,却听见外头又有人来敲门。
  赵榕跑去开门,对方他也认得,是裕王府上的下人。
  "赵公子,我们家王爷请您过府一叙。"
  自从那日之后,裕王隔三差五都会邀赵肃过府作客,只因他说话风趣,经常会说些稀奇古怪的东西,甚至连西洋东洋的人情风物也能道上一二。
  在他身上,被困在一方天地的裕王能听见更多新鲜有趣的事儿,三位师傅纵然见多识广,也不像赵肃这样能天南地北地侃大山,恰好裕王也不是一个古板的人,两人一拍即合,竟聊得很投机。
  而对于赵肃来说,裕王实在太好相处了,脾气好,不像他老爹那样喜怒无常,因为处境岌岌可危,更不会对赵肃摆架子,除了好色懒惰之外,也没什么大的毛病了。
  "我这就过去,请稍等。"这个时候赵肃没什么心思去见裕王,但是待在家里更想不出什么法子,还不如出去转转。
  赵榕插嘴:"肃少爷,说不定王爷会有法子,请他去跟锦衣卫说一声……"
  赵肃嘴角一抽,裕王虽是个王爷,可混得比寻常的官员还不如,他的话要是有分量,母猪都能上树了。
  他对陈洙道:"伯训,得麻烦你个事儿了。"
  "请讲。"
  "我写一份信函,劳烦你送去锦衣卫指挥使司给刘守有刘大人。"
  陈洙一愣:"刘大人?"
  赵榕也瞪大了眼:"少爷,您连锦衣卫指挥使也认识,他会见你吗?"
  "也许吧。"
  赵肃无心和他们多说,回屋换了身衣裳,便跟着裕王府来人走了。
  等他到了那里,才知道今天找他的主儿不是裕王,而是朱翊钧小朋友。
  对方正撩起袍子蹲在树桩旁边,脑袋一晃一晃。
  赵肃走近,学他一起蹲下身,才发现小屁孩在看蚂蚁搬家。
  朱翊钧歪头,开门见山就来一句:"糖葫芦呢?"
  赵肃一愣,摸摸鼻子:"忘了买,下回加倍?"
  朱翊钧盯着他,一字一顿道:"言、而、无、信,食、言、而、肥!"
  神情严肃,怨气很深。
  赵肃忍住笑:"我本来就瘦骨嶙峋的,肥点也好啊,殿下您说呢?"
  "我不管我要糖葫芦你答应过的不给我就告诉娘亲说你欺负我!"小朋友开始耍赖了。
  赵肃原本满腔的忧虑被冲散了不少,他抱起朱翊钧,笑着逗他:"这么胖就不要吃糖了,改明儿带你出去吃炒肝和炸酱面好不好?"
  这小孩儿虽然是王爷世子,天子皇孙,可从小生长环境的缘故,娇而不奢,虽然贪吃,却不讨嫌,虽然有些霸道,却也不无理取闹,抱在怀里胖嘟嘟软乎乎的,还带了股奶香味,所以赵肃很喜欢他。
  同样的,朱翊钧也很喜欢赵肃,兴许是因为周围没什么人能陪他玩的缘故,又兴许是因为赵肃对他的态度不像冯保那样恭谨,又不似高拱他们那么刻板。
  一听到吃的,小屁孩的双眼马上就亮了。
  "什么时候去!"
  "小声点儿,"赵肃故意吓唬道,"你想让你的冯大伴听到,然后去禀告你爹你娘吗?"
  朱翊钧马上捂住嘴巴,趴在他耳边,小小声,软软撒娇:"我要出去玩儿,我要吃好吃的,糖葫芦,二十根……"
  他还念念不忘那二十根砍价失败的糖葫芦。
  赵肃觉得这小孩儿真是可爱得不行,笑眯眯地摸摸他柔软的头发:"算算时间,也快过年了,大年初二那天,我上你家拜年,顺便带你出去玩,好不好?"
  "不许骗人!"朱翊钧小朋友兴奋地在他身上扭来扭去,跟扭股糖似的。
  "一言为定。"
  安抚好炸毛的小老虎,赵肃被裕王喊来的人请到厅堂,这才发现高拱他们都在,忙上前行礼寒暄。
  高拱摆摆手,显然没什么心情:"少雍不要多礼,都是老熟人了,过来坐吧。"
  赵肃见他们脸色都不大好看,不由问道:"王爷与诸位面色郁郁,可是发生了何事?"
  陈以勤道:"你可听说过前阵子景王献祥瑞的事情?"
  赵肃点点头。
  要说历朝历代,为了宣传天命所归,弄出的祥瑞海了去了,再多一个也不至于闹出这么大动静,问题在于嘉靖非常迷信,对祥瑞更是深信不疑,早年献祥瑞的人更多,因此闹出不少笑话,后来才渐渐消停,景王挑在这个节骨眼上又是送狐狸又是送老鹰的,无非是想加重自己在老爹心中的份量。
  嘉靖果然龙心大悦,把那两只祥瑞豢养在西苑,天天去看,又破天荒传景王进宫,父子俩屏退左右,也不知道单独谈了什么,据说景王离宫的时候笑容满面,走路都带着风。
  相比之下,裕王的处境就越发惨淡了,由于嘉靖猜疑心重,不允许儿子与大臣结交,所以除了高拱几个,也没什么人敢公然上门。
  现在的问题是,裕王他们本来商量好,让小世子来打通这个僵局,结果消息递进宫,皇帝居然破天荒地说身体不适,暂不召见,要知道,他以往对朱翊钧,起码还有几分疼爱的。
  裕王自己非召不得进宫,但关在府里又没有任何消息来源,成天焦虑得不行,连美人都没心情看了,生怕老爹一个不爽就废黜自己,让他滚到穷乡僻壤的封地去。
  裕王唉声叹气,高拱他们的心情当然也好不到哪里去。
  当了裕王府讲官,就是坐在同一条船上,从此有福未必同享,有难却要同当,万一裕王落难,他们几个再想要有出头之日就难了,坏就坏在自己人微言轻,托关系比较好的同僚打听,也打听不出什么风声。
  除非极为接近嘉靖的人,否则谁会有消息呢?
  殷士儋道:"要不,咱们托人买通黄锦问问,他成日伺候陛下,想必知情。"
  高拱否决:"不可,黄锦立场未明,上回我还见到他与严世蕃窃窃私语,万一把我们的事情告知陛下,就糟了。"
  陈以勤摊手:"总不能坐以待毙,如今情势不明,咱们殿下和景王那边都有希望继承大统,他要是聪明点,也不会在这个时候得罪我们。"
  裕王听他们讨论,忍不住嗫嗫嚅嚅地开口:"几位师傅是否过虑了,如今父皇春秋正盛,照他的性子,不会那么快立储的……"
  高拱恨铁不成钢地给他分析:"我们并非杞人忧天,殿下可还记得,三年前陛下龙体微恙,李时珍应诏进宫,对陛下说了什么?"
  裕王一愣,努力回想,却怎么也想不起来。这也不能怪他,作爹的放牛吃草,任儿子自生自灭,儿子对老爹的事情自然也不怎么上心。
  高拱叹了口气:"李时珍说,陛下进食丹药过量,如能立时停服,他或许可以帮陛下慢慢调养,可如果陛下执意服用,只怕神仙也无能为力,以他的能耐,至多也只能为陛下……"
  "延寿三五年而已。"殷士儋接上他的话,比了比手。
  这段轶闻不算隐私,李时珍久负盛名,他放着高官厚禄的太医不做,天涯海角四处奔波采集药草给穷人看病的事情,早就广为人知,他与皇帝的这段对话,也流传了出来,所以高拱他们并不避讳赵肃。
  李时珍这么直白,嘉靖自然听不进去,要他不吃仙丹,那他这么多年的神仙梦怎么办,只怕比杀了他还难受,于是丹照吃,皇帝照做,日子照过。
  "不管李时珍有没有夸大其词,陛下的身体如何是有目共睹的,"高拱叹了口气,有意无意地瞟了赵肃一眼。"据说上个月还晕过一回。"
  陈以勤神色凝重:"所以,我们一定要尽早稳固殿下的地位,免得夜长梦多。"
  高拱转向赵肃:"少雍,你在你老师那儿,可有听到什么说法?"
  至此,赵肃完全明白了他们喊自己到这里的目的。
  无非是想告诉赵肃:如今你跟我们已经是一条船上的人了,进则同进,退则同退。
  赵肃一个举子,在朝堂又毫无势力,自然不会被高拱他们放在眼里,他们想要拉拢的,是赵肃的老师,戴公望。
  戴公望是嘉靖二十六年的进士,那一科出了不少能人,有如今已经当上六部尚书之一的李春芳,有铁胆铮铮不畏死的杨继盛,甚至还有现在虽然不大出名,但以后会名震天下的张居正,而戴公望本身交游广阔,又是王学门人,这次虽然被严世蕃弄到西北去,可他的人脉还在。
  戴公望没有子女,元殊远在地方为官,赵肃作为他的得意弟子,前途不可限量,自然也接收了这些人脉,即便现在还用不上,但并不代表没用。
  只要赵肃身上贴了裕王府的标签,戴公望自然也就要站在裕王这一边。
  所以自己区区一个举人,在裕王府也能自由进出,登堂入室,所以高拱他们说话,基本也不避着自己。
  想通这一点,赵肃并没有愤怒的感觉。人家肯算计拉拢你,说明你还有用处,并且高拱他们并不是严世蕃之流,跟他们走近一些,对自己也没有坏处。
  总而言之,这是一桩双赢的事情。
  而且赵肃刚才灵光一闪,忽然联系到赵暖的事情,觉得也不是完全没有法子。
  主意已定,他慢慢道:"不知殿下可曾想过找徐大人?"
  裕王没反应过来:"哪个徐大人?"
  高拱凝眉:"你说徐阶?"
  "正是。"
  高拱摇头冷笑:"他素来是唯严嵩父子马首是瞻的,怎么可能帮我们,你还不知道吧,他甚至把自己的孙女嫁给严世蕃的儿子为妾,这事传得全京城……"
  话猛地顿住,他突然想起来了,徐阶是王学门人,而且是个忠实的王学门人,在地方为官时,还给王阳明塑像建祠,而赵肃的老师戴公望,恰好也属于王学中的江右学派,与徐阶一脉相承。
  "你是什么意思?"高拱沉声问。
  赵肃笑了笑:"高师傅勿恼,且先听我说,时局如此,若不依附严党,能否在内阁立足?"
  答案当然是不能的,但高拱没有说话,静待下文。
  只听赵肃续道:"若是徐阁老不忍辱负重,那只有和我老师一样的下场,到时候,谁又来保护其他不肯依附严党的人?"
  陈以勤摇头:"少雍,你说得轻巧,陛下有命,皇子不得与大臣结交,我们怎敢明目张胆去探问徐阶,又怎能知道他心中所想?"
  赵肃起身,拱手:"少雍不才,愿赴徐府一趟。"
  晚间,赵肃刚回到家,一边等了许久的陈洙忙道:"你可回来了!"
  赵肃奇道:"出了何事?难得见伯训兄如此惶惶如过街老鼠。"
  "你还有心思开玩笑,锦衣卫指挥使司那边来传话了,说指挥使刘大人想见你!"
  第 21 章
  锦衣卫正指挥使刘守有是个什么样的人,赵肃并不清楚,从老师戴公望的口中,他也只知道对方虽然是世家子弟,先前却混得不好,后来陆炳一死,嘉靖不想再让陆家的人掌管锦衣卫,这才提拔了刘守有。
  戴公望早年在京城也与刘守有有些来往,不过交情不深,所以曾对赵肃道:刘守有此人,小节有之,无大节,所以小事可找,大事不可找。
  意思就是:刘守有这个人,平时看起来还不错,小事可以去找他,真有大事就算了,他也帮不上忙,更别指望他跟前任陆炳一样,会保护大臣,礼贤下士,毕竟人家陆炳有皇帝当后台,刘守有却没有。
  刘守有没在锦衣卫指挥使司见他,而是在家里。
  赵肃跟着来传见的人到了刘府,马上有人将他迎入花厅奉茶。
  花厅门窗大开,三面环湖,只有一面留着一条走廊,就是刚才赵肃来的路,两旁摆满各式盆栽,风一吹来,暗香淡淡,沁人心脾,整座花厅基本都是建在水上的。
  赵肃站在窗前欣赏了一会儿,便听见有人进来,转头一看,对方一身竹叶青直裰,正值盛年,眉宇间自有一股威严,一望而知是惯了发号施令的。
  赵肃拱手行礼:"赵肃见过刘大人。"
  刘守有哈哈大笑:"少雍何必客气,我与你老师有旧,听闻你还考了福建乡试第一,真是少年俊才,想必来年琼林宴上,定有你一席,来,快坐!"
  双方落座,寒暄几句,对方知道自己无事不登三宝殿,赵肃也不想兜圈子了。
  "有件小事,求助无门,只能来劳烦大人了。"
  便将赵暖被抓进诏狱的事情简单说了一下,末了道:"实不相瞒,我这兄弟,身无功名,一介白丁,更与俞大人家毫无瓜葛,只不过少年心性,恋慕那俞家小姐,这才做下鲁莽的事,还请大人高抬贵手,将他放了吧!"
  谁料刘守有面露异色:"赵暖是你兄弟?"
  "正是在下同族兄长。"
  "呵呵,少雍啊,只怕这件事,不是我能作主的。"
  赵肃一愣:"大人何出此言?"
  "你刚还说是件小事,你可知你这兄弟惹了什么麻烦?"刘守有微微摇头:"他对大理寺的人说,鄢大人陷害忠良,难掩天下悠悠众口,又说假使俞彻有罪,何故累及家人,但凡有点良心的人,都会为他们出头。其实他这番话,要是私底下说说,倒也就罢了,他无官无职,谁也不会跟一个平民百姓计较,只是大理寺卿万采,恰好是鄢懋卿的好友,又恰好路过听到这番话,自然将他视作有人指使的,所以人就给弄到诏狱里去了。"
  见赵肃没说话,他苦笑摊手:"我与你老师,倒算得上好交情,只不过这件事,还真不能答应你,届时人放走了,鄢大人追究起来,我这个锦衣卫指挥使,也要吃不完兜着走的。"
  主要还是因为赵肃身无权势,刘守有绝对不可能为了他去得罪鄢懋卿,能跟他解释这么多,也完全是看在戴公望的面子上。
  赵肃露出理解的笑容:"大人的苦衷,在下明白,先前不知他竟闯下这么大的祸事,提了非分的要求,还请大人不要见怪。"
  刘守有也哈哈一笑:"不知者不罪,你且不要担心,你兄弟犯的事不算大,说不定哪天就被放出来了!"
  言下之意,鄢懋卿和万采很可能不会注意到赵暖这种小人物,但这也意味着赵暖得在里面待着。
  锦衣卫诏狱是个什么地方,水火不入,怨气冲天,阴冷潮湿,酷刑遍地,在那里面待着,怎么可能有好果子吃,就算没病也得憋出病来。
  "大人,在下想见见我那兄弟,不知可否?"
  锦衣卫诏狱。
  赵暖才进来半天,可他觉得已经像是过了一年那么长。
  他抱着膝盖缩在墙角处,听着铁链镣铐在地上缓缓拖动的声音,远处传来凄厉的惨叫,心也跟着颤抖起来,周围阴冷入骨,墙头上的烛火忽明忽暗地摇曳,带来日夜不分的鬼魅感,在这种连苍蝇也飞不出去的地方,到处弥漫着绝望的气息。
  平生第一次,他知道什么叫害怕。
  记得小的时候被老爹拿着藤条追打,跟赵肃抱怨,说自己苦不堪言,那会儿赵肃嗤笑一声,说他没见过真正苦的呢,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他终于见识到了。
  在这个连三法司都无权过问的锦衣卫诏狱,他们有无数种法子让人痛不欲生,却又吊着半口气,不让你死。
  虽然赵暖只是被关在这里,暂时还没有受到刑罚,可他也觉得精神无时无刻不紧绷着,在这种环境里,无法不紧张,像赵暖这种没经历过大挫折的平民百姓,更不知所措。
  但他最后悔的,不是帮俞家伸冤,而是没有充分考虑自己的能力就自作主张,自己关在这里不要紧,赵肃在外头也不知道会担心成什么样,更别说要是让远在福建的老爹知道……
  忽然之间,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朝他这边走来。
  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赵暖的心也跟着提起来,忍不住探头往外看,结果却瞠大了双眼。
  "少雍!"
  他猛地扑到门边,不敢置信:"你,你怎么也进来了!"
  难道……
  赵肃冷冷睨了他一眼,转头对带路的锦衣卫道:"多谢李大哥了!"
  掏出碎银,塞进对方手里。
  虽然有刘守有的关系,但这么做总没坏处。
  对方拍拍赵肃肩膀,亲亲热热:"老弟客气什么,刘大人交代过了,你放心吧!"
  赵暖傻眼了。
  等赵肃踏进牢房,他还愣愣地瞅着人家,半晌才找到声音:"少雍,你没事吧?"
  "我快被你害死了,你说有事没?"赵肃靠墙抱胸,冷笑一声。
  赵暖嗫嚅了半天,说不出话。
  赵肃觉得他太应该被骂醒了:"你都被那女人迷昏头了?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就算你没想过你自己的安危,也应该想想你爹娘吧,他们只有你这么一个儿子,你想让他们白发人送黑发人吗?!"
  "我不全是为了俞小姐,"赵暖垂着头,"自从那天你和我说,我与俞小姐身份悬殊之后,我一直没放弃希望,想尽办法要给俞大人留下一个好印象,俞大人他人好,没有架子,见我三天两头上门拜访,竟也没把我当登徒子看,聊得多了,也就熟了,他和我说了不少,也教了我不少。"
  赵肃忍住气没吱声,静静听他说下去。
  "我和俞大人说,我真心仰慕俞小姐,想娶她为妻,可我知道自己的身份不够,也没什么钱财,所以想当商人,让俞小姐起码能过衣食无忧的日子,如果他觉得商人身份低贱,配不上俞小姐,那我也愿意重新读书,去考科举,只求他给我三年时间。谁知俞大人却说,这些日子相处,他知道我本性不坏,所谓身份的差距,其实还是在于人心,他只有一个女儿,只希望将来有人能好好待她,不会计较对方身份如何。"
  "我一听,自然大喜过望,但是我也不愿意俞宁跟着我吃苦,所以还是跟俞大人订下三年之约。"赵暖顿了顿,"俞大人家境贫寒,母亲早逝,他夫人娘家也没什么亲戚,他手里抓着鄢懋卿的把柄,一旦弹劾对方,自己必然没有好果子吃,而放眼朝堂,根本没有足以信任托付的人。"
  "你的意思是,俞大人把女儿托付给了你?"
  "不,"赵暖摇头:"俞大人没有这么说,他也不愿意麻烦别人,我最后一回上门的时候,瞧见他在吃晚饭,还笑着问我要不要一起,我走近了看,才发现他在吃清粥咸菜,在烛光下佝偻着背的模样,突然之间,我就想起我爹。"
  赵暖眼眶一热,忙低下头去掩饰:"虽然我爹脾气不好,也曾对你说过很多难听的话,可我还记得小时候生病了,他背着我走几里地去看大夫的情景,俞大人跟我爹长得一点都不像,可不知怎的我就想起他来。"
  "后来我才知道,隔天俞大人就上折弹劾了鄢懋卿。"
  "他落罪之后,就被流放到云南,先走一步,所以还不知道他的家人也被牵连,却是被流放到广西,相隔千里。"
  "少雍,我们来京城,也有一段时间了,我开铺子,四处奔波,也看了不少人情冷暖,但我只是不明白,为什么那些成天做坏事的,都活得好好的,而那些正直的人,却永远没有好下场!"
  赵肃叹了口气,赵暖不是没脑子,他只是太冲动了,虽然不是富贵人家出身,可也从没经历过大风大浪,跟着自己之后,又被保护得太好,有什么事情,自己都会先出面解决,相比之下,他这两个月来所见所闻,受到的冲击,自然很大。
  "是我错怪了你,我以为你只是被那俞小姐迷住了……"
  "不,你骂得对,是我太冲动了,"赵暖的声音低了下来,"我还是想娶俞宁,我不在乎她是官小姐还是囚犯,我也想救俞大人,可如果重来一次,我一定不会那么冲动,一定会先找你想想办法,是我连累了你,对不起,少雍……"
  "兄弟一场,说什么浑话!"赵肃用脚尖踢了踢他,"我已经和刘大人说过了,拜托他多关照你一下,所以你应该也不会碰到什么刁难,只不过要多待一段时日了,等我找到法子,再救你出去。"
  赵暖摇摇头:"你别为了我冒险。"
  "你当我是你啊,我自然会量力而行的。"
  从诏狱出来,就像再世为人,外面的蓝天白云看起来都那么可爱。
  赵肃深吸了口气,觉得所谓的诏狱,简直就是地狱。
  但只要活着,就有希望。
  隔日一大早,他就以自己老师的名义,到徐府递了名帖,正式拜见徐阶。
  只不过这一次的拜访,却并不顺利。
  第 22 章
  赵肃在徐府门口吃了半个时辰的寒风,才有人出来请他进去。
  "临近年关,老爷经常宿在宫里,难得回家一趟,听说是戴大人的弟子来访,忙让我们请人进来,你且稍作片刻,老爷换身衣服就来。"
  也许因为徐阶交代过,先前下人冷淡的脸色换成比较热情的招呼。
  赵肃一边道谢,一边在厅堂坐下,对方很快奉上茶盏。
  厅堂安了火盆,发出噼啪细响,四周布置却很素净,几乎没有多余的装饰品,比起先前去过的刘守有家,简直是天壤之别,任谁也想象不到,这竟是堂堂一个帝国次辅的府邸。
  赵肃听说徐阶的家人都在老家,没有跟着来,难怪进来之后觉得冷冷清清,竟似主人常年不在这里,连带桌椅墙壁都带上冷清气味。
  一阵轻缓的脚步声传来。
  他刚抬起头,便听到爽朗的笑声:"你便是赵少雍?"
  眼前的老者一身鹤氅方巾,脚踩着墨色丝履,更显出几分宽松闲适,徐阶今年也有五十八了,但举手投足都带了股精神气,须发还有大半是黑的,神采奕奕,不逊后生。
  殊不知对方也在打量他。
  赵肃穿着浅黄色深衣,头发没有戴冠,只是简单地束起来,用玉簪固定,看起来简单清爽,越显清隽儒雅,人如其字。
  以徐阶的身份,要不要接见赵肃这样一个小人物,完全无关紧要,只不过他今日恰好休沐回家,又恰好想起一件旧事。
  长乐一役,请功折子上本有赵肃的名字,可是阴差阳错,被严世蕃扣下,错过了在皇帝面前露面的好机会,虽然这种小事对徐阶来说太常见了,一天不知道要发生多少回,但赵肃毕竟是戴公望的弟子,又是明年殿试夺冠的热门人选之一,如果将来能入翰林院,多少年后也许又要出一个宰辅,现在人家主动上门求见,但凡有这种拉拢人心的机会,八面玲珑的徐阁老是不会放过的。
  赵肃忙起身行礼:"修竹先生门下,赵肃拜见徐阁老。"
  徐阶哈哈一笑,虚扶一把:"不必多礼,我常听仲甫说他两个弟子如何了得,本还不信,现在不服也不行,一个已经是进士出身,一个眼看也要金榜题名了,你到京城多久了,住得可还习惯,若是不惯,与老夫说一声,找人帮你找处安静的宅子,方便你温书学习。"
  堂堂一个内阁次辅,这番温情的话一下来,任谁都要感动三分。
  "多谢阁老关心,少雍与一同来京赴考的朋友租了个宅子,老师在时,嘱咐我如果到了京城,一定要找机会拜访您,代他向您致谢,说上回被起复的事情,多亏了您,他才能这么快又赴任。"
  徐阶点点头,又叹了口气:"老夫无能,不能帮他官复原职,西北也是个苦地方,他这一去,只怕没有三五年,是回不来的。"
  赵肃笑道:"您还真别说,老师他就喜欢那种地方,说京城里待久了不自在。"
  徐阶摇头:"这个戴仲甫,真是放着舒服日子不过,就喜欢找罪受!"
  两人相视而笑,些许陌生隔阂也随之消散。
  徐阶是铁杆的王学门人,而赵肃因为戴公望的缘故,自然也归于王学门下,这些年他没少花功夫在这上面,投其所好,也哄得徐阶十分开心,二人相谈甚欢,徐府的管家鲜少看见自家老爷对一个籍籍无名的后生如此捧场,甚至已经吩咐下人,今天午饭准备多双碗筷了。
  赵肃眼见气氛差不多了,便道:"阁老,实不相瞒,今日我出门前,还受了一人的嘱托,他让我来向阁老道谢。"
  "喔?"
  "是裕王殿下。"
  徐阶似笑非笑:"少雍啊,没想到你这么快就与裕王爷有交情了。"
  赵肃见他误会了,便将那日偶遇朱翊钧的事情说了一遍。
  徐阶面色稍稍缓和了些。"道谢?老夫什么也没做,当不起裕王爷这一声谢。"
  赵肃微微一笑:"阁老用心良苦,可瞒得过别人,却瞒不了王爷。世子失踪一事,裕王府生怕惊扰圣躬,迟迟没有上报宫里,却被严阁老抢了个先,导致皇上对裕王爷有所不满,若非阁老从中斡旋,只怕现在陛下已经下旨申饬裕王了,断不会如此平静。裕王有心向您道谢,却碍于皇子与大臣不得结交的禁令,而高师傅他们身为王府讲官,也不方便出面,这才由我这个小卒出头,还望阁老不要见怪。阁老一片公忠体国之心,天知,地知,王爷也知。"
  实际上,裕王从来就没有说过让赵肃来道谢的话,高拱甚至还认为徐阶为了保全官位,屈从严嵩,虽然没有助纣为虐,可也为人不齿。
  但赵肃却知道真相不是这样的。
  嘉靖在储君的态度上暧昧不明,景王有严嵩父子撑腰,而裕王没有,单凭高拱几个人,是成不了气候的。
  这么多年来,皇帝虽然没有选择裕王,可也没有让他难堪,对两个儿子看似态度一样,归根结底,还是有人暗中帮助裕王,且此人能与严嵩父子有一拼之力,归根结底,非徐阶莫属。
  但徐阶为了不得罪严嵩,许多事情,都没法放到台面上来做,就算暗自偏向裕王那边,也没法对他说,以至于出现了做好事不留名,裕王也不知感恩的情况,这种局面一直维持到三年后,徐阶的弟子张居正入裕王府讲学,在裕王面前给自家老师说好话,这才让裕王渐渐对徐阶改观。
  然而现在,张居正还未进裕王府,徐阶也没有机会对裕王表明心迹,却从赵肃的口中,得知裕王早就感恩在心。
  徐阶先是微微一怔,忽然之间就觉得万般滋味涌上心头,化作一声轻叹:"殿下客气了,这些都是为人臣子的本分。"
  这么多年来,世人只看到他写青词媚上,只看到他对严嵩父子卑躬屈膝,忘了自己老师,前任首辅夏言的血仇,却没有看到他在背后默默地保全大臣,竭尽所能减少朝局的动荡。
  他忍辱负重,甚至把自己的孙女嫁给严世蕃的儿子当妾,坊间都笑传他是千年老乌龟,这些徐阶都忍了下来。
  可他是人,也会累,也会委屈,也会希望有人能理解自己,认同自己。
  就在这个时候,赵肃对他说,裕王殿下一直都知道你为他做的一切。
  饶是老成圆滑如徐阶,也差点眼眶一热,落下泪来。
  赵肃摇头:"是本分没错,可如今没有几个人记得自己的本分,惟有阁老您,战战兢兢,上要直言进谏,下要保全忠良,卧薪尝胆,忍辱负重,纵然眼下乌云蔽日,也终有云开月明之时。"
  徐阶不愧是徐阶,不过片刻,情绪已经恢复过来,闻言淡淡一笑:"裕王殿下让你来,不止是要你说这些吧?"
  赵肃终于说出来意:"殿下虽少见陛下,可对父亲一片拳拳孝心,从来不曾改变,听闻外头最近谣言甚嚣尘上,不知阁老可曾听过什么?"
  这句话的意思是,听说最近很多人在皇帝面前说裕王的坏话,导致皇帝渐渐偏向景王,裕王担心皇帝会立景王为太子,您消息灵通,听到什么风声了没。
  话不能问得太直白,深了又怕徐阶装糊涂,就酝酿这句话,也让赵肃死了不少脑细胞。
  徐阶拈着胡子,慢吞吞道:"请转告裕王殿下,谣言止于智者。俗话说,身正不怕影子斜,也是这个理儿。"
  他似乎也知道自己说的是废话,末了又补充一句:"陛下是圣明天子,自然明察秋毫,老夫虽不是周公武侯,也愿辅佐君王左右,犯言直谏,竭尽所能。"
  这句话一出来,赵肃就知道徐阶是承诺会尽力保全裕王了,不由心头一喜,起身长拜:"少雍代裕王殿下谢过阁老!"
  徐阶呵呵一笑:"何必客气,老夫早就说了,这是臣子本分,戴仲甫可收了一个好弟子啊!时候也不早了,不如用了午饭再走?"
  "多谢阁老。"赵肃欣然应下,他并不知道,放眼当今,能被徐阶放在眼里的不多,能让他留饭的人更不多,这传了出去,就是一桩莫大的荣幸。
  徐府的午饭很简单,四菜一汤,两个人用,足够了,都是家常菜,味道也不坏,两人一边用饭,一边闲聊。
  时值冬日,外头刚下过雪,放眼望去,白茫茫一片,池上已经结了冰,惟有中间一块黑漆漆的石头,没有完全被白雪覆盖,突兀地立在那里。
  "少雍,你一直盯着那块石头看做什么?"徐阶笑了起来,"这可是太湖石中罕有的青黑石,就算你要,老夫也不割爱的。"
  赵肃被他一说,回过神,也笑了起来:"只是觉得一片雪白之中,这块石头显得突兀了。"
  徐阶看出他的心思,含笑道:"你是想说白璧微瑕,大煞风景吧?"
  赵肃摸摸鼻子:"阁老明察秋毫,方才我听您说这石头昂贵,就不敢开口了,一会儿要是说错话,那可就丢人了。"
  徐阶哈哈大笑:"有时候完美无瑕也不一定是好事,总得要有些东西来衬托,才显得白雪更白。"
  赵肃听他似乎话中有话,便接道:"雪之所以为雪,就是因为它洁白无瑕,若是需要别的东西来衬托,又怎能称之为雪。"
  徐阶睨了他一眼,依然笑眯眯的:"那依你看呢?"
  "既然这块石头破坏了风景,不如干脆铲去,落得个干净。"
  此时的两人,只不过借着石头,在打机锋,兜圈子,暗喻朝政。
  "年轻人就是年轻人,"徐阶没有生气,只是微微摇头:"这块石头在这个池子凿成的时候,就已经安置在那里,石头与池底的淤泥,早就连在一起,真要铲除,费时费力不说,整个池子也会大伤元气。"
  赵肃淡淡一笑,没有退却:"要根除痼疾,难免要有所舍弃,如果能够还原池子原本的美丽,这些代价,也都值了。"
  徐阶放下筷子,不置可否:"那你认为,这石头,是直接挖出来好,还是先放干池水再挖好呢?"
  "少雍认为,双管齐下最好。"赵肃也敛了笑容,轻轻道:"朝中言官,应该早就有许多人暗中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太湖石虽根深蒂固,可他底下的人,却不是无懈可击的。再者,陛下信神仙方术,道士之中,未必就没有正气凛然之人。就算没法立时放干整池的水,丢块石头进去,试试水有多深,也是好的。"
  他说的这些话,以徐阶的城府和才智,必然也早就想过,只不过他生性谨慎,又隐忍多年,不肯轻易下手,赵肃要做的,只不过是在这堆干柴上面轻轻再点一簇火苗。
  此事若成,说不定赵暖就能早点出来。
  就算徐阶没听他的怂恿,根据赵肃的记忆,严嵩父子的好日子应该也没几年了,大不了他另想法子救赵暖。
  后面的对话,自然没有再进行下去,赵肃要说的都已经说了,任凭他口才再好,思路再缜密,也左右不了徐阶的思路和决定,能顺利把话说完,没有被打断呵斥,也没有被赶出去,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前世里YY小说中那种王霸之气一发,所有人全部拜倒在主角脚下的狗血情节,也不可能发生在现实里。
  兄弟,我尽力了。赵肃默默道。
  接下来的饭吃得索然无味,徐阶匆匆用完,说自己还有要事,让赵肃在这里歇息无妨,便走了,余下赵肃慢条斯理地把饭吃完,再请管家代为通禀一声,这才离开。
  外头不知何时又下起小雪,细细的雪花飘落下来,寒意扑面而来,顿时让人清醒不少。
  赵肃深吸了口气,将方才在里头不敢表现的紧张情绪都释放出来,又长长叹了一声。
  吃这么一顿饭,起码得折几个月的寿命。
  在徐阶的灼灼目光下,好几次他的话都差点说不下去,感觉自己的想法在他面前无所遁形,这样一个人,实在太过可怕了。
  总算顺利完成使命,回去对裕王他们也有了交代,赵肃想起裕王府里那个香软软包子一样的朱翊钧小朋友,不由会心一笑,连脚步也轻快了不少。
  第 23 章
  爆竹声中,去旧迎新,纵然簌簌下着雪,也阻止不了张灯结彩的氛围在北京城里弥漫。
  纵然是再不济的人家,到了这种时候,也总要买上两斤肉,几壶酒,全家围坐在一起,高高兴兴地吃上一顿团年饭,就是对这一年最好的犒劳了。
  兴许是因为临近会试,全国各地的举子逐渐涌到京师,今年北京城内外仿佛比往年还要热闹几分,熙熙攘攘,城隍庙外,猜灯谜的,看热闹的,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个水泄不通。
  灯市如昼,火树银花,端的是人山人海。
  赵肃手里抱着个大胖包子,冯保跟在他旁边,后面还有两个穿着便装的裕王府侍卫。
  这次出来,冯保提足了十二分小心,不敢再马虎,恨不得把眼睛都粘在朱翊钧身上。
  "小世子,赵公子也累了,不如让大伴来抱您吧?"冯保凑近了哄道。
  "不要!"小朋友很不给面子,把头扭到另一边,好奇地四处瞅着。
  冯保嘴角一抽,内心默默流泪,小祖宗,您要有个万一,我十条命都不够赔的。
  赵肃忍住笑,挺能理解冯保的感受:"永亭兄不必担忧,我会片刻不离小世子的。"
  可怜数九寒天,冯保额头上居然冒了汗,他拿出帕子拭了拭,笑道:"让你见笑了,上回亏得是王爷和王妃仁慈,只给了我几板子,可我真是后怕了,不得不小心谨慎,小世子要是少了根头发,回头我也没脸活着了。"
  "食君之禄,分君之忧,应当的。"赵肃露出理解的表情,又微微一喟:"我看永亭兄虽然随侍世子左右,可要操的心,半点不比高师傅他们少。"
  冯保心有戚戚然,对赵肃的好感不由多了几分。
  他在裕王府的地位虽然不能算低,归根结底,仍旧是内侍,是宦官。
  明代自太祖皇帝起,便对士农工商做了严格的阶级划分,宦官地位自然更低,只不过成皇帝时出了个三宝太监郑和,从那以后,宦官阶层扬眉吐气,到了本朝嘉靖皇帝,因为前朝太监刘瑾乱政,前车未远,皇帝竭力压制宦官,他们不得不夹起尾巴做人,像冯保这样只不过是藩王府邸内侍,就更是低人一等。
  高拱他们这样翰林出身的清贵,自然是不会将他放在眼里的,可偏偏冯保又不似一般宦官,他喜爱附庸风雅,本身见识才学也不低,这种际遇就注定他内心常常比别人苦闷。
  除了裕王与李氏直呼他的表字,其他人,要么谄媚,要么轻视,还从未有人像赵肃一般,平和地唤他一声"永亭兄"。冯保在裕王府多年,见惯了人情冷暖世态炎凉,有些读书人自诩身份,连一官半职都没有,也敢斜着眼瞧人,更别提像高拱和陈以勤他们这种身份的,因此他才更觉得赵肃的态度尤为可贵。
  而赵肃与裕王府诸人相识不过短短时日,便能在裕王府进进出出,连向来眼高于顶的高拱,对他也刮目相看,与这样的人相交,自然有利无害。
  两人各怀心思,却都抱着一样的目的,言语之间自然也透着一股亲热。
  赵肃抱着小屁孩,一边给他指阁楼上的兔子花灯,一边还分神与冯保说话,却是神色从容,应付自如。
  "肃,那是什么!"小屁孩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旁边不远处。
  "叫肃哥哥,或者少雍哥哥。"赵肃戳戳他的脸颊。
  "肃肃肃肃肃!"朱翊钧小朋友的特长是你叫他做什么他偏不做什么,赵肃第一次告诉他自己名字的时候,他就直接喊赵肃,第二次倒好,连姓也省了,在那以后就别指望听到另外一种称呼了。
  对待这种小朋友,打不得骂不得,赵肃皮皮道:"不好意思啊,今天出门,忘了带耳朵,听不见您老喊啥。"
  朱翊钧咯咯直笑,伸出小胖爪子扒拉他的耳朵,凑上去呵气。
  赵肃被他弄得痒痒。"一会儿别怪我咬人了啊!"
  说罢张嘴朝小爪子咬去,虚虚衔住,又放开。
  小屁孩摇头晃脑:"不疼!"
  "不疼?那我咬耳朵吧!"
  作势往耳朵凑过去,小屁孩连忙吱哇乱叫护住自己的耳朵。
  两人闹成一团,冯保看得目瞪口呆。平时可从来没见小世子跟谁这么亲近过,两人看上去,倒比王爷和世子在一起时,要更像父子些。
  "永亭兄,这里人多,我们不如到前面摊子歇歇脚吧?"
  这个念头毕竟一闪而过,赵肃的声音传来,他回过神,应了声好,几人朝面摊子走去。
  雪不知不觉已经停了,街上的人似乎越来越多。
  摊子旁边有个卖风车的,五颜六色,在风中转着,看得小孩儿目不转睛,扭动着要挣脱怀抱去看。赵肃只好放他下来,把他带到风车摊子前,红的绿的蓝的转来转去,朱翊钧小朋友开始眼花缭乱,觉得每个都好看,每个都想要。
  就在小屁孩纠结不已的时候,赵肃忽然注意到旁边还有个小女娃,一身花衣裳,梳着双包髻,吮着手指望着风车,小脸蛋呆呆的,十分可爱。
  "哪来的小娃儿,迷路了?"赵肃摸摸她的头,问卖风车的小贩。
  "诶,这是隔壁面摊老王的女儿,他这会儿正忙着,可能没时间照看,娃儿就跑到这里来了。"小贩哈哈一笑,随手拿了把糖果塞到女娃手里,"阿囡,找你爹去,别走丢了。"
  赵肃买了两个风车,一个给朱翊钧,一个递给小女娃。
  小女孩腼腆地抿嘴笑:"谢谢大哥哥。"
  又扯扯他的衣角,像是有话要说。
  赵肃弯下腰,女娃凑上前,软软道:"哥哥长得真好看!"
  朱翊钧也听到了这句话,得意洋洋想抱住赵肃的腰,无奈身量不够,只好退而求其次,抱住大腿,宣告主权:"这是我家的!"
  "什么你家的?"赵肃哭笑不得。
  小女孩鼓起脸颊,旁边喵呜一声,一团白影扑入她怀里。
  "毛毛!"白影从她小手里探出头来,原来是只猫。
  朱翊钧眼睛一亮,伸手就要去摸,孰料小猫张嘴一咬,在小胖手上留下一个牙印。
  这下可不得了了,小屁孩愣了一会儿,才意识到疼,瘪瘪嘴,泪水已经涌上眼眶,眼看就要洪水泛滥。
  赵肃阻止了冯保想喝斥小女娃,一边搂住朱翊钧哄:"男子汉大丈夫,你看她是女娃娃呢,哭了就要笑你羞羞脸了,吹吹就不疼了。"
  小女娃也很懂事,抱着猫咪往他前面一递:"喏,可以摸的,你摸摸它的耳朵,可软了,不能摸胡子,它不高兴,就会咬你的。"
  朱翊钧抽噎着伸出手,怯生生地摸了摸小猫。
  果然,猫趴在小女娃怀里,温顺地任他摸着,小屁孩找到新玩具,懒得再看风车一眼,终于破涕为笑。
  趁着他们在那里玩,冯保对赵肃小声苦笑:"少雍,还是你有办法,以前小世子一哭就是半天停不下来的,哄都哄不了。"
  赵肃笑道:"小孩子都是贪新鲜,玩性大,只要抓住这点,就好哄了,我从前带过小侄子,所以知道一些。"他带过小侄子不假,可那也是前世的事情了,几百年后的小孩子越发刁钻早熟,相比之下,朱翊钧小朋友的段数还不算高。
  朱翊钧喜新厌旧,玩了一会儿又觉无趣,闹着要到前面去瞅瞅,冯保伸手要抱他,他却不肯,非要自己走,没跑几步,连鞋子也蹬掉了。
  赵肃无奈,蹲下身,把人揽在怀里,一边给他穿上鞋子。
  灯火璀璨映着他的侧脸,显得分外温柔。
  朱翊钧难得安静片刻,呆呆看着他,忍不住靠紧了些。
  赵肃只当他冷了,又帮他把披风的带子系紧,这才点点他的鼻子调侃:"小祖宗,我上辈子欠了你吧?"
  小屁孩咯咯笑着,搂住他的脖子,凑上去吧唧一口。
  冯保略有吃味地抱怨:"少雍,小世子与你是真投缘,我这常侍左右的,也没这份殊荣。"
  说话之间,天空陡然大亮,众人还没反应过来,只见一道闪电自云层破开,蓦地撕裂沉沉夜色,刺眼至极。赵肃只来得及掩住朱翊钧双耳,天际便轰然巨响,树杈状的闪电劈了下来,落在不远处,又传来一声闷响。
  片刻的安静之后,人群霎时骚乱起来,雷声未停,却已渐渐小了下来,但恐慌似乎没有就此结束,在诸如冬雷不祥,天公警示之类的惊呼声中,大家开始争先恐后地往回跑。
  在这种人挤人的地方,走快一点尚且有困难,何况是要跑,后果自然是前面的人被推倒,后面的人又撞上去。
  混乱之中,也不知道是谁先喊了一声:踩死人了,出人命了!
  第 24 章
  这场混乱来得太过突然,他们离雷电的地方还有一段距离,隔着重重人墙,也没能看清前面到底发生什么事情,只听见那一声嘶喊之后,场面混乱更甚,面摊上的桌椅被推翻,连带旁边满满半车的风车也被掀翻在地,五颜六色的被无数只脚踩踏在上面,很快面目全非。
  所幸赵肃身后是一棵大树,他忙抱着朱翊钧往后退了退,尽量用树身来挡住人群的挤压,饶是如此,也还是被用力撞了好几下,疼得直抽冷气。
  冯保不敢怠慢,一边帮忙护住小世子,也跟了过来。
  朱翊钧趴在赵肃肩膀上往外张望,早就吓呆了。
  尖叫声,哭喊声,救命声,斥骂声,全部夹杂在一起,没有最乱,只有更乱。
  大家都急着要走,所以个个都走不了。
  那两个跟着他们的侍卫,早就不知道被人流冲到哪里去了。
  现在回去,无疑更加危险,他们只好继续待在这里,等待着这场骚乱的平息。
  冯保神色焦急,跺脚骂道:"五城兵马司的人怎么还没到,顺天府衙的人都死哪去了,怎么会出这种事,大过年的,真是……唉!"
  他及时刹住话头,没有再说下去,赵肃却听出他的语意。
  真是不吉利。
  对于古人来说,冬雷和夏雪一样都是极罕见的现象,六月飞霜被视为千古奇冤,所以寒冬惊雷同样也不是什么好事。
  混乱有增无减,他们有大树阻挡,又没跟着一起跑,受到的冲击还不是很大,却亲眼见着有人被撞得头破血流,这种情况下,想上去帮一把都很难,赵肃与冯保相视一眼,都看到对方眼里的无奈。
  冯保低低道:"这样下去,恐怕死伤不少,不是个办法。"
  赵肃道:"我们连走都走不出去,只能等官差来疏散了。"
  冯保摇摇头,没再说话。
  朱翊钧的小手紧紧揪着赵肃的领子,一刻不肯放开,眼睛瞪得滚圆,泪水在里面滚来滚去,要哭不哭的模样十足可怜。
  此时的他,毕竟还只是个四岁小童,养在王府,生活平静,做梦也想不到有朝一日会看见这么多人在他面前受伤,甚至死亡。
  "别看。"赵肃叹了口气,将小脑袋按回怀里,手一下一下地顺着他的头发。
  "肃肃,我要回家……"小屁孩嘴巴一瘪,呜咽着哭了起来,泪水鼻涕全沾在赵肃的衣服上。"我要回家!呜呜呜……"
  "小世子,我们很快就可以回去了,再忍忍!"收到赵肃求救的信号,冯保赶紧过来帮忙哄,朱翊钧渐渐止了哭声,趴在赵肃身上,睫毛上还挂着泪珠,鼻子一抽一抽的。
  旁边有个人被人群推了一下,往这头踉跄倒了过来,赵肃眼明手快,扶了他一把,让对方得脑袋幸免于撞到树干上。
  "多谢多谢!"那人连忙道谢,一身狼狈不堪。
  赵肃趁机打听:"这位兄台可知前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们来得晚,只听见雷响。"
  "刚才那声雷劈中了前面桥头的石狮子,狮子脑袋落下来,砸中了人,我没在跟前,也看不分明,就见大家都往回跑,人一多,就出事了。"那人摇头叹息,说的话与冯保差不多:"谁能料想大年初二,天子脚下,竟然出了这样的事来,冬夜惊雷,实在不祥。"
  赵肃没法和他们解释这只是一种比较罕见的自然现象,但是可以想象现在这里已经一片狼藉,桥头那里自然更加严重。
  那书生眼见一时半会走不了,索性与他们一道躲在这里,闲聊两句。
  "我这还是第一次到京城,以前没发生过这样的事吧?"
  赵肃摇头:"见笑了,我也是乡巴佬进城,头一回到京城。"
  那人被他逗笑了:"我看兄台气度不凡,莫非也是赴京会试的举子吧?"
  "正是,在下赵肃,表字少雍,不知仁兄贵姓大名?"
  "那可真是有缘了,我姓徐,徐时行,也是来考试的,你唤我汝默便可,你们……"
  有个人满头大汗地挤过来,打断了他的话:"汝默!可算找到你了,你没见刚才那阵仗,差点被撞伤,诶,你没事吧?这两位又是谁,莫不是你朋友吧?"
  那人如炮连珠的一段话让徐时行有些哑然,半晌才接上一句话:"我们也是刚认识的。"
  说话之间,官府终于姗姗来迟地出现,五城兵马司和锦衣卫的人一起出动疏散人群,他们顺势跟着人流往外走,中途赵肃还要护着怀里的小屁孩,免不了又被撞了几下。
  约莫走了半个时辰,才终于脱离混乱,几人相顾骇笑,都露出心有余悸的表情。
  朱翊钧安静地窝在赵肃怀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睡着了,小脸恬静乖巧,全然没有清醒时的调皮闹腾。
  这时徐时行终于有机会介绍他的朋友:"王锡爵,王元驭,这位是赵肃赵少雍,少雍同我们一样,都是进京会试的。"
  王锡爵咦了一声,上下打量赵肃,吃惊不小:"才二十出头,便已是举人?果然江山代有人才出,一代新人换旧人,汝默,我们可都老了!"
  冯保轻咳一声,淡淡道:"时辰不早了,少雍,我们该送小公子回去了。"
  赵肃只觉得这两人的名字隐约有些熟悉,却又一时想不起来,被冯保打断思路,便也不再去想,左右大家都是来考试的,没过多久又能见面了。
  几人就此别过,赵肃抱着朱翊钧一直到了裕王府门口,把人交给冯保,这才往家走去。
  嘉靖四十一年的大年初二,以万人空巷的京城灯会开始,又以惊雷一声劈落石狮,引发百姓恐慌,相互践踏,死伤数人而结束。
  但所有人谈论最多的,无非是冬夜惊雷,天意不祥,连嘉靖皇帝也开始反思,是不是他最近烧给神仙的青词水平不够好,又或者自己还不够虔诚,以至于上天示警,连个好年都不让他过。
  仿佛为了印证所有人的担心,这一年的帝国过得并不安稳。
  自正月初十刚过,福建就开始陆陆续续地报上疫情,起初内阁并没有放在心上,因为一年到头这样的情况实在太多了,阁老们早就麻木,只是让福建巡抚照规矩赈灾抚民。
  然而瘟疫没有就此平息,反而逐渐脱离控制,到了三月,更加出现泉州府十死七八,市井街坊死尸相枕的恐怖局面。
  御史邹应龙趁机上疏,结合京城年初的冬雷,言道当朝有奸臣小人作祟,借父之名,贪婪愚鄙,以至于天降警示,陛下不可不查,其矛头直指严世蕃。
  朝野大哗,所有人都把目光集中在邹应龙身上,跳脚的,看热闹的,同情的,幸灾乐祸的,觉得他死期不远的,比比皆是,大部分人都觉得他免不了又要落得个被罢官发配的下场,然而让人料想不到的是,嘉靖皇帝居然把这份奏折压了下来,不发落,也不表态。
  时间回到二月,这些暗潮汹涌,暂时都还与赵肃没有关系,就算听闻福建的疫情,他也只能一边牵挂陈氏他们,一边紧张备考。
  中间还发生了一个小插曲,赵榕花了二两银子,不知道从哪里淘来据说考题的玩意,兴冲冲地就拿来献宝,被赵肃狠狠教训了一顿。
  二月初二龙抬头这一天,他还在睡梦朦胧中,身体就被猛然摇晃着,耳边传来催促:"少爷,醒醒,寅时了,快起来梳洗,今日便是考试呢!"
  见赵肃睁开眼睛,犹自一副茫然懵懂的模样,赵榕忙捧来热毛巾:"少爷做梦了?"
  "嗯,做了个乱七八糟的梦……"赵肃揉揉脑袋,接过毛巾擦脸。
  梦里,他还在前世与今生交错,一会儿是在家里和妹妹一起吃饭看电视,一会儿又出现在科举场上奋笔疾书,写着一张永远也写不完的卷子,乍然醒来,还分不清现实与梦境的区别。
  是了,他是赵肃,今天是会试的第一场,所有举子都要在卯时的时候到礼部衙门报到,然后在里面度过三天毕生难忘的日子。
  是龙是虫,是前程锦绣还是无缘做官,全都在此一举了。
  当然,会试之后,还有一场殿试,由皇帝亲自出题,可如果会试能考上一个好名次,殿试发挥正常的话,也就不是什么大问题。
  以赵肃的心态,他不奢求自己能够跟这些寒窗苦读把命都博上的古人抢什么状元榜眼,能混到一个二甲的进士出身,对他来说,对老师来说,都已经是很好的成绩了,想当年元殊何等才情,也只是个二甲进士罢了。
  "少爷,您是不是整晚都在想着考试,睡不着觉,所以精神不好?"赵榕凑过来,嬉皮笑脸。
  "少爷我是做梦了,就你故作聪明,什么都懂!"赵肃赏了他一个爆栗,把毛巾丢给他。
  赵榕摸摸脑袋:"这可不能怪我乱猜,门外就有个昨晚一夜没睡的。"
  "啥?"
  "陈少爷啊,他说他昨晚翻来覆去就是睡不着,早晨起来两只眼睛……"赵榕比划了一下,吭哧吭哧地笑。
  冬日太阳出来得晚,这个时辰外头还是一片漆黑,赵肃走出房门,扑面一阵寒风,吹得他打了个寒颤,整个人立时清醒了不少。
  "少雍!"陈洙早就打着灯笼站在外头等他。"我们走吧?"
  赵肃凑近了看,这才发现他里眼睛下面还真有一圈淡淡的青黑,便笑着安慰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不要太紧张了。"
  陈洙点点头,自己也有些不好意思,然而他发现自己对上赵肃的眼睛,心境真的就慢慢地平静下来了。
  "祝君一路顺利,前程似锦。"赵肃带着笑意,慢慢道。
  陈洙一怔,也跟着笑了:"祝君一路顺利,前程似锦。"
  第 25 章
  赵肃他们到了考场外面的时候,那里已经排成长队,许多人寅时不到就来到这里,有的孤身一人,有的由家仆相随,大家都是来考试的,好不容易聚在一起,心情又紧张,难免左顾右盼交头接耳,场面一时乱哄哄的,负责检查的官员不得不再三让大家安静下来。
  赴考的举子们在贡院门口一个个登记姓名籍贯,这是为了核对身份,以免出现替考的情况,然而古代没有照相技术,这方面依然是有空子可以钻的,所以朝廷只好用更严厉的措施来进行事后惩罚,规定如果发现替考的,一人杖责八十,如果两人合作作案的,那两个人都罪加一等,以此来达到威吓的作用。
  赵榕在旁边喋喋不休:"少爷,我听说里头有些号房,先前死过人,风水不好,光线也照不到,邪得很,您可千万别被摊上。"
  赵肃嘴角一抽:"你从哪儿听来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赵榕挠头:"前些天我往酒楼跑,想帮您打探会试的消息,无意中听到的,您还不知道吧,这回的主考官是咱们的老熟人。"
  陈洙凑过来,好奇道:"谁?"
  "两位主考官,一位是高拱高大人,一位是陈以勤陈大人。"赵榕得意洋洋:"少爷,高大人和陈大人可都是和您有交情的,这下子不怕他们不关照了。"
  赵肃沉下脸色:"赵榕,谁教的你这般满嘴胡说八道?"
  赵榕从没见过自家少爷疾言厉色的模样,见状呆了一下:"少爷,我只是随口……"
  "你少爷我从年后就没见过这两位大人了,也不知道他们成为会试主考官,再说了,卷子都是糊名的,在成绩没出来之前,谁也瞧不见名字,你说这些话,让有心人听到,败坏了我的名声不要紧,败坏两位大人的清誉,又该如何是好,你当是随口说说的?"
  见赵榕还一副懵懵懂懂的样子,他语气加重:"祸从口出,这句话你懂不懂,再有下次,别怪我不让你跟着我了。"
  赵榕耷拉着脑袋:"少爷,我知错了。"
  陈洙忙劝道:"赵榕他也不是有意的,少雍你消消气!"
  赵肃摇摇头,他不是故意恐吓赵榕,只是这孩子做事毛毛躁躁,不稍加训斥,就怕以后真会不知轻重惹出事端来。
  排在他们前头的人忽然转过来,嘻了一声:"我还道是谁在教训家仆呢,原来是少雍。"
  赵肃抬头,原来是王锡爵。
  "没想到少雍年纪轻轻,说话就这么稳重有分寸。"对方朝他眨了眨眼:"话说回来,你真认识两位主考吗?"
  赵肃没好气:"认识归认识,那两位清名在外,怎么可能做出不合法度的事来,元驭兄别听我的书童乱说话。"
  "我当然知道,"王锡爵凑近他们,神秘兮兮道:"不知道你们有没有听说一件事情?"
  "什么事?"
  "这次考试的主考官,原本是礼部尚书袁炜的,可他前几天夜里突发急病,就换成了高大人,不过听说高大人学问也是极佳的……"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赵肃只觉得脑海里忽然闪过什么,一纵而逝,根本抓不住。
  不一会儿,就轮到他们了,赵肃写好自己的名字,那边已经有几个人专门侯在那里,等着搜举子的身,以防有人夹带作弊的资料进去。
  搜身工作很仔细,虽然没有后世的探测仪器,但是你的行李会被一一拆出来查看,连毛笔都要看看有没有可以扭开的旋盖,里面是不是塞着纸条,墨砚则要检查有没有夹层,更别提发髻、鞋底、衣服内袋这些地方。总而言之,全身上下基本都是透明的,要带小抄进去,几乎是不可能的。
  当然,几乎不可能并不等于完全不可能。
  像这种考试,一旦金榜题名,马上成了鲤鱼跳龙门,从此身份就是人上之人。为了这种高回报,还是有很多人愿意付出高风险的。鞋底不可能放东西,那就缝在鞋底的夹层里,发髻不让你塞,那就把小抄卷成细细一条放入特制发簪的中空部位里。你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反正就是要千方百计地作弊。
  当然检查的官员也不是吃素的,他们身经百战,火眼金睛,刚才赵肃他们排队的时候,就亲眼看着一个人被搜出随身小抄,然后斯文扫地地被拖出去,前程就此毁于一旦。
  搜身之后,赵肃手里多了一块牌子,上面写着寒字第一百五十九号房。
  由于考生数目众多,为了方便管理,这里的号房按照《千字文》里"天地玄黄,宇宙洪荒"的顺序依次分成很多批,每批两百间房,随机发放给考生,而赵肃分到的,已经是最后一批中的倒数了。
  江湖传闻,这最后一批号房由于光线不好,白天有时也得点蜡烛,所以被历届考生公认为是风水最不好的,据说被分到这里的人,十有八九是考不上的。
  于是倒霉的赵肃拿着倒霉的牌号,跟着前面的人进了贡院,七弯八绕,才终于找到自己的那一间。
  一眼望去,光线惨淡,阴冷潮湿,年久失修,青苔横生,知道的说是贡院号房,不知道的还以为是鬼屋。
  每间号房都有被褥床铺,方便考生这三天内可以休息,但赵肃一进去,扑面而来的就是一股霉味,显然这些被子已经很久没有晒过,说不定自从三年前的前辈们盖过之后就被收到仓库里,直到这次才拿出来。
  事实证明,赵榕的乌鸦嘴果然很灵验,赵肃不由庆幸自己没有太严重的洁癖,一边把被子抖了抖推到一边,一边拿起火折子点燃炭盆。
  在进来的时候,所有人都会发放统一装备:蜡烛三根、炭盆一个,至于笔墨和吃喝,一切自理。
  由于号房前面是敞开的,根本没法遮挡寒风,一个炭盆基本上是不够用的,所以经常有人在这三天里撑不下去病倒被送出去,这样一来,试卷没做完,自然算白考了。
  赵肃在进来之前,就已经打听清楚考场环境,做好充分的准备。
  上京的时候,他怕半路生病,在沈乐行那里买了一些常用药,其中就包括薄荷油。沈家回春堂的薄荷油是出了名的,这次终于派上用场,三天下来,难免有思路不畅的时候,太阳穴抹上点薄荷油,还可以提神醒脑。
  然后就是干粮和浆引。在这里甭指望可以喝到滚烫开水,所以有条件的人家会让举子带上参汤之类的补品进来,像赵肃这样的普通举子,就只能煮上一大壶白开水带进来了。
  至于干粮,大多数人会带馒头和烧饼,因为这些都是可以存放的,也不怕坏掉,但是这里没有锅炉加热,别说三天,一天之后,原本热腾腾的食物也会变得又冷又硬难以入口。这时候大家只好喝着冷水,啃着硬邦邦的干粮,使劲咽下去,赵肃不想这么折磨自己,便让赵榕帮他和陈洙两人都准备了一个三层食盒。
  第一层是炒面,由于天气很冷,可以保存超过两天没有问题。
  第二层是一些点心,像驴打滚、豌豆黄之类,塞了满满一层,这些吃食在京城的大街小巷都能买到,而且入口比较松软,不像馒头包子那样被风一刮就硬邦邦的。
  第三层则是酱牛肉,赵肃让赵榕买了不少,然后切成小块,可以就着水吃,也可以跟炒面放在一起吃,也是可以放上几天,又填饱肚子的东西。
  很多举子来这里就是为了博个功名,其他一切都不放在心上,但赵肃则不然,他认为起码要吃饱喝足,才有力气写卷子,所以在吃的方面下了一番功夫,起初陈洙还不以为然,但在一天之后,当许多人都啃着快把牙齿咯掉的馒头包子时,他一边幸福地吃着炒面,一边感叹赵肃的先见之明。
  闲话不提,在赵肃安顿好行李之后,其他考生也陆陆续续地各就各位,每间号房面前都有官兵把守,谨防考生途中出现舞弊、昏倒等意外状况。
  会试共有两名主考官和十七名同考官。这些人都会时不时在考场内巡视,而考生也就那么两三千人,基本上来说,要在考场内舞弊,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所以也有不少人选择贿赂考官,当然,这是后话了。眼下赵肃坐在那里,看着考官给一间间号房的考生发试题,原本还算平静的心情也开始紧张起来。
  最初准备走上科举路子的时候,他也以为考试内容的范围就是四书五经,后来才发现自己错了。
  实际上,考试一共有三场,一天一场。
  第一天考的是经义,实际上就是两道题。一道题从四书里面出,一道题从五经里面出。第一道题是所有考生统一的考题,但第二道题,考生可以自己选择要考五经里的哪一本书,比如说赵肃在报名之前选了《易经》,那么第二道题考的就是《易经》里的内容,陈洙选了《诗经》,所以他的第二道题就是与《诗经》有关的。
  第二天也有两道题,第一题的体裁是"论",这是必考题。还有一道选考题,考生自己在"诏"、"诰"、"表"这三种体裁里选一种。
  第三天就只考"策"。
  这种由考生自主选考题方向的制度,有点类似后世高考的文理分班,大家选择自己要考生物还是化学。不得不说,这个时代的科举制度,是世界最顶尖的人才选拔制度,让所有出身寒门的学子,都有当官甚至掌握帝国大权的机会,而此时的欧洲,甚至还是世袭制。
  朝廷虽然规定三场考试同样重要,最后成绩是综合来取的,但是从几十年前开始,由于考官们精力有限,重点只放在第一场。只要你的第一场考试足够惊采绝艳,那么后面就算发挥平平,兴许也能得个好名次。
  明远楼上鼓声一响,意味着第一场考试正式开始。
  赵肃紧张的心情在拿到试题的那一刻达到沸点。
  由于试题密封,到手的时候也是事先封好了的,他与其他考生一样,撕开封口,摊平。
  触眼所及,两张卷子上面端端正正写了两道题。
  第一道题,君子不器。
  第二道题,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
  赵肃呼吸一滞,心跳慢了半拍。
  第二道题是自选题,他选的是《易经》,所以出的也自然也是《易经》上的内容。
  让他震惊的是第一道题。
  那天赵榕神秘兮兮地从酒楼里花了二两银子买的所谓内幕消息,上面赫然就是君子不器。
  虽然说明朝这一百多年来,出题的范围只能在这几本书里找,翻来翻去题都出烂了,可能够随随便便挑出一句话就猜中,这绝对不是巧合。
  赵肃的手微微用力,几乎抓皱下面的纸。
  那一瞬间,他想到了很多。
  首先,赵榕随便能买到的考题,说明保密性不强,很多人也都有了,这也是他当初嗤之以鼻的原因,可谁会料到,这种烂大街的所谓小道消息,竟然会是真的?
  其次,为什么这次的两名主考官,高拱和陈以勤,好巧不巧,全是裕王府的人?
  这两者之间,又有什么关联。
  难道说高拱他们监守自盗,在外面兜售考题?
  赵肃很快否定了这个猜测,先不说高拱他们的性情为人,就算要做,也不至于用这么笨的法子,一旦被发现,很容易就会被牵连。
  那么,是谁泄露了考题?
  疑问接二连三地冒了出来,他的目光落在考题上,闭了闭眼,半晌,心情慢慢平静下来。
  再怎么说,他也只是个寻常的考生,这里面有再大的阴谋,与他无关,也不是他能干涉的,还是专心答题罢。
  负责看守寒字第一百五十九号房的老刘回过头看了赵肃一眼。
  身后这间号房的考生,从拿到卷子开始,时而叹气,时而皱眉,摆明写不出来。
  他想起自己三年前甚至还见过有个当场发疯被拖出去的举子,顿时就对赵肃没了兴趣。
  啧啧,这种人见多了,估计又是个注定要落榜的。
  所有人面前都摆着一份考卷。
  有的沮丧不已,有的咬笔苦想,还有的暗自窃喜。
  无论如何,这个时候的贡院,是寂静无声的,连巡视的同考官都刻意放轻了脚步。
  所有人都不会想到,一场暴风骤雨即将来临。
  第 26 章
  啪的一声,茶盅被狠狠地摔到地上。
  高拱本来就不是脾性特别好的人,此刻更是额头青筋直跳,目眦欲裂的模样不像主考官,更像是要去找人拼命的。
  "谁泄露出去的?"他咬着牙,一字一顿。
  问话的对象是一边坐在椅子上的陈以勤,他不似高拱那般狂躁,但神情恍惚,也没好到哪里去。
  在他们面前的茶几上,放着一张薄纸,上面用小楷写了密密麻麻的字,内容是围绕"君子不器"而作的八股文。
  很明显,在考试还没开始之前,题目早已泄露出去。
  陈以勤摇摇头,轻声道:"这是刚刚从一个举子身上搜出来了,盘查之下,他说他是花了二两银子在城南的集贤楼买的,而且据说很多人都买到了。"
  不能怪他们这么激动。
  科举历来是为国选才的头等大事,多少人因为这个入朝做官,即便不着调如嘉靖皇帝,也从来没有缺席过殿试。
  而对于官员来说,能够当上主考官,是对你学识与资历的一种肯定,也是一种荣耀,同样的,如果出了问题,皇帝第一个要追究责任的,就是两位主考官。
  现在,考试刚刚开始,居然就出现考题外泄的事情,如果被上面知道,他们俩估计都要吃不完兜着走。
  袁炜、严讷本是今届两位主考,但事到临头,袁炜突然急病,严讷则因福建瘟疫的事情奉帝命出京南下,然后徐阶推荐了他们两个,再然后,就出了这个事情。
  高拱暴躁归暴躁,却是绝顶聪明的人,许多事情在脑子里转了一圈,就渐渐觉出古怪来。
  "正甫,你难道不觉得此事来得蹊跷么?"
  陈以勤苦笑,就算再不济,到了此时,也知道他们落入别人的圈套了。
  "会是谁?袁炜与我们无冤无仇,为何要陷害你我?"
  "阴谋,这绝对是阴谋,天大的阴谋!"高拱咬牙切齿,"我们只不过是马前卒,对方看不上眼,他们要针对的,是王爷!"
  陈以勤悚然一惊,被他这么一提醒,也顿时想通很多事情。
  "会不会是,徐阁老?"他凑近了低声问道。
  高拱摇头:"这事情如果我们有责任,推荐我们的他也逃脱不了,他不会这么蠢的。"
  首先,考题事先泄露了,很多人都买了,说明泄露范围极广,在酒楼这种地方,也很难追查到始作俑者。
  再者他们是裕王府的人,被追究责任,必然会牵连到后面的裕王。没了他们,性情柔弱的裕王就等于没了左膀右臂。
  最后还能顺带把徐阶也拉下水,因为徐阶是推荐他们当主考官的人。
  真可谓一箭三雕!
  这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阴谋,用计者思维之缜密,用心之毒辣,远远超乎想象,从一开始,包括考生在内的所有人,就都被算计进去了。
  "事到如今,再想这些也无用了,不如想想我们应该怎么办。"陈以勤动了动冰凉僵硬的手指,迟疑道:"不如,将错就错?"
  也就是说,让考试继续下去,装作不知情。
  "不可!那考生身上搜出小抄,在场还有其他几名同考官也看到了,这事要是不上报,倒显得你我更有嫌疑!"
  "但是现在考试已经进行到一半,别说换考题已经来不及,就算可以,势必要拖延上几日,到时候我们的责任就更大!"
  "……"高拱没有说话,只是在屋里不停地来回踱步。
  陈以勤被他踱得心头火起,碍于高拱脾气更燥,又不好发作,只能连连苦笑:"我说肃卿,时间不等人,咱们得赶紧有个主意,这事弄不好,要被罢官流放的,以王爷如今的力量,是绝对帮我们说不上话的!"
  "换考题。"高拱顿住脚步,转头盯住他,一字一顿道。
  陈以勤愣了一下,这不等于白说么。"换考题要先上报陛下,最快也得一天。"
  "不用,就现在!"高拱露出一丝微笑,"通知十七位同考官,把他们都喊来,在他们面前,把现在这份卷子作废,我来重新拟一份!"
  "高肃卿,你疯了!"陈以勤呆呆看着他,"这事得先上报宫里!"
  "来不及了,拖一刻就严重一分,这事咱们同在一条船上,我绝不会害正甫兄的。"高拱沉声道:"你即刻进宫,向徐阁老禀明此事,而我召集其他同考官,马上重拟考题。"
  陈以勤想了想,知道唯今之计只能是这样,也就不再废话:"好吧,我这就去!"
  换了别人,绝对不敢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下这么大的主意,要知道重拟考题,不合法度,也意味着你要承担被皇帝怪罪,被言官弹劾的责任。
  可陈以勤知道,这确实是眼下最好的法子了。
  当赵肃把第一道题完成大半的时候,时间离考试开始,刚刚过了两个时辰。
  外头突然传来一阵喧哗,许多考生抬起头,纷纷向外张望。
  明远楼鼓声再次响起。
  这意味着有什么大事发生,要中断考试。
  更多的人无心再答卷,瞪大了眼看着许多考官拿着一摞摞的卷子重新发放下来,又把原来的卷子收回去。
  "诶诶,我还没答完呐!"
  "这才刚过了两个时辰,怎么就收卷子了??"
  "不要收我的卷子啊!"
  鼓声停下,高拱站在楼上,冷冷看着下面许多考生惊慌失措的模样。
  如果不是号房门口还有官兵把守,只怕他们就要冲出来理论了。
  这中间,不知道有多少人买了考题,妄想鱼目混珠,一步登天。
  你们算计我,陷害王爷,现在还想把手伸到科举场上来。
  我偏不如你们的愿。
  他冷冷一笑,听着同考官们在下面宣布重新考试,时间延长。
  "由于试题外泄,所有卷子作废,考试时间由此刻起算,延长两个时辰,以新答卷为准!"
  咚!
  急促的鼓声以一下长长的闷响结束。
  同考官们喊完话回去,便见高拱站在那里,负着双手,望着他们。
  "高大人,这件事情要是上面怪罪下来,我们实在担当不起!"其中一名同考官苦着脸道,在前一刻才刚刚被告知考题外泄的消息,他们的心情不比外面那些考生平静多少。
  "有什么责任,我一个人担着就是,不会连累到你们。"
  高拱淡淡道,越过他们,出去巡视考场。
  其余人面面相觑,一肚子的牢骚顿时都被堵在喉咙里。
  而考场上,这时候的大多数人都是一头雾水的,每个人都被关在号房里,想交流也找不到个人,可出了这么大的事情,写了一半的卷子,转眼被告知考题外泄,要重新答,心中难免百味杂陈,难以言喻。
  要说不甘心吧,谁会乐意卷子快答案了被收回去,什么状态都没了。
  要说不高兴吧,对于没有事先作弊的人来说,这无疑是给了他们一次更公平的竞争机会。
  还有那些事先买到考题的人,实在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我不服!"有个考生腾地站起来,大喊一声,引来无数注目。"凭什么要求我们重考,凭什么说考题外泄,我要求见主考官大人,给我们一个说法!"
  他话刚落音,一个人刚好走到他前面。
  "本官就是主考,你要见我?"高拱冷冷问道。
  "……"对方噎了一下,被高拱的气场镇住,没能及时反应过来。
  "重新考试,是为了那些没有事先买到考题的考生,为了国家公正择才,你不服什么,难道你是买到考题的?"高拱的声音越发冰冷了,几乎凝固。
  那人无言以对,低下头。
  "还不坐下考试!"他大喝一声,对方腿一软,一屁股坐下。
  赵肃恰好坐在不远处,有幸目睹了这一幕,差点没忍住笑。
  高拱同志,你行的,这气场太强大了。
  考试就在这种情况下继续进行。
  要说这里面如果还有心境平和的人,赵肃绝对是其中之一。
  由于先前有了心理准备,所以出了这个事情,他也不是特别意外,反倒有种终于发生了的解脱感。
  展开卷子,上面的两道题,果然都已经换了。
  第一道原本是《论语》里的,现在换成了《孟子》的。
  生于忧患,死于安乐。
  赵肃又一次喷笑,这真是典型的高拱出题风格。
  了解他的人都知道,高拱抱负远大,不会一直甘愿当一个王府讲官,而他的野心与志向,从这一道题里就可以看出来了。
  赵肃敢拿脑袋担保,这里头绝对还表达了高拱对当今皇帝热爱炼丹事业,不顾边戎战事,百姓死活的不满。
  喝了口水,冰凉的触感滑过喉咙,同时也让思绪越发冷静清明。
  赵肃坐在那里,撑着额头,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的脸庞有种刚刚褪去的青涩和俊秀,可一双眼睛分明又显露出与年纪不符的沉澈深远。
  在《孟子》里,这句话的名气很大,甚至出现在后世的教科书里。
  忧虑灾患能够使人发展,而耽于享乐则会让人灭亡。
  结合如今大明朝的现状,北有鞑靼,南有倭寇,中间还有个天天想成仙的皇帝,高拱出这道题的用意很明显。
  但是要知道,这张卷子不是光给高拱一个人看的,要先经过十七名同考官之手,他们初步评定分数之后,才会到主考官手里,所以太过激进的观点是不可取的,你要是写什么收复失地还我河山之类,碰到个比较保守的阅卷官,他就会觉得这个人书生意气,过于冲动,弄不好给你个下等,那就欲哭无泪了。
  可没有观点也是不行的,如果庸庸碌碌,等于在众多卷子里没有出彩之处,同样很容易落榜。
  最好的办法,就是明确表达自己的观点,阐述国家的现状,最后再总结这种现状并非不能改变,也不是一夜之间就能富强起来,既要徐徐图之,又要坚定不移地执行下去。
  赵肃脑海里渐渐浮现出一个腹案,开始落笔。
  大半个时辰后,草稿完成,他又一笔一划誊抄在题目下面。
  考试成绩不光看内容,还看书法,一篇好的卷子,一定要字迹工整,要是用草书来写,就算张旭在世,估计也得落榜。
  目前科举应试中最受考官青睐的是台阁体,赵肃也紧跟潮流,练了好一阵子,为了就是今日答卷。
  第一道题做完,他长出口气,抬头一看,原来不知不觉已近傍晚,摸摸肚子,这才觉得有些饿了。
  拿起一块驴打滚放入口中的时候,莫名就想起朱翊钧小朋友来,他对驴打滚的热爱程度,已经快和他爹对美女的热情不相上下了。
  如果按照历史的轨道来走,那么对方将来就是个皇帝,能在张居正手下隐忍那么多年,然后一股脑在他死后清算,掘尸抄家,这个皇帝怎么看也不像个善茬。
  可偏偏,为什么小时候这么可爱?
  赵肃微微叹了口气。
  害他心底留了一块柔软。
  而此时的裕王府,被他惦记着的小屁孩正奄奄一息地躺在床上,脸色潮红,嘴里还说着胡话。
  第 27 章
  这个年纪的小孩子是最容易动辄生病的,朱翊钧也不例外。
  前些日子赵肃过来的时候,他还是圆乎乎白胖胖的小包子,可现在看上去,竟似瘦了一圈,躺在床上,发着高烧。
  那么苦的药灌下去,全都被他吐出来,冯保急得无法,只得让侍女一口口喝了哺过去,这才喂下小半碗,可在半个时辰之后,就开始一阵阵反应,又都吐了出来。
  整个裕王府被整得鸡飞狗跳,裕王与李氏就这么一根独苗,心疼得要命,偏又束手无策。
  请了不少大夫,连带宫里的御医也喊过来了,小孩子受了风寒,要说也不是什么大病,只要连喝几天药就能好上大半,可问题是药压根就灌不进去。
  "娘……糖葫芦……肃肃……猫……"侍女不停地用湿毛巾给他擦拭小脸降温,饶是如此,朱翊钧依旧浑身滚烫,热度一点也没褪,嘴里喃喃自语,也不知道在念叨什么。
  这个时候的贡院,正是三天考试的最后一天。
  赵肃答完题,又仔细检查了几遍,看看天色还早,也不急着交卷,靠着石墙有些百无聊赖,目光落在墙上那些蝇楷小字上面。
  许多考生都会在墙上留下自己的笔墨,有些是打油诗,有些是歌赋,权当作个纪念,万一将来飞黄腾达了,这里保不好就是个供后人瞻仰的地方。
  在这间号房的墙上也留下不少诗句,有些年代久远了,已经看不大清晰。
  赵肃想了想,拿起毛笔,在墙上的角落随手涂鸦。
  一条弧线。
  又一条弧线。
  组成一个像圆又不是圆,中间凹进去一块的圈。
  嗯,然后是眉毛,眼睛,鼻子……
  赵肃不由笑出声来。
  一个哭鼻子的朱翊钧小朋友浮现在墙上。
  等他长大之后,带他来这里看看吧?
  看看他小时候哭鼻子的模样,肯定有趣得紧。
  他悠悠然然,又在脑袋上添了几根头发,几滴眼泪,心情甚好。
  三天高度紧张的考试下来,如果不放松一下,估计神经都要崩断了。
  赵肃画完头像,交了卷子,收拾好笔墨行李,离开贡院。
  在他前面,有不少人已经走了。
  在他后面,还有很多人在奋笔疾书。
  他不是最优秀的一个,也不是最特别的一个。
  穿着素蓝色直裰的赵肃不紧不慢地往外走。
  终于考完了。
  去他娘的三天,简直不堪回首,希望三年之后不用再来了……
  他顶着一张斯文儒雅的脸,一点儿也不斯文儒雅地想道。
  刚走出贡院门口没几步,一眼就发现了书童赵榕的身影,只不过在他身边的,还有冯保。
  见他终于出来,冯保绷着张脸迎上去。"你可算出来了,赶紧随我到王府一趟吧!"
  赵肃心头一跳,下意识便觉得与朱翊钧有关:"怎么了?"
  "……小世子怕是不大好。"
  礼部衙门。
  高拱在贡院撑了三天,陈以勤就在宫里待了三天,直到一个时辰前才刚刚回来,跟高拱一起批阅考卷。
  不是他不想回来,而是没等到皇帝的谕旨回不来。
  这三天里,陈以勤一直待在内阁,跟徐阶一起等着皇帝的答复,可谁能料想,嘉靖皇帝竟然闭关修炼了,任是十万火急的事情也不管,两人足足等了三天,才等来皇帝一句话:汝等看着办罢。
  陈以勤听着太监传达的口谕,脸上就像打翻了五味瓶,欲哭无泪,风中凌乱已经不足以形容他的心情。
  他和高拱因为这件事情提心吊胆了三天,联想自己被罢官流放全家充军甚至菜市口斩首的种种悲惨后果。
  结果,陛下一句话就把他们打发了。
  徐阶总算揣摩圣意多年,有些心得,还安慰了他几句。
  "南边瘟疫加上倭寇,北面近来鞑靼又频频叩关,到处都需要钱,可户部已经拨不出钱来,陛下还想着要修缮永寿宫,这事……八成是想大事化小了。"
  陈以勤苦笑:"可我们身上还背着考题外泄和临时改题的责任呢,万一言官弹劾……"
  "临时改题,那也是为了补救,你们将功折过,罪虽难免,可我估摸着,如果陛下不愿闹大,那对你们的处罚也就不会太严厉。你且回去,与高肃卿一起忙阅卷的事情罢,陛下那里,我会帮你们说情的。"
  徐阶拈着胡须,露出一丝笑容,皇帝想把事情压下来,那自然是最好的,陷害者千算万算,只怕也没算到这一遭。
  陈以勤这才稍稍放下心,于是回来向高拱转达了这一切。
  高拱听罢,总算舒了口气,脸色好看一些:"我本以为,这次我们俩能担任主考官,是陛下有意于裕王的一个信号,可没想到,到头来还折腾出这么多事端,差点把自己也赔了进去。"
  陈以勤心有余悸:"谁说不是呢,步步惊心。"
  "哎,既然如此,多想无益,这便去看看卷子吧,同考官批阅的结果也该出来了。"
  "原先以为只是小风寒,结果小世子喝不下药,吃了都吐出来,大夫们束手无策,说再这样下去,怕就凶险了,王爷也没办法,听娘娘说小世子呓语的时候念叨过你的名字,就特意嘱咐我等在这里,让你考完试出来就跟我去一趟王府。"
  赵肃苦笑,他与朱翊钧相处的时间不算长,小孩子健忘,怎么也不可能有多深的感情吧,多半是还惦记着自己带他去吃的那些东西了。
  马车驶得飞快,冯保简单说了一下小世子的病情,末了又低声道:"兄弟,我知道这事难为你了,娘娘本也没想着你能让小世子喝下药,只不过病急乱投医,抱了一丝希望,你尽力便是,小世子是王爷的独苗,要是有个万一……"
  要是有个万一,高拱、陈以勤,乃至暗中帮助裕王的徐阶等人,都要失望大半,毕竟两王之中,现在只有裕王有子嗣,如果连这点优势也没了,争夺皇位的筹码无疑又少了一个。
  "我明白的。"赵肃轻轻点头,接下冯保未竟的话语。
  饶是他有了心理准备,看到平日里活蹦乱跳跟装了弹簧似的朱翊钧小朋友躺在床上的模样时,还是吓了一跳。
  冯保在朱翊钧耳边轻轻道:"小世子,小世子,赵肃来了!"
  朱翊钧自然是听不见的,他的眼睛虽然看起来半睁不睁,实际上神智是迷糊着的。
  冯保回头朝赵肃露出一个无奈地表情。
  这会儿旁边随侍的侍女刚帮他擦完脸,又换了一盆水端上来。
  赵肃伸出手,探了探额头,还很烫。
  "这样下去怕是不行。"
  冯保叹息:"谁不知道呢,可就是喂不进药……"
  "府上可有烈酒?"
  冯保一愣:"倒是有的。"
  "劳烦永亭兄了,我要一坛酒,一条干净的布巾。"
  "这是要做什么?"
  赵肃一笑:"我们南边有个土方子,是用烈酒擦拭全身退热的,现在也没别的法子了不是,先试试吧。"
  "也罢。"冯保随即反应过来,点点头出去了。
  不过片刻,酒就弄来了,赵肃浸湿了毛巾,然后脱下朱翊钧的衣服,将他半抱在怀里,一遍遍地在腋下、背上擦拭,小屁孩异常安分,浑身软软地任他施为。
  "¥@#……&@糖……葫芦#¥@……"朱翊钧咂巴着嘴,呢喃着谁也听不懂的话,亏得赵肃从中捕捉到一两个熟悉的单音。
  他简直啼笑皆非,为朱翊钧小朋友昏迷还不忘零嘴的精神感到由衷的钦佩。
  "你要是快点喝药,病好起来,我天天带你出去玩,吃好吃的……"
  "不止是京城的吃食,还有南边的桂花糕,香酥鸡,再南边,还有海,有很大很大的船,坐着船出海,可以去到很远的地方,那里有长着鸭嘴巴的,跟海獭一样的异兽……嗯,你问海獭是什么东西?那是生在海里的,小时候毛绒绒,和你一般可爱,长大了比较笨重……"
  "要是往北边走呢,出了大明朝的边境,那就是罗刹国,哦不对,这会儿应该还有鞑靼横在中间的,罗刹国的人,个个生得金发碧眼,肤白似雪,就是我和你说过的胡人,那里冰天雪地,比北京城还要冷……"
  朱翊钧昏昏沉沉,只觉得有人不停地在他耳边说话,声音温润好听,又熟悉得很。
  眼皮沉重无比,只想一直睡下去,可那人偏又说得好玩有趣,他就忍不住想睁开眼睛,就连嘴里什么时候被喂进苦苦的汤药也不再抗拒。
  "好了好了,世子额头不烫了!"侍女几乎喜极而泣,这几天朱翊钧的病让身边的人跟着不得安宁,最让人哭笑不得的是他还会认人,非得赵肃抱着一刻不撒手,若是换了旁人喂药,指定是不喝的。
  "快去禀报王爷吧。"赵肃也觉得跟他说话有些用处,这两日一有空就会在他耳边讲故事,以至于嗓子都沙哑了。
  "瞧奴婢这记性,都高兴得忘了,马上就去,劳烦赵公子了!"侍女欢天喜地地跑出去。
  赵肃也觉倦得不行,任谁抱着个大胖包子两天也不会舒坦,看见他退烧,终是松了口气。
  "小时候就这么不安分,怪不得长大了那么会折腾大臣,居然还连着二十七年不上朝!"赵肃拧了拧他的小鼻子,喃喃道。
  "唔……肃肃……"小屁孩歪了歪脑袋,往赵肃衣服上蹭了蹭,仿佛心有灵犀。
  礼部衙门里,阅卷工作正在紧张进行。
  同考官们批阅过的初步结果会呈上来给主考官做最后判决,也就是说,如果主考官懒一点的,说不定就直接按照他们的结果来定名次了。
  饶是如此,陈以勤连看了几天的卷子,都快有种呕吐的感觉,只恨不得多生几双眼睛,再一看高拱,竟还是那副精力充沛的模样,不由佩服地赞一声:"肃卿,你可真是神人,瞧瞧我,骨头都快坐散架了……"
  "好!"他话还没说完,高拱一拍桌子,吓了他一跳。"写得好!"
  "写什么了?"陈以勤好奇地凑过去,跟着念道,"常怀忧患者,则生,耽于安乐者,则死,故外有边患,内有佞……"
  没念完,他便一脸古怪神色:"你看中这篇?"
  第 28 章
  高拱点点头,也不避讳:"几位同考官给的考评是中等,但我觉得此文慷慨激昂,堪称典范,可点为第一。"
  陈以勤嘴角一抽:"我说老高啊,这篇文的观点会不会过于激进了,年轻人有想法是好的,可急于求成,难免事倍功半。"
  高拱不以为然,反而笑道:"年轻人就该如此,这朝堂暮气沉沉,早该来股清风涤荡一下了。"
  陈以勤见高拱执拗,也不好再劝,毕竟先前三天自己进宫的时候,是他在这里顶了三天的压力,相比之下,自己和徐阁老待在一起,起码还有个主心骨。
  见他不再反对,高拱便凑近了,低声道:"我看这行文风格,倒像是少雍的。"
  "是吗?"陈以勤吃了一惊,拿过来又细看了一遍。"不像吧?"
  赵少雍不像是会写这种激昂文字的人。
  高拱却很笃定:"我看十有八九就是了,那天我们在王府里闲聊,他不是还提到海防的事了?这里头也写了。"
  又道:"以少雍的才学,拿这个第一名,也算实至名归的。"
  赵肃与他们有交情,高拱想做这个顺水人情,也是情理之中,如此一来,两人就成了赵肃的座师,倒是一桩美事,再说考卷本来就是糊名的,将来揭出这层关系,也不怕有人说他们徇私。
  如此一想,他便没有阻止高拱。
  可谁能料到,三天之后,当所有分数评定完毕,负责拆开糊名封条的官员在两位主考官、十七位同考官的注视下把卷子的名字一一公布出来时,高拱和陈以勤都傻眼了。
  第一名不是赵肃吗?高拱看陈以勤。
  我怎么知道,当初你非说是他写的。陈以勤也看高拱。
  可被列为第一名的卷子上面,赫然写着戚元佐三个字。
  戚元佐是哪根葱?在看到这个名字之前,高拱连他长得是圆是扁都不知道。
  这回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两人相对无语。
  放榜的那一天,赵肃正在裕王府,陪着朱翊钧。
  天气乍暖还寒,然而枝头已经微微露出春意,不再是光秃秃的枯枝,阳光透过云层铺洒下来,泛着懒洋洋的暖意。
  大病初愈的朱小朋友难得安静几天,挨着赵肃,听他讲故事。
  也不知道为什么,病愈之后,朱翊钧对他仿佛更依赖了几分,寻常不肯听的话,只要赵肃哄上一哄,也肯做了,冯保将他视为救星,恨不得他一日十二个时辰都长驻裕王府。
  "牛,弹琴。"朱翊钧看着纸上的画,一眼就认出来。
  那画是赵肃自己画的简笔画,粗陋简单,但还是能够清晰看出轮廓,反正等待放榜的日子闲来无事,朱翊钧小朋友又喜欢三天两头黏着他,索性就画了一套连环画,一边给小孩子讲故事,一边教他认字明理。
  "嗯,今天我们来说这个。"赵肃将他抱到自己腿上坐着,一边和他讲起对牛弹琴的故事,他言语风趣直白,如朱翊钧这般年龄的也能听懂七八分,自然听得津津有味。
  两人说一会儿,便会休息片刻,赵肃又牵着他在前院到处走,有时还会带他出去逛,看到什么就说什么,慢慢地把大千世界的精彩都化作童言稚语讲给他听。
  对于小孩子来说,兴趣就是学习最大的动力了。
  原本以赵肃的身份,是不可能这么日日见到朱翊钧的,而以朱翊钧的身份,也不可能与赵肃这么亲近,可是阴差阳错,两人有了认识的契机,裕王如今的地位,甚至还比不上一个二品大员,自然不可能讲究那些排场规矩,裕王府一年到头也没几个人上门,自然是怎么随意就怎么来。
  朱翊钧小朋友天性聪颖,听了之后恍然大悟,还知道举一反三:"平日里高师傅对爹爹就是对牛弹琴啊!"
  赵肃一口茶刚咽下去,差点没全喷出来。
  虽然是实话,可你也不要说出来啊。
  "……我和你说话也是对牛弹琴。"
  "才不是,我可聪明了!"
  小屁孩马上不乐意了,在他身上扭来扭去,搂着他的脖子强烈要求平反。
  "喔,没看出来呀。"
  赵肃任他胡闹,一手搂着他免得他滑下来,笑容带了微微的宠溺。
  "还要听故事!"
  "那,讲个皇帝的故事?"
  "皇爷爷吗?"
  "唔……不是,比你皇爷爷还要早好多年,那会儿有个朝代叫唐朝,有个人小时候和你一样聪明,长大了之后也很会打仗,帮他爹打败了天底下很多将军,让原来饥寒交迫的老百姓都能吃上饭,重新过上好日子,那时候他还是个皇子,后来,这个皇子杀了他的哥哥和弟弟,自己当上了皇帝。"
  赵肃边想边说,尽量用直白的语言让朱翊钧也能听得懂,事实上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每当他讲故事的时候,小屁孩再调皮,也总会给几分面子,安静下来听。
  "他杀了哥哥和弟弟之后,登上了皇位,提拔了一批很有能力的大臣,其中有个大臣,经常对他说些他不爱听的话,招他讨厌,有几回,恨不得杀了他,可是回头想想,又消了火气。"
  唐太宗的一生并不是一个有趣的故事,可是既然朱翊钧的身份摆在那里,赵肃希望能趁着他还小,多多潜移默化一下,免得将来长大,真成了个酒色财气样样皆通,聪明绝顶却打死不上朝,把大好江山葬送了的昏君。
  他太低估自己的影响力了。
  朱翊钧虽然身为裕王世子,府中也就他这么一根独苗,可王府的规矩摆在那里,实际上除了晨起请安,寻常一天都不怎么见得到父母,从前是冯保常伴着他,但冯保毕竟是内宦,行事都要毕恭毕敬,相比之下,赵肃则少了不少顾忌,而小屁孩也俨然渐渐将他当成亲近的人。
  认认真真地听完这个有点枯燥的故事,赵肃还在懊恼自己讲得不大有趣,只怕小孩儿听不进去,便见朱翊钧眨巴着乌溜溜的眼睛问:"他为什么要杀哥哥和弟弟?"
  赵肃没想到他关注的重点是这个,愣了一下,不由有些后悔自己的鲁莽,不是世子老师,却在这种敏感的地方讲敏感的故事,幸而此刻四下无人。
  认真地斟酌了词汇,才道:"因为他的兄弟要杀他。"
  "为什么他的兄弟要杀他?"朱翊钧打破沙锅问到底。
  赵肃叹了口气:"因为他功劳太大,有他在,他的兄弟就不可能当皇帝。"
  朱翊钧低头想了想,又问:"那他是个好皇帝吗?"
  "是。"
  "好皇帝都要杀哥哥和弟弟吗?"
  "不是。"赵肃淡淡道,"一个皇帝是不是好皇帝,不在于他杀了什么人,而在于他为天下做了多少事。"
  朱翊钧似懂非懂,他再聪明,充其量也只能把赵肃的话先记下来,至于理解,那是以后的事情了,可因为赵肃的神情是如此认真严肃,他也不由怔怔看着,然后蹭了蹭那温暖的怀抱,记下了这句话。
  一直到许多年后,他每逢思念这个人,都会一遍又一遍地回忆起两人相处时的情景,以致于不肯放过任何一个细节。
  "肃肃……"
  "嗯?"
  "那皇爷爷是个好皇帝吗?"
  "……"你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赵肃默然。
  这个问题要怎么回答?
  嘉靖当然不是个好皇帝。他杖杀大臣,疑杀宫妃,热衷炼丹,自私自利,置天下百姓于不顾,照理说在这样的皇帝手下,百姓的日子都不会太好过,造反起义那是迟早的事情,可偏偏还有那么一群能臣干吏帮他守着江山,这真是一个奇妙的时代。
  但这些事情,大伙心里头想想也就罢了,自己又不是不想活了,怎么也不能说皇帝是昏君,可要夸夸皇帝吧,他又昧不下这个良心。
  于是,只好沉默。
  两人大眼瞪小眼,小屁孩澄澈的眼睛里仿佛还能看到赵肃的倒影。
  "这个问题,等你长大就知道了。"赵肃酝酿半晌,只好给了个模棱两可的答案。
  小屁孩当然很不满意,搂着赵肃的脖子开始撒娇:"我不要长大,长大你就抱不动我了!"
  赵肃想象着自己抱着一个成年朱翊钧的模样,不由嘴角微抽。
  "你长大我当然抱不动你了,就算抱得动,别人也会取笑你的。"
  "所以我不长大了!"朱翊钧得意洋洋地宣布,好像他这么一说,就真长不大了。
  "你不想长大娶媳妇了?"赵肃逗他。
  朱翊钧不答,反而很严肃地趴在他耳边边:"我偷偷告诉你喔……"
  "??"赵肃不疑有他。
  朱翊钧捏着鼻子怪腔怪调:"你这个小妖精,想榨干本王吗,本王迟早被你弄死……唔!"
  冷不防嘴巴被捂住,他呜呜地叫,瞪赵肃。
  赵肃面容抽搐,几乎抓狂:"你从哪学来的?"
  朱翊钧挣扎着要掰开他的手,他又警告了一下:"不许再学。"
  见对方点头,这才松手。
  小屁孩忿忿不平:"那不是我学的,是我路过父王书房,偷偷听见的,冯大伴说不许和别人说,可肃肃不是别人,我只和你说的!"
  您可真看得起我。"冯大伴说得对,你谁都不能说,听到了也要忘记它。"
  赵肃觉得自己迟早要被他吓死,居然把裕王在闺房里对姬妾说的情话也学来,还把语气学了个七八成像。
  "所以我才不要娶媳妇,女人都是妖精,除了我娘!"朱翊钧理直气壮。
  "只怕你长大就由不得你了。"
  "肃肃有媳妇儿了吗?"
  "还没,怎么了?"赵肃翻着桌上的简笔画,寻思着再给他讲个什么故事。
  "那我勉为其难,娶你当媳妇儿好了。"小屁孩一副你要谢主隆恩的表情,动作却完全相反,毫无形象地赖在他身上,和树袋熊没什么两样。
  "我还真谢谢你了,还会用勉为其难这样的字眼,长进了不少。"赵肃无可奈何,捏捏他的脸颊。
  "少雍!少雍!"
  这头两人闹得正欢,那边冯保急匆匆走过来。
  "哎哟少雍,你和小世子躲这里来了,害得我好找,今儿个会试成绩放榜了,你没去看?"
  赵肃笑笑:"我托朋友帮我看了,这不是小世子想找我嘛。"
  其实是自己懒得去看,反正他已经做好最坏的打算,如果落榜,干脆就收拾行囊回长乐继续自己的小本生意,指不定哪天还能成为巨贾,这几十年间对待商人的态度已经大为不同,要为这个时代做点什么,不一定得走仕途。
  "哟,还宠辱不惊,"冯保笑容可掬,"这厢给你贺喜了,名列第四,这回可是高中了!"
  赵肃啊了一声,有点意外。
  其实并不奇怪,虽然高拱更喜欢论调激昂的行文风格,但赵肃的四平八稳,中规中矩,反倒在其他考官那里得了个不错的分数,最后综合起来,排在第四名,进殿试当然是没问题的,就是在考生中,这个名次也足以傲视众人了。
  "如此一来,高师傅、陈师傅反倒成了你的座师,这可真是一桩佳话了!"冯保还在朝他拱手道贺。
  座师与门生在某种程度上是一种比父子还要亲密的关系,父子之间政治理念不同,历朝历代比比皆是,可一旦成了师生关系,如果你背叛老师,则会为人不齿,连带着仕途也会大受影响。
  可赵肃的老师是戴公望,戴公望是王学门人,徐阶也是王学门人,照理说,他和徐阶应该更亲近一些。
  现在对于徐阶和裕王府来说,大家共同的敌人都是严嵩父子,自然是同心协力,合作无间,可赵肃知道,在不久之后,当严嵩父子倒台,高拱入阁,他与徐阶的矛盾会渐渐明朗化,最终不可调和,斗得你死我活。
  这下可好了,自己与徐阶一脉相承,却与高拱是师生关系。
  当两人有了矛盾,他该如何自处?
  看着冯保的笑脸,赵肃却忽然有种前路坎坷的感觉。
第 29 章 ...
  严世蕃最近很不顺,所以本来就不好的脾气更加大了几分,姬妾要是伺候得不好,动辄就被拖下去责打,只是他一张脸依然黑得和锅底一样,以至于站在他面前的鄢懋卿与万采二人,也颇有点战战兢兢的感觉。
  鄢懋卿见严世蕃手里把玩着玉球,半天没出声,忍不住虚咳一声打破沉默:"小阁老,最近下边的人孝敬了二十万两上来,下官命人铸了一棵金银树,上面花叶枝干,全都是黄金白银……"
  他话没说完,就被人打断:"都什么时候了,老子哪有空听你说这些鸟事!"
  万采看着鄢懋卿吃瘪,又瞧瞧严世蕃的脸色,笑道:"小阁老因何事烦心,不如说出来让下官也帮忙想想。"
  "你们真是好日子过久了,都不知道死字怎么写!"严世蕃冷笑一声:"我老娘如今沉疴难起,缠绵病榻,你们知道么?"
  鄢懋卿与万采面面相觑,都不知道他突然提起这个作什么,只因严世蕃平日里也不是个十分孝顺的人。万采忙接道:"老夫人病重,我们悬挂于心……"
  "蠢货!老子是要告诉你们,万一我娘去了,我就得返乡守孝!"
  鄢懋卿啊了一声,终于明白严世蕃想说什么。

  父母去世,子女守孝,这是天经地义的,纵然身为朝廷官员也不能例外。这样的话,你就要回家守孝三年才可以重新回来做官,但三年之中政局风云变幻,谁也不会留着个位置等你,三年一过,黄花菜都凉了。
  所以为了能够继续做官,前朝的人就发明了一个做法,叫"夺情",意思是你职位太重要了,离了你实在不行,于是皇帝下旨,以国家的名义留你继续做事,不用去职。所以历朝历代,凡是不想守孝的人都会用这一招,屡试不爽。
  但到了明朝,这个招数就行不通了,因为明朝律法规定,"内外大小官员丁忧者,不许保奏夺情起复",也就是说你爹娘死了,该守孝就守孝去,不管位高权重都要走,不准用夺情这个借口。
  这么一来,如果欧阳氏病逝,严世蕃就得回老家守孝三年,严嵩今年已经八十出头,说话做事已经远远不如以前利索,很多事情都是严世蕃在背后张罗,要是严世蕃一走,只怕严党这边就要出岔子。
  严世蕃很清楚,现在虽然看起来风平浪静,外有胡宗宪,内有首辅老爹,朝廷内外看似铁桶一般,上上下下全是他严家的人,可周围多的是虎视眈眈,暗地里恨着他父子俩的,一旦稍有差池,那些人就会不顾一切扑上来咬一口,分一杯羹。

  鄢懋卿和万采都不是蠢人,严世蕃一说,他们便立时明白了利害,不由跟着忐忑起来:"小阁老,那可如何是好?"
  严世蕃不在,他们就等于没了主心骨,指不定啥时候就会被人拉下马,自然慌张。
  "瞧你们这点出息,"严世蕃嗤笑,漫不经心地放下玉球,起身踱步。"会试成绩出来没有?"
  万采忙道:"今日刚刚放榜。"
  "名次如何?"
  "第一名叫戚元佐,第二名徐时行,第三名王锡爵。"
  没瞎的那只眼睛微微眯起,严世蕃问:"有个叫赵肃的,你们有印象没有,他可上榜了?"
  万采记性极好,看过一次的榜单也能记得大概,闻言便道:"我记得这个人,是排在第四位。"
  "第四……好极了!"严世蕃脑子转了一圈,哈哈大笑:"皇帝想压下这件事情,我偏偏要把它闹大,到时候看谁收不了场!"
  鄢万二人一头雾水:"请小阁老明示。"

  "先前裕王世子走失的那一夜,就是这个赵肃把世子送回去,他由此也勾搭上裕王府,本来呢,一个小书生,无关紧要,我也没怎么放在心上,可后来派人一查,才知道他原来是戴公望的学生,戴公望与徐阶同为王学门人,赵肃背后的水,可就深了。"
  "徐阶这个老狐狸,一直在我爹面前做低伏小,平日里也滑不留手,让人抓不着把柄,为了取信于我们,还把自己孙女儿也赔了出来,亏得我爹老糊涂,这才相信他没有异心,可依我看,徐阶和裕王府之间,必然暗中有所联系。"
  "而为他们居中联系的,就是这个赵肃。"

  鄢懋卿有点明白了:"小阁老的意思,是从赵肃身上下手,牵出徐阶和裕王府?"
  严世蕃诡秘一笑:"不错,科举舞弊案,皇帝想大事化小,是因为最近事情太多,扰得他心烦,他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想法,不愿意追究。可你们想想,他要是知道徐阶与裕王府暗通款曲,会怎么想?"

  这位嘉靖皇帝对权柄看得极严,虽然自己忙着修仙,可绝对不容忍别人意图染指皇权,尤其是自己的儿子,对于皇子与大臣结交那是坚决打压的,一旦察觉苗头,立马下狠手整治。
  严世蕃正是看准他这一点,才想出这个计谋来。
  鄢懋卿微微一笑:"不愧是小阁老,果然妙计无双,如此一来,陛下对徐阶和裕王府都起了疑心,出手对付他们,我们就可以坐山观虎斗,此消彼长,即便您需要离开京城,我们的势力也不会受损。"
  严世蕃面带得色:"这次推荐高拱当主考官的,是徐阶,而高拱把第四名判给赵肃。我们完全可以说是高拱他们徇私,或者索性把泄题的帽子扣在他头上。高拱他们一倒,皇帝对裕王也失望透顶,如此一来,一张网,就把所有敌人都打尽了。"
  "只是要如何让赵肃承认?他背后有徐阶和裕王,我们只怕不好硬来吧……"
  "还用得着你说,老子这次要借三把刀,杀三个人!"

  赵肃从裕王府出来,便碰见等在外头的李松。
  李松是帮他们做饭的婶子的孙儿,今年才十五,李婶家境贫寒,便推荐了这个孙儿来帮忙跑跑腿做些杂役,赵肃见他手脚勤快,也就雇了他。
  此时看到他,不免有些奇怪。
  "怎么是你来了,赵榕呢?"
  李松抓耳挠腮,说不出个所以然:"早些时候见他出去了,到现在也没回来。"
  赵肃规矩松,书童也跟着懒惫起来,尤其是他这阵子常在裕王府,没法让赵榕跟着,赵榕自然三天两头往外跑得没见人影,少年好动,赵肃懒得管他,只拍拍李松的肩膀:"你来找我,是有什么事儿?"
  李松憨笑:"有位客人来了,在家里等着您呢。"
  赵肃诧异:"什么客人?"
  "他不肯说,只说您回去就知道了。"
  赵肃闻言越发好奇:"走,回家看看!"

  院子里静悄悄的,今日放榜,陈洙想必也去看榜了,还未回来,赵肃便直接回屋,刚推开门,就看见一个人背对着他,手里还拿着本书,正低头看着。
  那人听见推门声,回过头来,朝他粲然一笑:"回来了?"
  "小师兄……"赵肃喃喃道,有些不敢置信。
  "过来。"长身玉立的青年朝他勾勾手指,一脸似笑非笑。
  待他走过去,便一把拉入怀里,连带狠狠拍了几下:"想你师兄我了吧?"
  "我可一点儿也不想,看你模样,倒是想我想得很啊,小师兄。"赵肃回过神,嘴角忍不住上扬再上扬,伸手回抱住他,两人紧紧相拥,都有种岁月经年的感觉。
  "你就死鸭子嘴硬吧,老师不在,我最大,再叫小师兄,老子不抽死你!"元殊凶神恶煞道,容貌褪去了几年前的青稚,渐渐显出成熟的轮廓,越发俊秀挺拔。
  可惜唯一的师弟压根就不吃他这一套,只诧道:"你怎么突然来了,不是外放山西么?"

  "三年任满,我考评卓异,上边来了公文,调我回京,我听说你今年考试,想必也在京里,谁知刚去拜谒过同门,才知道今日会试放榜,没想到你居然得了第四。"元殊呵呵一笑,看起来今日心情甚好,连小师兄这个称呼也不计较了。"凑巧放榜那地方有你的朋友,叫陈洙的,他让书童带我过来,这不就摸上门了?"
  赵肃趁机敲诈:"调回京里,莫不是要升官了?回头得好好请我吃一顿。"
  元殊哼了一声,忽然捏起他的下巴:"你会试中榜,我恰好就赶来,看你模样,倒似平静得很啊,连感动的话也不多说一句!"
  赵肃苦笑,说他成熟了,敢情只是表相,内里可一点都没变,还跟小孩儿似的脾气。
  一把拍掉他的手,又揉揉被捏红了的下巴:"怎么不感动了,这辈子就你一个师兄,你升官,我也与有荣焉啊,咱去哪吃啊,云来楼还是柳泉居?"
  元殊听了前半句,眉眼刚多了些笑意,又被他后半句话消磨掉了,气得牙痒痒,一屁股在椅子上坐下:"哪儿都甭去,你给我坐下!我可有事情好好问你,这三年里,都做什么了?"
  赵肃心里好笑,面上却叹了口气:"我在外面饿了一天,你小气鬼不请饭就罢了,连口水都不让我喝。"
  元殊挑眉:"你这混蛋,从小就鬼心眼多,甭指望我会心软,怎么,在裕王府作客,还会饿着你不成?"

  他话刚说完,却见赵肃笑吟吟地望着他,神色温柔,不再带了开玩笑的语气。
  "小师兄,我真想你。"

  元殊微怔,心头随即涌起酸酸涩涩的感觉。
  他们师兄弟,真正相处的时间其实不过几载,那一年元殊考了进士,赵肃却因为救他生了大病,无法赴考,阴差阳错,就此分别,再相见时,两人早已不是昔时在戴师书斋中琅琅诵读的少年了。
  然而这几年元殊外放,经历不少波折,见过不少人情冷暖,也遇到过辖地饥荒的惨况,跟形形色色的人打过交道,以往的傲气渐渐变成内敛的傲骨,才越发觉得少年相交的珍贵。
  其实他内心深处还有一个心结,当年赵肃本应与他一同赴考的,可被那场病一耽搁,白白浪费了三年光阴,元殊一直难以释怀,偏偏年少骄傲,即使内心愧疚也不知如何表达,只好躲得远远,连信也没寄过。
  他少小离家,跟着戴公望游历四方,家里纵然还有兄弟姐妹,也是亲而不近,唯一称得上真心亲近的,也只有这位师弟而已。
  "是我对不起你。"元殊终于把这句话说出口。

  "对不起什么,别人看了你这小儿女情态,还以为你对我始乱终弃呢,不就是不请饭么,小气鬼,我请你好了,走走走!"
  赵肃叹了口气,拖起他走往外走,他也知道元殊心里那点别扭的原因,可在他看来压根就没当回事。晚了三年考试,正好多些时间准备,救人落水,也是意外,再说从那之后这位小师兄再也没有任性胡闹过,可不是得了教训长大了么。
  元殊一时没反应过来,失了平日里的敏锐,任他拽着手臂,忽然发现对方原本属于少年的手,不知何时已经渐渐显露出成年人的轮廓骨骼来,却越发修长好看。

  两人许久未见,自然有许多话要说,到了云来楼,却遇上陈洙等人,被他们拉住不放,索性就一道喝酒。
  原来这次放榜,除了第一名,会元戚元佐之外,徐时行拿了第二,王锡爵第三,紧接着就是赵肃和陈洙,几人的名字挨在一块儿,又都是认识的,聚在一起自然就更热闹了,再加上一个前科进士元殊,大伙年纪都差不多,这顿酒一吃就吃到天黑。
  接下来的日子,赵肃或被陈洙带去与这次中榜的同年一道应酬,或者跟着元殊去见他那些同科朋友,为以后的仕途作准备,虽然考完试了,却觉得比考试的时候更累,几天下来就觉得吃不消了。
  这一天赵肃好不容易清闲下来在看书,为下个月的殿试作准备,元殊懒懒坐在案前练字。
  窗前梅香淡淡,两人都没说话,正是难得的清净。

  元殊写完一帖,抬起头,见赵肃凝神看书的模样,分外认真俊雅,引人注目,不由微微一笑,道:"这难得的晴日,你……"
  话未落音,便听见外面大门砰砰作响,过了一会儿,李松跑去开门,刚开了门,便哎哟一声,被往后推了个踉跄。
  两人见势不对,出门去看,却见一小股人闯进来,着飞鱼服持绣春刀,气势汹汹。
  元殊脸色一变:"锦衣卫?!"
  "谁是赵肃!"
  "我便是。"
  对方上下打量了他两眼,手一挥:"抓起来!"
  "等等!"元殊沉声道,往前半步,挡在赵肃前面。"他所犯何罪?"
  兴许是元殊看起来就不像寻常百姓,那人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赵肃心中一动,从袖中摸出一个装着碎银的绣囊,递给对方,又拱手道:"这位大人,锦衣卫都指挥使刘守有刘大人,与我有几分交情,不知能否告知一二?"
  那人脸色缓和不少:"原来你认识刘大人,不过这事可不好办。此番会试舞弊,圣上下令彻查,有人告发你与主考官私相授受,事先得到考题,所以榜上有名,你还是得和我们走一趟。"
  这顶帽子扣得太大,以至于赵肃的脸色也有点发白,但总算没失了冷静:"不知是谁告发我的?"
  那人也不隐瞒:"那人叫赵榕。"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luotianya2010、631769、loveyyun0918、
30、第 30 章 ...
  先前嘉靖皇帝明明是想息事宁人,大事化小,可为何突然之间又要下旨彻查了?
  这里头自然少不了一个人的功劳。
  那天严世蕃与鄢懋卿他们在书房密议之后,隔日严嵩便进宫为嘉靖皇帝试药。
  所谓试药,就是那些炼丹道士每段时间都会研制出新的仙药,但嘉靖皇帝也知道这些药的药性不稳定,吃了保不准就要出什么问题,于是找来大臣,赐其丹药,让他们吃了之后向自己报告药性,确认不会中毒之后,皇帝再吃。像这种当白老鼠吃力不讨好的事情,还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嘉靖赐药只给自己最心腹的大臣,一直以来惟有严嵩有资格帮皇帝试药,连徐阶也是前几年努力争取下才得到这个"殊荣"。
  吃不吃得死人暂且不说,能帮皇帝试药的,意味着得到了嘉靖的信任,所以纵然知道这份活儿不仅有中毒的危险,搞不好还会被史书记上一笔,说是佞臣,但还是有许多人前仆后继,想要为皇帝试药。

  这一日严嵩进宫,便见到嘉靖春风满面,兴许是修炼有成,兴许是吃了仙丹,总之心情不错,还拿出一盒丹药,殷勤地给严嵩推荐,说他年纪大了,该多吃点。
  严嵩心下苦笑,面上自然一副感恩戴德的表情,趁着嘉靖帝高兴,便与他说起最近京城的新鲜事儿,正好说到会试放榜,看榜的人万头攒动,称颂皇帝治下海晏河清,贤才辈出,嘉靖就想起上回会试舞弊的事情来。
  那时候他忙着闭关修炼,正是紧要关头,没工夫也没心情搭理,这会儿被严嵩一说,自然就记起来了。
  于是便问:"上回舞弊的事情处理得如何了?听说高拱重新出题,那些舞弊的举子抓起来没有?"
  严嵩道:"当时考题泄露范围甚广,兵马司的人查了几天,都查不出结果,倒是高肃卿换了考题,这事儿做得高明,等于将这起阴谋挫于无形了。"
  严阁老闯荡江湖数十年,实在不是白混的,他这句话,明里向皇帝汇报了结果,又表扬了高拱的临危不乱,实际上却埋伏了一个字眼。
  阴谋。

  果然,嘉靖帝微微眯眼:"放榜出来之后,那些名单上面,就没有一两个可疑的?别是有漏网之鱼,到时候殿试之日,朕可不想看见这些靠着腌ZA手段爬上来的人!"
  这句话有点严厉了,严嵩忙道:"老臣也看过那些卷子,写得大都还是不错的,不若挑前几名的呈给陛下瞧瞧?"
  嘉靖帝点头:"也可。"

  卷子呈上来,嘉靖刚接过手,便听见严嵩道:"臣老眼昏花,也没按名次排,随意就把前几名的卷子都混在一起了,请陛下宽宥则个。"
  嘉靖也不在意,嗯了一声,随手拿过最上面的一份,扫了几下:"中规中矩,倒还可以,叫赵肃,嗯……此人名次若何?"
  "回陛下,此人排在第四。说来也巧,提起赵肃,老臣倒想起近来一段佳话。"
  "喔?"
  "陛下可还记得当日裕王府小世子冬至夜在外走失一事?"
  "自然记得。"也就是那件事之后,嘉靖便对这唯一的小孙子少了几分看重,堂堂王爷世子,岂能贪玩乱跑,再说了,裕王府的下人也是死的,居然没牢牢跟住主子,也幸好没出什么事,否则后果堪虞。
  他可真是有点冤枉孙子了,小孩子这个年纪,哪有不好动活泼的,何况被拘久了,自然更加如出笼之鸟,嘉靖自己这点年纪的时候,还不知道在当时的兴献王府里野成什么样呢。

  严嵩笑着接道:"原来最后把小世子送回去的,就是这位赵肃,之后他与王爷、裕王府的几位师傅都相交颇深,这回朋友变师生,可不就是一段佳话?"
  嘉靖帝听完,面上不辨喜怒:"是佳话,还是别有内情啊?"
  严嵩愣了一下:"陛下何出此言?"
  嘉靖淡淡道:"你去查查这个赵肃,看这次考题泄露与他有无干系?"
  严嵩茫然,像是没反应过来:"啊?陛下,这……"
  看着他须发皆白的模样,嘉靖缓了口气:"你让锦衣卫去查,把结果报给朕便可。"
  "是。"严嵩颤巍巍低头领旨,高高拱起的宽袖遮住了表情。

  目送着严嵩离去,嘉靖幽幽道:"若此事查出与裕王有关,朕该怎么处置?"
  这话与其是说给身边的黄锦听,倒不如是说给自己听。
  见黄锦没有吱声,嘉靖道:"黄伴怎么不说话?"
  黄锦暗自叫苦,只得道:"圣明不过天子,陛下已有主意,何须奴婢多嘴。"

  这位主儿看似什么事都不管,实际上除了修炼的时间之外,他基本都在批奏折,一本接一本,从来没有漏看过,人强势,主意也大,所以这么多年来,从杨廷和到张璁,从张璁到夏言,再从夏言再到严嵩,内阁首辅们来来去去,换了一茬又一茬,皇帝陛下却岿然不动,兀自修他的仙,吃他的丹,没有人能从他手上讨得了好。
  只不过夜路走多了,总会碰到鬼。黄锦跟在嘉靖身边几十年,看着他和大臣们斗法,看似把下面的人都玩弄于股掌之间,实际上嘉靖的多疑和对权柄的看重,却往往会成为别人利用的武器。――皇帝聪明,底下也个个都是成了精的老狐狸。
  这件事情,牵涉到科举、徐阶、裕王,哪一个都不是善茬,而且看皇帝的模样,竟似已经怀疑上儿子了,这种情况他说什么都是错,只能沉默。

  谁知嘉靖很不满意他的搪塞:"少用这种话来敷衍,平日里朕听这些话还听得不够?"
  黄锦作势掌自己的嘴,哎哟一声:"陛下别恼,都是奴婢的错,您这才刚服下药,仙师说了,心境要平和!"
  嘉靖扑哧一笑,瞪了他一眼:"就你这老货会哄人开心!"
  见皇帝脸色转好,黄锦便道:"这事儿牵连太广,奴婢琢磨着,如果与高师傅有关,他又何必换考题,若说与高师傅无关,这……"

  这未免也太巧了。
  先前的主考官是袁炜,袁炜急病,这才轮到高拱,这几十年京城从未有过会试舞弊,怎么摊到高拱头上,就出了这档子事?
  说句诛心之论,裕王府俸禄不多,皇帝对儿子又不大方,裕王缺钱之下兵行险着,让高拱散布考题敛财,而后又临时改换考题,把责任摘得一干二净,这不是不可能的。特别是高拱任任主考官,居然还是徐阶推荐的,难免令人浮想联翩。
  儿子缺钱,老子不管,自己解决,但儿子想把手伸到科举场上,还有结交大臣的嫌疑,这就不能饶恕了。
  想必皇帝也是想到了这一点,才会要求严嵩去查。

  黄锦脑袋转了一圈,自认为把皇帝的心思摸了个七八分,这才笑道:"其实这里头关键就在于那个赵肃,如果此人确有才学,卷子不是事先得知,也不是找人代写的,能得高师傅他们青睐,也算合理。"
  嘉靖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你是越老越滑头了,想两边都不得罪,又在朕这里讨好,是不是?"
  黄锦笑道:"奴婢就是有一千个胆子也不敢瞒着万岁爷,奴婢只是想,底下的人专心做事,别闹事儿,万岁爷才能安心修炼!"
  嘉靖点点头,叹了口气:"也就你还有这份心,外头那些人,都巴不得朕两眼一闭,什么也不管呢!"
  听这意思,像是还要查下去呢,果然天家无父子。
  黄锦暗暗揣测,忙又回话安慰皇帝。

  锦衣卫的办事效率很快,没过两天就有结果了。
  他们找到赵肃的书童赵榕,经过问讯,赵榕亲自指认,赵肃确实事先知道了考题,只不过事关重大,不是一个小书童能了解的,所以赵榕也不知道赵肃是从何处得到考题的。
  嘉靖自然大怒,让他们抓了赵肃,问出实情。
  这才有了先前的一幕:锦衣卫找上门,把赵肃被带走。
  元殊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的发生,第一次发现自己什么都做不了。

  诏狱根本不是人待的地方,上回来探望赵暖的时候,赵肃就体验过了。
  没想到还没把赵暖弄出去,倒是自己先进来了。
  而且罪名比起赵暖,那可大多了。
  赵暖在大理寺门口大闹,骂鄢懋卿,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要是碰上机缘,随时都能放出去,又有刘守有关照,所以赵肃才没有过多担心。
  但现在自己则不同了,私通考官,考场作弊,最轻也要被杖责,然后逐出考场,永不录用。
  赵肃莫名其妙被冤枉,莫名其妙被关进来,他甚至不知道赵榕为什么要指认自己。

  昏暗的牢房里,他坐在长条板凳上,对面坐的是冷着脸的锦衣卫,陌生面孔,一张脸面无表情。
  四处墙上挂着镣铐和刑具,淡淡的血腥味若有似无,换了寻常人,只怕早就吓得什么都说了,可是赵肃还保持了起码的冷静,这让那个负责审讯的人也不由高看了他几分。
  "你可知罪?"
31、第 31 章 ...
  "在下不知何罪。"赵肃看着他,如是道。
  那人冷冷道:"死到临头还嘴硬,你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吗?诏狱想要的口供,从来没有问不出来的。"
  锦衣卫手眼通天,自己无权无势,硬顶是完全于事无补的,要示弱,不能逞强。赵肃这么对自己说,然后软了口气:"这位大人,不是我不招,实在不知所为何事,能够告知一二?在下的老师与指挥使刘守有大人相交甚笃,能否劳烦通禀一声?"
  对方脸色不变,甚至连眉毛都没抬一下:"刘大人也救不了你,这是万岁爷亲自吩咐下来的案子,我们也只是照章办事。"
  赵肃心头一跳:"请大人明示。"

  "圣上下旨追查会试舞弊的案子,你的书童告发你私通考官,买到考题,可有此事?"
  "绝无此事。"
  那人盯着他,目光灼灼:"别说我不给你一条活路走,你要是承认了,充其量也就是个杖责,要是不承认,可就得用些手段让你说实话了。"

  赵榕是花了二两银子在酒楼买了所谓的考题,但那与自己没有关系,后来考场中途也换了考题,赵肃更加不可能作弊,私通考官这种罪名,完全就是子虚乌有。
  但为什么赵榕要指认自己,这么做对他有什么好处?
  当时买考题的人也很多,对方怎么就偏偏查到自己头上来了?
  所有的问题全都涌了上来,还有刚才这个锦衣卫说的话……
  赵肃蓦地抬起头:"你们想让我招供,然后牵出高大人他们?"

  牵出高拱,背后的裕王自然也跑不掉,连带徐阶也会被连累。
  借赵榕的手,扯出他。
  借他这个无名小卒,再除掉高拱。
  借高拱,牵出裕王和徐阶。
  好大的一个局,好大的手笔。

  "你不笨,可是聪明没用对地方。"对方微微冷笑,起身走到他面前,手按在赵肃的肩膀上。"年轻人不要太过硬气,有些事情,还是要看明白点的好。"
  "我的书童被你们严刑逼供,抵不住,所以选择指认我?"
  "这世间不是每个人的骨头都很硬,你的小书童已经很不错了,挨了三十鞭才肯招供。"
  赵肃低下头,看不清表情:"如果我不肯指认高拱,也会有这样的下场吗?锦衣卫不是只为皇上办事的么,什么时候为人走狗供人驱使了?"
  那人的声音仿佛带了一丝怜悯,但在这个窒闷污秽的暗室里,却只显得诡谲:"鞭刑只是最轻的,诏狱里有的是让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手段。"
  赵肃淡淡道:"当年杨继盛捱过来了。"
  对方嗤笑:"他是条汉子,可最后还是死了,你年纪轻轻,前途无量,难道也要学他吗?"
  "如果我答应了你,才真是前途尽毁了。"
  "既然你敬酒不吃,那我也没办法了。"那人阴测测道,执起赵肃的右手手腕,欣赏似的看了半晌,笑道:"这只手是要写出锦绣文章的,要是废了,就太可惜了。"

  裕王府内已经乱成一团。
  高拱与陈以勤是会试的主考官,嘉靖帝要求彻查此案,他们需要避嫌,闭门不出,所以现在能来裕王府的,就只剩下殷士儋。
  "这可如何是好!"裕王面色苍白,神情惶惑,瘦削的身体看起来摇摇欲坠。"高师傅、陈师傅不能过来,赵肃又被抓走了,他要是耐不住受刑,指认了高师傅,这可如何是好!"
  殷士儋安慰道:"殿下先别急,现在还不是最糟糕的时候,我们先不能乱了阵脚。"
  "若是高师傅他们不去当这个劳什子的主考官,也就没这档子事了。"裕王抱怨了一句,又有些心酸:"都怪本王没用,现在出了事,也没能护住他们,连赵肃也……唉!"
  裕王性情软弱,却不冷血,对待亲近的人,更是千好万好,赵肃与他相处的时间虽然没有高拱他们长,可彼此年龄相近,也聊得来,有些没法和高拱他们谈的小烦恼,还能跟他倾诉一下。

  "别人要算计我们,防得了一时,也防不了一时。"殷士儋紧紧皱眉道,"现在最大的问题,是怕赵肃在狱中屈打成招,高师傅要是出事,就要连累殿下了,恐怕这正是对方的目的。"
  裕王沉默半晌,如同下了偌大的决心。"本王进宫,觐见父皇。"
  他这副慷慨就义似的表情,换了平日定然会很滑稽,可此时此刻,没一个人有心情发笑。
  殷士儋没有阻止他,如果裕王能说动陛下,这也许是眼下最好的办法了,谁都知道当今皇帝乾纲独断,是生是死不过在他一念之间。
  坐在角落一直没有出过声的李氏却开口了,她柔声道:"王爷想好如何对父皇说了吗?"

  朱翊钧一直站在外头,听着里面大人们的对话。
  平日里古灵精怪的小包子脸此时现出难得的安静,也许那些话他现在还无法完全理解,可谁都看得出他很认真地在听。
  这种不寻常让冯保觉得有些诧异,他蹲□子,轻轻道:"小世子,我们走罢?"
  "肃肃被抓了。"小屁孩的声音很委屈。
  冯保叹了口气,抱起他:"这事儿不是小世子能管的,有王爷他们在,不会有事的。"
  "肃肃会出来吗,如果他出不来,我可不可以去救他?"朱翊钧问。
  冯保苦笑:"您救不了他,除非皇上下旨,否则谁都救不了他。"
  "那我去求皇爷爷就好了,你放我下来,我要跟父王一起进宫!"朱翊钧的音量大了起来,声响惊动了里面的人,他索性从冯保怀里挣脱出来,跑了进去,扑向裕王。
  "父王,带我去见皇爷爷,我也要救肃肃!"
  "别胡闹!"裕王对自己的儿子板不起脸:"冯保,快把他带走!"
  "我不,我也要进宫,我要见皇爷爷,让他放了肃肃!"朱翊钧人小力气小,拗不过大人,说话开始带上哭音了。

  李氏走过来安抚儿子,一边对裕王道:"一句话,可以有无数种说法,这话说得好不好,听的人感觉就会不一样。王爷此番进宫,千万别提高师傅的事,要多多问候父皇的身体,把钧儿带上,也好缓和缓和气氛,免得闹僵了。"
  殷士儋也道:"殿下,娘娘所言甚是。"
  裕王点点头,看着两眼水汪汪的儿子,叹了口气:"你皇爷爷不是好相与的,你可别给父王闯祸啊!"

作者有话要说:这三章基本都是围绕一个局来写的,上次科举舞弊的事情,皇帝轻轻揭过,高拱他们都以为没事了,结果偏偏出事。
写得俺快吐血了,风花雪月写起来还容易点。。。我得好好整理一下思路,虽然说大纲已经有了,但是细节要保证不能前后矛盾,所以明天看情况更,如果没有更的话,周2更,今天情况特殊,中午更,下次更新还是晚上8点左右。
第32章
二月的北京城,寒意未退,早春将至,前几天还是阳光明媚的模样,接下来又突然下了好几天的大雪,风呼呼地刮,让人打从心里头发冷,寻常百姓没事都躲在家里老婆孩子热炕头,不轻易出门。
朝廷上下局势诡谲,也如这天气一样变幻莫测。
相比之下,徐府内却是一派暖意。
四个炭盆子摆在角落,徐阶一身貂皮大氅,正坐在太师椅上,一手拿着本游记,另一只手轻轻叩着扶手,旁边还有个小火炉,侍女提起烧开的水壶在泡茶。
郭朴进来,看见的便是这么一幕。
"华亭兄好有闲情逸致啊,外头都乱成一团了,您倒还在这里神仙一般!"郭朴踏入侧厅,带来一身的风雪。
"质夫来了,坐!"徐阶笑呵呵起身迎客,一边叹道:"也不过是偷得浮生半日闲罢了,哪里有真正的神仙!"
郭朴摇摇头,闹不清他是真不知道还是装糊涂。"那可也比外头好多了,最近这几天,人心惶惶,有好几个涉案的举子被抓进去了,高拱、陈以勤在家待罪,内阁里,你又不在,谁还有心做事?"
徐阶淡淡道:"不是还有元翁么,有他主持大局,也就够了。"
郭朴嗤笑一声:"华亭兄啊,你跟我就不用说这些虚话了吧,外头的人不知道,我还能不知道?严嵩年事已高,严世蕃仗势欺人,这些年要不是有你在内阁撑着,早就散了!"
徐阶叹了口气:"质夫啊,慎言,慎言!"
"怕什么!身正不怕影子斜,我如今也破罐子破摔了!"郭朴冷笑,"谁不知道严世蕃打的什么主意,借一个赵肃,把所有他看不顺眼的人,通通一网打尽,真是无法无天了!"
他越说越气,脸色涨红,胸口不住起伏,徐阶摇摇头,赶紧递了茶盅给他。
"消消气,我都不气,你气什么!"
郭朴被他说得一口气上不来,直翻白眼:"敢情我这是替别人白着急了?"
"你这性子就是太冲动了,所以严世蕃才会处处看你不顺眼,这次是我被他盯上,你就省点力气,免得到时候也被连累。"徐阶苦口婆心,诚挚道。
郭朴闻言也动了感情,这些年内阁的人来来去去,反对的早就被逐走了,要么就是依附严嵩父子的,要么就是不敢吭声的,徐阶虽然没有明着和严嵩作对,但暗地里也保下不少人,连自己也是因为这样,才能继续留下来。
"华亭兄,我也知道你向来是能忍则忍,但忍了这么多年,还要忍到什么时候,更何况这一次,那个赵肃不过是幌子,他真正想要对付的人,是裕王和你啊!"
徐阶不动声色:"那你想要我怎样?"
郭朴悻悻道:"你可以上个折子,向陛下澄清一切!"
徐阶苦笑:"如果陛下会听我解释,我还用得着在家避嫌?"
郭朴噎住,张了张嘴,却吐不出话来。
徐阶慢悠悠地端茶轻啜,再慢条斯理道:"这种时候,我做什么都是错,皇上圣明,心中自有定论,何须你我多言?"
那位主儿要是心中有定论,这朝廷怎么会乱了这么多年,还不是纵容着严家父子乱来!
郭朴恨恨想道,对徐阶就有点恨铁不成钢,你说一个堂堂次辅,混得这么窝囊,还得成天看严家的脸色,那还有什么意思?
他正待再劝,那头有下人来报,说广灵县县令元殊求见。
郭朴莫名其妙:"一个小县令来求见作甚?"
徐阶道:"他是戴公望的弟子,赵肃的师兄,想必是来求我救他师弟的。"
一边却向那传话的下人道:"就说我身体不适,闭门谢客,让他回去罢。"
郭朴叹了口气,心知徐阶是无论如何不会出头的了,这次的结果必然又是严家父子大获全胜,高拱等人罢职,裕王被牵连,景王坐收渔人之利。
他心里有些失望,说话就没有之前那么热情了,与徐阶寒暄几句,便怏怏告辞而去。
徐阶也不挽留,只是笑着把他送到门口,让他安心做事,莫要多想,便折返回侧厅。
"出来罢。"
话刚落音,屏风后面走出一人,青袍黑履,器宇轩昂,腰间系白玉丝绦。
"老师,您为何不答应郭朴,能把他拉过来,也是一大助力。"
"郭朴这个人,刚直冲动,可以共事,但真正要商议的话,不能找他,他沉不住气。"
徐阶摆摆手,示意他坐下,一边让下人过来换茶。
张居正叹了口气:"放眼内阁,除了郭朴尚能坚持己见之外,余子皆碌碌不敢言,老师想找个帮手,真是太难了!"
徐阶微微一笑,望着自己的得意门生:"你觉得要靠内阁才能成事吗,永乐帝建内阁,本意是辅佐君王,到了本朝,陛下一心修仙,不管政事,内阁的权力这才越来越大,可再怎么大,也越不过天去。"
张居正片刻便反应过来:"老师的意思是,直接影响陛下的决定?"
徐阶点头:"想说动陛下,要讲究技巧,这件事情不是我或郭朴能办到,更不是内阁的任何一个人。"
张居正福至心灵,也露出笑容,缓缓道:"言官。"
徐阶的目光带上赞许:"打蛇打七寸,弹劾一个人,也要讲究时机、技巧,和内容,如果不能一举成功,倒不如不要做的好,只会白白打草惊蛇。"
张居正道:"若是那个赵肃受不住刑,指认了高拱,甚至老师您,只怕……"
徐阶忽然想起那个长身玉立的青年,和他在自己面前侃侃而谈的那些话,不由有些惋惜地叹了口气。
成大事,总要有人牺牲的。
"不要紧,火暂时还烧不到我这里来,陛下还不至于糊涂到那个地步,很多时候,他心里头是明白的……再说,时机也快到了。"
他口中的时机是什么,徐阶没有再往下说,张居正却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徐府外面,元殊足足站了两个时辰,直到脚下的雪覆过了鞋面,徐府的大门也没有开过。
他不是傻子,自然知道徐阶的抱恙只是借口,人家压根就不肯伸出援手,去救一个毫无背景势力的举人。
就算自己是两榜进士又如何,在强权面前,同样无能为力。
当初在书斋时,戴公望就曾与他们说过官场的黑暗,可听是一回事,自己亲身体验又是另一回事。
本以为,三年来他在地方任县令,看到的已经够多,到头来才发现远远不够。
诏狱是个什么地方,那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在那种地方,赵肃会遇到什么,想都不用想。
元殊紧紧攥着拳头,直到指甲刺入肉里,传来痛楚的感觉。
赵肃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
他发现自从在这里面之后,白天与黑夜已经没有什么区别。
随着对时间的迟钝与麻木,身体对于疼痛的感知反而越来越强烈。
抽在身上的三十鞭,还火辣辣地疼,伤口的血已经凝固了,但一直没有上药,这个地方又阴冷潮湿,再这样下去,难免要落下病根。
赵肃平日里坚持每日晨起,练一套太极拳,再做一下仰卧起坐和俯卧撑,射箭的功夫也没松懈,身体一直很不错,饶是如此,被三十鞭这么抽下来,也觉得吃不消。
何况是赵榕呢,他会坚持不住,指认自己,也是正常的。
鞭子浸了盐水,抽在身上就更疼,现在血一凝结,就开始有些发痒,赵肃想挠一挠,可是双手都被铐住,无法动弹。
他叹了口气,只能闭上眼睛,想些别的事情,来转移注意力。
事情何以会到了这等地步?
该怪赵榕轻狂鲁莽,给他闯下祸端,还是怪自己没有调教好他?
又或者怪他不该和高拱等人走得太近,以至于现在白白成了炮灰?
赵肃知道,这些都不是原因。
真正的原因,是自己不够强。
裕王、徐阶、高拱、自己,在这些人里面,他是最弱的,没有官职,没有背景,没有人脉,没有势力,谁都知道柿子要挑软的捏,赵肃自问现在易地而处,他也会先拿这样一个人来开刀,就算弄死了,只怕皇帝也不会过问。
脚步声响起,耳边有人说话:"你知道吗,在诏狱里,鞭刑只是最轻的。"
赵肃微微垂首,没有说话。
对方轻笑一声,摸上他被镣铐铐着的右手。
从手腕开始,慢慢摩挲到指骨,然后往外用力。
赵肃的尾指指骨被生生掰断。
"!!"他闷哼一声,面容抽搐扭曲,冷汗顺着额角滑下来,整张脸变得惨白。
"很疼吧,都说十指连心,肯定是很疼的。只要你肯招供,在十二个时辰内医治,以后还是可以活动自如的。"刑讯的人顿了一下,"而且,小阁老说了,如果你肯指认高拱他们参与了作弊,不仅不用被杖责充军,还能安排你外放,反正你本来就是举人,已经足够资格当官了。荣华富贵就在眼前,何苦固执呢?"
确实很疼。
这种疼痛跟之前的鞭打不一样,简直像要刻到骨子里去,牵扯着心脏跟着一抽一抽,大滴大滴的冷汗不停地往外冒,赵肃咬紧牙关,却依旧忍不住溢出呻吟。
不如就招了吧,都这么久了,救自己的人肯定也不会来了。以小师兄现在的身份,纵然有心也是无力,而徐阶等人也断然不会为了自己去试图改变皇帝的决定。与其为他们白白受苦,还不如招了……
不能招,赵肃,一旦顺着他们的意思招供,那你辛辛苦苦努力来的一切,也就完全没有意义了!你会身败名裂,从此万劫不复!
两个声音不停地在心里割据,赵肃恍恍惚惚,意识飘得有些远,仿佛又回到老师临别那天,对他赠言的情景。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是大愚,也是大勇。
要做大勇者,何其困难,杨继盛,难怪千古只出一个杨继盛。
赵肃微微扯动嘴角,干裂的嘴唇动了动,困难地吐出一句话:"……我没什么可招的。"
话刚落音,啪的一声,右手无名指也断了。
对方啧啧笑道:"我看走眼了,原来不是弱书生,而是块硬骨头,不如我们来试点更刺激的,你听过梳洗吗?"
赵肃的眼皮微微颤动了一下。
永寿宫。
嘉靖看着一大一小的身影,没有说话。
裕王在外头等了半天,本以为会无功而返,结果老爹居然破天荒肯见他们,这真是一个奇迹,战战兢兢地进来,一心准备了满肚子的话,结果对上嘉靖冷冷淡淡的表情,就一句也憋不出来了。
想了半天,终于磕磕巴巴地冒出一句:"父,父皇用过饭了没有?"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逐流童鞋的地雷。
因为今晚挤得出时间,所以还是抓紧更了一章。
张居正同志终于出场了,赵肃同志暂时落难了,包子要大显神威了……
里面提到的"梳洗",是一种刑罚,就是浑身浇上沸水,然后用铁刷子把肉刷下来。本来今天的小随笔想和大家聊下古代的刑罚,不过时间不够,咱下次讲。
另外,想和大家说个事儿。
大家都知道,俺本身是有工作的,而且工作比较忙,加班是常有的事情,工作本身很费脑力,先前每天一更耗费了大量的精力,最近手头又有项目,觉得特别累,所以关于更新,俺尽量每日一更,实在不行,就会2日一更,跟填山河的时候差不多,每年俺们公司都有过劳猝死的,俺不想成为下一个,所以请大家谅解-_-|||
嗯嗯,于是明天休息,后天更,我尽量每章写多点。
第33章
嘉靖帝看着小媳妇受气模样的儿子,心头就来火。
他即位的时候,面对强臣如杨廷和一干人等毫无惧色,以一敌百,将反对自己意见的人统统赶出朝廷,最后终于没人再敢管自己,这份魄力,别说大明朝,即便放眼唐宋,他也是颇为自傲的。
谁知自己英明一世,却摊上两个不成器的儿子。
这就像是好好的一张白纸被泼上墨点,让人怎么都觉得不舒坦。
"你进宫来,就是为了问朕用饭没有?"他盯着儿子,语气不善。
"啊不是,儿臣,儿臣……"裕王紧张之下,大脑一片空白,忘记自己要说什么了。
"皇爷爷,钧儿想您了!"两父子大眼瞪小眼之际,朱翊钧奶声奶气地插进来,迈着小胖腿朝嘉靖走去,张开手,意思是要抱抱。
嘉靖的脸色略略缓和一些,看着朱翊钧软乎乎向自己扑过来的身影,下意识伸手,抱了个满怀。
朱翊钧咯咯直笑,他最喜欢和赵肃玩这个游戏,猛地扑过去,让赵肃接住他,然后在对方怀里打滚耍赖,两人闹成一团,现在他也对嘉靖如法炮制,倒弄得嘉靖帝微微一愣。
嘉靖帝共有八个儿子,照理说也不少了,可这些儿子像是养不大似的,都一个接一个地早夭,就连他最喜欢的太子朱载壑,也在嘉靖三十一年就薨了,仿佛应验了术士的那句话:二龙相见则不祥。
自那以后,他就很少再在儿子身上投注感情,更别提孙子了。
朱翊钧出生那会儿,他还挺高兴的,毕竟这是唯一的孙子,不仅亲自赐名,也送了一堆赏赐到裕王府,但祖孙俩见面的机会还是微乎其微,自朱翊钧记事起,也就是过年的时候进宫觐见了两回。
然而远远看着和怀里抱着的感觉还是不一样的,或许是血缘天性,又或许是很久没有抱过小娃娃,嘉靖只觉得心头柔软,像是有什么东西融化了一般,不由露出笑容,捏捏他的脸颊。
"你今年也有五岁了吧?"他随口问道。
朱翊钧却很认真地扳出四个手指:"今年刚刚四岁。"
嘉靖被他的动作逗笑了:"平日里启蒙了吗?"
裕王连忙代答:"已经开始念一些《三字经》、《千字文》,还没正式请师傅来教。"
嘉靖不悦:"朕又没问你,让他自己答。"
裕王连忙诺诺应是,不敢再开口,索性杵在一边装哑巴。
皇帝不待见儿子,连高拱和陈以勤也是前几年才进了王府讲学,所以老爹不能指望,裕王和李氏原本早就商量好了,打算等赵肃得了功名,就请高拱上疏让他来裕王府当将讲官,专门教授小世子。
可谁能料想计划赶不上变化,还没等殿试,就出了这档子事,连带整个裕王府都被拖下水,裕王差点没愁白了头发。
要说他宁可待在王府里安居一隅,高高兴兴过自己的小日子,也不愿意跑到这里来看自己老爹的冷脸。
裕王在底下默默发愁,嘉靖帝却似乎对考校孙子起了兴趣,一连问了几个问题。
寻常人家讲究含饴弄孙为乐,到了嘉靖这里,所有正常人的兴趣全部被他换成修炼成仙,但这并不代表他内心没有对亲情的渴望,此刻看到聪明伶俐的朱翊钧,这种情绪自然都调动起来了。
"看你模样,莫不是成日像只猴子似的净贪玩了?"
"孙儿很乖很听话的!"朱翊钧在嘉靖身上扭股糖似地扭着,对上嘉靖含笑戏谑的眼神,有点心虚地低头,"只是偶尔玩一会儿……"
照理说祖孙二人几乎从没这么近说过话,以朱翊钧的年纪来说应该怕生而且拘谨,但他挺自来熟,对待嘉靖的态度就像普通人家的孙子对爷爷撒娇一般,偏偏嘉靖还挺吃他这一套,对两个儿子都很淡漠的他忽然觉得有这样一个孙子也很不错。
嘉靖大笑起来:"那你说说,平日里都学了什么了?"
朱翊钧开始一个个数:"肃肃给孙儿讲故事,孟母三迁、精忠报国、闻鸡起舞,还讲秦朝二世而亡,汉朝休养生息,三国很多英雄,两晋偏安一隅,南北朝很乱!"
嘉靖扑哧笑出声:"那么多朝代,兴亡多少年,怎么就给你讲成七零八落的一句话了,教你这些的人是谁?倒还有几分见识,没有一味让你背那些书。"
别看嘉靖帝现在成天修仙,他当年继位的时候年方十四,就已经读遍经史子集,嘉靖帝的父亲兴献王博学多才,嘉靖在他的耳濡目染之下,在学识方面的基本功还是非常扎实的,所以在他对两个儿子失望之后,又看到孙子小小年纪便有他当年的影子,不由越发惊喜。
却听朱翊钧兴高采烈地回答:"都是肃肃教的啊!"
裕王暗道不好。
嘉靖帝奇道:"肃肃又是谁?"
"就是现在被关起来的赵肃。"朱翊钧眨巴着眼睛,"皇爷爷,你放了肃肃吧,他是个好人!"
嘉靖的脸色沉了下来:"你说的赵肃,就是那个会试舞弊的赵肃?"
裕王连忙跪下:"钧儿年纪尚小不懂事,随口胡言,请父皇息怒!"
嘉靖冷哼:"随口胡言,竟胡言到朕这里来了,若不是有人教唆,他小小年纪懂得这些?"
裕王有嘴难辩,只能连连叩头。
朱翊钧不惊不惧,声音依旧清亮:"皇爷爷,父王说,做人要知恩图报,肃肃对我有恩,所以我来替他求情。"
嘉靖不怒反笑:"喔?他对你有何恩情?"
"当日孙儿在外面贪玩迷路,是他带孙儿回来的,还教了孙儿很多道理。"
嘉靖喜怒不辨,也没接话。
朱翊钧不甘寂寞,摇着他的胳膊:"孙儿要先问皇爷爷一个问题!"
"你说。"嘉靖被气笑了,没想到他还会反客为主,怒气倒被好奇冲淡了一些。
"父王的师傅曾经说过,爱钱的读书人,都不是真正的读书人,这么说是对的吗?"
嘉靖心头一动,面色却仍是淡淡的。"乍然一听,像是有些道理的。"
"但是肃肃说,只要用光明正大的手段去取得,就是君子。真正的读书人,才更要想着怎么为国家,为百姓,为皇爷爷赚更多的钱。"
最后那个"为皇爷爷"纯粹是朱翊钧自己加上去的,更难得的是,他还能把赵肃的话记了个七八分,虽然说得颠三倒四,嘉靖也大致听得懂。
嘉靖不动声色:"他还说了什么?"
朱翊钧绞尽脑汁,努力地回想:"还说,还说……有钱了,才能吃好吃的馄饨,才能让百姓过上好日子,大家吃饱穿暖,不会冻死饿死,也不用为了抢一块饼打架,天下就太平了。"
"天下太平,"嘉靖微微冷笑:"说得好,连一个举子都知道的道理,怎么满朝文武就没人明白!"
他这句话,并不是在回应朱翊钧,纯粹只是自己的发泄。
在一旁的裕王与黄锦知道他的心病,越发不敢吭声。
追根究底,这位皇帝其实是在为钱发愁。
去年,太湖大水,农民起义,倭寇进犯浙江。
今年刚刚入春,又传来福建瘟疫的消息,十户死其九。
嘉靖三十六年,三大殿毁于大火,去年万寿宫失修,因为没钱,这些宫殿至今都没修缮。
除此之外,供奉神仙香火,甚至养活那些为皇帝炼丹祈祷的道士们,哪一样不需要钱?
嘉靖素来是宁可委屈别人也不能委屈自己的主儿,最后两项加起来,尤其令他难以忍受。
朕不就想住得舒服一点么,不就想对神仙虔诚一点么,连这点愿望你们都不能满足吗?
国库空虚,只好伸手向户部要钱,结果户部苦着脸搪塞:陛下,今年连北边的军费都不够了,南方那边还嗷嗷待哺呢,臣等实在挤不出钱了。
所以嘉靖觉得自己当这个皇帝,实在当得太憋屈了,省吃俭用,为国事操劳,居然连个住得好点的地方都没有,每年收上来的税,被六部尚书一瓜分,就像那流出的水,哗啦啦一去不复返。
没钱这个问题,就成了嘉靖帝最大的心病。
在嘉靖的印象里,那些书生大多只会口若悬河夸夸其谈,嘴上说要报效国家,要为民请命,可真做起来,能臣干吏却没几个,要像严嵩、徐阶这样既会办事,又会写青词,还能与他心有灵犀的贴心臣子实在是凤毛麟角。
所以当他冷静下来,再思索朱翊钧转述的话,便有些意动了。
"这个人,他真是这么说的?"
朱翊钧点头如捣蒜,瞪大眼睛表示自己的诚意。
"那他有没有说,该如何赚钱啊?"嘉靖漫不经心,抱着朱翊钧的手臂有些酸了,黄锦察言观色,忙从天子手里接过人,小猪包子也乖乖地没有挣扎。
这个问题太有难度了,朱翊钧想了半天,急得满头大汗,也说不出答案,还是裕王在下面期期艾艾地回答:"回父皇,儿臣与赵肃相交,一开始是因为他于翊钧有恩在先,后来才发现此人确实有些才学,也曾与他讨论过国家财税的问题。"
"儿臣记得,记得他说过……"裕王抹了把额头上的汗,其实当时高拱与赵肃等人在讨论的时候,他正在神游物外,现在要让他从记忆里努力挖掘出点东西来,实在是很痛苦的事情。
"开海禁……对,要开海禁!"裕王灵光一闪,接下来的话就流畅多了。"与其节流,不如开源,一个国家处处要用钱,断没有省吃俭用的道理,只有多多赚钱,才能满足所需。海禁便是一例,当年太祖皇帝罢市舶司,皆因当时张士诚等余党未灭,辗转勾结倭寇出没海上为患,本是形势所迫,但时移世易,如今东南倭寇,其中就有不少内陆豪强商贾与倭寇勾结在一起,只为非法贸易攫取巨额利润,究其根底,还在于海禁不开。所以海禁一日不开,倭寇纵然一时被打退,总有卷土重来的时候,而朝廷为此花费在上面的钱财只会更多,不会更少。"
也不知是不是紧要关头潜能爆发,裕王一反常态,侃侃而谈,倒没了平时那种懦弱的神态,很有几分王爷的风范了。
嘉靖不置可否,只问道:"那照你的意思,只要开了海禁,就不用打倭寇了,他们会自己跑掉?"
"自然不是,儿臣的意思是,要双管齐下,一方面倭寇还要照打,而且要狠狠地打,另一方面,海禁也要开。"他想起出门前李氏交代的话,连忙补充了一句:"国库充盈了,父皇也能过上好日子,儿臣方才来请安,见您瘦了许多……"
说到后面,声音沙哑,裕王低下头,抬起衣袖拭了拭眼角。
"父皇为国事操劳,日渐消瘦,儿臣却没来探望,实在大不孝,心中,心中难受得紧……"
这句话是李氏教他说的。
实际上裕王没能进宫见他老爹,自然是嘉靖不想见他,但他却说自己不孝,没有来探望老爹,同样的意思,反过来,听在嘉靖帝耳朵里的差别可就大了。
果不其然,嘉靖心头一软,看儿子的目光也跟着有了些温度,这么多年了,虽然自己没把儿子当回事,可毕竟父子天性不可磨灭,儿子还是关心老爹的。
"多大的人了,还作这副小儿女情态,成何体统!"他板着脸,语气里却没有多少训斥。
马屁拍到点子上了,老爹的气也消得差不多了,事情大有转圜的余地。
这点眼色裕王还是有的,连忙擦干眼泪笑道:"儿臣就是许久没见父皇,一时语无伦次了!"
"真没用!"嘉靖笑骂一声。
黄锦连眨了好几下眼睛,差点怀疑自己看错了,对儿子如同后爹的陛下,居然还有对裕王露出笑容的时候,这可是天大的稀奇事了。
朱翊钧没忘了自己的任务,抓住机会赶紧撒娇:"皇爷爷,皇爷爷,放了肃肃好不好,他是个好人,肯定没有作弊,肯定是有人冤枉他的!"
"知人知面不知心,你就这么笃定?"嘉靖斜睨他一眼。
太深奥的话朱翊钧直接跳过,后面的倒是听懂了,连忙点头:"是啊,肃肃是戴公公的学生,高师傅说戴公公是个直臣,所以肃肃肯定也是好人!"
嘉靖一头雾水:"戴公公?"
裕王干笑:"回父皇,是戴公望,想来是这孩子记岔名字了。"
"戴公望,"嘉靖帝沉吟片刻,"是嘉靖二十六年进士的那个戴公望?"
"正是,父皇记得此人?"裕王有点意外。
嘉靖帝嗯了一声:"杨继盛下狱之后,他曾上疏几次,朕有点印象。"
他见儿子脸上惴惴不安,也不点破,只淡淡道:"此人敢于任事,不避艰险,倒如高拱所说,是个直臣,赵肃能当他的弟子,想必也是有几分本事的。"
裕王闻听此言,揣摩着这事解决有望,不由大喜。
"罢了,等殿试之日,朕倒要亲自来考究一番,看他是不是真值得朕的儿子和孙子一齐来为他求情。"
嘉靖终于开了金口,脸上露出疲态。"朕乏了,你们先退下罢。"
裕王又说了两句请父皇多注意龙体,便带着朱翊钧告退。
嘉靖帝揉揉眉心:"拿丹药来。"
黄锦连忙奉上一个青色碟子,嘉靖拈起一颗放入口中,和水咽下,舒了口气。"你是不是挺奇怪的,朕明明下旨严嵩彻查,为何又因为裕王一席话,便轻易放人?"
"陛下心中必有主张,哪里轮得到奴婢来多嘴呢!"黄锦笑道,他确实是有些好奇的。
"你看看这个。"嘉靖神色淡淡,递过一封折子。
黄锦莫名所以,依言接过翻开,看了几行,便大为吃惊。
"陛下,这……?!"
那三十鞭和拗断手指带来的痛楚实在太过强烈,赵肃还没等那人详细解释什么叫梳洗,就已经两眼发黑,人事不知。
意识模糊中,身体仿佛被上上下下折腾搬动了很多次,耳边传来嘈杂的人声,也不知道是谁在说话,赵肃只觉得很吵,忍不住想拍死他们,却一根手指也动弹不了。
苍蝇似的聒噪没完没了,他被烦得不行,只好用尽全力撑开沉重的眼皮。
"闭……"嘴。
"肃肃!"一个黑影从天而降,朝他扑过来。
赵肃一句话还没完整吐出来,差点被压得生生呕出一口血来。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rushizhesan、Keigo→禟、13530607080.sdo、xyzjiji723童鞋的地雷,谢谢1182675309.sdo童鞋的手榴弹。
最近忙得脚不沾地,所以明天还是休息,后面继续更(*^__^*)谢谢大家的支持和理解,JJ太抽了,白天压根没法回帖,俺只能等夜深人静的时候来回……
嘉靖为什么对这件事情高高拿起,轻轻放下?这里面有2个原因,1是包子和他爹的进宫,亲情攻势还是有用的,2是结尾嘉靖收到的折子,2个原因促使嘉靖作出这个决定,至于金口玉言帝王一诺神马的,嘉靖同志表示自己没有那玩意==
——今天的小随笔——
小的时候看卫斯理,有一篇让我印象很深刻,叫极刑。
从此之后我对古代的种种酷刑上了心,曾经花过一番心思去翻阅各种资料,叹为观止。
这里举几种比较有名,大家可能都比较熟悉。
一个是凌迟,就是把渔网往你身上套,然后收紧,把被勒出来的肉一片片割掉。
经验丰富技艺高超的侩子手,能割上很多刀,却又不会让人死掉。
最有名的就是明朝太监刘瑾,被割了3357刀,割了整整3天才死,创下凌迟史上的世界纪录……
还有一个腰斩,这方面的代表人物是方孝孺。
这娃因为不肯给朱棣起草招数,被诛了十族(连学生也没放过)。但他有个很著名的典故:据说被斩成两半之后,气还没断,用自己的血,写了十二个半的篡字。
这个人心中的执念得有多深,才能在身体都成了两半之后,还不忘自己的坚持,就这点来说,非常值得敬佩。
但对于他因为不肯起草诏书而连累无数路人的行为,我持保留意见。
当然除了这两个之外,还有炮烙、剥皮、人彘之类的。
大家可能要问,哪种酷刑是最痛苦的?
要我说,只要是酷刑,就没有不痛苦的,这种痛苦程度,好比把生孩子的痛和断手断脚的痛来相比较,是完全没有可比性的。
人要到怎样一种变态的境界,才觉得杀了这个人还不解恨,要用酷刑来折磨他才行?
这种人性的黑暗面,自古就有,而且现在还存在着,只不过换了个方式,更加隐蔽。
所以只有心中常存光明,才能战胜黑暗,虽然困难,但希望仍在。
第34章
赵肃觉得自己快死了,但肯定不是因为撑不住严刑拷打,而是被人压死的。
干裂的嘴唇动了动,声音几近嘶哑。
"你……"快下来。
朱翊钧小朋友毫无自觉,犹自兴高采烈地赖在他身上蹭了蹭,手脚并用,活似八爪鱼。
"我……"快被你压死了。
"肃肃,肃肃,我和你说喔,这次你能得救,都是我的功劳,我和父王进宫,跟皇爷爷……"
"……"赵肃已经出气多入气少,开始翻白眼了。
幸好这时元殊端着药推开门,看到这幅情景,连忙把始作俑者拉了下来。
再小心地扶起赵肃,抚背顺气。
"醒了?"
"水……"
半碗水入了喉咙,顿时觉得那浑身的燥热都缓解了很多,赵肃闭了闭眼,舒了口气。
"没事吧?"元殊小心翼翼地擦拭着他额头上的冷汗,又解开他的衣服查看。"伤口有点裂开了,重新给你包扎一下吧?"
赵肃摇头,喘了口气,问:"我怎么出来的,事情如何了?"
"裕王殿下进宫为你说情,皇上同意不再追究,说要等殿试之日,试试你的真功夫,便知你有没有作弊,你睡了两天了,今早高大人和陈大人都派人来探问过,裕王殿下让你好好养伤。"
"那我的手……"
触目所及,自己的右手被层层纱布缠着,动弹不得,疼倒是还疼的,只是没有先前那么剧烈了。
元殊知道他要问什么,便接道:"你的右手尾指和无名指都被拗断了,大夫说要好好休养,要写字倒也无妨的,就是字丑了点。"
赵肃苦笑:"能写就好。"他还真怕到时候殿试连字都写不了,又要白白浪费三年。
"肃肃,肃肃,父王他根本就没说几句话,我的功劳才是最大的——!"被冷落在床边的朱翊钧小朋友不甘寂寞,拉长了声调邀功,大眼睛眨巴眨巴,又要往赵肃身上蹭。
赵肃想笑却没力气。
元殊嘴角一阵抽搐,碍于某人的身份,不能推不能骂,只能好声好气地阻止。
末了赵肃喝完药,他也把人哄出去,才又折返回来,一边苦笑抱怨:"裕王殿下仁厚寡言,怎么小世子却聪明过了头?"
他本来还想说聒噪或者难缠的,总算记得朱翊钧的身份,话到嘴边绕了个弯。
赵肃点头表示同意,他刚醒,不大想说话。
元殊在床边坐下,欲言又止,欲语还休。
赵肃被他看得浑身发毛,只好开口:"这两天让你们担心了。"
元殊一滞,接着怒气冲冲:"你竟然说这种话!"
赵肃弯了弯嘴角:"这不是给你找个理由开口么。"
元殊蓦地沉默下来,半晌,才淡淡道:"就在刚刚,你醒来之前,徐阁老派人喊了我去,说我过去三年考评卓异,问我愿不愿意到户部当个主事。"
赵肃挑眉,哑声笑道:"户部乃六部之首,主事虽是个闲职,可升迁机会也大,常有办差得力连跳几级的,恭喜师兄了。"
元殊嘴角勾起略带嘲讽的弧度:"你入狱之后,我曾经去求徐阁老救你,可他托病不出,连门都不让我进,这次许是看裕王那边把你救出来,所以卖个人情给我。"
"如此说来,小师兄应该高兴才是,怎么反倒闷闷不乐?"赵肃微微一笑:"有人愿意卖人情给你,是因为你还有这个价值,徐阁老这么做,也是人之常情,无可苛责。"
"是的,你比我看得透。"元殊深深看了他一眼,也笑了:"但我已经和徐阁老说了,请他帮我安排一个外放的实缺,就算艰苦些的地方也没关系。"
赵肃愣住:"你疯了?"
他以为元殊和他说这件事情,便是定下来了,没想到他居然舍近求远,宁愿放弃优渥的环境和升迁更快的机会,跑去吃苦。
"本来我还犹豫着,因为留在京城,起码与你有个照应,但是后来想想,如今的我官小言轻,出了事情,不仅没法帮到你,反而可能会连累到你。"
元殊面色淡淡,"本来我以为自己这三年外放,已经足够磨练了,现在想想,实在是过于天真了,跟京里这些老狐狸比起来,简直是天壤之别。"
"所以,我想变强,老师如今远赴边戎,但我从来都没忘记过他的教诲,齐家,治国,平天下,他的理想,应该由我们来实现。"
"少雍,你性子沉稳,行事老成,也许你将来的成就要远比我大,既然现在还没法帮到你,那么,至少不要成为你的累赘。"
他缓缓地将这些话说出来,看那神情,完全是经过深思熟虑才说的,而不是一时冲动。
赵肃看着眼前这个人,片刻之间竟不知要说些什么。
元殊比自己还小了三个月,也就是说,他现在至多也不过十八。
十八岁,在后世是一个什么概念,一般来说,也才刚刚脱离高中,被称之为少年,走进大学,被父母护送着到了学校,衣食住行照顾得无微不至,沉浸在校园恋爱的甜蜜,体验着人生种种如朝露昙花般的灿烂。
但是时间再往前推个五百年,赵肃这个有着外来魂魄的暂且不说,元殊,陈洙,甚至是徐时行等人,无不表现出惊人的早熟,在他们身上,赵肃看到了许许多多与他们一样身处这个时代的读书人,对自己理想的信仰,对这个国家舍我其谁的责任感。
谁说大明没有希望?
只要有这些人在,这个国家就永远不会没有希望。
赵肃深吸了口气,问:"你有没有想过,外放的地方,稍微好点的,你不和那些人同流合污,就混不下去,艰苦点的,也许干个十年八年,也没有人想得起你,而在京城里,就等于在皇帝和内阁阁老们的眼皮子底下,怎么也能混个脸熟。"
元殊点点头:"我知道,但有得必有失,岂能天底下的好事都让一个人占尽了,当年阳明公为刘瑾所害,被贬谪到贵州龙场当驿丞,他那种环境,该说比我苦多了吧,可六年之间,又东山再起,一直升到正四品的都察院左佥都御使,我虽没有他那么厉害,但珠玉在前,总算有个榜样可以效仿努力的。"
"同佳兄说得好!男儿本该志在四方,但同佳兄能舍易就难,此番心志便非常人能及!"
没等赵肃说话,一个声音突兀响起,陈洙从门口走进来。
一个主意已定,又来了个书呆子煽风点火,赵肃揉了揉额头。
"小师兄既然决定了,那我也不阻拦,只是你孤身在外,万事还须小心为上。"
元殊见他脸色苍白,面露疲态,便有些心疼:"如今公文还没下来,也不知道分到哪儿,你从哪里学来的婆婆妈妈的毛病,别说话了,快睡一会儿吧!"
赵肃刚醒来便说了这么多事,确实也有些累,闻言闭上眼。
元殊似忽然想起什么:"对了,有个事儿……赵榕死了。"
赵肃轻轻嗯了一声,没有说话。
他本还想托人说情,看能不能把人救出来,但现在看来,是不用了。
赵榕的事情,固然是因为他的问题,但也有自己管教不严的责任,才会酿成今日之祸。
他这般想着,微微阖上眼,不多时便睡得沉了。
见他睡熟,元殊二人相视一眼,退到外面去说话。
陈洙叹了口气:"少雍年纪不大,操的心却不少,慧极必伤,如此劳心费神,我担心……"
元殊看着他,忽然郑重施了一礼:"我有个不情之请,我这个师弟,乃是寒门庶出,自幼受的苦已足够多,可这些年他不仅没让别人操过心,反倒处处为朋友兄弟谋划打算。虽则他少年老成,可也难免有对自己疏忽的地方,我和老师都不在他身边,没法时时提点他,只能托付于你了。"
陈洙肃然回礼:"同佳兄言重了,我与少雍相交甚笃,这都是分内之事,义不容辞,请你放心,我会好好照顾他的。"
他说完,忽然觉得自己这句话有点歧义,不由脸红了一下。
元殊却没发觉,只是感激地点点头,想起赵肃的脸色,思忖着去药铺买点补汤什么的来补补。
这边赵肃又整整睡足两个时辰才醒,自然也不知道陈元二人的一番对话。
醒来的时候发现屋里空荡荡的没人,旁边桌子上放着粥和小菜,还有热气,他慢吞吞地起身披衣,又慢吞吞地挪到桌子旁边,尽可能不扯到伤口,但还是疼得龇牙咧嘴。
用完了饭,仗着自己是伤残人士,把碗筷一丢,慢吞吞地走向院子里的藤椅小坐。
阳光正好,暖暖照在身上,有别于诏狱里的暗无天日,如同两个世界,让赵肃简直不愿再回想起在受刑的情景。
头往后仰,靠在藤椅上,看着蔚蓝的天空发呆。
耳边传来咿呀的推门声,一个脑袋伸了进来。
赵肃转头一看,忍俊不禁,心情立刻明快起来。"世子?"
"肃肃!"小屁孩左看右看,碍眼的人都没在这里,不由大喜过望,朝他扑了过来。
赵肃怕了他那没轻没重的力道,连忙顺势抓住他。"慢点慢点,我身上还有伤呢!"
朱翊钧挠挠头:"我忘了……"又轻手轻脚地蹭过来,"还疼么,我摸摸!"
伸爪就要去解他的衣服,被赵肃眼明手快按住。
"小调皮鬼,我不在的这些天,你有没有乖乖读书?"
"有啊有啊,我还用你教的东西去教皇爷爷,所以他就放了你!"朱翊钧得意洋洋,脸上写着你快夸奖我吧。
赵肃一头黑线,只得给小毛驴顺毛:"小世子真厉害,以后我要是混不下去了,就到你府里,跟着你混了啊!不过你是怎么和你皇爷爷说的?"
朱翊钧闻言,开始手舞足蹈地把那天的情景又复述了一遍,他记性极好,除了他老爹说的两三个词没听明白,其他的竟都讲了个八九不离十。
赵肃笑眯眯地听着,一边禁不住想起元殊说他聪明过人的话来。
朱翊钧确实很聪明。
事实上明朝的皇帝就没几个不聪明的,朱元璋、朱棣这些不用说了,甚至是后世声名狼藉的正德帝,嘉靖帝,也都是绝顶聪明的人物。
只可惜聪明并不代表能治理好国家,作为一个合格的皇帝,聪不聪明是次要的,因为一个人如果权势加上才智,就容易脱离制度的约束,像正德帝那样,毕生在玩乐的追求上一去不复返。又比如说现在的裕王殿下,将来的隆庆皇帝,他好色,不聪明,甚至不喜欢上朝,可他能够充分给予内阁信任的权力,而被他信任的徐阶、高拱,也确确实实开创了一个新时代。最好的皇帝,不是聪明的皇帝,而是知人善任,用人不疑的皇帝。
但是,对于古人来说,皇帝是天子,是至高无上,无可挑剔的,他们认为皇帝的问题不是本身的缺陷,而是周围环境的影响。像康熙,就觉得明朝之所以出了那么多不像样的皇帝,都是因为从小教育的问题,所以他对皇阿哥的要求特别严格,连皇子们不努力读书,都会来一句:你想学朱厚照吗?
然而,教育并不能决定一切,乾隆从小入宫受康熙亲手教导,长大了又被雍正当作储君来培养,难道受的教育还不够好吗?但问题也来了,这个皇帝能干过头,成天没个消停,六下江南,兴文字狱,闭关锁国,劳民伤财,生生把前两代积攒的国本都给折腾光了。
所以在赵肃看来,这一切的根源都在于皇帝。
摊上一个好皇帝,大家都相安无事,摊上一个爱折腾的皇帝,好吧,大家都别想消停了。教育再严格再完善,也只能尽量让这个人走上正确的道路,而不能保证他一定会当一个好皇帝。
从现在开始的十年内,由于嘉靖皇帝热爱修仙,继任的隆庆皇帝热爱美女,内阁得以与皇帝分权,有时甚至内阁不同意的决定,皇帝也没法一意孤行,这种近似统治阶级的内部民主制,迎来了大明帝国生机勃勃,百花齐放的时刻。
然而一切的希望,在万历登基后十年,戛然而止。
现在,高拱、徐阶、冯保、裕王、嘉靖……,这些本该存在于史书里的符号变成有血有肉的人物,正鲜活地在出现在他身边。
而眼前的朱翊钧,无疑是未来影响最大的一个。
历史本该没有自己,历史本该没有自己与朱翊钧的相识,历史本该没有他们的交集。
赵肃想,假设历史有了分叉,那么他可以成为那个变数吗?
朱翊钧兴高采烈地说完,见赵肃没有反应,便跳过去,搂住他的腰轻轻摇晃。
"肃肃,你再教我别的东西好不好,我想学了,将来你出事,可以再救你啊!"
这张乌鸦嘴……赵肃嘴角一抽,心底却暖暖的。
"好。"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hb332552008、flora347957、jml1560wxj、筏子、3970925、cedef几位童鞋的地雷,谢谢大家的回帖和支持!
周末要加班,但因为我有承诺在先,要两天1更,所以不管怎样都会尽力挤出时间更一章的,如果实在不行,之后也会补上。于是预计周6晚上更新,如果木有的话,到时候会提前说明。
很多朋友反应看不到V章内容,下面再贴一次,看过的同学不用再看。
34
赵肃觉得自己快死了,但肯定不是因为撑不住严刑拷打,而是被人压死的。
干裂的嘴唇动了动,声音几近嘶哑。
"你……"快下来。
朱翊钧小朋友毫无自觉,犹自兴高采烈地赖在他身上蹭了蹭,手脚并用,活似八爪鱼。
"我……"快被你压死了。
"肃肃,肃肃,我和你说喔,这次你能得救,都是我的功劳,我和父王进宫,跟皇爷爷……"
"……"赵肃已经出气多入气少,开始翻白眼了。
幸好这时元殊端着药推开门,看到这幅情景,连忙把始作俑者拉了下来。
再小心地扶起赵肃,抚背顺气。
"醒了?"
"水……"
半碗水入了喉咙,顿时觉得那浑身的燥热都缓解了很多,赵肃闭了闭眼,舒了口气。
"没事吧?"元殊小心翼翼地擦拭着他额头上的冷汗,又解开他的衣服查看。"伤口有点裂开了,重新给你包扎一下吧?"
赵肃摇头,喘了口气,问:"我怎么出来的,事情如何了?"
"裕王殿下进宫为你说情,皇上同意不再追究,说要等殿试之日,试试你的真功夫,便知你有没有作弊,你睡了两天了,今早高大人和陈大人都派人来探问过,裕王殿下让你好好养伤。"
"那我的手……"
触目所及,自己的右手被层层纱布缠着,动弹不得,疼倒是还疼的,只是没有先前那么剧烈了。
元殊知道他要问什么,便接道:"你的右手尾指和无名指都被拗断了,大夫说要好好休养,要写字倒也无妨的,就是字丑了点。"
赵肃苦笑:"能写就好。"他还真怕到时候殿试连字都写不了,又要白白浪费三年。
"肃肃,肃肃,父王他根本就没说几句话,我的功劳才是最大的——!"被冷落在床边的朱翊钧小朋友不甘寂寞,拉长了声调邀功,大眼睛眨巴眨巴,又要往赵肃身上蹭。
赵肃想笑却没力气。
元殊嘴角一阵抽搐,碍于某人的身份,不能推不能骂,只能好声好气地阻止。
末了赵肃喝完药,他也把人哄出去,才又折返回来,一边苦笑抱怨:"裕王殿下仁厚寡言,怎么小世子却聪明过了头?"
他本来还想说聒噪或者难缠的,总算记得朱翊钧的身份,话到嘴边绕了个弯。
赵肃点头表示同意,他刚醒,不大想说话。
元殊在床边坐下,欲言又止,欲语还休。
赵肃被他看得浑身发毛,只好开口:"这两天让你们担心了。"
元殊一滞,接着怒气冲冲:"你竟然说这种话!"
赵肃弯了弯嘴角:"这不是给你找个理由开口么。"
元殊蓦地沉默下来,半晌,才淡淡道:"就在刚刚,你醒来之前,徐阁老派人喊了我去,说我过去三年考评卓异,问我愿不愿意到户部当个主事。"
赵肃挑眉,哑声笑道:"户部乃六部之首,主事虽是个闲职,可升迁机会也大,常有办差得力连跳几级的,恭喜师兄了。"
元殊嘴角勾起略带嘲讽的弧度:"你入狱之后,我曾经去求徐阁老救你,可他托病不出,连门都不让我进,这次许是看裕王那边把你救出来,所以卖个人情给我。"
"如此说来,小师兄应该高兴才是,怎么反倒闷闷不乐?"赵肃微微一笑:"有人愿意卖人情给你,是因为你还有这个价值,徐阁老这么做,也是人之常情,无可苛责。"
"是的,你比我看得透。"元殊深深看了他一眼,也笑了:"但我已经和徐阁老说了,请他帮我安排一个外放的实缺,就算艰苦些的地方也没关系。"
赵肃愣住:"你疯了?"
他以为元殊和他说这件事情,便是定下来了,没想到他居然舍近求远,宁愿放弃优渥的环境和升迁更快的机会,跑去吃苦。
"本来我还犹豫着,因为留在京城,起码与你有个照应,但是后来想想,如今的我官小言轻,出了事情,不仅没法帮到你,反而可能会连累到你。"
元殊面色淡淡,"本来我以为自己这三年外放,已经足够磨练了,现在想想,实在是过于天真了,跟京里这些老狐狸比起来,简直是天壤之别。"
"所以,我想变强,老师如今远赴边戎,但我从来都没忘记过他的教诲,齐家,治国,平天下,他的理想,应该由我们来实现。"
"少雍,你性子沉稳,行事老成,也许你将来的成就要远比我大,既然现在还没法帮到你,那么,至少不要成为你的累赘。"
他缓缓地将这些话说出来,看那神情,完全是经过深思熟虑才说的,而不是一时冲动。
赵肃看着眼前这个人,片刻之间竟不知要说些什么。
元殊比自己还小了三个月,也就是说,他现在至多也不过十八。
十八岁,在后世是一个什么概念,一般来说,也才刚刚脱离高中,被称之为少年,走进大学,被父母护送着到了学校,衣食住行照顾得无微不至,沉浸在校园恋爱的甜蜜,体验着人生种种如朝露昙花般的灿烂。
但是时间再往前推个五百年,赵肃这个有着外来魂魄的暂且不说,元殊,陈洙,甚至是无不表现出惊人的早熟,在他们身上,赵肃看到了许许多多与他们一样身处这个时代的读书人,对自己理想的信仰,对这个国家舍我其谁的责任感。
谁说大明没有希望?
只要有这些人在,国家就永远不会没有希望。
赵肃深吸了口气,问:"你有没有想过,外放的地方,稍微好点的,你不和那些人同流合污,就混不下去,艰苦点的,也许干个十年八年,也没有人想得起你,而在京城里,就等于在皇帝和内阁阁老们的眼皮子底下,怎么也能混个脸熟。"
元殊点点头:"我知道,但有得必有失,岂能天底下的好事都让一个人占尽了,当年阳明公为刘瑾所害,被贬谪到贵州龙场当驿丞,他那种环境,该说比我苦多了吧,可六年之间,又东山再起,一直升到正四品的都察院左佥都御使,我虽没有他那么厉害,但珠玉在前,总算有个榜样可以努力。"
"同佳兄说得好!男儿本该志在四方,但同佳兄能舍易就难,此番心志便非常人能及!"
没等赵肃说话,一个声音突兀响起,陈洙从门口走进来。
一个主意已定,又来了个书呆子煽风点火,赵肃揉了揉额头。
"小师兄既然决定了,那我也不阻拦,只是你孤身在外,万事还须小心为上。"
元殊见他脸色苍白,面露疲态,便有些心疼:"如今公文还没下来,也不知道分到哪儿,你从哪里学来的婆婆妈妈的毛病,别说话了,快睡一会儿吧!"
赵肃刚醒来便说了这么多事,确实也有些累,闻言闭上眼。
元殊似忽然想起什么:"对了,有个事儿……赵榕死了。"
赵肃轻轻嗯了一声,没有说话。
他本还想托人说情,看能不能把人救出来,但现在看来,是不用了。
赵榕的事情,固然是因为他的问题,但也有自己管教不严的责任,才会酿成今日之祸。
他这般想着,微微阖上眼,不多时便睡得沉了。
见他睡熟,元殊二人相视一眼,退到外面去说话。
陈洙叹了口气:"少雍年纪不大,操的心却不少,慧极必伤,如此劳心费神,我担心……"
元殊看着他,忽然郑重施了一礼:"我有个不情之请,我这个师弟,乃是寒门庶出,自幼受的苦已足够多,可这些年他不仅没让别人操过心,反倒处处为朋友兄弟谋划打算。虽则他少年老成,可也难免有对自己疏忽的地方,我和老师都不在他身边,没法时时提点他,只能托付于你了。"
陈洙肃然回礼:"同佳兄言重了,我与少雍相交甚笃,这都是分内之事,义不容辞,请你放心,我会好好照顾他的。"
他说完,忽然觉得自己这句话有点歧义,不由脸红了一下。
元殊却没发觉,只是感激地点点头,想起赵肃的脸色,思忖着去药铺买点补汤什么的来补补。
这边赵肃又整整睡足两个时辰才醒,自然也不知道陈元二人的一番对话。
醒来的时候发现屋里空荡荡的没人,旁边桌子上放着粥和小菜,还有热气,他慢吞吞地起身披衣,又慢吞吞地挪到桌子旁边,尽可能不扯到伤口,但还是疼得龇牙咧嘴。
用完了饭,仗着自己是伤残人士,把碗筷一丢,慢吞吞地走向院子里的藤椅小坐。
阳光正好,暖暖照在身上,有别于诏狱里的暗无天日,如同两个世界,让赵肃简直不愿再回想起在受刑的情景。
头往后仰,靠在藤椅上,看着蔚蓝的天空发呆。
耳边传来咿呀的推门声,一个脑袋伸了进来。
赵肃转头一看,忍俊不禁,心情立刻明快起来。"世子?"
"肃肃!"小屁孩左看右看,碍眼的人都没在这里,不由大喜过望,朝他扑了过来。
赵肃怕了他那没轻没重的力道,连忙顺势抓住他。"慢点慢点,我身上还有伤呢!"
朱翊钧挠挠头:"我忘了……"又轻手轻脚地蹭过来,"还疼么,我摸摸!"
伸爪就要去解他的衣服,被赵肃眼明手快按住。
"小调皮鬼,我不在的这些天,你有没有乖乖读书?"
"有啊有啊,我还用你教的东西去教皇爷爷,所以他就放了你!"朱翊钧得意洋洋,脸上写着你快夸奖我吧。
赵肃一头黑线,只得给小毛驴顺毛:"小世子真厉害,以后我要是混不下去了,就到你府里,跟着你混了啊!不过你是怎么和你皇爷爷说的?"
朱翊钧闻言,开始手舞足蹈地把那天的情景又复述了一遍,他记性极好,除了他老爹说的两三个词没听明白,其他的竟都讲了个八九不离十。
赵肃笑眯眯地听着,一边禁不住想起元殊说他聪明过人的话来。
朱翊钧确实很聪明。
事实上明朝的皇帝就没几个不聪明的,朱元璋、朱棣这些不用说了,甚至是后世声名狼藉的正德帝,嘉靖帝,也都是绝顶聪明的人物。
只可惜聪明并不代表能治理好国家,作为一个合格的皇帝,聪不聪明是次要的,因为一个人如果权势加上才智,就容易脱离制度的约束,像正德帝那样,毕生在玩乐的追求上一去不复返。又比如说现在的裕王殿下,将来的隆庆皇帝,他好色,不聪明,甚至不喜欢上朝,可他能够充分给予内阁信任的权力,而被他信任的徐阶、高拱,也确确实实开创了一个新时代。最好的皇帝,不是聪明的皇帝,而是知人善任,用人不疑的皇帝。
但是,对于古人来说,皇帝是天子,是至高无上,无可挑剔的,他们认为皇帝的问题不是本身的缺陷,而是周围环境的影响。像康熙,就觉得明朝之所以出了那么多不像样的皇帝,都是因为从小教育的问题,所以他对皇阿哥的要求特别严格,连皇子们不努力读书,都会来一句:你想学朱厚照吗?
然而,教育并不能决定一切,乾隆从小入宫受康熙亲手教导,长大了又被雍正当作储君来培养,难道受的教育还不够好吗?但问题也来了,这个皇帝能干过头,成天没个消停,六下江南,兴文字狱,闭关锁国,劳民伤财,生生把前两代积攒的国本都给折腾光了。
所以在赵肃看来,这一切的根源都在于皇帝。
摊上一个好皇帝,大家都相安无事,摊上一个爱折腾的皇帝,好吧,大家都别想消停了。教育再严格再完善,也只能尽量让这个人走上正确的道路,而不能保证他一定会当一个好皇帝。
从现在开始的十年内,由于嘉靖皇帝热爱修仙,继任的隆庆皇帝热爱美女,内阁得以与皇帝分权,有时甚至内阁不同意的决定,皇帝也没法一意孤行,这种近似统治阶级的内部民主制,迎来了大明帝国生机勃勃,百花齐放的时刻。
然而一切的希望,在万历登基后十年,戛然而止。
现在,高拱、徐阶、冯保、裕王、嘉靖……,这些本该存在于史书里的符号变成有血有肉的人物,正鲜活地在出现在他身边。
而眼前的朱翊钧,无疑是未来影响最大的一个。
历史本该没有自己,历史本该没有自己与朱翊钧的相识,历史本该没有他们的交集。
赵肃想,假设历史有了分叉,那么他可以成为那个变数吗?
朱翊钧兴高采烈地说完,见赵肃没有反应,便跳过去,搂住他的腰轻轻摇晃。
"肃肃,你再教我别的东西好不好,我想学了,将来你出事,可以再救你啊!"
这张乌鸦嘴……赵肃嘴角一抽,心底却暖暖的。
"好。"
第35章
严府。
严世蕃正来回踱步,不时望向大门的方向,脸上浮现出明显的焦躁。
鄢懋卿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惴惴问:"小阁老,您说阁老这么晚回来,不会有事吧?"
"你问老子,老子又去问谁!"严世蕃很不耐,他的长相算不上好看,又瞎了一只眼,凶起来能止小孩夜啼,所以嘉靖虽然对严家宠信有加,却不是很喜欢看到严世蕃。
鄢懋卿马上住嘴,不敢多说一句。
但严世蕃内心的焦躁并没有丝毫减弱,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有如此强烈的不安了。
在很多年以前,前任首辅夏言要置他们于死地的时候,他与父亲曾经担惊受怕,后来几经商议,吃准了夏言心软,在他面前下跪,苦苦哀求,这才捡回性命。
然而这一次,局势看上去一片宁和,皇帝没有动静,徐阶那边也没有动静。
可就是这样诡异的平静,却让严世蕃敏锐地察觉出异样。
眼下虽然他设计的连环局最终因为裕王的进宫而破了,但自己这边并非全然没有胜算,只要赵肃在殿试的时候错漏百出,给皇帝留下不好的印象,那么他就可以让父亲向皇帝重提旧事,把会试舞弊的事情重新揭出来。
他又把所有的细节都想了一遍,确认自己算无遗策,这才稍稍平静下来。
"老爷回来了!"
严世蕃眉毛一动,转身疾步走到门口停住,等了好一会儿,才看见严嵩扶着下人的手,一步一步往这里走来。
"爹,您怎么才回来,皇帝说什么了?"严世蕃迫不及待地问。
严嵩没有说话,只是兀自沉默地在太师椅上坐下。
"爹!"
严嵩看了他一眼,却把手中的折子递给鄢懋卿。
鄢懋卿不明所以地接过,没看几行,便冷汗津津:"这,这,阁老,下官实在是冤枉!……"
严世蕃等得不耐,直接把折子抢过去,一目十行看完,大吃一惊:"爹,这折子不是被我们压下了吗,这是皇帝给你的?"
严嵩慢慢道"我等了半天,才等到陛下出来,他把折子给我,却一句话也没说,就让我回来了。"
严世蕃思量片刻,咬牙道:"一定是徐阶,除了他,还有谁能把俞彻的折子翻出来上呈!俞彻被流放充军,这会儿估计已经死在路上了,当时我使人翻遍他家里,也没找到这封折子,没想到最后竟是落在他手里!"
严嵩阖上眼闭目养神,身体往后仰靠,神色淡淡地问:"东楼,我问你,以前弹劾我们严家的折子多吗,陛下是怎么处理的?"
严世蕃想了想:"前些年多一些,后来死的死,流放的流放,那些人也就没敢再开口了,这些年就算偶有一两道弹劾,也都被我们压了下来。"
"那陛下追究了吗?"
严世蕃皱眉:"爹,您到底想说什么!"
"之前就算有弹劾,陛下未尝不知道,可他听过便罢,从不追究,这次却把我喊去,单单把折子给了我,你们知道为什么吗?"
严世蕃的脾气虽然暴躁,可严嵩这一问,他马上若有所思:"爹,您的意思,是皇帝在警告我们?"
"我不知道。"严嵩摇摇头,神色很是疲惫:"近来我是越来越摸不透陛下的想法了。"
严世蕃看着白发苍苍的老父,忽然感到一种很严重的危机感。
严党的智囊与核心是他,但真正在皇帝那里撑着场面的,却是年过八十的老父。
"爹,只不过是一封奏折而已,怎么就把你吓成这样!"
严嵩叹了口气:"最近因着你娘的事情,为父累得很,这数十年来,我们家位极人臣,享尽荣华富贵,也该足够了,现在只盼着能平平安安地度过,我也就满足了。"
人一老,志气也就没了,想当年何等风光得意,现在任谁看到垂垂老矣的严嵩,也不会将他与权相联系在一起。
严世蕃不以为然,正想说什么,便听见院子那头一声凄厉的呼喊:"老夫人——!"
严嵩一个激灵,猛地抬头。
鄢懋卿也吓了一跳,立时望向严世蕃,心中冒出一股不祥的预感。
不一会儿,外边已经撞撞跌跌来了人,正是在老夫人欧阳氏病榻前伺候的下人。
"老爷,大爷,老夫人,老夫人她……归天了!"
严嵩的胡子一颤一颤,似乎想说点什么,却又发不出声音,布满青筋的手微微发抖,浑浊的双眼早就湿润了。
严世蕃一边埋怨他娘死的不是时候,一边给他爹抚背顺气:"爹,节哀顺变,娘也病了好些时候了……现在最要紧的,是瞒住消息,绝不能让娘去世的事情传出去,否则,儿子就得回乡守孝,爹上了年纪,在皇帝那边怕是应付不了……"
严嵩抬起头,像第一次认识他似的盯着他看了半晌,喉结上下滚动,良久才道:"严世蕃,你说的这是人话吗!你娘死了,那是你亲娘!"
严世蕃也来了脾气:"儿子知道,可这不是非常时刻么!娘去世了,我也难过,可要是严家倒了,我们怕连为她举丧的机会都没了!"
严嵩默不作声,甩开他的手,拄起拐杖就往外走。
"爹!"
"阁老!"
鄢懋卿看着严嵩离去,着急顿足:"小阁老,这可如何是好?"
严世蕃冷笑:"还不是你做的好事,你看那折子上面,每字每句,全都是针对你,你他娘的敛了那么多钱,现在要老子来给你擦屁股!当初自己怎么就不想想后果!"
鄢懋卿哭丧着脸:"冤枉啊,天地良心,这些年来,下面那些人的每趟孝敬,下官可都没忘了小阁老的!"
严世蕃当然知道,所以现在没把人赶出去,还得帮着他想办法,要是鄢懋卿敢背着自己私吞贿赂,现在恐怕早就被推出去当替罪羊了。
他背着手来回踱步,皱眉思索。
可怜鄢懋卿提心吊胆地看着他:"小阁老,下官记得,徐阶先前,不是曾把孙女嫁给令公子当妾么,能不能……借此要挟他?"
"你懂个屁!徐阶那种老匹夫,当初把人送出来,就从没抱着能要回去的心思!相安无事的时候,那个女人就是个锦上添花的礼物,一旦两边撕破脸,就算我们宰了人,他也绝不会说什么的!"
这是一个悲哀的事实,有时候生在官宦之家,也未必是好事,那名女子从被当做物品送给政敌的儿子当小妾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她的下场,只不过对于徐严两家来说,这根本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就连严世蕃也不屑拿她做文章。
严世蕃心念一动,猛地顿住脚步:"既然他们已经出手,那我们就彻底把水搅浑好了!"
鄢懋卿精神一振:"请小阁老明示。"
"你明日……"
嘉靖四十一年二月廿八,御史张逊弹劾内阁次辅徐阶识人不明,荐高拱陈以勤等人任会试主考,以至于闹出舞弊等事端。
三月初二,御史李程哲弹劾徐阶老家有良田千顷,十数年间收受贿赂无数,枉为御前股肱之臣,却无视圣恩,为己牟利。
一般来说,官员被弹劾,是要避嫌在家,不能上朝办公的,所以这些折子一上,徐阶马上自请在家等候发落,偏偏此时严家老夫人欧阳氏去世,严嵩伤心过度病倒,无法上朝,严世蕃带丧在身,自然也不能入宫。
能断事的人都不在,内阁顿时乱成一团,所有的弹劾,连同那些各地赈灾的,打仗的折子,都如雪片般堆到嘉靖皇帝的御案上,把他烦得不行,两眼一闭懒得再看,索性打坐修炼去了,谁来了都不见。
一转眼又是三天过去。
黄锦吃惊地发现,嘉靖这一次出关,非但没有神清气爽,反倒更加疲倦。
"万岁爷,请保重龙体!"他赶紧递上参汤。
嘉靖接过参汤一饮而尽,面色阴沉:"徐阶、严嵩不在,内阁就乱成一团,那些人就不能消停一会儿,非得让朕为这些俗事烦心!"
黄锦明白了,敢情这三天里皇帝闭关,都还一直想着朝政,所以不能专心修炼。
"那要不奴婢让人准备准备,伺候您沐浴?"
嘉靖挥挥手:"你去把蓝仙师请来。"
黄锦应下,连忙让人去请蓝道行。
嘉靖迷信神仙方术,身边自然也聚集了很多专业型人才,炼丹的,讲道的,起卦的,观星的,应有尽有。而他口中的蓝仙师,则擅长扶乩,也就是请神上身,让神灵借扶乩人之口说出它的指示。
蓝道行很快被宣来,行礼之后,嘉靖帝迫不及待让他起乩扶鸾。
蓝道行问:"陛下想请哪位神仙?"
嘉靖帝略一思索:"吕祖。"即吕洞宾。
蓝道行点点头,开始作法,嘉靖帝紧紧盯着,但见过了一会儿,蓝道行的表情倏然一变,声音也跟着沉了下来,浑然不似平日的作派,便知道已经把神仙请来了。
"吾乃纯阳演政警化孚佑帝君,陛下欲问何事?"
"朕自问这几十年来,即便不似太祖皇帝那般开疆辟土,至少也是战战兢兢,鞠躬尽瘁,怎么如今国事却似越来越繁琐,四处都有作乱灾荒,朝廷里那些人斗得跟乌眼鸡似的,日日聒噪,这何时才能清净下来,朕倒想放手不管,专心侍奉神仙。"
"亲贤臣,远小人。"
这个答案也太空泛了,嘉靖很不满意,又问:"谁是贤臣,谁又是小人?"
蓝道行顿了一会儿:"今日有奸臣进禀奏事,陛下一望便知。"
这是很明显的提示了,嘉靖的心往下一沉,接着问:"既有小人,上天何不示警锄奸?"
"天有天道,人有人道,陛下是人君,自然总领人间之事,纵有奸臣小人,也须陛下亲手惩之,若事事有上天代行,还要人君作甚?"
话刚落音,蓝道行的脸色又是一变,手劲跟着一松,整个人虚脱般地跪倒在地上:"陛下……"
"神仙走了?"
"是。"
嘉靖的视线从他身上移开,面带狐疑:"……奸臣?"
蓝道行匍匐在地,脸色苍白,满头大汗,像是刚才耗尽了全身的力气,嘉靖帝不疑有它,让人扶他下去休息。
不一会儿,黄锦来报:"万岁爷,严阁老在外头求见,严家老夫人刚刚去世,他看起来脸色很不好呢……"
话生生顿住,因为黄锦无意间瞥到嘉靖帝的脸色。
目眦欲裂,咬牙切齿,似要吃人一般。
"陛下?"
"朕、不、想、见、他。"
徐府。
窗子开了些缝隙,可并不影响屋内的暖和,不仅桌椅都盖着软垫,连地上都铺了厚厚的羊毛毡毯,缠枝牡丹莲纹直颈瓶中插着几枝怒放的红梅,紫檀榻上正中横了张茶几,摆了套茶具,右边那人正拿起水钵往茶壶中倒水,明前龙井冲入煮开的山泉水,霎时间茶香满屋,混着隐隐梅香,更令人耳目为之一清。
"老师这招可真是高明,皇上迷信道士,让道士出面,可比我们说一百句,上一百道奏折,要管用多了。"张居正给徐阶斟了杯茶,一边笑吟吟道。
"太岳,你觉得如今我们的胜算有几分?"徐阶的眼睛半张半阖,似在闭目养神,却精光内蕴,他身段不高,但精神烁烁,发黑如漆,正好与暮年垂老的严嵩形成鲜明的对比。
"老师这是在考我了。"
张居正笑道:"上回俞彻的折子被我们压在手里,隐而不发,可笑严世蕃那边将他全家流放,还把人家里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找到这封折子,却没料到原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那折子是在我们这里。最妙的是,我们把折子里的弹劾严家的内容全部去掉,重点渲染鄢懋卿贪婪无度。要知道如今国库空虚,陛下手头无钱,这鄢懋卿竟然比陛下还富有,岂不正好戳中陛下的心病?此其一。"
"其二,鄢懋卿乃严党的马前卒,把他拉出水,严家必然会出力营救他,届时就可以把严家也牵扯上了,不过这一切,还需要一个导火索。"
"这个导火索,自然就是借道士之口,来告诉陛下,谁是贤臣,谁又是真正的小人。"
张居正又道:"如此一来,我们胜券在握,必然要让严家永远翻不了身。"
徐阶听他分析完,淡淡道:"你还漏了最重要的一点。"
张居正一愣。
"所有的一切,都建立在陛下会动手的前提下,万一陛下对严家念旧,宁愿姑息养奸,那我们又会功亏一篑。"
见学生有些惶惑,他又笑着安慰道:"不过你也不用担心,严家老夫人刚刚去世,严嵩一生对这老妻最是爱护,必然会要求严世蕃回乡居丧,届时严世蕃不在,所谓的严党,也不过是一只没了牙的老虎罢了,不足为惧。"
张居正这才定下心:"这还多亏了老师运筹帷幄,严家把持朝政二十年,为祸无数,若能连根拔起,便是为国除害,功德无量。"
徐阶啜了口茶,微微一笑:"你可见过赵少雍?"
张居正先是一怔,然后才反应过来:"这次会试舞弊案被抓进去的那个人?"
徐阶颔首:"先前他来见我,曾向我提出两条对付严党的法子。"他缓缓道,"一是言官,二是道士。"
张居正讶道:"那会儿他一介举子,与严党等人尚扯不上关系吧,为何要向老师建言?"
"当时他是代裕王府出面来向为师示好,不管如何,此人胸有丘壑,小小年纪便有这般心思远谋,加上他这次代高拱等人背了黑锅,已是牢牢绑在裕王府那条船上。假以时日,或能成大器,与你一较长短,此番殿试之后,若他能中榜,你可与之多多亲近交好,总归有益无害。过些时日,等风波一过,我便会向皇上进言,推荐你去裕王府当讲官。"
张居正惊疑不定:"老师……"
他知道,一直以来,这位老师在立储一事上的态度是暧昧的,表面上看,既不偏袒裕王,也没有倒向景王那一方,但两边来向他示好的时候,他也总是来者不拒,笑脸相迎。但如果让自己去裕王府当讲官,那不就意味着……
却见徐阶淡淡道:"裕王仁厚,对潜邸的人不会亏待,你须得好好当这份差事,才不枉为师对你的一番苦心。"
他无意明说,张居正也不好多问,只得点头应是。
相比朝廷上的波澜诡谲,赵肃的养伤生涯显得平静宁和。
闲暇的时候看书,准备殿试,朱翊钧不时会过来串门,这个时候他就得兼职幼师,顺便给小朋友启蒙。
他与裕王府的关系日益密切,朱翊钧出府也自由许多,只要有冯保和侍卫跟着,裕王和李氏又知道他是到赵肃这儿来的,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喜欢上蹿下跳的朱翊钧早就不满足于裕王府的那一方天地,现在多了个机会往外跑,自然欢喜得很,更何况赵肃隔壁住着一户人家,对方有个年方三岁的小女儿,偶尔会到赵肃这里来要糖吃,这个时候朱翊钧小朋友可以充分发挥年龄的优势,做出拽小辫子之类的恶作剧行为,把人家小姑娘欺负得哭哭啼啼跑回去,又得意地叉腰大笑。
赵肃既然决定尽自己的力量去改变朱翊钧,在教育方面自然就下了一番功夫。
小孩子没有定性,也没有自制力,虽然学习能力很强,但是坚持不了多久,赵肃现在也不是他的正式老师,更不可能对他责罚,所以只能用兴趣来吸引他学习。
首先,要教他认字,赵肃想了个法子,没有让朱翊钧一个字一个字的认,而是每次都教他一个成语,旁边配上自己画的图,给他讲故事,寓教于乐,当然有时不是每个故事都那么有趣,这种时候就需要用零食来进行利诱,朱翊钧从小生长在裕王府里,吃的用的都是最好的,寻常吃食还不一定能吸引到他,于是赵肃就让人在京城里搜罗一些民间小吃,用以充分调动朱翊钧小朋友的学习兴趣。
除了认字,还要明理,四书五经这些典籍,赵肃觉得朱翊钧现在年纪还太小,没有必要看这些枯燥而深奥的内容,《诗经》倒是可以教一些,其它的就先被赵肃放到一边,转而抄录了一些《史记》、《三国志》、《资治通鉴》上面的故事来讲给他听,寓教于乐,小朋友自然是很喜欢的。
只不过,摸着石头过河的教学生涯,难免会碰到意外。
有一回赵肃讲到《诗经》里的关雎篇和蒹葭篇,虽然朱翊钧还不知道什么叫"所谓伊人,在水一方"的意境,但还是听得挺投入的。
末了问:"雎鸠是什么?"
赵肃答:"一种雕,喜欢在河边吃鱼。"
朱翊钧:"荇菜是什么?"
赵肃:"长在水里的野菜。"
朱翊钧:"那蒹葭又是什么?"
赵肃:"一种芦苇,长在水边。"
朱翊钧:"这些都可以吃吗?"
赵肃:"可以……吧。"
朱翊钧眨眼:"雎鸠好不好吃,它的肉会不会很嫩,肃肃,我想吃雎鸠炒荇菜。"
赵肃:"……"
他发誓以后再也不讲《诗经》了。
日子在这样偶尔的闹腾中一天天流泻过去。
到了三月十五这一天,正是春草萋萋,花绽繁枝的时候,全国两百九十九名在会试的千军万马中厮杀出来的贡士们,将来到之前他们曾经无数次魂牵梦萦的最高殿堂,在皇帝的眼皮子底下,参加殿试。
事实上,殿试是不会有落榜之人的,只不过会把在前一关,也就是会试中榜的那些人的名次重新排列了一次。你在会试排第一,但如果在殿试里名字不好,也有可能被踢到二甲去
明朝建国以来,能连中三元,乡试、会试、殿试都拿到第一的人只有两个,一个叫黄观,因为得罪朱棣,被倒霉地削掉状元的头衔,还有一个叫商辂,后来做到了内阁首辅。
对于许多读书人来说,连中三元是万万不敢想的,能杀入殿试,得到进士出身,已经足够光宗耀祖了。
殿试分为三甲,通俗点说,就是三张榜单。
第一张榜单三个名额,就是状元、榜眼、探花。
第二张榜单八十五人左右,其中的第一名,也就是总榜第四名,称为传胪。
第三张榜单就是剩下的那些人。
这里面,在哪个榜单,待遇还是有区别的,这决定了每个人以后的前程,因为想入内阁,起码就得在二甲的前十之前,才有希望,否则如果你的成绩在第三张榜单上,将来就算再努力,皇帝再信任你,一般也是进不了内阁,当不了阁老的,非要进的话,那就叫名不正,言不顺,言官是可以弹劾你的,同僚也会看轻你的。
总而言之,殿试虽然没有落榜,但还是有竞争,你想庸庸碌碌到地方为官,在慢慢熬资历呢,还是叱咤风云,位极人臣呢,就要看殿试这一关了。
这一天,赵肃是所有与试的人中,唯一手上缠着纱布的。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Keigo→禟、歧路新城、扶光、cn2541、nhhubian、violaljj1991几位童鞋的地雷,谢谢大家的支持和回帖,俺回来了,嘿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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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
严府。
严世蕃正来回踱步,不时望向大门的方向,脸上浮现出明显的焦躁。
鄢懋卿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惴惴问:"小阁老,您说阁老这么晚回来,不会有事吧?"
"你问老子,老子又去问谁!"严世蕃很不耐,他的长相算不上好看,又瞎了一只眼,凶起来能止小孩夜啼,所以嘉靖虽然对严家宠信有加,却不是很喜欢看到严世蕃。
鄢懋卿马上住嘴,不敢多说一句。
但严世蕃内心的焦躁并没有丝毫减弱,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有如此强烈的不安了。
在很多年以前,前任首辅夏言要置他们于死地的时候,他与父亲曾经担惊受怕,后来几经商议,吃准了夏言心软,在他面前下跪,苦苦哀求,这才捡回性命。
然而这一次,局势看上去一片宁和,皇帝没有动静,徐阶那边也没有动静。
可就是这样诡异的平静,却让严世蕃敏锐地察觉出异样。
眼下虽然他设计的连环局最终因为裕王的进宫而破了,但自己这边并非全然没有胜算,只要赵肃在殿试的时候错漏百出,给皇帝留下不好的印象,那么他就可以让父亲向皇帝重提旧事,把会试舞弊的事情重新揭出来。
他又把所有的细节都想了一遍,确认自己算无遗策,这才稍稍平静下来。
"老爷回来了!"
严世蕃眉毛一动,转身疾步走到门口停住,等了好一会儿,才看见严嵩扶着下人的手,一步一步往这里走来。
"爹,您怎么才回来,皇帝说什么了?"严世蕃迫不及待地问。
严嵩没有说话,只是兀自沉默地在太师椅上坐下。
"爹!"
严嵩看了他一眼,却把手中的折子递给鄢懋卿。
鄢懋卿不明所以地接过,没看几行,便冷汗津津:"这,这,阁老,下官实在是冤枉!……"
严世蕃等得不耐,直接把折子抢过去,一目十行看完,大吃一惊:"爹,这折子不是被我们压下了吗,这是皇帝给你的?"
严嵩慢慢道"我等了半天,才等到陛下出来,他把折子给我,却一句话也没说,就让我回来了。"
严世蕃思量片刻,咬牙道:"一定是徐阶,除了他,还有谁能把俞彻的折子翻出来上呈!俞彻被流放充军,这会儿估计已经死在路上了,当时我使人翻遍他家里,也没找到这封折子,没想到最后竟是落在他手里!"
严嵩阖上眼闭目养神,身体往后仰靠,神色淡淡地问:"东楼,我问你,以前弹劾我们严家的折子多吗,陛下是怎么处理的?"
严世蕃想了想:"前些年多一些,后来死的死,流放的流放,那些人也就没敢再开口了,这些年就算偶有一两道弹劾,也都被我们压了下来。"
"那陛下追究了吗?"
严世蕃皱眉:"爹,您到底想说什么!"
"之前就算有弹劾,陛下未尝不知道,可他听过便罢,从不追究,这次却把我喊去,单单把折子给了我,你们知道为什么吗?"
严世蕃的脾气虽然暴躁,可严嵩这一问,他马上若有所思:"爹,您的意思,是皇帝在警告我们?"
"我不知道。"严嵩摇摇头,神色很是疲惫:"近来我是越来越摸不透陛下的想法了。"
严世蕃看着白发苍苍的老父,忽然感到一种很严重的危机感。
严党的智囊与核心是他,但真正在皇帝那里撑着场面的,却是年过八十的老父。
"爹,只不过是一封奏折而已,怎么就把你吓成这样!"
严嵩叹了口气:"最近因着你娘的事情,为父累得很,这数十年来,我们家位极人臣,享尽荣华富贵,也该足够了,现在只盼着能平平安安地度过,我也就满足了。"
人一老,志气也就没了,想当年何等风光得意,现在任谁看到垂垂老矣的严嵩,也不会将他与权相联系在一起。
严世蕃不以为然,正想说什么,便听见院子那头一声凄厉的呼喊:"老夫人——!"
严嵩一个激灵,猛地抬头。
鄢懋卿也吓了一跳,立时望向严世蕃,心中冒出一股不祥的预感。
不一会儿,外边已经撞撞跌跌来了人,正是在老夫人欧阳氏病榻前伺候的下人。
"老爷,大爷,老夫人,老夫人她……归天了!"
严嵩的胡子一颤一颤,似乎想说点什么,却又发不出声音,布满青筋的手微微发抖,浑浊的双眼早就湿润了。
严世蕃一边埋怨他娘死的不是时候,一边给他爹抚背顺气:"爹,节哀顺变,娘也病了好些时候了……现在最要紧的,是瞒住消息,绝不能让娘去世的事情传出去,否则,儿子就得回乡守孝,爹上了年纪,在皇帝那边怕是应付不了……"
严嵩抬起头,像第一次认识他似的盯着他看了半晌,喉结上下滚动,良久才道:"严世蕃,你说的这是人话吗!你娘死了,那是你亲娘!"
严世蕃也来了脾气:"儿子知道,可这不是非常时刻么!娘去世了,我也难过,可要是严家倒了,我们怕连为她举丧的机会都没了!"
严嵩默不作声,甩开他的手,拄起拐杖就往外走。
"爹!"
"阁老!"
鄢懋卿看着严嵩离去,着急顿足:"小阁老,这可如何是好?"
严世蕃冷笑:"还不是你做的好事,你看那折子上面,每字每句,全都是针对你,你他娘的敛了那么多钱,现在要老子来给你擦屁股!当初自己怎么就不想想后果!"
鄢懋卿哭丧着脸:"冤枉啊,天地良心,这些年来,下面那些人的每趟孝敬,下官可都没忘了小阁老的!"
严世蕃当然知道,所以现在没把人赶出去,还得帮着他想办法,要是鄢懋卿敢背着自己私吞贿赂,现在恐怕早就被推出去当替罪羊了。
他背着手来回踱步,皱眉思索。
可怜鄢懋卿提心吊胆地看着他:"小阁老,下官记得,徐阶先前,不是曾把孙女嫁给令公子当妾么,能不能……借此要挟他?"
"你懂个屁!徐阶那种老匹夫,当初把人送出来,就从没抱着能要回去的道理!相安无事的时候,那个女人就是个锦上添花的礼物,一旦两边撕破脸,就算我们宰了人,他也绝不会说什么的!"
这是一个悲哀的事实,有时候生在官宦之家,也未必是好事,那名女子从被当做物品送给政敌的儿子当小妾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她的下场,只不过对于徐严两家来说,这根本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就连严世蕃也不屑拿她做文章。
严世蕃心念一动,猛地顿住脚步:"既然他们已经出手,那我们就彻底把水搅浑好了!"
鄢懋卿精神一振:"请小阁老明示。"
"你明日……"
嘉靖四十一年二月廿八,御史张逊弹劾内阁次辅徐阶识人不明,荐高拱陈以勤等人任会试主考,以至于闹出舞弊等事端。
三月初二,御史李程哲弹劾徐阶老家有良田千顷,十数年间收受贿赂无数,枉为御前股肱之臣,却无视圣恩,为己牟利。
一般来说,官员被弹劾,是要避嫌在家,不能上朝办公的,所以这些折子一上,徐阶马上自请在家等候发落,偏偏此时严家老夫人欧阳氏去世,严嵩伤心过度病倒,无法上朝,严世蕃带丧在身,自然也不能入宫。
能断事的人都不在,内阁顿时乱成一团,所有的弹劾,连同那些各地赈灾的,打仗的折子,都如雪片般堆到嘉靖皇帝的御案上,把他烦得不行,两眼一闭懒得再看,索性打坐修炼去了,谁来了都不见。
一转眼又是三天过去。
黄锦吃惊地发现,嘉靖这一次出关,非但没有神清气爽,反倒更加疲倦。
"万岁爷,请保重龙体!"他赶紧递上参汤。
嘉靖接过参汤一饮而尽,面色阴沉:"徐阶、严嵩不在,内阁就乱成一团,那些人就不能消停一会儿,非得让朕为这些俗事烦心!"
黄锦明白了,敢情这三天里皇帝闭关,都还一直想着朝政,所以不能专心修炼。
"那要不奴婢让人准备准备,伺候您沐浴?"
嘉靖挥挥手:"你去把蓝仙师请来。"
黄锦应下,连忙让人去请蓝道行。
嘉靖迷信神仙方术,身边自然也聚集了很多专业型人才,炼丹的,讲道的,起卦的,观星的,应有尽有。而他口中的蓝仙师,则擅长扶乩,也就是请神上身,让神灵借扶乩人之口说出它的指示。
蓝道行很快被宣来,行礼之后,嘉靖帝迫不及待让他起乩扶鸾。
蓝道行问:"陛下想请哪位神仙?"
嘉靖帝略一思索:"吕祖。"即吕洞宾。
蓝道行点点头,开始作法,嘉靖帝紧紧盯着,但见过了一会儿,蓝道行的表情倏然一变,声音也跟着沉了下来,浑然不似平日的作派,便知道已经把神仙请来了。
"吾乃纯阳演政警化孚佑帝君,陛下欲问何事?"
"朕自问这几十年来,即便不似太祖皇帝那般开疆辟土,至少也是战战兢兢,鞠躬尽瘁,怎么如今国事却似越来越繁琐,四处都有作乱灾荒,朝廷里那些人斗得跟乌眼鸡似的,日日聒噪,这何时才能清净下来,朕倒想放手不管,专心侍奉神仙。"
"亲贤臣,远小人。"
这个答案也太空泛了,嘉靖很不满意,又问:"谁是贤臣,谁又是小人?"
蓝道行顿了一会儿:"今日有奸臣进禀奏事,陛下一望便知。"
这是很明显的提示了,嘉靖的心往下一沉,接着问:"既有小人,上天何不示警锄奸?"
"天有天道,人有人道,陛下是人君,自然总领人间之事,纵有奸臣小人,也须陛下亲手惩之,若事事有上天代行,还要人君作甚?"
话刚落音,蓝道行的脸色又是一变,手劲跟着一松,整个人虚脱般地跪倒在地上:"陛下……"
"神仙走了?"
"是。"
嘉靖的视线从他身上移开,面带狐疑:"……奸臣?"
蓝道行匍匐在地,脸色苍白,满头大汗,像是刚才耗尽了全身的力气,嘉靖帝不疑有它,让人扶他下去休息。
不一会儿,黄锦来报:"万岁爷,严阁老在外头求见,严家老夫人刚刚去世,他看起来脸色很不好呢……"
话生生顿住,因为黄锦无意间瞥到嘉靖帝的脸色。
目眦欲裂,咬牙切齿,似要吃人一般。
"陛下?"
"朕、不、想、见、他。"
徐府。
窗子开了些缝隙,可并不影响屋内的暖和,不仅桌椅都盖着软垫,连地上都铺了厚厚的羊毛毡毯,缠枝牡丹莲纹直颈瓶中插着几枝怒放的红梅,紫檀榻上正中横了张茶几,摆了套茶具,右边那人正拿起水钵往茶壶中倒水,明前龙井冲入煮开的山泉水,霎时间茶香满屋,混着隐隐梅香,更令人耳目为之一清。
"老师这招可真是高明,皇上迷信道士,让道士出面,可比我们说一百句,上一百道奏折,要管用多了。"张居正给徐阶斟了杯茶,一边笑吟吟道。
"太岳,你觉得如今我们的胜算有几分?"徐阶的眼睛半张半阖,似在闭目养神,却精光内蕴,他身段不高,但精神烁烁,发黑如漆,正好与暮年垂老的严嵩形成鲜明的对比。
"老师这是在考我了。"
张居正笑道:"上回俞彻的折子被我们压在手里,隐而不发,可笑严世蕃那边将他全家流放,还把人家里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找到这封折子,却没料到原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那折子是在我们这里。最妙的是,我们把折子里的弹劾严家的内容全部去掉,重点渲染鄢懋卿贪婪无度。要知道如今国库空虚,陛下手头无钱,这鄢懋卿竟然比陛下还富有,岂不正好戳中陛下的心病?此其一。"
"其二,鄢懋卿乃严党的马前卒,把他拉出水,严家必然会出力营救他,届时就可以把严家也牵扯上了,不过这一切,还需要一个导火索。"
"这个导火索,自然就是借道士之口,来告诉陛下,谁是贤臣,谁又是真正的小人。"
张居正又道:"如此一来,我们胜券在握,必然要让严家永远翻不了身。"
徐阶听他分析完,淡淡道:"你还漏了最重要的一点。"
张居正一愣。
"所有的一切,都建立在陛下会动手的前提下,万一陛下对严家念旧,宁愿姑息养奸,那我们又会功亏一篑。"
见学生有些惶惑,他又笑着安慰道:"不过你也不用担心,严家老夫人刚刚去世,严嵩一生对这老妻最是爱护,必然会要求严世蕃回乡居丧,届时严世蕃不在,所谓的严党,也不过是一只没了牙的老虎罢了,不足为惧。"
张居正这才定下心:"这还多亏了老师运筹帷幄,严家把持朝政二十年,为祸无数,若能连根拔起,便是为国除害,功德无量。"
徐阶啜了口茶,微微一笑:"你可见过赵少雍?"
张居正先是一怔,然后才反应过来:"这次会试舞弊案被抓进去的那个人?"
徐阶颔首:"先前他来见我,曾向我提出两条对付严党的法子。"他缓缓道,"一是言官,二是道士。"
张居正讶道:"那会儿他一介举子,与严党等人尚扯不上关系吧,为何要向老师建言?"
"当时他是代裕王府出面来向为师示好,不管如何,此人胸有丘壑,小小年纪便有这般心思远谋,加上他这次代高拱等人背了黑锅,已是牢牢绑在裕王府那条船上。假以时日,或能成大器,与你一较长短,此番殿试之后,若他能中榜,你可与之多多亲近交好,总归有益无害。过些时日,等风波一过,我便会向皇上进言,推荐你去裕王府当讲官。"
张居正惊疑不定:"老师……"
他知道,一直以来,这位老师在立储一事上的态度是暧昧的,表面上看,既不偏袒裕王,也没有倒向景王那一方,但两边来向他示好的时候,他也总是来者不拒,笑脸相迎。但如果让自己去裕王府当讲官,那不就意味着……
却见徐阶淡淡道:"裕王仁厚,对潜邸的人不会亏待,你须得好好当这份差事,才不枉为师对你的一番苦心。"
他无意明说,张居正也不好多问,只得点头应是。
相比朝廷上的波澜诡谲,赵肃的养伤生涯显得平静宁和。
闲暇的时候看书,准备殿试,朱翊钧不时会过来串门,这个时候她就得兼职幼师,顺便给小朋友启蒙。
他与裕王府的关系日益密切,朱翊钧出府也自由许多,只要有冯保和侍卫跟着,裕王和李氏又知道他是到赵肃这儿来的,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喜欢上蹿下跳的朱翊钧早就不满足于裕王府的那一方天地,现在多了个机会往外跑,自然欢喜得很,更何况赵肃隔壁住着一户人家,对方有个年方三岁的小女儿,偶尔会到赵肃这里来要糖吃,这个时候朱翊钧小朋友可以充分发挥年龄的优势,做出拽小辫子之类的恶作剧行为,把人家小姑娘欺负得哭哭啼啼跑回去,又得意地叉腰大笑。
赵肃既然决定尽自己的力量去改变朱翊钧,在教育方面自然就下了一番功夫。
小孩子没有定性,也没有自制力,虽然学习能力很强,但是坚持不了多久,赵肃现在也不是他的正式老师,更不可能对他责罚,所以只能用兴趣来吸引他学习。
首先,要教他认字,赵肃想了个法子,没有让朱翊钧一个字一个字的认,而是每次都教他一个成语,旁边配上自己画的图,给他讲故事,寓教于乐,当然有时不是每个故事都那么有趣,这种时候就需要用零食来进行利诱,朱翊钧从小生长在裕王府里,吃的用的都是最好的,寻常吃食还不一定能吸引到他,于是赵肃就让人在京城里搜罗一些民间小吃,用以充分调动朱翊钧小朋友的学习兴趣。
除了认字,还要明理,四书五经这些典籍,赵肃觉得朱翊钧现在年纪还太小,没有必要看这些枯燥而深奥的内容,《诗经》倒是可以教一些,其它的就先被赵肃放到一边,转而抄录了一些《史记》、《三国志》、《资治通鉴》上面的故事来讲给他听,寓教于乐,小朋友自然是很喜欢的。
只不过,摸着石头过河的教学生涯,难免会碰到意外。
有一回赵肃讲到《诗经》里的关雎篇和蒹葭篇,虽然朱翊钧还不知道什么叫"所谓伊人,在水一方"的意境,但还是听得挺投入的。
末了问:"雎鸠是什么?"
赵肃答:"一种雕,喜欢在河边吃鱼。"
朱翊钧:"荇菜是什么?"
赵肃:"长在水里的野菜。"
朱翊钧:"那蒹葭又是什么?"
赵肃:"一种芦苇,长在水边。"
朱翊钧:"这些都可以吃吗?"
赵肃:"可以……吧。"
朱翊钧眨眼:"雎鸠好不好吃,它的肉会不会很嫩,肃肃,我想吃雎鸠炒荇菜。"
赵肃:"……"
他发誓以后再也不讲《诗经》了。
日子在这样偶尔的闹腾中一天天流泻过去。
到了三月十五这一天,正是春草萋萋,花绽繁枝的时候,全国两百九十九名在会试的千军万马中厮杀出来的贡士们,将来到之前他们曾经无数次魂牵梦萦的最高殿堂,在皇帝的眼皮子底下,参加殿试。
事实上,殿试是不会有落榜之人的,只不过会把在前一关,也就是会试中榜的那些人的名次重新排列了一次。你在会试排第一,但如果在殿试里名字不好,也有可能被踢到二甲去
明朝建国以来,能连中三元,乡试、会试、殿试都拿到第一的人只有两个,一个叫黄观,因为得罪朱棣,被倒霉地削掉状元的头衔,还有一个叫商辂,后来做到了内阁首辅。
对于许多读书人来说,连中三元是万万不敢想的,能杀入殿试,得到进士出身,已经足够光宗耀祖了。
殿试分为三甲,通俗点说,就是三张榜单。
第一张榜单三个名额,就是状元、榜眼、探花。
第二张榜单八十五人左右,其中的第一名,也就是总榜第四名,称为传胪。
第三张榜单就是剩下的那些人。
这里面,在哪个榜单,待遇还是有区别的,这决定了每个人以后的前程,因为想入内阁,起码就得在二甲的前十之前,才有希望,否则如果你的成绩在第三张榜单上,将来就算再努力,皇帝再信任你,一般也是进不了内阁,当不了阁老的,非要进的话,那就叫名不正,言不顺,言官是可以弹劾你的,同僚也会看轻你的。
总而言之,殿试虽然没有落榜,但还是有竞争,你想庸庸碌碌到地方为官,在慢慢熬资历呢,还是叱咤风云,位极人臣呢,就要看殿试这一关了。
这一天,赵肃是所有与试的人中,唯一手上缠着纱布的。
第36章
殿试的地点是在皇极殿外的东西两庑,赵肃乍一听到皇极殿三个字还愣了一下,后来才知道那就是现在的太和殿,只不过换了个名字而已。
普天之下的读书人,穷尽毕生,也只是为了能到这里来一遭,这其中不乏书香世家,官宦人家的子弟,也有许许多多像赵肃这样寒门出身,依靠自己的努力一步步走到今天这一步的人。只不过赵肃要比他们幸运多了,他现在还不到二十,就已经能够杀到殿试这一关,已经很难得了,而更多的人考上进士的时候,大都已经三十开外。
无论如何,当所有人站在这里,望着巍峨磅礴的紫禁城,望着气势宏大的皇极殿,心情都是差不多的,就连曾经见过数百年后的故宫的赵肃,也同样生出一股澎湃的感情。
卯时刚过,月挂中天。
为了考试的公平性,所有考生并没有按照会试时的名次排序,而是被打乱了顺序再依次入场,两庑衔接着皇极殿,那里已经密密麻麻摆放了书案和软垫,上面还有文房四宝和砚台。
赵肃他们跟着领头的礼部官员步入广场,这才发现文武官员已经在前面分列两排,皆都敛眉垂目,闭口无言,空旷而寂静的广场上只回荡着考生们的脚步声,更显出几分肃穆庄重来。
在清朝之前,殿试的地点都是在这里,就算碰上雨雪天也不会更改,三月寒意未退,头顶上只有一片屋顶遮着,两边寒风都是呼呼地刮,这一天考下来,估计许多人都受不了,康熙十八年,这里着火,殿庑烧没了,在那以后就在太和殿门口的露天广场举行殿试。直到乾隆帝为了彰显国家重视人才选拨,这才把殿试的地点转移到室内,赵肃来到这里之后,才知道许多清宫影视剧里在大殿内殿试的情节都是不靠谱的。
考生各就各位,但还不能坐下,因为皇帝还没出现。
一片寂静之中,鸣鞭声陡然响起,方才还候在殿外的文武官员依次鱼贯入殿,这时候皇帝会升殿入座,但由于位置原因,赵肃他们是不可能瞧见的。
待皇帝到来之后,早已准备好的鞭炮齐齐响起,一切照足礼仪进行,科举乃国家选拔人才的头等大事,也是礼部每三年都要准备的大工程。
过了一会儿,鞭炮声逐渐停歇下来,所有人耳边还觉得嗡嗡作响,内侍官已经拿着试题走过来,在每个人的桌案都放上一份。
大家垂手肃立,等到试题都分发完毕,要对着桌案行五拜三叩礼,这才能开始坐下答题。
如果说前面的乡试、会试都能作弊的话,那么到了殿试这一关,就不是那么容易了。
首先,题是皇帝亲自拟的,或者皇帝偷懒,会让几个亲信大臣都写几道题,他从中选一道出来,很不幸,今年的殿试,因着之前的会试舞弊案,嘉靖皇帝来了点兴趣,所以亲自拟定的题目。
其次,中书官誊抄考卷的时候,需要由太监从旁监督,当然了,这两个人要是想泄露考题,一起勾结起来也是有可能的,但是在殿试之前,无论是抄写的还是监督的,都要被限制自由,一直等到殿试开始之后才能出来。
再说了,能够杀到殿试这一关的人,就算混了个三甲也能当官,又何必冒着被砍头的危险去作弊,简直得不偿失。
而且这里头还有至关重要的一点:殿试考的不是之前那种八股文,而是时务策。
所谓的时务策,就是围绕当时社会的一些热点问题,乃至军国大事出的题目,考生以此来写一篇议论文,字数不得超过一千,这就有点像现在的高考命题作文了。
但是高考作文,只要你不离题,中规中矩,也还能得个不错的分数,而殿试的时务策则不是那么简单。
这种题目一旦跟时事扯上关系,就特别能考验考生的功夫,要知道许多考生寒窗苦读,光是四书五经这些典籍,就足够他们耗费精力了,哪里还会去关心什么时事。
当时的交通不发达,信息传递慢,南方发生的消息,皇帝最快也要一个月后才能知道,更别说那些两耳不闻窗外事的考生,殿试虽然只有一道题,但出题范围却涵盖了兵戎、田赋、吏治、水利等各方各面,所以许多人能熬过乡试、会试、却未必能在殿试出彩,就是这个道理。
当然,金子无论在哪里都是发光的。如张居正、高拱这样的,不仅八股文基本功学得扎实,就算殿试时务策,也能脱颖而出,就叫人才。
考试时间是一天,傍晚结束,这一届的考生运气不错,今日碰巧风和日丽,没雨没雪,因为人多,聚在一起互相挡风,倒也不是很冷。
所有人屏息凝神,打开卷子。
垂衣而治,御寇靖边。
赵肃略呆了呆。
他以为嘉靖皇帝这么缺钱,怎么说也会出个与钱有关的题目。
垂衣而治,出自《易经》,原意是赞美尧舜的功绩,说他们制定职责,顺天而行,所以天下大治,世界大同。
至于御寇靖边,就更好理解了,无非是驱除倭寇鞑靼,解决数十年来的边患。
但是问题就来了。
垂衣而治,其思想境界,更接近于道家的无为而治,也就是说,君主不应该主动去扰乱百姓的作息。
而御寇靖边,恰恰需要大举发兵,劳民伤财。
这样两句话,却出现在同一道题里,要求你串联起来,写成一篇策问。
他抬起头,环视了一圈,发现很多人或愁眉不展,或支颐苦思,显然都被这个自相矛盾的命题难住了。
看来不是自己水平有问题,赵肃心里稍稍平衡,垂首看着试题,开始定下心思考。
嘉靖皇帝喜欢修仙,迷信道家方术,垂衣而治这四个字,很好地表达了他内心最深处的愿望:既想大权在握,牢牢控制江山与人心,又要长生不老。最好就是你们都别闹腾捣乱,让老子安安静静地修仙。
但同时,他又不得不面对帝国的现状:南北都有战火,四处还时不时来个农民起义。去年三月,闽粤两省就曾经闹过流民起义,差点把省城都给攻了,最后还是浙直总督胡宗宪平息的祸乱。不仅如此,去年还有陕西地震,苏松水患等天灾,这种事情放在几百年后也损失不小,更何况是几百年前,自然死伤无数,政府还得出钱赈灾抚民,又是一大笔银子,有些地区的赈款和粮食被贪官污吏吞没的,百姓活不下去,势必造反起义,如此恶性循环,简直没完没了。
所以这两句看似自相矛盾的话,其实前者是嘉靖帝的理想,后者则是残酷的现实。
他不想着如何着手治理国家,却希望通过祈求上天来改变这一切,寄望神仙来保佑大明,结果当然是整个帝国变得越来越糟糕。
想通这一点,赵肃顿觉眼前拨云见月,豁然开朗。
有了突破口就好下笔了。
首先对皇帝想要"垂衣而治"的思想当然不能驳斥,还要大加赞赏和捧场,并表示无为而治才是符合天道的最高境界。
当然光是一味褒扬是不行的,嘉靖帝不是那么好蒙的,他在位几十年,对这个国家的现状和情况知道得一清二楚,所以要想打动他,就得拿出切实的方针和策略,这就体现在后半句话上。
随着时间的流逝,越来越多的人明白了考题的用意,大家兴冲冲地极尽褒扬溢美之辞,把垂衣而治这四个字与皇帝吹得天上有地上无,可到了后半部分的"御寇靖边",全都卡壳了。
原因无它,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一涉及到边疆防务兵戎等实际问题,如果不是对这方面有所了解,又或者关心时事的人,是答不好的,说来说去,无非也就是训练精兵、英勇作战、将士舍生不畏死之类的老生常谈,甚至还有考生想了半天,居然想出和亲这种法子,结果卷子被初审的阅卷官一划就划到三甲去了,更别说呈览御前。
这些都是后话,却说眼前赵肃酝酿半天,略有思路,开始蘸墨写草稿。
自从来到这里之后,一切都要从头学起,所谓后世的学识,其实用处不大,像在殿试这样的场合里,可以把自己一些不同于这个时代的观点略略加进去,达到锦上添花的效果,可想要卷子答得好,还得考基本功。
"臣对:嘉靖迄今四十年有余,临御天下,立纲陈纪,而使民安于无事之域,以全圣人之仁也……"
"然天下虽安,忘战必危,……故务本重农以厚民之生,而于以成顺治之休;治兵修备以固国之防,而于以达威严之化。是二者,诚有国者之先务,而不可以偏废,不可以缓图者也。若二者相辅皆成,则陛下之功无逊尧舜,垂衣以治,四海升平。……"
"……不可恃者兵,而不可去者亦兵也。可以千年不用者兵,而不可一日无备者亦兵也。……故有文事者不忘武备,以纬武乃所以修文也。"
洋洋洒洒列完草稿,再修修改改,末了数一下字数,刚好九百五十,没有超过一千,不用再删除了,赵肃再一笔一划誊抄在最终的卷子上。
他的右手受了伤,还有很长时间才能完全复原,这会儿每写一个字,手臂一用力,就开始钻心地疼,但考生的字迹是很重要的,就算没法做到书法名家的程度,起码也得端正严谨,否则也会影响阅卷官的印象。因为殿试是没有落榜之分的,所以卷子只把名字糊住,而不需要像前面的考试那样有专门的人员再把卷子抄录一遍。
先前思考,落笔就花了不少时间,待到赵肃忍痛抄写好整篇卷子,再抬头一看,不觉已经落霞满天,一整天的功夫就这么过去,他专心答卷,此时方觉饥肠辘辘,周围的考生陆陆续续交卷离场,与他一样坐在书案前的还有四五个人。
正打算交卷,不远处也有人起身,四目相对,不由都露出笑容,原来是徐时行。
两人同时交卷,又差不多时间步出考场,便并肩而行。
"看少雍神色,想来是成竹在胸了?"
"我只能算是发挥正常而已,要说惊采绝艳,那还得看汝默兄的。"赵肃笑道,他对这个人印象不错,性情平和,虽然有些软弱,却不是没有主见的,与急脾气的王锡爵互补,正好是一柔一刚。
徐时行认真道:"你也太谦虚了,陈洙在我们面前可把你夸得天上人间绝无仅有,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可没你这份定力和风度。"
这人要是挤兑调侃的也就罢了,偏偏他还说得真挚无比,饶是赵肃脸皮再厚,也被他夸得有点吃不消,连忙转移话题:"说起来我们几个人都参加了这次殿试,不若等考试完了好好聚一聚?"
徐时行有些高兴:"正有此意,我……"
"赵公子!"
他话没说完,就被打断,此时两人早已在内宦的引领下离开皇宫,前门大街人来人往,繁华热闹,与肃穆的紫禁城一外一内,如同两个世界。
远远的有人站在那里,见了他便拼命招手,旁边还停了一辆马车。
作者有话要说:注:
1、明清殿试的地点,我查了很多资料,就是文里写的那些,但是不保证完全没有错误,因为康熙18年到乾隆换地点前的这段可能有出入。
2、殿试的考题不是俺瞎编的,嘉靖41年确实考这个内容,不过不止2句话,而是很大一段,我没找到原文,找到了也不可能凑字数复制进去,所以直接概括成这2句话,至于试题分析,就完全是我自己的思路了,不一定符合历史。
3、赵肃答题的那3段,是改编自黄观、罗万化的殿试时务策。
谢谢Keigo→禟、3970925、际离童鞋的地雷,谢谢titiviva童鞋的手榴弹,谢谢大家的支持,白天回帖太困难了,所以有些童鞋的帖子可能没回复,能送分的我都会送分,大家留言的时候尽量写多一点,积分多少是系统根据字数来判断的,这样就能免费看多一些章节了。明晚休息,周5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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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试的地点是在皇极殿外的东西两庑,赵肃乍一听到皇极殿三个字还愣了一下,后来才知道那就是现在的太和殿,只不过换了个名字而已。
普天之下的读书人,穷尽毕生,也只是为了能到这里来一遭,这其中不乏书香世家,官宦人家的子弟,也有许许多多像赵肃这样寒门出身,依靠自己的努力一步步走到今天这一步的人。只不过赵肃要比他们幸运多了,他现在还不到二十,就已经能够杀到殿试这一关,已经很难得了,而更多的人考上进士的时候,大都已经三十开外。
无论如何,当所有人站在这里,望着巍峨磅礴的紫禁城,望着气势宏大的皇极殿,心情都是差不多的,就连曾经见过数百年后的故宫的赵肃,也同样生出一股澎湃的感情。
卯时刚过,月挂中天。
为了考试的公平性,所有考生并没有按照会试时的名次排序,而是被打乱了顺序再依次入场,两庑衔接着皇极殿,那里已经密密麻麻摆放了书案和软垫,上面还有文房四宝和砚台。
赵肃他们跟着领头的礼部官员步入广场,这才发现文武官员已经在前面分列两排,皆都敛眉垂目,闭口无言,空旷而寂静的广场上只回荡着考生们的脚步声,更显出几分肃穆庄重来。
在清朝之前,殿试的地点都是在这里,就算碰上雨雪天也不会更改,三月寒意未退,头顶上只有一片屋顶遮着,两边寒风都是呼呼地刮,这一天考下来,估计许多人都受不了,康熙十八年,这里着火,殿庑烧没了,在那以后就在太和殿门口的露天广场举行殿试。直到乾隆帝为了彰显国家重视人才选拨,这才把殿试的地点转移到室内,赵肃来到这里之后,才知道许多清宫影视剧里在大殿内殿试的情节都是不靠谱的。
考生各就各位,但还不能坐下,因为皇帝还没出现。
一片寂静之中,鸣鞭声陡然响起,方才还候在殿外的文武官员依次鱼贯入殿,这时候皇帝会升殿入座,但由于位置原因,赵肃他们是不可能瞧见的。
待皇帝到来之后,早已准备好的鞭炮齐齐响起,一切照足礼仪进行,科举乃国家选拔人才的头等大事,也是礼部每三年都要准备的大工程。
过了一会儿,鞭炮声逐渐停歇下来,所有人耳边还觉得嗡嗡作响,内侍官已经拿着试题走过来,在每个人的桌案都放上一份。
大家垂手肃立,等到试题都分发完毕,要对着桌案行五拜三叩礼,这才能开始坐下答题。
如果说前面的乡试、会试都能作弊的话,那么到了殿试这一关,就不是那么容易了。
首先,题是皇帝亲自拟的,或者皇帝偷懒,会让几个亲信大臣都写几道题,他从中选一道出来,很不幸,今年的殿试,因着之前的会试舞弊案,嘉靖皇帝来了点兴趣,所以亲自拟定的题目。
其次,中书官誊抄考卷的时候,需要由太监从旁监督,当然了,这两个人要是想泄露考题,一起勾结起来也是有可能的,但是在殿试之前,无论是抄写的还是监督的,都要被限制自由,一直等到殿试开始之后才能出来。
再说了,能够杀到殿试这一关的人,就算混了个三甲也能当官,又何必冒着被砍头的危险去作弊,简直得不偿失。
而且这里头还有至关重要的一点:殿试考的不是之前那种八股文,而是时务策。
所谓的时务策,就是围绕当时社会的一些热点问题,乃至军国大事出的题目,考生以此来写一篇议论文,字数不得超过一千,这就有点像现在的高考命题作文了。
但是高考作文,只要你不离题,中规中矩,也还能得个不错的分数,而殿试的时务策则不是那么简单。
这种题目一旦跟时事扯上关系,就特别能考验考生的功夫,要知道许多考生寒窗苦读,光是四书五经这些典籍,就足够他们耗费精力了,哪里还会去关心什么时事。
当时的交通不发达,信息传递慢,南方发生的消息,皇帝最快也要一个月后才能知道,更别说那些两耳不闻窗外事的考生,殿试虽然只有一道题,但出题范围却涵盖了兵戎、田赋、吏治、水利等各方各面,所以许多人能熬过乡试、会试、却未必能在殿试出彩,就是这个道理。
当然,金子无论在哪里都是发光的。如张居正、高拱这样的,不仅八股文基本功学得扎实,就算殿试时务策,也能脱颖而出,就叫人才。
考试时间是一天,傍晚结束,这一届的考生运气不错,今日碰巧风和日丽,没雨没雪,因为人多,聚在一起互相挡风,倒也不是很冷。
所有人屏息凝神,打开卷子。
垂衣而治,御寇靖边。
赵肃略呆了呆。
他以为嘉靖皇帝这么缺钱,怎么说也会出个与钱有关的题目。
垂衣而治,出自《易经》,原意是赞美尧舜的功绩,说他们制定职责,顺天而行,所以天下大治,世界大同。
至于御寇靖边,就更好理解了,无非是驱除倭寇鞑靼,解决数十年来的边患。
但是问题就来了。
垂衣而治,其思想境界,更接近于道家的无为而治,也就是说,君主不应该主动去扰乱百姓的作息。
而御寇靖边,恰恰需要大举发兵,劳民伤财。
这样两句话,却出现在同一道题里,要求你串联起来,写成一篇策问。
他抬起头,环视了一圈,发现很多人或愁眉不展,或支颐苦思,显然都被这个自相矛盾的命题难住了。
看来不是自己水平有问题,赵肃心里稍稍平衡,垂首看着试题,开始定下心思考。
嘉靖皇帝喜欢修仙,迷信道家方术,垂衣而治这四个字,很好地表达了他内心最深处的愿望:既想大权在握,牢牢控制江山与人心,又要长生不老。最好就是你们都别闹腾捣乱,让老子安安静静地修仙。
但同时,他又不得不面对帝国的现状:南北都有战火,四处还时不时来个农民起义。去年三月,闽粤两省就曾经闹过流民起义,差点把省城都给攻了,最后还是浙直总督胡宗宪平息的祸乱。不仅如此,去年还有陕西地震,苏松水患等天灾,这种事情放在几百年后也损失不小,更何况是几百年前,自然死伤无数,政府还得出钱赈灾抚民,又是一大笔银子,有些地区的赈款和粮食被贪官污吏吞没的,百姓活不下去,势必造反起义,如此恶性循环,简直没完没了。
所以这两句看似自相矛盾的话,其实前者是嘉靖帝的理想,后者则是残酷的现实。
他不想着如何着手治理国家,却希望通过祈求上天来改变这一切,寄望神仙来保佑大明,结果当然是整个帝国变得越来越糟糕。
想通这一点,赵肃顿觉眼前拨云见月,豁然开朗。
有了突破口就好下笔了。
首先对皇帝想要"垂衣而治"的思想当然不能驳斥,还要大加赞赏和捧场,并表示无为而治才是符合天道的最高境界。
当然光是一味褒扬是不行的,嘉靖帝不是那么好蒙的,他在位几十年,对这个国家的现状和情况知道得一清二楚,所以要想打动他,就得拿出切实的方针和策略,这就体现在后半句话上。
随着时间的流逝,越来越多的人明白了考题的用意,大家兴冲冲地极尽褒扬溢美之辞,把垂衣而治这四个字与皇帝吹得天上有地上无,可到了后半部分的"御寇靖边",全都卡壳了。
原因无它,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一涉及到边疆防务兵戎等实际问题,如果不是对这方面有所了解,又或者关心时事的人,是答不好的,说来说去,无非也就是训练精兵、英勇作战、将士舍生不畏死之类的老生常谈,甚至还有考生想了半天,居然想出和亲这种法子,结果卷子被初审的阅卷官一划就划到三甲去了,更别说呈览御前。
这些都是后话,却说眼前赵肃酝酿半天,略有思路,开始蘸墨写草稿。
"臣对:嘉靖迄今四十年有余,临御天下,立纲陈纪,而使民安于无事之域,以全圣人之仁也……"
"然天下虽安,忘战必危,……故务本重农以厚民之生,而于以成顺治之休;治兵修备以固国之防,而于以达威严之化。是二者,诚有国者之先务,而不可以偏废,不可以缓图者也。若二者相辅皆成,则陛下之功无逊尧舜,垂衣以治,四海升平。……"
"……不可恃者兵,而不可去者亦兵也。可以千年不用者兵,而不可一日无备者亦兵也。……故有文事者不忘武备,以纬武乃所以修文也。"
洋洋洒洒列完草稿,再修修改改,末了数一下字数,刚好九百五十,没有超过一千,不用再删除了,赵肃再一笔一划誊抄在最终的卷子上。
他的右手受了伤,还有很长时间才能完全复原,这会儿每写一个字,手臂一用力,就开始钻心地疼,但考生的字迹是很重要的,就算没法做到书法名家的程度,起码也得端正严谨,否则也会影响阅卷官的印象。因为殿试是没有落榜之分的,所以卷子只把名字糊住,而不需要像前面的考试那样有专门的人员再把卷子抄录一遍。
先前思考,落笔就花了不少时间,待到赵肃忍痛抄写好整篇卷子,再抬头一看,不觉已经落霞满天,周围的考生陆陆续续交卷离场,与他一样坐在书案前的还有四五个人。
正打算交卷,不远处也有人起身,四目相对,不由都露出笑容,原来是徐时行。
两人同时交卷,又差不多时间步出考场,便并肩而行。
"看少雍神色,想来是成竹在胸了?"
"我只能算是发挥正常而已,要说惊采绝艳,那还得看汝默兄的。"赵肃笑道,他对这个人印象不错,性情平和,虽然有些软弱,却不是没有主见的,与急脾气的王锡爵互补,正好是一柔一刚。
徐时行认真道:"你也太谦虚了,陈洙在我们面前可把你夸得天上人间绝无仅有,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可没你这份定力和风度。"
这人要是挤兑调侃的也就罢了,偏偏他还说得真挚无比,饶是赵肃脸皮再厚,也被他夸得有点吃不消,连忙转移话题:"说起来我们几个人都参加了这次殿试,不若等考试完了好好聚一聚?"
徐时行有些高兴:"正有此意,我……"
"赵公子!"
他话没说完,就被打断,此时两人早已在内宦的引领下离开皇宫,前门大街人来人往,繁华热闹,与肃穆的紫禁城一外一内,如同两个世界。
远远的有人站在那里,见了他便拼命招手,旁边还停了一辆马车。
第37章
赵肃觉得那人有些眼熟,走近了一看,才发现是冯保。
冯保见了他,露出一个无奈的表情,凑近了低声道:"你可出来了,里面那位小祖宗……李娘娘去庙里上香了,王爷又约了人去郊外游玩,小世子闹着要出府,我只好和王妃报备一声,带他到这儿来了。"
他口中的王妃,就是府里那位常年在香堂茹素诵经如隐形人一般的正妃陈氏。
赵肃也苦笑不已,去裕王府的次数一多,跟这些人都混熟了,他才知道,由于裕王不受宠的缘故,他本性也比较随和,所以安全方面做得很松懈,府里没有太多规矩限制,朱翊钧这才得以三天两头往外跑。
待到他掀开车帘子看清里面的情形,不由一头黑线。
裕王府的马车自然还是很宽敞舒适的,但是……
几床被褥乱七八糟地堆满车厢,就在那小山似的凌乱之中,朱翊钧小朋友四横八叉地躺在那里呼呼大睡,口水把脑袋旁边的枕头都浸湿了。
现在怎么办?赵肃回头,以眼神询问。
你看着办吧。有他在,冯保松一口气,索性当甩手掌柜了。
在他看来,赵肃能到殿试这一关,得个进士出身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裕王一直属意让赵肃来当小世子的老师,最难得的是小世子也喜欢他,这样的人,现在不交好,还要等到什么时候?
赵肃:"……要不还是送他回府吧。"
冯保笑道:"那敢情好,正好天色也晚了,今夜王爷和娘娘都不回来,赵公子不若在府上留饭吧。"
赵肃摇头:"这不合规矩。"
裕王不在,府里都是女眷和宦官,他一个大男人,最容易招人闲话。
冯保想想也是,便不作声了。
这时候呼呼大睡的小屁孩翻了个身,揉揉眼睛,表情迷迷糊糊的。
"肃肃……?"
"嗯。"赵肃的神情柔和下来,弯腰探入车厢,伸手。
小屁孩很自然地握住,顺势坐了起来,然后歪向他怀里。
"抱抱。"
赵肃趁机作思想教育:"都多大了,自己不走会被笑话的,说裕王府出来的小世子都不会走路。"
朱翊钧左顾右盼装作没听见,表情可爱至极。
恐吓无效,赵肃忍不住掐住那水嫩嫩的脸颊往两边拉。
小屁孩吱哇乱叫,有样学样,也要来捏赵肃,后者反应很快,马上侧头躲开,结果小屁孩一爪子拍在赵肃身后毫无防备的冯保脸上。
冯保:"……"
赵肃忍笑虚咳一声:"永亭兄,天色也不早了,我们把小世子先送回去吧。"
朱翊钧小朋友从来就不是一个甘于寂寞的人,闻言马上插嘴:"我不回去!我要去你家!"
赵肃觉得脑壳有点疼:"我家没有零嘴,也没有好玩的,被子也不够,晚上睡觉一点儿都不舒服的。"
朱翊钧嘟嘴:"我不回去,父王不在,好不容易出来一趟,我要去你家睡觉!"
赵肃倒是很能理解,这就像是小时候去亲戚家作客,经常会想留下来玩耍过夜,即便没自己家里舒服,也会有种新鲜感,只可惜朱翊钧身份不同,这种新鲜感从没体会过。
冯保一脸苦相,跟着劝解,但小朋友表示很坚持,绝不改变主意。
最后赵肃他们这边只好投降——总不能把泫然欲泣即将大哭大闹的小世子硬绑回去。
妥协的结果赵肃带着朱翊钧先回去,而冯保则回裕王府报个信,顺便带些换洗衣服过去,反正还有侍卫随行,不虞安全问题。
赵肃这边的宅子朱翊钧早就来过好几回,轻车熟路,基本每个角落疙瘩都被折腾过,以至于屋顶那只猫咪见了他就绕路走。
刚刚到家,朱翊钧就嚷着肚子饿,赵肃看看厨房里材料还算多,决定包饺子。
饺子皮好弄,面是现成的,旁边还有两个孔武有力的侍卫,可以让他们帮忙和面擀面,赵肃则把猪肉馅剁碎,香菇切碎,再掺些香菜。
香菇本身可以当万能佐料,什么东西里边都放上一点,其味无穷。赵肃刚到这里的时候,就经常从山上采些野生香菇给陈氏做饭用,多余的还可以卖给回春堂,不过普通香菇卖不了多少钱,因为自宋代起,就已经开始有人工栽培香菇的方法了,到了明朝,闽浙一带的菇民更多,这也大大降低了野生香菇本身的价格。像京城这种地方,经常有人把香菇烘干了来卖,只需要用热水泡软之后就可以切开,而且香味更加浓郁,又可以保存过冬。
赵肃到京城时,身上的钱在付了这院子一半的租金之后,后来又拿出一部分帮赵暖开铺子,赵暖那间旧货店开了没多久,他自己就进了诏狱,赵肃无法,只好让李松和赵暖的书童帮忙打理,自己偶尔过去看看,指点一下,没了赵暖的经营,铺子少了很大一笔进项,只能勉强维持在不亏的局面。
眼看没有赚头,自己还要复习准备考试,赵肃索性把铺子转租出去,租金收得不多,但也总算比之前好,再者他来回裕王府都有车接送,有时甚至还会被裕王留饭,一个月基本花不了多少钱。
陈洙是世家出身,陈氏在长乐是一个比赵氏还要庞大的家族,他虽然也是庶子,却不像赵肃那样被苛待,从小吃喝用度都比照嫡子的待遇,这次上京,家里自然也给他准备了足够的银钱。陈洙觉得以赵肃那样的家世背景,日子必然过得很艰难,所以处处抢着付钱,连请做饭的婆子也不肯让赵肃出钱,平素和气的陈洙在这方面尤其固执,他认为朋友有通财之义,两人既然是朋友,就不必计较那么多,反复几次,赵肃就懒得和他抢了。
如此一来,赵肃用钱的地方几乎没有,他一个大男人,对穿的用的不是那么讲究,但由于前世的人生,在吃上面却比较注意,有时候还会在婆子做饭的时候从旁指导,久而久之,连婆子的厨艺也变好了。
元殊曾笑话他不是君子,因为君子远庖厨,赵肃答曰:治大国,若烹小鲜。元殊自是被他驳得哑口无言。
这一日元殊并不在家,陈洙本也是一同赴殿试的,这会儿还没回来,赵肃等人在厨房忙得大汗淋漓,终于下好饺子汤。
大家饿得饥肠辘辘,闻到香味都觉得食指大动,平常在家里动辄挑食的小屁孩这次居然也吃了满满一大碗,更别说其他人了。
那头冯保跟裕王府那边报备完再带着衣物赶过来时,朱翊钧已经吃饱喝足,鸠占鹊巢在赵肃的床上呼呼大睡了,烛光映得白皙的两颊更加粉嫩,活像只小猪。
什么叫天生富贵命,这就是天生富贵命啊,赵肃看着他的睡颜默默感叹,顺道同情了一下更加悲催的冯保同志。
殊不知冯保却觉得自从有了赵肃和他一起分担苦难了之后,自己身上的担子已经轻了很多,比起以前,现在的日子简直就是幸福。
紫禁城,东阁。
按照规矩,所有殿试的卷子,都要统一被送到这里来。
卷子的评分过程分为四关。
先由受卷官预阅,这里是第一关,受卷官一目十行看过去,有些字迹潦草堪比草圣的,有些卷子沾上污渍的,那么卷子肯定会被往后排。
第二关是读卷官评审,这里来头就大了。由于殿试是科举考试的最高级别,选出来的官员,指不定哪个就是出将入相,名留千古的,所以为了考试的公平性,也为了照顾各个部门的感受,读卷官会从内阁、六部、都察院、通政司、大理寺等等这些部门里抽调正官组成,把这几百份试卷排出一、二、三甲的名次。
然后这些排好名次的卷子,会送到内阁阁老那里进行最后的预定,这就是第三关。
最后一关,内阁要把卷子报上去给皇帝最终钦定。
但是要知道,科举三年一回,对考试的人来说很重要,对皇帝来说却未必很新鲜,像嘉靖这样在位时间特别长的皇帝,早就对钦定名次没什么兴趣,所以这项工作实际上的终审就会落在内阁身上,皇帝那里不过是最后走个过场而已。
比如说殿试里的某个人,卷子写得特别好,本来中状元是绰绰有余的,结果他得罪了内阁里的某位阁老,又或者别人找关系走了后门,那么在第三关的时候,他的名字就从一甲被涮到三甲,连庶吉士都没份,而皇帝最后也只是略略扫了一下前几名的卷子,根本不会注意到这个人,于是他的命运发生了颠覆性的改变,从此也将走上不同的人生。
这并不是无稽之谈,明朝开国两百多年至今,这种事情不算稀奇。
所有的程序必须在两天内完成,两天之后,名次公布天下,那是最为轰动的一刻,而此时,阅卷工作正在紧张进行,所幸这会儿不是三伏天,这么多人凑在一块,只觉得暖和,而不是闷热。
一夜过去,天蒙蒙亮,第二关的工作刚刚完成,读卷官们彻夜未眠,都顶着个硕大眼圈,恨不得倒头便睡,可还得把名单都呈上去给阁老看。
内阁成员中,首辅严嵩因为丧妻之事,次辅徐阶被弹劾避嫌在家,都没有来参加评审,第三关的审定工作就落在郭朴和袁炜头上。
两人因为最近闹得沸沸扬扬的会试舞弊案,对赵肃都有点印象,这一眼扫过去,赵肃的名字赫然入目,排在二甲十五。
郭朴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
这个名次,说好不好,说坏不坏,很悬。
明代规定,一甲与二甲的前十几名,可以入选庶吉士,庶吉士就是以后入内阁的通行证。赵肃的名次,悬就悬在,你想划他入庶吉士,也可以,想把他排除在外,也不违反规定。
郭朴之前曾经听徐阶说过,让他碰到赵肃这个考生时,能拉一把就帮忙拉一把,当然,是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
谁也不知道以后的事,但如果郭朴对赵肃有恩,赵肃以后必然得对他客气恭让三分,这是个利人利己,举手之劳的顺水人情。
他正思忖着,却听袁炜笑道:"昨夜那些卷子我也略看过,这名次排得挺好,质夫要是也觉得无甚问题,那咱们就一并转呈圣上了?"
"不急。"郭朴也笑道:"把二甲十五名之前的卷子都调来看看,科举乃国家大事,不可轻慢,否则陛下质询,你我也不好交代。"
他这么一说,袁炜只好点头同意,又看着他把那些卷子都翻开,一张张开始看。
素来急性子的郭朴突然之间变得极有耐性,怎么看都觉得诡异,袁炜疑心他另有所图,却又挑不出岔子,只得干坐一旁吃茶,等他看完。
郭朴看了一会儿,突然出声:"这人的文章写得甚好,名次排在二甲十五,确是委屈了些,还可以再调一调。"
袁炜探头去看,视线落在考生的名字上,眼皮跳了跳,笑道:"这人的卷子我看过,虽则不错,可笔迹不如他人清秀,遣词也不如他人工整,二甲十五,这名次刚刚好,我看就不必调了吧。"
郭朴的耐性到此结束,他本来就瞧袁炜不顺眼,闻言嘴角便微微一扯:"元峰兄,你这话就不对了,不是谁都能像你这样才华横溢,连青词都写得惊才绝艳,我观此人立意高阔,论调鲜明,假以时日,必能成大器。"
这番话夹枪带棍,袁炜怎么受得了,闻言马上沉下脸色:"郭质夫,你这是什么意思!"
郭朴闷哼一声:"不过是称赞元峰兄学富五车,才高八斗罢了!"
袁炜本身谈不上有什么治国大才,但在文章方面却是一绝,不仅读书过目不忘,就连写的青词也深受皇帝喜爱,正因为此,郭朴很看不上他,今天逮着机会,自然要刺两句。
此时的气氛已经闹得有点不愉快,其他人面面相觑,正待劝解,门口忽然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谁学富五车,才高八斗?"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白家的白菜粥童鞋的地雷,这名字真有意思==
谢谢大家的回帖和支持,俺准备下周爆发,来个日更,所以周末两天存稿,周一开始更,吼吼,谢谢大家理解!
——今天的小随笔——
今天来侃侃明朝的末代皇帝,崇祯帝。
这个娃不应该叫崇祯帝,应该叫杯具帝。
一般来说末代皇帝,要么像宣统那样幼年登基,懵懂无知被换了日月新天,要么像刘禅李煜那样,治国无能,只顾享乐,又或者像杨广那样好大喜功,总而言之,基本上皇帝自己要负上很大的责任。
但是崇祯的悲催就在于,他不蠢,反而很聪明,他也不懒,非常勤政,每天累死累活睡几个小时,就只为了干活,拼命想把明朝给拉回来,结果明朝还是灭了,而且不是灭在嘉靖或万历这样的皇帝手里,而是灭在崇祯手里。
所以崇祯在煤山上吊的时候,说了一句话:朕凉德藐躬,上干天咎,致逆贼直逼京师,皆诸臣误朕。
意思是我做得不好,导致上天降罪,反贼进京,这都是那些臣子误了我。
他此时的内心估计有上万头神兽奔驰而过:为什么前面那几位先皇,坏事做尽,还能善终,老子日夜操劳,反而得不到一个好结果!
当年明月对于崇祯失败的原因,是用一句话来概括的:明朝气数已尽。
但是我觉得,用气数这个词,仿佛也不能用来完全描述当时的情景。
只能说实在是太巧了。
您看,嘉靖闹腾的时候,明朝没亡,魏忠贤闹腾的时候,明朝也没亡,偏偏崇祯在位,明朝就亡了。
要是一登基就亡国也就算了,还是在操劳了十九年之后才灭亡,简直就是竹篮打水一场空,让人吐血。
天灾、北方的威胁、皇帝的性格、制度的腐败,党争,这些都是明朝灭亡的原因,这不能说是气数,更应该说是一代代的积累,导致必然有这样的结果。
一声叹息。
————
照顾系统抽风看不到的朋友,下面再贴一次,看过的不用再看。
37
赵肃觉得那人有些眼熟,走近了一看,才发现是冯保。
冯保见了他,露出一个无奈的表情,凑近了低声道:"你可出来了,里面那位小祖宗……李娘娘去庙里上香了,王爷又约了人去郊外游玩,小世子闹着要出府,我只好和王妃报备一声,带他到这儿来了。"
他口中的王妃,就是府里那位常年在香堂茹素诵经如隐形人一般的正妃陈氏。
赵肃也苦笑不已,去裕王府的次数一多,跟这些人都混熟了,他才知道,由于裕王不受宠的缘故,他本性也比较随和,所以安全方面做得很松懈,府里没有太多规矩限制,朱翊钧这才得以三天两头往外跑。
待到他掀开车帘子看清里面的情形,不由一头黑线。
裕王府的马车自然还是很宽敞舒适的,但是……
几床被褥乱七八糟地堆满车厢,就在那小山似的凌乱之中,朱翊钧小朋友四横八叉地躺在那里呼呼大睡,口水把脑袋旁边的枕头都浸湿了。
现在怎么办?赵肃回头,以眼神询问。
你看着办吧。有他在,冯保松一口气,索性当甩手掌柜了。
在他看来,赵肃能到殿试这一关,得个进士出身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裕王一直属意让赵肃来当小世子的老师,最难得的是小世子也喜欢他,这样的人,现在不交好,还要等到什么时候?
赵肃:"……要不还是送他回府吧。"
冯保笑道:"那敢情好,正好天色也晚了,今夜王爷和娘娘都不回来,赵公子不若在府上留饭吧。"
赵肃摇头:"这不合规矩。"
裕王不在,府里都是女眷和宦官,他一个大男人,最容易招人闲话。
冯保想想也是,便不作声了。
这时候呼呼大睡的小屁孩翻了个身,揉揉眼睛,表情迷迷糊糊的。
"肃肃……?"
"嗯。"赵肃的神情柔和下来,弯腰探入车厢,伸手。
小屁孩很自然地握住,顺势坐了起来,然后歪向他怀里。
"抱抱。"
赵肃趁机作思想教育:"都多大了,自己不走会被笑话的,说裕王府出来的小世子都不会走路。"
朱翊钧左顾右盼装作没听见,表情可爱至极。
恐吓无效,赵肃忍不住掐住那水嫩嫩的脸颊往两边拉。
小屁孩吱哇乱叫,有样学样,也要来捏赵肃,后者反应很快,马上侧头躲开,结果小屁孩一爪子拍在赵肃身后毫无防备的冯保脸上。
冯保:"……"
赵肃忍笑虚咳一声:"永亭兄,天色也不早了,我们把小世子先送回去吧。"
朱翊钧小朋友从来就不是一个甘于寂寞的人,闻言马上插嘴:"我不回去!我要去你家!"
赵肃觉得脑壳有点疼:"我家没有零嘴,也没有好玩的,被子也不够,晚上睡觉一点儿都不舒服的。"
朱翊钧嘟嘴:"我不回去,父王不在,好不容易出来一趟,我要去你家睡觉!"
赵肃倒是很能理解,这就像是小时候去亲戚家作客,经常会想留下来玩耍过夜,即便没自己家里舒服,也会有种新鲜感,只可惜朱翊钧身份不同,这种新鲜感从没体会过。
冯保一脸苦相,跟着劝解,但小朋友表示很坚持,绝不改变主意。
最后赵肃他们这边只好投降——总不能把泫然欲泣即将大哭大闹的小世子硬绑回去。
妥协的结果赵肃带着朱翊钧先回去,而冯保则回裕王府报个信,顺便带些换洗衣服过去,反正还有侍卫随行,不虞安全问题。
赵肃这边的宅子朱翊钧早就来过好几回,轻车熟路,基本每个角落疙瘩都被折腾过,以至于屋顶那只猫咪见了他就绕路走。
刚刚到家,朱翊钧就嚷着肚子饿,赵肃看看厨房里材料还算多,决定包饺子。
饺子皮好弄,面是现成的,旁边还有两个孔武有力的侍卫,可以让他们帮忙和面擀面,赵肃则把猪肉馅剁碎,香菇切碎,再掺些香菜。
香菇本身可以当万能佐料,什么东西里边都放上一点,其味无穷。赵肃刚到这里的时候,就经常从山上采些野生香菇给陈氏做饭用,多余的还可以卖给回春堂,不过普通香菇卖不了多少钱,因为自宋代起,就已经开始有人工栽培香菇的方法了,到了明朝,闽浙一带的菇民更多,这也大大降低了野生香菇本身的价格。像京城这种地方,经常有人把香菇烘干了来卖,只需要用热水泡软之后就可以切开,而且香味更加浓郁,又可以保存过冬。
赵肃到京城时,身上的钱在付了这院子一半的租金之后,后来又拿出一部分帮赵暖开铺子,赵暖那间旧货店开了没多久,他自己就进了诏狱,赵肃无法,只好让李松和赵暖的书童帮忙打理,自己偶尔过去看看,指点一下,没了赵暖的经营,铺子少了很大一笔进项,只能勉强维持在不亏的局面。
眼看没有赚头,自己还要复习准备考试,赵肃索性把铺子转租出去,租金收得不多,但也总算比之前好,再者他来回裕王府都有车接送,有时甚至还会被裕王留饭,一个月基本花不了多少钱。
陈洙是世家出身,陈氏在长乐是一个比赵氏还要庞大的家族,他虽然也是庶子,却不像赵肃那样被苛待,从小吃喝用度都比照嫡子的待遇,这次上京,家里自然也给他准备了足够的银钱。陈洙觉得以赵肃那样的家世背景,日子必然过得很艰难,所以处处抢着付钱,连请做饭的婆子也不肯让赵肃出钱,平素和气的陈洙在这方面尤其固执,他认为朋友有通财之义,两人既然是朋友,就不必计较那么多,反复几次,赵肃就懒得和他抢了。
如此一来,赵肃用钱的地方几乎没有,他一个大男人,对穿的用的不是那么讲究,但由于前世的人生,在吃上面却比较注意,有时候还会在婆子做饭的时候从旁指导,久而久之,连婆子的厨艺也变好了。
元殊曾笑话他不是君子,因为君子远庖厨,赵肃答曰:治大国,若烹小鲜。元殊自是被他驳得哑口无言。
这一日元殊并不在家,陈洙本也是一同赴殿试的,这会儿还没回来,赵肃等人在厨房忙得大汗淋漓,终于下好饺子汤。
大家饿得饥肠辘辘,闻到香味都觉得食指大动,平常在家里动辄挑食的小屁孩这次居然也吃了满满一大碗,更别说其他人了。
那头冯保跟裕王府那边报备完再带着衣物赶过来时,朱翊钧已经吃饱喝足,鸠占鹊巢在赵肃的床上呼呼大睡了,烛光映得白皙的两颊更加粉嫩,活像只小猪。
什么叫天生富贵命,这就是天生富贵命啊,赵肃看着他的睡颜默默感叹,顺道同情了一下更加悲催的冯保同志。
殊不知冯保却觉得自从有了赵肃和他一起分担苦难了之后,自己身上的担子已经轻了很多,比起以前,现在的日子简直就是幸福。
紫禁城,东阁。
按照规矩,所有殿试的卷子,都要统一被送到这里来。
卷子的评分过程分为四关。
先由受卷官预阅,这里是第一关,受卷官一目十行看过去,有些字迹潦草堪比草圣的,有些卷子沾上污渍的,那么卷子肯定会被往后排。
第二关是读卷官评审,这里来头就大了。由于殿试是科举考试的最高级别,选出来的官员,指不定哪个就是出将入相,名留千古的,所以为了考试的公平性,也为了照顾各个部门的感受,读卷官会从内阁、六部、都察院、通政司、大理寺等等这些部门里抽调正官组成,把这几百份试卷排出一、二、三甲的名次。
然后这些排好名次的卷子,会送到内阁阁老那里进行最后的预定,这就是第三关。
最后一关,内阁要把卷子报上去给皇帝最终钦定。
但是要知道,科举三年一回,对考试的人来说很重要,对皇帝来说却未必很新鲜,像嘉靖这样在位时间特别长的皇帝,早就对钦定名次没什么兴趣,所以这项工作实际上的终审就会落在内阁身上,皇帝那里不过是最后走个过场而已。
比如说殿试里的某个人,卷子写得特别好,本来中状元是绰绰有余的,结果他得罪了内阁里的某位阁老,又或者别人找关系走了后门,那么在第三关的时候,他的名字就从一甲被涮到三甲,连庶吉士都没份,而皇帝最后也只是略略扫了一下前几名的卷子,根本不会注意到这个人,于是他的命运发生了颠覆性的改变,从此也将走上不同的人生。
这并不是空穴来风,明朝开国两百多年至今,这种事情不算稀奇。
所有的程序必须在两天内完成,两天之后,名次公布天下,那是最为轰动的一刻,而此时,阅卷工作正在紧张进行,所幸这会儿不是三伏天,这么多人凑在一块,只觉得暖和,而不是闷热。
一夜过去,天蒙蒙亮,第二关的工作刚刚完成,读卷官们彻夜未眠,都顶着个硕大眼圈,恨不得倒头便睡,可还得把名单都呈上去给阁老看。
徐阶因为被弹劾避嫌在家,严嵩也因为丧妻之事,都没有来参加评审,第三关的审定工作就落在郭朴和袁炜头上。
两人因为最近闹得沸沸扬扬的会试舞弊案,对赵肃都有点印象,这一眼扫过去,赵肃的名字赫然入目,排在二甲十五。
郭朴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
这个名次,说好不好,说坏不坏,很悬。
明代规定,一甲与二甲的前十几名,可以入选庶吉士,庶吉士就是以后入内阁的通行证。赵肃的名次,悬就悬在,你想划他入庶吉士,也可以,想把他排除在外,也不违反规定。
郭朴之前曾经听徐阶说过,让他碰到赵肃这个考生时,能拉一把就帮忙拉一把,当然,是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
谁也不知道以后的事,但如果郭朴对赵肃有恩,赵肃以后必然得对他客气恭让三分,这是个利人利己,举手之劳的顺水人情。
他正思忖着,却听袁炜笑道:"昨夜那些卷子我也略看过,这名次排得挺好,质夫要是也觉得无甚问题,那咱们就一并转呈圣上了?"
"不急。"郭朴也笑道:"把二甲十五名之前的卷子都调来看看,科举乃国家大事,不可轻慢,否则陛下质询,你我也不好交代。"
他这么一说,袁炜只好点头同意,又看着他把那些卷子都翻开,一张张开始看。
素来急性子的郭朴突然之间变得极有耐性,怎么看都觉得诡异,袁炜疑心他另有所图,却又挑不出岔子,只得干坐一旁吃茶,等他看完。
郭朴看了一会儿,突然出声:"这人的文章写得甚好,名次排在二甲十五,确是委屈了些,还可以再调一调。"
袁炜探头去看,视线落在考生的名字上,眼皮跳了跳,笑道:"这人的卷子我看过,虽则不错,可笔迹不如他人清秀,遣词也不如他人工整,二甲十五,这名次刚刚好,我看就不必调了吧。"
郭朴的耐性到此结束,他本来就瞧袁炜不顺眼,闻言嘴角便微微一扯:"元峰兄,你这话就不对了,不是谁都能像你这样才华横溢,连青词都写得惊才绝艳,我观此人立意高阔,论调鲜明,假以时日,必能成大器。"
这番话夹枪带棍,袁炜怎么受得了,闻言马上沉下脸色:"郭质夫,你这是什么意思!"
郭朴闷哼一声:"不过是称赞元峰兄学富五车,才高八斗罢了!"
袁炜本身谈不上有什么治国大才,但在文章方面却是一绝,不仅读书过目不忘,就连写的青词也深受皇帝喜爱,正因为此,郭朴很看不上他,今天逮着机会,自然要刺两句。
此时的气氛已经闹得有点不愉快,其他人面面相觑,正待劝解,门口忽然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谁学富五车,才高八斗?"
38
第38章
众人循声望去,皆唬了一跳,然后齐齐下跪。
"陛下万安!"
"起来罢。"嘉靖皇帝依旧是长发披散,一身道袍,想来刚从丹室出来,刚服了丹药,热气发散,所以不能束发。
要知道往年的殿试名单基本都是由内阁圈定的,皇帝连看都懒得看,谁也没想到他竟会心血来潮跑到这里。
刚才拌嘴的两人更是心下惴惴。
"朕看这里热闹得很,就过来瞧瞧。"嘉靖帝看起来心情不错,也没再追问先前的话,信步走到桌案前,拈起几份卷子。"名次都定下来了?"
"是,都在这儿。"袁炜忙呈上名单。
"简京营之冒诡,汰老弱之耗粮,以于谦之练团营者行之,此诸臣所不敢言,而恐任德怨者也……呵呵,这人说得倒是直白。"嘉靖帝笑了两声,不辨喜怒,又拿起名单对照了一下名次。"王锡爵?"
袁炜道:"是,此人卷子虽答得不错,但言辞过于冒进,便将其定为二甲第六。"
嘉靖略一挑眉:"年轻人嘛,有抱负是好的,朕看了前面的卷子,多不如他,就提为一甲第二吧。"
袁炜与郭朴忙点头应是,谁知这还不算完,皇帝似乎兴致颇高,又一连翻了好几份卷子,把名次都调了。
但这些人,有几个是严家点了名要上榜的,又有几个是提前走了袁炜的门路,本来都被排在较前的名次,结果被皇帝这么一搅和,全黄了。袁炜暗自叫苦不迭,但这本来就是皇帝的权力,谁也不敢开口拂了他的兴,何况是这么位难缠的主儿。
"二甲十五……这个名次谁定的?"
他还在祈祷皇帝赶紧看完走人,冷不防嘉靖的声音又响起来。
伴随着声音的,还有落在身上的视线,意味莫名。
袁炜回过神,不由惊出一身冷汗:"回禀陛下,这是所有读卷官拟定的名次。"
事到临头,倒不肯担当了。郭朴心下冷笑一声,拱手道:"陛下,这份卷子虽则笔迹行文不够清隽,却胜在稳中出奇,论证得当,臣以为,他的名次可以再往前提一提。"
此时此刻,郭朴已经不止是在为赵肃说话,他看到了嘉靖对袁炜的回答不满意,所以推波助澜,再烧把火。
袁炜恨得牙痒痒,碍于皇帝在旁边,没敢发作。
嘉靖不置可否:"那依你看,提到什么名次最为合适?"
郭朴没想到皇帝会征询他的意见,愣了一愣,才道:"以臣之见,可以再往前移两位。"
嘉靖呵呵一笑:"质夫何须如此保守?"
说罢,提笔在名单上写了个名次。
袁炜心头微震:"陛下,这,是不是过于……"
"为国选才,当出手就出手,似汝等这般扭扭捏捏,前怕狼后怕虎,岂是内阁大学士的风范?"嘉靖一哂,搁下笔,负手走了出去,也不再看剩余的卷子,众人只得齐声恭送这位做事三分钟热度,来去如风的皇帝陛下。
回去的路上,黄锦跟在旁边,忍不住问:"奴婢有些奇怪……"
"你奇怪朕为何不给赵肃一个头名?"嘉靖悠悠接道。
历数明清两朝数百年,要论聪明的,嘉靖帝至少也能排上前三,在别人眼里,登基数十年,喜怒无常,刻薄寡恩的皇帝不近人情,但对伺候了他数十年的黄锦来说,嘉靖帝也不过是个有血有肉,有喜怒哀乐的人,他心情好脾气好状态正常的时候,是与一般英明帝王无异的。
黄锦笑道:"奴婢的想法瞒不过万岁爷火眼金睛。"
天高云阔,清风徐来,今日想必又是个好天气,嘉靖帝扶着白玉栏杆深吸口气,他已经许久不曾在白天出来走走,见了这景象,顿时有些恍如隔世。
"这个人,朕不曾见过,也不知秉性,单凭裕王父子如何夸赞,也是一面之词,做不得准的。"他缓缓道,"再说了,他若真有才能,这个名次刚刚好,可作磨砺,也可作保护。"
黄锦张了张嘴,他不明白,区区一个无关紧要的赵肃,何至于皇帝费这么多功夫。
只能笑道:"这赵肃可真是有福之人,竟得陛下如此看重!"
嘉靖看他的神色,便已知他心中所想。
"一个赵肃,固然无足轻重,只不过这个人,现在已经牵涉了多方势力,正好把那些平日里不敢妄动的牛鬼蛇神都给勾了出来,赶早不如赶巧,也该收网了。"
嘉靖敛了笑容,淡淡的表情里露出一丝属于帝王的狠厉,看得黄锦不由打了个寒颤。
这边朱翊钧小朋友赖在赵肃家里过夜,赵肃本想把床让给他,结果小屁孩闹着要听故事,赵肃只好随便给他讲了个,殿试整整一天,本就疲惫不堪,讲着讲着,连什么时候睡着了也不知道,等到醒来的时候,已经天色大亮了,转头一看,朱翊钧睡得正香,鼻翼一动一动,小嘴微微张着,里面粉嫩的小舌头若隐若现,嘴角还有口水的痕迹,洇湿了脑袋下的枕头。
真是一只小猪。
赵肃给他盖好被子,起身洗漱,发现冯保早就起来了,正在院子里头同元殊说话。
"永亭兄,小师兄。"
"你可起来了,昨夜我见世子睡了,不好惊扰,就没让你换床。"
赵肃讪讪道:"我本也想去隔壁屋子睡,谁知道累得狠了,一不小心便睡过去,跟小世子同塌而眠,这可是大不敬了。"
冯保扑哧一笑:"王府里规矩没那么严,再说了,小世子喜欢你,是你的福气。"
元殊站在旁边没说话,只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王府里再没约束,能让小世子在外头过夜,已经是莫大的逾矩,裕王很快就要回府,冯保自然也要带着朱翊钧赶紧回去,于是朱小猪很快就被喊醒,跟着冯保坐了马车回去,没能饱饱地睡个懒觉。
元殊目送着马车离去的背影,道:"能把天子皇孙当儿子似地来带,你也算独一份了。"
赵肃本还有些懒惫,被他这一说,心头激灵,却有些警醒了。
现在裕王不受重视倒也罢了,有朝一日被立为储君,朱翊钧是唯一的嗣子,地位自然跟着水涨船高,到时候就不可能像现在这般散漫自由了,他身上有着几百年后的灵魂,又跟朱翊钧相处久了,难免把他当寻常小孩来看待,殊不知落在旁人眼里,随手一抓,就是轻慢无礼的把柄。
元殊见他脸色陡变,也猜到七八分,便安慰道:"你也不用想太多,现在裕王对你青眼有加,你虽然还没有世子师傅之名,可已经得了裕王府上下的默认,包括小世子,这对你未来的仕途,是很重要的一笔。"
自从他们在京城相聚,还从来没有认真筹划过未来,眼看殿试就要放榜,元殊也即将外放,两人前途未卜,忧喜难辨,正是坐下来细说的时候。
赵肃揉揉眉心:"多谢小师兄提醒,我最近确实……有些忘形了。"
元殊撇嘴:"就你这个年纪来说,已经够谨慎小心了,我也只不过是旁观者清,才能逮着这个机会说你两句。"
赵肃见他这副表情,便笑了起来:"你绷了好几天的脸,镇日早出晚归的,终于肯放松些了?"
元殊横了他一眼,淡淡道:"我要外放了,这一去不知几年,你放榜之后,如果能入选庶吉士,那便能留京,如果不能,咱俩天南地北,我也照应不了你……所以这几日,我去找了些相熟的同僚,让他们多帮忙照应些,你得罪了严党,他们不会这么轻易就放过你的,就算最后能留京,幺蛾子也少不了。只有一点你须记得,你自己再谨慎,却防不了别人拿你的身边的人作文章,除去先前的赵榕不说,赵暖,陈洙,我,甚至是小世子,我们这些人,都是对方可以用来拿捏你的弱点。"
赵肃一愣,万没想到这人看似没心没肺,却在无声无息中为他想了这么多。
一想到他说的这些顾虑,句句在理,不由点头道:"我会小心的。"
元殊微微一哼:"老师让我多照顾你,可别还没等我回京里来,你就被人暗算得挂冠离去。"
赵肃知他外冷内热,说话最是言不由衷,便笑道:"那还不容易,到时候我去投靠你了便是,要是你已经娶妻生子,那正好给你儿子当个老师,怎么说我也是教过小世子的。"
"谁不知道你小子貌似纯良,实则一肚子坏水,我可请不起你这尊大佛!"
"那便给你当个师爷,出出坏主意,总够格了罢?"
"不要不要,看见你这张脸就烦!"
"小师兄你怎么总喜欢说些反话呢,我知道你心里头明明喜欢得很,还记得刚拜师的第一天,我去戴师府上拜谒,就见你拿着本书装模作样,还一边偷偷瞧我……"
"滚!"
"哎哟,被人说中心事,恼羞成怒了?……疼疼,放手!"
"……"
放榜之日,传胪唱名。
对于一个读书人来说,这无疑是毕生中最为荣耀的一刻。
当所有人进入奉天殿时,那种紧张与激动的心情达到沸点。
这不仅仅是对皇权的敬畏,更重要的,是代表着一个群体的光荣和体面,这个群体就叫文官集团。
一旦通过殿试成为新科进士,就意味着你取得了进入文官集团的许可证。
这个集团里有权倾朝野的内阁首辅,也有名不见经传的七品小吏,有铁骨铮铮如杨继盛一般的汉子,也有贪婪骄横像鄢懋卿这样的小人,有光明,也有黑暗,可正是他们,撑起了大明朝两百七十六年的一片天空。
文武百官分列左右,新科进士们站在中间,皇帝则坐在高高的龙椅上,遥远而模糊,看不清面目,但这并不影响仪式的肃穆和庄严。
今日里,不光是许久没有露面的徐阶到了,连老态龙钟的严嵩也赫然在列,这种大事,他们作为内阁的代表,自然是要在场的。
赵肃身上穿着统一的公服,头戴三枝九叶冠,感觉自己像在戏台上唱戏似的,不免有点尴尬,但其他人却全无此感,个个喜上眉梢,顾盼有神,又带了点紧张,这或许就是时代的代沟了。
然后严嵩出列,开始唱名。
所谓唱名,就是公布前四名的名单,而第四名正好也是二甲第一名,就是俗称的传胪,所以金殿唱名也叫传胪唱名。
到了第五名就没这个殊荣了,所有榜单张贴到东长安门外,自己看去。届时不止新科进士,就连那些士绅百姓,落榜考生,也都统统会拥去看,然后上面中榜的名字便会成为风云人物,这也算是一举成名天下知了,
"一甲第一名……"严嵩年纪大,说话慢吞吞的,连公布个第一名也要断成两截来说,听得别人恨不得抢过他手里的名单直接念。
"徐时行!"
因是在御前,众人不敢造次,可仍忍不住小小啊了一声,所有目光都集中在徐时行身上。
他本人想来也很意外,嘴巴张了张,还是站在他旁边的赵肃捅了捅他,才反应过来,赶紧出列,领旨拜谢。
"你就是徐时行?"这是嘉靖帝的声音。
"是。"他明显很紧张。
"嗯,你的卷子能被点为第一,是头几名中的卷子唯一一份没有争议的,也是众望所归,你须得好自为之,为国尽忠。"
"臣定当竭尽所能,不负皇恩!"徐时行此刻满心都是高兴,但总算没有忘了礼仪,连忙行礼谢恩。
"一甲第二名,王锡爵!"
被念到名字的王锡爵连忙出列行礼。
"你的卷子很好,朕还记得里头有句话说,此诸臣所不敢言,而恐任德怨者也。望尔能如卷中所说,仗义执言,成为国之栋梁。"皇帝殷殷劝勉,声音很温和。
"臣定当竭尽所能,不负皇恩!"王锡爵没有想到皇帝居然还能记得并念出他在殿试里写的话,不由激动得难以自持,声音都有些发抖了。
赵肃也是到今天才第一回见到嘉靖皇帝,只觉得以前在书上看到那些关于他昏聩无能的描述,都是很片面单薄的,这个人能统治帝国长达数十年,跟无数名臣斗法,自然有他的独到之处,而此时嘉靖帝对所有人展现的,分明是收拢人心的帝王之术,轻轻两句话,就已经说得臣子心悦诚服,感恩戴德,不管是受恩的人,还是听的人。
一面感叹着,那头正要开始唱第三名,他心想自己也许是在二甲里面,能不能入庶吉士,还很悬,不过这也算正常发挥了。
"一甲第三名……"
这是一甲里的最后一个名额,所有人无不引颈细听,生怕漏了自己的名字,虽然说都是进士,可这里头还有进士与同进士出身之分,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谁都想得到更高的荣耀。
"赵肃!"
作者有话要说:哈喽,今天开始,本周日更。
谢谢howareyou2046、violaljj1991、zr33835950、暗靥无音、滚圆滴果子、dong4545452008、qingshangmoyuan几位童鞋的地雷,谢谢大家的回帖。前面有几位朋友猜对了,包括出场的是嘉靖,以及赵肃的名次,俺都送了积分了\(^o^)/
注:文中王锡爵答卷里的那句话,引用的是刘同升的殿试时务策。
————
照顾系统抽风看不到的朋友,下面再贴一次,看过的不用再看。
38
众人循声望去,皆唬了一跳,然后齐齐下跪。
"陛下万安!"
"起来罢。"嘉靖皇帝依旧是长发披散,一身道袍,想来刚从丹室出来,刚服了丹药,热气发散,所以不能束发。
要知道往年的殿试名单基本都是由内阁圈定的,皇帝连看都懒得看,谁也没想到他竟会心血来潮跑到这里。
刚才拌嘴的两人更是心下惴惴。
"朕看这里热闹得很,就过来瞧瞧。"嘉靖帝看起来心情不错,也没再追问先前的话,信步走到桌案前,拈起几份卷子。"名次都定下来了?"
"是,都在这儿。"袁炜忙呈上名单。
"简京营之冒诡,汰老弱之耗粮,以于谦之练团营者行之,此诸臣所不敢言,而恐任德怨者也……呵呵,这人说得倒是直白。"嘉靖帝笑了两声,不辨喜怒,又拿起名单对照了一下名次。"王锡爵?"
袁炜道:"是,此人卷子虽答得不错,但言辞过于冒进,便将其定为二甲第六。"
嘉靖略一挑眉:"年轻人嘛,有抱负是好的,朕看了前面的卷子,多不如他,就提为一甲第二吧。"
袁炜与郭朴忙点头应是,谁知这还不算完,皇帝似乎兴致颇高,又一连翻了好几份卷子,把名次都调了。
但这些人,有几个是严家点了名要上榜的,又有几个是提前走了袁炜的门路,本来都被排在较前的名次,结果被皇帝这么一搅和,全黄了。袁炜暗自叫苦不迭,但这本来就是皇帝的权力,谁也不敢开口拂了他的兴,何况是这么位难缠的主儿。
"二甲十五……这个名次谁定的?"
他还在祈祷皇帝赶紧看完走人,冷不防嘉靖的声音又响起来。
伴随着声音的,还有落在身上的视线,意味莫名。
袁炜回过神,不由惊出一身冷汗:"回禀陛下,这是所有读卷官拟定的名次。"
事到临头,倒不肯担当了。郭朴心下冷笑一声,拱手道:"陛下,这份卷子虽则笔迹行文不够清隽,却胜在稳中出奇,论证得当,臣以为,他的名次可以再往前提一提。"
此时此刻,郭朴已经不止是在为赵肃说话,他看到了嘉靖对袁炜的回答不满意,所以推波助澜,再烧把火。
袁炜恨得牙痒痒,碍于皇帝在旁边,没敢发作。
嘉靖不置可否:"那依你看,提到什么名次最为合适?"
郭朴没想到皇帝会征询他的意见,愣了一愣,才道:"以臣之见,可以再往前移两位。"
嘉靖呵呵一笑:"质夫何须如此保守?"
说罢,提笔在名单上写了个名次。
袁炜心头微震:"陛下,这,是不是过于……"
"为国选才,当出手就出手,似汝等这般扭扭捏捏,前怕狼后怕虎,岂是内阁大学士的风范?"嘉靖一哂,搁下笔,负手走了出去,也不再看剩余的卷子,众人只得齐声恭送这位做事三分钟热度,来去如风的皇帝陛下。
回去的路上,黄锦跟在旁边,忍不住问:"奴婢有些奇怪……"
"你奇怪朕为何不给赵肃一个头名?"嘉靖悠悠接道。
历数明清两朝数百年,要论聪明的,嘉靖帝至少也能排上前三,在别人眼里,登基数十年,喜怒无常,刻薄寡恩的皇帝不近人情,但对伺候了他数十年的黄锦来说,嘉靖帝也不过是个有血有肉,有喜怒哀乐的人,他心情好脾气好状态正常的时候,是与一般英明帝王无异的。
黄锦笑道:"奴婢的想法瞒不过万岁爷火眼金睛。"
天高云阔,清风徐来,今日想必又是个好天气,嘉靖帝扶着白玉栏杆深吸口气,他已经许久不曾在白天出来走走,见了这景象,顿时有些恍如隔世。
"这个人,朕不曾见过,也不知秉性,单凭裕王父子如何夸赞,也是一面之词,做不得准的。"他缓缓道,"再说了,他若真有才能,这个名次刚刚好,可作磨砺,也可作保护。"
黄锦张了张嘴,他不明白,区区一个无关紧要的赵肃,何至于皇帝费这么多功夫。
只能笑道:"这赵肃可真是有福之人,竟得陛下如此看重!"
嘉靖看他的神色,便已知他心中所想。
"一个赵肃,固然无足轻重,只不过这个人,现在已经牵涉了多方势力,正好把那些平日里不敢妄动的牛鬼蛇神都给勾了出来,赶早不如赶巧,也该收网了。"
嘉靖敛了笑容,淡淡的表情里露出一丝属于帝王的狠厉,看得黄锦不由打了个寒颤。
这边朱翊钧小朋友赖在赵肃家里过夜,赵肃本想把床让给他,结果小屁孩闹着要听故事,赵肃只好随便给他讲了个,殿试整整一天,本就疲惫不堪,讲着讲着,连什么时候睡着了也不知道,等到醒来的时候,已经天色大亮了,转头一看,朱翊钧睡得正香,鼻翼一动一动,小嘴微微张着,里面粉嫩的小舌头若隐若现,嘴角还有口水的痕迹,洇湿了脑袋下的枕头。
真是一只小猪。
赵肃给他盖好被子,起身洗漱,发现冯保早就起来了,正在院子里头同元殊说话。
"永亭兄,小师兄。"
"你可起来了,昨夜我见世子睡了,不好惊扰,就没让你换床。"
赵肃讪讪道:"我本也想去隔壁屋子睡,谁知道累得狠了,一不小心便睡过去,跟小世子同塌而眠,这可是大不敬了。"
冯保扑哧一笑:"王府里规矩没那么严,再说了,小世子喜欢你,是你的福气。"
元殊站在旁边没说话,只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王府里再没约束,能让小世子在外头过夜,已经是莫大的逾矩,裕王很快就要回府,冯保自然也要带着朱翊钧赶紧回去,于是朱小猪很快就被喊醒,跟着冯保坐了马车回去,没能饱饱地睡个懒觉。
元殊目送着马车离去的背影,道:"能把天子皇孙当儿子似地来带,你也算独一份了。"
赵肃本还有些懒惫,被他这一说,心头激灵,却有些警醒了。
现在裕王不受重视倒也罢了,有朝一日被立为储君,朱翊钧是唯一的嗣子,地位自然跟着水涨船高,到时候就不可能像现在这般散漫自由了,他身上有着几百年后的灵魂,又跟朱翊钧相处久了,难免把他当寻常小孩来看待,殊不知落在旁人眼里,随手一抓,就是轻慢无礼的把柄。
元殊见他脸色陡变,也猜到七八分,便安慰道:"你也不用想太多,现在裕王对你青眼有加,你虽然还没有世子师傅之名,可已经得了裕王府上下的默认,包括小世子,这对你未来的仕途,是很重要的一笔。"
自从他们在京城相聚,还从来没有认真筹划过未来,眼看殿试就要放榜,元殊也即将外放,两人前途未卜,忧喜难辨,正是坐下来细说的时候。
赵肃揉揉眉心:"多谢小师兄提醒,我最近确实……有些忘形了。"
元殊撇嘴:"就你这个年纪来说,已经够谨慎小心了,我也只不过是旁观者清,才能逮着这个机会说你两句。"
赵肃见他这副表情,便笑了起来:"你绷了好几天的脸,镇日早出晚归的,终于肯放松些了?"
元殊横了他一眼,淡淡道:"我要外放了,这一去不知几年,你放榜之后,如果能入选庶吉士,那便能留京,如果不能,咱俩天南地北,我也照应不了你……所以这几日,我去找了些相熟的同僚,让他们多帮忙照应些,你得罪了严党,他们不会这么轻易就放过你的,就算最后能留京,幺蛾子也少不了。只有一点你须记得,你自己再谨慎,却防不了别人拿你的身边的人作文章,除去先前的赵榕不说,赵暖,陈洙,我,甚至是小世子,我们这些人,都是对方可以用来拿捏你的弱点。"
赵肃一愣,万没想到这人看似没心没肺,却在无声无息中为他想了这么多。
一想到他说的这些顾虑,句句在理,不由点头道:"我会小心的。"
元殊微微一哼:"老师让我多照顾你,可别还没等我回京里来,你就被人暗算得挂冠离去。"
赵肃知他外冷内热,说话最是言不由衷,便笑道:"那还不容易,到时候我去投靠你了便是,要是你已经娶妻生子,那正好给你儿子当个老师,怎么说我也是教过小世子的。"
"谁不知道你小子貌似纯良,实则一肚子坏水,我可请不起你这尊大佛!"
"那便给你当个师爷,出出坏主意,总够格了罢?"
"不要不要,看见你这张脸就烦!"
"小师兄你怎么总喜欢说些反话呢,我知道你心里头明明喜欢得很,还记得刚拜师的第一天,我去戴师府上拜谒,就见你拿着本书装模作样,还一边偷偷瞧我……"
"滚!"
"哎哟,被人说中心事,恼羞成怒了?……疼疼,放手!"
"……"
放榜之日,传胪唱名。
对于一个读书人来说,这无疑是毕生中最为荣耀的一刻。
当所有人进入奉天殿时,那种紧张与激动的心情达到沸点。
这不仅仅是对皇权的敬畏,更重要的,是代表着一个群体的光荣和体面,这个群体就叫文官集团。
一旦通过殿试成为新科进士,就意味着你取得了进入文官集团的许可证。
这个集团里有权倾朝野的内阁首辅,也有名不见经传的七品小吏,有铁骨铮铮如杨继盛一般的汉子,也有贪婪骄横像鄢懋卿这样的小人,有光明,也有黑暗,可正是他们,撑起了大明朝两百七十六年的一片天空。
文武百官分列左右,新科进士们站在中间,皇帝则坐在高高的龙椅上,遥远而模糊,看不清面目,但这并不影响仪式的肃穆和庄严。
今日里,不光是许久没有露面的徐阶到了,连老态龙钟的严嵩也赫然在列,这种大事,他们作为内阁的代表,自然是要在场的。
赵肃身上穿着统一的公服,头戴三枝九叶冠,感觉自己像在戏台上唱戏似的,不免有点尴尬,但其他人却全无此感,个个喜上眉梢,顾盼有神,又带了点紧张,这或许就是时代的代沟了。
然后严嵩出列,开始唱名。
所谓唱名,就是公布前四名的名单,而第四名正好也是二甲第一名,就是俗称的传胪,所以金殿唱名也叫传胪唱名。
到了第五名就没这个殊荣了,所有榜单张贴到东长安门外,自己看去。届时不止新科进士,就连那些士绅百姓,落榜考生,也都统统会拥去看,然后上面中榜的名字便会成为风云人物,这也算是一举成名天下知了,
"一甲第一名……"严嵩年纪大,说话慢吞吞的,连公布个第一名也要断成两截来说,听得别人恨不得抢过他手里的名单直接念。
"徐时行!"
因是在御前,众人不敢造次,可仍忍不住小小啊了一声,所有目光都集中在徐时行身上。
他本人想来也很意外,嘴巴张了张,还是站在他旁边的赵肃捅了捅他,才反应过来,赶紧出列,领旨拜谢。
"你就是徐时行?"这是嘉靖帝的声音。
"是。"他明显很紧张。
"嗯,你的卷子能被点为第一,是头几名中的卷子唯一一份没有争议的,也是众望所归,你须得好自为之,为国尽忠。"
"臣定当竭尽所能,不负皇恩!"徐时行此刻满心都是高兴,但总算没有忘了礼仪,连忙行礼谢恩。
"一甲第二名,王锡爵!"
被念到名字的王锡爵连忙出列行礼。
"你的卷子很好,朕还记得里头有句话说,此诸臣所不敢言,而恐任德怨者也。望尔能如卷中所说,仗义执言,成为国之栋梁。"皇帝殷殷劝勉,声音很温和。
"臣定当竭尽所能,不负皇恩!"王锡爵没有想到皇帝居然还能记得并念出他在殿试里写的话,不由激动得难以自持,声音都有些发抖了。
赵肃也是到今天才第一回见到嘉靖皇帝,只觉得以前在书上看到那些关于他昏聩无能的描述,都是很片面单薄的,这个人能统治帝国长达数十年,跟无数名臣斗法,自然有他的独到之处,而此时嘉靖帝对所有人展现的,分明是收拢人心的帝王之术,轻轻两句话,就已经说得臣子心悦诚服,感恩戴德,不管是受恩的人,还是听的人。
一面感叹着,那头正要开始唱第三名,他心想自己也许是在二甲里面,能不能入庶吉士,还很悬,不过这也算正常发挥了。
"一甲第三名……"
这是一甲里的最后一个名额,所有人无不引颈细听,生怕漏了自己的名字,虽然说都是进士,可这里头还有进士与同进士出身之分,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谁都想得到更高的荣耀。
"赵肃!"
39
第39章
赵肃怔了怔。
先前徐时行中状元的反应还让他暗自取笑,可真轮到自己的时候,也没能淡定到哪儿去。
"少雍!"徐时行小声提醒。
他深吸了口,出列,行礼。
"你就是赵肃?"
"回禀陛下,臣正是赵肃。"
"朕听说,你是王学门人?"皇帝漫不经心的调子传来,殿内众人都为之一愣。
一般唱名,帝王问话,也就是走个过场,像前头徐时行和王锡爵两人一样,劝勉鼓励几句,但到了探花郎这里,嘉靖的话却仿佛带了点刁难的意味,让人忍不住浮想联翩。
赵肃思绪飞转,片刻定神,恭谨道:"回陛下,昔时阳明公创心学,毕生知行合一,为国尽忠,以此论,若忠于陛下,忠于国家就是王学门人,那臣便是王学门人。"
严嵩花白的眉毛微微一动,眼角瞥向说话之人。
站在殿中的少年,年纪还不及弱冠,但气度雍然,俨然比许多二三十的人还要沉稳些,更难得的是,他把王阳明扯出来,说如果像阳明公那样公忠体国就算是王学门人的话,那他也是王学门人,既表明自己的立场,又顺着帝王的话回答,一点儿也没有失礼。
殿中所有的目光一下子都凝注在自己身上,赵肃几乎觉得背部就要盯得灼烧起来了,可在皇帝没有发话之前,还得收敛表情,维持行礼的动作。
嘉靖似乎也没料到他会如此回话,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道:"望尔记得今日说过的话。"
声音很平和,没有不悦,赵肃暗自松了口气。
接下来是二甲第一的名字公布,叫余有丁。
赵肃对此人无甚印象,但他能被钦点为传胪,才学必然也是佼佼者。
公布完榜单之后,礼部会代天子设琼林宴,犒劳读卷官们和新科进士,这时候赵肃他们四人要穿着大红袍,跟着鼓乐骑队穿过街道,在全北京城男女老少的注目与欢呼声中去赴宴,这是作为头四名的福利,但赵肃骑在高头大马上,却觉得自己有点像马戏团里被围观的动物之一,还得摆出个笑脸左右作揖,像陈洙得了二甲第二,就可以跟着其他人先行到礼部那边,而不必跟赵肃他们似的游街。
宴会自然是很热闹的。
如严嵩那般年纪也亲自到场,代表天子和内阁对诸位新科进士们表示祝贺,他虽然为官不仁,但是在书画上的名声却极高,许多人想求一幅大作而未得,所以此番到场,有人暗自腹诽,也有人引以为豪,还有的想着找个机会去严府上套套近乎,以后仕途自然也就平步青云了。
其余还有徐阶、郭朴、袁炜等阁老,则对众人祝贺之后又温言鼓励,说些以后要尽忠报国之类的话,尤其是徐阶,无一丝架子,无论是对赵肃这样的老熟人,还是三甲里排名靠后的同进士,态度都是和蔼可亲的,比其他阁老又多了一丝平易近人,自然收获无数好感,赵肃若不是和他打过交道,知道这位徐阁老的城府之深,只怕也要像其他人那样觉得徐阶很好说话了。
作为会试主考的高拱、陈以勤,也是要入席的。先前的舞弊案让两人苦不堪言,虽然知道是严党作的手脚,却碍于对方势力庞大,也无证据,只得捏着鼻子自认倒霉,但此时再见严嵩和袁炜,自然没有什么好脸色。高拱拉着赵肃等新科进士们说话,却不屑过去和阁老们寒暄,如此喜恶分明,让赵肃暗叹不已。
一场琼林宴,阅尽官场各色人生,从此自己也要步入这里,成为无数大明官员中的一个。
他来到这里已有六年。短短六年之间,从一个三餐都吃不饱的寒门庶子,一跃成为新科进士,一甲第三,换了从前的赵肃,只怕想都不敢想,而母亲陈氏,乃至长乐县的许多人,也绝对没有料到他能取得这样的成就,消息一传回去,只怕全县轰动。
但赵肃知道,这仅仅是只是万里长征第一步,名次考得好,只能代表你的起点比较高,但不会保证以后也能一帆风顺,有些人虽然是二甲出身,却能后者居上,靠的全是机缘和能力。
在往后的岁月里,自己将面对的,不仅仅是来自各方的明枪暗箭,还有许许多多的潜规则。官职小了,你要往上升迁,就得阿附上官,得左右逢源;官职大了,还要防止别人在背后捅你一刀,一旦站错了队伍,等待自己的,不止是丢官弃职,还有流放充军,连累亲族。
这个时节,许多花卉都已经盛开,赵肃坐着的位置,身后正好是一棵梨花树,风一吹来,满树梨花簌簌落在红袍上,红白相间,郎君俊秀,分外惹眼。
他看着杯中荡漾的美酒,深吸了口气,提醒自己不要得意忘形,被眼前短暂的荣耀所迷惑,许多人往往就死在这上头。
"想什么呢,神情如此严肃?"王锡爵凑过来问。
他抬起头,恰好看到对面桌案的陈洙也正瞧着自己,四目相对,对方朝他露出微笑,笑容里包含着关心和探询。
赵肃心头微暖,也回以一笑,表示自己没事,一边回答王锡爵:"没什么,就是在想我们会被分到哪里去任职。"
王锡爵道:"旁的我不清楚,但进士前三,若无意外,必是进翰林院任清贵之职的。"语气之中有着掩盖不住的优越感。
要说他确实有骄傲的资本。
翰林院,说白了,其实就相当于皇帝的秘书部门,干的都是整理文书史册一类的活,想干实事,那是不可能的,所以在里面任职的人,品秩也很低。但是在明代,翰林院这三个字,是不容小觑的,因为每届新科进士里的佼佼者,会入选庶吉士,直接被丢进翰林院里去任职,这里是熬资历的地方,也是内阁的预备班。
现在内阁里那些阁老们,早年无不是从翰林院出身,再一步步升迁上来的,所以很多人一提起这个地方就羡慕嫉妒恨,因为他们想进也进不了。
赵肃本是随口一说,听到王锡爵这么回答,看了看他的神色,好意提醒:"元驭兄,你别怪我多嘴,新科进士里,不是所有的人都能进翰林院,就算进了,品秩职位也不一样,难免有些不服气的,还是慎言的好。"
王锡爵有些不以为然,反倒取笑他:"你年纪最小,恁的心思忒多,也太小心了些,这本来就是制度,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赵肃还没说话,徐时行就凑过来帮腔:"少雍说得极是,人多口杂,还有诸位内阁阁老在场,你说话须得谨慎些,以免落人口实了。"
二对一,王锡爵只得悻悻住嘴,表示投降。
由于来的人名头都很大,要互相见礼,还要认识很多新面孔,指不定里面哪个就是你未来的上司,所以他们都不敢怠慢,提起十二分精神来应付,一场筵席下来,能吃饱的人基本没有,大家饿着肚子来,又饿着肚子回去。
赵肃同样吃的不多,临走时和徐时行他们约好明日在醉仙楼小聚庆祝,才和陈洙一道回去,两人到家的时候已经将近巳时,这在古代来说是很晚的了。
谁知道门口还有人提着灯笼站在那里,看似等了很久,赵肃下了马车,才看清来人。
"小师兄,你在这里作甚?"
元殊懒洋洋道:"横竖睡不着,索性等你们回来了。"
陈洙笑道:"同佳兄只怕是在等少雍罢,偏要把我拉上。"
他本是调侃两句,元殊瞥了他一眼,语出惊人:"你吃味了?"
害得陈洙差点被口水呛住:"我,咳咳……!"
多大的人了,还和小孩似的,赵肃没理他们,径自摸摸肚子,问赵祥:"家里头有什么好吃的?"
赵祥吐吐舌头:"这个时辰,要买吃食,怕得到长安大街的夜市那边去。"他原是赵暖的书童,赵暖入狱后,铺子又转租出去,他无事可做,就先跟在赵肃左右。
元殊哼了一声:"早知道琼林宴上肯定吃不饱,厨房里备着两碗面条呢。"
赵肃连忙谄笑:"师兄英明。"
陈洙看得忍俊不禁,生怕自己一不小心笑出声。
吃完面条,陈洙先回房歇息,余下元殊留在赵肃房间,却没走,似有话要说。
赵肃笑道:"不若咱师兄弟来个抵足而眠,彻夜长谈?"
元殊有些洁癖,闻言居然还犹豫了一下,才慢吞吞地说也好。
今夜月光明亮,吹熄了烛火,屋里也并没有全暗下来。两人少年读书时,没少睡在一块,而今并肩躺着,又回想起当日情景,不由多了几分温馨。
赵肃没作声,他知道对方有话要说,所以一直在等他开口。
过了半晌,才听见元殊道:"我的差事下来了,是曲靖府同知。"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Keigo→禟、灯渡、筏子、bl20111104389、暗靥无音几位童鞋的地雷,谢谢大家的回帖。
今天和大伙说2个小事儿。
1、之前有很多朋友说系统抽风,看不到V章内容,所以俺就在作者有话说里复制了一遍,没想给一些用手机上网的同志造成不方便,实在抱歉,但也是没有办法了,因为这个事情除了晋江本身改善之外,没有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所以想问问大家的意见,如果确实有很多人觉得V章占用手机流量,或者没有必要贴,那以后就不贴了。
2、之前文下有回帖说到起点文官居一品和这篇文的关系,我一开始觉得没必要解释,但今天又有朋友和我说有人在说,所以我就顺便提一下。写历史背景的文,势必涉及到同样的历史事件。再者,文中一些人物性格,我是参考了《明史》+《明朝那些事儿》+我自己的观点,至于史料,则来源很多,我和非天胖胖2人甚至花钱在资料库买一些比较少见的文献和论文。第三关于情节发展轨迹的,本文的大纲早就定下来了,一些具体的情节我也反复推敲过。因为这事我还特地跑去翻了那篇文,确认自己的情节应该没有和他重合的地方。如果还有疑问的童鞋,欢迎查找相同的地方来举证。老实说,真要借鉴或抄袭,我又何必还浪费那么多时间去找史料呢,写文这么多年,熟悉的朋友也该相信我的人品(*^__^*)
剧透进度:接下来几章的重点,朝廷上是严党和徐党的殊死博弈,赵肃则负责教小包子,包子对他的依赖之情也会越来越深,受他影响越来越大,然后赵肃会与张居正进行历史性会面,还要熟悉朝堂,和同僚们建立一下感情,这中间有些年份会跳过,让包子快点长大,然后一些与JQ无关的情节,我也会尽力写得更精彩些。
、第 40 章 ...
  全国有一百五十多府,知府就是一府之首,品秩是正四品,同知则是知府的副手,从五品,照理来说,元殊从知县一跃升为同知,连跳两级,很多人做梦都得不到这种好事。
  但实际上,曲靖地处云南,是少数民族聚集的地方,民族一多,管理起来就复杂,而且元殊自幼出身世家,就算跟着戴公望,也没吃过什么苦,这一去,路途遥远坎坷,能不能适应,还是两说。

  赵肃知道,虽然这是元殊自己求来的差事,但是一下子离京师这么远,前途吉凶未卜,难免还是有些忐忑。
  "什么时候启程?"
  "后日便走了。"
  "怎的这么赶?"
  "路途遥远,还是早日启程的好。"
  赵肃沉默半晌,认真道:"小师兄,你也不小了,可别守身如玉,看到心仪的良家女子,就早点求娶为妻吧,憋久了不好。"
  元殊额角青筋暴起,一腔离愁顿时烟消云散,他微微侧身,掐住赵肃的脸颊狞笑:"你倒是很有经验啊,平日里没少去秦楼楚馆吧?"
  赵肃无辜:"我这不是为你着想么?"
  元殊不放手,越发加大力道,看到对方疼得唉唉叫,不由心情大快:"连老师都被你蒙骗了,居然还说你内秀纯良,我看你就是个芝麻陷包子,小世子被你教的,将来指不定青出于蓝,到时候你就知道什么叫自作孽不可活!"

  两人又闹了一会儿,赵肃才敛了笑容,低声道:"小师,你一定要平安归来。"
  元殊本还想打他的手顿在半空,慢慢地落下来,抚在他的头发上:"……我尽量。"
  "不要忘了老师的话,不要忘了你的梦想,还有……不要忘了我们的约定。"
  我这辈子就你一个师兄,他日我们还要携手并肩,同朝为官的,所以,请你一定要保重。

  模糊的微光中,赵肃的眼睛却很明亮,晃得元殊心中一动,忽然有种想反悔留下的冲动。
  可是他知道不能。
  他们以后,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也许聚少离多,也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再见,但是他永远会记得这一刻的美好,记得心底的那块柔软。
  他三年为官,也渐渐学会迎来送往,虚与委蛇,但在赵肃面前,他觉得他可以卸下面具,露出原本性情的自己,这一切,都是外面那些人无法给予的。
  "我会的。"
  伸手拥住他,元殊将头埋入对方的颈窝。
  请允许我最后再软弱一次。

  一夜好眠。
  醒来的时候,元殊已经不在旁边,赵肃揉揉脑袋,想起自己今日与徐时行他们还有一场聚会,不过在那之前还得去一趟裕王府,不管怎么说,自己中了探花,论情论理,都该去跟裕王知会一声,即便对方已经知道了。
  到了裕王府,裕王果然早就得知消息,不仅向他表示祝贺,还要送礼。赵肃哪里会收,自然连连推辞,闹得裕王老大不高兴,很是幽怨地问:"莫非少雍嫌弃小王家底寒酸?"
  赵肃大汗:"王爷说哪儿的话,在下未中榜之前,还是穷书生一个,那会儿也不见王爷嫌弃我,我又哪敢嫌弃王爷!"这不是看你没什么油水,给你省钱么。
  裕王听了这话,这才又高兴起来:"少雍既然没把本王当自己人,就更该收下这东西,也提前当作束脩好了。"
  他还没回答,又听到裕王道:"先前你还没殿试之前,本王就与高师傅他们商量过了,等你殿试取得功名之后,便向父皇进言,聘你为王府讲官,为世子授课,左右你们也早就熟稔,吾儿对你也亲近得很。"
  赵肃迟疑道:"王爷,在下对朝廷制度不甚了解,只是殿试三甲,一般都进翰林院,陛下会同意我来王府?"
  也不知是不是最近与皇帝关系转好的缘故,裕王看起来心情不错,提起老爹也不害怕了:"啊,这你就不用担心了,高师傅说可请父皇开个方便,让你三不五时过来授课,反正翰林院的事情也不是很多。"

  二人正说着话,高拱与陈以勤联袂而至,走在前边的却是几日不见的朱翊钧。
  "见过父王。"孩童清亮的嗓音响起,他先朝裕王毕恭毕敬地行了个礼,又对赵肃行礼:"见过先生。"
  赵肃吓了一跳,忙侧身不肯受礼:"小世子这是何故?"
  朱翊钧嘻嘻一笑,扑进他怀里,原形毕露:"提前练习,我要肃肃当先生,高师傅他们说的!"
  赵肃稳住他的冲势,一边向高拱和陈以勤行礼:"赵肃见过两位座师。"
  高拱哈哈一笑,畅快无比:"那日琼林宴上人多得很,我也没来得及跟你说上两句话,按唐制,探花郎乃是进士中最为年少俊俏之人,陛下钦点,可名副其实得很呐!"
  陈以勤也拈须笑道:"少雍不必如此客气,待你正式成了小世子的老师之后,你我就更是自己人了!"
  这一个两个如何就说得像十拿九稳似的,莫非他们在皇帝跟前有眼线不成?

  赵肃满腹疑问,嘴里还得道:"这八字还没有一撇,在下不敢妄议。"
  高拱看出他心中所想,笑道:"你不必心怀疑虑,这是徐阶亲口说的。"他顿了顿,"徐阶说,他已向皇上进言,荐张居正与你来王府,张居正为王爷侍讲,你则负责教小世子,以你的才学,自然是有这个资格的。据说皇上那边已经首肯了,只等过几日发正式的公文下来罢。只不过依旧例,你的正职依旧会是在翰林院,这里只是额外的兼差。"
  赵肃:"……"
  原来是干两份差事领一份薪水的免费苦力。
  他的心思纠结在这上头,对于那个人名,半晌才反应过来:"……张居正?"
  这是自己第一次从旁人口中,听到这个时代最富盛名的人物。

  高拱点头:"此人的名头,想来你也是听说过的,七岁通六经,十二岁中秀才,二十三岁中进士,若不是当时湖广巡抚顾辚有意磨练,只怕他中进士的年纪比你师兄还要更早些,以他的才学背景,日后不可限量。"
  赵肃明白他的意思,虽然元殊十四岁中进士,但毕竟不入庶吉士,而且他们师兄弟二人不像张居正,有徐阶那样一个老师庇护撑腰,日后能走到哪一步犹未可知,所以,可以预见的是,张居正的前途一片光明,而就赵肃所知道的历史里,也确实是如此。
  于是道:"久闻张太岳大名,只是无缘一见,若是他到王爷府上侍讲,正好拜会一番。"

  高拱拈须缓道:"这一次,徐阶是下定决定要站队了,才舍得让他的得意门生出马,投到王爷这边来,少雍,你也是托了这张太岳的福,否则单单凭你,徐阶是不可能向皇上开这个金口的,但即便这样,我们也算是欠下他的人情了。"
  高拱说的是 "我们欠下他的人情",而不是"你欠下他的人情",说明他以赵肃的座师自居,把欠下的人情也揽到自己身上,表示亲近之意。
  赵肃自然心领神会,略带感激和腼腆地一笑:"多谢老师提点,听说张太岳多谋有远虑,有他在王爷跟前,我们也是如虎添翼,再者作为徐阁老的学生,也可从中报信,以后我们与徐阁老再想联系,就不会像以前那么困难了。"
  高拱颔首,眼中微露赞许之意,面上虽然不表露,心里却美滋滋的。
  徐华亭,可不止你有个好门生,现如今我也有了,哼!

  从裕王府出来,赵肃看看天色,差不多是与徐时行他们约好的时辰,便匆匆往醉仙楼赶去。
  徐时行他们早已订了包间,到了那里,跟着店小二上楼,才发现人都到齐了,只差他一个。见他进屋,便都望住他,几乎异口同声:"罚酒!"
  促狭如王锡爵更道:"不行,罚酒太轻了,这可是咱们这一科里最年轻的进士探花郎,须得来点不同的花样才成!"
  就连性情宽厚的陈洙和徐时行也只看着他笑,并不阻止。
  敌众我寡,识时务者为俊杰,赵肃只好告饶:"诸位年兄,我罚酒三杯还不行么?"
  王锡爵不理他,看向其他人:"你们说罚什么好?"

  赵肃顺着他的视线,这才一一看清围坐在桌边的人。
  陈洙、徐时行,这些都是老熟人了,还有余有丁,戚元佐,潘允端,张廷臣等,俱都是一二甲名列前茅的,将来十有八九是要入庶吉士的,想想也是,这么帮人聚会,来的肯定都是成绩比较优秀的,否则要是来个三甲的,只怕是要如坐针毡。
  这些人在殿试之后,乃至琼林宴上,都或多或少打过招呼聊过天,彼此也算熟悉,以后同朝为官,指不定还要互相提携,共同进退的,大家凑到一块儿,自然兴致勃勃。
  惟有戚元佐坐在席中,神色寡淡,有点意兴阑珊的模样,不免让赵肃多看了两眼。
  只听得王锡爵不怀好意道:"不如唤个花船上的花娘来,让少雍和她来个皮杯儿,让我们一饱眼福,也算是薄惩了!"
  所谓皮杯儿,就是让花娘和客人口对口,哺渡美酒,此间唇舌交缠,自然香艳无穷。

作者有话要说:注:1、关于皮杯这个事情会有转折的,表担心出现BG,嗯…… 2、大家看曲靖很眼熟吧……没错,就是山河里老八去过的那个地方,噗……
谢谢月落阡陌童鞋的地雷,谢谢三世奴情童鞋的火箭炮,谢谢大家的支持!
有刷不开V章看不到的童鞋,可以留下邮箱,我给你们发,以后就不贴了。
41、第 41 章 ...
  自古文士最是自诩风流,明朝初年,太祖皇帝虽然严禁官员嫖娼宿妓,但有需求就有市场,无论哪朝哪代,这种事情都是不可能禁绝的,到明朝中期以后风气更甚,官员们隐名易装到花街柳巷去和妓女幽会也是常事,士人商贾那就更加光明正大了,有时候和某某妓女传出一两段绯闻韵事,也能传为美谈。
  赵肃他们现在虽然有功名在身,但还没正式授官,就算私底下玩闹,一般也不会有人说什么,在场的都是年轻人,放得开,闻言竟都轰然叫好。
  出乎众人意料,赵肃并没有露出羞赧的神色——他毕竟不是真正的弱冠少年,反倒挑眉笑问王锡爵:"元驭兄是不是看中花船上哪位美人儿,这才拿我当借口呢,不如痛痛快快把人带出来,好教我们瞧瞧是何等艳色?"
  王锡爵没想到自己玩笑不成,反被调侃一通,众人听了赵肃的话,俱都将促狭而暧昧的目光转移到他身上。"好你个赵少雍……"

  席间突然传来一阵呵斥,把王锡爵的话打断。
  "堂堂天子门生,新科进士,不日便要入朝为官,却聚在一起开这等龌龊下流的玩笑,简直不堪入耳,恕我不能奉陪了,告辞!"
  但见戚元佐不掩怒色地起身,随意拱了拱手,便头也不回怫然而去。
  众人看着他离开,都面面相觑,一时作声不得。
  王锡爵被这突如其来的责备弄得莫名其妙,也老大不快:"不就开个玩笑吗,这个戚希仲至于这么大反应!"
  徐时行咳了一声:"戚兄兴许是累了。"
  戚元佐原本在会试中是头名,结果在殿试的时候却落在众人之后,这心情能好才怪了,性情严谨的余有丁没来赴宴,想必也有这个原因。

  其他人也或多或少明白缘由,便都转移话题,说起各自碰到的趣事来。
  待赵肃说到会试时,他看到高拱对那捣乱的举子大喝一声"还不坐下考试",吓得那举子面白腿软的事情,所有人都听得哈哈大笑,王锡爵甚至笑出了眼泪,一边还拍案叫绝:"高大人可真是威势逼人,你们有所不知,我有个族兄到过江苏淳安那边,听说那里出过一个县令叫海瑞的,对当地士绅和手底下那些人,见一个骂一个,把那些人都给骂怕了,见了他就绕路走,就不知道和高大人比起来,哪个更厉害些?"
  潘允端不以为然:"一个小小的知县,怎能和座师相提并论?"
  赵肃心道,这个小小的知县,不久的将来会让天下大吃一惊,他以一个芝麻官的品级,却敢于挑战皇帝的权威,骂出了天底下所有人都不敢骂的话,纵然他身上有很多不完美的地方,可就这一点来说,天下无人能及,就算是自己,赵肃自问也没有这样的勇气。

  话题一打开,氛围就逐渐轻松起来了,众人也都开始天南地北,无所不聊。
  也不知是谁先说到自己身上,轮到陈洙的时候,他先叹了一声,一口喝尽杯中的酒,然后才慢慢道:"其实不怕诸位见笑,我虽出身长乐陈氏,世代书香,却是个妾室生的庶子,纵然家里并没有因此短了我的用度,可庶子就是庶子,嫡庶有别,这个身份的烙印不会改变,旁人看那些兄弟,与看我的眼光,也是不一样的。"
  众人渐渐止了说笑,静静聆听。

  赵肃虽然知道陈洙也是庶子出身,可陈氏家族对待嫡子庶子,向来是出了名一视同仁的,没想到他内心深处,也有这样的隐痛,在一个大家族里面,人一多,纷争也就多,真要做到一碗水端平,确实是不太可能的。
  "从小,父亲就告诉我们,要读书长进,要出人头地,我努力念书,希望有一天能够让别人也尊敬我娘,可后来我才知道,庶子就是庶子,小妾就是小妾,这一点永远不会改变……所以我告诉自己,将来我一定不要纳妾,只娶一妻,这样的话我的儿子里面,就没有庶子了,他们也不需要像我一样,像我一样……"
  他摇摇头,没说下去,似乎在笑自己太痴。

  赵肃温声道:"伯训,你现在已经是进士,没有人能看不起你,就算你回家,也是衣锦还乡,其他人巴结还来不及,怎么敢再轻慢你。"
  陈洙这才想起赵肃的出身,自己说的话肯定也触及了他内心深处的伤口,不由结结巴巴:"少雍,我不是,不是故意说起来……"
  赵肃失笑:"你这般小心翼翼作甚,我从来就没把我的出身放在身上,寒门庶子又如何,出身是无法改变的,可前程却是可以自己努力争取的,今朝进士及第,满座高朋知己,还有何不满足的?"
  除了陈氏和赵暖,他从来就没有把赵氏的其他人归在"自己人"之列,说到底,这个时代被看得极重的宗族,在赵肃心中实无半点份量,只要不撕破脸,维持表面的和气,对方是死是活,他压根不会放在心上。付出是对等的,既然他们落魄时,宗族也没有伸出过援手,凭什么自己反而要因为他们的眼光而影响心情。
  潘允端击节唱道:"今朝进士及第,满座高朋知己——说得好!少雍心胸开阔,实乃我辈不及,来,干一杯!"
  众人纷纷应好,皆举杯饮尽。
  如果没有意外,这些人下半生的仕宦,将紧紧联系在一起。他们有着同科进士的情谊,更是天然的政治盟友,假使这里面有一个人,未来能入内阁,那么他所提携的人,交好的同年朋友,以及他的老师门生,都将结成他背后的利益团体,牢牢支持着他,这就是大明官场的规则。

  酒过三巡,便都带了几分微醺,不知不觉,彼此都觉得越发亲近起来。轮到徐时行说的时候,他带了点醉意,神秘兮兮地瞅着其他人:"你们知道么,其实我姓申,不姓徐……"
  大家都啊了一声,王锡爵更是拍拍他的肩膀:"你小子喝醉了吧?"
  "我清醒得很!"
  徐时行皱着眉头拨开他的手,自嘲地笑出声:"在二十六岁以前,我一直以为我姓徐,可是有一天,我爹突然告诉我不是徐家的人,我姓申,我爹,不是我亲爹,我娘……也不知道在哪儿……"
  所有人听着这桩秘闻,都瞠目结舌,不知道如何接话。
  他兴许是真的醉了,又或者压抑在心里太久,借着这个机会发泄出来,脸上没了平日里温厚的表情,声音似哭似笑。

  "汝默,那,那徐家呢,你养父家呢?"王锡爵讷讷问。
  徐时行又喝了杯酒,稍稍平静了一下情绪,漠然道:"我养父已经去世了,徐家知道我的身世,觉得我私生子的身份不光彩,有损徐家家风,不肯认我,可是申家,就是我亲生父亲家,在我中举之后,却写了信来,要我认祖归宗。"
  潘允端一拍桌子:"岂有此理!俗话说,生恩不及养恩大,申家怎能如此,汝默,你便是不要理会,他们又能如何!"
  徐时行摇摇头,苦涩一笑:"徐家已经不要我了,我也回不去了,只能回申家。"
  他中了状元,一举成名天下知,本该是最风光的时候,谁又能想到竟会有如此曲折的身世来历。
  赵肃算是明白了,这席间各人,包括自己,人人或多或少,都有自己的不足为外人道的往事,可也正是因为这样,此刻都有些交心的感觉了,酒后吐真言,这话还真不错。

  众人默然半晌,帮着思来想去,却也想不出更好的法子。
  徐时行有些后悔说了出来,可又觉得畅快很多,只是低头默默喝酒,也不说话。
  冷不防一只手按在他肩膀上,是赵肃。
  "人生在世,本就不可能事事如意,总是要向前看的,姓什么也不会改变你是你养父的儿子,是我们朋友的事实。你现在有功名在身,又是皇上钦点的状元,申家不敢对你如何的,哪一天就算他们背弃了你,也还有我们这帮人支持你。"

  大家醒过神来,俱都出言附和,七嘴八舌地宽慰他。
  徐时行心头一暖:"多谢少雍,多谢诸位。"
  王锡爵也道:"少雍说得没错,汝默,你也不用管申家了,他们要真想认你,怎么你考中功名之前,就没见他们出现,这分明是趋炎附势,见你有出息了,就想来分一杯羹,真是无耻之徒!"
  赵肃无语,王元驭这脾气未免也太急了,虽然是实话,可也不用这么直白啊,别人都安抚得差不多了,他这一说,倒像在火上添油。

  陈洙道:"说起来,我还是被少雍一语惊醒,醍醐灌顶,才觉得自己从前太过狭隘。。"
  徐时行知他有意转移话题,免得自己的情绪沉浸在这上面,便顺着问:"他说了什么?"
  赵肃却全然没了印象,闻言骇笑:"伯训也太看得起我了,我也不是古哲先贤,如何能片言只语就让你大彻大悟?"
  陈洙睇他一眼,微微笑道:"当初乡试,我得了亚元,还有些沾沾自喜,无意间却听你说,如今倭寇横行,鞑靼又肆虐北方,国家看似太平,老百姓的日子却一天比一天难过,时时都有不测之灾,才知道即便是当官,这官也当得万分小心,稍有不慎,丢的不止是官位,还有良心和性命。"
  张廷臣被他的话挑起感慨:"谁说不是呢,这全天下的官,一开始也不是全想着荣华富贵,总有几个想做点实事的,可是日子一久,周围的人都贪,你不贪,上官就不容你,同僚也将你视为异类,除了辞官之外,别无它途。"
  潘允端也道:"如今严党横行,贪官污吏遍地都是,就算我们被分到翰林院,三年之后也是要外放的,届时这些事情,怎么躲也躲不过的。"
  徐时行虚咳一声:"慎言,慎言。"
  潘允端不以为意:"汝默你也太小心了,这里只有我们几个,不会有严党耳目的,再说这是事实,说两句又怎么了?"
  徐时行叹了口气,便不再说他。

  "其实,贪官未必就不是干吏,清官也未必就能造福百姓。"
  赵肃轻飘飘说了这么一句话,见其他人都在看他,续道:"戚继光、胡宗宪两位大人,诸位年兄都该听说过吧?他们依附严嵩,收受贿赂,这是不争的事实,可他们同样也镇守东南,剿杀倭寇,战功赫赫,却未曾骚扰百姓。"
  王锡爵摇头:"贪污便是贪污了,据说胡宗宪此人侵吞军饷,用度奢靡,出入甚至需要十六抬大轿,这种人,便是杀了一百次头也不为过。"
  赵肃一笑:"我没有为他开脱的意思,只是想说,如今官场贪污成风,屡禁不止,而且也不是一两条法令能够禁止得了的,我们所能做的,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如胡戚二位一般,竭尽所能做一些实事,而不是被人视为异类排斥,这样的话,自己的名声倒是成全了,可于百姓于天下,又有何益处呢?"

  他的一席话让所有人陷入沉思,连王锡爵也只是抿紧了唇,却不再反驳他。
  陈洙苦笑:"难道就没有两全其美的法子了?"
  赵肃不假思索:"有,等你能够制定规则的时候,让别人都跟着你的规则走,否则在那之前,你就先得遵守规则。"
  徐时行叹道:"少雍浑不似弱冠少年。"
  赵肃哈哈一笑:"对极,我确实是城南槐树下的那只狐狸修炼幻化成人形的!"
  话未落音,下巴却被人捏起。
  王锡爵左右端详,嘿嘿出声:"你别说,可还真像,这还是未长开呢,若再过两年,只怕全城半数的闺中小姐都要倾慕于你了,不如咱们来订个亲,我媳妇也快临盆了,若是生下女儿,以后就嫁给你吧,这样你可就得喊我一声岳父了!"
  "……去去去,一边玩儿去!"
  众人都哄笑起来。

  从这次小聚开始,赵肃慢慢地建立起自己的人缘和关系网。
  一甲三人之中,徐时行谨慎有余,魄力不足,王锡爵则过于急躁,唯独赵肃虽然年少,却沉稳雍然,遇事总能冷静以对,又肯给别人出些主意,所言所想也总能让人信服,隐隐地便有引领着其他人的意思,这是后话了。
  却说金榜题名不久,差事很快就下来,他们甚至连回家探亲的时间都没有。
  不出所料,一二甲名列前茅的这些人都被分到了翰林院。
  徐时行被授予翰林院修撰,从六品。
  王锡爵、赵肃、余有丁、陈洙、戚元佐、张廷臣等人,被授予翰林院编修,正七品。
  而赵肃又多了一个额外的兼差,就是到裕王府教导世子殿下。
  如果现在皇帝只有裕王这个儿子,那么这份差事定然会惹来许多眼红的,但是现在还有个景王在,看皇帝那意思,还指不定传给哪个儿子,而且景王府上也已经传出侍妾怀孕的消息,未来如何还难说得很。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Keigo→禟、howareyou2046、zr33835950、newcreature1009、夜嘀、谢沉颜童鞋的地雷,谢谢仙仙贝童鞋的手榴弹,谢谢大家的回帖!
注:1、徐时行的身世,有部分是真的,就是他确实姓申,而且是私生子,有部分是野史+我自己的杜撰。2、本来还想让包子出来,结果塞不下了,只好放下章,俺没想到吃一顿饭写了这么多,主要得让赵肃和其他人熟悉关系并建立威信作铺垫。
看不到V章的童鞋留邮箱,我发给你们。
42、第 42 章 ...
  槐花盛放的季节,也终于到了离别的时候。
  京郊崇文门外有折柳亭,也不知何年何月所建,年久失修,但因是京城通往外头的必经官道之一,所以人来人往,旁边还有几处落脚歇息的茶棚,不算冷清。
  赵肃骑马陪着元殊出城,到了这里,赵肃勒绳下马,元殊却未动。
  元殊要带着去上任的仆从和书童马术不精,一路跟在后面,累得气喘吁吁,才终于赶上他们。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你回去吧。"元殊淡淡道,纵然再舍不得离开,也需要面对这一刻的到来,他不喜欢这种依依惜别儿女情长的场面,说了这句话,掉转缰绳就要走。
  赵肃忙按住他,笑道:"小师兄可还记得,那年咱俩打赌,说如果我能考中进士,你就要答应帮我做一件事?"
  元殊撇嘴:"我还当你忘了这事儿,果然是不肯吃亏的,说罢。"
  他也没问赵肃想要什么,仿佛只要他说了,自己无论如何也会做到。
  赵肃大笑:"看你这模样,不知情的还以为我要你去摘星星摘月亮,其实也就是一桩小事,师兄到曲靖之后,烦请收集当地一些土地丈量,人口税收,民风人情的东西,账册也行,县志也罢,甚至是当地百姓的口述传闻也可以,待下次见面时再一并给我。"
  这种古怪的要求显然是元殊意想不到的,他很诧异:"你要这些作甚?"
  赵肃眨眼:"给你找点事情做,免得你到那里一瞧见热情洋溢的苗女,便忘了师弟我了。"
  元殊见他不肯说,也不再多问,就答应下来。
  他知道赵肃自小就很有主见,每件事情大都有自己的道理,却不知赵肃不是不肯说,而是不知道怎么说。
  古代交通资讯都不发达,不可能像后世那样几秒钟就能知道千里之外发生的事情,赵肃只想尽可能多地了解各地民情,但他自己现在还不能出京外放,这个愿望只能暂时交给元殊来帮忙实现。他也说不上这些东西能派上什么用场,但先收集着总是没坏处的,也许总有一日能用上。

  "我走了。"
  "师兄,保重。"
  赵肃退后一步,拱手,行礼,郑重而严肃。
  "一路顺风,还有,后会有期!"
  元殊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后会有期!"
  说罢叱的一声,扬鞭纵马,绝尘而去。

  赵肃站在那里,看着他的背影,久久未动。
  当初刚来到这个时代的陌生感,不知什么时候早就消失得无影无踪。陈氏,戴公望,元殊,朱翊钧,是这些人在身边一点点地影响他,让他慢慢地从骨子里彻底变成一个大明人。
  是的,我是一个大明子民,纵然中国人这个词,现在还不流行,可时间倒溯几百年,我们也有一个共同的称谓:华夏民族。既然来到这里,就算能力有限,我也希望能够努力一回,起码做到问心无愧,而不是将来后悔,所以,能做多少就做多少吧。
  傍晚的风扬起衣袂,橘黄色的霞光透过云层铺洒下来,却衬得他的侧脸越发丰神如玉。
  小书童侍立一旁,站得脚酸,忍不住轻声道:"公子,我们回去吧?"

  赵肃嗯了一声,也不上马了,两人牵着缰绳,慢慢地往回走。
  "你想作甚!去去去,离远点儿,我们还要做生意呢!"
  旁边茶棚传来老板娘的呵斥,他们循声望去,却见一人蜷缩在亭子旁边,衣衫褴褛,脸上一片污渍,已经看不清面目,他伸长了手,正要去拿茶棚客商不小心掉在地上的馒头,想来是身上的味道实在难闻,离他有些近的人纷纷掩鼻。
  那人身形高大,即便弓起腰,也能看得出来。
  对方被茶棚老板娘一喝,飞快地抓起馒头又缩回原处,开始慢慢啃食,也不抬头,老板娘气得直跺脚,但也拿他没办法,只好回转身去做生意了――她是小本生意又不是占地为王,人家只是拿了个掉在地上沾了灰的馒头,总不能不让。
  赵肃不由停下脚步。

  "公子?"
  赵肃沉吟片刻:"你去把这几个铜板拿给他。"
  小书童大惑不解,仍旧照做了,他走过去,捏着鼻子把铜板都丢在他跟前,就跑回来,态度实在谈不上友善。
  那人见了铜钱,慢慢地抬起头,看向赵肃,一双眼睛黝黑有神,与外表迥然不符。
  他没说话,只是对着赵肃磕了几个头,收起铜板放入怀里,站起来,一瘸一拐地走到亭子的另一头,坐下来,头靠着柱子,似乎要睡觉。
  赵肃有点失望,他觉得自己被后世的小说影视误导太多了,见到一个举止奇怪的乞丐就觉得可能是个深藏不露的高人,结果人家还真是个乞丐。
  "走吧。"
  "诶!"小书童高高兴兴地应了一声,跟在赵肃后面。
  夕阳的余晖落在两人身上,将影子拉得老长。

  嘉靖四十一年,严世蕃因母丧返乡,没了他在左右谋划,严嵩在御前频频失仪,加上蓝道行扶乩指严嵩为奸臣,嘉靖皇帝开始对严嵩感到厌烦。
  于此相比,俞彻弹劾鄢懋卿的折子,反倒成了导火索而已。
  五月,刑部右侍郎鄢懋卿被落职抄家,共抄得白银三百万两,珠宝玉器十数箱,全数充入宫中内库,鄢懋卿流放戍边。
  随着鄢懋卿的落马,赵暖这个无关紧要的小人物终于从诏狱被放出来,虽然因为赵肃老师和都指挥使刘守有的交情,锦衣卫总算没有对他施加刑罚,可就算这样,人也瘦了一大圈,连带面黄肌瘦营养不良。万幸的是,赵暖经此一事,大彻大悟,终于彻底敛去那些少年轻狂的习性,开始脚踏实地地做起买卖。那间被赵肃租出去的铺子又被他收了回来,镇日早出晚归,埋头做事,甚至不再提起俞家小姐。

  赵肃中了探花的消息也传回长乐,自然轰动整个县城,赵氏宗族喜不自禁,逼着大房吴氏请赵肃母亲陈氏回府去住,后来还是陈氏自己不肯,才罢了这个念头。
  陈氏淡定如初地经营着那间点心铺子,生意越来越好,她也听了赵肃的建议,不再扩大本地规模,只是遣了两个会做点心的伙计来找赵暖,预备在京城里开第二间唐宋居。
  回春堂沈少东家的买卖也越做越大,写信来告诉赵肃,说是明年就要北上去山西那边找晋商谈生意,也会到京城来看他们。

  八月的时候,严嵩因伤心丧妻,年事已高为由请求致仕,嘉靖帝恩准。
  严嵩进宫辞行,君臣二人谈了一夜,出来的时候严嵩两眼通红,据宫中传出来的消息,皇帝同样也面露伤情。严阁老二十年深得圣心毕竟不是假的,君臣之间也确实有情份在,人要走了,抚今追昔,皇帝看着白发苍苍的老臣,原本一心想遣走他的心思也开始动摇。
  最后,严嵩还是走了,六月中旬时候启程,结果兴许是年纪大了,进入直隶境内时便病倒了,嘉靖帝闻讯,还派了宦官与太医前往探询,让他就地休养,直到病好了再动身。

  时光慢慢滑过,眨眼之间,赵肃入翰林院也有一年了。
  翰林院的工作,对一般翰林来说,算不上忙,可也不会太闲,上至论撰文史,或者是随侍御前以备皇帝问询,下至整理书册档案,基本上每日都有事情做,偶尔也能泡上壶茶,聚在一块儿聊聊朝政八卦,但对于赵肃来说,他又多了一个额外的差事,那就是教导裕王世子,所以每日基本上是翰林院和裕王府两头跑,间接也算锻炼身体了。

  这一日他忙完手头的事情,又到裕王府去。
  轻车熟路地走进朱翊钧的院子里,远远便看见朱翊钧趴在那里习字,旁边还站了个人。
  他的脚步声惊动了两个人,都不约而同地抬头看他。
  朱翊钧是面露喜色,另外一个人则微微一笑。
  "少雍来了。"
  是张居正。

  赵肃不敢失礼,忙拱手道:"张大人!"
  此时的张居正,年过而立,正是风华最盛的时候,虽然面色白皙,却并不阴柔,站在那里,目光湛然有神,气度渊口岳峙,已经隐隐有了他老师徐阶的真传。
  张居正笑道:"少雍不必多礼,我路过这里,碰巧看见小世子在读书习字,便进来瞧瞧。"
  他本身也是翰林院的侍讲学士,掌管着翰林院,论起来还是赵肃的直属上司,理应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但他之前因为要兼着国子监那边的差事,也是几头来回跑,又要不时去徐阶那里议事,算起来跟赵肃见面的次数也寥寥无几。
  此刻近身见了,便仔细打量起来。
  殊不知对方行礼的同时,也在暗自打量他。

  张居正心道:这赵肃得师相几番夸赞,想必别的方面定有过人之处,只是单有一点不好,那便是形容姣好,面相偏于柔和,相由心生,难怪连教小世子也诸多纵容,令得世子的字至今也没什么长进。
  赵肃想的却是:张大人下颌那三缕长须果然黑亮润泽,柔顺飘逸,不愧是上了《明史》流传千古的名须,如果再配上一句广告词,那就更妙了――我只用飘柔。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本来想写小随笔的,结果码完一看时间,都11点了,来不及了,下次再写 = =
周末存稿,周一继续日更,嘎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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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第 43 章 ...
  朱翊钧见了赵肃,早就想扑过来,碍于张居正在侧,总算没忘记自己的身份和平日的教导,委委屈屈地勉强克制住身形,但渴望的眼神早就不住地往赵肃那里瞟。
  在张居正强大的气场面前,小朋友感受到莫大的压力,所以非常期盼赵肃来安抚自己受伤的幼小心灵。
  赵肃看得好笑,事实上朱翊钧面对高拱或陈以勤时,也没有这么老实过,只不过张居正来的时日不长,朱翊钧还摸不清他的脾气,也不敢太过放肆。要知道这个时代极为尊师重道,一日为师,终生为父,连帝师也不例外,连当年荒诞出名的正德皇帝,对待老师同样也是敬爱有加。
  张居正没有注意到朱翊钧的小动作,他正想着该如何措辞告诉赵肃:"少雍,我刚从老师那里得知一个消息。"
  赵肃心中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
  "边关急报,俺答攻辽阳,辽东总兵杨照亲自率兵出击,中伏身亡,你的老师出关接应杨大人,"张居正沉默片刻,"……也一并殉难了。"

  赵肃略呆了呆。
  他忽然想起六七年前,第一次见到戴公望的情景。
  那个站在知县和族长旁边,貌不惊人的中年人。
  你想读书,是为了什么?
  你可愿意当我的学生?

  在那时候,他本没想过,这样一个决定足以改变今后的命运。
  以赵肃的来历,早就形成了自己的世界观和人生观,可戴公望让他看到的,却是后世那个物欲横流的社会所没有的一种精神――读书人的风骨和气节。
  这样一个人,怎么会说没就没了呢?
  赵肃回过神,第一反应是不信。

  张居正同情地看着他:"节哀顺变。"
  "老师不是巡守御史吗,如何会领兵出战?"赵肃的声音有些沙哑。
  张居正叹道:"我大明文官亦可带兵,你不是不知,当时杨照先一路出击,令师与另一位将领分两路接应,结果杨大人与你老师均中了埋伏,深陷重围。"
  他心情混乱,但总算理智没有全失,马上听出不对劲的地方:"那另一路接应的是谁,他也殉职了?"
  "没有,他因不熟地形而迷路,等他赶到时,为时已晚,无力回天。"
  "此人现在被押送回京问罪了?"
  张居正顿了顿:"没有,只是罚俸一年,留待戴罪立功。"
  赵肃的目光凌厉起来:"为何?"
  张居正走近几步,声音低了一些:"他叫高其恭,是兵部尚书许炝的内弟。"
  而许炝,是严家的党羽之一。

  赵肃的嘴角扯了扯,声音却没有温度:"少雍有一事不明,老师虽然对严家父子颇有微词,可也已经被调到边关,与他们毫无利益瓜葛,为何还会遭遇这种事情?"
  张居正叹了口气:"朝廷里有很多事,你初来乍到,还不甚清楚,我也是从老师那里才略知一二的,据说这个高其恭与杨照有旧怨,双方还起过争执,只是后来不了了之,但这次的事情,并没有证据显示与他有关。"
  赵肃攥紧了手心。
  没法证明与他有关,但也摆脱不了干系不是么?
  作为一个长期驻守边关的将领,居然会在紧要关头迷失方向,而且事后还没有被问罪,简直令人不得不有所联想。

  "少雍,人生在世,总有很多不得已的事情,令师的事,我与老师都很难过,只是有句话,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张居正一反平日里干脆利落的作风,苦口婆心地劝道,他生怕赵肃一个冲动做出什么事情来,打草惊蛇,坏了老师多年来的布置。
  赵肃自然明白他的意思,自己虽然满腔愤怒,可毕竟不是真正的十几岁少年。
  虽然如今严世蕃不在京城,严嵩也遭到皇帝冷遇,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严家党羽遍布朝野,一时半会也撼动不了,以他现在的实力,对方捏死自己比捏死一只蚂蚁还要容易。
  "我知道的,多谢大人。"
  赵肃实在没什么兴致再和他寒暄,张居正知道他心情不佳,也没多说,很快便走了。

  这年头不兴火葬,老师战死沙场,必然是就地掩埋,有生之年也回不了故乡,自己更不可能迎回他的骸骨了,一个为国尽忠的人,凭什么就要落得这样的下场呢。
  愤怒过后,是浓浓的悲哀。

  赵肃看着依旧蔚蓝的万里晴空,闭了闭眼。
  老师,请一路走好。

  衣角被扯了一下。
  他低下头,对上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才想起自己只顾着默默出神,浑然忘了旁边还有个朱翊钧。
  "肃肃你在哭吗?"

  赵肃愣了一下:"没有。"
  "有的,"踮起脚尖,小手想摸向他的眼睛,赵肃不得不弯下腰让他够得着。"这里,看起来很伤心的样子。"
  赵肃摸着他的头:"我的老师死了,所以我很难过。"
  朱翊钧歪着脑袋:"就是刚才张师傅说的那个吗?"
  "对。"
  "你和我说过,为国捐躯的都是忠臣,那你老师也是忠臣。"
  赵肃轻声道:"是的,他是忠臣。"

  戴公望平日里嬉笑怒骂,思想开放,不似一般为人师者那般严肃,可他骨子里,还是一个传统的文官。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是大愚,也是大勇。――这是当年他对杨继盛的评价,而今,他自己也做到了。
  "他为国尽忠,死得其所,是好事,男儿有泪不轻弹,你不要难过了。"朱翊钧小朋友很严肃地道,他比起两年前刚碰见赵肃的时候,有着突飞猛进的成长,很多原本似懂非懂的事情,现在也能理解个七八成了。只不过因为赵肃教他的方法与别人不同,导致张居正看见他的字,便以为赵肃碍着朱翊钧的身份不敢放肆,平日里也诸多纵容。

  "你说得对,老师求仁得仁,死得其所,能战死沙场,总比在官场上被人陷害来得好,但他是我的老师,就像将来我死了,钧儿也会有点难过的吧?"赵肃没有因为对方是个小孩而敷衍他,反倒蹲□,很认真地与他解释。
  朱翊钧大声反驳:"我不许你死,你就不会死!"
  这时候的小孩儿,很有点霸气横生,说一不二的范儿了,任谁一瞧见也不会觉得他不是皇家的子孙。

  "你等等!"朱翊钧像是想到了什么,转身就跑,但跑没几步,又回过头不放心地交代:"就站在这里,不准走开!"
  赵肃啼笑皆非:"好。"

  朱翊钧噔噔噔就跑远,不过一会儿又回来,怀里抱着一个匣子。
  他跑得很快,两名侍女在后面追得面色发白。
  "喏,给你的!"
  "这是什么?"赵肃莫名其妙,打开匣子,差点没被闪瞎。
  匣子里金光灿灿,耀眼夺目,堆满了金银宝石做的小玩意儿,还有其他一些珊瑚玛瑙雕成的饰品。
  裕王府虽然穷,但家底还是有一点的,何况裕王只有朱翊钧这么一个独子,平日宫里也会偶尔赏点东西给小皇孙,久而久之,朱翊钧就攒了不少"私房钱",男孩子对珠宝饰品的兴趣不大,所以这个匣子也只是被李氏收起来,谁知道今天却被朱翊钧从库房里翻出来,当作安慰品要送给赵肃。

  赵肃一头黑线:"……"
  朱翊钧神秘兮兮地跟他咬耳朵:"我娘亲每回看到这些都很开心,你拿回家去,经常看着,也就不会难过了。"
  对于现在的裕王府来说,匣子里面这些金银珠宝,能顶得上裕王府一半身家了吧。
  赵肃觉得自己要是抱着这么一盒东西回去,明天估计能让裕王给生吃了。
  他苦笑:"谢谢世子殿下的好意,只是这些东西我不能收。"
  朱翊钧小朋友老大不高兴:"为什么?"
  赵肃觉得下次上课有必要跟他说一下钱财的概念,与国家财政税收的问题了。
  "这是王爷与娘娘的心爱之物,君子不夺人所好。"
  "这样啊……"朱翊钧挠挠脑袋,想起自己娘亲三不五时拿着个匣子出来看看的情景,有点苦恼:"那好吧,不过你也别伤心了,以后我会送你更好的!"
  赵肃看着他,这样可爱的一个小孩儿,长大之后怎么会是宠爱妃子沉迷后宫二十多年不上朝的那个昏君呢,如果有了自己这个变数,历史还会朝着原来的轨道走吗?
  这么想着,心情便有点复杂,一边张开手臂:"抱抱?"
  小小的身影毫不犹豫扑进他怀里,搂住他的脖子,香香软软,眉眼弯弯的包子,像无数次撒娇那样,早已成了习惯。
  "我最喜欢肃肃了!"小屁孩如是说。

  嘉靖四十二年七月,内阁大学士徐阶与吏部尚书严讷联名上奏,言道各地官员随意滥罚滥收,索要财物,欺上瞒下,致国库空虚,百姓苦不堪言,请下严令惩治,以明祖宗法度。
  帝应允,下诏令京官、各地督抚官员依议施行,如有肆意搜刮者,则可按律弹劾参治。
  这种法令,看起来严厉,实际上都是雷声大雨点小,没有十次也有八次了,就像后世定期的反腐倡廉一样,大家早就习惯,死猪不怕开水烫,该干嘛还是干嘛。
  只不过落在有心人眼里,这却是一个很明显的信号。
  在严党当政时期,徐阁老的态度是暧昧模糊的,很多事情,他要么不过问,任由严嵩父子作主,要么随波逐流,不作出头鸟。但这回,他第一次旗帜鲜明地提出自己的想法和主张,就算是老调重弹,也很有点新官上任三把火的味儿。
  最重要的是,结合先前严嵩去职的事情,不难看出,这是针对严党,以及那些依附严党的人发出的。
  有人惊惶,自然就有人高兴。
  那些被严党压制迫害多年的人,俱都拍手称快,无不睁大眼睛,想看第一个落马的人会是谁。

  谁也没有想到,在旨意发出去之后的第二天,弹劾的折子便呈上来了。
  只不过,弹劾的对象却是徐阶早年的门生。

作者有话要说:注:杨照迷路中伏是真事,有所改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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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的小随笔――
看到陆续不少评论,都在问包子他妈李太后和张居正,究竟有没有奸情。
我个人觉得,可能性很小。
要说李太后对张居正有好感,又或者张居正觉得李太后貌美,那有可能,但要发展成JQ,可能性基本是零。
为啥呢?
在张居正死后,被夺尽官爵,家里被抄,连尸体也差点被挖出来,最后还是王锡爵阻止了。
这个过程中,李太后没有阻止过万历皇帝,至少在史书上没有记载。
暂停,先插2个小故事,估计大家挺熟悉的。
1、有一回李太后问万历,为啥不立长子为太子,万历说,因为他是宫女的儿子,出身低微。
李太后大怒,说你也是宫女的儿子,万历跪地求饶,李太后才息怒。
2、还有一回,则是万历小时候,他贪玩不读书,被李太后知道,逼着万历写罪己诏,还让他长跪,数落他的过失,直到万历哭着认错。(太后闻,传语居正具疏切谏,令为帝草罪己御札。又召帝长跪,数其过。帝涕泣请改乃已。――梦溪石曰:这种棍棒教育对小孩子是很不好的,万历不敢恨她妈,就恨上张居正了
= =)
由这2个小故事可以看出,李太后的性格是很强的,万历是比较怕她的。(当然在本文里,由于赵肃的存在,包子的性格肯定有所改变)
以李太后这样的性格,如果她真的跟张居正有什么私情暧昧,就算不阻止儿子抄张家,也肯定会阻止儿子要鞭尸。但是从头到尾,在张居正的死后处理上,李太后没有发过言,这也不符合前面对她性格的记载。
所以我觉得,这2人之间,是没啥JQ的,当然除了对她性格的揣摩,还有其他一些证据,比如说宫中的规矩,明朝言官的耳朵很灵之类,这里就不罗嗦了。
44、第 44 章
  紫禁城,文渊阁。
  凡入内阁,曰直文渊阁。
  这是大明所有官员挤破头都想进入的地方,能够在这里办公,意味着你的地位在这个帝国已经处于巅峰,一人之下,睥睨众生。
  天气很热,火辣辣的太阳炙烤着大地,仿佛将欲把人也烧焦。
  榴花如火一般,从枝头探到窗前,明艳欲燃,灿烂耀眼。
  只是屋里的人,却没心去看。
  徐阶靠着椅背,两目微阖,仿佛睡着了。
  "老师……"张居正轻轻道,语气带了些小心探询。
  眼皮动了动,徐阶的面色淡定如初,仿佛不受现在外头流言蜚语的影响。
  "太岳啊,为师做错了……"他慢慢坐直了身体,微微自嘲道。
  张居正忙道:"老师没有错,您一心为国,想趁严党下台之际涤荡吏治,是敌人太狡猾了……"
  徐阶摇摇头:"是我太心急了,忍了十几年,没能坚持到最后,以为可以趁机把严党一网打尽,却忘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严家父子经营数十年,岂是一朝一夕就能够彻底打败的。"
  他想借此机会清理严党,却反被对方咬了一口,明着弹劾自己的门生,实则矛头直指自己,用意很明显:徐阶你不是要清理贪官污吏吗,自己却纵容学生受贿,家中子弟也占人良田,这下看你怎么收场?
  张居正不愿看着老师继续自责,便转移话题:"幸好这次陛下是站在我们这边的。"
  徐阶挑眉:"你怎知道?"
  "弹劾的折子呈上去,就被陛下留中不发,也没有下旨申饬老师,说明陛下心中还是很看重老师的。"
  "你错了,"徐阶叹了口气:"现在陛下必然觉得为师说一套做一套,也没比严嵩干净到哪儿去,已经对我心生不满了。"
  张居正大吃一惊:"何以见得?"
  徐阶没有回答,只道:"你且看着罢,过些时日便有分晓了。"
  不得不说,徐阶在内阁那么多年,揣摩皇帝的心思同样也是精准的。
  八月刚过,嘉靖帝就下了一道命令:召严嵩回京,重入内阁。
  年过八旬的严阁老,此时还在直隶休养,离京不过咫尺,不过数日就可抵达。
  这意味着沉寂了一年多的严党,又有东山再起的趋势。
  而这一切的改变,不过是在皇帝须臾之间的决定。
  嘉靖以他的实际行动来表示对徐阶的不满,而徐阶也只能默默咽下这个苦果,偃旗息鼓继续装孙子,等待下一次机会的到来。
  就在局势晦暗不明的变幻中,嘉靖帝病倒了。
  病根是在很多年前就埋下的。
  举朝皆知,皇帝陛下素来把丹药当成饭来吃,再怎么强健的身体,这么一年年积累下来,也会熬不住。不止是李时珍,每一个为嘉靖帝诊过脉的太医,都告诫过他,要停服丹药,可惜这些话全被成仙心切的皇帝当成耳边风,他积威日重,后宫、儿子、大臣,没有一个敢劝他的,日久天长,身体耗空也是必然的事情。
  只不过大家都没料到,皇帝这一生病,会把裕王和景王都召进宫,侍奉汤药。
  要知道这些年来,嘉靖与两个儿子见面的次数,十个手指都数得过来,就算先前龙体有恙,也从没召过儿子进宫,这次如此大张旗鼓,禁不住令人浮想联翩。
  裕王进宫,正妃陈氏和侧妃李氏也得跟着去,于是偌大一个王府,能算得上主子的,就剩下朱翊钧一个。
  因为裕王不在府里,高拱他们也不常来了,只有赵肃身负职责,还得经常往返王府与翰林院之间。在过去的一年里,他因教导有功,晋升翰林院修撰,官职从六品,总算摆脱了"七品芝麻官"的头衔。
  元殊那边已经到了曲靖上任,因为路途遥远,只来过一封信,说那里民风淳朴,只是问题也很多,汉人与夷人的矛盾,百姓穷困找不到生计,他正在想办法改变。
  赵肃也回了一封信,说夷人与汉人的习惯很不一样,让他尽量尊重夷人的风俗,以免激起民变,还建议元殊先想办法把路修出来,只有打开面向外面世界的通道,才有可能实现其他的事情。
  其他人方面,徐时行最终还是认祖归宗,改姓为申,从此便叫申时行了。大家在翰林院里共事,交情逐渐深厚,俨然已经有了个小团体的雏形,赵肃行事说话,老成得体,最受信服,又有徐阶裕王等各方势力牵连,隐隐被众人推为魁首。
  回春堂少东家沈乐行来京探望赵肃他们,带来了陈氏的信,信上报了平安,又略略提到赵肃的亲事,说不少人家上门来求亲,快踏破了门槛,问他自己有没有什么想法。
  赵暖脚踏实地,把铺子做得越来越好,又多了陈氏遣来的伙计,便拿出多余的钱租了一间铺子做点心,也挂上"唐宋居"的名号,生意还不错,赵肃还托关系请锦衣卫那边照看一二,倒没有人来找麻烦,又或者收些乱七八糟的税。
  唐宋居有赵肃的份额,生意一好,他手头自然也有了不少余钱,便重新买了一个书童贴身伺候,又给他起名叫赵吉,跟赵暖的书童赵祥正好凑成吉祥二字。
  朱翊钧也在不被许多人注意的情况下慢慢成长着,虽然依旧是白白嫩嫩的小包子模样,可渐渐长开了的眉眼,依稀可以看出集中了裕王与李氏身上的优点,假以时日必然也是个俊俏少年。
  赵肃在如何培养一个合格正常的未来天子上面费尽了苦心。
  比如说上回与申时行他们喝酒提到海瑞,便趁机教朱翊钧辨别清官与贪官。
  赵肃:"忠臣未必是能臣,贪官也未必不会做事,像海瑞这样对自己和别人都要求苛刻的清官,可以管理好一个小地方,却未必能治理好一个大国家。"
  朱翊钧:"所以对于贪官可以从轻处理吗?"
  赵肃:"非也。要看他对国家百姓的贡献有多大,如果一个人敛财,却只是为了适应规则,在同僚之间混得开,然后在其位谋其政,为百姓做了许多好事,那么就不能将他和那些只知道压榨百姓,逞威淫刑的贪官以同罪论之。"张居正同志,我可是在为你未来的所作所为提前开脱。
  小朋友继续发问:"那肃肃要做贪官还是清官?"
  赵肃一笑:"世间很多事情不是非黑即白的,也许我将来,也会收受贿赂,做一些贪官才做的事情,到时候是非曲直,自然逃不脱国家律法制裁与千古后人公论。"
  小屁孩神情严肃:"肃肃不会做贪官的,贪官要被人骂,你要是缺钱花,我给你,你就不用去做贪官了。"
  赵肃啼笑皆非,却也心头一暖。
  很多东西,是不可能从四书五经,浩浩典籍上学到的,赵肃便尽力将一些所见所闻与书本结合起来灌输给他,希望朱翊钧小朋友能够用比较客观的眼光去看待这个世界,而不是像历史上那样成为一个偏激的人。
  闲暇之余,他会带着朱翊钧走遍京城大街小巷,告诉他每一处古迹的来历,每一个衙门的职责,告诉他这城里的百姓如何生活,百姓的一天又是如何奔波劳碌,为生活而苦,告诉他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的道理,告诉他中国之外,还有世界,大明并不是天朝上国,更不是世界的中心,遥远的西方,还有无数国家与文明。
  世间万物,有付出,自然就有回报,铁树尚有开花的一天,何况是人。
  朱翊钧对他越发依恋起来,赵肃虽然年方弱冠,实际年龄却远不止于此,两人的关系如师如友,更多了一层父子般的孺慕和爱护,这种感情随着日久天长渐渐加深,连赵肃自己都始料未及。
  进入九月,局势开始变得多了几分火药味。
  严世蕃守丧将满,很快便要返京。严嵩依旧稳稳坐着内阁首辅的位置,他虽然年事已高,办事效率和反应能力大大下降,可只要有他在的一天,严党便稳如磐石。
  皇帝的病情似乎没有起色,裕王与景王还留在宫里,没有被允许外出,嘉靖根本不想见到大臣,连严徐二人也只是召见了一次,好在有内阁在,一切有条不紊地进行,就算皇帝不理事,国家一时半会也乱不起来。
  严嵩与徐阶依旧每日到内阁点卯办公,没误了时辰,见了面自然也是笑脸相迎,浑似以前那些疙瘩龌龊都不存在过,只不过底下的人就没有他们这种功力了。
  六部九卿,大家抬头不见低头见,心里都绷着根弦,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断。
  张居正在裕王府侍女的引领下,绕过拐角的花圃,便看见两人坐在石桌旁边对弈。
  再凑近一瞧,下的既不是象棋也不是围棋,而是一种很古怪的玩法。
  那些石头做的棋子上面一一刻了字,从总兵,副总兵,参将,到最底层的兵卒,几乎囊括了大明朝所有的军职,模仿两方对垒,中间同样划了类似楚河汉界的分界线,下法却很不一样。
  张居正看得有趣,两人却已经发现了他。
  "张大人。"赵肃起身行礼。
  "这是何物?"张居正指着他们在下的棋局。
  "军棋。"
  "从何处传来的?"
  赵肃笑道:"这是我闲暇时想出来的玩法,供小世子了解大明军制的。"
  清朝马上得天下,对帝王的军功也推崇备至,而明朝恰恰相反,自太祖成祖两位皇帝之后,大臣们心目中的好皇帝,应该是不扰民,不乱兴兵事的,所以就连皇帝想出巡,往往也会因为大臣的百般阻挠而告终。
  换了个腐儒,要是看到赵肃教朱翊钧玩军棋,只怕既要大声斥责其教坏世子,怂恿他沉迷兵事,生怕重蹈土木堡的覆辙,但张居正毕竟不是常人,他听到赵肃这么说,第一反应是如果这种棋子可以普及军中,作演习之用,对带兵的将领来说大有裨益。
  "怎么玩?"他马上表露出兴趣。
  赵肃将规则简单说了一下,末了道:"二人有二人的玩法,四人有四人的玩法,世子还小,我想通过这样的法子让他知道更多。"
  张居正若有所思地点头,视线扫过石桌上的茶盏糕点,和园中黄灿灿的金菊,不由叹道:"外头乱作一团,你倒是逍遥,在这里过着神仙般的日子。"
  言语之间不掩歆羡。
  赵肃察言观色,见他心事重重,便请人坐下,待侍女奉上茶,便问:"大人可是有烦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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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时间开始跳快拉。
45、第 45 章
作为徐阶的嫡系学生,张居正承受的压力是巨大的。
虽然他在老师的羽翼护佑下,受到这场政治斗争的冲击很小,可这并不代表他可以置身事外。一日为师,终生为父,撇开师生情份不说,徐阶与他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假如徐阶落败,那么张居正可能也要跟着一蹶不振,永无翻身之日,所以当严党对他们下手时,张居正不得不站在徐阶左右,帮他应付对方层出不穷的诡计,还要想尽办法反击,如此耗神费心,不累才怪。
他沉默半天,终于吐出一句无关紧要的开场白:"……听说陛下龙体欠安,至今仍不见好。"
赵肃几乎想笑,还是忍住了,一本正经地跟着话题叹息:"算起来,王爷进宫也有一个月了,这府里没有主人,实在是太冷清了些,连高师傅他们也不常来了。"
两人又东拉西扯说了几句闲话,朱翊钧早就听得不耐烦,自己跑开去玩了,张居正这才道:"入秋之后,天气就开始转凉,什么魑魅魍魉都趁机跑出来了。"
赵肃微微一笑:"京城的冬季要比南方长些,长夜漫漫,冰冷刺骨,可无论再怎么长,冬天也终有一天会结束,到时候春回大地,一切就都重见光明了,大人不必忧心。"
张居正挑眉:"就怕春天到来之前,天地就已经被寒风肆虐得一片狼藉了。"
两人不紧不慢地打着机锋,说着似是而非的话,赵肃坐在那里,一身青竹色直裰衬得面如冠玉,神色舒展,直似神仙中人,他不像张居正那样要镇日奔波于勾心斗角之中,心境放得开,当然就更潇洒些,难怪张居正会羡慕。
"天行有道,不以尧存,不以桀亡。上天既然创造了四季,自然不会让其中一方打破平衡。"赵肃话中有话,张居正知道他指的,自然不是头顶青天,而是紫禁城里的那片"天"。
"假如这'天'尚且自顾不暇呢?"张居正有意为难他。
"这就不是下官能够揣测的了。"赵肃顿了顿,又道:"当此之际,徐阁老身负重任,必然会奉召入宫的。"
张居正一笑:"少雍如不嫌弃,唤我一声太岳便可。"
赵肃也不客气:"大人比我年长,应唤兄长才是,太岳兄。"
二人相视而笑,换了称呼,距离一下子拉近许多。
"你有所不知,现在陛下谁也不见,不仅是老师,连严阁老求见,也被拒于宫门之外。"张居正凑近了些,略带无奈地道。
赵肃一愣,随即明白过来,皇帝这是在表明态度:内阁的人,包括满朝大臣,他谁也不信。
在此之前,严嵩刚刚去职,徐阶又被弹劾,嘉靖一怒之下,索性把严嵩重新召回来,互相牵制,这是对严嵩和徐阶二人的警告。
但内阁毕竟是除了皇帝之外,有权处理核心事务的帝国最高行政机关,将来无论裕王还是景王继位,都不可能摆脱内阁独立执政,更何况由于嘉靖的刻意压制,这两个儿子基本上很少接触朝政,更别说上手了。
所以赵肃推测,嘉靖帝的谱儿摆不了多久,他的身体如果好转倒也罢了,如果恶化下去,肯定是要召内阁进宫交代事宜的。
因此,严嵩和徐阶谁也不急,他们都在等皇帝先开口,这也算是皇权与内阁的一种博弈,在这一点上,严嵩与徐阶的立场是一样的,这三方之间,最终维持了一个微妙的平衡。
赵肃道:"严世蕃的守制,到明年就满二十七个月了?"守丧期满即可返京叙职,到时候严嵩的左臂右膀又回来,对付严党会难上加难。
张居正颔首:"严家父子虽然作恶多端,但欧阳老夫人却持身甚正,可惜了……"
赵肃却不这么看,严世蕃养成今日这种嚣张跋扈的性子,欧阳氏也有管教不严的责任,严家的每一个人,包括孙辈的严绍庆等人,都没有完全无辜的人。只是在这个时代,许多人虽然痛恨严家父子,但对严家老夫人欧阳氏的态度还是颇为同情惋惜的。
他接道:"只可惜严世蕃既没有学到其父的才气,也没有学到其母的仁厚,只余满腹奸狡,为祸不浅,他是严党的中流砥柱,想倒严党,就必须先倒严世蕃。"
话说到这份上,徐阶与严党的人必然是要死磕到底,不死不休的,张居正是徐阶的学生,自然也是站在对立面上,赵肃没有再避开话题。
张居正赞许地看他一眼:"不错,我也是和老师这么说的,只不过如今他返乡守孝,要抓到他的把柄,实在是千难万难。"
赵肃心念一动,突然觉得自己仿佛在许多杂乱无章的线团里摸到了线头,豁然开朗。
"我看不难。"
严党喜欢无中生有,捏造罪名诬陷别人,他自然也可以以彼之道还施彼身,至于罪名,还得下一番功夫,像贪污受贿,结党营私这种,是不可能让嘉靖动容的,只有动摇到皇权统治的根基,才会引起皇帝的警惕和忌讳。
只要在这一点上做文章,就算嘉靖帝奄奄一息,也估计会立马爬起来收拾严世蕃。
徐府书房。
"他是怎么说的?"
天气窒闷难耐,饶是把内阁当家来过的徐阶也受不了,时辰一到就赶紧回府,书房里摆上几个冰盆,又有侍女左右扇着扇子,总算稍解闷热。
"他说严世蕃生性跋扈,就算守丧在家,也不会甘于寂寞,建议我们派人查一下,说不定会有什么发现。"
徐阶嗯了一声:"那你怎么看的?"
张居正沉吟道:"依学生看,赵肃说的也有几分道理,这种事情,只要查到点风吹草动,也足以成为我们扳倒严党的有力佐证。"
徐阶露出饶有兴致的笑容:"赵少雍这是在给我们出主意,顺便还人情呢。"
张居正奇道:"什么人情?"
"上回我推荐你与他一起进裕王府,他必是还记着这份人情。"
张居正明白过来,也微微一笑:"老师,这不是好事么,说明赵肃是个聪明人,又知情识趣,和这样一个人打交道,总要舒心很多。"
徐阶睨了他一眼,心道,官场上没有永远的朋友,现在是好事,将来就未必了。
"老师可要派人去查?"
"自然,先前你我当局者迷,只顾着应付陛下与严嵩那边,忘了还有个严世蕃,赵肃这一提醒,倒是让我想起来了,严世蕃有个心腹叫罗龙文的,从他身上着手,定能查出不少东西……"
那头赵肃陪了朱翊钧半天,直到下午才离府,结果刚出门,就碰见陈以勤。
"大人这是来看小世子的?"
陈以勤咳了一声:"……算是吧。"
赵肃:"……"什么叫算是吧,这位大人还真不会说谎。
"你这是要上哪儿去?"
"想回翰林院去找点书册。"
陈以勤一把拉住他:"不忙,先和我进去看看小世子吧!"
赵肃无奈:"大人,我刚从里头出来。"
"那有什么,再陪我去一趟吧,回头我有事和你说。"陈以勤呵呵一笑,不由分说拽住他就往里走。
赵肃只得陪着他又进去转了一圈,一一见了半刻钟前才刚刚见过的人。
待得两人离开,他忍不住问:"大人是有什么事要和我说?"
陈以勤欲言又止,慢吞吞道:"还是找个僻静的地方再说吧。"
见他这副神色,赵肃也有点狐疑起来,心道莫非是和裕王或嘉靖帝有关?
两人进了醉仙楼,挑了个人少的角落,陈以勤叫了几个小菜,又与他说起醉仙楼的来历,东拉西扯了半天,才终于进入正题:"少雍今年也有十九了吧?"
赵肃点头应是,心里莫名其妙。
陈以勤上下打量,直到对方毛骨悚然,方笑道:"少雍在老家订了亲事没有?"
赵肃感觉不太妙,却仍道:"不曾,男儿志在四方,当先立业后成家,是以我让家母先不要为我订亲。"
陈以勤先是点点头,又摇摇头:"这话就不对了,你想做出一番事业,也是理所应当的,只是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不该让父母因此挂心。"
他啼笑皆非,敢情这是来给自己说亲的?
"大人教训得是,只是您把我喊到这里来,是为了……?"
陈以勤拈须笑道:"老夫膝下有一嫡长孙女,年方十四,虽非国色天香,可也知书达理,贤淑大方,少雍既然尚未婚配,也不曾订下亲事,不如考虑一下?"
赵肃愣了一下:"少雍出身寒门,又是庶子,只怕有损老大人的门风。"
随着话语,他流露出恰如其分的为难,话又说得坦诚,并不让人觉得是在推搪。
陈以勤面容一整,语重心长:"你这话就不对了,这朝中上下官员,也有不少是庶子出身,只要品行好也就可以了,陈家向来是不会看重这些的。"
实际上赵肃自从来到这边之后,就很少想过这方面的事情,在这个时代,但凡有点身份的大家闺秀,都不会成日抛头露面,像那种英雄救美一见钟情的戏码,最多也只能在话本曲子里出现,除非对象是青楼女子。赵肃于感情上是有点洁癖的,既然不愿意去窑子里找一夜情,那么可供选择的途径就更少了。
一对男女,事先没有见过面,成亲之后才开始相处,最好的情况,就是举案齐眉,相敬如宾。要说那种耳鬓厮磨感情很好的夫妻不是没有,毕竟少数,更多的就像这世间无数平凡夫妻那样,虽然没有太深的感情,可彼此相处也算融洽。
古代是一夫一妻多妾制,妻子作为当家主母,通常会得到丈夫的尊重,而不是宠爱。娶妻娶贤,娶妾娶色,是这个时代默许的规则。再惨一点的,就是像海瑞的三任妻子那样,在一个强势母亲的主导下,要么被休,要么暴死。
他之所以很少去考虑过自己的婚姻大事,也是因为觉得在这里很难找到情投意合的人,倒不如先把心思放在仕途上,对于男人来说,还是事业要更重要一些。
可如今,陈以勤提起结亲的意向,对象还是自己的嫡亲孙女,这就不由得他不考虑了。
论情份,他不仅是自己的房师,还是同僚,又有点忘年交的意味,赵肃绝不能随意敷衍了事。
赵肃沉吟片刻,拱手道:"实不相瞒,在大人开口之前,少雍很少考虑过婚姻大事,俗话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虽年幼丧父,可家母尚在,且让我修书一封,问问她老人家的意思再说。"
迫不得已,只好用母亲大人来当挡箭牌了。
他说得合情合理,陈以勤本也没指望他能马上答应下来,便没再多作为难,答应了下来。
结果时隔一日,让赵肃更为头疼的事情发生了。
上午在翰林院碰见张居正,对方朝他暧昧地笑了半天。
下午徐府就派人送来帖子,请他过府一叙。
赵肃本来还以为上次他给张居正出的主意在徐阶那里碰到什么问题,结果徐阁老和气地接待了他,却只字不提此事,话题反倒一直在无关紧要的小事上打转,甚至问起他家里还有什么人。赵肃总不至于自恋到徐阶也想把孙女许配给他,可这情形又分外诡异。
徐阶听他被逼得连祖宗八代都差点报了出来,面上露出笑容,方道:"少雍啊,不如由老夫来给你做个媒如何?"
赵肃满头黑线,自己这是走了什么桃花运?可惜这桃花运来得太突然,他一点儿也高兴不起来。
46、第 46 章 ...
  徐阶说出要做媒的话,并不是心血来潮。
  半个月前,门生陆光祖在与他闲聊中,曾提过幼女适龄待嫁的事情,当时徐阶还没放在心上,直到陈以勤想将赵肃纳为孙女婿的消息传到耳朵里,他才有所触动。
  放眼翰林院,几乎全是青年俊彦,除去像申时行、王锡爵那些已经成亲的,也还有不少才学俱佳,未曾婚娶的年轻人,只是徐阶看来看去,发现竟没有一个能比得上赵肃。
  男才女貌,年龄相当,可不是天作之合?
  陆光祖是徐阶除了张居正之外的另一个得意门生,嘉靖二十六年进士,与赵肃的老师戴公望同年,如今位居太常寺少卿,正四品,家世清白,书香门第,真要论起来,还是赵肃高攀了。陆家小女儿幼承庭训,德容妇工无不精通,就是心气儿有点高,上有父母宠着,今年十六了,还没订下人家,家里长辈开始着急起来,这才找上老师徐阶,请他帮忙物色。

  赵肃听得有点头大,只得推托道:"不瞒阁老,昨日陈大人才和我提起亲事,为的是陈家的长房孙女……"
  徐阶当然知道,却故作惊讶:"竟有此事?那倒是老夫落在后头了,少雍未及弱冠便高中探花,人品风流,也难怪会被捷足先登。只不过,"他特意顿了顿,见赵肃听得认真,这才续道:"老夫与你老师也有几分交情在,少不得要提醒你两句,希望你不要见外。"
  赵肃微微一笑,语气诚挚:"阁老言重了,家师曾经说过,也许您不是本朝官职最高的人,却必然德望最高,晚辈能得您指点,不知是几世修来的福气。"
  人都是爱听好话的,位高权重者也不例外,只不过说话的对象眼光越高,就越要说得不着痕迹。
  徐阶对他这种恭谦的态度很满意,对方虽然踏上裕王府这条船,可并没有仗恃生骄。"陈以勤是你的房师,又与你一同在裕王府共事,情份非比寻常,这点人尽皆知,若是陛下将大位……裕王作为储君,陈以勤是潜邸旧臣,十有八九是要入阁的,届时你是他的孙女婿,不免会落人口实。"
  言下之意是:有朝一日赵肃想入阁,除非那时候陈以勤已经退休下野,否则有这层关系在,肯定会为人诟病。相反,如果与陆家结亲的话,就没有这个顾虑了,陆光祖为官清介,在士林中名声素好,赵肃有了这个岳家,反倒是锦上添花。

  赵肃心头一震,若不是徐阶,自己还真没想到这一层。
  无论他是纯粹出于好意,还是另有计较,自己都要感谢他的这番提醒。
  赵肃苦笑:"若不是阁老一说,晚辈还懵懂无知呢。"
  徐阶露出一丝笑意,又叹了口气:"你的老师殉难,我也难过得很,可正因为如此,老夫对你更有一份责任在,不希望你的前途因此受到任何影响。"
  这话说得语重心长,真情实意,即便是赵肃,也不能不对他生出好感,双方由此越发显得亲近。徐阁老能纵横官场数十年,不是只靠隐忍和跟风的,智慧、城府、拉拢人心的手段,同样缺一不可。
  赵肃感激道:"多谢阁老提点,晚辈实在受益匪浅,请受晚辈一拜!"
  说罢起身拱手长揖。

  "起来起来,你我还客气什么!"徐阶看起来很高兴,还伸手来扶他。"我已经老了,眼看着再过几年也得退下来了,有你们这些年轻人在,就是我大明之福!"
  你就是再过个十年也能和人死磕,一直到你的得意门生张居正挂了你都还老当益壮呢。赵肃忍不住腹诽道。
  徐阶勉励了他两句,又留他吃饭,直到天色将晚才把人放行。
  赵肃离开徐府时,心情没有丝毫的雀跃和激动,反倒异常沉重。

  徐阶看中自己,要帮赵肃做媒,显然也是基于自己的政治考量的。
  一旦赵肃真的和陆家结亲,在外人眼里,也就等于向徐阶靠拢,现在也许还没什么,将来一旦高拱上位,两方有了矛盾,他就成了猪八戒照镜子——两面不是人了。
  但徐阶说的也有道理,陈以勤那边,关系太近,也是要避讳的。
  如此一来,两桩看上去风光美满的亲事,反倒成了赵肃避之唯恐不及的烫手山芋。
  选哪一桩,感觉都膈应,可凭现在的自己,哪一边都不好得罪。
  赵肃揉揉眉心,觉得很苦恼。

  归根结底,还是自己的根基太浅,实力单薄。在别人看来,他不到二十就已经是从六品,又背靠着徐阶和裕王两棵大树,假以时日必能平步青云,可只有赵肃自己知道,他哪一边都指望不上。
  徐阶和他非亲非故,平时或许可以套套交情,对方也乐意送几个顺水人情给他,顺便成全自己提携后辈的名声,可真要有事的时候,一个连自己亲孙女都可以送给政敌为妾的老狐狸,绝对不吝于弃卒保车的。
  裕王那边就更不可靠了,因为嘉靖帝迟迟不立储,导致裕王的地位很尴尬,自保尚且来不及了,哪里还有多余的力气照顾别人?

  赵肃慢慢走着,思路随之逐渐清晰起来,也越发对自己现在的处境有了一个明朗的认识。
  不能着急,要一步步来,赵肃告诫自己。
  他现在已经拥有一批志同道合的同年,过几年大家各自外放,积攒资历人脉,自己也要趁这个机会好好发展,等到再次聚首的时候,就是大展拳脚的时候了,届时他就算不是身居高位,起码也不会像现在这样,做事瞻前顾后,处处受制于人。
  放弃了刚来到这里的初衷,放弃了原先那个小富即安的悠闲目标,转而走上一条也许布满荆棘的道路,连赵肃也说不清,究竟是自己想要去改变这个时代,还是这个时代影响了自己。

  第二天,赵肃带着满腹心事去到翰林院,发现所有人都用诡异的目光打量着自己。
  王锡爵笑嘻嘻地走过来,猛力拍他的肩膀:"少雍,真人不露相啊!"
  "什么?"赵肃揣着明白装糊涂,饶是他脸皮再厚,被这些或善意或促狭或探究又或嫉妒的眼神来回地瞟,也觉得有些吃不消。
  王锡爵揽住他的肩膀往旁边一拉:"行了,这会儿大家都知道了,徐相要给你做媒,陈大人也想把孙女许配给你,双喜临门,怎么着也得请我们上醉仙楼啜几顿吧!"
  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双喜临门也是能随便说的?这两家随便哪一家都让他消受不起了。
  被赵肃冷眼一扫,王锡爵也觉得自己用词不妥,忙改口道:"此事当真?"
  "你们消息怎的如此灵通?"
  "昨日张大人来过,闲聊说起的。"王锡爵笑嘻嘻道:"你别一副哭丧着脸的样子,这是多少人求都求不到的好事呢!"

  张廷臣也凑了过来:"元驭说得是,不过我说少雍,你最后总得选定一家吧?"
  赵肃笑道:"这种事情不由得我作主,等我修书回去询问母亲再作决定,徐阁老那边也只是问问而已,想和陆大人家结亲的人多得是,人家哪里能看上我这个穷翰林了。"
  他眼角余光一扫,发现只有两个人还坐着,余有丁木着脸写字,而戚元佐则微微皱眉,面露不悦,似乎嫌他们吵闹。
  陈洙不在。
  "伯训呢?"赵肃问。
  张廷臣道:"他今日有些不适,来了之后不住咳嗽,我们便让他先告假回去歇息了。"
  赵肃心里有些愧疚,自己与他同住一个院子,这种事情竟然还要从旁人口中知晓,怪只怪他这些天早出晚归,基本都和陈洙碰不上面。

  几人正说着话,申时行吃力地抱着一大叠文书从隔间里走出来,见状没好气道:"还不过来帮忙!"
  "汝默,这是要做什么?"赵肃正愁没机会摆脱王锡爵,忙接过一些。
  "这些都是历年的碑文,谕祭文档案,很久没人整理了,顺序都被打乱,我看今日得空,便拿出来理一理。"
  其他人也过来帮忙,王锡爵嘴里还一边小声数落:"就你这股子认真劲,没看那边两尊大佛还……"
  "元驭!"没等申时行说话,赵肃就打断了他。
  赵肃只是面容年轻,心理年龄却已经不小了,又张了双桃花眼,笑的时候让人如沐春风,板着脸色时,竟也有种说不出的气场,王锡爵被他唬得一愣一楞,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
  "你这毛病什么时候能改改?"赵肃叹了口气。

  申时行也低声数落道:"祸从口出,谨言慎行!不说咱们都是同僚,你这番话要是入了哪位大人的耳朵,必定会落下张狂无状的评语。"
  王锡爵知道自己心直口快,不由讪讪一笑:"下不为例,下不为例!"心底却仍是不大瞧得上戚元佐和余有丁二人,倒不是因为他们做了什么事情,只是总觉得性格不合。
  话说回来,即便余有丁他们这样严谨刻板的性子,在翰林院里自然也有一小撮性情相近的朋友,大家平日里井水不犯河水,倒是相安无事。

  几人正说着话,潘允端从外面进来,一脸古怪地对赵肃道:"少雍,外头有个小孩儿,说是你侄子……你什么时候多了个侄子了?"
  赵肃莫名其妙,正想说找错人了,冷不防一个念头冒出来,脸色也变得诡异起来。
  顾不上和他们多说,连忙往外走。
  没多久便瞧见门口果然孤零零站了个小孩儿,锦衣玉袍,粉嫩白皙,偏偏神情严肃得很,说不出的可爱。
  赵肃大吃一惊。
  小世子三个字到了嘴边,又硬生生憋住,改成:"钧儿!"
  "肃肃!"小孩儿眼睛一亮,蹬蹬跑过来,扑了个满怀。
  "你怎么会跑到这里来,冯保和其他人呢!"赵肃不见喜色,反倒紧紧拧眉。
  小屁孩憋着嘴,委委屈屈:"我离家出走了!"

作者有话要说:实在抱歉,今晚本来想写多一点,没想到临时开会加班,很晚才肥来,哎。
明晚的更新估计也会在11点左右。
下章预告:包子表示老师不能把注意力分散给所谓的"师母"、赵肃对于婚事的解决办法、赵肃衣锦还乡。
谢谢howareyou2046、谢沉颜、1106985721.sdo三位童鞋的地雷,谢谢大家的留言和支持\(^o^)/
47、第 47 章 ...
  要说赵肃的教育还真是功不可没,这从朱翊钧离家出走的前期准备和后期实践上就看得出来。
  首先是勘察地形。朱翊钧小朋友借着主人翁的身份之便,早就把从自己院子到门口的最短距离摸索出来了,由于正门目标太大,还特地选择了府里下人出入的小门。
  然后是支开不相干的人。趁着冯保有事走开的当口,他独自跑到院子里玩,又故意左弯右绕,不要侍女跟着,然后从另外一个门溜掉。
  平日里赵肃经常带他出门,所以朱翊钧对京城已经算很熟悉了,跑出来之后,一边走还一边问路,终于抵达目的地,结果被拦在门口不让进,朱翊钧灵机一动,拽住刚从外面要进去的潘允端,仰头就说要见叔叔。——他甚至还记得赵肃的教诲,在外面不要轻易表露身份,不然很容易碰到坏人,也知道自己是偷偷跑出来的,更不能让人知道。

  赵肃听完,半晌无语。
  不知道该摸着他的脑袋夸他聪明好,还是该懊恼自己的教育效果好过头了。
  小孩子犹不自知,还仰着脑袋眨巴眼睛等他夸奖。
  还是鼓励为主吧,挫折教育要不得。
  赵肃想着,蹲□,与他平视。
  "好端端的,怎么离家出走了?"
  不说还好,一提起这个,小孩儿的脸色顿时黯淡下来,依入他怀里,手揽上赵肃的脖子。
  "肃肃要成亲了吗?"
  赵肃一愣:"谁说的?"
  "父王和陈师傅在说,我又问了冯大伴的。"
  朱翊钧原本听到赵肃要成亲还挺高兴的,因为冯保和他说,成亲是一件好事。可当他知道什么叫成亲之后,就一点儿也高兴不起来了。
  "大伴说,成了亲之后,就要生儿育女,还要抚养他们长大,教他们诗书礼仪,那这样的话,肃肃你不就不能陪我了吗?"朱翊钧看着他,脸色很认真:"我不想你被抢走。"
  赵肃哭笑不得,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朱翊钧见他没有回答,愈发把事情当真了,眼睛蒙上一层泪雾,可又想起赵肃说过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好抽抽鼻子,两眼水汪汪地瞅他,又道:"父王有美人儿,母妃有弟弟,我只有你了。"

  赵肃捕捉到中间那句,微微诧异:"李妃娘娘有喜?"
  朱翊钧点点头:"大家都很高兴,父王还说一定是弟弟,大伴说母妃要养胎,不能轻易去打扰。"
  赵肃曾经以为,像朱翊钧这样,虽然生在王侯之家,但作为裕王独子,又是受宠的侧妃所生,理当受尽万千宠爱,事实上,裕王确实非常喜爱这个儿子,在吃穿用度上也从未委屈过他,但是裕王本身喜欢玩乐享受,三天两头看不见人也是常事,更不可能手把手教导朱翊钧了,而李氏出身贫寒,虽然飞上枝头,成为王爷侧妃,却对朱翊钧的要求越发严格,生怕别人因为她的出身而说她小家子气,不会教子。
  在这种情况下,要说父母关爱,实在少得可怜,所以朱翊钧对朝夕相处的赵肃才会如此依赖和看重,对他来说,赵肃不仅仅是老师,还在一定程度上取代了父亲和玩伴的角色。

  那语气很哀怨,听得赵肃又心酸又好笑。
  "我不会被谁抢走的,我永远会在你身边,只要你还需要我。"他轻轻抚着小孩儿的背,眼里带着不易察觉的温柔。
  朱翊钧听了这话,才又高兴起来:"肃肃说话要算数,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子曰,人无信不立,国无信则衰,子又曰,言必信,行必果,子还曰……"他把自己读过的典故全背出来。
  "……"赵肃投降。
  妥协的结果是,被缠着又去外头买了一大堆零嘴安慰他,才把人带回去,那时候裕王府上下早就鸡飞狗跳了。

  等赵肃回到家,已经是夜色降临了。
  院子里静悄悄的,没有点起烛火,赵暖也不知道上哪儿去了。
  赵肃和陈洙虽然当了官,却还像从前一样,和赵暖住在一起,他们喜欢这种热闹的氛围,闲暇时三个大男人聚在一块儿,一壶小酒,几碟小菜,对月胡侃,也是乐事一桩,可惜随着赵肃和陈洙入了翰林院,赵暖从诏狱出来,又忙着生意之后,这种机会就越来越少了。

  赵肃先去了陈洙的屋子,敲了几下,没人应,便径自推门而入,接着月色,依稀瞧见床上被子隆起,像是躺了个人。
  点了烛火,走近一看,还真是陈洙在睡觉,只是脸色看起来很不好。
  伸手探向他的额头,很烫。
  他的书童呢,怎么放着主人在这儿也不管?赵肃皱了皱眉,拧了一条湿布巾过来放在他头上,又去灶房里生火下米做饭。

  陈洙是被一阵饭香刺激醒的,他只觉得脑袋昏昏沉沉,喉咙又干又涩。
  迷迷糊糊想爬起来喝水,却发现四肢无力,还咳嗽连连。
  颈子被稳稳地托住,扶起来,温水从外面涌入微微张开的嘴巴,水不冷不热,刚好。
  陈洙忍不住喝了许多,浑身觉得舒坦一些,这才慢慢睁开眼。
  熟悉的人影映入眼帘,一口还没咽下的水差点呛了出来,他脸色涨红。
  "咳咳咳!"
  "没事吧?我熬了粥,等会凉了先喝一些,我再给你抓药去。"
  "不用了,这个时辰药铺早就关门了,我躺会就好。"陈洙摆摆手,"怎么是你?"

  赵肃在床边坐下,闻言挑眉:"怎么不能是我,我听元驭他们说你病了,本想早点回来,结果被小世子绊住,早知道你病得这么严重,说什么也要赶回来的。"
  陈洙苦笑:"也不是什么大病,兴许是昨晚吹了风,我身体素来很好,极少生病的,你别管我了,快进屋歇着吧,怎好劳你来服侍!"
  "男人大丈夫,少婆婆妈妈的,你要真想让我走,就赶紧养好病!"赵肃觉得他什么都好,就是有时候自觉过了头,自己的事情从来不用别人操心,朋友的事情他也成天想帮忙。
  陈洙被他这一说,只好脸色赧红重新躺下。
  赵肃见状,忍不住调侃:"我喂你喝个水,你也脸红成这样,将来娶了媳妇可咋办,那不还得夜夜相对无语?"
  陈洙早就习惯了他私底下的恶劣:"你且慢取笑我,我看你现在麻烦比我还大,陈家小姐和陆家小姐,想必发愁得很吧?"

  有些话对着申时行他们可能不大好说,面对陈洙就没有那么多顾忌了。赵肃叹了口气:"知我者伯训也,这两边的亲事,若真说起来,还是陆大人家的好一些,但是他的身份摆在那儿,我不希望别人觉得我是在攀附徐阁老这可大树。"
  陈洙不明白他为何对徐阶心存忌惮。实际上这个时候,徐阶的名声在朝廷和士林中都非常好,一方面他为了对付严嵩,隐忍多年,但现在严党已经渐渐失势,构不成太大的威胁,他也不再小心翼翼,反而经常公开和严党对着干,逐渐博得其他人的好感,另一方面他这些年也确实做了不少实事,也保下不少人,种善因得善果,这些事情现在都开始显露出效果,被他保过的人也感激涕零,肝脑涂地。
  包括陈洙在内的翰林院众人,自然也对徐阶抱有好感,在他们眼里,这位为人和蔼的徐阁老,可比严嵩父子好太多了。
  相比之下,赵肃的理由却说不出口,他总不能告诉陈洙,如果真娶了陆家小姐,以后自己就会变成夹心饼干,左右为难吧?

  于是只能随便扯个理由:"我只是不希望让自己背上靠裙带关系往上爬的名声。"
  陈洙蹙眉,倒是很认真地在帮他分析:"那如果娶了陈家小姐,就更摆脱不了这个名声了,以陈大人的学识资历,将来是有可能入阁的,届时你要是作为他的孙女婿,确实会惹人诟病,说不定他为了避嫌,也不会举荐你。"
  说罢,又叹了口气道:"可惜令堂没有先帮你订下一门亲事,否则你也不必如此为难了。"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赵肃灵光一闪,却被他这句话勾起一个主意。
  陈洙说得没错,父母之命难违,如果母亲帮他订下亲事,那么饶是徐阶也不好再说什么,只不过这件事情,还得等他与陈氏商量过后再下定论。
  一有主意,心情也好了很多,赵肃瞅着陈洙,笑盈盈道:"可惜了伯训兄如此善解人意,却不是祝英台,否则我无论如何,也是要娶你为妻的。"陈洙先是愣愣的,然后慢慢反应过来,脸色也逐渐涨红,最后红得快滴出血来。
  赵肃又是一阵大笑。

  嘉靖四十二年十月,因兴化大捷,戚继光大败倭寇,平定闽、浙两境,被巡抚谭纶上奏引为首功,升为福建总兵,镇守全闽。
  同年十二月,朝廷禁辽东海运。大家早已习惯朝廷时不时来个禁海,相比皇帝的病情,这条措施反倒没有引起太大的关注,只有赵肃千方百计找了许多相关的资料典籍来查看。
  嘉靖四十三年二月,戚继光又败倭寇于福建仙游,擒斩数百人,大获全胜,残余倭寇逐渐流入广东。
  此时,春暖花开,天气渐渐暖和起来,嘉靖帝的身体似乎也有了起色,在久违了大半年之后,第一次召见了内阁大臣,而后又出现在百官面前,破天荒地举行了一次早朝。
  徐阶知道,自己的机会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本来计划把上章预告的东西全写出来,结果一看时间就快11点了,只能先发了 TOT
周末存稿,周一继续日更,这周比较空,俺争取写多一点。
周一有小随笔,大家想看神马也可以点播(*^__^*)
谢谢不断重复、周生、九方翎、谢沉颜、1182675309.sdo几位童鞋的地雷,谢谢nicoleji的手榴弹,谢谢大伙的留言和支持!
48、第 48 章
  徐府。
  张居正捧着南京山东道御史林润的折子认真看着,手微微有些发抖,不小心泄露了他内心的激动。
  徐阶看在眼里,只是一笑:"怎么,高兴?"
  张居正深吸了口气,跟着笑了起来:"自然是该高兴,学生还未恭喜老师呢,陛下的病一好,倒严的时机也就到了,再加上这封奏折,端的是十拿九稳。"
  "哦,何以见得?"
  "陛下原先就对严世蕃不满,只是碍于严嵩的情分,才一次次放过他们,这回我们去江西查严家的人也回来了,证据可都在林若雨这封折子上写着,乘轩衣蟒,有负险不臣之心,日夜与龙文诽谤朝政,盅惑人心……此间字字句句,必然正中陛下心病,还愁扳不倒严党么?"他神色肃然,朝徐阶拱手道:"老师,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请不要再犹豫了。"
  徐阶看着这个自己一手栽培起来的门生眼里多了赞许之色:"能当机立断,才是成大事的根本,你有这份魄力,很好……只不过,之前我们已经失败了太多次,所以这次一定要一击即中,决不能失手。"
  张居正一愣:"老师的意思是?"
  徐阶慢慢道:"再过几天,就是三月了。严嵩腿脚不好,每年三月,乍暖还寒之际就会犯病,届时必然告假在家,没有他在陛下面前晃悠,弹劾的事情才能事半功倍,所以,折子等几天再呈上去也无妨。"
  也只像他们这样斗了数十年的老对手,才会清清楚楚了解对方的弱点。
  徐阶很明白,严嵩年纪一大,很多言行举止频频出现破绽,加上严世蕃又不在身边,这才会让己方有机可趁,若是严嵩再年轻个十岁,现在鹿死谁手还不知道呢。
  对于自己老师的算无遗策,张居正则是彻底折服,再无二话。
  不出徐阶所料,三月没过几天,严嵩就因为犯了旧疾告假在家休养,到了他这个年纪,天天到内阁办公已经是难得,皇帝自然很爽快就恩准了。
  皇帝病情刚有起色,生怕大权旁落,开始迫不及待地处理起这些日子堆积的政务,徐阶瞅准他的心理,把林润的折子呈上去。
  嘉靖帝果然大怒,命林润到江西捉拿严世蕃进京审问,心腹党羽罗龙文也从广西被缉拿进京,刑部尚书黄光升受命亲自审理此案。经过三天三夜的讯问,罗列严世蕃私造兵器,勾结倭寇王直,违制建宅,结交藩王朱典楧,多聚亡命意图不轨等十大罪呈交御前。帝又命三法司联合审问,具实奏报。
  这些都是定钦犯大罪的基本流程,但徐阶反应很快,他知道如果不趁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把严世蕃彻底拉下来,一旦严党回过神,马上就会反扑,所以当即让所有人连夜加班加点,不过两天时间,结果就出来了:事已勘实,其交通倭寇,潜谋叛逆,具有显证。请亟正典刑,以泄神人之忿。
  这一次,严嵩连宫门都进不去,再也救不了自己的儿子,在严党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嘉靖帝已经大笔一挥,准了。
  严家父子执掌权柄二十余年,整桩案子却花了不到一年的时间,从三月到十一月,历经弹劾、缉拿、审问、定罪等诸多环节,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全部尘埃落定。严党并不只有严家父子二人,他们的党羽耳目遍布朝野,均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关系,只是皇帝的决心加上徐阶的授意,整个过程竟没有能让人插足下手的余地,所有人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严嵩被削职为民,遣返原籍,而严世蕃则被定为谋逆罪,暂押天牢,待来年春天斩首弃市。
  嘉靖四十三年的所有大事,都没能盖过这桩案子的风头,或者说,纵然还有其它许多事情,但大家关注的焦点,都只在这上面。
  严党根深蒂固,举朝上下没有几个不曾依附于他们的,就连胡宗宪这样的地方督抚大员,也要时时向严家父子孝敬金银,以表立场,其他人更不必说了,所以严家父子落马带来的影响是巨大的。不光严党内部分崩离析,还有许多跟严党有旧怨的人,有仇报仇,有冤抱冤,其中不乏一些跟严党无关的,也趁机被清算。
  在普通老百姓看来,这是老天开眼,终于把大贪官收了回去,但事实上,就算严世蕃被杀,他们的生活也没有因此好过一点儿。而在官员们眼里,严党的败落,意味着各方势力的重新洗牌,从此以后,徐阶将取代严嵩,成为真真正正的宰辅,帝国内阁的第一人。
  几家欢喜几家愁。
  像裕王现在站在嘉靖帝的寝宫内,心情并没有因此舒畅半分。
  他又偷偷瞄了自己的弟弟景王一眼,却见对方也是眉头不展,绷着张脸的模样。
  严党败落,对于裕王来说没有太多实质性的好处,他依然是要夹起尾巴做人,生怕他父亲嘉靖帝哪天心情不好,就把他给废了。
  而对于景王来说,先前严党隐隐是支持自己的,还不时都有财帛进献,让自己赚点外块,生活水平明显比哥哥裕王高,但现在,严家父子死的死,遣返的遣返,自己断了经济来源不说,还要担心嘉靖帝迁怒于他。
  两个王爷就这么耷拉着脑袋站在御前,不知道的还以为二人这是要上刑场。
  相比之下,嘉靖帝在软榻上小憩一觉,又慢吞吞了服了丹药之后,才拿奏折开始看,这个过程中没有看过两个儿子一眼,似乎有意晾着他们。
  两人战战兢兢站了大半个时辰,裕王开始神游物外,景王则强捺下不耐烦,眼睛盯着地砖,黄锦看了看他们,又见嘉靖帝不为所动的模样,不由暗叹了口气,凑过去低声提醒:"万岁爷,两位王爷还站在那儿呢……"
  嘉靖唔了一声,懒懒抬头,目光在他们身上扫过。
  "看看这两份折子,都说说想法。"
  他把折子递给黄锦,黄锦双手捧着,拿过去先给裕王。
  裕王看了半天,还是有点茫然,可又不敢表露,忐忑地又把折子传给弟弟。
  只听得嘉靖帝淡淡道:"这两份折子,都是言官上的,一份弹劾胡宗宪,一份弹劾福建总兵戚继光,说他们阿附严党,你们觉得,该怎么处理。"
  见二人踟蹰不语,他直接点名:"裕王,你说呢?"
  裕王暗自叫苦,绞尽脑汁想了很久,才讷讷道:"儿臣以为,既然他们证据确凿,从严办了就是。"
  嘉靖帝不置可否,又转向景王:"你呢?"
  景王拱手:"儿臣以为,此二人抗倭多年,于国有功,当仔细查证才是,不能冤枉了功臣,也寒了天下人的心。"
  嘉靖帝略吃了一惊,对两个儿子他早就失望,万万没想到景王竟能说出这番颇有水平的话来,想及此,不由眯眼:"这番话,谁教你的?"
  景王忙道:"这些话都是出自儿臣肺腑,绝无任何人授意!"
  也是,折子也是自己一时兴起抽出来的,他不可能事先准备好。嘉靖帝放下心,徐徐道:"你们说得都对,也都错,若是朕来处理,那便是,胡宗宪要严办,而戚继光若查证属实,罚俸也就可以了。"
  裕王还没说话,景王已道:"愿闻父皇详解,儿臣洗耳恭听。"
  他反应如此快速,皇帝对他的满意又多了一点:"弹劾胡宗宪的,已经不是一趟两趟了,从嘉靖四十一年开始,就陆续有人弹劾他,说他侵盗军饷,苛敛财物,这些年来,他进献给朕的东西也不少,这些罪名,十条中起码也有几条是确凿的。朕念他有功于社稷,从轻发落,给了他好几次的恩典,但他依旧不思悔改,恩典再多,也是会用尽的,也该是发落的时候了。"
  "而戚继光呢,他是个老将了,打的仗不少,从来没有输过,东南一隅想要安宁,还是少不了这种人的,轻责几句也就可以了。有些事情,朕心里亮堂得很,可笑底下那些人,还想拿朕当杀猪刀么?"嘉靖帝闷哼,就此定了两个人的命运。
  饶是迟钝的裕王,此时也已经反应过来,他们的父皇这是借着案子,在给他们上课呢。
  嘉靖帝说的这些,归根结底,其实也就一句话:胡宗宪这个目标太明显了,得罪的人太多了,只杀一个严世蕃,还不足以让其他人安心,局势已经开始朝着不可控的方向发展,就算身为皇帝,有时也需要安抚人心,做一些妥协。
  景王却有些窃喜。
  父皇把他们两个都召到面前说这些事情,无非是教儿子将来如何为人君,如果他已经选定了裕王为储君,也就没有必要再喊上自己,这说明他这大半年来随侍左右,还是有效果的,在父皇心里,还没有真正选定继承人。
  本来严党倒台,景王还沮丧了好一阵,现在却发现,自己原来还有机会。
  自从上次生病之后,嘉靖以为自己可能捱不过去,也就没有再死守着"二龙不相见"的信条,把两个儿子召到病榻前日夜侍奉,以此来观察他们的心性,结果发现,要挑一个来当储君,还真难。
  裕王年长,占了名分,如果要说优点,仁慈勉强也能算上一个,可对帝王,尤其是嘉靖帝来说,仁慈简直就是没用的东西,这个儿子最大的缺点就是没有主见,优柔寡断,如果把国家交给他,嘉靖还真不放心。
  再看景王,他很聪明,这从刚才的应答就能看出来,颇有嘉靖帝年轻时的风范,可这儿子也有个缺陷,就是暴躁。嘉靖帝虽然对治理国家漫不经心,可他毕竟还是朱家子孙,要是日后养出个隋炀帝来,他九泉之下也没脸面对列祖列宗。
  于是,嘉靖帝再次纠结了。
  由于应对不当,还被训斥了一顿,裕王愁眉苦脸地回到府里,又愁眉苦脸地把这个事情向亲近的人吐槽,这其中就包括赵肃。
  在赵肃看来,嘉靖这种教育方式是很不妥当的。
  往小了说,他在两个儿子之间摇摆不定,迟迟没有选定继承人,这就让另外一个抱着希望,如果像历史上那样最后选定的是裕王,以景王不甘寂寞的性子,也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来。
  往大了说,朝廷内外现在都在观望,等着选定储君,自己也好站队,结果内阁已经好几次上书了,皇帝就是不定下来,好像故意玩他们似的,让众人的心跟着一起悬着。
  于是他把这件事情当成典型案例来教育朱翊钧。
  "为人君者,就要用堂堂正正的手段,像前朝的隋炀帝,虽然聪明过人,城府也很深,但如果总靠阴谋诡计,试探人心,是不可能治理好国家的。"
  妄自议论帝王是大罪,赵肃也只能借古喻今,旁敲侧击。
  朱翊钧不解:"可是肃肃,你之前不是说过,对付坏人,要比他们更坏才行吗,如果臣子里有些心思奸狡的,又要如何是好?"
  赵肃一笑:"我只说不要用阴谋,没有说不能用阳谋。"
  "阳谋?"
  "不错,阳谋者,光明磊落,你明明知道那是对方的计谋,却还不得不跳下坑,这就是阳谋的最高境界。战场上打仗,两军对垒,阴谋往往是行不通的,因为对方如果也是有经验的老将,就很容易识破,就像诸葛亮的空城计一样,大大方方摆出来,司马懿明明知道有可能是空城,可还是不敢进去,这就是阳谋。"赵肃摸着他的头,和声道。
  朱翊钧恍然大悟。
  赵肃再接再厉:"如果你将来有两个儿子,一旦定了继承人,就要把两个人区别对待,不能让另外一个人抱着希望,否则像你皇爷爷这样做,你父王就很伤心,你叔叔也不会高兴的。"
  朱翊钧认真道:"我懂的,像母妃有了弟弟,我也很伤心,肃肃,我以后只要一个孩子就够了,这样就没有人和他抢了。"
  "……"
  赵肃默然,天知道他的本意不是这样的。
  可是碰上朱翊钧小朋友,教育的目的常常会有所偏差。
  朱元璋同志,我可从来没有想让你们老朱家断了香火的意思。
  嘉靖朝之后对官员休假作了修改,京官任职满三年的,可以告假省亲,除去来回路程,还能有两个月的假期,所以在十二月的时候,赵肃便告了假,准备回家过年。
  作者有话要说:注:剧中相关情节流程和历史不是一致的,会根据需要改动。俺计算错误……到衣锦还乡中间还有两件事,一件就是这章的严党,还有一件就是下章要出来的人物,下次不预告了,计划赶不上变化,对手指……谢谢wuyueliushaoqing童鞋的地雷,谢谢苏止水童鞋的手榴弹,谢谢大家的支持!——今天的小随笔——上次留言问大家想看什么,有朋友说想看万历的一些事情,我想来想去,不如说说万历同志最宠爱的孩子,福王朱常洵。这个娃是郑贵妃所生,本来是要当太子的,结果被文官集团们阻扰,硬是没当成。其实我倒是觉得当成皇帝了也好,那样的话明朝估计也会早几年灭亡,长痛不如短痛,也省得崇祯同志白忙活十几年
= =明史没有明确记载这个朱常洵是什么时候开始受教育的,但照长子十几岁才开始读书来看,这个福王也不会太早,因为如果万历只给福王请老师的话,官员们肯定不会坐视不管的。大家都知道,人长大了,性格定型了,再接受教育,也没啥用处了,所以朱常洵什么都不会,只会奢侈享受,作威作福。因为爱屋及乌,万历对福王爱到什么程度呢?明史说他把每个月各地进奉的那些金银财宝,"至是多以资常洵"——大多数都给朱常洵了。"婚费至三十万"——结婚的时候用了30万两。"营洛阳邸第至二十八万,十倍常制"——造他的藩邸花了28万,比平时规定给别的藩王的多了10倍。"又奏乞故大学士张居正所没产,及江都至太平沿江荻洲杂税,并四川盐井榷茶银以自益。"——这还不够,还要拿抄张居正家得的那些财产……搜刮了这么多钱,他回报给国家的是什么:在他的藩地,"河南大旱蝗,人相食"。李自成来了,破城,他跑出城藏在寺庙里,结果第二天被人追上杀死了,消息传到崇祯那里,崇祯停朝三天以示哀悼,居然还给了一个"忠"的谥号。这人忠在哪里,我是不知道了。野史里还有个很著名的典故,说福王太胖,所以李自成把他的肉和鹿肉一起煮分给别人吃,叫福禄宴。(这个不知真假)把明朝的灭亡归咎于气数是不行的,这其中必然有各种各样的诱因,如果当初万历把给福王的这些钱用在国家建设上呢?当然,不能说这样的话就不会亡,但也许,是有可能走向另外一个方向的。千里之堤,溃于蚁穴。所以,教育是很重要滴,百年大计,教育为本啊……(作者:摸胡子沉痛状
众:坑爹啊,哪来的胡子,摔!)
第49章
河南境内。
两头小毛驴在官道上不紧不慢地走着。
为首的年轻人一身书生打扮,神情悠闲,嘴里不时哼着走调的曲子,幸而四下无人,也没人跑出来抗议,后面跟着的书童却有点恹恹,打不起精神的模样。
"赵吉,你在后面拖拖拉拉作甚呢?"
"少爷,您说我们又不是没钱,为何不雇辆马车呢?"书童兼随侍忍不住抱怨。
"要勤俭持家,懂不?"书生敲了他的脑袋一记。"再说了,我们又不急着赶路,左右都能在一个月内到家,急什么?"
"那好歹也买两匹马呀,骑着毛驴,多丢人呐!……您现在怎么说也是堂堂翰林院五品侍讲学士了!"
书生唔了一声:"少爷我这不是没骑过毛驴,体验一下么,等到了大点的城镇,瞧见有马,就买两匹吧。"
赵吉又高兴起来:"那少爷,我们走快一点吧!"
"毛驴还能走多快?"书生笑骂一声。
"少爷,这天色可不太对劲,像是快要下雨了,先前我打听过了,这条官道一路往南都没有驿站的,不如抄近路走吧,这还有行李呢,我怕待会儿下雨全淋湿了。"
"也好。"
事实证明,主人不认路,书童的本领也没高到那里去,他们迷路了。
赵吉看着眼前三条歪歪扭扭的小路,彻底傻眼了:"少爷,这可怎么办,咱们走哪一条好?"
他们一路行来几十里路,竟然没有看到过一个路人,未免有些蹊跷,可两人从开封出来的时候曾问过路,都说这一带是有很多行商的,不算冷僻。
赵肃抬了抬下巴示意:"就走中间那条吧。"
赵吉的年纪虽然小,可却很有忠心为主的架势,一赶毛驴就跑到前面去了:"少爷我带路好了,要是您瞧见有什么不妥的,就自己走,别管我。"
赵肃好笑:"哪有这么严重?"
赵吉人小鬼大:"少爷您别不信,我听说河南民风彪悍,多有山匪出没,先前我们老家闹饥荒,我也亲眼瞧着很多人投靠贼匪的,别看直隶一带太平得很,那都是因为在天子脚下。"
两人一边聊着,赵吉突然嚷嚷:"少爷您看,炊烟!前面有个村子!"
赵肃也有些高兴:"走,去看看。"
村子很小,估计只有几十户人家,所以一有外人进来,就马上全村都知道了。
赵肃长相斯文,看起来温和无害,身边跟了个少年随从,村民很快放下戒心,热情地招呼他们进去,连村长也亲自出来接待。
赵肃被他们迎入村长的家里,这才发现,村子里几乎大半都是妇孺。
村长年过五旬,白发苍苍,看起来比京城里很多养尊处优的老大人还要老。
"不知贵人这是要去哪儿呢?"村长是见过一些世面的,说的话也要得体一些,听说赵肃还是读书人,言语之间就更客气了。
赵肃起身接过他递来的粗面馒头,笑道:"我叫赵肃,老人家直接称呼我的姓名便好,我们是要南下,路过此地,本来走的是官道,结果贪近,走了小路,就到这儿来了。"
村长啊了一声:"要南下,你们走岔了,得走相反的道道,出了村子再往东一路直走就是。"
迟疑了一下,又道:"你们歇息过之后便上路吧,这里附近都没什么人家,走快一点,还可以在天黑之前到二十里外的官驿。"
赵肃本也没想在这里过夜,只是听村长说话的语气又觉得有些说不出的古怪。
"敢问村长,这村子里怎的少见男丁?"
村长一愣,支支吾吾半天,才道:"日子过不下去,男丁们都到外头谋生了,逢年过节才回来。"
赵肃点点头,又问:"我在开封时,听说这一带很热闹的,难道是走错路了?"
村长叹了口气:"那是三年前的事情了,嘉靖四十一年,这里闹了蝗灾,粮食都被啃光了,在那以后又连着不下雨,日子便难过了起来。"
赵肃想起自己进村时瞧见的荒凉,想必村长说的是真的。
只不过,这又如何解释没有男丁的现象,总不能是死光了吧,老弱妇孺都还在呢。
他心中存了疑问,更加想要早点离开。
好巧不巧,外头又下起雨来。
雨势越来越大,倾盆而下,铺天盖地的声势把外面一切声音都遮盖住了。
这下想走也走不了了。
"看来今天是走不了了,贵人不嫌弃的话……就在这里住一晚吧。"
赵肃很无奈,村长更无奈,连留宿的话也说得很勉强。
一个时辰后,雨没有变小,反倒越来越大,屋子外面模糊一片,能见度极差。
其他人都各自躲进屋里避雨了,村长的屋子一下子安静了不少,只有两个四五岁的小孩子躲在里间的门口,吮着手指流口水,好奇地打量着他。
"这是我的两个孙子,他娘生小崽的时候血崩死了,他俩就和我一起过了。"村长一边介绍,招手让他们过来。
赵肃摸摸他们的脑袋,两人的小手弄脏了赵肃的衣服,他也没说什么,反倒问起两人的名字,还给他们讲了个故事。
村长的脸色柔和了一些,几次欲言又止,终究还是没说话。
晚上睡觉的时候,赵肃和赵吉被安排在村长自己的房间里。
看得出来这个村子对二人还是很有善意的,只不过出于某些原因,都有些古古怪怪。
赵吉坚持主仆有别,铺了张草席睡在地上,又忍不住趴在床边嘀嘀咕咕:"少爷啊,我老觉得这里怪怪的,我们明日一早就走吧?"
赵肃嗯了一声,睡意袭来,不多时便睡着了。
至夜半时分,迷糊之中忽然有种诡异的感觉,赵肃慢慢睁眼,便见到眼前黑影晃动,他心头一惊,想也不想一跃而起,抄起手边的木枕便掷了出去。
他毕竟不是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弱书生,这些年坚持不懈的锻炼让身体素质都有了很大的提高,这一扔正中目标,力道也让对方一声哀叫,响声惊醒了呼呼大睡的赵吉。
"少爷!"
赵肃甚至来不及和他说话,抓起被子往那几个人身上一蒙,又揪住赵吉的领子,并作几步跃至门口,便想趁乱窜出去。
没想到门口还有个人堵着,而且对方动作更快,在赵肃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侧颈已经被猛地劈了一掌。
视线一黑,整个人往旁边歪去。
"少爷!"赵吉惊怒交加,可他也只来得及喊这一声,紧接着也被人放倒了。
贺子重扶着人,神色漠然地扫过屋里冲过来的人。
那几人都被他那种不带一丝人味的眼神看得不寒而栗,陈老二打了个哈哈:"二当家,还好你手脚快,狗娘的差点被这厮给跑了!"
后面有个人就是刚才被赵肃用木枕砸中的,此时正捂着满嘴血呜呜地叫。
"这个人肚子里有墨水,大哥说不能伤人,要好的。"贺子重冷冷道,连声音也是毫无起伏的,映着那张惨白的脸色,如鬼魂一般。
陈老二被他看得几乎想拔腿就跑,虽然还强撑着,笑容却已经很难看了。
"二当家你不知道,村长说这个人看起来像是有点来头的,肯定不会乖乖和我们走的,现在不也……"
"走。"他话没说完,就被贺子重打断。
贺子重挟着人转身就走,他步子很快,不一会儿已经走出很远,身形挺得笔直,远远看去竟不似活人。
僵尸!丧门星!陈老二暗暗唾了一口,心想那会儿大当家怎么就让这么个人留下来,还当上他们的二当家呢。
说是山寨,其实不过是在挨着村子边上的一座山上,由于附近连年灾荒,村民们活不下去,恰好有个叫李自德的带人来到这里,不仅布施粮食,还在山上安营扎寨,说愿意跟随他的每月都有饭吃,还有钱领。
这么一个神明似的人从天而降,活不下去的老百姓自然都去投靠,李自德一下子多了几百人手,就开始计划着营生。每逢有打从这里路过的行商,都会被劫到这山上来。只不过李自德不要人命,只要钱财,给了钱就放人,还会留点路费给你,相比起这世道其他杀人不眨眼的强盗来说,可谓仁慈之极了。久而久之,竟也多了个仁盗的名声,而且不知为何,就算有人告到官府那里,最后总会不了了之。
赵肃初来乍到,不知道这个村子里的男丁都去了李自德的山寨,这才剩下满村妇孺。
但他身边只带了赵吉,看起来也不像有钱人,之所以会被盯上,是因为李自德从村长口中听说赵肃识文断字,便打起另外一个主意。
贺子重把人安顿在自己屋里,转身去了后院洗澡。
寒冬腊月的天气,他脱了衣服,舀起冰凉的井水就往身上浇,眼睛却眨也不眨,水珠顺着精壮的身体流下来,又被他随手拿布擦干,套上衣服,这才去了李自德那里。
李自德今年四十上下,面白少须,据说还是秀才出身,见了贺子重,脸上多了一抹笑容,很是亲切近人。
"子重啊,那个人如何了?"
"还没醒。"贺子重依旧是那副死人脸。
李自德也不以为意:"等他醒了,你就带他过来见我,我是有大用的,别打伤了。"
他生怕贺子重没轻没重,一出手就能打得人吐血的,别说书生了,就连寨子里的彪形大汉也受不住,李自德不知道贺子重这一身功夫是从哪儿学来的,似乎神秘得很,只不过他不肯说,自己也不好再追问。
贺子重没说话,见他没什么事情吩咐,转身就走了,也不打招呼。
李自德早就习惯了他这副模样,只是皱了皱眉,也没说什么。
他们是在一年前认识这个人的,那时候碰上了山崩,是贺子重拉了他一把,否则他早就葬身在石头下面了,后来李自德问他愿不愿意和自己走,贺子重没说话,也没反对,李自德当他同意了,就把人带到这里来,还给了他二当家的名分,对贺子重,李自德觉得自己已经仁至义尽了。
贺子重从李自德那里出来,迎面碰上一个少女,挽着红头绳,穿着花布衣裳,见了贺子重,一脸惊喜和羞涩。
"贺,贺大哥!"桃娘低低喊了声,她是附近村子里的闺女,大哥上山跟了李自德,她也就三不五时上来送个东西,一年前看到贺子重的时候,少女心思就开始萌动,可惜对方就像一块没感情的石头,无论是男是女,从来没有见他亲近过。
贺子重停住脚步,看了她一眼,点点头,走了。
那模样像是在跟个不认识的路人打招呼。
桃娘一下子没了笑容,咬住下唇不说话。
而贺子重早就走远了。
他回到屋子,赵肃还没醒,双手被绑着歪靠在床上,由于姿势原因,看起来很不舒服,连眉头也皱着。
贺子重盯着他看了半晌,似乎突然想起什么,神情浮现出一丝疑惑和茫然。
就在这时候,赵肃闷哼一声,慢慢醒转。
第50章
赵肃发现自己的处境之后,用了最短的时间迫使自己冷静下来,然后开始打量眼前的人。
"敢问壮士大名?"
对方没回答,兀自盯着他瞧,一双眼睛冰冷冷的,不是刻意为之的敌意,而是全然没有情感在里面。
"这是何处?我的书童呢?"
还是一片沉默。
两人大眼瞪小眼。
贺子重突然道:"折柳亭。"
赵肃莫名其妙:"???"
贺子重冷冷重复:"京郊,折柳亭。"
愣了半天,终于明白他在说什么,赵肃看着他,忽然福至心灵。"你是那个乞丐?"
亏得他记性极好,居然也想起两年多前送元殊出城时的情景,那会儿在折柳亭处碰见一个行径怪异的乞丐,还给了对方几个铜板。
贺子重点点头,走过来帮他松绑,语气生硬:"别跑,你跑不出去。"
赵肃活动了一下手腕:"我还不知你的姓名。"
"贺子重。"他抿了抿薄唇,又把这里的情况说了一遍,言简意赅,惜字如金。
赵肃这才知道,贺子重居然还是这个寨子的二当家。
"你从京城一路流落到这里?"他计算了一下其中的路程,不免吃了一惊。
"我没有通关文书,进不了城。"
他还想再问,贺子重却道:"李自德要见你,跟我走。"
赵肃注意到,此人是二当家,却没有流露出对那个大当家的尊重。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屋子,贺子重似乎不担心他会趁机跑掉,连头也没回过,赵肃则打算见了那个大当家李自德之后再作打算,也没有说话。
山上四周只有一些简陋的屋子错落分布,看起来这个寨子还属于建设初期,规模比较小。
赵肃环顾一圈,不着痕迹地打量了个遍,发现寨子里的人手不少,可每个人脸上的神色,并不是强盗般的凶残,大多都还保留着村民的淳朴。
这说明自己的安全起码有点保障吗?赵肃觉得自己真是太倒霉了,回个家也能碰上劫匪,他们主仆二人看起来也不是腰缠万贯的样子,怎么就被盯上了呢。
李自德长得斯斯文文,浑身上下没有一丝匪气,只是眉眼下垂,看起来带了几分阴鸷。
他看到赵肃跟着贺子重进来,脸上立时露出笑容:"公子远道而来,有失远迎了!"
赵肃还摸不透对方的底细,也就扯起嘴角:"李寨主太客气了,只不知在□无长物,两袖清风,怎么会被请到这里来的?"他说到请字的时候,特意加重了语气。
李自德装作没听懂,热情地请他坐下,又看了贺子重一眼,谁知后者完全没有走人的意思,似乎也看不懂他的眼神,径自坐在赵肃旁边。
李自德告诉自己不要和他一般见识,又转而和赵肃说话:"公子误会了,我听村长说,公子学识过人,所以有一事相求。"
赵肃愤然甩袖:"赵某不过是个穷书生,有什么值得李寨主惦记的!"
李自德哈哈大笑:"赵公子过谦了,听你家那个小书童说,你们是打从京城来的,李某是乡巴佬,一辈子都没进京,只不过想问问京城那边有什么好看好玩的!"
"……"不怕神一样的对手,就怕猪一样的队友。但既然对方这么说,说明赵吉还没笨到把自己的身份也透露出来。
"你只想问那个而已?那问完了是不是可以放我下山?"他故作警惕地盯着对方。
李自德不置可否,只是拿过一个包袱,推到他面前,解开。
里头都是银灿灿的银锭,看样子得有好几十两,成色极好。
"这些都是李某送给赵公子压惊的盘缠,公子不必担心,我们虽名为匪,干的却是劫富济贫,不违背仁义忠孝的好事!"
赵肃点点头:"这我也听说了,村民们对李寨主视若神明。"
他唱作俱佳,一边心动地瞟向银两,露出放松下来的表情。
李自德看在眼里,很满意:"所以赵公子该相信我的话才是,李某不过想与你交个朋友。"
"你想知道什么?"
"京城那边很热闹吧?"
"自然。"
李自德深吸了口气:"我听说京城那里遍地都是金银,随便踢到一块石头都是宝物!"
赵肃笑道:"哪里有这么夸张,不过天南地北往来商旅,熙熙攘攘,也称得上天下第一城了……"
两人说了半个时辰,直到赵肃露出疲惫之色,李自德才让贺子重带他回去歇息。
他们刚出门不多时,屋子后头的门帘就被掀开,进来一个人。
"大哥,你觉得这人可靠?"
"再观察一阵吧,他从京城来,见过世面,可看模样又不是特别富裕的,那些银子已经足够打动他了,我刚试探过,这人没有功名在身,是出门游学的。"
那汉子嗤笑一声:"你没看他刚才那模样,看见银子都是两眼发光的,什么读书人,在钱财面前,都是狗屁!"
李自德黯然:"若不是教里的人手都跑到北边去了,我们现在何必急吼吼地拉人入伙啊,像这种见钱眼开的穷酸,以前教主若在,定不会要的……只是再这么耗下去,也不知何年何月才能成就大业,我可不敢把希望放在那帮人身上,唉!"
"大哥莫急,要不咱发动人手到附近村落再瞧瞧?"
"不用找了,现在十里八乡基本上都安插了我们的人,大多是些愚昧无知的村民,只要稍微弄点祥瑞天兆,也就足够让他们俯首帖耳了,我要的是能出主意的人……"
这头赵肃跟着贺子重回到屋子里,贺子重也没有重新绑住他的意思,只说了一句:"不要跑",就转身走了出去。
赵肃觉得这人身上有着太多古怪,根本不像是在这里混的,就连刚才在里头对李自德视若无物,李自德也居然容忍下来了。
过了片刻,贺子重回来,端了个碗。
"吃。"
赵肃一看,是青菜小米粥。
他也不客气,道了声谢,三下五下就解决了。
这期间贺子重一直盯着他看,目不转睛,可也不似有什么恶意。
赵肃发现他看人的眼神和看死物是一样的,也就是说,在他眼里,人和东西没什么差别。
"……你看什么?"
"如果你想走,我可以帮你。"
赵肃皱眉,这是试探?
"何出此言?"
贺子重冷冷道:"那人教我要知恩图报,你施舍了我,我报恩。"
"那人是谁?"
"王环。"
王环又是谁?
赵肃一头黑线,他发现这种问答模式可以无限循环下去之后,果断刹住,转了个话题。
"如果放我走,你怎么办?"
"一起走。"
"你不是这里的二当家吗?"
"我不喜欢,李自德让我做而已,我不知道要去哪里,就留下来了。"贺子重淡淡道。
赵肃思忖片刻:"我要继续南下,你也跟着?"
"是的。"贺子重直视着他,眸子黑沉沉的,映出赵肃的倒影。
赵肃权衡利弊,终于同意:"那么劳烦贺兄先帮忙救出我的书童吧。"
贺子重点头:"你在这里等着。"
转身出去了。
不一会儿,人回来了,后面还跟了个少年。
赵吉一见赵肃,马上就扑过来,差点没痛哭流涕。"少爷,少爷,您没事吧!"
赵肃给了他一记爆栗,故意沉下脸色:"是你和他们说,我们打从京城来的?"
赵吉嗫嚅着,很羞愧地低下头。
"走吧。"贺子重打断他们,冷冷道。
"现在?"赵肃一怔,"不用等晚上吗?"
"等晚上干嘛?"对方反问。
"……不容易有人发现。"
"他们拦不住我。"贺子重淡淡道。
"……"赵肃可以在官场上周旋无碍,但面对这么一个人的时候,却频频无语。
几人沿着山路下去,贺子重走在前面,许多人都认得他,所以一路畅通无阻,后来兴许有人得了李自德的命令跑过来想拦,都被贺子重轻描淡写打发了,赵肃这才发现他的身手厉害得很,等闲的大汉只怕都奈何不了他。
赵肃自问好歹也算是上过战场杀过人的,可却浑然没有这样的气势,非得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才会如他这般,行止之间带了股浓重的杀气。
最后,李自德亲自来了。
他看着贺子重,脸色阴沉沉的:"你为了个刚见面的人,就要背我而去?"
贺子重面无表情:"我留下来,是无处可去,他对我有恩,我要跟着他。"
李自德皮笑肉不笑:"老弟可真是义士啊,还知道知恩图报这一套。"
贺子重点头:"我救了你,对你有恩,现在你让我们走,就算还了恩情了。"
李自德气得要命,赵肃也就罢了,一个穷酸书生,他本来就不放在眼里,只是实在没人手可用,才会病急乱投医,让人把他带上山来,想威逼利诱劝他入伙,谁知道现在竟然连贺子重也要走了。
"难道是大哥对你不够好吗?我自问这一年来,从来没有亏待过你!"
贺子重还是重复着那三个字:"我要走。"
油盐不进,软硬不吃。
李自德脸皮抽搐,差点没咬碎牙齿。
由于贺子重的身手,他对这个人很是看重,就算平日里这人冷冰冰的对自己颇有不敬,李自德也都忍下来了,结果到头来全是白费功夫。
放眼这里,没有谁能拦住他们,就算所有人加起来,估计也抵不上一个贺子重。
这样的人,将来如若起事,就是冲锋大将啊!
李自德眼睁睁地看着三人大摇大摆地走掉,满心气愤又无可奈何。
如果他知道赵肃的身份,只怕还得吐血三升。
这头赵肃他们到了山脚,贺子重甚至还从山寨上顺了三匹马来。
"你当真要和我走?"
贺子重点头,冷着一张死人脸,眼神却出乎意料的黑亮。
"少爷,他……"赵吉急急想开口。
赵肃摆手,打断他的话:"那走吧,这附近几乎都是李自德的势力范围,过了几个村庄,到前面城镇,我们再歇息。"
三人一路疾驰,过村不停,待到天色将黑的时候,才终于入了城。
想来是贺子重实在过于彪悍,李自德虽然气得牙痒痒,可也奈何不了他,他的寨子虽然小有势力,可碍着某些不可告人的原因,也不敢再追上来。
赵肃找了家客栈,要了三个房间,他委实过于疲惫,也顾不上其它,随便吃了点东西,洗漱之后便躺下了,这一睡就睡到了天亮。
睁开眼的时候,仿佛觉得有东西挡着床头的光线,他迷迷糊糊唔了一声,揉着额角坐起来,然后结结实实被吓了一跳。
贺子重就站在床边看着他,如果不是大白天,赵肃真以为是闹鬼了。
"你怎么会在这里,赵吉呢?"
"他去下面拿早饭,我来问什么时候启程。"有一句答一句。
赵肃觉得有必要和他谈一谈,这么一个萍水相逢的人放在身边终究不妥,起码也得知道他的来历。
"贺兄可有表字?"
"无。"
"家中父母安在?"
"死了。"
"……"赵肃嘴角一抽,决定开门见山。"贺兄是哪里人,怎会从京城跑到这儿?"
贺子重似乎有点惘然,想了半晌,才缓缓道:"吾母是汉女,吾父是鞑靼人。"
作者有话要说:注,李自德和李自成没关系,和李自馨有点关系。(这个大家不用管,当小说看就好了……)
好了,下章终于正式进入衣锦还乡情节,为自己的预计错误表示歉意==
谢谢howareyou2046童鞋的地雷,谢谢大家的回帖。
因为工作中的各种原因,最近非常非常累,所以有时候可能会没法日更,但有条件的话我都会尽力的,明晚更新大约在11点左右。
第51章
鞑靼之于北方的百姓,就像倭寇之于南方百姓,都是令人闻风丧胆的噩梦。
明中期之后,鞑靼取代瓦剌,成为大明在北边的头号敌人,首领俺答多次进犯边关,弄得明朝政府焦头烂额,有时候边关将领比较能干的,就可以马上把人赶回去,如果碰到当时的总兵比较窝囊的,那就得让鞑靼人入关大肆劫掠一番然后再扬长而去。
辽东、宣府一带是鞑靼光顾的重灾区,那里的百姓更加苦不堪言,贺氏是临近边关一个小村的民女,有一回鞑靼人来洗劫,杀了不少男的,□了村子里的妇女,又把所有人集合起来,准备带出关去当成奴隶驱遣。
这个时候恰好明朝政府出兵反击,把鞑靼人都驱出关,她们也因此幸免于难,四个月后,贺氏发现自己怀孕了。
她没有像村子里其他女子那样自尽守节,也没有告诉别人,而是偷偷跑到深山里,把孩子生下来,只不过这种出身的孩子注定不会受欢迎,所幸那里的人还算淳朴,没有逼着母子俩跳井,可也没给他们好脸色看,贺子重就在这种环境下饱一餐饥一餐地长大。
在他十岁那年,贺氏死了,村里又容不下他,所以他开始漫无目的地流浪。
一年之后,他遇到了王环。
王环这个名字,在历史上或许鲜有人知,但他的主帅却赫赫有名——那个官至三边总督,立志收复河套,最后却被严嵩害死的曾铣。
当年,严嵩借嘉靖帝之手杀了曾铣,天下人皆引以为冤案,可惜皇帝乾纲独断,没有人敢为他翻案,曾铣死后,妻儿被流放两千里,王环受曾铣临终托付,不顾自身安危,一路日夜护送,直到曾氏家眷到达流放地,这才一路北上,结果便碰上贺子重。
贺子重的名字便是王环取的,子重是曾铣的表字,王环借此用来纪念自己为国尽忠,却落不到好下场的老上司。他是个回人,又是武夫,也不懂什么修身齐家治国的大道理,把贺子重带在身边数年,教了他功夫,等到贺子重十五岁的时候,便飘然离去,不知行踪。
自那以后,贺子重四海为家,走到哪里就算哪里,因为身手了得,也没遇到什么危险。
他不通诗书,甚至大字也不识几个,在他眼里,自然没有是非黑白之分,就算所谓的道理,也只记得王环曾经对他说过,做人要知恩图报。
所以赵肃当时无心插柳的施舍,成了今日机缘巧合的际遇。
王环不是汉人,也没读过书,却比这世间许许多多自诩不凡的读书人要好上许多。
知恩图报,这句话说起来容易,可是当世间的强权都不站在你这边,当世间所有的诋毁都涌过来时,你否还能坚持自己的初衷?
当时严党的气焰如日中天,王环这样做,极有可能受到严党的报复,在所有人都保持缄默的时候,就算他退却了,也没有人会苛责他。
但他还是选择了履行自己的承诺。
他可能不知道君子一诺这句话,却做到了许多"君子"都没能做到的事情。
仗义每从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
赵肃听完他的身世,也不知该为他的身世怜悯,还是庆幸自己当时对他慷慨解囊的行为,默然半晌,才叹了一声:"王环高义!"
贺子重一板一眼地说完自己的事情,便闭上嘴巴。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赵肃发出叹息,仿佛全然与自己无关。
赵肃突然问:"你可入了黄册?"
"无。"
"……"赵肃揉着额角,"我想办法让你入个户籍吧,否则入城盘查这些也是麻烦,可这样的话,就得委屈贺兄记在我家的黄册名下了。"
这个时候的户籍制度,已经不像明初那么严格苛刻了,随着经济发展和人口增加,有时候连女眷都不一定记录在黄册中,瞒报人口的情况非常普遍,所以贺子重才能离家万里,只要不被盘查,一般不会发生什么问题。
贺子重点点头,表示很淡定。
赵肃与他随口闲聊,心头想的却是另外一个更加重要的问题:这个李自德到底是什么人?
古往今来当山贼的,只有两种。
要么是过不下去,为了钱财的,要么是像翟让李密那样的,名为盗匪,志在天下。
而李自德,明显不是前一种,否则他也不会看自己识文断字,就急着拉他入伙,甚至还送银子,换了刚到这个时代的赵肃,一无所有,被他这一番盛情相留,说不定就打动了。
想了想,还是决定问问贺子重。"你知道李自德是什么人吗?"
"山匪。"
"……我知他是山匪,我的意思是,你知道他的背景来历吗?"
"不知。"
看着赵肃一副我就知道的神色,贺子重又道:"不过我听他和别人关起门说话的时候,提到过教中。"
"你怎么听到的?"
"趴屋顶上。"
"……"
赵肃皱着眉头思索,教中?
白莲教?!
他被自己的推测震住了。
由于嘉靖帝的各种不靠谱,近年来各地农民起义此起彼伏,也正是白莲教的黄金发展时期,如此说来,是很有可能的。
"他有没有说,教主是谁?"
贺子重嗯了一声:"他说教主死了,其他人去了漠南投靠俺答。"
那应该就是白莲教无疑了。
自己居然到白莲教"分部"走了一遭,又毫发无伤地跑出来,如果对方知道他是朝廷命官,李自德肯定就不会这么轻易放走他了。
赵肃想了想,拿出纸笔,写了一封信给张居正,把这件事情告诉他。
他知道张居正一定会转告老师徐阶的,到时候他们如何处理,就不是自己所能过问的了。
多了一个身手了得的贺子重,赵肃他们接下来的行程十分顺畅,贺子重正式被雇佣成为赵肃的随身侍卫,月钱是书童赵吉的两倍,贺子重对此没有丝毫异议,既没感激也无失望,赵肃后来才知道,这个人看起来沉默寡言,一副神秘高人的风范,其实就是一根弦。
贺子重其实也非常好养,对吃的用的都没什么讲究,甚至席地而眠也不会有意见,对赵肃的要求无条件服从,对赵吉的各种聒噪废话采取无视态度,当然,赵肃也不会提什么过分的要求。
三人从河南一路南下,到了江西境内,忽然下起鹅毛大雪,连着几天,道路被阻,难以前行,赵肃只好就地安顿下来,在客栈里停歇几天,眼看着就要过年了,客栈里满满全是归心似箭的客商和游子,大家聚在一起取暖,顺便打探消息,只不过行商们坐在左边,几名年轻书生却坐在右边,自成一桌,颇有点泾渭分明,生怕沾染上铜臭的意思。
很不巧,赵肃他们正好坐在中间。
商人走南闯北,消息自然灵通得很,不一会儿便说起北边鞑靼人的事情,说他们嗜杀成性,连婴孩都不放过,又说他们前些时候才被打跑,估计有好一阵子不敢来了。
赵肃发现贺子重并没有听得很认真,脸上带了种漫不经心的神色,他把自己面前那盘牛肉吃完了,又把目光移到赵肃面前那一盘,表达着无言的诉求。
"你去和掌柜要点酒吧,天气冷,正好暖暖身子。"赵肃把自己那盘牛肉也推到他面前,一边道。
贺子重点头,起身走了。
赵吉凑过来,在赵肃耳边嘀嘀咕咕:"少爷,你说这人是不是有点蠢笨,这一路上我没少和他说话,可他都不怎么搭理我,有时候还答非所问的。"
"你当谁都和你这么成天叽叽喳喳个没完?"
赵肃撕下一块馒头送入嘴,悠悠道:"苏东坡说,人生识字忧患始,姓名粗记可以休。有时候,知道越多,牵绊就越多。贺子重既不蠢,也不笨,他只是心中没什么烦恼,也没有其他人对功名利禄的追求,他的生活也很简单,正所谓无欲则刚,有容乃大,这样反倒可以心无旁骛地练武,懂吗?"
赵吉摇头。
"那就回去多翻翻书,可别和别人说你是我书童,少爷丢不起这个脸!"赵肃没好气。
他一抬头,对上贺子重黝黑的眸子。
"你刚才说的,我都听到了。"
他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久得让赵肃以为他悟出什么人生哲理了,然后才听到他慢吞吞道:"苏东坡是谁啊?"
贺子重的音量不小,赵肃还没接话,旁边便传来几声哂笑。
循声望去,却是几个书生那一桌,他们都听见了贺子重的话,脸上露出讥笑轻视的神色。
"粗鄙,粗鄙,竟连东坡居士都不知!"
还有一人直接说赵肃:"看你模样也是个读书人,怎的带了这些上不得台面的仆人出来,只会把主人的名声都败坏了!"
"说不定主人肚子里也没有什么墨水,又怎么能怪到仆人身上?"
几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说说笑笑,将赵肃三人都奚落了个遍。
还没等赵吉拍案而起,那桌声音陡然停住。
刚才笑得最凶的书生煞白了一张脸,身体抖成了筛子,夹包子的手停在半空,筷子还在他手里,包子已经没了。
而在不远处的柱子上,那个包子连同一只筷子被钉在里面,筷子直插入一半。
片刻的寂静之后,是轰然叫好之声。
赵吉与那几桌商人一起为贺子重喝彩,尤其是赵吉,激动得快把手掌拍红了。
贺子重一脸漠然,低头看着手里剩余的一只筷子,默默发呆,仿佛要看出朵花来,如果不是亲眼看到他出手,谁都不会认为这人的身手竟如此了得,如果刚才钉的不是包子而是对方的手,只怕现在就要上演血案了。
赵吉这才笑嘻嘻道:"我家少爷身份又岂是尔等能仰望,他……"
"赵吉!"
赵吉这才发现赵肃在瞪他,吐吐舌头,连忙闭嘴。
赵肃咳了一声:"家人无状,诸位勿怪,只不过,他虽然鲁莽了些,起码还分得清好歹,也一向忠心耿耿,赵某觉得这就已经足够,否则若是空有满腹诗书,却固守成见,口出恶言,这书读了也无甚意思,还不如回家种田养孩子,诸位说是吧?"
那些商人哄笑出声。
几个书生被他说得脸色青一阵白一阵。
有贺子重这种武力值强大的人在身边,他就没有必要再亮明身份,否则让赵吉把自己的官衔报出来,那些人若是不信,他还得拿出证据证明自己的身份,那样就显得太傻了,这些人原本就理亏,又慑于贺子重,不敢再说什么,陆续起身,低着头匆匆走人了。
刚才被他们瞧不起的那些商人都大感痛快,纷纷过来与赵肃搭话,赵肃不会摆什么架子,自然和他们相谈甚欢。
大雪整整下了三天三夜才停,赵肃他们启程的时候,离过年也只有五六天了。
大年三十。
赵氏家族迁来福建数百年,对慎终追远、祭祀先祖看得特别重,一般来说,每年开年夜饭之前的那天下午,赵氏无论嫡系旁支,每家都要派出一个男丁到宗祠参加祭祖大典,今年也不例外。
未时之后,赵氏族人已经陆续到齐,赵希峰这一房里来的是赵谨。
三年时间足够一个人成长,赵谨的身量确实也拔高不少,只不过眉宇之间的矜傲之色更重,他在几个月前的乡试中中榜,虽然名次并不靠前,可也算是举人了,从此可以被人称呼一声举人老爷了,年后的会试也有机会参加了,这让他的心情很好,这些日子以来,脸上都挂着笑容。
因为这层身份的缘故,族里顿时对他高看了一眼,许多人见了他还得行礼,赵谨矜持地笑着,一边与别人说话,却带着隐隐高人一等的姿态。
未时过了三刻钟,眼看人都差不多到了,可族长似乎还没有开始的打算,众人都有些奇怪,赵谨忍不住问:"宗伯,人还没齐?"
族长赵慎海唔了一声,眼睛不住地往外瞟,那模样像在等什么人。
一旁的赵慎羽道:"赵大人也快到了,我们等等他。"
"赵大人,什么赵大人?"赵谨狐疑。
族里唯一为官的长辈,是他们这一房的伯父赵希夷,但前年他便已经致仕回到故里了,如今早就被请来,正坐在那边的椅子上,与几个小辈说话。
没等赵慎羽说话,族长便拈须笑道:"少雍如今官居五品,又是王爷世子的老师,论情论理,称呼一声大人也不为过。"
赵谨脸色陡变。"没名分的偏房生的庶子,怎能进宗祠?!"
作者有话要说:赵肃被绑架,有几个童鞋问,集中解释下,1李自德不是纯粹的绑匪,他有很伟大的野心(==)和很长远的目标,所以不会跟一般劫匪一样要财要命,反而还送赵肃钱。2赵肃在他眼里就是个穷书生,能拉入伙就拉,没有也没所谓。3在李自德眼里,赵肃还没贺子重一个手指头重要,他只是倒霉撞上去而已,所以转折不会突兀。
谢谢bl20111104389、疯人怨、际离、1182675309.sdo童鞋的地雷,谢谢herosly11童鞋的手榴弹,谢谢大家的回帖和支持!
终于赶在11点码完,哈哈==
俺后天早上要赶早班机回家,所以明晚可能要早休息,如果明天没有更的话,俺后天会把字数补上的^
第52章
赵慎海沉下脸:"赵谨,莫要胡言!"
赵谨强压住气,笑得很勉强:"宗伯,我并没有说错,依着我们族里的规矩,庶子是不允许参加祭祖的。"
他等了半天,本就心生不满,再听到族长这么一说,满腔怒火几欲喷薄而出,只是赵谨也很明白,眼前这人是一族之长。——莫说他还是个举人,就算现在高中状元,面对族长也得有起码的礼遇。
赵慎海被他噎了一下,差点没气歪鼻子。族规当然是这么写的,可现在毕竟情况有所不同,赵肃是赵氏百年来出的第一位探花郎,如今又是堂堂五品大员,世子老师,可谓前途无量,这样的人物不让他参加祭祖,是怎么也说不过去的。规矩是人定的,当然也可以随机应变,可这赵谨却像是不识时务的,竟然冒出来打岔。
赵慎羽轻咳一声:"子恪,话不是这么说,他毕竟是你的兄长,如今又是朝廷官员,不可不敬。"
赵谨微微冷笑:"族伯,我记得当年我那兄长不能入族学,被迫在外头偷听,后来还被您呵斥了的,怎的您现在倒是偏袒起他来了?"
赵慎羽脸上露出一丝难堪,闷哼一声,振了振衣袖,没再吭声。
所有人都因为他们的谈话而安静下来,赵慎海有些不悦,正想说话,却听见外头有人飞奔过来,大声道:"老爷,赵大人一行已到城门了!"
"好,好!"赵慎海大喜,"快把人迎过来,就说宗祠祭祖,就差他了……算了,还是我亲自去一趟吧!"
这下子所有人都大吃一惊,他们几时见过赵慎海如此郑重其事过。
城门那头。
"参加祭祖?"赵肃微微挑眉,心里不是不意外的。
他见过皇帝,在翰林院供职,又经常与裕王、高拱、徐阶这些帝国顶层的人物打交道,见惯了那些一二品大员,根本不觉得自己的官衔算得了什么,也没想过回来炫耀,可没想到族长竟然会派人来迎接他。
"我记得,庶子是不能入宗祠参加祭祀大典的。"
那家仆笑容满面,上来牵马:"这是我们家老爷特别吩咐的,让小的一定要等到大人呢!要小的说,小的可也真没见过哪位赵家庶子有过这样的荣耀呢!"
荣耀?
赵肃似笑非笑,一扯缰绳,马头拐了个弯,没让那人抓住。
"让你们家老爷不用等了,族规摆在那儿,赵肃又怎敢让他老人家为我破例,实在是担当不起。"
又对贺子重与赵吉道:"我们走吧,回家。"
"诶诶,大人,大人留步!"那仆人一听就急了,"您可别走啊,其他人都等着您呢!"
就在此时,不远处出现一顶小轿,抬轿的轿夫脚程很快,转眼就到了眼前。
轿帘子被掀开,赵慎海走了下来,笑吟吟地拱手:"草民见过赵大人。"
族长亲至,再怎么说也得给几分面子。
赵肃下了马,扶住他,故作讶异:"少雍微末之身,何劳宗伯亲至?"
赵慎海苦笑:"少雍,你这么说就折杀我了,宗祠里还有其他亲族候着你呢,今次便卖我个面子吧!"
凡事给别人留余地,也是给自己留余地。赵肃知道,当初赵氏宗族对他们母子虽然不假辞色,可也没有落井下石,这已经是念着情分了。何况在这个时代,宗族是每个人赖以生存的基础,在有些偏远地区,族长的一句话甚至比官府还要管用,他就算再不喜,也要和族里维持表面的和气,否则一个人与宗族闹翻,就算官居一品,也难免会落下把柄,惹人诟病。
既然对方放□段,他也不会再拿着架子,赵肃弯起唇角,握住赵慎海的手:"宗伯有命,怎敢不从,少雍虽在外为官,说到底还是姓赵,宗伯这是见外了!"
赵慎海呵呵一笑:"那咱们这便走吧吧。"
赵肃点点头,回头看了看贺子重他们:"你们不认得回家的路,还是先我和去宗祠吧。"
那二人自无异议。
赵氏族人翘首以盼等了一会儿,便看见赵慎海与赵肃携手而来,一边说说笑笑,看上去还颇为亲热的模样。
赵慎羽扬起笑容迎上去,后面跟了不少族人,致仕的赵希夷坐着没动,也有一些人留在原地,赵谨则瞬间变了神色,望住赵肃的目光包含了轻视、羡慕、嫉妒、不甘各种复杂的情绪,与他怀着同样心情的人也不在少数,大部分都是年轻一辈的赵家子弟。
大家在血缘上都有着远近不一的关系,也许平日里还少不了互相挤兑和比较,可在面对赵肃时,反应却都是差不多的。
一个庶子,还是旁支偏房出身的庶子,竟能摇身一变,成为连族长都要奉承的朝廷官员。
不就是个从五品么,也就是族里这几年没出过官,唯一当过官的赵希夷又致仕了,这才轮得到赵肃春风得意,正合了那句话: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这是在场许多年轻人的想法,他们从家中长辈那里得知赵肃现在的官职和身份,被耳提面命着向赵肃看齐,心里不比赵谨平衡多少。
只不过赵谨落差太大,表现得更加明显罢了。
赵肃走到其他长辈面前,又与他们一一见礼。
赵慎海虽然陪在一旁,视线却扫过所有人,将他们各异的表情一一收入眼里,又看着赵肃谈笑风生,温文尔雅的风度,不由暗自叹息一声,心道赵氏一族未来的希望,只怕要落在这位年轻探花身上了。
祭器、供品早就准备好了,赵慎海读完祭文,上香,众人则按照辈分一一磕头行礼,赵肃虽然有官职在身,也没有搞特殊,他排在赵谨那一辈的行列里,这让那些族中长辈又对他高看了一筹。
不跋扈,不张扬,不显山露水,这份定力,放眼族里年轻一辈谁有?那个异母弟弟与他一比,高下立见。
仪式完毕,本应各自告辞散去,回家准备年夜饭,却听得赵慎海道:"且不忙着走,今次我还有一件事情要宣布。"
他顿了顿,缓缓道:"几百年前赵氏迁徙落户于此,繁衍生息,幸赖祖宗庇佑,人丁兴旺,但是不说别的,就拿长乐陈氏来比,我们依旧还是有些势弱的,据说陈家宗族里,无论嫡庶都一视同仁,所以即便是庶子,也有不少出人头地的。有鉴于此,我觉得族规也有必要改一改了:以后就算是庶子出身,只要表现优异的,也可入宗祠。"
话未落音,底下已是一片哗然。
"族规岂能说改就改!再说了,自古嫡庶之分泾渭分明,这是千百年传下来的规矩,宗伯竟要推翻祖宗家法不成?!"马上有人质疑,这人叫赵昀,是嫡系的其中一支,他的祖父便是上一任的族长,也是赵慎海的堂兄,所以有资格开这个口。
赵谨冷冷接道:"宗伯,堂兄说得有理,您可系着我们一族的荣辱,不能被某些人迷昏头了,入宗祠是何等大事,表现优异又是怎么个算法?"
其他人也七嘴八舌说了起来。
赵慎海被吵得脑壳疼,忍不住看了赵肃一眼,却见他站在那里,拢袖望天,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对于天底下所有的庶子来说,入宗祠,被承认地位,是一桩莫大的荣耀,可这个规则在赵肃这里明显是行不通的。
"贤侄,你怎么看?"赵慎海笑着问他,不肯让他悠闲地置身事外。
杂音顿时消停,所有人瞅着他,目光灼灼。
"啊?"赵肃像是刚回过神,一脸茫然。"看什么?"
赵慎海嘴角一抽,把话重复了一遍。
赵肃喔了一声,无辜道:"肃不过庶子尔,焉敢发话,听大家的罢。"
真是个滑不留手的小狐狸!赵慎海暗暗腹诽,只好拿出杀手锏了,虚咳一声:"此事我早已和族中耆宿商议过,他们都没有反对的,你们若有异议,大可各自回家问长辈。"
他是真心为着宗族着想的,从前看走眼,对赵肃曾经那般态度,现在想起来就悔青了肠子,只能想法子补救,这项族规的改动,不仅仅是为了赵肃,更是为了赵氏百年的发展,如果墨守成规,迟早会衰落下去,而万一再出个像赵肃这样的人才,也不会心向赵家。
这个时候,晾在一旁的赵希夷就不能不发话了:"陈氏之所以能枝繁叶茂,不仅在于他们家风严谨,言传身教,还在于他们对嫡子庶子一律给予最好的教导,听说就连女儿也要从小熟读诗书的,赵氏想要强大,就得摒弃旧见,放眼大明朝,也出过不少庶出的进士,如果知道我们赵氏至今还一味排挤庶子,传出去必然贻笑大方。再者,要是家里的庶子真有出息了,那也是各家的面上有光,不是便宜了别家。你们说是么?"
他这番道理说下来,大家细细思索,也都觉得有理,便不再像先前那么反对了。
赵慎羽等人又一一发话,表示支持族长的决议。
于是一项改动就这么定了下来,赵谨恨得牙齿再痒,也是无力回天了。
本来如果事情到此为止,也就算了,赵肃没打算成为万众瞩目的主角,他准备回家吃年夜饭,那才是自己可以真正休息的地方。
可赵谨偏偏没想让事情那么快结束。
先走到赵肃面前,皮笑肉不笑地拱手:"兄长好啊!"
然后道:"听说你娘在给你物色婚事了,不知道哪家的小姐知道你娘是个贱妾之后,还愿意下嫁?"
赵肃看着他,不喜不怒:"你虽然中了举,可还没为官,见了我,是不是得先行礼呢?"
赵谨仿佛早就料到他有此一问,得意道:"按律法,举人见官可不拜。"
你自己找上门,那也别怪我了。
赵肃从袖中慢慢摸出一样物事,悬在他面前:"那如果见了这个呢?"
第53章
作为一个藩王,上面有强势的父亲,裕王显得懦弱而并不出色,可实际上他对左右亲近的人却是真心的好,赵肃在王府几年,便知道这位裕王是嘴软心也软,把朱翊钧交给他教导,便是全心全意地信任,也从不干涉置喙,甚至李氏曾经觉得朱翊钧只有一个老师显得太少,希望再增加一个,也被裕王拒绝了。他的理由是:两个老师,性情不同,方法不同,难免在教导上也有所差别,这样世子就会无所适从,倒不如从一而终,何况世子也喜欢老师。可见这位王爷平时虽然不怎么靠谱,在某些事情上还是看得挺清楚的。
这回听说赵肃要返乡省亲,裕王便赠了不少礼物,让他带回去给母亲陈氏,还单独送了一块玉佩,玉佩上面刻了持事振敬四字,落款是裕王私印,朱载垕三个字。
此刻,这块玉佩被赵肃捏着丝绦,漫不经心地摸出来,亮在赵谨眼前。
赵谨一愣,还没反应过来,旁边的赵希夷毕竟是当过京官的,却已经先一步认出上头的落款,咦了一声:"这可是裕王爷的玉佩?"
赵肃点头,将玉佩递给他。
赵希夷却摆摆手,不敢接,随即撩起袍子,行了跪拜的礼节。
这玉佩虽是赠予赵肃的,可它毕竟还是出自裕王的,所以赵希夷跪的不是赵肃,是裕王。
他这一跪,其他人惊疑不定,待弄清缘由,自然也都要跟着跪下行礼。
赵肃弯腰扶起为首的族长和赵希夷:"宗伯和伯父快请起。"
赵谨的脸色青一阵白一阵,心里五味杂陈,只觉得阵阵热血涌上脑袋,有些头重脚轻。
偏偏旁边还有个贺子重看着他,冷冷问:"为什么他们都跪了,你没跪?"
赵谨狠狠剜了他一眼,却反而被对方身上的气势所慑,举目望去,大家都在对玉佩行礼,他反倒成了鹤立鸡群。
他咬咬牙,缓缓跪下。
一场祭祖在这样的小风波里结束,又以赵谨的惨败而告终。
不过看上去也只有赵谨一个人耿耿于怀,赵肃脸上并没有丝毫得意之色,他对待族中长辈的态度,无不谦和有礼,令人称许。
就算过去有什么不愉快的往事,大家也选择性地忘记,眼前这个在官场上如同新星般冉冉升起的赵肃,才是赵氏未来大有作为的人,至于赵谨,即便有举人的功名,也远不及当年赵肃夺得乡试魁首的风头啊。
仪式已毕,众人陆续散去,赵肃正想上马走人,却被赵希夷喊住。
"伯父有何吩咐?"
"也没什么,就是许久不曾见你,许多年前,我刚从京城调任甘肃,顺道返家探亲,那会儿看到你的时候,记得你才四五岁的模样,躲在柱子后面偷偷看我,话也不敢多说,谁知一晃眼,就这么多年了。"赵希夷不胜唏嘘。
对方释放出善意,赵肃自然也不会不给面子,便也笑道:"伯父在外为官,素有清名,连元翁也曾在侄儿面前夸奖过您,我如今也要以伯父为榜样才是,如果伯父不嫌我烦,正想过几天上门叨扰呢。"
"元翁提起过我?"赵希夷一怔,他的官衔并不算高,在官场沉浮多年一直在五品上下,这也是因为他不善钻营的缘故,所以多年来引以为憾。没想到赵肃青出于蓝,未及弱冠就已经追上他一生的成就。
元翁是对内阁首辅的尊称,赵肃口中所指,自然是徐阶。
不管是真是假,这种好话听起来总是让人高兴的,而且赵肃称呼他为伯父,便是认了自己这门亲戚,存了亲近的意思。
之前听说了吴氏欺侮他们母子俩的事情,他还担心过他会不会飞黄腾达之后就赶着回来与家族决裂,但现在看来,自己是白担心了。赵肃行事老成稳重,身上哪里有他那个短命父亲的影子?赵希夷自忖,他年轻的时候,未必有赵肃的这份定性。
"你愿意来,我这个老头儿自然高兴,以后赵家还要靠你们这一辈的。"
"伯父谬赞了。"赵肃浅浅噙笑。
赵肃一边搀着他,两人徐徐走着,贺子重牵着马在后面跟着,赵希夷的家仆和赵吉则落在更后面。
"少雍啊,既然得你喊我一声伯父,我便多嘴两句,王爷对你如此看重,你便一门心思教好小世子,京城水深,许多事情得谨慎着点。"赵希夷殷殷嘱咐道,这话里就带了几分推心置腹了。
"是。"
"当年你们家的事情,我也有所耳闻,只可惜我离得远,没法过问,否则也不至于酿成今日的局面,赵谨年少任性,都是被他母亲纵坏了,你不要和他计较。"
"伯父言重了。"
赵希夷叹了口气:"我知你这么说,心里到底还是有怨怼的,这也不怪你,是他们做得太过分了,只不过,伯父有句话想提醒你,不管再怎么不喜欢,那边终归是你的嫡母,在礼法上,她是占了理的。"
赵肃原本还有些不以为然,直到这里,才听出赵希夷不是想为大房那边说话,便凝神听他说下去。
"官做得越大,就越爱惜羽毛,这不是说他们严于律己,而是因为三人成虎,众口铄金,一旦声誉受损,仕途也会受影响。"赵希夷最后下了结论:"人言可畏啊!"
赵肃默然。赵希夷说的,他也不是没有考虑过,只不过想着等一个合适的契机,再一劳永逸地解决掉,但现在看来,早一点解决也是好事,自己可以专心在京城经营,省得哪天还要担心后院起火。
"伯父所言,侄儿铭记于心,多谢伯父提点。"他停住脚步,朝赵希夷跪下,行了个空首大礼。
这里面有两层意思,一来他还没有给这位伯父正式行礼,算是补上了,二来也是真心感激他的这些肺腑之言。
赵希夷眼中露出欣慰之意,顺势扶住他:"贤侄快快请起!"
二人视线对上,相视一笑。
赵希夷暗叹:自己的这番话总算没有白说,他这个侄子的心思简直玲珑剔透到不像他这个年纪应该有的。但不管怎么说,赵肃是他弟弟的儿子,也是他的亲侄子,就算是庶出,也比赵谨和自己家那几个儿子强了许多,极有可能成为赵氏一族的顶梁柱,既然如此,那论情论理,自己这个伯父也该为他做点什么。
主意一定,赵希夷看赵肃的目光,便又慈霭了几分:"初四那天若是无事,就到我那儿去吧,顺道留下吃顿便饭。"
赵肃自是笑吟吟应下。
赵肃一行三人赶到家时,老管家戴忠早就带着人站在门口等候了许久,见到赵肃差点没老泪纵横。
"少爷,您可终于回来了!"戴忠激动得眼眶发红,颤巍巍就要跪下,赵肃连忙扶住他。
"……嗯,我回来了!"
看到他,就想起老师戴公望,赵肃也有无数的话想说,却都噎在喉咙里,只觉得心头微酸。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可怜老主人……要不今年说不定还能在一块儿过年……"戴忠抹掉眼泪,又笑道:"瞧我这张嘴,大过节的说这些作甚!夫人在里头等着了,快快进去罢!……咦,这位是?"
他探头一看,注意到站在后面,明显不似仆人的贺子重。
赵肃笑道:"这是我朋友,贺兄,咱们进去见见我娘吧?"
贺子重点头:"我没娘,正好见见。"
一句话说得面无表情,又正儿八经,让赵肃忍不住想笑,戴忠和其他人却明显不适应这种风格,闻言齐齐呆滞。
啥叫你没娘,正好见见?难不成见了就是你的娘了?
陈氏见了赵肃,自然是极高兴的,高兴得有些说不出话来了,只会拉着他上下打量,眼里泛着泪光。
在这个世上,她是唯一真心对自己好,不要求回报,无怨付出的人,这就是母亲。
"娘。"赵肃平息了一下心情,撩起袍角,跪下磕头。"孩儿不孝,三年都没回过家!"
"起来起来!你这是作甚!"陈氏擦了擦眼角,一把揽住他。"回来就好,你是在为国尽忠,为皇上做事,这点道理娘还是懂的,看你都瘦了许多!"
赵肃汗颜:"那是因为儿子身量拔高了。"
陈氏笑道:"那前几年我帮你做的那些衣服鞋子指定是穿不下了。"
赵肃扯过他身旁的贺子重介绍:"这是我在路上碰到的朋友,救过我,他无处可去,我便让他跟着一起来了。"
贺子重一脸严肃:"大娘好。"
陈氏先是含笑点头,忽而一惊:"救过你?你还遇见过危险?"
赵肃自知说错话,忙扯开话题:"娘,我可一天没吃饭了,饿得很。"
仿佛为了应和他的话,贺子重的肚子适时发出一阵咕咕声。
众人忍俊不禁,陈氏忙笑道:"快快入席,饭菜都备好了!"
陈氏虽然是女眷,可赵家人少,没那么多讲究,贺子重是晚辈,戴忠又早被视为家人一般,连同赵吉在内,七人便都围成一桌,这里头还有两人,一个是伺候陈氏的,一个是帮忙做些杂活的,都是买来的奴婢,无家可归,除此之外,其他人被放了假回家过年,到正月十五才回回来。
远处爆竹声不时响起,在静谧夜中分外鲜明,家中四处都贴着春联年画剪纸,灯笼辉映着红色,欢喜洋溢,令人觉得温暖。
陈氏一边给他们夹菜,一边听赵肃说这几年来的经历。
赵肃自然是捡有趣的说,那些官场上的轶闻,京城的繁华,贺子重闻所未闻,也听得分外认真,有时候居然还能从中听出赵肃说的笑点,和大家一起笑起来。
他虽然木讷,却不是愚笨,李自德因为他有利用价值而对他笑脸相迎,还有眼前这些人待他真心的热情,他都能分辨得出来。
热腾腾的饭菜,赵肃的笑容,陈氏劝他多吃点的声音,甚至是戴管家的咳嗽声,都让他觉得留恋,贺子重也说不清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只觉得心里头像是有种东西汩汩流遍全身,暖洋洋的,就像练功打拳到了佳境的那种滋味。
手里筷子夹菜的动作未停,贺子重面无表情地想:要是天天这么过就好了。
除夕是要守岁的,所以大家都不像平时那么早歇下,吃完饭,贺子重和赵吉到街上去玩了,赵肃则陪着陈氏到后院散步,过了半个时辰,远远地便听到门口传来赵吉的声音,像是在指挥贺子重做什么。
等看到他们的时候,赵肃就愣住了。
贺子重,赵吉,每人手里都抓了一大把"萝卜花"、"大叶兰花"、"冬雪小梅"。
"怎的买了这么多焰火?"
赵吉笑嘻嘻的:"这都是子重的月钱买的。"
赵肃看着那堆焰火,下意识想揉额角:"这些怕不得花光你的钱吧?"
贺子重点点头。
赵肃无语:"贪热闹的话,买一两束去玩就好了啊,买这么多,你们俩放得完么?"
贺子重言简意赅:"嗯,心里高兴。"
那双墨黑的眸子毫不掩饰自己的喜悦,他喜欢这样的氛围,喜欢这些人。
这些焰火估计能点到他们手断掉吧……赵肃一头黑线,挥挥手:"你高兴就好!"
话虽这么说,嘴角也微微翘起。
赵吉点燃了一束,五颜六色在夜色中绽放极致的美丽,点点流光从眼前划过,在所有人的脸上留下喜悦的痕迹。
京城,裕王府。
朱翊钧觉得有点郁闷。
往年这个时候,他应该是和赵肃一起过的,赵肃必然会带着他走遍大街小巷去吃好吃的东西,放焰火点爆竹,看花灯杂耍,然后再回到府里一起守岁,甭提有多热闹了。
现在,只有他一个人。
其实这么说也不对,父王和两位母妃都还在,他也还是要去和他们一起吃团年饭,磕头行礼,今年甚至还多了个弟弟。
但是朱翊钧趴在院子里的石桌上,看着夜空里焰火四起,璀璨夺目,却恹恹的,提不起一点兴致。
他想起刚才去见父母的时候,娘亲怀里抱着不满一岁,被绸缎锦被紧紧裹着的弟弟朱翊镠,一脸疼宠怜惜的模样,可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时,却只留下了淡淡矜持的笑容。
朱翊钧毕竟才七岁,他再聪明也揣摩不透李氏的心理。
在李氏看来,朱翊钧是裕王世子,是将来要继承爵位的,说不定还可能继承皇位,自是要严格要求,绝不松懈,一举一动都要求他做到最好,母以子贵,这不仅是为了自己,也是为了儿子好。
但幼子朱翊镠就不同了,比起兄长来,他没有那么大的责任,自然可以享尽父母的宠爱。
其实李氏的想法,和全天下那些有两个儿子以上的母亲也没什么不同,她们用了她们觉得正确的方法,却忽略了孩子本身的心情。
要是肃肃在就好了。
朱翊钧闷闷地想着,脸上浮现出落寞的神情。
冯保看在眼里,走过来,弯下腰,轻轻道:"世子爷,要不奴婢和您上街逛逛去?"
要是在平时,朱翊钧肯定高兴得蹦起来。
但此刻,他只是摇摇头。
冯保又问:"那,奴婢让人去拿焰火来放?"
朱翊钧想了想,点点头。
不一会儿,焰火拿来了,年轻侍女和内侍们放着焰火在院中四处游走,缤纷颜色到处绽放,人多笑声多,朱翊钧的心情似乎好了一点,眨眨眼看着大家玩闹,也要了一束来放。
刚点上火,啊的一声,丢下手里的焰火,回身就走。
冯保不明所以,忙跟在后面:"世子爷,慢点儿!"
朱翊钧跑回屋里,从柜子里拿出一叠纸,提笔蘸了墨,趴在桌子上写东西。
冯保凑近一看,写的是个肃字。
"世子爷,这是?"
一个字写完,朱翊钧放下笔,笑眯眯的:"差点忘了,每天都要写个肃字,看写到第几个的时候,肃肃才会回来,这样我就知道他离开多少天了。"
第54章
福建,赵府。
赵肃连打了好几个喷嚏,心道是谁在念叨自己。
想来想去,也许只有远在王府的朱翊钧,但他是王府长子,此时想必是在众人的簇拥下热热闹闹过年,少了自己一个无关紧要的人也不算什么。
肩上多了一件披风,他讶然回首,母亲陈氏从身后绕了过来。
"夜深天寒,别着凉了。这披风是为娘闲暇时缝的,还生怕太大了些,没想到你现在长高了不少,倒是刚刚好,你在外头,总怕你冷着饿着,尤其是当了官,听说一忙起来三餐不定也是常有的事。"
她嘴里念着些琐事,看着赵肃的目光温柔而和蔼,赵肃却一点儿都没觉得烦。
人活在世上,总是需要一些目标和依靠的,正如赵肃之所以对赵家还有一份感情,是因为有陈氏,而陈氏之所以委曲求全,无论在怎样恶劣的环境下也没有寻思,也是因为有赵肃在。
赵肃笑道:"娘放心,我不缺衣服穿,也没饿着自己。"
"听赵吉说,你和子阳、陈家公子住在一起,三个大男人,也没个贴心的近身伺候,赵吉性子毛躁,为娘怎么能放心?"
陈氏嗔怪道,顺便问起赵暖:"子阳没有和你一起回来吗?"
"他生意忙不开,今年特意写了家书回来,说不能回家过年了,听说他爹知道了之后暴跳如雷,我看他是怕回家之后又要被他爹逼着去念书考科举。"
赵肃轻笑一声,扶着陈氏往回走。
母子二人聊着琐事,长乐县的这间唐宋居的生意依旧很红火,陈氏陪嫁丫鬟出身,能有今天这般成绩,已经是极限了,也没想着再扩张生意,赵肃思忖着反正赵暖在京城也开了一间唐宋居,以后的生意重心大可转向那边,便劝陈氏与他一起回京同住。
陈氏摇头:"人老了,还是在家乡待着安心,我知我儿在外面有出息,这就足够了,无论你在外头如何,什么时候想回家,这家里的门总是向着你敞开的。"
赵肃哈哈笑道:"娘怎么就老了,这模样放到外头,说是孩儿的姐姐,也是有人信的。"
陈氏作势打他,赵肃笑着躲开。
一时间满室温馨。
陈氏忽的停下动作,笑叹道:"你莫玩笑,娘终归是老了,不能陪你一辈子,你身边该有个贴心的人。"
来了,赵肃咳了一声:"既然娘提到此事,我也有些想法,须得先和您通通气。"
陈氏点头。
他便将徐阶和陈以勤想为他做媒的事情略略说了一遍。
陈氏呆了半晌。
为了不吓到她,赵肃没有提到徐陈二人的官职,但从字里行间,陈氏也知道这两人必然是地位不凡,眉间不见欣喜,反倒忧心忡忡:"如此说来,两位大人都垂青于你,若是与哪一边定下婚事,岂不是对另外一位不敬?"
赵肃微微一笑:"所以我想请娘另外物色一门亲事,届时父母之命,两位大人也都无话可说。"
陈氏讷讷道:"这,这不妥吧,既有两位大人的美意在先,我身份低微,连名分都无,怎好擅自……"
"娘!"赵肃打断她,"我们早就被赶出来,不算是那一房的人了,再说这件事情,我有法子解决,绝不会让您受委屈的。"
见陈氏不语,赵肃便柔下声音:"娘,你半生凄苦,是该时候享享福了,先前我不愿意让您操心,是因为我觉得自己年纪尚轻,如今徐、陈两位大人盛意拳拳,拒绝哪边都不妥,不如由娘来出面,我不求门第家世,只要温柔娴淑便可。"
他这么一分析,陈氏想想也对,既然选哪一方都会得罪另外一方,倒不如另谋一桩,自己身份低微,届时请宗族出面便是,便笑道:"只求贤妻,不怕娘给你挑个无盐女么?"
赵肃噙笑:"娘挑的人,自然不会差到哪里去,我若说了这句话,才是多此一举。"
他根本就不指望这种盲婚哑嫁能娶到天仙美女,自来到这里之后,他也算去过不少地方了,总的来说,江南一带由于生活富庶,女子普遍要美貌些,京城天子脚下,高阀贵妇也不少,层层衣饰这么打扮下来,饶是原本面目寻常,也能衬托出几分贵气。
像李妃娘娘这样赏心悦目的美女,已经是极难得了,否则也不会令裕王倾心,但那毕竟是别人的女人,身份又摆在那儿,赵肃也仅止于欣赏罢了,绝无旁得心思,至于要说让他神魂颠倒的,还真没有。后世风行于所有传媒,让人眼花缭乱的各色美女,早就把每个人锻炼出百毒不侵的免疫力,更何况,赵肃性情看似温和,实则偏于冷淡,又不是雏儿,戏本里那种看到个女人就想压倒的情节,基本是不存在的。
"你这一说,我倒是想起个人选来,要说这个人,与你还有些渊源的。"
赵肃诧异:"喔?"
"便是长乐陈家的小姐,上一回他们似乎就有结亲的意思了,只是你还没回来,我也不敢贸然应下。"
陈洙的堂姐妹?赵肃在脑海里搜索着陈洙与他说过的几位姐妹。"不知是哪一房的?"
"好像是二房的,陈洙公子的堂姐,还是位嫡出的小姐,我打听过了,这位陈小姐温婉贤淑,见过的人没有不称道的,就是身体弱了点。"
赵肃沉吟:"嫡出庶出倒无所谓,我只怕她是嫡出的,便待您有所轻慢。"
陈氏心头感动:"枉你镇日忙着公务,还要为这种小事费心,陈家家风严谨,调教出来的子女品行都是不错的,陈洙公子不也和你是好友么,你可向他打听一下。"
赵肃点头,不愿在这件事上花费过多的心思。"那如此就由娘来决定吧。"
大年初三。
赵谨与吴氏正在吃早饭,忽闻下人来报,说赵希夷来访,两人齐齐愕然,忙起身到前厅相迎。
赵希夷是赵谨的亲伯父,又因是致仕下来的,连本地知县也要礼让三分,吴氏自然不敢托大,平日那些精明厉害全收起来,客客气气恭恭敬敬地拜见大伯,又互相恭贺一番新禧大吉之类的吉祥话,这才分头落座,让人奉上茶点。
"昨日才到大伯家拜过年,怎么大伯今日倒是亲自上门来了?"吴氏笑说,有些奇怪。
"也没什么大事,就是有件事情,想与弟妹商量商量。"赵希夷看了赵谨一眼,"子恪,你先下去吧。"
赵谨直觉这事是与自己有关的,当即就有些不乐意了:"伯父?"
吴氏见赵希夷面露不悦,忙道:"谨儿,你先下去。"
看着赵谨不情不愿离去的背影,赵希夷微微摇头,开门见山道:"弟妹,事到如今,我也就不拐弯抹角了,赵肃这次回来,你可曾上门探望过?"
吴氏本还诧异赵希夷为何如此郑重其事,闻言当即面色一变。
见她那样子也知道指定没上过门,赵希夷顿足叹息:"弟妹啊弟妹,你怎就如此糊涂!赵肃本是赵家子,你是希峰的嫡妻,正房夫人,就算他将来官做得再大,也得喊你一声母亲大人,可你现在死命将他往外推,还把他们母子赶出门,又是怎么回事?"
吴氏咬牙不语。
"这些年来你对他们母子做的事情,我都听族长说了,如果赵肃身无功名也就算了,可他现在不仅有了功名,还是前途无量,你还这般对待他们,将来连累子恪事小,只怕还要连累宗族!"
吴氏不是无知妇人,可被他这一番话压下来,也觉得喘不过气,只能强笑道:"大伯有所不知,赵肃生母出身低微,一介奴婢,却不知廉耻攀附主家,论理我当初就是打死了或卖出去也不为过的,可念着她怀有身孕,这才忍了下来,谁知她得寸进尺……"
赵希夷有点不耐烦:"以前的事情如何,我略知一二,现在也不是追究详情的时候,如果你现在还固执己见,只怕对你无甚好处!"
吴氏不以为然:"大伯莫要危言耸听,如今谨儿已经是举人了,您是他的嫡亲伯父,本该多多鼓励他,却怎的为赵肃母子说起话来,我知道如今赵肃虽然为官,可也只是翰林院里一个小小学士,离平步青云还远着呢,待今年会试之后,指不定谨儿也能金榜题名,届时又何须倚仗他一个庶子?"
头发长见识短!赵希夷暗骂一句,淡淡道:"赵肃如今已经是从五品官员,生母却仍旧没有名份,甚为不妥,将来要是能封诰命……"
吴氏顾不上其它,忙打断他,表情有些不可置信:"庶子生母怎能封诰命,就算有诰命,不都是嫡母所受么,大伯莫不是诓我吧?"
"我诓你作甚!朝廷有制,庶母自然也可以封诰命的。"赵希夷不悦,接着前面未说完的话:"我与族里商量过了,眼下有两条法子,不过须得先听听你的意思。"
吴氏心生不好的预感:"大伯请讲。"
"第一条法子,是由你出面,以我已故弟弟的名义,正式纳赵肃生母为侧室。她育有长子,母凭子贵,当为贵妾才是,如此一来,赵肃在家族里的名份也就有了。"
这样的话,自己岂不是要喊那女人为妹妹?吴氏心头浮现起当年她在自己面前卑躬屈膝的模样,一想到日后自己要和她姐妹相称,就觉得浑身难受。
赵希夷懒得再劝她,续道:"这第二条法子,便是在族里寻一门早亡无子的族亲,让赵肃过继到他名下,继承他的香火,这样一来,赵肃生母也可改嫁过去,一样是作为侧室,上头还没有正房夫人掣肘,更显得自在。"
吴氏张口结舌,万万料不到他们会想出让陈氏改嫁的法子来:"这,我不同意,陈氏她生死都是我们家的奴婢!"
"我怎么记得赵肃说,他母亲的卖身契早就还给她了?"
吴氏脸色灰白:"大伯,您可是夫君的亲大哥,让陈氏改嫁,有损夫君的名声!"
赵希夷皱眉,不愿再和她纠缠下去:"你先前不是说她没有名份么,既然不是希峰的妻妾,又怎么会损及他的名声,再说这也是为了让赵肃能够名正言顺入宗祠罢了!"
原本他与族长是想着直接让赵肃过继即可,但这样一来,陈氏依旧没名没分,以赵肃的为人和孝顺,是决计不肯答应的,想来想去,便想出这样一条法子来,可谓两全其美,又不违礼法。
见吴氏失魂落魄,他又缓了声音:"如果你选第一条法子,那你们自然还是一家人,到时候赵肃还是要尊你为嫡母的,如果将来赵谨也能为官,兄弟二人同朝共事,无论如何你都会是诰命夫人,岂非传为美谈?"
在赵希夷看来,这确实是极为妥当的办法了,不仅对赵谨母子来说是天大的好事,自己也依旧是赵肃的伯父,如果过继给族亲,关系上终究隔了一层了。
吴氏脸色苍白,半天才抬起头:"大伯的好意,弟媳心领了。赵肃现在虽然当官,将来谨儿未必不能赶上他,我的诰命,夫君的名声,用不着一个庶子来挣。"
这是完完全全,不留余地地拒绝第一条路了。
赵希夷没想到自己费了半天唇舌,换来的竟是这么一个结果,他腾地起身,冷笑一声:"既然弟妹如此坚持,那我也无甚好说了!"
说罢拂袖而去,连头也不回。
作者有话要说:注,庶母确实是可以封诰命的,资料很难找,最后从一篇墓志铭上找到出处确认了这个说法。也就是说如果陈氏以后正式成为侧室,有了名份,就算是妾,也可以母凭子贵封诰命的。
下章又有包子啦,解决了赵肃的问题,进度要拉快啦。
第55章
当赵肃坐在赵希夷府上前厅的椅子上听到这个消息时,脸上是不掩惊讶的。
他惊讶的是自己原本也打算通过某些手段迫使吴氏不得不同意将他母亲抬为侧室,这样一来,陈氏有了名分,虽然是侧室,也可以受封诰命了,不会再受世人冷眼。但他没有想到,赵氏宗族竟然帮他想到一个更加完美的法子,而且已经去找过吴氏摊牌了。
如果宗族肯出面,这件事情自然再好不过,现在唯一的问题是,陈氏不肯改嫁,即便嫁的是一个牌位。对于古人来说,贞节名声比性命还重要,虽然如今民间改嫁也不是什么稀罕事,但总归不算光彩。
赵希夷看到赵肃的神情,只当他被突如其来的惊喜砸晕了,一时没能反应过来,便笑道:"少雍意下如何?"
在他和族里其他人看来,这对陈氏来说是大大的抬举了,若不是她有个争气的儿子,终其一生也许都是个默默无闻的奴婢,现在居然能成为有名分的妾室,将来还能受封诰命,那是几辈子才修来的福气。
赵肃回过神,慢慢道:"多谢伯父和族中各位长辈的好意,只是这件事,我还得回去问问母亲她老人家的意思。"
赵希夷不以为然:"这件事情,族里帮你们作主了便是,否则将来若是让人知道你娘的身份,兴许还会耽误你的仕途。"
赵肃一笑,并不说话。
陈氏身份再低微,那也是自己的母亲,这是改变不了的事实,要说出身低,申时行的身世比他还不堪,可人家以后不也平步青云,可见这还是要取决于自己的努力,所以赵肃对自己身份的问题并不看重,他只是不希望陈氏因此为人诟病。
赵希夷只当他怕大房那边刁难阻拦,便道:"大房那边你无须担心,只要是族里作的决议,他们纵是反对也无济于事,你要过继的那一房叫赵良义,算起来还是族长那一支的嫡系,可惜前年便因病亡故了,膝下犹空,没有子女,你过继过去之后,便是那一房的嗣子,只须逢年过节按照规矩上香祭拜,对你百利而无一害。"
赵肃仍旧没有一口答应下来:"我知伯父好意,本也不该拒绝,只是我们早年被赶出家门,母亲含辛茹苦将我抚养成人,生恩养恩深厚如海,望伯父能体谅我的一片孝心,等我回去征询母亲的意思之后,再作决定。"
话已至此,赵希夷也不好再勉强,只好由他去了,只是免不了觉得赵肃气魄不足,这种好事摆在眼前,居然还不当机立断,一口答应下来,若是陈氏那边顾虑名节不肯答应,怕又是一番波折。
谁知却是赵希夷多虑,陈氏听到这个消息,先是低头沉默,然后很快便答应了。
这倒轮到赵肃意外了。
陈氏看到他的反应,拉着他坐下,叹了口气:"只要能够让你在外头顺顺利利,娘的名节又算得了什么,更何况娘当初在你爹身边,本也没有名分,算不得他的妻妾。"
"娘不必委屈自己,我的前程自然会自己来挣,若您不愿意,我便回绝了伯父那边。"
陈氏笑道:"我知你孝顺,只不过你伯父说得也有道理,若是有个身份,很多事情也名正言顺起来,我们要向陈家小姐提亲,你娘却是个没名分的丫鬟,说起来总不好听,对方也未必肯应允,总而言之,这是对咱娘俩都好的事情,没有道理推拒出去,娘这些年早就想开了,你无病无灾,娶妻生子,是我最大的心愿。"
"娘放心,苦日子过去了,以后会好起来的。"赵肃握住她的手。
有了陈氏的首肯,接下来的事情就容易多了。
族里的人挑了个吉日,一应物事准备妥当,正式将赵肃母子迁到族亲赵良义名下,自此以后,跟赵谨那一房便脱离了关系,由亲兄弟变成了堂兄弟。
这个赵良义生前也是个不安分的主儿,招猫逗狗的,镇日里厮混在赌坊青楼,年纪轻轻就耗空了身子去了,身后既无子女,也无嫡亲兄弟姐妹,本是彻底断了香火的,却突然凭空得了赵肃这样的儿子,也算捡了个大便宜。
吴氏倒也罢了,她拒绝了赵希夷的法子,不肯将陈氏抬为妾,听到赵肃母子入嗣也没有太大的反应。——在她眼里,陈氏身份低贱,就算改嫁了,最多也就是像现在这样,成为贵妾罢了,永远都要低她一头。
赵谨却没有自己母亲那么平静,他看着族里其他人都亲亲热热地去巴结赵肃,当真又恨又气,却无可奈何,只能暗自冷笑:所谓的亲族,不过都是一群见风使舵趋炎附势的小人,当初伯父赵希夷还在任的时候,个个都对自己客气三分,现在就连伯父也去巴结那个赵肃,等着罢,待我金榜题名之日,定也不会给你们这些人好脸色看的!赵肃啊赵肃,你就算成了别人的嗣子又如何,不也是个小妾生的儿子吗,这就是你的命!
随着日子的推移,赵肃的婚事也赶在他回京之前定了下来。
陈家虽然也是个大家族,但对嫡庶之分没有像赵氏看得那般重,何况赵肃已经过继成为嫡子,前程似锦,他们也乐意许一个嫡出的小姐。
陈氏通过媒人表达了询问之意,陈家同意以后,就由媒人正式送去婚书,对方回复,婚事就算是定了下来。只是那边说陈家小姐年幼体弱,父母疼惜,想多留些时日再出阁,希望将婚期推延到一年后,陈氏本有些急,但赵肃却没意见,最后便定了一年后的吉日成亲,赵肃则先行返京。他算是彻底见识到旧社会万恶的婚姻制度了,因为在此期间,他连那位陈家小姐是圆是扁都没见识到,终身大事就这么定了下来。
回到京城时,已经是三月初,正好赶上严世蕃伏诛的日子。
赵肃不喜看这种热闹,便由得赵吉拉上贺子重,兴冲冲去了,自己则到翰林院点了个卯,然后就往裕王府而去。
裕王不在,据说是殷士儋病了,他亲去探望,赵肃便径自去找朱翊钧。
后院里,朱翊钧正背对着他,趴在石桌上写字。
赵肃告假省亲,世子落下的课业由张居正暂代,张居正奉行的是严师出高徒,与赵肃走了一条截然不同的教育路线,可怜朱翊钧每天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描字,背书,对答,永远有做不完的功课。张居正有感于裕王、景王这一代皇子教育的失败,对他要求更加严格,朱翊钧知道去和父王母妃抱怨也没用,他们肯定会站在张居正那边,只好咬着牙坚持下来,一边盼星星盼月亮似的盼着赵肃。
赵肃站在他身后,含笑看着他临帖:"字写得大有进步,看来我不在,世子倒是增进……"
话戛然而止,因为小孩儿猛地回过头来,死死盯住他,把赵肃吓了一大跳。
"怎么……"
他还没说完,对方陡然扑了上来,把赵肃扑了个往后踉跄两步。
"你不要我了!"朱翊钧指控道,兴许觉得这句话显得不大有世子威严,便换了个说法:"你再不回来,我就不要你了!"
"下官有罪,请世子殿下宽恕则个。"赵肃说着诚惶诚恐的话,脸上笑意盈然。
"肃肃,我和你说,我写……"朱翊钧的话顿住,看向他身后,赵肃不明所以,也跟着回头,只见张居正大步流星地走过来。
"张大人!"赵肃行礼。
张居正看起来心情不错:"少雍回来了,那末我这教导小世子的差事可卸下了。"
赵肃注意到,张居正一来,朱翊钧立马没了在他面前的随意,绷着张小脸,一本正经的模样。"张师傅好!"
张居正还礼,然后对赵肃道:"世子殿下天资聪颖,加以雕琢便能成大器,只是少雍,你先前的教法,未免过于松懈了,俗话说,玉不琢,不成器,纵然贵为世子,也须一视同仁,勿要放纵才好。"
"少雍受教了,多谢张大人指点。"赵肃拱手道,对方是他的上官,不管听不听,礼数总是要尽到的。
其实张居正说的也有一部分道理,小孩子惰性大,所以要勤加督促,可这条定律只适用那些性格安静,比较听话的孩子,一旦像朱翊钧这般身份又是活泼好动的,就算一时耐得下性子,久而久之也会产生逆反心理,而且早起的压制越大,后期的反弹就越厉害,当他醒悟自己作为皇帝的身份和权力时,这种逆反心理也许会影响整个帝国的运转。
张居正一走,赵肃转头便对上朱翊钧期盼的眼神,笑着低声说:"放心,咱们一切照旧。"
朱翊钧欢呼一声,抱着他的腰撒娇:"你不知道我这些日子过得多苦!"
"张大人也没有私心,只不过方式和想法不同……"
"不过就算肃肃对我严厉点,我也不会埋怨你的!"小屁孩连忙谄媚地表态,聪明如他,已经知道要根据亲疏远近的不同来区别对待。
其实也不能喊作小屁孩了,朱翊钧如今八岁,褪去了些许婴儿肥的脸依旧白嫩可爱,只是随着世事渐晓,必然不可能像以前那般凡事随心任性,除了在裕王和赵肃面前还能时时流露出童真之外,面对外人也能似模似样,颇有威严了。
赵肃一笑,弯腰将他抱起,半大小孩沉甸甸的,他已经快抱不住了。
回想当年最初见到的那个粉嫩团子,仿佛还在昨天似的。
"我快抱不住你了。"
"没事,等我长大了,换我抱你好了。"朱翊钧眉眼弯弯,"你有没有给带礼物回来?"
果然还是小孩子,就惦记着这个。
被他这么一说,赵肃反倒不好说忘了,只能扯谎道:"自然是有的。"
"是什么?"两只眼睛立时变得亮晶晶。
"放在家中忘了带来,改日给你送过来。"
赵肃摸着他的头,一边想着回头买点什么好。
朱翊钧有些失望,转眼又高兴起来:"给你看一样东西。"
说罢转身跑回屋里,不一会儿便捧了一大叠纸出来。
赵肃只当是他临了不少字帖,要拿来让自己夸奖,却看见他把那些纸一张张摊平在石桌上。
赵肃愣住了。
每一张纸上,都写了一个肃字。
一开始的字还有些稚嫩,到了后面,越写越端正,显然是写多了,越发纯熟的缘故。
足足有一百多张。
朱翊钧见他说不出话的模样,得意洋洋道:"我一天写一个,你走了多少天,便写了多少个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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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作缘故,明晚更新是在11点左右,敬请留意>_<
第56章
因循牵制,晏处深宫,纲纪废弛,君臣否隔,故明朝之亡,始于神宗。
这是后世史书对朱翊钧的评价,而此刻,这个不知道自己日后命运的小孩儿,正两眼亮晶晶地瞅着赵肃,脸上写满"快来表扬我吧"的期待。
赵肃看着那一百多个笔力不同,模样各异的肃字,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谁都不是生来就铁石心肠,是环境的改变,周围的人影响,让一个人慢慢发生改变,严嵩是这样,徐阶是这样,张居正是这样,可能将来的朱翊钧也会这样,所以古往今来许多事情,往往有好的开头,却未必有好的结果。
赵肃怔立良久,方深吸了口气,蹲□,将他抱住。
如果你需要我,我便会一直在你身边。
尽我所能,改变你的命运,辅佐你成为明君,纵然不能流芳千古,也不要把明朝灭亡的帽子扣在你的头上。
"肃肃?"小孩儿不明白他为何突然变得如此严肃,伸手揉摸着他的脸。
"没什么,少雍会记得小世子的这份心意的。"他笑了笑,将那些纸小心收好。"这些便送给我罢。"
朱翊钧不假思索地点头:"这本来就是送你的。"
等他将来长大了,看到这些杰作,回想起自己年幼无知的时光,也许会觉得很可笑吧,不过无论如何,这时候的小孩儿还没有学会要如何拉拢人心,他所做出的一切行为,必然都是出自真心的,这份礼物可就宝贵多了。
赵肃微笑地想着,心头暖如初夏。
嘉靖四十四年,严世蕃伏诛,严嵩罢黜,其心腹鄢懋卿、万采等纷纷落马,严党树倒猢孙散,昔日风光一朝散尽,朝野局势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严党及其相关人员纷纷遭到打击报复,许多跟严党无关的人,也被趁机打压,更勿论如胡宗宪,戚继光这些确实曾经依附过严党的人,或被押送回京审问,或被免职赋闲。随着严世蕃的死,那些跟严党有过怨隙,又或者想趁机浑水摸鱼,捞些好处的人,都不肯放过这个棒打落水狗的好机会。总而言之,宁可杀错,不可放过,
言官们的折子如潮水一般涌向内阁和皇帝的御案,嘉靖仿佛也不再对严党心怀旧情,但凡呈上来证据确凿的,一律查办,绝不宽待,这就间接鼓舞了一股新的弹劾风潮。
与这场轰轰烈烈的政治斗争相比,高拱入阁便显得有些不起眼。嘉靖四十五年,他经由徐阶推荐,正式入内阁,成为帝国宰辅之一,徐高二人的交往也进入了蜜月期,赵肃几次看到他们,都见两人携着手言笑晏晏,仿佛亲密无间的样子,以至于外人都说,从今往后,这内阁就成了徐氏内阁,由徐阶一人说了算。
只有赵肃知道,这种和谐是不长久的,莫说高拱的个性不会甘于久居人下,皇帝也不会任由徐阶一人独大。从前宠爱严嵩,却又扶植徐阶,也是这个道理,帝王心术,说白了就是制衡之术。
戚继光被调离东南,命其回京叙职,新的旨意却迟迟没有落下,他只好日复一日待在京师,也不知跑了多少门路,可得到的消息都是让他耐心等待。
因他曾是严党,又是武将,许多人避之唯恐不及,也不乐意见他,唯独赵肃因着上回在长乐守城的一段渊源,倒是常常往他那里跑,久而久之,两人都混熟了,彼此性子都不是难相处的,自然越发相得。两人闲来无事便弄了一壶好酒几个小菜,坐在院中对酌,赵肃甚至还带朱翊钧去过他那里几回,有心让戚继光多多熏陶一些战场上的故事给小孩儿,免得他将来四体不勤,纸上谈兵。
这一天,赵肃从翰林院溜出来,又到裕王府喊上朱翊钧,就两手空空地去戚继光那里蹭饭。——他可从来不会觉得不好意思,因为戚继光胜仗没少打,贿赂也没少收,从来不会缺钱,这不,在京城逗留数日,就租了个大宅院下来,比赵肃那里还要宽敞数倍,所以其实那些弹劾他的折子,也不全是诬陷,说的至少有一半是真的。
戚继光这次上京,身边只带了二十来名亲兵,可个个骁勇善战,都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戚家军翘楚,往门口一站,杀气凛然,等闲人也不敢接近,但贺子重却是例外,每回来这里,都会想着法子和这些人切磋,打着打着,也就打出交情来了。
赵肃是常客,与他们也算熟稔,说笑着打了两声招呼,留下贺子重和他们"交流感情",便牵着小孩儿的手往里走。
一进院子,才发现多了来客。
张居正和戚继光边说着话边朝门口走,看模样是前者准备告辞离去,而后者相送。
赵肃有点尴尬,虽然翰林院人多事少,大家常常偷空开溜,但被上司抓个正着,毕竟不是什么好事。
"张大人!"
"少雍?"张居正也有点意外,与戚继光忙向朱翊钧拱手行礼,方队赵肃道:"你怎么也来了?"
赵肃摸着鼻子讪笑不语,总不能说自己这是翘班了。
张居正想来也是清楚的,促狭地朝他眨眨眼,居然也不追究,只和他们道了声别,便很快离去。
他一走,戚继光就取笑赵肃:"看你以后还敢跑我这儿来不,幸而张大人豁达,否则就是扣你俸禄也是轻的。"
"我这不还有尊大佛傍身么,张大人不看僧面也得看佛面。"赵肃笑眯眯道,放开朱翊钧的手,任他满院子溜达,招猫逗狗。
"你成日把小世子往我这儿领,小心那些言官又有话说。"戚继光摇摇头,要领着他们入内奉茶,却被赵肃阻止。
"外面凉快,在外面就行了,让人炒两个小菜,酒就算了,世子还小。"
戚继光白了他一眼:"没见过你这么自来熟的,直把这里当自己家了!"
话虽如此,眉宇之间却是高高兴兴的。
他本是武将,自然不喜欢那么多繁文缛节,赵肃如此言行,正合了他的胃口。
"这叫宾至如归,我到了你这里,就想起自己家了,要不赶明儿把家当也搬过来,和你一块儿起居算了!"赵肃哈哈一笑,得寸进尺。
"行啊,再过些时日,拙荆也要上京,届时让她下厨做几个小菜招待你这位贤弟。"
"听说嫂夫人可是位巾帼英雄,我如何担当得起,玩笑罢了!"
戚继光笑容一敛,叹了口气:"为何担不起,放眼整个京城,也只有张大人和你毫不避嫌,与我一介武夫折节下交!"
赵肃点点头,由衷称赞:"张大人确实胸襟过人。"
戚继光翻了个白眼:"你这是变着法子在夸自己吧?"
赵肃但笑不语。他不拘泥于这个时代的看法,更没有文官对武将的普遍轻视,自然能够跟戚继光相处甚欢,可张居正不一样,他是土生土长的明代人,他的所思所想,无不要受到时代的局限,可他依然能够看出戚继光的不凡,从而肯定他的功绩,这就不是任何人能够做到的了,这份眼力和气魄,放眼古今,也是少有的,莫怪得将来能够力挽狂澜,拯救明朝偌大基业。
两人说话的间隙,朱翊钧跑到赵肃面前,展开攥着的手,掌心放着两只蜗牛。
"喏,送你。"
"谢谢,真好看。"赵肃嘴角弯起,轻轻将蜗牛拈起,放在自己手心。
朱翊钧对他的反应很开心:"那边树下有一窝蚂蚁,我过去看看!"
戚继光瞧着他的背影,语气带了点不赞成:"少雍,你对世子,未免过于溺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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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8点才到家,终于赶出一章,还没吃饭,字数少了点……TT
下周恢复之前的更新频率,也就是:周末存稿,周1-5日更,厚厚
第57章
两只蜗牛在石桌上缓缓蠕动,赵肃伸指往它们触角上轻轻一碰,刚伸出来的头又缩了回去,半天不动。
"但凡小孩儿,就没有不贪玩的,咱们小时候,不也上树掏鸟窝下河逮鱼?"
戚继光哈哈笑道:"我幼时不但不肯读书,也习武也不肯坚持,被我爹提了跟木棍满院子追着打,还让我跪在列祖列宗的牌位前忏悔思过。那个时候,只觉得我爹迂腐得很,嫌他说的那些话唠叨,可现在才晓得,他的那些教诲,我早就记在心里。如今,"他指了指心口,神情唏嘘,"倒是想忘,却忘不掉了。"
他看了看赵肃,又道:"不过我倒是看不出来,像你这样的斯文人,竟然不是老老实实坐在屋里读书,也去爬树?"
赵肃失笑:"这有何奇怪,男孩子小时候,不都做过这些事情,我是庶子,不为父亲所喜,父亲死后,又与母亲被赶出家门,一贫如洗,费尽多少努力才能坐在这儿与你聊天,这些说出来,倒也不怕你笑话。"
戚继光见他行止温文儒雅,只当是世家名门出身,却没想到还有这段往事,心道果然是人人都有难处,便叹道:"你也不必伤怀,英雄不问出处,再说你现在已经是朝廷命官,不用再看你那位大娘和弟弟的脸色,他们还要反过来对你毕恭毕敬,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风水轮流转,总有否极泰来的时候。"
"对极,这话就是我想安慰你的,怎么倒成了你来安慰我了?"
说话之间,三碟小菜端了上来,连带着一壶清茶,赵肃把三个茶杯摆好,分别斟了茶,才笑吟吟续道:"你看现在严党失势,其他人趁火打劫,落井下石,个个斗得和乌眼鸡一样,你能够抛却一切职务,避开风头,可不正是因祸得福?"
戚继光被他这一说,心情倒也舒爽不少,便点点头:"可惜胡大人是等不到那一天了。"
两人都沉默了下来。
他说的胡大人,便是胡宗宪,因抗倭而威震东南,可惜因为依附严党,两次被押解进京。第一次因为有嘉靖帝作保,所以无罪释放,回归故里,但是三人成虎,谗言说多了,皇帝总会相信的,所以第二次,胡宗宪就没有这么幸运了,严世蕃的心腹罗龙文落罪斩首,御史王汝奉命抄家,结果发现胡宗宪与罗龙文、严世蕃等人的来往书信,这还不是致命的。最致命的是,这其中有胡宗宪拟的一份圣旨,本来想让罗龙文转交严世蕃,结果还没来得及交上去,家就已经被抄了,这份东西自然成了催命符。
这朝中内外,多的是想要胡宗宪死的人,闻讯大喜过望,弹劾的折子一哄而上,假拟圣旨,神仙也救不了他,嘉靖帝自然大怒,将他再次投入牢狱。
这件事情发生在去年,当时闹得沸沸扬扬。胡宗宪虽然于国有功,但也不是两袖清风,该贪污该享受的,他一分也没落下,当然,举朝上下的风气都是如此,真正干净的,可能也就一个海瑞了。所以春风得意的时候,没人会跳出来说他不是,可一旦卷入政治斗争,贪污受贿,生活奢侈,这些就都成了□裸的把柄。更何况胡宗宪位的性子并不谨慎小心,所以结交的人多,得罪的人也更多。
在徐阶看来,他是严党的急先锋,严党之所以能够猖狂那么多年,跟胡宗宪在前方的战功是分不开的,想要彻底打垮严党,就要打垮胡宗宪,自然不肯放过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这些事情,赵肃作为旁观者,没有卷入这场纷争,自然看得一清二楚,他虽然有心营救,可也知道,以自己现在的地位,和徐阶想置胡宗宪于死地的决心,这几乎是没有希望的。
赵肃只好通过张居正那边旁敲侧击,请他劝劝徐阶,张居正也一口答应了,起初还和赵肃说胡宗宪有大功,须从轻发落,可后来渐渐没了消息,见面也不提这茬了,赵肃便知道十有八九是没戏了。
而对戚继光来说,胡宗宪不仅是他的上司,还对他有知遇之恩,没有胡宗宪的慧眼,也许就没有今日的戚继光,所以他不惜大散钱财,上下打点,为的就是保胡宗宪一条性命。
就在这个时候,传来消息,说是胡宗宪已在狱中自尽身亡。
不管是真自杀还是被自杀,他这一死,等于去了徐党的心腹大患,自然人人额手称庆。
可在戚继光和赵肃眼里,这无啻晴天霹雳一般,胡宗宪纵然不清白,毕竟抗倭有功,再怎么追究,削职为民,追缴赃款也就罢了,何至于赶尽杀绝,非要把他往死路上逼。
戚继光苍凉一笑,颇有些兔死狐悲的意味:"不瞒老弟说,我不想在战场上拼死厮杀的时候,背后还被人捅刀子,所以这些年来,也不是两袖清风的。"
赵肃颔首,面无异色:"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只要于国于民有益,些许不得已的手段,也是无可厚非。"
"当年在长乐听到你以一介举人之身就敢随同知县亲上前线,我就知道我没看错人,你果然不似其他文官那般迂腐,来,以茶代酒,干一杯!"戚继光举起茶杯,朝他示意。
赵肃端起杯子,正要碰杯,朱翊钧却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也拿着杯子,与他们重重一碰,笑嘻嘻道:"干杯!"
戚继光哭笑不得:"世子殿下?"
朱翊钧一口气喝完杯子里的热茶,一边歪着头问:"戚大人,你是怕自己会落得和胡宗宪一样的下场吗?"
他语出惊人,戚继光悚然变色,拿着茶杯的手僵在半空。
朱翊钧仿佛不觉得自己说出来的话如何让人震惊,一边偎向赵肃,撒娇似的吐吐舌头:"烫。"
"喝慢点。"相较戚继光的失态,赵肃倒是平静得很,他又倒了一杯茶,吹了吹,才递给他。
戚继光苦笑一声:"看来我的心事藏不好,连世子殿下也能瞧出来。"
这回朱翊钧一口一口地喝完了茶,才道:"金无足赤,人无完人,你做了好事还是坏事,只要是聪明的人,都会知道,就算一时没人能看出来,千百年后,史书也会还你一个公论。"
戚继光简直不相信这番话是一个不足九岁的小孩儿说出来的,一时不知道接什么话好。
朱翊钧瞧见他的神色,得意洋洋:"不要小看本世子喔!"
赵肃好笑:"世子殿下自然是聪颖过人的,只是……"
"水满则溢,不可骄傲,嗯嗯,我记着的,肃肃不要变成老头儿,罗嗦!"朱翊钧站得久了,索性把身体都靠在赵肃身上,赵肃腾出一块位置拉他坐下,两人亲亲热热依偎在一块儿,哪里像师生,倒是像足了一对兄弟。
戚继光瞠目结舌了半晌,方道:"哥哥我收回先前的话,老弟,你这教学生可有一手,日后我儿子也拜你为师得了!"
平静的日子过得很快,到了嘉靖四十五年入秋,嘉靖帝的身体渐渐变得时好时坏。
原先他就很少上朝,可起码还三不五时地召见内阁,但现在内阁大臣们连见到皇帝陛下的面也很少了,每次陛见,都被告知龙体有恙,久而久之,作臣下的难免就要起疑心。
明朝的臣子不像清朝,在皇权的高压之下不大敢开口,上至内阁,下至言官,只要认为皇帝言行有不妥的,必然要上折劝谏纠正,官职大如内阁等,更可以直接觐见。
正如现在,沈秀站在门口,面对着眼前四人的灼灼目光,直感到头皮发麻。
他苦着脸:"几位阁老,不是咱家不肯通传,实在是陛□子不适,不肯见人。"
高拱冷笑:"当真是陛下的旨意不成?该不会是你们几个阉货合谋的吧,今日不见到陛下,我们是无论如何不会走的!"
沈秀被他那句阉货说得来火,面色一沉,也冷笑起来:"高大人好大的威风,何苦对着我一个内侍耍?你们就是在这里站到明天也没用,陛下的旨意,又岂是随意更改的?!"
高拱大怒,便待说话,却被一旁的郭朴扯住衣角。
站在后面的徐阶终于慢吞吞开口:"你的意思是,我们四名内阁大学士联名觐见,陛下也是不见我们的了?"
沈秀语气一滞:"滕公公说……"
他敢对着高拱疾言厉色,是因为高拱根基尚浅,刚入内阁,之前在朝廷也没什么势力,可徐阶不同,人家是内阁首辅,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门生故吏遍布朝野,沈秀冲谁横,也不敢冲着徐阁老横。——这就是看人下菜碟,柿子挑软的捏。
"滕公公?沈秀,你的师傅不是黄锦么,怎么变成滕祥了?"徐阶眯起眼。
沈秀干巴巴道:"元翁恕罪,这也我不清楚,我师傅在御前得咎,被贬去别的地方了,先前陛下确实是说不见的……"
"先前,不等于现在,你进去再问一声,说不定陛下就肯见了呢?"徐阶看了他一眼,"怎么,这会儿高升了,便不认得我们了?"
沈秀讪笑:"元翁说笑了,哪能呢,咱家这就进去问问,只是陛下近日身体不爽,心情也不大好,连我师傅都被……我们这些小的自然更得谨慎……"
他絮絮叨叨说了一堆,见徐阶脸色没有转坏,便回身进了内殿禀告。
徐阶拢袖伫立,闭目养神,李春芳凑在他耳旁,小声说着什么。
高拱暗哼一声,没有说话。
郭朴哪里还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忙又扯扯他的衣服。
不一会儿,沈秀出来了:"诸位大人,万岁爷让你们进去呢。"
第58章
景王府。
软榻上斜坐着个人,神情漫不经心,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旁边椅子上的中年人,却是坐立不安的,脸色略显焦躁。
"老师,身体可好些了?回头带上一些高丽人参吧,这还是当初严……有人送过来的。"
袁炜用帕子捂着嘴巴咳嗽两声:"有劳殿下挂记,今儿个内阁的人入宫觐见,我本该跟随,却托病不去,便是为了来这里见您。"
景王皱了皱眉:"老师该随他们去的,也好见机行事,免得父皇心血来潮又想让我去藩地,却无人阻止。"
袁炜没回答,脸上阴晴不定,半晌才咬咬牙道:"殿下,要不咱们收手罢!"
景王脸色一变:"老师何出此言?"
袁炜叹了口气:"这些日子,我吃不好,睡不下,思来想去,总觉得这件事情,实在不妥,万一东窗事发,那咱们……"
"老师!"景王打断他,"现在已经没有退路了,一旦父皇驾崩,那些人必然会拥戴我那没用的哥哥继位,他又不是皇后嫡子,只不过前头的兄长都死光了,轮到他捡了个大便宜,别说我不服气,只怕这朝中官员,真正服气的也不多!"
袁炜蹙眉:"严世蕃伏诛,那些人手都被剪除得差不多了,就算现在控制了宫闱,外头还有文武百官,我们等于是在和整个朝廷作对啊,这如何有胜算!"
景王哂笑:"老师啊,这你可就错了,别人我不知道,一旦我们稳操胜券,徐阶不但不会联合文官围攻我们,反倒还会稳住其他人的。"
袁炜一惊:"怎么,难道徐阶和殿下也有盟约?"
景王摇首:"何须盟约?那是你太不了解他了。徐阶这个人,不是那种死脑筋的腐儒,他支持的是大明天子,至于这个宝座是谁来坐,对他来说都不是最重要的。父皇这几十年来就没怎么管过朝政,如果不是内阁在,这个江山早就垮了。他很清楚,假使我和三哥争起来,最后乱的是朝纲,要知道朝中支持我的人,可也不在少数。所以只要大局已定,不会动摇他的地位,徐阶是很乐意支持新皇的。"
袁炜听他分析得头头是道,却仍半信半疑:"可是先前他明明透露出支持裕王的意思,连最看重的学生也是裕王府上的侍讲……"
"徐阶这个人,用一个字概括,就是稳。所以稳扎稳打,能隐忍二十年来扳倒严嵩,但他也坏在这个稳字,如果他是于谦那样的人,我才要担心呢!"
袁炜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可话到嘴边,看到自己学生的表情,又咽了下去,心想自己早该告病返乡的,怎么说也能有个好下场,现在做的这事,一个不慎,连脑袋也会掉了,可要走也已经来不及了。
他心念一转,又想到如果事成,自己便可以摆脱现在尴尬的地位,那内阁首辅的位置,也必然非他莫属,届时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何须再镇日窝窝囊囊,看徐阶的脸色行事?
这一来一回,一时疑虑一时心动的,明显让袁炜备受煎熬。
景王见他如坐针毡,便让他先回去歇息:"老师不用担心,这件事情也无须你掺和进来,只要帮我稳住那些站在我们这边的大臣即可,一旦事成,他们就是一股不可或缺的力量,届时改变朝中舆论,都少不了他们。"
袁炜点点头:"殿下放心。"
徐阶领着后头三人踏入内殿,便觉得这里弥漫着一股浓郁的药味。
宫殿还是那个宫殿,看起来却比往常要空洞阴冷许多。
皇帝靠坐在床上,而身边伺候的人,已经由黄锦换成了滕祥。
"臣等参见陛下。"
嘉靖帝看着跪在跟前的几人,神色不辨喜怒,也没让他们起身。
"陛下恕罪,臣等是忧心圣体,故而请求面见龙颜,瞧见陛下无恙,便放心了。"
嘉靖声调很低,语速很慢,仿佛带了股疲惫不堪的颓败:"朕的几位内阁大学士,你们这次来,不单单是关心朕的身体那么简单吧?怎么,这回是倭寇又进犯了,还是鞑靼又来叩关了啊?"
徐阶身为首辅,自然不能装哑巴,所以回话的还是他:"陛下放心,如今朝中内外平安无事,只是,臣等今日来,是有一事相求。"
"说。"
"请陛下为江山社稷计,早日立嗣!"四人齐声道,头重重叩在地面,发出响声。
"你们这是要逼朕吗?"出乎意料,嘉靖没有想象之中的愤怒,反倒将头靠向后面,脸色灰败而疲惫,那是丹药服食过量的征兆。
"臣不敢!"
"平身罢。"
看着四人的后脑勺,嘉靖帝缓缓道:"过些时日,便让景王回德安。"
徐阶等人心头一震,不由面面相觑。
这便算是定下裕王为储了?
"不过,"嘉靖皱眉闭目,滕祥忙上前为他揉按太阳穴。"朕近日身体不爽,就让他待在身边侍奉吧,过几个月,再动身也不迟。"
徐阶忙道:"既然陛下心中人选已定,不妨立书昭告天下,也好安定人心!"
他想不明白,平日里也没见这位皇帝如何宠爱景王,怎么这会儿倒是舍不得他离京就藩了?
嘉靖冷笑:"怎么,朕如了你们的愿,同意让景王去藩地,你们还非得把儿子从朕身边撵走,让他多留些时日都不成?"
徐阶他们不知道的是,嘉靖自从生病以来,性情越发反复无常,先前黄锦顾虑他的身体,曾请他早日立嗣,便让嘉靖大怒,将他发配到尚衣监去了,疑心是徐阶暗中怂恿黄锦进言,否则以黄锦数十年小心谨慎的性子,怎么敢如此直言?
没想到那头气还没消,这边徐阶等人果然就上奏此事,恰恰戳中嘉靖的心病。
他多年来沉迷道家方术,总觉得自己受神仙眷顾,却从未想过还有如常人一样生老病死的一天。当这一天来临的时候,他无比惶恐,用尽各种手段,试遍各种各丹药,却阻止不了自己的身体一天天衰败下去,最后还是不得不选择了太医的汤药。
但就算是大罗金仙,也难以妙手回春了,按照李时珍的话说,嘉靖这具身体已经病入膏肓,非人力所能挽回,如果断了那些丹药,好好吃饭喝药,兴许还能维持一两个月,这对于嘉靖来说简直如同晴天霹雳,所以他拒绝见任何外臣,因为他知道,这些人一定会提起立嗣的事情,这就等于变相提醒自己,他的身体不行了。
但此刻,他忽然觉得很累。
你们想要新君,朕便立一个给你们吧。嘉靖挥挥手:"没事的话,就下去罢。"
徐阶本还想问诏书的事情,毕竟空口白话,总不如加上玉玺印章的圣旨来得管用,但见皇帝这般神色,只怕今天提了这事,他不但不会同意,反而很有可能改变主意,这就得不偿失了。
想及此,四人低声告退。
滕祥站在旁边,瞧着他们走远了,才低下头,小声道:"陛下,可要传膳……"
话没说完,却见嘉靖歪着头,已经睡着了。
几人出了宫,高拱忍不住开口:"方才大好形势,元翁为何不顺便请陛下立下诏书?"
徐阶拈须缓声道:"我见陛下神思不属,说了只怕效果不彰,反倒惹龙颜盛怒,届时收回前言,就功亏一篑了,慢慢来,不急。"
高拱性子燥,一听这话就急了:"再等可就等不了了!"
徐阶面沉如水:"肃卿慎言,这可是宫闱!"
高拱自知失言,悻悻住口,郭朴忙打圆场:"肃卿也是情急,这么等下去总不是法子!"
徐阶叹了口气:"我又何尝不知,只不过听陛下的语气,只怕心意已决,陛下的脾性,你们又不是不晓得,越是劝谏,效果只怕越差。"
此话一出,其余三人也沉默不语。
阴差阳错,让景王回藩地的事情就此耽搁下来,随着皇帝病情的加重,所有人都将目光投向储位的归属,皇帝一日没有立下诏书,众人便一日不能心安,请求立储的折子雪片一般飞向内阁,皇帝却一天比一天沉默,甚至连内阁也不召见了,只让宦官出来传话。
其他人本以为内阁会出头,结果徐阶他们因着上次的事情,不敢再轻易打扰嘉靖,生怕他脾气一来,反而改变主意,竟也三缄其口。
局势就在这种情况下,渐渐往诡谲的方向上走。
小院子里,赵肃正读着家中的来信,陈洙坐在一旁,两人神色都不见轻松。
信是陈氏口述,戴忠代笔的,说与赵肃定下婚事的陈家小姐,半年染上风寒,本来也是小毛病,谁知竟是一病不起,上个月刚刚去世了。
那位陈小姐是陈洙的堂妹,差不多内容的家书,陈洙自然也收到了一封。
他看着赵肃,不知该如何安慰他,只能道:"说起来也是我那位姐姐没有福气……你别太伤心了。"
一个素未谋面的未婚妻去世,要说如何伤心是谈不上的,但要说开心也不可能,毕竟这是赵肃自己定下的人选,书香世家,家世清白,最重要的是,不会牵连到京城里那些乱七八糟的势力,如果这位陈小姐性情温和,将来未必不能琴瑟和鸣。
只可惜,现在一切打算都化作流水了。
跟着陈氏的家书一起寄过来的,还有族长赵慎海的信。
那上面说,去年会试,赵谨落第,后来由赵希夷出面走了关系,被分到江苏沭阳县任教谕。
第59章
赵肃这个所谓的弟弟,曾经几欲置他们母子于死地,后来虽然没有得逞,可也没见他有什么悔过的情绪,反倒对自己备受族人看重而不忿,只可惜纵火的事情找不到证据,没法将这个麻烦彻底解决掉。
这样的人,就算将来为官,肯定不是什么能做实事的干吏,但要是碰上什么机缘,傍上一棵大树,保不准还会兴风作浪,搅混一池水。往好处想,他到外地为官,肯定一时半会也没空再寻思着报复自己,赵肃也不用担心后院什么时候会起火,可以专注眼前一亩三分地的经营了。
他合上信,长吁了口气,目光一瞥,见陈洙欲言又止的模样,以为他也伤心堂妹去世,便安慰道:"人死不能复生,伯训也节哀顺变。"
陈洙在心里纠结半天,还是决定说出来:"少雍,你我不是外人,我就不瞒你了。其实我这边的家书里,除了说明堂妹病逝的消息,另外还有一事……虽然我觉得时机并不太合适,可既然家里长辈提出来了,我便先给你透个底,免得到时候你收到信时,会觉得意外。"
赵肃见他如此郑重其事,也有些奇怪:"怎么?"
陈洙挠头:"你知道,我那个家族,在长乐是数一数二的大家族,人数之多,有时候连我也未必能喊出名字来。"
赵肃点头。
"你的未婚妻,我那位去世的妹妹,是二房的嫡女,我二叔子女众多,但论起来,嫡出的女儿也只有这么一位,先前将她许给你,也是十分看重你的缘故。"
赵肃点头。
"二叔庶出的女儿有四位,其中一位比你小四岁,今年正好及笄,容貌亦是上佳,比我那位嫡出的妹妹还要漂亮一些,可就是出身低了点,生母乃是婢女……"
赵肃见他语无伦次,忍不住打断:"伯训,你到底想和我说什么?"
陈洙心一横,索性一并说了:"家中来信,长辈的意思是,既然我那嫡出的妹妹无福嫁你为妻,愿意将这位庶出的妹妹许你为妾。"
赵肃愣了半天,才吐出一句话:"未娶妻,先纳妾,对正妻来说未免不公,我不愿做如此为人诟病的事情,你家长辈的美意,只有心领了。"
陈洙苦笑:"你的顾虑,他们也想到了,我二叔的意思是,可以等你娶妻之后,再纳我那庶出的妹妹为妾室,她今年年方十五,再过一年,也是等得起的。"
院子另一边,贺子重没兴趣听他们说这些事情,百无聊赖,索性坐在阑下打盹,一只蝴蝶在他头顶飞来飞去,他仿佛睡得正香,也不去管。
赵肃啼笑皆非:"我并非名门子弟,先前得陈家小姐愿意下嫁,已是荣幸,何德何能,竟让你二叔愿意再将女儿许配我为妾?"
陈洙听了他的话,反倒笑出声来:"少雍,你未免也太看轻自己了,你少年翩翩,又是前程似锦,连徐陈二位大人都要给你做媒,更何况是我们家呢。陈家虽是书香传家,可人一多,心思难免也就杂了一些,我这位庶妹,打小也是安静的性子,并不惹人注意,可也因此不受二叔宠爱,连我也是看到书信才想起有这么个人来,二叔那边如今已没有嫡出女儿,放眼陈家,适龄待嫁的嫡女亦是没有的。他不愿让你这位乘龙快婿白白落入别人家的心思,倒也可以理解。"
赵肃沉吟:"这事不急,如今陈小姐未过门而早逝,我便另议婚事,总归不妥,放一放再说罢,既然他们先和你商议的,那就烦请伯训转告,就说我现在感伤未婚妻之事,暂时无心婚娶。"
陈洙点点头,赵肃这么处理显得稳妥,更不会落人口实,不免又好奇问道:"我那位庶出的妹妹,可是难得的容貌,你真没兴趣?"
赵肃打趣:"我听说你年底也要返家成亲了,莫不是现在就想着新娘子的模样了?"
陈洙立马闭口,要论嘴上功夫,他拍马也赶不上赵肃。
安静了片刻,又忍不住道:"少雍,我成亲,你会去吗?"
赵肃笑道:"那是自然,你我至交一场,我怎能不去讨杯喜酒喝,你就是不让我去,我也要偷偷去的。"
陈洙看着他眉目温雅带笑的模样,心中不由也跟着泛起淡淡喜悦,随即又涌上一丝莫名的失落,许多话到了嘴边,却不知说什么好。
"少雍。"
"嗯?"
"我们做一辈子的至交好友吧。"
"你又在说傻话了,难道我们现在还不是?"
陈洙嘿嘿两声,还想说什么,忽见外头突然传来马声嘶鸣,片刻之后,赵吉匆匆进来,身后跟着裕王府的人。
"赵师傅,王爷请您过府一趟!"
赵肃起身:"我这就去,王爷可有说是什么事情吗?"
他认得这人是在裕王左右伺候的,非到紧急之时,裕王也不会派他前来。
对方欲言又止,赵肃道:"这里都不是外人,尽可放心说。"
那人才道:"高师傅在宫中已有数日未归,王爷心里着急,想让您过去帮忙想想法子。"
赵肃与陈洙相视一眼。
内阁有时候忙起来,夜不归宿也是常事,裕王如此紧张,肯定是别有内情。
陈洙忙道:"少雍,你赶紧去吧!"
赵肃颔首,那头赵吉已经机灵地拿来披风了,他随手往肩上一搭。
"走吧!"
"赵师傅请!"
赵肃抵达王府的时候,已是晚霞漫天的时候。
赵吉看了看:"少爷,看这天像是快要下雨了,咱们赶紧进去吧!"
赵肃也跟着抬头,只见天色红得有些透亮,显出几分别样的诡异。
裕王府内,裕王正背着手来回踱步,见了赵肃从门外进来,简直眼前一亮:"少雍,你可来了,让我好等!"
裕王没有架子,在他们这些熟人面前向来是自称随意的,赵肃也习惯了,闻言拱手行礼:"王爷何故如此匆忙召下官前来?"
"陈师傅,你和他说罢!"裕王摆摆手,大步到位子坐下。
陈以勤点头:"少雍,你有所不知,肃卿已经有十天未到王爷府上来了,王爷派人去他家里询问才知道,他从十天前进宫到现在,就没有消息了。"
赵肃吃了一惊:"怎会如此?"
陈以勤叹道:"内阁本来事情就多,肃卿自从入阁,三两天没来也是常事,毕竟阁老不能与皇子频繁往来,他能来,还是靠着以往在王府侍讲的名分,可这回实在太蹊跷了,我们一打听,才知道不单单是他,就连徐阶、李春芳等人,也已数日未归。"
殷士儋右手拿着扇子敲打左手掌心,一边分析:"这还不止,我留意过了,这两日京中各处,东厂番子格外的多,令人生疑。"他压低了声音,"就连这府外,也有不少行踪诡秘之人。"
"如今见不到高师傅,与宫内一切联系都断绝,我们几个正商量对策,生怕会出什么事端,你赶紧来帮忙想想法子吧,多一个人总是多一份力气。"裕王一口气说完,抄起茶盅灌了一大杯茶。
早在陈以勤说第一句话的时候,赵肃就明白了他们的忧虑。
内阁与外面联系不上,几位大学士不见踪影,往好里想,是内阁事多,皇帝留住几人不让外出,往坏里想,就是有人控制宫闱,断绝宫中内外一切联络。
换句话说,就是宫变。
裕王虽然行事散漫,又不被他老爹看好,可终归生在皇家,若说不想当皇帝,那是假的,他更担心弟弟景王得了皇位,这样一来他这个实际上的皇长子,就只有远离京城的份了,鉴于祖宗永乐帝抢了侄子的皇位又对兄弟诸多打压,以及景王小心眼,睚眦必报的性子,裕王的担心完全是有必要的。
"听说十数天前,内阁曾经呈请陛下立嗣,陛下后来也同意了,可这还没等到明旨下法呢,景王再如何胆大包天,也不至于做出这样的事来吧!"陈以勤面带犹疑。
赵肃问:"景王府那边有何动静?"
陈以勤:"门口守卫森严很多,派去探询的人只能远远看着,没法子接近。"
赵肃又问:"那袁炜呢?"
陈以勤一愣:"少雍的意思是?"
"袁炜是景王最看重的师傅,就如高师傅对于咱们王爷的意义,真欲谋大事的话,景王必然不会瞒着袁炜的,既然无法探查到景王府的动静,何不到袁炜家中看看?"
裕王摇头:"不行不行,这样不久打草惊蛇了?"
赵肃笑道:"王爷这是关心则乱,何须我们亲自上门,只要找个机灵点的人装成朝中官员的近侍,设法与景王府外出采买的下人攀谈一二,重要的事情问不出来,但他们肯定知道府里每日要准备谁的饭菜,这样的话不就可以推测出来了?"
裕王大喜:"这倒是个好法子,只是派谁去才好?"
这个人选是个难题,既要面生,不能让人认出来,又要懂得随机应变,否则套话也会让人生疑。
陈以勤道:"不若让我府中的管事去?"
殷士儋随即否认:"不可,你那个管事,得你重用,几乎日日跟在你身边,大家同朝为官,抬头不见低头见,难保袁家有人认识。"
赵肃想了想:"我身边有个书童,尚有几分机灵眼色,不若让他试试吧。"
其他几人也想不出更好的人选,最后由裕王拍板同意,颇有点死马当活马医的意味:"那就他吧!"
赵吉就这么被赵肃"卖了",他领了这样一个任务,不但不紧张,反倒二话不说就兴冲冲地往外跑,只苦了一干等待的人,在裕王府里足足等了一天,直到第二天傍晚,外头下起大雨的时候,赵吉这才回来。
第60章
"话说昨天奉王爷和我家少爷之命去到那里,已经是傍晚时分,今天我就起了个大早,穿了身好衣裳,提了个篮子,躲在袁府后门,瞧着他们家的人出门去市集采买,就远远缀着,瞅准一个机会就上前去攀谈,你们猜怎么着……哎哟!"
赵吉拿出茶楼说书的架势,正说得唾沫横飞,兴高采烈,冷不防赵肃一个爆栗敲在他头上:"不许卖关子,好好说话!"
众人扑哧一声都笑了,连带着裕王也绷不住脸。
"少雍啊,我看你这书童也有意思得很,就让他说下去嘛!"
赵吉得了裕王鼓励,更加来劲。"我装作是朝中某位大人府上的,将他忽悠得晕头转向,末了还反倒巴结起我来,我与他聊起府中日常采买的事情,他也没有生出疑心,便与我诉苦,说几年来他们家老爷身体不好,连带着脾气也不好,府里下人常受训斥责骂,幸好这几天老爷不在,大家也都松了口气。"
"袁炜不在?"陈以勤追问。
赵吉点头:"所以我又问他了,你们家老爷为何不在,他却说不知,只看到前几天老爷匆匆出门,至今都没回来。"
赵肃道:"一个下人,能从他嘴里打听到这么多已是不易,再深的想必他也不知道了。"
裕王发愁:"这么说我们的揣测还真没错,袁炜不在,十成十是与我那弟弟在一块儿了,如今宫里联系不上,指不定,指不定……哎!"
陈以勤道:"唯今之计我们得设法与宫中联系上,这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否则等到人家杀上门,就为时已晚了。"
"那可怎么办才好!"
"王爷莫急。"在面色凝重的几人中,赵肃的声音依旧不疾不徐,无形中也让别人稍稍平静一些。"阁老们出不来,我们自然也进不去,现在除了一个人,谁都进不去。"
"除了谁?"裕王一愣。
"您。"
裕王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不行不行,本王去了,不就跟送羊入虎口一样吗?"
赵肃嘴角一抽,他头一回听说有人把自己形容为羊的,还是位王爷。
他正想再劝,陈以勤开口了:"王爷,少雍说得不错,如今这宫禁,水泼不进,火点不着,我们在在这里干着急也没用,放眼京城内外,唯今只有王爷您才有可能进去,除此之外,皇上、阁老们都在里头,而其他官员……若果景王当真打着挟天子以令诸侯的主意,那六部官员又怎会被他放在眼里,更何况里头还有不少也是支持景王的,只怕还没等我们把外地军队调来,大势就已去了!"
这一番话说得合情合理,殷士儋也点点头,表示赞同。
裕王黯然道:"那,锦衣卫、东厂、五城兵马司都不听我调度,我这一进宫,只怕是有去无回了……"
赵肃又好气又好笑:"王爷且放宽心,您忘了京城还有一员忠心耿耿的虎将呢!"
裕王来了精神:"喔,此人是谁?"
"戚继光。"
裕王又丧气了:"少雍啊,你今日怎么净出些不靠谱的主意,这个戚继光,原先是效忠景王的!"
"王爷有所不知,戚继光并非依附景王,只是先前严党猖獗,他要想在前线安心作战,便须得孝敬严党,以防小人背后作祟,如今严党倒台,他受牵连罢职,心中却无一点怨忿,只一心想着回去戍边,此人的战略大才,连元翁与张大人二位也是赞赏不已的。"
裕王半信半疑:"当真?"
陈以勤道:"这事我倒略有耳闻,太岳与少雍二人,时常上戚继光那里,俨然已是知交,太岳是徐阁老的得意门生,这事想必也是阁老默许的。"
赵肃:"所言甚是,王爷入宫,我必相随左右,还可调来戚继光的几名亲卫,如今宫里秘而不宣,必然是局势还未定下来,他们不敢太过为难王爷的,戚继光的人都是战场上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别的不说,护王爷周全是没有问题的。"
陈以勤若有所思,接着他的话说:"少雍,你的意思是,让王爷亲自进宫去打探消息,然后设法传递出来,再让我们在外头接应?"
"是的。"
陈以勤皱眉:"有个问题,我是一介文官,如今兵马司和锦衣卫的人都调不动。"
"那还有我呢!"
清亮的声音打破一室沉凝,朱翊钧从门槛外面跨了进来,头戴螭龙玉冠,穗子垂过耳际,身着祥云暗纹的白色衣裳,越发显得白面如玉般可爱可亲,只是脸上一本正经,带着平日没有的郑重。
"儿臣见过父王,见过老师,见过陈师傅,殷师傅。"
小小身板挺得笔直,朝在座诸人拱手行礼。
"钧儿莫要胡闹,快快到后院去找你母妃!"裕王轻斥,却不严厉,对这个儿子,他素来爱重,是板不起脸的。
"我也不小了,当此之时,正该为父王分忧解难,怎可仗着年纪小便躲避起来?"
裕王张了张嘴,发现自己的口才完全不足以应付儿子。
陈以勤笑了起来:"恭喜王爷,世子殿下长大了,只是此事非同小可,世子只怕也帮不上忙的。"
赵肃也莞尔一笑,方才朱翊钧趁着所有人都没注意的时候,偷偷朝他吐了吐舌头。
"方才你们说的话,我在外头都听见了。"朱翊钧一笑就会露出两个酒窝,分外可爱。"老师和父王进宫,我与两位师傅去找戚继光,再和戚继光去找锦衣卫都指挥使刘守有,晓以利害,你们一有消息传出来,我们就马上见机行事。"
赵肃颔首:"不错,锦衣卫素来忠于皇上,刘守有虽然平庸,但终归不是大逆不道之徒,我们不虞他倒戈向景王,只要防他坐视不管,独善其身,所以才要和戚继光一同前去当说客,有了世子的身份和戚继光的威压,他必然会动摇,届时再请得宫中密旨,此事就十拿九稳了。"
殷士儋也道:"我思来想去,这兴许是最好的办法了,否则在这里纸上谈兵也是枉然。"
裕王犹豫不决,朱翊钧走到他身边,仰起头:"父王,你放心吧,我会好好照顾两位母妃和弟弟,等你们回来的。"
当年还是那么软那么小在自己怀里呜呜大哭的粉团团,曾几何时已经长得这么大了,言行举止有了身为世子的风范,甚至还会在紧要关头挺身而出。
裕王感动得一塌糊涂,伸手摩挲着他的头顶:"钧儿……"
父子俩温情脉脉的互动被不解风情的陈以勤打断了:"王爷,事不宜迟,既已决定,便即刻分头行动罢!"
裕王还想说让我再考虑会,可视线所及,几个人都在等自己下决定,殷殷期盼的目光让他到嘴的话只好硬生生拐了个弯,差点呛住:"咳咳,那,那好吧!"
"那我先去和戚继光借亲卫。"赵肃匆匆抛下话,转身就走。
裕王连忙喊住他:"少雍,多借两个啊,宫里危险,太少人顶不住的!"
赵肃脚下一个踉跄,回过头,哭笑不得:"王爷,人一多,宫门守卫还当我们要去逼宫呢,到时候别说进宫,只怕在第一道门禁的时候就会被拦下来。"
第 61 章
  戚继光是个很聪明的人。
  他的聪明不仅表现在战场上对敌,还在于懂得官场上那些弯弯道道,并且愿意服从游戏规则。
  一般来说,打仗打得好的武将,却在官场上很难吃得开,就连胡宗宪这种文官出身,却掌兵事的大吏,难免也有功高自傲的毛病,更何况是那些地位还要再矮上半截的武将,受人看轻不说,随时随地都有成为替罪羔羊的危险。
  可戚继光却混得很好,吃得很开,上下打点,左右周旋,即便现在因为受到严党牵连而赋闲,也仅仅是如此而已,由于他的识相和刻意低调,没有人再来找他的麻烦。
  但在赵肃看来,这并不是他最难得的地方。
  最难得的是,一个人能够在处事圆滑的同时,还保留着内心深处的一点赤子之心。
  正如一个人看遍世间阴暗,却仍愿相信有真情的存在,却仍愿用一腔热血去报效这个朝廷,这个国家。
  五百年后,在赵肃曾经存在的那个年代,纸醉金迷,人人失去了信仰,向金钱看齐,当街头扶人者亦要踌躇,当见义勇为却没有好下场时,许多人早就无法理解这种情怀。
  所以在裕王面临无人可调的困境时,赵肃第一个想起来的,恰恰是这个"狡猾"的戚继光。
  以他们二人这段时间的交情,他完全可以肯定戚继光,确实是个圆滑世故,却可以托付大事的人,而且就立场来说,没有人比戚继光更合适了。
  一则戚继光身无官职,他虽然在东南立下大功,但在遍地都是功勋世家,高门大阀的京城,根本不引人注目,人人都认为他身上已经被打上了严党的烙印,此生再无起复之日,就连景王也不将他放在眼里,至今只派人去送过一回礼,便把他冷落在一旁。——很多人都忽略了,戚继光不能带兵入京,可他身边却有二十来名亲卫,这些人的战斗力要比禁卫军高上一大截,关键时刻是可以救命的,而他带兵多年,军队中的影响也不小。
  二则戚继光自己也很明白,放眼朝中,能明白军事重要性,理解他的人不多,自己想要有出头之日,也得依靠朝中官员的支持,而这些人,大部分都是裕王徐阶一派的,如张居正,又如赵肃。
  两相合计,无论是为了大局,还是为了自己的将来,他自然都是要支持裕王的。
  因此借调亲卫的事情极其顺利,两个时辰之后,裕王与赵肃带着贺子重和戚继光精心挑选的四名亲卫,装扮成王府侍卫入宫。
  今年的冬天份外的冷,几层棉衣裹上,依旧让人打从牙齿里发颤。
  偏偏今夜又下起大雨,滂沱雨声几乎将天地之间一切声音都盖住了,许多人家早早地关紧门户,连打更巡视的都不出来了。
  此刻宫门早已落锁,今夜午门处负责巡视守卫的是梁文和宋源二人,原先还有数人一起值班,但雨势太大,天气很冷,守卫也跟着松懈下来,其他人都偷溜了,余下这两人打赌输了,只好窝在旁边的值班房里留守,一边烤火一边聊天。
  "老弟,咱们也太倒霉了,怎么偏偏是这种鬼天气值勤,别人都在家里老婆孩子热炕头,别提多惬意了,哎,兄弟我也想起家里那婆娘了!"
  梁文哈哈一笑:"你都成亲十年了还有啥可想的,莫不是想哪个销金窟里的小娘皮吧?"
  "你当个个和你一样呢,老子又不逛那些玩意儿,诶,你说最近那些阉货在宫门四处游走,到底是怎么回事,上头只让我们要把紧宫门……"
  "真有什么事能和你我说?管它呢!反正这风大雨急的大半夜,肯定是没人过来了,一会咱们眯会儿眼,天就亮了……"
  他的声音顿住,站起来往外张望。
  宋源不明所以:"怎么了?"
  梁文迟疑:"外头是不是有马车,我好像听到马蹄声了吧?"
  宋源白了他一眼:"哪来的马蹄声,别是你饿得狠了想吃马肉了吧?"
  "不是,真有马蹄声!"梁文说着,一边想外走,不一会儿便听见他的声音:"站住,你们是什么人!"
  宋源一听不对,赶忙出去查看。
  这才瞧见外头真停了一辆马车,车头马夫穿着蓑衣,根本看不清面目,声音却穿透雨声稳稳传过来:"我们家王爷要进宫,尔等还不快开门!"
  "王爷?哪位王爷!"梁文满腹狐疑,他们是御马间所属四卫营的人,这些人最初起源于太祖皇帝亲设的亲军十二卫之一,到了正统年间的土木堡之变,精英死伤殆尽,现在的这些纪律和战斗力早就大不如前,可脾气却依旧飞扬跋扈,等闲人物也不会放在眼里。
  那车夫道:"京城里还有哪位王爷,自然是当今皇上长子,裕王爷。"
  他话刚说完,便见车帘子掀了起来,露出一张男人的脸。
  "确是本王,还不快开门!"
  梁文和宋源齐齐一愣,弄不清为什么大半夜的裕王会突然跑到这里来,而他们也没接到旨意,可礼数还是不能少的,梁文行了个礼,道:"王爷何故深夜至今,卑职并无接到上头的旨意……"
  "本王忽梦父皇身体不适,心中惶恐忧虑,等不及旨意,便想连夜入宫探望,如见他老人家安然无恙,自然便回去了。"
  两人目瞪口呆,这是什么道理?做梦梦见自己父亲生病,就要大半夜闯进宫,那要是明天有人梦见什么别的,这紫禁城还有没有规矩了?
  可想归想,他们依旧得陪笑道:"王爷,这深更半夜的,没有皇上的旨意,谁都没法入宫,卑职职责在身,不得不拦阻……"
  裕王冷下脸:"怎么,孝道天伦,本王忧心父皇安危乃天经地义,事急从权,有什么罪责本王一力担当下来便是!"
  赵肃在马车内压根就不用露面,听见裕王的话,不由唇角微弯,心道别看这位爷平日里说话不靠谱,可毕竟是天潢贵胄,紧要关头还是能逼出几分气势来的,这不,眼下那两人就被他唬得一愣一愣。
  梁文反应过来,也激起几分火性,他们是皇帝的人,素来很少把旁人放在眼里,甭说这位不掌权不受宠的王爷,就连内阁阁老们,也从没和他们这么说过话。
  "王爷这话说得好不奇怪,宫里有宫里的规矩,现在已经落锁,您想入宫,明儿请早!"
  "你当真不让?"裕王的声音有点古怪。
  "请王爷见谅!"梁文暗自冷笑一声,气势丝毫不弱。
  可还没等他摆完谱,眼前一花,颈上已经架了柄细长的剑。
  宋源见势不妙,转身就想跑,马夫是戚继光亲卫刘大假扮,又岂是他能匹敌的,瞬间也被拦住。
  "王爷这是想干什么,这可是内宫禁地,天子脚下!"梁文大声嚷嚷,可惜声音被雨声冲掉大半,听起来如同蚊呐。
  "没什么,只是想问你们几句话。"赵肃掀开帘子,穿着一身蓑衣跳下车。"这些天,阁老们可曾出宫?"
  梁文梗着脖子还想不回答,刘大用了一分力,剑霎时深了几分,他马上变了脸色:"卑职当值的这几日,没见过阁老出宫。"
  "可是宫里发生了什么事?"
  "这……卑职不知。"
  赵肃见他那模样就知道没说实话:"你要知道,怎么说,王爷都是皇长子,就算犯了错,那也是因着担忧皇上安危,情有可原,而你们却不同,就算我们在这里杀了你们,改日提起来,也不会有人说什么的。"
  雨声渐渐小了许多,赵肃的声音在夜里听起来分外幽冷,直让两人生生打了个寒噤。
  宋源苦笑:"请王爷见谅,卑职们只知这几日上头吩咐下来,不要让里头的任何人出来,至于具体出了什么事,上头肯定也不可能和卑职这些人说的……"
  果真是出事了。
  赵肃和裕王对望一眼,裕王忙道:"我父皇呢,我父皇无碍吧!"
  宋源迟疑道:"并无消息传出,里头甚是平静……"
  "那守卫呢,可如往常一般?"
  不能怪赵肃有此一问,实在是因为这几天宫里只许人进,不许人出,许多情况根本无从了解。
  宋源摇头:"听说毓德宫和文渊阁处调集了大批人手守着,其他地方倒是松懈得很。"
  毓德宫是嘉靖帝居处,文渊阁即是内阁。
  "从此地去内阁,可有隐秘少人的近路?"
  "有的,入了午门沿着东边小路一直走,是我们平日换班走的捷径,很少人去。"
  赵肃颔首:"多谢两位实言相告,若是此番皇上平安无事,定然亏待不了你们。"
  宋源梁文二人早已冷汗津津,闻言苦笑:"我们人微言轻,不求有功,但求不被上头怪罪,钥匙就在卑职身上,王爷若要过去,不妨打晕我们,万一追究起来,我们的罪名也可轻些。"
  里头发生什么事情,他们也隐隐有些揣测,只不过这种事情,向来是轮不到他们出风头的,倒不如不省人事,一了百了,倒时候无论哪方赢了,他们至多也就是个抵抗不力或玩忽职守的罪责。
  贺子重看向赵肃,见他微微点头,便伸手打晕二人,又与刘大刘二他们把人拖到角落里。
  也该是天助他们,原本午门戍守的人不该这么少,只是天冷雨大,竟就只剩下梁宋二人。
  几人打开门,趁着夜色,顺着宋源说的那条路匆匆前行。
  裕王小声问:"少雍,我们不是先去看父皇么?"
  "此时陛下那里看守的人必定更多,文渊阁或许尚有钻空子的机会,先去看看。"
  裕王喔了一声,没再说话。
  此刻的他们尚不知道毓德宫那边发生的事情。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sdddcfhk童鞋的地雷,谢谢大家的留言和支持!因为这一段情节心里已经有腹案了,我本身很急着要写出来,但是时不与我,所以很无奈,明天估计还会很忙,所以休息一日,我争取后天更多一点,后天这段情节估计就能告一段落了。大家希望包子的戏份多一点,我也希望,2人互动比写这个容易多了,可是包子毕竟还小,正常来说不可能占太多篇幅,不过这次宫变,包子要有大作用了。(包子:因为我渐渐长大了
=皿=)
  第 62 章
  嘉靖帝慢慢地睁开眼睛。
  眼前白茫茫一片,刺得双眼生疼,模糊能看得见一些光影,呼吸之间,仿佛连骨头都觉得刺疼,他张了张嘴,发出一点声音。
  片刻之后,似乎有人凑过来,低下头,轻轻喊他。
  "黄锦……"他好容易憋出两个字,浑身无处用力,好在视觉渐渐恢复,也能瞧见眼前景象了。
  触目所及,寝宫内空荡荡的,床头伺候的滕祥也不见了踪影,只有景王坐在他旁边,伸手就要来扶。
  "你……"怎么会在这里?
  "父皇,儿臣得知您病了,特来侍奉。"景王小心道,他对这个父亲,始终抱着一丝惶恐和害怕,这是多年积威所致。
  "去……把黄锦喊来……"几个字说得嘉靖喘气不已,他嘴唇颤动,眼窝下面青黑色极深,满面病容苍老,鬓间白发毕露,若不是他睡在这里,任谁看到,都只会觉得这是一个将死的老人。
  "父皇,您忘了,黄锦犯了错,已经被您调到别处去了。"
  "那,裕王呢……"
  "三哥偶感风寒,如今正在府中歇息,说是无法进宫探……"
  景王的话戛然而止,因为他发现老父正死死盯着他,虽然目光浑浊,隐隐之中却还有股令人胆寒的威严。"父皇……"
  "徐阶呢,内阁其他人呢,把人都喊来……"
  嘉靖帝虽然时醒时睡,脑海深处,却仍保留着一丝清明,只是这些年来服食的丹药毒素积压在体内,一下子全爆发出来,让这具早就不年轻的身体完全无法承受,骤然衰败下去也是必然的事情。
  景王陪笑:"父皇,您如今身体需要好好调养,太医说了,不宜见外人,伤神伤神,有什么事情您吩咐一声,儿臣会帮您办妥的。"
  嘉靖端详了他半晌,缓缓道:"你这是,要逼宫?"
  景王毕竟还是心理素质不过关,被老父一语道破心事,立时脸色大变:"父皇何出此言,儿臣一片孝心可昭日月!"
  "是么?"嘉靖微微冷笑,"那为何不让朕见臣子?"
  景王支吾:"儿臣也是为了父皇的龙体着想……"
  "你这点心事,还瞒不过朕!"嘉靖帝喘了口气,他开始后悔自己一时生气就把黄锦调开了,看如今情形,滕祥怕是已和这个儿子勾结在一块了。"东厂,上直卫,你拉过去几个了?"
  "儿臣不明白父皇所言何意……"
  景王上前要扶他,却被嘉靖帝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拍掉,自己反身倒向榻上。
  "朕告诉你,不说别的,锦衣卫的人,你就一个也调不动!"
  他恶狠狠地看着儿子,双眼充血,目眦欲裂。
  景王眼见场面已经无法挽回,索性破罐子破摔,拂袖起身:"父皇要这么想,儿臣也无法子,论出身,论才智,我到底有哪点不如草包三哥!不就是前头的兄长们都早逝,才让他占了长子的名头吗!父皇身子一日不如一日,您定是不肯留下诏书遗命的,届时那些内阁大臣们,必然要拥立三哥为新君,我这么做,何错之有!"
  他说着说着,引动内心深处的感情,也激动起来:"这么多年来,您从未正眼瞧过儿臣,早先太子还在的时候是这样,后来太子薨了也是这样!"
  嘉靖帝慢慢闭上眼,没有说话。
  景王发泄了一通,见老父没有反应,先是觉得不忿,渐渐冷静下来,又觉得无趣,丢下一句父皇好生歇息,便匆匆走了。
  他此番来,原是想逼着嘉靖帝立下遗诏,传位于自己,可事到临头倒是怯场了,写好的诏书也收纳在袖中没敢拿出来,满肚子忐忑进来,又满肚子恼火出去。
  余下嘉靖一人在偌大的寝殿内,心中一片空茫。
  他少年登基,至今逾四十五年,与宫女斗,与群臣斗,与儿子斗,与天地斗,到头来却发现自己除了这张皇位,什么也没能得到。
  相伴左右的嫔妃,有些早早去了,有些因为当年的壬寅宫变被处死了,剩下的那些畏惧多于敬爱,索然无味。
  辅佐朝政的臣子,数十年间,来来去去,唯一算得上贴心的严嵩,却有个想作反的儿子,他本想延续一段君臣相得的佳话,结果却也不能。
  膝下环绕的儿子,早夭的早夭,余下的这两个,资质算不上佳,倒还学会了争权夺利,甚至还想夺权逼宫。
  而自己所追求的长生不死,得道升天,终究只能是镜花水月,黄粱一梦。
  须发皆白,面色枯槁的老人神色迷惘,仿佛在追忆,又仿佛在思索什么,眼中仅存的清明渐渐涣散,面前似乎闪过无数人和事,又不甚清晰,只有一团团似是而非的声音在耳边萦绕着,萦绕着……
  文渊阁内,所有人彻夜未眠。
  不算大的隔间里或站或坐,挤了四个人。
  李春芳和郭朴各坐一边,拢袖对望,愁眉苦脸。
  高拱背着手踱来踱去,脸上焦躁毕露无遗。
  徐阶睁开眼,几不可见地皱了皱眉头,拉长了声调:"我说肃卿啊,你就别走了,我被你晃得头都晕了。"
  高拱气哼哼:"都这个时候了,难为元翁还沉得住气,我可没有这份定力!"
  "那依你看,我们该怎么做?"
  高拱想说那我们就冲出去,结果张了张嘴,终是没吐出来。
  就在几天前,宫里以皇帝的名义下了旨意,说有事找几位阁老相询,却又迟迟不曾召见,高拱性子急,就遣人去问,结果被告知皇帝正在闭关,谁也不见,但事关重大,一旦出关立刻便要见到他们。徐阶他们都猜想与立储事宜有关,许是皇帝终于想开了,要立太子了,便也不敢离开半步,谁知一连等了几天,都没等到旨意,想离宫,又不让,回来传话的人,只让他们要耐心等待。
  要说原本以徐阶高拱等人的聪明才智,是不可能察觉不出里头的蹊跷,但问题在于,他们服侍的不是寻常帝王,以嘉靖帝的前科,闭关修炼十天半个月不见人影也是常有的事,再加上这次与立储有关,徐阶他们愣是以为嘉靖正为此事烦恼,所以才拒不见人,一直到现在才渐渐起了疑心。
  就算不想见他们,也不至于扣着人不让走吧,连门外把守的侍卫也多了起来,这分明是软禁。
  宫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宫外又是怎样的情形,几人思来想去,想象出无数骇人听闻的景象,甚至连藩王带兵杀入宫的可能性都想过了,若是赵肃在场,定然会给他们这样的行为下一个结论:脑补过度。
  眼下四人起了疑心,却依旧是坐困愁城,一时没有更好的办法,倒是徐阶慢条斯理,一点儿也不紧张:"急也无用,一会儿说不定就有人来了。"
  他话放落音,门便被推开,为首的彪形大汉面目陌生,只往旁边一让。
  裕王与赵肃疾步走进来。
  屋里几人俱是一愣,齐齐望向徐阶:您老成神算了?
  徐阶也是愕然,他本指的是嘉靖皇帝会派人来,没想到却是这位王爷。
  "王爷?少雍?"
  赵肃刚跟在后头踏进来,后头穿着宫中侍卫服饰的大汉道了一声"殿下,我们在外头守着"便关上门。
  "王爷,这是怎么回事!"高拱迫不及待地问。
  裕王将事情简单叙述一遍,末了叹道:"本王自小在宫里头长大,还是头一回见到这阵仗,此番若不是少雍的法子和戚继光相助,也见不到诸位了。"
  高拱大吃一惊:"情势竟到了如此田地?"
  赵肃点头:"景王手头毕竟没有兵权,也调不动那些京卫,只能通过与东厂勾结来控制皇宫,而且也维持不了多久,否则时日一长,内外生疑,光是文官们的声音都足以淹没他。"
  郭朴忧心忡忡:"话虽如此,可仍不能掉以轻心,眼看如今陛下必然是被软禁起来了,须得设法确认陛下安然无恙才行。"
  徐阶问:"你们进宫来,想必已经知道要怎么做了?"
  赵肃道:"我们是想护送王爷去见陛下,让陛下立下诏书,再把诏书送出宫,让世子等人拿着诏书,可以名正言顺带兵入宫清君侧。"
  谁知徐阶却摇首:"这法子不好。"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十五弦、YWQSED(汗,童鞋是不是丢雷的时候卡了,相差几秒丢了好多)、雨落清晨、1182675309.sdo等童鞋的地雷,谢谢zr33835950的手榴弹,谢谢大家的回帖和支持!刚回到家马不停蹄就赶出这一章,字数少了点,俺也觉得不踏实,明晚11点左右还有一章……
  第 63 章
  面对所有人的诧异,徐阶站起来,走到门口,朝毓德宫的方向跪下,磕了三个头,又慢慢起身,从袖子里掏出一份折子。
  "这是陛下给我的手谕,命我遇到紧要关头时可公布,如今王爷在此,内阁同僚也都齐了,虽然时机不对,还是先公开了罢。"
  眼见他神色凝重地道出这番话,众人随即都联想到一个可能性,不由都心头猛跳起来。
  裕王大吃一惊:"手谕上写的什么?"
  徐阶没有说话,只把折子递给他看,裕王迫不及待接过,脸上表情随着视线所及,由极度吃惊变成极度狂喜,半天缓不过神来:"这,这,徐阁老,当真是父皇的亲笔手谕?"
  徐阶肃然:"臣纵然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伪造圣意,这份东西,确系陛下亲手交给我的。"
  这下子就算再笨的人,也猜得出里头的内容,何况在场的个个是人精。
  裕王高兴得有点手足无措了,又把折子递给旁边的赵肃:"少雍,你也看看!"
  赵肃应了一声,打开折子,一目十行。
  里面大致的内容,是说嘉靖帝怕自己年寿不永,为防万一,先定好一份手谕,把皇位继承人的事情给定下来,以免出现意外情况,自己来不及召集群臣立下诏书。
  这里头所说的继承人,自然就是裕王了。
  他看完,又交给旁边的人,直到最后一个人传阅完毕,折子回到徐阶手里。
  高拱首先提出质疑:"你何时有的这份折子?"
  "前几天,就在皇上召见我们之后。"
  "面见皇上的是我们几个,为何皇上只召见你,给你手谕?"
  徐阶淡淡道:"兴许是陛下信得过我吧。"
  高拱气得牙痒痒,锲而不舍:"既然有这东西,你为何不早拿出来!"
  他面不改色:"此事事关重大,非情势迫人不能动用,陛下本想当众宣布,这份手谕不过是留个备用罢了,我时时贴身带着,也未曾料到有今日之变。后来我们无法出宫,被软禁于此,我就更不能拿出来了,虽然在座诸位都是一片赤诚,可人心隔肚皮,也难保有个别心怀叵测的。如今裕王殿下在此,也就顾不上其他了,谁都不知道今日之后,我们还能不能出去。"
  赵肃心想,这话说得太漂亮了,可只怕这位徐阁老心中,也存了私心,太早拿出来,这份功劳就变成大家的,当着裕王的面拿出来,便可独揽从龙保驾之功,才是恰到好处。
  其他人面色各异,高拱心中更是连连冷笑,惟有裕王闻言大为感动:"难为徐阁老煞费苦心了!"
  徐阶脸上不见喜色:"外头换班时间快到了,你们得趁这个机会赶紧出去……"
  他话刚落音,门被推开,贺子重穿着一身侍卫服走了进来。
  "刚才我四处去打探了一下,没敢走远,巡视的人多了,连来路也被堵住。"
  众人大惊,赵肃问:"没有人注意到这边的防守吗?"
  "没有,他们好像不怎么往这边来,但是往那边去的人很多。"
  "难道是陛下出事了?"郭朴惊疑未定。
  贺子重面无表情,兀自说下去:"现在不能出去了,会被发现。"
  "那可怎么办?"裕王六神无主。
  赵肃问贺子重:"那如果只有你一个人,能出去吗?"
  "能。"
  "事不宜迟,王爷,诸位大人,把手谕交给子重,让他带出去给世子吧!"
  高拱想也不想:"不行,事关重大,怎能交给他!"
  郭朴也道:"是啊,少雍,莫说我们不信他,世子年方九岁,这……"
  向来求稳的徐阶却不看他们,径自问贺子重:"你可有把握?"
  "人在,手谕在。"贺子重轻描淡写,众人看他的眼光都半信半疑,惟有赵肃知道这话是带了十足十的分量。
  便朝徐阶道:"元翁,子重的身手承自当年曾铣手下的王环,他既如此说,想必是有八九成把握,除此之外,眼下没有更好的选择了。"
  李春芳微微皱眉:"不若我们还是想想别的法子……"
  "依王爷看呢?"徐阶打断他,看向裕王。
  "本王……哎,徐阁老决定吧!"
  "那就这么办吧。"徐阶一言拍板,把折子交给贺子重,深深看了他一眼:"这里诸君,包括王爷安危,大明江山,都有赖于你了。"
  "那与我有何关系,我答应的,自然会做到。"贺子重冷冷说完,转身出去。
  他只身一人,又身手灵活,这般出去,倒真有几分把握。
  只不过其他人明显不像赵肃对他这么有信心,郭朴一会儿起身一会儿坐下,高拱拿着折子当扇子不停地扇风,裕王则一脸愁容望着门口,生怕随时有人闯进来。
  原先门外看守的人被刘大他们放倒,五花大绑,嘴巴塞了布丢在里间,刘大几人则换上侍卫服在门外走来走去鱼目混珠,因是戚家军亲兵,那一身沙场气势当当门卫也似模似样,只是文渊阁这里似乎是被遗忘了,过了许久也没有人来换班,自然也就没人生疑。
  所以徐阶等人大感庆幸之余,都觉得有些奇怪。
  他们不知道的是,此时此刻,景王确实早就遗忘了这边,无暇顾及。
  话说那头贺子重顺利出宫,一路直奔裕王府,将手谕交给苦等良久的朱翊钧等人。
  朱翊钧毕竟年纪小,听说自己父王和老师都被留下出不来就急了。
  "殿下勿忧,阁老们也都在那里,景王一时半会也不敢动他们的。"
  其实陈以勤想说的是,这位景王还真不是块成大事的料,要今日换了别人,说不定这会皇位早就换人了,景王占了天时地利人和,竟然也不派人严加把守,居然还让贺子重能出入宫闱,不管出于什么原因都好,这手谕到了世子手里,就等于成功了一半。
  戚继光也道:"唯今之计,是尽早调兵入宫,救出陛下和王爷,如此一来,才算真正安全了。"
  朱翊钧点点头,板起一张小脸:"陈师傅,戚大人教训得是,那我们现在该找谁才好?"
  戚继光道:"这种事情,越快解决越好,锦衣卫都指挥使刘守有处事不决,立场不明,不好去找他,我听说先前兵部尚书告病致休,京师三大营由兵部侍郎李遂兼管,此人长于用兵,至于性情如何,倒不甚知晓。"
  陈以勤喜道:"亏得你提醒,李遂确实是个好人选,他是当今陛下一手提拔的人,战功赫赫,为人也是刚直,倒可以去找。"
  "两位的法子甚好,就这么办吧。"
  朱翊钧嗯了一声,白白嫩嫩的脸上露出老成的神情,看起来像极了缩小版的赵肃,若不是时机不对,只怕戚继光和陈以勤就要笑出来了。
  接下来的事情就很顺利了。
  李遂根正苗红,对朝廷的忠心自不必说,朱翊钧有亲笔手谕在手,又是天子嫡亲皇孙,自然很快便成行,几人带兵入了宫,先是解救裕王与徐阶他们,又带着人往毓德宫而去。
  当宫门被破的消息传来之时,景王正站在嘉靖的龙榻边,神情忡怔,任旁边的人如何唤他,也没回过神。
  "你这叛臣逆子,还不快放开父皇!……"
  裕王带着人气势汹汹地冲进来,后头跟着徐阶等人,待众人看清殿内景象,却都愣住了。
  来时路上畅通无阻,景王本就是与东厂勾结,私通宫闱,再假借皇帝之口,控制禁军侍卫,当一切谎言戳破,裕王身边有内阁诸位大臣,又有京师三大营的人护驾,一场荒诞的逼宫戏码终于落幕,景王的野心也注定成为泡影。
  从朱棣夺侄子之位,再到明英宗失位又复辟,纵然历数明朝,这种事情并不少见,但景王朱载圳似乎并没有这份运气。他有些小聪明,却没有大智慧,他也不是皇后所出,却仍不是最年长的,他野心勃勃,跃跃欲试,却没有他哥哥裕王的运气,他筹划逼宫,却不够心狠手辣,也没有唐太宗或先祖永乐帝那样的魄力和能力,所以最终化为笑话。
  如今他根本看也不看外头闯进来的人,只呆呆看着老父。
  而嘉靖帝盘坐在榻上,身体歪向后面,发丝凌乱,双目紧闭,这么大的动静,也没能让他睁开眼。
  "景王欲行不轨,犯上谋逆,如今人证俱在,拿下!"
  裕王还没回过神,倒是李遂先开口,手一挥,身后的士兵一拥而上,左右按住景王。
  "放开我!"景王似突然回过神,剧烈挣扎起来。"你们想干什么!"
  徐阶慢慢上前,伸出手指,在老皇帝的鼻息下探了一探。
  "……陛下,宾天了。"
  在场众人啊了一声,反应快的当先跪下,反应慢的也跟着屈膝。
  可大家仿佛都被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震得没了声息,连本该有的嚎啕大哭也没人发出。
  谁都没有想到,在位长达四十五年的皇帝,竟然就这么去了。
  他不是日日修炼长生之术,服食仙丹么,他不是让每一任内阁大臣都要撰写青词上奉天帝,自称受上天眷顾么,怎么这样一个人,竟也会像常人那样死去,而且,死得如此狼狈。
  天道轮回,生老病死,纵然是皇帝,也逃脱不开。
  赵肃跟着跪在地上,额头抵着冰凉的地砖,也不知是该高兴,还是为这位皇帝感到悲哀。
  旁边朱翊钧挨了过来,靠着他跪着,温热的身体带来一丝暖意。
  赵肃转头,发现那张小脸黯然无神,伤心有之,可更多的,是迷茫。
  他这个年纪,还不大懂得死亡意味着什么吧。
  这么想着,赵肃轻轻拍了拍他的手,以示抚慰。
  景王被带下去,徐阶则拿出那封手谕,又当众宣读了一次。
  嘉靖帝还在世的儿子,也就这么两个,莫说出了景王这档子事,就算没有,裕王也占了长子的名分,嘉靖如无留下遗诏,依本朝的规矩,仍旧是要拥立裕王的。
  所有人自然再无异议。
  裕王站在龙榻边上,神情还带着未褪尽的,与朱翊钧如出一辙的微微迷茫,旁边躺着永远阖上眼的老父。
  而寝殿里,正回响起叩拜的声音。
  "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筏子、小鬼寻道、zr33835950童鞋的地雷。俺从早上9点开始高强度脑力工作,一直到晚上8点回家,吃完饭码出这么一章,我肯定是快成仙了,哈哈哈,爽歪歪
= =明晚休息下,后天晚上更……
  第 64 章
  长乐陈家是个大族,溯其根源,或许没有赵肃所在的赵家来得久远显赫,却绝对要比赵家大许多,百年来繁衍生息,开枝散叶,子孙旁支早已不胜其数,许多人连陈家人自己也喊不上名,更勿论旁人。就如早先赵肃订亲的人家,虽说是陈洙二叔的女儿,其实也不是嫡亲二叔,算起来只能叫堂叔,这中间还隔了几层。
  陈家人数众多,自然也出了不少有功名的,除开陈洙之外,还有其他几名陈家子弟也在外地为官,所以在长乐的陈家,是无人敢轻侮的望族。
  但人一多,难免心思就多。
  与赵肃订亲的陈氏小姐病逝之后,当陈洙那位二堂叔提出将庶女许赵肃为妾,家族中便有不少背地里等着看笑话的人,有说他攀龙附凤出卖女儿的,也有说妹妹死了,倒让姐姐占了便宜的,一时之间,在陈家内部,风言风语多了起来。
  而这些,远在京城的赵肃都不知晓。
  景王宫变,嘉靖驾崩,新皇登基,改朝换代,这一切的变化,都只在一瞬之间。朝廷上下大大小小的官员,都忙着计算如何保住自己的位置,揣摩新皇的心思,赵肃因是裕王府潜邸旧人,也有不少事情要帮忙,对自己的终身大事压根就没空思考,恰逢母亲陈氏从老家来了信,说自己身体日益不好,催着他成亲,赵肃思来想去,便想到长乐陈家上面。
  先前陈家小姐早夭,亲事因此搁置,据说陈家还有意将庶女嫁给他为妾,但赵肃不是土生土长的明朝人,对嫡庶这种名分看得不重,既然反正都要娶妻,倒不如聘那位庶出小姐为正妻,反倒是两全其美,不单自己对母亲有了交代,陈家那边想必也是欢喜的。
  他主意一定,便写信给母亲,让她去向陈家提亲,殊不知因他这个决定,陈家一下子炸了锅,其中最不忿的,莫过于陈洙二堂叔的正妻。
  陈府内室,一名少女正低着头站在床边,手里抓着一副还没绣完的花开富贵图,与八仙桌旁的少妇相比,她显得太朴素,也太不起眼,一袭淡蓝色襦裙,身上无任何坠饰,头上也是素净无比,只挽了一根碧玉簪,玉质也不算上佳。
  "见过姐姐。"少女的声音很小,兀自垂着头,兴许是长久以来的身份,让她连说话也是小心翼翼,不同于大家小姐的轻声慢语,反倒有些委曲求全的意味。
  "妹妹免礼。"见她这副模样,少妇几不可见地微微皱眉,又舒开,她穿着粉色马面裙,外头罩着嫩黄色直领对襟短袄,梳了个双螺髻,插着红珊瑚石探梅含英白玉簪,端的是明艳动人,落落大方,与少女不可同日而语。
  "我今日回娘家省亲,顺道来看看你。"陈雪坐下来,含笑道。
  这府上的主人叫陈频,正是陈洙那位二堂叔,膝下四个女儿,当初与赵肃订亲,后来又病逝了的陈家小姐排行最小,陈雪是二姐,对面的少女陈蕙排第三。
  除了陈蕙之外,这府里其他陈家小姐都是嫡出。
  陈雪两年前出嫁,夫家在隔壁县城,平日里也难得回一趟家,更少与这个庶妹说话,今日难得大驾光临,陈蕙心中却无欢喜,只有忐忑。
  "多谢姐姐来看望。"她讷讷说完,便再无话可说,姐妹俩相对无言,一时有些尴尬。
  陈雪心下略略轻视,面上却笑道:"我倒是听说了个好消息,特地来恭贺妹妹的。"见陈蕙愕然,她继续道:"上回,你还记不记得,爹爹说要将你许配给赵家为妾?"
  "是,妹妹记得。"
  "赵家今日托人上门拜访,想聘你为正妻。"
  陈蕙大吃一惊:"姐姐这是何意?"
  陈雪嫣然笑道"你当我诳你不成?我是听娘亲说的,信和冰人我也见过,确有此事,爹爹高兴得很,已经应下此事了。"
  "……"陈蕙张了张嘴,却说不出什么话。
  她想不通,她一个不受宠的庶女,对方如何会看上自己。
  她也想不通,这种好事怎么就落到自己头上了。
  就算这府里再没有嫡出未嫁的女儿,族里总归还有的,而男方……她曾听仆妇婢女们私下说起过,那人少年得意,高中探花,在京城为官,前程无量。
  两人之间的鸿沟,就像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陈蕙木然半晌,既无异议,也无欢喜,只余下无边的不安。
  陈雪心道这桩婚事本该是落在自己嫡亲妹子头上,结果倒好,便宜了这个平日里唯唯诺诺的庶女。
  如此一想,便越发觉得她上不了台面,笑容也带了几分鄙薄。
  "妹妹真是好命,可怜兰儿福薄,没等过门就走了,莫不是她的好运气转移到了妹妹身上不成?"
  陈蕙吓了一跳,连神情也映上惶恐。"没,没,我没……"
  这种女子,怎么上得了台面,没的丢了陈家的颜面!
  "听说那位赵大人的亲生母亲,也是婢女出身呢,后来母凭子贵,才升为妾室,说不定他看到妹妹的身世,感同身受,所以想娶回家呢,离出嫁还有两个月,这段时间妹妹可得好好学学规矩,可别让人家说我们陈家的人家风不严。"
  虽是笑容灿烂,却句句绵里藏针,字字带刺,陈蕙脸色苍白,却不敢反驳。
  她早就习惯了这样的冷言冷语,家里总算开明,庶女也允许读书习字,可是出身摆在那里,毕竟是有差别的,更何况她的生母曾是主母陪房,据说还是用了手段才受孕。这让家中其他嫡出姐妹看陈蕙的目光每每多了几分异样,久而久之,陈蕙就养成了沉默寡言,胆小怕事的性子,遇事先躲让三分,也从来不和任何人倾吐心事,相由心生,眉间自然也总带了一股抑郁忧愁,让人见之不喜。
  陈雪见她不答话,说着说着也觉无趣,便先走了。
  但事情并没有就此结束,和陈雪一样,这府里乃至同族,许多人都觉得陈蕙是捡了死去妹妹的大便宜,若不是妹子早死,这种好事怎么轮得到她?
  闲言碎语一多,难免会传到陈蕙耳朵里,她纵然镇日躲在闺房里不出去,也没法让人们失去讨论的兴趣,反倒愈演愈烈,直到出嫁的日子越来越近,这才慢慢平息下来。
  若换了个性格刚烈的女子,兴许会想你们越盼我不好,我就越要过出个样子来给你们看,然后高高兴兴嫁过去,因为这些议论声中,大多是嫉妒,对付嫉妒最好的办法,就是强大到让对方只有膜拜的份儿。
  可性格决定命运,陈蕙并不是这样的人,所以日复一日,她只有更加沉默下去,所有背地里的窃窃私语,都成为压在她心上的一道沉重枷锁。
  嘉靖皇帝驾崩,因为还没过年,所以新皇登基,沿用的还是嘉靖年号,须等过了农历新年,才会用上礼部已经拟好的年号——隆庆。
  如今嘉靖年的最后一个月,虽然寒风刺骨,可仍旧能感受到一股新意,原本暮气沉沉的紫禁城里,来往宫女太监,步伐匆匆,仿佛也带了股子之前没有的忙碌。
  将方士道士驱赶一空的皇宫,确实清净了许多。
  赵肃拢了拢袖子,快步走到乾清宫西暖阁门口,守在门口的太监见了他,笑道:"赵大人早,皇上正在里面等着您呢!"
  赵肃笑着道了声谢,从袖子里掏出个锦囊递过去,对方一愣之后伸手接过,眉开眼笑,低声道:"陛下这会儿心情正好,赵大人只管进去。"
  进了门,果然瞧见新上任的皇帝正坐在御案后头,拿着毛笔,对着一堆快没过头顶的奏折愁眉苦脸,赵肃看得好笑,行礼道:"微臣见过陛下。"
  朱载垕由苦转喜,连忙道:"少雍快快免礼,朕还得恭喜你一声呢!"
  见赵肃摸不着头脑,他便道:"听说你不日便要返乡成亲了,难道不是?"
  原来是这个事情,那会儿张居正问起,自己便说了,没想到转眼之间,连皇帝都知道了,赵肃苦笑:"陛下神机妙算,此番正是来与您辞行的,臣这一走,得年后方能回京了。"
  朱载垕摆摆手:"成亲是大事,朕许你假就是,山高路远,朕就没法子去喝你的喜酒了,回头把朕的贺礼一并捎上。"
  "多谢陛下。"
  "还有个事儿,你立了大功,本不应止于这个品级,可朕想,升得太快,也许别人会有闲话,对你自个儿也不大好,所以待你年后回来,再给你提一提,你别放在心上,唔,说起来,太仆寺卿的位子正好空着,前些日子徐阶才说起推举人选的事……"
  新皇登基,提拔了一干潜邸旧人,陈以勤、张居正入了内阁,赵肃升为国子监祭酒,从从五品一跃而至从四品,以他的年纪来说已经是平步青云,幸而这个官职清贵,不算有什么实权在手的,否则御史一封弹劾,就能让赵肃沾上麻烦,可朱载垕总觉得这个官位对赵肃来说有些委屈,还琢磨着给他升官。
  赵肃闻言,连忙推辞:"多谢陛下好意,臣能力有限,愿多历练几年。"
  "好吧好吧,朕不逼你,反正你是钧儿的师傅,身份摆在那里,也无人敢小看的,如今身为国子监祭酒,更是名正言顺……"
  朱载垕絮絮叨叨说了一堆,赵肃听得既好笑又感动。
  与嘉靖帝相比,这位新皇更显得宅心仁厚,与他说话亦如在裕王府时一般,没有任何压力。
  又闲话了几句,皇帝这才放人。
  赵肃行礼告退,走到门口处,冷不防前面一个人冲过来,两人哎哟一声,撞成了一团。
  他定睛一看,却是朱翊钧,脸上怒气冲冲,不知所为何事。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447651、354858.jj、tangmy1127童鞋的地雷,谢谢大家的回帖和支持!写赵肃的婚事不是想写BG,只是很多事情要交代清楚,后面发展才会顺理成章,至于包子长大还要过几章,我不会一年年写,到时候有法子自然过渡的,心急的童鞋可以等几章后再看。俺国庆出门,1-6号,会带着电脑,但期间未必能上网,所以只能说尽量有条件就更新哈,6号之前如果没有更新的话,俺会回来补上,特此敬告。祝大家国庆节快乐!吃得开心,玩得开心!
  第 65 章
  一看到自己撞上的人是赵肃,朱翊钧满脸的怒气顿时化为惊讶。
  "老师……"随着年龄渐大和身份的改变,众人对他的宽容逐渐转为严格,自从有一次他喊肃肃被张居正撞见,教导了一顿之后,朱翊钧只有在私底下,才会喊那个昵称。
  "怎么了,气鼓鼓的样子,这样去见陛下可不太好。"赵肃微微一笑,小声提醒。
  "老师,我有话和你说。"朱翊钧板着小脸道。
  赵肃莫名所以,见他郑重其事,还是答应了,朱翊钧拉着他的手在前面走,脚步飞快,几次差点绊倒,赵肃不得不反手握紧他。
  走了好一会儿,朱翊钧朝后面跟随着的内侍道:"你们不要跟上来。"
  便兀自和赵肃走到僻静花丛处,声音霎时染上委屈:"肃肃,母妃要给我换老师。"
  "此话何解?"
  朱翊钧低着头:"今日母妃召我去,说我如今身份不同了,兴许过阵子还会被册封为太子,不能再只有一个老师……"
  赵肃一愣之后,笑道:"这是好事,殿下该接受李妃娘娘的好意。"
  朱翊钧咬着唇没说话。
  实际上李氏的话意是,想让李春芳和张居正代替赵肃来教他,一来李春芳是嘉靖二十六年的状元,学识渊博,文采出众,二来张居正亦是庶吉士出身,又为徐阶座下头号门生,在裕王潜邸多年,言行能力都被李氏看在眼里,自然推崇备至,觉得二人都要比赵肃更适合来教现在的朱翊钧。
  乍听到这个消息,朱翊钧一下子就懵了,先说自己不需要换老师,又说赵肃很好,可惜李氏都不为所动,心意甚坚,只说这是为了你好,择日便向你父皇进言云云,朱翊钧无法,只好气冲冲地来找皇帝,希望先下手为强,让朱载垕站在他这一边,谁知却在门口撞上赵肃。
  站在朱翊钧的立场,他无法理解,为什么好好的要给自己换老师,论学识,赵肃是探花出身,论官职,如今亦是从四品大员了,虽然还比不上李春芳和张居正,可这么多年来,自己与他师生两得,早就结下深厚的情谊,在朱翊钧心目中,赵肃的地位有时甚至超越了所有人,因为在许多没有父母陪伴的日子里,惟有赵肃与他朝夕相处。
  在赵肃看来,却颇有几分理解李氏的用意。朱载垕登基,从不受宠的裕王一下子变成万众瞩目的皇帝,不单是他本身身份的改变,连带着李氏、朱翊钧这些人的身份也跟着水涨船高,虽然现在还没有正式册封太子,但皇帝如今只有两个儿子,而且两个都是出自李氏,如无意外,将来必然是长子,也就是朱翊钧继位,所以他的教育问题,一下子成为朝廷上下关心的问题。
  李氏这么做,无非是想给儿子找两个份量足够重的师傅,对朱翊钧也是一种身份上的提升,而以她一名小农之家女儿的出身,能有这样的考量已经很了不起了。自古以来,父母望子成龙,莫不如此,她的作为类似后世那些拼命给孩子报各种辅导班的父母们,兴许忽略了孩子的感受,出发点却是好的。
  但她却忘了,朱翊钧现在是皇子,以后可能还要成为皇帝,如果被强加不喜欢的事情,将来的逆反心理就会越严重,一个皇帝一旦逆反起来,受害的就不仅仅是他自己和身边的人。
  "你不喜欢张师傅和李阁老吗?"
  赵肃觉得自己有必要点化劝导一下这块还没被完全雕成的璞玉。
  他找了块石头坐下,这里的景致很好,刚下过雪,结了冰的湖面覆着一层厚厚的白雪,一眼望去,宫阙层叠,开阔高远。
  朱翊钧见他如此随意,仿佛不担心弄污官袍的模样,心头也高兴起来,想道:肃肃总是有办法的。
  "不是不喜欢,"他学着赵肃坐下,双手托腮看向远处。"只是有时候,张师傅太过严厉了些。"
  "那陈师傅,高师傅又如何?"赵肃指陈以勤和高拱,虽然他们与张居正一样都入了阁,可潜邸的人称呼他们依然是旧称。
  朱翊钧板着手指数落:"陈师傅古板,高师傅脾气急,都不好,都不好。"
  "并非所有的人都像我一样散漫的。"赵肃笑着揉揉他的脑袋,"各人有各人的性情,我曾和你说过海瑞的事情,你还记得吗?"
  朱翊钧点头。
  "这人将你皇爷爷骂成那样,先帝还没法杀他,只因皇帝虽然身份至尊,可也不能冒天下之大不韪,他虽然可恶,可他没有大错,说的事情也句句在理,所以先帝即便再愤怒,也只是将他关了天牢,没有杀他。"
  朱翊钧若有所思,又皱着眉头:"肃肃,我不想这样,今天母妃给我安排了张师傅他们,明天也许又会让我做别的事情,我不喜欢这样。"
  赵肃笑了笑:"很多事情,在你还没有能力改变之前,只能先尝试着去接受它,再说了,张师傅、陈师傅他们虽然性情不一,可大原则大方向上是没有错的,他们同样希望大展拳脚,希望这个国家富强起来,所以为着这个相同的目的,你也得多多容忍,就算是先帝,也不能随心所欲地罢黜官员,便是这个理儿。"
  朱翊钧叹气:"那做皇帝真辛苦啊,可我为什么见父皇当得很开心啊?"
  那是因为你父皇有这些强臣们撑着这个朝廷的脊梁,就算他夜夜笙歌,日日春宵,这个朝廷也倒不了,赵肃默默道,一边扯了扯嘴角:"那是因为陛下心胸开阔,能够广纳谏言,就算大臣们说了不中听的话,他也没放在心上。"依旧该怎么玩就怎么玩,就连有人上奏指责朱载垕不宠爱皇后,私生活糜烂,他也不发火不训斥,可见皇帝的神经已经强韧到何等境界。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如你,如我,如张师傅他们,世事并不总能尽如人意的,与其闷闷不乐,倒不如放开襟怀去面对,我们之间的情份,无论是不是师生,都不会改变的。"
  阳光铺洒在身上,暖洋洋一片,朱翊钧靠坐在赵肃身边,舒服地眯上眼,先前那种怒气冲冲的情绪,已经消逝无踪。
  他年纪还小,没法用完整的语言来描述自己为什么喜欢赵肃,可是他却知道赵肃与其他人是不一样的,在所有人都会因为他身份的改变而改变对他的态度时,只有赵肃依然会耐心和他讲道理,将他当作同龄人那般来对待。
  "肃肃,等我长大,可以作主了,我还会让你当我老师的!"
  "只怕到那时候,殿下的才学远胜于臣,早就不需要臣了。"
  赵肃失笑,没把这句话放在心上,却仍心头一暖,无论朱翊钧长大之后会是怎么样,此刻他是真情流露,对自己也是真心尊重,在古代帝王家来说,这是非常难得的。
  "不会的,绝对不会的!"朱翊钧猛地抱住他的腰。
  隆庆元年,万象更新,京城内外洋溢着一种说不出的气息,兴许是新年,又兴许是新皇登基,大赦天下,人人脸上都有股与往日不同的喜气。
  在徐阶等人的努力下,朝局很快稳定下来,内阁以嘉靖的名义发布诏书,开始改革旧弊。其中有几项比较重大的措施,一是从正德十六年到嘉靖四十五年间因为进谏而落罪的官员,那些还活着的,就放出牢狱,或重新录用,那些死了的,就平反昭雪,对其家人进行抚恤。二是驱赶从前在宫内的所有道士,撤宫内一切斋醮仪式。三是改变了自太祖皇帝以来就实行的海禁措施,不仅加大官方出海贸易的频率,同时还允许民间百姓进行海外贸易,这无疑打击了原先那些在海禁措施下与倭寇私通的明朝商人,也让嘉靖年间极度匮乏接近崩溃的帝国经济得到大大好转。
  这一切都与赵肃所预料的一般,沿着历史轨迹而前进。然而在欣欣向荣的表象下,一股看不见的暗潮正慢慢地涌动着。
  没了老对头严嵩,嘉靖帝又驾崩了,继任的朱载垕,也就是隆庆皇帝耳根子软好说话,实际上很多事情已经由内阁全权作主,徐阶身为首辅,自然权倾朝野。内阁中数人,李春芳、张居正都是他的门生,陈以勤虽然是裕王府旧人,却不喜与人争斗,于是保持中立,郭朴因徐阶私自草拟嘉靖帝遗诏的事情而心生不满,但目前没有爆发出来,表面上也与陈以勤一样不偏不倚,惟有高拱脾气急躁,与徐阶施政方针多有不合,矛盾渐渐显露。
  两虎相争,必有一伤,随着徐高二人矛盾的白热化,届时肯定会有一人落败下野,徐阶门生遍布朝野,为人圆滑世故,高拱落败的可能性很大。但高拱本身又有一个极大的优势,那就是他作为与朱载垕相处时间最长的师傅,皇帝对他有着深厚的感情,所以这场龙虎之争,注定是一个激烈无比的过程。
  作为高拱的门生和裕王府潜邸旧人,赵肃早就被贴上高党的标签,加上皇帝对他的看重,高拱时不时来找他商量事情,许多见风使舵的官员也纷纷上门拜访,让赵肃烦不胜烦。
  升任国子监祭酒之后,就不能再和陈洙住在一个院子里了,便买了一个小宅子,与赵暖毗邻而居。——如今赵暖的生意越发有起色了,隆庆元年大赦天下,连带着赵暖当年的心上人俞小姐一家也被开释,恢复名誉。只是俞彻年迈,再也无心官场,只想返乡养老,俞小姐奉老父归乡,赵暖也追了过去,他的等待和诚意终于打动俞家,俞彻同意将女儿嫁给他,婚期就定在明年。而赵暖的父亲赵慎羽听说儿子居然能娶得官宦之家的小姐,也欢喜得不行,总算稍稍开怀,不再计较儿子这么多年来"不求上进",不思科举,却跑去当劳什子商人。
  又说朝局,赵肃所担心的,不是高拱被徐阶打败,又或者高拱一时占了上风,而是隐藏在徐阶背后,不显山不露水的张居正。
  由于资历最浅,张居正在内阁中排行最末,眼下什么事情都轮不到他作主,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什么事都不做,恰恰相反,很多事情,徐阶都会与他商量,并听从他的意见,一个老谋深算的老狐狸加上一个聪明绝顶的张居正,威力是不可估量的,高拱纵然聪明,却坏在他的脾气上,所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赵肃也只能尽力从旁劝导,毕竟他现在还没入阁,很多事情都参与不了。
  表面上,大家自然还是一团和气的,张居正与他见了面,也仍和从前一般打招呼,可谁都知道,再也回不了从前了。
  政治便是如此,没有永远的敌人,也没有永远的朋友,昔日的同盟战友,现在成为各自为营的政敌,即便是赵肃,也不可能左右逢源,如果高拱落败,他作为高党一员,同样会被打压和清理。
  且放下朝局大势不提,隆庆元年的第一场瑞雪之后,赵肃得到返乡省亲,这一次有着明确的目的:除了探望陈氏之外,还要与长乐陈家那位庶出小姐成亲,顺道喝陈洙的喜酒。——巧得很,陈洙与赵肃几乎同时成亲,只比赵肃早了半个月,他娶的是临县一位官宦世家的小姐,同样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许多人都无法理解赵肃的决定,以他的前程和身份来说,即便娶朝中官员之女,也是绰绰有余的,偏偏看中已亡未婚妻的姐姐,还是庶出的。
  只有赵肃知道,在风云变幻的局势中,只有这样做,才是对自己最安全的。
  作者有话要说:我胡汉三又回来拉。谢谢lmr667891、际离、jxiaoyaomeng、herosly11、HcpJdpy、yingyinggui、Azure、huyiling321、zz726my、3941370、初次等童鞋的地雷,谢谢HcpJdpy童鞋的手榴弹,谢谢抽烟的兔子童鞋的火箭炮,谢谢大家的回帖和支持!这几天去了一趟三星堆,和九寨黄龙那边,在九寨黄龙的时候条件比较艰苦,国庆人多,又刚好赶上天冷,宾馆里别说没网线,连电热毯和暖气都没,气温是0度,九寨下雨,黄龙下雪,冷得要命,每人一张被子,都得和衣而睡,俺连着3天没洗澡洗头,更别说更新了,汗,不过此行收获不浅,也算值得了。明天还有一更。另,为了略表补偿,奉上几张照片,第一张是可爱的牦牛,第二张是三星堆博物馆里那个著名的青铜面具,第三张是九寨,还有一些照片,就不贴这了,有兴趣的朋友可以去我的微薄看。
  第 66 章
  从古至今,结婚都是人生的一大盛事,赵肃上辈子没赶上这种体验,这辈子却得以亲身经历。首先,男方相中了媳妇,要派出冰人送书到女方,女方同意之后,就可以开始择吉纳采,到了成亲那一天,所有宾客到女方府上,由主婚者出迎。主婚人一般是女方父母,但赵肃是四品大员,所以又多了一位体面的主婚人,福州府知府。只不过以上这些都无须赵肃亲自操作,他所需要做的,就是穿着新郎官的服饰,骑着马到女方家迎亲,将一身凤冠霞披的新娘子迎出娘家,临别之前,女方父母会循例对新娘进行教诲,新娘子要哭嫁云云。
  即便是庶女出嫁,可嫁的是朝廷官员,嫁过去又是正室夫人,陈府自然是要大肆操办的。然而陈蕙生母是贱妾,不能跟随,只能由嫡母出面,对陈蕙耳提面命,提醒她婚嫁之后的种种注意事项。
  一片锣鼓喧天,张灯结彩之中,陈氏嫡夫人挂着温煦的笑容,为陈蕙盖好盖头,一边道:"你虽为庶女,可自小也跟了家中兄姐一起读书的,知道女人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此番过去,须谨守妇德,好好侍奉夫君婆家,莫要丢了陈家的脸面才好。"
  "是。"陈蕙低低道,覆着红盖头的脑袋微微垂着,看不见表情。
  细若蚊呐的声音让陈夫人有点不快,但顾忌今天的日子,仍扯起笑容:"这桩亲事,是你妹妹给你换来的,你要知福惜福,才能对得起你那命苦的妹妹。"
  "谨遵母亲大人教诲。"抓着喜帕的手微微攥紧,盖头下的女子咬了咬唇,竭力控制住自己想要颤抖的双手。
  是的,她在害怕。
  这个府里虽然是她名义上的家,可这十几年来战战兢兢,实在是担惊受怕多于欢快喜乐,说句大不敬的,便如牢笼一般,镇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而现在又要从这个牢笼,到另一个牢笼去,对方本是嫡妹的未婚夫,却不知为何选中无才无貌的自己。
  今日出嫁,陈夫人给她挑的陪嫁丫鬟,全是年轻漂亮的,越发将她衬托得平凡无奇,而先前陈夫人也已经撂下了话,只等陈蕙过门,这几个丫鬟,都是要给赵肃当屋里人的,美其名曰帮着巩固陈蕙正室的地位,以免男主人被外面的狐狸精勾了魂去,实际上,陈蕙知道,这几个丫鬟都是陈夫人精挑细选的,个个妖娆动人,全不是省油的灯,有朝一日受了宠爱,只怕要凌驾在她之上。
  可陈蕙没有那个勇气去反对,从小到大的经历让她的性子逆来顺受,就算有苦也往肚子里咽,因此大婚之日,她非但没有半丝欣喜,反而只觉得满心说不出的凄惶孤苦。
  然而没有人注意到她的心情,赵肃与她素未谋面,更不可能知晓。
  在众人艳羡的目光下,新妇坐着八抬大轿入门,此时新郎官已先一步到达自己的宅子,站在门口迎入新娘子,双方在主婚人和一众宾客的见证下举行仪式,新妇先被送入新房,而赵肃还要留在前厅招待宾客。
  他不希望自己新婚之夜就醉得连新娘子长什么模样都不知道,便事先留了个心眼,让赵暖和陈洙等人帮忙挡酒,自己只喝了个六七成,筵席直开到夜幕时分,他才终于得以从旁人的灌酒中脱身出来,走向新房。
  屋里布置得一团喜气。龙凤烛灼灼烧着,四处缠上红绸,窗户上贴了囍字和鸳鸯戏水的剪纸,便连被褥幔帐也全是大红色,浓烈得让人目眩。
  新娘子静静地坐在床边,微低着头,双手交握。
  赵肃拿起桌上的喜秤,走到她面前,慢慢地揭开盖头。
  绣着精致花纹的盖头被取下来,露出一张姿色平平的脸。
  说不上多漂亮,但也不至于见不得人,饶是涂了厚厚的脂粉,依旧没有惊人的美色,所幸赵肃早有准备,落差倒不是太大。在他看来,新娘子貌不惊人,反而不会恃貌而骄,如果加上内心灵秀,那么两人未必不能琴瑟和鸣。
  "你的闺名,是唤陈蕙?"
  陈蕙提着心等了半天,本以为对方会失望,却不料等到这么一句话。
  "妾身闺名确是陈蕙没错。"
  "那末我以后就叫你蕙娘吧,你也可喊我少雍。"
  陈蕙惴惴:"妾身不敢……"
  见赵肃在她旁边坐下,她紧张得手足无措,想挪开一点却又不敢,如坐针毡。
  眼角禁不住偷偷瞥向这有着好听声音的男子,自己一生的依靠。
  她读的书并不算多,只是识字知礼而已,看得最多的是《女诫》,所以即便绞尽脑汁,也不知道用什么词汇来形容赵肃好,只知道这个人从眉毛到嘴巴,没有一处是不好看的。
  "夫妻本是一体,应当荣辱与共,所以不必讲究那么多的虚礼,你说是吗,蕙娘?"
  新婚之夜也是两人的第一次见面,陈蕙又不是长得国色天香,赵肃怎么也不可能一见她就生出感情来,只不过他是真想和这个女人好好过日子,就算没有爱情,将来日久天长,也总会有亲情的。
  "我,妾身,妾身不知……"一想到待会儿自己就要和他圆房,陈蕙紧张得语无伦次,出嫁前嬷嬷关于夫妻房事的教导,直把她羞得满脸通红。
  "先前你吃了东西没,现在还饿不饿,要不我拿些吃的给你?"
  "不敢有劳夫君!"陈蕙诚惶诚恐。
  "不要紧,我先前才说过夫妻之间不必如此多礼,蕙娘怎么又忘了?"赵肃笑道,一边起身,在桌上拿了些瓜果,装成一盘,走过来递给她。"这糕点不错,先前我肚子饿,偷尝了一个,要不光是前边不停被灌酒,早就撑不住了。"
  他说着,拿起一块递给陈蕙,自己也拿起一块,几口便入了肚子。
  陈蕙被他随意的态度稍稍缓解了紧张的心情,接过点心,斯斯文文地咬了半口,生怕弄花了妆容。
  赵肃见她举止谨慎小心,不肯越雷池一步,有心让她别那么紧张,便稍稍坐开些,又转移话题,与她说起一些自己在外头的见闻趣事,有心缓和她的心情,怎知陈蕙却误会了他的小动作,只当自己姿色普通,又不擅言辞,让对方觉得索然无味,心中越发惶惶然,却不知该怎么办,完全没听进他说了什么。
  赵肃见状暗叹了口气,心道慢慢来吧。
  他以为古代女子自小被教育三从四德,很难一下子扭转过来,他的新婚妻子也不例外,却不知道陈蕙隐藏在心中十多年的自卑和怯弱,不是那么容易剔除的。
  嫁给赵肃让她患得患失,娘家人言语之间绵里藏针,都暗示她抢了自己妹妹的夫君,这一切都促使陈蕙更加自卑。看到赵肃的容貌时,一方面是暗自欣喜和爱慕,另一方面又是觉得自己配不上他,陈夫人的话还在耳边,只要一想到门外立着的那几名美貌丫鬟,陈蕙便觉得满嘴苦涩。
  京城,赵府。
  赵肃这一趟南下成亲,并没有带上贺子重,只让他留在京城看家,贺子重无所事事,索性拿几坛酒靠坐在阑下偷闲,没了主人的宅子剩下一个管家和几个仆人,都不敢来管他,便也由得他在那里偷闲买醉。
  别人喝酒要么高兴,要么是为了解忧,贺子重身上有鞑靼人的血统,酒量奇佳,等闲的酒也醉不倒他,反倒被他当成白开水来灌。
  喝了几坛之后,才终于有点微醺的感觉,他随意倚在那里,旁边趴着一头虎皮斑纹猫,和他一般懒懒的,不时甩着尾巴。
  脚步声传来,听起来有些陌生,不像家里那些仆人的,贺子重微眯了眼,迎着阳光打量,却见朱翊钧披着狐皮毛氅,张大了嘴看着他。
  "你怎么大白天在这里喝酒?"
  "殿下好啊……"贺子重懒洋洋的,没有起身行礼,朱翊钧身后的侍卫想训斥,却被他制止了。
  对这个在宫变中立下大功的汉子,朱翊钧是一点儿也不讨厌的,不仅不讨厌,而且还很崇拜他高强的功夫,赵肃为了强健朱翊钧的体魄,曾经向皇帝提出找个师傅专门教皇子功夫,隆庆帝自然是同意了,只不过在朱翊钧看来,那些个教他功夫的师傅,还比不上这个贺子重。
  他在贺子重旁边坐下,拿起一个空坛子嗅了嗅,咋舌:"你把这些全喝光了?"
  "才三坛而已。"
  "你是不是有什么伤心事,才要借酒浇愁,说出来听听,看我能否帮你。"朱翊钧老气横秋地学着赵肃说话。
  "我平日都是将酒当水喝的。"贺子重打了个呵欠,"殿下这又是第几回走错路了?"
  朱翊钧讪笑:"我来看看师傅回来没有,你知道他什么时候回京吗?"
  他这不是第一次来了,自从赵肃离京,朱翊钧又有了新师傅,李春芳和张居正每日轮番轰炸,端的让他苦不堪言,只好跟老爹要了恩旨,让自己闲暇时可以出宫走走。
  功课越繁重,朱翊钧就越怀念赵肃当他授课师傅时的轻松时光,几次到赵府,没见着赵肃的身影,不免失望,可下次又会不自觉地跑过来。
  贺子重漠然:"他要成完亲才回来的,你已经问过我第四遍了。"
  朱翊钧:"……"
  他讪讪然地托着下巴,看着院中萧索的景象,又想到宫里头老爹忙着与嫔妃联络感情,亲娘顾着年幼的弟弟,李春芳和张居正见了他就问功课,唯一一个年纪相当的侍读,见了他又毕恭毕敬,让人全然提不起一丁半点的兴致。
  朱翊钧想着想着,顿时觉得自己这个皇子当得太过悲惨,不仅自由少得可怜,连唯一能够依靠依赖的赵肃也不在身边,不由悲从中来,寂寞又委屈。
  "我想肃肃了。"他越想越觉得自己命苦,鼻子一酸,差点掉下眼泪。
  本没打算有人附和的,谁知贺子重竟然表示同意:"我也是。"
  朱翊钧奇怪:"你也是什么?"
  "我也想他。"贺子重想的是上次他随赵肃回家过年,第一次感受到家的氛围,那种温暖的感觉,让他这种从小漂泊的人也觉得依恋。"他要是女的,我就娶他。"
  这样就可以陪他回家,吃到他娘做的饭菜了。
  朱翊钧瞪大眼,半晌才反应过来,急忙跳脚:"我不准的!"
  "哦。"贺子重看了他一眼。"他又不是女的,你紧张作甚?"
  朱翊钧闻言复又焉了下来,闷闷不乐:"我想肃肃了……"
  "等你长大就可以去找他了。"贺子重面无表情地安慰,很没诚意。
  朱翊钧摇摇头:"别说我还小,不能轻易出京,就算是我父皇,他想出京游幸,也会被大臣们指责的。"
  贺子重帮他总结:"当皇子真惨。"
  朱翊钧心有戚戚然地点头,又问:"你为什么喜欢肃肃?"
  贺子重道:"他把我当人看,你又为什么喜欢他?"
  朱翊钧如数家珍:"他陪我玩,教我很多东西,跟别的师傅都不一样,他懂得很多,会讲新鲜的故事,我不高兴的时候,还会哄我,也从来不会因为我贪玩就教训我,以前在王府的时候,父皇和母妃没空,多数都是他陪着我的。"
  贺子重静静地听着,没有说话。
  如果不是赵肃,一个鞑靼人的后代,再加上一个天潢贵胄的未来太子,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凑到一块儿去的。
  而此时,二十八岁的贺子重与十岁的朱翊钧坐在院子边上,聊着同一个人。
  风轻轻拂来,还带着寒意,这个时候的朱翊钧不会想到,他与赵肃离别的时刻很快到来。
  隆庆元年三月,赵肃新婚不久,北上回京,却做出一个许多人都意想不到的决定,他没有惦记着年前隆庆皇帝与他说过,要给他升官的话,反倒自请外放,说自己为官以来,当的都是清贵京官,对地方政务和民间疾苦知之甚少,请求皇帝允他所请,到地方任职,既是磨砺,也是为民谋福。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际离、htauto、locked0cat童鞋的地雷,谢谢大家的支持和留言,由于系统抽风,俺凌晨再来回帖。关于赵肃的婚事交代,到此会告一段落,该写的已经写了,后面可能还会提到,但不会再大篇幅描写太多,陈蕙是一个活生生的人物,不是一个炮灰的符号,她的自卑是有原因的,到了今天咱们这个时代,这种患得患失,活得小心翼翼的人也比比皆是,更别说在古代。关于包子长大的,快了,隆庆年间的事情不会写太细。明天先休息一下,假期结束,要上班了,事情肯定很多,俺理一下工作的,顺便整理文章思路,9号晚11点更,抱拳!
  第 67 章
  清代乃至现代的官场,一般都会讲究在高升之前,先外放到地方任职,积攒履历和经验,你在地方上任职的时间越长,考评越优异,上头就会对你越发另眼相看,你以后的仕途也会更顺畅些。
  但明朝却没有这样的规矩。
  如张居正,他就从未在地方上任职过,自中进士之后,一直便在翰林院待着,后来又入了裕王府当侍讲学士,中间唯一不在京任职的时候,就是他年轻气盛时,对官场失望,借口养病,跑到各地游历的三年,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当地方官的经历。他的这种阅历,反而被视为清贵,很受推崇和羡慕。
  又如徐阶,他虽然在延平、黄州等地为官,却是因为得罪当时的首辅张璁被贬的。由此可见,如果可以选择的话,自然人人都愿意待在京城当京官,条件安逸不说,在皇帝眼皮子底下也容易升迁。当然,地方上像苏松江浙一带的肥缺也是人人趋之若鹜的,但毕竟僧多粥少,背景不够硬,钱砸得不够多,是不可能抢得到的。
  说回赵肃,以他进士三甲出身,大皇子殿下曾经的师傅,如今的国子监祭酒的身份来说,留在京里自然是够格的,也不会有人说什么。当今皇帝念旧,对他也颇为看重,如无意外,他可以在京官这条路上一直走到底,直到成为六部尚书,再入阁为相。
  但是,就在他升任从四品没多久的时候,就传出皇帝给大殿下换师傅的旨意,接着又传出赵肃自请外调的消息,两相结合,很多人自然而然有所联想,觉得赵肃这是在跟皇帝赌气,愤而出走,就连高拱也亲自上门,劝他留下。
  "学生本想等启程之前再到老师府上拜访,却不料劳烦老师亲自来此,不胜惶恐!"赵肃穿着一身常服,乌发玉冠,亲自到大门口迎接高拱,一边拱手道。
  "罢了,你我之间何须讲究什么虚礼,"高拱本是气冲冲来兴师问罪,见他这副恭恭敬敬的模样,反倒发不出脾气来。"进去再说!"
  待二人坐定,他便迫不及待道:"我问你,你为何突然向皇上请辞,说要外放,也不曾事先告知我一声?"
  要是早告诉你,我还走得了吗。赵肃暗自苦笑,道:"老师见谅,我一直想四处走走,看看这天下的大好河山,先前中了进士之后便一直担任殿下师傅,未能如愿,而今正好趁此机会,也能一展胸中抱负。"
  这话其实也不假,但真正让赵肃想走的原因,却不是张居正和李春芳抢了他的差事,而是因为他想避开即将到来的一场暴风雨。
  徐阶与高拱,两个有着大智慧大抱负的人,都想在治理国家上施展拳脚,但两人的性格决定他们的施政方针根本不是一路人,就像两个性格不投的人勉强凑在一块当夫妻,朝夕相处,迟早会成为怨偶,而且现在随着两人矛盾日益显露,总有一天矛盾爆发,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平心而论,如果真让赵肃选择站队,他会站在高拱这一边。
  一者两人有着师生名分,二者先帝,也就是嘉靖留下了一堆烂摊子,边疆战乱频频,各地时有起义,朝内成天党同伐异,言官们看谁不顺眼,动不动就群起而攻之,在这种情况下,用徐阶那种"缓缓图之,勿要伤筋动骨"的策略,显然是行不通的,所以赵肃更加偏向于高拱这种雷厉风行的作风,起码他会为后人劈开荆棘,展开一条坦途。
  然而他再看好高拱,也并不意味着高拱会在这场政治斗争中取得胜利。
  徐阶为除严嵩,可以隐忍二十几载,城府之深耐性之好,比高拱只多不少,他的门生故吏遍布朝野,其中不乏言官,那些人奏折攻势一上,只怕高拱就要落败。
  而且高拱性情刚愎自用,听不进劝,什么事情一旦下了决心,九头牛也拉不回来,赵肃曾经明里暗里地劝过他好几次,让他暂且偃旗息鼓,不要与徐阶争一时之气,但高拱并没有放在心上,久而久之,赵肃也无能为力,继而萌生了避开风浪的念头。
  明朝并不缺聪明人,尤其是隆庆一朝,简直群雄荟萃,少了个嘉靖和严嵩,又来了个高拱和张居正,朝堂上从来就不寂寞,可惜这些聪明人从来都没有齐心协力的时候,就算是张居正和徐阶这样亲密的师生关系,两人政见也不见得一致。
  大家都把精力用在暗算别人和防止别人暗算上面,治理国家反倒成了次要,这不能不说是一件让人扼腕的事情。
  后人说到隆庆皇帝执政的这段时间,常常用"隆庆中兴"来形容,可在赵肃看来,这原本可以做得更好的,如果徐、高、张,以及大明朝上上下下的官员都能拧成一股绳,别说后来的李自成起义会不会成功,只怕连同时期渐渐强大的西欧各国也不可能超越。
  赵肃几经思索,才说出以上那番话来,他本意是想劝高拱隐忍,所以话留了三分。
  但高拱明显误会了他的意思,冷笑一声:"你不说我也晓得,如果不是徐华亭的主意,以陛下对你的厚爱,他那两个弟子能抢你的差事?好个徐华亭,在内阁里排挤我也就罢了,连你也不放过!"
  赵肃劝道:"俗话说,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开阔天空,老师,来日方长,我们无须与他们较一日之长短。"
  高拱摆摆手:"我知你的好意,但我与徐华亭二人,政见不合,话不投机,不是一条道上的人,迟早都要起纷争,只不过我没想到,他还没对我出手,倒是先向你出手,想斩断我的臂膀,他倒是算计周全,你放心,只要有机会,我定向陛下进言,让你回来!"
  说到后来,颇有些咬牙切齿的意味。
  对高拱的护犊,赵肃有些感动,可感动之余,又有点无奈。
  话已至此,他知道不必再劝,就算说得再多,高拱也不会改变主意,能够忍耐的高拱,也不叫高拱了,可正因为如此,他这股风风火火的气性,才能让这个国家重新焕发生机。
  "老师,无论如何,还是希望您能以保全自己为先,官场凶险,并不亚于战场。自戴师捐躯之后,我便将您与陈师傅视为老师,请万事小心!"
  高、陈二人皆为赵肃会师的座师,他这么称呼并没有错。
  高拱闻言也有些感动,他早就没了刚进门时的怒火,叹了口气道:"出去走走也好,不过外头不比京里,在天子脚下,大家行事都还有几分忌惮,你在外头要是得罪了那些高门大户,对方一旦狗急跳墙,便是买凶杀人也是下得去手的。"
  说罢又自己笑了起来:"瞧我,本想让你小心,却成了在吓唬你了。"
  赵肃也笑:"那我把子重带上,他能以一敌十,等闲盗匪也不在话下。"
  二人抛开朝政琐事,又聊了些家长里短,倒也其乐融融,高拱不发脾气的时候,说话是颇为风趣诙谐的,否则也不会成为最受当今皇帝敬重的老师。
  赵肃见他言笑晏晏的模样,想到高拱日后受到排挤和攻击,黯然退出官场的情景,便越发唏嘘,但世事就是如此,你能改变自己的命运,却往往对别人的命运束手无策,因为性格决定命运,他无法扭转高拱的性格,就算劝了这次,也劝不了下一次,然而赵肃依然决定试一试,他与高拱约好书信往来,除了可以及时了解朝中动向之外,还希望能够从旁帮忙出些主意。
  过不了多久,他外调的公文也下来了,职位是山东莱州府知府。
  这里头是有讲究的。
  在明代,全国有一百五十多个府,其中又分为四种,纳粮二十万石以上的叫上府,纳粮二十万石以下的叫中府,纳粮十万石以下的叫下府,还有一种纳粮更少的叫地府,虽然其知府都是正四品,但差距可就大了。
  你要是不幸被分到贫瘠偏远的州府,三年下来很难出政绩不说,要是不小心碰上个天灾,颗粒无收,农民起事,还有可能小命不保。山东莱州虽然不比东南苏杭那般富庶,但也不差,算是个中府,可见皇帝对赵肃还是用了心思的。
  赵肃原先是从四品的国子监祭酒,如今外放地方是正四品,主管一府政事,实权在握,也算是升迁了,但京城里许多人都不看好他。
  一来明朝视京官为清贵,非万不得已不会离京外放,二来赵肃这明升暗降的升迁,也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回来,弄不好以后都无缘回京了,别人都挤破了头往京里来,他倒好,自己主动要求往外走,傻瓜年年有,今年特别多。官场上从来就不缺见风使舵的人,大皇子又还是半大的小孩儿,玩性大,忘性也大,大家都觉得,没过多久,赵肃这个名字就会让人渐渐淡忘,直到再也想不起来。
  总而言之,十个人里,有九个觉得赵肃傻,就连最好的朋友陈洙和申时行他们,也难以理解赵肃的决定。
  无论如何,一切尘埃落定,就在所有人都以为赵肃一定后悔得捶胸顿足的时候,他正舒舒服服地躲在家里看书睡大觉,等候启程之日的来临。
  隆庆元年四月,当满城树木都换上新绿的时候,赵肃等人策马缓行,出了崇文门。
  只不过上一次是送元殊,这次则成了被送行的对象。
  就连送别的台词也一模一样。
  "送君千里,终有一别,诸位请留步吧。"他回身勒马,拱手道。
  身后跟着的贺子重和赵吉,是要跟着他上路的,而高拱,陈以勤,赵暖,陈洙,申时行,王锡爵等人,则是来送行的。
  众人面前,高拱板起脸,没有那日私谈的和煦:"在外为官,须为民谋福,否则不要对人说是我高肃卿的学生!"
  赵肃笑道:"是,学生一定谨遵教诲,不负老师清誉。"
  陈以勤反倒是和蔼可亲,没有高拱那般严肃:"少雍啊,咱们虽然做不成亲家,可老夫从来没拿你当外人看,此去莱州,山高水远,望自珍重,你能有这番气魄和决心,敢为人之所不为,将来必成大器!"
  赵肃:"老师谬赞了,学生愧不敢当,自当尽忠职守,方不负陛下与两位老师厚望。"
  陈洙,申时行等人又轮番上前,絮絮叨叨交代了一堆,包括往赵吉那里塞程仪的,让赵肃要常写信回来的,众人之中,申时行心肠最软,说得差点没掉眼泪,还得赵肃反过来安慰他。
  赵暖则不是一个人来的,他还带了妻子俞氏小姐,就是那位因为得罪严嵩一党而被流放,新皇登基之后又大赦释放的俞大人之女,也是让赵暖心心念念,相思几年的心上人,如今已经是赵夫人了。两人刚从俞氏的老家归来,新婚燕尔,眉目流转之间都带了一股情意,高拱陈以勤他们也就罢了,倒是羡煞了一干年轻人。有情人终成眷属,一方是苦等数年没有变心,一方是历尽磨难而不改本心,连赵肃都为他们高兴。
  俞氏笑盈盈地听赵暖和赵肃说完话,从婢女手中接过一个包袱,递给赵肃:"叔叔远行,我没什么拿得出手的,里头有几件夏天的衣裳,怕您去了那里,正好赶上夏天,没衣裳置换,请叔叔笑纳。"
  赵暖在一旁得意洋洋地炫耀:"瞧我媳妇,天下第一贤良淑德,有谁比得上……"
  话刚落音,被赵夫人剜了一眼,立马不敢吱声了,赵肃大笑:"可算找到个治你的了,嫂子好好看着他,可别让这小子冲动闯祸!"
  俞氏看了赵暖一眼,抿唇笑:"叔叔放心,有我呢。"
  一一闲话完毕,也就该启程了,赵肃眼看再没有人前来,心头有些空落落的,又想到那人此刻必然是在宫中读书,只怕难以出来,便朝众人道别,上马准备走人。
  冷不防后头远远地传来一声呼喊:"肃、肃————!"
  赵肃愕然回首,却见朱翊钧骑着马奔驰而来,与他同骑的是冯保,想必是担心他年幼摔了,后头还跟着几个人,其中一个却是张居正。
  "肃肃!"朱翊钧着急大叫,转眼马匹已跑到跟前,"停下,停下!"
  他甚至等不及马真正停下来就要往下跑,冯保吓坏了,忙勒马扶他下来。
  朱翊钧一下马便扑向赵肃:"你怎么也不等我?"
  赵肃没注意到自己的笑容在看到小孩儿的瞬间绽开:"你不是在读书么,怎么溜出来了?"
  朱翊钧微微撅嘴:"我让张师傅和冯大伴送我出来的,后来父皇同意了。"
  后头的张居正和冯保相视苦笑,赵肃想也知道他为了出宫只怕是死缠烂打,诸般手段都用上了。
  "你身份所系,是天家威严,以后不可如此了。"赵肃如此说道,语气却没有斥责之意,反倒带上了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温柔。
  "知道了。"朱翊钧抱住他的腰,头埋入他怀里,声音闷闷传来,恰好让两人能听见。"肃肃,你等我长大,我会想办法让你回来的。"
  头顶静默半晌,朱翊钧等不到回答,正想抬头,便听见赵肃道:"好,我等你。"
  朱翊钧闻言不由欢喜,却又因离别而郁闷,只可惜十岁小孩儿表达不出那么多的喜怒哀乐,只好将所有情绪统统付诸于这个拥抱之中,用尽全身的力气,许下一个也许很多年以后才能兑现的诺言。
  见他这样,赵肃倒有些不忍:"我会时常给你写信的,殿下若想,也可写信过来。"
  朱翊钧眼睛一亮。
  张居正自后面走上前来:"少雍,此去一路保重!"
  赵肃点点头:"多谢太岳兄相送,我与殿下相处多年,离别在即,难免有些失态,倒让太岳兄见笑了。"
  "哪里,殿下待你亲厚,情同父子,我倒羡慕得很。"
  赵肃笑道:"往后便托付于你了。"
  "少雍言重了……对了,怎的不见令夫人?"
  赵肃:"拙荆还在老家那边,等我到莱州安顿好了,再接她一起过去。"
  张居正噢了一声,再也找不到话问。
  自高拱与徐阶起了嫌隙,赵肃和张居正再见面时,虽说面上还像往常那么融洽,可到底还是渐渐疏远,彼此见了面也有些无话可说,今日若不是跟着朱翊钧出来,只怕张居正也不会出现在这里。这不,眼下高拱见了他就没好脸色,已经踱开脚步,到另一头去和陈以勤说话了。
  又话了会儿家常,天色不早,赵吉过来小声提醒该出发了。
  赵肃上马,朝诸人拱了拱手,没再说话,千言万语已在这一礼之间。
  须臾扬起鞭,轻轻一踢马腹,头也不回,很快消失在飞起的尘土之中。
  朱翊钧怔怔瞧着那逐渐模糊的背影,咬了咬唇,再也忍不住,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注:1、莱州府是中府还是上府,没能查到,姑且认为它是中府。2、前面关于姐妹排行的BUG,已经修复了,多谢大家提醒,以后凡是白天有修改,都是修BUG,大家注意看日期,不要误点进来。下一更在11号晚上。谢谢阿尔法多、小鬼寻道、Azure、XUANFENGAOAO、zr33835950童鞋的地雷,谢谢herosly11童鞋的手榴弹,谢谢大家的留言和支持!
卷三 未成曲调先有情
  第 68 章
  赵师傅安否,
  一别经年,弥添怀思,敬祝身体康健。
  记得上回你手把手教我读《资治通鉴》的时候,我才七岁,如今张师傅拿着《资治通鉴》又要重新教我了,我和他说你教我读过,但他说读书百遍,其义自见,我才读了一遍,连里头的精髓都不能窥见一二,我只好又跟着他重读起来,可是张师傅讲得一板一眼,好生没趣,李师傅也是,他教的那些写文章的辞藻,都是先前你说过不必太过用心的,但李师傅似乎喜欢得很,有时候教着教着,自己就在那里摇头晃脑地念起来,陶醉其中。
  肃肃,你去莱州已经有一年了罢?那里好玩么,是不是可以看到海,海的那一边,有没有你和我说过的西洋人坐着大帆船来和大明做生意呢?
  去年五月,就在你走后的一个月,高师傅和徐阁老吵了起来,最后还闹到父皇跟前,父皇被吵得头疼,最后只好让高师傅还乡休养。只是父皇私底下和我说,他本意是想留下高师傅的,可是徐阁老不依不饶,言官的声音实在太大,他也没有法子。
  肃肃,先前你与我说过,强势如皇祖父,也不可能事事如意,我还没法理解,但是现在却有些懂了。原来父皇是皇帝,可也不能随心所欲。
  现在没了高师傅,听说郭朴郭阁老和陈以勤师傅也想走了,但被父皇苦苦挽留,所以没走成。
  莱州府的事情很多吧,现在又开了港口,你一定是很忙了,听子重说,你每夜常常都是忙到子时才睡下的。
  记得去年朝廷在讨论要不要开海禁,曾经争得不可开交,许多人反对开海禁,说祖宗规矩,不可更变,但内阁的几位大人却力排众议,都一力赞成,最后僵持不下,听说还是你写来的条陈让父皇下定决心,除了漳州之外,又增加了莱州和广州两个港口。父皇读了你的折子很高兴,我还记得里面写道,欲强中国,必先富民,欲富民生,必先开海禁,欲开海禁,必先强水师。这句话,我到现在都会背呢。
  你在折子里和父皇描绘了西洋各国的情景,勾起了父皇的兴趣,还对我说起永乐年间郑和七下西洋的事情,父皇生性平和仁厚,难得对政事有什么特别感兴趣的地方,就连御史言官们骂他,他也不在意,你可真厉害,一封折子就能让父皇兴奋得处理了三天的政事。
  肃肃,现在莱州的风景好不好,冬天的时候,紫禁城内苑的湖水会结冰,渤海湾的水也会结冰吗?我很想去看看,可惜不能。
  上回你寄来的糖酥煎饼我很喜欢,如果这次回信的话,顺带再寄一些过来吧,那一坛虾酱的味道我不是很喜欢,就不用寄了。
  肃肃,我很想你。
  翘企示复。
  此候。
  朱翊钧
  丁卯年三月廿八
  赵肃看着看着,禁不住笑了出声。
  开头还写得似模似样,后面就开始荒腔走板了,就连结尾也惦记着吃,可见还是小孩儿心性,可正因为这样,音容笑貌栩栩如生,跃然纸上,他仿佛可以瞧见一名少年撑腮咬着笔杆苦苦思索的模样,这千里的距离,竟如咫尺一般,没有丝毫隔阂。
  他铺开纸,提笔蘸墨,略想了想,开始落笔。
  敬呈殿下安好,
  初春三月,此地夜间尚凉,想必京师更甚,请保重身体,勿忘添衣。
  前两个月收到朝廷邸报,闻知殿下被立为太子,臣不胜欣喜,谨为殿下贺。
  刚写了这么句话,赵肃感觉有些不对劲,这一年里自己往来公函,说话习惯了打官腔,再看看朱翊钧的来信,未免就显得有点不近人情。
  微微失笑,他也学着用大白话写了。
  李、张二位大人,学问是极好的,且不似我这般随便,你跟着他们久了,也能发现其中乐趣。一本书,每个人读,都有每个人的感受,《资治通鉴》亦然,司马光编撰此书时曾说过此乃供帝王修身借鉴之用,纵是多研读几遍又何妨。
  赵肃写写停停,有时候想了好一会儿才下笔,神情却极认真,丝毫没有因为写信的对象年仅十二而怠慢。
  在他心目中,朱翊钧早就不仅仅是太子殿下,一国储君,还是一同朝夕相处了将近七八年的人,从一开始在集市上碰见他,那个粉嫩包子一般的小娃娃,到如今连毛笔字也写得端端正正的半大少年,这笔迹里甚至还隐隐能瞧见自己的影子,因为在他小时候,正是自己手把手,一笔一划地教他写的。
  这个世界上,终有一个人受了他的影响,传承了他的思维模式,因为他而改变原来历史的轨迹,这种香火之情,甚至要超越骨肉亲情,所以在明朝官场上,父子之间也许会因为政见不同而分道扬镳,师生却很少有互相背弃的,即便是有,那也要受到旁人的唾弃。赵肃原本还不大能理解这种情感,但是现在,当他看到朱翊钧的来信时,却慢慢地明白了。
  他写自己来到莱州之后的光景,写自己一介外来户,如何在这里落脚,如何与官场众人,商贾大户周旋,又如何整顿吏治,鼓励经商,就如从前给朱翊钧讲故事一般的口吻,娓娓道来,甚至连一些商场上的阴私,官场里别人想要陷害他的下作手段,也略提一二。
  赵肃写这些,不仅仅是在给朱翊钧回信,更是要让他看到在皇宫里看不到的东西。紫禁城固然是在帝国的顶端,可也像一个牢笼,困住了一个人的眼界和胸襟。
  明朝皇帝不兴游幸各地,因为在大臣们看来,这是兴师动众,劳民伤财之举,不是明君所为,所以一个喜欢到处跑的正德皇帝,就成了昏君的典范。
  这个出发点固然是好的,但是他们恰恰忽略了一点,如果一个皇帝只能整天坐在金銮殿里,看着各地送上来的奏报,看着别人想给他看的东西,看不到别人不想给他看的,他就只能是一个坐井观天的皇帝。这样的皇帝,纵然有雄才伟略,将来的格局也有限。
  如果底下的臣子精明倒也就罢了,但像张居正这样的天纵奇才,数百年也才出了一个,又譬如唐太宗,他本身能干,可也没盖过手底下那些名臣的光芒,便是因为他见多识广,心胸开阔,一个容字,容下了世间万物,这才有了贞观之治。一个皇帝,也许不需要多么精明,却绝对需要开阔的眼界和胸襟,这正是赵肃想教给朱翊钧的。
  朱翊钧如今还是太子,一言一行都要受到满朝文武的关注,连皇帝都不能轻易出京,他更是不能了,所以言语之间,对赵肃很是羡慕,心向往之,恨不能至。
  既然你没法亲自来,那便由我来当你的眼睛吧。
  赵肃微微一笑,神色温柔。
  正想提笔再写些趣闻琐事,好让他在宫里不至于那么枯燥,忽然屋子一阵猛烈摇晃,赵肃脸色大变,按住桌子起身,还来不及动作,便见贺子重的身影自门外闪了进来,二话不说将他抓出去。
  不多时,衙门里其他属官和幕僚统统跑了出来,个个面青唇白,神色惊惶。
  "大人,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大人,莫不是哪里发生了地动,快上报朝廷吧!"
  "慌什么!"赵肃一声冷斥,他的官袍端整,并没怎么失态,脸上冷静自持,众人看着他,渐渐安静下来。
  赵肃略理了一下思路,对贺子重道:"子重,劳烦你回一趟我家,去看看拙荆是否无恙。"
  贺子重嗯了一声,也不废话,转身便走。
  又对师爷幕僚等其他人道:"速速写信,向巡抚大人报知此事,不过想必他那边也已经知道了,不必长篇大论,我要官仓的清点账册,现在还不晓得是哪里地动,我们此处受的波及大不大,为防万一,粮食得先检查好备着。我要到城中各处巡视一番,你们也要尽快安排人手到各县去一趟,务必在两天之内把灾情呈报上来,本府希望能尽一切努力,将莱州府的损失降至最低,诸位难免要辛苦几天,事后考评必会记上一笔。"
  他有条不紊地嘱咐,几乎将所有事情都考虑到了,众人早已习惯这位知府大人的做派,闻言纷纷应是,赵肃来到这里一年,改变了许多事情,同样也换了一批比较能干的下属,恩威并施,收服人心,不仅这知府衙门里的人服服帖帖,就连城中士绅大户也都领教了他的手段。
  如果说一年前的赵肃还只是单枪匹马,毫无根基,起码今天他站在这里发号施令,已经没有人敢小看他了。
  赵肃后来才知道,隆庆二年三月的这场地震,震中正是位于京师,六级左右的地震,让莱州这边都有感觉,但距离较远,损失不重,可这并不代表京城一带没有死伤。
  古代都是砖瓦房屋,一般抗震能力都不强,六级地震,足以让房屋倒塌,据说乐亭县还出现了地裂,京师,乐亭,乃至滦州,百姓死伤数万之多,古代通讯不发达,救灾更不及时,也不知道有多少本来命不该绝的人在不及时的救治中死去。
  偏偏祸不单行,四月初,陕西咸宁、泾阳一带也发生地震,余震经日不止,人畜死伤众多,内阁忙着拨款赈灾,阁老们几乎个个脚不沾地,头顶冒烟。
  给朱翊钧写的信终究没有写完便寄了出去,辗转到了京城,又过了半年之久,回信才到了赵肃手里。
  信中说是因为地震的事情,内阁忙得不可开交,朱翊钧主动向皇帝请缨,开始观摩学习政务。朱翊钧年纪小,很多事情没看懂,可却是极聪明的,在那里待的久了,也渐渐能够就一些问题提出自己的看法。只不过他思路活络,问的问题往往十分古怪,连李春芳他们也无言以对,唯有张居正还能常常回答他。
  朱翊钧写道,原来张师傅是那么厉害的,教我读书的时候不觉得,现在才发现他懂得许多东西,一点儿也不比肃肃逊色。肃肃你不要生气啊,我只是实话实说而已,不过就算张师傅再厉害,我最喜欢的还是肃肃。
  结尾还画了一串糖葫芦,附上一行蝇头小楷。
  肃肃,我想你了。
  真是个小孩儿。
  不过……
  赵肃嘴角微弯,手指轻轻摩挲过纸面,目光漾起怀念。
  嗯,我也想你了。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4240007、kelaixian、oxy134256、4404771、1400498、1182675309.sdo、花心笨笨
几位童鞋的地雷,谢谢大家的回帖和支持!下一更在13号,俺尽量写多点,包子长大中。
  第 69 章
  隆庆二年六月,广东曾一本起义,攻广州。
  同年七月,浙江台州飓风,大水淹城,死者三万余人,良田损毁十五万顷,京师震动。
  与此同时,朝局的纷乱并没有停止。
  自隆庆元年高拱走后,徐阶内阁居首,挟言官而一人独大,余者如郭朴、陈以勤等人,纵然不满,也没有办法与他抗衡。
  徐阶知道,在朝廷,声音最大,最能左右局势的,不是皇帝,也不是内阁,而是言官。
  太祖皇帝朱元璋设御史言官,本来是为了监视告发百官,可他绝对没想到,在事隔两百年之后的明朝,言官的职责,已经不再是为朝廷服务,他们也有私心私利,所以结成团伙,一旦看谁不顺眼,就一哄而上告发,风闻言事,又不以言论罪,就算冤枉了你,事后你也只能自认倒霉。
  所以言官集团这一群人,内阁阁老们,基本是没人愿意招惹的,但徐阶偏偏反其道而行,对他们极尽拉拢之事,那些言官里面,也有近半数是他的门生,如此一来,历任内阁阁老们最为头疼的一个问题,反倒被他迎刃而解。
  为此,徐阶曾有一句流传甚广的名言:以威福还主上,以政务还诸司,以用舍刑赏还公论。这里面最后一句,指的就是扶持在嘉靖皇帝在位时被严厉打压的言官们,让他们畅所欲言,不因言论罪,广开言路。这样做当然是有好处的,在嘉靖年间被皇权高压下战战兢兢的文官们,终于有了开口说话的机会,可随之而来也有很多副作用,如今朝堂上镇日争吵不休,也是因此而起。
  徐阶交好言官,却忘了最重要的两点。
  隆庆皇帝再软弱,那也是皇帝,眼看大臣比他还强势,心里头如何会高兴,加上高拱被迫乞休返乡,让皇帝与徐阶之间的裂痕越来越大。
  还有一个人,却是徐阶从来没有想过的,那便是,他最看重的门生张居正,与他的治国理念,竟是截然不同,甚至完全相反的。
  张居正满腹抱负,他心目中的改革施政,反而与高拱更接近一些,但他身为徐阶的学生,是不能也不允许反对自己的老师的,徐党势力的壮大,意味着他的理想就一天不能实现。
  反观徐阶,这个国家满目疮痍,有太多的东西需要去做,需要去改,他自己心里也明白,可一旦改革,势必触动很多人的利益。不说别的,单说土地兼并一项,徐阶本人出身松江大地主,家中良田千顷,土地改革,只怕别人还没出声,他的家族第一个就要跳出来反对。
  这种情况下,他即便看得清楚,也没法去做,加上他性格隐忍,凡事希望一步步计划好了再下手,所以新皇登基以来,倒是做了几桩善政,可那都是在没有动摇根本利益的前提下。
  以上种种局面,便是赵肃之所以离京的原因。他深知以自己如今的资历和官职,不但起不了作用,还很有可能卷入纷争,成为被牺牲的炮灰。
  如他所料,许多隐而不发的矛盾,终于在隆庆二年浮出水面。
  先是被徐阶压制已久的宦官,接二连三地在皇帝面前告状,朱载垕不像他老爹,他是个耳根子很软的人,比起这个几天也见不到一次面的徐阁老,自然是那些朝夕相处的宦官要更亲近一些,众口铄金,积毁销骨,日复一日的谗言,让皇帝对徐阶的印象彻底败坏。
  但导火索并不是这些言官,而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正七品给事中,张齐。张齐曾经求见徐阶的儿子徐璠,对方不肯见他,便怀恨在心,上疏弹劾徐阶揽权自重,言道"天下人只知有徐阶而不知有陛下",这句话正正戳中皇帝的软肋,朱载垕越发不待见徐阶。
  照规矩,有人弹劾,被弹劾的人就得上疏自辩。
  皇帝和自己不对付,天下人又觉得他过分爱惜羽毛,不肯大刀阔斧改革,就连他的学生也不赞同他的理念,徐阶心灰意冷,终于想要告老还乡。
  他这一告老,皇帝马上就准了,徐阶知道自己人望尽失,又加之年事已高,便也不再恋栈,八月就带着老仆启程回乡。
  他这一走,内阁里就剩下李春芳、陈以勤、殷士儋、张居正,这里头,张居正才干最高,却资历最浅,论资排辈,怎么也轮不上他当首辅,于是他与李春芳一合计,向皇帝上奏,请他将高拱迎回来。
  朱载垕自然万分愿意,隆庆三年十二月,高拱起复入阁,成为新一任内阁首辅。
  这一番新旧交替,看得外人眼花缭乱,尤其党派更迭,首脑一换,下面的人就跟着遭殃,原先看着高拱失势,许多人没少幸灾乐祸,落井下石,谁知风水轮流转,如今人家又东山再起,哪能不战战兢兢,诚惶诚恐,谁还有心思正正经经地做事?
  没做事,不代表事情不会落在头上
  隆庆三年七月,黄河、淮水泛滥,两岸良田数万亩被淹,死者不计其数,考城、虞城、徐州等皆受其害,朝廷运粮的漕船被堵在邳州无法前行。
  隆庆四年四月,俺答再犯,□掳掠,如入无人之境,消息传到京师,内阁头疼不已,皇帝对于鞑靼这种三不五时的骚扰早已麻木,索性一股脑丢给内阁,自己也不管了。
  在这种形势下,新上任的高拱为了安抚人心,不管以前和他有没有过旧怨的人,一律宣布既往不咎,众人渐渐安下心来,朝局乱象也大为好转。
  同年十一月,俺答请求封贡互市,高拱与张居正极力赞同,至此结束了长达数十年的战争,高、张二人也因居功至伟,受封太子太师,中极殿大学士。
  这两人都是聪明绝顶之辈,他们的联手,仿佛预示着明朝又要迎来一次中兴之治。
  然而赵肃离得远,看得清,知道这场纷争并没有因为徐阶的离去而结束,反而刚刚才开始。张居正惊才绝艳,性格强势,如何肯长久屈居人下?他之前请皇帝迎回高拱,也不过是权宜之计,如今自己羽翼丰满,自然不会再韬光养晦,只是高拱一心扑在国事上,并没有防备背后的张居正,赵肃不得不几次写信提醒他,高拱都不以为意,反倒觉得他过于谨慎。
  隆庆四年地方官举行三年一次的外察,赵肃考评卓越,高拱本欲调他回京,赵肃却婉言推拒了,只道自己三年知府下来,学到了许多东西,正该趁大好年华施展手脚,京城有老师坐镇,自己大可无拘无束云云,说得高拱也没了脾气,只得由着他去。
  隆庆四年,赵肃迁四川布政使,是为正三品。
  五月的京城,槐花盛放,风一吹,簌簌地摇晃,暗香隐隐,带来初夏的气息。
  玉冠束发,穿着青竹常服的少年坐在窗前,看着外面轻轻晃动的花枝,有些神思不属。
  "殿下?"
  "殿下!"
  旁边的人唤了几声,他才醒过神来。
  "怎么?"
  大宫女翡翠微微一笑:"殿下,趁着天气晴好,奴婢们去把书拿出来晒晒吧?"
  从朱翊钧受封太子之后,翡翠便一直在跟前伺候,比起其他宫女,与太子的关系自然更亲近些,说话温和从容,朱翊钧也很喜欢她。
  朱翊钧嗯了一声,摆摆手:"这些小事你作主就好了,还来问我作甚?"
  说罢又望向窗外,不知道在想什么。
  翡翠无奈一笑,开始指挥小宫女们打开一个个箱子,把书都拿出来,分门别类抬到外面去。
  书架旁边有一个地方是专门用来摆放箱子里,里头装满了朱翊钧这些年来读的书和练的字,全是翡翠在打理,惟有大箱子旁边的一个小匣子,朱翊钧是从来不许任何人动的。
  刚来的小宫女不知规矩,伸手便要将那匣子也打开,冷不防朱翊钧一声大喝:"你作甚!"
  把她吓了一大跳,慌忙跪下请罪,不知所措。
  朱翊钧吁了口气,"起来罢,那个匣子不要动,其他都拿走。"
  "是。"翡翠使了个眼色,其他人快手快脚地把箱子都搬出去,她也跟着到外头从旁督导,以免哪个毛手毛脚的小太监小宫女把太子殿下的书弄坏了。
  偌大的内殿书房便余下朱翊钧一人。
  他走过去,弯腰将那匣子拿起来,掂了掂。
  原来分量也不轻了。
  再打开匣子,微微一怔,继而失笑。
  原来已经这么多了。
  只见里头层层叠叠,有些是信,还有些是字帖,自己的,还有那个人的。
  指尖轻轻从上面滑过,朱翊钧略有些惆怅。
  你为什么不肯回京呢?
  今年外察,并不只有高拱希望赵肃回来。
  这些年来,太子没少在老爹面前说好话,以致于这位健忘的皇帝,对赵肃依旧保留着很好的印象,而朱翊钧自己日盼夜盼,也想着赵肃能够早日回京,重拾昔日美好的时光。
  可是赵肃居然不肯。
  不仅不肯,还请求外调,离开山东,最终去了山高水远的四川。
  蜀道难,难于上青天。
  你竟宁可去那潮湿艰险的蜀地,也不肯来见我一面么?
  少年脸上浮现出一丝忿忿不平,眼角瞥及自己写了一半的信,便要撕掉。
  待手掌覆在上面的时候,又舍不得了。
  如此反复几次,他叹了口气,拿出匣子里那些信,重新一封封看了起来。
  莱州临海,无事之时,便至海边,信步缓行。
  海之广袤壮阔,完全不同于湖泊河流,是以海纳百川,有容乃大,不以物喜,不以己悲。
  于此,每回都会忆起殿下想看海的话来,以后若有机会,能与你来此一观,不胜欣悦。
  朱翊钧看了看日期,想起来了,这是赵肃去年的信,他记得自己后来还回信,让他记得这句承诺。
  赵肃的回信是,铭记于心,不能忘也。
  是不能,不是不敢。
  他回想起那句话,高兴地笑了起来。
  这几年他成长很快,不仅因为跟着宫中侍卫习武强身,身形拔高许多,已经完全长成少年模样,而且功课方面也没落下,有了隆庆帝"珠玉在前",许多人对太子的要求更是苛刻,他们觉得太子将来绝对不能像其父那般平庸无能。实际上,作为一国太子,朱翊钧已经做得足够好了,起码从来没有犯过什么大错,甚至一日日在众人的目光下成长起来,变得少年老成。
  只有在私底下,一人独处的时候,他才会露出像现在这般,十几岁少年的笑容。
  "殿下!"翡翠的声音由远及近,人已经跨入了门槛。
  朱翊钧收敛表情,恢复那副淡淡的模样。"怎么了?"
  翡翠道:"赵师傅来信了。"
  "快拿过来!"朱翊钧眼睛一亮,马上淡定不能。
  翡翠扑哧一笑。
  作者有话要说:好了,包子终于长大了,仰望前面的章节和字数,俺和大家一起内牛满面。谢谢howareyou2046、筏子、zr33835950、阿尔法多、3970925、kazeandhana童鞋的地雷,谢谢onionmumu童鞋的手榴弹,谢谢大家的回帖和支持!下一更在15号。晚上大雨,8点才回来,更晚了,不好意思。
  第 70 章
  朱翊钧奇道:"翡翠,你笑什么?"
  "奴婢是笑,殿下平日里多稳重的一个人,怎么听到赵大人的信,就……"
  "就忘形了?"朱翊钧接上她的话,也跟着笑了起来:"你这么一说,好像也是,这宫中常年枯燥乏味,唯有肃肃的信,能让我看到外头广阔的天地。"
  翡翠听得他的称呼,心中惊奇更甚,她自跟随朱翊钧以来,所见他对待那些太子师傅们,无不是礼数周到,挑不出半点错处,何以到了赵肃这里,便连称呼也变了样?
  只不过这问题,寻常还真不好问出口,今日趁着殿下高兴,便凑趣笑问:"殿下对赵大人,似乎是另眼相看的?"
  朱翊钧眼里浮起怀念的笑意:"那时候我还小,不懂事,甚至连他名字都念不全,只觉得这两个字读起来顺口,谁知这一喊,就喊了十年。"
  翡翠一怔:"十年,那岂不是殿下四岁时就认识赵大人了?"
  她没见过赵肃,却从不少当年从裕王府跟随到宫中来的老人口中听过这个名字,知道当今太子殿下几位师傅中,他却独独与那位赵师傅的感情最深,即便赵肃外放为官,隔着千山万岁,两人的通信也从来没断过,又听过赵肃年纪甚轻,风仪过人,探花出身,当今首辅为其座师,连陛下和几位阁老也对他印象颇佳,久而久之,不由起了几分好奇,这样一个人物,怎会放着好端端的京官不做,跑到万里之遥的蜀地,而且一去就是六年?
  趁着今天的机会,这个疑问便随着问出口。
  朱翊钧却只是淡淡一笑:"我这位师傅,想法自是与其他人不同的。别人都想着找轻松的肥差享福,他却宁愿跑到山高水远的地方去吃苦,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