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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嫡子難為》(番外長滴俺想哭T_T)、《養父》《攻四,請按劇情來》《三十而受》《浮生劫》《国王X国王》《傻夫吴望》《小兵方恒》《人鱼法则》《射雕之拱手河山》新增了番外,大家直接拉到最底下的“留言”部份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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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道潘郎是无情》作者:潘郎(完结~)

非v文:http://www.jjwxc.net/onebook.php?novelid=1398587

备注:
潘郎拾起潘家杂货的当家,随了"杂货"的营生,便是玉面玲珑人。

这左右逢源的好,间或着坏。

喜欢他的男人们到最后悟得潘郎无情。

无情?不如奉上真心,横竖一试,换潘郎这颗冷心。

☆、第 1 章

  宁三一身夸一篮子吃食穿过脂柳巷,绕到后街,敲开了潘家杂货的门。"文当家,我送菜来了!"
  文妃弦姗姗而来,拆开木叶门,朝宁三清浅一笑。"有劳了。"
  "哪儿的话,小的我也是拿钱办事,文当家莫要客气。"宁三低头回着,翻出篮子里的油纸包。"按您的吩咐置办的,这包糕点是我们当家送小潘郎,状元坊的状元糕。"
  "亏得端玉娘念着潘郎,替我谢你们当家了。"文妃弦递给宁三三吊钱。"这是下月的菜钱——"
  "哟哟哟,这可多得渗了!"宁三慌忙摆手。"文当家千万别折杀我这跑腿儿的!"
  "多的便是我赏你的酒钱。"文妃弦接过篮子,倒不客套。"我得去后院给潘郎做饭,不送你了,失礼还请见谅——啊,这是明天的菜单,还麻烦宁三帮我选条新鲜的白鲢鱼。"
  "一定一定!文当家忙着,我切得回风彻馆招呼着!"宁三接过单子,欠身告辞。
  拐过了小道,宁三才拿出单子端看,文妃弦的字,清隽孤瘦,高不可攀,像文妃弦的人,恁是亲切,却总许了人一岸的远。宁三在风彻馆里三六九的打点,凡是沾了风月的人,便是脱了场,往后也难改习气,可文妃弦不一样,那份端庄,那份娴静,装不出来,但端玉娘饶是信誓旦旦的说文妃弦当年是名震天下的花魁,花魁啊,再怎么矜贵,也不过是个妓子,哎哎,宁三摇了摇头,甩了妄念,奔风彻馆去了。
  文妃弦花了半个时辰把肉细细的打了碎,再择菜焖饭,待厨房的活儿都有了计较,才正式开了潘家杂货的大门。这条后街,清净,少有人至,文妃弦并不担心生意,说是卖杂货,其实多则捣腾胭脂水粉,她自己做的,一脂柳巷都出了名,连着这城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大家闺秀小家碧玉们都捂着脸来这是非之地买。文妃弦做女儿家的东西是一绝,别间坊一盒胭脂八文钱,她家的胭脂便要三十文,明明贵得无理,还是被人争着订。
  "文当家,我家小姐来买油膏!"一个刚过豆蔻的俏丫头蹦跳着进门,后面跟一位碧玉女子。
  文妃弦把帐摆到一边,绕过黄梨木柜台,迎进了尚书千金。"华小姐近来可好?"
  "好。"华小姐敲了吵闹的丫头一记。"鹂儿许是要规矩些!我们偷着来的,最不可声张!"
  "是是是,鹂儿的错!忘了这茬儿!好容易出来一次忘形了!小姐教训得是!"名唤鹂儿的丫头嬉笑着退到一处,东瞧瞧西看看的,正是新鲜的年纪。
  "小姐要什么油膏?"文妃弦柔声细语的,着实喜欢这两位天真的女子。
  "上次用的桃花膏用完了——"华小姐顿了顿,又道:"文当家可有香膏?"
  "这天渐热,若是还用油膏,免不了糊一脸,最近我做了些花水,倒是好用,这瓶水是新下的玫瑰炼的,养白存水。"文妃弦从柜上取下一青瓷小瓶,打开榆木塞,玫瑰香便是仓惶的窜了出来,叫人甜蜜。"小姐的手可否借我一用?"华小姐怯怯的伸出手,文妃弦便在她的手上倒上几滴,轻揉着,晕开。"即刻就叫这皮吃了尽,尚能存着香,用上两瓶,还能白两分——"
  "真的?"华小姐拖着自个儿的手,闻了又闻,欣喜得很。
  "我从不骗人。"文妃弦笑着,拣了块裹了糯米纸的饴糖给鹂儿丫头。"许是无聊吧?"
  "还好还好,我以后也用得着!"鹂儿抿着糖,笑开了眼。"要是哪天我用上水粉了,还望当家便宜我几文!"
  "不能便宜,但管你吃糖。"文妃弦莞尔。
  "文当家替我包两瓶子花水吧。"华小姐不说笑,紧着自己的正事儿。"当家的,再给我说说香膏吧。"
  "好。"文妃弦领着华小姐到另一壁的隔柜。"我这一排都是香膏,有十三味,都是当季的,闻着纯,不呛,用着比香包好,只要在颈项手腕处摸上一点便成,茉莉香适合你,清雅端庄——"
  "当,当家,我——"华小姐支吾着,打断文妃弦。"我不想要这种。"
  "那华小姐想要哪种?"文妃弦眼眸一转,明知故问。
  "就是,就是脂柳巷的那些女子用的那种。"华小姐说着,红了一脸。
  "脂柳巷?那些女子可多是妓子,小姐作甚和妓子用一般物什?"
  "我,我下月便要成亲,想,想在洞房之夜给我家相公留个好印象。"华小姐拿丝绢帕遮了羞,一双凤眼含水望着文妃弦。
  文妃弦怔了怔,慢说:"卖给你也无妨,情趣之乐这大俗大雅之事借兴也是常有,切随我来。"
  华小姐跟文妃弦来到后院,文妃弦打开其中一间偏房,屋内布置与大堂异曲同工,香粉之物竟不必前厅少。"这瓶也是茉莉香,里面加了些催情草药,倒不烈,应是适合你与之的境况。"文妃弦把一方小小的白瓷盒递给华小姐。"只是小姐少用才是,毕竟不是正途。"
  "我明白,还谢文当家的体恤。"华小姐紧紧攥住瓷盒,抑是激动。
  旋回大厅,华小姐叫起了在藤椅上小憩的鹂儿:"钱袋给我。"
  "是,小姐。"鹂儿揉着眼睛,摸出腰间的锦绣缎袋。
  "玫瑰花水五十文,茉莉香膏一两银子——"
  "哎呀呀!文当家着实黑心!哪有香膏一两银子的!便是御供的瑾襄院,最贵的香膏也才三钱银子——"鹂儿叫嚷着,为银子心疼。
  "若瑾襄院有华小姐要的香膏,那小姐还费心跑我这脂柳巷来干嘛。"文妃弦和气,接过华小姐的银子。"再是对小姐啰嗦一句,少用香膏。"
  "嗯。"华小姐咬唇应着,无心留恋,匆忙寒暄些语,急急告退。
  文妃弦送小姐丫头出了店,望着她们拐出了街,才挽起罗裙进门,话说到此处,再是好心,也枉然。催情的香膏,断然是催情的,可于身子是有了快乐,倒叫心失落,不知这华小姐是否留得住那文采风流人也风流的文渊阁大学士。
  "娘!娘!"一孩儿飞奔着,钻入文妃弦的怀。"你站柜台外干嘛?我饿啦!"
  "好,我这就给你热饭去,今儿去学堂可还乖巧?"文妃弦笑着,接过小孩儿的布包。
  "乖巧!乖巧得很!先生问我何为'孔孟之道',我也答得很好。"小孩儿笑弯了脸,水灵得似观音座下仙童。"先生还表扬了我呢!"
  文妃弦听着,一丝欣慰。"行了,来吃饭吧。"
  "好!"小孩儿离了柜台,进了后院的内堂,爬上饭桌,便稚声稚气的感叹开了。"白菜丸子汤!真好——"
  "哪顿不好!这作得!跟天桥下的说书人似地!假过了天。"文妃弦嗤笑,少不得疼爱。
  "顿顿都好,这顿最好,娘知晓我啊!我就爱白菜丸子汤!"小孩儿举着筷子,垂涎。
  "你这孩儿啊!一辈子就这么好打发!山珍海味的不会赏!"
  "纵然山珍海味,不如心头一好!"
  "好好,吃吧,吃厌了你的好才是!"文妃弦给小孩儿夹了个大丸子,看他吃得满足。"潘郎,今儿是你十一岁的生辰,该祝你些什么呢?为娘不愿你大富大贵,也见不得为官之龌龊——"
  小孩儿便是潘郎,认得文妃弦的愿景,倒是遂愿。"那就祝孩儿天天都有白菜丸子汤吃!"
  "你若守好这潘家杂货,便是顿顿白菜丸子汤都不新鲜。"
  "我定然守好潘家杂货,您教我的那些个调香我也学得七七八八了——"
  "帐呢?会做账了吗?"
  "账本儿倒是阅完了,若娘放心,今日的帐我来入,做好了给您过目。"
  "行,今儿的帐由你盘。用过了饭,还有糕点,端玉娘送你的,她记着你的日子,是个有心人。"文妃弦说着,语气越发沉了,那泼辣撒皮的端玉娘跟她一个馆子里出身,当初为了挣客人,打过骂过,尔后即是两路人,待到她从良了,当初蜜里油里的小姐妹个个不认,倒是这前世冤家理她一理,扶她渡难。
  "明儿孩儿陪您去风彻馆,正好谢玉娘婶婶一谢。"潘郎搜刮完了丸子汤,心满意足:"娘,我先把先生布置的作业做完再做账——"
  "你先紧着你的吧。"文妃弦收拾起碗筷,手一顿,眼睛便随潘郎去了。那小孩儿不是聪明绝顶,却生得一副绝顶相貌,摊了她这个洗过风尘的娘,注定坎坷。文妃弦仅愿潘郎此生平淡,话到了嘴边,倒说不出口,明明稚儿,却要和她一块儿讨风月场的饭吃。活着这些年岁,没少看人白眼,潘郎硬是不言委屈,文妃弦愈加心酸。
  "娘,这个香膏不便记这本子上吧。"小潘郎挑明了油灯,顺着文妃弦的笔迹走,看得懂台面上的,也知晓台面下的。
  "是不便。"文妃弦另出一本册子。"记这儿。凡是内堂里的货,卖出后都另计。"
  "嗯。"潘郎翻开文妃弦掷出的册子,略略一看。"内堂的物什卖得比前厅的好。"
  "我们不靠寻常东西过活。"文妃弦微微一叹:"潘郎,我做这生意不是正经之道,可我能交你的,也只有这些,若你不愿学,娘不为难你——"
  "桂花晒好可入屋了?我去看看。"潘郎放下细毫,开门就去了,不喜文妃弦的愧疚。他明白她做的生意,也知晓他学的东西,没什么不好的,他在脂柳巷出生,便是脱不了风花雪月,何须介怀营生?文妃弦保得他吃好喝好还有书念,已然庆幸。
  翌日,天阴,潘郎匆忙回来,赶上了文妃弦去风彻馆给妓子化妆的日子。要说文妃弦调脂弄粉是一绝,那化妆便是绝中绝了,旁人请不动文妃弦,也只有端玉娘才挨着些情面。文妃弦收拢一罗盒的物什,娇怪:"作甚这么急?你不回来我也应付得了,要是逃了学,我才生气——"
  "没逃,先生放我们午假,师母生病了,先生担心不下。"潘郎放下布包,拎起较小的一个罗盒。
  "可不许骗我。"
  "孩儿不骗娘!"潘郎仰起脸,无心无意的一笑,夺了星月的风采。
  文妃弦僵持不过,只得随潘郎去了。
  这个时辰,脂柳巷正是萧瑟的时候,文妃弦牵着潘郎到了风彻馆的后门,敲了两敲,见着开门的宁三,福一礼:"多谢您关照了。"
  "文当家的礼过了。"宁三迎进文妃弦。"萱宁,何欢和茗仙已经候着了,按您的吩咐,给她们净了身,熏了香,脸也用锦棉熬着玫瑰水敷了一炷香。"宁三小心翼翼的,生怕有闪失,这三人即是风彻馆当今的红牌,一馆子的生意就这三人便撑了一成。
  "这样极好,容易吃妆,也不伤皮。"文妃弦轻道。
  "只是,宁当家,今儿还望你多化一人——"宁三挠了挠头,不好意思。
  "哦?"文妃弦稍一思量,笑开了:"多化一人不妨事,只是得叫你们家老板求我一求——"
  "哟,脸子可大了,现下要我低声下气的求你来。"端玉娘一撂珠帘,朗声而至,便是好皮囊,骨子里的媚,酥得人成仙了。"啊,小潘郎,状元糕好吃吗?玉娘婶婶给菩萨上香,待你红榜高中。"
  "婶婶,我不取功名,我要管潘家杂货。"潘郎摇头,一脸稚气。
  "潘家杂货有什么好的——"
  "做官有什么好的。"文妃弦断了端玉娘的话,决计的厌。
  "做官好不好,你问你那负心的书生便是。"端玉娘嗤笑,笑文妃弦的一心托付,却托错姻缘,以为读书之人不功利,到头来比谁都功利。为了那头顶的衔子,姓潘的书生钓了好长一条线,骗文妃弦的钱,哄那高官之女,等着文妃弦给自己赎了身,以为汉子孩子热炕头了,却只盼到潘姓书生与别家小姐的鸳鸯红烛。"他现在可是右侍郎,正三品,好个凭妻富贵的主儿!"
  "与我有何干。他做他的官,我开我的店。"文妃弦不恼,陈年旧事,只连累潘郎无父照应。
  "小潘郎又何关?"端玉娘欠□,看这玉样的娃儿,取尽了那没心男人的俊,又点得文妃弦的美。
  "我只认我娘,婶婶这回说笑不好笑。"潘郎自小便认得所谓的父亲,认得,也就如此,再无大关。
  "好好好,我不说笑了,说正事。院子里此后多一人上妆,看妃弦如何算账。"端玉娘整了脸色,便是老板。
  "叫那人出来我见见。"文妃弦进了端玉娘的一早布置好的上房。
  "去叫凉笙来。"端玉娘又招呼小厮奉上茶点。"入了秋我便把小倌的生意扶上台面,官家那边放得松了,正好赚呐——"
  "你下辈子少不得沦落畜生,祸害了多少男女——"文妃弦抿着龙井,倒不真切责怪,一方有一方的道理。
  "我不在乎下辈子,便是下辈子,也轮不到我遭那罪,想当初我吃的那些苦受的那些罪,你比谁都清楚,这风彻馆的男女,我待他们虽说不上顶好,但至少把他们当个人看。"端玉娘沾着桃花切片,有口没口的吃着:"我不可怜他们,也不作践他们。倘若他们有了别的出路,我也决计不拦着——"
  "只是那赎身的钱真真多。"文妃弦嘴角微扬,叫人辨不清好坏。
  "我也不做亏本儿的买卖啊——"
  "凉笙到了。"宁三领进了叫名为"凉笙"的男人。就是个男人,风流入了眉眼,一丝倔。"到文当家跟前去,叫文当家打量仔细了!"宁三把凉笙推到文妃弦跟前,讨好。
  文妃弦把凉笙从上到下的看了透。"几岁了?"
  "十八。"凉笙回着,低过头。
  "把头抬起来。"文妃弦打开罗盒,抽出一卷布列,各色毛毫整齐排列着,都是特制。
  "是。"凉笙抬起了头。
  "可还是清倌?"
  "不是。"
  "接客几载?"
  "一年有余。"
  "可曾习学?"
  "上过两年学堂。"
  "自个儿卖身进来的?"
  "不。"
  文妃弦一顿,看向端玉娘,冷笑:"你又祸害了一人。"
  "我许是祸害了他,却也救了他们全家。"端玉娘勾起凉笙的下巴:"这孩儿当小倌本就老了,我可是咬着牙买下他的,三两银子呢!再者说,他要恨,也只能恨他好赌贪酒的爹。"
  "长得不错,比年纪轻,也有男人性子,最怕阉人样的。"文妃弦评着,转过身,问潘郎:"你觉得如何?"
  "细眉长眼,鼻挺唇薄,桃心脸,下颚稍方。"潘郎再是上心的瞧了瞧凉笙。"身条儿纤长,肤白——"
  "再过两年便不是这景儿了,他还在长呢。"文妃弦拍了拍小潘郎的脑袋,真是她的骨血,随便一凛就是七八分。"胜在读过书,有几分气质,无需大修,便是把眼睛的神采勾出来就极好,再略略修修下颚。"
  "嗯。"潘郎打开自己的小罗盒,翻出各式工具和脂粉,躬身道:"还请凉笙公子坐下,待我为你上妆——"
  "喏,不是文妃弦化啊!"端玉娘啧啧。"既不是妃弦化,这价定是得便宜吧——"
  "便宜不了,别欺负我家潘郎小,他的手法不比我差。"文妃弦把罗盒收罗好。"一月五十两,一分不能少。"
  "呀呀,文当家掉钱眼儿里去了!"端玉娘佯装惊讶。
  "跟你半斤八两。"文妃弦提起罗盒。"走吧,萱宁她们还等着呢,这儿交给潘郎便是。"
  "好好——"端玉娘亲热的挽着文妃弦出了门。
  偌大的屋里,只剩下凉笙和潘郎。"公子可否看着地下,我要描线。"潘郎取出针毫,在鎏金玉墨里裹了一裹。
  "何必叫我公子,不过卖身罢了。"凉笙低语,苦楚。
  "在我眼里,你便是公子。"潘郎翻起凉笙的眼皮儿。"第一回定是不惯,以后就好了,描了眼,神自明。"潘郎细细想了一响,才下笔,顺着眼的走向,微往里化,到了眼尾才渐晕,毕后又换一小豪,沾上褐玫粉。"现在为公子上眉。"
  凉笙看着褐色的粉,不由得问道:"这是什么?"
  "加了玫瑰油的泥土。倒不是一般的土,据你的发泽,我选了西泽的褐土。"
  "西泽的褐土?"
  "西泽的泥土多是褐土,但用来上脸的土又用不得一般种地的土,要取那地界儿林泽深处生长的葛树的土,一来干净,二则干湿相宜。加上玫瑰油更是显色,也更为服帖。"潘郎上完眉,托起一方宣镜。"公子可还满意?"
  凉笙端详起自己的脸,果然不同了,夺了人的眼,却也道不明究竟变了哪儿。"这就算有神了?"
  "嗯。只是身为男子,不便脂粉味过浓。"潘郎摊开一掌,抓些褐土,又掺上珍珠粉,滴上几滴荷露,用食指搅了匀,再使中指沾了沾脂油,和上调匀的粉,帮凉笙修了腮。"这样就是真正的桃心脸啦!"
  凉笙不知该哭还是笑了,一张好脸叫身体吃不消。"你把我变美了,可曾想过我的苦?"
  潘郎歪着头,略一思量:"公子,你已然如此,定不会更糟,不如早日赚钱赎了自己,还做新生活。"
  凉笙怆然。"我不如你通透。"
  "公子谬赞了。"潘郎收拾了妥当,静了手,才敢嘴馋吃桃花切片。
  凉笙看着潘郎的无邪样,真不敢相信他的老练。"你几岁了?"
  "回公子,我十一了——"
  "别叫我公子,叫我凉笙如何?"
  "凉笙?"潘郎念着,一笑:"凉笙。"
  凉笙还笑:"以后少来这地儿,你这长相,迟早害了你。"
  "我要来,我要来给你上妆。"潘郎舔着手,指间都是桃花香:"以后,我要靠这过活。"
  "偏生叫你长这么好看。"凉笙虚叹。
  "被脸骗了的人是傻子。我的心可没那么好看。"潘郎吃尽了切片,才姗姗拎起罗盒。"我得去找我娘了!公子——哦,不,凉笙,下回见!"潘郎跑了几步,又旋回来:"我差点儿忘了,这是茶油,卸妆使的,用棉布沾上一点儿,轻擦眼线便是净了,定不可用力,否则走展了皮相,眼耷下就显老了。"
  "多谢。"凉笙收好茶油,笑容些许无奈。
  潘郎怔了怔,抚平了凉笙的眉心。"你看顾好自己,别叫这生意熬了你的心血,能珍惜一分是一分。"
  这厢文妃弦驾轻就熟,待小潘郎找来已是收尾。"鎏金玉墨用得可顺?"文妃弦请宁三打开一盆水,搅掉了各毫上的颜色。
  "顺。凉笙的眼生得好,不费多少功夫——"潘郎放下罗盒,帮文妃弦收拾起各盒脂粉。"娘可要看看凉笙的妆?"
  "我信得过你,便是叫端玉娘瞧得了,都是她的脸面——"
  "哟,这话说得!我也信得过小潘郎,刚才顺眼一凑,还真能作个妙人儿!不枉费我在他身上砸下本钱!"端玉娘娟笑着摸出一叠银票。"两百两,一文不少,下月也望你担待了。"
  "彼此担待。"文妃弦接过银票,担起罗盒。"你真要捧凉笙?"
  "可不是!只是我家南风生意起得晚了,定不如街角的天香馆吃得开。但如今我也寻了些好苗子,多加培养,日后还真能成大器!"端玉娘送文妃弦和潘郎出门,绕过廊阁,几许吵闹。"啧啧,那娃儿还犟着呢!正好!妃弦!看看我风彻馆的好苗子!"
  文妃弦应声望去,跪院子里的男娃儿真是粉雕玉琢,眼泪颗颗的,似打到了人心上。
  "玉娘婶婶心真狠。"潘郎偏过了头,不看那受罪的娃儿。
  "我若真心狠,跪在那儿的必是你。"端玉娘一甩云帕,笑得邪性。"小潘郎,我端玉娘眼过的人浮云流水的,只有你是那落定的珍珠——"
  "你打谁的主意我都不管,若是动心思动到我娃儿身上,我拼了命都要刮了你!"文妃弦搂过潘郎,便是离了。
  端玉娘一滞,笑意苦了。"真心狠就把你栓这窑子里,要什么男人娃儿的,我做你伴此生不负。"
  潘郎追着文妃弦,追不过。"娘!娘!等等我啊!"
  文妃弦这才慢了步子。"罗盒给我。"
  潘郎把罗盒递与文妃弦。"娘,可是生玉娘婶婶的气了?"
  文妃弦沉了一刻,才道。"不气的,只是想起我和玉娘小时——"
  "婶婶对那孩儿真恶——"
  "那才不叫恶。我和玉娘被卖进馆子里的时候,老鸨叫我们跪足三天三夜,饿得我们拔脚边的草吃,也不知道挨了多少打才认了命。端玉娘凶,倒不狠,接下馆子这些年没打没骂,只是教规矩时话绝了点儿,可又绝得了哪儿去,进了这污浊之地,那出淤不染之事才识得是笑话,不如早早认清的好,认清了早打算,也妄过一辈子在风尘里打滚儿。"
文妃弦开了潘家杂货的门,放下罗盒,坐柜台里,招呼过潘郎。"你可怜那娃儿吗?"
  潘郎把头埋文妃弦怀里,想起倔强的男孩儿。"可怜。"
  "你不该可怜他,这世间的事都轮不着我们可怜,只得我们自己,才晓得自己的处境。小潘郎,为娘这生欠你一个名声,欠着,下辈子做牛做马的还。"文妃弦揽住潘郎,心尖儿都是紧的。
  "您不欠我,我便是好好的,那些说我骂我的人我自是不在意,要欢喜我的人,我才珍惜。"
  "记着你自个儿的话,守好你的心,别人的欢喜也换不了你的喜欢,万万守好,要是把心弄丢了,活着也是残。"
  "娘——"
  "娘说得深了是不是?"文妃弦浅笑着,害怕潘郎稚嫩,却逼得他失了纯良。
  "不深,我懂。"潘郎抬起头,水灵的大眼睛里都是文妃弦的样子。"只是那右侍郎不配。"
  文妃弦哑然失笑,她的孩儿看透了她,她的残。断然是修补不了了。
  "潘郎!潘郎!我们找你玩!"店门外一双小人儿叽喳着跑来。
  "我才不和你们玩成亲的游戏!"潘郎皱眉,摆手。
  "我们不玩成亲的游戏!我和他本就是要成亲的!"英气的女娃拉过单薄的男娃,像是转了性子,女生男相,男生女相。"季城初,你此生可只能娶我一个!我爹跟你爹提了亲,要反悔了,我锁你一辈子!"
  季城初捂着小脸儿,泪眼汪汪:"要被你欺负一辈子呐——"
  "便是我欺负你,决计不叫旁人占便宜!"女娃儿拽过季城初就亲一大口。"可愿被我欺负?"
  "姚悠语,你坏——"季城初撇嘴就哭上了。
  叫姚悠语的女娃儿一糊弄袖子,抹掉了季城初的眼泪。"我只对你使小坏,往后的大好都是你的……"幽幽的哄了半天,季城初破涕为笑。
  "你们回家哭笑可好?我还得把先生布置的字给默了——"潘郎咋舌于学堂里结交的伙伴,谁知季城初还真就和他单面投缘,下学少不得找他玩,而姚悠语饶是围着季城初转,从此多了两个尾巴。
  "啊!你还没写完啊!我帮你!"季城初抽噎着,挽袖便要帮。
  "可不许帮潘郎,这得他自己默。"文妃弦笑道,恁是觉得这对小人儿可爱之极。
  "潘郎默不出来的,上回先生问他孔孟之道,还是我在旁边递的点子——"季城初刚说一截儿,就叫潘郎捂了嘴。"娘,我们出去玩会儿啊!"
  文妃弦不点破潘郎的丑,看着仨小孩儿跑出巷弄,才安下心思管店。
  "下次不许揭我的漏!"潘郎不高兴,一屁.股坐河边。宣河穿城而过,是皇城的平日景儿,要在夜间,画舫齐齐,荷灯列列,真谓千金不换的眼福。
  "不揭不揭!是我不好——"
  "呸!谁叫你不如城初聪明!他为你好还不识好!"姚悠语气不过,厉声指责。她的未来夫君——季城初,可是文曲星君下凡,连先生都赞极的未来状元郎!
  潘郎想驳,鼓气一响,又歇了。真是傻了,跟小他三岁的娃儿作什么正经,再者,姚悠语字字都对,季城初的明慧在这皇城里是出了名的。
  "潘郎识的。只是怕连累我才吼我——"季城初拉扯姚悠语的衣角,辩说。"潘郎不想和我一处,是因为那些学子瞧不起潘郎,老欺负他,他不想我跟他一块儿挨欺负——"
  "为什么要欺负潘郎?"姚悠语瞪大眼睛,盖世豪气。
  "因为——"
  "因为我娘做过妓子。"潘郎断了季城初的尴尬,心平气和。
  "做过妓子又如何,没偷他们的欠他们的。"姚悠语气极。"城初的娘也做过妓子,嫁入季家总受大房二房的气,城初也是被嫌。不如城初跟我姓好了,我姚家捧你护你,断了是非人的手脚——"
  "最厌你罔顾人命!"季城初偏头不理姚悠语。"潘郎,你看,其实我们处境都一般,你也不必顾我,我真心想交你这朋友。"
  潘郎轻笑:"你这一说,仿若我是小儿——"
  "我们都是小儿!我们都是好朋友!"姚悠语一手挽一个,欢欣得很。"反正我是不准别人欺负城初的!"
  这话说到做到,不久,姚悠语换了男装进了学堂,她那样子,真叫人瞧不出女气,为人也豪爽,只是头疼了先生,三天两头的打架,打得人流血胖脑袋的,可又不敢多抱怨。姚家是先皇受了封的镖家,就是现在,皇家的镖十之八九都是姚家包的,姚老爷一身江湖气,黑的白的都待见,一根独苗的心肝宝贝姚悠语凭空翻天都是好的,往后,再没人欺负季城初,潘郎也是沾了光不受口舌之议。
  "凉笙,我用些胭脂可好?"潘郎端看凉笙,征询。
  "怎么?"凉笙厌仄一问。
  "你脸色不好。"潘郎取出水胭脂,用中指沾上一下,在手背上推匀了色,才点上凉笙的脸。"这样便好。"
  凉笙执一方镜,瞧了瞧。"小潘郎又进步了,这胭脂跟长我身上似地。"
  "注意休息。"潘郎收拾好罗盒,略一欠身。"你先歇着——"
  "坐会儿吧,文当家一时半会儿怕是忙不完,今晚有大户点了何欢的场,自是要为何欢精心打扮一番。"凉笙唤进门口的小厮。"泽栎,端些糕点来。"
  潘郎抿着香片,随了凉笙的意。
  "上不了顶好的茶,还请小潘郎将就了。"凉笙噙着笑,自有一番风华。"我虽也算混出来了,自是抵不上萱宁她们,用得物什挑剔不得。"
  "这茶很好,有你陪我更好。"潘郎自斟自饮。
  "你这话——"凉笙低头思腹一刻,笑道:"比逛馆子的文士还能哄我。"
  "我不惯哄人,最不哄风尘之人。"潘郎的言语,似箭。
  凉笙疼了。"小潘郎这模样,配上冰霜,真叫人爱恨交加。"
  "凉笙喜欢我?"潘郎抬头,看向凉笙,一点不解。
  "喜欢。你不哄我,也不骗我。"凉笙推开窗,接下阳光。"你说得对,'不如早日赚钱赎了自己,还做新生活',我记着,现下存钱,也算有盼头了——"
  "凉笙相公,糕点来了。"名唤泽栎的小厮低头进门。
  潘郎一愣,认出了泽栎。"你成凉笙的侍奴了?"
  泽栎不明。"公子可曾见过我?"
  "半年前见过,那时你正被龟奴责罚。"潘郎轻言,勾起泽栎的隐忧,惹了眼泪。"对不起,我绝不是故意提的,我——"
  "好了,泽栎,你入了这门便是天大的委屈也要知晓分寸,潘郎记着你,就是你的福分,还做劳什子的苦相添潘郎晦气!下去下去!有了事再差你。"凉笙打发了泽栎,把糕点推到潘郎面前。"今儿厨房里做了梅茶糕,你许是爱吃,我便请他们留了些。"
  "谢谢凉笙——"
  "小潘郎可是跟我见外?"凉笙丝丝哀怨。
  "没——"
  "那就不要谢我。"凉笙滞了滞,平说:"若是今后,你对泽栎的记性也分我一点儿便成——"
  "我记得你。"潘郎微笑。
  "那好,我要是有命走出这馆子,你可要记我一辈子。"凉笙飞扬着眉眼儿。"真想看看这馆子外面的人——"
  "总会看见的。"
  "承你贵言。"凉笙吟笑。"端玉娘说我就趁着这两三年赚钱,若不把握好时机,待泽栎出来了,我便是隔夜的菜——"
  "泽栎?"
  "他现下跟着我,称约侍奴,倒不如说是见习,泽栎不出这后院,我做生意时,他由宁三领着,躲在旁处瞧我些待人接物的巧,再为提点房事。平常也就帮着我斟茶递水,重的活儿是不沾手的。"凉笙揭开茶盖,热气蕴了他的脸,润泽:"要他为奴不过是打压他的脾气,但若以后不是奴了——"
  "妓子比侍奴可怜。"潘郎说了凉笙的心事,不以为然。
  "难道不是?"
  "我不清楚。于我,你是什么身份都好,不碍我待你。"潘郎沉吟道:"你与那坐镇金銮殿上的人并无区别——"
  凉笙惊吓,捂了小潘郎的嘴。"这话说不得!"
  潘郎握住凉笙的手,安抚一笑。"我说真的,凉笙要信才是。"
  "我信!我信便是!以后万不可放肆!这儿人多嘴杂的!疏落了,就是个万一!"凉笙眼红,心被暖着了。
  "人这一生,十之八九是万一的,若是寻常,便不为人了。"潘郎起身,拿过罗盒。"我切告退,凉笙保重。"
  "一定!下次再来,我绝不许自己憔悴见你。"
  "那样最好。"潘郎微笑,掀了门帘。
  泽栎立在门口,一丝惶恐:"恭送潘家公子——"
  "凉笙不要我叫他公子,你也不要多礼。"潘郎还礼,欲离去。
  "公子——"泽栎犹豫着:"潘郎,那日你见我狼狈,可愿救我?"小儿不知天高,心如明镜,大胆的话藏都不藏,说与生人听,还要生人作反应。
  潘郎略略叹气,脸上衬了不匹的感伤。"我怎可救你?单玉娘婶婶那关就说不过。另则,如若我见过的可怜之人都要救,那潘家杂货早就被可怜之人塞满了。"
  "公子——"
  "叫我潘郎。"
  "潘郎,你如此心冷!"
  潘郎怔了怔,笑了。"泽栎,这是你的命。"
  命,怨天怨地的命。潘郎不怨。
  晚饭,文妃弦跟潘郎说起萱宁。"她被人赎了,隔几日便要出馆,明儿请我们一聚,潘郎可要去?"
  "去去也好。"潘郎扒着饭,无邪得很,只有对着白菜丸子汤,才是小儿之心,单纯得叫人稀罕。


☆、第 2 章

  夜晚的风彻馆,少了往日的热闹。"今儿为萱宁践行,歇业一天聊表诚意。"端玉娘端起女儿红的酒。"萱宁,我祝你前程似锦——"
  "喏,端老板又调我的笑了。"脂粉不施的萱宁少了艳色,便是凛然女子。"嫁作小妾有何前程?少不了吃苦受罪,还不若在风彻馆的自在。我纵是被赎了,心里一千一万个不愿意——"
  "好与不好,尚做不了主,可端老板的话,是真心的。"文妃弦笑着,端起酒杯。"今天不说明天如何,今天只趁快活可好?"
  "好!"萱宁碰了文妃弦的杯。"我会想你们的,想你们每一个,何欢,你偷过我的珠花!茗仙,你勾引了我的主事大人!还有端老板,你骗我去接李老板的客!要知道,被那老头折腾一晚连个铜子儿都不多给的!最是小气!只得凉笙最好,碰见了还体恤着我,其实,我才是念着你,若不是这堂子,若不是我这等身份,我倒是要嫁你!你是好人!好男人!偏叫男人压了!我苦!我替你苦!"萱宁喝光了一壶的酒,不醉,话却开了,摸出腰间的银票。"给你,我知道你在攒钱,全都给你!凉笙,你若好好的出去了,我就安心——"
  "萱宁——"凉笙推过萱宁递来的银票,难受,都是血汗钱,谁都不比谁轻巧几分。"我——"
  "你收着,我没醉,我便是要给你的。嫁入司徒家别的不说,钱是万万不缺,你要惦着我,往后出了这风彻馆就给我捎个信儿,让我替你开心!酸甜苦辣的样样不缺!"萱宁抹掉眼泪,不顾旁人,亲了凉笙一口。"你要好好的,别在这皇城待了,去江南,去没人识你的地方,说一房疼你的媳妇儿。我知道你不是'兔儿',我知道……"
  潘郎趁着一屋的温情溜出了房,大人的话他懂七八分,自是憋气。"冷吗?"他瞧着门外瑟瑟发抖的泽栎,又折回屋取来一些吃食。"吃些酒酿丸子,会暖些。"泽栎不理他,缺挨不过夜风。"跟我执气也别跟自个儿执气。"潘郎把酒酿丸子的碗塞到泽栎的手里,拖着他去了厨房。"这儿有火,还有卤味。"
  泽栎没扛过八角的香气,一气儿灌下了酒酿丸子,又逮了个大鸡腿。"你为何这样待我?"
  "这样?"潘郎同他蹲到一处,烤灶台的火。
  "便是管我,又不救我——"
  潘郎怔了怔,笑道:"我没想那么多,只觉得你饿了。"
  "我不想跟凉笙一样。"泽栎嚼着肉,是气的。
  "若你不想,便不是吧——"
  "怎么不是!端老板要我接客的,宁三整日逼我看那些——"泽栎红了脸。"反正我不想,我才不要被男人压!凉笙叫得再是煽情,他的眉头总是皱的,我知道他疼,我不想疼。"
  "要我救你,不如你自己救自己。"潘郎顺手操起火钳,拨弄旺了炉火,光印上他的脸,分明一种颜色,却流光溢彩。"你可以逃,也可求别人救你,又或者像凉笙那样攒钱赎了自己,都是你的事,我做不了主。"
  "现下我求你——"
  "为什么是我?"
  泽栎哑然,好半天才复了声气。"我只认得你,你是院子外的人。"
  "我不喜欢把命拴到别人身上的人。"潘郎不喜,一个人就一个人罢了,何必多做关联。文妃弦的爱成了他的"蛇",只窥见"井绳"的虚子都叫他胆颤。姓潘的男人啊,右侍郎,总有一天他也会长成姓潘的男人,却彼此千里。
  泽栎失了食欲,眼泪大颗大颗的掉,那边阁栏正热闹,这边却冰冻彻骨,饶是火烧得再旺,他也冷,挨着心冷的人。

☆、第 3 章

  萱宁走得第二天,泽栎逃了,没逃远,被宁三捉了回来,端玉娘赏了他一顿鞭子,打得人苟延。凉笙的眼角润得花掉了妆:"这傻孩子,干嘛要逃,我头次见端老板发这么大的火——"
  "凉笙忍着些,你老是如此,这妆总会晕开的。"潘郎端着细毫,索性停笔,等凉笙抽噎完了,才描好线。"不可再哭了。"
  "我知道。"凉笙咬着唇,别过了脸。
  潘郎顿了顿,请问:"泽栎在下安置于何处?"
  "下房。"
  潘郎顺着廊走,愈加荒凉,到了兰园。杂草丛生的院子,只得一间破房,潘郎犹豫片刻,推开了木门。昏暗的屋子,阵阵霉腥,阴浸得人骨子里发冷。"疼吗?"潘郎放下罗盒,走到摇摇欲坠的木床前,拨开了泽栎粘腻在脸上的湿发。
  泽栎看了眼潘郎,闭了眸。"可惜没死。"
  "你不该如此恼玉娘婶婶。"潘郎翻开破絮的薄被,仔细瞧了泽栎的伤。"你该感激她,就是怒了,也顾着你的身体,羊脂鞭打得肉疼,却不怎么伤身,这些淤血化上两三月便净了——"
  "她还要靠我的身体赚钱,自然爱惜。"泽栎冷哼,额上都是虚汗。
  潘郎不驳泽栎,细究一响,还得几分正确,也不惹泽栎,让他恨就是,以后他才明白端玉娘的仁慈。勾栏院里的手段随便使上万分之一,他便是生不如死的。"为何要逃?"潘郎轻问,拆开罗盒的一层。
  泽栎沉了沉,颤声:"我求不得人,又不愿卖了自己,自然是逃。你教我的,我记住了——"
  潘郎扬起嘴角,揭开一青色瓷盒,扣出里面的油膏,抹到泽栎的伤上。"可能有些热得烫,化瘀尚可,敷上几回好得快些——"
  "滚!我不要你假好心!滚!"
  潘郎不理泽栎的咒骂,细心为他上药。"若你听我的,我也曾说过认命——"
  "作甚认命!我不是自己愿来这淫靡之地——"
  潘郎不听了,收好一切。"明儿我再来看你。"
  "不要你看——"
  "明儿我再来。"潘郎关上木门,急步奔去了后院,见到正拣裙下楼的文妃弦,展颜道:"娘可是等急了?"
  "还好,寻着你没来找我我找你就是。"文妃弦挽过云鬓,朝身后的端玉娘淡笑。"十五再见。"
  "好。"端玉娘应着,还一笑。
  "玉娘婶婶,便是打了泽栎就要消气,把他甩兰园不管,等你悔了,说不定他即殒了做鬼坏你生意。"潘郎笑说,话里的意思不点也明。
  "要死也轮不着他,我纵是气极,也有分寸。"端玉娘飞扬着眉,娇俏得尖利。"小潘郎,我这儿不是佛堂,不做善事,供他吃喝便是要拿他换钱,他若依我,倒也皆大欢喜;他若逆我,风彻馆这牌子可不是白挂的!"
  "行了,使嘴皮的劲儿不如换了人心实在,你伤了泽栎也讨不了好。"文妃弦抿唇,不待见端玉娘的厉害,扔下一地厌烦就走了。小潘郎跟端玉娘躬身告别才跑着赶上了文妃弦。"潘郎,你玉娘婶婶是管泽栎的。"文妃弦缓缓,真是冤家,说了她又帮她开脱。"一方有一方的规矩,泽栎坏了规矩自是要受罚。"
  "孩儿明白。"潘郎听着,却少不了自责,无心的话引了别人的苦难。

☆、第 4 章

  春困夏好眠,秋乏冬裹被。书堂里的童子些被先生的平生平调催得时时垂头闭眼寻周公。姚悠语打着呵欠,沾墨挥毫毁了《诗经》,等到了下学。"城初!我们去宣河边钓鱼吧——"
  季城初微微一笑:"潘郎跟我们一块儿?"
  "不了,我还有事——"
  "我算着日子呢!今儿不是你去风彻馆的日子,能有什么事?"季城初拉起潘郎的手:"我们一块儿去钓鱼吧!"
  "我有别的事。"潘郎挣开了城初的手。"你不是要备着乡试么?回家多念书才是!"
  "城初不念书也能过!"姚悠语撇嘴,着实维护未来官人。"上次的童试就极为轻巧!"
  "童试比不得乡试——"
  "好啦好啦!你们别争了,我定然是过的!"季城初蠕着,间入二人中。"我们钓鱼去吧!"
  "真不能玩!先退了!你们玩的开心!"潘郎背过布包,边说边跑,甩了玩性的俩人。
  "哼!不和我们玩一处就算了!"姚悠语傲气道。"城初,我们自己——"
  "诶?我想三人一起的。"季城初失望的瞧着潘郎消失的方向。
  姚悠语瞪圆了眼睛,打量了季城初一响。"喂!我说,你该不会是喜欢潘郎吧?你要喜欢他,我万不让他好过——"
  "喜欢?"季城初歪着脑袋琢磨了一许。"我是挺喜欢他的——"
  "季城初!"姚悠语吼着,惊飞了枝上的鸟。"你只许喜欢我!"
  "啊?"
  "我知道我没潘郎长得好看,可是你也只许喜欢我!"
  "他是男的啊——"
  "男人也会喜欢男人啊!上次来我家做客的佟掌柜,他的内人就是男的!我爹说了,总有些爷们儿好南风!反正我不许——"
  季城初懂了姚悠语的意思,脸红,眨眼儿啄了姚悠语的耳垂。"傻瓜。"
  姚悠语傻了。"你你你——"
  "我喜欢你。"季城初笑弯了眼。"凶的你也喜欢。"
  姚悠语愣了半天,才木木的"嗯"了一声。"那,那原谅你好了,平日里你老是'潘郎'长'潘郎'短的,我自然不放心——"
  "我想做潘郎的朋友,总觉得他伤。"季城初低声。"我难过的时候有你,他许是不会哭似地。"
  "哦——"姚悠语应着,思腹:"城初可想知道潘郎干嘛?"
  "嗯?能知道吗?"
  "当然!"姚悠语拽起季城初的腰带,垫步,使出轻功。"潘郎才走片刻,我要追定是追得上!"
  季城初伸个小脑袋,看着潘郎翻过矮墙。"潘郎干嘛跟偷儿一样?这儿是哪儿——"
  "风彻馆的后院。"姚悠语左右一望。
  "你凭地晓得?"
  "我当然晓得!莫说这皇城!大渊国的地界儿都记我脑子里呢!我爹说了,吃饭的家伙不能丢!以后我还要帮我爹押镖!"姚悠语盯准时机,牵起城初。"我帮你越过去——"
  "这——不好吧。"
  "你不想知道潘郎干嘛吗?我们瞧瞧便知!"姚悠语拖着季城初降入兰园,猫腰摸到下房,蹲窗边。
  潘郎打开带来的膏药,不言语,扶起泽栎,冰凉的膏体覆上淤处,即刻火烧般的疼。泽栎咬牙气道:"不要你假好心!"
  "过两日便可下床了。"潘郎瞧了瞧木桌上剩下的饭菜,笑道:"吃饭便好——"
  泽栎两颊绯红,轻道:"我饿。"
  "饿就对了,何必跟自个儿身子较劲儿。"潘郎把膏药放到床边。"晚上再擦一次,我明儿再来。"
  泽栎咬唇,再说不出任性的话,这冷清破败的屋子,龟奴只送得三餐,他的害怕无人应对,只得眼前的人记着。
  潘郎刚出下房,便瞧着了窗下的季姚俩小好,拎起他们,走到墙根儿,才皱眉道:"你们怎么来了?"
  "跟你来的。城初担心你。"姚悠语快道。"那屋里的人是谁啊?相公吗?好像跟我们一般大——"
  "翻出墙再絮。"潘郎扒住裸砖,一步一踩的。
  姚悠语轻哼一声,便带着城初飞过了院墙。"慢死了!"
  潘郎拍了拍长衫的灰,笑说:"好功夫。"
  "那是!我们姚家的功夫再江湖上都是排得上名的!"姚悠语撅嘴,自负。"你还没告诉我屋里的人呢!"
  潘郎一怔:"我只知道他叫泽栎。"年纪,家事,不曾过问。
  "那他是相公吗?"姚悠语双臂叉在头后,十足假小子样,跟在她身后的季城初倒是娴静得很。
  "会是吧。"潘郎不肯定。
  "算了!我们去钓鱼吧!这下你没事了吧!"姚悠语拉起潘郎和季城初便往宣河跑了,再不管潘郎的话。
  那晚潘郎饶是被文妃弦说教了一通,玩过了头误了时间,又吃过了烤鱼消不下晚饭。每天翻风彻馆的后墙,为泽栎上药,两人极少说话,便是说,也是泽栎执气,潘郎静静的,任他牢骚完了,慢道:"明儿我就不来了,你好得差不多了,估着这几天玉娘婶婶就会来接你,别再惹是非了,你出不了馆子,即便是出去了,也走不出脂柳巷。真要刹了婶婶,人命她也是压得下来的。"
  "你吓我?"泽栎雾了眼眸,被吓了。
  "不打诳语。"潘郎收过瓷盒,掖好泽栎的被子,离了。
  泽栎盯着房梁,手空了,那些冷清的日子,还好有一方瓷盒陪他,如今,潘郎收回了物什,仿若他没来过。
  凉笙见了潘郎,恁是高兴。"小潘郎许是又长了些,都到我下巴颏了!"他比划着,亲昵。"可要吃芙蓉糕?我差龟奴去状元坊买的,刚出炉!"
  "我先为你上妆——"
  "不急!先吃着!"潘郎招呼泽栎:"重新泡壶香片来。"泽栎低头盯着潘郎的布鞋,承应。"前些日子放出来的,这孩儿似乎乖了些,没了早先的戾气,倒是阴沉下来,让人心疼。"
  "凉笙脸色好多了。"潘郎不说泽栎,忙着自己的事。
  凉笙不在意,东说些西说些,自得其乐,待到妆好了,塞潘郎一块芙蓉糕:"真是!和泽栎一般阴沉了!让人疼。"
  阴沉么?潘郎一笑,咽了满口甜糯。"凉笙最好!知我喜好。"
  "也就对着糕点,你才是个娃儿。"凉笙抿着香片,托腮,赏这珍若琼瑶的人。

☆、第 5 章

  跟凉笙告了别,潘郎被泽栎堵在了楼阶。"谢,谢谢你。"泽栎低着头,话含糊。
  潘郎想了想,道:"不必谢我,我也是有责任的。"
  泽栎一时无语,又不想就此放了潘郎,硬横在木阶间,踌躇了片刻,才嚅声说:"狄泽栎。"
  潘郎细心聆听:"你的名字?"
  "嗯!"
  "你知晓我的名字了吧?"潘郎矮□,认清了泽栎的羞赧。"但愿你下次叫我时,给我个好脸。"
  泽栎转身跑了,潘郎的话便是没了着落。
  日子悠悠的过,文妃弦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潜默着大部分生意都交给了潘郎。
  "妃弦可好?我过两日便去潘家看她。"端玉娘问着潘郎,眉头都是紧的。
  "近来好了些,只是反复着叫人受罪。"潘郎为了茗仙点了唇,端看一阵,方才满意。"玉娘婶婶看望我娘即是最好,能让她舒心说不定于病有利。"
  "我一定。"端玉娘颤了声气,没陪到最后便离了屋。
  潘郎对各家姑娘行过了礼,才提起罗盒去了凉笙的房。"今日换个妆可好?"潘郎托起凉笙的下巴,瞧了瞧,定是要改妆了,翻过了"二"字坎儿的人五官少不得变数。凉笙垂下眼,低允。"怎么?若凉笙不满意说出来便是——"
  "没,我这是臊的。"凉笙别过头,捂了脸上的红晕。"小潘郎长大了,长成了男人,我还没见过你这么俊的男人呢。"小潘郎长大了,高过了凉笙,才十五的年纪,就成了此间唯有的男人,玉面玲珑。凉笙是臊的,也是叹的,这白驹过隙的岁月。
  "凉笙这藏不住的天然心气儿真真惹人怜,难怪男人们喜欢你。"潘郎作细毫划过凉笙眼根儿,留一尾,别致风韵。
  "我不喜得男人。"凉笙笑意苍凉。"再熬一段儿吧,过两月我就够盘缠了。"他记着宁萱的话,时时做着下江南的梦,那梦愈发的规整,须得成真。
  "愿凉笙心想事成——"潘郎的话被门边儿的侍奴断了。"泽栎相公还请潘郎去厢房一叙。"
  凉笙弯起眉眼儿。"那孩儿都要破壳了还这么赖着你,不知是好是坏。"
  潘郎不说好坏,执出一小巧瓷瓶。"估摸着你的茶油用完了,这瓶是我新制的,加了些薄荷和芦荟,该是比原的方子好。凉笙收着,我切去会会泽栎。"
  后院旁的两层小楼,是清倌的住处,泽栎用着最好的一间,早不做侍奴了,每日琴棋书画的专人教着,连房事也算一课,端玉娘自是要捧个名撼皇城的相公,狄泽栎即是那不二之人。
  "若我不差人请你,你可是不会来?"泽栎轻笑,退了小儿肥,尖俏的颚配得狐媚的眼,脸庞生得那叫一个细致。
  "来又如何?"潘郎立着,隔些距离。
  "只想跟你说话。"泽栎咬牙切齿的。这想,只成了他一个人的念。
  "想说什么?"潘郎放下罗盒,坐到桌边,自倒了一杯茶,献出耳朵。自泽栎对他讲出了名字,便像是话匣子泄了闸,七零八落的都不放过。于此,潘郎得知狄泽栎属玉川,是被亲戚骗来皇城的,家里刚足温饱,有一妹。刚开始,泽栎不停的叨念玉川的种种,偶尔提些他跟他妹的糗乐;再后来,他多抱怨课业的苛刻,端玉娘的厉声和那些让人脸红的闺趣;而今,他什么都不说,似不想说,多看潘郎,看得潘郎皱眉。现下,便是皱眉了。

☆、第 6 章

  "潘郎——"泽栎叫着潘郎的名字,再无下文。
  潘郎喝过一壶茶,就起身告辞。"多谢款待——"
  "待你什么呢!不过是些冷茶!你何必如此世故,掏心给我看又怎样!"泽栎气着了,扯过潘郎的衣袖,明明是气的,挨着了冷心人的体温便散了净,低下声气。"偶尔,也待我亲切些可好?"
  "要多亲切?我待你如凉笙,可你还想要更多,就过了。"潘郎掰开了泽宇的手指,从不犹豫。"狄泽栎,该做的,不该做的,你在这院子里学了三年,应是比我清楚。"泽栎垂下眼帘,泪水滚成了花儿,潘郎的眉头皱得更深了。"你便是做了小倌,也还是个男人,作甚要人怜惜。"冰掉碴儿的话刺了泽栎,眼泪越发不听话,潘郎不留念,撩帘子便去了。
  午后,潘郎蹲店门前架一小火炉前煲一壶涩得苦的药。"小潘郎,我来看妃弦了。"端玉娘大包小包的拎着,汗珠子顺着耳鬓滴下。"她可是睡下了?"
  "没,坐院子里透气呢,婶婶来得好,正好陪娘说说话。"潘郎接过端玉娘的礼,一掂,沉得很,广安堂的盒子高高矮矮的罗列着,真是精贵药材。
  "妃弦调皮了,不在屋里好好歇着——"端玉娘走到后院,搬起靠墙的藤椅,就倚着文妃弦坐下了。
  "屋里闷得很,不如院子敞亮,坐在这榕树下,抬头就是绿,哄得眼睛舒服。"文妃弦托一盏奇苦的药,却不做苦楚表情。"玉娘还是让宁三少走些吧,隔三差五的给我搬补身的药,废了银子——"
  "你吃着便是,作银子的想干嘛!要能吃得你的病愈了,就是抵了这风彻馆我也甘愿!"端玉娘抚过文妃弦的脸,瘦了,又瘦了,本就纤细的人,如今眼见的经不起一场风。
  "我自个儿的病自个儿心里有数,吃再多药也没用,眼下就是个拖,能拖一刻是一刻。我累了,许是愿死,可挂念着潘郎,又不敢轻易的去。"文妃弦浅笑着,声音渐低。"倘若我闭了眼,还望你关照着潘郎,他一个人,少不得吃苦,又生了这般相貌,唯恐惹是生非——"
  "妃弦就不曾想我?"端玉娘的笑,凝了。"我只求你活着。"
  文妃弦放下了空掉的杯子,满口的苦涩。"玉娘,命由天定——"
  "我不管天,只管你。哪怕不是为我,你也要挣命的活!"端玉娘把文妃弦搂到怀里。那些个情谊,早就分不清礼数,不说破,也只不过是为了遂文妃弦的愿罢了。
  潘郎把三碗煎一碗药盛好放瓷碗里,才顾得上歇一歇,昨儿的帐还得补上,货该盘了吧,还有内堂,万般杂事,搅得人头疼。"潘郎!潘郎!"季城初奔进潘家杂货,伶俐一笑。"今儿的课业我替你记了,文当家好些了没?先生还托我问候她呢——"
  "以后不用帮我记课业了,得空我便去跟先生辞学。"潘郎端起毛笔,梳理账目。
  "为甚不念学了?"城初自来熟的拿了潘郎的茶碗解渴。"悠语这半调子的都还过着堂,你比她强着呢!再说,你要不念了,我可是寂寞得很——"
  "有姚悠语陪你呢。"
  "她忙着学功夫练镖技,上学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你这些日子请着假,都不知道我的冷清!"季城初取下柜上的一瓶荷露,闻了闻:"是我跟你炼的那坛?"季城初不光是文曲星了,仿佛浑身缀满了星子,什么都是一学就会,姚悠语的功夫,潘郎的手艺,但凡沾了,便有模有样,性子也悠悠的改掉了,没了往日的生,越发吊儿郎当。"我也不愿读书了,不若跟你一块儿制香的好。"
  "你就是读书的料,何必耍旁的事。"潘郎整完账目,才细心理会起城初。"我们之中,总须有一个人是出息的——"
  "皇榜高中就算出息?"季城初拖着脑袋,儿戏:"我不做狗官,也不帮季家长脸!"
  潘郎沉了一刻,叹道:"随你。"
  "哟,季小公子也在呢!何日解元变会元啊?我可等着喝你们季家的高升酒!"端玉娘由后院而至,眼是红的,与交际的油腔千差万别。
  "我不考会试,玉娘婶婶怕是等不到我的高升酒了。"季城初随潘郎的叫,都是与潘家杂货相干的人,一来二去的熟稔,尽管季家不喜他出入脂柳巷,城初总不听爹娘的话。"婶婶走好!"
  潘郎恭送了端玉娘,才严肃道:"你可想清了?"
  "想清什么?"城初宛如半个主人,检查起各批货物。
  "会试。"
  "那个啊,我不会考。"季城初拆开落红胭脂。"潘郎,我有自己的计较,你在旁随我便是,就像我跟你在侧一样。"
  不指点人生,在身边即可。潘郎总不如季城初圣贤,再不罗嗦。
  过两月,文妃弦的病渐重,一许一许的昏,端玉娘连生意都不顾了,日夜守在潘家杂货。"妃弦,再有三天便是小潘郎十六的生辰了,你断然是要熬过去的。"端玉娘覆文妃弦耳边,轻言。
  "婶婶,我来换你。"潘郎放下罗盒,端起床头的温药。
  "不用。"端玉娘肩膀支着妃弦,才立起了昏睡的人。"你歇着便是,不去风彻馆上妆也可,就是这杂货关了,都有我玉娘——"
  "娘不喜如此,我也不愿,生意做着就不能失了信用,尤其是于风彻馆,娘更是上心。玉娘婶婶该明白我娘。"潘郎双手托着药碗,搭端玉娘喂药的忙。
  "刚才大夫来过,说是就这几天了。"端玉娘的罗帕被药浸得变了颜色,文妃弦生生咽不下。"我只求她拖过你生辰,到你生辰便好,若佛祖念我可怜,便要应验。"
  许是端玉娘诚心,潘郎生辰那天,文妃弦竟醒了过来,精神也极好。"我想出去看看。"文妃弦说着,老来稚气。潘郎应好,找来冬日的厚裘。"喏,才入秋呢,我多穿件长衣便是——"
  "出去作甚!真想把你锁这屋子里!看你老实不!"端玉娘恼火又拧不过文妃弦。
  "让娘出去吧,兴许,这是最后一次了。"潘郎跟端玉娘轻言,有了准备。
  玉娘滞了一响,抹掉了眼泪,转身对文妃弦喝道:"出去也行,须得坐车!必是坐车!否则我作死堵在这门口!"
  "你啊——"文妃弦笑着,真是凋零的美。"听你的就是。"

☆、第 7 章

  双驾马车,铺了锦被,又垫着狐狸皮毛。文妃弦撑着身子,望窗外的景。"玉娘,你怕是把家当都置着车上了吧,好一张毯子。"
  "喜欢就拿回家裹着。"端玉娘倒一杯暖茶,递与文妃弦。这张毛皮大毯,要了九只雪狐的姓名,皇家都不定得有,端老板专门托了西域的关系才求到,原本就想着送给妃弦,可知晓她的性情,迟迟未送,现下倒用了个正好。
  "不要,我还是喜得晒过太阳的棉被。"文妃弦抿着茶,浅笑。
  马车绕着宣河走,把热闹都网尽了。潘郎静静的坐在车内,随端玉娘和文妃弦唱和,心突地一疼,没来由的慌。文妃弦伸手握住潘郎的腕:"小潘郎可是乏了?跟我们一块儿不好玩吧?"
  "没有,今儿最高兴——"
  "回去为娘给你做白菜丸子汤可好?"
  "极好。"潘郎抚平了文妃弦额前的乱发。"累吗?"
  "不累。"文妃弦盈盈笑着,脸白过了雪。过了一响又沉吟着:"玉娘,我还想去个地方。"
  "哪儿?"端玉娘顿了剥桔子的手。
  "侍郎府。"
  车内的安逸,灭了。端玉娘叹笑:"这么些年你还是忘不了他啊。"
  文妃弦捧起了端玉娘的脸,低语:"总要有个了断不是。看一眼就断了,划算。"
  端玉娘咬唇:"允你断。只是从这儿驶过去,少说得半个时辰,你歇下,到了我叫你便是。"
  "好。"文妃弦紧了紧厚裘,睡到端玉娘的怀里。这无尘无碍的脸,稀罕到了命里。
  侍郎府,工整得逼人。端玉娘没叫醒文妃弦,没叫醒,就这么去了,不知那不算好的缘断得净了没有。潘郎不说话,下车抱过了文妃弦。还暖着的人,没了声息。"娘,我们回家了。"他说着,说给自己听。
  潘家杂货贴了白贴,才十六岁的潘郎束起发髻,褪尽了青涩。日子如往常,只是少了一人,没人惦念,亦无人责怪。
  "潘郎,你若是难过,哭便是!我不信男儿有泪不轻弹!难过自是要哭的!古训最迂!"季城初哇哇大哭。
  姚悠语心疼得很,把城初揽到怀抱里。"好了好了,有我在呢——"
  "我帮不了潘郎——"
  "不用你帮我。"潘郎揭去了城初的泪,微微笑道:"没什么可哭的,人无非一死——"
  "我知你难过。"季城初挣了姚悠语的手,拼命晃着潘郎,像是要把眼泪晃出来般。"不要你憋着!"
  "不若你替我哭好了。"潘郎坐回柜台,成了真正的当家。
  季城初如约赖在潘家杂货哭足三天,姚悠语就恨足潘郎三日。之后再和好,三人一样欢笑。
  "以后不用替凉笙上妆了。"端玉娘瘦了一圈儿,人愈加的刻薄了。
  潘郎应好。风彻馆的花魁已经换了人,如今,南风也定然要轮一回,无非是贪个新鲜。习惯使然,潘郎还是会去凉笙处坐一坐,在他那儿仿是什么都不用想,连消沉都自在。
  "云片糕好吗?"凉笙倒上茶,温良。"现下我没侍奴了,也差不动龟奴,潘郎来看我倒是感激得很。"
  "我也感激。"潘郎咬着云片糕,说一个感激。凉笙不问他文妃弦的事,不说苦,不言痛。那日,他枕在他的膝上,睡足一个时辰,安稳。这些日子以来,最安稳的时候。
  "再有半年泽栎就该出阁了,我跟端老板打了招呼,下月就离这儿——"
  "凉笙的盘缠足了?"潘郎走到凉笙靠躺着的软榻面前,躺到凉笙的腿上,撒娇得硬气。
  凉笙无奈笑道:"以前你总端得大人举止,我还以为你不会柔软。"
  "凉笙可好去江南?"潘郎看着凉笙的脸,这张脸他描了五年,每个纹路都清楚,可惜,不是他的。
  "应该去吧。"
  "可要说媳妇儿?"
  "不清楚。我这身子脏了,害怕连累清白女子,兴许捡个叫花娃子来养,两个人搭伴儿该是不错。"
  "凉笙到现在还是喜欢女人的吧?"
  凉笙怔了怔,扬起嘴角:"是不是喜欢女人,我掂量不好,可我清楚,我是不会喜欢男人的。"
  潘郎不再问了,闭上了眼,凉笙的手,正暖。
  他想过凉笙。如若凉笙没去处,他愿把潘家院子分一半与他,如若凉笙愿意,他把人生分一半与他也即可。如若,如若啊,凉笙没想过他。潘郎累了,缩在凉笙的怀里成了眠。
  "凉笙怎么不叫醒我?腿麻了吧?"潘郎捂着额,起来,夕阳尚美。
  "看你睡得香,便不想叫了。我做生意也晚,不碍事的。"凉笙捶着腿,停了半刻才站了起来:"小潘郎等等再走,你的髻散了,我帮你编上。"潘郎顺了凉笙的意,规矩的坐在凳上,随凉笙挽发,利落的功夫,便束好了髻。凉笙仔细的绑上发带。"这下好了!"
  潘郎瞧了眼镜里的自己,提起罗盒。"凉笙离风彻馆时还望告我一声。"
  "一定知会你,还要你记着我。"
  潘郎记着凉笙的话,下了楼,泽栎站在一处,怕得不敢上前。"我听他们说了——"
  "谢泽栎挂念。"潘郎冷了温情。
  "我——"
  "我还得回店里,失礼了。"潘郎欠身,错泽栎而过。
  他太明白他要说的话,太过明白,反而累赘。狄泽栎的心思跟明镜似地,潘郎不愿端这方镜。
  铺子的生意突地忙了,这皇城里的各色女子都争着来看这潘家杂货的新当家,再几日,连男人们也蠢动着杵店外偷望。
  "当家的可是卖胭脂水粉?"着金文蓝袍的男子不管眼光的进了店,选脂粉的女儿家些羞红了脸。
  "胭脂水粉的卖,油盐酱醋的卖。"潘郎懒得抬眼,忙着柜台边的事。
  "我若买下这柜上的货如何?"
  "柜上的货?所有?"
  "全部。"
  潘郎这才闲散瞧人。"你要买,我便卖,只是不包送货——"
  "我若买你又如何?"
  "我这儿卖货不卖人,公子喜好龙阳,拐街出去即是馆子。"

☆、第 8 章

  "只是那馆子里的小倌都不如你天人。"男人感叹得正经,惊了一屋的客。
  潘郎笑着,取下姑娘要的油膏,慢道:"谢公子的赞,只是我守得这生意,不做别的。"
  尔后,再不言一语,任男人说笑,也任旁人看热闹,太阳落了,关店的片刻,端玉娘过了来。"我听说了,以后少不得这些烦事。"
  "要玉娘婶婶担心——"
  "我担着我的心,也替你娘担心。"端玉娘说起文妃弦,还是心疼。"她逝的时候把你交给了我,你若不好,待我埋了黄土便是无颜见她。这黄泉碧落,我定是要见她的——"端玉娘哽了一刻,唤过一直等在外面的女娃。"这是柳儿,以后给你做丫头,别的不用操心,这娃识字算账的都伶俐,没家人也乖巧,你留着,给你守柜台,伺候你穿衣吃饭。往后,无若必须,你自不必抛头露面——"
  "婶婶说得我像个女子。"
  "你比女子都矜贵。"端玉娘细瞧着潘郎,这脸,这条儿,都妖孽得祸害了。"我不跟你辩道理,这娃就在这儿,你若不要,我就结果了她!"
  潘郎一叹,才应了下来,多个人也好,至少眼睛不空。
  柳儿遵了端玉娘的训诫,把随身的包袱放柜上便帮潘郎关店。"公子等等,我去做饭——"
  "柳儿。"潘郎才认清柳儿的模样,细眉细眼的,额上一块记,把平凡的脸打发了丑。
  "公子可有吩咐?"柳儿回头,没有生涩。
  "玉娘婶婶交代了你些什么?"
  "只说让我伺候公子,帮着公子打点好铺子。"
  "你和婶婶订了个什么约?活的?还是死的?"
  柳儿思量一刻。"算死的吧。端老板买了我为您的仆,只要是我可心,她便帮我照顾家里。"
  "你可甘愿一辈子跟我?"潘郎不喜束缚。束缚自己不成,束缚别人是万万不成。
  "为何不可?"
  潘郎被问着了,为何不可,有何不可的,就这一辈子,蹉跎便是。"你去吧。"
  晚上,白菜丸子汤,清炒豆腐,腌渍小菜。"端老板说您喜欢白菜丸子汤,不知您口味,尝得不爱就告诉我,下次改了。"柳儿站潘郎身旁,端正。
  "你也吃吧。"潘郎拉开相邻的长条凳,示意。"就你我二人,不必多作礼数,今后,我也不把你当奴仆看。"
  "公子——"
  "好的话我不愿说二遍。"
  柳儿听了潘郎的话,和他一桌吃饭。二人的饭菜,渐剩,渐凉。"公子歇会儿,我这就去给你烧洗澡的水——"
  "不急。"潘郎取出内堂的帐,缓了一刻,道:"你多大了?"
  "十三。"
  "家里还有些什么人?"
  "只剩下奶奶。"柳儿咬唇,这才有了脆弱。"端老板跟我保证过奶奶衣食无忧,待奶奶驾鹤西去,她便帮着风光大葬。"
  "是吗?"潘郎理着账目,欠缺情绪,类似的拖累太多,这脂柳巷随便拉一个出来,十之八九都是为了亲,血缘是孽。"玉娘婶婶说结果你时,你怕了吗?"
  柳儿怔了怔,浅笑:"不怕。我若死了,就在奈何桥边等我奶奶。"
  傻子。潘郎如此想。不知道娘托生了没,七期过了,魂魄能无安么?她会不会也等在桥边?姓潘的男人不会稀罕,连潘郎都不稀罕。
  此后,潘郎不理柜台了,多数坐内堂。店面的事儿多由柳儿办了,女娃讨巧,生意也不曾下落多少,张望的人少了,后街还是后街,清净。
  "这瓶可好?夜来香,加的药也比寻常方子烈。"潘郎取下瓷瓶,开盖,执妓子鼻下。"香味浓郁,催情也快——"
  "那好,我要了。"妓子欣喜着。"我就不信那措大还不为我要活要死!啊!对了,潘郎,再与些迷香于我吧,最近客人实在多,应付不了。"
  潘郎翻出一支香盒。"一共三两银子。"
  妓子数着散碎银子,抱怨认真得很。"赚得钱总留得不住,哎——算了,总比出了风彻馆那桩事儿的好——"
  "风彻馆?"潘郎顿道。
  "潘郎还不知道吧,昨儿风彻馆的凉笙外接了一笔,最后被抬回来的。你说这凉笙,又不是站街的!怎地也不挑挑!那王家公子哪是好相与的人!出了名的爱使玩意儿!前回整得水月坊的凤仙在床上足足躺了一月,身上的伤硬是烙了半年才散!都说端老板疼馆子里的人,这次我算看清了!天下的老鸨都是一个样儿!拿我们当牲口使……"
  潘郎把银子扔进隔柜,不再搭一语。
  "公子是要去哪儿?饭快好了。"柳儿仓促追着。
  "去去就来,不用等我。"潘郎笑着。"劳烦柳儿一人守家了。"
  天刚暗,脂柳巷便繁华开了,潘郎敲开风彻馆的后门。"哟,这不是潘当家吗!便请便请!"龟奴勾腰殷勤,却忍不住嘀咕,也不是上妆的日子啊,就算上妆,这时辰也不对吧。
  "凉笙在哪儿?"潘郎问着,是不耐的。
  "凉笙在他房里——"
  "谢了。"潘郎赏龟奴一锭纹银,径直去了凉笙的房。
  房里一股子药味儿,凉笙躺床里,似不安稳,听着脚步声,才费力睁眼。"小,小潘郎——"
  "我以为你会更爱惜自己。"潘郎瞧着凉笙,冷声冷气。
  凉笙苦笑。"我也想,多爱惜自己一分。可这生意,不由我说了算——"
  "玉娘婶婶?"
  "她也为难,替我挡过,没挡得了。反正最后一回了,端老板说我做完这回,便撕了我的契子。"
  "一张卖身契就值得你用命去搏?"潘郎绞干水盆里的湿帕,擦掉了凉笙额上的汗。
  "值,有什么不值的。"凉笙闭了眼,笑。"小潘郎,我要去江南了,以后,我不会回来了,活的这段儿,除了你,我一点儿都不想记下。虽是不想,可印在脑子里,难过,我怎么就成这个样子了——"
  "凉笙。"
  "我要离开这儿了。"
  潘郎不蛰凉笙的伤。那些伤,身上的还好,心里的,荆棘满布。
  "潘郎手艺越发娴熟了。"端玉娘看着自家的花魁,艳过了狐妖。
  "端老板叫我潘当家如何?我总是做生意的人。"潘郎拿丝帕揭掉了手间的颜色。
  端玉娘一怔。"你可是要跟我生分?"
  "不敢。"
  "你生我的气了?因为凉笙?"端玉娘混得这四十年,自不是白混。
  "不敢生气。"潘郎撩开门帘。"若凉笙好了,让他早早的离了吧。"柳儿拎起潘郎的罗盒,向端玉娘福一礼,奔向潘郎。
  端老板没了别的称呼,攥紧了拳头,才忍下了眼泪。
  "潘郎,我的娘许是也不行了。"季城初说着,没多少心肝,就如一件小事,泛不起涟漪。"她若去了,我就要弃了季家。"季家,做丝绸生意的大家,季老爷家有四房,还不算散落在别处的莺燕,城初是二儿子,虽是智慧过人,却少不得被打压。"我想当个仵作。"
  "仵作?"潘郎研磨着人参粉,也顾一眼季城初调的百合膏。"蜂蜜少了,再添些。"
  "哦。"城初挖一匙瓦罐里的蜂蜜,和上瓷盆里的寻白膏体,搅了一炷香的时间,匀后,沾一些试与潘郎。"触感怎样?"
  "再搅搅,绵了才成。"
  "哦。"季城初依言而行。"潘郎,你说我当仵作好不好?"
  "为甚想当仵作?"
  城初思了一响,道:"死人没那么多计较。"
  "你真想当,当就是。"
  "嗯!我也跟悠语说了,她不高兴了好久,说死人味儿恶得很——"
  "待我闲了,替你研一炷熏香。"潘郎把磨细的人参粉盛入一坛。"城初可有喜好?说来,等我调香的时候,帮你加进去。"
  "我喜闻茉莉,好像栀子也不错,哎,随潘郎的意好了,我也选不好。"季城初把绵密的百合膏搬进内堂。"柳儿,柳儿!找瓷盒来灌上,封了蜡就能卖了!"

☆、第 9 章

  季城初说到做到,他娘一去,他便款款包袱去了城郊的义庄,求那儿的老仵作收他为徒。皇城里的人都传季城初疯了,挑这见不得光的营生。
  "以后,再无季城初这号人物,你们唤我阿赟!若是唤错,我一声儿都不应!"此间再无季城初,眼前的人叫阿赟,名是自己的,命也是自己的。
  姚悠语全无犹豫,抱住了偏执的人,亲了一大口。"阿赟!不管你叫什么,你必得是我的!"
  阿赟一撇嘴,又哭上了:"只有我娘子知我冷热。"
  潘郎真真头疼。"亲热便回家去,在我这店作甚的天仙配。"
  "哎呀!我们还没正式成亲,亲热不得!"姚悠语寥微遗憾。"如今是阿赟,柳儿多做几个菜!我们就在这潘家杂货庆新名,阿赟,你说可好?"
  "好!好!极好!"阿赟囫囵了鼻涕眼泪,喜笑颜开。
  新月一轮,院子里掌上了灯,饭桌搬到了榕树下,四人开怀。姚悠语开了坛新白干,直言不醉不归。而这四人间,女子比男子胜酒力。潘郎撑着头,养神,这醉,慢了心智,汹涌感情,不知凉笙如何,该是要出发了吧。阿赟一个劲儿的嚎,说被欺负的儿时,说被迫到甘愿的亲事,说遇到潘郎时的欢喜,说被悠语亲了的烫,说现在,说累了,靠在姚悠语肩上,睡着。月亮知晓所有的心事,纱般的光,罩住悲喜。
  "公子,还行些醒酒茶。"柳儿奉上一盏苦茶。
  "让你见笑了。"潘郎笑着,饮茶。三天前的晕,晕到了现在,倒是阿赟没心没肺的,醒得快。
  "我去店里看着,公子有事,唤我便是。"柳儿抱着托盘出了内堂,不消片刻,又折了回来。"公子,有人求见。"
  "谁?"
  "风彻馆,凉笙相公。"
  潘郎怔了怔,轻道:"请他来内堂。"
  凉笙还是凉笙,换了平常的装束,即是平常男子。"小潘郎,我来辞行了。"他笑着,这般温柔。"误了三月,终于辞行。"
  "都打点妥了?"潘郎还他一笑,还不了温柔。
  "妥了,未时出发——"
  "去江南?"
  "去江南。"
  "可跟萱宁托了信儿?"
  "托了。"凉笙叹道:"我还不了她的人情,至少要守信。"
  "会给我写信么?"
  "不会。"
  潘郎松了神情,这人要跟这儿断干净,他是这儿的。
  "小潘郎,别忘了我,我不会忘记你。"凉笙执起潘郎的手,不舍。"刚见你时才到我胸口,眼下,都长过我了,还会长吧,可惜我瞧不见了。"
  "你选的路,便是要错过一些。"潘郎体会凉笙的暖,手心的暖,一刻。
  "是啊,我的路。"凉笙摸出一枚玉佩,放入潘郎手中。"不值几个钱,能收下吗?"
  "收。"凉笙的暖,玉佩的冷,交织。潘郎瞧着凉笙离去,宣不出口的话,不说了,他有他的路,潘郎有潘郎的绊。
  脂柳巷的大日子到了,泽栎要出阁。他未出阁时,觊觎他的男人们已经排了先后,如今更是头破血流的挤。
  "泽栎出阁的妆许是要浓重些,还望潘当家担待了。"端玉娘顺了潘郎的意,没了亲昵,把亲昵埋到疏远里。
  "自会担待。"潘郎差柳儿收了银票,没了寒暄。

☆、第 10 章

  风彻馆挂上了大红的灯笼,龟奴前后的忙活,宁三只来得及对潘郎奉上一笑。"泽栎在红烛阁候着,便是麻烦潘当家了。"
  "不麻烦。"潘郎领着柳儿曲廊绕院的。"可记住了风彻馆各处的位置?"
  "去过的都记住了。"柳儿快步跟上潘郎,许是有些喘。
  "东西都带齐了?"
  "齐了。您一早吩咐我的九心莲烛也置办在里。"
  潘郎轻吐了一口气,推开了红烛阁的门。"我来为你上妆——"
  "潘郎!"泽栎一见潘郎,便不要命的扑了上去。"我在等你!一直在等你!为何不来瞧我?生气了吗?还生我的气?我错了,错了——"
  "泽栎相公——"伺候在侧的小侍奴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滚!我不要看到你!滚——"
  "下去吧。"潘郎皱眉,让侍奴与柳儿离了房,泽栎跟蔓藤似地缠着他,不得安生。"离你出阁还有两个时辰,我最多让你一个时辰——"
  "不,我不要——"
  "这不由你说了算。"
  泽栎埋在潘郎怀里,轻声:"不若你睡了我,你睡了我我就甘心了,以后是谁都不要紧。潘郎,你睡了我吧!"
  "我不坏自个儿的生意。"潘郎勾起泽栎的下巴。这粉雕玉琢的小人儿长大了,跟他一般长大,成了个狐媚子。"泽栎可是喜欢我?"
  泽栎的眼泪,猝不及防的,滑下月白的脸颊。"喜欢。"
  "记着你的喜欢,如若经了年还是喜欢,便褪了风尘来求我——"潘郎附到泽栎耳边,低笑:"喜欢你。"
  泽栎的心,便是乱了,默然良久。"潘郎说话算话?"
  "不打诳语。"
  九心莲烛滴到泽栎的眉心,潘郎趁着热,使着薄片刻刀雕出含苞莲花。泽栎瞧着镜子里的人,真是妖艳,眉间的花,跟血似地鲜红。"潘郎,我好看吗?"
  "我手里出来的人,没有不好看的。"潘郎收拾起器具,这档子完了,还要给布衫的人留些空余。
  "凉笙比我如何?"
  "你们比无可比——"
  "我在你心里,断是不如他吧,我知道——"
  "你又知道些什么?"潘郎挑眉,语气冷得骇人。"狄泽栎,度人之不安实谓己不安。"
  "我是不安呐。"泽栎笑得晦涩。"我不说了,不说了便是,潘郎不喜的话,以后我都不说了,你可好对我笑一个?"
  "我对你笑了,你便不能哭,这妆我是花了心思的。"潘郎扬起嘴角,拭去泽栎眼角的泪。
  "嗯,我不哭。潘郎再应我一件事吧,只这一件。"泽栎抓着潘郎拭泪的手,渴求得很。
  "说。"
  "等我着完衫再走,好吗?我想让你看一眼,看一眼干净的我——"
  "我等你。"潘郎唤进柳儿提罗盒,自个儿处阁外的廊间,看一尾一尾的锦鲤。这院子里,只有这活物活得自在。
  "公子可是难受?"柳儿站潘郎身旁,轻问。
  "何故此问?"潘郎把侍奴端来的一碟子茶点一点儿点儿的掰开,喂了鱼。聚堆儿的鱼像是水里绽开的花,随波摇曳。
  "公子的笑爬不上眼睛。"柳儿踌躇着说。
  爬不上眼睛,爬不上心。"柳儿真真敏锐。"潘郎拍净了手,笑的。"可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难受。"

☆、第 11 章

  白缎槿花的袍子,腰间绕着浅灰井格纹的带,配得青云香囊,泽栎问潘郎:"可记得住这一眼的我吗?"
  潘郎不语,拂袖而去。这一眼的狄泽栎,披尽了春风秋霜夏花冬雪。
  这晚,风彻馆撼了一脂柳巷的馆子,泽栎相公的开苞费便是前无古人的高,成了皇城人的说道。
  "潘郎去了没?我去了——"姚悠语鸟儿似地嬉闹。
  "你去了?"阿赟瞪大了眼睛,怒极,好容易跟老仵作告了假,与悠语潘郎团聚,没曾想听这一出。
  "哎呀!阿赟听我说完再语嘛!我是去了!跟秋哥一块儿去的!委实规矩了!还变了装做男儿样!硬是迷倒不少妓子呢!"姚悠语甚是得意:"那泽栎相公坐在堂子上,谪仙般的俊,额间的莲花是潘郎绘的吧,衬得他不食烟火般的!我没银子,只得看热闹,先是伍佰一涨,后来一千,再就上万了!知道最后谁成了房内客吗——"
  "上官嵘晔,五万雪花银。真真无趣,城里都传遍了,连我这郊区小仵作都知晓!"阿赟摆摆手,一脸无趣。
  "哼!阿赟容我故弄玄虚一回又如何!最厌你这种'陈咬金'了!"姚悠语执气,一腚做藤椅里,恨恨:"柳儿!柳儿!给我一壶茶!"
  "是你没新意嘛!怪我作甚!"阿赟劫了柳儿送来的茶,自个儿抿上一口,再递与悠语。"只是那泽栎真就那么俊?我就见过那一回,时日久了模样也模糊了,想想跟我们一般年纪,真不知是什么滋味儿——"
  "你把你自己琢磨好就成了,管别人如何。"潘郎把检完的账本锁进柜子。"我这杂货铺子都成你们作乐之地了。"
  "早是作乐之地了!潘郎现下才省得?迟钝之极!"姚悠语笑道,挽过阿赟。"下月我跟秋哥一块儿出镖,阿赟可要想我啊!"
  "去哪儿?可危险?不若我跟一块儿?你那些功夫我也会得七七八八,再加上仵作经验,许是能帮上你——"
  姚悠语捂了阿赟的嘴,心里甜过了蜜:"阿赟勿担心,此去青州不算艰险,再有秋哥帮我,定是万全。你早日学成仵作才好,待你接了义庄的差事,我们就成亲!"
  "好。"阿赟抱过悠语。"要全乎儿的回来——"
  "瞧你说的!"
  潘郎冷眼看两小无猜,算盘珠子噼啪响。
  姚悠语去了青州,阿赟闲得就往潘家杂货跑,柳儿见得都生厌。"怎么还不回去,天暗了回庄的路不好走——"潘郎说着,忙着点堂内的货。
  "要我去哪儿?"泽栎进门,轻啐一声。
  "呵,认错了。"潘郎瞧他一眼,继续着手边的事。
  "你根本没认。"泽栎坐到潘郎的椅子里,揣测不了他的心境。"为湫岚上妆的日子怎地不来看我?我天天盼着你。"
  "待你身子好了,我接着为你上妆,自然会见你。"
  "旁的时候不见?"
  "无甚可说,何必来见。"
  "你没得跟我说,我想跟你说。"泽栎沉吟:"潘郎可否听我说?"
  "你想说我就听着。"
  "被男人压真疼。我出血了,上官嵘晔也不停手,他高兴得很,看着我的血,说——我是他的。可我心里想着你,不敢哭,怕弄花了你为我上的妆。"泽栎搂上潘郎的腰,脸贴着潘郎的背,这咫尺间的,也到不了心上。"潘郎,我想着你。"
  潘郎任泽栎抱了一刻,脱开了他的手。"多谢泽栎相公的惦念。便是无事,就回馆子去吧——"
  "我,我有事。"泽栎不甘心,蘑菇了一许,不舍,又挑起话题:"馆子里的人说你卖迷香,我也想买一些——"
  "想要哪种香?"
  "你替我选吧。"
  "金丝檀香可好?"
  "好。"泽栎接过一盒香,端看:"点上它,是否就能少受些罪?"
  "接客之前点上,半个时辰后才作用,这段时间少不得情趣前戏,看你手段了,只要拖到时辰,客人便会睡下做春.梦,但你得或口或手的让他泻上一回,才不露马脚。"潘郎把色.欲之事解了仔细,直叫人无欲。"一两银子。"

☆、第 12 章

  铁打的馆子流水的妓子,只得寥寥几人挣得魁名,泽栎现下选人迎客了,再不是见钱解衫之人。端玉娘赌一个稀罕,没料到这稀罕真正得了人心,风彻馆里的红人得约得求,尤其这泽栎相公,千金难买。
  "潘当家,近来可好?明儿是妃弦的忌日,你可愿与我一道——"端老板借了公事聊私,着实找不到和衬的时间,潘郎再不是小潘郎,做得了当家,太极之话推来绕去的圆满,一句都说不到真心。
  "人去了,看一座坟有何用?"潘郎为泽栎唇间落上光泽,瞧了瞧,满意。"时候不早了,柳儿收拾东西吧。"
  "潘郎,你转眼就二十了,这些岁月里,我端玉娘饶是亏待过你没?凉笙那事记恨到现在还不清算?人都散了,你还念着那段儿伤?我们这些卖皮肉的,哪个没吃过苦挨过打,便是你娘和我,该遭的罪一样都没少!你何苦逼我——"端玉娘说不下去,丝帕沾泪。
  "我不逼赏我饭吃的人,端老板于我此生的情分,我报答不了。"潘郎擦净了手,略一叹气:"对你,我说实话。"
  "哪句实话?"
  "句句实话。"潘郎望一眼泽栎:"可否把这房借我一刻?"
  "好。"泽栎垂下眼,跟柳儿与侍奴出了屋。
  这屋里的二人,都念着一魂。南辕北辙。"我不信佛,不信轮回。看无可看。"潘郎不信花前月下,不信白头携手。情啊爱的,伤身伤心,文妃弦参不透,他便借着她,大彻大悟了。现下,端玉娘与之他娘亲的情谊,他不乐见。
  "小潘郎,你怎地残忍如此——"
  残忍么?一人作一观。"玉娘婶婶,或是端老板,无非称谓罢了。你若执着,我还是念你婶婶,但别再跟我说妃弦如何了,她有她的清净,我也有我的。"潘郎见着端玉娘,耳朵里定要存上十个八个文妃弦,那些往事去了又来,周而复始的,成了咒。
  "小潘郎——"
  "不耽误您作生意了,告辞。"潘郎不喜眼泪,这男男女女的却都对他哭,不耐。
  "潘郎——"泽栎拉住潘郎衣袂。"端老板说,说的是真的吗?"
  "你指哪些?"
  泽栎沉吟着:"凉笙。"
  "凉笙碍我何事,他自离了这儿,我们便是陌路人。我为甚要为他执气?"潘郎听得好笑。"狄泽栎,若不是从我口中说出的事,任别人编成了书,我横是不认的。"
  潘郎再不听泽栎的"相信"了,相信了这次,还有下次。凉笙啊,不知如何。江南春光好,是否有他栖身之地?娘子孩子呢?潘郎拍掉了长衫上的尘,一如妄想。
  "潘郎,你回来得可巧!再晚一步,我便要回庄了!"阿赟见得潘郎归来,从杂货铺的石阶上蹭了起来。
  "你来作甚?姚悠语还等得你学成娶亲呢!"潘郎拆开木扇门。这店随时开随时关的,跟人一般任性了。
  "我来求熏香呗!上回我说那老头儿还不信你的手艺吧,这回他也朝我讨香使了——"
  "他是你师父,自是要尊师重道。"
  "哎,我老头儿老头儿的唤他他还乐意呢,他不认他是我师父!"阿赟跟半个主人似地命柳儿泡了一盏茶。"我原来还留着半盒香呢,明明能用上三月的,刚孝敬他,他三天便耗光了!现下义庄一股子栀子花香,还打发我来多拿些。"
  潘郎差柳儿去内堂拿出三盒与之阿赟。"我这儿也只剩这些,省点儿使,眼下我忙着酿貂油,腾不出手制香。"
  "好好!我一定看紧老头儿!啊!对了——"阿赟一拍脑袋,从怀里取出一包烟叶。"这是老头儿赠你的,说不好白拿你东西。潘郎莫嫌弃,这烟草虽不是顶好,也是我家老头儿舍不得抽攒下来的。"
  "自是不嫌弃,搁下吧。"
  "咦——"阿赟着实惊奇。"平日里你挑剔得不行,今儿倒是和善!你会抽烟吗?别是把叶子扔一处任其发霉吧——"
  "老人家的心意诚,我也得诚心不是。你耍嘴皮子的劲儿留着走路好了,再不行脚,可就错过晚饭了。"潘郎调侃着,目送了阿赟远去。
  "公子,烟叶放哪儿好啊?"柳儿抱起一袋子烟叶,不知如何处置。
  "放我房里就成。明天帮我去市级挑一枪烟杆回来。"
  "公子——"柳儿这下更是慌张了。
  "再几日,我就及弱冠了,许是要拣个坏毛病。"潘郎轻笑着玩笑,喜欢烟叶的味道,发苦发涩的,尾子上的一抹甘。

作者有话要说:对盗文的同学各种羡慕嫉妒恨,一水儿"谢谢楼主"。。
能不能在"谢谢楼主"的同时,也顺便谢谢作者?
只是个顺便,也够我感激涕零的了。。


☆、第 13 章

  柳儿在烟摊前杵了许久,拿不定主意,不知公子执着真心还是一时兴起,最后挑了件中庸的细竹烟杆,回杂货铺,几经犹豫才献宝:"公子可称心?如若不好,我这就去换,那人兴许还摆着摊——"
  "不用换了。这杆甚好。"潘郎拿过素净烟杆。
  柳儿快步去内屋取来烟叶。"我想着公子可能抽不惯这老叶烟,擅自做主把烟叶用薄荷油泡过些时日又晒干了——"
  "柳儿真真擅自做主。"潘郎浅笑,情绪不分明。
  柳儿咬着唇,低头认错。"我再去买些新烟叶来——"
  "算了,就用这烟叶吧,说不定你误打乱撞的,还真能讨我喜欢。"潘郎把烟叶添入烟锅,柳儿打开火折子,一点儿一点儿把烟叶都熏了燃,小心翼翼的观看潘郎的反应。潘郎不若生手,连呛都不呛一声,深吸一口,悠悠吐气,行云流水的,成了仙景儿。"我喜欢你的烟叶。"潘郎慢道。浸过薄荷油的烟味儿一股子凉,凉进了身体,清幽得很。
  再后,坊间都传潘当家身上有骨子香味,别致得很,似苦似甜的,叫人心痒难耐。潘郎不透香味秘籍,无聊时,就端着烟杆,坐榕树下,白衣凌乱的闲散,柳儿经过羞红了脸。那刹烟香,这般人俊,不似凡间。
  "公子!"柳儿风尘仆仆的归来,连水都不急喝:"那上官家说以后不供我们西域的玫瑰了!还有檀香!我求了掌柜半天,他也说没法,东家交代下来的。可只有他们家的玫瑰和檀香是顶级啊,怎好?不若我去别家问问——"
  "问了也白问。你也说只有他家的物什是顶级,我不惯以次充好。"潘郎顿了一响:"掌柜还说什么?"
  柳儿沉吟:"掌柜私下告我,东家是有意为难,但又不晓原因。他也觉得我们冤,可分毫都帮不上。上官家刚换了主事人,更是叫人摸不着头脑。"
  "换了谁?"
  "上官嵘晔。原说这上官公子一副纨绔习气,没料到是戏子上身,叫上官家的各房对他松了心,而今他扶上了位,各房被打压得凄惨,这上官家他一人独大,谁都说不上话。"
  "是他为难的啰?"潘郎抖落了烟锅里的灰。
  "应是的吧——"柳儿不肯定,掌柜含糊着,最多猜个七八分。
  "行了,清点一下玫瑰和檀香的存货,提高相关的价,等着吧。"
  柳儿不明"等"字,不问,老实盘货,把玫瑰檀香作料的货提了三成,傍晚,接到了名帖。潘郎搁下烟杆,看名帖上恭敬的"请",上官嵘晔的殷勤,讪笑。"柳儿,晚些时辰我要出去一趟,你把门锁齐了,就睡吧,不必等我。"
  掌灯时分,潘郎去了风彻馆。这馆子,没及正门踏进,永不知其中风光快活。"你怎地来了?"端玉娘许是吃惊,拽过了潘郎。
  "我来赴约。"潘郎递上名帖。
  端玉娘从头到尾的看了好几遍,才认命叹气:"果真藏不住。"
  "我不藏,来谈生意。"潘郎轻笑。
  端老板唤过宁三:"你领潘郎去兰昉间,走偏道,到了就候在门外,若有意外,赶紧差小奴找我。"
  宁三应着,快步为潘郎引路,那一路上的眼色语薄,赛过了一厅的春光。"下次潘郎再来,走后门便可。"
  "碍了您的生意,是我疏忽了。"潘郎致歉。
  "生意不管,您才要紧!端老板把您疼到心尖儿上了,您也成全成全她的好。"宁三慢了步子。"莫说脂柳巷,就是这皇城这整个大渊国,您这样儿的天上地下找不出第二个!人生在世,横竖绕不过一个"色",您就是那神仙撒下的桃花劫,是人就逃不过,您自个儿也逃不过。"宁三长吁一口气:"潘当家,我宁三说话少不得得罪,但对您是字字据实,望您放在心间。"
  "记下了。"潘郎挽起笑意,推开兰昉间的门。

☆、第 14 章

  兰昉间,是风彻馆的天字房,也不是个个达官显贵都租得下来,但凡进得来的人,都是在皇城有一番说道的。上官嵘晔好手段,房租下了,泽栎相公温驯在旁,琵琶长曲的情调,三两男子四五女子,个个入眼。潘郎瞧了眼居正座的人,剑眉星眼,金文蓝袍。"在下潘郎,敢问——"
  "正是我。"上官嵘晔笑着起身,迎进潘郎。"潘当家可还记得我?"
  潘郎笃眉:"您可不是我等小民能识得的人。"话是奉承,但也实情。就算不是柳儿跑货,换了他,也只配和分店掌柜打交道。
  上官嵘晔顿时伤心:"我可是穿着初见你的衣服,原想着能有几分回忆的!多是不好,但潘当家着实健忘啊!"嵘晔眯眼,整了表情,浮夸:"我若买你又如何?"
  潘郎怔了怔,笑了:"古早之事,公子还记着——"
  "自是记得!对你一见倾心,蛰伏几年,终成此举。"上官管不得周围的人,诉起衷肠,霸道又憨趣。
  "轻薄男人担不上'倾心'的名头。"潘郎拂开上官嵘晔的亲密,坐到泽栎身边。"跟我斟杯茶。"
  "好。"泽栎微笑。
  "喝甚茶!不若酒香!"上官嵘晔抬眼,旁边的侍者即刻为潘郎斟上一杯酒。
  "我不喜酒。"潘郎接过泽栎的茶。"上官公子若好酒,便恕我失陪了——"
  "别!别!你不喝便算了,切留着,我还想跟你相处相处!"上官嵘晔不耐烦,撤散了人,妓子龟奴的鱼贯而出,唯独泽栎恋恋。"泽栎可是不舍我?可现下我顾不了你!快快退了,别惹了我与潘郎的眼!"
  潘郎朝泽栎安抚一笑:"下去吧,我没事。"
  尔后,一阵静默,远处筝声清远。"曼曲诉尽秋月事,良人可愿渡春风?"上官嵘晔凭栏而立,端得风流潇洒。
  潘郎抿着茶,缓道:"来风月之地,行风月之事,只是你我,不关风月事——"
  "潘郎!我真是喜欢你!"嵘晔握住潘郎的手,不允挣脱。"若是得你,我此生脱尽风月也无所憾——"
  "上官公子,你逾矩了。"潘郎顺手打翻了热茶,烫了上官烫了自己,才有了自由。"我不是妓子,不受你的恩。你若不跟我谈进货之事,我便告辞了。"
  "那我们就来谈进货之事——"上官顾左右而言他。潘郎静静的听,又似不听,红烛烧到尾,乐声消了,只剩淫靡之音。"潘郎可是明白了我的心意?"
  "我不遂你愿,你自是不遂我愿。"潘郎了然,也释然。"如此,不如各持己见。"推开门,见到宁三。"倒叫您吃了大半夜的冷风。"潘郎摸出一锭银:"还请宁三多劳了。"
  "哪有哪有!"宁三嘴上谦虚着,对银子可不手软。潘郎这样,比文妃弦还要厉害三分,也圆滑三分。"潘当家切随我来——"
  "罢了。我从后院离,也省了您的事儿。"潘郎轻言:"让我自个儿回吧。"

☆、第 15 章

  潘郎拐进折廊,突地清净,灯笼摇曳着,隐隐绰绰的,把等在一侧的狄泽栎衬了妖媚。"潘郎——"他低语着,抱着一方盒走到潘郎面前。"给你的。"
  "给我?"潘郎接过盒子,笑意。"你若有钱,不如早早把自己赎了。"
  泽栎眉间一丝仓惶。"离那样的好事还远。你收着便是。我花钱买自己一个开心,若你开心,我就是值了——"话断了,一小奴急急跑来。"泽栎相公!上官公子唤你呢!快来!"泽栎咬唇,闷声:"你先去吧,我马上就来。"小奴欲言又止,不好失了分寸,只得叮嘱一声,退下。
  "我不耽误你了。"潘郎欲去。
  "我知那上官嵘晔为难你!我帮你去求!你莫着了上官的道!他想要你,我——"泽栎造次,一张脸红了白白了红的。
  "不要你求。我与他的事,你一分都不要参与。你若求了,说不定他寻得你对我有意。"潘郎扬起嘴角。"你喜欢我,他也喜欢我,若要保全一个喜欢,我倒愿意是你。"
  这话绕得人云雾,潘郎说别人的喜欢,不说自己。可就是这么一句,都够狄泽栎欢喜的了。"你选我吗?"
  "我选让我舒服的人。"潘郎施施然道,无情。百依百顺如何?无非一副心肝儿罢了。
  刚立于杂货店后门,门便开了。潘郎一滞,笑开了:"不是叫你不要管我吗?"
  柳儿捧过盒子,正经道:"我得等公子回家才能睡,否则就是睡了也睡不安生。"
  "有什么不安生的。我若不回,你该开店就开店;我若经年不回,又或死了,这店便归你,要经营要变卖都随你,房契在内堂香油格里,银票隔处你是知晓的。"潘郎点燃了烟叶,深吸一口,缓了心智。
  "公子这话可是当真?"柳儿瞧着潘郎,想辨个清明。
  "要我立字据吗?"潘郎松了发带,青丝瀑下,笑,勾魂。
  "立个也成。"柳儿偏过头,不受蛊。"这盒子要放哪儿?"
  "不知放哪儿。你看看里面是什么?"
  柳儿拆开锦带,解去盒盖,一枪烟杆置在里面,紫竹身,绞丝雕花,玛瑙烟嘴,黄铜烟锅,细细瞧,杆身上还刻了名字——潘郎。"是上官公子赠的礼?"柳儿端着烟杆,借烛光,一再看。"真是个宝贝。"
  "不是上官。"潘郎冲天悠悠的吐了个烟圈儿。"收了吧,仔细藏好。"
  "是。"柳儿切是仔细。如今,这潘家杂货都是她的。
  隔两日,潘郎真收到了上官的礼。还是烟杆。仿是潘当家好烟这毛病全皇城的人都知道了。这枪烟杆,通体黄金,翡翠红宝嵌身,烟锅用了塞北的寒玉,而烟嘴则采了南原的暖玉。"啧啧,这货。"柳儿不敢动手,只得伸头往丝缎盒里瞅。
  "你说是那紫竹杆美,还是这黄金身好?"潘郎打趣。
  "这杆太金贵,用着压手,我喜得紫竹,心意千金不换。"柳儿这女子,玲珑剔透的,比模样可心太多。

☆、第 16 章

  阿赟忽地从潘家院子里的枯井爬了出来,吓哭了子夜里摘昙花的柳儿。潘郎披件长衫自屋里出了来,差点儿赏了阿赟两巴掌。"潘郎别打!是我!我啊!阿赟!"阿赟抹了把沾泥的脸。"瞧清了吗?是我!阿赟啊!"
  "是你又如何!就该从别人井里出来!柳儿女人家胆子小——"
  "是是!"阿赟作着揖,给柳儿赔不是,钻头又对潘郎道:"我是高兴得!忘了时辰!本该白天再爬——"
  "白天爬也吓人!"柳儿恨了阿赟一眼,把院子里的昙花摘尽了,回了自己的房。
  "哎,我说小柳儿也恁是记仇了,我又不是故意的,怎地也得赊我一杯茶吧——"
  "行了,跟我进屋。"潘郎还是心水那个总角的季城初,跟他后面,怯怯羞羞的样子。而今的阿赟,嘴皮得了不算,脸皮也是一等一的厚实。
  阿赟洗净了脸,拍掉身上的灰,才喝上一口热茶。"潘郎吓着没?我从井里出来。"
  "吓着了。"潘郎一脸平平,愣叫人瞧不出郁色。
  "真没趣——"
  "没趣你还这么做?怎么从井里出来了?"
  "原本义庄就有一条入城的暗道,我勘了地形,花了两月挖到你那口枯井底。"阿赟笑得无邪,像极了孩童。"前儿不是听上官嵘晔看上你了么,我琢磨着万一他来个强抢民男,你许是方便从这道里逃出来——"
  听到这儿,潘郎再绷不住表情,笑了开眼。"你怎会做这种谬想。"
  "别人如何我不知道,可这上官嵘晔,我比谁都清楚。他想要的东西是见了血见了泪的要,一时要不到的,拐几弯也要抢来!"阿赟愤愤:"我小时不有个西洋玩意的铁皮猫吗!就被他抢了去!"
  "原来你是记仇啊。"潘郎莞尔,翻出柜里的衣物。"换上这些,留我这儿一宿,明儿跟柳儿好好赔理方可回去。"
  阿赟换了衣裳,掀了潘郎的床被,缩到里角,打趣:"上官要是知道我爬了你的床,不定哪副表情——"
  "睡吧,再过一两时辰就天亮了。"潘郎替阿赟掖好被。
  "睡不着,想悠语,不知她到青州了没。"阿赟略一叹气,撑起身子,看潘郎。"黑黛乌眉银月眸,一点不屑一世神。难怪上官喜欢你。"
  "他喜欢的是我这个样子,皮囊里包了什么祸水倒不计较。"潘郎翘起嘴角。
  "谁叫你长得好看——"
  "那你喜欢我吗?"
  "喜欢啊!可不是上官那种喜欢。"阿赟脆生:"这天大地大的,我只容姚悠语一人!"
  "这话不若直言于悠语。"潘郎被蛰了,甜蜜的疼,不是他的也无妨,不是他的更好。
  "她听不够啊!可我不愿轻易对她说。下月老头儿请辞回老家,我算是正行仵作了。潘郎要来义庄贺我!"
  "真不害臊,逼着人贺你。"
  "反正你得来。"阿赟不理潘郎抱怨。"正好我十八的生辰,一块儿贺!"
  絮叨到了天亮,阿赟才睡了,潘郎小憩了一会儿,起身,着衫。"公子,我把水盆置在院子里。"柳儿从灶房出来,高兴得很:"摘的昙花正好,中午吃鸡丝昙花汤!"
  "随你。"潘郎一顿,慢道:"你莫跟阿赟执气,他不是有意的。"
  "我知道。"柳儿微微一笑。"公子梳洗吧,我去端饭菜。"

☆、第 17 章

  阿赟赖到中午才起床,鸡丝昙花汤大半儿都扫进了他肚里。"柳儿手艺精进了!这汤鲜得!"
  "真不害臊!我做给我家公子吃的!倒叫你占了便宜!"柳儿收拾碗碟,气不过,拿筷子打了阿赟的手。
  阿赟撇嘴:"你欺负我!等悠语回来我要告状!"
  "悠语姐姐才不生我的气!"柳儿擦净了桌子,不再与阿赟口舌。
  潘郎磨着白术,不抬眼。"吃喝完了就会庄子,杵我这儿也讨不了好。"
  "是是是。"阿赟提腿儿就欲往井里跳。
  "走正门。"潘郎皱眉。
  "哦。"阿赟悻悻的摸了摸鼻子。"想说这道儿近呢!那我走了啊——啊!对了,那上官若是霸王硬上弓,你踢断他子孙根!"
  "怎么都想着我被如何,我就不能如何别人么?"潘郎讪笑。
  "啊?"阿赟拍着脑袋着实想了一阵子。"你说得对!要那上官压你,不若你压他!至少你比他高——"
  "行了。回吧。"潘郎后悔开这话匣子,指不定阿赟怎么妄想呢。
  尔后,清净了几日,也就几日吧,潘家杂货迎来了上官嵘晔。柳儿奔进内堂:"公子!如何服侍啊?"
  "不必服侍。"潘郎合了账本。玫瑰檀香相关的货都告急了,怎做好人?
  "潘郎这些天可曾想我?"上官嵘晔一身富贵,本就倜傥,真确锦上添花。
  "不想。想你家的玫瑰檀香。"潘郎连礼都懒得施,坐进柜台,撑着下巴,痞性。
  "想你之所想。"上官嵘晔扫门外一眼,候在店外的小厮鱼贯而进,三车的玫瑰和檀香,顷刻堆进了潘家院子。
  潘郎扬起眉眼儿:"上官公子作甚?还望明示。"
  "只盼潘郎待我如友。"
  学问真大,这个"友"到底是同君子还是共小人?潘郎识字明义,却语不出漂亮话,但凡漂亮的,眼见即是。"亲兄弟明算账。上官主事,不若再赠我账单一页。"
  "潘郎何必见外——"
  "我没脸没皮的收了也无妨。只是你想从我这儿得的,得不到。"潘郎抽出腰间的烟杆,折开火折子,点燃了烟。
  "潘郎当真无情?"上官越过柜台,勾住潘郎下巴,寸寸的险,寸寸都美。
  潘郎笑着,拿烟杆推了上官的手。"对你无意。你若觉得亏了,便与我账单;再不若把这些货原封不动的搬回你车上也行。"
  "我还没这么下作。"上官吊儿郎当道:"这次是我想赠你。至于生意,下次再叙。"
  "还有下次?"
  "我从未认真想要为难你。"
  一些事不认真,处处有余地。潘郎领悟了上官的厉害,倒开阔了。"于我这儿,没你想要的。不如换个人献殷勤。"
  "哪个人都不若你,再者,我这殷勤也不便宜。"上官摆手,让厮们店外等着。"但要是有那么一天,有那么个人比过了我心里的你,我便是万幸!"
  "但愿。"潘郎诚心祝一个盼。这世上,比他好的人太多,蒙了眼,遍地都是。

作者有话要说:我中 中村明日美子 的毒了。。捶地~


☆、第 18 章

  姚悠语押镖回来,阿赟更是三天两头的勤得进城,潘家杂货的门槛硬被踩得低了一分。柳儿张望着夕阳:"公子,关店可好?"
  "好。"潘郎搭手帮忙卡上木扇门。
  "明儿是阿赟的生辰,公子你说送什么好?"柳儿着实烦恼。
  "还没想呢。"潘郎一顿,进屋,翻箱倒柜的。"他少时的,锦衣玉食也不曾少,若是寻常之物,定不入眼,这块鎏金玉墨倒是向我讨了好几次,这次作礼许是不错。"
  "那我送些什么啊?"柳儿把菜端上桌,咬着筷子踌躇。
  "你送些女红便好,阿赟喜得花了心思的物什。"
  "平时我就绣些花啊鸟的,不衬阿赟的男子硬气,哎,算了,明儿见着他再问,他喜得什么我绣什么。"柳儿有了计较,眉间少了凝。
  二天,柳儿一大早起来就忙活开了,先是去风彻馆管宁三借马车,再后扎厨房里一时辰,等得潘郎用过早饭,又急急往店门挂上"东主有喜"的牌子。"公子,走吧。"柳儿跨上一篮子自个儿做的吃食上了马车,随潘郎去了城郊的义庄。
  城郊的义庄,荒凉得很,都说这儿闹鬼,轻易不踏地界儿。老头儿作仵作时,见得最多的活物儿就是官差,那些尸怎么个死法,死多久,身上可有什么线索,来来回回的就这几句。倒是阿赟来了这儿添了人气儿。老头儿又心疼又心暖:"你作甚要担这个差!成天死人堆儿转有啥好的!像我!这辈子孩儿婆娘都没个指望!"阿赟笑:"老头儿真傻!我来跟你做伴儿还不好啊!说个话儿都有人应!再说了!我婆娘和娃儿都指望得上!姚悠语早盼嫁我这小仵作呢!你勿担心!"老头儿说不过,直叹气,好好的大渊国未来状元郎算是断送他手里啰,可阿赟自得其乐,仵作那学钻了透,偶尔老仵作验不出的伤还得请教阿赟。老头儿回乡前,又老话重提:"不是个正经差事!阿赟莫拧!现下回家找补找补还能作个光宗耀祖的状元郎!"阿赟还是笑:"我光哪家宗耀哪家祖?老头儿,你若是我父,我就替你挣个顶戴花翎回来!你不是,我还真想你是呢。"两个人,两番愿景,谁都没说过谁,阿赟终成仵作,季家的皇家梦,到这儿,真真算断了。
  太阳刚升,阿赟便立义庄门口等着,远远的瞧着潘郎驾的马车,即刻迎了上去。"干嘛这地慢!我都张望好久了!"
  "怪我!"柳儿掀了布帘,把实成的篮子塞阿赟手里。"想着你弄不好饭菜,我擅自张罗了些,耽误了时辰。"
  "呀,小柳儿!你可是真真想到我心上了!我还愁做什么给你们吃呢!就昨儿去置了些卤菜。"阿赟抱着篮子欢喜,前面领路。"这间小院儿是我住处,庄子还得往里面走,可大呢!柳儿要看死人么?前儿刚抬来一具,是个美女呢!可惜红颜薄命——"
  "呸!我才不找那晦气!"柳儿撇嘴。"悠语姐姐还没来?"
  "嗯,许是快了!"阿赟给潘郎和柳儿倒上茶水。"潘郎怎么沉静,也不贺我一贺!"
  "贺你大一岁?再贺你吃官家饭?"潘郎抿着茶。"阿赟,你想做的,我都随你,可我知你本事多大,总是不甘。"
  "潘郎——"阿赟抱着潘郎的腰,流露稚儿面目。"你不甘心我便开心!你是把我放心上的!"
  潘郎任由阿赟紧着,不答,友情这事儿才烦心。

☆、第 19 章

  这厢的温情被姚悠语一声暴喝打断了。"死阿赟!你给我放手!"
  "啊?"阿赟愣了,僵着这姿势转过了头。"悠语,你怎么了——"
  "我怎么了!"姚悠语挤到阿赟跟潘郎中间:"不许你抱别人!"
  "可我抱潘郎啊——"
  "抱潘郎也不行!潘郎太美!我吃醋死了!"姚悠语把酸的话挑了明白,令人忍俊不禁。
  "悠语姐姐真逗!我家公子才不断袖!"柳儿捂嘴笑道。
  "谁知潘郎好哪样!他好哪样我都不稀奇。"姚悠语盯着潘郎看了一响:"潘郎,你说你好哪样?男人?还是女人?"
  "生冷不忌。"潘郎一笑若春风。
  这屋的人都傻了片刻。"原来你男女通吃啊!"阿赟一拍脑袋:"可我没见你吃谁啊?"
  "玉盘珍馐亦可,清粥小菜亦可。"潘郎飞扬着眉,答非所问。
  趁这功夫,姚悠语命等在外面的小马夫把自家马车上的物什用度盘了下来。小马夫忙不过来,柳儿也去搭手。"悠语姐姐,你这些都是送阿赟哥的礼啊?也未免太多了吧——"
  "不多啊,我把我自个儿送给他——"
  阿赟的一口茶,献了土地公,捶着胸口,咳嗽。"姚,姚悠语,你语些,些什么呀?我,我怎地听,听不懂!"
  "听不懂?"姚悠语一挑眉眼儿,便凶上了:"阿赟小子!你可说了做了仵作就和我成亲的!这可是你自个儿说的!"
  "我是说了,可总得有些准备吧,提亲聘礼什么的——"
  "我不在乎!"姚悠语眯眼笑道:"你既承认了,我们今儿就成亲!这些东西是我的嫁妆,本来更多,但你这儿庙小装不下,我就扔娘家了。我爹满意你,不要你的礼,只说这两天挑个日子回我家办喜宴!阿赟你且听着,回我家办喜宴不是入赘我家,你是阿赟,不姓姚,我才是嫁你,所以不准执气!"
  "我干嘛执气啊!就是太快了——"阿赟傻了,不知如何接续。
  "那就好!本来要陪嫁丫头的,但女儿家不便在义庄张罗,我便选了个陪嫁小厮。"姚悠语唤过小马夫。"这是小哲子,会武功,也懂些基本的验尸门道,做饭也好吃!小哲子,到这儿不用讲规矩,你跟我一块儿唤阿赟就是——"
  "小姐——"小哲子诚惶诚恐。
  "小哲子,你听悠语姐姐的就是。看你跟我一般大,不若和我一块儿唤阿赟哥。"柳儿帮小哲子解围。
  "对!"阿赟挠着脑袋,憨笑道:"你心甘情愿的唤我一声阿赟哥,比什么都强!"
  "我说,你今儿到底想贺什么?"潘郎搁下空掉的茶杯,冷眼瞧这几个热络的人。
  "贺我成家立业!"阿赟一把搂过姚悠语。"姚悠语,可是你愿意的!我这小仵作今生就跟你一块儿作死了!"
  "就跟你一块儿作死!"姚悠语不害臊,亲了阿赟一口。
  柳儿和小哲子羞得抬不起头,结伴儿去厨房筹置饭菜。潘郎自顾自的斟了杯茶,自顾自的笑。这喜,来得急,浑然天成。

☆、第 20 章

  一桌子的菜,就阿赟置办的卤菜最不起眼。柳儿首先举杯:"愿阿赟哥和悠语姐姐白头偕老——"
  阿赟急急摆手:"不是'愿',是一定!我和姚悠语定能白头偕老!"
  姚悠语笑着,碰了小哲子的杯。"别是拘束,柳儿出身还不若你呢,人家凭地大方!"
  小哲子偷眼看柳儿,笑得生,轻声:"嗯。"
  潘郎替姚悠语斟满酒,浅笑:"悠语话太直,柳儿饶是计较,我自是帮她计较。"
  "不打紧!"柳儿扬起嘴角。"悠语姐姐说的是实情,我不以为耻,你们带我好,这才上我的心。"
  姚悠语没心没肺的:"我自罚三杯!"
  酒蕴开了,气氛真切好,聊了会儿家常,又说起国事。"下月便是殿试,这些天客栈都满得没处了,我回城的路上,还是和两三学子搭伴儿的。"姚悠语撑着腮帮,说道:"要是阿赟考,这皇城定是清净,你才是状元郎!"
  "你们每个人都这般说,我厌烦死了!"阿赟抖抖耳朵,撇嘴:"传宪阳出了名人才,保不齐这回便是他讨了彩头——"
  "你说苏南渊吧?我爹老提他,也看好他。反正我只看你!"姚悠语闷一口酒,心上只一人,直白。
  阿赟微红着脸:"瞧你说得!苏南渊往日的文章诗词我都看了,变化万千,气势磅礡,是个志高之人,与我不同。这一众人,我倒真愿意他皇榜高中,于大渊国是罕幸!想想那璟渊帝,真是脑满肠肥!痴儿一个!还算他认得清自个儿的资质,没把大渊国断送了——"
  "阿赟!"潘郎严厉。"朝堂的事不是我们这些庶民能言的!顾好你的脑袋!"
  "是是,我过了,我也自罚三杯!"阿赟不在意,倒是爽快吞酒。"不说官场,我们就来说苏南渊,潘郎真该看看苏南渊写的东西,言之有物直抒胸臆——"
  "打住。念学的时候,我对这些就一窍不通,只求一个识字。"潘郎不看文章,不信人语,全凭心意而活。
  "潘郎真真无趣——"阿赟拿筷子敲酒杯。
  "我这俗人谈不来雅事,你若欣赏他,不如取个机会攀谈。"潘郎微醺,转眸流萤。
  "我们成亲就要请他来,我爹现在急得酒宴其事都备好了,说快些办,要是那苏南渊真成了状元,怕是不好请。"姚悠语挑眉:"啧啧,我姚家也得巴着他。"
  一顿饭,从中午吃掉了日暮。柳儿扶着潘郎。"公子可是醉了?我来驾马车,您躺车里小眠一会儿。"柳儿赶忙撩开布帘,把里面的褥子铺了开。
  潘郎不逞强,半躺在车里,晕眩,觉得醉得刚好,往日的清醒撑不住了,此刻撒欢儿似地疼,说不清哪儿疼,隐隐的,针扎似地。
  歇了两日,潘郎整好面色。"今儿是去风彻馆的日子吧?"
  "嗯,要的物什我都理好了。"柳儿乖巧的为潘郎点烟。
  潘郎没食欲,一杆烟抽到了出发的时辰,身上的香浓郁得逼人。泽栎腻在香气里:"潘郎仿是瘦了些?"
  "不觉。"潘郎给泽栎一盒蜜霜。"新研的,护手用,你试试何如。"
  泽栎打开瓷盒,茉莉扑面。"香,不过我更喜薄荷。"
  "薄荷?"潘郎怔了怔,笑了:"下次制些薄荷的与你好了。"
  "可能跟你身上的薄荷一样?"
  "恐怕不能。我身上的薄荷都浸了烟,发苦。"潘郎拎起罗盒,告辞。
  泽栎送他出楼。"上官和你好了?"
  "嗯?"潘郎没明白。"什么好了?"
  "供你货了。他说先跟你论朋友,以后的再算计,你可要小心。"
  "不怕,我没甚可被算计的。"潘郎笑道。连朋友都不是呢。

☆、第 21 章

  转天,姚家大喜的日子到了,达官显贵到贩夫走卒个个都请,姚老爷豪气,恨不能大宴天下。流水席来来回回的,潘郎着实心烦,搭讪的人多,明里暗里的挑逗。"……果真是大渊美人,早在玉川便是听说,今得一见,非言能诉……"面前的男人喋喋,潘郎只得笑,总不能砸了阿赟的喜事。
  "见也见了,这位兄才定是无憾吧?既是无憾,我便请潘郎去里间一叙。"上官嵘晔插.进场合,解了潘郎的局促。"潘郎来了怎地不叫我?留这堂子里只叫别人饱了眼福——"
  "我不是姚老爷的客,只为阿赟来的,没资格进里间。"潘郎四处一瞧,叹了口气,柳儿还是和他分散了。
  "没见着阿赟吧?还未行礼,你随我来。"上官亲昵,引潘郎进了姚宅。
  原先只认得姚家前院大,百十张桌子铺开还显富裕,进了姚院才是别有洞天。姚老爷虽是好客,也分了三六九等,能进这姚宅的真真非富即贵。潘郎夺人眼眸,一则是美,二则是素。素啊,太寒酸了,一袭白衫,连个玉都没配。"若是知你要来,早前我该去接你才对。"上官挑了个折角的桌子,避人,不愿潘郎被别人瞧了去。
  "不劳大驾。"潘郎谢过斟茶的小厮。"我看看就回。"
  "阿赟真好,有你这般朋友。"上官嵘晔说着,另一番心思。
  "上官主事何出此言,我一上不得台面的人,承蒙阿赟不嫌才是——"
  "潘郎不若如此见外,唤我嵘晔便是。"
  潘郎一滞,笑了:"我不惯。"
  "多叫几次就惯了,就像我称你潘郎。"上官嵘晔随性,随心。
  潘郎不语,盯着几重人海外的主厅,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阿赟笑得这许得意,世间又多一对佳偶。"我告退了,还望上官主事玩得尽兴。"潘郎微躬一礼,欲去。
  "潘郎不等喜酒?"上官失礼,硬扯了潘郎的衣袖。
  "这本就不是我该呆的地儿,阿赟能明白的——"潘郎挣脱不了,气得好笑。这端的暧昧,不落人眼,潘郎只得皱眉:"我不愿砸了阿赟的喜事,还请主事通融。"
  "潘郎——"
  "好你个上官!"阿赟着一身红袍杀到潘郎跟上官跟前,掰开了牵拖的手,这下愈加热闹了。"狗上官!你谁不好惹,惹我手足!你走你走,我才不要你来——"
  "城初这性子,改了名,也未变分毫。"上官四两拨千斤,挂着阿赟身后的潘郎。
  "哼!我不跟你说!什么城初!没这个人!"阿赟牵着潘郎往内堂走。"潘郎你来也不跟我说,柳儿在外院找不见你急得直哭,幸好小哲子碰上了她——"
  "我原想着远远的瞧一眼——"
  "干嘛要远远的!我成亲你就该在跟前儿!你是我手足!我当你是我手足呢!"阿赟气道。
  潘郎吁气,哄道:"是我,是我不好,你莫怒了,今儿尽是好事,不值当。"
  阿赟这才缓下:"随我来,柳儿在里面,跟悠语一块儿玩呢!"
  "不是披着盖头留新房里么——"
  "我们不作那些个俗礼,只是拜天地依着老人,再者,你让悠语坐两个时辰,她坐得住吗!"阿赟转瞬就把上官抛到脑后:"昨儿个我见了苏南渊,果然百闻不如一见!顶好的人,顶好的才,相见恨晚啊!约好待会儿一块儿喝酒,潘郎你也来——"
  "我来干嘛,你们咬文嚼字的我听不来,新酿的雪松油该封瓶了,我一大堆事儿忙。"潘郎对传闻中的人没甚大趣,到了新房院子,听得柳儿和悠语嬉笑到一处,才放了心。
  "潘郎怎么才来!"姚悠语对潘郎招手,凤冠霞帔也没掩住她的英气。"柳儿送我的鸳鸯踏被真正好!一针一线的仔细极了!"
  "你喜欢就好。"潘郎未想加入她们,唤过柳儿:"见过了我们便回了,你家客多,改日再聚。"
  阿赟留不住,只得随潘郎去了。一段幽静的廊,潘郎跟一青衫男子错身而过,这一错身啊。

☆、第 22 章

  潘家杂货清净了好些日子,潘郎趁这闲散,制下一批花露,原想着散卖,没料到上官要拿整货。"潘郎做的东西,皇城出名,别地儿更是。我若运去别地儿卖,能比现在翻上三番。"
  "我就卖这皇城里的好。一铺子就我和柳儿两人,顾不得别地儿。"潘郎轻笑着拒绝。"上官主事还是换别家做脂粉生意吧。"
  "潘郎怎么不明白我心。"上官哀叹。
  钱是个什么东西。上官看重了钱,也看清了潘郎。柳儿白了上官的背影一眼:"公子作甚和气!潘家杂货的家当买半条脂柳巷都还能富裕——"
  "财不露白。柳儿这般炫耀,迟早招来祸端。"潘郎吸了口烟,被薄荷冰了舒服。
  "我看不惯上官的手段。"柳儿把花露摆上柜。
  "看不惯也要看,这世上哪有万事如意。"潘郎只要一个如意,万事中的一个,便是如意之极。
  雪衣飘,
  移步香,
  墨黛玉样眸。
  唇浅樱,挽面胜神,瑶光晃一梦。
  月桂青竹摇折廊,
  心向往,
  千般愁。
  阿赟念之与潘郎,甚是陶醉。"潘郎可知谁作的?"
  "苏南渊。"
  "咦?你如何知晓?"
  "看你脸便知。"潘郎嗤笑。
  "那你肯定不知这词何来!"阿赟不服气,硬要争一个高明。
  "不知便不知,无甚大趣。"
  "诶诶诶,你这人!"阿赟扶额,他这手足真是枉费了风流万千的脸,挨不上一点儿风流的边儿。"算了,不跟你绕谜。我成亲那日,跟苏南渊一碰面,他便念叨这个,我听着好就问他何来,他说碰上一人,心下便脱口而出。你猜他碰着了谁?哎,不猜算了!他啊,碰着了你!潘郎,你瞧你,无端就夺了一人的魂——"潘郎略一思量,毫无印象,自是不接话。阿赟一人说得兴起:"我们喝酒时,他还缓不过劲儿,左右为难的向我打听宾客。我啊,就卖关子!叫他以为见了天人!"
  "你啊,就真如上官所说,性子一层不变。"潘郎拨着算盘珠子,慵懒。
  "哼,别提臭上官!提他便想打他!喝喜酒时,他仗着自个儿是客,胡扯理由就把我一通好灌!害我爬不回屋,随便就个院子凉亭就睡了!悠语还以为我悔婚,惊动各处,寻了半宅子寻回了我吧,不知道心疼我,把我一顿好打!前些日子不敢出门就为她把我脸打肿了!"阿赟咬牙切齿。
  "也是阿赟哥哥活该。"柳儿忽而至的一句,递与阿赟一杯热茶。
  这凉语暖举的,阿赟再是愤愤,也只得和着茶咽了。
  往日不注意,而今想不听都不行,接皇榜的日子近了,跟潘郎买物什的小人家也硬要参一脚热闹。"潘当家,你说这状元能是谁?都语苏南渊,我倒觉得西泽那老夫子不错……"潘郎只管笑,多的一个字都不答,别说状元是谁,就是换了皇帝,他也是他,开杂货,研胭脂。
  三日后一阵锣鼓响彻城中,状元有人了,苏南渊。潘郎嫌吵,关了店,休了半日。
  "公子,明儿我们去上香吧,菩萨生辰,许个好愿。"柳儿研着晒干的桃花瓣,问许。
  "柳儿信这个?"潘郎把研磨好的花瓣粉存入备用的瓷罐。
  "信,也不信。"
  "那去吧。"

作者有话要说:词是自创的,仿江城子,不得起要领,只勉强句尾押韵。。还请谅解~


☆、第 23 章

  菩萨生辰,善男信女的把庙宇挤成了庙会。潘郎杵在外界儿的算命摊旁,等柳儿许愿上香。"潘郎也来凑热闹?"上官嵘晔猛得扎潘郎眼里,无故亲昵。
  潘郎皱眉后轻笑:"凑热闹。"这城里有几人不凑热闹的,当下这位便是硬要凑他的热闹。
  "我在宣德斋包了张桌子吃素,潘郎可来?"上官嵘晔问着,行动比言语快。
  潘郎往后退了一步,避开了上官的手。"我不吃素。"
  "或者荤的也好,我只是随这个日子罢了。"嵘晔不死心。
  "不用了。"潘郎迎上出庙的柳儿。"回吧。"
  柳儿应着,跟上潘郎,上官嵘晔在后喊道"下次再约"。柳儿"扑哧"笑出了声:"那上官主事真有意思,对着公子就成了痴儿——"
  "不得无礼。"潘郎不认真责备,心下叹气。
  月末,收到了上官的名帖。贴上说的好——句句客套,避无可避,全是应酬。"公子要去?"柳儿摆弄着名帖,稀罕上面的金丝绘花。
  "不可不去。"潘郎含着一枪烟,雾了情绪。
  仙鹤暗纹的浅灰长袍,里间衬白丝梅纹中衣,黑缎井格腰带,配得同款发带,柳儿再为潘郎腰间缀上一块羊脂玉,好个翩翩浊世佳公子。"公子真不若尘世人。"柳儿端看一眼,感怀。
  "本就蝼蚁之民。"潘郎扬起嘴角,恣意。"不必给我留门了,今晚少不得宿宣河画舫。"
  宣河上经营的各家画舫,唯信月最高,信月船比得地上的一家馆子那般大,吃了岸边的三个船位,远远一见便是绿瓦红柱金舢板,要是进了里面,才识得穷凶极恶的奢华,夜明珠子攒一梁,琉璃烛台第次摆,金樽玉杯神仙宴,娇娥俏媚缭乱眼。潘郎拜下名帖,由小厮引进主厅,已经几许喧嚣,想得平淡,却被熟识的掌柜搅了安逸。"潘当家才来啊?"老掌柜关怀问起。潘郎笑笑,恭敬称"是"。"上官世家真真大手笔,包下信月船不算,还要整晚游宣河,说是生意人间平常一聚,其实都是备给新状元看得!上官主事也果然快手,才几日呢,就攀上了新状元,要说这新状元,皇上赏识,丞相也赏识!威风八面啊!我是贴不上去,老实等着看伶月献舞便罢!"潘郎抿酒,笑意渐去。
  片刻后,升鼓鸣锣的,上官嵘晔伴在苏南渊旁,请进了当今丞相——潘陵澜。潘郎别过头,自斟自饮,无数虚幻变作现实,那姓潘的男人,文妃弦念了一生的男人,立在眼前,盛年之时,龙凤之姿。当年的落魄书生,昔日的右侍郎,眼下的丞相,从不耽误功名。潘郎不由得笑出了声,这笑声,隐在一片觥筹交错之中,碎成了往事。
  "你——"
  "我?"潘郎倚在船尾,还以为只得自己一人。
  "你。"男子走了过来。"我念你好久了。"
  潘郎笃眉,看着星子。"今晚云浓,隐了月色,星辰倒是耀眼。"
  "在下苏南渊。"男子与潘郎比肩而立,轻语。
  "嗯。"潘郎蕴着酒气,心不在焉。
  "可否告知姓名于我?"
  "告知如何?不告知又如何?"潘郎飞扬一笑,倾城色。
  苏南渊呆了半响。"我喜欢你。"
  喏,喜欢就是这么容易。潘郎捂了眼,嘴角翘起,泪滑落指缝。原来,喜欢就是这么容易的事啊。"喜欢我?"
  "喜欢你。"
  "你不晓得我,如何喜欢我?"
  "你在我眼前。"
  有些人不得见,藏心里一辈子喜欢。"我跳下去如何?"潘郎突然萌生念头,不若跳进这似急似缓的河水中,叫他见不能见,叫他揣着"喜欢"活。
  苏南渊猛地抱住潘郎,死命。"别跳。"
  两人僵持,怀抱渐暖。"放开。"潘郎忽而冷眼。
  "你别跳。"
  "一句醉话,不必当真。"
  苏南渊犹豫着放开潘郎。"你说的,我都当真。"
  "甜言蜜语的对可心的妓子说去——"
  "我们见过,姚家喜事那回——"
  "我不记得。"潘郎记起了阿赟念的词,记不起作词的人。"告辞。"

☆、第 24 章

  潘郎请老鸨开了间房,想眯上一刻,伺候的妓子和上门,解衫。"我什么都不想做。"潘郎笑道,观风情的妓子,童稚。
  "您不做,我也得脱,好容易接一回生意呢。"妓子赤着身子,爬上床。"您放心,您不想做,我不逼您,咱们俩睡觉可好?"妓子真就规矩躺潘郎身边,半响。"潘当家当真不做?"
  "不想做。"潘郎和妓子盖一床被,妓子的身子暖,潘郎贪这暖,把她抱进了怀。
  "哎,我还想拣着便宜了,没曾想潘当家是个柳下惠——"
  "我没这么清白,只是累了。"
  "睡吧,我照着你。"妓子侧身搂过潘郎,将怜将惜的,二人相拥,也和衬另一番风月。
  舫间歌舞升平的,似永夜般,过路的人吵杂,妓子时不时看怀里的潘郎一眼,暗叹这冠玉之容只应天上有,罢罢,搂过一夜就该知足。忽而门响,拍得急迫,那人喊着潘郎的名,妓子细辨,认出上官嵘晔的声音。"潘郎家,当家的,醒醒啊,有人寻你来了——"
  潘郎绵了一刻,轻问:"我睡多久了?"
  "约一时辰。"
  "现在几刻?"
  "未到卯时。"
  潘郎撑起身,看窗外夜色,任上官在门外撒泼。"你可会床技?"
  "嗯?"妓子一愣,笑开了声:"我就是吃这口饭的,怎么地不会!"
  "那好。你现在练个口技吧。"潘郎起身,倒了杯茶,对床而坐,看妓子叫.床,愈抑愈扬,婉转而后急,片刻后高.潮,简直惟妙惟肖。门前净了一秒,然暴风骤雨的锤。老鸨在一旁好话说尽。两边演,潘郎这厢更为入胜。
  "潘当家可是还要我练摇床?"妓子笑道,披上里衣。
  潘郎贴心,为她整面,却拆散了她的髻。"这下好了,去开门吧。"
  妓子明义,把领子往下又拉了一分,食指沾上唇间的胭脂抹了潘郎的嘴角,再松了潘郎的衣带,既是演,就演尽颠鸾倒凤的景儿。拖了一刻,妓子嫣然一笑开了房门,对老鸨道:"姨娘好生急躁,那云雨又不是忽而来便能去的。"她不说上官,转弯骂上官。
  上官嵘晔没心思,推开妓子,门一关,见了一身散乱的潘郎。"你跟她睡了?"
  "不能睡么?我以为上官主事招待这般,不好拂意。"潘郎系上腰带,配上玉,还若先前,只是眉眼风情。
  上官掐住潘郎的下巴,看嘴角的落红。"她亲你了?"
  "睡都睡了,还在意一个吻作甚。"潘郎皱眉,费了力气掰开了上官的手。"上官主事如若无事,这一船的人都等你招呼呢——"
  "招呼什么?我想招呼的人都打点妥了,便是一个空隙,就叫你翻了天。潘郎,你明知我的心意,何必伤我如此!"上官环住潘郎,无差的身高,对视。"你想睡人,也别在我的面前,否则,我只想睡了你。"话恶得很,狠不过吻,潘郎被按在墙根,脱离不得,承受掠夺。"我总是太惯着你了——"上官说着,喘息,顺着潘郎的颈项吻了下去。
  "上官,凡事留一线,日后好相见。"潘郎冷笑。"我姓潘,那丞相也姓潘,你就想不出点儿什么吗?"上官顿了动作,抬头。"你眼不昏,帮我看看清楚,看我和潘陵澜有几分像。"
  "你——"上官骇了,闻所未闻的事。
  "我说与你知,听不听随你,传上官睡了当今丞相的私生子如何?潘陵澜最最要紧权利功名,名声为基。你可别坏了他的名声。"潘郎噙笑,蛇蝎的笑,美过忘川。
  "潘郎比潘陵澜还坏,他要我纹银五万,你却杀我一颗真心。"上官不放潘郎,眼底都是欲。
  "死了么?"潘郎讪笑。
  "不死心。"上官亲了亲潘郎的脸,离去。

☆、第 25 章

  心不会死,人死了才无尘无碍。后半宿,各家找红颜,堂子里只剩两三桌好酒之人。"潘当家可要人陪?"先前的妓子仿若完璧站潘郎跟前,没了艳红的唇,就是小女儿家。潘郎笑着,把茶杯推妓子面前。"潘当家真是惹着上官主事了,连累我家姨娘半夜差人去脂柳巷寻小倌,看上官那样儿,恐怕小倌只图折磨。"妓子轻言细语的,存一分忧伤。
  "各司其职罢了。"潘郎扬起眉眼儿,寸寸都美。
  "潘当家又担哪份职呢?"
  "我卖杂货——"
  "不卖人。"妓子聪慧,真是知己。"可心又如何呢?"
  心,心还在自个儿这儿,偷不去抢不来的。潘郎听着妓子的小曲儿,等来了靠岸的时分。上岸,阿赟等在栈桥边。"傻潘郎!你不是送羊入虎口吗!傻子!"他骂他,早儿收了消息,便从义庄摸了暗道从潘家枯井里钻出来,又吓了柳儿一回,顾不得道歉,拉着柳儿问了七七八八就来这儿等信月舫的船。
  "给新状元贺喜,不来便是不敬,你觉得我能不来么?"潘郎懒了声气。"行了,回家吧,我一夜没睡呢——"
  "叫那狗上官占了便宜没?要是他不规矩,我拆他上官的祖坟!"阿赟跨步就要去舫里找上官算账。
  潘郎拉住阿赟,轻笑:"我人好好的在这儿,你不会自己看呐,再者,我也不是真傻子。随我回去,叫柳儿做你喜欢的松鼠桂鱼可好?"
  "好好好!那是好极!"阿赟小孩儿心性,须臾就把不快甩了干净。
  潘郎去信月舫之事,不消功夫便传了遍,见着潘郎的叹潘郎的容貌身姿,识得潘郎自然关心其它。端玉娘无事不登三宝殿:"潘郎去信月舫可又碰见什么人?"
  "碰见很多人,不知婶婶说的哪位?"潘郎敲着烟杆,把烟锅里的余灰抖落了干净。
  "我会问谁!只说那负心人!"端玉娘咽不下这口气,文妃弦成了她的伤。
  "远远的瞧了一眼,就那样——"
  "可认出你了?"
  "我够不上他的眼界儿。"潘郎讪笑:"认不认得出,他都不会认。我也只得我娘一人。"
  端玉娘叹了口气:"都在皇城,总有见的一天,我只怕你心软——"
  "我跟他本无关,何来心软一说。"潘郎把新烟叶卷入烟锅,熏了燃。"婶婶多想了。"
  "我记着你今儿的话。"端玉娘看着散坐柜台高椅里的潘郎,都是绝情人,却比潘陵澜高明了太多。
  潘郎吐了个烟圈,如丝媚眼,不理端玉娘的胁。那人与之他,一官一民,魏晋分明。
  潘家杂货热闹了,去了端玉娘迎来上官嵘晔。"苏南渊问起你。"他劈头盖脸的一句,这飞醋酸得柳儿倒牙。
  "问起又何为?"潘郎嘴角一扬。"莫不是跟你存了一般心思?那样的话,你是保我不保?啊,他新科状元啊,空有名头,还做不出逼良为娼的事来吧?不若我也像威胁你那样威胁他一回?上官主事,蒙你挂念了。"
  "潘郎总要遇恶人才学得乖——"上官揽住潘郎的腰,就着潘郎的手,抽了潘郎的烟杆。"好烟。"
  "多谢谬赞。"
  "好人。"
  "你想作恶吗?"潘郎附到上官耳边,轻言。
  "想——"
  "想想便罢。你也只配想想而已。"潘郎挣了怀抱,把烟杆扔到地上,火星猛亮,一瞬便暗了。
  "我作不成恶,就等着别人收拾你,待你残花败柳了再落井下石。"上官不是没想过强抢,可潘郎背后有端玉娘撑着,还有文妃弦在皇城的往日情分,现下还加一条丞相之子,万万动不得,只能看。
  "等着吧。"潘郎笑。无非是个等。

☆、第 26 章

  柳儿拾起了地上的烟杆,杆身上几条折痕。"公子还要吗?"
  "扔了。"潘郎丢下一句,离了内堂。
  翌日,柳儿起早去烟摊替潘郎寻了枪新烟杆,才算有了接续。
  风彻馆里几花魁围着潘郎闲闹打趣,潘郎随笑,手不停。"好了,我得去泽栎处了——"
  "泽栎今儿个休息,怕是不要上妆了吧,潘当家不若在这儿坐会儿和我们聊天——"一花魁笑说。
  "我先告退了。"潘郎差柳儿收好罗盒,便出了门。
  柳儿见潘郎往南院走,诧道:"我们不回铺子么?"
  "去看看泽栎。"潘郎轻言,撩开了泽栎房的门帘。
  泽栎散着长发,披件棉袄做窗边,脸色绯红,朝潘郎清浅一笑:"还以为你不来了——"
  潘郎和他坐到一处。"为何不来?"
  "我不做生意啊,你不必为我上妆。"泽栎紧了紧棉袄。"以往你从不来我这儿——"
  "要我走吗?"
  "不!"泽栎抓着潘郎的手,紧了松,松了紧的。"陪我一会儿吧。"
  "生病了?"潘郎反手握住泽栎,手心暖得发烫。
  "嗯,有些烧。端老板请大夫帮我瞧过了,不碍,歇几天便是。"泽栎瞧着自个儿的手,和潘郎的叠在一起,心里高兴得不得了,嘴角翘着,越发狐媚。"潘郎怎地想起看我?"
  "习惯了。"潘郎答得轻巧,空的另一只手端起泽栎的脸,这个人,他看着长大的,年少轻狂时喜欢了他,不知现在又如何,狄泽栎不说喜欢了,举止里的喜欢都那么小心翼翼的。他们都变了。
  "像以前那样么?"泽栎下意识的想起凉笙,潘郎不为凉笙上妆了也会去凉笙那儿坐坐。
  "以前?"潘郎滞了滞,会意:"一样,也不一样。你知道,我是来瞧你的。"
  泽栎笑弯了眼:"你对我说了那么些话,只得这句,和我心意。"
  潘郎不说心意,别过了脸。"怎地病了?"
  "被做得狠了。"泽栎随意。"迷香不能次次都点,前儿又是个官家,糊弄不过去。"
  "保重。"
  "自然。"泽栎托着潘郎的手蹭了蹭自个儿的脸,满足。"病了我也高兴,你愿意来看我,我就一直病——"
  "早早好了吧。"潘郎收回了手。
  泽栎瞧着潘郎离去,心比身子暖。
  "公子,明儿厨房要腾出来熬皂角,我去宣德斋定两餐将就着,可好?"柳儿拎着罗盒跟在潘郎身后。
  "好。"潘郎慢半拍。"柳儿对上妆可有心得了?"
  "我手笨,只记得住简略的,偶尔阿赟哥哥也指点我两下,但不敢给人上妆——"
  "你自个儿化自个儿啊,先把你额上的胎记盖了与我瞧。"潘郎笑说。"说不定潘家杂货哪天就真是你的了,断不要葬送得那么快。"
  "公子——"柳儿的话止了。杂货铺子前站一人,青衫玉带,三千界内唯此一人。
  "我找着你了。"苏南渊喃喃。"潘郎。"梦里心里的人,在眼前,玉面玲珑,他见过他的泪,珍藏。

☆、第 27 章

  他们隔十步远,相望。苏南渊对他笑,那笑,似风掠湖。潘郎还一笑:"苏编修好。"再说状元已是过时,苏南渊任翰林院编修一事已传遍大街小巷,人人都道不止如此,过不得几年又是另一番景象,苏南渊岂是池中物。
  "不好。"苏南渊走到潘郎身边,细瞧面前的人,置身夕阳里的人,如梦似幻。"我若不寻你,一辈子都不好。"
  "你我萍水相逢,怎可叫我担待你一生的好坏。"潘郎不看苏南渊,长窄的后巷,只得他们,柳儿悄悄回店,总认得下人本分。
  "如是缘,一见绕梦牵。月纱覆水映清泪,笙歌漫船惹思怜。独为潘郎恋。"苏南渊念道,果真文士风流。
  潘郎笑得无奈:"我不好诗词,苏编修浪费了好句。时候不早了,告辞。"
  柳儿做好饭菜,正好潘郎回来。"公子试试我腌渍的小菜,拌了辣油,应是爽口。"潘郎脱力的坐在饭桌前,食欲寥寥。柳儿贴心,不问那巧遇之人,那人,决计不是上官一众能比上的。
  阿赟得空来拿熏香,对着潘郎就是一通抱怨。"这官家!那尸首一看颈痕便知是被人掐死的!非要我改自缢!这不是睁眼说瞎话吗!我不改!那人死得冤,就该严惩犯事之人——"
  "我不喜得听这些。"潘郎皱眉,叫柳儿拿来茶果才堵了阿赟的嘴。
  "我不说,我找苏南渊说去。"阿赟囫囵着茶果,念起苏南渊。苏南渊现下如何风生水起,又如何长袖善舞取得朝堂人心。"我就说我不是状元的料,便是考了状元,往后也是被人轻贱的主儿,这苏南渊真叫我佩服!最最厉害处还属他攀附权贵却不忘旧,还提携着当初一块儿考学的同伴,就连我这小小仵作,他也很是上心!来义庄瞧我的次数比你还多,每次都好酒好菜的带着,饶是不好意思了——"
  "哪有不好意思的,看你这馋样!"潘郎拿烟杆轻敲了阿赟的头,是宠的。
  "人家都带来了,我还客气就矫情了不是!"阿赟咧嘴一笑,纯真得很。"他时不时的问起你呢,潘郎,我看啊,他横竖没逃过你这如玉颜,就这点啊,我比他高明!管你君上谪仙,我只心爱姚悠语——"
  "啧啧,阿赟哥,我鸡皮疙瘩可都噼啪掉地下了!"柳儿哆嗦着,给阿赟奉上一杯茶。
  "哎,我说实话啊!"阿赟抿着茶,不似休闲。
  "哪回你把这些话说给悠语姐姐听才是——"
  "我才不叫姚悠语得意!"阿赟始终害羞。
  "悠语没跟着你?"潘郎拨着算盘,听玉珠间的脆响。
  "她押镖呢!我本是要去的,结果出了人命,官家想要包庇祸首,我不许,就拖下了。"阿赟揣上两盒熏香。"走了啊,跟苏南渊约了宣德斋吃酒。"
  日子悠悠,上官偶尔来杂货铺损潘郎几句,更多的是情深。然则苏编修已不赋闲职,而是出入朝堂议起国事,一年间,这番风雨那番沉静。潘郎赖泽栎膝上,好眠。

作者有话要说:仿忆江南。
哪个说古风文好写,我简直冷笑。


☆、第 28 章

  "说丞相之女要嫁苏南渊。"泽栎摸着潘郎的头发,轻言。关于苏南渊,他听说了一些,关于苏南渊喜欢潘郎,他听上官说了一些,而关于潘郎,他听端老板说了一些。潘郎啊,横竖绕不过枝节。
  "怎么?"潘郎闭眼,扬起嘴角,享受了泽栎的爱.抚。
  "别人的'喜欢'如何这般轻易——"泽栎掂量起苏南渊的心意,也掂量自己。
  "我寻那不轻易之人。"
  "我可好?"
  潘郎睁了眼,瞧狄泽栎,莞尔。"不晓得是谁。真是你也说不定。"
  "我存着钱,可还差一截儿,有时真怕待我出来,你身边已有了人。"泽栎微微一叹,苦笑:"我不求平淡此生,随你祸害别人也祸害我,我同那些人拼个头破血流也好,你死我活也罢,你只得执我的手。我不是女人,保不得你儿孙满堂,只愿你闭眼时,替你操持后事,你在孟婆摊前等我一等,相忘前容我再看你一眼。"愿望甚微,堪比了尘。
  "想这些多,你还是坐这风彻馆里,我也有自己的自在。"潘郎起身,摸了摸泽栎眉间的九心莲,烛蜡干透了,贴了皮,衬得狄泽栎肌肤胜雪。"今晚有大户?"
  "大户啊,不是大户端老板怎地舍得叫你赐我一朵九心莲,这朵莲,只存一晚,就得一百两。潘郎心黑。"泽栎笑道,煞是风情。
  "值你这一晚的出堂钱。"潘郎收拾了罗盒,撂帘而去。
  再几日,丞相之女下嫁苏南渊的御旨传遍了皇城。上官讪笑:"这才是官场中人,分得清轻重。"
  "上官主事真是闲情,来我这儿嚼人口舌。"潘郎抽着烟,内堂里全是薄荷味的雾。
  "既是嚼舌根,就要嚼尽才是。现在这苏南渊便是当初的潘陵澜,一步都无偏差,娶高官之女,作户部右侍郎,负心人——"
  "差矣。他无心可负。"潘郎敲着烟嘴,无趣。
  上官一愣,笑了:"我还以为苏南渊要不同些,没曾想与我半斤八两——"
  "你有钱,他有才;你经商,他做官。不若比较。"潘郎扬起眉毛,难得调笑。
  "潘郎倒也选一个啊!选一个让我心安。"
  潘郎笑着,不语。
  上官讨了没趣,无奈一笑。"可和我一同吃酒?天冷了,寂寥得很。"
  天冷了,眼见着就要下雪,宣河岸边结了霜,堪堪寂寥。"也好。"潘郎应着,另一许心思。
  宣德斋,暖阁,上官嵘晔等得潘郎,都说滴水石穿,三年盼一约,委实不划算,见着潘郎身后的阿赟和姚悠语,简直亏大了!"他们怎么来了?"上官怒道,没了往日间的圆滑。
  "听说你请潘郎吃酒,我自是清楚你的排场,请一人也是一桌,浪费得很!我携家带眷的替你积功德!"阿赟抖落着袖子,恭请自家娘子。
  姚悠语不客气,一来便上座。"上官真是小气!怎么着我们也算发小,你请一顿也是应该!想当初你几多欺负阿赟!我只是打你几拳了事——"
  "别提当初。你那几拳让我在床上躺足三日。"上官没了脾气,唤小二上菜。"潘郎喝些药酒,宣德斋不外传的秘方,暖身得很——"
  "还有这等好酒?我还一直以为宣德斋最好的酒是小神仙呢!"阿赟抢过酒壶,帮悠语斟了满。
  "那是你不够格喝。"上官冷眼。
  阿赟撇嘴。"都是偏房出的子,就你够格——"
  "上官家现下是我的。你不愿挣季家,便该你吃土喝风。"上官淡道。大家讳事全不上心,那些不见刀眼的争斗,只他一人扛了下来。

☆、第 29 章

  "狗上官!你舍不得铜臭也别拉我下水!什么季家!不关我事!"阿赟扔上官一筷子,跳脚。
  "行了,有酒吃酒,作甚小娃心性。"潘郎拿过酒壶,给上官倒上酒。"上官主事,莫要戳阿赟痛脚,他心里的苦你该比我清楚。"
  "是。"上官干光了酒,满口生香。
  "我说,你们俩能不能每次一见面就狗咬狗一嘴毛?"姚悠语不过瘾,直接对了酒壶灌,末了又叫小二再上三壶。"大家坐这儿谈什么前尘往事,要说就说现在,说以后!我先说,我这两年要多跑镖,姚家镖局就指着我,所以阿赟要多担待!等这两年忙过了,我就给阿赟生个大胖小子!嗯,上官不行,你好龙阳,娶不了媳妇儿。那潘郎——就把柳儿收了,反正你也不上心,留个女人给你守潘家杂货——"
  "你遭贱柳儿了。"潘郎浅笑:"管好自己便是,何苦操心别人。"
  "我才不操心!可阿赟会操心啊!我心疼阿赟!要不谁管你们!"姚悠语一指头把桌边的人指了遍。"阿赟每次都骂上官,其实心里佩服得很。他不如上官手段多,也没上官心狠。要说他不恨季家是假的,可让他报复季家又摸不着门——"
  "真不知你是夸我还是贬我。"上官闷一口酒,笑意渐深。
  "夸你啊!豪门大户的,连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大小姐有几番心思,更何况你操持一整个上官名号!"姚悠语打了个酒嗝,拍开阿赟捂嘴的手。"干嘛呢!我要说个开心!好容易回皇城一趟呢!不过啊,上官你怎地就追着潘郎不放呢?潘郎美吧,可他没心啊!我家阿赟对他多好,掏心掏肺的,可这厮温吞得,一桶热水浇下来都能结冰茬儿!对朋友尚且如此,对相好又如何?你当不成他相好,勤等着被糟蹋尽呢——"
  "悠语越说越没度了!"阿赟瘪嘴。
  "我哪句没度?敢说你不佩服上官?敢说潘郎有心?"姚悠语酿着酒性,语个痛快。"你们都是我识到大的人,我清楚得很!偶尔也想生个男儿身,跟你们一般无情无义的——"
  "那我怎么办啊?"阿赟傻了,他可没想过姚悠语外的人。
  "你能怎么办!要我是男子,你也是我的,不过得换换,你给我当老婆!"姚悠语咪咪笑,亲阿赟一大口。"稀罕着你呢,休想逃过!"
  阿赟红着脸,摸摸鼻子。"没想逃啊。"
  潘郎抬起酒杯,出了暖阁,走到长廊尽头,就着凉风,坐石亭中。"干嘛出来?"上官跟他身后,支小二生一炉火过来。
  "你也出来了。"潘郎喝光了酒,扣杯。
  "见不得他俩恩爱。明明都是一般境况,只剩我一人凄凉。"上官嵘晔要了一壶碧螺春。"醒酒如何?"
  "你有何凄凉的?你要的和阿赟总是不一样——"
  "我要你,你不给我。"
  "便是我要你,你也不会给我。"潘郎抿着春茶,浅褐的水,微苦的甘。"我们都自私,何苦强求别人甘愿。"
  上官一滞,茶的苦涩爬上了眉头。"明明喜欢你。"
  "还是等着我残花败柳你落井下石的好。"
  "我一直等着。"上官碰了碰潘郎的杯,倾怀于这一刻的默契。
  雪悠悠的落,这冬的第一场雪,赶上了。心柔软。潘郎和上官静静的看这落雪,彼此安然。
  雪扬得凶的时候,苏南渊穿廊而来,趁了雪色,便是神采。"真巧。"上官嵘晔先于反应,对苏南渊一躬身:"右侍郎也来宣德斋吃酒?"
  "嗯。"苏南渊微一颔首,望向潘郎。"你们一起?"
  "自是一起。"上官应着,假暧昧,暗地里的得意,见好就收,寻了个由头便退下了。
  "潘郎最近可好?"苏南渊挨潘郎坐下,看一炉暖意的火。
  "好。"潘郎偏头瞧亭外的景儿,寻白的一片,比人心干净。
  "我要娶亲了。"
  "恭喜。"
  "没旁的话么?"
  潘郎怔了怔,才对上苏南渊。"不知右侍郎想听什么?"
  "听你一句真话。"
  "愿右侍郎平步青云——"
  "潘郎。"
  潘郎莞尔:"我想不出别的。我和你也不到一个地步——"话断了,又来一人。皇城多大,驾着马车从南到北要走大半日。有心想遇的,不一定遇得见;而执意要躲的,也不一定躲得过。潘郎起了身,施礼:"丞相好,不打扰你们谈天了。"
  潘陵澜瞧一眼低头的潘郎,再瞧,思绪万千。"好——等等!"潘郎转身,还是这般恭谦。"南渊,我跟这位公子说几句话——"苏南渊明义,便是回避。亭外的潘郎,亭内的潘陵澜,岁月横陈在二人间,叹了文妃弦的情。"潘——"
  "小生潘郎。"潘郎再次施礼。
  潘陵澜沉了半响。"文妃弦她——"
  "家母过世些许年。"
  "这样啊。"潘陵澜缓缓一应,苍白了声气。"你——你呢?你这些年可好?"
  "托大渊国盛世,吃穿不愁。"潘郎微一皱眉,不耐。"我还有朋友,恕不久陪。"若潘陵澜端得丞相之名,潘郎就担得失礼之罪;若潘陵澜端得其它身份又如何?潘陵澜不敢想。潘郎不屑。

☆、第 30 章

  "苏南渊就这样放了你?"上官取笑,一丝冷。
  "不如你也这样放了我?"潘郎扬起嘴角,还上官的讥诮。
  "不放。"上官干脆,执起潘郎的手。"我还未见完你的人生,怎地要放——"
  潘郎的笑意淡了。"上官,你的话加得几分真心?若不是全然,何苦讨我的厌。"
  "你不早就厌我了?不差这出。"上官这才转回了平日里的纨绔。"一帮官家贺苏南渊成家立业,端得丞相女婿,高官厚禄的不愁。喏,丞相也来了,定是满意苏南渊这半子——"
  "回去吧。"潘郎轻叹一声,不听别人事。
  上官怔了怔,许道:"回去吧。"
  潘郎架着醉酒的阿赟,上官差了个丫头扶起睡着的姚悠语。"他们俩这般,你随我坐马车回铺子可好?"上官问着,把自个儿的狐脖围到潘郎颈间。
  "好。"潘郎承情。
  马车先去了姚家,放下一对小夫妻,车里就空旷了。潘郎半靠在窗边,酒气徐徐的散。"药酒后劲儿大——"上官与他对坐,赏尽潘郎的美。
  "还好。"潘郎自是历练了的人,晓得度,只是心里闷,没来由的闷,最是闷。
  片刻后,车停了。潘郎把狐脖还给了上官。"你留着便是。"上官执意要给。
  潘郎不争了,难看,任颈间温暖。"我回了,你也回吧。"他站在雪里,看上官的马车远去,那人倘使不爱他,他还真想跟他套一场交情。
  柳儿架着火炉,把柜台方圆烘得暖暖的。"公子可要坐内堂?我去生个火盆,您切等等——"
  "我累了,想睡。"潘郎松散下来,阵阵的累。
  "我替您铺床!"柳儿上下的忙活。
  潘郎解了狐脖,脱了厚布棉褂,枕着草药香的枕便睡了香。
  皇城的热闹是脂柳巷的说道,却跟潘家杂货挨不上边儿。端玉娘跟潘郎说起那御赐的婚,淡淡轻蔑:"潘陵澜真舍得拿自个儿女儿换权势,谁不知那苏南渊好你——"
  "玉娘婶婶,这话不好乱说。"潘郎笑着,差柳儿先离。
  "这脂柳巷里的南风馆子,苏南渊哪家没坐过,次次找与你相像的小倌,只可惜这天下地下的,只得潘郎你一人。"端玉娘挑着眉眼儿,邪性。"罢罢,不说了,只是你得小心些,你不找是非是非也会找你的。"
  "谨遵婶婶教诲。"潘郎躬身,施礼。端玉娘的话糙,理不糙。
  越近年关,生意越是冷清。柳儿想着春酒,存下的吃食似乎不够排场。"我明儿去早市买些海货,公子可喜鱼虾?"
  "随你布置了。"潘郎算着帐。这一年的帐盘下来真真要人精神。
  "阿赟哥哥和悠语姐初一要来玩,不知小哲子是不是一起——"
  "柳儿对小哲子上心?"潘郎顿了笔,取笑。
  "啊?才不!只是能跟他说上体己话!"柳儿正经回着,有些责怪潘郎。"看着没生意了,我去把木扇门卡上吧,晚上吃羊肉炉——"柳儿没盘算完呢,生意就上门了。
  雕花攀鹊的双架马车停铺子门前,伶俐的小丫头撩开锦缎隔帘看了看:"小姐,到了。"丫头说着,撑开绘金染红的牡丹油纸伞,扶下车中的小姐。
  金贵的小姐,着貂毛银娟大氅,进店脱下氅帽,端得闭月羞花——月白脸,绯粉腮,柳叶眉,原杏眼,灵猫鼻,淡绛唇。"小女想见潘郎。"她对柳儿言道,眼神飞去柜台。
  柳儿见过太多明知故问的主儿,眼下这位须说漂亮,较之潘郎,不过尔尔,许是看潘郎看多了,对各色皮囊就真谈不上兴趣了。"这位小姐若是买水粉,我便能招呼。我家公子现在忙得盘点,怕是担待不下——"
  "我不买水粉,只想见他。"女子走在潘郎面前,两人隔一柜,须臾。"我是潘苑璟。"
  潘郎搁下笔墨,点点笑意。"小姐无需报上芳名——"
  "兄妹见面,不知其姓名,何其相认?"潘苑璟附潘郎一笑,比潘郎锋利。
  "我无兄无妹——"
  "我爹是潘陵澜。"
  "我本是私生,不知父亲是谁,恰好姓潘而已,还望丞相千金莫要多做无用关联。"潘郎合上账本,命柳儿奉茶。
  "是不是有关联,你最清楚。"潘苑璟不接柳儿的茶,越过柜台,把潘郎瞧了清楚。"都说皇城潘郎一人倾国,百闻一见,名不虚传。我来这儿不和你说旧怨,说苏南渊。"
  潘郎执起烟杆,柳儿会意,替自家主子熏燃了烟,薄荷香气四溢,夹着苦。"说他就更无可说。坊间传的事,十之八九都是胡诌——"
  "若他亲口对我说的又怎办?"潘苑璟逼近潘郎,面目间,总寻得见一分相似。
  "他说了?"潘郎挑眉。
  "说了,还说得露骨得很。"潘苑璟转眼轻佻。"他说他喜欢你,只喜欢你一人,和我成亲全是关乎前途,不得已而为之。他说他的心思我爹清楚得很,我们俩都是我爹的棋子,这一步一趋的,哪一招都小心。他说他保我万全,只要我规矩担苏夫人的名。他说啊——他说了很多,也就那一次,就那一次便把我的心说碎了。"潘苑璟笑着,全无伤心。"哥哥,你说我要作甚才能拴住他啊?我的好哥哥——"
  "折杀我了,潘家小姐。"潘郎拖着下巴,赖道。
  "你是我哥啊,我爹不认,我认。可惜我们不是一个娘生的——"
  "我高攀不起。"潘郎磕掉烟锅里的灰,瞧柳儿一眼。"关店。"
  "我真喜欢苏南渊,你若没心,断不要招惹他!"潘苑璟嘴角的笑意隐了,认真。
  "我守着我的地界儿,不碍旁人,但若是别人招惹了我又怎算?潘家小姐,您即是有空对我说教,不如揣着心意去换苏南渊的心——"
  "他的心在你这儿——"
  "我没处收。"
  潘苑璟怅然:"无情伤有心,总是这个局。"
  潘郎没送客,回了内堂,那不入流的局,陷入其中,断不招惹,还是陷入了。

☆、第 31 章

  柳儿没跟潘郎去风彻馆,筹备三十的宴,就算只得二人,也要浮华漫天。潘郎手酸,对泽栎道:"等我一刻可行?"
  "不急。"泽栎把手炉放到潘郎手里。"花魁化得浓重,你自是费神。"
  "二十九的局怠慢不得——"
  "我没预好的局,你随便便是。"泽栎看着窗外的一地白。"潘郎过年做什么?"
  "不做什么,吃饭睡觉,没生意索性关店休整。"潘郎的手指缓缓的有了知觉。
  "明儿风彻馆也歇了,我去潘家铺子讨一口团圆酒吃如何?"泽栎问道,丝丝凄凉。
  潘郎怔了怔,笑了:"别忘了带手信,柳儿喜欢状元坊的核桃糖。"
  "好!"泽栎也跟着笑了起来,笑开了眼。
  缓过了劲儿,潘郎端起细毫描了泽栎的眼,没多做修饰。泽栎看着镜中的自己,认真说:"我觉得本来的我好看些——"
  "我也觉得。"潘郎收好罗盒。
  "那就好!以后可不许对我这张素脸生厌。"狄泽栎打定主意要缠潘郎一辈子。
  潘郎细细看了泽栎一响。"不厌。"
  话暧昧过了边儿,惹了泽栎的羞。潘郎倒是喜得这抹霞红,赏了一刻才告辞。一人踏雪回杂货铺子,少有的惬意。一条窄巷,铺满了雪,来时的脚印已经糊了,顺着轨迹踩回去,断在某人的靴前。"潘郎少有童稚。"苏南渊轻笑。潘郎顿了顿,绕道,心下可惜规整的印。"不愿见我?"苏南渊劫了潘郎的去路。
  "没什么愿不愿的。"潘郎换上当家表情,饶是圆滑。"右侍郎三天两头的惦记着我,心怀感激得很。"
  "把你的阿谀奉承去了,我才感激。"苏南渊语道。
  "阿谀奉承去了也是虚情假意。"潘郎笑得假,衬极了假。
  "潘郎定要记得我此生只负你一次——"
  "喏,不好。记得不好,一次不好,你不好,我更是不好。"潘郎呵一口气,一团白雾悠悠的散,散尽了,雪纷至。"侍郎大人,若不说你自作多情,万般对不起你的说辞。你负谁都不是我的事,仿是有这端情谊,献诸丞相千金皆大欢喜——"
  "你是丞相之子。"
  潘郎微眯起眼,看柔雪中的苏南渊。旧时的孽他没想过埋干净,只是眼前的人本事大,原本风月场里的几个零星老人才知的事,现下叫这个挨不着关系的人翻了出来。"我不是谁的子,我娘逝了,我只得我一个。"潘郎苍凉一笑。"大人该晓得哪些当讲哪些又不当讲,今日你语我这些,我自是过耳即忘,还请您贵手一抬,留我清幽。"
  "潘郎,你想要的,我尽数给你。该你得的,他日也必定有所应。"苏南渊低言,像个咒,荼毒。"如我,也是一样。不甘和你遥相一望,誓得偿所愿。"
  "就不问我愿意与否?"潘郎挑眉,是讽是刺的。
  "我只问我心。"苏南渊伸出的手,停在潘郎脸庞分毫,始终没覆上。
  潘郎不回头看苏南渊的去,扬扬的雪掩掉所有的踪,他自雪里归,寻不着安稳的归处。

作者有话要说:呃。。以为长假完了灵感爆发~发现古气的白话文也是障碍。
绞尽脑汁编排绝句,完了才发现对不上时间。总会用上的,我不甘心啊!二十八个字要我一个小时。。我文言文成绩是有多差!


☆、第 32 章

  年三十,柳儿架起两炉炭火把潘郎的屋烘得暖极了,没正经的客所,就把八仙桌支进了潘郎屋,四道凉菜,八道热菜,煨一锅人参鸡汤。柳儿搓着双手,站门边望一眼天际的暗:"泽栎相公可是真要来?快酉时了。"
  "他说了来,没说时辰。"潘郎翻一本坊间杂谈,里边写的苏氏侍郎神乎其神,成了神仙。"柳儿饿了,就吃着吧。"
  "等等好了,泽栎相公诺于公子的言定然是要算的。"柳儿抱一篮女红,展一木凳近炉火,刺上了绣。不多时,后门有了响声。"泽栎相公来了!"女娃家少了矜持,奔去开了后院门,见着狄泽栎又喜又怨的:"公子说你要来搭伴儿,还专门给你做了清淡的菜,叫我好等!"柳儿认得小倌的灶要另开。
  "是我的错。"泽栎苦笑自己的差事,叫姑娘看了笑话,只得苦笑,将手里的纸包交给柳儿。
  "是什么?"柳儿这下就只剩喜了。
  "核桃糖和糖霜梅子——"
  "状元坊的?"柳儿抱住了沉甸的纸包,小心得很。
  "状元坊的。"泽栎笑着。"柳儿这般贪吃,叫以后的夫家如何养——"
  "我没有夫家。"柳儿仰起脸,额间的记,像开繁了的山茶。"没男人看得上我,我也不稀罕!这铺子,我家公子说留给我,我就守着这儿过活!"
  "好。"泽栎不再说不讨喜的话,进了潘郎屋,脱下大氅。"抱歉我来晚了,风彻馆的年饭,推不得。"泽栎有些晕,赔罪的酒喝得急,总想着早些过来。
  "玉娘婶婶给你红包了?"潘郎打趣,放下杂谈。
  "包了,包的不少呢,整整五两银子。"泽栎的脸,印着烛光,天然的胭脂,微醺,吊着凤圆的眼,真是媚过了狐仙。
  柳儿端着糖盘进来,上面盛满了核桃糖和糖霜梅子。"我们开宴吗?"
  "开。"潘郎应着,干脆把杂谈扔进火炉。
  原本二人的宴,多了一人,仿是更温暖一分,天南地北的说,也不避忌自家出生,堪堪便是两个时辰。柳儿撤了菜,托三碗甜汤。"桂圆红枣炖雪耳,加了枸杞,冰糖放得少,想着润喉。"柳儿话说得顺了,就连着跟潘郎说些讨巧话,得了潘郎的赏。
  泽栎眼红,也吵着要。"我不要钱——"
  "不要钱你要什么?"柳儿娇怪。
  泽栎撑着下巴,指着自己的脸。"潘郎亲我一个。"
  "真不害臊!"柳儿啧啧,起身收拾碗筷。"公子无事我便歇了,今儿累得紧。"
  "不放烟花么?"泽栎问着。
  "公子不喜吵。"柳儿摞上碗碟筷勺,出了门。
  泽栎低头道:"每到这时候,风彻馆就要放一千响的鞭炮。我还能得几枚跳脚烟花——"
  "现在回去还能赶上。"潘郎轻言,又是一年。
  "不想回,容我一宿行不行?"泽栎抬头,对上潘郎的眼。"只这一宿,明儿我就回去。我跟端老板告假了,她准了我的请——"狄泽栎越说越心虚,说不下去了,认命的捡起搁在梨木衣架上的氅。
  "留下吧。"潘郎吹熄了蜡,一室的暗,两人的明。

☆、第 33 章

  泽栎傻了,抓着大氅,站在屋里。潘郎不看他,解衣上床。半响,泽栎笑出了声:"我只当我做梦了呢——"
  "要这样站一夜么?"潘郎调笑,懒声懒气的。
  泽栎丢了氅,脱下对襟长素棉衣,拆了束发的白玉簪子,爬了潘郎的床。铺着鹤纹墨缎的软床,配着绢白的槿花帐,直叫人陷落。心心念念的人,在眼前,在身边,摸得着看得见的,再近一分就能亲上了。巷子里噼啪的爆竹响,炸不断狄泽栎的心思。"给我个赏吧。"泽栎仰起脸,微笑。
  "想我赏你什么?"
  "一枚吻。"
  "便是吻就满足了?"潘郎的尾音,隐隐笑意。
  狄泽栎撑起身子,借月光看同床的人,风光绝代的人,眼角眉梢都是孤傲,一个人独处着,决计不叫人占丝毫的便宜。他看着,谨盼岁月慢行。"满足。"
  潘郎捂着眼,笑。"我不满足——"他压住他,瞧狐媚的脸,记忆里的孩童远去了,只得这个勾栏院里的小倌。"狄泽栎,你喜欢我什么?我的样子?还是其它?可我还有什么?我什么都没有——"
  "我喜欢你。你救了我的命,就算你不救我,我也是喜欢你的。"泽栎的泪,滑落。"潘郎,记得你说过什么吗?——你说你不喜欢把命拴到别人身上的人。我记下了。我成全我自个儿,挣命到你身边,不把命给你,留着命陪你。"
  "再加一句,我不喜男人哭。以后别再掉泪了。"潘郎吻掉了狄泽栎眼角的泪,将手解了泽栎的里衣,尚好的皮囊,俊白的肤配得欣长的肌理,纤细又迷人的男人。"我不停手,你可愿意?"潘郎掰开了狄泽栎含在嘴里的手指,指尖的牙印渗出了血。
  "为何当初不要我?我不干净了。"泽栎低叹,忍下了眼泪。潘郎不喜欢,他便不要眼泪了。
  "我不计较这个。你的初.夜是你的生意,我不坏脂柳巷的规矩。"潘郎扣住泽栎的手,十指相缠。"只是你得明白,我跟嫖.客不同。"
  "我明白。"狄泽栎抬起头,吻住潘郎。"我自是明白,明白得很。"话推入唇齿,厮磨的都谓温情。泽栎喘息着,由潘郎摆布,渐生妄意。"进,进来——"
  潘郎在泽栎臀间画圈,轻笑:"你受不住的——"
  "我要你!"泽栎颤抖着,搂住潘郎。"进来!我不怕痛——"
  "伤了你我如何跟玉娘婶婶交代?"
  "我不管——啊——"泽栎的犟熬不过潘郎的指,沾着桂花油的手指侵入,叫人猝不及防。"潘,潘郎——"
  "泽栎名器,紧得人发狂。"潘郎附到狄泽栎耳边,尾音情.色。
  "潘郎!"泽栎抖着声气,推倒潘郎,对着潘郎命根,狠心一坐,脸色霎时青白。
  潘郎皱眉,无奈笑道:"泽栎好生心急。"
  "我急啊,便是梦,我也做了半轮,成真了也不踏实——"
  潘郎撑起腰,吻了泽栎。"成真了也不会踏实的。"
  这话融在了春色里。初一,开春。

☆、第 34 章

  "公子还睡着呢!阿赟哥哥等等可好?"潘郎听得柳儿的急语,把头埋入被窝。"这茶都喝过两盏了!眼看晌午,便是玉皇大帝我也等他不起!小柳儿莫拦我!跟你悠语姐作一处去——"阿赟推门便入,被一股桂花香气闷得直憋气。"潘郎可是腻死在桂花香里了?这室的浓!若是不想活了,也不带这么折磨自个儿的——"阿赟使劲儿扒开了潘郎的裹被。"起来了!等你聊天呢——"话说着,眼睛扫了尽,阿赟仔细辨了辨,慢道:"潘郎昨儿个跟谁行了房?"
  "阿赟长大了,把行.房这话挂嘴边。"潘郎哑声笑道,慢吞吞的睁了眼。
  "我都是成亲的人了!自然晓得!"阿赟正经驳道,架不住脸红,转头说:"倒是你,跟你这么久,没见过你这般风流,我当你清心寡欲呢——"
  "清心也不寡欲,想睡便睡了。"潘郎翻出床边的里衣,披上。"阿赟,把炉火弄旺些,冷。"
  "哦。"阿赟跳下床,使火钳拨旺了炉火。"你到底跟谁睡了?上官?是上官吗?"
  "你以为何?"潘郎下地,穿上棉衣,没甚精神,懒在铺了皮草的藤椅里,连漱口的水都是阿赟端的,纵欲过度了,又觉得过得好。想起狄泽栎,那人不知何时离的,居然还走得动路,下回见着又是哪番光景?他真心睡他,真心,可除了睡又言不出更妥的好,许是糟了,多少有了牵扯。潘郎想不动了,便罢。
  阿赟估摸了好一会儿:"不能啊,昨儿旁晚我还见他了,他要会你肯定在我跟前炫耀翻了,可他什么都没说——再者,他是在上之人,你这个景致,不像是被做的。那不是被做的——"
  "为何就不想是哪家女子?"潘郎讪笑。
  "喏,这话!我可是当仵作的!这一屋子桂花油熏人呢!被上褥里都有油迹,便是玩情趣,这油量也过了,断然是用男人身上了。再者,那一滩滩的干渍!我就不行你射得了这么多!还有啊,若是女子过夜,又是跟你过夜,少不了留下情寄,或逼你娶她又或暗许夜夜欢好,这屋干净的!仿是那人落荒而逃——"阿赟一拍脑袋:"啊!该不会是苏南渊吧!啧啧啧,不会是他吧!我可想不出他雌伏于你的样子!"
  "阿赟真是好笑,怎地就言上苏南渊了。"潘郎打一呵欠,厌烦。
  "他对你,从不避忌,我不想他才怪!"阿赟撇嘴道:"你赶紧束发,悠语等着呢,该吃午饭了吧!我打早儿就留了肚子吃柳儿做的菜呢!你别虐了我的五脏庙!"
  潘郎梳好髻,随阿赟去了前厅,姚悠语对他又是一通好说,阿赟时不时的瞅他一眼,笑得深意。小哲子帮柳儿在前厅支上桌,又帮着盘菜。悠语打趣着要把小哲子和柳儿送做堆。柳儿郁色:"莫害小哲子,也莫害我。"
  阿赟扯了姚悠语的手,从中周旋,缓了气氛,待到酒菜扫得七八分时,不经意道:"小柳儿,三十就你和潘郎?"不经意啊。
  "还有泽栎相公。"柳儿忆着昨日的攀谈,心下疼狄泽栎,都是可怜人。
  "原来如此。"阿赟意味深长的端起酒杯,抬向潘郎。"灯火阑珊不必寻。

☆、第 35 章

  不必寻,人在咫尺,潘郎要不要的处境罢了。回了阿赟的酒,潘郎厌仄呆到午宴结束,喝了柳儿泡的毛尖才找回了神。阿赟又摆下一盘棋:"下一局如何?"
  "只是下棋?"潘郎挑眉,邪笑。
  阿赟遣去了小哲子,悠悠道:"只是下棋,杀你十回八回的都不够意思,定是为别的,我想知你与泽栎相公——"
  "天时地利人和,顺水推舟而已。"
  "只是这样?"
  "不然怎样?"
  "若说他喜欢你,便是无趣,但言你喜欢他,又太过骇人。"阿赟落下一子,断了潘郎的后路。"不过,你是潘郎,心里藏了谁还真不好说。"
  "不是不好说,是不说。"潘郎眼见自个儿的白子被吃光,回敬阿赟一围,各有斩获。"阿赟,我认得我做的事,你勿担心。"
  "我自是担心,豺狼虎豹的,个个尖牙利嘴!若是泽栎相公也好,不如你替他赎身——"
  "诶,你输了。"潘郎趁阿赟分心,直插中路,挑了阿赟的盘。"狄泽栎有本事就到我身边来,我不为他人打算。"
  阿赟两指拾起玉石黑子,重新开局。"泽栎或是不同。"
  "不同?"潘郎挨着阿赟落子,步步紧逼。
  "不同。"阿赟轻笑。"这局我定然要赢,可上官跟苏南渊输了透,莫说其他人,这二位人中龙凤的都上不了你的心。"
  潘郎抿着茶,苦后回甘,不再接阿赟的话,认真对垒,输得潇洒。阿赟这人,太老实,便是赢都要赢个几十子才做算,不留情面。
  是晚,柳儿帮潘郎换了新的床寝,摆上一包木炭祛香,虽是奇怪也没说什么。潘郎盖着新浆过的被面,就淡了情愫。
  初五,户部右侍郎迎娶丞相千金,大街小巷的热闹,都到侍郎府凑一眼皇家的派头。潘郎畏冷,差柳儿生了两个火盆才不情不愿的开了店。脂柳巷的一众妓子不逛庙会来逛潘家杂货,说是在这儿自在。柳儿端茶送水的,连带着招呼生意,一刻未停,关门那会儿已是抬不起手做饭了。潘郎结了帐,吁一口气:"今儿一天赶上三日的生意了。"
  "馆子里的姐姐妹妹都说想您了,想看您,求我拉你来前店走一圈儿,走一圈儿便消我半柜子的货,好在公子屈驾,舍这些个女子一眼。"柳儿说笑,捶着自个儿的肩。"公子可允我去宣德斋买外食?我实在架不上火了。"
  "买便是,我不挑。"潘郎扬眉一笑。"你好些日子不做白菜丸子汤我也没挑过——"
  "喏,公子记恨我了!好好,明儿我就做白菜丸子汤,公子这餐只得将就了。小柳儿感激不尽呐!"柳儿少来俏皮,自有一番明媚。
  潘郎关了店,考柜台里就火盆抽烟,待烟叶都尽了,柳儿才拎着食盒回了来。"呀呀,右侍郎成亲把宣德斋的大厨都叫了去!真不知这地排场!我幽幽的磨了掌柜好一阵才蹭得一些个留备。"
  "柳儿辛苦了。"潘郎敲掉烟锅里的灰,看一眼墨色的天。一些事总是尘埃落定了,松气。

☆、第 36 章

  二月初二,风彻馆的大日子,养了三年的稚子要破壳。"潘郎瞧莲盛如何?样子虽是比不过泽栎,但性子可是比泽栎好了八倍十倍不止!"端玉娘抬起莲盛的脸,还有少年气。
  "婶婶莫扰我上妆——"潘郎洗了眉笔,顿了顿:"他的脸相,淡而雅,不适九心莲,我为他贴额枚可好?"潘郎伸手,柳儿递上额枚。"红宝水滴额枚,内镶金叶,尚品。"
  "随你。"端玉娘少了言语,看潘郎忙碌,文妃弦的把式,眼前人一样不少的捡了起来,有过之而无不及。
  "莲盛瞧瞧,可喜欢这样子?"潘郎着手抹蜡于额枚,趁热沾上莲盛眉心。
  "喜欢!"莲盛笑得纯真,真是不知风雨的样。
  潘郎擦净了手,算是大功告成,柳儿麻利收尾。"一枚额枚配一人,稍后我让柳儿与婶婶算账——"
  "潘郎就会算计我。"端玉娘说着,好气好笑的,又无奈。
  "婶婶不会让我做亏本生意,我自然也不会让婶婶做亏本生意。"潘郎笑道,应酬半刻,去了泽栎屋。那人,自那日后不见他,坚持自己上妆见客,端老板似明白一些,不迫他。"你的妆浓了。"潘郎看着对镜描眼的狄泽栎,讪笑。泽栎手一抖,眉膏划了脸颊,一条黑痕,似泪,呕心得很。"你躲我?"潘郎取出罗盒里的茶油,去了泽栎颊上的污。
  泽栎低下眼。"明知我躲你。"
  "为何躲我?"潘郎似玩味的问,稀罕狄泽栎的窘迫。
  "怕你悔了,我——"
  "我不会悔我做过的事。"潘郎瞧狄泽栎,为何要悔呢,这个人怎生的让他快活,自是快活过的。"也罢,打扰泽栎相公了——"
  "潘郎!"泽栎拉住潘郎的手。"你不悔你做过的事,可你明白你做的事吗?你明白自个儿的心么?我怕我想了,想多了,高兴了,却接了一场空——"
  "何必想呢。"潘郎轻巧拂开狄泽栎的手。"非要如此,便是我明白我的,你想你的,两不相干。"
  泽栎苦笑,目送潘郎离去。潘郎真狠,厌弃眼泪,现下,他真的哭不出了。
  柳儿遮了自己的胎记瞧与潘郎。"公子您看,这下可成?阿赟哥叫我使白土黄泥调色,再上粉抹得自然——"
  "既是遮了怯,再化个妆来看。"潘郎把玩烟杆,烦恼清凉油的方子。
  柳儿踌躇。"我把自个儿画美了就不是我了,我宁愿这样子,丑得安心——"
  "展人漂亮有何不安心的,真切喜欢你的人便不会被你的脸迷惑。"潘郎说得随意,意有所指。"再者,你要是变美了,便是潘家杂货的活招牌,想想你的银子,值得的。"
  柳儿被说得没脾气,银子是她的命,潘家杂货是她安生立命的地方,于情于理的妥协。一炷香后,柳儿还来内堂。"请公子过眼。"
  潘郎黙了一响,笑了。柳儿啊,这个小姑娘也有清秀可人的一天。"行了,就这个样子吧,风彻馆的活计匀你一半儿。"
  "这行吗?"柳儿将信将疑。
  "有甚不行,把你摆那些个花魁眼前就行了。"潘郎打开火折子,熏烟。后继有人啊,了无遗憾。

作者有话要说:2月2日,我正式po文满两年。
不晓得别人是什么状态,我算是坚持下来了。
好像文冷惯了就不觉得什么,猛地被亲睐一下就诚惶诚恐的。比如今天,一下多6个收藏,我下意识的疑心盗文党。若是盗文党,请你一定记得叫跟帖的同学谢谢作者,这很重要!


☆、第 37 章

  因为柳儿改了脸面,潘家杂货的生意即刻涨了两成。上官嵘晔闲得一逛,惊心道:"脂粉害人!害我等有眼无珠之人!"这是褒奖,此后传开,找柳儿梳妆买物的人多了,潘郎倒成无事之徒,偶尔露脸而已。
  旁晚,柳儿眼见夕阳落山:"公子,您关店我做饭啊——"
  "柳儿饶是没规矩了。"潘郎抽着烟,看今日的进账。
  "您想吃白菜丸子汤还就得依我一回!"柳儿巧道,挽袖便进了内院。
  潘郎被捉了软肋,只得随她去了,放下烟杆,认命去搬木扇门。"哥哥好。"潘苑璟突然而至,出阁前的披发盘成妇人髻,金钗绢花的,好个富贵。
  潘郎一愣,恭谦道:"侍郎夫人好。"
  "何必如此见外。"潘苑璟笑着,抹不去眉间的愁。"上次的话唐突了,还请哥哥原谅——"
  "并无唐突,何来原谅。"潘郎手不停,一页一页的门卡上,最后一扇了。
  "哥哥可否请我去店里一坐?"潘苑璟把住木门,这问似令的。
  潘郎看了看远处等候的马车,微叹:"进来吧。"
  潘苑璟进得店内,才松下神情:"我一直等着你关店。"
  "等多久了?"潘郎放下横杠,卡死了门,光便稀疏了,地上都是菱纹,隔窗的影子。
  "两个时辰。"
  "作甚要等?"
  "作甚要等,作甚。"潘苑璟思量着,苦笑:"找不见说话的人,只想得起你。若是你,便能明了我——"
  "侍郎夫人太高估我了。"潘郎坐回柜台,执起烟杆,痞性之极。
  "你总要把我推远,只因为我是潘陵澜之女?"
  "男女有别,与它无关。"
  "但愿吧。"潘苑璟寻一椅坐下,即是疲倦,也端得大家闺秀的仪态。"小时不知有你,我以为我就是我爹的掌上明珠,等到知晓了你,我爹待我如常,可我也学会了分辨虚情假意。我爹喜我只因我是他的女儿,比起他的官爵,我才是那锦上添花的一笔。他娶我娘为此,露骨露肉的攀附,可我娘却信他真心相付。为何不信啊,最初的十年,他待我娘是顶好,等得他混出一方天地,顷刻把我娘冷落一侧。我爹可恶,可苏南渊比我爹更恶。我们成亲月余,他不进我房,圆房之日,他睡在书房。"潘苑璟说事实,仿是不管自己的事,那神情淡得,再多一分就超脱成仙了。"你瞧,他是喜欢你的,糟蹋尽了我的心。可我不恨,他比我爹有种,连个委曲求全的戏都懒得演。我稀罕了一个爷们儿,可这爷们儿稀罕爷们儿,可巧,怎么就稀罕了你,我的亲哥哥。"
  "你怨我?"潘郎抬眉,语气乏了。
  潘苑璟嘴角一扬。"你总算承认你是我哥了。"潘郎眯起眼,不再入套。"我怨你也是应该,可我自个儿,是最最活该。我是他们的结,把他们拴一块儿狼狈为奸。"潘苑璟的笑意,刺得很。"这大渊国的朝堂才是他们的图谋。我啊,什么都不是。"

☆、第 38 章

  "说是他们的结,又怎能什么都不是呢。"潘郎讪笑,挑亮了烟锅里的火星。
  "这结,已经结上了。岳丈女婿的,多是顺耳,我便是死了,他们还是岳丈女婿身份。"潘苑璟挑眉,一丝刻薄,刻薄了自己。"你说,我能是什么?丞相千金?侍郎夫人?我一介女子,全凭男人安排,过几日饶是我不在世上了,也无甚大碍。只是,若我真的不在了,愿你清明重阳念得我,祭我一杯清酒——"
  "夫人严重了。"潘郎失了兴致,闻清凉的烟香。
  "如若真有那么一日,还请哥哥记着我今日之言。"潘苑璟俯□,行礼。"你是我哥哥,你不认也罢,我认的。"
  潘郎皱眉,扶起潘苑璟。"担不起大礼——"
  "你担得起——"潘苑璟的话被进屋的柳儿冲散了。"公子可真真慢!菜都上桌了——"柳儿喊着,一惊,咽下责怪。"不知有客来,还请侍郎夫人见谅!我这就奉茶来——"
  "不必了,我只跟潘当家说几句,柳儿姑娘劳烦一避。"潘苑璟对柳儿一笑,缓了气氛。
  "是。"柳儿福一礼,退下。
  潘苑璟沉了一刻,轻道:"我爹这辈子就喜欢了文妃弦这一个女人,他至今都留着她的画像,我娘最怨的,就是这个。我也怨你,不过,我更愿意亲近你。哥哥生得好看,性子也好,像爹,却比爹温情。"潘苑璟细瞧了潘郎一响,果真好看,百看不厌。"我得走了,哥哥保重。"
  "保重。"潘郎松下肩膀,须臾间,力气像是被抽光了。他与潘陵澜有何相像,大约都是自私。
  泽栎不避潘郎了,避无可避,也不叫潘郎上妆了,端玉娘往日帮他出的上妆钱如今都折成银两放在他的月钱里。"再待一年,我或许就能出去了。"泽栎说着,递潘郎一盏茶。"如今莲盛正热,我也偷得空歇歇。"
  潘郎抿着香片,轻言:"莲盛再热,也比不过泽栎妖孽万千——"
  "诶,这话就过了。便是有人好他这口儿。"狄泽栎倾过身,狐媚笑。"潘郎可认出莲盛像谁?"
  "像谁?"
  "像凉笙。"泽栎呵气,名字绕了人心。"凉笙啊,几多年过去了,还是有人记得他,端老板按模学样的寻了一个,连名字都有几分相似。"
  "是吗?"潘郎使茶盖划着杯沿,杯里的水泛起一汪汪的晕。
  "潘郎可还记得凉笙?"
  凉笙,那个苦透了的男人,再是不舍潘郎也走得决绝。"小潘郎,别忘了我,我不会忘记你。"忘,何曾忘得了。江南又是如何?潘郎只守得潘家杂货。"狄泽栎,你想知道什么?"
  "我就想知道你可还记得他?"泽栎笑道,自嘲得很。
  "记得。"
  狄泽栎不问了,潘郎心里的人。这个冷心的人有谁,有没有他的一席,多说无用,惹哀伤。晚上的局,狄泽栎笑得少,看同桌的莲盛,除了那偶尔一两分的冷寂,真找不出凉笙的影子。莲盛跟客人说得欢,屡屡娇憨。泽栎推说身体不适早早的离了席,奔出花厅便急去了潘家杂货。"潘郎!潘郎——"一声声的喊,狄泽栎难过得透不过气了。潘郎开了门。"让我进去,让我进去啊——"泽栎虚脱的跪在石阶上,想进去,挪不动一步,想进这人的心里。潘郎抱起狄泽栎,回了内室。柳儿的屋,蜡点了又灭。

☆、第 39 章

  狄泽栎死命抓着潘郎的手:"让我呆在这儿!"
  "你可知如此的下场?"潘郎笑道。
  "让我呆在这儿。"
  潘郎抱着泽栎睡在床上,两人不发一语,就这么抱着,是暖的。天亮,泽栎轻着手脚起床。"回馆子么?"潘郎睁开眼。
  "嗯。"泽栎整好衣衫。"你睡吧。"
  "我陪你。"
  风彻馆后院,推门便见着坐太师椅里的端玉娘。"泽栎昨儿个去哪儿了?"
  泽栎低头:"我错了——"
  "诶!可别跟我轻易说错!这风彻馆里的规矩你是知道的。院子里的人,单说一个小厮,出门也是要禀报仔细的,何况你是妓子。我端玉娘的地界儿,莫道皇城,你连脂柳巷都逃不出,便是作甚荒唐!别以为客上些人宠着你,你就以为自个儿是个人物了——"
  "婶婶言重了,泽栎相公鲁莽,却未曾想过逃。昨儿也是在潘家将就一宿。"潘郎慢泽栎一步进门,对端玉娘恭敬一礼。
  端玉娘皱眉,冷了一刻。"宁三!去把泽栎相公的牌子摘了!这三天不接客!另者,泽栎相公这月的月钱也不必领了!拿个软垫来!"宁三腿儿快,不肖功夫便呈上软垫。"把软垫放泽栎相公跟前。我端玉娘舍不得你皮肉,你就给我跪着吧,跪足三天,我们再叙。潘当家,你跟我来。"潘郎领命,随端玉娘进偏厅。"小潘郎啊,你算是长大了,拐我家小倌!"端玉娘关了门,便是一通吼。
  "是他自个儿走到潘家的,与我何干。"潘郎笑道,即是冷血。
  "他是自个儿走到你家门口的,他就是下贱送自个儿上你的门了!你何苦糟尽人心!明知他喜欢你!你若无意就不要招惹狄泽栎!饶是妓子人尽可夫!可他们也是有心的!要这颗心都不在自己身上,还能有什么盼头!"端玉娘诉尽狄泽栎的苦楚,那些漫天漫海的苦,这巷子里的人都沾得几分。"潘郎,但愿你不似那负心人——"
  "婶婶在怕什么?怕我留着那人的血也留着那人的性子?狄泽栎的心我不管,若他有本事留我身边,我便不负。谁都好,只要能留在我身边。"潘郎把话里的旁枝末节去了,留一个直白。
  "是个男人也行?"
  "是个男人也行。"
  端玉娘瘫坐在贵妃椅里。"潘郎,妃弦只盼你做平凡人——"
  "何谓平凡?娶妻生子?我不愿我的孩儿受苦,既是不愿,就不要有此一人。"潘郎不看端玉娘,她的泪晶莹得灼眼。
  "你可怨妃弦?"
  "怨无可怨,我娘是极好。"潘郎还记得文妃弦的笑靥,便是痛,她也是对他笑的。
  "呵,我们又来看狄泽栎如何吧——"
  "婶婶不看我如何?"
  "你是如何我都得护着,泽栎就是个红牌而已。"大半生过了,端玉娘还要念着文妃弦,念着文妃弦的念。
  "有劳婶婶费心了。"潘郎谢礼,出了偏厅。
  狄泽栎跪在院子里,趁了馆里的谈资。潘郎看他一眼,他还潘郎一笑。这狐媚子的笑,纯良过头。
  "公子——"柳儿沉吟道:"昨儿晚,泽栎相公是不是来过了?"
  "柳儿明知故问。"潘郎理着内堂的货,迷香该是要制些了。
  人人都明知故问,何况柳儿一个。泽栎相公不接客,成了脂柳巷里一个不大不小的事儿,风彻馆对外说泽栎相公告病了,相信的没几人,可又得不了更多的消息,端玉娘教得好,手下的人个个嘴紧,就是个妓子被客问起也都打着哈哈应付而过。
  三日过了,宁三来潘家杂货请潘郎上妆。"需是不合规矩,但那局是一早定好的,还请潘当家多上些心。"
  "给谁上妆?"潘郎合上账本,细问。不合规矩,每月都是初三,十五,二十五的大局才上妆,平日里都是妓子自个儿妥帖着。
  宁三犹豫着,嚅道:"泽栎相公。"
  潘郎冷笑。端玉娘啊,非要他看个内疚,可凉薄惯了,凄凄惨惨的景儿只当看戏。"行了,我明日会按时辰到馆子里去的。这帐得另结,还请宁三叔转告端老板备好二百两的银票。"
  "行嘞,我这就回去告帐!"宁三说着,抬腿就去,刚出铺子店门,就被柳儿拉到树下。"我的小姑奶奶!你躲这儿吓人可要我半条老命!"
  "谁吓您了!我就想问问泽栎相公,坊间的话我不听,您就给句实在的。"柳儿忧心。三十的年夜才记脑子里,便生了枝节。
  宁三叹一口气:"明儿你就见着了,你自个儿看吧。"
  柳儿一愣,宁三就得空跑了,追不得,讪讪回铺。"柳儿去哪儿?不守店的。"潘郎靠着柜台,痞气。
  "没去哪儿。前巷李婶让我教她秀水纹,我看这会儿生意淡疏就去她家了。"柳儿面不改色的言语着。"公子来前店欲差我何事?"
  "没甚大事,便是让你今儿收罗好玉脂桃花膏,钗金粉和雪燕泥。明儿要用。"
  "玉脂桃花膏,钗金粉,雪燕泥。我记下了,下刻就置罗盒里——可公子,今年店里拢共就制出一罐玉脂桃花膏,用过就不能卖了。钗金粉和雪燕泥也是贵货——"
  "行了,我进内堂了。"潘郎不听柳儿算账了,亏是不亏,算不过来。

☆、第 40 章

  辰时,潘郎依言带着柳儿来了风彻馆。"潘当家可否等等,我家相公才灌了参汤睡下——"伺候泽栎的小奴托着空碗,轻言。
  "好。"潘郎便坐外屋等。
  小奴奉上茶,柳儿拦他去路。"泽栎相公如何?"
  小奴朝门外望了望,便是风都静了才敢一说:"端老板说跪足三日,我家相公就足足跪满三日,连口水都不给喝。旁的相公花娘都看不过眼了,让他给端老板说句软话儿,他们自侧帮衬,免了这刑责,可我家相公——"小奴长吁短叹的。"我家相公什么都不言,硬是跪着,连眼都不曾合过。前儿晌午叫人抬了回来,本就瘦的人现下都没法儿瞧了,刚开始腿儿都伸不直,膝上全是淤血,宁三总管拿来一盒散瘀膏,也不管相公他受不受得了,抹了膏便狠命按膝散瘀,相公叫都叫不出来,等血被按散了整人似水里捞出来般,昨儿睡了一天就指着参汤吊命,今儿就安排了长局,简直逼了人命——"
  "狗奴才!什么物什都敢从你狗嘴里吐!该自个儿的事儿一件都不做好!泽栎相公怎地还睡着!没见潘当家等呢吗!去唤他起身——"宁三进屋便吼怕了小奴,十四五岁的男娃儿挪不动步,眼泪儿就着眼眶转圈儿。"滚滚滚!去律院领你的好打!叫你以后乱言语!"宁三转身对上潘郎便和善上了。"潘当家稍事,我这就去唤泽栎相公——"
  "宁三总管莫急,我家公子说等,自然是有准头的。"柳儿笑着,福宁三一礼。"便是不怪小奴,您别吓他,他为泽栎相公好您该高兴才是,为主的奴才才是好奴才,就如你我一样——"
  "哎哎哎,说不过柳儿丫头这张巧嘴!行了,这次饶你,下去下去!"宁三摆手,退下小奴。"这是二百两的银票,端老板刚睡下,自得由我代为呈上,还请潘当家笑纳。"
  "谢宁三叔,也请宁三叔替我谢玉娘婶婶。"潘郎不接,柳儿自然拿过。
  宁三周到,唤茶唤糕点:"也不知你们用过早点没,刚出炉的芝麻豆沙圆团儿,不嫌弃就尝尝。风彻馆的妓子是一绝,厨子的手艺也是一绝,有些个客官专为吃食,风月倒成了陪衬——"
  "宁三总管说得如此引人,定是要尝了!"柳儿拣一枚圆团儿进碟子奉与潘郎,才顾得上自个儿。"果真好吃!"柳儿生得满口豆沙香,笑眯了眼。"总管做这活计,真是又有眼福又有口福!"
  "瞧你说的!我年纪一把的人要眼福口福的作甚!不如银子实在!就你吧,跟着潘当家是走了大运!瞧瞧!上次妆就二百两!普通人家二两银子就是一年——"
  柳儿咽下圆团儿,截了宁三的话。"就这二百两我都不入眼!知我家公子都带些什么来的吗!玉脂桃花膏!御供的瑾襄院拿一千两银子来求都求不得!这回可好,二百两换千金难买——"
  "柳儿多嘴了。"潘郎皱眉,放下筷子。
  "是我多嘴了。"柳儿认错,尔后又瞪宁三一眼。
  宁三无辜,圆了几句,便要告退。"泽栎相公午时的局,还请潘当家担待,我差小奴门外候着,需着什么告于他便是。"
  "宁三叔放心。"潘郎抿下苦茶,浮起笑意。

☆、第 41 章

  泽栎迷糊了一会儿,睁开了眼。"潘郎——"
  柳儿略略叹气:"傻泽栎,这般时候还惦着我家公子。"
  潘郎洗净了手,调颜脂。"泽栎若是醒全了,就撑身起来。柳儿帮他洗脸,完后用雪燕泥敷上一刻,祛了黄再定调。"
  柳儿把水盆放床边,拧干布巾。"这水温的,我加了橙花精粉提神。泽栎相公还请闭眼——"柳儿细细擦拭,暗道好皮,端老板真是爱惜自家生财工具。"我现下就给你敷上雪燕泥,你尽管闭目养神就是,都是我的活儿。"
  "多劳柳儿姑娘了。"泽栎淡说,缺着力气,只瞧得潘郎一眼。
  柳儿算着时刻揭去泥膜,再用清水净了狄泽栎的脸。"使金钗粉把皮色提亮。"潘郎不动手,等调好了颜脂容色。柳儿倒出一撮金钗粉,拿玫瑰油调了匀净,覆掌心握了一会儿,待温了用指腹沾着膏点上脸颊,眉心到鼻尖这一路尤其仔细,再三确认后才与潘郎过目。"眼底这寸先点后推,由内往外,指尖要热,膏才吃得进皮。差小奴打一盆热水来——"潘郎挽起衣袖,把柳儿手里剩下的即调金钗膏挖至左手背,热水上后,右手侵入热水半炷香。"擦干。"潘郎抬手,柳儿便速使布巾擦干了潘郎的右手,潘郎推着膏体在泽栎眼底停了一刻才点开,推揉到散。"这样才盖得住青色。"潘郎拿布巾擦拭了余下了金钗膏。"颜脂也是如此,柳儿可记仔细了?"柳儿点头,拖着颜脂瓷盒细上颜色,浅淡的粉色抹上脸便成了脸色,人面桃花。"最后用玉脂桃花膏固颜,薄的一层,便是眼皮颚下也要算上。"柳儿听着潘郎差遣,完成了泽栎的妆。潘郎端详一阵,道:"不能更好了,抬一方镜来让泽栎相公自个儿看个清楚。"
  泽栎看着镜里的自己,苦笑不得:"真觉不出我受了苦——"
  "你的苦你自然知晓,何苦要别人觉?"潘郎递给泽栎一大一小两瓷盒。"小的是颜脂,脸色不济时擦;大的是玉脂桃花膏,早晚抹一次,固你这妆。因是长局,我用的都是鲜材,不伤皮,便是呆上半月,这妆也能见人,回馆子后用茶油一卸即溶。"
  "潘郎总是公私得分。"狄泽栎抖着双手接过,身子虚得,好似一阵风就能把人刮没了。"我若是挨过这次,你便遭了;可我即是死了,你也糟了。我做人做鬼都不放过你——潘郎,我跪院子里的时候,想了好多。我啊,不甘心,不甘心在这儿,不甘心只是被你睡了。我要出去,再把你睡回来——"
  "好个宏图大志。"潘郎扬起嘴角。"我就等你落魄出来巴望着睡我的那一天。"
  "一定要等。"泽栎留潘郎唇边一吻。
  潘郎无奈了。食色性也,狄泽栎的色,比食重。
  柳儿见着潘郎出门,立马拾起脚边的罗盒。"多久出来的?"潘郎问道。
  "泽栎相公说那句——潘郎总是公私得分,我就出来了。"柳儿伶俐。
  潘郎只认这丫头伶俐过头。"回店。"

☆、第 42 章

  主仆二人离潘家杂货还有一段儿,就见上官嵘晔拎一坛酒立店前。"潘郎,这次喝春酒!"他对潘郎笑道。
  "总有你的说。"潘郎拆开木扇门。
  柳儿进屋放好罗盒,旋回身抱过上官的酒。"上官主事居然比我家公子还闲,难得难得。"
  "今儿不想忙了。"上官搂过潘郎,不避忌。"我想你。"
  "上官。"潘郎皱眉,熏燃了烟,喷了纨绔上官一脸,才得脱身。
  "真心想你。"上官咳嗽着,眼圈儿都是红的。
  "公子借手一用。"柳儿摊手。潘郎轻叹,把手放于柳儿手上。"平日里,你便是金贵惯了,今儿作甚折腾!我手法不好,你细细说,我能懂,干嘛要自己来!"柳儿帮潘郎抹上烫伤膏药,再用细纱布缠了结实。"让药渗进皮,明儿再揭去纱布透气。公子以后要长记性。"
  潘郎被柳儿教训了,端看自己被包得严丝合缝的右手,讪笑:"若是没有柳儿,我也被迫得事事躬亲——"
  "可您有我了。"柳儿收好医设,对上官福一礼。"上官主事且等等,我这就去置办下酒的小菜。"
  "不急。"上官饶有深意的看着潘郎,看他抬着烟杆的右手。"以前不知弄个水粉胭脂的也有性命之虞。"
  "你言重了。"潘郎懒道。
  "是么?"上官握住潘郎的腕颈,烟杆落了,溅了一地的灰。"疼吗?"
  "明知故问。"潘郎白了脸色,动弹不得。
  上官握得更紧,就势揽住潘郎,二人纠缠了,缠出一桩怨。"我听到一件有趣的事,费尽心思才听到的,听了后就来找你了。因为——只得你,才能解我的惑。"
  "我一介凡夫俗子,如何解惑——"
  "诶,我还未言,潘郎又怎知不能。"上官吟笑着,附潘郎耳畔。"泽栎相公可是因你摘牌?"
  潘郎一怔,笑了。"还是那句,明知故问。"
  "他喜欢你?"
  "随你编排。"
  "他喜欢你。"
  "又如何?"
  "我也喜欢你。两个喜欢你的人睡到了一块儿,不好笑么?"上官轻啄了潘郎耳垂。"我跟他真真好笑。"
  "于是呢?"
  "潘郎想要什么'于是'?"
  "譬如昨日种种昨日死,譬如今朝有酒今朝醉,譬如明日愁来明日忧——"
  "明日无愁,自不必忧。我恰生感慨而已。便是狄泽栎喜欢你又如何?不碍我睡他。再说我喜欢你,可不是你,我也得寻可心的枕边人不是。"上官放了潘郎,还是那番风流。"潘郎,现下只有你与之我惊无喜了。"上官嵘晔太顺,心上挂记的太少,季城初摈弃了季家做阿赟,他越发找不到真心,残下的情谊全献潘郎,却如潘郎所言的自私。他们都太自私,注定旁观彼此。
  潘郎拾起烟杆。"既有主意,何必多此一举。问与不问无甚区别。"
  "可说与不说便不一样了。你不说,我自个儿猜,以后才好猜个结局,不至于心疼——"
  "你会心疼?"潘郎挑眉。
  上官古怪一笑,忽而言其他。"柳儿该是置好小菜了,我们上座可好?"

☆、第 43 章

  榕树下,一方桌,两三小菜,未到推杯换盏的境界。上官替潘郎斟上酒:"初春的桃酒,北方少有,你试试。"
  潘郎依言。桃酒无桃色,入口烈喉,回味才清。"不如烧刀子的直接。"
  "便是个情趣。"上官轻笑:"可要我帮你拣菜?"
  "不必。"潘郎左手拿筷,一样熟练。
  "真是稀罕。"上官撑起腮,轻浮:"你叫我不能厌倦——"
  "会厌的。我的本事你都见全了。"
  "见全了又怎样,只要是你,我都不会厌啊。"上官端起酒杯,不与人和,恣意。"我喜欢你的人——"
  "你是喜欢我的皮吧?"潘郎飞扬眉眼儿,繁世苍华一眸现。
  "尽然,也不尽全然。"上官干光了酒。"我先喜欢了你的皮,再喜欢你的人,可不是你的皮,我断不会明白你的人。"
  "字字真言。"潘郎端酒,敬上官的无遮无拦。
  两人在这初春午后,喝光了初春的酒,烈的酒没迷倒人,醉意成了春趣。"这皇城的景致,只有皇城人才得赏。皇城的人啊,你我都不算。"上官的话,没了分寸,猖狂得漂亮。
  "谁才是皇城的人呢?"潘郎蜷在藤椅里,跟上官一同猖狂。
  "当官的才是,苏南渊才是。这皇城的景儿,宣河是,狄泽栎是,你是。"上官凑近潘郎,咫尺亲热。"狄泽栎是有钱就能赏的景儿,你不是。我该庆幸还是抱憾?赏不得你——"
  "赏?"应作"上"吧。如何反应呢?这皇城的景儿。皇城的人。
  "你的手是为狄泽栎伤的吧,可知狄泽栎此去赴的是什么局——"上官狡黠,吊起人心。"尚书春宴。顶戴花翎的一色人如你我般赏春,不过排场可比你我大了太多。"上官讽笑:"这春宴,我也出了份子,却连末等的位子都挨不着。钱啊,钱是个好东西,可不如一手遮天的权。我要有阿赟的脑子,上官家又算得了甚,待我考取功名抄了上官家才过瘾。要我是苏南渊,跟你作甚君子交,钱砸不倒你,就动刑绑你上床——"
  "所以你是上官,没阿赟聪明,没苏南渊高明。"潘郎偏头直言,仿是孩童模样,叫人怜。
  "所以我才是上官嵘晔,只会赚钱,这辈子靠上官的名头吃喝,败上官的名。"上官玩笑,似认真。
  太阳斜了,潘郎披着金色的晖,睡着。梦里有人,未曾看清面目。
  "公子,公子!入夜了,我扶你回屋歇息,呆这儿要着凉的。"柳儿推醒了潘郎。
  潘郎愣了一阵,才道:"上官呢?"
  "走了——"
  潘郎起身,回了屋。春夜寒,各人有一方天地,走了留下,便是自己。
  尚书春宴,一旬。风彻馆缺了泽栎,莲盛和几位美艳花魁,十日来,硬是冷清了半馆子。这下红牌回来了,端老板大手笔置办开局,忙坏了潘郎柳儿和帮红牌妓子着衣的小奴们。
  堪堪两个时辰,潘郎的手没停过,柳儿跟是忙乱。"还有几位?"潘郎替花魁缀上眼尾花。
  柳儿点好另位花魁的唇,往屋里一扫。"剩泽栎相公的九心莲和莲盛相公的额枚。他们都是要用九心莲烛,便摆在最后了。"柳儿翻出罗盒里的九心莲烛,细细点燃:"各位姐姐哥哥,都紧着去换衣吧。泽栎相公和莲盛相公便是要慢一刻。莲盛相公坐我跟前儿,我替你贴额枚——"
  "我想要潘当家帮我贴。"莲盛孩子气的叫着。
  "我家公子要着九心莲。这活儿我干不来,你要因此误了时辰,当心端老板收拾你!把你额枚给我——"柳儿冷声冷气的,拿薄刀抹热蜡,涂匀了额枚底。
  "柳儿好凶。"莲盛撇嘴,老实坐到柳儿跟前。都说莲盛脾气好,不过是小孩儿怕人罢了。
  "我再凶,不如你家老板厉害。行了,不许皱眉!我要贴呢!完了请你吃状元坊的核桃糖,总是行了吧!我今儿才买的,自个儿都还没吃上了!"柳儿抱怨着,贴上莲盛的额枚。
  "柳儿好!"莲盛笑弯了眼,跟在柳儿身后讨糖吃,讨得一颗不算,硬是抢了一把才随小奴去换衣。
  这边的九心莲落定,柳儿收了刀具。"公子,我去门外等您,您慢慢的来。"话刚落地,屋里只剩下潘郎和泽栎。
  狄泽栎"扑哧"笑出了声:"都说潘当家玲珑玉面,我看呐,柳儿才是真正玲珑。"

作者有话要说:呃。。有人吗?一个人傻写,有点寂寞。


☆、第 44 章

  "泽栎这等调笑,身子定是好了?"潘郎看消瘦的狄泽栎,脸小得一掌便握了完。
  "好得很,这次的长局全当调理了。官家个个赋诗理乐的,众妓子点得陪衬。"泽栎笑意沉沉:"啊,我学了个新曲儿,想唱与你听——"狄泽栎不问潘郎意愿,取下墙上的阮便弹开了,思月小调,微凉。"三月花枝惹春俏,番城妙姬乐舞娇。良晤淡坐无暇色,耳际伤诉葬花萧。"尾音落下,哀尽心事。"潘郎可听出什么?"
  "听不出——"
  "字头。三番作'潘',良耳作'郎'。现下你知道何人所作了吧?"
  潘郎一滞,笑了。"不若如此。"
  "尚书的春宴,本是讨巧之举,谁知惹了苏侍郎的闲愁。跟侍郎大人一桌的妓子喜欢这诗,自个儿按进了思月小调,我听着喜欢,也学了起来。知这诗名什么吗?《念首》。呵,别人不明白,我倒是清楚了透,念首念首,潘郎是也。"
  "泽栎相公聪慧过人。"潘郎的笑,凉薄。
  "作诗之人才是聪慧过人,我连他的牙慧都拾不上,便是天下地别,还是有一点通的。"泽栎抬头,看潘郎。"你。"
  潘郎不语,躬身,告辞。还是有一点通的,处处不通。这春,不好,恼人得很。潘郎揣着心烦过完这春,这夏,这秋,至冬。
  阿赟跟姚悠语押镖回来,人刚落皇城,就奔潘家铺子去了。"一走半年,潘郎可好?"
  "好。"潘郎抱着手炉,畏冷。
  "也不说想我,啧啧,我可想你呢!见着我给你写的信了么?"阿赟掏出一个破布包袱。"瞧,我给你带手信了!蜜糖金桔!南方哪儿哪儿都是,我处倒成金贵物!这桔子经得放,你尝尝!肯定还鲜着呢!甜得——"阿赟说着,塞柳儿一个。"小柳儿也尝尝!真甜的!我不骗人!"柳儿接下,谢过,接着忙盘货。阿赟无趣,气道:"你们两个没良心的!"
  "行了!你的礼我要了,走这一程的,不累啊?柳儿,去把米糕拿来,堵阿赟的嘴。"潘郎点燃烟,从云雾里看阿赟,明明大的人,性子倒是越发的小儿样了。
  "阿赟哥,你就歇歇吧,我家公子一直算着你回来的日子呢,今日差我特意做你喜欢的米糕!你那些个寄来的信,都被我仔仔细细的收着呢!"柳儿笑道,奉上热腾腾的米糕,白而糯的米糕上缀着鲜艳果脯,叫人食欲大开。
  阿赟囫囵着米糕,眉开眼笑:"我就知潘郎不会如此无情!"
  "我无情,无情的很呐。"潘郎吐出一口烟,自嘲。
  这晚,阿赟在潘家混了一顿好酒好菜,说那一路上的风土人情刀光剑影,月上中天才被姚悠语拽着耳朵拉回了家。
  尔后几天,阿赟潘家杂货和义庄来回的跑,暗道省了他不少时间,柳儿还贴心的放一盆水在井前,叫土里来的阿赟整面见人。
  "潘郎!潘郎!"阿赟从井里爬出,慌张着,踩翻了水盆。"潘郎——"
  "我在这儿。"潘郎皱眉道,自内堂出。
  "我有事与你说!"阿赟压低声气,转头高声唤柳儿:"小柳儿,今日内堂不卖货!不让人进啊!"
  "阿赟哥——"柳儿才吐一词就吃了阿赟的闭门羹。
  阿赟关上内堂页门,四处瞧着,直喘气。潘郎递他一杯茶:"行了,没人,直言便是。"

作者有话要说:我的《梵高》163章不健康,要我改,我不知道怎么改。
我甚至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


☆、第 45 章

  "要变天!"阿赟骇道。
  潘郎笑说:"是要变天,这雪迟迟不下,架不住崩了——"
  "我不说这个!不说天!哎——"阿赟着急,拉过潘郎,耳言:"皇城要出事,那殿上人怕是要被人——"阿赟抹了自己脖子。
  潘郎一惊:"那可是皇上——"
  阿赟慌忙捂住潘郎的嘴。"谁都好!便是一命!你也就这一命!"
  潘郎默了一刻,缓道:"你怎知?"
  "我岳丈无意听得的,某高官不慎的一句,岳丈他琢磨了好几月,昨儿说与我听,我,我只得赔笑,怕他老人家生事便岔开了,可心里憋得慌,只好找你说。"阿赟抱住脑袋,苦楚:"我怎就听到这句——一年天下!一年天下啊!"
  "可皇城现下平得很——"
  "就是太平了!那——哎!我就直说了吧,那璟渊帝昏庸得很,哪年不出笑话!前年温得!差点儿叫藩国触了边境!不是丞相得力,这大渊国早奉送他主了!朝堂上早认丞相才是那实权者,可这权者名不正,少不得被人诟病,心若是野了怎办!成大义必成大事,何不名正言顺坐那殿上指点江山——"
  "阿赟!你可不止一命!还有悠语!还有姚家!"潘郎握住阿赟的手,握得疼。
  "我知啊!只敢对你说!怕潘丞相肖想天下不是一两天了,而今有了苏南渊这等人才助力,估计时不我待了——"
  "天下又如何,我还是守这铺子。"潘郎扬起嘴角。笑,牵强。文妃弦算什么,潘陵澜的心太大,情爱之事最终了了。
  "倒到时皇城乱了,你什么都守不了!"阿赟揪着眉毛,愁。"潘郎,苏南渊可曾对你说过什么?"
  什么呢?——潘郎,你想要的,我尽数给你。该你得的,他日也必定有所应。如我,也是一样。不甘和你遥相一望,誓得偿所愿。"他以为我恨潘陵澜。"潘郎沉吟着,心寒。
  "潘——陵,不就是潘丞相么?怎么会——"
  "我是他私生之子。"
  "啊!"阿赟好半天才合上嘴。"你,你是——"
  "往日没说,是觉得无甚好说的。你不要在意。"潘郎折开火折子,熏燃烟。
  "怎么这样。"阿赟叹气,静坐一刻。"潘郎,你说苏南渊有多喜欢你?"
  "我不知。"
  "会喜欢到为你颠城覆国么?"
  "我不知。"
  "如果真是到这地步又如何?"
  "便是他如此做了,也不是为我。他有他的野心,否则也不会和潘陵澜一路——"
  "是啊。可若是真到了那天,天下尽收他囊中,你又置于何处?他放得过你么?"
  "我不知。"潘郎失神。——如我,也是一样。不甘和你遥相一望,誓得偿所愿。
  二人无言,对坐良久。天暗了,阿赟才挪步:"我得回义庄了,否则叫悠语瞧出不妥。你先安着,静观其变。"
  静观其变,潘郎一直如此,不得其法,只好如此。是夜,下雪了,鹅毛大雪。清早,院子里铺了一层,脚踩下便没了靴跟。
  "公子,今儿还开店么?"柳儿伸手接雪,簌簌的,紧。
  "歇着吧。"潘郎偎在塌里,一夜未眠,阿赟的话绕耳边。变天啊。

作者有话要说:擦!心烦!!要怎么改。。为什么没有手把手教人写和谐H的帖子!我一定跟帖!


☆、第 46 章

  雪,一直下了三日。潘郎病了,烧得厉害,柳儿把火盆架得极旺。"公子一人可行?不若我向端老板告个假——"柳儿替潘郎掖好被子,这人似没生过病,这下垮了,心没来由的慌。
  "我不妨事,现下好多了。生意的信用,轻易不毁。"潘郎被三床棉被压得动弹不得。
  柳儿辩不过,叹气:"那您就老实歇着,我尽早回来,水杯放在床边。便是热,也不能掀了被子,您这身汗迟迟发不出,烧即是退不了。"
  "谨遵柳儿吩咐。"潘郎使了力气调笑。
  柳儿又是啰嗦了一遍才拎着罗盒出了门。潘郎一人守得这个潘家铺子,说不清哪番心绪,头昏得沉,睡不安生,听得柴被烧得"噼啪"响,便算有了生气。"潘郎如此不爱惜自己——"轻言一语,潘郎睁开了眼,苏南渊。他和衣上床,搂住潘郎,热的被窝多一人,烫得更甚:"我以为你顾得好自个儿。"
  "你怎么进了来?"潘郎哑着声气,别过了脸。
  "这皇城,没有我进不去的地方,便是看我想不想进去罢了。你——你我不见的一年,我也认得你的事。"苏南渊低声,似惑。"潘郎,你变了,我也变了。"
  "变好了?还是坏了?"潘郎挣不脱苏南渊的怀抱,就由他抱着。方寸间的天地,又逃得了多少。
  "若你好了,我就好了;若你坏了,我只能更坏。"
  "坏了。"潘郎只认得坏了。
  "坏了。"苏南渊的笑,一丝无奈。"潘郎不曾想过否极泰来?"
  "轮不到我想。"
  "不如想一想。"
  潘郎这才转头,瞧苏南渊。眼前的苏南渊,与一年前的苏南渊,是一人,似一人。"苏南渊,你想做什么?这天下有什么好的?断然要取?"他说一个明白,就是明日人头落地,今日也要一个明白。
  "取个国泰民安,天下太平。我不拘世俗——"
  "万一不成又如何?"
  "我苏南渊一人,九族也就我一人,既是如此,不如放手一搏。天赋我才,不用岂不可惜?"
  "天赋你命——"
  "我的命,是我的。"苏南渊紧了手臂,潘郎的香气,萦绕。"潘郎可曾挨过饿?我挨过。酆渊十三年,原州大旱,地方官不作为,克扣赈灾银两,与中央勾结,四方百姓民不聊生。我爹娘便是在此天灾人为之祸中活活饿死的。世人认我是宪阳人士,其实我是乞讨到那儿,叫个孤老收养了。而这乞讨一路,我一生都不会忘记,官道沿路都是尸体,活着的翻死了的包袱,未咽气的婴儿被丢入热锅,我也分食了人肉。如此,我的命,是我的。"苏南渊低下头,埋入潘郎肩窝,便隐了神情。"潘郎,我失去了太多,不怕失去,可一旦得到,绝不放手。"
  "你得不到我。"
  "得不到么?我们试试好了。"苏南渊撑起身,一滴泪,落到潘郎颊上,像极了潘郎的泪。他吻了他,渡过一颗药丸。"御医制的伤风丸。等你好了,看我如何坏,如何来得你。"苏南渊留念的看了潘郎一眼,起身,离去。
  口里的药苦溢开,潘郎苦了。他不喜男人哭,他哭过,他瞧见了,现下,他还之于他,泪偿清。苏南渊啊,潘郎终不过是潘郎。

☆、第 47 章

  柳儿披了一身雪回来,脱了蓑衣,蹲火盆前搓热了手,试潘郎的额头,迟疑。"仿是退了些——"柳儿嗅了几嗅。"公子,可曾有人来过?"
  潘郎木了一刻,才讷讷道:"柳儿怎知?"
  "有药香。"柳儿拧干布巾,擦拭潘郎的汗。"做脂粉的人,对香味最是敏感,这可是您教我的。"
  "青出于蓝啊。"潘郎轻叹,略过了问。
  病来得急,去得慢。潘郎养了半月才重新坐镇内堂。阿赟三天两头的来瞧潘郎,说皇城朝上的事,隐隐担忧。"怕是板上钉钉了,兵权现已落入丞相手中。潘郎有何打算?"
  潘郎怔了怔,轻言:"走一步看一步。"
  "我现下就得打算了,姚家从来就是皇家的镖家,若是江山易了主,站哪边都是难。我去探过苏南渊的口风,果真做大事的人,圆滑得,我挑不出一丝毛病。现下,我叫悠语减了镖数,真是到了那般境地,我便带着悠语逃了这是非之地。"阿赟愁苦着:"潘郎可要跟我一块儿?"
  潘郎把着烟杆,不抽,大夫禁了他的烟,点燃也只图薄荷苦香。"阿赟要远走高飞?"
  "我倒是想。不过走也是一时之避罢了,姚家名号在此,走不得。我只求圆个两全其美的折,保住姚家,又不得罪新主。"阿赟揪起眉毛,何曾如此恼人过。
  潘郎只觉得阿赟这幅表情稀罕。"此时的阿赟真像个成大事的人——"
  "喏,我才不成大事,平安此生便是罕事!"
  这话,潘郎记下了,真像文妃弦的意思。若是由他娘说出来,只怕更淡薄。
  初春,潘家杂货一屋子春色,脂粉为绯,女子流云,柳儿招呼不过来,还跟姚悠语借了小哲子。"公子,这位小姐来买香。"柳儿慎重把碧玉女子领入内堂。
  潘郎抬眼,观生客。"请问小姐要哪种香?"
  "红烛暖床思夜短,不如一香画极乐。"女子慢言,意态撩人。"潘当家自然知我要哪种香。"
  潘郎会意,抽出高阁里的迷香。"夜来香味。"
  "便是这味。"女子接过迷香,覆手与潘郎一锭银。"还望当家的收好。"
  "一定。"潘郎恭送女子出门,才摊开了手,银子底下的纸条薄如蝉翼——十二望来岷山施庙一叙。苑璟字。
  晚饭多一人,热闹很多,小哲子也会跟柳儿开开小玩笑。"小哲子不如来我家做工。"潘郎打趣。
  "啊?不行不行!我跟姚家签的是死契!而且我家小姐对我是极好!阿赟哥哥也好——"小哲子慌忙摆手。
  柳儿"扑哧"笑出了声。"小哲子唤悠语姐姐为小姐,唤阿赟哥为哥哥,这乱的!"
  小哲子红着脸,结巴道:"我,我习惯了。待,待会儿,请潘当家借我地道一走,我,我想回去看看小姐哥哥他们,也不知我不在他们吃得上热饭不——"
  "等下我给你收拾一罐花胶炖鸡回去,便是他们今日吃过了,明儿还能有口福。"柳儿说着,宽小哲子的心。
  "也好。"潘郎赞柳儿的议。"再跟悠语说说,十二那天把你再借我一日。"
  "公子?"柳儿诧异看向潘郎。
  "那天我有事需办,柳儿可要看好店。"潘郎烟瘾犯了,点燃烟锅,放跟前,贪图一闻。
  柳儿静了静,应"是"。

作者有话要说:晚上回来再更,谢谢留言的同学们!必是万分感谢!


☆、第 48 章

  十二这日清早,潘郎差柳儿去风彻馆借了匹马。"宁三总管说这马温顺——公子,不若我陪你吧。"柳儿咬着唇,冒犯。
  "不用了,再过片刻,小哲子也该来了。你们守好店便是。"潘郎翻身上马。
  "公子几时归?"柳儿拉着缰绳,不放。
  "或者今日,或者明日,一定归。"潘郎笑言,策马而去。
  城南岷山施庙,香火不旺,便是占了一座山的庙,也只得一位老主持和一个年幼弟子。"公子来上香?"小和尚盯着潘郎,心还不静,认得美色。
  "上香。"潘郎应道,随小和尚进了庙院。空旷的院子,一株参天的树,嫩绿的杂草衬了新意。庙里只供一尊文殊菩萨,太过寥落,凡人总是想把神仙拜遍,加之路远,岷山施庙香火一直不旺。潘郎布过功德,接下一炷香,去文殊殿,跪文殊菩萨面前,未有心愿。而跟他同跪的潘苑璟则念念有词。
  一炷香,潘苑璟起了身,对潘郎一笑。"真怕你不来。"
  "做如此一局,不来真对不起你的苦心。"潘郎站在殿外,还是凡人的地界儿好,猖狂都是安心的。
  "真心从来都是苦的。"潘苑璟抚过云鬓,几分憔悴。"哥哥近来可好?"
  "托福——"
  "苏南渊找过你,对吗?他有的手段,我也有。"潘苑璟扬起嘴角。"只可惜,我不是局中人。"
  "我就一定是?"
  "不敢揣测。皇城快起风了,这场风,不知刮下多少花枝。"潘苑璟回身,瞧潘郎。"哥哥,我做花泥护你可好?"
  "苏夫人——"
  "我是苑璟,无碍潘苏。这场风,阻不了的。"潘苑璟沉了一刻,垂下眼。"我也在其中。哥哥,我也在其中——我有孩子了。"潘郎一怔,道不出恭喜,静看女人。"爹一直不满我跟苏南渊无喜事,他明知苏南渊好男色,却硬要我爬苏南渊的床。呵,说来多亏了你的迷香,这香还是我爹亲手交与我的,潘陵澜啊,他就是想把我毁了,怎办,我也得顺着他的意思毁了自个儿。我有孩子了,有了苏南渊的骨肉,他以为便是有了称头——"潘苑璟淡淡的,说撕心裂肺。"苏南渊真会做戏,在我爹面前宝贝着我的肚子,转头就逼我喝麝香水。他说他不在乎孩子,倒也不怨我——他让我想通,想通了就落下肚里的肉,或者死。"潘苑璟笑着,这人生,无非一桩笑话。"我选死。"潘郎皱起眉头,忧愁浮出眼波,美得伤人。潘苑璟认得这美,难怪苏南渊喜欢,便是她,也喜欢。"哥哥莫伤心,我好容易做一回自个儿的主呢。苏南渊应我保我的孩子,他答应的,一言九鼎,我死也死得甘愿。"
  良久,潘郎吐出一句。"孩子受罪。"
  "是否受罪,我不知。可我必是舍不得我的孩子,苏南渊待我如此心狠,心都这么狠了我还是爱他的。"潘苑璟摸着自己的肚子。"这是我们的孩子啊。"
  "一定要死?"潘郎失神,问起人命,直白得迫人。
  "一定要死的。我爹天真,以为苏南渊甘匐他脚下,殊不知这网便是苏南渊结的。我不知这网有多大有多深,但逃得出的人若无一二。我愿你逃出。他喜欢你,可这喜欢,能害死人的。"潘苑璟执起潘郎的手。"若是风起,你即散去,莫留恋,害人害己。苏南渊要你,折磨你生不如死,还是要你的。"潘苑璟整了脸色,附耳一言。"且观天色。"
  潘郎独坐庙院内,回魂已无潘苑璟身姿,这场话,似水中月镜中花,叫人辨不清真假。"公子可要留此宿斋?"小和尚颠儿颠儿的来,佛家纯真。潘郎摆手,仓惶离去。

作者有话要说:昨天回来太晚。。没更,抱歉~找时间多更。


☆、第 49 章

  天色晚,潘郎抱一壶酒做宣河边,对面的画舫点燃了夜,纸醉金迷的。潘郎未曾好好赏过皇城的景,他人认他做皇城的一阕。潘郎啊,一介凡夫俗子,只求吃饱穿暖混到死,可"死"这一字,偏生难写。烧刀子的酒,滚过喉咙,热了心肠,女人说她选死,文妃弦又选了哪样?女人的孩子如何?他又是哪般?潘郎不敢认自己受罪,终生不认。
  "公子可算回来了!"柳儿开门便迎了出去,扶住潘郎,闻见了酒气。"若是你天亮了还不回来,我就要去报官了。"
  "说今日也可,明日也可——"
  "昨儿说的明日,便是今日!"柳儿帮潘郎宽了衣,裹好潘郎的被子。"公子便是歇着,店由我看——"
  "都歇了吧,你也一夜未睡呢。"潘郎头疼,醉似针,扎肉扎皮。
  "一夜无睡也无碍,只是别让我提心吊胆就成。您说着潘家杂货与我,现下我还没备着收!"柳儿抱一篮子衣服,替潘郎关了门。
  潘郎就着柳儿的温情睡了,无梦的一眠。
  "丁香花没了,原说好的花农这刻又给不上。"柳儿翻着入货册子,仔细禀明潘郎。"倒是在上官家定的香和玫瑰到了户,后天收黄角兰,公子是亲自去?还是我替您——"话被钟声断了,悠远的声,敲得人凝滞。柳儿揪起眉毛:"是传国寺么?"这问还淤在舌尖,巷子那头便跑来一阵锣声——"皇上驾崩了!皇上驾崩了!""公子等等!我去瞧瞧!"柳儿合上货册,拎起罗裙就随着敲锣的更夫跑出了后巷。
  潘郎心里一阵紧,该来的,总是要来。
  酆渊二十九年,璟渊帝崩,幼储尚轻,朝堂乱,大渊天下堪忧。
  "我去贴白联,公子换好素服。"柳儿摘下珠钗,拭去唇色。"服孝十日,正好趁这十日制香。"
  "柳儿可否哀怨些?叫人瞧出事不关己可是大罪。"潘郎瞧着床上整放的一袭白衫,微讽。
  柳儿摸出腰间脂红,往眼尾抹上几点,顷见犹怜。"这下哀怨了吧——"
  "讨巧之举。"
  "公子教导有方。"柳儿福一礼,出了潘郎屋门。
  潘郎换上素服,发呆。风雨欲来,沉静。
  傍晚,狄泽栎来了潘家杂货。"服孝做不得生意,一脂柳巷闷得怕人,我向端老板说了假来看你。这核桃酥是她给你的,要我瞧你身体好了没——"
  "这般不知所谓,小心被人告你不知国殇。"潘郎端看同一身白的狄泽栎,狐媚子脱了胎,倒有几分仙气。
  "瞧着人少的时辰才敢出门,端老板也允我今夜在你这儿过宿。"狄泽栎把核桃酥交给柳儿。"劳烦柳儿添一双碗筷。"
  "便是劳烦,你也来了。"柳儿说笑,奉泽栎一杯茶,去了厨房。
  泽栎捧着温茶,轻言。"潘郎可也嫌弃我?"
  "便是嫌弃,你也来了。"潘郎学着柳儿的语气,话道。
  狄泽栎自嘲一笑:"我也来了。"
  晚膳,全素,清茶代酒。"遵了规矩,只能如此,还望公子和泽栎相公将就。"柳儿轻巧谢罪。潘郎少食,讷讷一句"念酒",被柳儿说了一通,泽栎咬着筷子,看戏。

☆、第 50 章

  "今夜真静。"泽栎推窗,看一弯新月。偌大的屋子,他和潘郎,各占一角,旧人才疏远,不免寥落。
  "往日也静,只是今日有了名头,才显了静。"潘郎挑明了灯芯,整理香粉方子,若是破旧,再执笔枕纸默上一遍。潘家就这些个方子金贵,该是要给柳儿留着。
  "没曾想,我也经了一朝,不知明朝如何。"狄泽栎走近潘郎,看散落一桌的方子,潘郎的字。"潘郎以为如何?"
  "明朝的事,容不得我操心,随波逐流便是。"潘郎顿了笔,慢道:"不若想想,我尽是逐波而去,你又如何——"
  "我自随你。"狄泽栎拿过潘郎手中的笔,沿旧方一一抄下,一纸两迹,分明,纠缠。
  "我若走了——"
  "找你。"
  "死了——"
  "守你的坟,在你旁边再挖一坟,落成,我也死。"
  "别人说我死了——"
  "别人说的,我不信。"狄泽栎抬头看潘郎,一分一毫都看仔细了。"你最好死在我面前。"
  潘郎笑了,这人有趣,翻过九界也找不出比他更有趣的人了。"如有机会,我一定死在你面前。"
  狄泽栎莞尔,这才落下心帮潘郎抄写方子。两人忙了一夜,摞一砖厚的纸。"这可都是钱呐。"泽栎红着眼睛,小心翼翼的看这摞纸。
  "倘使乱世,这都不值钱了。"潘郎推门引光,扫一屋子沉气,瞧见柳儿端个水盆立门前,笑道:"这是作甚呢?"
  "我——"柳儿红了脸。"我寻着公子和泽栎相公没醒,就想着等等——"
  "柳儿想的那些个风花雪月,我倒想成全,可惜只跟得潘郎练一晚的字。"泽栎懒散靠在潘郎肩头,眉眼风情。
  "我才没想!"柳儿埋头进门,把水盆搁在架上。"便是收拾好了就出来吃饭。"
  真正清粥小菜,连谦虚的余地都没有。潘郎不喜梅干酱菜,索性搁了筷子。"吃完!"柳儿少有的厉声。"以后的几天也就这些个菜!服孝期间门庭全闭的,公子若要任性,我就饿够你十日!"
  "柳儿好凶。"潘郎稚气道,点燃了烟。
  "我就是凶了,你非吃完不可。"柳儿抱起双臂,跟潘郎僵持。
  泽栎夹中间,真正难受。"我回去叫宁三给你送些吃食来,馆子一向有后备的——"
  "就是送来龙肉,这一餐也是要吃完的!公子挑剔惯了,眼下还不知是个什么世道,要还照着往常来,日后受罪的还是公子自己。"柳儿通透狠了,看穿一场暗涌。
  潘郎怔了怔,说:"服孝过了,补我白菜丸子汤。"
  "好,定然补你。"柳儿笑应。
  潘郎皱眉和酱菜吞了稀饭,泽栎瞧在一旁,说不出的小喜小悲。
  隔日,戒严,非危不得出皇城,便是在城里走动,也少不得盘查。而于帝崩一事,似有意淡而化之,百姓惶恐,谣言四起。"幸好宁三总管送得肉菜,否则我们只得餐餐咽咸菜了。"柳儿盘算着吃食,熬过剩下的日子。
  "街上如何?"潘郎把玫瑰浸入清油,封蜡存罐。
  "人人自危。"柳儿转眸,低声:"这殡太急,有古怪。听言皇上不是病死——"
  "听言不可信,柳儿莫跟人说昏话。"潘郎把陶罐一一搬入仓房。
  "但愿。"柳儿一滞,不语下文。
  两天后的深夜,阿赟自地道来:"潘郎收拾包袱!"
  潘郎愣道:"收拾什么包袱?"
  "你这院外全是苏南渊的眼线!皇帝老儿死了!潘苏二人整了宫禁平天下,待到周全,苏南渊整治的就是你——"
  "你怎知?"
  "路上再说!现下不是谈话之时!"阿赟扯过柳儿:"去给你家公子找两身粗布衣服!我们马上就走!潘家杂货交与你,我差小哲子来帮你的忙!上官也会照应你的!若是有人问你潘郎何去,你便说失心疯走散了!多的一个字都不许提!就是苏南渊要你的命,也不许提!柳儿可能跟我保证?"
  "保证。"柳儿平淡一应,进潘郎房收拾了一个包袱:"公子此去保重,柳儿等你回来。"
  潘郎讷讷:"这是要去哪儿——"
  "去哪儿你都得给我走!"阿赟接过包袱:"这地沉——"
  "都是有用的!一件都不许扔!"柳儿狠瞪阿赟一眼。"要走就走!我懒于你说!"
  阿赟背起包袱,一拍脑袋:"柳儿提点得是!潘郎随我走!"

☆、第 51 章

  古井暗道,潘郎一次都未进过,免不得眼盲。阿赟拖着他的手:"走得急,忘了带火折子,不过这路,便是伸手不见五指我也能找到,你跟着我就好。"
  "我们要去哪儿?"潘郎轻叹,人生转眼就飘零开了。
  "去塞外。"阿赟沉了一刻。"皇帝老儿不是恶疾急发,而是被潘陵澜下了毒,那毒隐秘,半年渐成,丝毫落不下影子,便是资深仵作也检不出不妥——"
  "你怎知此事?"
  "上官告我说的,他跟潘苑璟有关联,不知他们之间有何交易,有何交易都好,定然如我意。潘苑璟弄到了出关的牌子,托上官送你出城,而我本就要带你出城的,一举两得。"阿赟怔了怔,慢道:"潘郎,眼下水火,个个都牵拖不开,我只求悠语和你安生。"
  "阿赟——"
  "姚家接了一趟镖,不得不接,若想这大渊国还有气数,我必是得走这一趟。江山于了谁,都不打紧,紧得是百姓。我和苏南渊义相同,道不同,终是陌路之君。可我敬他,他的抱负我此生都学不来。"阿赟紧了握住潘郎的手。"我不懂断袖之事,也看得出他真心待你,可惜妄付真心。"
  "我和他本就说不上心。"
  "那狄泽栎呢?"阿赟轻笑:"潘郎啊,多少人望你,尽成海市蜃楼。"
  良久,潘郎道:"便是还有一人,就这一人。"
  阿赟顿了顿,笑出了声。"无情人多空持缘,经年消去才觉意。你才不是无情人。"
  "怎生不是。别人觉得是呢。"潘郎顺了阿赟的笑,自嘲。
  二人走了一阵,见到光亮。"快了!潘郎莫怕,这地道接着义庄,少不得见死人——"阿赟的话音未落,就翻身上去,伸手于潘郎。"我拉你!"
  潘郎由着阿赟的步伐出了来,未接阿赟的手。"我不比你弱,自个儿能行——"便是说着,潘郎即刻皱了眉。一间屋子,三四具棺材,五六具尸体,睡不进棺材的,就席地摆着,无寸缕遮身,生前的伤立见;生后开膛破肚的,麻线缝了皮,更是惨不忍睹。
  "这地儿安全。"阿赟说着,把验尸放具用的柜子挪了正,盖住地道入口。"潘郎跟我来,悠语该是等急了。"
  一屋子的人,姚悠语见着阿赟,便不管不顾的抱上了。"怎么这慢!"
  "我忘记带火折子了,潘郎又不熟地形,便是慢了点儿。"阿赟摸摸脑袋,傻笑。
  "潘郎这去,我恐再也见不着你了。"上官拥过潘郎,抹掉了潘郎脸上的土。
  "呸呸呸!叫你这乌鸦嘴!你死了我们是见不着你了!"阿赟跳脚。
  上官拎阿赟一眼,不管,只语潘郎:"能不回来就不回来——侍郎夫人说的。"
  "她——她怎么了?"潘郎想起潘苑璟的眉眼,心下凉意。
  "现下还好,几月后倒是不知。"
  "你跟她——"
  "我跟她无非生意。她助我拿下皇家额供,我帮她送你出城,划算。就是苏南渊查她处也与我无关,是姚家的事——"
  "狗上官!你倒把自己摘干净了!老子死了拉你一块儿垫背!"阿赟胡乱吼着,作势要打,被姚悠语束在怀里。
  "潘郎,我看不见你的下场了,这刻心酸得很。"上官笑着,纵然是酸,不露表面。
  "现在就是下场——"潘郎的吁被上官吃进嘴里。这吻,来得及,深刻得骇人。
  阿赟和姚悠语傻了,只瞧得两人交缠,好一会儿,才记起呼气。"狗上官!我现在就杀了你!敢亲潘郎!我——"
  潘郎推开上官,安抚一笑。"计较不了。阿赟,我们走吧。"
  阿赟又骂了上官几句,才悻悻道:"算了算了,潘郎不计较,我也计较不得!赶路要紧!上官,我要是有命回来,你就等着瞧!"
  "上官嵘晔静候于皇城,岁岁年年。"上官抱拳,躬身,万般无二的纨绔。
  阿赟恨了上官一眼又一眼,才蹬上马车。潘郎撩帘上车,才发现车内多一人。"好。"男人附一笑,轻浮得冰冷。
  "好。"潘郎抱着包袱坐窗前。义庄远了,皇城远了,一程颠簸,不知去路。

☆、第 52 章

  马车架过城门,姚悠语熟稔的跟卫兵打着交道,车里的三个男人,这刻不如女人有用。阿赟靠着门帘,听,直到车重新走起,才放下心。"算是出城了。"阿赟轻言。"待会儿绕到僻静地方,换身装束。"潘郎点头,拆开包袱,还没瞧过柳儿收拾的东西。一块布摊开,两身衣服,一方长盒。翻开盒子,一枪烟杆置在里面,紫竹身,绞丝雕花,玛瑙烟嘴,黄铜烟锅,杆身刻二字——潘郎。再翻,一包进过薄荷油的烟叶,两个钱袋——大的装金,小的碎银。最底下压一个纸包,真真压箱底。"柳儿仔细,把你这辈子都装里面了。"阿赟伸个脑袋细看,捧起纸包闻了闻,呵,春.药,继而啧啧。
  "好烟杆。"一旁的陌生男人赞道,也不知真赞假赞,面上总是猖狂笑意。
  潘郎取出烟杆,磨着自个儿的名字。"我若死了,你便把这烟杆与我陪葬。"——你最好死在我面前。潘郎真想死在狄泽栎面前,想了,天不应愿。
  "你不会死。"阿赟咬着唇,攥紧了拳头。"我们都不死。"
  "你们保得我顺遂回家,自然不死。"男人开口,生死仿似风轻云淡。
  "我有选的吗!只能保你!"阿赟瞪男人一眼。"我跟悠语一块儿驾车去!憋闷!"
  潘郎笑阿赟小孩儿脾气,收好了包袱。一张半被子大的车里,只剩潘郎和男人,静得风到此处也是止步。不知过了多久,男人开了口:"可是潘郎?"
  "正是。"潘郎昏沉,总是一夜未眠。
  "'一见潘郎断袖也甘',果真不假。"男人笑言。"未见时,只当笑话听,见了才晓得自己眼浅,以为大渊国的美人都看尽了,才看一指头而已。难怪苏南渊迷你,我也快迷上你了——"
  "真心假意我还是辨得清的。"潘郎瞧着男人,也算倜傥。
  "那你说我是真心?还是假意?"
  "太假。"
  男人一滞,尔后笑出了声:"真亦假时假亦真——"
  "潘郎,你别理他!"阿赟掀起帘子,就呛:"他是个坏蛋!顶顶的坏蛋!便是他毒死了璟渊帝——"
  "啪"的一声,姚悠语打了阿赟的嘴:"该说的不该说的,我没少交你!现下我们压着镖!你总该谨慎点儿!"
  "我,我——可潘郎跟我们一道,总该知道的。"阿赟自知理亏,又忍不住驳,平日被姚悠语宠坏了。
  "过了这个山头,找一处僻静之地,我再跟潘郎细说。"悠语拂了阿赟的手。车内车外隔开,两番情形。
  男人不似在意,干脆躺下:"潘郎不好奇么?"
  "悠语会告诉我的。"潘郎倦极,说话渐轻。
  "是吗?"男人讪笑,片刻,撑起身子,打量起睡着的潘郎。"真是美人。"
  晌午,车停溪边,潘郎被男人摇了醒。"怎地?"
  "这般没戒心,也不怕我伤你——"男人笑说。
  "还有阿赟和悠语。"潘郎揉着眼睛:"再者,再是伤,也是要睡的。"
  男人怔了怔,抬起潘郎的脸:"是睡?还是睡人?"
  "横是要睡。"潘郎扬起嘴角,掰开了男人的手。"我得下车了,公子不地先请?"
  "我就不客气了。"男人揭帘,下车。

☆、第 53 章

  阿赟和姚悠语换了行头,女扮男装的,男扮女装。悠语轻易拣起清秀少年郎的一身,而阿赟则未习惯娇俏小娘子的一套。"潘郎,你也同我一块儿扮女人好了——"阿赟不甘心,非拖一个下水。
  "潘郎不用扮,我们玩得就是似明非明。若是谁都认不出才危险。"悠语抱臂,愣是男生气。
  男人看这景儿,笑:"这样比原先更配。"
  "我也觉得,可惜老天非要颠倒鸳鸯。"悠语还男人一笑。"在这儿歇会儿,天黑了再赶路,不能直接出塞,先绕一圈大渊好了。阿赟分干粮架火烧茶。潘郎,你随我来。"
  潘郎跟在悠语身后,沿溪上走,有意避开阿赟和男人,停在静谧处。"那个男人是姚家的镖。"悠语顿道,席地而坐。"璟渊帝去了,留这一摊子,姚家始先皇发家,很自然的归到璟渊帝的党羽里,可我爹是出了名的武夫,哪有那么多小九九。眼下纷乱,潘丞逼太后的宫抢玉玺,官场又是一面倒,我为少数,被无故治罪也是意料之中。潘苑璟给我指了条明路——投靠苏南渊,我也只得那么做。阿赟护你,我本是不愿意,你一条命抵不过姚家上下几百口,可潘苑璟压我,阿赟压我。倘若一天,苏南渊抓到了你,只求你为我姚家说句话,于此事,姚家本就无关轻重,饶是你求情,苏南渊也会放我一放。"悠语默了一刻,沉言。"潘郎,现在还不是结束,远远未到结束的时候,你往坏处想,越坏越好,物极必返是理也。"
  "你跟苏南渊有何瓜葛?"潘郎与姚悠语对坐,对视,不说枝节,说要处。
  "他要我压这趟镖。他说这趟镖若是成了,姚家还是姚家。"悠语无奈一笑。"那个男人是个药人,毒药是他配了赠与潘陵澜的,而今潘陵澜得了势,便想抹掉暗污,苏南渊却从潘陵澜眼皮子底下救了他。苏南渊怕是不甘潘陵澜手下——"
  "每个人都有一桩交易。"潘郎讷讷,认不得自己的交易。
  "多少都是迫不得已。"姚悠语低下眼。"刚押镖时,只想着策马江湖快意人生,如今才知,江湖和官场是一个样,人生更是。我们终不能恣意活着。"
  "不如死去——"
  悠语捂了潘郎的嘴。"你要死便早死,现下由不得你。阿赟是拼了性命救你的,你可要对得起他!我们送男人出塞,再回来。我知一处桃源,便是大渊国的地图再细,也不曾标,你余生耗那儿,也算圆满。潘郎,我努力如此,只望你不辜负阿赟的兄弟情义。"
  "不辜负。"潘郎握住悠语的手,笑道。女儿家的手该是青葱水嫩,姚悠语的手满茧满伤。
  "你们做什么去了?只剩我一人!那男人半点儿忙都帮不上!"阿赟愤恨看躺树下休息的男人。
  "行了,我来吧,你去把干粮包拿来。"姚悠语蹲到火前,看一壶将开未开的水,不理阿赟的问。
  阿赟把饼分给潘郎:"这份是那男人的——你帮我给他。"
  潘郎遵命。阿赟的脾气拧了,也只得由阿赟自个儿顺。"你的饼。"潘郎把饼递给男人,索性坐到他身边。
  "你说的那个'睡',换做'死'也讲得通。"男人突兀的一句。"——再者,再是伤,也是要死的。——横是要死。"
  "公子多想了。"潘郎就着热茶咽下涩饼。
  "诶,我不叫公子。"男人猛然凑近潘郎,揭去潘郎唇边的水迹。"叫我璇霁。"
  "璇霁多想了。"潘郎偏头,喝光了热茶。

☆、第 54 章

  夕阳灭了,姚悠语整身出发,阿赟不愿跟男人一处,车内只剩得潘郎璇霁。"不想知我与潘陵澜苏南渊是如何吗?"璇霁语道,看潘郎的表情。"或者,我又是如何?"
  "你与我无干。大渊国便是没了,我还要苟活于世——"潘郎犯了瘾,取出烟杆,架上烟叶,悠悠的,熏了燃。双驾马车驶得急,载满一车薄荷香。
  "苟活?怕你到时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璇霁挑眉,泻出一抹讥诮。
  "人人都谓乱世骇,与家愁,与国忧,你又是哪般?不过和我一样苟活。"潘郎吐一口烟,把自个儿藏在烟色里。"作甚要同潘陵澜为奸?害死皇帝你也没讨到好——"
  "诶,潘郎此言差矣。"璇霁吟笑着,轻言:"都是苏南渊算好的,一招一步都不差。不过,就算苏南渊不救我,我也死不了,可潘陵澜就不一样了。苏南渊救了我,潘陵澜便死得痛快;若苏南渊不救我,潘陵澜自要尝尽地狱滋味。"
  "即是如此本事,何必蹚这不入流的浑水?"
  "本事不用也是废了,我一药人,不是救人就是害人,非选一样,死人总是比活人可爱。"璇霁端起潘郎的脸,看得入迷:"倒是你,活着比死了有趣。潘陵澜这辈子就一个好处——有你这个见不得光的儿子。"
  "不敢当。"潘郎懒得撇清了。给命的人,纵是不管不顾,身上流着的血说不了谎。
  璇霁玩味潘郎的词句,就连尾叹都有别致,便是这么个人,成就多少演义。
  车行一路,停至偏僻小镇,客栈招牌晃得似坠欲坠的,荒凉。姚悠语一脸倦容:"在这个小店休整一番,三日后再上路。"
  独两间上房,潘郎和璇霁没有选择。"或者我去通铺——"潘郎喃喃,拧起包袱。
  "和我一块儿。"璇霁揽过潘郎,飞身入床,两道气射,震下挂边的幔帐。"虽是破落,床倒是尚好。这么软的被,一个人睡可惜了,我们一块儿。"
  "一块儿?"潘郎问道,笑着裹紧被子,委实不客气。"一块儿吧。"
  璇霁瞧着随性的潘郎,跟着随性,抱住蛹般的人。"睡吧。"
  四人从清晨睡到黄昏。晚膳时,阿赟靠着悠语晓不成眠的,吃心了了。悠语喂口粥于阿赟,呵护得很:"吃饱了再睡,不着急赶路,睡个够呢。"阿赟"嗯"一声,迷糊着吞下了粥。
  "瞧着你们,我也想成家了。"璇霁语道,看尽小夫妻的亲昵。
  姚悠语凛璇霁一眼。"你还是出家的好,佛门清净,慈悲为怀。"
  "酒色财气,我一样都戒不得。"璇霁啧啧,闷下客栈供的散酒,高粱掺了水,心情去了一半。
  "我带阿赟睡去,这段儿他着急过了,现下一松,人没了精神。"姚悠语说着,抓起阿赟,垫步借力飞上二楼,把掌柜小二吓得。
  一桌只剩二人,类似的局面多了,潘郎心意阑珊。"喝酒么?"璇霁自斟自饮。
  "不好喝。"潘郎抿着碎叶子的苦茶。

作者有话要说:其实一直想推荐《六等星の夜》。
其实一直想推荐我的BG文,至少让我把《囧娃》更完。
其实我想睡觉。
其实,不过是其实。


☆、第 55 章

  说休三日,便休足三日,明明逃难,倒趁了野游的兴致。四人聚上房一间,各自有乐。姚悠语坐窗前,伸手,一只鸽子落于腕间,拆开爪上的信笺,细看。"该上路了。"
  "声东击西?"阿赟揉着眼睛从床上爬起来。
  "错。是声东击东。"姚悠语笑道,端起阿赟的脸就亲了一口。
  潘郎和璇霁下棋,不问旁事。阿赟自个儿落个大红脸:"怎解?"
  "路线我一早安排了,调一队相似的人走我们前边探着,眼下追兵随那队去了,我们切悠悠走着,便是追兵掉头,也有余地。"姚悠语说着,走到潘郎身边,执潘郎的白子吞璇霁的黑围。"二位,可否一避?好歹我家'娘子'要起身更衣——"
  潘郎瞧阿赟一眼,施施然离座。"好个如花美玉的'娘子'。"
  "自然。"姚悠语顺了调侃,把潘郎和璇霁关到了门外。
  璇霁偏头一思量:"怎地就是他的内人——"
  "说悠语还是阿赟?"潘郎收拾起包袱,为上路准备。
  "说姚悠语。女子多谋善武,更难得清秀可人,实谓良伴。"璇霁语道,拎起春.药包。"这有何用?"
  "防身。"潘郎使春.药包压镇。
  "春.药防身?"
  "是药便是毒,这点你比我懂。春.药这味助兴亦可,毁兴亦可。轻则不举,重则死人。防身即是佳。"
  "便是春.药,让人防不胜防。"璇霁啧啧。"早知我也给璟渊帝配点儿春.药,死也死得快活。"
  "不如你也给自己配点儿春.药,天下人都快活——"
  "我?"璇霁扬起嘴角。"潘郎自私自利惯了,枉顾我的性命。快活是快活,可未必就是天下人,璟渊帝若在,江山败一半,潘陵澜上台虽是诟病,则为后人是福。再者,苏南渊比潘陵澜更担得起大任——"
  "璇霁说得大义凛然,不知与你又是甚福?"
  "的确和我无多大关系,我乃流放之民,挨不着国泰民安的边儿。不过——"璇霁突地默然,揽过潘郎,耳边轻语。"我和苏南渊有一点是相同的。不甘人下。他日大渊国易主,边疆一阕须得归我,别人是修身治国平天下,我则醉生梦死桃花源。我建我自己桃花源,潘郎可愿与我一道?"
  桃花源?姚悠语允他一个,璇霁又允一个,潘郎没那么大的心。"我是俗人,留恋俗世。"
  "好个俗人,妙人是也。"璇霁笑言。万不落下乘的妙人。
  姚悠语套上马车,身形麻利,叫人瞧不出破绽。倒是阿赟矫揉造作的,倒尽胃口。"我们先去青州,大约十日路程,中停塑县,小憩半日,少不得辛苦,各自担待了。"悠语撂帘。"阿赟进去——"
  "啊?我要和你呆一处——"阿赟撇嘴。
  "你把女人家的模样学好了再跟我,就你现在这架势,便是个混江湖的措大,都能瞧出破绽!"悠语挽起袖子,把长衫尾角卷进腰带:"都进去!耽误了路程!"
  三个男人没趣,依言进了车,也就一张半被子大的车,装三个男人着实委屈。阿赟气呼:"又不能怪我!本来我就没怎么近过女人!姚悠语平日里就不像个女人!我跟哪个学——"
  "你再吼大声些,让悠语知你难处。"潘郎挑眉。
  阿赟恨潘郎一眼:"我才不上你的当!悠语非扒了我的皮不可!"
  璇霁瞧俩发小儿斗嘴,好生惬意。

☆、第 56 章

  日夜兼程,终于近了塑县。"今日将就这河边歇一宿,明儿找一客栈再大肆休整。"姚悠语说着,搬石头架起火炉。"阿赟离火远些,小心烧了罗裙。"
  "我想帮你。"阿赟讷讷,听话的蹲在一旁。
  潘郎煮上茶,借灶火点燃了烟。璇霁闻着薄荷香,轻笑:"若能这样走一辈子,也是满足。"
  "不是走,是逃!我可不想逃一辈子。"阿赟微微气结,说得顶上珠花乱。
  "我派出的人被追兵发现了,眼下走一路看一路。璇霁,我用性命护你出塞,断不保证一定成功。"姚悠语接过潘郎递来的热茶,倦乏。
  "一定成功。你护不了我,便由我来护你。"璇霁一抹笑,衬了火光,倾世骇然。"苏南渊差你们保我,并不是保我安全,他是借你们的眼,看住我。我不在乎,便是他兑了我的现,随他一回又如何——"
  "你很厉害?"阿赟咬着饼,说话含糊。
  "不厉害怎么毒死皇帝。"璇霁随手粘一叶,飞入树身。
  阿赟傻了,顾不上肚子,拎起罗裙跑到树前,看嵌入树身的叶子。"你恁是厉害啊!这身本事何苦毒死皇帝——"
  璇霁瞧潘郎,他语过他同样的问,不介意再回同样的答。"死都死了,何必追究前尘。"
  "我是叹的,不追究,便是追究,你也不会说给我听。"阿赟旋回位置,抱起饼接着啃。"你们这些做'大事'的人,小民我等理解不起!"
  "我们?"璇霁挑眉。
  "你们。潘丞是也,苏侍郎是也,眼前你是也。我不探究你们如何,大者之事,颠万民之簸,我数蝼蚁,托不起那么大的浪,还望成大事者海涵。"阿赟做低微姿态,说高深文言。讽。
  "呵,早不该小瞧皇城才子,换了名字,才气不曾减去一分。若说'我们',不如说你,早早看清世道,飞身挂起——"
  "原先是事不关己,可现在也被你们摘下来,无从挂起。"阿赟舔着手指,囫囵热茶。"一条绳上的蚂蚱,谁都不比谁轻巧几分,便是一船了,你容我句真话成不成?"
  "阿赟想听甚真言?"璇霁难得真诚,辨不清真诚的真。
  "你和潘陵澜最初如何说起?尔后你又和苏南渊结下甚的默契?苏南渊要我们看住你,我们又能看住你什么?"
  "阿赟想知?"璇霁顿道,扫一眼潘郎悠语。"你们想知?"
  "你说我就听。"姚悠语不掩饰好奇,这么田地,要死也要死个清明。
  "潘郎呢?"璇霁挑起潘郎下巴,这般暧昧。
  "我想知。"潘郎短言,没遮拦,叫人下不来台。
  璇霁沉一刻,缓道:"苏南渊说我是药人,他只说其一。我既是药人也是犯人。璟渊帝犯下糟心无数,恰巧我家牵连其中,收家产是轻的,诛九族才是正题。我从刀口下活,和苏南渊千般相似。可惜,相似不得其宗,故两路套数。苏南渊走官家,我跑江湖,本是谁都犯不着谁。哪知苏南渊深沉,查尽酆渊历年冤案,收拢沉冤之人才,再哄人心。你们识得苏南渊,他将心比心的本事,谦称第二,怕是没人第一了。我服他,自然结交,便是他把我引荐于潘陵澜。至于潘陵澜,他如何做大我都无谓,只是他应我割地尔后反悔这招太差。我不重疆土重诺,食言天不收我便收,苏南渊比潘陵澜聪明,顺我护我也防备我,我服他是真,却没效忠之心。他应我边疆一阕,也要我生死只得那一阙。你们保我出塞,那是面上的意思,他想知我是否甘心余生守阙罢了。"
  "你甘心吗?"阿赟怔怔的看璇霁。
  "有何不甘。江湖呆久了,更知男耕女织之可贵——"
  "那你是不是喜欢我家悠语?"阿赟断了璇霁的平语,惊人心。"跟在潘郎身边,旁人是不是断袖,再是不懂,久了也能明。你虽是情话满篇于潘郎,眼里却无情,倒不如对悠语猛地一瞥。"
  璇霁笑开,意味不明。"我若说是,你又怎办?"
  "不怎办。只盼你早日迷途知返另寻佳人。我和姚悠语生生世世,下辈子你也挨不着边!"阿赟说着,牵住姚悠语的手。
  悠语皱眉,又欢欣:"平日里你也像这样多好,求你一句好话比登天还难。"
  "我现下就说一车好话于你——不叫他们听!"阿赟拉起悠语朝林深处去了。
  火前只得璇霁与潘郎。"我就那般明显?"璇霁摸着自个儿的眼,失笑。
  "真心骗不了人。"潘郎扬起嘴角,看他人的纠结。

☆、第 57 章

  近塑县,来往的平民纷纷抱怨。"前些日子还好好的,这几天就要盘查了,我得提早一时辰起身赶集,真真恼火!""你这算甚!我三十里铺外的侄子来瞧我,硬是把人扣下问了半天,还是我去官府保他才得出来!""啧啧啧,邻近县城也如此,也不知榜上那两人犯了何事,恁是劳师动众!眼下还是皇殇就开了杀戒——""快别言语了,小心拿你的头喂刀!"……姚悠语将马车拐入小道,确定无其他人影,才撩车帘道:"阿赟你出来跟我坐一块儿,把妆再补补,假作伤心态。潘郎在脸上抹些白,我要你憔悴,可明白?"潘郎应着,翻出阿赟的脂粉,把自己扮了憔悴。璇霁在边上看着,即是称奇。
  悠语看着满面桃色的阿赟,直皱眉头:"叫你伤心!"
  "我好容易化这么美——"
  "叫你美!"姚悠语抱着阿赟的脑袋,给耳朵就是一咬,只听惨叫连连。"疼吗?"
  "疼。"阿赟蓄一眼眶的眼泪儿,凄凄艾艾的。
  "行了,就是这样了!这眼泪儿马尿的,现在别掉!等过关的时候再撒欢儿!否则再咬!"悠语瞧潘郎一眼:"别笑了!我心疼呢!要不是这差事!当我舍得欺负阿赟呐!潘郎要是扮不好'病西施',呵,你勤等着比阿赟还惨!"潘郎无奈一笑,转眸就"弱柳扶风"了。悠语满意,挥鞭启程:"架!"
  进县城的队伍排了好几丈,姚悠语的马车愣是引人,而靠悠语怀里哭泣的阿赟更是稀罕人。胆子大的老汉上前攀谈:"我说这小媳妇儿怎么了?哭得这梨花带雨的。"
  "我内人心急他哥,这趟本是去青州求名医,现在入城如是严,耽误不少路程。"姚悠语轻拍着阿赟的背,阿赟哭得愈加厉害了。"娘子勿急,我一定想法子治好哥哥!"
  "可怜这如花似玉的小媳妇啰!"老汉随一叹气,引来众人热议,饶是谁都赊阿赟一眼可怜。
  前面排着的小娃跑阿赟跟前,给阿赟一块饴糖。"姐姐不哭,我病了我娘就给我一块糖,吃了糖病就好了,你把这糖也给你哥哥吃吧——"
  阿赟接过糖,"嗷"的一声就快嚎上了。姚悠语一拧阿赟大腿,低语:"便是收敛,过了,我也圆不了谎!"阿赟撇撇嘴,接着梨花带雨,捧着糖,哽咽着"多谢" 。
  等到入检官兵处,这家子苦情求医之事已是人人明了。"你们去青州?"官兵问道。
  "是。"姚悠语恭敬。阿赟埋着脸,一阵抽噎。
  "一行几人?"
  "四人。我,我内人,车里坐着我家哥哥和我表亲。"
  "自哪里来?"
  "皇城。"
  "皇城?"官兵抬头细瞧悠语阿赟,偶尔皱眉指着墙上的告示。"可认得这二人?"
  悠语看着自己跟阿赟的头像。"不认得。我们虽说是住皇城,小家小户的,也就街里街坊的才识得。"
  "来的路上可曾见过跟这画上相似的人?"
  "就是见过也不记得了。我招呼着娘子又招呼哥哥,哪有心情看旁的。官老爷行行好,放我们入城吧。"姚悠语作着揖,满心难受。
  姚悠语难受,配着阿赟哭啼,满是个悲切的戏,叫路人心酸,断断续续的有人为他们求情。官兵小哥架不住起哄,别过脸道:"过,过就是了——""过你天王老子的!"官兵小头目给小哥一把头,恶狠狠的。"把车帘掀开!我倒要看看你这病哥哥!"
  "可我家哥哥受不了风啊——"姚悠语苦楚。
  "妈个巴子的!是不是个男人!这点儿风就受不住!不管不管!我定是要检车的!放你一个,后面的也不按规矩来怎办!快开!"
  姚悠语叹气,对帘内说:"哥哥,拿被子把自己捂紧些,官家老爷要检车。"只听车里应一声,悠语转过头,语道:"麻烦您就这一遍瞧仔细了,哥哥经不起折腾,要还没见着大夫就殒命而去,我着实没脸对我家娘子——"
  "废话少说!掀帘——"官兵头目哽了,望着车内的潘郎,好一刻才缓过了神:"你你你病了?"
  "小人体弱,还请官家见笑了。"潘郎细若游丝的,面色如雪。
  "快把自己捂严了!"璇霁也加入戏码,断要凑热闹。"我米铺都不得开,陪你去青州瞧这病!你死了也罢,便是半死不活的回去了,我爹还要惩治我!就是个表亲!非让我停了生意来伺候你——"
  "表哥,你这心狠!"阿赟咬着手绢儿,添乱。"要是我哥哥死了,我也不活了——"
  姚悠语一把搂住阿赟,咬牙切齿:"我定然治好哥哥!"
  "奴家就指望相公你了。"阿赟继续咬手绢,投怀送抱。
  "官爷,您检查完没?您要检查完了,我还接着赶路呢。"悠语问着,丝丝不耐烦。
  官兵头目傻了似的拉着帘子,眼珠子粘潘郎身上了,自言自语:"这还是个人吗?长得跟神仙似地,比庙里的观音还好看——"
  "官爷?官爷!"
  再过一刻。"你,你们走吧!"官兵头目不情不愿的放下车帘。
  "多谢官爷通融。"姚悠语扶阿赟上马车,这才悠悠的扬鞭。
  塑县是个小城,倒也热闹,姚悠语赶着马车专往热闹地方走,停在一处如意酒肆前。"先吃饭再做盘算。"悠语把马车交与小二,要了僻静的坐。"等下阿赟去布铺买身儿连头遮身的披风。"
  "要披风作甚?"阿赟哭得饿了,不顾仪态,抓起菜包就吃。
  "把潘郎包起来。他这脸太祸害人。"悠语看潘郎,越看越心安,幸好自个儿不喜欢这祸害。
  "啊?刚前儿干嘛不包?叫人瞧了够——"
  "悠语这么做,便是给苏南渊一信儿——潘郎在我处,你护是不护。"璇霁端起茶杯,敬姚悠语。"'将明未明',就是这个意思吧。"
  "便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到了,就看苏南渊的意思如何。"悠语抿唇。"前面的追兵不多时也该回入塑县,后面的更是不用想。眼下塑县是个坎儿——"
  "你确定能传到苏南渊那儿?"阿赟免不了担心。
  "皇城潘郎不是虚的。现在皇城无潘郎了,而塑县出了个来历不明的病美人,这等奇闻谁能放过。再者不是别人,是苏南渊,我说一,他便明十了,用不着多的手段。"姚悠语一笑。"还是潘郎好用——"
  "用多了,就不管用了。"潘郎轻语,自嘲得很。
  "诶,这句就错了。别人或许如此,你便是那万中之一,苏南渊要一,即你这唯一。所以啊,万试万灵。"姚悠语偏过头,莞尔。"若是你开口,事情就容易了,可换了我借你,就不知那苏南渊如何怪罪。总之,先过这关再说。"
  吃过饭,打包了牛肉,姚悠语弃了马车,领着潘郎璇霁拐酒肆后院出。"不等阿赟?"潘郎问道。
  "我给他留了记号,他会找来的。"悠语拐过几道清净小巷,推门入一户院。"这几天我们歇这儿。"
  "姚家镖果真厉害,置业甚广。"璇霁四处瞧了瞧。农家小院,不起眼,倒显了安全。
  "这不是我家的业,是上官的,但也未落在上官名下——"
  "狐狸。"潘郎讪笑,想起纨绔上官,不知心疼了没。

作者有话要说:好久没2000过了。。


☆、第 58 章

  "就是这只狐狸,也要为你横插一脚。"姚悠语抱臂,悠哉看潘郎反应。
  未等潘郎有所言,匆匆而来的阿赟倒是计较上了:"狗上官会这么好心!我看他是对潘郎不死心!以为小恩小惠的就能哄住潘郎——"
  "小恩小惠?阿赟睁眼说瞎话,上官嵘晔从不屑给小恩小惠的。他给姚家钱姚家要,只可惜给潘郎心潘郎不要。如今他提着一整个上官家的脑袋表自个儿的心,不知潘郎怎想?"姚悠语旋回话题,非要潘郎的答。
  "上官明白我想的。"潘郎推边儿回悠语,虽是太极,但也实情。上官嵘晔太明白潘郎的想,把对潘郎的好扎成刺,横在潘郎的肉里,这辈子死活疼着,还不了,疼着,不忘。
  璇霁把整个院子翻腾了一遍:"一间内堂,两间卧房,后院连着后山,易逃。"
  "这院儿就指着逃了。"悠语打个呵气。"还是你跟潘郎一间,你可要护好他,我们都指着潘郎保命呢。"玩笑的话,淡了凝重,各怀心事。
  潘郎打井水洗掉了脸上的白霜,翻包裹,点烟。璇霁闻着烟香,悠然:"可想过被捉住?"
  "被谁捉住?"潘郎的问,妙语。
  "若被潘陵澜捉住。"
  "死。"
  "若被苏南渊捉住。"
  "生不如死。"潘郎一顿,笑了,问璇霁。"若他们不捉我呢?"
  "潘陵澜不可不捉你。他知你是苏南渊心肝,有了你便是有了苏南渊,你会久死,折磨也不过如此。"璇霁把玩两粒石子,心不在焉。"苏南渊倒是有可能不捉你。大渊伟业,不可一日而蹴,他无暇顾你,不如放你自顾自安全,待到业成之时,再捉。"
  "反正是捉。"潘郎轻笑。
  "捉与捉还不一样呐。一谓虎毒食子,一谓——"
  "还不就是个捉。"
  "看哪种伤你更深。"璇霁戏说血腥之事。若美人凌迟,真是暴殄天物。
  "呵,再是深,你瞧不见,白费揣测。"潘郎冲天吐一口烟,绢白的烟,薄成雾,只留香气。
  "平生无甚乐趣,倒不如揣测揣测——"
  "不如揣测姚悠语。姚悠语以后怎样?和阿赟怎样?生几个娃?白头到老?同棺同椁?仔细了揣测,那画里没有你,又是哪番伤?"潘郎挑起眉眼看璇霁,冷血。
  "我不念我喜欢之人,便是我喜欢,与喜欢之人无碍。"璇霁暖对潘郎。"姚悠语眼里没我,而我,今日之喜明日之忧,不如无喜无忧。"
  多好的话,潘郎记下了,不到境界。他不到境界,为他的人更是。
  旁晚,四人就着牛肉啃涩饼,悠语打开井水煮茶,阿赟换回了男装才自在。"便是下辈子,我也不当女人!真真麻烦!"阿赟说着,抹掉唇上的艳红。
  "我要当男人,你必是女人。"悠语白阿赟一眼,递他一杯热茶。
  "若阿赟不愿,我倒不介意为女——"璇霁是笑,口气轻浮。
  "没你的掺和事儿!少痴心妄想!"阿赟抱着涩饼和热茶,转圈儿似地跟着姚悠语,生怕一个不留意被人趁了空。
  潘郎眼晕,皱眉道:"好好吃饭。"

☆、第 59 章

  二日,姚悠语抱着布兜敲开了潘郎璇霁房门:"替我上个妆,男人的。"
  潘郎睡眼惺忪的瞧着悠语:"脸洗净了没?"
  "洗了。"
  "进来吧。"潘郎推开窗子,引光。璇霁裹着被子,睨一眼,接着睡。
  "把我化成中年,最好扎人堆儿里找不见。我带着染了色的羊角须子,不是顶好的须子,将就做个胡子成么——"
  "怎地不让阿赟帮你?"潘郎端看须子,找来一把剪子将其修出形。
  "他下手没轻重,光顾自个儿高兴!我现下出去探风儿,一点儿破绽都留不得。若是追兵没到,我们即刻就走;若是追兵到了,先留几日再作打算。"悠语抬起脸,凭潘郎处置。"原想着还能有几天的富裕,没料到潘丞的手脚快。"
  不多时,潘郎把姚悠语化成不得志的书迂子。"瞧瞧,成吗?"
  姚悠语对着铜镜照了一响,笑道:"成!太成了!"转身捻起"胡子",变了声调,再语一声儿:"成。"
  潘郎正擦着手上的黄膏,一愣:"可真像。"姚悠语仿似没了,只剩下这个书迂子。
  "在下这就告辞,还请众位等我消息。"姚悠语躬身致礼,出了门。
  潘郎彻底醒了,收拾起桌上的物什。"便是睡不着,就起来吧。"
  璇霁睁开眼:"如何知我不成眠?"
  "大概,你会担心她吧。"潘郎说一个"大概",几分委婉,情谊曲成轻叹。
  璇霁翻身起床,不语,坐窗边,一些思量无法与之他人。
  潘郎收拾妥了,披衣去厨房,长期是柳儿伺候惯了的人,突地做家务事,生硬之极,折腾了半刻才生着了火,腾馒头牛肉热茶,幸好简单,端上桌。阿赟也正好出来:"悠语去哪儿了?"
  "她探消息去了。"潘郎拣一个馒头,坐院里的台阶上。
  "怎地不叫我。"阿赟悻悻,咬着馒头跟潘郎坐一处。"往日陪她押镖,觉得自己还能有些用处。这次生生成了累赘——"
  "我才是你们的累赘。"潘郎没了胃口,把馒头掰碎了,喂了停在院里的鸟雀。
  "才不是!要不是潘陵澜苏南渊妄得天下——"
  "阿赟是聪明人。越是聪明,越是开脱不得。"潘郎望着食饱飞起的鸟雀,顷刻没了踪影。"我这人,始从祸害,终从祸害——"
  "潘郎。"
  "凡生只愿祸害一人。"
  阿赟吸着鼻子,不知从何说起。他难过的时候总有悠语,而潘郎,伸手也只得一束影子。
  旁晚,姚悠语从后院翻墙而入,把男人们圈入内堂。"追兵到了,呵,这前后夹击的。我倒不担心追兵,他们在明我在暗,可——"
  "可什么?"阿赟急得。
  "可暗中有暗才麻烦。"璇霁接语,与姚悠语无故默契。"潘陵澜断不会走白这么简单,黑着的更好办事。"
  阿赟琢磨了一刻:"他请了杀手?"
  "怕不是一般杀手。"璇霁扬起嘴角。"而今杀人这行当,便是天机阁最吃得开,一命一万银,也不是随便的人就请得起的。三日前,天机阁收了十万雪花银。十万啊,买几条人命呢?或是留个活口?"璇霁说着,笑看潘郎。
  "璇霁这般灵通,我还出去打听什么!问你便知尽天下事。"姚悠语扯了"胡子",气岔。
  "不这般,你怎知我的好?阿赟不通江湖,我与你更谓登对——"
  "对你个脑袋!"阿赟抱住悠语,狠命瞪璇霁。
  "行了。"悠语把扯下的胡子贴阿赟脑袋上。"既然璇霁清楚,可有脱围之法?"
  "追兵四伏,贸然闯离,如同送人鱼肉,不如引君入瓮,搅乱他们阵脚。你携阿赟,我带潘郎,分逃至青州汇合。"璇霁沾茶水画两路。
  姚悠语沉了一响:"也只能如此了,坐以待毙终不为良方。但我如何信你?你若不去青州,我就是失镖——"
  "悠语莫怕。"璇霁对上悠语,满眼温柔。"我便是死,也会想法子叫人把尸首送你跟前儿。"
  一室静,人心纷乱。"你不要死。"姚悠语咬唇低语,离了内堂。
  阿赟松下肩膀:"璇霁,你休想拆散我跟悠语。"
  "拆不散的,她只要你。于我,只为让她放心。"璇霁开阔,不得已而为之。
  "但愿如此。"阿赟丢下这句,追姚悠语去了。
  "千百句话,一个意思,你非挑情深的说。"潘郎抿着茶,轻笑。
  "挑我高兴的说。他们如意,我高兴,两全其美。"璇霁随笑,真真高兴。

☆、第 60 章

  定下计策,阿赟便不再扮小媳妇儿。"你身手如何?"璇霁问着,一拳挥向阿赟。
  阿赟仰腰,险险躲过,使轻功离逃至屋外:"有你这么问的吗!"
  "便是这个文法。"璇霁笑道,招手唤阿赟:"来。"
  "我傻了才过来!"
  "过来说正事。你不想帮悠语吗?"璇霁做回内堂,姜太公钓鱼。
  阿赟踌躇着挪步回屋:"怎么个帮法儿?"
  "天机阁比杂兵高明,该是查到此处了,你就着这样儿去城里引官兵来。"
  "引来又如何?"
  "两路人马太分明,三方作乱才好。"
  阿赟想了想:"成!"
  待到姚悠语和潘郎端着饭菜,堂内只剩璇霁一人。"阿赟呐?"悠语四处张望。
  "引兵去了。"璇霁抿着茶,悠然。
  "你疯了!阿赟三脚猫的功夫引甚兵!要去也是我去——"
  "我试了他的功夫,硬拼是不行,智取尚足。再者,是去引兵,功夫其次,轻功好就成了。他的轻功不错。"璇霁端起筷子。"吃饭。晚上还得逃命,留着力气护你相公吧。"
  悠语梗了,把馒头当璇霁的血肉咬。潘郎食欲寥寥,坐一旁抽烟,看着天色,等阿赟。"你不吃?"璇霁祭过五脏庙,惬意得很。"当心逃跑脚软。"
  "我跟着你,脚软了你背我便是。"潘郎扬眉,若有似无的笑意。
  "你倒是打得如意算盘。"
  "是你打算盘,我是算盘上的子。"潘郎磕掉烟锅里的灰。"我去收拾包袱。"
  太阳落尽了,阿赟才回来。"我在塑县转了十圈八圈的!刚开始,那些个官兵都不认我,后来才有一两个眼不瞎的,我有一搭没一搭的绕着,露一脸儿就跑。估计不出半时辰就该全城戒严了——"
  "会搜家。我们就等着他们搜家,到时分两路从后院逃。"璇霁敲着桌子,这一声一声的响,似死的生机。
  是夜,潘郎背着包袱坐在床边。璇霁假寐,突地抱过潘郎,轻语:"他们来了。"
  "谁?"
  "天机阁。"璇霁低笑:"这大渊国的兵迟钝得——"说着,他拽起潘郎飞身上了房梁。"屏息。"潘郎捂紧了嘴,瞧底下进来两人,真是高手,尖着耳朵也辨不出脚步声。那两人仔细搜查正仔细搜查着屋子,只听得前院一阵急促敲门——"开门开门!谁在家呢!小心耽误了兵爷做事儿!要你们的狗命!速速开门!"那两人一顿隐了身形,须臾,一队官兵闯了进来,骂骂咧咧的,翻箱倒柜。璇霁松了潘郎的脉:"少算一分都不行,差点儿叫你的脉息惊了杀手。"便是这一松,隐在屋内的二人得了行踪,双双向潘郎璇霁刺来。璇霁挡来者利剑,摸石子弹开窗页,屋外的官兵听得声响,纷纷而至,顷刻,卧房乱成一锅粥,璇霁护潘郎挡杀手绰绰有余,中间得空还灭了官兵擦亮的火折子。这厢热闹,那厢趁乱逃远,璇霁拖过一刻,携潘郎手,呵道:"走!"

☆、第 61 章

  潘郎挽着璇霁颈项,睁不开眼,耳边都是风声。璇霁凭波踏水的轻功使到了出神入化的境界。"可怕高?"璇霁停在一棵参天的树上。
  潘郎这才睁眼,伸头一望,似深渊的。"在这儿过夜?"
  "潘郎真会说笑。"璇霁扬起嘴角,月光衬了他的笑,修罗。"刚才明明生死攸关,你的脉居然一分不急,高人是也。"
  "因为有你,我才不急。"潘郎认得璇霁的功夫。
  "那等我解决了尾子,再上路。"璇霁说着,飞身朝后。
  潘郎抱着包袱,靠着树身坐下,看不见打斗的样子,只听得刀剑相撞的声音,片刻后,闻到血腥,璇霁一尘不染的来。"都死了?"潘郎看着他,问的很轻。
  "除了死,还能有什么?"璇霁还是那一抹笑,嗜血得很。
  璇霁如先前圈起潘郎,展身形穿梭林间。"或者他们不用死的——"潘郎喃喃,那股腥气锁在喉咙里,久久不散。
  "不死?他们不死,我们就为难了。"璇霁轻浮语着,人命。"我还是姚悠语的镖呢,出不得差池。"
  天色微亮,璇霁停在溪边。潘郎认得休息,松了警觉,翻开包袱里的烟叶,璇霁按住烟杆。"便是不让抽?"潘郎笑道。
  "是不能抽。官兵追不到此处,但天机阁不一样,你的烟香特别,怕泄了行踪。不是不想见我杀人么?就别给我寻着见血的机会。"璇霁捻一根草含在嘴里,像极了江湖浪荡子。"睡会儿吧,晚上再赶路,三日后到青州。"
  潘郎依言睡下,抽不得烟,就枕着包袱,嗅一阵阵的薄荷清香。日头下的觉,伴了盛春里的光,梦里的光,不似这般美,狄泽栎站在这光里,着白缎槿花的袍子,腰间绕着浅灰井格纹的带,配得青云香囊,他问他:"可记得住这一眼的我吗?"潘郎记住了,却忘了那一眼的自己,那一眼的自己又是个什么表情。
  "潘郎?"璇霁推醒了潘郎。"瞧你眉头紧得——"
  潘郎愣了一刻,撑起身子:"什么时辰了?"
  "约申时。"璇霁把烤熟的兔肉分与潘郎。"吃些东西,天黑就得走了。"
  "嗯。"潘郎不却盛意,打趣道:"行走江湖大抵如此吧?"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这是其一。行走江湖啊,规矩太多,又仿似没规矩,其中奥妙,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璇霁大口咬着兔肉,没甚讲究。
  "璇霁可是享受?"
  "享受?"璇霁想了好一阵。"我从死人堆儿爬出来时,认不得要干什么,一个药人问我要不要做他徒弟,做他的徒弟可吃饱穿暖不被兵追,若潘郎是我,会怎选?"
  "拜他为师。"
  "就这么一条活路了。"璇霁轻笑。"于是我便成了药人。至于这半生是否享受,我说不好,待到油尽灯枯时再清算——"
  "那你的桃花源呢?"
  "守无人之地,种两三亩瘦田,养一条老狗,坐院子里看春雨冬雪,死时无人哭。"璇霁的桃花源,与桃花无关,沧海桑田历尽了,埋骨清幽。

☆、第 62 章

  潘郎一顿,低声:"我不若你这般看开。"
  "都道皇城潘郎是无情——"
  "其实我在玩一个真心的把戏。"潘郎看着璇霁,说真心。
  璇霁飞扬着眉眼,傲世的洒脱:"此生得潘郎一句真话,死而无憾。"
  "此生得你一梦,安妥于尘。"潘郎回敬。殊途同归的知己。
  三日,草木皆兵,璇霁带着潘郎,或逃或杀,一路人命铺到青州。月上中天,二人立于青州城墙下。"翻过这墙就见着阿赟了?"潘郎讷讷。
  "担心阿赟?"璇霁笑问。
  "你不担心姚悠语?"
  "天机阁多数为你我而来,要我死要你生,他们反倒容易活命。"
  "但愿——"潘郎的语气未落,人便被璇霁架过城墙。仰头看似无边的城墙,不经一跃。
  城内安静,璇霁避过更夫,找到了悠语留下的记号,便是寻去,停在朱红大门前。"真是高招,堂而皇之建个莫须有的余府。"璇霁瞧着门前灯笼,笼上写余,多为招摇。"大隐隐于市也。"
  "就这么进去?"潘郎看着璇霁打响铜栓,几分不安。
  "只得这么进去。"璇霁朝潘郎安抚一笑,对应门老者躬身一礼。"小生璇霁。"
  老者并不惊讶,左右略一张望,让出进路。"快快请进。"璇霁潘郎由老者领着,曲廊折道的绕出主院。"小姐等你们等得急了——"
  "可是发生了事?"璇霁转眸,嗅出不妥。
  "唉——"老者重重一叹,推开偏院的门。"小姐就在里面,两位公子稍事休息,我这去张罗吃食。"
  姚悠语见着潘郎,眼泪簌簌的掉了下来:"阿赟受伤了。"
  潘郎一惊,瞧见躺在床上的阿赟。几天前还好好的人,眼下面如白纸,气若游丝。"怎地伤着了?"
  "大批官兵围剿我们,本来应付是绰绰有余,谁知这些个兵尽使下三滥的招子,迷烟呛药没完没了,我们这三天就没歇过,阿赟替我挡了一箭,原以为是小伤,拖进了城,昏迷不醒才验出了毒。"悠语咬着唇,又恨又气。"我没见过这毒,又不敢请大夫走了风声,只能等着你们来,看璇霁可有法子——"
  璇霁托住阿赟手腕,诊脉。"这毒凶险,乱内息,走五脏,怕是不好医治——"
  "你一定要救他!"潘郎语道,心乱。
  "救?如何救?我虽是药人,但也见不全这大千世界的毒,万物相生相克,我若是随意用药,只怕失手让悠语成了寡妇。呵,她饶是成了寡妇我能收了她,我便救了。若她执意生死相随又怎办?我不杀心爱之人。"
  璇霁的一番话让潘郎两难。"总不能眼睁睁看着阿赟死——"
  "阿赟不死,不许死。我不许。"悠语握着阿赟的手,任由了眼泪。
  璇霁察看阿赟的伤口,肩上的肉翻绞着,血虽是止住了,可创处一团漆黑之色。"为今之计,只得一招险棋,悠语愿不愿赌?"
  "如何赌?"
  "虽不知毒性,但这毒必是走血。我为阿赟放血治疗,作补血汤为辅,毒不能尽排除,但保命不妨一试。只是人是否能醒来,还看造化——"
  "我赌。"

☆、第 63 章

  屋里的三人赌一条人命,谨盼否极泰来。璇霁开下药方,嘱老者抓药。姚悠语守在阿赟身旁,寸步不离。一盏茶后,老者拎进各式药包:"还请公子过目。"
  璇霁把药包一一展开:"药铺如何问你?"
  "他们饶是奇怪,别人都一副一副的抓,我却一种一种的要。只道我家主人惜命得很,要全看清楚了才准入锅。公子放心,那药铺的伙计与我十几年交情,不是多嘴的人。"老者恭敬回道。
  "那好。麻烦您搬三个炉子进院,拿三口土罐锅,再命厨房煮一锅清粥。"璇霁说着,挽袖,去书房取来宣纸,铺开,自行配药。"另则,找个伶俐的下人看药锅——"
  "我来便是。"潘郎截了璇霁的语。"平日制香也需看火,不会比下人差的。"
  璇霁怔了怔,笑道:"就你来吧。"
  "我干些什么?"姚悠语抹干了眼泪,看璇霁。
  "要你干的太多了,现下休息一刻是紧——"
  "我休息不了——"姚悠语说着,便倒入璇霁怀里。
  潘郎一惊,看向璇霁。"我点了她的穴。还是休息一下的好。"璇霁把悠语放到阿赟身边。"这三包药,分时辰入锅,第二锅比第一锅晚一时辰,第三锅比第二锅完一时辰。一时辰煮好一锅,三碗水煎成一碗,火候是关键。若是开了炉子,这五日都不得歇,你熬得过来吗?"
  "制玉脂桃花膏时也试过一旬不睡。"潘郎见着炉子进院。"我去架火。"
  各忙各开,老者送来的饭菜凉了再换,无人动。两柱香后,姚悠语醒了。"别跟我执气,现在不是时候。"璇霁配完五天的药,松了筋骨。"桌上的清粥,你想法子喂进阿赟的口里,喂完扶他立坐一刻,之后我为他放血,放完血你还得喂他吃药。总之,粥药都要进肚才算。"姚悠语只得忍气,端起桌上的粥,一勺子的清粥喂进去又流出来,翻来覆去,打湿三张罗帕。悠语一咬牙,以口哺食,总算喂下了粥。璇霁拿烈酒擦拭了老者送来的薄刀,以火烤红,回白。"现下我给阿赟放血,你可要忍得下心。"
  "有什么忍不下的,他能活,我就能忍。"姚悠语轻言,看着璇霁割开阿赟手腕,一股黑血顺指尖留下,白瓷碗顷刻污了。
  待放过两碗血,璇霁点阿赟的穴,止伤包扎,正好配上潘郎煎好的药。"喂他喝下,每一时辰喝一碗。"
  "阿赟可好些?"潘郎看着火,问过来的璇霁。
  "先放淤血散毒,定然散不尽,人命保得住,不知何日醒而已。"璇霁与潘郎坐一处,几分疲倦。
  老者差下人在炉边值一张桌,呈上热腾腾的饭菜。"两位公子,多少用些饭吧,昨儿到今儿一个囫囵天都过了,你们都滴水未沾,别救人不成先把自个儿赔了进去。"
  潘郎一滞,笑了:"老人家说得对。"
  璇霁即刻悟了潘郎的意,上桌举筷:"吃饭。"
  潘郎扒着饭,眼不离药锅,每一时辰的药都不耽误。足足五日,三人不曾合眼。璇霁再放阿赟的血,已是鲜红。"这下子算闯过鬼门关了,以后不用再是如此,补血汤换三时辰一喂,喂满三日,这期间用人参熬汤保着。"璇霁给阿赟手腕抹足药膏,使纱布包了严实。
  "你去睡吧,这五日指你最为辛苦。"潘郎唤下人为璇霁另间房铺床,转身接过了悠语为阿赟擦身的布巾。"你也歇着,这宿我守。"
  "潘郎不用顾我——"
  "我只看火,没花多少工夫,偶尔还有管家帮衬,比你轻松。"潘郎擦掉阿赟唇角的药渍。"阿赟最舍不得你受苦,你知他心,就该顺他意。"
  姚悠语沉了一刻,缓应:"好。天亮我就来替你。"

作者有话要说:尽量保持周末外每日一更,但是,我想选个好点儿的时间。比如太阳没下山。
所以说,比如这种事很多时候就是比一比就算了。


☆、第 64 章

  潘郎挑明了灯芯,看清阿赟的样子,那副机灵古怪的魂儿被打散了,只剩下这副残弱的身子。成天围着他打转的小人儿长大了,成了亲,有了自己的心思,护他如亲人。"阿赟,醒吧,你想知道的,以后,我决不瞒你。"
  更夫敲过三更,姚悠语披衣进了屋。"他该喝药了。"说着,悠语抬起阿赟的身子,不避忌潘郎,一口一口的喂光了药。"跟他一起这些年,只有这些日子,他才是乖的。以前气得不得了,现在啊,宁愿他不乖了,不跟我说情话,做个倔仵作。"
  "会好的——"潘郎说着,雾了眼。
  "阿赟说,他只信他看到的。我也想看一回。会好的,能有多好。"姚悠语扬起嘴角。淡白的笑,温婉。"这余府,是阿赟的主意,五年前一点点的构起来,现今,青州这地界儿真容下一个余府。这块地,是我跟他的退路,万不得已,我不想动用。呵,这么一琢磨,我好像就真没退路了。"
  余府。主人不姓余的府邸。容身之所。潘郎闲得熬药,无旁事,阿赟睡过一月,睡到初夏,姚家的镖断在此,谁都不提接续。管家说起城里,更远的皇城,真的兵荒马乱了,潘陵澜举旗叛乱,人心惶惶。
  "真沉不住气了。"璇霁笑道。
  "得不到正途,便开朝换代,总是这般。"悠语加入璇霁和潘郎的棋局。
  "阿赟喝药了?"潘郎顿下白子。
  "喝了。好像好些,偶尔手指动下。"姚悠语总说好的,抱微不足道的希望。
  璇霁挑眉,说不出的深意。"不如,我们赌一局?"
  "赌一局?"潘郎看着黑白对半的棋局,都不占便宜。
  "赌一局。"
  "赌什么?"
  "想要什么赌什么。"
  "若我要你的命——"
  "双手奉上。"
  "或是差你杀苏南渊——"
  "提他的首级来见你。"
  潘郎吁一口气:"你赌得真大。"
  "诶——这些都是你自己说的。我可没说我要的。"璇霁围白子,吃一方,看观战的姚悠语。
  潘郎静下心来和璇霁棋盘上厮杀。悠语瞧了一阵,进屋守阿赟去了。便是两个时辰才分出输赢。"赢你一子。"潘郎抿着冷掉的茶,正好熬药的时辰。"我把药端去阿赟屋——"
  "你要的赌呢?"璇霁偏头,轻笑。
  潘郎滤去浓渣,清出一碗水药。"我想要阿赟醒来。"
  "好。"璇霁应着。千军万马的情意,风轻云淡的走。
  一日后,璇霁出府。"他要去哪儿?"姚悠语一问,真不关心,饶是失镖也无谓了,同阿赟死一块儿尚算圆满。
  "不知道。"潘郎不说那个赌,害怕落空。
  再过十日,璇霁回府,带回一粒药。"喂阿赟吃了。"
  姚悠语看着褐褚的药丸:"吃了它,阿赟就能醒?"
  "我跟潘郎保证了的。"璇霁瞧着潘郎,一许笑。
  当夜,潘郎请璇霁吃酒。"我没想过成真。"
  "我们打赌的,自然要成真。一些事,不做,总不会真,不若赌一场。"璇霁举杯,与明月对饮。
  "会成真么?"潘郎喃喃。"或者我输了——"
  "怎解?"
  "我不精棋道,你有意让我一子也是可能。我要的,即是姚悠语要的,你懂,你给,借我的口夺她心中一阕。一阕啊,不多不少。"
  "也许你真的想杀了我,又或者杀了苏南渊,我都认的。"
  "也许?"
  "也许。我说也许。你不会杀谁,尤其是苏南渊。一阕么?苏南渊也有一阕吧。"璇霁斟酒,敬潘郎。便是一阕,想要的,总要得来。
  清晨,阿赟醒了。

☆、第 65 章

  醒来的阿赟最初认不得人,半日后才叫出了姚悠语的名,惹了女人的眼泪,凭白点缀了笑容。"白玉豆腐汤,我做的,不如柳儿的手艺,倒不妨一试。"悠语把汤推阿赟跟前,连着十日下厨,真成洗手作羹汤的主妇。
  阿赟傻笑:"我受这一回伤真值——"
  "闭嘴!"姚悠语敲阿赟一脑袋,怕了伤事。
  "错了错了!娘子手下留情!疼着呢!"阿赟求饶,囫囵着白玉豆腐汤,一个劲儿赞好。
  一顿饭,吃出百种趣事。潘郎端茶下了席,进凉亭,看璇霁摆置棋盘上的死局。"可是心酸?"潘郎问着,差下人取糕点。"晌午的饭,你吃得不多,现下哄哄肚子也成。"
  "比起心痛,我倒宁愿心酸。"璇霁粘一块绿豆糕吃着,调侃自个儿。
  二人的清净,终被阿赟打破了。"干嘛撇下我?"阿赟拉起潘郎的衣袖,稚儿样。
  "怎地就撇了你?"潘郎笑问,塞阿赟一块绿豆糕。
  阿赟脸红脖子粗的咽下糕点,不耐烦的披过姚悠语送来的薄毯。"悠语,我跟潘郎和璇霁有话要讲,你去屋里——"
  "凭甚我就不能听?"姚悠语瞪阿赟一眼。
  "说男人间的话,女人自当回避。"阿赟正经得严肃。悠语想驳,还是顺了阿赟的意。亭子里,剩三人,少间心结。"谢你。"阿赟看向璇霁,说感激,也说抱怨。"你救我,却救得这么曲折。"
  璇霁抬眼:"曲折?"
  "那毒,我是不清。但潘陵澜能用之人,绝非泛泛之辈。要我睡足一月,要悠语绝望,你可真会把握。现在悠语心里有你,我也只得认了。"阿赟偏头,神情讥诮。"璇霁,终其而言,我无法怨你,是你救了我。"
  "我只救姚悠语。"璇霁从未曾把人命放在眼里,把人心放在心里。
  "不管如何,我活了。"阿赟撑着下巴,捻一枚子,把玩。"其实,我更想谢苏南渊。不知他使了什么法子,让潘陵澜以为我抓着苏南渊的小辫子,只毒我不杀我,可惜,没活捉得了——"
  "的确,那毒不治也能拖上月余。"璇霁轻笑。"阿赟呐,你似乎比往日更精了——"
  "诶!这话说得!我的聪明露不露白随我高兴,眼下,我不愿'糊涂'了。"阿赟把手中那子置入棋局。"潘陵澜败了,这局,也解了。"
  潘郎细看棋局,逢龙遇虎的气象,破军贪狼之势。那一子绝处逢生,力挽狂澜,果真,解了。"璇霁作何感想?"
  "我输了。"璇霁轻言。人生破败,不过如此。
  再是一月,大渊国太子即位,称孝渊帝,改年号为御渊,立苏南渊右侍郎为丞,辅佐其左右,拿潘陵澜及其党羽,治罪九族。
  "潘郎可在九族之中?"璇霁问着,表情不可琢磨。
  "从来不在。"潘郎低语。九族啊,潘苑璟如何?潘陵澜的人头挂在皇城城门处,成了大渊国的祭。
  阿赟握过潘郎的手:"难受要与我说。"
  潘郎说不出难受,呐呐:"送璇霁出关吧,也留我一地了却残生。"

☆、第 66 章

  盛夏,四人四马绕江南而行,没了悬赏的告示,阿赟不再做女子打扮,镖程仿是游园,安逸得很。"明儿我们就到楠观城,都说此处是南方的'皇城',潘郎与我好好逛逛?"阿赟已盘算好耍处,撒开欢儿的玩。
  "就知道逛!这一路你都逛多少地方了!半月的路程叫你走了一月!"姚悠语皱眉,假得男子装扮,英气非常。
  "出了楠观城,别无什么景致了,一路去北,半月就打发了璇霁!"阿赟白璇霁一眼。"便是后会无期。"
  璇霁淡笑:"好个后会无期。"后悔无期啊。
  "是好啊!于我,是好的不得再好了!当初真该好好亲近亲近苏南渊!他与你定这约简直是帮我除你这虎狼之徒——"
  "阿赟错了。是他把我送到悠语身边的,是他给的机会。"璇霁扬眉。"都是他。"
  阿赟被揶,默了好半天,尔后才红着脸气道:"反正忍你这一路就行了!悠语是我的!你这辈子休想!下辈子休想!生生世世的——休想!"
  想了,便不能休,得不到罢了。璇霁不争意气,阿赟的胡话对了七分。
  "嚷嚷甚!还嫌不够丢人!"姚悠语瞪阿赟,避过璇霁眼神。
  小夫妻吵架,饶是情趣。潘郎和璇霁勒马缰拖到后程,清净了耳朵。"到城关,我跟你就是后会无期了。"璇霁轻言。
  "天下无不散之筵席。"潘郎看前面的一双人。"这话,对你我才有用。"
  "对孤独之人才有用。"璇霁了然。"愿你孤独有时尽。"
  "你呢?"
  "我?我倒觉得孤独是好的。"
  潘郎理解不了孤独的好,习惯孤独。
  楠观城,处处透露江南水乡的情怀。阿赟眼瞧不够,嘴吃不够,脚走不够。潘郎不陪他疯,宁愿留客栈里跟璇霁下一盘必然输的棋。"让我一子不成?"潘郎不忍心瞧自个儿的败局,耍赖。
  "不成。让你一子你也输,现下你还输得体面些。"璇霁打趣。
  "喏,你还真为着你——"
  "自是为你。若不是这个境况,我倒愿意与你做知己之和。"
  "我认你知己,你和我换坐可好?"潘郎耍赖到底。
  璇霁讪笑,坐到下家,一时辰后扳回败局。"非要面子里子都败光了才服气,又是何必呢——"
  "不若此,怎可确认我赢的那局,便是那局换一条人命。"潘郎真输服气了。
  "你不是早就确认了么?"
  "有些事,仿是不一再确认就不能心安——"
  "潘郎想一再确认的只有此事?先确认自个儿好了。"璇霁撤自家黑子,面上一片白。"对我而言,我既输又赢。姚悠语总会记得这世上有个璇霁。"
  "阿赟欠你的。"
  "一些债自不必换。"
  阿赟才不管债是如何,拉着悠语从城南逛到城北,走一路吃一路。"这楠观城的芝麻糊真真好吃!还有炸糖人儿!小汤包!鸡肉丸子……你们不去,真是太亏了!"阿赟一家发一袋包子。"给你们带的!还热着呢!晚上我们去一品馆瞧楠观花魁去!我定了上座——"
  "悠语可准?"潘郎笑道。
  "准啊!还是我定的座!也想瞧瞧楠观花魁的风情!还没见过比过泽栎相公的妓子呢!"姚悠语说着,比阿赟更懂勾栏院的品鉴。

☆、第 67 章

  一品馆,名震江南,里面的妓子,清纯妖艳各色不缺。但凡来楠观城,不进一品馆,都算白来。
  "诶诶,跟风彻馆真有得一比!说后院庭院景致,更是一绝!"阿赟被灯红酒绿的迷花了眼,幸好得姚悠语拽上。
  "四位客官,您定的上座这边请!"龟奴躬身,迎进潘郎一行,待引入各座,才敢抬一小头说话:"各位客官是外地来的吧,可是要我介绍些好货——"
  静一刻,阿赟觉出不妥:"怎地不说了?"
  龟奴假拭额间汗,谄笑应道:"对座这位公子真是天人,我怕砸了自个儿馆子的招牌。"
  阿赟轻浮抬起潘郎下巴:"啧啧,都比不上?那花魁呢?我可在来楠观城的路上就听了绝姳艳名,可不好叫我失望啊——"
  "这——各有千秋,各有千秋啊!"龟奴真冒虚汗了。"各位,要不先点些个小菜茶点什么的用着——"
  "你随看着办就是了,我们也没甚忌口的。只是这绝姳花魁何时献舞?闻她袖舞十丈,覆手挽花啊!"
  "再有一刻便开始了,这是各位爷的牌,若想一亲绝姳芳泽,按牌叫价,举一次添五百两银。"
  阿赟端看伍拾柒的牌子:"呆会儿就帮璇霁叫下绝姳!看你坐怀不乱——"
  "我们都是男人。"璇霁淡然,看庭阁外的热闹。
  一刻后,礼乐起,一群舞姬纷华上场,跳尽飞天仙境,便是婉转音,一位着红缎牡丹锦纱的女子乍现台中,眼光一转,所及之处勾魂引神,十丈水袖果不虚传,耍得流溢多彩,仿若牡丹开满眸中,盛不下更多繁丽,一曲终了,意犹未尽。
  "我们家绝姳的舞,大渊国都难见!各位饶是疼爱绝姳,便翻牌子博美人一笑,中者绝姳亲请阁下进闺房一叙。"老鸨趁了时间,大肆渲染。台下个个摩拳擦掌。
  "舞是难见,极致的好。就这脸嘛——"阿赟端看潘郎,学七分老鸨口气:"还是我们家潘郎。"
  姚悠语扑哧一笑,有样学样:"潘郎啊,大渊国都难见!"
  "便是笑我,也留我几分薄面。"潘郎抿着茶,轻巧怨怼。
  "怎地笑你!我说实话!好容易复成光明正大之人,我真得翻牌子买绝姳一夜报璇霁救命之恩!"阿赟半认真半玩笑的说着,举起牌子,比一指。楼下老鸨眼尖,即刻喊着:"天香上房加价一千!还有谁出?"一盏茶的功夫,绝姳身价从二千两越到一万二千两。阿赟气岔:"这绝姳!居然能攀个上万的价!泽栎身价上万才是合情合理!这些个人!都没见过世面!我不拍了!"阿赟撂了牌子,狠咬糕点。"当我姚家镖好赚啊!"既不凑热闹,即看热闹,阿赟的糕点还没咽下,绝姳的客就定了。"恭喜偳月上房一万四千两得佳人一叙!"老鸨扯开嗓子吆喝着,喜笑颜开。"一万四千两!真真冤大头!"阿赟梗着脖子,嗤道。
  "没意思了,回客栈?"姚悠语收了折扇,本想装个翩翩公子哥调戏花魁一把,心愿落空,兴趣也就了了。
  "回吧。"潘郎见惯了声色场面,昏昏欲睡。
  四人刚步出上房,便被龟奴拦下:"四位爷!绝姳请四位爷去闺房一叙!"
  "我们?"阿赟看了看门额,是天香字号没错啊,不是偳月竞得的么。
  "便是四位爷!小的也不敢乱叫,小的给爷领路!"龟奴急道,躬身有请。
  "这下有意思了。"璇霁轻笑,随龟奴去了。
  "去吗?"阿赟没主意。
  "去啊!"悠语开打折扇,总算排上用场了。
  后院,绕过水曲,一行人停独楼前。"绝姳在里面候几位爷呢,快请快请。"龟奴推门,不进门,让道于阿赟他们。
  四人进了楼,穿过大厅,掀纱帘进女儿家闺房,万般油头还未抖开,失了声气。"好久不见。"苏南渊立于众人眼前,款款。

☆、第 68 章

  好久不见,时过指缝不堪一瞬。潘郎看着苏南渊,记起他的泪,那滴泪,落到心里,成了石。璇霁偏头,对潘郎笑言:"潘郎何不一再确认此人?你和他的债,到底是还?还是不还?"潘郎顺了璇霁的笑意,苦了,谁欠了谁的,说不清。
  "连半年都未曾到,何来'久'一说。"阿赟狠瞪苏南渊。这人算天算地算计尽了身边人。
  "太久了,潘郎。"苏南渊不恼,只瞧潘郎。
  阿赟讨了个没趣,拉着姚悠语就走了。"我似乎也不该在这儿了。"璇霁摸摸鼻子,无端成了碍事之人。
  "明日再去客栈会你。"苏南渊拉住潘郎。这地界儿,只容两人。
  "望苏丞自重。"潘郎挣开苏南渊的手。
  "潘郎打算逃去哪儿?逃一辈子?"苏南渊扬起嘴角,把潘郎圈到怀里。"自重?我只重你。"
  "逃一辈子也不错,你可成全?"潘郎泄气的笑,只衬了风华。
  "成全不了。"苏南渊覆潘郎耳边,低语。"我放你随阿赟去,只因那时你离皇城越远越安全。现在,天下太平,我自得来寻你——"尾叹淤成吻。
  "在你身边才凶险。"潘郎皱眉,避不开温暖。
  "有何凶险?"苏南渊抚平潘郎眉间的纹,修长指节划过潘郎轮廓,一路蜿蜒向下,停于腰际,云带松了,春色静待成全。
  "好一招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潘郎错了。"苏南渊轻笑:"潘陵澜一开始就知我的心,赌我愿否屈居,他输了。我愿屈居,却不是跪他脚下,大渊国还是要正统的皇帝才好。潘郎以为我跟潘陵澜一样?不一样的,我喜欢你,他只想利用你。"
  "不是你,他不会想利用我。"潘郎疼得吸气,苏南渊咬住了他的锁骨,见血了才算。
  "的确。但我喜欢你啊,怎办?"苏南渊舔过潘郎的伤口,他给他的。"你走的这些日子,我一直在想你。好几次都想杀了潘陵澜,可是不行,不行啊,差一步都不行,我要他死,自然要他死得其所。他不举旗夺位,我如何大义灭亲?潘郎,我要一个盛世大渊,也要你——"
  "人不可太贪心。"潘郎躲不过吻,被掠夺。"苏——"
  "叫我南渊。"
  "你就如此得我?不允我一个甘愿?"潘郎推开苏南渊,嘲讽之极。"南渊。"
  "你会甘愿么?"苏南渊一怔,苦笑。
  "不知。"潘郎覆衫,离了苏南渊。"至少这刻不愿。"
  "还是要逃?"
  "要逃。"
  "我总会找到你的。"
  "愿你下次赠我甜蜜,不再痛。"潘郎束起云带,还是来时样子。"恕我不久留了。"
  "明日再会。"苏南渊束手无策,他让他痛了。总是要痛的,已经痛了太久。
  潘郎推开门,沉了一刻,轻问:"潘苑璟如何?"
  "再有两月生产。"
  那个女人要有自己的孩子了,自己的,也是苏南渊的。不知孩子甘愿否,来这刀剑无眼谋略害人的尘世。潘郎随月光回宿,璇霁点燃了烛火。"还以为苏南渊留得住你——"
  "留得住?死了就什么都留不住了。"潘郎推开窗,疲倦,风从吹不尽恩怨。

☆、第 69 章

  翌日,客栈被苏南渊包下。阿赟悠哉喝粥吃菜,一厅一桌,甚为奢侈。"苏南渊,现在你心想事成了,我把璇霁送去关外,你捧住姚家镖招牌,咱们两不相欠——"
  "我不是心想事成,是做了才成的。至于姚家镖,我自然要捧。但你欠我的。"苏南渊抿着香片,等潘郎下楼。
  "我欠你什么!你好意思把我们一干人命当粪土——"
  "阿赟聪明,我是不是轻贱了你们,你最清楚。你欠我的,是你把潘郎带走了。"
  "潘郎不走,在皇城等死啊!苏南渊,你明知潘陵澜为帝位什么都做得出,还不掩自个儿真心,拖潘郎下水——"
  "真心为何要掩?你对姚悠语掩过真心么?潘陵澜咎由自取。若他不动潘郎,我未必杀他。潘郎留在皇城也罢,随你走也罢,我都有法子护他。"
  "护得了他又怎样!他不会与你结好!你们是两路人!总走不到一块儿去!"阿赟愤愤,甩了瓷勺。姚悠语叹气,离了席。
  苏南渊沉了一刻,轻笑。"你是对的,可我不甘心。"
  阿赟滞了,喃喃:"不甘心又怎样。非要把他拴你身边才好?潘郎从来不是乖顺之人,他认定的事,此生都不变。你的宏图大志,在他眼里不过云烟,他要的平庸惬意,你决计忍受不了。再是喜欢,你们也只得二人,二人而已。苏南渊,你做大渊国丞相,抛开过程其不堪,我心里一万个愿意。但你要做潘郎枕边人,我终是心疼潘郎,你的心不全然与他,何苦要他受你如此。"
  "枕边人?"苏南渊扬起嘴角,无奈。"我还未有那般资格。"
  "嗯?"阿赟挑眉。"你们昨日——"
  "昨日潘郎与我同寝。"璇霁插.入对话,玩笑吊诡。"便是苏丞放心,我跟潘郎清白日月可鉴呐——"
  "清你个白豆腐!你要跟我家悠语撇清了才清白!"阿赟狠狠咽一口茶,端看潘郎。"昨儿你真回客栈了?"
  "阿赟该明白我才是。"潘郎后璇霁而进,意味深长一言。
  阿赟眼珠一转,起身揽过潘郎,浅笑耳语:"我就说你不是被压之人,苏南渊这等志气又怎可雌伏。"潘郎还笑,不语。"算了,这儿留给尔等,我与娘子风花雪月的去。"
  璇霁苦恼了:"又剩我了?"
  "用膳便是。"潘郎把粥推到璇霁跟前。
  璇霁不拘好意。"苏丞可同我们一道?"
  "慢用。"苏南渊端茶,奉一笑。
  三人安静,片刻后,小二撤掉吃食,摆上糕点清茶。"我以为你跟我一样,不甘人下。"璇霁突兀一句,搅了凝滞。
  "人下?何谓人下?又何谓人上?若大渊国只得一世,这皇帝我就做了,盼一个长久,不如教尽我所能,望殿上人世代英明,传而承之。"
  "苏丞真然鞠躬尽瘁。"璇霁讪笑。"又何故借潘陵澜之手杀先皇,便是潘陵澜夺位而后又倒戈于弱势皇子——"
  "治起乱,除祸也,险策即上策。"苏南渊缓言。"公报私仇是其一。"
  璇霁笑了,生动如苏南渊。"诚实如你。"
  "必然诚实待你。划你一阕,命你终生不得进大渊国,你死后这一阕须得归还渊国。还请璇霁牢记。"
  "自然牢记。谁还在乎死后疆土如何——啊,你是在乎的。"璇霁以茶代酒敬苏南渊。"我小看了你的野心。"
  野心,真心,择其一而活。苏南渊端看潘郎,倾国倾城之人,未得倾国倾城之命。"还疼吗?"他问他,问伤口,问感情。
  潘郎皱眉,离去。"璇霁与苏丞慢聊。"

☆、第 70 章

  "苏丞可否想过另一种人生?"璇霁看着潘郎渐淡的背影,寥落。
  "另一种?"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苏南渊沉默了很久。"晚了。"晚了。若懵懂韶华时,遇见潘郎,他愿意为之平淡。韶华啊,易碎,不回。
  "你怎地出来了?"阿赟打理着马,为出发做准备。
  "他们说的事,我不懂。"潘郎笑道,挽起袖子,帮阿赟一块儿刷马鬃。
  "不是不懂,是不想懂吧。"阿赟无心回应。
  "是啊——"潘郎的语气未落,被瞪大眼珠的阿赟吓着了。"怎地?"
  "你从未这么痛快!原先问你的话总被推圆而过。"
  "是吗?"潘郎扬起嘴角。——阿赟,醒吧,你想知道的,以后,我决不瞒你。潘郎不瞒阿赟。
  "是啊!"阿赟咬着唇,似不信,再发一问。"你喜欢苏南渊?"
  "喜欢?"潘郎沉吟。
  "不喜欢?"
  "我也弄不明白。"
  "那狄泽栎呢?你们总是——总是好过一回。"阿赟脸红,不惯说床笫之事。
  "他对我很好,可我不知道以后的事。"潘郎想起狐媚子的脸,脂粉不施的漂亮。"阿赟,谁愿意留在我身边就是谁。"
  "我不想你一个人——"
  "我也不想。"潘郎截了阿赟的话,把隐隐的悲系成死结。"我们何时启程?"
  "明日吧。苏南渊在这儿,不好再拖。反正我也想和璇霁早早了结。"阿赟有些泄气。"原先,我以为我和悠语牢不可破,我太高估自己了。"
  "姚悠语终在你身边,便是这一点,已然天下无双的好。璇霁为姚悠语做的事,你也未必办得到,总得留点儿念想。"
  "白头到老啊,心里未必无憾。"阿赟自嘲的笑着。"这一生,我都得容璇霁一空。"
  "想通就成了。"
  想不通的,就想一辈子。二日,苏南渊还来客栈,做足出行架势。阿赟跨上马,讪然道:"苏丞这是作甚?十八里相送?大可不必!一月内我定送璇霁出关。"
  "一者为璇霁,二者为潘郎——"
  "按说新皇帝继位,这第一个天祭该是疏忽不得。您贵为丞相,少不得打点上下,还真有闲游江南。"阿赟紧马肚子,顷刻奔向前。
  "阿赟得罪处,还望苏丞见谅。"姚悠语抱拳致歉。
  "不打紧。"苏南渊瞧向潘郎。"我们好生处这三日,三日后我动身回皇城。"
  潘郎怔了怔,点头。
  这一路好不风光,禁卫伴在左右,百姓让道不说,各城县令惶恐求见。"苏丞一个都不见?真真铁面无私。"阿赟呲道,把马交与小二。"可有客房?"
  "有的有的!"掌柜奔门而出,知是贵客,尤为殷勤。"店里上房都给备着呢!想必各位舟车劳顿,我这就差人烧水去——"
  "上房备着也不够啊!"阿赟往后看一眼,明面上十个禁卫立着,暗地里还不知有多少,饶是有规矩了。"得了,您家客栈这一日我都包下了。"
  掌柜接过阿赟的一锭金,只顾点头哈腰了。"是是,是是!我即刻给您清客去!"
  潘郎洗过身,没力气下楼吃饭,索性抱被睡了。这些时日,总分璇霁一半床,而今一人,舒服的不得了,一觉睡到了天亮。"潘郎——"苏南渊抚过潘郎脸庞,看不厌凉薄之人。
  "出发了么?"潘郎半眯着眼,看清天光。
  "还有一响,我想看看你的伤口。"苏南渊俯□,吻过潘郎。

☆、第 71 章

  潘郎微微叹气,随苏南渊的手去了。伤口长在锁骨上,殷红青紫的,一排牙印分明,肿着。"疼吗?"苏南渊摸过伤口,潘郎皱紧了眉头。"许是疼的。知道吗?我是如何想把你绑回去的。弄瞎你的眼睛,敲碎你的骨头,让你这一生都依附于我,啊,我还要拔掉你的舌头,怕你咬舌自尽。我这样想了,连刑具都带来了,可是——"苏南渊看着潘郎,无奈笑道:"咬你一口我都心疼得不得了,若是真那样干了,倒宁愿抱着你一块儿死掉。"
  "你可以跟我一块儿死掉么?"潘郎闭上了眼,恐惧慢慢的来,臆想中的苏南渊是血色的,眼前的苏南渊恬静。
  "不是现在。"
  "那就没以后了。"
  "潘郎真是无情。"
  "你也一样。"
  苏南渊认了。他也一样,千般万般的喜欢,总不是最紧要的。"潘郎,你喜欢我吗?"
  喜欢吗?不喜欢?弄不明白。潘郎的心,不明白。
  "会恨我吗?"
  "恨?"
  "我杀了潘陵澜。"苏南渊睡下,抱住潘郎,手脚是轻的,语言是轻的。"我凌迟了他。肉一片片的掉下来,跟花瓣儿一样,他疼得很,哭喊求我,那一刻,我什么都听不到,叫人把他的肉塞回他嘴里,他被自个儿给噎死了。后来,我剁下了他的首级——"
  "别说了。"
  "我以为我也够如此对你。一个人疼了,自然会求饶,不是吗——"
  "别说了。"
  "潘郎,如果可以,我真想折了你的手脚——"
  "求求你,别说了。"潘郎难过,仿是被人掐住咽喉,字字都疼。
  "我伤不了你,舍不得。"苏南渊掰开潘郎捂住耳朵的手,一定要他听。"我舍不得。生生世世,都喜欢你,喜欢你一人。"
  "喜欢啊——"潘郎的笑,古怪。难过得想笑。
  忘记了苏南渊作何表情,只觉得他眼里的伤像刃,扎得潘郎疼,清明过来,屋里只剩下潘郎,锁骨上的伤敷上了药,好了也罢,总是沉到心里了。
  "怎么了?脸色这地难看。"阿赟拉着潘郎,关切。
  "睡多了——"
  "早膳你也用得少。"阿赟帮潘郎牵过马:"今儿要奔大半天呢,你能行得住吗?还是和我坐一马好了——"
  "我自个儿能行。"潘郎翻身上马。
  "不行的时候就与我说。"阿赟顿了顿,轻道:"便是因为苏南渊如此,那就再忍忍,过了明日他就赶回皇城了。"
  潘郎丧气笑应。阿赟的聪明劲儿不若这般犀利就好了。
  这一日没耽误,一口气过了三个城,星夜才宿。潘郎避之苏南渊,宁愿和璇霁挤一床。"该不会怕那人爬你的床吧?"璇霁打趣,灭了烛火。
  "我怕的事太多,他桩桩都做得出来。"潘郎如是说。
  璇霁了然,一笑:"冤孽。"
  冤孽一世。苏南渊不得不回皇城,潘郎不近他,他便把潘郎禁在怀里,妥协不得。"潘郎若逃,我还来寻你,一定寻到你。"
  "下次,我们做个了断,如何?"潘郎轻言。
  "了断?"苏南渊玩味词句,亲吻潘郎。"好。"

☆、第 72 章

  苏南渊走了,还是四人,不再是最初的心思。半月后,至璇敇关,阿赟长出一气:"今日过了,明日不再相见。"
  璇霁浅笑:"好啊,不再相见。"
  阿赟差客栈掌柜抱来三坛烧刀子。"便是不见,也要一醉方休。"
  "潘郎可愿?"璇霁看向潘郎,尽不离曲终人散。
  "愿啊。"潘郎拍开封坛的泥,给自个儿斟满了酒。
  姚悠语的眉头是紧了,从头到尾难得开怀,有些话不说,是不能说,不如不说,这生各自安妥,各自幽怨。阿赟狂灌着酒,醉得猖狂:"我说你,哪地不选,偏要云垣城。名字是美!寸草不生!连塞外的蛮子都不惜得要——"
  "图个清静。"璇霁放掉了阿赟的杯子。"你不能再喝了。"
  "我不想看你走,不想悠语伤心。她这心不是为我伤的,我不忍见。"阿赟睨姚悠语一眼,抢过了酒,干了光。
  "行了。"姚悠语点了阿赟的睡穴。"我带他歇了。明日——明日就不送你出关了。"
  "好。"璇霁扬起嘴角,甘心的应。
  "愿你老死云垣,心意自满。"姚悠语叹气似了说,架起阿赟,飞身上楼。
  璇霁的"好"无人收了,和着酒咽下,心意自满。
  "璇霁痛么?"潘郎晃着酒杯,锋利的话被摇软了,绵里针。
  "潘郎又痛么?"璇霁还了潘郎的刺。"我与那二人是一走了之恩怨散,不知你与苏南渊能否这般轻易,啊,该是轻易不了。残忍之人温柔才可怕,你怕他。或者又怕又爱?"
  "又怕又爱?真是好词儿。"潘郎敬璇霁。"半生江湖半生消——"
  "一世情仇葬云垣。"璇霁接语潘郎,话落了直白。
  "只能如此。"
  "最好如此。"璇霁扣掉酒杯,讪笑:"潘郎,盼你无情到底。"
  潘郎无情,得愿真心奉一人。璇霁记仇的,断不愿苏南渊捧得美人。便是一些时刻,抖落阴暗,日后不再阴暗。两人对坐,赏完月光见日光,卯时一过,迎来圣旨——"奉天承运皇帝,召曰:封璇霁为远南候,享国禄,延皇号,坐守云垣城及其周边四郡,终生不得入关。"。璇霁吊儿郎当接过圣旨,自个儿不跪,倒看面前跪着的一众璇敇关官吏:"起来吧。"
  "奉诏护远南候出关,还请侯爷体谅。"跪前的镇关使禀明来意,定然不是恭喜如此简单。
  璇霁默了一刻,笑出了声,回眸瞧向潘郎:"苏南渊真是机关算尽,给我个空头名衔,把当初的生意编成诏书,要天下人盯我的缺。呵,机关算尽呐!行了,走吧,随他们出关也罢,省了诸多心事。"
  "璇霁——"潘郎无措,分离突然。
  "谓知己,天涯两端,从此不诉暗殇。潘郎安好。"璇霁的笑,念极最初。
  潘郎的酒气被日头蒸光了,那一路浩荡的离队脱出眼底,葬云垣啊,写照药人一生。
  "走了?"姚悠语问潘郎,明知故问。
  "阿赟可醒?"潘郎不答悠语,念身边的人。
  "没醒。"
  "或是不愿醒。"
  "这日过了就好了。"
  "悠语认得好?"
  "如何不好?"姚悠语凄然一笑。"我没守住我的心,再无下次。余生十倍百倍的还阿赟。"
  "羡慕如斯幸福。"潘郎由衷羡慕。
  "你呢?"
  "我?"
  "你作何打算?苏南渊追到你了,若你是再逃,我怕连累我姚家。"
  "悠语说得桃源是哪处?"
  姚悠语一惊,抬头看潘郎:"你一定要去?"
  "我自己去,不连累你。"潘郎推开自个儿房门,利落收拾包袱,这些日子,就这手艺见长。"我现在就去。"
  "疯子!你们一个二个的,都是疯子!"姚悠语苦笑。
  "疯就疯到底了。苏南渊不会为难你,我们有约定。"潘郎差伙计找来笔墨纸砚。"你画图与我,我去找。"
  姚悠语花一盏茶的功夫绘好图:"你到晖郡码头找姓陆的渡船人,告诉他姚家来人,他会领你最后一程。只是去晖郡一路崎岖,你要保重。"
  "你们亦然。"潘郎收好图纸。"有缘再见了。"
  姚悠语咬唇,瞧潘郎下楼。"你不等阿赟了?不见他一面?"
  "我怕他哭。"潘郎对悠语笑说。这一笑,释怀的执着的尽显。

☆、第 73 章

  去晖郡。潘郎拿披风遮了祸害的脸,风餐露宿,日夜兼程,赶在秋时到达。晖郡小城,只有主街繁华些许,倒是平和,码头都是渔船。"请问船家可是姓陆?"潘郎一船一船的问。
  "陆?这儿就一个老倌儿姓陆!老倌儿!老倌儿!这少年人找你呢!"年长的船家对船排尽头吼着。
  姓陆的老倌儿懒散挥手,揭开盖在脸上的斗笠。"找我甚事?这天儿游船可不见好,我还等着明儿网鱼呢——"
  "姚家来人。"潘郎轻言。
  陆老倌一滞,翻身起来,看向潘郎,皱眉低语道:"公子可是确定?"
  "确定。"
  "上船吧。"陆老倌执起船撑,对一众渔船上插科打诨的老爷们儿吼道:"我送客去清远县,晚儿得翠楼吃酒可预我一份儿啊!"
  "行行行!你个陆老倌!做着生意呢还想着吃酒!"众人笑话。
  陆老倌憨然,将船划离了码头。"我看公子是金贵之人,来这地恁是受苦。不过啊,遥岛虽是苦,倒也自在——"
  "遥岛?不是清远县么?"潘郎摘了披风帽子,这才透口气。
  "那是说给那些个老伙计听得。晖郡走水路只去清远县,遥岛无人知。遥岛的人也不喜外人入,所以——"陆老倌改了航道,小船入芦苇地。"公子这生俊俏,啧啧,在遥岛少不得委屈了——"
  "我是外人呐。"潘郎不接老倌外貌之说,玩笑叹气。
  "你是姚家来的,不算外人。姚家小姐帮遥岛甚多,我们自是知恩图报。"陆老倌开了话匣子,停不住,说姚悠语与遥岛渊源,说遥岛景色。"虽是苦点儿,可在遥岛住着真是快活!我啊,被晖郡的小娘们儿迷了眼,就住不成遥岛啰!老倌我多嘴问一句,公子为何来遥岛?"
  为何要来。潘郎沉了一刻:"有些事没想清,想一个人静静的想明白。"
  "但愿公子想个明白。"陆老倌笑道,使船撑绕过嶙峋石滩。半天后,遥岛显现。"喏喏,到了!"
  岸边的两小娃朝船招手,喊道:"陆老爹,你怎么回来啦!不到日子呢!下月我娘准我跟你去晖郡赶集,你早些来接我啊!"
  "好嘞!一定早些!"陆老倌把船靠了岸。"公子,请吧。"
  潘郎上岸,即刻被两小娃缠住了。"你是谁呀?"男娃抱住潘郎的腿,脆生道。女娃跟着男娃说,只敢离近了瞅一眼。
  "小山,玉花,一边玩去!我跟公子有正经事要办!"陆老倌扯下男娃。"公子跟我来。"
  潘郎随陆老倌进了遥岛,一个岛,十来户人家,住一处,像极了亲人。陆老倌走一路打一路的招呼,到尽头推开一户院子,与别家不同,横是气派些。"这是姚小姐买下的院子,平日里小山的娘收拾着,应是乱不到哪儿去。公子一人不好开火,我会请小山娘多做一份吃食送来与你,旁的倒是不用担心,这儿啊,除了吃的差些,别的真不比天上的神仙差——"
  "呀!神仙哥哥住这儿!"小山带着玉花,两个小尾巴欢欣得很。
  "神仙?"潘郎笃眉。
  "你啊!你是神仙哥哥!长这般好看不是神仙是什么!"小山搬起玉花下巴。"玉花,你说我说对吧?"玉花红着脸点头。
  "去去去!叫你娘来,我有正事与她说!"陆老倌打发了小娃,把院子从里到外潦草整理了一遍。"还望公子将就了——"
  "陆老爹还是叫我潘郎自在些。"潘郎递上姓名,免了尊卑。
  陆老倌爽快,一应潘郎,待小山的娘来了,又是一通交代。"这可是姚家的来人,怠慢不得!缺吃少穿的通通与我说,我改明儿就送来!潘郎可有物什须带的?"
  潘郎想了想,说:"请老爹帮我买包烟叶。"
  "好。"陆老倌咧嘴一笑:"想不到潘郎年纪轻轻还好这一口!"
  左右打点开了,陆老倌适时告退。冷清的院子剩潘郎一人,二十多年的仓惶渐渐蛰伏,便要一个柳暗花明。

☆、第 74 章

  日子过得悠然,潘郎醒了就泡一壶茶做院子里抽烟,烟叶去了薄荷香,烈得很。小山和玉花会来缠他,要他说外面的事。"潘郎,这烟杆上写的什么啊?"小山细细的盯着潘郎的烟杆,小心又小心的摸一下。
  "写着我的名字。"潘郎婆娑着镌刻的字,想狄泽栎,不知他赎清了自己没,真想看他的笑,狐媚子的笑漂亮得很。
  "潘——郎。"小山大声念着。
  "嗯,乖。"潘郎拍了拍小山的头,闭眼抽烟。
  深冬,小山的娘为潘郎缝制了一件袄。"公子别嫌粗布!暖和得很!"
  "有劳夫人了。"潘郎笑着,把袄披到身上。
  小山的娘抿嘴,不好意思。潘郎总认她"夫人",顶有身份的词儿放她身上,天大的罕事!小家女子被厚待了,舍不得虚荣,就由着潘郎喊"夫人",尤其这美貌之人喊的,满足尽了虚荣。"瞧潘郎说的,这都该我做的!便是陆老爹不吩咐,我也愿意!你先歇着,我这就回家给你做饭,待会儿让小山给你送来!"
  潘郎坐院子里,裹着厚袄,抽烟,困倦,往日之事浮于梦境,辨不清各色面孔,自个儿身在雾里,无助。"潘郎?潘郎!吃饭啦!"小山拎着篮子进院,推醒了潘郎。"潘郎真没羞!这么大个人还哭!"小山撅嘴说着,抹掉了潘郎的泪。潘郎的泪,不自知,那些苦,溢出了心,不留恋。"潘郎跟我和玉花去后山吧!后山的梅花开了!我们去赏梅!"小山帮潘郎展开碗碟,盯着潘郎用膳,眼神热烈。"去吧去吧——"
  "好。"潘郎笑应。
  便是用过膳,小山一刻不耽误,拉着潘郎汇合玉花便去了后山。玉花战战磕磕的:"小山,我们不会被骂吧?"
  "才不会!有潘郎跟着我们呢!潘郎是大人!我娘可喜得潘郎了!我爹吃味呐!"小山口无遮拦的,拉起玉花翻过陡峭山坡。
  "潘郎真好!我娘也喜得潘郎!"玉花回头对潘郎一笑,纯真明媚之极。
  "玉花就不喜得我?"潘郎打趣,慢悠悠的落一步。
  "啊?"玉花红了脸,低声:"喜,喜得的——"
  "才不喜得你!"小山愤愤,拽着玉花跑了老远。
  小孩儿的气,跟云似的,风一吹,便散了尽。小山站在山头,指着无边的水:"老爹说从那边走是去皇城的路,他说皇城比十个晖郡都大!皇城可繁华了——"
  "小山想去皇城吗?"潘郎看无边的水,臆想了回去的路。
  "想啊!等我和玉花成亲了,我就带她去皇城走一遭,等我们把好玩的都玩遍了,把好吃的都吃遍了,再回来!"小山抬头瞧潘郎:"外面再大再繁华,我还是喜欢遥岛。"
  "乖。"潘郎只说得出"乖",万分乖顺无浊念的孩子,令人汗颜。
  "顺这路下去就看见梅花了!潘郎快点儿!"小山不看水天,恋花色。
  后山的梅林,香得醉人,雪白嫩黄粉红的交错,眼花缭乱。"潘郎,给你!"玉花捧一把花瓣,垫脚献给潘郎。
  潘郎双手接过,笑言:"谢了。"
  玉花红着脸跑开,又把小山一顿好气。"潘郎有什么好的!"
  潘郎有什么好的?连潘郎自己都不明白。大约是这皮囊惑人,百年后也不过一把黄土。
  尔后,潘郎得闲就来梅林一坐,心情好时,便带一篮梅花回去,制些润手香膏。"潘郎,这些与我可好?"小三的娘端看香膏,稀罕得很。
  "平日里夫人照顾甚多,而今聊表谢意,还请夫人不要嫌弃。"潘郎恭敬。
  "不嫌弃不嫌弃!我这是臊的,还未用过这等高级物什,偶尔陆老爹才给我带些两三文的胭脂。"
  "夫人若是喜欢,待梅花油泡好了你再来拿。"潘郎捡起行当,自娱自乐。
  "那是极好!"小山的娘一拍脑袋:"看我!差点儿把正事儿忘了,陆老爹给你带了烟叶!还请你去我家拿下。"
  "好。"潘郎随小山的娘出门。
  还未进小山家的门,就听得陆老倌开怀笑声,小山更是叽喳不停。"哟!潘郎来啦!瞧我这回给你带的烟叶!瞧你平日抽得不欢欣,我选了水仙坊尚品罂叶,你试试!"
  "老爹费心了。"潘郎接过烟叶,不说好坏。
  "老爹可有新鲜话儿讲?"小山的爹就爱听个逸闻趣事,这岛万年不变的,只盼陆老倌说个解馋。
  "晖郡勾栏院来了个新货,西域的!据说金发碧眼!少了三千金不给见呢——"
  "老爹攒着我家男人学坏呢!去去!说点儿正经的!"小山的娘不高兴。
  "好好好!我说点儿正经的!"陆老倌清一嗓子,缓言:"说皇城那苏南渊苏丞的媳妇儿是千古罪人潘陵澜的女儿,潘家被抄之际,她正生怀六甲,皇上念其大义灭亲,放她一命,而今诞下麟儿,是逢大局初平,女子烈性,为父共罪,自缢而逝,这等气节感天动地,皇太后垂泪为其求封,皇上亲赐一品诰命夫人——"
  "真的假的?"小山的娘错愕不已。
  "还能骗你不成!皇榜都贴着呢!大渊国处处皆张!"
  "唉,可怜那襁褓小儿!何必寻死!父上有错罪不加儿女。"
  "所以啊,你这等妇人也就只适得养儿育女,不知大节!"陆老倌啧啧。
  ——哥哥,我做花泥护你可好?
  ——若我真的不在了,愿你清明重阳念得我,祭我一杯清酒。
  ——哥哥。
  "潘郎?怎地脸色这般不济?"小山的娘瞧潘郎一脸煞白。
  潘郎好一响才找回声气:"陆老爹,那皇榜还贴着没?"
  "贴着呢。"陆老倌回道。
  "我想去晖郡。"潘郎轻言。
  陆老倌沉了一刻:"好。"
  潘郎系好披风,上船。小山站在渡口,喊道:"潘郎给我带糖人儿啊!"
  "就认得吃。"陆老倌笑说,推桨,离了岸。船行过石滩,老倌停了下来:"潘郎不急,容我抽口烟。"
  "好。"潘郎不急,伊人已逝。
  "我说,你是去看那皇榜的吧?"陆老倌突地一句,慌人心神。
  "嗯。"
  "与那诰命夫人认识?"
  "认识。"
  "唉,节哀顺变吧。"陆老倌磕掉烟灰,重新执桨。"老倌儿我说句真话——你去了晖郡,可把自己脸面捂严实了,少不得耳目。便是口耳相传,十万八千里的,也传得到。"
  "老爹说得是。"潘郎应着,想十万八千里外的狠心人,果真,还是杀了。

☆、第 75 章

  船到码头,潘郎遮了面容。"老爹不用等我,今儿我去客栈将就一夜,明儿再烦你送我回遥岛。"
  陆老倌叹气道:"也好。只是潘郎自个儿小心些。"
  "明白。"潘郎应道,心思全不在这儿、
  入郡的关卡,衙门门前,都是皇榜。潘郎来回看那六字——一品诰命夫人。就这六字,要了人命。苏南渊把潘苑璟的死踩在脚下,成就一路青云。他说他喜欢他,心疼他,却从不琢磨潘郎心里的疼。
  "一间上房,一坛酒。"潘郎递给小二一锭银。小二伶俐,不多语,不探披风下的面貌,领潘郎去上房,送一坛酒,带了门。潘郎推开窗,月亮半弯,从二楼望出去,望得见晖郡的风月巷,与脂柳巷比不了,可情之欲也这回事天下都一样。潘苑璟说"苏南渊待我如此心狠,心都这么狠了我还是爱他的。",她还爱他吗?捧着孟婆的汤会不会踌躇?潘郎斟满两杯酒,无人应他的举。"潘苑璟,清明重阳我不过的,这酒,我敬你。"杯间脆响,一杯尽,一杯满。
  天明,潘郎蕴着酒气出了客栈,街上的人寥寥,他坐在码头,等陆老倌来。作甚要来看着黄纸红字的榜,徒惹哀愁,一定要来看,看女人的绝望,看苏南渊的心。
  "潘郎等急了吧!"陆老倌划着船朝潘郎靠拢。"我去网鱼了,今儿收成真不错呢!"老倌把鱼卖给了收鱼的贩子,自个儿留了两条。"待会儿给小山家送去,也给你们打打牙祭!今年的青鱼就这冬一茬,这些日子网的鱼还就这两条最肥美!哎!"陆老倌一拍脑袋。"潘郎你切等等,我去借条干净的船,我这船腥气得很——"
  "无妨。"潘郎踏步上了船。"老爹,我想回去。"
  一水的忧,绵绵。潘郎疲倦至极,任小山吵闹他要而不得的糖人儿,锁了院,裹被睡了。睡足三日,却愁坏了小山爹娘。"怎地又把篮子拎回来了?"小山的娘揭开篮子,饭菜都原封不动的。
  "潘郎不给我开门!我叫他他也不应!"小山嘟嘴,又不是他的错。
  小山的爹一拍裤腿儿,起身:"我得去姚家院看看。好好一人,三天不吃不喝的作死呢!"
  "看看也好。那日回来,潘郎就跟走了魂魄似地。"小山的娘叹气说道。
  小山的爹搭着梯子,费了老大的劲儿爬进姚家院子,三步并两步的推开卧房门。"潘郎,潘郎!"他使力气摇醒潘郎。"怎地?不舒服?病了么?我瞧瞧——"
  "没事。"潘郎微眯着眼,轻笑:"累极,睡得忘了时辰。"
  "也不是你这个睡法儿!"小山爹把屋外的柴掰碎了弄进火盆,点了燃。"岛上本就湿气重,你就这么睡着,冻坏了手脚怎办!"说着,开了院门,差进小山的娘。"去把吃食热一下,送过来。我给潘郎烧锅水,洗个澡。那屋跟地窖似地冷!"
  小山一家便忙活开了,潘郎苦笑,总是给人添了麻烦。
  待到洗过澡用过膳,潘郎再三跟小山爹娘保证如常,才换得了清净。"潘郎,你瘦了好多。"小山把烟杆递给潘郎。"潘郎,你睡得好吗?会做梦吗?我就老做梦!你睡了三天,一定做了个长长的梦吧?"
  没有梦,没有人,只得潘郎自己。"小山,你喜欢玉花吗?"
  "啊?"小山猝不及防的红了脸。"干,干嘛问我这个!我,我跟玉花要成亲的!我娘也乐意玉花做我媳妇儿!"
  "那你要好好待她,不要让她伤心。"潘郎想不透姻缘。
  "那是自然。"小山气鼓鼓的。"潘郎你有媳妇儿吗?"
  "没有啊。"
  "那你要找个媳妇儿!我娘说孤独终老很可怜的。"
  "嗯,很可怜呐,我不会一个人的。"
  "那潘郎你会一直住这儿吗?遥岛没有未嫁的姑娘啦!你可不许跟我抢玉花!"
  "不抢。"潘郎不答小山的问,答不出。遥岛好,可是会孤独终老,一个人真可怜。他怕了可怜。
  开春,梅花油酿好了。潘郎送了两瓶给小山的娘,又拿了两瓶给陆老倌:"上次去遥岛还亏了老爹,这些送您内人。"梅花谢了,红蓝花开,潘郎有了兴致,摘些,做胭脂。
  小山的娘喜欢,陆老倌的内人也喜欢。"还请潘郎多舍些胭脂与我,那老娘们儿跟她姐妹儿夸下海口,每人送一份儿,这,这——"陆老倌饶是不好意思。"我就说哪有那么些份儿!"
  "多得很。你家夫人喜欢就好。"潘郎把十来盒胭脂全与了陆老倌。"我得闲就做,正愁没人用呢。"
  一来二去,潘郎的脂粉生意又起来了,只是分文不取,更为络绎不绝。岛上妇人没事就来讨一盒,陆老倌更是讨得厉害。"唉唉,我这老脸全被家里的败家老娘们儿赔光了,这点儿山货潘郎莫要客气。你要是不收,我下回都不敢来要了。"潘郎笑接,转而给了小山的娘。
  "潘郎,把你的胭脂也给我一盒成吗?"小山巴望着,满怀的胭脂盒子。"你瞧,我都帮你把她们用剩的胭脂盒收来了!方便你制新的!"
  "小山要胭脂干嘛?"潘郎把各色的瓷盒摆到桌上,想起潘家杂货用的瓷盒。上好的瓷盒,君白,容一枚铜钱大三枚铜钱厚的胭脂,盒底落着潘家杂货的款儿。二十文起价。
  "我想送给玉花!"小山咧嘴笑开,缺牙的年纪,一呼一吸都漏风,可爱之极。
  "我来教你做胭脂吧,把你自个儿做的胭脂送给玉花更好。"潘郎轻笑。
  "真的?"小山瞪大了眼睛。"真的?真的?"
  "真的。"潘郎把一小盆澄清后的红蓝花汁递给小山。"把这些倒进灶台上烧着的锅里。"
  "嗯!"小山小心翼翼的端着盆子,去了灶房,不消一刻,就顶着盆子奔了出来。"潘郎,那里面的水是什么啊?怪香的!"
  "是花露。"
  "哦。"小山想了一会儿,没想明白,又跑回灶房,使劲儿盯着冒着热气的锅。
  晚饭时分,小山的娘拧着小山回了家。"这个野娃子!不看着点儿天!啊,潘郎,饭菜给你置桌上了,明儿我再来收拾!小崽子,还磨蹭什么呢!"
  "潘郎,胭脂明儿能好吗?"小山把着门栏,扯着嗓子问。
  "能好。"潘郎看得此景,只觉好笑。
  "那,那我明儿再来!哎哟喂!娘!娘!别拽我耳朵!拽掉了!娘……"小山咽唔着,被拖了走。
  院里没了别人的声音,只得静。潘郎坐灶台前,熏燃了烟,等胭脂熬好。
  三月,樱桃刚好。陆老倌给遥岛的人带了满满一篓的樱桃。"小山他娘,你给各家分分,都尝个鲜儿。啊,潘郎在自个儿家不?"
  "在呢!怎么?又来讨胭脂?上次的花露你就占了大头,真不害臊!"小山的娘笑说着,找碗碟分樱桃。
  "哎哎,瞧你言语的!我们家娘们儿抹好看的给人瞧!你们再是擦个俊也就给自个儿男人瞄一眼!"陆老倌回嘴,把随身的纸包揣个紧。"得得!不与你打趣儿了!我找潘郎有正事。"
  春光好,潘郎坐院子里抽烟赏天的,独缺了一棵树,少了树荫,让日光没了诗意。"潘郎闲着呢?"陆老倌说着,进了院。"我给你带了烟叶——"
  "老爹时时惦着我,委实过意不去。我还有烟叶呢——"
  "你接着,跟旁的不一样。"陆老倌避了潘郎的眼神。
  潘郎一滞,接过烟叶,便是不打开,也能闻见薄荷清香。"老爹——"
  "一个男人给我的。我说我压根儿不认得叫潘郎的人,他却硬要塞给我,让我告诉你他在晖郡等你。"陆老爹顿了顿,叹气道:"他说你不见他,他就踏平遥岛。我也是没办法,以为遥岛无人知,以为啊,真是天真过头了。"
  "他在晖郡?"潘郎似松了口气,该来的总要来。
  "现就在晖郡碧水客栈住下了。"
  "带我去见他吧。"
  碧水客栈,居闹市而不闹,自有一番闲适。陆老倌问过掌柜,引潘郎上楼。"他在左手把头的一间。"
  "有劳老爹了。"潘郎摘下披风,推门而进,看屋中人的身姿,未有一分憔悴。"苏丞好。"
  "好。"苏南渊挽起笑意,从不远离。

☆、结尾

  "苏丞——"
  "诶,潘郎,我允你犯错一次,莫要再生分。"苏南渊揽过潘郎,闻到烟草香,苦的,渗进了潘郎的骨里,衬尽了潘郎。
  "若是再犯又如何?"潘郎轻笑,无奈得很。
  "踏平遥岛不是虚言。"
  "我知道——"
  "你瘦了。"苏南渊抬起潘郎的下巴,瞧了仔细。美人衣衫宽,消得惹人怜。"这里不好。"
  "这里很好。无是非,无妄言,无祸端,不被人累。"潘郎偏头,躲了苏南渊的吻。
  "潘郎,我想你。便是我的想,你就会累,怎可不累?"苏南渊苦笑,抱紧了潘郎。"我们做个了断吧,我也累了,想你想得累了。"
  "苏南渊,你不该想我。曾经种种,都是恶因——"
  "必然结不出好果?"
  "菩提树下修一世,也未必有善终。你要我如何待你?"潘郎始终记得画舫那夜,他如此拥着他,说喜欢,珍惜他的眼泪,却忘了珍惜以后。"我并不恨潘陵澜,你杀了他也好,天下太平是正途。可为什么要迫潘苑璟?她只是爱你——"
  "她爱我,骗我得了种,做潘陵澜的眼线,设计你出皇城。这是就她爱我的法子。"苏南渊的语气,是淡的,淡的伤人。"我不稀罕她的爱。"
  不稀罕,所以死。潘苑璟大约是死了心,才甘愿死的吧。潘郎瞧苏南渊,何等聪明的人,聪明害人。"我怕你。"潘郎说怕,坦诚害怕。
  "怕什么?怕我待你如潘苑璟?我一指头都舍不得伤你的。潘郎,我喜欢你,这一世就这个喜欢,无碍旁人旁事——"
  "我不信。纵是信了,也是害怕的。"潘郎轻叹:"你不会伤我,可我总觉得你会伤我——折断我的手脚,挖掉我的眼珠,啊,拔了我的舌头。我怕疼,苏南渊,我怕疼得很,是个没用的男人。"潘郎怕疼,最怕心疼。
  "潘郎——"
  "你会放了我的,对吗?你喜欢我。"
  苏南渊说不出话了,千句万句,这一句成了劫,成了命。
  "我自私,拿'喜欢'威胁你,望你随我的愿——"潘郎的"愿"被苏南渊吃了,狠心的吻,割破嘴唇,血的咸味,像眼泪。潘郎放任了苏南渊,只能放任,所有的选择都是苏南渊的,他定要称心如意的结果。
  夕阳落入房内,尽覆金纱。苏南渊舍不得如此的潘郎,光华流溢。"潘郎真是无情。"潘郎无情,怕疼,自私,软弱得很,坏。一无是处的男人只得一副脸面好看,可苏南渊还是爱这副脸面,爱一无是处的潘郎。
  "是南渊多情。"潘郎轻言,眼角眉梢轻佻。苏南渊辩不过了,一声"南渊"要人心神。"我得走了,再晚便赶不上老爹的船了,你想好再回我。"潘郎挣不开苏南渊的手,皱眉道:"我得走了。"
  "我同你一起。"苏南渊为其系好披风,牵起潘郎。"让我在你身边想清楚。"
  潘郎一顿,苦笑:"非要这样?"
  "定要这样。"苏南渊结了客栈的帐。
  陆老倌看到潘郎身边的苏南渊时,不经一骇。"这——"
  "他随我去遥岛住几日。老爹放心,他不是多嘴之人。"潘郎只得圆场。
  "哦,哦。"陆老倌也是认得形势之人,没多说什么,让苏南渊上了船。太阳落尽时,船靠了遥岛的岸。"你们脚下小心些,我就回去了。"
  "劳烦老爹了。"潘郎一直看着老爹使船脱出视线才转身回走。
  "潘郎喜欢这儿?"苏南渊如此问。
  喜欢?又是喜欢。潘郎分不清喜欢。多年前,凉笙要走,要去谁都不认识他的江南,那时候起,潘郎也想去这么一个地方,这么一个地方究竟有多好,好得让凉笙再不顾潘郎。"其实,哪儿都一样。"
  "那就随我回去。"
  "回去也好。可是不愿跟你再起纠葛。苏南渊,你的喜欢太轻,你心里的我太轻。"潘郎借月光看清苏南渊,一表人才的丞相,宏图大志一一实现,舍不得放他,也就仅仅是舍不得而已。"我要一个人全然为我,你不是。既然不是,留我寻他人。"
  "潘郎好残忍——"
  "不如你。我只伤人心,你却要人命。"
  "你怪我逼死潘苑璟?"
  "不怪你。只是怕哪天悬梁之人换了是我。"潘郎推开姚家院门,缓道:"你可愿与我在此隐世一生?"
  苏南渊无奈了:"我做这些不为隐世,你该知我——"
  "我知你。这大渊国皆为你所依,怎可小家子气的和我逍遥世外。你坐镇堂上,一早就明白人心险恶,我与之你,是别人的眼中钉肉中刺,少不得被拔出。倘若某日,世人要你选渊国和我,你选么?又会选谁?你不是昏君,而我不想牺牲。"
  "潘郎——"
  "我只想老死于一人之怀。你不是那个人。"苏南渊不是那个人,潘郎吝惜于承认,又不得不承认。
  二日,小山踮着脚站在院门口,瞧见院中的男人。"潘郎,他是谁啊?"小山问着,怕生,跑到潘郎身边,才敢正大光明的看男人。
  "我的朋友。"潘郎笑着,抱起小山。
  "你的朋友啊——可是我娘说不能随便带人进遥岛的。"小山对苏南渊做着鬼脸。
  "嗯,是啊,他以后不会来了。"潘郎认真回道。"小山要跟我去摘红蓝花吗?"
  "好啊!等我去找玉花!我们三个——嗯,四个!一块儿!"小山说着,挣了潘郎的怀抱,一溜烟儿的跑了出去。
  苏南渊从后揽住潘郎的腰,真是瘦得没边儿了。"还以为潘当家就此金盆洗手——"
  "怎可金盆洗手。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啊。"潘郎笑说,帮着苏南渊打趣了自个儿。大家都是,本性难移。
  山坳处,一大片的红蓝花。小山拉着玉花玩得不知所以。潘郎蹲□,仔细甄别花蕊。"以前,胭脂原料都靠上官家从西域进,原以为那是顶好的料,到这儿才知错。遥岛的红蓝花滤出的汁,艳而纯,与露融合,上色持久——"
  "我便是靠这些胭脂寻得你。"苏南渊低言。"你送给陆老他家的胭脂。"
  潘郎怔了怔,笑道:"总瞒不过你。"
  "你并不想瞒我。这一点,我最高兴。"苏南渊摘下一朵红蓝花,捏碎了,淡红染指。"不瞒我,不讨我高兴,不得我相守。"
  "我们都一样。"潘郎学着苏南渊的样子,捏碎了花朵,一抹红色点于苏唇,吻。"不得相守,便不相守。"
  "羞羞羞!两个大男人亲嘴!羞死人了!"小山喊着,捂住玉花的眼睛。玉花脸红,也要掰一指头看。
  "羞啊——"潘郎假装苦恼,牵起苏南渊。"小山,把那篮子花拿好,回家了。"
  小山嚷嚷着"不要",还是老实跨上篮子。苏南渊跟着潘郎回家,臆想中数次的平和,而今实现,短暂。
  尔后,他们不说现在,不说以后,日子在胭脂和烟叶里过了。"只要这一刻就好了。"苏南渊轻叹,呵气附潘郎耳际。
  "一辈子总不止这一刻。"潘郎转头,瞧苏南渊。"是否有了决定?"
  决定啊,注定遗憾。"潘郎可会开心?"苏南渊问。
  "开心?"
  "没了我,你会开心吗?"
  "不知。"
  "谢你坦言。"苏南渊扬起嘴角,笑容是涩的。"我不会开心。"
  有几人能开心。潘郎被苏南渊抱在怀里,暖的,冷的,伤感的,开心。次日醒来,苏南渊走了。
  "潘郎,你的朋友不见了!"小山找遍了遥岛,没苏南渊的身影。"奇怪啊!陆老爹又没来,他怎么走的啊?"
  想走自然会走,于苏南渊而言,多数事情非所愿,江山社稷才紧要。"他走了。"潘郎轻笑。
  "那你会想他吗?"小山咬着唇,使劲儿想苏南渊的消失,想不出。
  "想?想。"
  初夏,潘郎懒了,宁愿呆院子里看天抽烟,陆老爹总给他送来薄荷香的烟叶,皇城的岁月便在烟色里浮了起来。小山的门牙长好了,说话不再漏风,让人少了乐趣。"明儿我和玉花要跟陆老爹去晖郡赶集,潘郎要来吗?"
  "不了。"潘郎眯眼,瞧日头,微热。
  "跟我们去嘛!集市可好玩了!"小山掰手指数着集市上的把式,滔滔不绝。
  潘郎被念得瞌睡,索性就睡了。
  偶尔,小山问起苏南渊,他老是想弄懂男人是如何不见的。法术?武功?不管哪样,他统统想学。武功法术都比不上权利,腾云驾雾又怎样,摔了下来没人接,也就那么个本事。苏南渊有权,大渊国接他,身边多少个禁卫,明的暗的,总有法子。潘郎不说,不语小山知,留一抹鬼神的虚子,让娃儿高兴。
  这日,小山的娘来送晚膳。"小山许是跟老爹玩疯了,这会子都不回来——"话说着,就听见了小山的吵闹声。"娘!娘!我饿了!""饿了就回家吃去!来潘郎这儿叫唤作甚!"小山的娘打小山一脑袋。
  "喏!潘郎家来客人了!又不是我想来的!"小山委屈得很,撅嘴就跑家去了。
  客人随后而至,潘郎失笑,复又笑了。"阿赟也来遥岛换清净?"
  阿赟又气愤又高兴,拉着潘郎不知该哭还是该笑。"潘郎!我真是想骂你!"
  "你骂吧。"潘郎摆好姿态,任凭发落。
  "行了,骂不出来就别骂。"姚悠语闲情,拭去了阿赟的泪。"瞧你!就这么点儿出息。我们可是来办正事的。"
  "我没曾想潘郎如此薄情寡义!当初便是要走,我定然是随他的!可他连一个'后会'都吝于赠我!"
  "他就是这么个人,无情而已。你该是习惯。"姚悠语哄着阿赟,转头对潘郎道:"这次来,专为护你回皇城。"
  "回去?"潘郎不明。
  "回去。"姚悠语一滞,讪笑:"苏丞对姚家下的镖,你就是我的镖。"
  "镖?好大的气派。"潘郎自嘲,磕掉烟锅里的灰,尽剩余香。
  "苏丞给你的。"姚悠语将书信交给潘郎。
  ——只道潘郎是无情,残红消过前尘散。
  夏风如斯作,清茶润小暑。
  冬雪还复飘,烈酒暖大寒。
  相见不相守,愿尔一世安。
  晚膳,热闹之极。姚悠语是遥岛的恩人,自然是好酒好菜的伺候着,十来户人家聚院子里,跟过年一般。潘郎得了空,溜出喧嚣之地。"干嘛要逃?"阿赟揣着一壶酒,跟潘郎坐到一块儿。
  "逃?"潘郎熏燃了烟。"我不逃了。"
  "那苏南渊写了什么与你?"阿赟好奇,便直接问了。
  潘郎把信给了阿赟。"自个儿看。"
  "啊?我可真看了!真看了啊!"阿赟抖着信,犹豫。
  "看吧。"潘郎冲天吐了了烟圈儿,月亮就雾了。
  阿赟借月光看了苏南渊与潘郎的信,翻来覆去的读,好一会儿才讷道:"他就这么放了你?"
  "放了。"
  "每年小暑大寒的约,你可会赴?"
  "赴啊。"
  "潘郎,你真残忍——"
  "不是无情了么?"潘郎扬起眉梢,笑得恣意。
  "你有情啊,可惜,多了不给。苏南渊只求一个相见,何等委屈,我都替丞相委屈了。有生之年,忍尽你的好坏,忍尽——"
  "是他选的。他选的见我——"
  "守你。不得相守,便守你一辈子,怕把你放远了瞧不见,非接你入皇城。这人心得多伤,看你自在逍遥!"
  潘郎沉了一刻,慢道:"咎由自取。"人人都是咎由自取,轮回路上各自消业。
  "潘郎,你喜欢他吗?"阿赟又问,不甘心。
  "那你说姚悠语可喜欢璇霁?"潘郎问回"喜欢",某些不甘心,甘心。
  御渊一年,潘郎重回皇城,可安身立命之地换了当家,温饱堪忧。柳儿拨弄着算盘,刻薄:"这铺子你与我,便不要妄想收回来。"
  "不妄想。"潘郎温言,恭谦之极。"柳老板可招学徒?我还是有些本事的。"
  "学徒我招了,不缺。"柳儿转身,把眼泪擦净了,才敢厉声。"我要个祸害作甚!保不齐哪天又得逃命,让我牵肠挂肚,死了倒好了。死了省心——"
  "柳老板所言极是。"潘郎不敢伤柳儿的心了。白瓷般的心,比他的样子好。
  "站住!我让你走了吗!"柳儿拉住欲离的潘郎。"我不许你走!"
  "柳老板——柳儿。"潘郎瞧着柳儿的核桃眼,轻笑:"别哭了,快把脂粉都冲散了。"
  柳儿偏过头,咬唇道:"散了再补!我这杂货断不缺脂粉!你这等祸害只得我容你!哪儿都不许去!内堂缺个掌柜!你去内堂!"
  "谨遵柳老板吩咐。"潘郎拎着包袱,熟门熟路的进了院子。
  果真招了学徒,着麻衫的男人蹲树荫下,切一筐的白术,听见来人,才抬头。狐媚子的脸,脂粉不沾的狐媚,仙气得很。"潘郎?"狄泽栎轻声,怕惊了梦。
  "泽栎是学徒?"潘郎躬□,细看狄泽栎,看不厌此刻的生涩。
  "我赎了自个儿,求柳儿给我个活儿干。"
  "作甚要在这儿?"
  "等你。"
  "若我不回来呢?"
  狄泽栎一滞,苦笑:"也只得等你。你说过的——如有机会,你一定死在我面前。我信。"
  "是吗?"潘郎端起泽栎的手,指尖细痕掌间茧,被伺候惯的人伺候起别人,成全自个儿一世。"狄泽栎,你看我老死好不好?"
  "好。"

作者有话要说:——End——
想了很多遍后记要怎么写。突然这刻,不知道要说什么。
貌似成了冗长沉闷的文艺片,我只是个二逼青年。
我不戳穿我想表达的东西,各自理解会不会更有趣味?
想要同学们留言。太直白了,但就是想看要留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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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坑想好了,《说话,还是写字?》,BL。
我终于不拿名字说事儿。
不否认是因为写BL更容易被人看见才转BL了,毕竟一个人太孤独了。
当然,如果有能忍受我而又不反感BG的同学的话,可以看下我的《囧娃》,然后鼓励我填坑吗?
这个要求太无耻了,对不对?
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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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感谢所有留言的同学,名字我就不一一列举了,我会害羞的。
谢谢三的封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