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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月
(7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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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的灵异生活》作者:朱砂(10.26更新至VIP完结) Part1
对邵靖来说,生活是个杯具:他怀抱着前生的记忆,却只能活在当下
对小麦来说,生活是个茶具:到底差在哪儿呢?差别就在于,别人可以期待姻缘,他却只有露水姻缘
可是我们不要忘记,无论是杯具还是茶具,只要你会用,它们都可以变成洗具,虽然这个洗具——它是个见鬼的洗具……
内容标签: 灵异神怪
搜索关键字:主角:小麦,邵靖 ┃ 配角:钟乐岑,沈固,归籽儿等 ┃ 其它:鬼,妖,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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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的生活
作者:朱砂
祸不单行
有些老话听起来没什么道理,比如说本命年要系红腰带;可是有些时候不听老话你就是要吃点亏,比如说小麦,现在他真有点后悔,明明准备了红腰带,为什么出差之前不系上呢?
"姓名?"
"麦乔。"
"年龄?"
"二十四。"
"职业?"
"呃,跑广告的。"
对面的警察这会儿才抬起头来看他:"是你撞人了?"
"不是我撞的!"小麦郁闷之极,"是小偷撞的,我本来在追小偷,好心过去扶一下,结果就说是我撞的了!"
"……"警察也无语了,过了一会才说,"不管怎么说,你也是有责任的吧?幸亏老太太没什么大事,刚才我们也给调解了,你赔个一千块钱就把这事一次性结了算了,老太太年纪也大了,万一后头有什么事,也算你头上就麻烦了。这事……也算你倒霉吧。"
倒霉?小麦觉得自己是够倒霉的。本来他今天很高兴,刚刚从莱西回来,卖出去一份广告设计,挣了八千块钱。钱虽然不算多,却是他和魏炎的小公司开业半年多来做成的第一笔正经生意。银行卡躺在怀里,他不时地摸一下,就觉得干劲十足。想想自己出去了两天,魏炎不会做饭,肯定都是糊弄着吃,他就想今天晚上应该做点好菜,也庆祝庆祝。
长途站那边本来就有点乱,小麦一边琢磨一边挤车,光顾着怀里的银行卡了,就觉得手腕上被人撸了一把。开始他没在意,后来快挤上车了往自己手上一看,才发现手链被人撸走了。
要说小麦这条手链,其实真不值什么钱。一条红绳编了二十个小花结,头上串了一颗黄豆大小的金珠子,还不是纯金的,就是个18K,那能值几个钱?不过因为是爸爸留下的东西,又是从四岁开始就戴的,所以一直没摘下来过。要说这条手链也挺奇怪的,红绳的长度正好绕小麦手腕一圈,不松不紧,还找不出接头来,要不剪断了还真拿不下来。小麦有时候也想回忆一下,小时候这手链戴着是什么样?不过记忆总是很模糊,隐约觉得那时候这手链似乎也正好圈着手腕,不过想也觉得不可能,小孩子的手腕才多细呢?说不定是绕了两圈。
就因为手链不值什么钱,小麦也就一直放心戴着,谁想得到会在车站上被人扒了去?他回头一看,就见一个十八九岁的男孩一边走,一边做贼心虚地也回头看他。这小子要是不回头,小麦还真不知道是谁撸的,这一回头,小麦反而认准了,喊一声"站住",挤出人群拔腿就追。
小麦看着瘦,但从小到大都是学校田径队跑万米的,自信追个小偷没啥问题。想不到那小偷腿也很快,两人一前一后追了转眼就是八百多米,距离竟然一点没缩短。长途站这边人不少,两人追到一个商场门口,有个老太太提着东西正好出来,小偷一头就撞人家身上,两人滚了个四脚朝天。小偷灵活得跟兔子似的,跳起来就跑了。小麦过去把老太太扶起来,就被扯住了,眼看着小偷混入人群不见人影,接着就有人打了110……
"那小偷长什么样子?你被偷了什么东西?你说一下,我们立案调查。"
"算了。"小麦没指望能把手链追回来。抢劫杀人的案子还来不及破哩,何况一个不开眼的街头小混混抢一条不值钱的手链,"那小偷——也没什么特点,看着像个高中生,我觉得就是一般的小混混,就是跑得比兔子还快。我看你们是抓不着他的。"
警察听了最后一句话,表情有些尴尬:"你这样说,我们是比较难办,不过我们会尽力的。幸亏老太太没什么大事,这样你就先回去吧。"
出了派出所,居然下起雨来了,小麦叫声晦气,也在旁边的商场里买了些熟食,赶紧跳上了公交车。
小麦住在浮山后,是和男友魏炎一起租的房子,既是住处,又是公司。房屋两室一厅,租金不低,一个月一千块。其实依着小麦的意思,两个人的小公司,又是刚起步,根本没必要租那么大的房子,但魏炎说交通方便环境好,硬是要租,还一下子就签了一年的合同。现在这房租算是他们的一大开销,挺头疼的。
天已经黑透了,公交车上人不多,所以有人说话声音就显得特别的清楚"哟,郑工你今天怎么也坐公交车了?"
小麦扭头看了一眼,上车的是两个二十七八岁的年轻人,前面那个穿着印有某某公司字样的工作服,后面那个却是西装革履,正有点尴尬地咧了咧嘴:"车坏了,送去修还没拿回来呢。"
前面那人噗哧笑了一声:"是吗?王大小姐没来车接呀?我说,好事快到了吧?什么时候请大伙喝喜酒啊?"
小麦就算是局外人,也听出来这话里的讽刺意味。那个郑工自然也听得出来,勉强笑了笑没再说话。车厢里很快就恢复了安静,公交车关上前后车门,继续向前开。小麦一晃眼,忽然发现后门不知什么时候上来了一个年轻女人。昏暗的光线下看不清她的脸,倒是身上穿着的一件连衣裙白底红花十分鲜艳。她就站在后门口,车厢里有很多空座,她也不去坐。
小麦忍不住又看了两眼,心想司机今天怎么也不提醒后门上的人投票了?这一班车的司机都特别能吆喝,一旦后门有乘客上,就会扯着嗓子喊投票,今天倒反常。女人头发长长的,身上的裙子似乎是被雨淋湿了,那大团的红花像血似的醒目。小麦用眼角瞥着她,感叹女人为了漂亮真是不要命。虽然滨海冬天比别的地方暖和,但这女人穿的却是夏末穿的那种薄裙子,脚上好像还穿了双露趾的鱼嘴凉鞋,这也太美丽"冻"人了吧?
汽车安静地行驶,很快到了小麦要下的车站。他站起来的时候看见刚才上车的那个郑工也走到了门口,女人往旁边闪了闪,抬头看了他一眼。车厢的灯光下,小麦看见她还很年轻,五官秀美皮肤白皙,只是额角上有一大块青黑色,像是摔出来的伤。
车门一开,小麦跟在那个郑工身后下了车,到十字路口去过马路。正遇红灯,一群人都挤在路边上等着。眼看红灯转为黄灯,离路口还有一段距离的车辆开始拼命地赶,想抢在绿灯之前冲过去。这里是个大斜坡,上面没有减速带,从坡上冲下来的车速度一般都很快,尤其是在抢灯的时候。
吱——
等着过马路的人一片惊叫。一辆轿车紧急刹车,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拖出长长一条痕迹,差点整个横过来。不远处,一个男人躺在路中间,像被丢弃的布娃娃,头毫无生气地歪在一边,身下一滩鲜血正漫开来。
人群骚动,有人掏出手机开始打110和120,小麦却只顾着看那个男人刚刚站着的位置——那个男人正是车上的那个郑工,而他刚才站的地方正有个穿白底红花裙子的年轻女人,默默地看着地上的尸体。小麦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下了车并且跟在他们身后的,但他看得很清楚,刚才轿车冲过来的时候,就是她在那个郑工身后用力推了一把,把人推到了车前。
男人在马路中间抽搐了一下,没了动静。女人脸上浮起一丝微笑,转身要走。小麦情急之下脱口喊了一声:"抓住她!"
旁边的人惊讶地转头看他:"抓谁?"
小麦眼看那女人已经挤出了人群,急得用手直指:"就是那个穿红花裙子的女人,刚才是她把那个人推出去的!"
旁边的人用奇怪的眼光看他:"你说什么呢?哪有人推他?还有,哪有什么穿红花裙子的女人?刚才我就站那人后头,根本就是他自己找死抢出去的,哪有人推他?你可别胡说!"
小麦顾不得跟那人争什么,挤出人群去找那个女人,但他一抬头就愣了——人不见了。也就是说了这么几句话的工夫,而这条路是一通到底的,那个女人走得再快,也不可能这么快就走出他的视野吧?
110来得很快,120也来了,但地上的男人显然已经没得救了,直接就被盖上了白布。司机急赤白脸地在跟警察辩白,旁边有几个爱管闲事的人给他证明,确实是死者自己冲出去的。小麦听了半天,终于还是说:"不是他自己冲出去的,是有人推了他一把。是个穿白地红花裙子的女人。"
刚才跟他说话的那人不耐烦地说:"小伙子眼花了吧?都跟你说了,刚才就我站在他后头,哪有什么穿红裙子的女人?"
警察询问了一下旁边的人,都表示没看见有这么个女人,于是警察用警告的眼光瞪了小麦一眼:"请不要妨碍我们执行公务,胡乱说话也是不行的!"
小麦再次郁闷了,而且他很奇怪:穿着那么扎眼的一个女人,怎么就会没人看见呢?
不过郁闷也罢,奇怪也罢,尸体被搬上车拉走,人群也就散了。小麦拎着菜往家走,刚刚走到门口,正在掏钥匙,门自己开了,屋里的人拉着个特大号旅行箱出来,跟小麦打个照面,两人都愣了一下。
"你干吗?要出差?是上次胶州那个公司谈成了?"小麦看魏炎手里拖着行李箱,有点失望。好歹他才刚回来。
"我,我——"明明是很正常的一句问话,魏炎却结巴起来,表情也变了。小麦奇怪了:"你怎么了?出什么事了?"他一边说,一边想进屋,魏炎却堵在门口没有让开的意思。
小麦心里忍不住怀疑起来,一侧身,硬是挤了进去。只看了一眼他就发现:魏炎最心爱的吉他不在原来的地方了。小麦的心忽一下悬了起来,看着那旅行箱:"魏炎,你这是去哪?"
魏炎嘴唇动了几下,终于垮下肩膀:"麦子,我,我要回家了。"
回家这两个字像一记闷棍敲在小麦头上,他一时居然没反应过来:"什么?"
魏炎放开行李箱蹲了下来:"麦子,我爸今天叫我回去,说我妈检查出心脏病了。他说我现在回去,他还认我这个儿子……"
小麦愣愣地看着抱住头的年轻男人,觉得自己腿也有点软了:"你要回家了?还——"他把后面的半句话咽了回去,很显然的,魏炎是不准备回来了,否则怎么会连招呼都不打就走?如果他再晚几分钟回来,面对的就只是一间空荡荡的房子。
魏炎不敢看他:"麦子,咱们这一年太难了。再说我爸那脾气,要是这次不回去,他可能真永远都不会认我了。还有我妈,她身体不好。麦子,你从小没爸妈,不知道我的感觉。麦子,我要是回去,想开个公司什么的比在这容易多了。等我经济上能独立了,我回来找你,我……"
小麦出神地看着他的嘴唇一张一合,忽然觉得想笑。魏炎是第几个了?第四个吧?果然还是没超过一年啊……难道真被他第一个男朋友说中了——男人之间本来就是玩玩,非要什么天长地久,就只有被人甩的命!明明追他的时候也说得信誓旦旦,可总是没有一年,就带着各种各样的原因离开了。就连魏炎,为了他跟家里出柜决裂,跑到滨海来自己创业,算是坚持时间最长的了,现在也要离开。是因为同性之间的感情本来就脆弱?还是他的保鲜期,就只有一年?一时间他的脑子乱纷纷的,无数莫名其妙的想法都在里面挤:他妈妈临终时拉着他的那只冰冷的手;第一个男朋友手机里跟别人的暧昧照片;大学同学或鄙视或怜悯的眼神;魏炎悄悄递过来的一支纸玫瑰;他学的是广告设计可是一直在做业务员和会计的工作,专业都要废了,魏炎一走,公司开不下去,他得去另找工作;房子是租了一年的,现在还有半年,要是提前退房要赔违约金,应该找个人合租;买的菜一个人吃太多了,幸亏天气还没热否则要坏了……林林总总,每个想法都像只蜜蜂,肚子上带着个尖刺进进出出。
魏炎见他半天没有反应,悄悄看看表,磨磨蹭蹭地站起来:"麦子,我,我飞机到点了。我留了张卡,咱们剩下的钱都在里头,我就只有这些了。还有手机,我也给你留下了,你总用小灵通,也不方便……等我回去有了钱,我再打给你……我,我走了……"
小麦仍然呆呆地站着,魏炎拖着行李箱从他身边挤过去,身上的温热气息扑上他的脸,是他所熟悉的。可是在这种倒春寒的天气里,这点热气很快就消散了,只留下他的脸颊在楼道的冷风里吹得冰凉。过了好一会,他才拖着脚步慢慢进了屋,木然地把手里的菜放到厨房去,再走出来,坐在桌子旁边发呆。桌子上摆着个台历,小麦无意识地看着:2008年4月17日。他忽然想起来,今天是他24岁生日……
台东小店
"我叫罗薇,这是庞峰云,这是卢纬,那是池莉莉。你看见了,我们现在就是四个人,峰云跑广告,卢纬管美编,莉莉是财务,我跑外出稿子。现在杂志销量上去了,人手不够,你要是来了,先跟着我们熟练几天,要是合适出稿子就接我的活,要不然就跟峰云去拉广告。试用期三个月,工资一千五,有午饭补贴,过了试用期就一千八。不算高,不过我们是看季度销售量发奖金的,你觉得怎么样?"
小麦看看这间屋子。这是居民楼,一百平左右,三室一厅的,两间是卧室,很简单,就地上铺个旧席梦思垫子;一间放着两台电脑,客厅里摆着资料和已经印好的杂志什么的,跟他住的地方格局相似,收拾得倒很整齐。小麦在心里算着帐,工资确实不高,而且还不知道一季度能分多少奖金,最主要的,这工作好像跟他学的专业差十万八千里。不过他现在也没得挑。自从大学毕业他就和魏炎在弄自己的小公司,而且他还是跑业务兼会计,已经把专业扔下一年多了,现在要是去找工作,就工作经验这一条就吃亏。现在他身上总共就有一万一千三百块钱,孤身一个人,万一有点什么事比如说生个病,这点钱就根本不经用。房租过半个月就又要付了,一个月一千块钱房租,还没算水电费,再加上吃饭穿衣,不赶紧找工作不行。这份工作虽然不是很合意,但骑驴找马比较稳当,而且看这几个人年纪跟自己也差不多,一个个朝气蓬勃的--要不,就先干着?
罗薇的脾气显然是爽朗大方型的,笑眯眯地就伸出手来:"那好,欢迎加入我们,帅哥!"
年轻人的风格就是说干就干,罗薇直接拿起相机:"那咱们现在就出去吧,先去台东转一圈,你也熟悉一下工作。如果觉得不合适,过几天再跟峰云出去。"
跟着罗薇出去,一路上听她介绍,小麦才详细了解到《倾城》这杂志的内容,挺小资的,走都市白领路线,主要就是介绍滨海市好吃好玩好购物的地方,台东算是滨海市的商业区,自然少不了要跑。
"上次我在拐角的地方发现一个小店,卖的饰品很有特点,可惜突然有事没仔细看,这次好好看看,做个专题。"
小麦看着罗薇兴奋的表情,琢磨自己是不是该跟庞峰云去跑广告,怎么说,一个男人跟着个女人去转饰品店……
"哎,小麦你干什么那种表情?饰品怎么了?男人就不用饰品?那你太落后了,我们的杂志可不光是给女人看的。"
小麦想想自己戴了二十多年的那条手链,点了点头。手链丢了之后,他一直想着再弄一条,但那花结明明是看熟了的,现在却怎么也想不起来是什么样子。他也上网查过一些编织的花样,但是没有一种是跟他那手链上的花结相似的。
"到了!"罗薇拉了他一把,从公共汽车上跳下来,"那店在哪儿来着?门头就是太小了,怎么找不着了?"
"叫什么名字?"小麦东张西望。台东这婚纱一条街街尾有很多小店,各色各样的门牌挤在一起,足够人看个眼花缭乱。
"叫……上次还真没看清楚门头叫什么来着……"罗薇嘟哝着在街上慢慢地走,"不对,过了,肯定不是这一头。"
小麦跟着她没头苍蝇一样地挤。已经将近五点了,下班的人渐渐多起来,摆夜市的也开始出摊,越发的热闹。天色渐渐昏暗,霓虹灯亮起来,罗薇锲而不舍地仍然来回地找,突然指着前面叫了起来:"啊,那儿呢!我说我这眼神,怎么刚才走了两趟都没看见?好像换门头了。"
小麦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然在牛肉粉旁边有一家小店,门牌是原木色的,画着一个威武的虎头,再没有别的装饰:"确实不大显眼,不过刚才我们走过了,我也没看见。"
罗薇看看天色:"哦,天黑了,你回家要晚了吧?我们就是这样,有活就干,加班是常事,没什么点的。不过你要没什么事就晚点回去,今天我过生日,我们准备庆祝一下,你也参加怎么样?"
世界上有一种人的热情永远能感染别人,即使只是建议,也会让人不自觉地服从。罗薇显然就是这样的人,小麦连摇头也不好意思。反正现在家里已经没人等着他回去做饭,多晚回去也没关系。
小店里现在还没有上客,很安静。两边是擦得铮明瓦亮的玻璃柜台,里面铺了淡金色的的丝绒,上面摆着各色的饰品。小麦大致浏览了一下,无非是戒指耳环什么的,他一个男人,对女孩子戴的首饰兴趣不大,看了几眼,就抬头打量这店里的摆设。屋子最里面有一张小桌子,旁边摆了两张折叠椅,桌子上还有一把咖啡壶和一只杯子。这挺奇怪的,因为店铺本来面积不大,一般店主都会尽量地利用面积来布置商品,尤其像台东这样寸土寸金的地方,这样把相当一块面积弄出来摆桌椅什么的还真是比较少见。桌椅后面就是通里间的小门,门上挂着虎皮色的厚绒帘子,那黑黄色的条纹加上毛绒绒的感觉,还真像张虎皮挂在那里。门帘前面挂了一串玻璃风铃,小麦仰脸看看,悬挂的玻璃片是一个个小人的形状,摆着各种各样的姿势,也不知是哪里买来的。
罗薇在背后大惊小怪,一会儿啊一会儿哦,小麦忍不住回头:"罗姐,看见什么了?"
"你看你看,这个多漂亮!"罗薇激动地指着柜台里直跳脚,看样子大有一拳砸碎玻璃把手伸进去的冲动。
"什么东西啊?"小麦走到她身边看,原来是一枚戒指。厚重的戒身是银质的,刻着古朴的花纹。最显眼的是戒指正面是一个虎头的形状,两只眼睛是琥珀镶的,中间恰好有一道竖着的暗纹,灯光下真像两只活的虎眼,熤熤生光。
罗薇激动地盯着那戒指:"真漂亮!我要买我要买,老板到哪里去了?"
风铃叮地响了一声,小麦一回头,一个年轻人从帘子后面走出来,微笑:"来客人了?"
"哇!"罗薇小声地说,"帅哥啊!"
确实是个帅哥。小麦看着也不由得心里微微动了一下。来人皮肤白皙,稍长的头发乌黑润泽,直垂到肩,一双眸子在柔和的灯光下看来像是琥珀色的,薄薄的嘴唇微微翘起,脸颊上浅浅露出酒涡的痕迹:"两位要买什么?"
罗薇小声地说:"小麦挡挡我,我给帅哥拍张照片。"
小麦无语,只好用身体挡住她:"哦,我们想要这枚戒指。"
店主微笑着走过来:"哦,两位看中了这个?"
罗薇借着小麦的遮挡,用手机给店主连拍了两张照片,心满意足地走出来:"哦,我们是办杂志的,不知道可不可以给帅哥你的这些商品拍个照片,放到杂志上去做个专栏?当然,这个戒指我也要买的。"
店主看了她一眼,笑了,弯腰打开玻璃柜把戒指取出来:"当然可以。能给我免费宣传,我求之不得。这戒指是刚刚进来的新品,没有第二枚相同的,看来它跟您很有缘份呢。"
罗薇高兴地把戒指套在中指上,举起手来:"大小正好。当然有缘了,我就是属虎的呢。"
店主脸上的酒涡更深了:"那就更有缘份了。"
罗薇举着手欣赏了一会,把精力扑到其它的东西上去了,举着数码相机咔嚓咔嚓不停地拍。店主跟在她旁边,不时轻声向她介绍。小麦独自站在一边,觉得自己可能真的不太适合跟罗薇来跑外,至少他对这些东西实在不怎么感兴趣。有些无聊中,他走到门帘前面,端详起那挂风铃来。那些玻璃人形做得很生动,虽然没有眉眼,但体态栩栩如生。不过看了几分钟,他忽然觉得有点怪,这些玻璃小人个个举手抬足,他本来以为都是什么体育动作,但仔细看看又不像。正琢磨着,店主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来,"先生喜欢这风铃?"
小麦根本没听见他什么时候走过来的,店里铺的是木板,脚落上去有咯吱咯吱的声音,但这个店主走起路来却半点声音都没有。小麦被他吓了一跳,本能地往旁边退了一步,却撞到了桌子,桌上的杯壶一晃荡,发出轻轻的咯咯声。小麦赶紧扶住:"不好意思。"
"没事。"店主微微一笑:"一杯冷咖啡而已。"
罗薇拍得开心,伸过头来看看:"咖啡?哦,帅哥你还会冲咖啡呢,这是你冲的图案?"接着举起相机就拍了一张。
小麦看了一眼,浓黑的咖啡面上,一个白色的树叶图案栩栩如生,在咖啡里渗开的奶精正像是树叶的脉络,精致而生动。店主笑了笑,轻轻晃了晃杯子,把图案晃散了:"学过一点,有时候有朋友来坐坐,就冲点来喝。
"哦。"罗薇其实对咖啡不感兴趣,转头又去看那些饰品了。店主含笑看了她一眼,转回头来看着小麦:"先生没什么想要的?"
"哦--我没……我看这个风铃挺少见的。"
店主露齿一笑,两排牙雪白整齐:"这个是非卖品。"
"啊,我不是说要买……"小麦有点尴尬。
"那先生看点别的?有没有什么想要的?"店主笑意盎然。小麦胡乱点点头,转身想往柜台走。这一回头,他忽然发现门楣上方悬了一面镜子,镜框是一个张着大口的虎头,虎眼是两小片淡黄色的琉璃,在灯光下闪着琥珀般的光。镜面镶在虎口中,或者是因为灯光不明亮,镜面也有些昏暗。小麦在这个角度从镜子里看不见自己的脸,却看见了罗薇。罗薇正低着头聚精会神地拍照,小麦只能看见她的后脑勺,蓬松的卷发,耳朵上戴着两枚小苹果形状的耳钉。
"这个镜子是--"
"这个也是非卖品。"店主微笑,"是摆在店里镇邪的。"
小麦并不是想买,只是觉得这镜子也很特别:"好像有年头了吧?"镜框看不出是金属还是木质的,但看起来就是年代久远的样子。
"是啊。"店主负着手仰头看去,"这面将军镜,有五百多年了。"
"将军镜?"
"是啊。老辈人都这么叫。"
"将军镜?"罗薇回头看,才发现还有面镜子,"嗬,挺气派的呢。"
小麦又觉得无话可说了。罗薇还沉浸在那些精美的饰品中,气氛就有些尴尬。幸好此时又有客人进来,店主也就扔下他过去招呼客人。进来的也是个年轻姑娘,比罗薇还小些的样子,看见这些饰品也是眼睛发亮,立刻埋头翻找起来。店主跟在她身边,微笑着轻声回答她的问题。
罗薇拍了个尽情才放下相机:"帅哥,谢谢你了。等我们的杂志出了,我给你送几本过来。小麦,咱们走吧。"
小麦看看表,已经八点多了。罗薇有点歉意:"真不好意思,走,咱们回去吃蛋糕。"
庞峰云几个人已经在屋里布置起来了。桌子被移到最中间,摆了一个小蛋糕和两个KFC全家桶,外带一瓶红酒。蛋糕上已经插了几根蜡烛,池莉莉手持一把细蜡烛,正在琢磨怎么能把二十多根蜡烛全部插到那个实在小得可怜的蛋糕上。罗薇进门看了一眼就笑了出来:"莉莉,全插上咱们也不用吃了,算了算了,要什么蜡烛啊,不插了。哎,看,我今天可拍了个帅哥呢!"
"帅哥,又小白脸吧?"一边埋头在电脑上工作的卢纬凉凉地插嘴。小麦第一眼见他的时候就一个印象--黑。他确实是黑,说起来他做电脑美工,应该算是室内工作者,可是就是黑,不说黑得扔煤堆里找不出来吧,也是地道的古铜色。
罗薇切了一声,甩手把手机扔过去:"看看,人家可是古典气质的帅哥!"说着,就到另一台电脑上去打印今天照的照片,"今天可是有好东西,这家店的东西绝对新颖,看看,我拍了好多呢!"
卢纬拿起手机翻了半天:"你那帅哥照片在哪?"
"你什么眼神啊!"罗薇不满地走过去,"不就是最前头两张嘛,我来!"
池莉莉摇头:"又来了。小麦你坐,咱们吃,别管她!"
小麦哪好意思先动手。寿星还没切蛋糕呢。
"哎呀!"罗薇忽然一声尖叫,捏着手机怒视卢纬,"我的帅哥照片呢?是不是你给我删了!"
卢纬张口结舌:"哎,怎么,怎么赖到我头上来了?哪有什么帅哥照片?根本就没有好不好?"
"怎么会没有?小麦,小麦你来证明,我是不是拍了好几张?"
小麦有点尴尬地点点头,卢纬不屑:"肯定是你没弄好没存上。"
"胡说!"罗薇一脸的苦大仇深,"我拍过多少帅哥了,怎么会存不上?肯定是你给我删了!"
小麦眼看两人要吵起来的架势,不由得转头去看池莉莉。池莉莉无奈摇头。忽然外面有响动,听起来像是隔壁在用锁匙开门。池莉莉眼睛一亮,一边往外冲一边叫:"有救了,沈哥回来了!"
小麦完全茫然,只听池莉莉在外面叽叽喳喳了几句,拉着个人进来:"沈哥沈哥,你快来安慰一下罗薇受伤的心灵吧。"
小麦一抬眼,正好对上那人的眼睛,不由得心里一凛。这人一双眼长得太厉害,乍一看上去会让人忽略他英俊的轮廓,只看见那双锐利得让人心悸的眼睛。罗薇一见他,像见了救命稻草一样扑上去:"沈哥沈哥,让我拍两张照吧,安慰一下我脆弱的心灵啊……"
男人无奈摇头:"又怎么了?"
池莉莉直笑:"沈哥,她今天拍了两张帅哥的照片,被卢哥不小心删了,正伤心呢。"
"我可没删……"卢纬赶紧声明,罗薇直接瞪他:"肯定是你……"两人眼看又吵起来,池莉莉见惯不惊地拿了一块鸡翅给小麦:"我快饿死了。小麦,来吃,别客气。沈哥,这是小麦,麦乔,新来的。"
"哦?那你们实力又壮大了。"男人抬眼看了小麦一眼,小麦心里不由自主地咯噔一下,又一次觉得那两道目光太锐利。好在男人说了几句话,就走到一边去看罗薇刚刚打印出的照片了。罗薇得意地跟上去:"今天在台东发现了一家小店,卖的东西都不错呢。沈哥看,这戒指就是在那店里买的,怎么样?样式很新颖吧?"她举起手晃晃,琥珀的虎眼在灯光下一闪,像是眨了一下,"全店里就这么一款带虎头的。"
小麦不得不承认,罗薇对这些东西有眼力,全店里的饰品确实就这么一款带虎头的,让她一眼就看见了。
那沈哥却忽然伸手从照片堆里抽了一张:"这一款也带虎头吧?"
"啊?"罗薇大叫起来,"我当时怎么没看见啊?要是看见,就一块买了!"
卢纬可算逮到机会了,立刻做蔑视状:"你那是什么眼啊?近视眼。人家沈哥是什么眼?人家那是狙击手的眼!"
罗薇不服气:"当时明明没有的,小麦你来看,是不是?"
小麦凑过去看那张照片,照片上是一个水晶首饰盒,盒子后面露出一只银镯子,接口处也是虎头形,跟罗薇的戒指一模一样,尤其是那两只虎眼,也是琥珀镶的,在灯光下炯炯有神。小麦看了又看,不禁皱起了眉:"我也记得没这个东西啊……"那水晶首饰盒做得很精致,价格也不菲,罗薇当时眼馋又心疼荷包,看了又看,如果真有个镯子在那里,她怎么可能看不见?小麦自己当时只是扫了几眼,但也记得那盒子后面就是玻璃柜面,并没有什么镯子的。
卢纬抓紧时机笑话罗薇,于是两人又掐成一团。庞峰云好笑:"别闹了,看让沈哥笑话,罗薇,快来切蛋糕!"
罗薇的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欢天喜地就切蛋糕去了。他们和那个沈哥显然很熟,说说笑笑,还提到什么猫。小麦觉得自己有点插不上话,就走到了一边去。房间角落里堆着些旧报纸,大概是拿来包样本的。小麦随手捡了一张拿起来看。正面是股票信息什么的,都是快一年前的东西了,没什么可看。小麦无聊地把报纸翻过来,却突然看见一张寻人启事,照片上是个年轻姑娘,抿着嘴笑。小麦看了一眼,突然一怔--这照片上的人,他看着有点眼熟,可是在哪里见过的呢?他看看照片下面的字:我女冯梅,23岁,长发,身高1.65米,体重55公斤。周日出门去超市购物未回,当天身穿白色连衣裙,脚穿浅绿色凉鞋,如有好心人见到,请致电139********,重谢。
小麦把照片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几遍,突然一线灵光闪过,他差点站了起来--这姑娘他确实看见过,不就是那天在马路边上把那个男人推到车前面的那个吗?只不过当时她穿的是件白底红花的裙子,脚上……他冥思苦想,但怎么也记不清那是双什么颜色的鞋了,不过,肯定是双凉鞋。
咖啡杯里的虎头
小麦从印刷厂出来的时候天都黑了。干这活就这样,没个准点下班。本来这事是池莉莉跑的,但前几天罗薇晕倒在路上,送到医院检查出心脏二尖瓣有问题要做手术,她的工作就由池莉莉去顶起来,这些杂七杂八的事也就交给了小麦,所以格外忙得厉害。天气反常,前两天出奇地暖和,这两天又突然冷起来了,特别是饿了的时候,更觉得身上发寒。按按咕噜作响的肚子,小麦决定先在附近找个地方吃了饭再回家。这里也在台东边上,吃饭的地方比他住的那里多得多。
肩膀忽然被人轻轻拍了一下,小麦一回头,背后的人微笑着露出洁白的牙:"又见面了,到这儿来淘小店吗?"是台东那家饰品店的年轻老板。
小麦回他一笑:"不,刚从印刷厂出来。老板在这儿干什么?"
"我姓郑,郑云书,叫我名字就是了,别叫老板,我有那么老吗?"郑云书说着,露出一个俏皮的微笑。
他笑起来就露出洁白的牙,嘴角拉开得大一些,还会露出两边的两颗小虎牙,显得十分年轻可爱。小麦忍不住多看他两眼。郑云书便笑得更开心:"怎么,被我迷住了?"
小麦心里一动。GAY和GAY之间,大约真是有种同类的感应,男人之间随便开开玩笑很普遍,但小麦就是觉得郑云书这话里有点别的意思。
"我来买杨梅。这地方有个小店卖腌果,杨梅和乌梅腌得特别好吃。"郑云书晃晃手里的盒子,忽然说,"天气够冷的,过来喝杯热咖啡?我冲咖啡的手艺很好。"他说着,抬起头来看看小麦,也许是被旁边的霓虹灯映的,眼珠如同琥珀一般晶莹。小麦有几秒钟看得有点转不开眼,不知不觉地点了点头:"好。"
饰品店关着门,郑云书取出钥匙开门。这个店夹在两个服装店之间,这时候别的店已经开始上客,但进出的人却没有注意这个小店的。小麦忍不住问:"生意好么?"
"还行,都是回头客。"郑云书一边说一边让他进来,又把店门半掩上了,"我也不指望它发大财,能糊口就行了,坐。"他指指那边的折叠桌,"搭把手给支开,我去煮咖啡。"语气自然亲切,让人听了说不出的舒服。说完,他笑笑,就提着袋子走进后面去了。
小麦把折叠桌支开,坐了下来。后面房间里很快飘来了咖啡的香气。其实小麦并不怎么喜欢喝咖啡,吸引他的也不是咖啡,而是郑云书的笑脸。魏炎离开已经一个多月了,不知是不是确实太伤了他的心,或者是因为经济压力大工作忙,他很少想起魏炎。但是这会儿看着郑云书的笑容,他才发觉,在滨海这个城市里,他其实很寂寞。
叮——挂在后门口的风铃清脆地响了一声。小麦抬头看过去,并不是郑云书出来了,也没有感觉到风,但是悬挂着的风铃却在轻轻晃动。小麦走过去仰头看看,忽然觉得这风铃好像跟上次看见的时候有点不一样,似乎比原来多了点什么。
多了点什么呢?小麦正在冥思苦想,郑云书端着咖啡走出来了:"好了,这咖啡还不错。"他嘴里含着点东西,小麦闻到杨梅微酸的香味,看来就是刚买的腌果了。
小麦坐下,看着他利索地摆开杯子,倒入咖啡,然后端起盘子里的奶精壶,笑着说:"我就喜欢咖啡里加奶精,否则太苦了我实在喝不下去。"他手腕利索地转动,乳白色的奶精冲入杯中,逐渐形成一个虎头的图案。
小麦忍不住惊奇:"太棒了!"白色的奶精冲出白色的皮毛,留着咖啡色的条纹,尤其眼睛的部分是两小块咖啡液面,微微漾动,反射着灯光像是两只不停闪烁的眼睛,极之传神。小麦仔细端详着,渐渐觉得这两只眼睛像是活的一样,也在凝视着他。小麦忽然想起曾经看过动物世界的一个老虎专题,里面有一组正面拍摄的老虎捕猎的镜头——老虎盯着猎物,眼神专注,充满杀机。据说老虎的视线能令猎物惊慌失措甚至不知逃跑,小麦这会儿忽然也觉得自己像是被老虎盯上的兔子,目光竟然移不开来。身周的灯光似乎远去了,他好像置身于森林之中,眼前就是一只老虎,隐身在树后,只露出一双绿光幽幽的眼睛,紧紧盯着他。老虎的身体微微下伏,尾巴轻轻摇摆,下一刻就会一跃而起,把锋利的牙齿□猎物的喉咙……
《命运交响曲》的重磅音乐突然响起来,小麦猛然被惊了一下,眼前的景象忽然消失,他看着的仍然是那杯咖啡,而奶精冲出的虎头边缘已经有点模糊了。郑云书似乎也被手机铃声吓了一跳:"你的手机?"
小麦抱歉地把手机从衣袋里摸出来:"不好意思接个电话——喂?"
池莉莉的声音微微哽咽:"小麦,你在哪儿呢?"
"哦,我在台东,从印刷厂出来的,正要回家。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罗薇……"池莉莉忍了一会,还是没忍住哭了起来,"她走了……"
小麦有几秒钟没反应过来。罗薇?那么年轻充满活力的女孩,居然也会死的?不是说只是二尖瓣有点问题么?怎么就会突然死了呢?
"手术台上死的……"池莉莉泣不成声,"说是心脏突然停跳,抢救了一个半小时,还是没……"
"我,我马上过去。"小麦不知道自己这时候能不能帮得上什么忙,可是他想去看看罗薇。挂了电话,他仓促起身:"我有个朋友突然去世了,我,我得去医院。"
"哦。"郑云书体贴地说,"店里有新鲜点心,带点路上吃吧。节哀,别太难过了。"
小麦直奔医院。庞峰云、卢纬、池莉莉都在,而罗薇盖着白色的床单,静静躺在铁床上。池莉莉眼睛已经哭得通红,卢纬呆呆地站着,一直紧紧攥着罗薇露出床单外的一只手。小麦知道他喜欢罗薇,虽然没说出来,可是大家都知道。每天的打闹吵架都只是乐趣,现在可以和他打闹的人去了,也就带走了他的快乐。
庞峰云最先擦干了眼泪,把小麦叫出了房间:"麦子,你也看见了,罗薇——"他声音哽咽了一下,狠狠忍了几秒钟才继续说,"罗薇一走,我们这杂志社可能办不下去了,都得另想办法。你看——"
小麦明白他的意思。罗薇是杂志社文字稿的完全供稿人,她一死,杂志是肯定办不下去了。也就是说,他又失业了。
"我明白了。我再找工作就是了,你不用担心。"
庞峰云点点头,有点难以启齿的样子:"有件事,我想跟你商量一下。罗薇这次手术,我们的钱差不多都用进去了。你也知道,这个月的广告费还没回来。我们也知道突然没工作很麻烦,本来是想补你一个月的工资的,可是现在手头确实活动不开……你看,能不能下个月钱回来我们再把工资给你?肯定是两个月的,我们绝对不会少给,就是现在——"
小麦拦住他:"我知道。罗姐出了事大家都不好受,你们先忙她的后事吧,钱什么时候回来给我打到卡上就行。你看,我还有什么能帮得上忙的?"
庞峰云感激地说:"谢谢你。后头,也没什么事了……罗薇有个妹妹,已经通知她了,说明天就到滨海来。后面的事,都得等她来了再打算。你,你明天就不用过来了,这次突然出事,我们知道肯定也给你造成很大麻烦,那你赶紧再去找工作吧,对不起了。"
小麦跟他告了别,留下银行卡号,就走出了医院。看看夜空,他有点发愁。找工作这种事,有时候也是要碰运气的,不一定马上就能找到合适的工作。可是房租水电吃饭穿衣这些开销却是实打实地摆在那里的。房租是个大头,他已经在网上发了帖子求同租人,可是到现在还没人应征。
一滴水落到他额头上,紧接着又是一滴,没几分钟就变成了豆大的雨点。小麦抱头就跑,这人倒霉了,怎么连喝口凉水都塞牙呢?
雨越下越大,下了公交车,小麦抱头鼠窜,就那么十几步路,衣服已经被淋了个透。刚刚跑到小区门口,一辆车猛地冲过来,差点撞上他。小麦赶紧往旁边一跳,哗地一声车轮溅起的泥水全泼在他裤子上,车滑出两步停下了,车主摇下车窗:"你怎么大晚上的往车上撞?"语气里很有些不耐烦。
小麦用手遮住刺眼的车灯,心情很不爽地还了一句:"你怎么开车的?"小区门口的路灯坏了,拐弯的地方又停着一辆大货车,双方相互都没看见,说起来责任一人一半,但这车主怎么说话的?谁没事往车上撞?
车里没开灯。小麦也看不见那车主的模样,只觉得应该是个年轻人,嘴上的烟头亮着点红光,微微闪动。小麦瞥一眼那车,是辆帕杰罗。城市里开这种越野车,他直觉车主不是省油的灯,反正衣服已经是湿了,再溅点泥水也不算什么,于是不打算再惹麻烦,转头进了小区。
四月的天气,说是暖和,夜里还有点凉,小麦湿得像落汤鸡一样,小风一吹真是透心凉,一跑进家门就忙着开热水器洗澡。这边才把衣服脱下来,那边门就响了。小麦诧异莫非是房东这时候了还没回家?也太执着了!一边想,一边随便套了件T恤去开门。一开门,却是个陌生男人,一身银灰色休闲西装,衬衣领子很是不羁地敞开着,露出结实的脖颈和一点锁骨。来人看见小麦的模样,眉头微微一皱:"你是麦先生?"
小麦愣了一下:"是,我姓麦。你是?"
来人点了点头:"那就对了。我是来租房子的。"说完,不等小麦让就直接进了屋。
他一开口,小麦只觉得有点耳熟,想了一下突然记起来:"你——你就是在小区门口开车的那个人?"就是刚刚差点撞了他的人!倒是想不到长得这么英俊。
来人随便点了点头:"不好意思,没看见你。"
小麦觉得这话说得很没有诚意,但总算是道了个歉:"那,先生贵姓?"
"我姓邵,邵靖。"来人报上姓名,已经在屋子里看了起来,"这房子倒还干净。"
小麦心想那是我天天打扫的,当然干净。邵靖看了一圈,转头说:"我租三个月。"
小麦犹豫了一下。他是想找个长期合租的,如果就租三个月,三个月之后他还得再去找人,实在很麻烦。他正考虑要不要答应,邵靖已经接着说:"打扫什么的我没时间做,这样,我多出一部分钱。我看你在网上说一个月租金五百是吧?我出八百。"
小麦心动了一下。虽然就租三个月,但这三个月他就等于只付二百的房租,也划算的:"那么还有水电费和煤气费要平——"
邵靖不怎么耐烦地一挥手:"我没时间算那个,也不在这儿吃饭。这样,我付一千一,够了吗?"
小麦的脑袋比思想更快地点下去:"够了。"这房子的房租是一千,每个月水费电费煤气费,两个人算起来也就三百块钱,如果邵靖付一千一,他就等于是白住房子了。虽然邵靖只住三个月,那也划算呀!
邵靖看他点了头,就摸出钱包,直接扔了一叠钱在桌子上:"我住哪一间?"
"这一间吧。"这一间朝南,小麦本来想自己住,但现在邵靖花了一千一,这房间就给他吧。
邵靖随便点了点头。小麦问:"邵先生的行李——"
邵靖微微愣了一下:"我没行李。"
小麦也愣了:"那被子什么的……"
邵靖似乎从来没想过被子的问题,愣了几秒钟才说:"这里没有被子?"
小麦觉得很是无奈:"有,但不是新的,不过是干净的。邵先生要不然将就一下,明天去买新的?"哪有租房子自己不带被褥的?又不是住酒店。不过看邵靖这个样子,肯定是住酒店住惯了,拎包入住,啥也不操心。不过看他开的车,穿的衣服,怎么也不像要跟人合租房子的样啊。
邵靖有点尴尬:"也好。麻烦你了。"这句话倒说得客气了很多。小麦赶紧说不麻烦,一边打开衣橱去拿被子。以前他和魏炎两个人住,现在他一个人住,自然省出一套被子来,魏炎走了之后他一度想把被子扔了,最后还是没舍得,给拆洗干净了收起来,没想到今天派上用场了。
邵靖刚接过被子,手机就响了,他一手夹着被子一手接起电话:"喂?是我……我已经说过会办这件事,你能不能不要啰嗦?时间?我说过三天之内吧?如果三天都等不了,去找别人!我不管他是什么官!如果他的官职能解决这事,让他自己办好了。我告诉你,这次我是来找人的,也就是看你的面子,否则我根本不管……这你不用操心,我有地方住。最后再说一句,别告诉任何人我在这儿,否则这事我随时撒手不管。好了,我挂了——还有什么事赶紧说完……"
小麦看他腋下夹着被子手里提着枕头,还在接着电话十分不方便,就接过被子,给他送到卧室里去。邵靖不耐烦地说了几句就把电话扣了,转头看见小麦,眉头皱了皱:"麦先生,有件事我想特别说一下。"
小麦愣一下:"什么事?"
"既然这房子已经租给了我,我这人有个毛病,不希望别人进我房间。如果我关着门的时候,不管有什么事都请别打扰我。"
小麦觉得有点不痛快。这人什么意思?他现在在这房间里,不是好心好意来帮忙的么?要不是看邵靖夹着被子还要打电话不方便,以为他愿意多事?不过看在钱的份上,他按捺了一下,点了点头就走出了房间。算了,至少三个月之内他不用操心房租的事,赶紧再去找工作吧。
古怪的风铃
周末中午,小麦拖着沉重的脚步走上楼梯。他找工作很不顺利,跑了一个礼拜,勉强在一家卖复印机的公司找个了推销员的活儿先干着,正好这几天大批进货,搬机器累得他腰酸腿疼,好容易今天周日,他还加了半天班。
推开门,小麦看见地面上一串泥脚印,心里有点奇怪:邵靖今天这么早就回来了?
自打邵靖住进来,这些日子小麦基本上没怎么见过他。晚上他要睡了,邵靖还没回来,早晨他去上班,邵靖还没起床,只从踩得满客厅的脏脚印里确定此人还在这房子里出没。
邵靖的房门关着,说明他确实在家。小麦倒了杯水,正想回自己屋里去,忽然听见他的房间里有动静。邵靖只要在家,肯定把门紧关着,小麦免不了有点好奇,虽然不会趴到人家门上去,可也忍不住竖起了耳朵想仔细听听。房间里的声音很模糊,开始很不清楚,后来渐渐高了些,小麦终于听出来,那是喘息声,由低到高,渐渐粗重。
小麦突然脸涨得通红,逃也似地回了自己的房间。这喘息声分明是--他回来得真不是时候。不过邵靖也有点过分了吧?到底是两个人合租,带人回来总是不方便的。看他也不是没钱的人,就不能在外面开个房?
小麦胡思乱想着走进自己房间,一眼看见门边的小几上放了个快递盒子,显然是邵靖签收之后放在这里的。小麦拿起来看了一眼,脸色微微变了--地址是魏炎家所在的城市,笔迹也是魏炎的。他坐在床上拆开盒子,里面掉出一块手表和一张纸条。小麦木然地捡起那块表,手有些控制不住地发抖。那是他买给魏炎的唯一一件礼物。欧米茄的全钢表,虽然不是最高档的,当时也花了他两千多,是他悄悄省了半年连午饭都不吃才省下来的,送给魏炎过二十四岁生日。现在,东西又回到他手里了,这意味着什么,他再明白不过了。如果说魏炎走的时候他还抱着点希望,那现在是半点希望也没有了。
纸条也飘落在床上,小麦用另一只手捡起来,确实是魏炎的笔迹:"麦子,我对不起你。银行卡上我打了三万块钱,现在我就这些,以后有了钱,我会补偿你。"
小麦突然把手表摔在床上,腾出手来把纸条撕了个粉碎。补偿?怎么补偿?再给他一笔钱?如果能用钱来补偿,那么感情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纸屑落了满床,小麦懒得去收拾,提起外衣又出了门。他不想在屋子里呆着,胸口憋得难受。他实在搞不明白,为什么有些人随随便便的可是仍然能相守很久,而他每次都认真地去经营,却总逃不过一年的期限?要是这样,他也别认真了,随便一点恐怕更好。
四月的天气暖和了些,周末下午,一对对的恋人满街乱逛,小麦走到哪里都觉得扎眼,稀里糊涂上了辆公交车,半天才发现自己习惯性地跑到台东[]附近来了,只好又下了车,继续沿着马路乱走。天色已经暗了,有些商店已经亮了灯,小麦沿着婚纱一条街走下去,忽然想起了郑云书。其实郑云书是他喜欢的那种类型,斯文、干净,说话不急不缓,显得性格温和。而且,郑云书很明显地对他有点意思。这点意思在外人眼里可能很隐晦,但在GAY之间却是很明白的。
天色越发的暗下来,霓虹灯逐一亮起,装饰得整条街道五颜六色。小麦眯着眼睛找郑云书的小店。两次来都是天黑的时候,他对台东又不是特别熟,只记得应该是在两家服装店之间。但台东的小店太多,一时怎么也找不到那门头了。他来回走了几趟,都没看见店门,正奇怪时,肩上被人拍了一下,一回头,郑云书微笑的脸出现在眼前:"等人?"他的眼珠在灯光映照下总会变成琥珀色,让小麦想起罗薇那枚虎头戒指。
"我--就是过来走走。"
郑云书露出一个有点心照不宣的笑:"那,进店里坐坐?"他身上穿着一件浅灰色的外套,胸口处用银线绣了个栩栩如生的虎头,在灯光下每一根鬃毛好像都在轻轻抖动。
小麦微微有点窘迫:"我刚才,没找到你的店门。"
郑云书叹了口气:"能找到就奇怪了,看见那块广告牌了吗?店门在后头呢。"
小麦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果然有一块大广告牌。郑云书叹着气说:"前几天竖起来的,把我的门面全挡住了。旁边那家店倒好,直接关门了,不过有这么块牌子挡着,估计也不好转让。"
小麦跟着他走过去,果然在广告牌后面找到了店门。郑云书把他让进门:"坐,我去煮咖啡。"说着把手上拎的东西放在桌子上,小麦看一眼:"又是杨梅?"
郑云书顺手抓了几颗塞进嘴里:"很好吃,你尝尝?"
小麦拿了一颗,一进嘴,就酸得他直皱眉头:"这么酸?"
郑云书笑着说:"就是酸才好吃啊。"说着又抓了几颗,一边吃一边进后面去了。
小麦好容易咽下去一颗,就觉得腮帮子都是酸的,牙也有倒掉的趋势,不禁摇摇头,实在不理解郑云书为什么这么喜欢吃酸的。后面很快就传来了咖啡带着苦味的香气,小麦深吸了一口香气--这还得等一会才能煮好,转头看见郑云书拎着的塑料袋里还有一份报纸,就拿了起来,随手翻到4版,看见一条消息:昨日崂山巨峰所发现的女性尸骨身份已查明。死者冯梅,八个月前失踪,据分析,死者系当日登山时不慎跌落致死,由于时间过久,尸体已高度腐烂,仅由牙齿特征辨认出死者身份。有关部门提请游人注意,无路处请勿随意攀登……
小麦没看下面写了些什么,他的注意力完全被报纸上附的照片吸引住了。照片上的姑娘微微笑着,长头发,模样清秀。这张脸小麦见过两次,一次是在半年多前的旧报纸上,寻人启事;一次是在马路上,一个月前。
一个月前?尸体已经高度腐烂?八个月前失踪?小麦猛地打了个冷战。他还记得那张寻人启事上说"身穿白色连衣裙",那时候正是夏初。他回忆着在马路边上看见的冯梅,确实是穿了一件轻薄的连衣裙,但不是白色的,而是白地红花,鲜艳如血。
鲜艳如血……小麦被自己冒出来的想法吓得汗毛都竖了起来。难道那裙子上不是花,而是染的血?难道他看见的是个鬼?她额头上那一大块青黑,难道就是跌死时的伤痕?
关于鬼,小麦小时候听奶奶讲过不少故事。奶奶老家似乎是信这些鬼怪什么的,很多事上也都是神眉鬼道的,小麦的妈妈很看不上这个,所以奶奶都是偷偷给他讲。小麦小时候胆子大,任什么样的故事都吓不住,但现在看见这张照片,再想起奶奶讲过的那些故事,一时倒真有些毛骨悚然起来。
他正在这里琢磨,忽然听见叮地一声,一回头,郑云书没出来,挂在后门处的风铃却在轻轻晃动。小麦心里一动,走过去仔细端详。风铃好像还是那个样子,那些做成小人形状的玻璃片轻轻晃动,反射着店里的灯光一亮一亮。小麦下意识地回头看看店门,门是关着的,并没有一丝风进来,为什么风铃又会响?他记得上次也是这样,没有任何风,风铃就自己响了。
小麦仰头仔细地看,忽然发现悬在最下面的那片玻璃小人是残缺的,半边身子都没了,缺口处还参差不齐,不像玻璃被碰碎后的茬口,倒像被什么东西啃过的。要不是知道耗子不吃玻璃,小麦多半会以为是老鼠啃的。不过看见这个残缺的玻璃小人,小麦倒可以肯定了,至少上次来的时候这个小人应该还没挂上。
或者是刚才被什么东西碰到了磕碎的?小麦低头看看地上,没有任何玻璃碎屑,而这店里只有他和郑云书两个人,郑云书还在后面煮咖啡,绝对没可能悄无声息地出来把自己的风铃敲碎一片。但是刚才那叮的一声,又是怎么回事?小麦越想越疑惑,绕着风铃转了一圈,又有了新发现:风铃上的其它玻璃小人其实也不是完整无缺的,差不多每个小人上都有个豆粒大的小孔,正好在小人的心脏位置,唯有最下面这个心脏位置倒没有孔,却是个残缺的。
郑云书端着咖啡出来,见小麦仰着头直看风铃,笑了一声:"看什么呢?要不要我也给你做一个?"
小麦顺势问他:"这是你做的?这玻璃片儿也是你自己做的?"
郑云书放下咖啡,笑着说:"是啊,做着可麻烦呢。都是用玻璃一片片磨出来的。"
小麦指着最下面那片残缺的:"这个磨坏了?"
郑云书随便抬头看了一眼,眼睛映着灯光微微闪了一下:"是啊,用力太大崩了,一时没好的代替,就先挂上了。"
小麦试探着问:"什么时候做的?好像上次来没这个。"
郑云书微微一怔,随即笑笑:"你看得真仔细,就是前天才做好的。这个做起来很麻烦,得有时间慢慢磨啊,好多天才能磨出一片来"
他一边说,一边把热咖啡倒进杯里,随后提起奶精壶:"再给你冲个虎头怎么样?我最拿手就是这个。"他已经脱了外套,露出里面同色的毛衣,胸口同一位置也绣了个虎头,只是比外套上的稍小一点儿,但眼睛处却是用金线绣的,灯光下像活的一样。小麦一眼看过去,觉得这虎头生动之极,那眼睛竟像是在盯着自己一样,忍不住说:"你这么喜欢虎头图案?"
郑云书转动着手腕,漫不经心地说:"这个叫做将军印,叫虎头太不礼貌了。"说完,把咖啡杯推到小麦面前。咖啡色的液面上又是一只奶精虎头,小麦扫了一眼,觉得跟上次冲的看起来差不多,就没再仔细看,随口问:"为什么叫将军印?"
郑云书也给自己倒了一杯,端起来喝了一口,漫不经心地回答:"虎就是将军啊。"他唇边上沾了一圈奶精,伸出舌头自己舔了舔,舔得唇上水润一片,小麦心里一跳,想移开眼睛又不太舍得。
有道是灯下看美人。郑云书算得上唇红齿白的美人一枚,难得身上还有书卷气,微微而笑时看起来更是俊秀。他见小麦看他,笑得更深:"对了,我有件东西送你。"
小麦心里又是一跳。他和郑云书见面也就两三次,这样就要送礼物,是个什么意思就很明白了。到底,是接受好呢?还是拒绝好?
郑云书放下奶精壶,在衣袋里摸了一会,掏出一条手链来:"我看你手腕上有痕迹,应该以前也是习惯戴点东西的吧?我做了条手链送你。"那是条乌银链子,上面串了一个银质虎头,虎眼处涂成醒目的金色。
小麦有些迟疑地咧了咧嘴:"挺漂亮的,不过--多少钱?"
郑云书做了个嗔怪的表情:"说了送你的。将军印,驱邪的。"说着两手拿着手链两端倾身过来,显然是要给他亲手戴上。这里头的意思再明白也没有了,小麦略微迟疑了一下,还是伸出了手--不得不说,至少从外表上看,郑云书是个很好的对象,为什么不试试呢?
郑云书含着笑,把银链绕在小麦手腕上,正要扣上链扣,小麦忽然转过头去:"什么声音?"
他这一回头,手往后一收,郑云书就扣了个空,怔了一下道:"哪有什么声音?"
小麦疑惑地看看背后。刚才他明明听见一声轻微的响动,就像是什么东西吃饱了打了个嗝,虽然声音不大,但店里特别的静,所以他听得很清楚。但是他回过头去看的时候,背后又分明空无一物。
郑云书微微皱着眉:"你看什么呢?"
小麦还在到处看:"我好像听见有人打--。"他的声音忽然一顿,只见门楣上那面虎头镜面上有一条暗红色的条形物一闪就消失了。因为镜面嵌在虎口之中,看起来就像是老虎伸了一下舌头。小麦还没来得及细想,郑云书已经走到他身边,笑了一声:"打什么?打人?店里除了你和我,哪还有第三个人?来来来,链子戴上。"
小麦本能地觉得好像有点不对劲,他没伸手让郑云书给他戴手链,反而伸手到裤袋里摸出手机想看看时间,不过手机一拿出来,他才发现上面有三个未接来电。奇怪了,他又没调成静音,为什么半点动静也没听见?
"不好意思,我有电话。"
郑云书收回手,微微一笑:"你先接电话。"
那个号码小麦认识,是老家的远房表哥打来的。小麦回拨过去:"元子哥?"
"春弟呀!"带着浓重口音的声音传过来,"是俺。你怎么老不接俺电话?俺在汽车站了,你能来接俺不?"
小麦又怔了一下:"元子哥?你到滨海来了?有什么事吗?"
那边嘟囔了一句什么,含含糊糊的,然后提高点声音:"你,你先来接接俺吧。俺在汽车站,叫个什么四方汽车站。电话费挺贵的,俺是外地号码呢。"说完就挂断了。
小麦拿着手机怔了一会。他家里的情况有点特殊。从爷爷那一辈起,就是上门女婿,后来生了他爸爸,也是从老家出来到他妈妈家做上门女婿的。爷爷三十几岁就过世了,奶奶就跟着儿子到了媳妇家过日子。后来他爸爸死了,剩下婆媳两个不合,奶奶就回了老家,独自一人住在老宅里。小麦妈妈活着的时候不管怎么困难,每年也给老家的舅舅们寄一些钱,算是托他们照顾老人,后来她去世了,小麦也把这规矩沿续了下去,只是他自己还在上学,寄回老家的钱就少得可怜了。为这事,老家那几个表兄弟没少念叨,这会儿大半夜的过来,肯定又是有什么事了。
"不好意思,我得去接个人,下次再聊吧。"小麦有点抱歉,这也太扫人面子了。
郑云书倒也没什么责怪的意思,只是举举手里的手链:"那这个……"
小麦伸手接了过来:"那就谢谢你了。"
郑云书又露出两排整齐的牙齿一笑:"客气什么,有空过来坐。"
夜半绿光
小麦赶到四方长途汽车站,在车站里转了半天,最后在马路边的路灯底下找到了石春元:"元子哥?"
石春元一下站起来:"春弟?可不敢叫俺真名!叫黑牛,叫黑牛!"
小麦哭笑不得:"元--黑牛哥,这不是在老家呀。"这是奶奶老家的规矩,说是只要在自家房门外面,就不能让别人叫自己的真名,不吉利!所以老家的人打生下来就先起个贱名,也图个好养活,彼此称呼都用这个名字,常常听见七八十岁的老头儿老太太被人叫狗剩大爷丫蛋大娘什么的。当初小麦出生的时候,奶奶也要按规矩给他起个贱名,结果妈妈认为这纯粹是封建迷信,坚决不让儿子叫狗蛋二牛啥的,奶奶只好按照自己娘家兄弟的排辈给他起了个小名□弟,婆媳俩的不合,就是打这个名字开始的。小麦自己也不喜欢这个名字,因为老家女孩子才叫招弟引弟什么的,他这个名字叫出来,总被人当成丫头。石春元的贱名就叫黑牛,以前小麦如果回老家,在外头也都是跟着别的表兄弟叫他黑牛哥,但在电话里就习惯叫他元子哥,想不到石春元的观念如此根深蒂固,离了老家,还是不肯让人在外面叫他的真名。
石春元连连摇头:"叫黑牛,叫黑牛!"
小麦投降了:"黑牛哥,那,先回家吧。你今天过来,有什么事来办?"
石春元犹豫了一下,拿手抹了抹脸上并不存在的汗,吭吃着说:"春弟,姑奶她病了,县城的大夫说可能是胃里长瘤,让上大城市来检查。俺们凑了点钱,还差些呢……"
小麦心里咯噔一下:"怎么?奶奶她,会是胃癌吗?"
"这不是想来检查吗?可俺们钱都没凑够……"
小麦迟疑了一下:"先回家吧,都这么晚了,你还没吃饭吧?我,我手里有将近一万块钱,你先拿回去给奶奶做检查,先确诊了再说。"
石春元听见一万块钱的数目,表情略微有点失望,想了想说:"春弟,大夫说叫到大城市来检查,俺看,就到滨海来吧。你的钱俺也先不拿回去,你给联系个医院,俺们把姑奶送来,好吧?"
小麦实在并不认识什么医生,但石春元说得也有道理,也就点了点头:"行。"
石春元松了口气:"那好,俺回去就给姑奶收拾东西,送到你家来。对了,正好这次去认认你家门。"
小麦有点发愁。他的房子可不是他一个人住,如果奶奶来了,自然要睡他的房间,那他得跟邵靖商量一下,让他在客厅里搭张床。这样一来,邵靖也会很不方便,至少得退他两百块钱的房租。加上奶奶的生活费,他眼下这份工作挣的钱是绝对不够的,怎么能再多挣点呢?唉!
回到家,邵靖正好从洗手间里出来,脸上湿漉漉的好像刚洗过。小麦忍不住往他房间瞟了一眼,门半开着,能看得见里头并没有人,想必是已经走了。
邵靖看了一眼石春元,没说话。小麦赶紧让石春元先进自己的房间,然后跟着邵靖走到厨房:"邵先生,我,我有件事跟你商量一下。"
邵靖倒了杯热水,一边喝一边不怎么耐烦地听着。小麦把事情简单说了一下:"……我退你一部分房租行吗?也住不了很久,要是医院确诊了,就要立刻住院做手术,你看能不能……"
邵靖点了点头:"知道了。"
小麦愣了一下。知道了是什么意思?他试探着又问:"那邵先生,你是同意了?这钱--"
"不用退了。"邵靖随便摆了摆手,"你孝顺,很好。就这样吧,我得出去了。"
小麦没想到他会这么好说话,真是喜出望外,想多说几句谢谢,邵靖却又不耐烦听了,转身要出门。小麦跟着他走到门口,邵靖忽然停步回头:"你身上什么味儿?"
小麦一怔,不由自主地揪起T恤闻了闻,难道是这几天出汗太多身上都有味了?不对,也没有什么味儿啊?而且这两天仓库的货已经弄完了,并没什么体力活,也没出什么汗啊……邵靖看他这个动作,皱着眉问:"不是汗味。你在动物园工作?"
小麦又是一怔:"不是啊。"
邵靖又皱了皱眉,没再说什么,推门走了。小麦挠挠头,心想不会是邵靖闻错了吧?不过为防万一,他还是把工作服的上衣泡进了水盆里--裤子么,再穿几天再洗吧,他确实也很累了。
泡上衣服,小麦做了点饭跟石春元一起吃了,就给他收拾床铺。刚卷起被子,银光一闪,有东西掉在地上,石春元弯腰拾起来:"这是啥?银链子?哟,是个老虎头啊,这眼睛是金的?"
"大概就是涂金的吧。"小麦伸手想拿回来,石春元却握着不放,"这链子好看,哎,春弟你买给媳妇的?"
小麦脸涨得通红:"不是,朋友送给我的。"他这辈子哪还会有媳妇呢。
"大男人咋还戴这个?春弟你要是用不着,给俺闺女吧?闺女大了,也好戴个东西啥的……"
小麦有点无语。他知道石春元是个爱占小便宜的人,要是别的他也就给了,但这条链子毕竟是郑云书送的,给人就不合适:"元子哥,这个是朋友送的,以后我再给兰兰买一条吧。"
石春元以前跟小麦要东西,从来没有要不到手的时候,这还是第一次被拒绝,自觉没了面子,脸就拉下来了,想了想说:"春弟,我忘了,现在地里的事那么多,家里还真没人送姑奶来。我想叫你嫂子送,一个女人,没出过门,啥也不懂。要不然,你回去接一下吧。"
小麦被噎了一下,半天才说:"行,但我得周末才能回去。这样,哥你回家给奶奶收拾一下东西,我,下个周末回去接她。"
石春元唠唠叨叨地说:"姑奶这几年身体就不好,俺们乡下虽然没有什么好东西,药也是要吃的。姑奶又没那个医保,钱都是俺们花的,说是不多,这些年算下来也不老少了……"
小麦忍耐着听了一会,说:"元子哥,时间也不早了,你睡吧,明天不是还得回去?总之下周末我一定去接奶奶,你给收拾一下东西吧。"
石春元得了保证,嘀嘀咕咕地去睡了。小麦把自己的被子枕头搬到外面沙发上,坐着发了会呆,终于还是摸出手机给庞峰云打了个电话。庞峰云听了他的情况,马上保证下个周五之前一定给他把工资打到卡上,然后安慰了他几句,这才挂了电话。
小麦抱着被子坐着,半点也睡不着。奶奶得上这个病,光检查就是一笔钱,万一真要是--那就得马上做手术,又是一大笔钱。看石春元这个意思,是不会拿多少钱出来的,可是他手里也没钱。当年小麦妈妈家里是开小工厂的,这个,小麦爸爸入赘的时候老家的人都知道,所以石春元一直对这些年小麦寄来的那点可怜的钱不满。可是家里的工厂在小麦五岁的时候就一把大火烧掉了,老家的人只觉得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殊不知家里没了男人,一个女人带着孩子有多困难,加上后来小麦妈妈又得了病,她去世的时候家里已经连房子都卖掉了,还是小麦妈妈把自己的首饰悄悄留了下来,最后卖了一笔钱给小麦做大学的学费,所以这四年的生活费都是小麦自己挣的,能挤出一点给奶奶寄过去已经很不容易了。
睡不着觉,小麦就想起奶奶来。要说奶奶也是很不容易的,十九岁招了上门女婿,二十五岁男人就死了,一个人拉扯着儿子长大。可是她有点神神道道的,小麦的妈妈总觉得她精神上有点问题,尤其是有一次她发现婆婆用小刀划小麦手掌的时候,她就认定了婆婆神经有问题,最后两人闹崩了,小麦的奶奶就回了老家。
小麦不由自主地抬起手来看看掌心,确实有一道伤痕,从近虎口处一直延伸到手腕,大约就在一般所说的生命线这个位置上,颜色是棕褐色的,这么多年还有痕迹,说明当时伤口肯定挺深。这事小麦已经记不得了,在他印象里奶奶是个很慈祥的老人,也很疼他,怎么也想不出奶奶竟然会用小刀划他的手。但妈妈一直都这么说,并且说是她亲眼看见的,而且伤疤还在,小麦也只能相信奶奶可能真的是精神上有点问题。后来他也跟着妈妈去看过奶奶,奶奶见了他总很亲热,但总喜欢抓着他的手来来回回地看,确实好像不太正常的样子,但除此之外,也并没有什么怪异的举动。算起来,他和奶奶有五六年没见了,最后一次见面,还是小麦考上了大学的时候去的老家,那时候奶奶看起来身体还是挺硬朗的,没想到会得上癌症,也不知现在是什么样子了。
有点烦躁地抓抓头发,小麦算了算自己的钱。除去魏炎打来的钱不算,他只有一万块钱,做个检查或者还可以,做手术是肯定不行,即使保守疗法,那开销也是惊人的。去找个兼职?现在这个活主要是白天的,晚上七点之后就没事了,也许他可以去找个酒吧之类的地方打两个小时的工,虽然也挣不多,但总能贴补一点,至少能给奶奶补充点营养吧。
小麦正胡思乱想着,忽然听见屋子里有动静。他们当初在这个小区里租房子就是图这里安静,因为魏炎总是晚上画图最讨厌有声音来打扰。这小区离马路远,而且周围的邻居晚上都很安静,基本上九点钟之后屋子里就很安静,所以这声响虽然不大,小麦却听得很清楚,像是有什么动物在急促地喘气。他一回头,猛然看见窗台上有两个绿莹莹的亮点,黑暗中两盏小灯泡似的。小麦第一个想法是野猫,但这两个亮点也未免距离太远了点,哪儿有那么大脸的猫呢?
这两个亮点就在窗台上露着,小麦眯起眼睛看看,忽然觉得这两个亮点不像是在玻璃外面,倒像是在屋子里面,而且那喘气声虽然不大却很清晰,更不可能是隔着玻璃了。什么东西跑进屋子里来了?小麦起身想去看,门口忽然传来钥匙开门的声音,门被推开,楼道里的灯光洒进来,是邵靖回来了。小麦再抬眼去看窗台,那两个绿点已经不见了。
邵靖进门随手开灯,看见小麦站在客厅里,有点诧异:"没睡?"小麦因为要上班,每天十一点钟前肯定已经睡了。
小麦还在看窗台,现在屋子里亮堂堂的,窗台那里一目了然,根本没有什么猫。邵靖见他一个劲地看窗台,眉头一皱:"怎么了?"
小麦迟疑地说:"刚才好像有猫上窗台了。"
邵靖怀疑地看着他:"猫能上四楼的窗台?"
小麦一个冷战。他怎么忘记了,这房子是在四楼呀!什么样的野猫能跳到四楼的窗台上?再说那眼睛也太大,两眼之间的距离也太远了……可是如果不是猫,那会是什么?小麦越想越觉得后背有点发毛,忍不住走到窗台前往下看。下面当然是小区的草地,并没有任何异常。而且窗户关着,就算有猫,也不可能进来,难道是他看错了?
邵靖看着小麦在窗口张望,皱着眉也走过来:"屋子里怎么一股臭味?"
小麦诧异地转头看着他:"臭味?什么臭味?我今天早上才打扫过。"
邵靖上下打量他:"你这几天在哪里上班?"
小麦莫名其妙:"我?我在一家办公用品店推销复印机。"
邵靖皱眉看着他,似乎不太相信他的话,过了一会淡淡地说:"不要去荒郊野外的地方乱走,上班就好好上班。"他一边说一边转身往自己房间走,最后一个字说完,正好砰一声把门关上。
"你--"小麦后面的话被被邵靖关在了门外,一口气憋在胸口上不来下不去。什么叫上班就好好上班?他怎么不好好上班了?再说荒郊野外--小麦看着地上的鞋印子,往荒郊野外跑的是谁啊?三不五时地就踩一脚泥回来!
他正纠结呢,邵靖又开了门,迎面扔出一样东西来:"拿着,随身带上。"
小麦本能地伸手接住,发现是一张折起来的黄纸,奇怪道:"这什么?"
邵靖不耐烦地说:"你拿着就是了。"说完,砰一声又把门在小麦鼻子前头关上了。
被邵靖这么一打岔,小麦倒把野猫的事丢到脑后去了,他拿着黄纸翻来覆去看了半天也没明白是个什么意思,又不好意思当着邵靖的面丢掉,于是随手往工作服裤兜里一塞,心想明天早晨出门再扔进垃圾桶就是。他往沙发上一躺,倒头睡到天亮,啥事也没发生。
石春元还没起床,邵靖当然更不用说。小麦做了早饭,留张纸条给石春元,就上班去了。他是说干就干的人,晚上下了班,就跑到附近的小吃街上去找兼职。
这一条街上全是各式各样的餐饮小店,小麦从东头开始,一家家地问过去。倒是有几家大点的店要招人,但都是要干全天的,不合他的要求。一路问到小吃街拐角的地方,小麦看见一家西点店,橱窗上张贴一张红纸,写着招聘钟点工。
西点店不大,但现在客人不少,大多是些女孩子,嘻嘻哈哈地要面包要蛋挞要奶茶什么的。老板是个中年男人,一边收钱一边拿点心,满头是汗,恨不得长出四只手来。小麦等这一拨客人走了,才上去跟老板说话。
"哦,我要招个晚上六点到九点的。白天我这儿有人,晚上就缺个人帮我一把。"
小麦想了一下:"六点半开始可以吗?我可以晚上多干半小时。"六点他一般刚下班,半小时正好收拾了东西过来。
老板想了一下,又打量他一会,点点头:"也行,但不能再晚了。"
正说着话,又进来三四个女孩,小麦把袖子一挽:"老板,我干点什么?"
老板诧异:"你现在就干?还没谈多少钱呢吧?"
小麦笑笑:"要是谈不拢,就当我帮忙了。"
老板笑起来:"行,冲你这勤快劲,我就用你了。上里边去把手洗干净了,给客人拿点心。"
小麦一直干到九点才回家,进门之后发现邵靖不在,石春元也走了。饭都吃光,但碗都给他堆在厨房水池里,根本没刷。小麦炒了点剩饭吃了,把碗刷出来地拖干净,回到自己房间收拾一下床铺倒头就睡,半梦半醒的时候忽然想起一件事:昨天把那条银手链扔到哪里去了?他记得搁在自己床头柜里,怎么没了呢?
乡村奇遇
小麦在西点店干了三天,才知道原来店里卖的那些点心并不是店主做的,大师傅另有其人,而且是个十八九岁刚从烹饪学校毕业的小姑娘,叫归籽儿。
店主颇为得意:"别看这丫头年纪小,做点心那有一手!尤其是桂花糕桂花汤圆,是我们店里特色,跟别家的都不一样,远近这几条街上办公楼里的人早晨都爱过来喝一碗。我琢磨着这丫头肯定是有秘方。"
小麦还没见过这位"大师傅",忍不住问:"我怎么没见着她?"
店主摇摇手:"你见不着。这丫头家里有规矩,天黑之前必须回家,要不我怎么晚上也得招人呢?这会儿天黑得早,她五点就走了。赶夏天天黑得晚,你就能见着了。"
小麦有点好笑:"什么年代了,还得天黑前就回家?"
店主同意地点头:"嗯,估计是家里管得很严。不过,一个小丫头,早点回家也好。现在这社会乱得很,早点回家爹妈也放心。"
小麦看店主心情好,才提出来周末要回去接奶奶的事:"我就请一晚上假,行吗?"
店主有点不太高兴:"星期六晚上生意正好……算了,你孝顺我也不能拦着,可是就一天啊,你再请第二天我就受不了啦!"
小麦赶紧点头,特意晚上多干了半小时,把第二天早上用的东西都准备好了才走。周六一下班,他就直奔长途车站,跳上了去胶南的车。
小麦奶奶的老家就在胶南大珠山。天色漆黑的时候,他终于到了石春元家门口,可是还没进门,就听见屋里的哭声,他借着灯光一看,门窗上都糊着白纸,这是家里死人了!
小麦的心猛地往上一提--难道是奶奶……他忐忑地敲门,出来开门的是石兰兰,石春元的大女儿:"表叔?"
"家里……怎么了?"小麦看见她胳膊上戴着黑纱,眼圈也是红肿的。
"俺爸--"石兰兰嘴一撇哭起来,"俺爸死了!"
"元子哥?"小麦差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怎么可能?上个礼拜他还去我那儿--"
"俺爸是被老虎咬死的。"
"老虎?"小麦好像在听天方夜谭,"动物园,老虎笼子开了?"
"不是。"兰兰抹着眼泪摇头,"是山上有老虎。俺爸去逮兔子,被咬死了。"
小麦觉得自己像在听笑话一样:"大珠山上有老虎?怎么可能!"风景区出老虎,见鬼了吧?
"真的!"兰兰抽抽噎噎,"动物园来了什么专家,说就是老虎,有脚印。表叔,你进来吧,俺爸说过,你要来接太姑奶?"
石春元的老婆也是眼圈通红,怀里搂着八岁的儿子,勉强起来招呼小麦。小麦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喃喃地说:"嫂子,别哭坏了身子,兰兰和平平还指着你呢。"
他不说还好,这一说,石春元的老婆又哭起来:"你说,咋就会有老虎呢?老说什么保护这些畜生,人死了就没人管了!俺命怎么这么苦?两个孩子还小,往后谁管俺啊!"
小麦好容易将她安抚下来,摸摸衣袋里的钱包,掏出一千块钱给了她,才问起奶奶的事。石春元的老婆抹着眼泪把钱收起来:"姑奶住在她自己房子里,东西俺都收拾好了,也没啥东西好带,春元说你们城里啥都有,叫俺少装几件,你们路上也方便。俺看晚上你就住姑奶房里吧,地方够了。"
小麦奶奶的房子是三间平房,就在石春元家的二层小楼后面,亮着柔和的淡黄色灯光。兰兰推门进去,叫道:"太姑奶,春弟表叔来了。"接着屋里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谁?春弟?是春弟吗?"小麦心里一热,大步进去:"奶奶,是我。"
灯光照着炕头上盘腿坐着的老人,头发已经一片雪白,瘦削的脸上满是皱纹,混浊的眼睛眯起来费力地看:"是春弟吗?"
小麦跑过去抓住那双布满了色斑的手:"奶奶,是我,我是春弟!"
老人的眼睛明显地是不行了,凑得很近,还用手在小麦头上脸上摸索:"真是春弟?是春弟来了?"
小麦喉咙像哽了个硬块:"是我,奶奶,真是我。"
老人摸索了半天,像是终于满意了,长吁一口气:"真是我的春弟啊!唉,奶奶能看见你,死了也闭眼喽。"
小麦眼泪唰地一下就流了出来:"奶奶你别这么说,我来接你去看病,你没事的。"
老人并不在意这个,只是拉着小麦:"来,跟奶奶说说,你这些年过得咋样?跟奶奶多说几句。"
小麦上了炕,靠在奶奶旁边,祖孙两人絮絮地说了半夜。老人一直拉着小麦的手,小麦觉得她在用手指反复地摩挲自己掌心里那道伤疤,忍不住问:"奶奶,你摸什么呢?"
老人把他的手举到眼前凑得很近地看:"这疤还在吗?奶奶眼神不好,手也没啥感觉了。还在吗?"
"还在。"小麦其实很想问问这疤是不是真的是奶奶划的,但又问不出口。倒是老人听见疤痕还在,似乎松了口气的样子。小麦忍了又忍,终于还是没忍住:"奶奶,这疤怎么了?"
老人没有立刻回答,但是抓着小麦的手指紧了紧,好像怕小麦消失似的,半天才说:"没什么,疤在就好。"
小麦更奇怪了:"为什么有疤好?这疤很难看,以前有朋友劝我去做个手术消掉呢。"
"不行!"老人一急,竟然坐了起来,"不能消,千万不能消!春弟,你听奶奶的话,一定不能消!"毕竟是年纪大了,这一激动,气也有些喘不过来。小麦赶紧扶她躺下:"奶奶你放心,我不消,一定不消!我就是觉得奇怪,怎么会有这么一道疤呢?我不记得我在哪里划到过啊。"
老人喘了几口气,稍微平静了些:"这疤……奶奶也不记得是啥时候摔的了,总之你留着它,对你好的。春弟你千万听奶奶的,奶奶不会害你。"
小麦心里有再多的疑惑,也看得出来老人是不打算再说了,而且这疤放在手掌上也不疼不痒,于是哦了一声,再次保证自己绝对不会去把这道疤消掉,老人才安心睡了。
小麦躺在炕上,倒有点睡不着了。他有一点认床,炕就更睡不惯,看一眼手机已经十二点了,仍然没啥睡意。忽然之间,他听到不远处有一声狗叫。这里不少人家都养着狗,石春元家就有,狗叫声也正是从他家院子里传过来的。小麦的耳朵一下子竖了起来--家里养的狗是不会乱叫的,难道是有小偷?到底谁这么缺德,偷到刚死了人的家里来?小麦把衣服一穿,捞起门后放的一根棍子,轻手轻脚出了门。
石春元家大门紧紧关着,小麦从后墙悄悄爬上去,伸出头往院子里一看,先看见家养的狗紧紧缩在院子一角,好像连大气都不敢出。小麦心里一惊:这条狗虽然是土狗,但挺凶的,没见怕过什么,怎么现在吓成这样子?他满院子地看,却也没看见有什么异样。今天月光明亮,院子里亮堂堂的,一目了然,别说小偷了,野猫都没有一只。小麦正疑惑,脚底下踩了一块松土,土块落地发出一声轻响,就见院子角上那唯一的一小块月光照不到的阴影里,亮起了两点幽幽的绿光。
小麦第一个反应是:野猫?但随即悚然一惊:野猫绝不会把狗吓成这样子。他眯着眼睛想看清阴影里到底是什么东西,但怎么也只能看见两点绿光。小麦看得眼睛有点酸,眨了一下,忽然发现那绿光大了一些,他以为自己看错了,再眨一下眼,绿光又大了一些,已经隐约能看见绿光下面似乎是个黑洞。小麦忽然生起一个念头--这两点绿光,好像是在一步步靠近自己!
这念头一生出来,小麦顿觉后背一阵凉,他想跳下墙头转身就跑,身体却不听使唤,眼睛不受控制地直勾勾盯着那两点绿光,眼看着绿光越来越近,已经到了墙跟下,随即猛地向上一起,就到了他眼前,一种腥臭的气息扑面而来。
忽然之间,小麦觉得右边腿上一阵灼热,像有人用烙铁烫似的,同时眼前红光一闪,两点绿光一下子就灭了,大腿上的疼痛让他一仰身,扑通一声从墙上摔了下来,幸好墙不高,只是摔了个屁股墩。他手忙脚乱地伸手去摸腿,那灼热感却已经消失了,只剩可怜的大腿还在隐隐做痛。到底什么东西?小麦伸手去摸腿,刚把手伸过去他忽然反应过来--他能动了?赶紧抬头看看墙上,哪还有什么幽幽绿光?只有月光如水,照着光光的墙头。随即就听院子里的狗声嘶力竭地狂吠起来,屋子里很快有了动静:"大黄,叫什么?出啥事了?"
小麦抬腿就跑,他可不想让人当成半夜来爬墙头的。一口气跑回奶奶院子里,他才顾得上细细寻思:刚才那究竟是个什么东西?竟然把狗吓得连叫都不敢叫。那两点幽幽的绿光,他好像在什么地方看见过--对了,不就是那天晚上自己家窗台上的东西吗?当时他以为是野猫,现在想来,野猫怎么可能跳上四楼窗台,更不用说那两点绿光之间距离很大,普通的猫就算长两个头双眼间距也不可能那么宽!而且那两点绿光对着自己的眼,自己就像鬼压床一样手脚都动不了,要不是腿上突然疼那么一下,还不知会怎么样呢!
小麦回忆一下刚才自己的情形,禁不住打了个冷战。奶奶讲过的鬼故事一时间全涌进脑海,后背上的汗毛一下子就全竖了起来,赶紧把门又关得紧了些。不过,那东西似乎是被那一闪的红光驱走了?那红光又是什么东西?跟他腿上的灼热有关系吗?小麦心里想着,脱下裤子看了看自己的腿,果然红了一块,碰一碰还有痛感。这块灼伤就在裤兜的位置上,小麦疑惑地伸手到裤兜里掏了一把,摊开手只见一小撮灰一样的东西,里面有几块成片的,但被他一碰也碎了。小麦琢磨了半天,觉得这个东西像纸灰,但是他裤兜里哪来的纸灰呢?他再把裤子翻过来看,却没发现半点被烧过的痕迹。
奶奶在炕上动了一下,半睡半醒地问:"春弟,起夜吗?"
"不是--"小麦犹豫了一下,还是说,"我好像听见外头有动静。"
老人一下子清醒了过来,勉强想坐起来:"你听见啥了?"
小麦过去扶她:"奶奶你别起来,也可能是我听错了。"
老人伸手抓住他的手:"春弟,你到底听见什么了?是不是听见有人叫你名字?"
"呃……"小麦倒愣了,"什么,什么我的名字?"
老人紧紧抓住小麦的手:"春弟,你可记着,千万别把你真名告诉别人,要是半夜听见有人叫你,千万别答应,更别出门!千万记着啊!"
小麦不得不解释:"奶奶,我不是听见有人叫我。"
老人固执地说:"反正你记着。"
小麦只好点头:"我记住了奶奶,我刚才是听见黑牛哥家院子里好像有狗叫,怕有小偷就过去看看。"
老人想了想:"黑牛刚走,谁会这时候偷到他家去?村里不会有这么缺德的人。"
小麦迟疑了一会,说:"我也没看见人,但我看见他家院子里有两点绿光,像野猫眼睛似的,但又比猫眼睛大得多。而且我看着那东西的时候,好像身子都不是自己的了,想动都动不了。后来腿上一阵疼我从墙上摔了下来才能动了,那绿光也不见了。我现在想起来还像做梦似的,都不知是真是假了。"
老人越听越是脸色凝重,叫小麦开了灯,又拿起小麦的手细细地看。小麦忍了半天,终于忍不住问:"奶奶,你到底在看什么?我手怎么了?"
老人反复看了半天,自言自语地说:"不该呀,线还在,不该这样啊。春弟,你今年多大了?"
"二十四。"
"是本命呀。你今年碰上啥怪事了没有?"
小麦想了一会,把在马路上碰见的那个穿白底红花裙的女人说了。老人连连摇头,伸手指着床头的箱子:"春弟,你把这个打开。"
箱子是木头做的,没有上漆,从磨损的边角上看来已经很旧了。小麦费了点力气才把那已经有些生锈的锁头打开,按照老人的指点翻出个褪色的红布包来,打开一看,是一个是个大铜钱,用褪色的红绳串着,表面已经有些发乌了:"这是什么?"
"这个叫百日金钱,是奶奶家祖上传下来的,据说当年请法师开过光的。春弟你命太轻,戴上这个也许可以压一压。以后记着晚上别出门,天一黑就回家。压过了本命年就好。"
小麦嘴上答应着,心里却在叹气:天一黑就回家?那晚上加班怎么办?兼职怎么办?哪有那么好命想啥时候工作就啥时候工作啊。不过,城市里和郊区毕竟是不一样的,人多灯亮的地方,应该也不会有什么事。
"奶奶,你说我命太轻是什么意思?"
老人半天没有说话,过了很久才含糊地说:"你跟你爷爷和爸爸一样,命都轻,就容易碰上些阴物,自己要当心才好。这个金钱一定要戴着,千万别摘下来。"
小麦把红绳套到脖子上,隐约闻到一股檀香似的味道。老人又用袖子把铜钱擦了擦,泛出点金色来,叹了口气:"菩萨保佑啊……"
小麦看她神情有点委顿,后悔自己不该说什么绿光的事,赶紧扶着老人躺下了。朦胧要睡去的时候,他忽然想起一件事来:奶奶说他的命跟爷爷和爸爸一样,可是爷爷和爸爸都是很年轻就死了,难道说他也会短命?小麦倒也听说过类似的说法:人在快要死的时候容易看见鬼,因为快死的人阴气重,鬼也是阴物,比较容易看见。小麦本来是不信这些东西的,可是这几天的怪事让他心里也有点发虚,忍不住小声问:"奶奶,我不会也跟爷爷和爸爸一样短命吧?"
他以为老人已经睡着了,也没想得到回答,没想到老人根本没睡着,立刻就说:"不会!你一岁的时候有个大师给你看过,说你将来是长寿的人。所以这个金钱才没给你戴上。别胡想,快点睡吧。"
小麦没再说话,可是心里的疑惑并没减少。如果当时没给他戴这个金钱是因为大师--鬼知道是哪里来的大师--说他长寿,那现在为什么又要让他戴上了?难道他现在就变成短寿了?还是就因为是本命年的缘故?再说奶奶说话吞吞吐吐的,总觉得还有什么事她没说出来。而且她又拉着自己的手看,手上这道疤到底有什么奥秘呢?
想了半天,小麦还是决定睡觉。反正要把奶奶接到自己那边去,有机会慢慢问好了。
医院遇庄家
山大医院里挤满了人,连挂号的窗口都排着长队,小孩哭大人叫乱成一团。
小麦蹲在CT室门口等着。今天奶奶做了一串检查,楼上楼下都是他背着,累了个半死。两边的座椅上都坐满了人,小麦只好靠墙蹲着。检查还得有一会儿,他终于能腾出个时间来算算钱的问题了。这几天光检查就花了几千块,要是肿瘤是良性的还好,要是恶性的……小麦大略问了一下医生,医生的意思是:不管怎么样,先准备十万块钱。
十万块钱……小麦觉得把自己卖了也弄不到这么多钱。奶奶倒是说过可以把老家的房子卖了,可是小麦不同意。卖了房子,以后奶奶住哪里?他可以到处租房子,奶奶也跟着他租房子?还是回去住到其他表兄弟那里寄人篱下?
小麦觉得渴得不行,到大厅里去接了杯水喝,正好旁边坐位上的一个病人起身去打针,小麦赶紧坐了下去,站了一上午,真也累了。不过他屁股刚沾到塑料座椅,那边一个年轻人拖着个老头走了过来,显然也是想找座位。小麦看看那老人一头白发,跟奶奶有得一拼,只好站了起来:"大爷,坐这儿吧。"
老人坐下来,向小麦道谢:"谢谢了。"
小麦笑笑:"没事。"旁边有个大花盆,瞅瞅没人注意,他就在花盆沿上坐了下来,继续盘算自己的事:实在不行,就先用魏炎给的那三万块钱吧。虽然他很不想用,但奶奶的病要紧啊。不过最要命的是,就算他忍着气用了,也不够啊!
"唉--"小麦长叹了口气,烦闷地用力搓了搓脸。
"小伙子啥事愁成这样?"
小麦扭头一看,他刚刚让座的老人正笑眯眯看着他。小麦苦笑一下:"没什么。"
老人仔细看了看他:"小伙子来看病?"
小麦摇头:"不是,送我奶奶来看病。"
"你奶奶?怎么了?"
小麦满心的烦闷没人倾诉,觉得这老人倒也十分和蔼,索性把奶奶的事说了一遍,末了叹口气:"医生说即便真是--也应该是早期或者中期,如果好好化疗,应该有办法……"
老人仔细看着他的脸:"医生说没说还能有多长时间?"
小麦有点茫然。其实医生没说,他也没敢问。奶奶已经七十多岁了,再得上这个病,能再活个五年也就很不错了。
"我没问……不过不管多长时间,都要治。"
老人沉吟了一会,忽然问:"你奶奶,生日是哪一天?"
"啊?"小麦怔了一下,有陌生人问这个的吗?
老人看见他疑惑的眼光,转开话题:"你还有别的亲戚吗?还是奶奶就靠你一个人?"
"有……可是他们也没什么钱,奶奶得了这个病,恐怕他们也负担不起。"或者说,他们也不愿意负担。
"哦--"老人沉吟了一下,忽然从身边拿出个纸袋子,掏出个桃子来,"吃个桃子吧。"
小麦没看清他是从哪儿拿出这个纸袋子来的,不过桃子一拿出来,却是一股甜香味直冲鼻子。他跑了一上午,确实是饿了,被这香味一引,肚子顿时咕噜一声巨响,引得老人笑了起来:"哪,吃一个吧。"
"不,不用了……"小麦哪好意思去接。老人却硬塞进他手里:"我也就能给你一个,吃了吧。"
都已经塞到手里了,再退回去也就太矫情,何况是真的饿了,小麦也就道声谢,咬了一口:"这桃子真甜。"不过这个时候有桃子吗?难道桃子也能在大棚里种?
老人呵呵笑了一声:"吃个桃,过一年。吃吧。"
小麦咬了两口就想起奶奶来。这个时候的桃子,还那么甜,也不知是哪里买来的。
"大爷,这桃子在哪里买的?"
"哦--"老人摸了摸鼻子,"忘记了……你问这个干什么?"
"我想买点给我奶奶吃。"
老人迟疑了一下,又摸出一个来:"再给你一个吧。"
小麦脸腾地红了,别是老人以为他变相地在要桃子吧?
"不用不用,我就是问问。"
"拿着吧。"老人又硬塞给他。别看是老人,手劲可真不小,"看在你孝顺的份上,拿给你奶奶吃了吧。不过……白发送黑发,未必是好……"
大厅里太乱,小麦光听见什么白发和好,问道:"您说什么?"
老人摇摇手:"没什么,没什么。"
吃了人家的东西,当然得说几句话。小麦简单地把奶奶的病说了,又问:"大爷您是哪里不舒服?"
老人脸一红,还没说话呢,旁边已经有人接口说:"海鲜吃多了,过敏!"刚才扶老人过来的那个年轻人大概是挂号回来了,拉着一张脸:"我说老寿,老付可是已经知道了,一会就过来,你等着挨训吧!"
老人满脸通红:"小姚,有小朋友在呢,你给我留点面子。"
年轻人撇了撇嘴:"你说你找这麻烦!号是挂上了,前头一堆排队的,等着吧。"说完转头向小麦笑了笑:"多谢你了。我是姚少司,你贵姓?"
这年轻人斯斯文文的,戴着副银丝边眼镜,小麦琢磨他和那老人到底啥关系,这么大年纪的人了,直接叫人老寿。那个老付又不知道是什么人。一边想,一边向姚少司点了点头:"我姓麦,叫我小麦就行。"
姚少司笑了一声:"小麦?这名字好。不过青黄不接时候的麦子,少点财气啊。"
小麦心想名字有什么好不好的,这个姚少司居然扯到什么青黄不接的时候去,真是无语。不过他说少点财气倒是真的,自己现在缺的可不就是钱么。于是随口说:"是啊,我现在就是缺财气啊,姚先生看得真准。"
姚少司没说话,老人倒是关切地问:"怎么了?"
小麦觉得这个"老寿"倒是很让人觉得亲切,于是叹口气把缺钱的事说了。正说着,一个中年人大步走过来:"老寿,小姚,看过医生了?"
姚少司没好气地说:"看个毛!刚刚排队挂了号,看医生还得排队呢。"
中年人看一眼老人:"老寿,你看你找这麻烦。"
小麦估计这个中年人就是他们所说的老付,只是不知道这几个人是什么关系,怎么这么说话。老人倒是嘿嘿一笑:"那谁知道吃个那什么--虾虎--居然会过敏呢?"
中年人摇头叹气:"你说你,从前龙肝凤髓也不知吃了多少,现在吃个海物,居然还过敏……"
小麦听得很是无语。龙肝凤髓……就说有钱人吃山珍海味吧,也不至于说是龙肝凤髓……
老人摸摸鼻子干笑一声:"那不是--如今动物保护,多少年也没吃过,不习惯了。"
姚少司老实不客气道:"我看是根本就是你吃太多了。"
老人又摸摸鼻子,不理姚少司,对中年人说:"老付,这个小朋友是个孝顺孩子,给点福气吧?"
中年人看了小麦一眼,微微皱了皱眉:"没用了吧?"
老人干咳了一声:"那什么,我刚送了他一个桃子。"
中年人略微有些惊讶:"怎么?"
老人叹口气:"他是孝顺孩子,奶奶病了,急需十万块钱,可是手头只有三万。"
中年人又把小麦上下打量了几眼,微微露出点赞许的神情。小麦听得稀里糊涂,简直不知道这几个人在说些什么。他正想走开,中年人转过脸去对姚少司点了点头,姚少司就转头问他:"需要十万块钱?"
小麦怔一下,心想难道你要送我十万块钱?索性就点了点头,看看这些人到底在弄什么。姚少司从口袋里掏出一支笔和一张便笺纸,唰唰写了串数字递给小麦:"你有三万块钱?去申请买这支股票的新股,一上市就卖掉。"
小麦愣了一下才接过来,看看上面的数字:601857。
"买--股票?"这东西有个准吗?
"是打新股。"姚少司更正,"要快,明天就办。"
打新股小麦倒知道点。最近这几年股市起起落落,但打新股倒都是挣钱的。再说,即使申购不上,也不损失什么,倒可以试试。不过也正因如此,现在的股民都对新股很追捧,一支股票出来也不知有多少人在申购,能中一支签简直是交了大运,他--恐怕没这么好的运气吧?
老人好像看出了小麦的心思,拍拍他肩膀:"小朋友,放心,老付都点头了,你就去买吧。你是孝顺孩子,福气就该给你这样的人。"
小麦把这三人又看了一遍,忽然有个念头:这几个,该不会是股市里的庄家吧?否则怎么那么笃定他能赚到十万?三万块钱去打新股,就算三万块全买中,也要翻三倍才行,不是庄家,谁敢夸这个海口?不过,就算他们是庄家,新股中签他们总不能左右吧?他正琢磨,老人已经站了起来:"好好孝顺你奶奶,想做的事情赶紧去做,我走了,以后希望还有机会见面。"
小麦糊里糊涂地说了再会,看着三人消失在病人堆里,低头看看便笺纸上的数字,决定去试一试。反正就算不中签也不损失不是?他揣好纸片,拿着桃子去CT室,不管这三人怎么古怪,桃子倒是真好吃,赶紧拿去给奶奶吃。
CT做完,还要做什么切片检验。山大医院病人实在太多,这一排就排到三四天之后去了。做完取样,要出结果又得有三四天时间。小麦借着这几天的工夫去办了证券开户,按姚少司给的号申购了新股。他白天上班晚上打工,忙得不可开交。好在奶奶的精神看起来不错,甚至比在老家的时候还好些,白天能自己在家里做做饭,又在小区里交上了朋友,下午还跟几个老人去散步聊天,用不着他天天公司家里两头跑,所以倒还应付得过来。不过因为还要去医院问结果,这么一来,他很快就把股票的事忘到脑后去了。
结果出来的时候已经快两个星期了,小麦公司所在的写字楼正好那天停电,于是提前半天下班,小麦乘便去了医院。医生告诉他,确实是恶性肿瘤,也就是癌,但幸好还是早期。医生的建议:七十多岁的人了,做手术的话很难恢复,更有身体差的直接上了手术台就没下来,不如做保守治疗。医生话里话外的意思其实就是:人反正年纪已经大了,再活能活几年?何必受那个罪;再说如果家属一定要求做手术,风险就要自己承担……
"……我们理解家属的心情,但是实际一点说,手术对年纪这么大的老人来说,没有什么实际意义,不如做做保守治疗,补充营养,让老人心情愉快,这个有时候比手术更有效。老人现在的身体状况还不错,乐观地看,两年不成问题。唉,我理解你的心情,你很孝顺,但是让老人高高兴兴地走,强过活受罪……"医生也不知怎么说好了,"你别哭……人都有这一天,有些事情是人力不能挽回的,你尽了心,就好了……"
小麦把眼泪强忍了回去。医生说的是实在话,奶奶年纪不小了,万一上了手术台下不来……小麦想想就打哆嗦。这么多年都没见面了,不如让她好好在自己这里住几年,高高兴兴过最后一段日子。
"那保守治疗的话,什么时候可以开始?"
"这个很快。我给你开个单子,你去交了费,就可以开始了。"
"费用……一共多少?"
"保守治疗是个长期的东西,虽然不像手术是一次性的,但是……上次我跟你讲十万块钱,差不多这个数吧,不过第一期治疗当然不用全交上,你先预备个三万左右就差不多。"医生看看小麦的穿着也知道,这位不是个有钱的,于是给了个比较保守的数字。
三万块钱?小麦刚想说这个数他还有,一下子记起来已经拿去打新股了:"那我明后天过来交钱。"想来中签号也出来了,如果没买上,钱差不多也该退回来了吧?开了户之后他上网查过那支股票的情况,发现打新股的资金数目惊人,算起来中签率是几十万分之一,所以他其实心里一点也没抱中签的希望。毕竟他的三万来块钱跟总数目比起来那真是--用九牛一毛来形容都不够。
回到家,小麦一推门,发现门没上锁,只是虚掩着,心里就一惊:"奶奶?"虽然这个小区治安还不错,但他第一天就叮嘱过老人这里不比乡下,一定要锁好门,不能随便让陌生人进来。
屋里没人,小麦看看表,这个时候奶奶大概是跟小区里的朋友去旁边小公园锻炼了,但是为什么没锁门就走了?小麦正狐疑着,一眼看见邵靖那间屋的房门关着,顿时明白了:没锁门的是这家伙。
邵靖这些天不在,小麦把奶奶接回来那天就看见他留的条子说有事回家一趟,过几天回来。这一转眼半个多月了,看来是回来了。不过这家伙也太粗心了,怎么进门也不锁门呢?小麦心里嘀咕着,隐约听见邵靖房间里有动静,忽然想起上一次中午回来听见的喘息声,忍不住摇了摇头:看来这是又带回来一个了,也太急了吧?门都顾不上锁就--
砰!什么东西掉到地板上的声音。
战况如此激烈?小麦无语了。正准备去厨房弄点饭吃,忽然邵靖房间里又是一声,像是把什么东西拉倒了,小麦忽然觉得不对,这真是邵靖在干……那个?万一是和小偷在搏斗呢?他蹑手蹑脚地过去贴到门上听了听,果然发现里面的喘息声听起来很痛苦的样子,难道真出事了?小麦一急,伸手就推开了门。
房间里倒是只有邵靖自己,整个人蜷成一团倒在床边的地上,只伸出一只手死死抓着床头,手指节因为用力过大都是惨白的。身边是被他掀下来的台灯,已经摔得四分五裂了。小麦吓了一跳,赶紧过去:"邵先生!你怎么了?"
邵靖也不知道有没有听见他说话,仍然死死缩成一团。小麦不敢贸然动他,绕到他身前一看,见他另一只手按着心口,整张脸都跟白纸一样,满头冷汗,嘴唇已经咬破了,鲜红的血珠顺着下巴滴在地上。
小麦头一个想法是心绞痛。到底得严重成什么样才能把嘴唇都咬破了?他极力回想以前看到的心绞痛的急救方法,伸手去松邵靖的衣领,一边问:"有硝酸甘油吗?放在哪里了?"一般有心绞痛病史的病人随身都会带着药,不过邵靖这么年轻,怎么就有心绞痛了?
刚刚解开邵靖衬衣的一颗扣子,小麦的手就被抓住了。邵靖勉强睁开眼睛,低声说:"谁让你进来的?出去!"他声音微弱,眼神却冷得像刀子似的。
"你--"小麦心想这不是计较的时候,于是压下气,好声说,"这不是闹着玩的,你的药在哪儿!把领子解开,透透气。"邵靖虽然抓着他,但手指抽搐没多少力量,小麦轻轻一挣就挣开了,伸手就扯开了邵靖的衣领。他心里着急,用的力气不免大了点,一下把邵靖的衣服扯了开来,一直露到胸口,露出一道鲜红的伤口。小麦一眼看过去,吓得差点跳起来,随后发现这伤口并不流血,定下心来一看,才发现不是伤口而是块胎记。
这块胎记很是古怪,心口处是一颗黄豆大小的红痣,鲜红如血,四周一圈红色,有手掌大小,灯光下乍一看,倒像是被利器生生剜去了一块肉,真有点吓人。难怪小麦刚才一打眼还以为是处伤口。
邵靖似乎是疼得狠了,也没力气再挣扎,只是低声说:"你出去,我不是病。"
小麦一怔:"不是病?不是--心脏有什么?"
邵靖在一阵突发的抽搐中又弓起了身体,手指死死攥住小麦的手腕,捏得小麦骨头都快断了。几分钟之后,他好像缓过了气来,慢慢放松下来,咳嗽了一声,把小麦的手甩开:"我心脏没毛病,你赶紧出去!"语气又恢复了平常的不耐烦。
小麦看他脸色已经有了点血色,不是刚才那种死人一样的白,身体也放松了,还有力气甩开他的手,虽然奇怪这到底算是个什么毛病,但也觉得应该是没事了,于是起身往外走:"我去给你倒杯水。"
没有饮水机,小麦都是用炉子烧水。等他烧开水,邵靖已经从房间里出来,到厕所去洗脸了。小麦把水给他倒上,虽然知道邵靖这人古怪,但还是忍不住问:"你刚才怎么了?"
邵靖从厕所里出来,脸上随便用冷水冲了一下,嘴角的血迹还没有完全干净,淡淡地说:"老毛病了,神经痛吧。"
"不是心绞痛吗?"小麦不太放心地问了一句。怎么说也是合租的人,要是出个事,他也不好说。
邵靖眉头一皱,拿起桌上的热水杯:"刚才谢谢你,不过我不是心脏病,下次再有什么动静,你不要管我。"
小麦心想真是好心当作驴肝肺,自己这里巴巴的担心,他还不耐烦呢!好好,就算自己热脸贴了冷屁股,下次记着离他远点就是!他起身回了自己房间,打开电脑一看自己的股票帐户,顿时愣了--他中签了,而且中了两支,就是两千股。新股定价是16块多点,也就是说,他在申购期最后几天才打进帐户的三万来块钱全部买中了那支新股,中签率百分之百。这,这到底是什么样的庄家,居然能让他百分之百中签啊?
飞来横财与阴阳眼
小麦几乎是有点呆滞地看着电脑上的数字,差点忘记了这是在上班。他打的新股今天上市了,16块多点买的,一开盘,就飚升到48块多,整整翻了三番!他的三万块钱,果然变成了十万。
小麦做贼一样偷偷看看周围,没人注意到他,大家都在忙自己的事。公司里也有好几个同事炒股,但是这时候老板坐镇,谁敢讨论这玩艺?小麦从来不跟同事一起讨论,所以没人想到他居然会在工作时间看股票。
卖了,奶奶的医疗费就出来了。小麦飞快地输入密码,要按下确认键的时候,他心里微微动了一下:现在就涨三倍,要是再拖几天卖呢?毕竟奶奶现在暂时只需要三万块钱。那样,他也许还可以再多挣点,付完了奶奶的医药费,他也许还能剩一些……
过了五分钟,小麦还是按下了确认键。这三万块钱本来就是他不想用的,因为奶奶生病所以不得不动,要是再拿来给自己赚钱,那算什么?而且姚少司当时就说让他一上市就卖掉,怎么说,这飞来横财也是人家给的,就该听话才是,卖了吧,就当自己只有挣这一笔钱的命!
股票卖掉,小麦心情也坦然了,忙忙碌碌又是一天,下班后就赶往西点店,继续忙。天气越发暖和了,晚上出来逛步行街的人更多,西点店生意也就更好。小麦足足忙到八点四十快要打烊的时候,才能喘口气去接点水喝。水还没喝到嘴里,他透过小店的玻璃橱窗看见两个人,说说笑笑地在街道上闲逛。小麦稍稍愣了一下,因为那两人中有一个是他认识的--郑云书。
郑云书穿着一件很亮眼的淡金色风衣,不知是不是灯光的缘故,小麦觉得他脸色有点苍白,精神似乎不是太好。跟他一起走的是个中年男人,衣冠楚楚,出来逛街还打着领带。小麦视力是2.0的,在他们走近西点店的时候,他忽然发现男人领带上有一枚领带夹,虎头形的,镶着两颗琥珀的眼睛,在灯光下微微闪光。他和郑云书走得很近,虽然没有拉着手,但两人之间的暧昧气氛却显而易见。
小麦站在那里,有一点发怔。不管怎么说,他心里还是有点失望的,本来以为郑云书对自己多少是有点意思的,现在看来……
郑云书并没有发现路边店里有人在看自己,他和男人慢慢地走着,渐渐离开了灯光明亮的地方,走到街道转角的屋檐下。小麦看见他们在黑暗中拥抱在一起,虽然看不太清楚,也知道他们是在接吻。小麦正要把目光收回来,眼角余光又瞥见一个认识的人--邵靖。
邵靖穿着一件黑色风衣,要不是两边店铺的灯光,他几乎要隐没在夜色里。从他身边走过的女孩子们好多都回头去看他,他却只是盯着前方。小麦顺着他的目光往前看,发现他盯的人似乎是郑云书。一霎那间,小麦脑子里闪过无数狗血的想法:什么三角恋,当场捉奸,全都冒出来了,连他自己都觉得有些可笑,但眼睛不怎么听使唤,一边收拾店面,一边忍不住不时地去看。
郑云书终于和那个男人分开,似乎是说了几句话,男人从阴影里出来,自己走了,而郑云书站了半天,才慢慢地往另一个方向走去,邵靖仍旧不远不近地跟着。
如果他们早一点离开,或者走另一个方向,小麦都不会跟上去;但这时候正好西点店打烊了,而且他们走的方向正好跟小麦去坐车的方向一致,于是不管有心无心,反正小麦是走在了邵靖后头。
滨海的夜生活算不上发达,九点钟除了几条步行街热闹一点之外,其他的街道都比较安静,只有路灯的光不怎么明亮地照着。一走出步行街,邵靖立刻加快了脚步,看样子是想赶上郑云书。但几乎是同一时间,郑云书也拔腿就跑,像被狗撵着的兔子似的,几乎是仓皇逃窜了。他一跑,邵靖跟着就跑,小麦疑惑之极,也跟了上去。于是没几个行人的街道上,就见三个人狂奔。郑云书净捡小道跑,穿过几条路口,小麦就找不着那两个人了。
小麦撑着腰停下来喘气,暗地里奇怪:到底是自己身体远远不如上大学的时候了?还是这滨海市里个个都这么能跑?他居然这么快就被甩开了。邵靖到底追郑云书干什么?总不会--郑云书是罪犯,邵靖是便衣刑警?一念至此,小麦掉头就走,万一真是这样,他还是离远点好。好奇心害死猫,万一真刀真枪的上了阵,不但有可能害了自己,说不定还耽误了邵靖办事。
"吼--"一阵低沉的啸叫从小巷里传出来,小麦的脚步猛地一停--这,这竟然像是他在动物世界里听过的虎啸!城市里头,哪来的老虎?小麦突然想起郑云书衣服上的虎头、小店里的饰物、送给自己的手链,还有在自家窗台和石春元家院子里看见的绿光……
小麦按捺不住地循着声音走进了小巷。无论如何他也要去看看,郑云书到底是什么人?或者说,他到底是什么?
小巷里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小麦简直不知道滨海市区也有这么黑的街道,竟然半点灯光都没有。他摸索着墙壁前行,也不知走了几步,忽然间一点火光出现在眼前,好像离得很近,又好像中间隔了一层毛玻璃,模模糊糊的。火光在邵靖手里。隐约像是一个银色的打火机,跳动着一点小小的火光,却照亮了一大片空地。空地另一头是郑云书,但小麦一眼看见他的脸,顿时倒抽了口冷气--那张俊秀的脸上生满了金色的条纹,加上嘴唇微微咧开,露出两边尖利的犬齿,乍一看上去根本不像人,倒像一只虎。
虎,虎精?小麦恍惚地想,用力掐了自己一把,确定这不是做梦。他想再上前一步,但眼前真的像有一层玻璃幕墙一般,挡住了他走不进去。
"吼--"又是一声低啸,郑云书微微躬下腰去,像是老虎要发动攻击的样子。
邵靖不屑地哼了一声,左手拿着打火机,右手不知从哪儿抽出一柄小匕首来:"为虎作伥的东西,还打算做垂死挣扎?"
郑云书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呼噜声,眼中绿光大盛,突然将身子往下一伏,接着弹了起来,双手一伸,指甲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长到两寸多长,尖利如刀,对着邵靖脸上就插了过来。
小麦看得心里一紧。郑云书这一扑,活像一头老虎,动作之敏捷已经远远超过了正常人的能力,这无论如何,也不是个人了!难道,真是虎精?
邵靖却站着没动,直到郑云书扑到眼前,他突然向后一仰,手里的匕首向上一挥。郑云书一声凄厉的叫唤,从他头上飞了过去,滚倒在地,痛苦地蜷成一团。小麦看不太清楚,但觉郑云书的身体似乎是在渐渐虚化,很快就像笼在了一团黑烟之中,面目都看不清楚了。邵靖冷笑着走过去,把匕首插回衣兜里,又摸出张黄纸来轻轻一晃,一团火焰从他手中落到郑云书被黑烟笼罩着的身体上,凄厉的叫声几乎震破小麦的耳膜,他不由自主地往前冲了一步--再怎么说,毕竟也是认识的人,就算知道是个妖怪,也不能完全无动于衷。不过他刚冲了一步,就撞在一层无形的屏障上,反而把自己弹了回来,差点摔倒。
这一下似乎惊动了邵靖,他一抬头,冷冷问了一声:"什么人?"这一声问出来,小麦忽然觉得眼前一黑,邵靖和郑云书都不见了,然后又是一亮,眼前出现了灯光,他忽然发现自己是站在一条窄窄的小巷里,旁边有昏暗的路灯照着,不远处还有个垃圾箱,分明就是一条很普通的街道,根本没有什么黑烟也没有什么火光。
小麦疑惑地搓了搓自己的脸,喃喃道:"奇怪……"
"奇怪什么?"冷冷的声音突然在背后响起来,吓得小麦往前一跳,回头一看,可不正是邵靖?
"怎么是你?"邵靖皱着眉打量小麦,"你怎么在这儿?"他一只手里还捏着张黄纸,小麦看见那个,突然记起来,曾经有那么一天邵靖也给过他一张类似的黄纸,当时他把它塞进工作服裤子口袋了,然后……他终于知道那天在石春元家院墙上,他裤兜里的纸灰是哪来的了。
"你是--"小麦在脑海里搜索着那个词儿,"天,天师?还是真人?道长?"
邵靖不耐烦地皱皱眉:"你怎么会在这儿?还有?你刚才看见了什么?"
"我--就在旁边那步行街上打工,看见你和郑--"
"你果然认识那伥鬼。"邵靖哼了一声,"不知死活!我再晚几天找到他,恐怕你也要被老虎吞了。"
小麦心里有一万个疑问:"长鬼?他,是鬼?不是老虎精什么的?那你到底是干什么的?"
"你先回答我!"邵靖手里仍然捏着那张黄纸,警惕地看着小麦,"你有阴阳眼?"
"阴阳眼?"小麦茫然,"我?"
"你刚才看见我和那伥鬼了?"
"你和郑云书吗?他,他变得像老虎一样……"
"那就是看见了!那时他已现鬼形,没有阴阳眼,你怎么能看得见?"
"我,我不知道啊……"小麦这辈子从来没想过自己也会有什么阴阳眼,"没有阴阳眼就看不见你们?你,会不会搞错了?我不可能有什么阴阳眼吧?"没吃过猪肉也看见过猪走路,他多少也是听说过阴阳眼的事,"如果我有阴阳眼,那不是以前就会看见很多奇怪的人和事?但是--"他忽然想起冯梅的事,那想说自己从前没见过任何怪事的话就噎在了喉咙里。
邵靖看他吞吞吐吐的,眉头又皱了几分,转头就走。小麦赶紧跟上去:"我真的不知道什么阴阳眼,以前也确实没看见过什么奇怪的……东西,我也真不知道郑云书他是什么鬼,真的。"
邵靖斜了他一眼:"你是怎么认识那个伥鬼的?"
"我以前在一家杂志社上过几个月班,为了找资料在台东看见他开的小店,这样才认识的。不过,到底什么叫长鬼?"
"是伥。为虎作伥的伥。被老虎咬死的人死后就成为伥鬼。"
"哦,"小麦脱口而出,"怪不得他店里那么多有老虎头的东西,还不叫虎头,叫将军印。"
邵靖从鼻子里冷笑了一声:"嗯,伥鬼呼虎为将军,自然是叫将军印。"
小麦脑子里飞快地浮现出和郑云书交往中发生的许多不合理的事,当时没放在心上,现在想来,可疑之处却实在太多:他和罗薇都曾找不到郑云书的店门,现在想来,不是他们看漏了眼,恐怕是天不黑,郑云书就不能出来;还有那面镶虎头的镜子;和那串奇怪的风铃,没风也会响,第一次响的时候,罗薇死了;还有他家窗台上和石春元院子里的绿光……
"郑云书他--吃了很多人?"
"没错。"邵靖绕过小巷拐弯处,摸出打火机打亮,指着墙角的一小块白东西,"那就是你的郑云书。"脏兮兮的石板路面上,是一块灰白色的骨头。
虽然已经知道郑云书不是人,可是看见那个俊秀温和的年轻人原来就是这么个东西,小麦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冷战:"你,这是你用火烧出来的?郑云书他--就是块骨头?"白骨精么?
邵靖把骨头捡了起来:"这是虎骨。郑云书只是伥鬼,依附于虎,自己早没有形体了。不过这虎死了也有几百年了,只靠着伥鬼引人来给它吞噬才能精魂不散,骨头都烂剩这一小块了,不用真火炼一下,顶风都能臭出十里地。"他把打火机凑近骨头,"这里面血丝密布,这虎吃过数百人了。"
小麦瞥了一眼,果然见骨头灰白色的断面上密布着鲜红的血丝,鲜活如生,像马上就有血要流出来一样,火光下看起来颇有几分瘆人。邵靖仔细端详了一会,脸色忽然微微一变:"不对!这虎骨不完整!"
小麦不解:"不完整?"不是说老虎已经死了几百年了,还要什么完整的骨头?
邵靖一把攥住那块虎骨,脸色难看之极:"我大意了,这只是一半骨头,怪不得这么好对付!"他突然转头看小麦,"刚才跟这伥鬼在一起的男人,你认识吗?"
小麦摇头。他和郑云书也不过就是见过几次面,怎么会认识他的朋友?
邵靖铁青着脸,片刻之后冷笑了一声:"把虎魄用那半块虎骨隐藏起来,以为这样我就没办法了?"
小麦被他冷笑得打了个哆嗦,试探着问:"琥……珀?"
邵靖不理睬他,转头就走。小麦跟着他走过几条街道,看见那辆帕杰罗停在路边,于是自觉地转头走向车站方向。
"去哪?"邵靖一手拉开车门,不耐烦的瞪着他,"你不回家?"
小麦大为惊讶:这是,准备捎上他?真是受宠若惊。
车子发动,邵靖用眼角余光看看小麦:"你不知道自己有阴阳眼?"
小麦摇头:"以前从来不知道。听说有阴阳眼的人经常会碰上些奇怪的事不是么?我肯定以前从来没碰见过。"
邵靖皱了皱眉:"开天眼也要有个契机,没听说像你这样突然就开的。"
小麦迟疑了一下:"一个来月之前,我曾经在公交车上遇见一个奇怪的女人……"他简单说了一下那个穿白底红花裙子的女人的事情,邵靖听完,微微冷笑了一下:"那个女人叫冯梅吧?"
小麦大为诧异:"你知道?"
邵靖冷冷地说:"我到滨海来,就是为了这事。"
小麦忍不住问:"到底是怎么回事?冯梅真是鬼?她为什么要杀那个姓郑的?"
邵靖两眼望着空旷的路面,淡淡地说:"姓郑的把她甩了,攀上公司一个姓王的老总的女儿。冯梅是跟他吵架的时候从山上摔下去死的,当然,也不排除可能是姓郑的把她推下去的。"
小麦骇然:"被男朋友推下山摔死的?所以她回来报复?"想了想,又觉得冯梅也挺可怜,"冯梅最后怎么样了?你把她……"像对付郑云书一样咔嚓掉了?
邵靖脸色更难看了一点,半天才说:"找不到了。"
"啥?"小麦不明白,"找不到了?"
邵靖一拍方向盘:"王家只是找我来保证他们女儿的安全,冯梅去了哪里关我什么事?"
这下小麦明白了。敢情邵大少爷是找不到冯梅……不过话又说回来了,这样的话……
"你找不到她,怎么保证人家的安全?"
邵靖阴冷地转头看了一眼,小麦把嘴闭上了。这显然,是戳到了某人的痛处。打人不打脸,这道理小麦懂,所以他斟酌了一会才说:"其实冯梅也算是报仇吧,也……不太过分。"
邵靖哼了一声:"如果她只杀姓郑的,我也不会管,但她还想杀王家的女儿,而且屡次制造车祸杀不相干的人,这就不能不管了。"
小麦怔怔问:"制造车祸?她为什么要杀不相干的人?"
邵靖不耐烦地说:"鬼只是一股执念和怨气,厉鬼更不能用情理来猜度。人还有抡刀子去捅小学生的,何况是鬼呢。不过前些日子冯梅的尸骨已经被发现,我去看过,怨气已散,多半是已经被阴差带走,或被别人收了。"
小麦又听见一个匪夷所思的名词:"阴差?"
邵靖用一个看白痴的目光横了他一眼,然后自顾自地开车,再也不吭声了。
姓邵姓张?
星期六是三点钟下班,小麦匆匆往家里跑。奶奶已经开始化疗,多亏主治医生好心,给弄了一张床位。虽然奶奶不想住院,嫌花钱太多,但小麦觉得化疗本来就很难受了,再家里医院两头跑肯定吃不消,所以坚持让奶奶住院。这样一来,他每天早中晚三次都要做好饭再送过去,虽然麻烦些,但是只要奶奶顺利治病,比什么都好。而且这几天,公司的活不是很忙,小麦担心的事可能终于要发生了,公司销售量在下降,已经准备裁员了。各种事搅在一起,小麦只能先不考虑没发生的事。这个时候他万分感谢姚少司他们三个人,否则现在他还不知怎么焦头烂额呢。
走上楼梯,小麦正掏钥匙,就看见一个中年男人在自己家门口徘徊,不禁问一句:"你找谁?"
男人抬头看看小麦:"请问你是401的住户?"
"对。"小麦一边开门一边问,"您找哪位?"
"请问张靖存住在这里吧?"
"张靖存?"小麦摇头,"你找错了吧,这里没住姓张的。"
"没有?"男人微微有点着急,"不可能,他应该就住在这里。"
"你肯定弄错了。"小麦打算关门,"这里一共住两个人,一个姓麦一个姓邵,就是没有姓张的。"
"姓邵?"男人脸色一下变了,"他居然姓邵!"
小麦觉得这人有毛病吧?他要找姓张的,人家姓邵也关他事?他刚想关门,男人突然一手推住门:"他叫邵什么?邵靖?"
小麦本来打算把他当神经病关在门外的,猛一听见邵靖的名字倒有些诧异:"你--到底是找姓张的还是找姓邵的?"
男人表情愤怒,用力推开门大步走进来:"他居然说他姓邵!简直是--简直不像话!"
小麦只觉莫名其妙。什么叫"说他姓邵"?邵靖不姓邵要姓什么,难道是他说了算?不过估计这人跟邵靖很熟,不知道能不能得罪,只好问:"您是邵靖的什么人?"
男人哼了一声:"我是他叔叔。"
小麦更觉得奇怪--叔叔还有上来把侄子姓都搞错的?但他也不能质问人家是否真是邵靖的叔叔,于是招呼:"邵先生请坐,邵靖他还没--"
男人怒冲冲打断他的话:"我姓张!"
"张?"小麦搅不清楚了--有叔叔姓张侄子姓邵的?这人没病吧?正想还要不要招呼这人茶水,就听楼梯上脚步声响,邵靖出现在门口,一看见男人,微微皱了皱眉:"五叔?"
小麦心想还真是叔叔啊,既然人家叔侄两个说话,他还是避开的好,正好得给奶奶做饭,于是向邵靖点了点头,就进厨房去了。不过他前脚刚进厨房,就听中年男人在背后厉声喝问:"靖存!你说自己姓邵,究竟是什么意思?"
小麦把厨房门留了一条缝,悄悄往外看一眼,只见邵靖那位五叔脸色铁青,邵靖倒是八风不动的模样,管自拣了沙发坐下来,淡淡回答:"姓邵又怎么样?"
五叔表情更加扭曲:"你,你难道连自己的祖宗也不要了?你姓张!听好了,你姓张!你妈非要去找那个男人,不等于能连你也改了姓!"
邵靖霍然起立:"五叔,你对我妈说话最好客气一点,她不欠张家什么!"
五叔冷笑:"不欠什么?你爸才死呢,她就迫不及待想改嫁,张家的脸都让她丢尽了!"
邵靖也冷笑:"是么?我怎么听说当初我妈并不愿意嫁到张家来,是有些人用了不怎么光明正大的手段才让她同意结婚的呢?"
五叔脸色青红不定,噎了半天才说:"不管怎么说,你身上流着张家的血,也不是邵季平的亲生儿子,他就算对你好也是看在你妈面子上,你以为他还真把你当儿子看?"
邵靖又坐回去,把腿一架:"这不劳五叔操心。再者我妈并没让我把身份证上的名字也改了,至于我在外面愿意用什么名字--五叔你改行当警察了?"
五叔被他气得半死,不过听见身份证上的名字没改,略微平了口气:"今年清明为什么不回去祭祖?"
"外面有事,没来得及赶回去。"
"什么叫没来得及赶回去?祭祖是大事,什么事这么重要你连回去都不回去?"五叔刚平下去的情绪一下又激动起来,声音也拔高了一截,"清明的时候你在哪里?是不是在邵家?"
邵靖一挑眉:"是又怎么样?不是又怎么样?"
"你--"五叔伸手指着他鼻子,半天才挤出一句,"爷爷是白疼了你!想必他今年大寿你也不会回去了?行,好孙子,好!"转身摔门而去,震得墙上直掉白粉子。
小麦扒着厨房门缝看看邵靖。邵靖对五叔摔门的举动毫无反应,反倒是在沙发上慢慢弓起了身体,把脸埋在手里。小麦心里咯噔一跳,想起他的心绞痛,手里拿着炒勺就跑了出去:"邵先生,你是不是又不舒服?"
邵靖惊讶地抬头,小麦只见他眼角似乎有点可疑的湿润,但邵靖立刻就站了起来,脸又像能刮下一层霜来:"我没事。"
小麦好心又碰了一鼻子灰,肚子里骂了一句,再次发誓绝对不再管他,掉头去了厨房。结果过了十来分钟,邵靖倒进了厨房,有点尴尬地问:"有没有--什么吃的?"
小麦看他一眼,才发现他脸色不怎么好,手按着胃,看来是很难受。想想人家毕竟是在奶奶住进来之后都没少交房租,他把炒好的菜分出一半,又盛一碗粥:"你胃怎么了?"
邵靖皱皱眉:"没什么,可能是胃溃疡。"
"胃溃疡的话可不能饿着。"小麦把菜和饭都给他摆好,"辛辣刺激的也不能吃,你自己要注意。"
邵靖低头喝粥,不在意地说:"经常出门,哪那么准时吃饭,还挑三挑四?"粥很热,他却大口大口地喝,显然是真饿了。小麦看他狼吞虎咽,忍不住说:"粥还热呢,你小心烫着。"
邵靖随便地点点头,大半碗粥下肚,他拿起筷子挟了口菜:"你手艺不错。"
小麦把奶奶的饭装好,自己也拿碗盛一碗粥:"胃溃疡不能饥饱无度,也不要一顿吃得太多。"
邵靖总算抬头看了他一眼:"你知道的倒挺多。"
"这个病我略微知道一点。"小麦的妈妈有一阵子就是得胃溃疡,医生说是因为饱一顿饿一顿饮食不规律弄出来的,所以小麦对胃溃疡的注意事项还真是知道不少。
邵靖耸耸肩:"又不是在自己家里,想讲究也没有条件。"
这个小麦很能理解。他的同事里头也有很多是外地人,自己不会做饭,一天三顿都瞎凑和:"你要愿意就每天准时回来吃饭吧,无非是我多做一份。"
邵靖的筷子停顿了一下,半天才有点不自然地说了句:"谢谢。"
这谢谢两个字从他嘴里说出来,可真是破天荒头一回。小麦抓紧时间问了个问题:"你这些天,是不是在找那半块虎骨?"
这问题在小麦心里埋了好几天了。自从那天回来,邵靖又是早出晚归见不着面,自然没有问的机会,小麦又天天累得跟狗似的,也没精力等他,好容易今天有时间,怎么能忍得住不问?而且这事和他自己也有点关系,那什么阴阳眼的事,他到现在还糊涂着呢。
邵靖用筷子戳了戳盘里的菜,淡淡地说:"是在找,还没找到。"
"是不是找不出来的话,那块骨头还会害人?"
"伥鬼已经不在,虎骨也没了供应,再想像从前那样到处害人是不能了,但谁要是拿了那半块虎骨,虎魄就会附在他身上,麻烦就大了。"
小麦打了个冷战:"就是说,那天那个人,他会死?"
"如果虎骨真在他身上--他有可能会被虎魄附身狂化。"
"什么叫狂化?"
"就是化虎。"
小麦后背更凉:"化虎?你是说变成老虎?人真会变成老虎?"
"习性与虎相同,就是化虎。"
小麦张开了嘴合不拢来:"习性……他会……"
"茹毛饮血。"邵靖用了个最简单的描述,又补了一句,"食人。"
小麦想像一下那个西装革履的男人张口咬断别人的脖子的样子,又想起郑云书脸上生满条纹的模样,就觉得不寒而慄:"那怎么办?"
邵靖有些烦躁地说:"我正在找!"小麦识相地闭上了嘴。邵靖抓了几下头发,忽然抬头看着他,"你和那个伥鬼是怎么认识的?"
小麦老老实实把和郑云书认识的始末都讲了出来,邵靖听到银手链的地方,冷笑了一声:"怪不得你身上会有那种味,原来是追到这里来了。那手链呢?说不定能用那个追踪虎魄的下落。"
小麦摇头:"手链找不着了,不知道被我搁到哪里去--"
邵靖看他一眼:"怎么?"
小麦怔怔地看着他:"我表哥--我表哥被老虎咬死了,我在他家院子里还看见跟窗台上一样的绿光,难道是他把手链拿走了?"
"什么绿光?"
"就是那天晚上,我拿了手链回来……"小麦这会才后知后觉地开始害怕了,"窗台上有两点绿光,我开始以为是野猫,但野猫不可能爬到四楼窗台上。你一回来,绿光就没了,后来我在我表哥家院子里看见一样的绿光,已经到了我跟前,我当时好像动都动不了,后来是你给我的符在裤兜里烧起来……"小麦简直不知怎么说了。
邵靖沉吟着用筷子敲敲盘边:"很显然,那伥鬼盯上了你,送你手链就是为了虎魄可以追踪而来,但手链被你表哥拿走,所以虎魄就追到了他家里去。还有你说的那串风铃,风铃上串的不是玻璃片,而是死魂,每个玻璃小人,大概都代表被虎魄吞食的一个人。"
小麦脑子里混乱一片:"罗薇买了一个戒指,对了!第一次我听见风铃响了一声,之后池莉莉就打电话告诉我罗薇死了。"
邵靖微微点头:"这就是了。"
小麦回想起郑云书那个幽静的小店,咖啡杯里用奶精冲出的虎头图案,还有门楣上那含在虎口中的镜面,不由一身冷汗,这才知道自己曾经离死神如此之近,要不是认识了邵靖,恐怕他也早成了虎口中食:"邵先生,你,你到底是做什么的?"
邵靖看了盘子里的菜一会,淡淡地说:"你不是知道了吗?我是天师。"
小麦忍不住嘴快:"那你到底是姓张还是姓邵?"
邵靖脸色一下变了,把碗一推:"我吃完了。"
小麦意识到自己问错话了。看看表,他跟邵靖竟然东拉西扯了一个小时,这可是认识邵靖以来说话时间最长的一次,结果又被自己一个问题弄砸了,自己这阴阳眼的事还没问到呢。他低头扒了两口饭,突然又想起一件事:"糟了!那手链还在我表哥家里,是不是他们家人还有危险?"
邵靖不耐烦地说:"伥鬼已死,虎骨也只剩一半,没那么大本事了。"他话还没说完,小麦忽然闻到一股臭味,而且迅速地扩散浓郁,像有人扔了个臭气弹一样:"什么味?"
邵靖也变了脸色:"臭味……"而且是其臭无比。
小麦被熏得头昏眼花,到处找臭源:"哪儿来的?"这来得也太突然了,好像谁放屁一样,一下子就无中生有。他捏着鼻子往厨房门口走,发觉越到门口越臭,可是到了客厅里,又觉得臭味好像是从厨房出来的。找了一圈他才忽然发现,这臭味好像……
"邵先生,你身上……"好像是从邵靖身上出来的!
邵靖伸手在衣袋里一掏,臭味突然又上升了几个级数,他摸出来的是个小塑料袋,里面装着那块虎骨。不过虎骨已经变成了泥土一样的颜色,断面上的血丝干涸发黑,散发出的味道,那确实是顶风臭十里地。小麦忙不迭地去开窗,突然灵机一动:"你用那个什么火炼它呀!"
邵靖被提醒,摸出一张符纸一晃,接着把虎骨丢进火焰里,虎骨发出一阵嗤嗤拉拉的响声,臭味被焦糊味代替,屋子里总算能呆住人了。小麦对着窗外大力喘了几口,才能正常呼吸:"怎么突然这么臭了?"
邵靖死沉着脸脱下外衣,现在他的外衣成了臭源:"虎魄完了,虎骨才会发臭。"
小麦一怔:"虎魄完了?什么叫完了?"
邵靖看着地上的虎骨,三昧火炼过之后虎骨又变为灰白色,臭味也没了,看起来就像块普通的骨头,断面上的血丝之类完全消失,只留下蜂窝状的空洞:"就是被消灭了,不存在了。"
小麦惊讶:"被谁消灭了?"
邵靖不耐烦:"不知道!估计有同行来了滨海,道行还不低。"他把那件发臭的外衣看了又看,不知怎么办好。
小麦强忍着笑:"你赶紧把衣服去泡上吧,我看得好好洗洗了。"
邵靖铁青着脸:"我衣服都是送干洗店!"
小麦好笑:"这么臭你能送去?"
邵靖脸色更臭。小麦忍笑忍得万般辛苦,第一次发现邵靖其实也有挺像小孩的一面:"你不用洗个澡?"
邵靖沉着脸冲进了厕所,小麦在外头大声说:"要不然你泡上,回头我给你洗吧。"
"不用!"邵靖怒声回答,接着水声哗哗。小麦把窗子打开,让残余的臭气散发出去,把剩下半碗饭扒掉,看看时间不早,正拎起保温桶准备去医院,厕所门稍微打开一条缝,邵靖尴尬的声音传出来:"那个--麦先生,能,能帮我到我房间拿件衣服来么?"
小麦惊讶:"啊?"
邵靖咬牙切齿:"我把所有衣服都泡上了……"
手套
"出院?"小麦睁大眼睛,"医生,我奶奶怎么能出院呢?她的病还没好啊!"
"你不要着急,听我说。"医生很耐心地做个手势,"老人的情况很不错,应该说,甚至出乎我们意料之外,因为年纪这么大的老人,一般都很难吃得住化疗的折腾。昨天我们给老人做过检查,肿瘤缩小了,这是很好的情况。老人跟我们提过,想出院回家去住……"
"怎么能出院呢?"小麦一听就急了,奶奶就是想着给他省钱呢,"医生,上次您说准备十万块钱,我已经都准备好了,真的,我不会拖欠医疗费。"
医生摇手打断他:"你听我说。老人的心情我是很理解的,老实说,如果你是有钱的,住院对我们只有好处,对不对?但是你的情况,老人也跟我们讲过了,确实是比较困难的--你听我说,如果老人的身体情况不好,那我是无论如何不可能让她出院的,但现在就这个年龄来说,已经是出乎意料的好了,就是住院,也不一定就能更好。化疗这个东西你一定也知道,杀癌细胞,但是良性细胞也被杀得很厉害,所以我个人的意见,既然恢复得不错,不妨转入中药控制。我有个朋友,现在就在搞中药治癌的研究,我建议你带老人去试试。医院床位是比较紧张的,前几天老人要治疗,我可以弄到床位,现在情况已经改善,这个床位就要让给更需要的人了,你说呢?"
小麦半信半疑:"我奶奶的情况真的还好?"
医生呵呵笑了:"我怎么会骗你?化疗效果非常好,大家都说没见过这样的,就是二十来岁的年轻人,也没见过这么快的。我们估计,可能是因为老人本来身体情况不错,也看得开,情绪很好,而且估计平常很少生病用药,所以对药物特别敏感,也更有效。"他拍拍小麦的肩头,"年轻人,你很孝顺,我要是有你这么个儿子就高兴死了。你奶奶有福,老天爷也要保佑好人。出院的事你尽快去办吧,这个是我朋友的名片,你要是愿意可以给他打个电话,就说是我介绍你去的。"
小麦低着头往病房走。医生说的都是实话,他知道。昨天公司的裁员名单就已经下来了,果然,这一批进公司的新员工,全部被裁了,他也不例外。公司还算不错,给发了三个月的工资,要是省着点用,能支持一段时间。奶奶如果出院,每天的开销能省不少,可是想想奶奶是为了替他省钱要求出院,小麦就觉得心里酸得难受。
"春弟?"奶奶看起来精神确实不错的样子,靠床头坐着,伸手拉过小麦的手来摩挲,"大夫说了,奶奶情况很好,可以出院了。这医院里头虽然好,可是住着不舒服,奶奶想回去跟你住,好不好?"
小麦点点头,抽抽鼻子:"我明天就去办出院手续。奶奶你想吃什么?我去给你买。"
奶奶笑起来:"嗯,你这些天都买很多东西了,奶奶根本吃不了,不要再乱花钱了。"她顿了顿,把小麦的手拉紧一些,"春弟呀,到底出什么事了?告诉奶奶。"
"没什么呀,奶奶,真的没--"
"什么事还不能跟奶奶说?你怕什么?怕奶奶给你省钱?告诉奶奶,钱是不是不够了?奶奶早说把老家那房子卖了,奶奶跟你在城里住,你还能不要奶奶吗?"
"奶奶,房子不能卖!"
"那你就告诉奶奶,到底出什么事了?最多就是没钱了,奶奶还没穷过吗?说吧。"
小麦低了头:"奶奶,我今天失业了。金融危机,公司业务缩水,新进的员工都被裁了。不过公司还发了三个月的工资,现在还有钱用。"
"什么……金……机?"
"就是大家都不景气,都没什么事做。"
"哦,那你打算怎么办呢?"
"我晚上那活还在干,这几天我就出去再找工作。"
"嗳,这就对了。"奶奶拍拍他的手,"春弟呀,这人哪,不能老走顺字儿,难的时候耐得住,后头才有好日子过。你像你妈,能享福,也能吃苦。当年你爷爷的厂子烧成那样,她硬撑着给所有的人都发了工资才关门,那才真是有担当的人呢。别学你那没出息的爸爸,有点什么事就熊了。"
小麦一怔:"爸爸?他不是--"不是死了吗?
奶奶咳嗽了一声,轻轻摩挲着小麦掌心里的伤疤:"奶奶现在精神很好,出了院天天给你做饭洗衣服,你就放心在外头干吧,没有过不去的坎儿。"
"哎,我知道。"小麦答应着,正想问问爸爸的事,他总觉得刚才奶奶的话没说完,但是这时候门口一阵乱,一对中年夫妇拉着一个年轻女孩进来,女孩挣扎着,医生和护士跟在后面,强制地把女孩按到床上,护士熟练地给她挂上了吊针。女孩折腾这一阵子像是也累了,躺在床上渐渐安静下来。男人双手还紧抓住女孩肩头,像是怕她跑了,女人在床头坐下,就开始抹眼泪。
"这是干什么?怎么还强制的打针啊?"小麦有些惊讶。
奶奶看了一眼,嘘了一声:"那姑娘啊,昨天进来的。说是得了什么不爱吃饭的病,要减什么肥,叫她吃饭她就跑。家里人没办法才送到医院来的。"
"……厌食症?"
"哦对,就是这个厌食。你说现在的年轻人怎么都不好好吃饭呢?那都是没挨过饿啊。"
小麦仔细看看那女孩,身材窈窕面容俊秀,身高足有一米七,脚上的高跟鞋还有十公分。紧身的黑毛衣,短短的A字裙,耳朵上挂着硕大的圈圈耳环,左手上还别出心裁地戴了一只红色的毛皮手套:"奶奶,她肯定是个模特或者主持人什么的,干她们那一行都要保持身材,胖一点就要减肥,吃东西很小心的。"
"那也不能不吃饭啊。再说她哪里胖啊?有什么好减的?"奶奶很是没法理解,"看都瘦得皮包骨头了,好好一个漂亮姑娘,饿成这样,谁家爹妈不心疼啊?"
小麦有些好笑:"奶奶,你不懂,那叫骨感。"
奶奶惊讶:"骨……感?啥叫骨感?骨头也有感觉?不吃饭,骨头就有感觉了?那--有什么用啊?"
小麦笑得趴在床边:"不是的奶奶,你全弄错了,算了,以后我跟你好好解释。"
奶奶不太放心:"春弟,你不会也搞什么厌食吧?"
"不会的奶奶,我吃饭可好了。再说她厌食就不是一般的减肥了,是心理上的一种毛病,得治。我又没得病,怎么会厌食?"
"那就好。"奶奶不怎么放心地又上下审视了小麦一番,直到确定自己孙子并不是皮包骨头,这才放下心来。
小麦看看表,已经是中午了:"奶奶,你想吃点什么,我出去买。"
这时候病房里的人也纷纷准备吃午饭,一直坐在女儿床头抹眼泪的女人低下头在女儿耳边小心翼翼地问:"婷婷,妈妈去给你买点牛奶喝好吗?"
也就问了这么一句话,女孩突然就翻腾起来,尖声叫道:"我说了不想吃,不想吃!什么牛奶,我不要不要不要你听见了没有!米馊西鲁!我要米馊西鲁!"谁也没听明白她在叫些什么,旁边父亲一下没按住,她回手就把手背上的吊针拔了下来,针头带着鲜血悬在塑料管末端乱颤,吓得她母亲大叫了起来。
病房里乱成一团,旁边陪床的人过来帮着拉女孩。也不知她哪来那么大力气,两三个女人都抱不住,最后还是她父亲下了狠劲才把她又按回病床上。小麦是个男人,当然不好过去按人,就跑出去叫来了医生和护士。女孩还在尖声叫,连踢带踹,医生看得直皱眉头,转身让护士去拿了支镇静剂来打上,女孩才昏昏睡去。小麦站在旁边,看见女孩的毛衣袖子扯了上去,那红色的毛皮手套居然长到手肘,也不知是什么料子做的,紧紧贴在皮肤上,这么个乱法也没拽下来。
医生看女孩睡了,皱着眉对她父母说:"病人现在情绪很不稳定,厌食症不光是身体上的问题,更多的倒是心理问题,我看,你们最好是转到心理科去治疗一下。"
女孩的母亲又哭起来,男人示意她看着女儿,自己跟着医生出去了。病房里的人都用同情的眼光看着女人,有几个女人说了几句话安慰她,接着纷纷谈起自己对厌食症的那点了解。只可惜这些零星的片断只是让女孩的母亲更害怕,最后直接捂着脸大哭了起来,搞得病房里乱糟糟的。
小麦看着躺在病床上昏睡的女孩。厌食症他曾经在报纸上看到过,有个外国的什么模特就得过这个病,人瘦得完全就是皮包骷髅,又可怕又可怜,最后还是死了。想想眼前这个年轻漂亮的姑娘以后可能也会变成那样,他有点不寒而栗。忽然之间,他的目光落在女孩戴着的红色长手套上,有那么一瞬间,他好像看见那手套动了一下,就像有条虫子在毛皮下爬过一样轻轻拱了起来,但是他再仔细去看,手套又还是那么熨贴地贴在她的皮肤上,并没有什么动静。
小麦揉揉眼睛,怀疑自己是这两天睡太少眼睛花了,手套怎么会动?不过他又确定自己眼神没问题,刚才那一瞬间,手套确实是动了。但他又不能过去摘下人家的手套看看,就是有疑惑,也只能藏在心里。
出院手续真要办起来也不是很麻烦,最主要的是把医药费交清。小麦买回饭来陪奶奶吃了,就楼上楼下的折腾,到了四点多钟,居然一切搞定。小麦特地去跟主治医生打过招呼,医生正忙得不可开交,让他明后天再来,会带他去问那个中药治癌的事,于是祖孙两个打了辆车,告别医生回了家。
一进门,邵靖正在桌前吃饭,看见老人站起来身来打了个招呼,还接过了小麦手里的东西,真是大大出乎小麦意料之外。安排奶奶躺下休息,小麦出来一看,邵靖碗里的东西说是面糊又不像面糊,混了些青菜叶萝卜丝什么的,简直看不出个模样来:"这是什么?"
"面条。"邵靖淡淡地回答。
"面条?"小麦没法相信,"面条怎么这样?"跟猪食似的。
邵靖沉默了一会:"……煮大了。"
小麦噗一声就笑出来,拿过邵靖的碗:"别吃这东西了,你不会做怎么不叫外卖?"不是很有钱么?
邵靖对那看不出模样的东西也没多大食欲,任凭小麦拿走了自己的碗,抬手按按太阳穴,半天才说:"外头的东西吃腻了。"
小麦走进厨房,一面开火再下面条,一面忍不住说:"好东西都吃腻了?"真是有钱烧的,鲍鱼海参不吃,来吃猪食。
邵靖破天荒的既没回答也没发火,只是用手支着头坐在那儿。小麦伸头看看他,又有点担心了:"你怎么了?"
"没事。"邵靖放下手,脸色却有些阴郁。他看着墙,但小麦却觉得他的目光似乎是穿过了墙面,在看着很远的地方,表情像是在回忆什么。屋子里静悄悄的,只有面条在锅里翻动的响声。
小麦撕了几小块干紫菜,又加了点海米,再打个鸡蛋花进去,香味就出来了。他把热气腾腾的面条端上桌,再加一碟自己腌的小咸菜:"尝尝怎么样?"
邵靖用筷子翻动着面条,笑了笑:"你手艺不错。"自从他租了这房子,小麦还是头一次看见他笑,可是这笑容里半点欢乐也没有,挺英俊的一个人,笑得却比哭还难看。小麦看着他,忽然觉得有点明白他为什么一个人窝在房子里吃煮成猪食的面条了--外头的饭做得再出花样,总是缺乏家常菜的亲热劲儿。
"你--"挠挠头,小麦把差点出口的话咽了回去。邵靖,或者该说是张靖存?总之他家里肯定挺复杂的,好像妈妈还是改嫁了?上次问了他一句姓邵还是姓张人就翻脸了,这次别再自己去找钉子碰了。
邵靖在吃面。他吃饭很快,却不发出半点声音,显然是家教严格。面条的热气氤氲着,把他脸上坚硬的线条似乎也柔化了一点。小麦再看几眼,觉得他确实长得不错。
邵靖突然抬头,目光锐利地盯过来:"看什么?"
"呃--"小麦摸摸鼻子,"我,我想你一看就是挺有钱的人,怎么会到我这个地方来合租房子?"
邵靖又低下头去挑面条,过了几分钟才回答:"我来找人,租房子方便。"
小麦觉得这两者之间好像没什么必然联系,说是为了找人,不如说是为了躲人:"哦。"装作相信就是了。
邵靖抬头看他一眼:"你有什么想说的就说吧。"
小麦有点尴尬地笑一声:"没什么,我就是好奇,那都是你个人的私事……"
"好奇?我也很奇怪,你不是本地人吧?一个人住在滨海?那位是你奶奶?她病了,你父母怎么不管呢?还有其他亲戚呢?"
"我父母都去世了。"
"……抱歉。"
"没什么。"小麦摇摇手,"我爸在我五岁的时候就去世了,我妈是六年前走的,现在我就奶奶一个亲人,她病了当然是我管。"
"你挺孝顺的。"
"应该的。"
邵靖又沉默了,半天才像是自言自语地说:"我有个爷爷。"
小麦点点头:"那天听你叔叔说了,是不是要过生日的那位?"
邵靖大约是太久没有跟人说过心里话,欲言又止了半天,还是说:"是。我父亲去世也早。"这两句话上下不搭边,但小麦想想那天那位五叔说的话,大约就知道邵靖想说什么了。很显然的,邵靖的父母并不相爱,或者至少他母亲不爱他父亲,之后又改嫁了,想必他父亲这一边是很不以为然的。邵靖明显是回护母亲,那就跟父亲这边的亲戚有冲突,然而听他的意思,还是很尊敬爷爷的,这就是矛盾了。
"其实祭祖那天我并不是不想回去,只是遇到点事耽搁了。"
"那你干吗不跟你五叔说明白呢?"
邵靖冷淡地笑了笑:"没必要。"
小麦心想这是何等的别扭性格啊。你不说,别人怎么会明白呢?又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虫。
"其实我觉得你应该跟你爷爷解释一下,既然你五叔都会特意来找你,说明你家里人很重视你啊。你解释一下不就明白了吗?"
"重视……"邵靖语意不明地重复了一遍,哼了一声,"他们重视的是--"他猛然把后半句咽了回去,快速把剩下的面条扒进嘴里,拿着碗走进厨房,单方面结束了这场没头没尾的对话。
饭纲使
小麦还是找到了一份工作,在一家搞室内装潢的公司做设计。这个工作其实很不对口,但是现在工作不好找,捞到什么就先抓着什么吧。而且邵靖当初租房子的时候说好是三个月,现在已经快到期了。如果他搬走,小麦想再找个不介意跟病人合租的恐怕不容易,更不用说还给这么多钱了。现在他倒是暗暗希望邵靖能再多租几天。唯一的好处是新公司离他晚上打工的西点店不远,加上白天渐长,所以小麦终于在天黑之前赶到西点店,见到了大厨归籽儿。
"哟,小帅哥嘛。"归籽儿系着白围裙,绕着小麦走了一圈,笑眯眯地下结论。
小麦背后冒出一层薄汗。这个归籽儿看起来个头小小的,好像刚出学校的学生,怎么说起话来这么……流氓相……
店主似乎早就看惯了归籽儿这副模样,一边折腾烤箱一边笑:"小麦是老实孩子,你别吓着他。"
归籽儿嘿嘿笑,从点心盘里捡出一块点心扔给小麦:"尝尝,提个意见?"
店主摇头:"这丫头……天快黑了,赶紧收拾收拾回去。"
"没事。"归籽儿笑嘻嘻地瞅着小麦,"天还没黑呢,有帅哥看,不着急。吃呀,多提宝贵意见。"
小麦只好把点心塞进嘴里,确实很不错,淡淡的桂花甜香,又半点不腻,面粉里不知掺了什么,吃起来还有点颗粒感,更显得酥脆:"真不错,这叫什么?"
"嗯--明月酥。这名字怎么样?"
"挺合适。"半月形的点心,泛着象牙黄的光泽,还真像挂在天边上的月亮。
"就是嘛!"归籽儿骄傲地抬了抬下巴,"这是仿古法的。要说吃,还是咱们华夏美食好!今天有两个丫头来,一个劲的说什么日本菜,扶桑菜有什么好吃的?清汤寡水!还声称什么防癌啊养生啊……"
小麦看一眼店主,这位归大厨一直都这么话唠?
店主把他扯到屋角,小声说:"今天来了两个客人要寿司,看见咱们店里没有说了两句,刺激到这丫头了,跟人家吵了一架。"
小麦无语。归籽儿不服气地双手叉腰:"本来就是!说什么日本菜符合营养学啊,清淡新鲜啊--"她捏着嗓子挤出嗲嗲的腔,"寿司是最健康的食品啦,配上米馊西鲁,营养足够啦,热量还少,点心里有糖和奶油,我才不吃这些会增加热量的东西呢。我呸!还上扶桑话呢!"
小麦心里一动,觉得有个词挺耳熟:"那个米什么鲁,是什么?"
"就是大酱汤的日文发音!"归籽儿不屑地一撇嘴,"扶桑菜就是个热量低,现在这些小姑娘们个个都嚷着减肥呀减肥呀,就觉得扶桑菜好了。其实,哼,赵飞燕没吃过扶桑菜,不是照样能做掌上舞?自己不爱做运动,只会在嘴上省,然后又吃什么巧克力啊冰激淋啊,真不知道这热量是从哪儿来的!"
"大酱汤?"小麦还在想这个米馊是在哪里听过,店主已经拍了归籽儿脑袋一下:"还说?天都快黑了,还不赶紧回去?"
归籽儿一瞅外头,确实天色已经晚了,赶紧收拾东西:"晚了晚了,这就走。帅哥,明天见啊!"抱起一堆东西,飕地推门跑了。
店主笑着直摇头:"这丫头,疯疯颠颠的。来,把点心上柜吧。"
新出炉的点心飘散着诱人的甜香,不多一会儿就有几个女孩推门进来:"哎呀,今天又有什么新品上柜啊?"
这几个是常客了,店主熟门熟路地用小盘盛了几块明月酥:"这是新上的明月酥。"
其中一个女孩摘下手上红色的无指手套,拈一块塞进嘴里:"嗯,好香!这里头的颗粒是什么?花生碎?不太像啊。"
小麦看见那红色的手套,突然想起来那个米馊是在哪里听过的了,不就是医院里那个有厌食症的姑娘折腾的时候喊的吗?对日本汤这么执着,真是减肥减出心理毛病来了。想起那姑娘瘦得微露青筋的手背,小麦觉得还是眼前这几个脸蛋红润的女孩可爱。减肥减到健康都没了,那还叫漂亮吗?
虽说有些感慨,但毕竟是陌生人,小麦很快就把那得厌食症的姑娘和大酱汤都扔到脑后去了,如果不是后来又遇上,估计他也就再想不起来了。所以,当他看见坠落在面前十来米处的那一滩血肉里鲜艳的红手套时,他整个人都懵了。
小麦是趁着星期天到医院来找医生的。奶奶已经开始吃中药,因为老人不方便经常跑医院,医生嘱咐他开始这一段时间每两个星期来一次讲讲病人的情况,以免有些药食用了出现不良反应。今天他刚进医院,就听见三楼上一片喧哗,他抬头往上看的时候,只看见一个身影划破视野坠落下来,一抹鲜艳的红色在蓝色的病号服里格外的显眼。然后噗地一声,地面上溅开一滩血,几乎就在他眼前,女孩扭曲的身体动了一下就安静了,只有戴着红手套的手臂伸展开来,像是要抓住什么。
周围大乱,尖叫声此起彼伏。小麦想往后退,脚却像生了根似的。一个人就在你眼前自杀了,那种震动远远不是看电视报道能比得上的。楼上传来撕心裂肺的哭声,有人报警,几个医院的人过来检查了一下,然后拿来一张床单把人盖住了。
小麦被人挤开了,从人缝里他看见尸体的衣袖被撩起来,红色的手套包裹住了整条手臂,奇迹般地没沾上一滴血,鲜艳而干净。
不对劲!小麦猛然睁大了眼睛。他记得上次看见这姑娘戴的是一只齐肘的手套,为什么现在手套长度是到肩头?还有,上次她穿着自己的衣服,还可以说是装饰另类,现在住院的病号服都换上了,怎么还会让她戴着只红手套?不由自主地伸手摸摸自己的眼睛,小麦觉得后背上起了一片寒栗--难道他上次看见手套动弹一下,并不是眼花?
连医生都顾不上找,小麦掉头狂奔,打车回家。一进门,幸好邵靖在。奶奶一边剥核桃一边跟他说话,邵靖居然也能忍耐地坐在那儿帮着敲核桃。看见小麦被狗撵似地一头扎进来,两人都有点惊讶:"春弟,怎么了?"
小麦喘着气摇摇手:"没事,奶奶,我是有点事要请教邵先生。"他也忘了邵靖的忌讳,一直把他拉进他的卧室才松手:"我,我今天在医院看见一个奇怪的东西。"
邵靖满脸忍耐的表情,一等小麦松手就拉了拉衣袖:"什么东西?"
"一只红色的毛皮手套!"小麦把事情从头到尾讲了一遍,"那手套居然会长的!你说,医院里不可能让住院的病人还戴着红手套吧?那是不是说明这东西别人看不见?"
"有可能。"邵靖看看小麦,"还不错,你能意识到这一点。一般刚刚知道自己有阴阳眼的人都不会有这种自觉。"
"那这是什么东西?那女孩跳楼自杀了,会不会跟这东西有关?我觉得厌食症不可能自杀的吧?而且她住院顶多才半个月吧?就算是厌食症自杀,也不能发展这么快吧?"
邵靖沉吟:"像红色手套的东西?这我得亲眼看看才能判断。"
"那我们现在去医院,说不定还能看见!"
邵靖被他拖着走,表情很不好看:"人都死了,看也没用。"
"万一它再去害别人呢?"小麦一心都想着那诡异的手套,丝毫没有注意到邵靖的反应,拖着他硬是走了。
等两人赶到医院,尸体已经被抬走了,地上用黄线隔离开来,有几个病人在旁边还在议论。小麦凑过去问:"跳楼的那个--呢?"
"抬走了。"这时候还站在这里的病人自然个个都是八卦能手,"放太平间里了。好好一个姑娘,怎么就跳楼了呢?她爸妈正在院里闹,要跟医院打官司呢。"
"跟医院打官司?不是病人自己跳楼的么?我可是在三楼看见的,啥事没有这姑娘就自己从病房里冲出来跳了楼了,护士都没反应过来。"
"那谁知道呢?反正病人是在医院里跳的楼,总要跟医院闹闹的。再说一个厌食症,怎么就会跳楼呢?医生怎么治的?这也有问题啊。"
小麦觉得这几个人分明是看热闹的不怕事儿大,邵靖却慢悠悠地□来一句:"厌食症是什么病?就是不吃饭?"
总有些人就觉得自己懂得比别人多,巴不得有人来请教,邵靖这一句话,马上有人滔滔不绝地开始讲厌食症是什么什么症状,最后多么多么可怕……BLABLA……邵靖等他告一段落,又慢悠悠地问一句:"那跳楼的是干什么的,怎么就得了厌食症呢?"
"听说是个啥模特公司的,模特嘛,都嚷嚷着减肥减肥,最容易得这个病了。"
"我听说是叫心海模特公司,专门给人拍婚纱照那种模板的。"另一个人不甘寂寞也插话进来,"别说,我好像还真在婚纱一条街上看见过这姑娘的照片。"
"你真看见过?我看婚纱照上人都一个模样。"这一个非要较真。
"当真的,我可不会看错,不过哪一家婚纱店的就忘了。"那个也嘴硬到底。
邵靖听听没有更多的有价值消息了,于是随便一点头,拖着小麦离开了。
"现在怎么办?"小麦眼巴巴地看着邵靖,"去太平间?"
"医院能让你随便进太平间吗?"邵靖瞥他一眼,"你好好想想,那女孩还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小麦努力回想:"她精神好像很不稳定,她妈妈问她一句要吃什么她就像发疯似的又踢又叫……当时护士给她打了镇静剂,她睡过去之后我觉得那手套动了一下。当时那手套就到手肘,但是她跳下来之后我看见手套的长度已经到肩头上……"
邵靖摇头:"不是这个。你想想那女孩的举动,不要光想手套。手套只是个外形,你想想她有没有别的反常举动?"
"我就当时在病房里呆了几个小时,她……"小麦正想说没看见什么别的反常举动,突然想起了那个米馊西鲁,"对了,当时她嚷着要米馊西鲁!"
邵靖眉头一皱:"什么东西?"
"米馊西鲁,就是这个发音,我打工的那家店里有人说这个是大酱汤的意思,但……我也不知道那女孩喊的究竟是不是这个意思……"
"大酱汤……"邵靖沉吟了一下,微微点了点头,"得去找她的父母问问。"
"怎么问?"小麦觉得很难。人家刚刚死了女儿,难道去问他们:你女儿有没有见鬼?
邵靖瞥他一眼,自顾自往里走:"跟我来。"
女孩的父母果然坐在医生办公室里哭,外头围了不少看热闹的。邵靖直接走进去:"我是晚报的记者,请问--"
小麦目瞪口呆:你是晚报的记者?太能胡诌了吧?
医生一下子就有点慌了:"怎么回事?你,请你出示一下记者证!"
邵靖没理他,直接对女孩的父母说话:"听说你们的女儿在住院期间跳楼自杀了?我想了解一下情况。"
得,一句话就够了。女孩的父母立刻拉着邵靖说起来,医生想拦,邵靖索性把人带出了医院,在附近找了个安静的地方,一句句问起来。离了医院,女孩的父母也稍微冷静了一些,说话也有条理了。小麦愣愣地跟着,听着邵靖面不改色地胡诌自己的身份,并且把话题引导到他想要的方向上去。女孩果然是心海模特公司的平面模特,一直做得不错。模特这一行吃的是青春饭,竞争也比较厉害,所以精神压力是有的,为了保持体形也一直在节食,但搞到厌食症这地步却是大家都没想到的,更没想到她会跳楼自杀。
"婷婷压力大呀!"女人说着说着又哭起来,"得病前那段时间她就说,公司里来了几个新人,竞争厉害。我们没放在心上,说这一行干不长久的,不行咱们就改行做别的。可是婷婷要强,说是一定不能让人比下去……我们也不知道,她最后会成这样子……"
男人发狠地说:"就算厌食症,也没有跳楼的道理,肯定是医院治得不好,记者同志,你可一定要给我们写出来,我们要告他们!"
邵靖沉吟了一下:"心海公司里有没有出过国的模特?比如说去过日本的?"
夫妇两人对看了一眼,都摇了摇头:"不知道。"
送走了夫妇两人,小麦瞪着邵靖:"人家让在报纸上写呢,你怎么写?"
邵靖毫不在意:"就算是记者,写出来的稿子也未必一定能发。"
"可是,可是他们以为你是记者,希望你能……他们死了女儿,你这么骗他们,合适么?"
邵靖耸耸肩:"人死本来就跟医院没关系,难道你希望他们去告医院?"
小麦觉得他说的都是歪理,但偏偏又没法反驳,只好说:"反正这样不好。"
邵靖瞥他一眼:"你想不想弄清楚那手套的事了?"
小麦只好闭嘴。
邵靖看他不说话了,似乎满意了点:"走吧。"
"去哪儿?"
"心海模特公司。"邵靖转身就走,小麦赶紧跟上去:"你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猜到了一点,要去证实一下。"
"猜到了什么?那手套是什么东西?是鬼吗?"
"不是鬼,不过,也可以算鬼。那种东西叫饭纲使。"
"什么使?"
"饭纲使。它还有另一个名字,叫管狐。"
"管狐……"小麦好像听过这名字,"是不是把狐狸的魂魄装在竹管里?"
"不是装在竹管里,只是让它依附在竹管上,容易携带罢了。"
"管狐看起来就是只手套?"
"管狐依附人做祟就是从指尖部位开始的,通过皮肤侵入人体,所以你看见的手套大概就是管狐大面积侵入皮肤的迹象。具体情形因人而异,与看的人眼睛也有一定关系。"
小麦摸摸头,还是不怎么明白。自打上次给邵靖做过一碗面条之后,他感觉邵靖对他的态度明显好了很多,这要是以前,根本不会说这么多话,所以他也就敢再追问下去:"管狐--会让人得厌食症?"
"不。管狐主要是使人心智混乱脆弱,导致精神分裂甚至自杀。不过被管狐附身之后,普通的饮食就不感兴趣,转而喜欢食用大酱汤,表现出来的就跟厌食症症状差不多了。"
小麦把他前后的话联系起来想了一下:"这东西不是中国的吧?大酱汤--"是日本的东西吧?
"对,这东西是日本的,本名叫饭纲使,管狐是中国的叫法。去心海公司看看,如果有去过日本的模特,那嫌疑就是最大的。"
又见妖怪
心海模特公司里到处都是美女,个个都有一米七,加上脚下踩的高跟鞋,让小麦颇有压力,而且他提心吊胆,不知邵靖又要扯什么谎,于是很有点进退两难的意思。与他相比,邵靖倒是从容自若,进了门也不说话,先过去看墙上挂的各种照片。接待小姐立刻走上来,面带微笑:"先生有什么需要吗?"
邵靖头都不回:"你们公司有多少模特?"
小麦捏着一把汗悄悄瞅接待小姐,谁知人家对邵靖这种无礼行为丝毫没有不悦的表情,反而笑得更甜美:"一线模特有十二位,二线模特有三十几位,请问先生是要拍平面,还是--"
邵靖再一次打断人家:"你们公司有个叫王婷的模特吧?"
接待小姐怔了一下:"是有,可是她前一段时间身体欠佳住院了。"
邵靖眉头一皱,露出不悦的神情:"这么巧?"
接待小姐看不出邵靖到底是什么来头,但做这一行的,对客人身上的衣服质量却是看得出来的,于是越发的客气:"王婷确实是我们的一线模特,但和她水平相当的还有好几位,先生要不要--"
邵靖坐到沙发上,漫不经心地说:"拿资料来看看。"
小麦看接待小姐走开去拿资料,忍不住说:"你,你这是干吗?"
邵靖翻他一眼:"你说我干什么?"
"你这个态度也……"
邵靖嗤笑:"就是这种态度,她们才会回答你的问题。不然你要怎么问,再说我是记者?"
小麦又没话可说了,心里暗暗唾弃这种暴发户似的拽劲儿,却又不能不承认,这是最好的办法了,完全避免了被盘根问底的麻烦。
接待小姐很快带着一叠厚厚的资料回来,邵靖拿起最上面的一本随手翻了翻就问:"你们的模特都是什么学历?"
"哦,最少也是专科学历,还有本科毕业的。"
邵靖又露出不屑一顾的表情:"有出过国见过世面的吗?"
"哦,有,有。有去日本留过学的。"
"哪一个?"
"就是这一个,杜安妮。"
邵靖翻开那本子,小麦也凑上去看,照片上的女孩年轻而时尚,眉眼间散发着点野性。邵靖不动声色地往下翻到文字资料,上面写的是日本什么什么大学服装设计系毕业,学校名用的是日文,小麦也看不懂,十分怀疑就是拿来唬人的。
邵靖看完了,点点头:"这位杜小姐,能请来见见吗?"
"请稍等。"接待小姐去打了个电话,一会儿回来,"她在出外景,一会就回来,请两位稍等片刻。"接着去倒了两杯茶,转身回自己岗位上去了。
小麦拿着茶小声问:"会是这个杜安妮吗?"
"不知道,只是说她有嫌疑。"
"你见了她能看得出来吗?"
"这怎么能看得出来?"
"看不出来?"小麦眼睛瞪得差点掉出来,"看不出来你还--"
邵靖不耐烦地说:"不看看怎么能查得出来?"
小麦没了办法,只好坐下来等着看邵靖演戏。没一会儿,一个还没卸妆的年轻模特跟着接待小姐走了过来:"您好,我是杜安妮。"
小麦打量这女孩,除了长相特别艳丽一点,看不出什么来。他转头去看邵靖,邵靖漫不经心地用手点着资料:"杜小姐,在日本留过学?"
"是的。"杜安妮很大方地一笑,"学的是服装设计。"
"哦,我听王婷小姐提起过你,镜头感不错。"
"是吗?王婷姐是我的前辈,经验比我丰富多了,我还有很多要向她学习的。"
小麦听邵靖扯这些没有营养的废话,完全不知他到底打的什么算盘。这时候陆续又有些模特回来,在大厅里来回走动,目光都不时地向邵靖瞟过来,顺带着再扫一眼小麦。小麦被她们看得浑身难受,屁股底下的沙发好像长了刺,只好起身去看墙上的照片。照片都用玻璃框装裱好,里面的女孩神情各异,但都年轻漂亮。小麦找到了王婷的那一张,穿着香槟色晚礼服的女孩浅浅笑着,虽然是职业化,也掩不住年轻人的活力。想想这样一个女孩现在已经变成了一具尸体,虽然只是陌生人,小麦也觉得心里说不出的难受。
大厅一角有一张小沙发,三五个模特坐在那里,不时有人去看邵靖和杜安妮,然后就扬起一阵有点做作的笑声。小麦零星地听见日本、海归几个字,带着酸味。模特之间的竞争是显而易见的,杜安妮这个日本留学的经历对她本人或者很有好处,但对她在公司里的人缘却只会起反作用。除了王婷,她大概就算公司现在比较出色的模特了吧?那么,会是她把王婷当成了障碍来清除?
小麦正胡思乱想,两个警察走进来,顿时所有的模特目光都集中到了他们身上。接待小姐也有些紧张,等到两个警察说出是因为王婷的死来调查一些情况,大厅里顿时乱了,所有的模特都露出惊讶的表情,一时间局面有点失控。邵靖趁机结束了跟杜安妮的谈话,和小麦走了出来。一出门,小麦就迫不及待地问:"是那个杜安妮吗?"
邵靖淡淡说:"这种事看不出来。"
"什么?"小麦傻了眼,"那你跟她谈话有什么用?"
邵靖略微有些不耐:"当然是看看她有没有犯罪动机。"
犯罪动机……小麦彻底不知说什么好了:"你,你是天师还是警察?"
邵靖瞪了他一眼:"你以为天师是什么?妖和鬼都不难对付,唯有人最难捉摸。饭纲使是式神,要由式神使来驱动,而式神使在外观上根本看不出与常人有什么不同。如果被它附身的人没死,我可以去捉,现在人已经死了,我到哪里去找?"
小麦低头受教,心想原来天师这么难做:"……那她有动机吗?"
邵靖冷冷地说:"这公司里所有的一线模特都有动机。"
小麦对这种警察式的怀疑论调无话可说,只提出自己的疑问:"可是你也不能挨个去调查吧?你不是说饭纲使是日本的式神么?我觉得还是杜安妮最有可能?"
邵靖没说话,半天点了点头:"她要重点注意。"
"那我们下面怎么办?"
邵靖摸出手机打了个电话,小麦听见他报上了心海公司和杜安妮的名字,最后说:"查一下她的住址,我要看看她家里有没有什么东西……泡什么妞!闭嘴!快点查,已经出人命了……碰上了就不能不管,你少废话,我等你消息。别告诉我进不去,我知道你在妖监会里有关系,滨海这边妖怪少不了,给我找一个办事!24小时之内我要听消息,挂了。"
小麦听得直眨眼:"妖监会?"
邵靖收起手机,淡淡回答:"妖怪监督及组织委员会。"
小麦觉得今天接收到的知识已经远远超过了他的消化能力,只有眨眼的份了。邵靖皱眉看他一眼,那眼神分明在说:笨蛋。
小麦这人算不上多么聪明能干,但他有一点好处,就是认真,从来不会因为别人说自己笨就不求知了,。小时候他妈妈就跟他说过:笨是别人的看法,但知识到了手就是你自己的。因此他完全忽略邵靖的眼神,直接就问:"那你刚才说要找个妖怪办事?"
邵靖终于发现自己的目光对小麦毫无杀伤力,不得不回答:"对。"
"妖怪--会替人办事么?"
邵靖不耐烦道:"现在妖怪要生存,必须适应人的社会,凡是不伤人的妖怪,妖监会发给安全证,允许在城市里正常居住。那么必要的时候,也就得替人办点事。"
小麦算是明白了,这也是以权谋私的一种呗,不过他很好奇:"滨海有很多妖怪?"
邵靖几乎要咆哮:"滨海这样的城市怎么会没有妖怪?你哪来这么多问题?"
小麦提醒他:"你小声点,这是在马路上,被人听见当你神经病。"
邵靖看看旁边走过的人明显奇怪的眼神,无语了。
邵靖找的那个人在下一个周末回的电话。邵靖正在吃早饭,接起来电话来听了一会:"知道了,在哪?白乐波?他是……好,知道了。"
小麦忍不住好奇心:"找到了?是个什么……什么那个?"
奶奶挟一个煎蛋到他碗里:"小邵的事,你乱打听什么?"回手又挟一个蛋到邵靖碗里,"小邵,多吃点。"
小麦很无奈。邵靖脾气别扭差劲,但不知是不是家教太严的缘故,对老人相当的尊重,奶奶跟他说的话在他听来可能很无聊,但他还是能忍耐着听完,以至于奶奶现在很喜欢他,做饭都做他的份,一口一个小邵叫得可亲热,还说他一看就是个有本事的人,让小麦向他学习什么什么的。小麦对此只能望天,然后一边洗耳恭听一边在心里暗骂邵靖两面派。
吃完饭,奶奶回屋歇着,小麦一边刷碗一边赶紧问:"到底怎么样?"
"找到了。杜安妮在瑞昌路租了房子,一会我就过去,他们给介绍的那个白乐波在那边等着。"
小麦实在按捺不住好奇心:"我能去看看吗?"难得是周末,他实在也想去看看,妖怪都长什么样子。
邵靖瞥他一眼:"随便。"
随便就是同意了,小麦收拾好,跟奶奶打了个招呼,就跟着邵靖走了。到了瑞昌路,邵靖把车停到约好的地方,拿出一张符往车门上一贴,过了一会儿,有人在车窗上敲了敲:"邵--天师?"
邵靖和小麦从车里出来,看见马路边上站着个人,瘦瘦小小,头上一顶帽子压得很低,遮住了半张脸。邵靖上下看一眼:"白乐波?"
那人把帽子推上去,露出一张年轻的脸:"是,我是白乐波--啊!"
"啊!"小麦几乎是同时跟他发出一声大叫,伸手指着他,"你!小偷!"这人不是别人,正是在汽车站扯掉他手链又撞倒人害他赔了一千块钱的那家伙!
那人掉头就跑,这次离得近,小麦一步蹿过去揪住他衣服:"站住!"
那人一缩身子,居然把外衣脱了下来,光穿着件T恤撒丫子就跑。邵靖站着没动,只摸出一张符来捏在手里,冷冷说了一声:"站住!"
那人立刻站住不敢动了,高举两手慢慢转过身来,嘴里结结巴巴地说:"我,我,我有--"
小麦没听他说什么,直接上去揪住:"小子,还真让我碰见你了!"
"我有安全证!"没等小麦说完,那人已经大叫起来,引得路过的行人纷纷侧目。邵靖眉头一皱:"闭嘴!"
那人被邵靖一喝闭上了嘴,黑溜溜的眼睛可怜巴巴地来回看着邵靖和小麦,抖抖索索地从口袋里摸出点东西来:"这是我的安全证。"
小麦劈手抢过来,一手揪着那人衣领,一手把证件翻来覆去看了一遍。证件大小格式都跟身份证很像,但--小麦眼珠子都要掉出来--出生日期上写的是1480年!
"你--"小麦死盯着眼前这张看起来像十八九岁的娃娃脸,张口结舌。
邵靖皱眉走过来:"怎么了?"
小麦揪着人不放:"这家伙是个小偷,偷过我的手链!"
"我,我就偷了那一回……"
邵靖接过安全证看了看,还了回去:"小麦,放手。"
小麦愤愤:"他是小偷。"
邵靖淡淡地说:"小偷也一种职业。"
小麦瞪圆了眼:"职业?"
白乐波小心地把自己从小麦手里解救出来,小声说:"我就偷了那么一次。"
邵靖哼了一声:"可能吗?"白乐波不敢吭声了。
小麦悻悻松开手:"小偷还职业……"
邵靖不在意地说:"就是小偷才好干这种活。裴俊跟你说了没有,帮我进一家房子里去看看?"
白乐波也睁大眼:"入户行窃?不行不行,我从来不干这个,被左队长知道我要遭殃的!"
邵靖不耐烦地说:"左队长是谁?你告诉他,张家三十六代张靖存找你办的事,有什么问题让他找我。"
白乐波的眼睛一下子瞪得比刚才还圆:"张家?龙虎山张家?你是张大少?"
邵靖不悦地皱眉:"就是。"
白乐波马上点头:"好好,是哪一家?"
邵靖把地址给了他:"那一家可能养的是管狐,你去给我查查。"
"啥?"白乐波的脚步一下子顿住,"管管管,管狐?我,我不去!"
"怎么了?"小麦莫名其妙。刚才不是还答应得好好的么?打了鸡血似的亢奋,这怎么一下子又蔫了?
"管狐?"白乐波怪叫,"张少,我,我是兔子啊,你让我去查管狐?"
是兔子?小麦上下打量白乐波,别说,这架式还真像个兔子,尤其是那跑的,也就是兔子腿那么能跑……
邵靖摸出张符扔给他:"戴好了,不用怕。"
白乐波捏住那张符,反复看了看,笑眯了眼:"能不能给我?"
邵靖不耐烦地说:"做完了你可以拿走。"
"好嘞!"白乐波一溜烟地去了。
邵靖站了片刻,回车上掏出打火机和烟,点燃抽了一口,吐出个烟圈。小麦瞅着他不高兴的脸,想了想还是没说话。两人在车上坐了一会儿,邵靖把半支烟狠狠碾灭在烟灰缸里,冷冷地说:"有什么话问吧。"
小麦琢磨了一下,还是摇了摇头:"我没什么要问的。"他看得出来,邵靖很不愿意在人前用张靖存这个名字。
邵靖没再说什么,靠在坐椅上,闭上了眼睛。小麦打量着他线条清晰的侧脸,不由得把所有听到的有关他的信息都在脑子里组合分析起来:邵靖的母亲并不愿意嫁给他父亲,看来这婚姻也不会美满,想必邵靖从小生活在这样的家庭里也不会幸福,但是他的态度也太激烈了一些,怎么说也是自己的父亲,何至于偏向到这种程度呢?听白乐波刚才的说法,叫他张少,这称呼现在已经很少见了,而且他说龙虎山,张家好像很有来头的样子……
小麦悄悄摸出手机,登上网页开始搜索龙虎山和天师,一看之下他才发现,好家伙,原来鼎鼎大名的张天师就是龙虎山的,难道邵靖就是张天师的后人?
"不用查了。"邵靖突然开口,把小麦吓了一跳,"龙虎山张家就是张天师的本支。"
小麦虚心求教:"什么叫本支?"
"就是直系。"邵靖仍然闭着眼,语气淡淡的像在说别人家的事,"所有的法术都是张天师亲传嫡系。"
小麦想了一下:"那,应该是很厉害吧?"
"是天师行里的头一家。"
小麦终于还是忍不住问了:"那你为什么总说自己姓邵呢?不管怎么说,那也是你爸爸。"
邵靖静了片刻,冷冷地说:"这世上最糟糕的事,就是把人弄到了手又不珍惜。"
乌龙事件
这世上最糟糕的事,就是把人弄到了手又不珍惜。
说完这句话,邵靖就再也不开口了。小麦看着他拗得死紧的唇角线条,想想以前的事,已经明白了大半。难怪邵靖这么偏向他妈妈,原来是这样。
车窗玻璃上突然咚地一声,一团白东西撞了上来。小麦吓了一跳,刚刚转头,那团白东西又撞了上来,咚一声,又被弹了出去,这次小麦看明白了,是只兔子。
邵靖冷冷地说:"开窗。"
小麦愣了一下,伸手按下车窗,接着那团白毛球就跳了进来,一头栽在小麦腿上,两只前爪捂着脑袋:"怎么这玻璃进不来的?撞死我了!"
小麦僵硬地看着腿上的兔子。虽然知道白乐波是个妖怪,虽然知道他是个兔子,但是……自己的腿上趴一个会说人话的动物,那,那感觉真是……
邵靖嗤笑了一声:"我的车,能随便让你进来么?"
"啊!"兔子用爪子揉揉脑袋,"难怪这穿墙术不灵了……"
小麦实在有点受不了了。其实他挺喜欢毛茸茸的小东西的,可是会说话的就……
邵靖睁眼看了看他,伸手拎住兔子耳朵,提起来就扔后座上去了:"你怎么这副模样就回来,不怕有人把你拎去做了兔子肉?"
兔子咕咚摔在后座上,一翻身恢复了人形:"本来没想的,谁知道我在屋里翻东西被人发现了,我只好变成这样,目标还小点。"
邵靖额头上青筋一跳:"你真有七八百年的修行?"
白乐波噎住,低头去对手指:"……八百五十年了……"
"那连翻个东西也会被人发现?"
白乐波嘟囔:"谁知道现在的人耳朵这么好使,比我还好使……"
小麦也很无语。有这么笨的妖精么?他忍不住问:"你是怎么……怎么修炼的?"
白乐波头垂得更低,小麦几乎能看见两只耷拉下来的兔子耳朵:"我,我是凑巧喝了千年参精的洗澡水才化成人形的……"
邵靖实在受不了了:"好了,这事我会去找周琦算账。你先说说,屋子里找到什么了?"
白乐波被提醒,赶紧摸出件东西,扔烫手山芋似的扔到小麦怀里:"我的妈妈呀,吓死我了!"
小麦疑惑地拿起来看看,是一小段细竹子,外皮金黄光亮,雕着折枝花的图案:"这是什么?"
邵靖看了一眼,脸色沉下来:"这是一种口笛,也可以用做携带饭纲使的竹管。"
白乐波畏缩地盯着口笛嘀咕:"一股子狐臊味儿……"
邵靖看了他一眼:"没你什么事了,你可以走了。那符归你,以后行为规矩着点。"
白乐波大喜,推开车门就溜了。小麦捏着那支口笛看来看去也看不出个究竟,问邵靖:"这么说就是这个杜安妮了?我们怎么办?"
邵靖发动车子:"去找她!"
杜安妮正在工作室里拍平面,接待小姐叫来了公司的经纪人,商谈实质问题,也就是报酬的问题。邵靖却不给实际回答,不紧不慢地要一间工作室:"杜小姐我们还不熟悉,不知道她是否符合要求,总得先试试镜头我们才能决定用不用她。"
饶是接待小姐觉得他是个钻石王老五,这会儿也不能不质疑了:"您--带了拍摄器材?"有空着手来试镜头的吗?现在连她都怀疑这人究竟是什么目的了,看起来根本不像要找模特的,别是个骗子吧?
邵靖眼皮都不抬:"拍了你们能让我带走吗?"
接待小姐无话可说。邵靖看起来是有钱人的派头,可是至今为止他一分钱还没拿出来过,当然不能让他随便拍照了。
邵靖从沙发上站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身材娇小的接待小姐:"再说,你们的模特除了对着镜头就不会展示了吗?"
接待小姐被他的气势压得说不出话来。经纪人比较圆滑,马上接过话来:"当然不是。不过,不知道您需要拍摄什么题材,也许我们可以为您推荐气质合适的模特。"
邵靖傲慢地瞥他一眼:"商业机密,无可奉告。"
连小麦都觉得这厮实在欠抽,无奈心海公司自打出了模特因为厌食症跳楼自杀的事之后,业务着实受到了影响,现在任何一个潜在的客户都不能放走,何况邵靖一看就是有钱的主,所以经纪人也只好腾出一个小房间,同意杜安妮先"试试镜"。
邵靖和小麦等了一会儿,杜安妮才匆匆过来,脸上的妆还没有卸,看见是邵靖和小麦,露出职业性的微笑:"两位--"
邵靖看了小麦一眼,小麦过去把房间门关上了。杜安妮微微一怔,表情有些防备:"两位这是要--"
邵靖手里把玩着那支口笛:"这是你的东西吧?"
房间里光线略微有些暗,杜安妮开始没注意到,现在才看出来那是什么东西:"那是我的!你,怎么在你们手里?"
邵靖抬起头来冷冷地盯着他:"这里头的饭纲使呢?"他左手拿着口笛,右手已经捏住了一张符咒。
杜安妮露出一头雾水的表情:"什么?什么饭缸?"
邵靖眼神一厉,挟着符咒的双指一错,符纸上的朱砂痕在昏暗的光线里微微反光:"你认得这是什么?"
杜安妮更加茫然,但觉得气氛不对,本能地后退了一步:"你,你们要干吗?你们是什么人?"
小麦在旁边仔细观察她的表情,觉得不像是假装的,不禁去看邵靖。邵靖眉头也皱了起来,突然一甩手,小麦觉得眼前一亮,小小的房间里像打了个闷雷,就在杜安妮脸前面炸开一团火光,伴着轰地一声响,吓得杜安妮捂着脸尖叫了起来:"救命!你们干什么呀!"
小麦紧张地看看门外,怕被人听见。邵靖微一摇头:"有结界,外面听不见。"
杜安妮脸颊上都被熏黑了一块,扑过去拉门,门把手却纹丝不动。她一边用力转动门把手,一面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你们想干什么?你们到底是干什么的?"
小麦忍不住说:"你用的什么?我怎么觉得,她……也不像啊……"
邵靖脸色也不大好看,沉吟了一下,问:"这东西你是从哪儿弄来的?"
杜安妮还在用力转门把手,根本不理睬他。邵靖脸色一沉,一拍桌子:"安静!"杜安妮被他吓住,不敢再动,噙着眼泪恐惧地看他。邵靖举起那口笛:"这东西是你的吗?怎么来的?"
杜安妮脸上的妆都花了,哭着说:"那个是王婷姐的,我看着好看,她就送我了。"
邵靖和小麦面面相觑,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她。小麦试探着说:"你知道王婷是怎么死的吗?"
杜安妮来回看着他们两人:"不是厌食症吗?你们,你们是警察吗?"
邵靖面无表情地说:"没错,我们是便衣,来调查王婷的事。"
小麦瞪大了眼睛看着邵靖,邵靖面不改色地继续说:"王婷的死因并不是厌食症,也不是自杀,而是谋杀,跟这根口笛有关系。"
杜安妮紧张地说:"我真不知道,这东西是我去王婷姐家玩看见的,我说好看,王婷姐就送我了。我不知道这东西跟她的死有关系,我什么也不知道啊!"说到后头,声音又尖起来。
邵靖皱眉看了她一会,缓缓地问:"你知道这东西有什么用处吗?"
杜安妮茫然地摇头:"有什么用处?有毒吗?我,我也拿过,也吹过,我会不会有事?"
邵靖不耐烦地说:"你没事。王婷这东西是从哪里来的你知道吗?"
杜安妮拼命回想,半天才不确定地说:"当时王婷姐好像说过,是从淘宝买的。"
从心海公司出来,小麦和邵靖都走得飞快,直到上了车小麦才松口气:"我的天,闹了半天冤枉了人家,这乌龙够大的……"
邵靖沉着脸不说话,发动了车子。小麦拿着那口笛翻来覆去地看了一会,问:"现在怎么办?"
邵靖冷冷地说:"还能怎么办?继续找。"
小麦思索着说:"这个竹管在咱们手里,那管狐用什么来藏身呢?"
邵靖嗤了一声:"竹管只是用来携带的,狐狸的魂魄平常是封在神像里--"他后边的话突然消了声,但小麦还是听明白了,啊了一声:"那不对啊,杜安妮家里有神像吗?"
邵靖紧闭着嘴没说话。小麦追问:"应该没有吧?那个白乐波就找到这个东西,没有说有什么神像吧?我们疏忽了--"他突然意识到邵靖现在的心情大约近乎于恼羞成怒,赶紧也闭上了嘴。但是这事实在乌龙大发了,半天他还是忍不住说:"你不是天师么?怎么能忘了这个?"
邵靖额头上青筋迸起,小麦准备着他发怒,但他居然忍耐了下来,半天才回答了一句:"我学艺不精。"
小麦睁大眼睛,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然而邵靖没片刻就原形毕露,抬手在方向盘上砸了一下:"看什么!"
小麦赶紧收回眼神,结巴着说:"也,也没什么……天师,天师肯定也很忙吧?那么多妖怪,哪能都记得住呢……"说到最后,他自己也不知说了些什么。
邵靖沉默了很久,直到小麦以为他就会这么沉默一路的时候,他才慢慢地说:"我从来没认真学过。"
路口红灯,一长串车都堵在那里,邵靖把着方向盘,眼睛看着前方,徐徐地说:"有一段时间,我最讨厌的,就是学这些神神鬼鬼的东西。"
小麦疑惑:"你是天师世家吧?为什么会讨厌呢?"
邵靖自嘲般地笑了一声:"没错,我是天师世家后人,还是这一代长房长孙,未来的家主。"
小麦听得惊讶无比:"未来的--家主?"这都是啥年头了,还家主?
邵靖淡淡一笑:"没错。天师世家跟一般家庭不一样,每一代都有家主。"
小麦不太相信地上下打量一下邵靖,心里嘀咕:"这也没多厉害啊?怎么能当家主的?就因为是长房长孙?"
邵靖瞥他一眼:"你嘀咕什么?怀疑我没有做家主的资格?"
小麦干笑:"怎么会……"
邵靖微微撇了撇唇角:"我知道你想什么呢。你以为那伥鬼很好对付?"
小麦回想一下郑云书当时的模样:"你不是说,只有半块虎骨么?"
邵靖冷笑:"那伥鬼与虎魄勾结,在世间数百年,吃人不下千百,被血食养得戾气十足,哪里是那么容易对付的?就算只有半块虎骨,普通天师也对付不了。"
小麦听得直眨眼睛:"那你……"连学都不好好学,就能对付这么厉害的东西,这也太扯了吧?开金手指吗?
邵靖仰靠在车座背上,抬起一只手盖在脸上,带着几分疲惫地说:"因为我天生身带佛力,集佛道两家之长。这是天赋,融和在血液里的,不用学。"
小麦不怎么明白如何集佛道两家之长,但至少听明白了邵靖此人天赋实在太好,以至于不用学都能对付虎伥那样的东西:"那不是好事吗?"
"好事?也许吧……"邵靖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如果是你,从出生就注定被圈在这天赋里,所接触到的一切都是为了发掘你的天赋,不管你愿不愿意……你觉得怎么样?"
小麦从小没被人说有什么特别出众的天赋,跟其他孩子一样都是在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的教育中走过来的,不过他妈妈并不特别严厉,也并不逼着他非要去学什么,所以他自觉不太能理解邵靖的想法:"有天赋当然要好好发掘,不然不是可惜了吗?再说,家里也是为你好吧?"
邵靖放下手,嘲讽地笑了一声:"更多的,是为了张家的门面。八岁的时候家里托了人,把我送到一个寺庙去学佛。整整三年,不允许任何人探视,包括我的父母。当然,我父亲大概也没想过要来看我。对他来说,一个有天赋的儿子,更多的好处是在家族内部获得关注。而我母亲--张家的媳妇,是不准随便出门的。"
小麦惊讶莫名:"现在还有这样的?"
邵靖冷笑了一下:"不敢相信?这是张家的规矩。嫁进张家的女人,不能在外面工作,不能抛头露面,不能打扰儿女的修学,更不用说是千里迢迢的跑去打扰了。至于张家的儿女,在成年之前任何事不能自己做主,都要由家主来安排。"
小麦觉得自己可以理解邵靖的心情了:"所以你不想学?嗯,换了是我,我也不愿意学。"
邵靖唇角微微浮起一点真正的笑意,发动了车子:"没错,所以我根本没用心去学。反正也没人能拿我怎么样。最苦的倒是我母亲,本来在张家就没有自由,后来连儿子都看不见,我回家之后才知道,那段时间她甚至得了抑郁症。"
"所以你不喜欢你爸?同情你妈妈?"
"没错。我母亲当初并不想嫁给我父亲,她有自己青梅竹马的男朋友,只是张家在当地势力大,她的父母先同意了。如果我爸能好好对她……可惜……他三分钟热度,娶到手,就不希罕了。"
"好在你妈妈现在不是离开你家了吗?她现在应该是挺幸福的吧?"
"对。她跟年轻时候的那个男朋友结婚了。我继父姓邵,所以我也姓邵。"
"你们家那么封建,你妈妈改嫁也挺困难吧?"
邵靖笑了:"这件事,算是我办得最漂亮的一件了。老爷子最后也只能妥协。否则他这个张家数百年不世出的好孙子,也保不住了。"
小麦同情地看着邵靖侧面坚硬的线条,心想这到底是个怎样囧囧有神的家庭,才能把孩子养成这样啊?
邵靖开了一会车,才注意到小麦看他的怜悯眼神,额头上登时青筋乱跳:"你那是什么眼神!"
小麦现在觉得自己完全能理解他的别扭性格,于是真心地加倍温和地回答:"我觉得你真不容易。"
邵靖忍了半天,终于还是咆哮出声:"滚!"
家居生活
"麦子,来来来,尝尝我的新点心!"小麦一进店门,正碰上归籽儿托出一盘点心,兴奋地招呼他。
小麦放下包过去看,是一种瓦片形的点心,用半透明的澄粉做外皮,里面包着红豆沙,蒸过之后尤其显得晶莹剔透,再透出一点红色来,十分引人食欲。
"这个叫琉璃瓦,怎么样,好看吧?"
小麦尝了一块,确实挺好吃,还是甜而不腻,但对他来说,总是甜的甜的甜的,也觉得有点老套:"籽儿,你没想过做点咸点心吗?"
归籽儿睁大眼睛:"不好吃?"
"不是,好吃是很好吃。可是总是甜的不是有点单调吗?而且男人一般都不太喜欢甜的吧?要是再加点咸点心,我觉得能吸引更多的顾客。"
老板在一边听着,撩起围裙擦擦手凑过来:"麦子说得有道理。"
归籽儿垮了脸:"人家只能做素点心,荤腥是不能碰的。我可是吃长斋。"
小麦惊讶:"吃长斋?太厉害了。"他还不是那种无肉不欢的人,但隔三差五的饭桌上也要有荤菜,要说吃长斋,那真是难以想像。
归籽儿恹恹地说:"没办法,吃不来荤。所以咸点心我也做不出来,不知道味道啊。你想做什么样的咸点心?烧卖?肉粽?"
小麦摇头:"不是,我是看见你这个琉璃瓦想起来的。要是用鸡柳也切成瓦片形,腌入了味,外头沾上面包渣炸黄了,就叫黄金瓦,配着琉璃瓦卖,可以当情侣套餐供应。"
老板听得一拍大腿:"好主意!情侣餐最有市场了,明天我就去买鸡肉,麦子咱们来试试。我也觉得咱们店里净女顾客,买个点心也得精打细算的,这要是推个情侣餐,那男人掏腰包就爽快了,尤其在女朋友面前,谁不充大头?哈哈--"
小麦和归籽儿都无语了,看着老板笑得贼兮兮的,一起摇头。老板抹了把脸,把猥琐的笑容抹掉,端起剥削者的架子:"摇什么摇?麦子,看不出来你很有想法啊,以后店里的咸点心你要多想点花样,我来试做,给你涨工资。"
归籽儿不怀好意地说:"老板,你来做啊?能不能做出来人吃的东西啊?"
"你个小丫头!"老板挥起手作势要打她,"尽揭我的底儿!"
小麦和归籽儿都哄笑起来。老板做东西的手艺有,就是对调味这事有奇怪的偏差,调出来的味道总是不受顾客欢迎,做为饮食业的一份子来说实在是个杯具。
不过笑归笑,小麦还是上心了。这段时间在店里打工,他也在跟着归籽儿学手艺。归籽儿很大方,好些做点心的诀窍都不藏私地告诉他,教了他好些东西,只是她调桂花味馅儿的功夫,小麦怎么也学不到家。这要是在别的西点店里根本是不可想象的事,教会徒弟饿死师傅是老话了,非亲非故的谁那么好心。而且老板人也很好,对两个年轻人都像对自家弟妹一样关心。要说开始的时候他只把这里当个打工挣钱的地方,那现在已经觉得特别亲切了,自然要格外出力。回家一路上他都在想这个黄金瓦的事,直到摸出钥匙开家门的时候还在想。
屋里是黑的。周六关店晚半小时,小麦到家都十点多了,奶奶早就睡了。小麦摸索着找到电灯开关,还没按下去,忽然看见黑暗中一点红光一亮,他猛然想起曾经在窗台上看见的两点绿光,头皮猛地一炸,倒退一步,脑袋撞在墙上一声闷响,眼冒金花。
黑暗中的红光又暗了下去,接着传来邵靖的声音:"回来了?"
小麦揉着生疼的后脑勺,按开灯才看见邵靖坐在窗口,那点红光原来是他在抽烟。小麦没好气地说:"你坐在这儿怎么不开灯?"
邵靖神情有几分委顿,面前的烟灰缸里满是烟蒂,要不是半开着窗,屋子里肯定全是烟味。他口气照例的不耐烦:"开什么灯!"
小麦那一下撞得不轻,眼前到现在还在转星星,怒道:"你这么黑洞洞地坐着抽烟,我还以为你那烟头又是什么妖怪的眼珠子,吓我一跳。"
邵靖嗤了一声:"我在这儿,哪个妖怪那么不长眼敢进来?"
小麦心里对他比了个中指,转头去厨房盛稀饭喝。他下班之后就要去西点店,没时间吃饭。当然在店里点心有得吃,但毕竟不能当饭,吃多了也不舒服,所以奶奶总给他留着稀饭和小咸菜,喝一碗再睡觉。他端出饭来,邵靖还坐在那里抽烟。小麦看他一眼:"抽太多烟对身体没好处。"
邵靖看了手里的烟一眼,又嗤笑一声:"你闲事管得真多。"
小麦用筷子指指他:"我是拒绝抽二手烟。"
"毛病!"邵靖说是这么说,还是把烟碾灭了。小麦喝了口稀饭,问他:"出什么事了?你怎么抽这么多烟?"邵靖虽然有个很高档的打火机随身带着,但很少抽烟,今天这种情况是比较反常了。
邵靖看了他一会,神情微微有点恍惚,像是透过他看到很远的地方,半天才说:"你这份闲操心劲,倒是很像……"
小麦喝着稀饭,没听见他后面说什么:"像什么?"
邵靖静了静,面无表情地说:"没什么。"
小麦疑惑地看着他:"你到底怎么了?"
邵靖又恢复了不耐烦的表情,挥了挥手:"我说没事就没事!"
小麦正想说话,邵靖的手机响了,他接起来听了没几句就断然拒绝:"不行。"
那边又说了几句什么,邵靖更不耐烦:"我说不行!你该知道我的规矩,这一天就是天塌下来,我也什么都不做。"说完,直接挂了电话,站起身在屋子里烦躁地兜了个圈子,最后停在窗前,重重吐了口气。
小麦看了他一会,小心地问:"管狐的事……"
邵靖看着窗外回答:"我已经找白乐波去查过王婷的电脑记录,她从来不在淘宝买东西,甚至连网银都没办。"
"你又找那个白萝卜去私入民宅……"小麦有点无语,"不过,这说明杜安妮在撒谎?"
"或者王婷在撒谎。"
"王婷?"小麦觉得不可思议,"她是受害者呀?"
"饭纲使是一种会反噬的式神。"邵靖看看小麦茫然的表情,皱皱眉,"饭纲使的制作极其残酷,制成的饭纲使会心怀极大的怨恨,一有机会就会反噬主人。我说,你能去百度一下么?这种最基本的东西,网上都有。"
小麦吐吐舌头,低下头去喝稀饭,直到邵靖看起来气消了,他才问:"那我们怎么办呢?是不是应该先找到那个饭纲使啊?要是它再去害人怎么办?"
邵靖仰靠在沙发上,淡淡地说:"我在杜安妮身上下了追踪符,如果确实是她在操纵饭纲使,那么一接触我就会知道。"
小麦想了想:"如果不是她呢?万一是别人操纵饭纲使呢?"
"也是一样。只要她接触到,我就知道。"
"不是。我是说,如果别人拿饭纲使去害另一个人呢?如果要害的对象不是杜安妮呢?"
邵靖嗤笑了一声:"过几天杜安妮就是心海的头号模特了,真要是为了竞争,不害她害谁?"
小麦不解:"头号模特?为什么?"
邵靖懒懒地说:"过几天有个时装展,我有个朋友的公司也要参展,我让他找心海,让杜安妮做主展。"
小麦一下子睁大眼睛:"你,你这是有意把杜安妮推到风口浪尖上去啊!这不是开玩笑的事,搞不好会害了她的。"
邵靖不耐烦道:"我说了已经在她身上下了追踪符,她有什么事我都会知道。"
小麦不让步:"万一你的追踪符不管用呢?再说你根本都没有好好学,怎么能这么肯定--"
砰地一声,邵靖掀翻了烟灰缸,阴沉着脸站起来,大步回了自己房间,重重把门摔上,再没了动静。
小麦独自在厅里站了一会,觉得自己是说得太过份了。打人不打脸,揭人不揭短,他已经知道邵靖为什么不爱学那些法术,怎么还专挑这个说事呢?不过邵靖也未免太轻率,明知道饭纲使的受害者就是因为竞争太激烈,还有意把杜安妮推上去。万一这姑娘是无辜的,因为这件事被伤害了怎么办?有王婷那纵身一跳,小麦真不敢想像要是杜安妮也……
在厅里绕了半天,小麦最后还是过去轻轻敲了敲邵靖的门。不管怎么说,邵靖做事过分,他说话也过分了,还是道个歉,再跟他商量个比较稳妥的办法吧。但是他敲了几次都没得到半点反应,最后自己也有点怒了,不肯拿着热脸再去贴冷屁股,抱上被子去沙发上睡觉了。
周日早晨可以睡会儿懒觉。小麦迷糊中听到奶奶轻手轻脚出了门,到楼下遛弯儿去了。他翻个身正要继续睡,忽然听见邵靖房里砰地一声,有什么东西掉到地上。小麦吓了一跳,心想邵靖大清早起来哪这么大肝火?总不至于小心眼到如此程度,还在记昨天晚上的仇吧?他再翻个身,刚把头埋到枕头底下,突然想起一件事,噌一下跳了起来,衣服都顾不上穿就直奔邵靖房间,把门一推,果然邵靖蜷缩在床边地上,手指痉挛地抓着地板,指甲由于用力已经全部发白。
"你怎么了?又难受?"小麦伸手到邵靖头下去扶他,感觉一滴温热的液体落在手背上,抽出来一看却是鲜红的。他知道邵靖大概又把嘴唇咬破了,忍不住发急,"你这到底怎么回事?要不然我去打120?"
邵靖身体动了动,抠着地板的手陡然伸上来抓住了他的手臂,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不用!"
小麦想把他弄到床上去,但邵靖整个人都由于痛苦死死绷着,根本不配合,小麦实在没法,只能把床上的被子拖下来垫在他身体下面,自己坐在地上,把他的头抬起来枕在自己腿上:"你没有药吗?我有止痛药,你吃一片好不好?"
邵靖紧闭着眼睛摇头。他的嘴唇被咬得血肉模糊,嘴角挂下了一条红丝。小麦随手扯过枕巾塞到他嘴里:"别咬嘴唇了,咬这个!"
邵靖总算放开自己的嘴唇,狠狠咬住枕巾。小麦和他挨在一起,几乎能感觉到他每块肌肉都因为痛苦在抽搐,但束手无策。过了将近一个小时,小麦听见有人进屋,接着奶奶在喊:"春弟,在哪儿呢?"
小麦不得已答了一声:"我在邵先生屋里,有点事,奶奶我过一会出去。"
邵靖紧绷的身体慢慢放松,终于放开了嘴里的枕巾,长长吐了口气。小麦把枕巾扯出来,小心地问:"好点了?"
邵靖轻微地点了点头,疲惫地放松身体。小麦看看枕巾,已经被咬出一个洞来,不难想像他的痛苦。邵靖半闭着眼睛,脸侧枕在他腿上,脸色还发白,眼睛周围一圈青黑,唇角却洇着血,很惊悚的对比。小麦忍不住拿枕巾给他抹去嘴角的血,小声说:"你这到底是个什么毛病?总这样也不行啊。有多久了?"
邵靖眉头一皱,嘴唇动了一下,无声地说了两个字:"闭嘴。"
小麦没办法,只好继续坐着,直到邵靖脸色终于有了点红润,自己坐起了身,他才觉得腿麻了,往起一站如同千万只蚂蚁在咬,忍不住呲牙咧嘴。
邵靖看他一眼,伸手扶了一下。小麦顺势在床边坐下活动腿脚。身上一阵冷飕飕,他才发现穿着个小背心就跑进来了。这时候奶奶已经走到邵靖房门外边:"春弟,小邵,出来吃饭了,你们在干啥呢?"
小麦尴尬地看看邵靖再看看自己。因为在客厅里睡觉,他好歹还穿了条薄衬裤,邵靖却只穿了一条内裤,还是三角的……他身材是真好,露在背心外面的肌肉线条清晰又不过分夸张,均匀的蜂蜜色,从肩到腰是十分漂亮的倒三角形。小麦从小长跑,身体也不错,但属于修长型的,看起来就没有邵靖那么健美,忍不住就多看了两眼。一直看到内裤边上露出几根毛发,小麦觉得不妙了--他,有点反应了。
早晨这段时间本身就有点奇妙,小麦又是好几个月忙得脚打后脑勺根本没想到这事上,现在心思一动,反应快得连他自己都诧异。几分钟连脸带身上都热了,小麦也顾不得这副模样出去会不会吓着奶奶,嘴里胡乱嘟囔了一句赶紧就跑了。
果然一出门就吓奶奶一跳:"春弟,你这干什么呢?天还冷呢,穿这么点跑小邵屋里干什么去?"
小麦蹦到沙发边上去穿衣服:"没什么,邵先生有点不舒服,我进去看看。"
"不舒服?小邵有啥不舒服?用不用去医院看看?"
"奶奶,我没事。"邵靖从房里出来,走到厕所去洗漱,"就是低血糖,老毛病了。"
"哎呀,那就是不吃早饭落下的毛病。"奶奶一边摆碗筷一点念叨,"你们年轻人哪,觉得身体好,就是不注意。快来吃饭,以后天天都要按时吃早饭,晚上不要熬得太晚,保证就没事了。春弟,你也快去洗脸刷牙,来吃饭。"
小麦尴尬地蹭到厕所去,邵靖已经洗了脸,从镜子里看了他一眼。小麦觉得那目光里有几分冷峻,心里有些虚。邵靖转头去拿毛巾,漫不经心地说:"你是?"
他没说出是什么,但小麦已经明白了,略一犹豫就坦白地点头:"对。"然后赶紧补了一句,"但我对你没别的意思。"他说话的时候心里有些沮丧,看来是要失去这一千一的月租了……
邵靖脸上没什么表情,点了点头就出去了。小麦刷着牙,听他在外面跟奶奶有一句没一句地说话,忽然有点气:GAY怎么了?难道是GAY就比他矮一头了?爱租不租,怕个毛啊!
"春弟,"奶奶看他出来,赶紧招手,"快点,豆浆都要凉了,凉了吃不舒服。"
邵靖低头剥着鸡蛋,嗤地笑了一声:"奶奶?春弟是麦子的小名?不是应该□丫或者春妮什么的么?"
小麦怒目而视。奶奶笑着说:"春丫春妮那是丫头片子才叫的,春弟的名字是我取的,起个小名好养活。"
邵靖低着头笑:"我们家那边倒有习俗给男孩起个丫头的名字,说这样才好养活呢。"
小麦气死了。其实小时候就经常有伙伴说他这是个丫头名字,但谁说出来好像都没邵靖这么欠抽。可恨奶奶看不出来他的阴险,还笑眯眯地真跟他讨论起名的风俗来了。
小麦郁闷地狠狠咬了一口油条,想像这是在咬邵靖的脖子。不过他油条还没咽下去,有人敲门,他起身过去开门,只见一个年轻人站在门外,一看见他就露出八颗牙:"你好,你就是麦先生吧?"
小麦诧异:"是,您是哪位?"他确定自己不认识这人。
"哦,哦--"年轻人搓着手,满面春风,"我姓周,周琦。我,是来找邵靖的。"
撞煞
周琦?小麦猛然想起来:"你就是介绍白--那个兔子精的人?"他记得邵靖当时说过,以后会找周琦算账。
年轻人嘴角抽动了一下,笑容有点僵:"啊,是,是我。"
"那请进,邵靖在屋里。"小麦侧身请他进来,"他吃早饭呢。"
周琦笑得人畜无害:"那太好了,我正好也没吃早饭。"
这次轮到小麦嘴角抽搐--这人也太实在了吧?谁说要请他吃饭了?
周琦欢天喜地从小麦身边挤过去,扯开嗓门就喊:"邵老大,我无家可归,来蹭饭--呃,这,这位,这位大姨,不好意思我不知道还有老人在……"
奶奶完全不明所以,也没听清这人喊的究竟是啥,看看小麦:"春弟,这是你朋友?"
周琦噗一声笑出来:"春弟?"
小麦脸涨得通红,狠狠瞪他一眼,转向奶奶:"不是的奶奶,他是来找邵先生的。"
"哦哦,"奶奶扶着桌子站起来,"那让小邵他们说话,咱们回屋去。"
邵靖伸手扶着老人:"奶奶,别管他,您吃您的。"
奶奶笑着说:"我吃完了,你们说话,我回屋坐坐去。早上跟他们出去遛弯,走得多了点,累了。"
"那您好好休息。"邵靖伸手让奶奶扶着走到房门口,这才冷冷看一眼周琦,"你过来干什么?"
小麦搀着奶奶进屋去,把门留了一条缝,只听周琦吊儿郎当地笑:"邵老大,我已经被人堵着门了,你不去救命,我只好跑来找你了。"
邵靖的声音听不出喜怒:"我说过今天什么也不接。"
"邵大哥,邵大爷,算我求你了!你说你这破规矩,每年这个日子你啥都不干就窝家里,你说你到底是为啥?行行行,我不问,我不问行吗?你是大爷,你说啥就是啥。可是大爷啊,那家的孩子要死了,真挺不过去今天晚上了。要不是急事,我敢这日子来找你吗?你说这些年,只要大爷你开口,小的哪次不是鞍前马后竭力效劳?你就赏我点面子成吗?帮我去看看那孩子,行不?"
邵靖坐着不动,半天才冷冷地说:"又是你的哪门子关系?"
周琦挠挠头,嘿嘿笑一声:"这个……你知道就好,不用说出来嘛。"
小麦差点笑出来。这个周琦挺有意思的。
"春弟!"奶奶有点嗔怪地招手叫他过来,"不要听门边。"
小麦吐吐舌头,轻轻把门带上。不过邵靖和周琦说话都没有刻意放低声音,这屋子隔音又不太好,所以还是能听见他们说话。只听邵靖淡淡地说:"上次你介绍的那个兔子精是个小偷,你知道么?"
周琦干笑:"这个,这个,小偷也是一种职业。妖精也有不求上进的,人各有志,人各有志,只要能帮忙就行嘛。"
邵靖冷笑了一声:"帮忙?你知道他进屋偷个东西都会被外头的人发现?干一行就要有一行的职业道德,他就是这么当小偷的?"
周琦叫苦:"邵大爷,他当小偷没有职业精神也怪我?难道我是他师傅?你说你要个偷入民宅的,一般修炼年头长点,有点身份的妖精哪个肯干啊?再说这事其实是违反天师法的,我还担着干系呢。求求你了,别在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上找我麻烦行不?唉,不对啊,你怎么知道他是小偷?他告诉你的?应该没这么傻吧?"
"他偷过小麦的东西。"
"哦--"周琦的声音拖得老长,"原来是偷到……哈哈哈哈……"中间的声音放得很低,小麦听不见了。过了片刻,只听邵靖毫不客气地说了两个字:"闭嘴!"
周琦可怜巴巴地说:"邵大哥,你要不要这么无情啊?别忘了你那个服装秀的事还得要我公司出马呢,总不能河都没过就拆桥吧?求你了,就去看一眼,能救就救,救不了我绝不多说一句话,行不?怎么说也是一孩子,才十四岁呢。"
邵靖沉默片刻,终于问:"是怎么个情况?"
周琦见他口气松动,赶紧说:"应该是撞了什么脏东西。我去看过,脸色青紫,很不好。医生已经报病危了。"
"撞了什么?"
"估计是撞鬼。说是头几天旁边楼上有人死了,往外抬的时候这孩子跑去看,回来就病倒了。"
邵靖的声音一下冷了:"死人出房躲都躲不及,还要上去看?"
周琦叹气:"现在的孩子,无法无天的,哪还知道什么忌讳呢?"
"你去他家里看见什么了?"
周琦停了一会才说:"什么都没看到。"
邵靖冷冷地说:"什么都没看到,你就说是撞鬼?真要是被什么附了,你会看不出来?"
周琦长长叹口气:"瞒不过你。对,我去看了,什么都没看到,所以才来找你。不管是附身还是失魂,我都能看出来,可是这次,什么也看不出来,只能看出来孩子快死了。"
邵靖缓缓地说:"出事那天,那孩子有没有看到什么特别的人?"
周琦想了想:"那孩子有保姆跟着,你等我打电话去问问。"小麦听见他嗯嗯啊啊的大概是打了个电话,最后说,"他家保姆说,当时她让孩子回来,孩子不听话乱跑,撞了一个从外面进来的男人。保姆在他家做了好几年了,小区里的人都认识得差不多,但这个男人以前没怎么见过,长得也没什么特别的,就是个头略微高点,红脸膛像喝了酒似的--"他说到这里,突然停了下来,过了几分钟才又说话,声音却有点变了调,"你是说--撞煞?"
邵靖没回答。小麦只听周琦在客厅里团团转:"真是撞煞?我怎么没想到?煞神,居然是煞神!这怎么办?"
"没办法。"邵靖淡淡地下结论,"挡了煞神的路,没法可救。"
周琦沉默了,过了很久,他才小心地说:"你也没办法?"
"我有什么办法?"
"你身上的……佛光--"
邵靖声音突然高了起来:"不可能!"
周琦声音也高了:"为什么不可能?你明明出生就身带佛家六字真言,别人救不了撞煞的,你可有这个本事!"
邵靖似乎怒了:"周琦,你别打这个主意,这东西不是我的!"
周琦也火了:"邵靖,你骗人也想个好理由行吗?不是你的?你出生就带在身上,那不是你的?邵大爷,不对,是张大少,你是龙虎山张家的长房长孙,你满月的时候张家那帖子发得满天师行都知道你天赋非凡,后来又在寺庙里修行过三年,你跟谁说这东西不是你的?骗谁呢?我就奇怪了,你就这么恨张家?怎么说你也是张家人吧?你妈改了嫁,你连姓都改了?你知不知道,你们张家那地位,要不是你们家老爷子心疼你,你妈能改嫁吗?能让她出张家吗?你倒好,这个不能用,那个不肯学,你丢不丢你们张家的脸啊?"
砰!重物倒在地上的声音吓了小麦一跳,推门出去一看,邵靖脸色铁青地站着,椅子被他带倒在地上他也不管,只是用手指着周琦:"不关我妈的事,你少把她扯进来!"
周琦脸红脖子粗地站在他对面:"我不管关谁的事!我就说你,张靖存,你像个天师吗?张家老爷子为了培养你耗了多少心血,你对得起他吗?"
邵靖一脚把椅子踢飞到墙上:"我本来就不想当天师!"
"你--"周琦气得说不出话来,"你说不当就不当?你们张家的子孙,生下来就是要当天师的!"
邵靖脸色铁青,双眼充血,看上去随时会一拳揍上去。小麦生怕两人打起来,赶紧过去把椅子捡回来:"你们怎么了,有什么事好好说。"
周琦转头冲他大吼:"好好说个屁!你看他这样,半点责任都不想负,我跟他说个屁!"摔门而去。
小麦遭了池鱼之殃,看着摇摇欲坠的门板嘴角抽了两下,默默过去把门关好,回头看看邵靖,想说话又没敢张嘴,怕再被吼上几句。
邵靖笔直地站着,很久才大步走到沙发上坐下,摸出烟和打火机来,手却有些哆嗦,几下都没点着。小麦走过去,拿过打火机给他点上了烟:"少抽两口,对身体不好。"
邵靖没答话,低着头用力吸了几口,把自己淹在烟雾里。小麦看他略微平静了一点,用手掌扇扇眼前的烟雾,把他的烟盒摸了过来:"抽一支就行了。"
邵靖抬眼看看他,声音有些嘶哑地说:"你管我,拿来!"
小麦把烟盒和打火机都拿在手里:"你抽烟有用吗?"
邵靖眉头一皱:"拿来!"
小麦把手一收:"你不爱当天师可以不当,跟朋友吼什么呢?"
邵靖把烟头狠狠按灭在烟灰缸里:"你没听见周琦说的话?张家的子孙,生下来就是要当天师的。"
"那你为什么不愿意当天师呢?就是因为你妈妈在张家过得不幸福吗?"
邵靖沉默了。
小麦耐心地等着。直到他以为邵靖不会回答了,才听见他沉沉地说:"这些天赋本来都不是我的。"
"为什么?"小麦听不明白,"你的天赋,怎么会不是你的?"
邵靖伸出手:"给我根烟。"
小麦弹出一根给他点上。邵靖把烟夹在指间,却没有抽:"你不明白,总之这天赋不是我的,我不想用。如果有可能,我想找到一个人,把这些东西都还给他。"
小麦脑补了半天也没弄明白这到底是个什么意思。难道天赋这东西就像兜里的钱,随时都可以掏出来给人的?他绕开这个难懂的话题:"刚才你们说的那个撞煞,是怎么回事?"
"撞上了煞神。"邵靖想了想,又补了一句,"人家死人出殡或者头七时会有煞神入户,那孩子挡了煞神的路,必死无疑。"
"那周琦说什么佛光是怎么回事?"
邵靖的脸色瞬间又阴沉得可怕,但还是勉强回答:"佛法普渡众生,能抵消煞神的煞气。"
小麦观察着他的脸色,小心地说:"那,就是说你能救这个孩子?"
邵靖阴沉着脸回答:"只是能保住他一条命。"
"那也好啊。救人总是好的。"
邵靖阴着脸不说话,闷头抽烟。小麦小心地观察着他,慢慢地说:"就算这个天赋不是你的,拿来救人总没错吧?我估计那个……那个把天赋借给你的人也不会反对的吧?"
邵靖神情有点茫然,显然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小麦看着他这样,觉得有点可怜。他觉得邵靖主要是被家里压得太厉害了,所以才对当天师这么反感:"我觉得吧,你不愿意当天师就不当,别人爱说什么说什么,你都这么大了,难道他们还能把你捆起来硬送去当天师吗?不过吧,我觉得救人总是好事,不当天师也可以救人,救人不一定就非要当天师,对吧?"
邵靖半天没吭声,过了一会才嗤笑了一声:"你说不当就不当吗?你以为什么事都那么容易?"虽然这么说,表情已经比刚才轻松了些,把烟头按灭,摸出手机按了个号码,想了想又扔给小麦:"问问那家伙,人在哪儿?"
小麦接过电话,那边已经传来周琦的愤怒声音:"又干什么?"
"咳,"小麦清清嗓子,"周先生?"
"呃?"周琦愣了,"你--怎么,是麦先生?"
"是我。邵靖让我问一下,你刚才说的那个孩子家在哪里?"
"怎么--"周琦好像不敢相信,"他改主意了?丫的他居然改主意了?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咳--"小麦不知怎么说好,"都是为了救人,那刚才你们是说太僵了……"
周琦突然兴奋起来:"你劝他了?哦哦哦,居然有人劝得动那小子了?我说嘛,这小子那臭脾气--哎,你们啥时候认识的?我说他怎么这次要租房子住,居然一住还三个月。嘿嘿,我说,这小子脾气是太臭了,不过人还不错,那什么,你多包涵点啊--"
"啊?"小麦正听得满头雾水,邵靖已经劈手夺走了手机:"你少废话,地址拿来,否则我改主意了。"
"别别别。"周琦叫得小麦都听得见,"我马上回去接你,马上啊。"
邵靖把手机扔到一边,仰身靠到沙发上不动了。小麦坐了一会,悄悄站起来把碗筷收拾到厨房去。他一边刷碗一边回头看了一眼,只见邵靖眉头紧皱着,一只手按在胸前。小麦心里一紧,赶紧出来:"怎么了?又疼了?"
邵靖睁开眼看看,坐直身子:"不是,没事。"
小麦觉得不大放心。刚才周琦话里提到过,邵靖每年的这一天都什么事也不干窝在家里,联想到他今天早晨才犯过病,小麦犹豫着问:"你,你是不是每年这个时候都会发病?"
邵靖诧异地看他一眼:"什么每年这个时候?发什么病?"
"就是你那心绞痛。刚才我听周先生说你每年这一天都不出门,是因为怕发病吗?"
"不是。"邵靖眉头一皱,脸色又阴沉下来,过了几分钟才说,"我不是心绞痛,早告诉过你了。今天--是一个人的忌日。"
后面这句话邵靖说得声音很低,小麦勉强才听清楚了,本来想问问到底是谁的忌日,但觉得他面无表情的脸上笼着种悲伤的情绪,就没敢再问下去。邵靖有几分钟的恍惚,随后听到楼下几声汽车喇叭,又恢复了冷漠的表情,站起身来:"周琦来了,我走了。"
"哎。"小麦送他到门口,"要弄很晚?"
"应该用不了多长时间,只是保命而已,中午大概就回来了。"
"那你中午回来吃饭?"因为奶奶念叨,现在邵靖经常按时回来吃饭,小麦做饭就得把他的口味也打算上。
"回来吧。"
"我去买条鱼吧?水煮鱼怎么样?"
"行。"
小麦目送邵靖出了门,忽然发觉,刚才他们两人的对话,怎么,总有点不对劲呢?
回乡
"就这样就完了?那孩子没事了?"小麦嘴里塞满着水煮鱼,一边吃一边问。
邵靖精准地用筷子剔出鱼肉片里的刺,淡淡地说:"就这样,不然还能怎么样?不过撞了煞毕竟不是小事,至少大病一个月是肯定的。"
小麦觉得很不过瘾:"那你看见煞神了么?"这么轻易就让他把人救了,煞神有这么好说话?这会儿屋子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奶奶不能吃辣的,吃过营养餐就去休息了,正好方便了两人谈这些诡异的话题。
邵靖嗤笑:"见煞神?我闲着没事吃饱了撑的?再说煞神会在那里等着我?"
"那你是怎么救人的?"
"当然是用六字真言。你以为我拿着刀从煞神手里去夺人么?"
小麦被他噎得翻了个白眼,知道这个话题再问下去也不会有答案,于是转另一个:"周琦也有阴阳眼么?"
邵靖漫不经心地说:"有。那小子是个天生的灵媒,就是八字轻,镇不住。也亏他这样儿,还什么都敢搀和。"
"灵媒是什么?"
邵靖额头上又开始跳青筋:"你就不能去翻翻百度?"
小麦反驳:"网上的东西有真有假,我要是查到假的算谁的?"
邵靖无话可说,忍耐着简单地回答:"通俗来说,就是能请鬼的人。"
小麦想了想:"跳大神的?神棍?"
邵靖勉强压制着自己的脾气没好气地说:"那些都是假灵媒!周家是灵媒世家,虽然没有出过真正的先知,但也不是那些骗子能比的。周琦在周家里算是资质相当好的,如果不是八字太轻,他成就会更高。"
"灵媒世家?这个也有世家?也遗传么?灵媒里真会出先知?就是那种能预知的人?"
"能出,不过很难。不光是天赋,还要有机遇打开灵窍。周家算是世家,也就出过几个能模糊预见的,而且时间也就是提前个三四天,还不能算真正的先知。周琦的能力也就是视鬼和请鬼,不能预见。"
"那,你能吗?"
"我是天师,不是灵媒。张家的长处是擒妖,不是预见。"
小麦的好奇心越发高涨:"天师里有很多世家?"
"有。除了张家,就要数终南山钟家,他们是钟馗的后人,善于驱鬼。"
"那周家呢?"
"周家还数不上。灵媒从前是不太受重视的,因为龙蛇混杂,骗子太多。不过周家跟张家的关系很好,从前有一段时间算是依附张家,一些比较有能力的子孙会送到张家接受训练,所以我和周琦那小子很早就认识了。但是他八字实在太轻,提高有限,所以十八岁之后就回周家了。"
"为什么八字轻就有局限呢?"
邵靖简直要翻白眼了:"你哪来那么多问题?灵媒是要经常请鬼的,八字轻的人容易被鬼上身,请来了鬼最后把自己身体占了不走,这算什么?搞不好命就没了。"
小麦肃然起敬:"这样还敢当灵媒,他很厉害。"
邵靖没好气:"有什么厉害的。周家也是天师行里的世家,虽然不算什么大家,也是有点渊源的,他是这一代的长子,他不干谁干?"
小麦反驳说:"对啊,所以说他负责任啊。有能力才干没什么了不起,没能力还努力才了不起呢。"
邵靖脸色一沉,把筷子往桌上一摔,坐着不动。小麦一想,发现自己貌似又触了逆鳞。邵靖也是他这一代的长子,跟周琦相似,可是这位显然是不想负世家责任的一个……
"吃饭吃饭,鱼凉了就不好吃了。"小麦看看邵靖阴沉的脸色,又补了一句,"你胃不好,别吃凉的。"说完了才想起来,好像胃不好也不应该吃辣的。
邵靖脸色缓和了一些,又拿起筷子。小麦把紫菜蛋花汤往他眼前推推:"你多喝点汤。"
邵靖拿勺子舀了一勺,摆出一副勉强的样子喝了。小麦问:"那饭纲使的事怎么办呢?服装秀什么时候举行?"
"下个星期。"
小麦有点担心:"杜安妮不会出事吧?"
邵靖不耐烦道:"不会!"
小麦不敢再问,吃了几口饭,突然想起来一件事:"糟糕,上次看见白萝卜,我怎么忘记问他要我的东西?"
"白萝卜?"邵靖微微一怔,随即嗤笑,"嗯,这名字倒也贴切。你忘记要什么东西?他偷你的钱?那肯定要不回来了吧?"
"他偷的不是钱,是我的手链。我就奇怪了,不是修炼了多少年的妖精吗?怎么那么不带眼力。我那个手链上串的珠子就黄豆大,还是18K金的,根本不值钱,他怎么就偷去了?"
邵靖漫不经心地舀汤喝:"妖精可以拿小偷当职业,但只能偷不值钱的东西。根据妖怪守则,利用妖力做大案要案是罪加一等的。"
小麦想不通:"都修炼几百年了,还只能当小偷?就不能找份正当工作。"
邵靖嗤笑:"找工作?找工作不要文凭的么?难道让他拿着安全证去找工作?"
小麦瞠目结舌:"那,那妖怪都只能当小偷什么的?"
"那也未必。有些脑子比较灵活的也会上学。一般只要肯学,拿个证还是不成问题的。但很少有妖怪有耐心从小学到大学十几年的耗下来,有些会去办个假证,还有些跟妖监会关系密切的,妖监会可以按规定办理相关证件。"
小麦想了想:"这不就是有了关系好办事么?妖监会办的也是假证吧?"
邵靖这次真的笑了:"没错,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是假证,不过上面盖的各大学的章是真的。"
小麦正想对这种黑幕评价一下,手机忽然响了,他接起来一听,是石春元的老婆:"嫂子?"
石春元的老婆带着哭腔:"春弟?姑奶在吗?"
"在,在。嫂子,你怎么了?家里出什么事了吗?"
"春弟呀,你黑牛哥这才走不久,就有人欺负我们孤儿寡母了,呜呜--你让姑奶接个电话……"
奶奶接了电话。石春元的老婆在电话那头哭诉了半个多小时,奶奶最后点了点头:"行,我知道了,过几天我就回去,放心,是你们的就是你们的。行了,别哭了,孩子还好?兰兰也大了,能帮你,好好过,有啥过不去的坎呢……好好,我一定回去。"
"奶奶,出什么事了?"小麦看着奶奶的脸色,有些担心。
奶奶叹了口气:"黑牛这才走了多久,怎么就欺负人呢?春弟,我得回去。"
小麦大吃一惊:"怎么能回去呢?回去怎么治病?到底有什么事非得回去?"
奶奶摇摇头:"都是钱搞出的祸……"
小麦听奶奶说了半天才明白,大概就是石春元这也死了几个月了,他老婆带着两个孩子过得不容易,也在考虑再结婚的事,堂兄弟里有人就嚷着改嫁也行,女儿可以带走,儿子和财产都得留下。事情闹得挺大,究其原因,似乎是因为马上要下个什么政策,跟各家的房产有关,有人就盯上了。奶奶在乡里算是辈份最高的,石春元的老婆就来求奶奶回去作主了。
"二丫这些年跟着黑牛不容易,儿子就是她的命,哪有把当妈的赶出去,儿子不让带走的。如今这年头不比从前了,家里的房子她有份,改了嫁只要是对孩子还好,房子当然归她。这事,我得回去说话。"
"可是您的身体。"
"春弟呀--"奶奶叹了口气,拉过小麦的手来,"其实,别当奶奶啥都不知道。奶奶这病,其实顶好也就这样了,对吧?奶奶住院的时候也听说过,这个年纪不拿刀切掉就是在拖时间了。"
"奶奶,"小麦觉得鼻子发酸,"您怎么这么说?医生都说了,您现在情况很好的,只要保持心情愉快,您肯定长命百岁。"
"呵呵,"奶奶笑起来,"长命百岁啊,奶奶是没百岁的命罗。以前有人给奶奶算过,也就是七十出头,算算,也差不多就是这两年了。春弟,你听奶奶说。其实奶奶不想来治病的,总共就这么几年,还花啥钱呢?奶奶就是想跟你多住几年。不过这些日子啊,奶奶看着你,也放心了。你像你妈,能吃得苦,将来肯定有好日子过。医生不是说么,奶奶高兴了,就能多活几年。奶奶现在就很高兴啊。过几年你再找个媳妇,奶奶不就更高兴了么?"
小麦抽了抽鼻子。他不敢跟奶奶说,媳妇他是不可能找了。
奶奶摸着他的手说:"过几天你送奶奶回去吧。二丫也照顾了奶奶这么多年,总要回去替她说句话。等过段时间,奶奶再来跟你住。"
小麦紧紧抓着奶奶的手,过了一会,点点头。
周末,小麦又跟西点店那边请了一晚上的假,送奶奶回去。上次他提出的那个黄金瓦已经新鲜出炉,颇受好评。跟琉璃瓦搭配成鸳鸯瓦卖,再搭上咖啡和奶茶两种饮料,很受情侣的欢迎。所以他请假,老板很痛快就答应了,不过交他一个任务:再想一样新点心出来。
大清早的,长途车人不算太多。小麦和奶奶的座位后面是几个背着画板的学生,听他们说话,是美校出来写生的,正准备去大珠山。年轻人比较放得开,车开出没多久,小麦已经跟他们说上话了。
"你家就在大珠山?"一个女生扒在椅背上高兴地说,"太好了,我们正愁过去还要找住的地方呢,你给介绍一下吧?"
小麦还真不知道这些事,奶奶在一边笑着说:"那边好多家都是干这个的,你们随便找哪一家有空房子的都能住。"
"哦,那老奶奶您是那边的人吧?大珠山那边有什么好景色,您给我们说说。我们这次是要交毕业作业呢,一定得画张好的。"
奶奶给他们简单说了说哪里有水,哪里有花,听得几个学生都很高兴。为首的男学生问小麦:"你们家开不开旅馆呢?要不然我们住在你们家行吗?"
小麦摇摇头:"我们家不开旅馆,不过附近的人都开。"
"那麻烦到了地方你带我们去好吗?我叫陆宇生,你呢?"
"麦--"小麦刚说了一个字,奶奶就猛然□话来,"春弟!"
"什么?"陆宇生表情有点扭曲,"你,你叫--"
小麦自己的表情也很扭曲。在家里奶奶叫他春弟也就罢了,让邵靖和周琦听见也就罢了,可是这是在长途车上啊,当着满车的人,还有这几个学生,春弟这名字能拿得出来吗?可是奶奶很严肃地说:"你们叫他春弟就行。"
"噗!"刚才说话的女生第一个笑了出来,"春弟?为什么不叫招弟呀,嘻嘻。我叫林静,这个是--"
奶奶急急摇摇手:"别说,别说。"
林静被打断了,诧异地看着奶奶。奶奶对她直摇手:"在外头别说自己的名字。"
林静莫名其妙:"为什么?"随即笑起来,"老奶奶,您怕有坏人吧?没事,我们好几个人呢。"
"不是。"奶奶郑重地说,"在外头,别说自己真名。"
林静跟几个同学交换了一下奇怪的眼神,坐回去了。奶奶的态度给他们泼了一盆凉水,不再像刚才那么热络,改成几个人小声在一块议论。小麦隐约听见她们在说老太太很奇怪什么的,他明白肯定又是家乡的老说法在作怪,在外头不说自己真名,可是他也没法解释,加上旁边坐的好几个人都听见他□弟,都用有点好笑的眼神看他,看得他也很尴尬,只好把头扭向窗外。
玻璃窗上贴了一张车站图,于是这一块范围像镜子一样反映出车里的情景。小麦无聊地看着,忽然在玻璃反光里对上了一个人的目光。那人坐在车箱最后面的角落里,目光在车箱里来回扫视,尤其是对那几个学生看得仔细。小麦一下警惕起来--该不会是小偷吧?
那人尖嘴猴腮,看起来确实不像个好人。虽然他老老实实坐在最角落里,小麦还是不停地从玻璃反射上看他。直到车到站,大家都纷纷下车,小麦才见那人站起来,从座位底下摸出一支拐杖来,撑着挪出座位。小麦仔细一看,愣了一下,这人原来只有一条腿一条胳膊,整个人都歪靠在拐杖上才能挪动,顿时觉得自己太过以貌取人,一条腿一条胳膊怎么可能当小偷呢?他有点内疚,正好那人挪到车门边上,摇晃了一下,小麦便伸手过去搀他:"小心。"
那人借他的力下了车,小麦觉得手上很轻,好像这人没体重似的,心里不禁更加怜悯。那人站稳了,抬头对他笑笑:"谢谢小兄弟,叫什么名字呀?"
小麦觉得这人笑起来更像猴子。他脸上汗毛很重,近看绒绒的一层,嘴唇却很薄,薄到简直没有,看起来真的很像一只猴子多过人。这种有点诡异的长相,小麦就算再有同情心也不太愿意说话,含糊说了一句不客气就放开了手,转身扶着奶奶走开了。
那群学生跟着他们,陆宇生很热情地帮小麦背着包,让他好腾出手来扶着奶奶。正好有辆车是从村子里出来送葡萄的,开车的也认识奶奶,于是奶奶坐进驾驶室,小麦和几个学生爬上后车斗,轰轰隆隆往村子里开。
几个学生很是兴奋,蹲在车斗里欣赏青山绿水。林静笑着问小麦:"你真叫-春弟呀?"
小麦有点尴尬:"是小名。"
林静笑得前仰后合:"怎么起这么个小名?你大名叫什么?"
"麦乔。"
林静眨眨眼:"怎么也像个女孩名呢?江东二乔,嘻嘻……"
小麦又尴尬了。麦乔这名字是有点女气,但这名字是他爸爸取的,里头大有文章。他的爷爷姓乔,因为是入赘,生了儿子随妻子姓石;儿子又入赘,孩子又跟老婆姓,姓麦。结果从爷爷这边来说本来应该姓乔的后代,拐了两道弯最后姓麦了。所以小麦的爸爸才给他起了这个名字,多少也算是个纪念。
陆宇生责怪地看了林静一眼:"这名字怎么了?哪像女孩,别瞎说。"
林静冲他翻个白眼,继续跟小麦说话:"刚才你奶奶为什么不让你说名字?怕我们是坏人啊?"
"不是。这是老人的习俗,在外头不说自己大名,都说小名。"
"为什么啊?"林静奇怪了,"这多奇怪啊?要是你上班,进了公司人家也叫你春弟?"
小麦只好尴尬地笑笑:"老人是这个习俗,也就是在村子里这样。"
陆宇生比林静世故些,看出小麦的尴尬,便把话题引开,给小麦介绍了另外两个人。他们四个是同班同学,那两个人一个叫张龙,一个叫韩倩倩,是一块出来准备毕业作品的。
韩倩倩一看就比林静文静很多,一直不怎么说话,张龙稍微有点结巴,也不怎么愿意张嘴,陆宇生说话比较慎重,就只剩下林静跟小麦东拉西扯,不停地问他这里的特产什么的。无奈小麦也不怎么熟悉,说了一会就没话可说了,各自靠着车斗去看景色。小麦坐得累了换个姿势,头一转忽然发现路边茂密的树丛中有张脸一闪,看上去像只猴子。林静也看见了,连忙拉他:"看看,那有只猴子!这里还有猴子啊!"
司机听见了,从驾驶室里笑着说:"哪有什么猴子,这又不是深山老林。多半是有人上山,你们看岔了。"
林静一听失望了,小麦却觉得有点不对劲。那东西一闪就不见了,人哪有动作那么敏捷的?而且那张脸,要说是人也实在难看了点。不期然地,他一下想起长途车上那个尖嘴猴腮的男人,不过随即就觉得自己可笑:一个只剩半边身子的残废人,会跟汽车跑得一样快?摇摇头,他把那张丑脸从脑海里驱走,前面,村子已经到了。
失踪
小麦把陆宇生一行四人安排在邻居家的小旅馆里。本来陆宇生希望他能带他们上山写生,但一来小麦也不太熟悉这里,二来他要陪着奶奶去找石家的亲戚们谈石春元家的事,所以只好让那家的男孩子带他们上山去了。
奶奶在石家的辈份很高。虽然说旧时候的规矩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但奶奶是招婿上门,所以不算嫁出去,在亲戚中间仍然有地位,有她说话,那些吆喝着改嫁可以必须留下儿子的亲戚声音顿时小了下来。
小麦还是第一次看见奶奶这么大声说话,用拐杖敲着桌子呵斥那些堂兄弟们,一条条地驳回他们的借口,说得他们一个个哑口无言,没人再敢开腔。
这一通折腾完,天都快黑了。小麦搀着奶奶走出门,后头跟着一群垂头丧气的男人,一个个低声下气地说着姑奶走好,姑婆消消气……
"奶奶,"小麦看看亲戚们已经落在很远处,悄悄伸出大拇指,"你真厉害!"
奶奶笑了笑,眉眼间带出些年轻时的精明能干:"这些后生--都是钱闹的!"
"奶奶,你不好太生气的,对身体不好。"
"奶奶没生气。都是一家亲戚,一时起了糊涂心思,骂两句也就好了。这钱啊是挣不够的,可不能因为钱连亲戚情份也不要了。别说,这嚷了半天,奶奶还真饿了呢。走,回去让二丫给摘几根嫩黄瓜炒鸡蛋吃,这自家地头上种的,就是比城里的好吃。"
"奶奶,你说得我口水都要下来了。"小麦刚说了一句,就看见前面小路上几个人迎面走过来,"是你们,写生回来了?这是怎么了,林静摔伤了?"
"嗯。"陆宇生背着林静,累得满脸通红,"林静踩滑了,从小坡上滚下来了。"
"什么踩滑了!"林静很不服气,"明明是你们在后头喊我,我一回头才踩空了。"
陆宇生把她往上颠了颠:"跟你说过了,我没喊你。王龙和倩倩在另一边,也没喊你,谁知道你怎么听的听岔了。"
林静在他肩膀上捶了一拳:"什么呀,山里头连人都没几个,我怎么能听岔了?不是你们喊的,难道是山精水怪呀!"
小麦觉得奶奶扶着他肩膀的手猛地一紧,有些紧张地问:"姑娘,你听见谁叫你?"
林静又捶了陆宇生一拳:"还不就是他们!"陆宇生摇摇头,看来已经放弃同她争辩什么了。
奶奶却追问一句:"姑娘,你当真听见有人叫你?叫你名字吗?"
林静莫名其妙:"是啊,当然是叫我名字,所以我才回头看呢。"
"那你看见什么了没有?"
"就看见宇生嘛,他又非说他没叫我。真是的,我又没怪你,还不认帐呢……"
"行行行,"陆宇生不胜其烦,"我叫的我叫的,对不起我不该叫你,害你摔倒了,我道歉,行吗?"
林静笑起来:"这还差不多,快走!"
陆宇生无奈地摇着头,背着她往住处走,韩倩倩和王龙提着画板也跟了上去。奶奶站在原地没动,过了一会忽然对着他们的背影喊道:"姑娘,要是晚上听见有人喊你,别随便出门啊!"
林静趴在陆宇生背上,也不知听见了没有。小麦忍不住问:"奶奶,为什么让她别出门?"
奶奶严肃地说:"这是老规矩了,晚上人该睡觉,只有精怪才出来。要是有人喊你名字,十有八九不是人,你可千万别出门,更别答应。"
小麦本来想说这都是老传说了,压根没什么根据,要是在城市里,夜半三更的还有人在外头哩,难道都不是人?但是话到嘴边,他忽然想起郑书云,想起他总在天黑之后出现,想起他浮现出黄黑条纹的脸,忍不住打了个冷战,把话又咽回去了--也许老辈人的说法,总也是有点道理的吧……
乡间的菜蔬不论油荤,就是一个新鲜,真不是城市里卖的那些大棚化肥催出来的巨型菜能比的,小麦撑得直打嗝,摇摇晃晃去收拾了碗筷,就倒到炕上去了。奶奶一个劲地催他起来:"别积了食,起来活动活动,院子里走走去。"
小麦艰难地爬起来,在院子里慢慢绕圈子。月亮很好,银光像水一样泼洒下来,照得院子里跟铺了一层银子一样。
山村的夜晚是一片宁静。虽然有了电灯电视和电脑,但毕竟是比城市里安静得多。没了满眼的霓虹灯,天空显得特别高远,蓝得要融化一般。小麦走了几圈,就趴在矮墙头上看月色。附近的草丛里有不知名的小虫子唧唧地叫着,风吹过来,带着泥土和野花微苦的清香。小麦大大地呼吸了几口温润的空气,向远处望去。几十步以外就是树林,疏疏密密地在月色中投下一片暗影。有风吹过,影子就晃动起来。偶然有几根树枝特立独行地伸出来,投在地上张牙舞爪,像什么怪兽似的,有点破坏气氛。
小麦有趣地看着那些影子,有一处很像一个人倚在树干上--不对,好像就是有个人!小麦顺着那影子看过去,夜色中似乎真的有个人站在树下,月光从交错的枝叶间投下一小块一小块的亮斑,很难看清楚。忽然一阵风吹过来,枝叶晃动间有一块较为明亮的光斑落在树根部,那么一晃的时间里,小麦看见那里好像有一只脚,隔得远了看不清楚形状,只觉得上头好像长满了黑毛,实在不像人脚。不过月亮随即被云遮住,四周都暗下来,等浮云过去,那里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小麦揉揉眼睛,正想爬上院墙再看看仔细,忽然想起一个来月前他爬上石春元家院墙时的怪事,猛地打了个冷战,迅速从界石上跳了下来。怪异的事情真实存在,好奇心会害死猫,事情找到头上来,和自己出去找事情,那还是两回事,他可不想拿自己的命开什么玩笑。
"春弟,消好食了没有?睡觉了。"奶奶在屋里喊,小麦应了一声,把大门又检查了一下才进了屋,反手又把屋门锁好,窗也关好,想了想,又把奶奶的拐杖放到伸手就能够到的地方,这才上炕睡觉。心里有事,他一时睡不着,但窗外的风微微吹着,过了很久也没什么动静,也就慢慢睡了过去,在朦胧中,他迷迷糊糊想到一件事--如果那是只脚,为什么只有一只呢?
第二天早上,小麦被一阵急促的叫门声惊醒。昨天晚上他睡得晚,今天连奶奶什么时候起来的都不知道。他翻身坐起来,奶奶已经把大门打开了,接着就听见陆宇生焦急的喊叫:"麦乔--"
小麦刚要答应,奶奶已经厉声喝道:"□弟!"声音之大,连小麦都吓了一跳。等他穿上衣服出去,陆宇生已经站在院子里被奶奶瞪得十分之尴尬,看见他出来赶紧说:"麦--那什么,林静不见了!"
小麦吃了一惊:"林静?怎么不见了?她一个人出去了?"
陆宇生喘着气点头,显然是从外边一路跑回来的,身后跟着王龙和韩倩倩,也是一脸的惊慌。小麦抬手示意他们冷静一些:"到底怎么回事?你说清楚一点。"
陆宇生抹了把汗,急匆匆地说:"到底怎么回事我们也不知道啊!昨天晚上回去大家都累了,吃完饭早早都睡了。今天早晨起来,林静就不见了,我们在附近叫了半天也没动静。"
"是不是上山写生去了?"
"哪儿能啊?她不是昨天才扭到了脚么!而且画板什么的都在屋里,不可能是写生去了。"
小麦想了想:"附近都找过了?会是去邻居家了?"
陆宇生急得头上冒火:"我们什么人都不认识,去什么邻居家呀!"
"你先别着急。昨天晚上她跟谁住一屋的?"
韩倩倩小声说:"我。"
小麦问她:"你好好想想,林静出去,你一点动静也没听见吗?"
韩倩倩摇摇头,往王龙身后缩了缩。小麦耐心地说:"那,林静有没有提过要出去的话?"
韩倩倩声音更小了:"没有,我们都很累,吃完饭就睡了。我一醒过来就天亮了,她什么时候出去的,我真的不知道。"
她这么说,小麦也没了办法。陆宇生急急火火地说:"我们在这儿就认识你了,你帮帮忙,帮我们叫几个人去找林静行吗?附近我们都找过了,再不行就得报警了。"
这个忙小麦自然要帮,不过他跟这些亲戚也不是很熟,还得奶奶说话。奶奶到现在还拄着拐杖怒冲冲地看着陆宇生,直到小麦说话,才把拐杖顿了一下,沉声说:"到春元家去,让兰兰去叫人。现在大人没时间,叫孩子们去帮忙找。要找人,还得上山。"
陆宇生着急地说:"林静昨天把脚扭了,就算出去也不可能去爬山,会不会是被人绑架了?"
奶奶没理他,对小麦说:"把买的点心和糖拿出来,再拿点零钱,让人去找,也不能白出力。"
陆宇生觉得这话是说给他听的,不高兴地说:"人还不知道是怎么丢的呢,开旅馆也要对客人的安全负责的。"
奶奶用拐杖一顿地:"你们这些年轻人,就是不听老人言。这钱不用你出!"
兰兰去了一会,叫来了一群半大孩子,奶奶拿出点心糖果,一边分一边挨个嘱咐:"两三个人一块,不要乱跑,路不好走就回来,别把自己再弄丢了。"
这会儿陆宇生住的那家也过来了人,还有路过听见动静来看看的,院子里头外头站了不少人。孩子们得了糖果,纷纷雀跃着就要往山上跑,小麦被他们拉着出了院子,忽然看见人群里有张丑脸一晃,正是那天在车上看见的那个像长得猴子的人。他赶紧拉着一个孩子问:"那人也是咱们村里的?"
那孩子嘴巴里塞着糖,奇怪地问:"哪个人?"
小麦抬手刚要指,发现那人又不见了。虽说不远处就是树林,但那人只有一条腿,拄着拐杖那也走得太快了。不过孩子们已经等不及,拉着他就跑了。
这里已经是旅游区,开始的山路并不难走,小麦他们很快就走到了昨天陆宇生几个人写生的地方,但是四面看看,只有几个游人在拍照,并没有林静的影子。孩子们在这里长大,对山路再熟悉不过,分散开来,三五个人一群,分头去找了。陆宇生指着一块地方说:"昨天林静就是在这里摔倒的,脚都扭伤了,怎么可能再来爬山?"
小麦走到陆宇生说的那个地方,那里有块石头,因为长了青苔,确实有些滑,容易摔倒。小麦站在那里,忽然想起林静昨天说的话--有人叫了她一声,她一回头,踩滑了摔倒的,可是陆宇生几个人都否认叫过她……鬼使神差地,小麦回了个头,目光对上了身后的树林。林子边上的树都比较细,不可能藏住什么东西,不过往里一点就有一棵合抱的大树,要是有人叫她又不被她看见,那只能藏在这后头。前几天刚下过雨,草地还是软的,小麦绕到树后头,发现地上有几丛草被压进了泥地里,形成一个脚印。小麦用自己的脚去比了比,脚印大得出乎意料,几乎比他长出三分之一。他再仔细看看,忽然发现那个脚印前面是分开的,好像五个脚趾头,也就是说,这脚印还不是穿着鞋印出来的,那这只脚,就跟普通人的实在不一样了。
陆宇生三人也跟过来,小麦赶紧让他们站远点,别破坏了现场,这怎么说,也算个证据吧。
"有人盯上林静了?"陆宇生一听小麦说这里有个脚印,马上脸色就变了,"我说那天根本没人叫她,她却偏说有。不过,这人怎么知道她的名字?我们刚刚才到这个地方啊!名字也就是你,还有旅馆的人知道啊。"
小麦心想你不是在怀疑我吧?不过,陆宇生这么一说,他确实也有怀疑。这人叫林静的名字,可是这个地方确实没有几个知道她的名字。但要说是旅馆的人--有什么动机呢?再说了,旅馆的人有这么大脚吗?
这时候分散开去找的孩子们已经三三两两回来了,都没找到林静。他们在山上吆喝了一个来小时,半点回应也没听见。
"我要报警。"陆宇生已经急了一早晨,但因为失踪不到24小时警察局不立案才没报警,这会实在忍不住了,摸出手机就打了110。过了半个来小时,两个警察上山来了,一看见那个大脚印,年长的一个就吸了口凉气。陆宇生没注意到,只是急急忙忙地跟他们讲了昨天和今天早晨的事:"……警察同志,我们现在已经找人去山上找了,可是哪里也没找到,你们看,会不会是--被人给……"
年轻警察开始在脚印周围察看,小麦却悄悄把年长的警察拉到一边,小声问:"警察同志,刚才你看见那个脚印--是不是知道这脚印是谁留下的?"
年长警察愣了一下,赶紧说:"我哪儿知道啊?"
小麦低声说:"我刚才看见你一见脚印表情就有变化,至少你是知道点什么吧?"
年长警察皱起眉:"你这个小同志,什么表情有变化,你以为你是神探啊?"
陆宇生不知道他们在讲什么,急急地凑上来:"警察同志,这脚印是个线索吧?你们赶紧查呀!"
年轻警察直起腰来:"这哪是什么脚印,就是个水洼子,还不知是怎么留下的呢。哪有人的脚印这么大的?赶紧组织村子里的人去找才是关键。"
陆宇生着急地说:"可是我们刚才找村子里的人去找了,满山都喊了,没找到。"
年轻警察啧了一声:"你们这些城里来的小同志,就是不明白这山里的事。万一她要是从什么地方摔下去了呢?人摔晕了,你们喊她能听见吗?我去组织人,再去找。山沟里尤其要仔细找。"
陆宇生听了这话,总算是又有了一丝希望,赶紧跟着年轻警察就往山下跑。这次有了警察组织,村子里在家的人都放下手头的活上山去找了。小麦本来定下今天回滨海的,可是陆宇生对警察说了林静在山上听见有人叫她名字的事,于是小麦和他们住的旅馆的老板一家子都有了点嫌疑,想走也没法走了。好在今天礼拜六,明天还有一天休息日,小麦给西点店打了个电话,告诉老板晚上实在回不去。遇上这种事,老板也没法说什么,只让他小心,于是小麦放下电话,跟着村里人又上山去找了。然而他心里一直在嘀咕,总觉得年长警察有什么话没说出来。一边走,他就一边想,从林静的名字,想到村子里人人都要起个小名,在自家屋门外边从来不叫大名,再想到今天早上陆宇生在院子里喊自己的名字,奶奶发那么大脾气……越想,就越觉得这里头有点蹊跷,打算下山之后一定要去问问奶奶。
大家在山上一直找到天黑才陆续下山,都是一无所获。陆宇生三人是跟着旅馆主人的儿子一组去找的,现在就他们还没回来。小麦和两个警察在路口等了半天,才见只有三个人从山上下来,王龙和韩倩倩一脸的惊慌,一看见小麦就叫起来:"宇生也不见了!"
夜半历险
"我们在山上找来找去,忽然宇生说听,听见林静在喊他。我,我们当时都没听见,可是宇生非,非说林静就在前面喊他的名字,还在哭,领头就往山,山里走。当时天都黑了,树林子里黑乎乎的,没走几步我,我们就走散了,然后再喊宇生,就,就一点动静都没了……"王龙有些结巴地把事情叙述了一遍,就求助地看着两个警察,"同志,怎,怎么办?"
两个警察面面相觑。这可倒好,一个还没找回来,又搭上一个。年长的警察看看天色,摇摇头:"今天没法再找了,明天组织人上山去找吧。"
韩倩倩急得想哭:"可是山里头会不会有狼有什么的?会不会有坏人?明天再去找,万一宇生和林静出事了怎么办?"
两个警察对看了一眼,那意思分明是说:已经出事了,也不急在这一个晚上了。王龙急得拉住年轻警察:"你,你们得找,不然,我,我投诉!"
年轻警察把自己的袖子扯回来:"投诉?失踪不超过24小时本来是不立案的,你投诉什么?而且这山脚下就有告示提醒游人不要走那些没开辟过的路,你们走到哪里去了?现在天都黑了,我们人手不够,晚上怎么找?再赔进去几个怎么办?"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王龙和韩倩倩除了着急也没别的办法。黑夜中的山看起来面目狰狞,完全不是白天时的清山秀水,即使让他们再回去找,他们也不敢了。而且陆宇生失踪得十分奇怪,更让他们觉得山里肯定有些可怕的东西。
年长的警察叹了口气:"不是我们不去找,你们城里人不知道山里的情况,夜里进山是很忌讳的,你们就算给钱,都不一定愿意有人去。光靠我们警察,十几个人就是全上山去,也找不到。你们快点回旅馆吧,明天早晨我们一定组织人去找。你们晚上千万不能再出门了,千万记住了啊!"
两个警察走了,韩倩倩噙着眼泪看看王龙,又看看小麦:"怎么办啊?"在这里他们认识的只有小麦了。
小麦也没有办法。实际上他明白两个警察说的话虽然听起来有些凉薄,却是最好的办法,所以只能让韩倩倩和王龙先回旅馆,并且千叮咛万嘱咐,叫他们晚上千万不要出门。等把两人安顿好,天已经全黑了,小麦现在对黑夜也有些说不出的畏惧,出了旅馆门就赶紧往家跑。他总觉得林静和陆宇生的失踪,跟村子里不叫大名的老规矩有些关系,这些还得回去问问奶奶才行。
虽然是天黑,边上有灯,路并不难走。小麦低头快走,眼看着快走到奶奶家门口了,忽然听见有人叫了一声:"麦乔。"声音柔和中带着关切,分明是奶奶的声音。
小麦第一个反应是自己天黑了还没回家,奶奶出来找他了,抬起头来,一声"哎"还没出口,他突然觉得不对劲--奶奶是绝对不会叫他大名的,永远只□弟!
已经将要出口的答应硬生生被他压在嘴边上,小麦只觉后背一阵凉,他硬压下想回头的冲动,大步往前走。前面就是奶奶家的大门,小麦推开门进去,反手重重把门关上,然后摸起门栓牢牢闩好,这才松了口气。屋里的灯光温暖地透出来,在小院子里洒下一片黄光。小麦心里一暖,叫了一声:"奶奶--"伸手去推屋门。
屋门吱呀一声打开,没有回应,奶奶不在屋里。小麦疑惑地在几间屋里都张望了一下,确实没人,厨房的煤气灶上还炖着汤,奶奶不可能就这样出去。他又喊了几声,仍然没有任何回应。
小麦第一个想法是奶奶看天黑了他还没回来,所以出门找他去了。但奶奶从来不会不关炉子上的火就出门,一定是发生了什么很突然的事,才让奶奶扔下炉子就出门了。能是什么事呢?会不会,跟林静他们失踪有关?如果--万一是奶奶失踪了呢?
小麦关掉炉火,转头就出去了。打开大门的时候他把门栓拽下来抓在手里,想了想,回头又把水果刀装上了。奶奶家的水果刀有二十公分长,也算一件不错的武器。然后他翻出个手电筒,打开看看还能用,揣着就出了门。
小麦先跑去了石春元家。他们两家离得最近,如果奶奶真是有什么事突然要出去,也许会告诉他们一声。
石春元家大门虚掩着,因为石春元已经过世,家里只有寡妇,小麦不好直接推门进去,站在门口喊了一声:"嫂子!兰兰!"
没人回答。
小麦心里一紧,直接推门就进去了。院子里是空的,连狗也不在;推门进屋,屋里也是空的,炉子上在蒸着馒头,同样是炉火未熄,人却不见踪影。
小麦背后出了薄薄一层冷汗。事情不对劲了!他扭头跑出去,沿路去敲每一家邻居的门,但结果无一例外:屋里没人,连家养的鸡狗也不见了,总之就是没有一件活物。很多家的灶上都在做着饭,有一家甚至是油锅在炒菜,菜叶已经在滚油里浸得发黄,锅铲扔在一边,人影半个也无。
小麦一路敲了五六家人的门,一直到王龙和韩倩倩他们住的旅馆,里面仍旧是静悄悄的,连旅馆主人带房客,全部像水一样蒸发掉了。小麦站在旅馆门口往外看去,目光所及之处是各家的灯火,可是半点声息也没有,他怀疑,现在整个村子里,可能只剩下了他一个人。
路灯的光黯黯的,投下些影子在路面上乱晃,再被并不平坦的路面拉成各种奇怪的形状,在静寂中越发的令人毛骨悚然。小麦站了一会,忽然听见黑影里有人喊了一声:"麦乔!"带着一点不耐烦,分明是邵靖的声音,听起来已经到了近旁,好像下一秒就会从树影里走出来。
小麦的一声"哎"又到了嘴边,却没有立刻答应出来。那声音像极了邵靖,连那股不耐烦的劲儿都活脱活像,可就是有一点:邵靖一直都叫他小麦,从来没连名带姓叫过。
树影摇晃,过了半天,也没有人从里面走出来。小麦捏紧了手里的门栓,忽然跨出门,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走去。全村的人都消失了唯独剩下他,说明这东西是冲着他来的,这时候退缩逃避都没有用了,只有迎上去!
只是几步,小麦已经走出了灯光的范围,身影立刻被树影笼罩住了。小麦猛地打开手电筒,但是光线所及之处只有树,没有任何可能发出呼唤声的生物。小麦想了想,忽然把手电向四周猛地晃了一圈,这一晃中,他仿佛看见一张猴脸在树林里一闪,动作太快了,看不清楚,但大致方向应该是往树林里去了。小麦一咬牙,追了上去。
越走,脚下的路就越是崎岖。小麦在心里估算了一下,这个距离大约也就是刚刚到了进山的山口处,路不该这么难走,树木也不该这么茂密才是。而现在他每走一步,都能感觉到树枝擦过脸颊,好像进了深山老林似的。
"麦乔--"一个女人的声音响起来,带着哭腔。小麦打了个冷战,是林静的声音,从前方传过来,像在呼救。不过这时候他已经确定了,这些声音都不是真的,所以他循着声音走,却紧闭嘴唇坚决不回应。
"麦乔--"又是陆宇生的声音,惊慌失措,带着痛苦。
"麦乔--"这是小麦妈妈的声音,充满担忧,就像母亲临死时那不能放开的手……
小麦抹了把脸,湿漉漉的不知道是汗是泪。他紧闭着嘴,坚决不让自己出声,跟着那时时变化的声音走。为了省电,他把手电关了,一手拿门栓,一手拿水果刀,幸好月亮不错,眼前的路也勉强看得清。不知走了多久,眼前豁然开朗,原来树林已经走到了尽头,前面是草地,月光照下来亮堂堂的。小麦往前一看,山坡下面二百来米就是点点灯火,居然是个村子,还有锣鼓点热热闹闹地传过来,村子前面的空地上有好多人聚在一起,像是在搭台子唱戏的。
居然走出山了?小麦知道这附近是有好几个村子的,但他刚才在树林里跟着那些声音走了半天,早分不出东南西北,也不知道这村子是在自家村子的哪个方向。不过此时此地,不论出现什么,他心里都不能完全相信,所以他把水果刀掖进外衣里,保证自己随手就能抽出来,然后把门栓当手杖拄着,往山坡下面走去。
空地中央果然搭着台子在唱戏,唱的好像还是白蛇传的《断桥》那一折,小麦听了两句,竟然字正腔圆,很有点功夫的样子。戏台下面坐着一大群人,个个听得聚精会神。小麦走到人群边上,正谨慎地打量这些人,一个老头转头看见了他,笑着问:"小伙子哪个村子来的?也来听戏?"
小麦警惕地看看他,喉咙里干咳了一声当作回答。老头也没在意,伸手要拉着他坐下:"来来,坐下听,唱得好着呢。"
小麦往后退了一步,让开他的手,迟疑着蹲下来,不知道能不能跟他说话。不过他往人群里一看,倒看见了一个人:"陆宇生!"
前面坐着的那个人应声回头,可不是陆宇生吗?小麦顾不上别人,猫着腰过去猛地抓住陆宇生:"你怎么跑到这儿来了?"
陆宇生笑着说:"林静带我来的,这地方人真好客,说今天晚上有大戏,非让我们听了戏再走。"
小麦越听越疑惑:"林静?她不是失踪了吗?"
"没有。"陆宇生刚说了两个字,后头就有人不愿意了,"喂喂,要说话出去说!"
陆宇生只得起身,跟小麦一起离开了戏台,这才说:"你们村子里有个人到这边走亲戚,林静听说这边风景特别好,就跟着过来看看。她留了张纸条,大概被风吹掉了,我们都没看见,所以才以为她失踪了。这丫头玩疯了,我怎么说都不想回去,好说歹说,才说今天看完了戏就回去。"
小麦更觉得不对劲了:"她不想回去,你呢?你是出来找人的,一下子连你都不见了,别人不着急吗?"
陆宇生惊讶:"我跟倩倩和王龙说了呀,我说让他们先回去,我跟林静玩一天就回去。这里离村子那么近,十几分钟山路,很快就回去了。"
小麦觉得更荒谬了。不要说韩倩倩跟王龙急成那样,绝对不可能知道陆宇生去哪儿了。而且陆宇生说这里离村子就十几分钟山路,他刚才走了没有两个小时也有一个半小时,难道他绕路绕糊涂了?
"林静在哪儿?咱们赶紧回去。"不管怎么说,他总觉得这村子让人不踏实,还是先离开再说。
陆宇生有点为难:"林静在后边跟那些演员玩呢。她从小就喜欢穿古装唱个戏什么的,这会在后头拿人家的戏服挨件换,玩得正高兴呢。"
小麦一把拉起他:"赶紧走,找林静去,回村子!"
陆宇生被他拉着走,苦笑着说:"林静那个脾气,她没玩够是不会走的。"
小麦没回答。两人绕到戏台后边,果然林静正在那里拿着人家的戏服往身上穿,玩得不亦乐乎,看见小麦高兴地说:"麦乔?你怎么也来了?"
陆宇生无奈地扯下她缠在身上的长衣带:"林静,麦乔是来找咱们的,赶紧回去吧?"
"不是说明天就回去吗?这才玩一天呢。"林静一副恋恋不舍的模样,手里拿着一件新戏服还不舍得放下。
小麦过去把她手里的戏服拿了下来:"还是赶紧走吧,村子里出事了!"戏服拿到手里,他觉得这手感不太对劲。这衣服看着像什么绸子的,拿在手里却有点干脆,倒像纸的感觉。
笃笃笃,有节奏的拐杖点地声传进来,小麦一回头,看见一张像猴子多过像人的脸,竟然是他在车上看见的那个只剩一条胳膊一条腿的人。那张猴子一样的脸上咧开一个笑容:"麦乔,你也来了?"
小麦心里咯噔一下。这人怎么知道他叫麦乔?而且,他怎么在这儿?突然想到他在树林里用手电一晃看见的那张猴脸,小麦下意识地闭紧了嘴不回答,目光悄悄往那人脚上看去。那人穿着一条肥泡泡的裤子,裤脚散在地上,遮住了脚。小麦用眼光余光四处扫了扫,看见旁边放着一个茶杯,杯子里有水。他佯装往后退了一下,手肘把杯子打翻,水洒在地上流了一滩。小麦往后再退退,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对林静和陆宇生说:"别玩了,赶紧走吧。"
猴脸人拄着拐杖向他走过来:"怎么现在就要走啊?吃了饭再走吧。"
小麦慢慢往后退,眼睛紧紧盯着地上的水。猴脸人没在意地上那滩水,直接踩了过去,在水渍里留下一个脚印,那脚印比普通人大出很多,而且模糊能看出五个脚趾的痕迹。小麦脑子里嗡地一声,双手握紧了门栓。忽然之间他发现周围不知什么静下来了,外边的锣鼓点和唱戏声都没了,静得像个坟墓。陆宇生好像也觉得有点不对劲了,伸手去拉林静:"林静,别玩了,我们赶紧走。"
"闪开!"小麦突然大叫了一声,抡起门栓就砸过去。因为猴脸人突然扔掉了拐杖,以一种极其敏捷的身手朝他们扑过去,一眨眼就扑到了陆宇生后背上。陆宇生惨叫了一声,小麦的门栓已经砸到,砰一声砸在猴脸人腰上,竟然喀嚓一声断了!猴脸人猛地回过头来,吱地尖叫了一声,两眼放出灼灼绿光,独脚在陆宇生背上一撑,对着小麦又扑了过来。小麦往后一倒,抽出衣服里的水果刀,狠狠捅了过去。这一刀不知捅到了哪里,小麦觉得一股温热的液体溅到了脸上,猴脸人尖叫一声,从他身上滚下来,一跳就消失了。
小麦抹了一把脸上的液体,冲过去拉起陆宇生。陆宇生脖子上有个伤口,像被刀子割过,鲜血直流。好在不深,小麦拿刀从衣服上卸下一只袖子给他把伤口一裹,拖着两人出了后台。一出门他们才发现,外面根本不是什么村子,更没有什么戏台,只有林间的一块空地,杂草横生。四面都是粗可合抱的大树,似乎还有萤火在林间浮动,远处传来尖锐的叫声,也不知究竟是什么东西。
林静吓得哭都哭不出来,哽咽着问:"这,这是什么地方?"可惜没人能回答她。
陆宇生比她镇静点,问小麦:"咱们往哪走?"
小麦忽然觉得胸前有什么东西在发热,摸出来一看是上次奶奶给他系上的百日金钱。他刚拽着红绳把它拉出来,绳子突然断了,金钱掉到地上,骨碌碌滚了开去。小麦随着金钱滚开的方向一看,突然发现树林里不知什么时候亮起了一点又一点的绿光,影影绰绰不知里面有多少东西。
这时候掉了钻石小麦也顾不得捡了,拉着陆宇生就跑。陆宇生又拉着林静,三人在树林里一路狂奔,只听背后此起彼伏的尖叫声,尖厉得刺耳朵。突然间小麦一脚踩空,拽着陆宇生和林静,三个人串成一串,直直摔了下去……
山魈之谜
"一跤摔下去,你就醒了,对吗?"邵靖靠在沙发背上,玩弄着手里的打火机,漫不经心地问。
"你怎么知道?"小麦惊讶,"没错,一跤摔下去我就醒了,看见奶奶守着我,才知道我失踪了一个星期,最后被发现躺在进山的路上,还有陆宇生和林静,都不省人事。然后抬回来我又昏睡了两天,最后才醒过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问奶奶,奶奶只说这是老辈传下来的规矩,说曾经有不遵守规矩的人失踪,但具体是什么东西在做怪,她也不知道。"
"是山魈。"邵靖啪地一声合上打火机,"算你聪明,被叫名字的时候没有回答,否则你也回不来。"
小麦至今仍然很难相信自己的遭遇:"为什么整个村子的人都会不见?"
"不见的只有你自己,村子里的人都还在那里,只是你陷入了幻象而已。山魈这种精怪,通过呼唤人的名字来吸取人的精魂,如果你当时答应了,就会永远陷在幻象里。"
"幻象?那我看到的东西都是幻象?可是陆宇生脖子上确实有伤,林静身上还套着一件扯破的纸衣服,还有还有,我的百日金钱确实断了红绳不见了。"
"幻象不是这么说的,不过跟你这种门外汉也很难讲明白。简单说吧,如果当时山魈叫你你答应了,就会跟你在树林里遇见的那些人一样到现在仍然在看戏。那些人应该都是从前被山魈'叫'去的,至今魂魄还迷失在荒地上。那儿应该就是山魈的老巢。至于你的百日金钱,如果不是赝品--那么很有可能,是它救了你们,否则你就算自己能逃出来,也别想把那两个学生弄出来。"
小麦还是有些不解:"为什么叫叫名字就能这样?"
邵靖皱皱眉头:"你还是去百度一下吧,各种传说和神话都看一点,有好处。名字对一个人是有咒力的,尤其是山魈这种精怪。反过来,如果你知道那只山魈的名字,那么叫一声就会破除幻象。"
"山魈也有名字?"
"山魈只是这类精怪的统称,其中又分为几类,你如果知道它们的类别,叫出来就能驱散幻象。"
"那,这山魈是什么类别的?"
"我怎么知道,我又没看见。"邵靖不耐烦地地站起来,"你说你这样……都这么狼狈了还这么多问题!干吗不在奶奶家多休息两天,吊着条胳膊跑回来干什么?"
小麦现在看起来确实很狼狈。肩关节脱位,需要固定几天,手掌擦掉一大块皮,用纱布包得跟猪蹄一样,脸上磕青了一片,藏在衣服底下的淤青就更多,走路还有点一瘸一拐的。本来他确实应该在奶奶家多住几天,医生的意见也是暂时不要做过多的运动,但他还是坐着长途车赶回来了:"你能去看看林静吗?"他赶回来就为的这事。
"林静?"邵靖皱眉,"那个女学生?怎么了?"
"她一直昏迷不醒。"被送到医院之后,小麦和陆宇生过了几天都醒了,只有林静,到现在还是昏迷着。医生给不出任何昏迷的原因,但却说她的脏器在衰竭,如果一直不醒,好一点是植物人,不好就会慢慢死亡。
"她是最先失踪的?"
"对。而且当时她还不愿意走。醒了之后就她身上套了件纸衣服,我和陆宇生都没有,跟这有关系吗?"
"有。"邵靖沉吟一下,"纸衣是穿给死人的,她穿上那个,魂魄就更容易离体。我想那个男学生,虽然醒了应该也有些后遗症吧?"
"有的。他昏昏沉沉的,什么事都记不起来,还直说头疼。"
"估计得过很长一段时间才能恢复,如果他有一部分魂魄已经离体,那就恢复不了。至于那个女学生,恐怕是魂魄全部离体了,这没得救。"
小麦眼巴巴地看着他:"你能去看看吗?她在医院,离咱们这儿不远。"
邵靖无奈地叹口气:"你是不到黄河心不死。行吧,在哪个医院?"
"我带你去!"小麦往起一站,顿时龇牙咧嘴。邵靖啼笑皆非地过去架住他,"你看看你这样儿!跟公司请假了?"
"……没公司了……"小麦这失踪加昏睡有七八天,公司当他无故旷工,已经把他炒掉了。幸亏西点店那边老板没把他一块炒了,否则他现在又成无业游民了。
"又失业了?"邵靖嗤笑,"也行。看你这样,也不可能去上班了。"
"西点店那边得去……"
邵靖眯着眼上下看他:"就这样去?端着你的猪蹄还是熊掌给人家上点心?你不怕吓跑了老板的顾客?"
小麦恨恨地想:这人嘴怎么这么欠!
林静的父母在外地,现在已经赶到滨海,正跟学校在打架。林静父母认为孩子在上学期间出事,学校当然应该负责;而学校认识林静私自跟同学出去采风,并没有跟学校打招呼,学校当然不能负责,双方打得不亦乐乎,而林静躺在病房里,身上接着各种仪器,只有胸部轻微的起伏看得出还活着。
邵靖只隔着玻璃看了一眼就摇摇头:"没救了。魂魄已经全部离体,再好的仪器撑不过一个月。"
虽然他在家里就说过没救,但没看见人小麦总是还抱一点希望,现在听他说得这么干脆,好像一盆凉水浇了下来。虽然不熟,但一个活蹦乱跳的姑娘就这样死了……
邵靖看看他,忽然抬手在他头上揉了揉:"不用这样,人各有命,你能救回一个来,已经很不错了。"
小麦惊讶地抬头,他还从来没听过邵靖说出这么类似"安慰"的话。邵靖被他看得有点不自然,甩了甩手:"走吧,再杵着也没用了。警察问过你话没有?你怎么说的?没被当成害人的?"
小麦老实地说:"我说了实话,看样子警察竟然相信了。"
邵靖嗤笑:"在那地方估计这样的事发生肯定不止一回了,当然相信。"
"那他们怎么结案?难道报上去就报有山魈叫魂吗?"
"当然。"
小麦这下彻底惊讶了:"上面会相信?"
"这种案子,不会报给公安部门。"
"那要报哪里?"公安局不报自己上级部门,要往哪里报?
"特事科。"
"特事科?什么地方?"
邵靖漫不经心地说:"是特别事务科的简称,专门处理超自然事件的,你们外人不知道。"
"有这种地方?"小麦突然想起一件事来,"对了,杜安妮的那事……"
"已经查清楚了,是她公司里的另一个模特。"
"已经查清楚了?怎么查清楚的?"
邵靖嗤笑:"你一个多礼拜没回来,难道事情也在那里等着你回来再发生?走秀那天我去了,那个模特是二线模特,都说有潜力,但上头有王婷压着,后来又来一个海归的杜安妮,心里不服气,就弄了这东西。走秀那天她正要对杜安妮下手,被我抓了现行。"
小麦听得很紧张:"那后来呢?饭纲使是什么模样?"
邵靖不在意地说:"一只狐狸罢了,能有什么模样?"
"那你把它--收了?杀了?"
"灭了。"
"灭了?是什么意思?"
邵靖又不耐烦了:"灭了就是灭了,还能有什么意思!你哪来这么多问题?"
"那,那个模特呢?她这东西是从哪里弄来的?你怎么处理她的?"
"这问题你倒算问点子上了。她说是在一个网站买来的,但我按她提供的网址去找,没有这个网站。"
"她撒谎?"
"不。是网站特殊。我已经让周琦把事情报上去了,网络上居然出现这样的东西,必须查。至于那个模特,饭纲使是种会噬主的东西,她本人实际上已经受到了影响,早就有厌食和精神衰弱的迹象,现在……估计在医院里治疗吧。不过能不能完全治好就很难说了。"
小麦听得晕头晕脑:"饭纲使有这么厉害?"
邵靖嗤笑:"不是饭纲使厉害,是用这东西的人根本不知道厉害。半点灵力都没有,也敢随便用式神什么的,被反噬也是活该。行了,别十万个为什么了,上车回家。"
"我,我得去西点店一趟。"
"你真要钱不要命了?"
小麦有点恼怒:"是啊,我穷人,一天不干活就没吃没喝,不行吗?再说我既然回来了,也得去跟老板说一声啊,人家没炒我已经很好了,我当然要去打个招呼。"
"行行行。"邵靖不耐烦地挥挥手,"上车,我送你过去。回来的时候你自己打车,我还有事。"
小麦本来准备再让邵靖讽刺两句的,结果他居然就这么单方面结束了战斗,一时让他有点不适应,嘴唇动了几下,啥也说不出来,捧着胳膊钻进了车里。
邵靖把车一直开到步行街口才停下,看着小麦笨拙地下车,大发了善心:"要么在店里多吓会顾客吧,我两个小时之后来接你。"说完不等小麦答话,调转车头就开走了。
小麦挪到店里,果不其然,店主一看他这样吓了一大跳:"你,你这是怎么回事?在什么地方摔的?"
小麦想了想,山魈什么的实在说不出口,只好说是爬山摔的。老板直摇头:"你们这些小年轻,就是不注意,你看看摔成这样……"
小麦看看店里,只有老板一个人忙得额头上大汗珠子直往下掉:"籽儿呢?"
"别提了!"老板忙得头大如斗,没好气地说,"你是跌伤了,那丫头说是家里被强拆了,这几天想找房子住,勉强每天上午来一上午就跑了,我简直累得跟狗一样!"
小麦心里歉疚:"对不起啊老板,我……"
老板白他一眼:"对不起什么?你故意去摔的?要是故意摔的我现在就揍你一顿!"
店里的几个老顾客都笑起来:"老板啊,人家小帅哥已经成这样了,你还忍心揍下去啊?"
老板嘿嘿笑:"谁说揍不下去?我闺女比他小不了几岁,不听话照揍!"
大家都笑起来,笑得小麦满脸通红。今天不是周末,人也不是太多,过了一会店里没了人,老板在围裙上擦擦手,对小麦说:"对了,麦子,有件事我问问你,你想要这店不?"
小麦一怔:"您这是什么意思?"
"我老婆的姐姐在澳大利亚,头两年她就过去了,搞绿卡。前几天来消息,终于搞下来了,让我和闺女都移民过去。"老板挠挠头,有点不好意思,"其实我吧,还真是觉得在家好,那什么澳大利亚,去了之后连话都说不通,有啥意思?可是为了闺女着想,还是出去好。这个店我是不能要了,但房子还有两年的租期,钱我都交了,就得找个人转出去。籽儿那丫头我问过,她说她要攒钱搬家,不能接,你呢?有没有意思要?"
小麦愣了一会才说:"这,这要多少钱啊?"
老板算了算:"要是光房租,一年三万,不过我这些设备也值点钱,算算有八万块钱就行。不是我吹,这店开了四年了,名气还有点,你要是接着卖点心,怎么着也比开新店方便。"
小麦喃喃地说:"是方便,可是,可是我没那么钱……"
老板叹口气,有点失望:"其实我想最好是转给你们,接着卖点心,怎么说开了这些年也有点感情了。不过你们看起来也都不像有钱的,算了,我再找人吧。"
小麦不是不心动。他现在失业了,再找份工作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这个店,就像老板说的,开了四年,顾客群已经有了,有归籽儿在,大师傅也有,真要是接过手来,那真是件好事。可是,他实在没那么多钱。上次炒股票挣的钱,给奶奶用了一大半,手里……基本也就剩四万来块,其中三万还是魏炎的……叫他到哪儿去凑八万呢?
"老板,你,出国是什么时候?"
老板看出他的意思:"怎么也得两三个月呢。这样,我给你一个月时间,要是这一个月里你能有点眉目,我就不找别人了。"
小麦明白老板这是给他很大的方便了。转让房子这种事,有时候不凑巧的话几个月也转不出去的,他也真的想要这店,可是,钱呢……
中奖
帕杰罗停在小区大门外,邵靖没下车,只侧头看看小麦:"你上去吧,我回江西一趟。"
小麦一只脚已经踩到车门外,惊讶回头:"江西?"
邵靖略微有点不自然:"老爷子生日,还是得回去看看。"
小麦哦了一声,心里忽然觉得似乎有点失落。邵靖手搭在方向盘上,沉吟了一下还是说:"看见你奶奶……觉得老人也不容易……"
小麦勉强才听明白这话的弦外之音,忍不住为邵靖这种别扭到死的个性摇了摇头,想起他的租期也快到三个月了,迟疑了一下还是问:"什么时候回来?"万一要是不回来了,一千一的收入就没了……
邵靖算了算:"来回加上总得应酬一下,将近一个月吧。"随手从衣兜里摸出个东西扔给小麦,"这符带在身上,我发现你招阴物,别等我回来你已经被老虎什么的吞了。"
小麦被他说得硬是打了个冷战,伸手接住那东西,一看是张折成三角形的黄纸,上头渗出点朱砂色,大概是画了什么符。邵靖敲敲方向盘:"你,多去百度一下,学点东西,也知道点忌讳,省得找死。"
小麦本来挺感激他的,被最后一句话又说得怒目而视:"你才找--"想想不吉利,硬把最后一个字咽回去,砰一声关上车门:"走你的吧!路上小心点。"
邵靖嘴角微微挑起,洒脱地挥了挥手,一踩油门走了。小麦目送车消失在夜色中,转头去爬楼,感觉整个人都被那八万块钱压得步履维艰。钱啊,钱啊,这是人生永恒的难题。
一个人住着,做饭也没啥精神,何况手还不方便。小麦随便下了点面条吃了,想起明天要去医院拆吊带,翻翻钱包,还剩四张粉红票子,压力山大。自打他记事,好像在钱上就没宽松过,奶奶说他们家里也有过好日子,可惜那时候他啥都记不住。从前妈妈供他上学是紧巴巴的,后来他自己挣生活费更是节衣缩食,毕业之后情况也没好到哪里去,手头拿过最多钱的一次……还是给奶奶准备药费的那几天。
一想到这里小麦就想起那个姚少司,还有老符和老寿。到现在他还觉得,这几个人肯定是大庄家,要不然怎么就知道那股票一开盘就能涨三倍呢?自从卖了股票之后,他也再没上网看过,不知道现在涨到什么程度了,说不定当时卖早了。
小麦心里想着,随手打开了电脑,找到那支股票一看今天的收盘价,顿时瞠目结舌--已经跌到15块8,竟然跌破发行价了!他再查查历史曲线,发现他卖出的48块多居然是最高点!这之后这支股票就在一路向下,直到破发。也就是说,如果当时他贪心一点放到第二天再卖,不会多挣,只会少挣。
真是神了!小麦现在越发相信这几个人肯定是大庄家,不然没法解释这神奇劲。感叹着,他忽然生出个念头:要是再能见这几个人一次就好了,只要他们肯再指点一次,盘店的钱就有了。
这念头刚起来就被小麦压下去了。自己都觉得有点脸红,好运气有一次已经够了,还要想第二次,太贪心了!果然这种不劳而获的事不能有,有一次,人就懒了,光想碰运气了。
不过小麦万万没想到,他也能心想事成,第二天,他真的又看见了老符。
医生拆了吊带,检查了一下小麦的伤处,表示恢复得很好,一个礼拜之内注意一点不要再扭伤,以后就没问题,基本上也用不着再开什么药。小麦谢过医生出来,在医院大厅里,一下子看见了老符,一个人站在墙角,看着大厅里来来往往的人,不知在想什么。
小麦看看周围,姚少司和老寿都不在,不会是老寿又来医院了?还是老符有什么病?小麦想着就过去了:"符先生。"
老符转过头来,好像不认识他似的扫了一眼:"嗯?"
"我姓麦。符先生可能忘记了,上次,上次我们在山大医院见过,还有姚先生和寿先生。"
老符这次正眼看他了,脸上露出一丝古怪的笑意:"是么?"
小麦觉得有点不好意思,估计人家事多,也不记得在医院里碰见的阿猫阿狗了:"那个,我一直想谢谢你们,多亏姚先生给我的那个号,我才能给我奶奶凑齐药费。我就是想说这个,您要是事忙,我就--"
"你又缺钱了?"老符忽然打断他,脸上笑意更深了些。
不知怎么的,小麦觉得这个笑容有些奇怪。老符比上次见面的时候变了点,好像阴沉了不少,不知是不是被衣服衬的。小麦记得上次他穿了件浅驼色外衣,里面是件淡红衬衣,整个人都显得精神喜庆;今天却穿了件黑衣服……就显得脸色晦暗得多。小麦忍不住问:"您身体不舒服?"
老符不在意地挥挥手:"你缺钱?"
小麦有点难于启齿,人家别是以为又来要钱的吧……不过……私心里却又有个小声音在嗡嗡叫:万一人家肯再帮一次呢,一下就能解决问题了……
"我……"小麦吞吞吐吐,"我是……因为工作丢了,我想盘个店,但是还缺四万多……"
老符没等他说完就挥了挥手:"去买张彩票吧。"
"彩票?"小麦一怔,随即一阵欣喜,"那,那,那买哪几个号呢?"
"随便。"
"随便--"小麦怔住了,随即脸一直红到耳根子。显然,这是讽刺,讽刺他的贪心不足吧?
"对不起。"小麦仓促道个歉,转身就跑了。直到出了医院,他脸上还火辣辣的。真丢死人了!老符还不知怎么想呢,肯定特鄙视他吧?小麦越想就越觉得最好地上有个洞能让他钻进去。他闷头走了半天,脸上那热辣辣的感觉才退了点。抬头看看,已经走过车站了。
旁边正好是个小店,门口竖着福利彩票的牌子,小麦看了一会,不知是哪根筋不对了,真的抬脚走进去:"麻烦机选一注。不,来二十块钱的吧。"反正中不了,全当捐献了。
等到打彩票的姑娘把彩票打出来,小麦又心疼了。二十块钱啊,能吃一天饭呢,就这么打水漂了……今天到底是犯什么病啊!
"晚上开奖,祝您好运。"姑娘已经把彩票递过来,嘴还很甜,小麦不得不摸出钱包付帐,然后接过彩票垂头丧气地走了。
现在没了工作,小麦一般下午就到西点店了,虽然手不方便,能做一点是一点。到了西点店他看见归籽儿也在,撅着嘴正摆弄烤箱,也是一脸倒霉样。老板一个人忙得满头是汗,看看这两个下手,一脸的痛心:"你们两个啊--唉,我真是摊上了!"
小麦忍不住笑了,活动一下胳膊:"我拆绷带了,可以干活了。"
老板哼了一声:"你当我啥都不知道?绷带拆了也得养一个礼拜。你,搬东西的事不要干,去给我收钱称点心去。拿出你那张脸来,笑眯眯地给我多招几个顾客!"
这话说得归籽儿也笑了:"大叔,你让他卖笑呢?"
老板一拍大腿:"不卖他这张脸,我给他全份工资啊!快去,多笑笑,比我这张老脸管用!还有你这丫头,你看这一脸丧气相。我告诉你,这世上不如意的事多着呢,你们小年轻,火气这么大,一遇点事就想不开,那日子还有法过?你们听我的,这车到山前必有路,愁什么愁?"
归籽儿撅着嘴:"大叔你才不知道呢,我这是大事,搞不好什么都没了,以后我都见不着你们了。"
"呸呸呸!童言无忌!"老板拉下脸,"说什么呢,闭嘴闭嘴,干活去!有什么事想办法,哪至于就那么严重了?就算是房子给强拆了,就找不到别的地方住了?这样,别的事我帮不了,帮你找个稍微便宜点的房子租租还行。"
有几个顾客进来,老板收住了话,把新出炉的点心搬出来。小麦打起精神收钱称点心。只有归籽儿看来确实精神不济,一下午都心不在焉,小麦忍不住在没客人的间隙问她:"究竟出什么事了?"
归籽儿无精打采地看他一眼:"大事。"
"是房子的事?强拆吗?"
归籽儿茫然地摇摇头又点点头:"比强拆还麻烦……"她呆了会,忽然掉下眼泪来,"我可能再也看不见你们了。"
"哎哎,"老板也慌了,"你这丫头怎么回事?怎么就严重成这样了?来来来,说给大叔听听,到底怎么回事?"
归籽儿直摇头,小麦和老板怎么问,她也没再说出个究竟来。老板没了办法,只好说:"那你就先回去吧,该想办法想办法去,我不扣你工资。唉,说到底也开不了几天了。"
归籽儿抹着眼泪走了,老板看着她背影直叹气:"到底啥事啊,把个丫头逼成这样……"
小麦也不知道说什么好。现如今这年头,房子真是头等大事,真要是被拆了,想在原地再买房子基本无望,就是同意安置,也得加上好大一笔,普通草民,还真是住不起房子。
一忙忙到晚上九点,关了门,再打扫一下店里,又费半个小时。老板伸伸腰:"唉哟,这一天折腾下来,这老腰真是受不了……哎,那什么东西?"
小麦回头一看,是他买的彩票。刚才搬东西挪动了外衣,彩票从外衣口袋里掉出来,掉在衣架底下。老板捡起来:"彩票啊?你也买这东西?总听说有人中了几百万几百万,可这好事掉到自己头上,那真是要撞大运的。"
小麦苦笑:"我没想中几百万,只想能把这店接下来就行。"
"哎,到开奖的时候了,把里屋电视打开看看吧。你这是什么彩票?七乐彩,每周一三五开奖--这不正好今天嘛。"
"不用看了。"小麦把彩票往兜里藏,"肯定中不了的。"
"这什么话,买了彩票不看开奖?中不中也是个明白。来来,我来开电视。"
虽然说是肯定中不了,但小麦心里总还是抱着点希望。看着七个基本号和一个特别号被抽出来,小麦拿着彩票挨张核对,有中一个号的,有中两个号的,越看越是丧气。眼看九张彩票都没个中奖的,小麦完全没了信心,自嘲地说:"我说中不了的,我就没这个运气。"一边说一边拿起最后一张,看了一眼,下边的话就消了声。老板看他面色有异,赶紧问:"怎么样?"
"中,中了6个号!"小麦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6个号是什么奖?"
"好像,是三等奖。"
"有多少钱?"
"这,不知道啊……"
"怎么也得有好几万吧?你得去济南领奖。"老板也很替他高兴,"哎,这么一来,你能接这个店了吧?"
小麦现在还有点晕乎乎的:"万一只有几千块钱呢?"
"不可能的!三等奖才几千块,不可能不可能,你可以打电话去问问。"
小麦晕晕乎乎地问:"在哪里问啊?"
"……我也不知道,以前最多中过50块钱……"
"我,我回去在网上查查吧。"
几乎是飘回了家,小麦爬上网赶紧去查,结果是本期三等奖5万多块。扣掉20%的税,他还剩四万,再加上手里的钱--小麦兴奋得直想打电话给老板,他能盘下这个店了!
在屋子里转了半天,小麦还是觉得心里的兴奋劲儿没法消下去。快乐和悲伤一样,有时候需要有人来分享的。小麦翻着手机里的电话簿,寻思着能给谁打个电话。他第一个就想打电话给奶奶,但这个时候奶奶肯定已经睡下了,而且奶奶屋里没有电话,也不方便,只能算了。除此之外,他一时还真找不到可以分享这快乐的人。他朋友不算多,以前的同学毕业后都各奔东西不怎么联系,就算还有几个在滨海,也并不常来往,这时候打电话给人家说中奖了,那就叫找事!
三翻两翻,小麦翻出来邵靖的手机号。想了想,他发了条短信过去:"我想把现在打工的那个西点店盘下来。"他打算好了,如果邵靖不耐烦,他就说是发错人了。
过了一会,短信回过来了:"有钱吗?"
"本来没有。"
"那现在有了?你抢银行了?"
小麦牙又痒痒了,这人怎么就这么欠抽呢?不过心情太好,他也就不计较:"我中奖了,买彩票中的。"
短信马上回过来了:"彩票中奖?我看你最近没有财运才对。"
小麦气了,这算什么话?不相信?
"真的中了,刚才开的奖,三等奖,5万块钱!"
这次拖了很久,邵靖直接打电话过来了:"真中了5万块钱?"
"当然真的,我骗你干什么?"
"你这两天干什么了?"
"怎么干什么……我没偷没抢,买个彩票也犯法吗?"
"不对。"邵靖的语气十分肯定,"你没有财运,这彩票到底怎么中的?"
小麦这下真火了:"怎么中的?我偷人家的彩票中的行不行?要么我抢的,行吗?"
邵靖被他一吼反而沉默了,半天,声音略微有点底气不足:"也许我看错了……你这两天没遇上什么奇怪的事?"
他好言好语,小麦也不能再拔高了嗓门:"真没什么事啊。"
邵靖沉吟一下:"没事就好。符你带着了?我告诉你,走的时候我就觉得你气色不顺,自己小心点。"
这语气虽然还是欠抽无比,小麦却总算听明白了,敢情邵靖这是关心他呢,心里立刻热乎乎的:"知道了,我挺小心的,乱七八糟的地方绝对不去,晚上从店里出来就直接回家。"
"嗯。"邵靖似乎对他的态度很满意,"你自己明白就行。我还有事,挂了。"说完最后一个字,直接挂电话。
小麦瞪了那手机一会,心想这人到底是怎么教育出来的,怎么就这么叫人别扭呢?被邵靖这一通训,他那兴奋劲也下去了,收拾一下东西准备睡觉。上了床他忽然想起来今天还真不能算什么事都没有,至少他今天在医院碰见老符了,而且还是老符说让他买彩票的呀!虽然老符那话应该是讽刺,但要没有那句话,他也不可能想起来去买彩票,更不可能中奖了。难道说,这中奖也是因为老符?
小麦脑子里刚动这个念头,就不由得好笑。自己这是都在想什么呢!彩票和股票可不一样,老符本事再大,能知道他买什么号?就算知道他买什么号,能左右公开抽号吗?那是神仙才能干的事吧?不过,他两次遇见老符两次都发财,说明老符真是他的福星贵人。哎,还正好姓"福"呢。
小麦把彩票压在枕头底下睡着了,梦里有一堆粉红色的票子在飘呀飘……
红线童子
周五,小麦去济南彩票发行中心领取了奖金,扣掉税,他拿到四万多块钱,足够盘下西点店了。
出了发行中心,小麦跑去最近的银行把钱存好,然后直奔火车站。候车室里人不少,个个拖着硕大的行李,等待开始剪票。小麦的车还有一个小时,转了转,想找个空位子坐下,居然没有。
最近的一趟车开始剪票,一霎那间无数人拖着包起身往剪票口挤,小麦躲着拥挤的人群,忽然听见旁边一声"哎呀",转头一看,一个男孩的大包被挤开了,里头的红色线团子滚了一地,在拥挤的人群脚下滚来滚去,急得男孩扒着人的脚去捡,惹得急着进站的人们一阵阵的抱怨。小麦眼看那男孩急得头上冒汗,但线团子有数十个之多,他捡都捡不过来,便蹲下身去帮着捡。拿起一个,他倒一愣:这线团子出乎意料的沉,而且摸起来既不像丝线也不像毛线,说是棉线吧,又过分光滑,看不出来是什么质地。
两个人扒着来往人的裤腿把线团子都捡了起来,男孩抹着头上的汗感谢小麦:"谢谢,谢谢。要不是你,我就惨了。"
小麦帮着他把线团子都塞进包里,笑笑:"没什么。"这时候他才上下打量男孩,二十出头,黑色夹克敞开着,露出的绿色T恤上是个硕大的流氓兔,下面一条白牛仔裤,打着嬉皮风的破洞。男孩长得倒是很端正清秀,因为刚刚满地扒拉过,小脸通红,还抹了一道灰,看起来有点滑稽。
走了一批人,终于有了空位。小麦找到一个位子坐下来,男孩也在他旁边坐下,咧嘴一笑:"你去哪儿?"
"滨海。"
"哦,滨海好地方啊,我前几年去过一次,后来想再去,都没机会呢。"男孩还想再说,口袋里的手机却嘀嘀响起来,顿时做了个苦脸,接起电话,"喂……什么什么,我怎么就闯祸了?谁,谁说的,我哪有丢东西?一个都没丢!"他一边说,一边有点心虚地抱紧了大包。小麦看得有点好笑,把目光转开,忽然发现对面座位底下还剩了一个小线团子,已经沾了一层灰,难怪刚才没看见。小麦过去把线团子摸了出来,这个线团小,他在稀疏的红线里看见一块石头,看起来光滑莹润,不像普通的石头。小麦想起那些沉甸甸的线团子,恍然大悟--难怪那么重,敢情每个线团子里头都塞了块石头?这是什么意思?虽然这石头看起来肯定不是普通石头,但也不可能太值钱吧?难道是玉?不过就算是玉,为什么要缠在红线里头呢?
虽然心里有疑问,小麦还是把红线团递给了男孩。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过是萍水相逢,知道那么多干吗?男孩还在接电话,一看见小麦递过来的红线团,顿时声音小了:"嗯……没少,肯定,嗯……反正就是没少,我捡回来了还不行?谁说的,我什么时候出差犯过错啦……反正我没弄丢……好了好了知道了,你真啰嗦。明明更年期都过了吧,怎么还这么唠叨……我要挂了,长途漫游呢,电话费超了你又要扣我工资……知道了知道了,岳老太!好了,挂了。"
小麦好笑地看着男孩挂了电话,一吐舌头:"幸亏你看见还有一个,不然我肯定惨了。哎,我,嗯,我叫小岳,你叫什么名字?"
"叫我小麦就行。"自打上次山魈事件过后,小麦真的不敢把自己的名字随便告诉别人了,可是春弟那名字实在叫不出口,于是他每次都只说自己的姓。
小岳上下打量小麦:"姓麦?你是哪个门派的?"
"门派?"小麦莫名其妙。
小岳比他还奇怪:"怎么,你连师傅都不知道?"
"什么……师傅……"小麦心想这孩子别是脑子有点问题吧?
小岳挠着头看他:"难道你不是天师行里的人?可是你明明戴着张家的符啊……"
小麦不由自主伸手摸了摸挂在脖子上的符。本来邵靖给他这个符之后,他怕丢了没敢揣身上,都放在枕头底下。那天晚上邵靖给他打电话,说他运道不好,他虽然听着不顺耳,可还是把符拿了出来,用小袋子装上挂在了脖子上。可是,小岳是怎么隔着衣服看见的?又是怎么认出来这是张家的东西?
小岳看着他下意识的动作,咧嘴笑了:"是吧?我说对了吧?嗯,那股子味儿,我就说是张家的东西。喂 ,你真的姓麦?我听说张家不收外姓弟子的。"
"这,这是朋友送的。你也是--天师?"最后两个字小麦放低了声音。周围还有人呢,他可不想被人侧目而视。
小岳又挠头:"我可不是。你真不是天师圈的?那你的朋友肯定是张家人了,这符不错呢。"
小麦又下意识地摸了一下符:"你怎么知道不错?"反正他是看不出来。
小岳得意地翘翘鼻子:"那当然!我生--从前也是学过这个的,东西好坏一看就知道。这个是祛阴符,一般的天师做不出这种级别的,戴着这个,差不多的妖鬼都不敢近身。"
"祛阴符?"
"看来你真不是行里的了。要说祛阴符不算什么高级的符咒,但这张威力相当大,差不多的阴晦之气都能祛避,写这符的人能力很强。"
小麦心想原来如此,不过这个小岳又是什么人?从前是天师,那现在不干了?
"你,你在济南住?"
"不是。"小岳面容扭曲一下,气哼哼道:"是出差!"
小麦心想出个差这么大火气干什么,正要换个话题,小岳已经叽叽喳喳说起来:"我都一年没休过假了,出差出差,整天就是出差!我就奇怪了,我那些前任都是坐在家里写写写,为什么到我就是四处跑跑跑?现在这些人吧,天南海北到处乱跑,怎么就不肯老老实实呆在家里?过几天七月七,我还有得忙,啊啊啊--要累死了!"
小麦同情他:"让老板加工资。"
小岳把嘴撇得要转到后脑勺去:"想那老头加工资?做梦吧!他说我不是正式编制,加工资没我的份!早知道我当初还不如去地府当--"后面的话被他硬生生咽下去了,嘿嘿两声,"还不如去别家干呢。"
小麦听见地府两个字,心里有些疑惑:是迪芙?或者迪福?公司的名字?还是--地府?要是从前,他肯定以为是某个公司的名字,然而自从遇到这些古古怪怪的事之后,他开始往鬼怪的方向联想。难道小岳说的是地府?他是鬼?不对,他刚才还说自己带的是什么祛阴符,差不多的鬼怪都不敢靠近呢。难道他是很厉害的鬼怪?哎,也有可能那什么祛阴符也是他随口胡诌的?
一阵毛骨悚然,小麦下意识地往旁边挪了挪。鬼也能大白天出来?或者他不是鬼,是和白萝卜一样的妖怪?他试探着问:"那你到处跑,都做什么?"
小岳挠挠头:"婚姻介绍呗。"
小麦松了口气,觉得自己应该是想法太多了。哪听说过有鬼大白天的出来呢?想必这个迪芙是另一个公司的名字。只是,婚姻介绍也要到处跑?
小岳恹恹地说:"可不是。以前哪有这样的?都怪现在的人,交通太方便了到处跑,害得我从这个城市追到另一个城市,有次从西藏直跑到海南才搞定。"
"离得那么远,能成么?不是两地分居?"
小岳得意地说:"当然成,我是谁啊,红线一系,没有不成的!"
小麦觉得好笑,这孩子吹得也太厉害了吧?哪家婚介所这么牛,介绍一个成一个?
"吹牛吧?就没有不成的?"
"当然了!"小岳骄傲地拍拍胸脯,"你没结婚吧?要不要我给你也查一查?"
"查一查?"小麦莫名其妙,"查什么?"
"当然是姻缘了!"小岳拿看傻瓜的眼神看他,"别不知好歹啊,我看你跟张家有关系才给你查呢。"
小麦有点动心。听这个小岳的口气,好像跟张家还认识,就算不是天师,估计也会看个手相什么的,要是真能看看姻缘……
说起姻缘,小麦有一点点怅然。自从拿了钱从发行中心出来,他就有这种感觉。中奖那天晚上,西点店老板已经开始统计店里的东西准备转让,只要他把钱领回来,店就归他了。归籽儿是现成的大师傅,一切都可以立刻正常运转起来,他的谋生问题解决了,可是,好像还少点什么。小麦想起以前跟魏炎开公司的时候,比现在还兴奋,充满着期待和动力。后来半年没什么正经生意,他还是到处去奔走,魏炎却离开了。现在这个西点店,无疑比当初自己开的那小公司有基础,只要顺利经营,收入是可以预见的,然而当年那种闯天下的兴奋劲,却再也找不着了。
老了吧?小麦自嘲。才过了24生日不久,就老了?魏炎离开其实还不到半年,现在回想起来却好像是很久之前的事了。一个人过,怎么都有些寂寞,曾经看见一个郑云书--得得得,还是不想的好,一想就想到那张生满了黄黑条纹的脸--也许,真该再去找个人了?因为性向特殊,他没几个朋友,偶而进圈子里去,听见别人不是说玩就是说419,真要找个人过日子的实在太少,就算有几个,也不是人人都能走运坚持到底,往往是相守几年,就因为各自的家庭压力分开了。在这一点上,他占不少便宜,因为没有父母,没人会管他,可是谈过几个男朋友,总是不到半年就吹掉,有网上认识的圈内人笑他太天真,但小麦一直觉得,总能找到一个肯跟他相守过日子的人,总能找得到的。
"哎,"小岳瞪眼看着他,"想什么呢?查不查呀?来来来,报一下生辰八字。"
小麦无奈地说:"我只知道年月日,不知道八字。"
小岳撇撇嘴:"现在的年轻人都这样,光知道公历,连个农历都不知道,也不能指望你们知道生辰八字啦!来来,说说你出生日期也行。"说着,拉开旅行包的夹层,变戏法似的掏出一台商用上网本来。
小麦觉得好笑:"还'现在的年轻人',看你说话老气横秋的,不知道的人以为你年纪多大呢。"
小岳咧嘴一笑,没回答这句话,只打开了上网本,弹出个页面,随即问:"你出生日期?"
小麦愣了:"你,你这是干吗?"
小岳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不是给你查姻缘吗?"
"你难道……不看手相?"
"……看手相干吗?"
两人面面相觑,半天小麦才干笑了一声:"我以为……看姻缘什么的,总要看个手相吧?"
小岳嘴角抽了一下:"我,我还没那么高的水准……啊,不对--"他把眼睛往小麦手上一掠,"你这样,能让我看手相么?"
小麦的左手还包着纱布。在大珠山那一次他摔得实在够呛,手掌外侧一大块皮直接掀了,当时血淋淋的好不吓人,到现在还没完全长好,因为这次要出来,又包了薄薄一层纱布,免得不小心再把刚长出来的嫩肉蹭破了。就这样,确实也没法让人看手相。当然,小岳说这话就明显是借口了。
小麦犹豫着,不知道该不该把生日报给别人。从上次山魈的事,他知道不能把名字轻易报出去,但是生日……他还真的很想看看自己的姻缘,只是这个小岳,靠谱吗?
小岳还兴致勃勃地等着呢。看见小麦不动弹,眨眨眼睛:"咋了?"
"要不然,算了吧……"小麦还是不敢轻易把自己的信息报出去。
"为什么啊?"小岳不高兴了,"你怕我查得不准?那这样,用这个!"他轻轻一按上网本侧面,弹出一个小金属片来,"来来,按个指印。"
"按什么?"小麦还发愣呢,已经被小岳拖着手把食指按在那个小金属片上。好像有一丝电流从指尖上通过,随即就消失了,金属片也缩了回去。小岳得意地说:"这可是最新出的软件。有些人把自己的生日都会记错,这个可不会错。"他一边说,一边十指如飞在电脑上乱敲,一帧帧图飞快地跳出来,晃得小麦眼花缭乱,小岳却好像很习惯一样,一边敲一边小声念:"麦乔,男,甲子年丙子月癸酉日壬辰时生,十八岁母亡,命中见红鸾……咦?"
小麦被他一串什么甲子丙子绕得头晕,正惊讶于这软件居然能把他妈妈去世的时间都说对,看来是有点门道的,忽然听见这个"咦",心里一抽:"怎么了?"
小岳摸摸鼻子:"你,你这是露水姻缘啊。"
露水姻缘这个词,小麦知道。但是貌似在他印象里,这不是什么好词儿。记得从前邻居里有大妈经常把这个词儿跟什么野男人野女人联系在一起,忍不住问:"什么意思?"
小岳一脸尴尬:"你,你这实在是太……人家都有天生的姻缘,可是你,你这看不见姻缘,只看见露水姻缘……"
"你这个露水姻缘是什么意思?"
"就是说,就是说……"小岳吭吭吃吃半天才说出来,"就是不管跟谁好,时间都不会长……"
小麦顿时愣了,过了几秒钟才反应过来:"胡说!"
小岳不服气了:"我怎么胡说了?再说也不是我说呀,这软件是月老编的,准着呢!"
小麦眉头一皱:"什么?月老?"月老他可是知道的,是月下老人的简称,主管姻缘的神,其作用大约相当于西方的爱神。问题是,这个月老,他好像是传说里的东西吧?
小岳一下捂住自己的嘴,乌溜溜的眼珠子滴溜溜地转,小麦可不管他这副小动物一样的卖萌相,一把揪住他:"你到底是什么--"到了嘴边的"人"字被他硬咽下去了。
小岳瘪了嘴,可怜巴巴地说:"我,我是月老座下见习的红线童子。"
小麦四处环视,幸亏这会儿候车室里的人不是太多,附近座位上的人又都在打盹,否则这话要让人听见,多半以为他们两个不是骗子就是神经病。
"红线童子是干什么的?"难怪背了一包的红线团,多半就是因为这个得名的吧。
"还有,你那些个红线球是干什么的?里头为什么还有块石头?"
小岳垂头丧气地说:"那些红线是姻缘线,只要在姻缘簿上注定的,用红线一系就能结成姻缘。那个石头是三生石,用来定缘的。"
他解释得如此清楚,不由得小麦不相信:"你……你说的婚姻介绍就是这个?"
"是啊……"小岳拿眼睛偷看小麦,"嗯,你,你是个同志吧?现在这业务真难做了,从前只有夫妻姻缘簿,现在夫夫和妻妻的都有,麻烦死了……"
小麦一把提住他领子:"谁跟你说这个!刚才你给我查的那个露水姻缘,到底准不准?为什么我只有露水姻缘?"
小岳叫冤:"这我怎么知道?准是肯定准的,但这都是你自己的姻缘啊,又不是我乱写的,我怎么知道你为啥只有露水姻缘?从姻缘簿上来看,"他挣扎着去翻上网本,"你看,你很早就动了红鸾星,可是哪次也不长久,这分明是只有露水姻缘嘛。"
小麦觉得心里一阵凉:"那,以后呢?"
"以后啊,让我再看看。喏,25岁之前一直都是露水--啊!怎么黑屏了?"
小麦扭头一看,果然上网本黑屏了。小岳再打开,却调不出东西来了:"这,这,这什么软件啊,真是破质量,果然正在试验期的不能拿来用……"
"什么?"小麦真是要暴走了,"正在试验期?"
小岳缩缩脖子,小声说:"是啊,还没正式推广,我,我偷偷装上的……"
小麦慢慢松开手,看着这个脱线的红线童子无辜的眼睛,彻底无语了……
西点店的发展
"小老板,今天有什么新点心呀?"推门进来的姑娘笑嘻嘻地打招呼,把身后跟着的男人推到前面,"我表哥刚来滨海,我就给他说你们店里的点心好吃,你可别让我丢人啊!"
"知道知道。"小麦笑着看一眼表,"再等十分钟,今天有新出的双色郁金香,要热着吃才好。"
所谓双色郁金香,其实就是形状特别整理过的烧卖,把边儿加高些,作出郁金香的外形来。一个用白澄粉做皮儿,包着虾仁馅儿,一个用黑米粉做皮儿,包的是香菇鸡肉馅儿。这是小麦新想出来的咸点心,准备试卖一下。如果市场不错,他打算再在这个基础上加两种甜馅的,变成四色郁金香。
自打被那个脱线的红线童子判定为露水姻缘之后,小麦的斗志又上来了。凭什么他就只有露水姻缘,上辈子杀人了还是这辈子放火了?别跟他说什么姻缘簿上注定的,他妈妈以前最爱说的一句话就是:你怎么知道我就做不到?凭着这句话,她硬是把厂子维持到给所有工人都发完遣散费,硬是还完了债还支持着小麦上了大学。连奶奶都说,他妈妈是个有本事的女人。所以一个脱线小孩的话,小麦才不信!再说那什么破软件,后头连打都打不开。还有小麦爸爸在他五岁的时候就去世了,这个,软件上怎么没算出来呢?所以说,即使这个软件真的有点门道,即使小岳是货真价实的红线童子,小麦也不相信他一辈子都只有露水姻缘,25岁之后的,不是没算出来么?
"双色郁金香?"姑娘笑起来,"我发现小老板你总能想出些好听的名字。对了,鸳鸯瓦也来一份,表哥,这个很好吃。"
"鸳鸯瓦有刚出炉的,我马上给你拿。"
年轻男人一直没说话,只是环视小店里的摆设,等到小麦拿上香气四溢的鸳鸯瓦,才慢条斯理地说:"老板,客人来吃点心还要等十分钟,这不好吧?"
姑娘赶紧打圆场:"这店里的东西真是很好吃,等十分钟也不算长……"
年轻男人笑笑,没有理睬表妹的说法,仍然对小麦说:"专门来这里吃的人,当然不会觉得十分钟长,但是对于偶然路过的顾客,十分钟他们会等吗?而且,你这里甚至没有让人等待的地方。"
姑娘有点尴尬。她是这店的老顾客了,一直觉得东西好吃,所以才带人过来,结果表哥职业病又犯了,开口就是这么一通。她刚想找句话说,小麦已经很诚恳地说:"您说得对,热点心就是这样,总是刚出锅的最好吃,但是这样一来,确实会错过一些没时间等的客人。这事我也想过,可是我这店面积太小……其实我很想能有几张桌子,能让有时间的客人在这里坐一坐什么的……"
男人摇摇头:"你这种想法不合适。你这里是西点店,不是餐馆,何况正像你说的,店的面积很小,勉强提供地方是得不偿失的。"
姑娘无奈地说:"表哥,我求求你了,别到处犯你的职业病行吗?我觉得人家小老板只要费心费力做出好点心来就行了,东西好吃,客人自然会来。你这也不好那也不好,那什么好啊!"
年轻男人不以为然:"现在这个社会,宣传也是很重要的,不能再像从前那样信奉'酒香不怕巷子深',如果不能快速有效率地吸引潜在客户,那就是损失。"
"双色郁金香来了!"归籽儿从后头托着一个小竹屉跑过来,把热气腾腾的双色烧卖放在两人眼前。姑娘顾不上再跟表哥讨论效率问题,拿小夹子夹了一个咬了一口:"真鲜!"
男人也夹了一个咬一口,咀嚼了几下点点头:"确实是很不错,还真是热的时候好吃。只可惜要等。"
小麦很赞同他的意见:"您说得对。可是,我怎么才能解决这个问题?"
男人抬手向店外指点了一下:"其实你这种点心,说起来更适合餐馆而不是西点店。如果客人是坐在饭店里点这份点心,他当然有足够的时间来等。"
小麦还是不太明白:"难道让我开餐馆?可是我只会做点心。"
男人笑了:"不。我的意思是说,你有没有考虑过跟某家饭店合作?把你的点心放在饭店里附属出售,这样会有更多的客人品尝到,也会扩大你的点心的影响。"
姑娘正在进攻第三个烧卖,听到这里才叫起来:"啊,表哥,我说你职业病发作巴拉巴拉说这么一堆,原来是替你的饭店拉外援来了!"
小麦愣了一下:"您……"
男人笑笑,拿过旁边的纸巾擦擦手指,掏出名片来:"我的饭店离这里不远,老板如果有意向,我们可以好好谈谈。我叫任辉,老板怎么称呼?"
"麦乔。"小麦伸双手去接名片,"请问您的饭店是……"名片上这个"春城筑"好像他没在这条街上见过啊。
任辉微微一笑:"我刚刚接手,就是那边拐角处的深海渔庄,装修正在进行中,预计下个月开张。"
姑娘笑嘻嘻地说:"我表哥在上海开过饭店的,这次回滨海来要开分店,小老板,你的咸点心这么好吃,大家合作呗。"
小麦也觉得这个提议很不错。这是个互惠的事,只要操作得好,至少对他肯定没坏处。接过店来他就在盘算着要想办法宣传,最初的想法是在网上,比如说博客或者干脆做个小网页,这个他是做得来的,但任辉的说法很对,这些宣传都改变不了他这个店小,只能让客人站着等的情况,所以任辉这个提议对他怎么说都是很有利的。
任辉靠着柜台站着,脸上带着淡淡的微笑,好像并不担心小麦会不同意。小麦仔细看完了名片,又抬头端详一下任辉。任辉长相平平,也就是个五官端正,但神态从容,有种自信的气质在里头,却又不咄咄逼人,看着很舒服。小麦多看了他几眼,忽然觉得脸上微微有点发热,赶紧移开了目光:"任先生能看得起我们店的点心,也是我的荣幸,那么任先生什么时候方便,我们谈谈吧。"
任辉微微一笑:"OK。"
商谈的时间选在周一的上午,这个时候店里不会有多少人。归籽儿这两天声称拆迁的事情已经有了点眉目,心情好了很多,白天又可以在店里上班,所以小麦放心地跟着任辉去了还在最后装修中的春城筑。
春城筑其实是盘下了相隔的两家餐馆合成的,面积不小,装修也十分讲究。任辉告诉小麦,他走的是私家菜的路子,小麦店里有特色的点心,正好可以在他这里销售,而且价格……咳咳……大家都明白的。
小麦是学广告的,说起这种推销形式来倒也算志同道合,谈得十分投机,居然不知不觉就到了中午。任辉看看表:"时间不早了,在我这里吃顿饭?尝尝我的手艺。"小麦欣然。
结果中午饭是两人一起做的,任辉煎了黑椒牛排,小麦做的……蕃茄炒蛋和酸辣土豆丝。
饭菜上桌,小麦颇为汗颜,任辉倒是对这种中西混杂的午餐吃得很自在,随口问小麦:"春城开张之后,我打算每月推一次特色菜,你做的点心,最好能跟我配合起来,你回去考虑一下。如果是配合我的新品,希望我们有专卖权。"
小麦心想不愧是商人,吃饭的时候还不忘记谈判。不过他现在也找不到第二家合作的餐馆,所以很痛快地点头:"好。"
好字没说完,小麦忽然觉得点下去的头有点沉,面前盘子里的牛排忽然花了一下,像是移到了很远的位置,模模糊糊的。他眨眨眼睛,牛排回到面前,然后又远离了。
"你怎么了?"小麦觉得任辉抓住了他的手腕,他再眨眨眼,一切正常了,牛排仍然躺在眼前,刚才只是一阵头晕而已。
"没事,有点头晕。"小麦按按太阳穴,可能是这几天干得太起劲了,晚上睡不着总在琢磨新点心的缘故。
任辉没有立刻放开手:"你要当心,健康是最重要的。"
小麦抬头对他笑笑,刚才的眩晕已经过去了,他现在视野清明没有任何不适:"可能晚上睡得太少。"
任辉仍然握着他的手腕,也微微笑笑:"自己的身体,还是要自己保护。"他的手掌干燥温暖,感觉像他这个人一样,十分舒服。
他们现在坐在春城筑刚刚装修完成的西餐厅一角,旁边是大幅的玻璃窗,阳光从那里射进来,照在任辉的侧脸上,也照在他握着小麦的手上。小麦心里微微一动,想起小岳吞吞吐吐的话:嗯,你马上还有一段露水姻缘呢……
这个人会是他的露水姻缘吗?任辉相貌平平,但胜在气度从容,看起来也稳当可靠……可是,他是露水……
"好些了吗?"任辉体贴地问,"要不要去休息一下?后面有休息室。"
小麦摇摇头,轻轻把手抽出来:"真没事了,我还得尽早回店里。"
任辉并不坚持,放开了手:"我送你。"不过他刚说完,就有员工过来找他,看见小麦,欲言又止。小麦自然不好站在旁边听人家的商业秘密,更不好让任辉放下正事来送他,何况春城筑离西点店也就一街之隔,于是谢绝任辉的好意,一个人出了春城筑。
要不说人生无处不相逢呢,小麦刚沿着马路走了没两步,就看见一个人影飞奔而来,一边跑还一边鬼鬼崇崇往后看。小麦一眼看过去,真是好气又好笑,等那人跑到近前,突然伸脚一绊:"白乐波!"
白萝卜应声被绊飞出去,于是小麦目睹他一头穿过了路边停的一辆轿车,然后趴在路面上,轿车还好端端地停着,毫发无伤。
白萝卜哎哟哎哟地爬起来,小麦跳过去揪住他:"你又偷人东西了吧?"
白萝卜斜眼看看他,再环视四周--小麦估计他是在看邵靖在不在--等到确认只有小麦一个人,便把自己的衣领抢回来,嘀咕着说:"要交房租啊……"
小麦哭笑不得:"你就不能找个别的活干干?当个清洁工也比整天偷偷摸摸的强吧?"
白萝卜瘪了嘴,过了一会才说:"我想干来着……"
小麦抽抽鼻子:"你身上什么味?消毒水?"就是医院里那种消毒水味。
白萝卜表情更苦兮兮的:"我这几天在一家医院做清洁工。"
"那不是有工作了吗?为什么还偷?"
"他们用兔子做试验……"
哦--小麦同情了。即使是妖怪,毕竟也是兔子。
"这,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白萝卜拿脚踢路边的花坛:"你要送我去派出所吗?"
小麦为难了,半天才说:"你又偷了什么?"
白萝卜老老实实翻开手里的男式钱包:"没几个钱。值钱的东西我不偷,上次偷了个钻戒,被人抓住送到派出所,被左队长骂了一顿……"
"左队长是谁?"
"妖监会的理事。"
小麦没法想像这个妖监会的理事是个什么职位:"他,他是干什么的?"
"不是说了嘛,妖监会的理事!"白萝卜用看呆子的眼光看小麦,好像他听不懂很弱智。
小麦有点郁闷。他不知道妖监会的理事很奇怪吗?不过跟白萝卜也没什么好说的:"我看你还是去干份正经工作吧。医院不想干,可以去别的地方做清洁啊,总这么偷,就算你是妖怪也不合适吧?"他翻看一下钱包里头,"钱是不多,但有身份证,你看这还有银行卡,人家补办起来很麻烦的。"
"我把钱拿出来就把包扔到派出所门口去,他们会还给失主的。"
"你这样的事干很多回了吧?"小麦不知是该气还是该笑,"对了,你上次偷我东西,我还没找你算帐呢!我那手链根本不值钱你也偷?后来卖了?你知不知道那是我爸的遗物?而且你把人家老太太撞了,还害我赔了一千块钱你知道吗?"
白萝卜蹲下去把自己缩起来:"我,我没钱赔你……上次那个珠子卖了三千块钱,我一半交房租一半吃掉了……"
"三千块钱?"小麦惊讶了,"那是个18K的,你能卖三千块钱?谁那么冤大头被你又骗了?"
白萝卜不满意了:"怎么是我骗的?那个店主自己提出三千块钱收的!"
"胡说!"小麦根本不相信,"黄豆粒大的18K金能卖三千块钱?你骗谁呢!"
"真的!"白萝卜急了,"我骗你干吗?"
小麦疑惑:"真的?那是什么店啊?他买了去做什么?"就是纯金的,黄豆粒大小也不值三千吧?
白萝卜对着手指头:"我怎么知道啊……我拿那个珠子去金店,人家说不收。那个人说他开了个店,让我卖给他,我就卖了……"
小麦越想越疑惑。金店不收,说明那珠子绝对不是纯金的,可是却有人肯花三千块钱买,到底是为什么?
"串珠子的红绳呢?"
"都卖了。"
小麦叹口气。得,这下是啥也别想弄回来了:"你没问他买了做什么用?"
白萝卜摇头:"没问。"
"那他开的店在哪里?"
"……不知道。"
小麦真想抽他。
白萝卜小心翼翼地看他一会,说:"你还想买回来?那我去找找?"
"算了吧。"小麦想就算找到了,再花三千块钱买回来?他还真拿不出这个钱来。
"你啊,整天这么偷不是办法。既然有工作,那就先回去干着,觉得医院不好,可以再找啊!"
白萝卜撅着嘴嘀嘀咕咕。小麦觉得这都是好几百岁的妖怪了,怎么跟个小孩儿似的呢?
"要不然我告诉邵靖,让他找你那个左队长了啊!"
这一吓唬,白萝卜老实了,虽然摆着一脸的不情愿,终于点了点头。小麦看着他走了,忽然觉得眼前又是一阵发花,跟刚才在春城筑里一样,景物瞬间模糊,过了几秒钟才恢复清晰。看来最近确实是忙得太过了,真不能这样,万一身体搞垮了,赚了钱也得送进医院。小麦扶着旁边的树站了一会,决定从今天开始,晚上一定要按时休息。
失明
"你还会觉得眼花么?"周六下午任辉来试吃点心,关切地问小麦,"如果不舒服,应该立刻去看医生,眼睛不是开玩笑的事。"
小麦自己也觉得有点不太对劲。这几天他很注意休息,尤其晚上绝不在电脑前面消磨太久的时间,可是眼花的情况倒好像发作得更频繁了,今天早上甚至有短暂的几秒钟眼前全黑,什么也看不见。
"我想下周一去医院看看。"周末实在客人太多,只有他和归籽儿两个人,一个也不能脱岗,"这就是我们试做的点心,你尝尝。"
小麦和归籽儿商量试验了一个星期,做出来两种点心:一种是西式的蛋糕,巧克力面上洒上各色的鲜果丁,尤其是芒果丁,鲜艳的黄色看起来特别引人食欲,蛋糕的特点是夹层里有归籽儿特酿的鲜果酒,而没用什么威士忌之类的,吃起来有种特别的甜香,口感特别柔和;另一种是改良版的千层糕,刚出锅的时候肥润绵软,每一层之间都夹着不同颜色的薄薄一层馅料,有玫瑰、桂花、青梅,菊花,还有一种小麦都叫不上名字的花卉,这都是归籽儿的杰作了。
"两种点心都叫'飞花',你看哪一种能用得上?"
"飞花……"任辉微微一笑,"春城无处不飞花吗?嗯,两种都不错啊。"
小麦松了口气,本来他真担心任辉看不上。说到底,归籽儿做传统点心很好,但主要优势在她调出的桂花香上,至于西点她没什么经验。小麦虽然知道点,但手艺又不行,所以基本上是他提出想法,归籽儿来实现,试了好几次才达到他想要的效果。现在任辉说不错,虽然也有面子的情份在里面,但任辉这人在工作上很认真,他说行,那多半是行了。
任辉沉吟着:"要说这种中式的加热保存比较容易,西式的应该就不好保存了,冷藏太久这酒会有点跑味的……西式的这种制做要多长时间?这个要限时点菜比较好,还有利于引起客人的好奇心。"
小麦确实佩服任辉脑子里那些办法:"限时点菜?会不会弄得客人不愿意点了?"
任辉笑了起来:"小乔,你对那些高端消费的客人的心理把握得不够啊。有些客人,他不在乎花钱,甚至也不太在乎东西到底是不是真的那么好吃,他们在乎的是一种特殊,只要能显示出他们的特殊,他们就愿意花钱。你这种西式的蛋糕,今后只能在春城筑销售,而且这里面用的酒也不能再用在别处了,你放心,我保证利润会让你满意。"
小麦倒也不反对。归籽儿说过她酿那种酒也很麻烦,现在手头存量就不多,本来也不好大批量生产,而且不好保存也是真的,既然任辉说要专用,那就专用吧。
任辉已经在思索了:"这点心配什么菜比较好……酒真不错,上点心之前不能上味道太重的菜,否则会影响味蕾的感觉,而且饮料也不能配咖啡,跟酒不对味……"
小麦很喜欢看他聚精会神于工作的模样,微笑着站起身想去给他倒杯奶茶,杯子刚端起来,眼前突然黑了。小麦本能地伸手去摸着旁边的桌子站住,等着这阵短暂的失明状态过去。可是这次情况不一样了,他站了有两三分钟,眼前仍然是一片黑暗。
任辉首先发现了小麦的不对劲儿:"小乔,你怎么了?"
小麦微微有点慌张,两三分钟的黑暗足以让人心里没底:"我,我好像看不见了……"
"怎么?"任辉和归籽儿一起扑过来,"是眼花吗?"
"不,不是……"小麦有些无措地摸索着,"完全看不见了。"
"马上去医院。"任辉果断地扶住小麦,"归小姐你看着店,我陪小乔去医院,我知道有家医院不错。"
小麦在黑暗中被任辉扶着出了门坐上出租车,车开了一会,他眼前渐渐有了点光感,再过一会,车停下的时候他眼前出现了景物,只是还有些模糊。他抬头看见这是个规模不大的医院,三层小楼建筑得很精致,大门上的牌子是:空华私人医院。
"任辉,我看得见东西了。"
"能看见了吗?"任辉付完钱,回头伸手来扶他,"能看得清楚吗?走,眼科诊所在三楼。"
小麦有些犹豫:"私人医院,这个费用……"
任辉拉着他往里走:"放心,只是检查一下,如果没有大问题,我们可以转到其他医院去治疗。这家医院有我认识的人,检查费用不会太昂贵。"
小麦实在担心他的荷包,但任辉这么热情,他总不能转身就走,只好跟着进去。结果一进大门,就看见一个人在拖大厅的地面,身上穿着件医院的白色制服,看起来像个学生,这人小麦认识,白萝卜嘛!
白萝卜看见小麦,也是一脸惊讶:"你,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任辉看看小麦:"你的朋友?"
"唔--认识的……"小麦心想这妖怪朋友,到底认不认呢?
"小波--"有人在走廊那边叫了一声,"你又在偷懒了?"
白萝卜顿时一脸苦相:"我没有,刚跟认识的人说了一句话。"
"任辉?"那人大步走过来,"你怎么来了?生病了?"
小麦看看这人,身上也穿件白色制服,但跟白萝卜的式样上又有些不一样,看来是个医生。任辉已经伸手跟他相握:"宁远,我带一个朋友来看眼睛,他这几天时常有突然性的失明,你给介绍一个医生吧。小乔。这是我的朋友,方宁远方医生;宁远,这是麦乔。"
方宁远对小麦客气地点点头:"跟我来吧,康医生正好在。"
康医生是个不到四十岁的女医生,看起来就精明干练,详细问过小麦这几天的情况,然后给他安排了一系列的检查。检查完毕,小麦被灯光照得眼前发花,康医生让他坐在检查室里恢复一下,然后拿着病历出去了。
小麦在屋子里坐了一会,觉得眼前清明了很多,就起身出了检查室。走廊另一头是康医生的办公室,小麦一出来就看见白萝卜趴在门缝上偷听,正想过去拍他一下,白萝卜已经转过头来对他比了个"嘘"的手势。小麦悄悄走过去,压低声音问:"你在偷听什么?"
白萝卜苦着脸:"我怕方医生罚我,过来听听他们说什么。"
小麦正想笑话他,忽然听见屋里任辉的声音突然高了起来:"失明?你的意思是他最终会失明?"
小麦心里咯噔一跳,赶紧把耳朵也贴了上去,只听康医生缓缓地说:"至少从目前来看,视神经是在渐渐的坏死,这趋势很不好,如果找不到治疗的办法,最后肯定是失明,并且是无法通过移植来改善的。"
"怎么可能?"任辉难以相信,"他眼花也不过就是几天的时间,之前从来没出现过这种情况啊!"
方宁远的声音有点古怪:"你认识他很久了?怎么从前没听说过你有这朋友?"
任辉说了些什么,小麦半点没听见。他现在脑子都是嗡嗡的,像是被人迎头闷了一棍子:失明,这是真的?他要失明了?他才二十四啊,真要是失明了,以后这日子要怎么过?且不说失明的痛苦,就说失明之后,他靠什么谋生?饿也会饿死的。
办公室的门一下子打开,任辉站在门口,看见小麦茫然的模样,知道他什么都听见了,嘴唇动动,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小麦怔怔看了他一会,问站在他后面的康医生:"医生,我眼睛……真的要失明了?"
康医生也很为难。本来这种事怎么能跟病人直说,谁知道这位病人不在检查室里等着会跟到办公室来……
"这……目前情况不是很好,最主要的是我现在不知道你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况。不过我的业务水平不是最好的,所以……我有认识的同行在上海,那里设备和医生水平都比较高,你可以去那里再检查一下。"
小麦苦笑。盘下西点店之后,他手头基本没有什么活动资金了,去一趟上海没什么,可是检查和之后的治疗,他不用想都知道是一笔大钱,他根本付不起。
"我知道了,谢谢康医生。"
任辉跟着他往外走,一直走到大门口,才低声说:"要是……有什么困难,可以跟我说。"
小麦很明白他的意思。他现在的情况,以任辉的眼力肯定看得出来,特地说这么一句,其实就等于划清了两人的距离。小麦张口,可以从他那里得到帮助,但是小麦能张多大的口呢?他们只是普通的生意合作关系而已。
任辉把小麦送回西点店才走,归籽儿担心地问:"检查了么?怎么样?"
小麦沉默一会,站起来:"我们把后头要推出的点心再研究一下吧。"至少在失明之前,他得多干一点,能挣一点是一点。
归籽儿疑惑:"你不回去休息一下吗?眼睛到底有没有事?"
小麦站了一会,低声说:"我可能要瞎了。"
归籽儿吓了一跳:"怎么会!不就是眼花么?"
小麦摇头:"医生说我视神经在渐渐坏死,最后就是失明。"
"……视……神经?"归籽儿很茫然。小麦没有心思跟她解释:"我想尽快把配合春城筑特色菜的那十二道点心弄出来。"
归籽儿抓抓头发想了一会,看小麦已经开始去准备模具,忽然说:"我,我出去打个电话,马上回来。"
小麦点点头,他现在需要把全部精力都放在工作上,否则就要害怕。归籽儿果然十来分钟就回来了,只是身后还跟着一个二十来岁的女孩,穿一件浅紫色旗袍,黑缎子一样的长发挽着髻,用一根棕色的木簪子别着,簪子头上有云头样的花纹,手里拿一个蛇纹皮的小手包,婷婷玉立,典雅端庄。归籽儿一进来就说:"麦子,这是我姐姐三秀,她是学中医的,让她看看你眼睛。"
小麦一怔。原来归籽儿是给他找医生去了。
"您好--"
女孩微微一笑:"您好,我是曹三秀。听籽儿说您的眼睛不太舒服,如果您愿意的话,能否让我看一看?"
小麦是挺相信中医的,但是这个曹三秀也太年轻漂亮了点,与其说是个医生,不如说是个模特,只是个子不是很高。
归籽儿拉着小麦在椅子上坐下:"让三秀姐给你把把脉,她学中医几--几,十几年了……"
曹三秀在小麦对面坐下来,让小麦把手腕在桌子上放平,用围裙团起来垫好,才伸出手,把三根手指按在小麦手腕上。她的皮肤如同象牙一般,手腕上戴一只绿色的玉镯,越发衬得肤如凝脂,指甲泛着珍珠般的淡粉色。她诊了一会脉,两道像画出来一样的眉毛微微皱了起来,让小麦又换了一只手再诊。小麦看她这样子,心里已经凉了一半,问:"曹医生,有什么事您就直说,我想知道事实,这样有什么……我也好做准备。"
归籽儿紧张地问:"三秀姐,你也不行?"
曹三秀轻轻抽回手,蹙着眉说:"很奇怪,这……不像是病。"
"怎么?"小麦茫然,"怎么叫不像是病?"
曹三秀想了想:"我也说不清楚,但脉象平和,实在不像是病。这样,我这里有药,你吃一服,如果不见效……那我就无能为力了。"说着,从小包里拿出一小瓶褐色的药水,放在桌上。
小麦心凉到了底,勉强说:"那谢谢曹医生了,我再想办法吧。"
归籽儿急了,拉着曹三秀的手:"三秀姐,你,你也不行吗?"
曹三秀苦笑了一下:"如果是病,我有办法,可是这……我确实无能为力。"
小麦心灰意懒地摇了摇手,示意归籽儿不用再说:"谢谢曹医生,真是麻烦你了。"
曹三秀抱歉地对他点点头,起身出了店门,归籽儿撵出去,小麦隐约还听见她在跟曹三秀说话,仿佛还在谈论他的眼睛。
当然曹三秀并不是什么有名的神医,又太年轻,而且视神经坏死这种事,似乎西医要比中医治疗起来更有效些,但不管怎么样,被医生这样否定,对小麦都是个打击。他随手拿起曹三秀给的小瓶子看了看,里头的药汁是棕褐色,一种清香从瓶口飘出来,不像普通中药那么冲,闻了反而让人觉得精神一振。
归籽儿推门进来,看见他拿着药瓶就说:"麦子你快点喝呀,那是好东西。"
小麦不想喝,又不想拂了别人的好意:"我回家再喝吧。"
归籽儿抢过瓶子就拔开塞子:"你现在就喝,这真是好东西,我不骗你!就算治不好眼睛,也治别的病。"
小麦觉得好笑,难道还包治百病的么?不过归籽儿这么眼睁睁地盯着他,他也就拿过来倒进了嘴里。瓶子很小,也就是一大口的量,药汁微苦,大概有薄荷成份,喝下去觉得从舌头到胸口一路清凉,在夏天里感觉特别清晰。归籽儿抱着最后一点希望看着他:"有没有觉得眼睛有感觉?发热,或者发凉?"
小麦感觉了一下,抱歉地摇头:"没有,对不起。"其实他的眼睛从一开始就没有任何不舒服的感觉,但就是会突发性地发花直到发黑。
归籽儿脸上露出失望的表情,半天才迟疑地说:"三秀姐说,你,你可能撞上了什么……你知道,有些时候,有些脏东西,现在都没法解释的……"
"你也信这个?"小麦有点意外。
归籽儿猛点脑袋:"我--啊,我家里有人信,我觉得有些事虽然没法用常理来解释,但也有可能存在。我是说,可能你应该找个高人看看。"
高人……小麦忽然想起邵靖来。要说高人,他认识的也就只有一个邵靖了吧?
"嘀嘀嘀--"短信提示声。小麦摸出手机,眼前却又是一阵黑暗。这次时间更长,足足过了十多分钟才能看见东西,小麦看看短信,是邵靖的,短短五个字:"过几天回去。"
小麦正想回复,第二条短信又来了:"在干什么?怎么不回?"
小麦迟疑了一下,回复:"我眼睛不太好,刚才不能看东西。"
这次一回复过去,手机马上响了,小麦接起来就是邵靖的声音:"眼睛怎么了?"
这声音太熟悉,口气欠抽,然而内容是关心的。小麦心里一热,脱口而出:"我眼睛要失明了。"
"什么!"邵靖的咆哮声几乎要震破小麦耳朵,"怎么回事?行了,我马上回去!"
拆字卦
小麦坐在屋里,竖着耳朵听外面的动静。这才一两天的时间,他的眼睛已经大部分时间都处于失明状态中,只是偶尔会有些光感。与此同时,他身体的其他感官却异常地灵敏,比如说现在,他能清楚把旁边小区里一只猫的叫声跟外面的汽车声人语声分别开来,仿佛那猫就是在他耳边叫。而且他现在身体感觉特别地好,简直可以用精神饱满来形容,可是他在精神饱满的状态下,却只能坐在这里无所事事,真是莫大的讽刺。
楼梯上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小麦摸索着站起来--是邵靖。虽然邵靖现在应该还在三楼,但他已经很清楚地分辨出了他的脚步声。
砰一声门开了,接着是关门的声音,邵靖没有立刻说话。小麦不安地动了一下:"你回来了?"
"哼!"邵靖一步跨到他面前,"你到底在干些什么?眼睛怎么回事?怎么突然就看不见了?"
小麦现在已经习惯了他这种呵斥一样的关心,苦笑一下:"我也不知道。病历在这里,可是医生也说不清楚为什么会这样。"
邵靖根本没去看病历,反而伸手托起小麦下巴。小麦被他吓了一跳:"干什么?"
"别动!"邵靖不耐烦地加重了手上的力道,"看看你的面相,不然你以为我干什么?"
小麦不敢乱动。虽然眼前一片黑暗,他却好像能感觉到邵靖的目光,脸上一阵阵热辣辣的。邵靖看了一会,冷笑了一声:"我就说你气色不顺!说吧,这几天碰见什么了?我给你的符呢?"
小麦摸索着从衣服里把符拉出来,邵靖的声音柔和了一点:"从我走那天开始,把你遇见的事都说一遍。"
不知道为什么,听他这么说,小麦一直提着的心忽然安稳了下来,他扶着桌子坐下来,慢慢把这些天的所有的事都讲了出来,尤其是在医院第二次碰见老符的事。这几天他也是反复地思考,觉得只能这件事算是件怪事。
邵靖突然打断了他:"你说他让你买彩票?你怎么就觉得他会帮你?"
"之前他在医院碰见过他,他让我买股票,才筹足了奶奶的药费。"
"哦?"邵靖沉吟一下,"所以你觉得,他也会再帮你?"
小麦的脸涨得通红:"其实我真的没想到能在那儿碰见他。本来我只是想去谢谢他,要不是他们,我根本凑不足药费。但是他一开口就问我是不是缺钱,我,我……我当时是贪心了一下……"
邵靖再次打断了他:"你刚才说'他们'?为什么是'他们',不是'他'?"
"因为我第一次遇见的不光是他,还有两个人。一个他们叫老寿,年纪很大了;还有一个叫姚少司,股票号就是他给我的。"
"姚少司……"邵靖的声音有些古怪,"我明白了。你--真不知该说你什么好!你知道姚少司是谁?老符和老寿又是谁?早叫你多去百度一下,你要是知道姚少司,就该知道他们是谁了。"
"姚少司……到底是谁?我当时,以为他们是股市的大庄家……"
邵靖哼了一声:"庄家?你倒也能想!知道利市仙官么?估计这个你可能不知道,利市仙官姚少司的名字,知道的人确实也不多。但是福禄寿三星,你总知道吧?"
"福禄寿……老符,老寿……难道老符就是福星,老寿就是寿星,姚少司就是禄星吗?"
"姚少司是财神座下仙官,刚才我说了,他是利市仙官。但是你说的那个老符,却是货真价实的福神!他要不发话,姚少司也不会给你那股票号。要说你的运气也不错,多少人供了一辈子财神,连利市仙官的影子都看不见,你却能让他亲自给你股票号,也不知你这狗屎运气哪来的。"
"可是我现在……是福神觉得我太贪心了所以生气了?"
邵靖嗤笑:"你再想想,你确定第二次碰见的是福神?"
小麦皱眉回忆着所有的细节:"我,我肯定不会看错……但是当时我觉得他好像跟第一次见面是有一点不一样,穿的衣服颜色黯淡了很多,而且给人的感觉……怎么说呢,不像第一次那么温和,显得有点……阴沉吧。对了,第二次只有他一个人,老寿--寿星和姚少司都不在。"
邵靖冷笑了一声:"那就没错了,他不是福神。有一句话你应该听说过吧:福兮祸所伏,伏,祸,经常是紧跟在福后头的。"
"祸……祸神?"
"福与祸相伴相生,但是没有'祸神'这种叫法,一般,民间把他叫做'灾星'。"
"灾星……"小麦觉得心里又凉了一半,"那我,我的眼睛……"
"你还知道你的眼睛?"邵靖压了半天的火终于爆发,咆哮,"你脑子有问题是不是?不就四万块钱吗?你不能问我借?不能去问亲戚借?偏要跟陌生人要!你知不知道拿灾星的东西要付出什么代价?你这双眼,就是灾星拿走了!"
小麦只觉得心里直凉到了底,半天说不出话来。邵靖没回来之前他还抱着一点希望,现在,这最后一点希望也没了。
邵靖在屋子里烦躁地来回走了几圈,突然停下来:"你那个西点店,不要了!"
"不要了?"小麦茫然,"可是……"不要了,他拿什么养活自己?
邵靖不耐烦地摸出根烟,啪一声打着打火机:"把从灾星那儿得的东西先还回去,你才有要回眼睛的希望。"
在西点店和眼睛之间,小麦当然选择眼睛:"那,我怎么做?"
"店转给别人!"邵靖斩钉截铁地说,"你从灾星那里拿了多少钱,全部都要还回去!"
"然后呢?"
邵靖一拍桌子:"然后还能怎么样,去找灾星啊!"
"可是到哪儿去找啊?"
邵靖重重坐下,半天,小麦听见他悉悉索索响了一会儿,好像在抖动纸张,又过了半晌,他听见邵靖把一样东西放在桌子上:"写个字吧。"
"写个字?"小麦糊涂了,"写什么字?"
邵靖不耐烦地说:"随便写。"
小麦更糊涂了:"随便写?"
"叫你写你就写!"邵靖把一支笔塞进他手里,"你以为这是什么?告诉你,这是东方家的测字符纸!"
"测字符纸?"小麦只觉得邵靖说的话拆开来每个字都明白,放到一块,就硬是云里雾里搅不清楚。
邵靖又不耐烦了:"别问那么多,快写!"
小麦拿着笔怔了一会,才写了个"贪"字。这次的事,他觉得完全都是因为自己的贪心。邵靖说得对,其实他可以去借的,虽然会很麻烦,但回奶奶老家跑一趟,让奶奶说说话,四五万块钱还是能凑得到的。可是他当时对灾星开口,固然是顺口说了那么一句,但细细追究起来,却也是因为觉得如果"老符"帮忙,那钱就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拿了也不用还。
"贪?"邵靖拿过纸看了一会儿,摸出手机打了个电话。
小麦现在的耳朵出奇的灵敏,电话那头的声音都听得清清楚楚,是个老人的声音,略有些中气不足,但精神却很好:"靖存?"
"东方老爷子。"邵靖的声音难得的恭敬起来,"您上次给的符纸,我用了。"
"哈哈,我知道。写了个贪字是吗?怎么想起写这么个字呢?"
邵靖叹了口气:"您就别管是怎么写的了,还要麻烦您给拆一卦。"
"嗯……这个贪字好啊!"
"好?"
"贪字,上今下贝。今者即眼前,贝者宝贝也,你小子要找的是什么宝贝?就在而今眼前了。这还不好?这是大吉了。"
邵靖无奈地说:"老爷子,现在我不是要找宝贝了,我是遇到麻烦了。"
"麻烦?"电话那头的声音严肃了起来,"什么麻烦你都摆不平的?"
"这……一时也说不清楚。我确实是要找人,但不是以前想找的人……总之就是找人,但跟宝贝实在不沾边,是我一个……一个朋友的麻烦。"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忽然说:"你的朋友眼睛看不见了吧?"
这次连邵靖也惊讶了:"您怎么知道?"
"贝字拆开不成一个见字,可不是现在就看不见了吗?是眼睛的问题吧?"
"是。老爷子,真是服了您了!我现在就想找让他眼睛看不见的人,请您指点一二。"
"唔……你这个朋友,是因为想要某件东西才失了眼睛吧?这东西不该是他的,迟早要不见,还是早点放弃的好。贪字上面是个今字,差一点便是令字,令者,命也。还差这一点,说明命还未定,还有希望。今字人头,事在人为。下有横折,意为尚有转折。这一卦还不算太糟。至于要找的人,关键还在这个贝字,拆开来不成见字,这人就很难见到。"
"老爷子,刚才您还说这个贪字是大吉呢?"
"胡闹!"那边的声音严峻起来,"难道你连人各有命的道理都不懂?这个贪字对你是大吉,对你朋友就是凶兆。尤其他眼睛出了问题,正合着这个'不见',这不是好兆头!"
小麦听得后背直冒凉气。只听电话那边沉吟了一会,说:"还好你这个朋友写的这个贝字最后一笔歪歪扭扭还带着钩,若有人肯替他描一笔,还能成个见字,只是这个贵人,却不知在何处了。"
邵靖挂断了电话,小麦怔怔地坐着,半天才说:"这么说,我眼睛是完了。"
邵靖不耐烦道:"老爷子说你还有希望。"
小麦反驳:"他说需要有个贵人给我描一笔,可是这个贵人又找不到!那不就是完了吗?"
邵靖发怒道:"老爷子还没说完了,你先急什么?不对!你听见老爷子说话了?"
小麦老实地回答:"听见了。我最近耳朵特别好使,感觉精力也特别充沛,除了眼睛之外,哪儿都没这么好过。"
邵靖狐疑:"灾星拿走你的眼睛,会给你多一副耳朵?不对劲,你这几天还有什么事没跟我说?"
小麦想了想:"真的没有了。真要说有,就是归籽儿,我跟你说过的,西点店里做点心的那个姑娘,她知道我眼睛要失明之后给我找过一个中医,很年轻的一个姑娘,叫曹三秀。她给过我一瓶药,我喝了。"
"你喝了!"邵靖暴怒,"什么药你就随便乱喝!"
"籽儿说那药肯定没坏处,我想别扫她的面子,就喝了。喝完之后真的觉得身上挺舒服,所以我觉得那药肯定是好东西。"
"好东西,哼!"邵靖在屋子里转了一圈,"曹三秀,曹三秀?她长什么模样?"
"挺漂亮的,身材很好,穿一件紫色的旗袍,头发挽着,插了根木头簪子。那簪子挺古色古香的,好像有个云头花纹。"
"云头花纹,曹三秀……"邵靖沉吟了一会,"走,去你店里。这店是不能要了,要转手就快,早放弃了还有点希望……而且,我也见见那个归籽儿。"
说到要放弃店面,小麦不是不心疼的。他已经在这个店里投入了很大的心血和希望。打算做的网站已经做得差不多了,对于新点心的设计,尤其是跟春城筑的合作,他都是全副精神投入的去做,现在要放手,心里真是很难受。
邵靖看他那副样子,难得地放柔了点声音:"店面不要了怕什么,以后再盘别的店。小心点!"他话没说完,小麦就被椅子绊了个趔趄。邵靖一把拎住他,又想咆哮了,"你不能伸手摸着点吗!"
小麦还不是很适应这种摸索着走路的状态,张开了手不知伸向哪里,脚下下意识地放得更慢。结果走没两步,又招来邵靖的一通咆哮:"算了算了,你这样走下楼得明年了,抓着我!"
小麦被他拉着手放到他手臂上去。夏天的衬衫轻薄,隔着那料子能感觉到里面坚实的肌肉,还有体温。邵靖体温似乎比一般人高些,小麦的手放上去觉得发热。邵靖不耐烦地卡住他的腰,几乎是抓小鸡一般把他半拖半扶着下了楼,塞进了车里,直奔西点店。
现在西点店里基本是归籽儿一个人在支持着,晚上天黑就只好关店,确实影响了生意。小麦还没推开门就听见里头很安静,想必是没有什么客人,心里不觉一阵难受。邵靖可不知道他想了些什么,推开门就把他推了进去,接着就听见归籽儿的声音:"麦子,你怎么来--啊!"
一声尖叫震得小麦耳朵都嗡嗡叫,尤其他现在听力太好,如此高音简直就是摧残,忍不住揉揉耳朵:"籽儿,你怎么了?"
归籽儿没回答。倒听邵靖嗤笑了一声:"归籽儿?"
小麦觉得眼前似乎又有了点光感,一天中难得地模糊能看见了点东西。于是他便看见归籽儿跳进柜台里,几乎把自己都贴在墙上,一手举着做蛋糕的模具,一手不知从哪里摸出个卡片来举过头顶,说了一句小麦曾经听过的话:"我有安全证!"
于是小麦瞪大眼睛,傻了……
前世今生
"归籽儿--籍贯,滨海;化形时间,1938年,唔?帝流浆化形?运气不错啊。"
小麦听得糊里糊涂,这会儿他眼前又是一片黑暗,摸索着扯了扯邵靖的衣角:"帝流浆是什么?"
"那可是好东西。"邵靖笑了一声,"每一甲子只有一个庚申夜的月光之中才可能会有,形如金丝串起的橄榄,草木之精若能吸取,一夜可抵千百年修炼。不然你这个朋友才不过是棵百来岁的桂花树,怎么能修成人形?"
归籽儿这会已经镇定了些,重申自己的权利:"我是有安全证的,而且是本地户口。"
"知道。"邵靖漫不经心地把安全证丢还给她,"我也没想干什么,就是来看看小麦的朋友。你那位做中医的朋友,曹三秀,她是芝草之精吧?"
归籽儿忐忑地说:"三秀姐是千年灵芝,她开的药就是原身上的露水,是好东西。"
邵靖点点头:"我知道,三秀,芝草也,听名字就知道了。这倒是要多谢你了。"
"有什么好谢的,我跟麦子是朋友啊。只可惜,三秀姐也帮不上忙……"
"嗯。他这是撞了灾星,不是普通的眼病,灵芝也没用。"
"灾星?"归籽儿也迷糊,"怎么会撞了灾星?那,那麦子的眼睛,能治好么?"
邵靖没好气道:"也不知道你们这些妖怪都是怎么修炼的,一个兔子是喝千年参精的洗澡水化了形,白痴一样;你又是得帝流浆成精,也是什么都不知道!身为妖怪,什么都不用学的吗?你的安全证是怎么拿到的?"
归籽儿嘀嘀咕咕道:"安全证又用不着什么学校毕业。"
邵靖对这种妖怪真是无语了:"算了,不跟你多说。这店小麦是不能要了,必须要转出去,否则他的眼睛拿不回来。"
归籽儿叫起来:"把店转出去?转给谁?"
邵靖不耐烦道:"贴个转让告示出去,谁要就给谁。现在要快,你的工资算算,先结了吧?"
归籽儿傻了眼:"转让,转让……那盘店的人还会开西点店么?要是不开,我,我怎么办啊?"
邵靖沉吟了一下:"让小麦给你补半年的工资,你再找工作吧。按你的手艺,再找份工作也不难。"
归籽儿转向小麦:"麦子,你真的不开店了?"
小麦心里也难受,低声说:"对不起啊籽儿,这店我真的不能开了。"
邵靖不耐烦道:"你要是还有什么事,可以现在说。看在你弄来千年灵芝露的份上,有什么事就说吧。"
"我……"归籽儿低头捏着衣裳角,"其实我攒的钱还不够啊。"
邵靖皱眉:"你要钱干什么?如果是兽妖,还需要食宿,你是草木之妖,这些都不需要吧?"
归籽儿跳起来:"谁说不需要呀!我的原身在沧口区一个老院子里,现在那一片儿改造,房子都要拆了,我怎么办?回头拆迁的时候给我砍了,我怎么办呀!我以前都不攒钱的,现在才知道要搬迁原身不少钱呢!过年的时候就要全拆了,我的钱还没攒够呢!"
邵靖嗤笑:"原来是这事,那有什么难的,你怎么也算百年古树了吧,只要消息见报,园林局自然要保护你。"
归籽儿眼睛一亮:"对啊!"
邵靖哼了一声:"没脑子!"
归籽儿欢喜之中也不计较这种侮辱性的指责,傻笑了一会儿,说:"对,我让小灰去办这事,他是记者呢。"
邵靖漫不经心地说:"小灰又是哪个?你那里精怪不少啊。"
归籽儿说漏了嘴,惊慌起来:"小灰他是好--好妖怪,安分守己的。"
邵靖一针见血:"没安全证吧?"
归籽儿急了:"没安全证是因为小灰他刚化形没几年,但他是良,良,良……反正是好妖怪。"
邵靖一摆手:"我不是妖监会的人,不管这个。总之这个店得马上出手,你的东西先收拾一下,然后写个转让的东西贴出去。"
归籽儿大方地说:"既然有办法搬迁,那我不要补什么工资了。麦子也不宽裕,还是留着吧。不过麦子你以后要干什么啊?要是还开点心店,你再找我啊!我觉得你有很多好点子,咱们一块开店不是挺好吗?"
小麦苦笑了一下。他何尝不是这样想的?跟春城筑的合作刚刚开始,一切都很有盼头,现在要放弃,他心里比谁都难受。
邵靖适时敲了敲桌子:"行了行了,别说这些了,告示的事赶紧办吧。小麦眼睛不方便,这事你多操心吧。"
归籽儿挠挠头:"这没什么难的,这个地脚好,要转的话很快就能转出去。"
邵靖瞥一眼小麦有点苍白的脸色,随便点了点头,拉着小麦站起来:"行,那你去办吧,我带他先回去了。"
西点店确实转得很快,因为要价便宜,两个礼拜,店就易主了。小麦把中彩票得的数全部捐给了希望工程,甚至还多加了些自己的钱,但是他的眼睛却没有好转,现在已经24小时全部陷入黑暗了。邵靖去找过灾星,但是每次回来都只是摇摇头。
"小麦?"邵靖推门进来,闻到屋里一股酒精味儿,眉头微微一皱,"在哪呢?"
"这儿……"小麦握着一罐啤酒,在自己屋子里席地而坐。地板被他擦得很干净,还铺了一块床单,正是夏末,坐在地上也不冷,反而舒服。
邵靖皱了皱眉,把包扔下走过去:"喝什么酒?"
小麦摸索着拉开一罐给他:"帮我看看,外头月亮不错吧?"
邵靖本来想呵斥他这种"颓废"行为,但听了这话,莫名的心里一酸,便接过啤酒在他旁边坐了下来:"今天没月亮,阴天。"
"哦--"小麦喝了一小口啤酒,轻轻摇晃着罐子,"邵靖,你为什么到滨海来?"
"嗯?"邵靖皱着眉,"当然是有事。"
小麦笑了一声:"你那么有钱,到滨海来住哪儿不行,干吗要到我家来跟我合租?"
邵靖不悦:"怎么,我有钱就不能合租房子了?有钱就该大手大脚?"
小麦把头靠在床边上:"别骗我了,省钱当然可以,但你这个脾气,根本就不是能跟人合住的。而且你说省钱,这房子合租下来根本用不着一千一,这是省钱吗?"
邵靖难得地被他问得有点狼狈,刚想发怒,小麦已经把头转向他:"你要发火了?"
他睁着一双眼睛,昏暗的灯光下看来格外的既黑且大,却是无神的。邵靖对着这双眼睛,心忽然软了,叹了口气:"没错,我跟你合租,确实是有原因的。"
"说说呗?"小麦又喝了口啤酒,很期待地对着邵靖。
邵靖沉默了半天,忽然拿起罐子大大灌了几口,长长吐了口气:"你相信前世今生吗?"
"前世今生?"小麦想了想,"本来不信。但现在鬼、妖怪和神仙我都看见了,想不信,也不行了吧?"
"嗯。所谓转世投胎实有其事,只是人一转世,前世的记忆便被一碗孟婆汤洗去,不留分毫。不过,我却记得。"
"你为什么会记得啊?"小麦觉得老天爷真是太偏心了。你说邵靖吧,出身好,相貌好,能力好,就连父亲死了,找个继父也对他好,这得有多好的运气啊?现在,人家连前世的记忆都有!这老天爷的心眼偏到肚脐眼上去了吧?
邵靖笑了一声,不过那声音里没多少笑的感觉:"一碗孟婆汤,抵不过清心咒。我身体里有东西,一颗菩提珠。这是佛家之物,大概是抵去了孟婆汤的迷魂之力。"
小麦更不平衡了:"为什么你会有菩提珠?菩提珠又是个什么?"
"菩提珠……"邵靖沉吟一下,"老实说,我也不知道我身体里那颗菩提珠是什么东西。不过我出生便身带六字真言及佛家之力,就是因为这珠子。"
小麦嫉妒地伸手拍拍他:"怎么什么好事都被你占了啊?"
邵靖苦笑了一下:"好事么?也许吧,不过对我来说,这不是福,而是债。"
"债?这算什么债?"小麦觉得酒精有点上头,整个人都轻飘了起来,伸手捅捅邵靖肋骨,"这么好的事也叫债,那人人都想要了。"
邵靖不答,低头点了根烟,抽了一口才慢慢地说:"你记得我的心绞痛么?"
小麦当然记得。邵靖发病那两次差点把他吓死:"怎么,那是因为菩提珠?那就是你的债?"
"小惩罚吧,差不多每个月总得犯上一两次。"
小麦觉得有点心惊了:"小惩罚?"邵靖发病的时候面无人色,嘴唇都咬烂了,说是生不如死也不为过。每月要是都得死这么一两次,多少年过下来,时时刻刻要惦记着有这么一茬事在等着,那实在是……生而无趣……
邵靖淡淡一笑:"没错,小惩罚。比起我对他做的事来,算不上什么。"
"……你到底前世干什么罪大恶极的事啦?"
邵靖沉默了许久,才慢慢地说:"说来话长……"
这话说来确实长。等邵靖把他前生那些纠结得一团乱麻的事说清楚之后,小麦觉得大概要是后半夜了吧?
"我是不是很混蛋?"
"……呃……是挺混蛋的。"小麦实话实说。
邵靖笑了一声,扔掉空啤酒罐,仰躺在地板上:"是啊,我从前跟你说过,这世上最糟糕的事,就是把人弄到了手又不珍惜。正因为我干过这样的混帐事,所以不能原谅我爸。"
小麦摸索着伸出手去拍了拍他,心里却忍不住想: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古人诚不欺我啊。
"那你现在想干什么?找到那个沈墨白?"
"是。"邵靖低沉地说,"我说过生生世世都要守着他。"
"可是他也说过不想再见你了吧?"
邵靖被戳中要害,怒了:"我会找到他!"
小麦大概是酒壮了胆子,居然敢指出要点:"问题是,你这样也是强迫他吧?如果他就是不愿意见你呢?那你跟上辈子干的事也没什么两样了啊。"
邵靖不说话了,半晌才缓缓地说:"如果他不想见我也没什么,只要我知道他在哪,知道他是谁,知道他过得平安,也就行了。"
"……你爱他吧?"小麦说得有点伤感,不管怎么说,这么一份前生后世的感情,都是稀有的。
"……那时候,我不懂什么是爱……"
小麦出了一会神,才想起来自己本来想问的问题:"不对,你这还是没回答我,为什么会跑到我这来合租,难道那个人在滨海吗?"
"对。"
"你怎么知道?"
"占卦占得的。"
小麦惊讶万分:"有这么神?连转世投胎都算得出来?那你找到他了吗?"
"没有你想的那么神。占卜之术只能给个指引,却不等于能明白地告诉你他转世之后是谁。"
"那你得了什么指引?"想到那个"贪"字卦的解释,小麦就觉得这事确实是很神的,"是那位东方老爷子给你算的卦吗?他怎么那么厉害?"
"东方朔你知道吧?东方家就是他的后人,擅长的就是卜筮之术。"
"真的……"小麦只有惊叹了。
"其实占卜这种事,东方家的人还真是做得不多,这个,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叫做泄漏天机,是逆天的行为,要损伤自己,所以真正的内行都是很少为人做这种事的。我第一次求得东方老爷子为我占卦,是二十岁那年。那年终南山钟家的一个儿子钟乐洋成年,因为他几乎就是内定的下一代继承人,所以钟家把他的成年礼搞得很隆重,我也去参加了。东方老爷子已经九十多岁,轻易是不出门的,那次也到了,我就顺势求了他。其实那时候还是年轻,不知道这种事是不好求人的,尤其是直接找上东方家的家主,换了别人大概会直接被东方家人打出来--以为自己是谁呢,有这么大面子?不过东方老爷子看在张家的份上,答应给我占一卦。当时用《易》,占得艮卦,兆头不好。"
小麦听不懂:"艮卦是什么意思?为什么兆头就不好?"
"《周易》精深,我也只知皮毛,艮卦卦辞:艮其背,不获其身,行其庭,不见其人,无咎。对我来说,虽然无咎,也是恶兆。"
小麦听得不是很明白,就听懂了那句"行其庭,不见其人":"就是说,你即使走到人家院子里去,也不可能见到人,是吗?"
邵靖摇头:"不,易象的象辞是比喻,不能直解。艮卦的中心意思是要抑制,要切合实际,不要妄想超出自己所属的地位。这对我寻人来说,简直是明白地告诉我找不到。"
"可是你不还是知道他在滨海了吗?"
"那是五年之后了。得了那一卦,我一直不死心,但东方老爷子难得出手,只算一卦,谁也再请不动他,何况《易》的规矩,是不能为了一件事反复请卦的。25岁那年我有事去南海,就专程去普陀山求了一签:蓝桥自是神仙窟,何必崎岖上玉清。"
这句诗小麦倒是听过:"蓝桥好像不是在滨海吧。"
邵靖抬手给了他一个爆栗:"早告诉你卦象不能从字面上去解!这支签的意思应该是说我要找的人离我并不远,根本没有必要上天入地去苦寻。"
小麦怀疑:"那你应该在你身边的人里找啊?"
邵靖又给了他一下:"要是有,我早就找到了。"
小麦摸着头顶反驳他:"那可不一定呢!你怎么知道哪个是沈墨白的转世?有标志吗?"
邵靖断然回答:"有!"
"真有标志?"这下轮到小麦惊讶了,"什么标志?"
"你看见我胸口的胎记了?这就是我前世用剑剜出菩提珠留下的印记。当时我把剜下来的菩提珠放在了墨白胸口,所以他胸口一定会有标记!"
小麦脑子一转就觉得不对:"不对吧?如果你真把菩提珠剜出来了,那你怎么还说菩提珠给你带来什么六字真言啊佛家真力啊什么的。再说了,胸口有胎记的人多了,都是沈墨白的转世吗?我还有块胎记在胸口呢?"
"你也有?"邵靖怀疑,伸手来揭他衣服,"在哪儿?"
"哎,你干什么!"小麦觉得胸前一凉,赶紧抓住衣领,"就一块红记,我随便说说的。"
邵靖收了手,又躺下去。小麦紧着扣好扣子:"你还没说明白,为什么会跑到滨海来。"
"得了那签之后,我始终觉得没法解释,就想找我从前学过佛的那位高僧问签。结果我连去了几次都没见到他,不是走到半路发病,就是遇到公路坍塌没法前进,或者到了寺里,他却云游去了……直到今年二月,周琦想让我来滨海处理点事,我正打算第四次上五台山,结果车又坏在了路上。当时我正接着周琦的电话,忽然想到,这分明是不让我上五台山啊!正是所谓的'何必崎岖上玉清',那么蓝桥自有神仙窟,说不定就是让我顺其自然,可能指的就是,我应该来滨海。"
小麦嘀咕:"很牵强啊……"
邵靖抬手又想给他一下,但还是收回来了:"确实,在外人看来,是很牵强,但卦这种东西,有时就在灵机一动之中,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外人未必能够理解。总之我当时动了这个心思,就掉头去了东方家。"
"你去东方家干什么?不是不能为一件事算两次卦吗?"
"第一次我求的是易,这一次,我求的是乩。而且第一次求的是人能否找到,这一次我直接求如何找到人了。"
小麦摸摸下巴:"狡辩。"
邵靖苦笑:"是啊,其实是狡辩,但我一心想找人,也顾不得了。"
"东方老爷子会给你再算吗?"
"当然不会。我根本就没敢找他,直接找了他孙子东方良扶乩。结果得了八个字:命有贵人,独占鳌头。"
小麦更糊涂:"那跟你租房子有什么关系啊?"
邵靖沉默片刻,说:"我本来就只想租个房子多住一段时间,当时恰好看到你的招租广告。我觉得,你就是乩里说的那个贵人,能帮我找到墨白的贵人。"
小麦下巴差点掉下来:"我?我是你的贵人?你看我哪里贵啊?"
"你的姓,正是独占鳌头。"
命有贵人与独占鳌头
"独占鳌头……"小麦想了一会,噗哧笑了,"原来如此,我说呢,你这样的人,怎么会跑来跟我合租房子……"
邵靖沉默。小麦头倚着床边,摇晃着手里的啤酒罐,忽然说:"那,我现在自己都看不见了,就没法帮你找人了,这一卦,不怎么准了吧?"
邵靖淡淡回答:"我觉得不会错。"
小麦嗤笑:"不会错?那我这个贵人帮到你了吗?"
邵靖默然片刻,缓缓地说:"你帮到我很多。"
小麦有点惊讶:"很多?我帮你什么了?"
邵靖沉吟一会,才回答说:"你很好,孝顺、认真、热心,从你身上,我……我学到了不少东西……"
小麦想不到邵靖会用这么认真的语气说话,一时不知怎么回答。邵靖整理着措辞,不知怎么表达才合适:"我跟我爷爷……和好了。这,也得谢谢你……"
小麦笑了笑,把头转过去:"谢我干吗?哎,现在我自己都瞎了,怎么帮你找人啊?"
邵靖轻声回答:"我已经托人去找东方良,请他扶乩。"
小麦无神的眼睛茫然对着墙壁,半天才说:"要是我眼睛好不了,你还住这儿吗?"
"会好。"
"如果好不了呢?"
"会好!"邵靖声音一沉,带了点怒意。小麦耸耸肩:"OK,你说了算。"
邵靖又闭紧了嘴唇,看着小麦无神的双眼,嘴角的肌肉微微跳动了一下。小麦当然看不见他的表情,靠在床头上出了会神,忽然问:"要是你找到了沈墨白,可是他不愿意跟你在一块,怎么办?要是他已经有了喜欢的人,怎么办?"
邵靖愣了一下,自从恢复了前世的记忆,他全部的心思就放在寻找沈墨白身上,从来没想过沈墨白是否还会回到他身边,现在被小麦这么一问,突然怔住了。小麦等了一会,没听见他回答,只当是自己又触了逆鳞,有点尴尬地笑了笑:"不好意思,我又问多了。我的意思是说--"
邵靖的手机突然响起来,打破了有些僵住的气氛,邵靖随手接起来看了一眼:"良子?你从哪儿冒出来了?"
电话那边传来爽朗的笑声:"靖存,我一下山就听说你找我,怎么,什么事这么着急?"
"你从哪个山头下来的?怎么前两天连影子都摸不着?"
"咳!快别提了,听老爷子的命令,闭关去了,吃了一个月斋菜,油水都熬干净了。本来下山头一件事就是找个火锅店打牙祭,现在可好,先给你打电话了,你说,怎么谢我?"
"算了吧你,也不看看现在几点了,你上哪儿打牙祭去?行了行了,我有事找你帮忙。给我扶一乩。"
电话那头怪叫:"还扶?张大少,你知道我一年扶乩不能超过六次,你想要我命啊!"
邵靖沉吟了一下:"我知道。这样,我把明年的次数用了,明年不再找你,行吗?"
"嗯?什么事这么重要?再说了,你今年已经用过两次了,已经把明年的次数用了!我的张大少,你今年再来一次,我就得准备闭关半年了,否则万一有事,还不被人撕巴了?"
"我已经用了两次?"邵靖声音也提了半个调,"我什么时候用了两次?"
"不就是上次你去滨海之前来找我的吗?我给你扶了两乩啊!"
"怎么会是两乩?等等,这个回头再说,我现在有个朋友撞了灾星,双目失明,我想让你给他扶一乩,卜一卜在哪儿能再找到灾星?"
"撞了灾星?"电话那边的声音严肃了起来,"这可不是小事,你还想再找到灾星?为什么?"
"解铃还需系铃人,只有找到灾星才能要回他的眼睛!"
"……我说靖存,你这个朋友……我听周琦说,你觉得他是乩里说的人?"
"对。"邵靖的声音有点暴躁了,"你也别管他是不是了,总之我必须把他的眼睛找回来,你想想办法,无论如何再给我扶一乩,先别说今年我用了一乩还是两乩,不行我把后年的份也用上!"
这次电话那边的声音凝重了起来:"靖存,这事不是我不帮忙。这次,老爷子特别叫我上山闭关,什么意思,你也知道。偏偏我这个体质,一年最多就是六次,恐怕以后这六次怎么分,都由不得我。今年……确实是不行了。"
邵靖声音微微提高了点:"那我去找你家老爷子?这几天我打电话到你家去过,但找不到老爷子。你知道他在哪儿?我跟他老人家讲。我可以拿东西换!"
电话那边苦笑:"靖存,你怎么还是这么个脾气……不过你现在真找不到老爷子,他也上山闭关了,现在谁也不能打扰。你先别发火,其实我听周琦也说了,你这个朋友是有阴阳眼的,是吗?"
"那就是说,他也是有点能力的人。这样,让他自己扶一乩吧。"
"他自己扶?"
"对。我来帮他,他自己扶一乩。事一关己,则心动即机动,有时候这样反而更有效。"
"那就试试吧,什么时候比较合适?"
"今天是……初一,朔望之日,现在就行。"
"那我现在就准备。"
小麦听见了两人的每一句对话,但还是没弄明白:"我自己扶乩?那个不是--"在他的印象里,扶乩那东西,跟跳大神差不太多。总算他闭嘴比较快,没有把后头的话说出来。
邵靖也没在意他想说什么,忙活了一通,过来把一支笔塞进他手里:"拿好了,到桌子前头来。"
小麦被他拉着往前走,忍不住问:"这是什么东西?"他摸着那东西像支钢笔,但有股奇怪的味儿,有点腥,还有点别的味儿,他说不清楚。
"笔。"邵靖简单地说,看出他的疑惑,又补了一句,"里头是朱砂和黑狗血。"
"做什么用?驱邪?"
"哼--"邵靖把他按在椅子上,"总算你还知道点东西。"
邵靖的手机一直没有挂断,东方良在那边听着他们对话,忍不住笑着说:"靖存,你怎么对他说话还这样?"
邵靖不耐烦地说:"又怎么了?东西都准备好了,你说,怎么办?"
"真拿你没办法,这脾气我看你是改不了了。算了,这个回头咱们再谈,东西准备好了?把电话给他。"
小麦伸手去接,邵靖却把他的手按下来,拿着手机贴到他耳边:"你听就行。"
小麦有点不自在地轻轻闪了一下。手机上还带着邵靖的体温,贴在耳朵上有点痒的感觉:"您是--东方良先生?"
"是的,叫我良子就行。咱们先不多说,扶乩这种事,心定而后与天地合,你要先把心静下来,按我说的,放缓呼吸,一出一入,只在鼻间,目虽不见,心有所视……心定,而后聚神,你只要想着你想找的人或物……放松,放松……"
小麦半通不通地跟着东方良的话声做。东方良的声音略微有些中气不足,但柔和温润,带着种令人安宁的力量。小麦听着他的声音,呼吸渐渐和缓下来,东方良仔细听着他的呼吸声,声音也放得更柔和:"现在,想着你要找的人,把手放在纸上……"
小麦觉得略微有些恍惚。一时间,他忽然想到了邵靖要找的沈墨白。虽然他对天师行里的事一窍不通,但听刚才东方良的话,他一年只能扶六次乩,这六次乩好像还是人人都想要的,邵靖能分到一两次,大概也是因为两人的交情,或者是张家的势力,都不容易。现在邵靖为了给他治眼睛竟然要用一次,如果最后他不能帮邵靖找到沈墨白,那怎么办?
沈墨白,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能让邵靖从前世一直惦记到今生?邵靖基本上没怎么描述过这个人的外貌,只是说他长得很平常,但却像玉雕的像一样,时时的会泛出点光彩来……
小麦觉得眼前的黑暗里渐渐的浮出个人影来,一个模糊的轮廓,眉眼平凡,却泛着点玉一般的光泽。小麦努力想看清楚那人的模样,情不自禁地向前走了两步,却看见黑暗中影影绰绰还有个人,正是那个"假老符"。小麦微微一分心的时候,两个人影都消失了,他往前扑了一下,手心被东西一硌,清醒过来,原来是自己扑到了桌子上,手下压的是那支灌了朱砂和黑狗血的钢笔。
"我写了什么?"小麦根本没觉得自己写过字,他觉得手就没动过,只是一直在看黑暗中那个模糊的人影。
邵靖从他手下抽走了纸,端详一会,对电话里说:"是个钟字,钟馗的钟字。"
"钟字……"东方良沉吟着,"钟字左金右中,西方庚辛金,你们要找的人,在西。"
"在西?"邵靖的声音明显地暴躁了,"还看出什么来了?就算在西,也得告诉我在哪个西吧?"
"……看不出来。"东方良无奈地说,"钟字右边是中,说明这个西字已经说中了,你们只能从这个西字上来想办法了。"
邵靖压抑着怒气:"会不会是他扶乩能力不够?"
"未必。刚才我已经听了他的呼吸,虽然还达不到里外澄明的程度,但也是神清魂聚,不是普通人能做到的。靖存,你这个朋友,灵力深浅我说不上,但论聚精会神,一般人比不上他。这一乩我是真不能扶,你换个别人来扶,急切间也未必找得到比他强的。"
邵靖用力在桌子上砸了一拳:"别的我不管,你这一解等于是说我们根本找不到人了!"
东方良叹了口气:"靖存,其实我知道你上次已经找过老爷子了,老爷子还问过我,你这个朋友是什么人,怎么让你把他给的测字符纸都用了。其实那次老爷子已经说得很清楚了,要想找到想找的人,还得把那一笔补上。"
"算了,别说了,我再想办法,回头再联系。"邵靖挂断电话,回过头来拍拍小麦,"很晚了,你先去睡吧。走,我送你回屋。"
小麦站起来,走了几步,忽然说:"你别再费心了。"
"什么意思?"邵靖听起来马上就要咆哮了,"我说了会好!"
"你别这么大声,我听见了。"小麦倒很平静,"我知道你费了很多心思,谢谢你。不过,我想这事肯定是很难吧?那天我听那位东方老先生说,只要有人能在那符纸上描一笔就行,可是到现在都没做到,我就想,肯定是不行了。"
邵靖被他说得哑口无言,半天才低声说:"东方家的测字符与众不同,你写完了一个字,心意一断,就再也补不上。不瞒你说,我试着补过,但是换了各种笔,试过很多法子,都不行。不过你也别绝望,东方老爷子不是说了?只要有人能补上这一笔就行!他说这话,绝对不是为了安慰你,而是一定有这么个人。"
小麦觉得要找到这个人,恐怕跟找到灾星差不多一样难,不过邵靖已经这么费心,他也不愿意再逆着他说话,想了想,迟疑着问:"我,我能不能求你件事?"
邵靖不耐烦地说:"求什么求!有什么事说吧。"
"……能借我一笔钱吗?"
"要多少?"
小麦惊讶:"你都不问我干什么用?"
邵靖嗤笑:"还想盘个店面,对吧?"
"你怎么知道?你不会懂什么读心术之类的吧?"
"那是他心通!不过我不会。不过,猜你的心思还用他心通?看你把店让出去那心疼劲!其实我前几天就跟周琦说了,让他帮忙找个合适的地方。最好就离原来的地方不远,方便老顾客回头。"
小麦心里一阵暖意。就算是为了找人,邵靖为他做的也够多了。
"那,谢谢你。本来我应该去找亲戚借一下,但是我怕奶奶知道我现在这样会担心--"
"知道了。"邵靖不耐烦道,"老人家身体不好,当然别去麻烦她。过几天店面找好你就去看看,不过还要招人吧?"
"我想,还是找籽儿。也不知道她搬迁的事怎么样了?"
邵靖嗤笑:"放心吧。那个小灰在报上发了篇《寻找滨海散落民间的古木》的报道,她怎么也是棵百来年的桂花树,已经在园林局挂了号了,现在有人照顾,等居民都迁走了,会把她迁到植物园去。这会她用不着攒钱了,用她正好,成本低。"
小麦哭笑不得:"你说的好像我要剥削她一样……"
"都一样。"邵靖利索地把小麦按到床上,"睡觉,我去给周琦打个电话,明天你们去看房子。"
小麦倒在枕头上,酒精微微有点上头,困意就涌了上来,迷糊之中他忽然想起来,现在几点了,这时候给周琦打电话把人家叫起来……周琦怎么那么倒霉啊……
"这店面怎么样?"周琦一手把着门边摆了个POSE,神气地说,"地方宽敞,摆个五六张桌子没问题,而且离你原来那个店面就隔两条街,不错吧?"
归籽儿拉着小麦的衣服说:"真的不错啊,比咱们原来的地方大多了,麦子,你以前不是说准备搞个现场制作什么的吗?那边有个窗口,我觉得圈出来当展示台很好的。"
小麦当然是看不见的,但听归籽儿这么说,店面应该是不错的:"租金要多少?"
周琦挠挠头:"啊,一次租三年的话,九万块钱吧。其实在这个地脚,不算贵的。我可是托人找的,要不然还拿不到呢。"
小麦心里算账。租金一年三万,加上置办桌椅装修一下,还有流动资金什么的,没有十五万拿不下来。那他就得跟邵靖借十二万。不过如果能把原来的客源拉回来,加上跟春城筑的合作,盈利还是可期的。
归籽儿忙着去琢磨桌椅摆在哪里好了。周琦干咳了一声,凑到小麦旁边:"我说,嗯……叫你麦子行吗?"
"啊,那,我说麦子,你跟张大少,咳,是,是那个吧?"
"哪个?"
"当然是……是那个,那个一对吧?以前张大少说他是GAY,我还不相信,也没见他找过啥男人。当然了,他们张家对未成年的孩子管得特别严也是真的。不过--"
"我和他不是什么一对。"小麦打断周琦的话,引来周琦惊讶的一声:"啊?"
"我们就是普通朋友,邵靖他帮我的忙,借我钱,还麻烦你帮我找房子,我很感谢他。"
"得了吧!"周琦根本不相信,"普通朋友他会这么热心?张大少这人,我知道,冷情着呢。你要是求他帮忙,他也伸手,要是不求他,他才不会主动往上凑呢。"
"真是普通朋友。不过,我能帮他找个人,所以……"
"找人?找什么人?"
"你,要是不知道的话……算了,还是当我没说吧。"小麦迟疑着,万一邵靖不愿意别人知道怎么办?而且听他说的,他前世是对不起人家,想必也不愿意别人知道吧?
"哦--"周琦恍然大悟,"你说张大少要找的那个人啊!你能帮他?难道你就是他命里的那个贵人?"
"你也知道那个乩?"
周琦噗哧笑了:"那怎么不知道呢?张大少为这事直接去找过东方家老爷子算卦。那时候他才二十三,在天师行里还是小毛孩子呢,就敢直接找到东方家老爷子那儿去,谁不知道啊?不过他求的是什么,知道的人就不多了。我怎么也算他发小,知道也不稀奇吧?啧啧,搞了半天你就是他命里的贵人啊?"
"我也不知道贵在哪儿,不过邵靖说,我就是'独占鳌头',我也没听明白。"
"独占鳌头?你是独占鳌头?"周琦的声音突然古怪起来,"难道你不是'命有贵人'?"
"对啊,因为我是'独占鳌头',所以我是他的贵人啊,邵靖是这么说的。"
"怎么可能!"周琦大叫,"那明明是两乩,怎么能搅到一起去?"
小麦茫然:"什么两乩?"说完这话,他忽然想起来,昨天晚上东方良好像也说过什么两乩的话。
周琦绕着他一个劲转圈:"搞错了吧?如果你是独占鳌头,你就是大少要找的那个人啊!良子明明是给他扶了两乩,第一乩算的是大少来滨海的气运,第二乩算的就是他要找的那个人,那就是你啊!"
"可是邵靖说……"
"他搞错事了吧!"周琦简直要笑死了,"啊哈哈哈,原来张大少也会搞这种乌龙,自己要找的人就在身边,居然还不知道,说出去会被人笑死吧?啊哈哈--"
小麦听着周琦的大笑像被什么突然切断了一样,正在诧异,就听他干咳一声:"咳--大少?你啥时候进来的?"
作者有话要说:
本来应该昨天更,结果写崩了废了三千字,今天这个……似乎还有点糊涂,大家看有没有说明白吧,滚下去睡觉,要死了……
珠还
作者有话要说:
我,我恨你们!人家请假条里明明说到周日都"不"更新,你们为毛要今天晚上就来等?555,害人家正事没干完,先来更新了!
小麦用水果刀仔细地削着一只梨,汁水顺着刀刃淌到手指上,有点粘,这梨肯定很甜。旁边的玻璃盘里堆了七八个梨和苹果,这就是他一早上的成绩,准备用来做苹果派的。
店面已经布置完毕。周琦给找的这个地方本来就是简装修好的,只要贴上壁纸,把临街一面窗的位置隔出来做展示间,然后摆上四张桌椅和成品玻璃柜收银台,就OK了。小麦也不想大折腾,这已经花不少钱了。
没正式开张,人还不多,归籽儿正在展示间里做蛋挞,周琦被抓了来,西装革履地站着收银,在屋里都能听见他跟几个小姑娘嘻嘻哈哈的开着玩笑,说着不搭边的笑话,找个钱都能算错了。
门轻轻响了一下,蛋挞的甜香味涌进来,小麦忍不住深吸了口气,刚出炉的点心,真是香。
门响过那么一声就没动静了,推门进来的人似乎犹豫不定,又像在等着小麦先说话,过了好一会才不太自然地清清嗓子:"小麦。"
小麦手里的水果刀有点打滑,竭力保持着声音的平静:"啊?"
"……牌子做回来了。"
自从那天周琦无意中捅出了这么一个偌大的乌龙,小麦和邵靖的关系就突然别扭了起来。说实在的,小麦怎么也没想到绕了半天自己才是那个前世债主,听听邵靖的讲述,敢情自己上辈子还真是被他坑得不轻呢!本来说起来邵靖救过自己的命,又借钱给自己开店,应该算是自己的大恩人,怎么现在这么一摇身一变,居然成了个前世渣!现在想起来,还跟讲故事似的……
"那……挂上吧。要放挂鞭么?"
"你不先看看做得怎么样?"邵靖也是尴尬得没话找话说,偏偏还说不到点子上。他想过千遍万遍,要是找到了沈墨白,要怎么体贴怎么道歉,才能弥补前世的愧疚,可就是没想到,小麦居然就是沈墨白!现在想想,他那软和的脾气,泛滥的善心,甚至暗地里藏着的倔强劲儿,分明就是沈墨白的翻版,只是他眼瞎了看不出来而已!如果说有什么变化,就是这人对生活有更多的热情,不再像前世那么总是淡淡的有种冷眼旁观的感觉。大概也就是因为这一点,他没能及时把他认出来。在他的记忆里,沈墨白始终还是那个温润却又带点淡漠,像座有温度的玉像似的人,而不是眼前这个干什么都卯足了劲儿的小麦。最糟糕的是,虽然他想过无数次要用温柔体贴来挽回沈墨白,可是他对小麦……好像用得最多的就是咆哮。
"不用了吧,照着图做的,还会有错吗?再说,我也看不见……"小麦现在已经能很坦然地说出看不见三个字,但心里也不由得有点嘀咕,为什么邵靖总是这么不会说话啊!而且这语气,还那么欠抽!当初听邵靖讲前生的时候他就觉得,前世的邵靖之所以失去沈墨白,有一很大一部分是因为这人根本不会说话,更不会表达感情,想不到转世重投了胎,还是这么个德性,半点长进都没有啊!
邵靖似乎是懊恼地捶了一下门框,随即低低倒吸了口气。小麦现在耳朵出奇地灵敏,邵靖的声音虽然低,他却听得一清二楚:"怎么了?"
"没事。"邵靖随口答了一句,又没话说了。气氛一时尴尬得要命,幸好这时候周琦送走了客人凑了过来:"麦子,牌子现在挂上去么--哟!大少你怎么了?"
小麦心里一紧:"他怎么了?"
周琦顾不上回答小麦,只顾着拉着邵靖:"大少,你手腕怎么回事?玩割腕了?"
邵靖不耐烦地回答:"说了没事。"
周琦怪叫:"没事?你这纱布都红了,去医院了没?"
小麦看不见,只听见周琦喳喳叫什么纱布红了,心里就紧张,越问,还越没人回答,他就更紧张,终于忍不住大吼了一声:"到底怎么回事!"
这一声实在太大,震得周琦不敢吭声了,过了半分钟,邵靖才淡淡地说:"没什么,就是划了条口子,周琦大惊小怪。"
小麦觉得肯定不是这么简单,真要就是条小口子,周琦也不至于这样。不过邵靖明摆着不想告诉他,他自己眼睛又看不见,不相信他能怎么着?不过心里有点不舒服,总觉得--好像跟邵靖生分了的那种感觉……
"我把苹果给籽儿送过去。"小麦摸索着端起水果盘往外走,走了两步,邵靖的手就搭到他手肘上了:"小心,这边是门框。"
邵靖的手心有点粗糙,但干燥温暖,掌心里的热气能透过薄薄的衬衣传到皮肤上来。小麦觉得自己的脸大概是有点红了,因为耳根子都有点热辣辣的。他猛然就想起来那天早晨邵靖蜷在他怀里的情景,就觉得耳朵更烫得厉害。
邵靖大概没发觉他的异样,一心一意地扶着他出了工作间的门。小麦在展示间外面摸索着敲了敲玻璃门,归籽儿伸出手来,把苹果接进去。邵靖还站在一边扶着他胳膊,小麦就听见玻璃窗外面传来一阵小声的议论:"呀,两个帅哥!"
"哎,你说他们是不是一对?"
"肯定的啦!为什么有一个是失明的?太可惜了。"
"你懂啥,这样小攻才好照顾他嘛!"
小麦有以头抢地的冲动--现在的小姑娘,都在想些神马!
"我们去把牌子挂上吧?"小麦怕自己再听就要吐血了。
"行。"邵靖扶着他往门外走。牌子是小麦提出想法,归籽儿画的草图。奶白色的底子,右边画了一枝桂花和一根麦穗并在一起,一金一银,很是醒目,左边一排巧克力色的字:中西小点,那个点字下面的四个点,是四个模样各异的小点心。而且牌子是不规则的形状,远远看上去就像一块奶油蛋糕,很有视觉诱惑。
挂牌子费不了什么力气,小麦的想法,不用挂得太高,让来往的人不用抬头就能看见这块蛋糕一样的牌子,更有诱惑力。定做牌子的店派来送货的两个人,几下就给安了上去,然后拿钱走人,剩下小麦和邵靖站在门口。
邵靖挑剔地看了两眼:"还行,看起来挺好吃的样子。"
小麦笑了起来,正想回店里去,忽然听见有人低沉地说:"有什么好点心?"
小麦猛地一僵,这声音--分明就是那个假老符,灾星!
胳膊上忽然一紧,邵靖在耳边低声问:"这人,是不是--"
小麦有些僵硬地点点头。邵靖的手抓得更紧:"回答他,让他进店,卖给他点心。"
小麦觉得嗓子都干住了,清了清才能回答出来:"我们有各式中西点心,有甜有咸,您进来看看?"
大概过了十几秒钟的样子,但在小麦觉得简直像过了一个世纪那么长,灾星才淡淡回答了一个字:"嗯。"
小麦摸索着伸手推开店门,他觉得脚下有点发软,要不是邵靖的手扶着他,他觉得自己第一步就会绊蒜了:"我们有刚出炉的蛋挞,还有特制的梅子酒蛋糕,如果您喜欢咸点心,我们有马上要出炉的双色烧卖。"他说得有点上气不接下气,毕竟不知道灾星来,究竟是什么用意。
有几分钟没听到灾星的回答,小麦屏住呼吸,直到要憋不住了,才听灾星说:"我听说你们有什么鸳鸯瓦?"
鸳鸯瓦的材料倒是都准备好了,但还没开始做,因为那东西吃起来比较饱肚,是准备中午做的。小麦立刻转头喊归籽儿,但归籽儿还没回答,灾星已经淡淡说:"你不会做么?"
小麦不是不会做,但是他现在什么也看不见。鸳鸯瓦里的琉璃瓦是用蒸的,还好些,黄金瓦是要炸的,眼睛看不见,怎么炸?
小麦觉得后背冒出了一层细汗。这一瞬间,无数想法涌入他的脑海:东方良的乩果然准啊,金为西,中,就是中,这不就是他的店名"中西小点"吗?大概他不会再有机会遇见灾星了吧?也就是说,这是他要回眼睛的唯一机会。哦,难怪那个贪字下半边拆开来不成一个见字,灾星虽然在他眼前,可是他看不见。但是看不见,他怎么做点心?做不出来,灾星会怎么样?
胳膊上微微吃痛,小麦猛地从纷乱的思绪里挣扎出来,是邵靖紧紧捏了他一把,然后在他耳边低声说:"你做,我帮你看着。"
小麦定了定神,点了点头:"您稍等,我马上去做。你带我去洗手。"最后这句是对邵靖说的,邵靖应了一声,轻轻把他往旁边带一下:"洗手处在这边。"
洗手,换上干净围裙,再洗手,然后消毒一下,一套程序做完,才能进展示间。归籽儿已经退出来,台子上放好了澄粉、新鲜面包、豆沙馅儿,还有腌入味的鸡肉。邵靖也跟着做了一遍清洁流程,围上归籽儿的围裙,站到他旁边:"先干什么?"
"和面。"小麦摸索着把澄粉倒进面盆里,"澄粉皮不能做得太软,要好好揉出劲儿来,不然蒸出来就破了。但也不能太厚,否则没有透亮的感觉。"这些都是归籽儿教他的,现在他一边做一边说,借着嘴里的话来缓解内心的紧张。
"要加多少水?"
"慢慢的加,一边加一边揉面,才能把握好。"
"我来倒水。"
"用热水。"
"好。"
面团在手下一点点成形,小麦用拳头按了按,弹性不错:"皮要擀得均匀,把豆沙馅儿铺上,再卷起来擀平整形。中间稍微凹下去一点,像瓦片一样。"
"这是阴瓦的造型。"邵靖的声音平静,像聊天一样,"那黄金瓦就是阳瓦的造型了是吧?其实我想,你们可以用汉代瓦当的造型来做个点心。"
"嗯,有道理。还可以做个配套的,做成砖头的形状,就叫秦砖汉瓦好了。"小麦觉得脑子里灵光一闪,又一样新点心出现了,完全可以拿来做春城筑的配套点心,"春城筑在元旦的时候好像要推出一套古典菜,这个秦砖汉瓦可以去做配套点心。"
"皮子这边略微厚了一点。"邵靖用手压着小麦的手背,把擀面杖往边角上推了推。
小麦顺着压了一下,然后用手比了一下,觉得厚度合适了,于是拿旁边的豆沙馅儿,慢慢平铺在皮子上,然后卷起来,再压平,进模具。
"笼屉下面要加多少水?"邵靖轻轻把小麦转了个向,"在这边。"
"加三分之二,蒸的时间不要太长。"小麦摸索着把模具放进蒸笼,转身去做黄金瓦。这次他不用邵靖扶,自己凭着记忆就找到了料理台。
"面包在你右手边上。"
小麦伸手摸了一下,摸到了。邵靖跟过来,站在他身边:"这是要干什么?"
"先做面包渣。还是用新鲜面包搓渣,然后稍微加热烘干一下好。有些地方用成品面包渣,或者用面包干压出来,不过我觉得那样会影响口感。"小麦回答着,忽然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居然不紧张了。刚才他说话是因为太紧张,需要有个宣泄的渠道,可是他现在更像是在跟邵靖聊天,几乎忘记了有个灾星正等在外面。
"鸡肉在这里,要怎么做?"
"要用刀切成型。"小麦伸出手,鸡肉和小刀就都放在了他手里。邵靖的手指轻轻碰到他,鸡肉是凉的,他的手指却是温热的。小麦正有点担心能不能把鸡肉切出准确形状来,邵靖已经站到他身后,两手覆在他手背上:"我来帮你。"
小麦听见玻璃窗外面一片吸气声。他忽然觉得有点想笑,这,这灾星还站在外头呢,怎么他们两个……像在约会呢!还是这么公开的,在一群人的围观之下……
小麦没有公开的约会过。以前的男朋友,追求都是偷偷摸摸的,约会更不用说了。没有任何一个人,会像邵靖这样,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从背后把他圈住。
"要切多大的块?跟琉璃瓦差不多大?但是那个蒸过了会涨大吧?"邵靖握住小麦的手,把刀压在鸡肉上
小麦觉得心忽然就定了。有的时候人就是这样,此心安处,便是吾乡。
"要差不多大。这个还要裹上面包渣去炸的,也会变大一点。"
刀子握在两个人手里,精确地移动着,把鸡肉切成厚片,凹凸的形状就像一块瓦片,然后洒上刚刚搓出来的面包渣。邵靖去点火倒油:"什么时候下锅?"
"油不要太热,太热了炸东西对身体不好,也容易炸黑。油稍微响的时候就可以下锅了,然后等面包渣都膨起来就把油温降一降,因为鸡肉要炸熟。停个半分钟就可以出锅了。"
黄金瓦捞起来的时候,琉璃瓦也可以出锅了。两者都要晾一下,然后一阴一阳相扣,放进浅绿色的盘子里,小麦端着,邵靖扶着他,两人出了展示间。
"这是您点的鸳鸯瓦。"小麦摸索着把盘子轻轻放在桌子上,"您是配一杯牛奶,还是红茶?或者配鲜果汁也不错。"
没回答。小麦有点紧张地往邵靖身边靠了一下,这是怎么个意思?满意,还是不满意?
邵靖笔直地站着,一手还握着小麦的胳膊,小麦从他的手劲上感觉到他也有点紧张。
"味道不错。"好像隔了一个世纪那么久,灾星的声音才又响起来,"是用心做的,不错。你们要什么?"
邵靖用力捏了小麦一下,小麦本能地咽了口唾沫,声音都有点走调:"我的眼睛。"
对面又是一阵沉默。小麦能听见玻璃窗外面那些不知就里的小姑娘唧唧喳喳的声音,还能听见身边邵靖清晰的呼吸声,可是却听不见对面的人有半点动静。过了一会,邵靖突然又捏了他一下:"接着!"
小麦茫然--接什么?不过他还是下意识地伸出了手,手心里一凉,好像有两颗珠子似的东西滚进了手心。珠子?眼珠子?小麦心里猛地一抽,抬手就把手心里的东西扔了出去。刚扔他就后悔了,那是他的眼珠子吧!别扔没了啊!
眼前忽然一亮,小麦脱口而出:"掉哪儿去了?"一边说一边往地下看。不过他立刻就愣了--往地下看,他能看见了?
"灾--"小麦抬起头来,眼前哪有什么灾星,只有桌子上搁着的那个浅绿色盘子证明他刚才并不是做梦。
"能看见了?"邵靖的声音从耳边传过来,带着压抑的喜悦。
"这是--灾星呢?"小麦环视四周。能看见的感觉真是太好了,天是那么蓝,阳光是那么明亮,玻璃窗是那么--呃,边上没擦干净啊!
周琦耸耸肩:"灾星?我可没看见什么灾星,就看见你们两个对着空气说话了。"
"空气?"小麦惊讶地看邵靖,"你看见了吗?"
邵靖略一迟疑,摇了摇头:"其实我也没看见人。"
这下小麦更惊讶了:"那,那你问我是不是灾星?"
"我只是模糊觉得有东西靠近,纯粹是感觉吧。"
"禽兽的直觉?"
邵靖额头上青筋一跳:"是野兽的直觉!"
小麦不觉得有什么两样。他贪婪地看着四周的景物,恨不得把所有的东西都收进眼底。不过看了几分钟他突然反应过来:"就是说,刚才所有的人都没看见灾星?只看见我对着空气说话?"
周琦点一支烟,指指展示间外头,那儿还有几个没离开的女孩子:"还看见你们两个搂搂抱抱--所有的人。"
救赎
"你说灾星到底是怎么会到我店里去的?"已经过去两个礼拜了,小麦还是时常要叨念一下这个事,他实在是想不出来,此前遍寻不到的灾星,怎么会自动送上门呢?
邵靖抱着一堆衣服从自己屋里出来,不耐烦道:"这事你说多少遍了?眼睛找回来就行了,还念叨什么?你不烦啊!"
小麦刷完碗,甩着手上的水出来:"我就是想不通啊--你干什么?"
"洗衣服。"邵靖把衣服一古脑儿塞进洗衣机,打开水龙头就往洗衣机里加水。
"你那手还没好呢,洗什么衣服!"小麦赶紧追进卫生间里去,"用洗衣机?真亏你想得出来!你那衬衣什么的绞一绞就全完蛋了吧?去去去!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邵靖手腕上还缠着纱布,不是很能用力,被小麦轻易地推出了卫生间,难得地有点尴尬:"我,我自己洗就行。"
小麦有心掐死他:"你算了吧?看看你这弄的,都不知道加点洗衣粉先泡泡,而且你都不分深浅颜色的?是你衣服质量好不掉色吗?哪儿凉快上哪儿去吧,你这辈子洗过几次衣服?"
邵靖灰溜溜地出去了。小麦一看他这样就知道,估计他大少爷这辈子也没动手洗过几次衣服。摇摇头,他开始从水里捞那些必须手洗的衬衣。邵靖的衬衣最便宜也得几百块钱一件,用他这二手洗衣机一绞还不成了抹布?不过这衣服这么贵怎么还掉颜色掉这么厉害?他翻了几下的工夫,洗衣机里的水竟然已经成了红色的。
不对劲!小麦掬起一捧水看看,这不大像掉颜色啊!他赶紧拎起水里的衣服,最后发现红水是从一条裤子的口袋里流下来的。伸手进去一掏,掏出一团已经被水泡湿的纸来,红水就是从纸团里流下来的。
纸团已经粘在一起,小麦揭了半天只揭起半块来,上面有个歪歪扭扭的贝字,已经被水泡得晕开了。最后一笔被人用红色描过,往上翘起,形成一个不规整的见字。水从纸上滴下来,被那红色的一笔染得血红,再滴落到地上。小麦轻轻伸出手指在那红色的一笔上抹了一下,沾了满手鲜红的血--这一笔,是用血描上去的,而且,不知道这张纸究竟能吸多少血,只见红色不断地在往外冒,没有清水的稀释,就变成了粘稠的血液,沿着纸往下淌。
小麦怔怔地站着,顺着手淌下来的血液似乎还有温度。过了一会,他把纸团起来扔进垃圾桶,把衣服分开来泡好,然后洗干净手,走了出去。
邵靖站在窗口抽烟,对着外面出神。小麦在客厅里站了一会,走过去从背后抱住了他。邵靖震动了一下,身体有点僵硬:"怎么--怎么了?"
小麦没吭声,伸手摸了摸他手腕上缠的纱布。换过几次药,纱布已经缠得薄了些,也不再透出红色,可是想想那张符纸上不断流出的鲜血,小麦就觉得自己的手腕也开始疼。邵靖得划多深的一刀,才能流出那么多血来?难怪灾星会出现,乩相上说是什么中啊西的,其实分明是邵靖用血换回来的!
邵靖很不适应小麦突如其来的动作,僵着身体不敢乱动,紧张地问:"你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小麦摇摇头,把他抱得更紧了。邵靖站了一会,仿佛明白了什么,慢慢放松下来,试探着半转过身来,反抱住了小麦。他比小麦高半个头,正好把小麦包起来,有点笨拙地亲亲他的头发:"没事了,没事了……"
小麦听着他哄小孩一样的贫乏言辞,心里的伤感忽然没了,噗地笑了一声:"你哄孩子呢?"
邵靖恼羞成怒:"你怎么那么多废话!"
小麦哧哧地笑,肩膀乱颤,笑得邵靖脸都涨红了,掐住他脖子:"笑什么笑!"
小麦忍不住捧腹大笑:"你怎么那么不会说话啊?要么就是欠抽,要么就是语言贫乏,啊哈哈哈……"
邵靖无奈地看着他,等小麦笑得要蹲下去,才伸手抱着他:"你跟以前真是不一样了。"
小麦擦了擦眼角笑出的泪,放松身体挂在邵靖身上:"我可记不得以前的事了,你不觉得有点欠缺吗?"
邵靖摇头:"我宁愿你记不起来。"他端详小麦笑得微红的脸,"你现在这样好。要是你记起来,也许……就不愿意见我了。"
小麦挠挠头:"为什么?我听你说的,上辈子其实你对我也好过的。"
邵靖目光有些茫然:"前世你说过:相见争如不见,还是不见的好……"
小麦不以为然:"那不还是见了嘛。"
邵靖看看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他纠结的前世,到了小麦嘴里却是这么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当然,这最大的可能还是因为小麦没有前世的回忆,他记不起那些他给的痛苦,也就可以很轻易地原谅。罗靖有一种重拳打在棉花上的无力感。他想过无数次与沈墨白的会面,他想过沈墨白会唾弃他,会责骂他,甚至拿把刀捅他一刀也是可能的,唯一没想过的,就是沈墨白会主动地抱住他,轻轻地就把那一页掀了过去。在这一刹那间,他有一种解脱的轻松,却也有种因为太过轻松而失重的感觉,心在那里飘着,忽忽悠悠的,可是落不了地。他不由自主地收紧双臂搂住小麦,他需要一点东西来证明沈墨白确实是在他怀里,确实又回到了他的生命之中。于是他低头,去找小麦的嘴唇。
小麦冷不防被邵靖灼热的嘴唇压下来,脑子里嗡了一下,一时间有点反应不过来。邵靖的吻强势而凶猛,跟他以前的男朋友截然不同,也不太讲什么技巧,就是一味的掠夺和深入。搂着他的手臂收得死紧,勒得小麦简直能听见自己的肋骨在抗议。他忽然觉得有点心疼。邵靖这拼了命似的样子,实在是很难看,可是那感情是□裸端出来,像被削了皮的水果,半点也没有防御能力。
邵靖的手扯开小麦的腰带,直接把T恤拉了出来,甚至顾不上把T恤给他脱了,就低头去啃他的锁骨。小麦被他啃得有点疼,扯着他的头发想把他拉开:"你属狗的啊!"
邵靖不回答,拦腰把他抱起来往屋里走。小麦借着灯光看见他眼圈发红,眼睛里似乎有水光,吓得不敢再挣扎,老实地搂住他脖子小声说:"你轻一点啊。"
邵靖把他放到床上,动作放轻了些,把T恤从小麦头顶褪下来,灯光下,小麦胸口有一小块暗红色的胎记,不规矩的形状,不怎么起眼。邵靖顺着他的嘴唇往下亲吻,吻到胸口胎记的时候,低声地说:"墨白--"
小麦稍微怔了一下,觉得心里有点不太舒服。虽然明知沈墨白是自己的前世,仍然觉得他叫的像是另一个人。邵靖反复亲吻他的胸口,最后就着那个姿势把脸靠在他心口处。小麦忽然觉得胸口上一片湿热,心里紧了一下,不再计较什么称呼,抬手轻轻抚摸他头顶。邵靖的头发粗硬,头顶有两个旋儿,摸起来很不听话,跟本人一样的别扭。小麦把手指□他头发里,轻声说:"别叫我墨白,以前的事,都过去了。"
邵靖闭上眼,胸口有种空空落落的感觉,可是听着身下人的心跳,又觉得怀里充实。小麦的身体温暖,夏末秋初的时候抱起来有点儿热,可是让人觉得真实。小麦的手指在他发间移动,那么轻柔的抚慰,让他恍惚有种被救赎的感觉。他觉得小麦的手在摸索他的衣领,一颗颗解开扣子。有种火焰从被他触碰的地方燃烧起来,顷刻间席卷一切。邵靖直接拉着衣领往两边一扯,扣子滚了一地。他三下两下甩掉裤子,再用激动得有点发抖的手去脱小麦的。
小麦抬起腰让邵靖把裤子扯了下去,其实他自己也有点硬了。邵靖的亲吻和抚摸有太强烈的感情,不由人不跟着走。邵靖一路亲到他小腹,把他腿分开,忽然停了下来:"等一下。"
小麦看着他起身就走,愣了愣,随即听见卫生间里一片噼哩啪啦的声音,忽然明白他在找什么了。肯定是在摸润肤露,而且不知碰掉了多少东西。小麦想叹气,可也想笑。他用手支着头看着门口,觉得自己的身体有点不受控制的激动。一会儿,邵靖终于拿着东西走了进来,灯光打在他□的身体上,肌肉线条清晰流畅,充满着生命的活力。小麦不无嫉妒地心想:这身材真够标准的,怎么练出来的呢?他也没怎么见邵靖锻炼啊!
邵靖压到小麦身上,看着他的眼睛,声音沙哑地说:"看什么?"
小麦伸手搂住他脖子:"不让看么?"
邵靖凝视着他在灯光下显得深黑的眼眸,低声说:"不,我做梦都想有一天你会这么看着我。"他猛地压下去,把小麦笼罩在自己的气息里……
天光微亮,小麦醒了。他梦见自己被一块石头压在底下,睁开眼才发现那原来是邵靖的一条胳膊,十分霸道地横在他胸口,难怪会呼吸困难。
窗户半开着,清晨的风吹进来,清新微凉,把屋子里昨夜的气息都吹净了。小麦觉得胳膊露在被子外面有点凉,不由得往里缩了缩。邵靖似乎感觉到了,朦胧中又收了收手臂,把小麦往怀里搂了搂。
小麦端详着他的面容。邵靖算不上多么英俊,但是五官端正,线条干净有力,说俗一点,就是有男人味。尤其眉毛生得漂亮,笔直而浓密,像是用重墨画出来的,很是神气。他睡着的时候表情也是严肃的,嘴角紧紧抿着,像在跟谁生气。
小麦有点想笑。这人得多苦大仇深啊,睡个觉也像讨债鬼。他伸出手轻轻把邵靖的嘴角往上抹--无效,邵靖只是无意识地动了动嘴唇,搂着小麦的手臂又收了收,继续睡。这一下力气稍微大了点,小麦觉得腰上压力一重,差点叫出来--酸疼啊!刚才躺着挺舒服还没觉得,这下一动,腰都快要不是自己的了。还有后头,有点火辣辣的,不是很舒服。
全都是拜这个混蛋所赐!小麦暗暗咬牙,很想在邵靖身上捡个不要紧的地方盖个章,不过看看邵靖熟睡的模样,又打消了念头。算了,让他睡吧,以后有的是机会咬他。
以后……小麦心里忽然一紧,想起一个人--你只有露水姻缘啊……
小麦凝视邵靖的脸,这人从前生追到了后世,难道,也只是他的露水姻缘?不,不可能!再说了,有什么事是不能改变的?就是灾星拿走了他的眼睛,不也还回来了吗?难道这个露水姻缘就没治了?那个小岳当时说得不清不楚,最后软件还崩了,说不定算得不准也未可知。要是能再看见他就好了,仔细问问他,到底怎么回事!
邵靖的眉毛忽然皱了起来,搂着小麦的手臂用力收紧,无意识地咬紧了嘴唇,身体也绷紧,喉咙里发出一声低低的声音,像是呻吟。小麦吓了一跳,轻轻摇了摇他:"怎么了?"
邵靖眼皮动了动,刚刚睁开,又紧紧闭上了,嘴唇被自己咬出一条白痕,接着血丝就渗了出来。小麦心里一紧:"你,你心口又疼了?"
邵靖紧蜷起身体,咬牙点了点头,从牙缝里挤出几字:"我没事,一会就--"最后一个好字被一声压抑不住的呻吟压了下去,他手按到胸口,更紧地把身体蜷起来。
小麦束手无策。邵靖说过他胸口这个痕迹是前世想把菩提珠剜出来留下的。用剑剜自己胸口的肉,那是种什么感觉,小麦不太敢去想象,只能抱紧了邵靖,用手去轻轻推拿他胸口四周的肌肉,希望能稍稍缓解一下他的痛苦。
足足过了半个多小时,邵靖的身体才渐渐放松下来,浑身湿漉漉的像刚洗过澡。小麦心疼地抱着他,拂开他额头上被汗粘住的头发:"好点了?"
邵靖疲惫地点点头,靠在他身上,不愿说话。小麦抚摸着他汗湿的头发,忧心忡忡:"总这样可怎么办?"
邵靖的嘴唇又咬破了,鲜血在嘴角留下一条线,他勉强抬手抹了抹:"没事,熬一会就过去了。这次好像时间短了一点,说不定是有你在的缘故。"
小麦一点也不觉得这个时间短,他记得上次邵靖发病大约就是一个小时左右,这次其实也差不多,只是他在睡眠中就开始发作,前边的那段时间忽略不计了。
"不能总是这么熬着。有没有找医生看过?"
邵靖恢复了一点力气,嗤笑:"什么医生能治得了?这是果报。前世你说过:取我眼中血,还你心头肉;这一世,轮到我用心头肉来还你的眼中血了。"
小麦皱眉:"你不要什么都扯到前世去。再说,我的眼睛不是你用血换回来的?要这么说,你欠我的也还了,为什么还会发病?"
邵靖闭着眼睛笑笑:"还不还得清,谁知道呢?孰重孰轻,本无定论。"
小麦恼怒地说:"还不还得清,应该我说了算吧?我觉得还清了,这样还不行吗?"
邵靖把他的手拉过来盖在脸上,轻轻在他手心亲了亲:"你原谅我就行了。"
小麦固执地说:"不行,要去看看医生。"
邵靖聚精会神地亲他手心:"不用了。"
"我说去就去!"
"……行行,你说了算。"
小麦稍稍放心,想了想:"要找个好医生,等我去查查,滨海这地方哪家医院对心脏病治疗水平高。"
邵靖正想说话,手机在床头柜上响起来,小麦伸手去够过来,看了一眼:"周琦的。"
邵靖头枕着他的小腹,随便接过手机来喂了一声,电话里响起周琦的声音:"嘿嘿,大少,这么早打电话,没扰到好事吧?"
"滚!"邵靖言简意赅地吐出一个字,周琦赶紧说:"别别,别挂电话,真有事找你。知道萧氏吧?"
邵靖微微皱眉:"萧氏?做房产的那个萧氏?"
"对,就是他们家!他们老爷子好像出了点事,托了几道人找到我这儿来,哎,去看看呗?"
邵靖略有点不耐烦:"又是什么事?这些人,天天的吆喝着见鬼,其实十有八九都是疑心生暗鬼。"
周琦的声音严肃起来:"这次恐怕不是疑心生暗鬼了,我去过,他家那宅子很奇怪。而且我总觉得他有话没跟我说完。哎,你知道前几个月--大概七八月份吧,金玉大厦那边的电梯事故,报纸上登过的,你看了么?"
"没有。"邵靖那个时候刚刚回到滨海,就为小麦的眼睛忙得昏天黑地,哪还顾得上什么报纸。
"哦,对了--"周琦自己也想起来,"那时候你在忙嘛,可以理解,可以理解。不过,那事真的挺邪门,萧家的长子死在自己集团盖的楼里,而且死因竟然是酒醉之后失足摔倒,撞碎了鱼缸,被玻璃碎片割断了颈动脉,失血过多死的。你听这原因,怎么样?够牛吧?"
邵靖懒懒地说:"世上事无奇不有,也许他真是被碎玻璃戳死的也说不定。"
周琦嘿地笑了一声:"我说张大少,你这是怎么了?春宵一刻值千金,从此君王不早朝?这样的解释你也相信?我跟你说,我去过金玉大厦了,很有意思,那楼里头是个阵。"
邵靖微微提起点精神:"阵?"
"对!而且,是个我没见过的。怎么样,要不要去看看?"
邵靖嗤笑:"少跟我卖关子!萧家怎么就求到你头上了?"
周琦嘿嘿笑:"生意关系嘛,你知道的。"
邵靖哼了一声,过了几秒钟才说:"行吧,我过去看看。"
日常生活
西点店现在算是正式开张了,因为离以前的位置并不很远,不少老顾客都找了过来,加上春城筑的合作,生意相当不错。小麦和归籽儿两个人就有点忙不过来,想着要再招个人了。
"其实可以招个勤工俭学的学生,每天最忙的时候来做上几个小时就行,就像从前大叔那样做嘛。让他来给我帮忙,你只管收钱和招呼客人就行。"打烊之后,归籽儿一边收拾东西一边建议。自从她的原身被园林局挂牌保护之后,她就不用非得在天黑前回去了。
"嗯,可以招个烹饪学校的,就不用费力再教了。"小麦承认自己在新点心的创意上还行,但是手艺实在一般,跟归籽儿一比就更差得远了。
"这个容易,小灰就认识烹饪学校的人,让他给介绍一个过来,知根知底的放心。"
小麦有点好奇:"你总说小灰小灰,什么时间带他过来坐坐,认识一下呗?"
归籽儿大喜:"真的?"
"那有什么真的假的?是你朋友,为什么不能过来?"
"不是--"归籽儿伸头看看门外面,"小灰没有安全证,不敢在张大少面前露脸。"
小麦好奇心起:"你们总说安全证安全证,到底安全证是什么东西?"
"这个……"归籽儿歪头想了一下,"这个,就好像那个--良民证吧?必须是没有害过人的精怪,并且在妖监会有记录在册的。有了安全证的精怪是受到妖监会保护的,只要没有害人,任何天师都不能收它。不过要拿安全证很不容易,像我这样的植物类精怪比较容易拿到,因为我们天生就不害人,但是那些兽类的精怪,尤其是猛兽类的,就比较难了。"
"小灰不是地鼠么?不算猛兽类吧?"
"他当然不算,可是也一直没机会拿到安全证。"
"他害人吗?"小麦不明白,"要是他没害人,为什么拿不到安全证?"
归籽儿叫起来:"你以为是个妖怪只要不害人都能拿到安全证吗?要拿安全证那真是--那机会……没法跟你讲清楚!有些天师认为精怪就是该被收,该被炼化,根本就不应该存在,更别说还要保护了。所以能拿到安全证的精怪那真是很幸运啦!我是因为帝流浆化形才能拿到安全证的。帝流浆每六十年庚申日才有可能出现,如果这一夜有云遮住月亮,使月光不能彻照大地,帝流浆就不能出现,就得再等六十年。这样算算,也不知要几个六十年才能等到呢。我毕竟是棵树,寿命总算长些,兽类的命就短了,若是普通草本,不过年把的寿数,就更难遇上帝流浆。"
"为什么帝流浆化形就能拿到安全证?"
归籽儿抓抓头发,想了半天也没想出如何解释:"这,这怎么说呢?精怪也是有血统和身份的。比如说青丘的狐族,基本上只要出来就能拿到安全证,除非是行为太过恶劣违反了妖精守则的才会罚没安全证。再有就是像我这种,因为得了帝流浆而成形,就好比,就好比……就好比你们人类说的什么嫁入豪门,一下子就有了身份。"
小麦摇头:"什么嫁入豪门……我大致上明白了。那小灰是自己修炼的,又没有出身,所以拿不到安全证对吧?"
"对啊……"归籽儿发愁地捧着脸,"小灰是流浪到滨海来的,连个籍贯都没有,更别说安全证了。不过他从来没伤过人。麦子,你能不能跟张大少说说情,给小灰一张安全证?省得他整天提心吊胆的过日子。"
"背后教唆他什么呢?"邵靖推开店门,淡淡地插了一句话,身后跟着周琦,一起走进来。
归籽儿脸一下白了,往小麦身后缩了缩。小麦赶紧说:"什么教唆啊,你怎么说得那么难听。籽儿在跟我讲安全证的事。我想安全证安全证,应该这个精怪对人是安全的才能发证吧。要是小灰从来不害人,为什么不能有个安全证啊?"
邵靖微微皱眉:"安全证数量是有限的--算了,叫小灰来一次,我看看他有没有拿安全证的可能。"
归籽儿顿时笑开了花:"谢谢大少。"她这么一笑,整个店里都漾起桂花的甜香来,沁人心脾。
邵靖随意挥了挥手:"我还没说一定能行,你不用忙着道谢。就是能成,你也该谢谢小麦。"
小麦端过两碟蛋糕和奶茶来:"吃饭了吗?怎么弄了整整一天?"
"没吃,连午饭都没吃,刚从金玉大厦出来。"邵靖和周琦看样子都饿了,几口就干掉了蛋糕和奶茶,归籽儿赶紧去拖烤箱:"我去做几个烧卖。"
小麦叮嘱:"要香菇青菜馅的,再做两份黄金瓦,把味加重点。还有明天要做打糕的米饭还热吧?盛两碗。对了,做寿司的紫菜有吧?做个紫菜蛋花汤。"
"知道了,马上就好。"归籽儿一头钻进后头的小厨房,叮叮当当做起来。
小麦没敢跟着过去。归籽儿这种时候是会变成三头六臂的--哦,也不是三头,只是……她会多长出几条手臂来干活,就像一棵树又生出几根枝条来一样。在她似乎是很自然的,但在小麦看来……真的有点吓人。
"那个金玉大厦很麻烦吗?"小麦是知道金玉大厦和萧氏集团的。萧氏是家族性的房产集团,并不是本地自产企业,而是十多年前才打进滨海市场的。他们第一个大型投标就是金玉大厦,面对大海,有七层高,当时在滨海算是样板工程了,全市瞩目,就是到了现在,也得说是座挺漂亮的楼。只是现在高楼大厦多了,就不如从前显眼。就是这座楼,奠定了萧氏在滨海房地产市场上的位置,所以萧氏自己也很看重这楼,后来是全部买下做为集团的办公楼用。现在大厦对面是新建的展览中心,附近是几个高档小区,百来米外就是海,虽然不再是滨海首屈一指的楼座,但地皮的价格却比当初不知涨了多少。
邵靖拿出一张旧报纸:"你看看这个。"
小麦看了看,报纸上有一条消息,说金玉大厦半夜火警,因时间较晚,写字楼里只有部分加班的人,并没有造成重大伤亡,只是有人仓皇中竟乘坐电梯下楼,结果电梯被困,人也被烧死,因火势过大,已经无法分辨尸体……
小麦看了看,没发现什么异样:"火灾的时候怎么还坐电梯,没有常识吗?"
"是啊。"邵靖哼了一声,"总是有那么些没有常识的人。不过,他们并不是烧死的。金玉大厦当时火警之后,并没有进行大规模修缮,说明内部并没有大面积的焚毁,只是封闭了几天就恢复正常,说明当时根本没有火灾,或者说,至少火没有大烧起来。在这种情况下,被困在电梯里烧死,而且烧得尸骨无存,那除非火不烧别的地方,只烧电梯。"
小麦琢磨了一下,打了个冷战:"如果不是火,那是什么?"
"现在还判断不出来。已经过了几个月,有痕迹也都被重新装修遮住了。而且萧家什么都不肯说。不过从整座楼的设计来看,很有意思啊。"
"楼的设计有什么问题?"
邵靖随手在小麦脸上刮了一下:"告诉你你也听不懂。"
小麦撇撇嘴:"是你讲不清楚吧?"
周琦在一边偷笑。邵靖瞪了他一眼,无奈地叹口气把小麦揽到身边坐下,随手摸出支笔在报纸边上画起来:"这是大楼的平面图,你看像什么?"
小麦仔细看了一会:"像个回字?"
周琦笑着说:"很聪明啊!"
邵靖又瞪他一眼:"别捣乱。东方良都说他扶乩有灵性,别小看了。"
周琦做个鬼脸:"哟哟哟,护得真紧啊。知道了,我也听良子说了,心性通透,难得的是无所妄求又能专注。还有阴阳眼,我看,大少,发展来进灵媒协会够格了吧?"
邵靖毫不犹豫地说:"不行!他福缘不厚,不能去做灵媒,你少打他主意。"
周琦怪叫:"大少,你搞搞清楚,有哪个灵媒是八字重福缘厚的啊?那样的能请到附身通灵吗?"
邵靖不理他:"反正你少打主意就是了。来,别理他,你看这个图,像个回字是吗?这个其实是个招财转运阵。这个回字就像水的漩涡,从四面八方吸财气,并且旋转不停,就有去晦转运的效用。"
小麦琢磨了一下:"像水的漩涡……水会形成漩涡是因为有力量在作用,这个楼又不会动,那怎么旋转不停啊?"
邵靖露出点赞赏的表情:"没错。招财转运阵必须有阵点推动才能转动,所以现在这个楼其实是个死阵,阵点已经不在了。"
小麦听得津津有味:"那阵点又是什么?"
"就是你刚才说的力量了。这种招财转运阵,一般要用有相当灵力的吉物做阵点,才能推动得起来。不过这种东西难找,有大灵力的更是千金难求,但若是找得到,这阵就会有大效用。"
"萧氏生意做得那么大,会不会跟这阵有关系?"
"必然是有。"周琦接口说,"而且从金玉大厦发生火灾之后,萧氏的生意就有点走下坡路了。连他们当家的老爷子都病了,所以才来请张少去看看。"
"那你看出什么来了?"
邵靖冷笑了一声:"他们什么都藏着掖着,我当然看不出什么来,爱莫能助,让他们另请高明吧。"
周琦啧了一声:"恐怕现在在滨海,找不到比你更高明的了,我看,过段时间他们说不定还要来请你。"
"恐怕那个时候就晚了。"
"晚了?"连周琦也是一怔,"为什么?大少你看出什么来了?"
"那老头子身上有诅咒。很怪异,可是霸道。不过奇怪的是,按他中的诅咒看来,他早该死了,根本不会有这么长的寿数。"
小麦猜测:"会不会跟你们说的金玉大厦的招财转运阵有关?"
邵靖断然否定:"招财转运阵的效用主要在生财上,对诅咒没什么作用。"
"算了。"周琦已经看见归籽儿开始把热气腾腾的汤往桌上端,顿时大咽口水,"他们不说,那也是他们自己找死,怪不得别人。先吃饭,我真饿了。蛋糕好吃是好吃,填不满肚子啊。"
小麦拿来筷子,给邵靖把汤舀到米饭里,看着他狼吞虎咽,不停地提醒:"慢点吃,都这么晚了,吃太急了不消化。"
邵靖随便地点点头,象征性地放慢了一咪咪速度,伸出筷子跟周琦抢碟子里的黄金瓦。周琦刚要抱怨,手机就响了,他只好去接电话:"谁?哦,周律师,你好你好。……怎么,萧家是不相信我们?OK,没问题,大少本来就是看我的面子才过去看看,并不想多管什么闲事。嗯嗯,我知道,你是办事的。这样,这事就算过去了,以后,别再来找我就行。挂了。"
"给我留一块!"周琦打电话这几分钟的工夫,碟子里的黄金瓦已经快被邵靖消灭干净了,他赶紧用筷子死死戳住最后一块,"我的!"
小麦笑着从邵靖手里抽走筷子:"你吃不少了,别再抢了。要是不饱,回家我给你熬点粥。这些油炸的东西晚上吃不健康,让给周琦吧。"
周琦炸毛:"麦子,敢情是因为吃了不健康才给我啊?"
邵靖往椅背上一靠,顺手把小麦揽在胸前:"那当然,不然你以为他是为了你啊?"
周琦怨恨地用力咬一口黄金瓦:"大少你太不够意思了,亏咱们还是发小,果然是见色忘友啊。对了,良子前两天打电话来,说东方老爷子闭完关之后,他就也要来滨海看看嫂子呢。"说着,对小麦做了个鬼脸。
小麦脸上一红,心里略微有点感慨。以前他交过的男朋友都是私下来往的,除了圈子里的人,绝对不敢让其他朋友知道,更不用说对家里出柜了。只有邵靖,干脆地对朋友承认了自己和他的关系。不过,邵靖是家里的长孙,家族又大,要是他出柜了,家里会怎么样?想到这里,他又不由得担忧。
周琦填饱了肚子就跑了,归籽儿也走了,只剩下邵靖和小麦收拾了一下碗碟,下了门板,慢悠悠开着车回家。邵靖侧头看小麦一眼:"想什么呢?眉头皱那么紧。"
"我在想……要是你家里知道你--你跟我--会怎么样?"
邵靖不以为然:"能怎么样?"
"他们不会反对吗?"
"反对又怎么样?"
"你--"小麦觉得有时候很难跟邵靖想到一条线上去,"你妈妈,你爷爷,他们要是反对呢?"
"我妈不会反对。"邵靖不在意地打方向盘,"她是过来人,知道感情这事不能勉强。至于我爷爷--当年他不让我妈改嫁,我还不是做到了?"
小麦犹豫了一会,还是把心里话说了出来:"如果我不是沈墨白的转世,你还会这么坚持吗?"
邵靖漫不经心地说:"哪来那么多如果,你明明就是。"
小麦坚持:"如果不是呢?"
邵靖不怎么耐烦地说:"你明明就是墨白,扯那么多'如果'干什么?别跟个女人似的好不好?"
小麦不说话了,扭头看着窗外。路灯在不停地闪过,夜色浓黑。老实说,他自己也觉得刚才问出来的话有点可笑,邵靖为他做的不少了。可是总有种很奇怪的感觉,那种感觉叫做患得患失。
出海
"你就是小灰?坐。"小麦笑眯眯地打着招呼。原本他有点担心,万一归籽儿领来的是个贼眉鼠眼的小混混怎么办?不过还好,小灰虽然是地鼠,长相上倒跟老鼠没啥相似,眉眼普通,属于掉进人堆里就认不出来的那种,。
小灰略有点拘束地点头谢过,坐了下来,很镇定地对着邵靖问了声好。邵靖皱眉打量他一会,露出点不屑的表情:"你这样想拿安全证恐怕困难。"
归籽儿露出失望的神色,小灰倒是一副意料之中的样子,点头说:"是的,这我也知道,那就算了。给您添麻烦了,我还要上班,那就不打扰了。"他站起来对小麦道了声谢,转身要走。
小麦悄悄扯了邵靖一下:"不能想想办法么?"他倒是很欣赏这个小灰,就凭他对着邵靖还能这么不卑不亢,就挺难得的。
邵靖不耐烦地说:"你以为安全证是想发就发的?凭他这样刚刚能化形的精怪,法力平平,有什么资格拿安全证?"
小麦眼看归籽儿送小灰出门去了,忍不住也放大了一点声音:"你干什么老是这种居高临下的口气?他是籽儿的朋友,能帮忙就帮忙,不能帮你客气点说话不行吗?"
邵靖微愠:"你懂什么!如果攀上点关系就想拿安全证,那安全证早烂大街了。"
小麦火了:"什么叫攀上点关系?小灰是籽儿的朋友,籽儿想帮他不是应该的么?你要是觉得他拿不到,你就态度好点说不行,难道籽儿还会逼着你帮忙?你用得着摆出这种态度吗?精怪怎么了?小灰不偷不抢不害人,怎么就让你看不上了?"
邵靖两道眉一竖,似乎就要发作,但过了几秒钟又压了下来:"行行,我知道了。安全证弄不到,我给他一份张家的令符,这样同行里看见了就知道他跟张家有点关系,不会难为他,行了吗?别再为这事吵了。"
小麦没再说话,可是心里略微有点失望。他看得明白,邵靖大约是做惯了上位者,理所当然地把不如他的人都没放在眼里,更没法理解小麦所说的什么尊重。他之所以答应给小灰一张令符,不是因为他觉得小麦说得对,只是因为他不愿意为这么一个小小的精怪跟小麦吵架。或者说,他不愿意让一些小事来破坏他跟"沈墨白"的关系。可是,如果他不是沈墨白呢?邵靖还会这样吗?
如果自己不是沈墨白会怎么样?这些日子,小麦老是不由自主地去想这件事。邵靖其实是个冷情的人,对和自己无关的人几乎都不看在眼里,如果有一天他觉得自己其实不是沈墨白,那他会怎么样?前世今生什么的,小麦总觉得靠不太住,至少,他从未觉得自己是那个沈墨白。再说邵靖认定自己是沈墨白,无非是因为东方良扶的那一乩,如果那一乩错了呢?或者乩虽没错,而邵靖理解错了呢?
"怎么了,还生气?"邵靖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来,把小麦从沉思中惊了一下,手一松,正刷着的盘子掉了下去。邵靖一弯腰捞住了,放回水池里,"我刚才跟归籽儿说了,回头就给小灰令符,别生气了,啊?"
小麦勉强笑了笑:"嗯,谢谢你。"
邵靖拧起眉:"你跟我还谢什么?"
小麦无话可说。邵靖眉头皱得更紧,压抑着问:"你真生气了?"
小麦有点无力地解释:"不是。我就是觉得,有时候咱们似乎想不到一块去。"
邵靖眉头放松了一点,不以为然:"上辈子你也是这样,投个胎也没改了。"
小麦现在一听什么上辈子就忍不住要暴躁:"你别老是上辈子上辈子的行吗?你是要上辈子还是要过这辈子啊!"
邵靖息事宁人地抬抬手:"行行,我不说了,别动火了。你这两天脾气见长……是不是店里太忙了?这天眼看着也冷了,出去玩玩?再冷点就怕你不愿意出门了。"
小麦平了口气,觉得邵靖这么服软,自己这样未免也太有点没事找事的嫌疑,也就点点头:"去哪里玩?十一长假已经过了,这阵子客人不算很多,可以让籽儿盯一天。"
邵靖想了想:"滨海这地方也没什么好玩的,不然出海钓鱼去?"
"钓鱼?去哪儿钓?"
"走远点吧?去长岛怎么样?住一晚上。那边不错。"
小麦想想,也觉得挺有意思的,点了点头:"行。"
邵靖说了就做,过了两天就开车带着小麦和周琦直奔长岛,租了条船出海去了。
十月底,在海边气温还不算低,但海上的风已经硬了,小麦拉拉身上的救生衣,缩了缩脖子。邵靖从船头上扔给他一件大衣:"先披上,别着凉了。"他没穿救生衣,站在船头上把舵,迎着海风衣服下摆翻飞,阳光给棱角分明的脸打上一层侧光。小麦微微仰头看着他,忍不住想像他上一世跃马挥剑的英姿,嘴角不由自主带上一丝笑意。周琦蹲在船尾犯头晕,扶着船舷眯眼看了他一会,问:"笑什么呢?这么□无边的。"
小麦大窘,瞪了他一眼:"你不是晕船吗?"
周琦摇摇晃晃站起来,船一颠,又赶紧蹲下去:"是啊,算着今天没风没浪,怎么还这么颠。"
小麦觉得好笑:"你晕船还跟着出海?"
周琦抹抹嘴角:"大少不是说要烤鱼嘛。现钓上来的鱼,洒点盐烤了,那叫一个鲜!"
小麦看他口水似乎都要滴下来了:"你至于吗?想吃烤鱼滨海不能吃吗?"
邵靖在船头笑了一声:"这小子属猫的,一听有鱼就不要命了。"
周琦嘿嘿一笑,对小麦说:"大少做别的不行,烤鱼是一绝。你吃过一次肯定还想第二次。不过必须得是活鱼现烤,过几个小时就不是那味了。"
小麦摇摇头,觉得周琦也太有意思了。他可是知道邵靖不会干家务,手艺再好能烤出什么好吃的鱼来?再说了,周琦一看也是个大少爷,有钱想吃什么样的新鲜鱼没有?偏要出海来找罪受。
周琦看出他不信,眯着眼睛笑:"不信?告诉你,大少可是很少露这手,一般的人都不知道。他能拿得出手的也就这样了,特意出来,做给你吃。"
小麦一怔,抬头看看邵靖的背影,心里一热。周琦嘿嘿一笑,扶着船舷站起来:"大少挺有心的,别跟他生气了,啊?"说完,歪歪扭扭蹭到船头去跟邵靖说话了。
邵靖早在岛上就跟渔民打听清楚了路线,这会儿一直把船开到一块孤悬海中的巨礁边停靠。小麦跳上石头,环顾四周天海茫茫,一片碧蓝,不由得心旷神怡。邵靖指着远处:"看那边,那是渤海和黄海的交界处,入海口。"
小麦手搭凉棚看过去,果然海面上长长一条线,一侧碎浪翻腾,一侧却是平滑如镜,非常明显。再往前隐隐有一线沙洲,显然是河水入海冲积出来的。
邵靖熟练地布置好四根鱼竿,挂饵下钩,他和周琦各看两根。周琦对着小麦努嘴:"那船上有固体燃料,你把火点上,一会好烤鱼。"
小麦一边在礁石上收拾地方点火,一边笑着说:"好,叫我点火,你们要是钓不上鱼来,我可把你们烤着吃了。"
邵靖微微一笑,忽然把左手边的鱼竿一提,一尾鱼扑楞着被他直甩到小麦面前去,溅了小麦一脸海水。
"这么快!"小麦惊喜地按住了鱼,是尾黑头,有个三四两重。小麦笨手笨脚地把鱼钩摘下来,鱼扔进网兜里沉到海水中先养着。邵靖再挂上饵,顺手在小麦耳朵上捏了一下:"等着吃鱼吧。"
小麦在他旁边坐下,脱了鞋把脚在海水里浸了浸,海水居然还是微温的,泡着脚丫特别舒服。邵靖瞟了一眼,嘲笑:"别把鱼熏跑了。"
小麦举起脚对着他一顿乱甩,甩得邵靖一头一脸也都是海水,连鱼竿都翻倒了。周琦在一边笑着说:"别把鱼竿掉水里去,竿掉了你潜水去手抓鱼么?"
邵靖正按住小麦在挠他痒痒,随意抬手往船上一指:"我还真带了潜水服,一会下水去看看。"
小麦笑得岔了气,抹着眼泪说:"你还会潜水?"
邵靖坐回去扶正鱼竿:"自然。天师训练营里是军事化管理,这些都学过。"
小麦大为好奇:"天师也有训练营?那周琦为什么还晕船呢?"
周琦翻了个白眼:"我是灵媒,不是天师。能不能别每次都让我躺着也中枪?而且天师训练营那种变态地方,让我去我都不去!"
三人说说笑笑,陆续又钓上七八条鱼来,黑头居多,还有两条小麦叫不上名字的,最大的不过半斤多重。周琦抹了把脸:"这地方大概来的游客太多了,没有大鱼。"
邵靖扔下鱼竿:"我下去看看。"
他利索地换上潜水服,因为这里水其实也不怎么很深,所以不背氧气瓶。周琦在船头用铅锤测了下水深:"十一米。"
邵靖满不在乎地摇手:"小菜一碟,你们在上头等着。"从船舷边滑入水中,深吸一口气,潜了下去。
小麦俯在礁石边上张望,但只见脚蹼摆了一下,就看不见人了。海风吹得人胸口畅快,四面都是一色的蓝,看不到边际,一群群的海鸥上下翻飞,翅膀被阳光打得雪白耀眼。他这些天来的烦恼一下子全部都没了,恨不得放声喊两嗓子。还没等他行动,周琦先站起来对着海面嗷嗷嚎叫起来,一边叫还一边拿拳头捶着胸口,活像一只小号大猩猩,笑得小麦差点掉到海里去。周琦一边乱叫一边还撺掇小麦:"麦子,也来叫两声,可舒服了。"
小麦本来想喊两嗓子的,也被他笑得喊不出来了:"你干什么,跟狼嚎似的。"
周琦切了一声:"这可是发泄压力的好办法,以前我、大少,还有良子,我们都干过。在山头上站着扯开嗓子叫,有一次真把狼招来了。"
小麦吓一跳:"你们在什么地方的山头,怎么会有狼?"
周琦挠挠头:"我记得那次--在神农架吧……"
"你们跑神农架干什么去?"
"玩嘛。跟你说发泄压力。那种地方,一眼看过去全是树,没边没沿的,看了心里舒服。"
小麦若有所思:"你们压力都很大?"
周琦严肃起来:"对。大少是张家这一代的长孙,而且天生就身兼佛道两家之长,是张家内定的家主,对他的训练当然不同于一般的子弟。张家是天师行里执牛耳的家族,历代家主都不是等闲之辈,到大少这儿期望就更高。他五岁起就开始到处去看鬼了,长大一点就去学佛,十五岁进天师训练营训练。那地方,是行内各家有天赋的子弟集训的地方,能进去的都不差,竞争就更激烈。那种压力,你想不到的。"
小麦略微想像了一下,没敢往下想:"五岁就让他去看鬼?他还是小孩子呢。"
周琦嗤笑:"张家那样的家族,没有小孩子这一说,只有继承人。"
小麦愣了一会,想想邵靖的脾气,不由得心里发软,勉强转开话题:"那你呢?我听邵靖说,你好像八字挺轻的?"
周琦自嘲地笑了一下:"可不是。虽说做灵媒的命都不会重了,可轻到我这样的也少见。"他从领子里拉出一条东西,"这是我的系命无极链,我的魂魄就靠这东西系着呢。不然哪天离了窍说不定就回不来了。"
小麦看了看,那是红线编成的一根宽链子,花样很特别,每隔几厘米就串着一颗红色的珠子:"这个是什么?"
"是辰砂磨的珠子,镇魂用的。"周琦想把链子塞回去,小麦却忽然伸手拉住:"让我再看看。"
周琦被他拖着链子,脖子伸得快要掉下来,艰难地说:"看快点啊,我快被你勒死了。"
小麦松了手,心里惊疑不定。周琦那个链子的花样,跟他被白萝卜偷去的那根手链几乎完全一样,只是他那个只串了一颗金珠,周琦这个却串了十八颗辰砂珠子:"这个东西一定要用辰砂做的珠子吗?有没有用金珠子的?"
周琦把链子塞回去:"金珠子?也有。不过金是强健精神的,那个就不是系命,而是长命无极链了。长命链是给短命的人戴的,跟我这个效用不一样。你见过长命链?"
小麦不知道怎么回答,喃喃地说:"短命的人戴的?要是短命,戴这个有用吗?"
周琦正色回答:"所谓短命,其实是命中劫难太多太重,度不过去就一命呜呼,度过去了,自然寿命就延长一些。长命链强健精神,就是让人渡劫的。至于有没有用,一来看制链人的道行,二来也看本人的福份。"
小麦心里乱糟糟的,下意识地看了看自己的手掌。上次在大珠山被蹭掉一大块皮的地方到现在都没完全长好,新生的皮肤还没褪去粉红色,有时候被硬的东西戳到还疼,而且光滑无纹,跟旁边的皮肤很不一样。
周琦伸过头来看他一眼:"什么时候擦掉这么大一块皮?"
小麦含糊地应了一声,忽然听见水面上哗啦一声,抬头看时却是邵靖在几十米外冒出头来,一只手里举着个东西晃了晃,接着往船边泅过来。
小麦看着他,目光偶然移到远处,忽然看见两海分界处那一条长线像是被什么截断了,一条长长水纹从中穿过,向邵靖延伸过来。小麦呼地一下站起来:"周琦你看!是鲨鱼吗?"
周琦唰地从船尾抓起一杆鱼枪来:"鲨鱼?在哪?"
"跟着邵靖呢--"小麦刚说完话就找不到那条水线了,"不见了。刚才我看见有条水线从分界线那边插过来,像是跟着邵靖呢。"
周琦眯着眼睛看:"这一带应该没有鲨鱼才对。大少,快点上船来!"
邵靖游到近前,翻身上船,把手里的东西扔在甲板上,原来是条大海参。他解下腰间的网兜,里头装了两条两斤多重的嘉吉鱼:"怎么了?你拿鱼枪干什么?"
"麦子说看见你背后有水纹,怕是鲨鱼。"
"鲨鱼?"邵靖回头看了一眼海水,"这一带没鲨鱼,看错了吧?"
周琦放下鱼枪:"麦子关心你呢。"
邵靖笑笑,从衣服里抽出小刀剖鱼:"知道。你点火去,我来烤鱼。"
周琦识趣地跑去点火了。邵靖一边刮着鱼鳞,一边看了小麦一眼:"没事,这边海域挺安全的。"
小麦也觉得自己大概是看错了:"没事就好。"他惦记着长命链的事,想要问问邵靖,又觉得这时候说这个未免太煞风景了,于是到嘴的话又咽了回去。
邵靖利索地把鱼洗好,架上火。别说,他烤鱼的手艺果然不错,不一会一股鲜香就飘了出来,引得周琦一个劲地咽口水。邵靖横了他一眼,把第一条鱼给了小麦。小麦拿起来咬了一口,鱼肉还是滚烫的,鱼皮吱吱地冒着油,新鲜无比。邵靖不知用了什么调料,吃起来没有半点杂味儿,却比普通鱼肉鲜美得多。小麦顾不上烫嘴,一口气吃了两条黑头大半条嘉吉,这才满意地摸着肚子停下来。
周琦嘲笑:"麦子,看不出来你够能吃的啊。"
小麦打个嗝,正要回嘴,忽然看见远处起了一层雾,海天相接之处已经看不见了,雾气在海面上结成黑云,慢慢飘过来:"起雾了?"
邵靖转头看了一眼,立刻收拾东西:"马上要变天,赶紧,开船回去。"
遇蜃
风来得出奇地快。几人解缆开船没有几分钟,海上就起了浪,一波波的推着小船上下颠动,晃得周琦再也忍不住,翻江倒海地吐起来。小麦比他稍微好点,也觉得胃里一阵阵地往上翻,刚才吃下去的烤鱼全堵在胸口,随时会上来。
邵靖把着方向,冷着脸对小麦吆喝一声:"拿绳子系上,一会风浪还要大,别抛到海里去!"他的衣服被风吹得噼啪乱飞,身子却稳稳地站着。小船的马达发出响亮的轰鸣,在水皮上直蹿。
小麦摇晃着找出两根绳子来,把自己和周琦固定在船舷上。这会浪越发地大了,像一只只的巨手,把小船抛来抛去,几次都差点倾覆,要不是邵靖先让他们拿绳子固定了,说不定早被抛到海里去。邵靖铁青着脸,驾着船沿一道斜线行驶,不让浪横拍过来。不过这样一来,船顶着浪,行驶起来就更慢,加上前方一片昏暗,根本找不到海岸线。
猛然间头顶一声炸雷响过,豆大的雨点噼哩啪啦甩了下来,抽得人脸上生疼。黑云压顶,重重挡着太阳,大中午头的居然如同黄昏。猛然间一道浪横里打过来,邵靖掉转船头不及,浪墙拍上小船半腰,将终于将船整个儿掀了过去。小麦被甩出船舷,幸好有绳子系着腰,又弹了回来,船翻倒下来,把他扣在了船舷下面。
有一点空气,一时还不至于窒息。小麦伸手去抓周琦,却只摸到半截绳头,再喊了两声邵靖,却只有自己的声音在船底这狭小的空间中回响,顿时慌了。周琦连绳子都断了,也不知被甩到了哪里,邵靖连保险绳都没系,肯定更是被甩出去了。这茫茫大海,到哪里去找人?他解开绳子,摸索到船舷边上,深吸口气潜入水中,游出了船。
外头风急浪高,小麦刚浮出水面就被灌了一口水。他抹抹脸,踩着水四下张望,终于看见波浪中一个桔红色的小点,是救生衣的颜色,应该是周琦。小麦拼命地游过去,周琦漂浮在水面上,脸色惨白,触手冰凉。小麦心里一阵惊恐,伸手到他鼻子底下一试,竟然没有了呼吸。这么短的时间不可能就淹死,应该是被呛晕了假死。小麦拖着他没命地又游回到小船边上,却不知道如何下手去救。要是在沙滩上,他至少还知道照葫芦画瓢压压胸口什么的,可是现在茫茫大海,哪有地方让他把人放下做按压呢?小麦看看身边,只有一条底朝天勉强还浮在水面上的破船,于是他吃力地把周琦面朝下推到船底上,试图用这种办法来倒水。这实在根本不算个办法,但周琦大概溺水并不厉害,小麦这么磕碰了他几下,他竟然咳呛一声,身子动了动。小麦喜出望外,用力在他背上拍按,周琦大声咳嗽起来,吐出几口水,痛苦地挣扎了一下:"麦子?"
"邵靖呢?"
"好像--船翻的时候我看见他被什么东西拖下去了……"
小麦不等他说完就翻身又潜回船里去了。海水浓黑,小麦拼命往下潜,但他其实不会潜水,折腾了半天也就下去个三五米。水里一片昏暗,小麦挥手乱抓,忽然抓到一个东西,形状像个手电,小麦乱按了一阵,居然真的射出一道白光,刹那间照亮了面前的水域。小麦一眼看过去,顿时全身都凉了。邵靖就沉在深一点的地方,手痉挛地张开着,脸上凝固着一个惊恐绝望的表情,正渐渐往下沉去。小麦瞥见他脚踝上有一圈白色的东西,模糊像是一只白骨尽露的手,正抓着邵靖往下拖。
小麦连想都没想就往下潜。他全身乱摸了一阵,只摸出一把小水果刀来。这时候,哪怕赤手空拳他也得往下潜了。可是他实在并不会潜水,不是会游泳就能潜水,潜水也是需要特别训练和学习的,饶是他在水里手舞足蹈了半天,也不过勉强能看见抓在邵靖脚踝上的果然是一只白骨峥嵘的手,连着手的一段前臂骨还隐没在海水中。他仍然只能看着邵靖慢慢下沉,始终差那么一段距离够不到……
邵靖的脸色逐渐变成铁青色,开始嘴边还有气泡,现在已经完全没了动静,只是任由白骨拖着下沉。那只手似乎是有意嘲弄小麦,并不拖得很快,只是小麦勉强潜下去一点就把邵靖拖下去一点,始终让他们之间差着那么一点。
小麦觉得胸口像要炸开来,耳朵也开始鸣叫,头昏昏沉沉,是缺氧到极点了。可是邵靖就在眼前,如果他浮上去吸口气再下来
,邵靖一定不见了,可是如果他再下一点点,说不定就能把他拉住……
身体突然不受控制地上浮,小麦的头一下露出了水面,顿时大口呼吸,咳呛起来,耳朵吱吱地叫着,疼痛难忍。有人用力拍打他后背:"慢慢呼吸,不要太急。"
小麦一下子扭过头去,力气之大,差点把自己的脖子扭断:"邵,邵靖!咳咳--"
果然是邵靖,一边踩水一边抱着小麦拍他后背:"是我,你慢慢呼吸,不要急。"
小麦惊讶得顾不上喘气了:"你,你不是被拖进水里了?周琦看见--"后边的话被他咽了下去,因为周琦趴在船舷上,正用力地拉一根绳子,绳子另一头系在邵靖腰上。船舷被拍瘪了几处,船头也碰掉了漆,船篷更扯成了两半,但并没有翻,还好端端地浮在水面上。小麦再抬头看天,太阳还挂在正中,仍然是万里无云的晴空,刚才的风浪好像压根不存在。
"这是怎么回事?"小麦胸口由于刚才的大力呼吸一阵阵抽痛,只有这个证明他刚才绝对不是做梦。
邵靖把他推上船,自己也翻身上来:"先别说话,耳朵是不是疼得厉害?"
小麦点点头,捂着耳朵皱眉。周琦惊讶地说:"神智还清醒,不是溺水?"
小麦过了这一会,觉得耳朵稍微疼得好些,便说:"我没溺水,是想潜下去。"
邵靖点点头:"我看你像是拼命往下潜,看见什么了?"
"我看见你被一只手拖下去……"小麦把刚才的情景大体上叙述了一下,"到底是怎么回事?是我的幻觉吗?"
邵靖疲惫地躺在甲板上:"是蜃象。"
小麦这才发现他肋下衣服裂开,鲜血还在往外渗:"你受伤了!"
周琦从船上找出急救箱,小麦撕开邵靖的衣服,发现他肋下三道平行的伤口都有半尺多长,像是被什么东西抓出来的,但好在很浅,只是皮肉伤:"这怎么回事?"
周琦解释:"刚才你看见的都是蜃象。蜃是海中的一种大贝,吐出的气能结成各种幻象,人如果进入蜃气之中就会迷失心志,刚才咱们就是碰上蜃了。"
"就是海市蜃楼吗?但是邵靖这伤是怎么回事?"
周琦挠挠头:"海市和蜃楼其实是两种东西。海市是海族交易的集市,是真实存在的,只是人都只能远看,就混为一谈了。大少这伤是蛟抓出来的,不过那东西也被大少捅了一刀,没讨了好去。"
"蛟?"小麦不敢置信地四周看了看,大海又恢复了平静,波浪细碎地起伏着,"这海里有蛟?你们说的是像龙的那种蛟吗?还是那种鲛鱼?就是鲨鱼的那种?不对,那东西没爪子……"他觉得自己的脑子都有点乱了。刚才眼看着邵靖被拖入水中的绝望还在胸口压着,现在看见他肋下血淋淋的伤口,居然还觉得庆幸--至少他还活着,还会流血。
周琦莫名其妙地听见小麦舒了口气,疑惑看他:"麦子,不是糊涂了吧?"
邵靖笑了笑,伸手把小麦搂到身边:"他是庆幸。"
周琦挠了挠头,识相地跑去船头掌舵开船了,剩下小麦和邵靖躺在甲板上。邵靖转过头来看看小麦,微微一笑:"吓着了?"
小麦点了点头。邵靖脸上的笑意更深了些:"碰上熟人了,可惜你不记得了。"
小麦微微皱眉:"前世的?"
"嗯--"邵靖仰头看着天空,"一条蛟,还带着个搭档。没想到这么巧,会在这地方碰上。当年被我劈了一剑就逃了,原来在这里休养生息。"他微微一笑,"前世它化形做了郑王妃,要不是你教我怎么对付,还真没法让它现了原形。"
小麦莫名地觉得有些不舒服。邵靖嘴里说的这个"你",他总不能觉得是在说他。
"蛟的搭档就是蜃?现在那蛟和蜃呢?逃了?"
"逃了。"邵靖轻轻一嗤,"从前就不是我对手,现在也一样。倒是那蜃有些麻烦,周琦都险些着了道。要不是他做惯灵媒,分得出哪是自我哪是幻象,恐怕我还麻烦些。"他转头看小麦,眼里有些担忧,"我拿了你的菩提珠,你这一世果然灵力大减了。这样不行,万一日后有什么事,你没法自保。得想个办法。"
小麦低了低头:"想什么办法?"他不是天师也不是灵媒,能有什么能力呢?
邵靖拍拍他:"我来想办法。"
小麦不太想谈这个问题,转而问他:"蛟是什么样子?"自从上次遇了灾星之后,他有空闲时间也经常去网上研究一些资料,但这些东西一般只有文字版,不可能真的有图片,就算有,也不可信,"我看书里有好多种说法,有说头像虎的,有说又是无角龙的,到底是什么样子?"
邵靖摸摸他的脸,眼中带了笑意:"去研究过了?"
小麦没好气地一边给他缠绷带一边说:"别乱动,小心扯到伤口!不是你让我百度去的么?"
邵靖笑了:"百度不可靠,回头我给你一个网址,经常上去看看。那里头的资料靠谱。"
"什么网?"
"天师资料网。"邵靖手指轻轻捏着小麦的耳垂,懒洋洋地说,"那里头的资料都是天师行千百年来积下来的,比百度上那些可靠多了。不过要进那个网也要有灵力的,回去就试试,看你能进到哪一部分,正好也顺便测测你的灵力。要是合适,可以去灵媒所学习一段时间,以后对付这些东西也有经验。"
小麦听见灵力,忽然想起了自己的长命无极链:"刚才我跟周琦说话,他说他戴了一条什么系命无极链,我被白萝卜--呃,白乐波偷去的那条手链花样跟他是一样的,但是串了一颗金珠子,周琦说,那个是长命无极链--"
邵靖脸色微微一变,翻身坐了起来:"你戴过长命无极链?谁给你的?"
小麦茫然:"那个是我爸爸的遗物,我一直戴着,从来不知道它是什么无极链。"
邵靖眉头拧成一团:"你爸爸的遗物?无极链可不是什么人都能做得出来的。周琦那条是当年专门去终南山钟家求的。当时钟家除了老爷子钟远鸿,就是长子钟恒能做得出来,其他人做的都差点。你爸爸能有这个……难道你爸爸其实是深藏不露的高人?或者你们家跟钟家其实有交情?这种东西其实是逆天的,尤其是长命链,做这东西的人自身也要受损,没有交情,是不会为外人做的。"
小麦更是满头雾水了:"我从来没听说过我们家跟什么钟家有关系,更没听说我爸会是什么天师高人……"
邵靖眼睛在小麦脸上扫来扫去,看了半天才阴沉着脸说:"戴长命链的多半是短命之人,命中多劫,才要戴这东西度劫。难道说--命止三十,一语成谶?"
小麦不由自主地去看自己的手。邵靖发现了他这个动作:"看什么?"
小麦把手伸到他眼前:"原来我手上有道伤疤,奶奶说我绝对不能把它消掉。而且……我妈说那伤疤是奶奶用小刀划出来的。"
邵靖眉头一皱:"奶奶用小刀划你?怎么可能?"
小麦看着自己的手:"我也一直不相信,可是奶奶一直叮嘱我,千万不能把这道疤消掉,所以我想,奶奶是不是知道点什么?"
邵靖拿过他的手仔细看:"你手上这伤怎么到现在还没长好?得有三四个月了吧?"因为伤在左手上,小麦在家里干活又经常戴着手套,所以邵靖还真没注意到,现在看看,再重的伤三四个月也该长好了,可是小麦的手到现在连掌纹都没长出来。邵靖越看脸色越严肃,终于说:"等回去,马上去奶奶那儿问问。"
"怎么,你也觉得有问题?"
邵靖手指轻轻在平滑的皮肤上按了按:"以前那道疤在什么位置?"
小麦比划了一下,邵靖脸色更沉:"那是寿命线……"他把小麦的脸扳向阳光,仔细端详,半晌摇摇头,"印堂并未发黑……还好,就算寿止三十,也还有五年,总有办法可想。别怕。"
小麦怔了一会,喃喃地说:"寿止三十?这,这是我上辈子自己说的?"上辈子他到底得恨到什么程度,才能咒自己以后都命不长啊!
邵靖手臂一收,把他搂进怀里,脸贴着他颈侧:"是我对不起你……放心,这辈子我一定会想办法。"
小麦怔怔地靠在邵靖怀里。虽然邵靖让他放心,可是活了二十四岁,正在年轻的时候突然被人来个寿止三十,谁能放得下心来?寿止三十,寿止三十,难道这就是他这辈子只有露水姻缘的缘故?因为寿命不永,所以姻缘也短?
邵靖不知道小麦已经胡思乱想到露水姻缘上去了,以为他是害怕,于是把他搂得更紧一点:"别紧张,还有五年,足够我们想办法的。我保证,一定能有办法帮你延寿!"
掌纹
"麦子,这是小灰介绍来的人,烹饪学校的,专门学习做西点,他叫叶丁。"
小麦打量叶丁,很干净秀气的一个男孩,顶多二十岁的年纪,神情略微有点腼腆:"麦老板。"
小麦赶紧摇手:"叫我麦哥吧,别什么老板老板的。你是小灰介绍来的?"
叶丁点点头:"辉哥尝过我做的蛋糕,他说我手艺还行,就介绍我过来了。"
小麦点点头:"小灰介绍的人,我们是相信的。你现在还上学吧?每天能在店里呆多久?"
叶丁想了想:"我五点钟过来,能待到8点之前,但是8点之后,我还有一份工……"
小麦算算时间也不错。天气马上就要冷了,冬天滨海的夜生活不是很丰富,店里也不会有很多人来,叶丁干到8点完全够了。
"那就这么定了。你跟着籽儿先干几天,让我们也看看你的手艺。"
"好。"叶丁一挽袖子就到后面准备原料去了。小麦看他手脚利索的模样,心里又放下来几分。
归籽儿走过来和他一起看叶丁干活,小声说:"看起来挺熟练的。小灰尝过他的手艺,他以前在一家小餐厅做过蛋糕,后来老板不干了,他才要换地方的。"
小麦点点头:"小灰介绍来的应该靠得住,有什么不好的地方你给他指出来就行。"
归籽儿应了一声,担心地看看他的脸:"你怎么了?我看你气色不太好。按说你喝了三秀姐的药应该百病全消的,不是眼睛又有什么了吧?"
小麦摇摇头。确实,喝了曹三秀的药之后他身体从来没有的健康,真是耳聪目明身轻体健,整天都觉得精力充沛。这千年灵芝的效果果然不是盖的。不过这几天脸色不好是因为他成晚的失眠,总在想寿止三十的事。虽然邵靖屡次保证,但风华正茂的时候突然来这么一件事,谁能睡得着啊?
"对了,我正好要跟你说件事。我得回大珠山去看看奶奶,有件事要办。本来怕你一个人忙不过来,现在叶丁来了,我就可以走了。"
"你去吧。"归籽儿一拍胸脯,"店里交给我,放心。"
有了归籽儿的保证,小麦第二天就跟邵靖坐车去了奶奶家。天气冷了,游客也就少了些,走在村子里觉得格外的安静。
奶奶家的大门虚掩着,小麦轻轻推开,喊了一声:"奶奶--"
"谁呀?"奶奶扶着门框走出来,一看见小麦,高兴得笑了起来,"春弟,你怎么回来啦?"
小麦赶紧过去扶着奶奶:"奶奶,你腿怎么了?"奶奶看起来走路有点吃力,在小麦的搀扶下坐回炕上:"没事,就是这几天腿脚有点没劲儿。小邵也来了?快坐,快坐。"
"奶奶。"邵靖打了声招呼才在椅子上坐下,端详奶奶的脸色,"您最近身体怎么样?"
"哎,挺好,挺好。小邵怎么也有时间过来?"
"没事。陪小--春弟回来看看您。"
"哦,哦,好,好。"奶奶高兴得合不拢嘴,"春弟,那边盒子里有刚下的栗子核桃,还有今年的柿饼和红枣,拿出来你们吃呀。小邵,乡下没什么好东西,尝点山货,就当吃个新鲜。"
"您别客气,这么新鲜的东西想买还买不着呢。"邵靖起身把盒子里的干果拿出来,直接就往嘴里塞了个红枣,一点没有客人的拘束,乐得奶奶眯着眼直笑。
小麦有点诧异地看邵靖一眼--敢情这人也会说好听的话啊--却发现他眼睛一直在打量奶奶,心里不由有点嘀咕。
奶奶看客人也不见外,便把注意力转回到小麦身上,拉着他的手打量他:"春弟啊,身体怎么样?奶奶看你气色不错。你那工作,找得怎么样啦?"
"哦,我现在盘了一家点心店,还不错的,奶奶你放心吧。我身体也好着呢,连感冒都犯过,真是体壮如牛。"小麦倒是越看越觉得奶奶气色不太好,脸色太黄,而且有些浮肿的样子,皮肤都撑得发亮,"奶奶,我怎么觉得你脸色不太好?是不是身体不舒服?那些药还吃着呢吗?要不然咱们再去医院看看吧?"
"不用不用。"奶奶摇着手,"真没什么事。就是天冷了,这老寒腿又犯了,贴几帖膏药就好了嘛。"
"我看看。"小麦伸手去卷奶奶的裤腿,却被奶奶一把抓住了左手:"春弟,你这手怎么回事?"
小麦看奶奶脸色都变了,心里已经明白,自己的手绝对是有问题的:"就是上次在山上摔破的,一直都没长好。"
奶奶抓着他的手有点哆嗦,小麦轻声问:"奶奶,我的手怎么了?"
"没,没什么。"奶奶惊了一下,放开了手,"那,春弟,你在家里住几天吧?不急着回去吧?"
"我不急。这次回来就是要住几天的。"
"那就好那就好。"奶奶点着头,目光游移,神情有些慌乱,"奶奶去把隔壁屋子收拾一下给小邵住,你跟奶奶睡啊。"
邵靖在那边不紧不慢地说:"奶奶,我跟春弟挤挤就行。"
"别!怎么能让你们挤呢?春弟跟我睡,我现在就去收拾。"
"奶奶,我去收拾吧。"小麦知道现在问不出什么来,起身去隔壁收拾屋子了。邵靖跟着过来,从背后抱住他:"晚上不跟我睡?"
小麦脸一热,给了他一肘子:"别闹!奶奶在那边呢。再说了,她让我跟她睡,一定是有原因的。等晚上睡觉,我好好问问她。不过,我总觉得奶奶身体很不好的样子,你说,我能不能再找找曹三秀,跟她要点上次那种药水?"
邵靖放开手,脸色严肃:"小麦,有句话我不得不说,奶奶恐怕--千年灵芝露也未必有用了。"
小麦一惊:"为什么?籽儿说过曹三秀的药百病全消的,癌症应该也能治吧?"
邵靖沉吟了一下,慢慢地说:"药能治病,不能治命。说实话,我今天观察奶奶的面相,应该已经是寿终之相了。"
小麦一时愣住了,半晌,扑通坐在炕沿上,眼泪夺眶而出:"怎么可能?"
邵靖搂住他:"我知道说了你会伤心。不过,你要做好心理准备。事实上,依我看奶奶的寿已经终了,按面相看--她现在应该已经死--去世了。"
小麦连眼泪都惊回去了:"你胡说!奶奶现在明明活得好好的!"
他声音太大,奶奶在隔壁问:"春弟,说什么呢?"
"没事,奶奶。一只蜘蛛突然掉下来了。"邵靖镇定地回了一句,按住小麦肩头,"我没胡说。按奶奶现在的面相看,应该是已死之人了,可是竟然还活着,并且身上没有半丝尸气--这很奇怪。"
小麦听得身上发凉:"什么叫没有半丝尸气?"
"有些人虽然死了,但不知自己已死,魂魄仍然能支配尸身,这种叫做活死人。有些人则是用邪术续命,叫做养阴,即是寿命虽尽,却仍能像活人一样。但是这两种,身上免不了都有尸气,总归跟正常的活人不一样。但是奶奶这种情况--明明是应死之人,却好端端活着,确实奇怪。你看奶奶脸色不好,其实这就是她死时的情形。癌症不是么?我想奶奶身上的癌细胞已经扩散到无药可救了。如果不是因为有特殊的原因,奶奶现在应该已经死于癌症。"
小麦不能抑制地心里一阵绞痛。其实他也知道癌症是治不了的,可是现在邵靖这么明白地说出这个结果,他还是难受得说不出话来。邵靖轻轻拍着他后背:"奶奶是寿终,这没什么不好。生前不为恶,死后有余福,想开点。能毫无痛苦地寿终归去,这是福气。"
小麦抹了把眼泪:"那你说的特殊原因是什么?会不会奶奶因为这个特殊原因能有机会多活几年?"
邵靖摇摇头:"延寿没有那么容易。至于奶奶是因为什么--这我真不知道,得问问奶奶有没有什么奇遇。"
小麦脑子里灵光一闪:"会不会是寿星!"说到延寿,他能想到的唯一与寿有关的,就只有见过一次的老寿了,"他给我和奶奶各吃过一个桃子!"
邵靖一挑眉:"寿星的桃子?"
小麦连连点头,回忆着当时寿星的话:"他说过什么一年,但是医院挺乱的,他声音又小,我也没听清。"
邵靖沉吟着点头:"明白了。一个桃子,延寿一年,如果没有这个桃子,奶奶可能……"
小麦突然想到了一件事:"但是奶奶当时--好像没把桃子吃完……"当时他拿着桃子给奶奶吃,因为不是时令,那桃子又那么新鲜,奶奶舍不得一下子吃完,就切了一半吃了,另一半放在塑料袋里拿回了病房,最后怎么样,小麦就没注意了。
邵靖微微叹了口气:"估计是没吃完吧……算了,一年也好,半年也好,总会过去的。不过你也吃了,这倒是好事,那我们就有六年的时间来想办法。"他抱抱小麦,"你最重要。一会出去,别让奶奶看出来。该怎么样还怎么样,记着,寿终正寝,是喜事。"
虽然邵靖一直强调寿终是喜事,小麦也知道老人活到年纪大了去世有白喜的说法,可是他仍然不能把这事跟"喜"联系起来。不过他还是把眼泪擦干净了,收拾好东西去做饭。奶奶很高兴他们来,看见小麦要做饭,忙让他去前边邻居开的饭店里要几个菜回来:"坐车颠了那么长时间,做什么饭,快去要几个菜。他家新换的厨子,菜做得不错。小邵也去,看喜欢吃什么就要什么,快去,快去。"
小麦觉得什么地方不太对劲,一时又说不出来,被奶奶推出了门。邵靖跟着出来,笑着说:"哪家的饭店?有你做得好吃么?"
小麦白他一眼:"前面那家好像是村里头最有名的饭店,旅游旺季的时候想排还排不上呢。一会你自己看看,想吃什么?"他说完这话,忽然明白哪里不对劲了,"奶奶怎么让你也出来?"本地还是很讲待客的规矩的,绝对没有让客人自己出门去点菜的道理。奶奶对这些老规矩尤其看得重,邵靖虽说算是熟人,可到底远来是客,奶奶万万不会让他自己出门跑到邻居家去点菜。
邵靖眉头一皱:"怎么,觉得奶奶这样有点反常?"
小麦想了半天想不出理由来。邵靖不耐烦道:"还想什么,觉得不对劲就现在回去看看。"
小麦觉得这样也太……但还是和邵靖返了回去,结果远远就看见大门紧闭了起来,小麦推了一下,居然从里面闩上了。两人对看一眼,都觉得奇怪了。
"后墙有个缺口。"小麦不由自主压低了声音,带着邵靖绕到后面悄悄翻墙进了院子。正屋的门也紧闭着,小麦和邵靖挨间屋子扒窗玻璃,最后发现奶奶在厨房里,正从一个小瓶子里倒出些白色药片放进高压锅,然后倒水放米,开始熬稀饭。
邵靖看了小麦一眼,低声说:"我到前边去叫门,你把东西换了,看看那瓶子是什么。"
小麦心里也是惊疑不定。邵靖又翻墙出去了,没一会就听见他在前面叫门,奶奶惊了一下,答应一声,把小瓶子匆匆往灶台下面一塞,出去开门了。
小麦翻窗进去,拿出瓶子一看,心里咯噔一下--那是安眠药,奶奶在稀饭里下的是安眠药,为什么?这时候他顾不上多想,赶紧把锅里的水米都倒掉,重新加水放米,连淘都顾不上淘,架锅上火就匆匆又翻窗出去了。等他爬墙出去,正好听见邵靖在说:"奶奶,您可别跟我客气,就算我孝敬您一顿饭还不行吗?"
"不行。"奶奶板着脸,"到了咱们家你就是客,哪有叫客人付钱的?春弟这个糊涂鬼,钱都忘记带!你跟他说,让先记帐,明天把钱送去。快去吧,听奶奶的,拿什么钱包!快去,快去!"说完就把邵靖推出门来,转身进房了。
邵靖耸耸肩,转身走了,小麦绕了个路追上他:"我把米和水都换了。奶奶在锅里放的是安眠药。"
邵靖淡淡说:"我猜也就是这种东西,她不可能害你,肯定是晚上想做点什么事,不愿意我们醒着。看看再说吧。"
从饭店点了菜打包回去,奶奶已经把稀饭馒头端上了桌子,小麦看看,果然只有两碗:"奶奶,你不喝粥吗?"
"奶奶不喝,这还有点馄饨呢。"
"馄饨我吃,您喝粥吧。"
"不用不用!"奶奶赶紧拿手来挡,"奶奶愿意吃馄饨,你们喝粥,多喝点。"
小麦和邵靖交换了一个眼神,各自拿起碗喝起稀饭来。
既然是"吃"了安眠药,就应该早早犯困才对,所以一过八点,小麦和邵靖就开始打呵欠。奶奶张罗着让他们去睡:"累了一天了,快点去睡吧。"
小麦哪里睡得着,只是闭着眼。装睡也是个技术活,半天不能翻身压得他半边身子都麻了,正想还是翻个身吧,就听奶奶轻声叫:"春弟,春弟?"
小麦心里一紧,闭着眼不回答。半晌,身边有悉悉索索的声音,是奶奶下了地,啪一声打开灯,轻轻开抽屉翻了一阵,然后又走回炕边上,轻轻把小麦的左手拉了过去。小麦不敢立刻睁开眼,只听奶奶嘴里含含糊糊地念叨着什么,他只听见什么折寿又什么延寿的,心里越发不安。忽然手掌上微微一热,有什么液体滴在手上,小麦再也忍不住把眼睛睁开一线,却看见奶奶手里拿着一把乌黑的小刀,先割破了自己的手,又对着他的手掌划了下来。小麦一惊,翻身坐了起来:"奶奶!"
这一声吓得奶奶一个哆嗦,刀子啪一声掉在地上。小麦赶紧抓住奶奶流血的手:"奶奶,你这是干什么呀!"
"春弟你,你怎么,你没睡?"奶奶有些语无伦次,但随即颤微微地弯腰想去捡刀子,"春弟呀,你听话,让奶奶再给你刻一道,刻一道就好了。"
小麦看着奶奶手上的血直往外冒,急得到处去找药箱子:"奶奶,你先把手上的伤包了!你想给我刻什么啊?"
"给你刻命线。"邵靖在隔壁门口接话,然后走进来弯腰捡起了小刀,端详了一下,"这可是好东西,南海玄铁打造,得有上百年了吧?奶奶,这东西是哪来的?"
小麦就着灯光一看,那小刀虽然乌黑,刀身上却有些暗金色的花纹,在灯光下隐隐闪亮:"你说这是什么?"
"南海玄铁夹杂乌金打的,这上面是度劫符。"
秘密
邵靖一句话说得奶奶完全愕住了,半天才说:"什么金?"
小麦忙着找纱布和消炎粉给奶奶止血,奶奶却抓着他不放:"让奶奶先给你刻上!"
"奶奶。"邵靖把刀子收回手里,"我知道小麦命线不长,不过您该知道,命线这东西能刻一次,不能刻第二次,您还是别费这个劲了。先告诉我们,这刀是哪来的?"
奶奶怔怔地说:"不能刻第二次?那春弟怎么办?"
邵靖皱了皱眉:"您不知道?那您是怎么知道用这东西能刻命线的?"
奶奶足足怔了一会,才断断续续地说起来。原来这把小刀是小麦爷爷家里的东西,小时候小麦的爷爷也是出生命线就很短,从小多病,谁都说要夭折。当时他家里还是有钱人,献了不少香火钱,在一家寺庙里求来了一枚开光百日金钱,戴上之后病是少了些,但身体仍然很弱。后来有一天,一个道士病倒在他们家门口,小麦爷爷家是当地的善人,就把道士收留在家里养病。病好之后道士感激他们,说小少爷生无命线,是夭折之兆,就拿出这把小刀,让蘸着孩子亲娘的血在孩子手上刻一道命线,能保他活到成年且有子孙。但是因为小麦爷爷的亲娘在生他的时候难产死了,所以只能不蘸血刻。果然刻上这道命线之后小麦爷爷身体渐渐好起来,也不生病了,一直活到成年。家里知道这是宝贝,就珍藏了起来。后来因为家道中落,小麦的爷爷最后弄得去做上门女婿,家里东西都当光了,留下的没几件,就有这小刀和百日金钱。因为小麦爷爷自己戴着百日金钱觉得没啥大用处,就没在意,扔在了箱子里,差点还当普通大钱给用了。后来生了儿子,命线也不长,小麦的爷爷就拿出这小刀来给儿子刻命线。再后来小麦爷爷死了,奶奶就把这小刀珍藏了起来,在小麦小的时候又给他刻了命线。
小麦越听越不对劲,忍不住问:"奶奶,既然这东西有用,为什么爷爷和爸爸都是三十来岁就去世了?那这命线刻不刻也没什么用啊?"
奶奶摇头叹气:"怎么会没用呢?你爷爷那是一点命线都没有,生下来手上就缺一条线,要不是这刀,活不到四五岁就要夭折的。最后能活到三十多已经很不错了。"
"那爸爸呢?他也没命线吗?"
奶奶欲言又止,过了一会含糊地说:"他,他也差不多……"
小麦敏锐地觉得奶奶没说真话:"奶奶,到底怎么个差不多法?我的手又是怎么回事?我生下来也没命线吗?但是妈妈说我是五岁的时候您才拿小刀刻我手的,为什么不是出生就刻?"
奶奶被问得一时说不出话来。邵靖在旁边淡淡地说:"奶奶,有什么话您还是全说出来吧,这么瞒着,对小麦不好。您也不想他短寿吧?"
奶奶愣了一会,长长叹了口气:"都是你爸闯的祸哟!"
"这事,说来就话长了……"深夜里一灯如豆,加上奶奶微微发颤的声音,说不出的诡异。
"你爷爷生出来就是要夭折的命相,拿这刀刻过之后活到三十多。你爸生出来的时候,命线短,可是比起你爷爷来,那已经长得多了。所以你爷爷把这刀当宝贝一样,亲自给你爸刻了命线,死之前还跟我说让我一定好好留着。后来你生出来,我就仔细地看,看见你的命线在,而且挺长的,当时心里那个高兴啊,以为终于是转运了……"奶奶说到这里,擦了擦眼泪。
"那后来怎么会又要刻了呢?"邵靖一直把玩着小刀,问了一句。
奶奶长长地叹了口气:"都是他爸!春弟五岁那年,他妈妈家不是遭了灾嘛,工厂被火烧了,要出的货全烧光,还欠了人家的债。他外公一急之下脑子出血就死了,春弟他妈妈是个能干的女人,非要把这厂子撑起来还人家的债,说不能让他外公死了还让人埋怨。我看她每天忙得不行,就想着把孩子带到这边来玩几天,让她也轻松一点好去做事。说实在的,他爸爸从小被我和春弟他爷爷惯坏了,没啥本事,根本帮不上忙,留在家里,他妈妈还要伺候他,他还不满意要闹事。所以我叫他也跟我回来,一来看看孩子,二来别在家里碍事。结果住了几天之后,有天晚上他爸买了不少好菜回来,春弟吃多了,他爸说带他出去消消食。我说咱这地方,天黑之后不要走到村子外面去,就在附近走走就行。结果他爸这一出去,半天都没回来。我急了,满村子去找都没有。直到半夜,我都快疯了,他爸才带着孩子回来,说是不知怎么就走迷了,好容易找到路回来。咱们这一带,老辈儿都讲山里有精怪,晚上是不能进山的,进了,就回不来。当时我急死了,以为他们两个回不来了,后来看人没事,也就没多想。结果过不了几天他爸就不见了……"
奶奶说到这里,终于哭出声来,显然中年丧子之痛,到如今想起来也是痛彻肺腑。
小麦抱着她安慰。奶奶哭了一会,抹了抹泪:"人不见了,连尸体都找不到,都说是被山里的精怪又捉了去。他爸从小不信这个,我说,他还说我老封建!结果他闯的这祸……我怕呀,就怕春弟也不见了,抱着他回了他妈妈家,天天的守着。有天晚上给春弟洗澡,我忽然看见春弟手上的命线短了,无缘无故的,就少了一截。这要是别人可能注意不到,我可是打春弟一生下来就看,天天看,记得清楚。到现在我都不知道他爸那天晚上到底带着春弟去了什么地方,自己被精怪迷走了不说,还把儿子的寿也丢了……我不敢跟他妈妈说。他妈妈苦啊,死了爸爸,又死了丈夫,要是跟她讲儿子也活不长,她可怎么办?所以我就翻出这把刀来,给春弟手上刻线。按当年那道士高人的说法是要蘸自己亲娘的血,可是春弟他妈妈也不信这些个,我就没敢说,蘸了我自己的血。结果被春弟妈妈看见了,以为我拿刀划孩子,说不清楚,吵了一架,我就搬回来住了。春弟呀,都是你爸不听老辈的说话,害人害己啊……"
小麦听得愣住了,不知道居然还有这么复杂的内情。邵靖冷静地问:"那么小麦戴的那条手链是从哪儿来的?"
奶奶怔了一下:"是他爸爸买给他的,当时我也没在意。村子里没人卖这个,大概是跟过路的贩子买的?反正就给春弟戴上了。他难得给春弟买件东西,买了之后没两天就……所以他妈妈一直让春弟戴着,也是个念想。"
邵靖和小麦对看了一眼,显然,奶奶并不知道那条手链有什么作用。
奶奶说完这些事,连伤心带惊吓,精神已经完全垮下来,呆呆地坐都坐不稳。小麦扶着她躺下,直到她睡着了才跟邵靖退到隔壁屋里。一坐到炕上,小麦觉得自己也要垮了:"原来奶奶是为了给我延寿……那现在命纹没了,就是说我注定是短命……"
邵靖抱着他躺下:"别担心,还有六年,我一定有办法。"
小麦觉得自己的脑子都有点木了:"这事还挺复杂的……爸爸当年到底带我去什么地方了?他现在又在哪?会不会,是我上次在山里看见的那个戏台……不行,我要再去找找!"
邵靖压住他:"要去的话我陪你,不过不是今天。今天发生的事太多了,你得好好休息,我也得做点准备。明天,明天咱们去看看那个地方。"
小麦把头枕在他肩上,翻来覆去哪里睡得着。邵靖也睁大眼睛看着屋顶,思考了一会,忽然说:"我总觉得这事不太对劲,你戴的那个无极链,你爸是从哪里弄来的?"
小麦愣了一下:"谁知道他是从哪里买来的?也许,是以前的什么高人传下来的,后人不识货,当成普通手链卖了,他就买了?"
邵靖点点头:"这有可能,但也太巧了点。而且你是个男孩,就是给男孩买饰品,买个长命锁什么的也比手链好吧?对了,那时候你也五岁了,就一点记忆都没了?"
小麦拼命地回想,这才发现自己对五岁之前的记忆竟然是一片空白。邵靖搂着他沉吟:"看来这里头恐怕不是精怪那么简单。你缺了寿,就有了无极链,哪会那么凑巧?"
小麦想起一件不对劲的事来:"不对啊,你说我寿止三十,为什么出生的时候命线会很长?"
"因为寿止三十并不是你这一世的寿数,而是上一世的诅咒。"
"诅咒?什么意思?"
邵靖皱眉思考如何解释:"也就是说,你这一世的身体寿数本来不短,可是上一世你对自己下过寿止三十的诅咒。本来……我想如果你父亲当时没抱你出去,或者这诅咒未必就会实现,这也算是一种劫。"
小麦听得半懂不懂,越发恨不得现在就上山去看看:"你还要准备什么东西?"
邵靖把他按回自己怀里:"你急什么?上次要不是你戴着那个百日金钱,信不信你根本回不来?开过光的东西,虽然延寿不行,但替劫还是有点用的。现在没了这东西,当然要做点准备才能去。要找几面镜子,最好是有点年头的;还要--乐器,笛子,有么?不然二胡也行。"
"要那些东西干什么?"
邵靖摸摸他的脸:"用来驱山魈的。你有点发烧呢,别问了,赶紧睡觉吧。"
"我睡不着。"小麦揪着他的衣服,"如果我爸真在那戏台下头……"
邵靖微微摇头:"我倒觉得不太可能。这事,总觉得没那么简单。算了,先睡吧,明天我一定带你去。"
小麦这一夜睡得很不踏实,梦里他似乎看见了爸爸的脸。事实上他对爸爸的记忆仅仅是几张照片,连印象都不太深,更别说梦见他了。但这次他确信他看见了爸爸,正半跪在他跟前把手链往他手腕上套,稍远处站了个陌生男人,面目有些模糊,但那带着歉疚的目光却看得很清楚。男人怀里好像还抱了个小木头人像,但他也看不清楚。然后爸爸的脸突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张像猴子多过像人的脸,对着小麦呲牙咧嘴,把他吓醒了。
天已经大亮,邵靖坐在窗边上擦拭一面镜子,听见动静回过头来:"醒了?躺着别动,你在发烧。"
小麦自己摸摸头,出了一层薄汗,好像不太热了。邵靖走过来摸了摸:"唔,还好出汗了,好像退烧了。"
小麦觉得身上没什么力气:"你在干什么?"
邵靖亮了亮手里的东西:"镜子。你们村里还有点好东西,这镜子得有将近五百年了。"
小麦看看那面绿锈斑斑的东西,要不是邵靖说,谁能认出来这是面镜子?看起来比破铜烂铁也不如。大致上是一块六角形的铜块子,正面还稍微光亮点,背面凹了进去,全是绿色铜锈,勉强能看得出有两条不知道是龙是虫的东西盘在上面。
"这也能叫镜子?"
"自然。"邵靖小心地用白布擦拭镜面,"这只是被土蚀得太厉害了,但古镜就是古镜,铜精还在,就有照魅驱邪的用处。"
"可是这东西还能照出什么来?"
邵靖擦拭完了再看看,也禁不住摇了摇头:"确实蚀得太厉害了……怎么也得擦出点亮来才行。你们村里也没擦铜水。"
"要么用刷锅的钢丝球刷一刷?"
邵靖直摇头:"那样对古物的损害太大了--不过咱们只是要用它照魅,损害就损害了吧。好在这东西品相不好,主人根本不知道价值,已经送给我了,弄坏了也没人让我赔。"
小麦听他开头的一句还觉得有些惭愧,到最后一句只想抽他:"这东西你从哪里弄来的?"
邵靖随便撇了撇嘴:"村头上那一家的。我说要找几面年代远点的镜子,奶奶说他家里从前是做镜子的,就带我过去了。结果他家做的那些旧镜子都不能用,我在院子里发现这个,架在屋檐底下,说是他们家孩子从杂物堆里拿出来给麻雀盛水喝的。"
小麦没话说了。邵靖当真起身去厨房拿了个钢丝球来用力刷了一会,终于把铜镜正面刷亮了一些。邵靖拿起来看看,摇了摇头:"这样把氧化层都刷没了,也就顶个一两天,用完了腐蚀得更快。好东西,就这么完蛋了。"
小麦忍不住问:"这东西值钱么?"
邵靖想了想:"要是保存完好,值个十来万大概没问题。不过现在烂成这样,除非特别感兴趣的收藏家,一般不会出什么价了。"
小麦这才觉得良心上稍微好过一点。邵靖把镜面用布又细擦了一遍,再涂上一层油,这下光亮了不少,能模糊照出人影了。邵靖把镜子放下,问小麦:"炉子上还给你热着粥,奶奶给你腌了小咸菜,吃点吧?"
小麦觉得没什么胃口,但想到晚上要上山,不吃饭怎么行,于是勉强坐起来。邵靖把菜饭都端过来,一面摆一面说:"不用急成这样,今天不行,明天去也可以。"
小麦苦笑一下:"我等不到明天。"
邵靖摸摸他的脸:"那就好好吃饭,晚上要是不发烧,咱们就去。"他略微犹豫一下,又说,"其实都这么多年了,早一天晚一天也无所谓了。"
小麦知道他说的是事实,可是仍然觉得刺耳:"你说话真是欠抽。"
邵靖哼了一声,转手又从桌子上拿起一根笛子来,用小刀在上面慢慢刻着,冷冷地说:"我只是说实话。"
小麦坐着发呆。邵靖刻了一会,抬头看看他:"赶紧吃饭,要凉了。"
小麦没滋没味地喝着粥,问:"你在刻什么?"
"希声符。这笛子是普通笛子,刻上希声符,声音的穿透力也会强一些。"
"你用笛子干什么?"
"不是跟你说过要驱山魈。"邵靖移动着刀尖仔细地刻划着,不时拿起来对着光端详一下。
"用笛子能驱山魈?"
"音,也是一种力。我五叔是此道中高手,他教过我一点。"
小麦很好奇:"你没有什么驱山魈的符咒么?"
邵靖嗤笑:"山魈这种精怪,善于迷人魂魄,呼名为害,大多数时候只闻其声不见其形,符咒还真不怎么管用。倒是以音制音更好。我五叔当年曾经用十二只酒杯奏乐驱百余只山魈,我在音乐上的造诣比他是差太远了,不过估计这山上顶多也就十只八只山魈,驱一驱倒也不难。"
"你还会吹笛子?"
邵靖微微一笑:"我会的事多了。"
小麦撇撇嘴。跟邵靖东拉西扯了几句,他心情稍微好了一些。奶奶腌的小咸菜酸酸的,胃口也开了点,把一大碗粥全部喝了。肚里有食,精神不由一振:"我们什么时候去?"
"晚上。"邵靖刻完了希声符,吹掉桌子上的木屑,望向窗外,"太阳下山,咱们就可以进山了。"
灭魈行动
秋末冬初,天已经短了,下午五点日色已经西斜,山的阴影向村子这边拉长,把入山的路笼罩在阴暗之中。
奶奶一直把小麦和邵靖送到山口。本来她死也不让小麦进山去,但邵靖告诉她要去找出小麦寿命线消失的原因必须进山看看,她也只有同意了。
"春弟,觉得不对劲就赶紧回来,奶奶在家里等你们。"
小麦用力握了一下奶奶的手:"放心吧奶奶,我一准好端端的回来。"
邵靖把那面铜镜绑在了小麦背上,叮嘱小麦仍旧是无论听到谁喊他名字都不要回答。
"要是你叫我呢?"
邵靖看看已经走进了山口,四周无人,便低头在小麦耳朵上轻轻吹了口气:"我会管你叫--宝贝儿。"
小麦觉得半边身子都麻了一下,狠狠瞪了他一眼,往旁边躲了一步。邵靖哈哈大笑,笑得小麦扬起水果刀冲他比划了一下:"小心我捅你!"
小麦的装备是一根棍子和一把长水果刀,邵靖则在腰后挂了一把村里最大的西瓜刀,刀锋足有一尺多长,可以拿来砍人的那种,明晃晃的颇有些吓人。邵靖一只手拿着笛子,一只手伸过来拉着小麦:"记住了,跟着我,无论看见什么东西都别跑开。"
"知道了。"小麦经过一次,自然知道厉害。背上的铜镜死沉死沉的,他忍不住问:"为什么让我背着这东西?"
邵靖看他被铜镜压得直往下垮的肩膀,忍着笑说:"有了这东西,从你背后接近的魑魅在镜子里看到自己的影像,就会逃掉。"
小麦闻所未闻:"为什么?"
邵靖耸耸肩:"魑魅都是幽暗不能见光的东西,镜为明物,故能照影见形。所以用镜子去照,魑魅就会退缩。若是有灵气的古镜,可以将魑魅照散。山魈也是魑魅的一种,虽然有实体,但也惧怕面对镜子。可惜这镜子只是普通铜镜,否则只要拿着进山去照就行了。"
小麦不由自主地反手去摸摸背后的铜镜:"有这么厉害……不过也太沉了。一面镜子而已,为什么弄这么重,平常拿来拿去的岂不是很费劲?"
邵靖不以为意:"这镜子不小,应该是放着不常挪动的。看这花纹,恐怕还是富贵人家的东西,个头大也很正常。"
两人闲闲说着话,天色已经迅速黑了下来,尤其是树林之中几乎已是一片黑暗。小麦忽然抓紧了邵靖的手:"你听。"
邵靖侧耳听听:"什么?"
小麦低声说:"好像有人在哭……"风声飕飕,吹动树叶,仿佛送来一阵凄凉的啼哭声,哭声之中还夹杂着呼唤声,只是听不清楚。
邵靖皱眉听了片刻,摇头:"我听不见。"
小麦再凝神听:"好像在叫我的名字……像,像……像我妈妈的声音……"
邵靖捏了捏他的手:"都不是真的,冷静一点。既然是叫你,就跟着去,看看它们想干什么,走。"
哭声在风中若断若续,小麦和邵靖循声而行,黑暗之中高坎低壑,走得十分吃力。小麦正专心听着那哭声,忽然觉得背后好像有什么东西跟着。他们正走出一片树丛,刚刚升起来的月亮投下一束清光,照在他们身上。小麦下意识地一回头,只听背后一声尖锐的呼哨,一条黑影在树林里一晃,响起一路树枝折断的咔嚓声,瞬时远去。小麦有些紧张:"那是什么?"
邵靖拉着他的手,另一只手按着腰后的西瓜刀,淡淡一笑:"山魈呗。想必是在镜子里照见自己了,惊跑了。"
小麦忍不住又看了几眼,但树林里已经静下来,什么都没了。他再侧耳去听时,哭声不知什么时候停了,山风反而尖锐起来,穿过树林发出呜呜的声音,似哭非哭。
"哭声停了--"小麦竖起耳朵去捕捉声音,但什么都没听到。
邵靖也侧耳去听,片刻后忽然说:"有声音!"
小麦竭力去听,果然山风之中传来窃窃私语,由低到高,像是身周有人在说笑。开始时只是几个人,渐渐增多,高高低低粗粗细细的声音此起彼伏,只是听不清楚在说些什么。这情景十分诡异,就像周围有许多看不见的人,正对着你指指点点,甚至恶意地嗤笑,你却不知如何应对。
小麦环视四周,树林在月光下投出一条条的影子,像是一个个扭动身体的人,草丛中磷磷的萤光就是一双双绿色的眼睛。那些说笑的声音渐渐高起来尖锐起来,开始像是虫子在草上爬,然后像是什么野兽在树干上磨爪子,最后变成了一种噪音,令人心烦意乱。小麦觉得耳朵里充满了这些杂乱的声音,渐渐头疼欲吐,恨不得挥起刀子逮个什么东西捅上几刀。他捂着耳朵往四周看,却发现树林渐渐隐去,四周像是起了一层雾,雾气中隐隐有些村落的模样,但那建筑却不是现在的样式,而是土砖土瓦,窗上糊着窗纸,有几家门外挂着青幡,隐约是些"酒"字、"当"字,竟然像是百十年前的城池模样。街道之上似乎有人来来回回,还十分热闹。
小麦觉得脑子里嗡嗡的,他确信这古老的村镇也是幻象,就如同上次他看见的戏台子一样,可是那些嘈杂的声音像有某种力量,引着他往前走。
一声清亮的笛音突然响起来,穿透那嘈嘈窃窃的杂音,驱散了四周的幻像。小麦猛地一个冷战,脑子像针扎一样疼,眼前的古老村镇忽然消失,仍然是一片阴暗的树林。邵靖在吹着笛子,小小一支竹笛,吹出来竟然是金声玉振,响遏行云。小麦听不懂他吹的是什么,但听了却是胸头开朗,神思清明,刚才的憋闷难受全部消失了。
月光明亮,四周的树林却阴森黑暗,树影之中绿光闪动,朝着小麦和邵靖慢慢围过来。
邵靖慢条斯理地把笛子别到腰后,拎起西瓜刀掂了掂,笑了一声:"怎么,露出原形来了?也好,很久没活动活动筋骨了。小麦,把后背上那铁块子卸了吧,跟它们玩玩。打架怎么样,在行么?"
小麦把铜镜甩到一边,跟邵靖背靠背站着:"没怎么打过,试试吧。"小时候妈妈管他管得很严,但毕竟是男孩子,也偷偷打过架的,只是像邵靖这种抡刀砍的方式还真没试过。
邵靖调侃他:"别怕,顶不住了可以钻我怀里。"
小麦很想给他一脚:"你有病啊?"邵靖这家伙明显是兴奋劲上来了,难道天生就是个暴力分子?
邵靖笑了一声:"记着,这东西动作挺快,别让它抓着要害。"
小麦应了一声,下一秒倒抽了口气:"这么多--猴子?"树林里冒出来的东西三尺长短,说是猴子又没有尾巴,说不是猴子又满身黑毛,个个都是一手一足,跳来跳去却十分之灵活。
邵靖无所谓地回答:"都是还没成大气候的山魈,化不了人形。你上次见着的那个,估计是这一群里道行最高的。"
"吱--"地一声尖叫打断了邵靖的话,飕飕连声好几只山魈朝着小麦和邵靖就扑了过来。邵靖一声大喝,明晃晃的西瓜刀迎头劈了过去,刀尖一扫就带起一溜血光。刺耳的吱吱尖叫在四面八方响起来,黑影来回蹿动,却没有一只能扑到邵靖眼前的。
小麦就没有邵靖这么游刃有余了,要不是邵靖护着他后背,还时不时地伸过刀来帮他解决一下问题,他可能早就挂彩了。不过他也狠狠打中了几棍子,把一只山魈砸得头破血流死在当场。
四周的山魈在一轮进攻之后没有占到便宜,不由得都有些畏缩。邵靖把刀在手里转了个刀花,轻蔑地招招手:"来啊,怎么不上了?"
小麦抹了把汗,扯扯被抓破的衣服,好在是没伤到皮肉。邵靖微微侧头:"伤着没有?"
"没有。"小麦抓紧棍子,四周扫视,"这些东西怎么这么多?"地上已经有了四五只死魈,然而周围少说还有十来只之多。
邵靖无所谓地说:"没事,就这点东西,不够砍的。你小心别伤着了就行,其它的交给我。"
小麦斜眼看看他。邵靖到现在面不发红气不喘,双目炯炯一派高手风范,比他那是好太多了。小麦瞥一眼他结实的手臂,心里不无嫉妒:"你很能打啊!"小时候肯定没少打过架。
邵靖嗤笑:"你当天师训练营里是让你去吃白饭的吗?干天师的随时随地不知道要对上什么东西,不能打怎么行?尤其我们张家是专职收妖的,跟东方家那样卜算的世家不同,没有点身手还行?"
两人说话的时候,月亮已经升上了中天,四周的树影渐渐缩短,把半蹲在树枝间的那些山魈显露了出来。有一半以上的被邵靖伤到,带着血淋淋的伤口用怨恨的眼光盯着地上的两个人。
月光更明亮了些,小麦忽然看见山魈群后面的一张脸:"邵靖,你看!那个就是我上次看见的那只!"确实,那张脸虽然七分像猴子,却也有三分像人,正是上次在戏台前面被小麦捅了一水果刀的那只山魈。
邵靖眯着眼看过去,神色略微严肃了一些:"已经有了人形,看来有点道行了。只要把它干掉,其余的都不过是些畜生,不足为患。"
"怎么干掉它?"那只山魈蹲在高处的树杈上,要论起上树,他们可就远不如这些半人半猴的东西了。
邵靖打量了那只山魈半天,忽然说:"那东西好像在盯着地上的镜子。"
他这么一说,小麦也发现了。那只山魈虽然也不停地打量着他们两个,但不时地往地上的镜子看上一眼,好像颇为忌惮:"山魈这么怕镜子?"
邵靖摇摇头:"这镜子里头恐怕还有点蹊跷,如果单是一面普通铜镜,现在你又是面朝下放着,不可能照出它的影子,它用不着这么忌惮。"
小麦琢磨了一下,弯腰去拿地上的镜子,他才一低头,山魈群里突然发出尖锐刺耳的啸声,一群山魈不要命地扑了上来,霎时间眼前全是黑影子。邵靖挥刀如飞,鲜血四溅,一面喝道:"把镜子拿起来!"
小麦用棍子往镜子底下一插,往上一挑,整面镜子被他掀了过来,被邵靖擦亮的镜面上突然映出一只山魈的影子,接着就听一声尖啸,四周的山魈夺路狂奔,只剩一只被镜子照住,不停地叫唤,却不能动弹。邵靖把刀往地上一插,正好扶住镜子斜斜立着,镜面对着月亮反射出一道明光,照住的正好是小麦见过的那只山魈。就这么一会儿,它的轮廓已经有些模糊了,叫声也更凄厉。
小麦惊讶:"这镜子这么厉害?"
邵靖皱眉看着那镜子,实在也看不出来这镜子究竟有什么奥妙之处。以他的眼光,看得出这镜子大概是明末清初的东西,好东西确实是好东西,山魈也不是什么特别难以对付的精怪,但再怎么说,这镜子也不可能将之照得形体消散才是。不过就在两人端详镜子的时候,那只山魈已经渐渐消散,不过片刻工夫,地上就剩下一具干枯的尸体,皱缩成一团,简直分不出是什么东西。
小麦用棍子远远戳了一下:"死了?"
邵靖耸耸肩:"死了。"
"其它的山魈呢?"
"那都是些不成气候的东西,散进山里也就自生自灭了,不足为害,不用管了。"
"那,我上次看见的那些人--"小麦四处张望,声音噎在了嗓子里,四周不知道什么时候冒出一群影影绰绰的"人"来,男女老少都有,稀疏地围成了一圈默默地看着小麦。
"这是--"小麦后背一阵发凉,"是山魈--"
邵靖点了点头:"这里面有你爸么?"
小麦费劲地搜索:"我,我不太记得我爸长什么模样,只见过照片……"
邵靖摸出张符来递给他:"滴一滴血在上头。"
小麦莫名其妙:"干什么?"
邵靖拉过他的手来用西瓜刀在他指尖上轻轻划了一下,挤了一滴血在符纸上,然后抬手一扔:"如果这里头有你爸,符纸会贴上去,这是血气相应的缘故。"
小麦眼巴巴地看着那张符纸被风卷上天,然后晃晃悠悠飘落下来,最后落在地上。邵靖好像早就想到了,露出了然的表情:"你爸不在这儿。"
小麦愣愣地站着,看着那些表情木然的男女,喃喃地说:"我爸不在……那他,他在哪儿呢?"
邵靖沉吟了一下:"总之他不在这里,那么……也说不定……"
"说不定什么?"小麦觉得邵靖好像是想到了什么,但他却摇摇头:"现在还不清楚,既然你爸不在这儿,我们走吧。"
小麦一把拉住他:"那这些--这些人呢?"四周的幽灵都用期盼的目光看着他们,小麦猛然在里面发现了一张熟悉的脸--林静。
邵靖尴尬地看着四周:"这个……应该送他们去阴间。"
"那你想办法啊。"
"我……我不会超度。"
"嗯?"小麦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你,你不会什么?"一直以来,邵靖在他心里几乎是无所不能的--嗯,当然是指他的专业技能,不是指做饭收拾屋子洗衣服什么的--可是现在他说他不会超度?
"你,你不是身带佛家六字真言么?"就算不懂这东西,小麦也知道佛家有超度亡魂的法子,"你不会念经?比如说,比如说什么金刚经往生咒什么的?"这都是他从网上查来的,好像是个和尚就该会念吧。
邵靖破天荒地支支唔唔起来,最后恼羞成怒:"说过了我不会!"
小麦张大嘴,半天才说:"你不会?那,那这些人总得想个办法吧。佛家的不会,道家有办法吗?"
邵靖闷了一会才说:"道家的我也不会。"
小麦差点就想问:"那你会什么?"看见邵靖的脸色又咽回去了。不过他不说话,邵靖也知道他想说什么,闷闷地说:"这些魂魄我都不能动,只要我出手,就是魂飞魄散。"
小麦无语了。这个邵靖,这个……真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那,那怎么办?这里头还有林静……我,我总得帮帮她吧,不能让她这么一直留在这地方啊。"
邵靖叹口气,把刀挂回去:"等我打个电话。"
电话响了好几声,才有人接起来,半睡半醒的声音:"靖存?半夜三更的,怎么这时候打电话来?"
"五叔,有事要你帮忙。"邵靖简单把事情说了几句,"这里有些被困的魂魄,你能超度他们一段吗?"
电话那头传来的声音带了点笑意:"怎么?后悔当初没好好学了?连超度都不会,你啊--这次我能帮你,下次呢?将来你做天师,也带着五叔到处跑?"
邵靖脸微微红了一点,要不是小麦喝过曹三秀的灵芝露,还真看不出来:"五叔,别说了,我回头就去学。眼下你赶紧帮我处理一下。"
电话那边的人笑了起来:"行,你肯学就行,别敷衍五叔啊。好了,等五叔拿笛子去。"
邵靖转头对小麦说:"这是我五叔,就是用酒杯驱山魈的,让他来超度一下。"
小麦好奇地等着,片刻之后,一段悠扬的音乐从手机里传了出来,也并不如何激昂,但听在耳朵里莫名地舒服,好像冬天里被午后的阳光照着,全[]身温暖,灵台澄明。随着这音乐声,四周的人影渐渐淡去,天边露出了一线鱼肚白。小麦好像从一场噩梦里醒了过来,看看四周,树林也失去了夜间的阴森,金黄色的树叶反而让人觉得鲜艳好看。如果不是枯草丛中几具山魈的尸体,他真会以为自己是做了个梦。
邵靖不知什么时候挂断了电话,弯腰捡起地上的铜镜,走过来拍拍小麦:"走吧,奶奶还在村里等着咱们呢。"
萧家的秘密
除山魈行动可以算是大获全胜,然而这次行动的实际目的却远远没有达到:第一,没有找到小麦爸爸的任何踪迹,第二,根本没弄明白小麦命线的消失与此是否有关。奶奶很是失望,然而小麦能平安回来,她已经念佛了。邵靖再次向她保证一定找到给小麦延寿的办法,然后两人回到了滨海。
说是要找延寿的办法,可是哪里有那么容易?邵靖为此费了不少力气,但目前为止还毫无办法。好在还有五年的时间,小麦也就暂时压下心中的不安,继续经营他的中西小点。叶丁很勤快,手艺也着实过得去,加上小麦时有奇思妙想,店里的生意蒸蒸日上。
转眼就到了圣诞节。小麦打算在这前后搞一次抽奖试吃活动。他设想出了六种新点心,凡是来买点心的客人可以抽奖一次,抽到了就送一份新点心,吃完之后请他们留下意见,也算是对明年新货的一个推广。而且他已经做好了网页,把店里的点心全部拍照上传。说实在的,那些热腾腾的烧卖、涂着巧克力的蛋糕放在照片里还真是引人食欲,多拉来了不少顾客。春城筑接替任辉的那位也是个生意行里的人精,大度地表示这次新点心的原料全部由他们负责,还格外准备了一些小礼品加入圣诞活动,但是六种新点心里至少要有四种将来在春城筑专卖,让小麦十分感叹这人的好算盘。
小麦这一忙,邵靖就不怎么痛快了。比起小麦来,他倒算是闲人了。现在他在发愤研究佛经,偶尔周琦揽来个生意,他就去处理一下,有时候也要出滨海市,不过大部分时间是在家里呆着。小麦也听周琦说过,差不多都是驱鬼的活,不管啥样的厉鬼,大概最后也就是个魂飞魄散的下场,邵靖倒是也试过超度,但至少到现在为止,还没有成功过。自然,这话周琦只敢私下里跟小麦说说,两人偷笑一番就算完,那是绝对不能在邵靖面前提起一个字的。
直到圣诞节过完,邵靖暴躁了。足足有二十来天小麦只顾着店里的事顾不上他,于是大少爷的忍耐到了极限,直接把小麦按到床上折腾了一夜,第二天没法去上班了。
"帮我打个电话给籽儿。"小麦嗓子都有点哑了,站在镜子前面一个劲照自己脖子上的草莓印儿,这到处都是的,怎么去店里?虽然现在冬天可以拿衣服领子遮遮,但在店里呆上一天,肯定会被籽儿和叶丁看见的。
邵靖丝毫没有罪魁祸首的自觉,拿起电话来很敷衍地给归籽儿打了一个,说小麦今天不能去上班,让她多看着点店面,然后利索地挂断了。他放下电话,小麦才想起来:"今天春城筑那边要来人的。"
"有什么事明天再说。"邵靖走到他旁边坐下,直接把人搂进怀里,"或者你觉得你现在这样可以去跟他们谈事?"
小麦恨不得咬死他:"还不都是你!对了,家里没鸡蛋了,大米好像也没了,吃完饭跟我去超市买东西。"
邵靖脸一下子拉长了。把小麦留在家里一天,可不是让他去买东西的。小麦一看他表情就警惕地拉住自己衣服,活像要被□的小媳妇:"你适可而止啊!再折腾我腰就完蛋了。"
邵靖忍不住好笑,搂着他又亲了下去。小麦拳打脚踢地反抗,无奈论起打架他实在不是邵靖对手,整个被他压在底下,亲个没完。小麦觉得腿上又有东西在顶着了,赶紧抱着邵靖的脖子:"我的腰真不行了啊。"
邵靖不情愿地挪挪身体,嘴里嘀咕:"才做了几次……"
小麦翻个白眼:"谁都跟你似的,禽--"
邵靖威胁地压上来:"说什么?"
小麦眨眨眼:"勤快。"
邵靖端详他有点狡猾的小模样,忍不住说:"你真是跟以前--"突然想起小麦似乎不喜欢听见前世的事,破天荒硬生生把后半句话咽下去了。
小麦听他前半句话就知道后面要说什么,心里忍不住一紧。一直想不起前世的事,导致他对邵靖的叙述总觉得是在讲别人的故事,说不出的陌生。每次邵靖提起前世,他就禁不住地生起一个想法:如果他不是沈墨白呢?
邵靖轻轻拍拍他脸:"怎么了?我说句话就生气了?"
小麦回过神来,勉强笑了笑:"没事。"他坐起来整整衣服,"去买东西吧。"
邵靖看看天色:"都快中午了,买什么东西。走,先找个地方吃饭去,吃完了再说。"
小麦跟着他出门,心里还在乱七八糟地想。邵靖没发觉他的心思,用手指勾着他的手指,晃悠悠地下楼开车。小麦看着两人勾在一起的手指,忽然想起了那个脱线的红线童子。红线一系,缘定终生,要是他能弄一根红线来,把他和邵靖系在一起呢?
人就怕起什么心思,小麦心思这么一动,这一天就放不开了,止不住地一直在想。可问题是,到哪里去找小岳呢?
"小麦?"邵靖终于发觉他的心不在焉,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想什么呢?"
小麦一愣,才发现已经到了超市门口,赶紧回过神来:"没事,我在想要买什么。"他翻翻口袋,拿出写好的小纸条,"大米,鸡蛋,油也没了,盐、醋,对了,要不要买点清洁剂什么的,回去把那镜子擦擦?"那面铜镜被他们带了回来,邵靖这家伙糟塌东西,随手就扔床底下了,小麦这段时间忙店里的事,也没顾得上弄。
邵靖听见这一串要买的东西就不耐烦:"随便。"
小麦摇头,推了一辆购物车,拖着邵靖进去了。超市里人很多,邵靖一看人挤,脸拉得更长。小麦假装没看见,拖着他买了一堆东西,最后走到卖便宜鸡蛋的地方,一看排了老长的队,邵靖那脸就更能拉到地上去。小麦无奈,四处看看就水产区那边人少点,于是把邵靖和车子都推到那边去:"等我一会,我买了鸡蛋就回来。"
邵靖眉头拧在一块:"你去排队?"
小麦哪里敢:"不,我去买平价的,不排队,马上回来,好吗?"邵靖这才勉强点了点头。
被他这么一等,小麦也不敢仔细挑了,随便买了几斤就赶紧往水产区走,隔着十几步远就看见邵靖手里摆弄着一个打火机,斜靠在水产区边上,一身的不耐烦。水产区那边都是些大妈,他一个年轻人站在那儿实在是鹤立鸡群,极其的不搭调。大妈们要买活鱼,捞起来的都扑腾着水花,逼得他不得不左右躲闪。小麦噗地一声笑出来,赶紧跑过去:"等急了吧?"
邵靖眼睛却在看着别的地方,小麦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一下子看见一个认识的人:"嗯?沈警官。"
"你认识?"
"哦,以前我在一家杂志社干过,他们租的房子的房东,叫沈固,是个警察。你也认识?"
邵靖摇摇头:"我不认识他,但是认识他旁边那个人。"
小麦已经看见沈警官旁边是有个年轻人,一只手捂着眼睛,好像不舒服。沈固一只手推着购物车,一只手搂着那年轻人的肩,半扶半抱地站在收银口:"你认识那个人?"
邵靖啪一声将打火机关上:"那人是终南山钟家这一代的长孙,钟乐岑。"
"钟馗家的后人?"
"嗯。"
"那他也是个天师了?"小麦还是第一次看见邵靖以外的天师,不由有点激动。
邵靖嗤了一声:"他?他算不上。没灵力。说起来钟家代代都是长子天赋最好,偏偏到了他这一代出了异类。"
小麦想起来了:"哦,你说过第一次请东方老先生扶乩就是在钟家,那个做成年礼的就是这个钟乐岑的弟弟吧?"
"对。长孙没灵力,第二个孙子天赋倒是不错,已经内定为钟家的继承人了。"
小麦瞧着那年轻人瘦瘦的背影,忽然觉得很同情:"天师家族出来的人没灵力,会被人瞧不起吧?"听邵靖的口气就知道了。
邵靖漫不经心地说:"听说他也是同性恋,被家里赶出来了。"
小麦悚然一惊:"他也是?那沈警官--"
邵靖哂然:"看也看得出来,肯定是了。"
小麦呆了一会,忽然生起一种兔死狐悲的感情:"那你家里如果知道你--"也会把你赶出来吗?
邵靖嗤笑:"赶我?爱赶不赶。钟乐岑那是没灵力,如果他是内定的继承人,你看钟家会不会赶他。"
小麦稍稍放心一点,再看钟乐岑一直靠在沈固肩上,沈固的手臂保护性地围着他,虽然背后排队的人有不少侧目而视,他却半点也不在乎,心里不由得有点热乎乎的:"我看他现在过得也不错。"
邵靖了然地靠过来:"羡慕了?"说着,手已经搂到小麦腰上了,顺便在他屁股上掐了一下。小麦差点跳起来,对他怒目而视。人家沈警官那叫保护,邵靖这个叫调戏好吧?
邵靖脸皮厚度堪比城墙,何况一向不把其他人看在眼里,对周围大妈们的指指点点毫不理睬,小麦可就没这么坚韧的神经了,挣扎着要从他怀里出来:"别闹,这是超市。"
邵靖满不在乎,正要说话,口袋里的手机就响了,他一手搂着小麦,一手摸出手机:"周琦?"
"哎,大少,现在在哪儿呢?"
"超市。什么事?"
"超市?大少你在超市?你确定?你啥时候--"
"到底什么事!"邵靖不耐烦地打断他,"不说我挂了。"
"哎哎哎,别,别挂,真有事。上次萧家那事你还记得吧?"
"金玉大厦那个萧家?又怎么了?"
"唉。"周琦叹了口气,"你现在能过来看看吗?萧家那老头子,急着找你呢。这次的事可真是有点怪了,你过来看看吧。"
邵靖皱眉,显然不怎么愿意。小麦赶紧说:"那咱们把东西送回家就过去吧,周琦要是没事不会找你的,走吧走吧。"
周琦在电话里听见了小麦的话,嘿嘿一笑:"还是嫂子体贴人,我说--"话才说到一半,被邵靖挂断了。
小麦皱皱眉:"你别老这样啊,周琦也帮过咱们的忙的,不要他一找你你就这么不耐烦。"
邵靖把手机揣回口袋里,不在意地说:"周琦不会在意,我们一直都这样。"
小麦叹口气:"我知道你们是发小,周琦知道你的脾气,不会放在心上,可是你总这样不好,外人看了肯定以为你架子大,还不给周琦面子。就算是好朋友,那也要大家都对对方好才行啊。再说了,越是好朋友,越不能让他在外人面前丢面子吧?你说周家以前是你们张家的什么……依附你们张家,对吧?那你这样对周琦,不是让人觉得你没把周琦当朋友吗?"
邵靖开始一脸的不耐烦,听到最后倒露出一点思索的表情,终于点了点头:"知道了。赶紧走吧,那边还等着呢。"
小麦说得口干舌燥,看他终于听进去了一点,心里总算得点安慰,同时深刻觉得,周琦真是不容易啊……
东西送回家,邵靖一踩油门,带着小麦直奔北山。萧宅占地近千平方,小麦虽然没来过这边,也知道这里的地皮是个什么价格,这一座别墅,没上千万也拿不下来。别墅门口有两个年轻人在等着,看见邵靖的车停下来就上前来拉开车门,恭恭敬敬地说:"是邵先生吗?萧老先生和周先生都在客厅等着您。这位是--"
邵靖连回答都懒得回答,直接就往里走,两个年轻人同时伸手把走在后面的小麦一拦:"这位先生恐怕不能进去。"
邵靖眉一竖,回头立掌就砍在一个年轻人手肘关节处:"别碰他!"随即把小麦往自己身边一拉,冷冷地说,"他不进去,我们就走。"
两个年轻人对看了一眼,大概是得过什么吩咐不能得罪邵靖,于是虽然面有难色,还是让开了路。邵靖哼了一声,拉着小麦就走。
周琦果然坐在客厅里,抽着烟,身边还有个年轻漂亮的小姑娘,正给他上果盘呢。他对面的沙发上坐着个老人,头上戴了顶绒线帽子,沉默地把下巴支在手里的拐杖头上,眼神阴沉,也不知在想什么。周琦一见邵靖就站了起来:"大少,怎么把麦子也带过来了?"
邵靖看他一眼,回答说:"带他过来看看。"
周琦愣了一下。他跟邵靖从小一块长大,邵靖那臭脾气他再清楚不过,本来像这种问题邵靖是绝对不屑回答的,人都带过来了,还问为什么?所以邵靖居然回答了,倒把他弄愣了,过了几秒钟才说:"我来介绍一下,萧老先生,这位是张少的朋友麦子。"
老头抬起眼随便点了点头:"请坐。"目光却根本不看小麦,只盯着邵靖,"张少,今天请你过来,是有事相求。"
邵靖大马金刀地往沙发上一坐,把小麦也拉着坐在自己身边,毫不客气地说:"萧老先生且慢,上次金玉大厦的事,你可是半个字也不肯吐口,现在再说什么有事相求--这求字不用说,先说说你打算告诉我们什么吧。"
小麦现在已经知道这个老头就是萧氏集团的掌门人萧士奇了,他还记得上次邵靖回来说过这老头什么也不肯告诉他们,想来是被邵靖记恨上了,这次人家有求,他就开始挤兑人了。果然萧士奇脸色变了变,后面的话全都噎了下去。邵靖也不着急,架起腿靠在沙发背上,一脸的悠闲自得,看得萧士奇脸都青了。
周琦等了几分钟,看邵靖已经把萧士奇憋得够了,就笑笑出来打圆场:"大少,萧先生怎么也是长辈,你别这么咄咄逼人的。上次萧先生还没打定主意,所以有些事当然不能跟我们说。既然这是第二次请你过来,那当然就没什么好隐瞒的了,有什么事到现在还藏着不说,不是跟自己过不去吗?"
小麦在一边暗笑。周琦跟邵靖还真是发小搭档,这话说的,把老头挤兑得够呛。果然萧士奇脸色更难看了,大声咳嗽起来。邵靖几人原本当他是在掩饰自己的尴尬,都没理睬,想不到老头咳了几下,竟然咳出一口黑血来,而且这口黑血一吐出来,屋子里就是一股恶臭,好像烂了三天的臭肉一样。邵靖脸色微微一变,腿也放了下来:"萧老先生,你这是--有多长时间了?"
萧士奇抓过旁边的纸巾擦了手,苦笑一下:"张少果然是家学渊源,这一下就看出来了。有几个月了吧,就从--"
"从金玉大厦的事之后?"邵靖接过他的话就来了这么一句。
36
36、舍身 ...
邵靖这一句话,萧士奇脸色就又变了。这一会儿他脸色已经变了好几次,越变越青,简直没人色了,他叹了口气:"张少说得没错,就是从那之后。"
邵靖眯起眼睛:"这里头可有点蹊跷了吧?金玉大厦那个阵,应该是个吉阵,招财,大约还转运吧?就算是这阵法破了,至多就是以后萧家没这么顺风顺水,至于老爷子你,就这样了?"
萧士奇阴沉着脸没说话,邵靖眯眼看了他一会,又说:"恐怕老爷子还不止如此吧?还有什么没让我们看见的?"
萧士奇思考了一会,像是终于打定了主意,慢慢抬起手把头上的帽子摘了下来。他这一摘下帽子,小麦忍不住就惊呼了一声--萧士奇的头发已经全部掉光了,露出粉红的头皮,上面布满了紫黑色的血管,乍一看像一张巨大的蜘蛛网网在头顶,而且那些血管足有铅笔粗细,远远超过了正常尺寸。
这下连邵靖和周琦也不由动容。萧士奇把帽子在手里揉搓着,慢慢地说:"这件事说来话长,我从前,干过盗墓的勾当……"
这一讲就讲了将近一个小时。小麦听得都快喘不过气来。原来萧士奇年轻时在四川某座山里发掘过一座无名坟墓,结果在墓里中了一种无名之毒,回来不久就咳血,且流血泪,寻了无数医生也看不出个究竟来。金玉大厦的阵法叫做四灵转运阵,是他请了高人特地建的,建成之后毒便不再发作,可是没想到四灵最后居然转化成了四凶,阵法整个破掉了不说,连那位布阵的高人也死了。于是这才几个月,他就觉得自己的身体是从内脏开始腐烂,又开始咳血,流血泪,头顶上也开始出现这些血网,最可怕的是,萧家其他人也开始出现这种症状。
邵靖凝神听着,听到这里忽然打断了萧士奇:"那位高人死了?听老先生的说法,布阵用的是四块玉板,为什么阵法一破那位高人就死了?这可说不通啊。而且四灵转运阵能抵御无名之毒?这倒是第一次听说。而且就算有这无名之毒,老先生您发病也就罢了,为什么子孙都会出现这种症状?若说是毒性传染,为什么已故的萧老夫人没听说是因此去世的?"
萧士奇愣了一下,有些支吾。邵靖冷笑了一声:"怎么?到现在老先生还不愿意把全部的事告诉我们?"
屋子里又是一阵冷场。小麦不想再看见萧士奇那满布紫色血管的头顶,把目光移向窗外,然后他发现,好像有块玻璃没擦干净。
这屋子四面都是大块的玻璃落地窗,全部擦得铮明瓦亮,外面草坪上安着彩色小灯,所以虽然是晚上,仍旧能从窗户里看见庭院的花木。但是其中有一面窗子,对着的却是一面墙。小麦估计那可能是个小花园,因为那墙是矮矮的红砖花墙,墙上每隔一米左右开着扇形的小窗,周围还有雕刻的花纹。不过每处小窗都被常青藤之类的植物叶子遮住了。看起来这些常青藤都长在墙那一面,现在已经是十二月,叶子还那么茂盛,这倒是挺少见的。花墙下面也有一排彩色小灯,光线仰打上去照亮着墙头垂下的少少几枝叶片,但从这扇窗里看出去的景物却不像其它窗子那么清楚,给人的感觉就是窗户上蒙了一层灰,看什么都灰蒙蒙的。
小麦觉得有点奇怪。按说萧家这样的人家,绝对不可能把一扇窗留着不擦干净啊。这还是晚上,要是白天有客人来看见,岂不是很丢脸?他心里嘀咕,就忍不住一看再看。也亏他喝了曹三秀的灵芝露之后视力比从前好了很多,看了一会终于被他看出点蹊跷来--那灰蒙蒙的一层不是玻璃没擦干净,而是那面墙里正有些黑色的东西慢慢冒出来,像一层雾气一样,笼罩着那面墙。
小麦越看越觉得不对劲,于是轻轻捅了捅邵靖,示意他看那面墙。邵靖仔细看了两眼,脸色突然变了,霍地站起来,冷冷地对萧士奇说:"萧老爷子,你家养替身鬼,又是哪位高人教你的?"
替身鬼这三个字一说出来,萧士奇那脸色就真的变了:"你,你怎么知道?"
邵靖二话不说,拉起小麦又向周琦一点头:"咱们走。"
萧士奇这下真急了:"张少,留步,有话好说。"
邵靖头也不回:"难怪金玉大厦设招财转运阵,恐怕把财运都拿来买替身了吧?你家这灾祸并不是被化解了,只是有替身顶着而已。现在金玉大厦的阵法已经破了,替身买不够,萧家就等着死绝吧。"
小麦听得后背一阵阵发冷,再看邵靖和周琦脸色都很严肃,想来这替身鬼肯定不是简单东西。邵靖看出他的疑问,冷冷地说:"养替身鬼本就是损阴德的事,而且动用了后代的财气,再这么下去,恐怕萧家后代穷困潦倒,用不着诅咒也饿死了。"
萧士奇猛地拄着拐杖站了起来:"张少,等一下!我,我什么都告诉你,只求你救救我的儿孙!"
小麦回头一瞧,老头脸都涨得通红,头顶上那可怕的血管网似乎都涨大了一圈。邵靖在门口停步,转头把他看了两眼,淡淡地说:"老爷子,说句实话,我看你是没救了。别说我,就算天师行里最厉害的人过来,也救不了你。"
萧士奇苦笑:"我知道。我的报应已经到了,天天晚上我都能看见。我只想你救救我的儿孙。"
邵靖摇摇头:"你干了养替身鬼这种损阴德的事,按我们天师行里的规矩,是可以不管的。虽说天师有收鬼降妖的责任,但是对你这种,可以袖手旁观。"
萧士奇急得声调都变了:"张少,不知者不罪。这养替身什么的,我们萧家之前都不清楚,全是别人一手策划的,你不能把罪名扣到我们头上来。"
邵靖眯起眼睛:"不清楚?那为什么我一说替身的事,你马上就知道我说的是什么?"
萧士奇怔了一下,迟疑片刻终于说:"因为前几天有人告诉过我,后院那是个买替身的阵法,直到那时候,我才知道我一直都被人骗了。"
邵靖看起来仍然不太相信他:"谁告诉你的?"
"他姓钟,叫钟乐岑。"
邵靖微微露出点惊讶的神情:"钟乐岑?是他告诉你的?"
萧士奇颓然点了点头,完全没了之前的气势,把一切都老老实实讲了出来。原来他刚才真是隐瞒了不少东西,金玉大厦那个四灵阵,不只是聚财转运,还用来养阴,养的就是他刚才所说的那位高人。而他所说的盗墓过程中遇到的无名之毒,其实是一种诅咒,当然,这诅咒的事也是钟乐岑告诉他的。
邵靖脸上略微带了点惊讶的表情:"他知道的倒是不少。"
萧士奇苦笑:"这些都是那位钟先生告诉我的。到这时候我才知道我是上了大当。"
邵靖和周琦对看一眼,表情都有些凝重,周琦问:"那位高人叫什么名字?"
萧士奇颓然道:"他叫左穆,不过,我也不知这是不是他的真名。"
小麦还没听明白,扯了邵靖一下:"什么叫养阴?"
邵靖冷冷地说:"就是人已经到了寿数,却用旁门左道的办法让自己仍然活着,看起来跟常人一样能说能走,其实已经是一具僵尸、活死人了。"
小麦听得眼睛都睁圆了:"那不就是--粽子?"
周琦噗哧一声笑出来:"麦子你还知道粽子啊?不过那不一样,粽子是死后诈尸,魂魄已经不在了,养阴却是三魂七魄一直都在体内,然而人无心跳,不需要呼吸,纯粹靠聚来的阴气维持着,所以金玉大厦的养阴阵一破,此人马上就死。这种办法很是邪门,但又非高手不能为之。所以这个左穆,我怀疑他来头必然不小。"最后这句话是跟邵靖说的。
小麦琢磨了一下,还是觉得无法想像。萧士奇似乎是说得太多了,又咳嗽起来。偌大的客厅里只有他们四个人,旁边的几案上还薰着香,小麦却觉得空气里有种腐烂的气味,而且似乎越来越浓。萧士奇咳嗽了一会,喘着气说:"我从来不知他竟然是用我萧家后代的财运来骗我,钟先生说,再有半个月,恐怕我家的财运就要全用完了。"
邵靖淡淡地说:"偷坟掘墓,必有报应,你也不用埋怨别人。左穆这法子让你多活了几十年,也算对得起你了。倒是你现在怎么打算?"
萧士奇抱着最后一丝希望看着邵靖:"张少能不能破解这诅咒?"
邵靖毫不犹豫地摇头:"不可能。依你所说,那墓里葬的不是普通人物,钟乐岑所说的借灵是对的,封石上本就有'视之者盲发之者亡'的警语,你们既然舍命求财,就该做好准备才是。"
萧士奇眼中最后一丝活气也没了,颤微微地说:"其实我活到这岁数,已经不怕死了,可我怕--我怕死后也不得安宁。"
邵靖漫不经心地说:"死后也不得安宁?为什么?"
萧士奇迟疑半晌,终于说:"他们来了。当年,当年我们一起干这勾当的伙计,他们来了……"他神经质地抓紧了膝上的绒线帽子,声音发颤地说,"这几天,我知道他们就在这儿,到了半夜他们就来,来向我索命……"
邵靖冷笑了一下:"索命?当年你们是一起下墓的,他们为什么要向你索命?老爷子,到底你在那墓里干什么了?你们真是中了诅咒才自相残杀?还是见钱眼开,都想独占?"
萧士奇如同被放了气的皮球,颓然坐在沙发里:"我不知道,我不记得了……我什么也不记得了……"他连说了几遍,忽然抬头往窗户外面看去,只看了一眼,就险些跳起来,破着声说,"他们来了,又来了,在那儿,就在那儿!"
小麦回头一看,只见窗户外面影影绰绰有两个人,看不清楚脸,只觉得是紧紧贴在玻璃上往屋里窥看。庭院里本来有无数的小彩灯,可是却照不亮这两个人,只能看见四只微微发绿的眼睛,像鬼火一样紧贴在玻璃外面。
邵靖只看了一眼就回过头来,好像外面站的是两只野猫:"冤有头债有主,这说不定也是那诅咒的一部分,我不是阎王判官,拦不了。"
萧士奇听了这话,脸上的恐惧之色反而渐渐褪了,点了点头:"我也知道。我只是怕这诅咒祸及儿孙。张少,只要你能救救我的儿孙们,你就是我萧家的大恩人。"
邵靖沉吟了一下,问:"左穆当时布下这两处阵法,你们就没考虑过万一他出了什么事,你们怎么办?"萧士奇这种老狐狸,必然处处都要考虑到,不会那么相信一个人。
萧士奇点头说:"我想过。左穆说我大儿子的私生子是天生的阴煞命相,等他长大成人,就让他住到这宅子里来,用他的煞气,压住诅咒。"
邵靖笑了一声:"以毒攻毒么?这办法倒也不是无稽之谈,那么这位阴煞命相的萧先生呢?能请来让我见见么?"
萧士奇诧异地问:"怎么?难道说这办法行得通?但是钟先生说这是不可能的……而且--而且那个人也不肯来。他连我萧家的姓氏都不肯冠,到现在还是姓沈,更不用说肯来这宅子了。"
小麦听见姓沈,脱口而出:"是叫沈固吗?"
萧士奇到这时候才正眼看他一眼:"怎么?麦先生认识他?"
邵靖打断他:"认不认识与此事无关。钟乐岑说这办法不可行,是因为你这宅子根本没有按这方法来布置,别说命相阴煞的人,就算是阎王亲自住进来也不管用。左穆从开头就是在骗你的,虽然这法子可以一试,但他根本就没打算这么干。"
萧士奇牙咬得咯咯作响:"这个混蛋!亏我看他数十年容貌不变,以为他真是神仙之流,处处听从,还把从墓里弄来的一块翡翠给了他,说是戴在沈固身上,可以将他炼作阴器……"
小麦听得后背发凉,心想这老头真够狠的,就算沈固只是个私生子,可也是你家的骨血,居然想把他炼成阴器,人家真要是肯来你这宅子住,那就是脑子坏了。
邵靖轻蔑地笑了一声:"你要将他炼作阴器,他便袖手旁观萧家死绝,这也公平,没什么好埋怨的。不过你说的墓里弄来的翡翠是什么?"
萧士奇随口回答:"就是那金匣上烛龙的一只眼睛。"他这会儿已经没有什么秘密了,索性敞开来说话,话里便带上了一股戾气,"当时我本来想把两只眼睛都弄出来,可是海东青那小子跟我抢,把那块红宝石不知滚到哪里去了。我看见替身符掉在地上,知道那墓里不能久留,只好拿着这翡翠跑了出来。左穆说这是块阴玉,就问我要了去给沈固戴了。"
邵靖微微动容:"那么这翡翠还在沈固身上?"
萧士奇没好气地说:"今年我要他认祖归宗,这小子竟然把那块翡翠装在盒子里还了来。当时我气头上不知道什么东西,随手给扔在了院子里,后来不知去向了。估计是被哪个走财运的捡了去,也能值个十几万。"
邵靖沉吟了片刻,说:"现在话已经说到这份上了,也就不必拐弯抹角。这诅咒想消解,不是没有办法,不过只能救你的儿孙,救不了你。"
萧士奇惨然一笑:"我都八十岁的人了,能活几天?可是萧家的血脉不能断。张少,你有什么办法?"
邵靖屈起手指在沙发扶手上敲了敲:"很简单。诅咒是你惹来的,那么你一人做事一人当,把这诅咒全担了去,儿孙自然没事。"
萧士奇不解:"我,我怎么担?"
邵靖看了他一会,慢慢吐出几个字:"不得好死,锉骨扬灰。"
萧士奇身子一颤,随即问:"怎么个不得好死法?"
小麦看他表情居然十分冷静,简直想不明白这人到底是图什么。你说他是图财吧,他又肯为了儿孙把诅咒全担到自己身上;可你要说他是为了儿孙吧,他又能把自己的骨血拿去炼阴器,这到底算怎么个事呢?
邵靖眯眼看看萧士奇,淡淡地说:"就是把所有的痛苦都集中在你身上,包括--"他反手往窗外一指,"你那几个伙计的报复。"
萧士奇眼睛不由随着他的手指向窗外看了过去,贴在玻璃上的两个人影不知是不是能听见屋里的对话,竟然齐齐咧开一口白森森的牙齿,露出一个极其诡异的笑容来。小麦看得不由自主打了个寒战,萧士奇却镇静地把目光又调回来:"可以。要怎么办?"
邵靖往后一靠,漫不经心地说:"你可考虑好了,这种事,只能救一边。要么,你再试着请请别的人?天师行里我不算什么,或者你可以去请个前辈来试试。"
萧士奇看着他笑了笑,这时候他居然还能笑得出来,只是那表情配上遍布血网的头顶,实在令人不寒而栗:"我打听过了,张少在行内虽然年纪不大,却是出名的煞手,无论什么厉鬼,只要张少出手,就是魂飞魄散,还没听说有能在张少手下逃过去的。这一点,比张少资格老的人也没几个能做到的吧?"
邵靖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小麦虽然知道这场合十分之严肃,还是忍不住想笑。张少是出名的煞手?啊,是的,张少出手就是魂飞魄散,因为他除了魂飞魄散之外啥也不会啊!
邵靖不动声色地把手伸到两人身后,狠狠拧了小麦屁股一下。小麦赶紧把眉眼间的笑意硬收了回去,自己揉揉屁股坐端正。邵靖嘴角略略弯了弯,看着萧士奇点了点头:"既然老爷子考虑好了,愿意为儿孙舍身,那就好办了。"
萧士奇叹了口气,有些疲惫地靠回沙发里:"萧家现在也没什么东西拿得出手,我个人有一处房产,面积不大,地脚倒还不错,在东部商圈那里,临街的铺面,送张少喝杯茶吧。"
小麦听得直想吐舌头,东部商圈的一个临街铺面,那得多少钱啊,就这么送邵靖喝茶?这茶也太贵了吧。
邵靖倒是很自如地点了点头,笑纳了这份茶钱:"好,那我先告辞了。"
"张少--"萧士奇往前倾了倾身体,"那什么时候能……"
邵靖沉吟了一下:"正月初一,阳气始发,就是那个时候吧。还有一个来月,老先生安排一下后事吧。"
37
37、铜镜 ...
出了萧宅,小麦忍不住问邵靖:"你真有法子破解这诅咒?这个舍身说的是什么?就是让他死了?"
邵靖嗤笑了一声:"死?有那么容易么?他惹来的东西不是容易解决的。"
小麦疑惑:"还有什么比死更难?"
周琦在旁边插话:"麦子,人死只是另一种生命的开始,你忘了还有鬼吗?萧士奇要是死后还能转世投胎,那死又算什么呢?"
小麦突然想起邵靖的拿手好戏:"你是说,让他魂飞魄散?"
周琦看了邵靖一眼:"恐怕只能这样。"
小麦也忍不住看了邵靖一眼。虽然萧士奇阴狠狡诈,但邵靖只会这一手魂飞魄散也不行啊。邵靖看穿他在想什么,怒道:"不是我会什么,而是他不魂飞魄散,这诅咒永远不能消除!他说的那个坟墓,照他的描述,绝对不是个普通的地方,哪有那么容易就被他们开了的!就是玻璃外边那两个鬼,恐怕也不是他说的什么见财眼开自相残杀,说不定根本是被他拿来做了开墓的祭品。惹了这么多麻烦,想一死了之?这如意算盘未免打得太好。"
小麦吐了吐舌头,靠过去搂着他的胳膊:"错怪你了,别生气行不?"
邵靖拉着个长脸不说话。周琦扭过头去偷笑一下,然后转过头来故做严肃:"大少,那你今年是不回龙虎山过年了?"
邵靖皱了皱眉:"每年都是两边,哪边不过去也不好,这样也好,有个借口,免得我左右为难。爷爷那边有的是人,不差我一个。我爸那边,估计邵飞总该回去,我不去也行。"
小麦有点不安:"要不然你还是换个时间给萧家?过年不回去总是不好。"
邵靖的脸一下又拉长了。周琦挤眉弄眼地跟小麦使了半天眼色,小麦才突然明白过来--多半邵靖选这个正月初一做法,是为了陪他过年呀。
小麦情不自禁地往邵靖身边又靠了靠。自从妈妈去世,他有六七年都是自己一个人过年了。平常一个人还觉不到什么,到了年关,家的气氛特别浓厚的时候,一个人就特别觉得孤单。想到今年终于用不着一个人守岁,嘴角就忍不住往上翘:"谢谢。"
邵靖斜着眼看他一眼,做出一副不屑一顾的模样,但脸色已经和缓了很多。周琦笑着说:"这样也好,过年的时候我回去跟老爷子代你请个安吧。正好过年的时候良子也该出关了,等过完年,我跟他一块来找你们。"
邵靖点点头,随手揉了揉小麦的头发:"等那个铺面划过来,归你名下。"
小麦诧异:"为什么归我名下?"
邵靖不耐烦道:"现在的店面总归是租的,不如自己的便宜。再说东部商圈那边档次高,你可以在那边再开个店,专门卖新点心。要是做得好,连春城筑都可以甩了。"
小麦拨浪鼓一样摇头:"那归你名下不是一样?你又不收我租金。"
邵靖脸一沉:"给你就给你,哪来那么多废话!"
小麦反驳:"明明是人家给你的,为什么要给我?再说了,这里头也有周琦的份吧?"
周琦在一边赶紧摆手:"不不,我的那份已经收了,这是你们的。麦子,大少送你的,又正好用得上,你收了就是。"
小麦仍然觉得不对劲。可能邵靖和周琦把一家铺面看不在眼里,但是对他来说,一间临街的店面,又是在东部商圈那样的地方,可能要挣一辈子。这份礼物未免太过贵重,让他心里有些不安。而且邵靖和周琦这种态度,让他又一次觉得,他跟这两个人之间,好像隔了点什么东西。
邵靖并不知道小麦心里想的什么,不怎么耐烦地挥挥手做了决定:"行了,就这样。等店面划过来,咱们去看看怎么装修。"
周琦问:"大少,萧家后院那个替身鬼阵你打算怎么办?"
邵靖皱眉:"那倒是个麻烦事。看那院子黑气蒙蒙的,里头买来的替身也不知有多少,拖到今天,恐怕整个院子都快成鬼院了。这要是替身阵一停,这么多阴鬼,怎么能弄干净倒是个问题。"
小麦忍不住问:"你不是最拿手的就是魂飞魄散吗?还怕什么。"
邵靖摇头:"那里头不是一只半只鬼,而且做替身的鬼魂也不会完全消解,会留下一种阴气。所以现在那院子里,成形的鬼倒未必有,却有大量的阴气。这些东西,看不见摸不着,却像水一样无孔不入,沾身就会蚀人阳气。现在这替身阵就好像筑堤围水,一旦阵法停了,就等于堤坝垮了,你说,怎么能拦住这些水不流出来?"
小麦想像不出那个替身阵是个什么东西:"能进去看看吗?"
"现在不行。正是深夜,阴气格外的重。你要看,得捡个正午的时候进去。你也不是那阳气重的人,自己小心点。"
小麦老老实实点了点头。邵靖沉吟了一会,对周琦说:"还得麻烦你,给我准备点东西。别的不说,朱砂一定要好的。"
周琦吓了一跳:"大少你怎么--我这儿还说得上什么麻烦?你放心,我准给你弄到好朱砂。还有符纸,都包在我身上。"
邵靖笑了笑:"好,谢谢。那我们先回去了。"拉着小麦上了帕罗杰。
周琦被这一句"谢谢"惊得路都不会走了。小麦在车窗里看见他扭着S形往自己的车边上走,不禁又是好笑又要摇头:"你看看你,平常肯定对周琦态度特别不好,要不然你说句谢谢,怎么把他惊成这样?"
邵靖一扭身就把他压在座位上:"你怎么这么多麻烦?我都照你说的做了,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嗯?"
小麦觉得他呼吸的热气直扑在自己脸上。车里没开灯,只有一点月光从车窗里射进来,照亮邵靖刚毅的侧面。小麦觉得脸上有些发热,邵靖的手已经不老实地往下伸,他赶紧夹住腿:"你干吗?"
"干吗?"邵靖咬牙切齿,"教训你!几十年都没人敢这么教训老子了,老子都听了,你还叽叽歪歪的没完了!不教训教训你,你还要踩我头上了!"
小麦睁大眼睛:"你居然说'老子'!"邵靖说话做事一向狂得没边,但家教很好,从来没说过一句脏话,自称老子这事更没干过,现在居然会蹦出这么一句来,小麦只觉得好笑,丝毫也没有被威胁的自觉。
邵靖无奈地放开他:"你--"为什么没有半点危险意识呢?车震这种事,真以为他做不出来么?
小麦脸忽地涨红了,坐起来靠过去:"总得回家再说吧……"
邵靖反手在他腿间摸了一把,咬牙发动了车子:"行,等着回家收拾你!"
一个月的时间要说过也很快的,尤其是有事做的时候。萧士奇一个星期就把那铺面办好了产权转移手续,按邵靖的意思,直接转在小麦名下。小麦去看过了,寸土寸金的地方,店面有八十多个平方,按现在的市价得近百万。而且左右都是高档的品牌店,能来这地方的都是有钱的主儿,邵靖说得对,在这里要是卖点上档次的点心,根本不愁销售。周琦给找了装修设计的人,打算过年之后就开始装修。
一口气忙到小年那天,小麦提前关了店门,回家来准备过节。邵靖这几天要去萧家,两个人其实也吃不了多少菜,小麦一会儿就准备好了,闲得没事,忽然想起了床底下的青铜镜。邵靖拿回来就往床底下一塞,上次虽然买了擦铜水,但被萧家的事这么一闹,加上新店面,也就把这面镜子给忘记了。
小麦弯腰把镜子从床底下拖出来,拿到窗边上,忽然发现这镜子上没有灰尘。虽然上次邵靖擦出来的光亮镜面已经又被氧化变暗,但在床底下塞了这么多天,镜子上居然没有落灰。小麦趴下去往床底下看了看,他也是个爱干净的,但床底下也不是经常打扫,地板上有薄薄一层灰尘,中间放镜子的地方,却有一个圆圈是干净的。
小麦退出来,忍不住把镜子翻来覆去看了半天。这镜子看来真有点蹊跷,难怪在山里能把一只山魈都照死。可是小麦看了半天,也没看出来到底厉害在哪里。怎么看,也就是一块大铜块,拿来卖废品倒是能卖几十块钱。
看不出蹊跷,擦还是要擦。小麦擦东西就比邵靖小心多了,镜面擦完,转过来擦镜背。把那些铜锈除掉,才发现镜背后有一条细缝,好像整个镜背是两半拼起来的。小麦再研究了一下,发现那两个锈得不像样的龙钮似乎像门栓一样可以左右拉动的,只是被铜锈堵得死死的,他们当时又急着上山没有仔细看,所以没发现。小麦用小刀和针把铜锈刮掉,好容易龙钮松动了,小麦左右一拉,镜子发出一种令人牙酸的吱嘎声,镜背突然分了开来,一件东西从里面掉下来,幸好小麦用腿接住了。拿起来看看,竟然又是一面镜子。
这面镜子也就有碟子大小,不知在大镜子里藏了多久,镜面居然还是光亮如新,小麦对着照了照,镜面上反映出来的脸居然十分清晰。镜面四周是一龙一凤盘着成为镜框,龙尾与凤尾末端微微外翘,成为手柄。龙凤形象生动,凤口衔牡丹,龙则身周有云护持,铸得十分精致。镜背后有几排字符,但线条盘旋,小麦根本看不懂。他把镜子拿在手里摸了又摸,心想当时能把山魈照死,肯定是这个镜子的能力。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明明是青铜的东西,摸起来却有点暖乎乎的。
小麦正拿着镜子左看右看,就听见脚步声响,接着门上钥匙一转,邵靖带着股寒气进了门:"干什么呢?"
小麦一手拿着镜子,一手拎着拖鞋迎上去:"你看,我在那面镜子里发现这个,原来里头是空心的,还有一面镜子呢。"
邵靖就着他的手看了一眼,突然一怔,鞋换了一半也顾不上了,一把抓过来翻来覆去地看,脸上渐渐露出惊讶的表情。小麦被他搞得也紧张了起来:"怎么了?这是什么镜子?"
邵靖半天没说话,然后一只脚穿着拖鞋一只脚穿着皮鞋就直冲电脑边,迅速登进天师网站,噼哩啪啦地敲起键盘来,过了几分钟,一行字跳出来:黄帝搜各山之金,又采阴阳之精,取乾坤三五之数,铸宝镜十五面,其尺寸如碟,旁边有龙凤之形盘之,能与日月合其明,与鬼神通其意,神物也。
这几句话也不难懂,小麦看得直吐舌头:"这镜子是黄帝铸的?这得多少年了?"
邵靖把镜子翻过来,指着那几排弯弯曲曲的字说:"这是甲骨文,我也不是很认识,不过看了这资料,大概应该是'法取乾坤,精合阴阳'八个字。"
小麦数了数,确实是八个字符,不过他还是忍不住:"为什么大概是?这八个字你认不全吗?"
邵靖嘴角抽搐,把镜子放到一边去:"我今天去了萧家--"
小麦不肯放过他:"说嘛说嘛,你认不全的是不是?"
邵靖磨了磨牙,回身把他按在沙发上:"你三天不打,要上房揭瓦了是不是?"
小麦哈哈大笑:"你真的认不全啊?"
邵靖狠狠在他脖子上磨了磨牙:"你到底听不听萧家的事?"
小麦觉得脖子上火辣辣地疼,知道张家大少不吃逗,赶紧收敛一下:"听听听,你说,有什么奇怪的事?"
邵靖脸色微微有些阴沉:"我去萧家后院看过了,那是个石磨替身阵,现在已经停了。萧士奇这两天越发厉害,已经开始经常流血泪,不知道能不能支持到初一。"
小麦听不明白:"石磨阵?买替身要石磨么?"
邵靖往沙发背上一靠,哼了一声:"你听说过'有钱能使鬼推磨'吧?那个替身阵,就是买鬼推磨……算了,这些东西你不知道也好。总之萧家现在的财气已经不足以驱动那个石磨,我现在比较担心的,倒是处理了萧士奇之后怎么处理这院子里的阴气。"
小麦看他这几天都在恶补佛经,猜测着问:"你是不是想用佛经把这些东西--呃,超度?不对,是净化?"这个词儿还是他跟周琦聊天的时候听来的。
邵靖点了点头:"我打算用'大日如来金轮咒'。"
"大日如来金轮咒?"小麦念起来觉得十分之绕口,他很想问问是什么东西,又怕这么说也太失礼了。
邵靖用手按着太阳穴:"我试过,大日如来金轮咒我可以用,但临时抱佛脚,也不知能发挥几分。大日如来金轮咒若用到极处,瞬间可以净化光照之内所有阴物。不过我当然做不到这一步,估计也得半个月左右才能把那院子清干净,关键是,半个月之内怎么能保证这些阴气不流散出去。当初是有替身阵的财气聚着,不会流出院子,现在替身阵一停,鬼也不推磨了,流出院子,必然伤人,这真是件头疼事。"
小麦坐起身子,替他按摩头顶:"你有没有什么符能做个阵把它们圈起来的?"
邵靖疲惫地说:"我说过,这东西像水,无孔不入,无孔不出,符阵不太容易……"
小麦也犯愁:"那怎么办?有什么东西能围住阴气的?"
邵靖苦笑:"除非有东西,能令阴气丝毫不泄--"他忽然像想起了什么,眼睛渐渐眯了起来,"以气困气……"
小麦不敢打断他的思路,安静地给他按摩,过了半天,邵靖才用力点了点头:"以气困气,这个可能行。"他摸出手机就打电话,"周律师?萧老先生上次谈到的那位姓沈的先生,能请来见见吗?"
电话那头的声音很是为难:"这个……张少,沈先生他……他不承认自己跟萧家有关系,让他来……比较困难。"
邵靖不容他多说:"总之初一我要跟他见面谈谈,后院那个地方非他不可。萧老先生不是说这宅子要送给他吗?那就还照原来的计划,把宅子送他。"
电话那头更为难:"他,沈先生他不肯要……"
邵靖不耐烦道:"这我不管,总之你们萧家的事,自己搞定。这件事办不好,初一的事我也不办!"说完就把电话扣掉了。
小麦瞪着眼睛听着:"你要沈哥干吗?"
邵靖随手揉揉他的头发:"当然是让他来坐镇那宅子。他身上煞气确实重,那天在超市里看见我就觉得了。让他来,以气困气,那些阴气就散不出宅子。行了,"解决了这个问题,他一下就精神了,"饿死我了,能吃饭了吗?"
"哎,能能,我都忘记了。"小麦赶紧往厨房跑,"初一的时候,我跟你一块去吧?"
邵靖皱眉:"你别去,没什么好看的。"
"我就跟你去看看,也不妨碍你。"
邵靖没辙:"行行,那你就去吧,不过先说好,到时候别吓着。"
小麦从厨房里伸出头来对他吐了吐舌头:"我哪有那么胆小!"
作者有话要说:这是第二更,第三更正在码,本来应该都码好的,但今天在公司被开批斗会,8点才回家,所以……我保证今天一定更!
38
38、年关 ...
小年过了,就是大年。三十那天,小麦提前关了店门。有几个顾客顺路经过的时候看见他在下门板,笑着问:"小老板,今天这么早,不做生意了?"
小麦回以一笑:"今天大年三十啊,回家过年。"说这话的时候,他心里真是喜滋滋的。自从妈妈去世之后,他一直都是一个人过年,加上手头紧,说是过年,也跟平常差不多,有时候听听外头的鞭炮声,还会觉得格外凄凉。今年就不同了,有邵靖在,嚷着要小麦准备这个准备那个,买了一堆的烟花,才让他有了过年的感觉。本来他想带着邵靖回奶奶家过年的,但萧家的事情走不开,只好算了。
放下门板,小麦跟归籽儿和叶丁提前说了"过年好",又给两人发了个红包,高高兴兴分了手。邵靖这几天不时往萧家跑,据说萧士奇的身体情况很差,就怕顶不到大年初一,所以邵靖今天又去了萧家,说好七点钟之前一定回来,小麦准备先回家做好菜,等他一进门就下饺子,吃了年夜饭正好开始看春节晚会。虽然春节晚会一年比一年垃圾,但好歹是个气氛。
虽然才六点钟,街上人已经很少了,大家都提前回家准备过年了。小麦往车站走了几步,想了想,又绕了个路到三条街以外去买了份冰激凌,邵靖喜欢吃这家的冷饮。
因为绕了这个路,再去平常的车站坐车就不方便了,小麦于是换了趟车坐,反正也一样到家,只是在另一个方向下车而已。
这条路上就很静了。附近是一个新建的楼座,配套设施也没完全建好,还没多少人入住,所以就特别显得冷清。小麦提着东西匆匆地走,一边在心里盘算着要做什么菜。想得太入神,直到走到一个拐角处,他才忽然发现,自己投在墙上的影子,好像有点不对劲。
路灯很明亮,一路上都把他的影子清晰地投在地上和墙上,可是在这个拐角的地方,小麦发现自己的影子变了形。最初的几秒钟他并没什么反应,一边下意识地看自己的影子,一边还在走着路,直到他拐过了墙角,走到直路上,他才突然明白过来--有点不对劲!
路灯在他身后,长长地把他的影子投在身前,可是那不是人的影子,那影子的腰部伸出一条东西在轻轻晃动,小麦仔细看了看,才确定,那是条尾巴。
小麦下意识地回头看看自己身后,当然没有尾巴,他本来就不长尾巴的,也没有任何像是尾巴的东西拖在身后,那么这影子上的尾巴是哪来的?
小麦怀疑自己看错了,但他再回头的时候,发现影子又起了变化--影子变成了四只脚。是的,确实是四只脚。他现在已经走到两盏路灯之间,影子比刚才缩短了很多,再加上这四只脚一条尾巴,这已经不是他的影子,而是一只动物的!
小麦觉得后背一阵发冷。动物?什么动物?现在这条路上只有他一个人,根本没有第二个活物,那么投在他影子上的,到底是个什么?
小麦紧张得身体都有些僵直了,他机械地迈着步子,不停地观察着那影子,一只手悄悄往口袋里摸。自从上次发现了那面轩辕镜之后,邵靖叫他带在身上,说这东西祛阴比符咒都好使。本来是预备他们去萧家处理替身阵的时候用的,小麦怕忘记了,就提前揣在了身上。现在他悄悄地把手伸进大衣口袋,去摸那面镜子。因为怕丢失,他把镜子掖在大衣的夹层口袋里,现在手上提着东西,摸起来就更费劲。
前面的路灯越来越近了,这个时候,影子应该是持续缩短直到脚下,然后移到身后再渐渐拉长。但是小麦发现地上的影子不再缩短了,反而是渐渐的膨胀起来,直胀到原来的三倍大。这时候已经可以清楚地看出来四条腿和一条蓬松的尾巴,但是头部始终隐藏在小麦的影子里,看不清楚。四条腿中的两条跟小麦的影子重合,于是小麦每走一步,就看见地上有两条腿在向前迈,那种感觉--看得多了,他差点走错步子把自己绊倒。
天很冷,但小麦觉得背上湿了一层,连内衣都粘在后背上。他想跑,想打电话给邵靖,但邵靖离得太远,就算用飞的也不可能马上过来,而且他还怕有什么举动刺激了这怪物,说不定也来个激情杀人……
影子又膨胀了些,不,不是膨胀,是影子的头部出现了,那些好像是鬣毛的东西出现在小麦的肩部,看起来就像是小麦的头长在了一个怪物身上,而且那些鬣毛还在慢慢向上生长,从小麦的肩部直到头部。
小麦突然明白过来那不是鬣毛在长,而是跟在他身后的那个看不见的怪物的头,已经抬到了跟他的头平齐的位置。
脚下的地砖好像变成了棉花,小麦觉得两条腿都在发软,他终于摸到了那面镜子,用微微哆嗦的手把它举到面前。镜面光滑发亮,映出小麦的脸,然后他把镜子往旁边移了移,这一刹那,他闻到背后突然飘来了一阵腥臭味,就像是动物园狮虎山的气味,然后他看见镜面黑了。
小麦绷得紧紧的神经终于断裂了,他猛地转身,把手里的冰激凌盒子砸了出去。在转身的一瞬间,他看见背后是一个黑洞,刚才走过的道路和路灯甚至路边的高楼大厦什么的都好像突然缺了一块,在这个黑洞里,他隐约看见几根白色的东西,几秒钟之后他才反应过来,那是四颗犬牙……
一线灯光打在青铜镜面上,那是路边楼上的灯光,照到这里已经很微弱。但是青铜镜面却突然亮了起来,小麦下意识地一翻镜子,一道白光从镜面上直射出来。小麦耳朵里听见一声奇怪的呼啸,像是空气被强力抽出的声音,扎得耳膜生疼。然后路灯和楼房又出现在眼前,只是他扔出去的冰激凌盒子消失了。
如果不是记得自己肯定买过冰激凌,小麦几乎要以为刚才的黑洞只是他的错觉,但他手上拎着东西的冰凉感觉还在,所以一切……都应该是真实的……
小麦哆嗦着手掏出手机,一面拨号一面左右地看,四周安静,能隐约听见别人家里电视机的声音,但是小麦只想撒腿狂奔。电话通了,邵靖的声音传过来:"怎么了?我马上到家了。"
"我,我遇见--"
"怎么了!"邵靖一下就听出他的声音不对劲,"出什么事了?你遇上了什么?抢劫的?还是--把镜子拿出来!你在哪儿?"
小麦报出地方:"我拿出镜子来了,那东西似乎消失了,但是我不知道它还在不在。"
"拿着镜子不停地左右照,我马上就到!开着手机,我要随时听见你。"
小麦一只手拿着手机,一只手把镜子左右转动,但是镜面始终没有再像刚才那样明亮过。大约过了十分钟左右,一辆帕罗杰像F1一样高速冲到,一个飘移急停,还没停稳,邵靖就拉开车门跳了出来:"小麦!"
小麦绷紧的神经到这时候才放松下来,邵靖一手捏着桃木剑,一手捏着符纸,警惕地观察着四周,片刻后一招手:"上车。"
帕杰罗启动,开出这条路,小麦还死死地抓着镜子:"那东西走了吗?"
"应该是走了。"邵靖一手抓着方向盘,一手把他搂过来,"看见了什么?"
"一个黑洞……我猜,应该是张嘴。"
"黑洞?"
小麦到这时候才平静下来,把影子的变化详详细细地讲给邵靖听,一边讲,一边还忍不住地直起鸡皮疙瘩。邵靖听完了,眉头拧成一团:"影子?难道是什么鬼物?可是作动物形……"
"尾巴有点像狮子。"小麦回忆着,"还有头上的毛,也像雄狮的鬃毛。"
邵靖摇头:"没听说过这样的鬼物。"
"会是狮子精吗?"
邵靖仍然摇头:"龙生九子,倒是有一子名叫狻猊,形如狮,可是并非以影子的形象出现。"
"那是什么东西?"小麦不由自主回头看看车后。他们已经到了小区门口,这么一折腾,已经快七点了,小区里已经有人开始放鞭炮,热热闹闹的气氛,明明亮亮的灯光,完全没有影子存在的位置,他的心也就平静了下来。
邵靖停了车,拉着他走上楼:"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不过,应该是没有跟过来。吓着了?"
小麦觉得多少有点丢脸:"我……你能不能教我点本事?"
"道术吗?"邵靖无所谓地笑笑,"教也行,不过,你有阴阳眼,不代表就能学道术。这样,等解决了萧家的事,你学学试试。"
小麦点点头。是个男人,就不愿意示弱,老是这么被邵靖保护着,他也觉得有点别扭。
邵靖拍拍他:"还忘了问你,下班不回家,跑到那边那条路上去干什么?"
"给你买冰激凌--"小麦摊了摊空空的手掌,"不过……被我拿去砸那东西,没了……"
邵靖哈哈大笑,搂过他来就在楼道里亲了一口:"走,拿鞭炮,咱们也去放!红红火火的,过个年!"
小麦挣扎着:"还没吃饭呢!"
邵靖不怀好意地笑笑:"哦,对了,吃饭。走,先吃饭,然后放鞭炮,再然后……吃你!从今年,吃到明年。"
邵靖确实把小麦从今年吃到了明年,哦,现在应该说,是从去年吃到了今年,也就是从十一点半,吃到了凌晨零点。然后,就被一个电话打断了。当然,这个电话是萧家打来的,萧士奇的情况突然恶化,撑不住了。于是邵靖不得不在热火朝天的时候爬起来,赶往医院。
萧士奇住的是一家私人医院,就是白萝卜打工的那家医院,顶层,特护病房。
小麦记性不错,所以他一直记得,当时他说要跟着邵靖来看他作法的时候,邵靖曾经说过让他别吓着,而他自己做了个鬼脸说'我哪有那么胆小'。
记性太好有时候不是件好事,至少小麦觉得不好了。现在他站在医院的厕所里,用凉水冲脸,好把胸口一阵阵涌动的恶心欲吐的感觉压下去。刚才一进病房,他就看见躺在病床上的萧士奇,一张脸上已经布满暗紫色的血管,脸上的肌肉僵硬,仔细看的时候可以看见皮肤在不停地颤动,像是底下有无数只蚂蚁在爬。一点点的暗红色血渍从他的七窍里往外渗,眼睛虽然大张着,却什么也看不见,眼白上也布满了红色血丝,血从眼角流下来,像是流着泪。病房里只有一个律师,虽然强做镇定,还是免不了流露出恐惧的表情。看见邵靖来了,就像看见了救星:"张少--萧老先生他,他……"
邵靖走到病床前看了一眼:"他不行了。你们给他注射过什么?"
律师的嘴唇微微发抖:"吗啡……老先生说太痛苦,从几天以前就开始注射吗啡了。"
邵靖淡淡摇了摇头:"注射什么也没用。肉体上的痛苦可以用麻醉剂来解决,灵魂上的,可没人有办法。"
小麦站在邵靖身后看着萧士奇。萧士奇还没有死,眼珠不时地还转动一下,表示他仍然在活着受罪。小麦再看了几眼,忽然一把抓住邵靖,声音有点变调:"他耳朵……"萧士奇的两边耳朵里都有黑气在动,仔细看看,竟然是两个小人,半个身体已经钻进他耳道里,只剩两只脚在外面。邵靖微微吁了口气:"是那天在玻璃外面的两个鬼,来索命了。"
律师看不见什么,听见小麦和邵靖话更加毛骨悚然:"什么,什么鬼?在,在哪里?"
"正在往他脑子里钻。"邵靖随手脱下大衣,淡淡地说,"食肉寝皮,这是深仇。他们不报完,人不能死,债也不能还清。"
律师额头上冒出了一片细汗:"那,那……怎么办?"
邵靖看看表:"这样多长时间了?"
"有,有三个多小时了。"
"那么也用不了多长时间了。火化手续办好了?"
"火化?"律师一时没反应过来。邵靖皱皱眉:"锉骨扬灰,一死就马上火化,骨灰洒到山上去任人践踏,不能有一粒入土。"
律师惊得脸色都变了:"可……可家属还没过来……"
邵靖不耐烦地说:"别人我不管,我要见的人马上叫过来。"
律师还想说话,病床上的萧士奇却突然颤抖起来,半张的嘴里发出嗬嗬的声音,不似人声,倒像是野兽濒死的徒劳嚎叫。耳朵里的两个小人已经完全钻了进去,然后从他的耳道里开始向外流血,血里带着些块状的白色不明物体,被血染得半红。律师倒退了一步,嘶着嗓子问:"这,这是什么?"
邵靖回答:"脑浆。"
小麦一个转身就吐了一口,胃里所有没来得及消化干净的东西一起往上冲,于是他顾不得别的,直接冲出了病房,直奔厕所,在里面吐了个天翻地覆。
所以他现在站在厕所里,用凉水冲着脸。走廊里已经热闹了起来,小麦听见一个女人尖锐的声音在说着什么,大致上就是什么遗产啊股份啊之类的字眼。小麦不想出去,他觉得萧家这一家子人都很凉薄,人在里面大概还没咽气呢,这就开始吵起来了?按说这些人都不缺钱,那到底是在吵个什么劲的呢?
不知道过了多久,走廊里又安静了,小麦探头出去看看,人已经散了。他走到病房门口,想想又没勇气进去,便在走廊的椅子上坐了下来。片刻之后,病房门开了,小麦一抬头,走出来的是沈固:"呃,沈哥--"
沈固有点惊讶:"小麦?你怎么在这儿?"
小麦刚想回答,邵靖也出来了:"吐完了?"
小麦脸一白,觉得胃里又开始翻腾了。邵靖嗤笑了一声,摸出块手绢来:"把头发擦干了,出去把帽子戴上,不然感冒了别怪我。"一边说,一边露出个很欠抽的眼神,明摆着是在嘲笑。
小麦抢过手绢,恨恨地擦头。还不是邵靖这个混蛋!他怎么不说萧士奇竟然会被……不想了,再想还吐!邵靖不以为意地笑笑:"走了。"
小麦匆匆跟沈固道了个别跟上去,邵靖边走边问:"你们到底认识多久了?怎么还叫得这么亲热?"
小麦吓了一跳,赶紧回头看看,好在沈固没跟下来,应该是没听见这句话:"你说什么呢!不是说沈哥以前是我应聘那杂志社的房东嘛!"
邵靖哼了一声:"房东?房东就叫你小麦?"
"不叫小麦叫什么?"小麦莫名其妙,"大家都这么叫啊……"
邵靖眉头一皱:"归籽儿他们不是都叫你麦子?"
小麦没弄明白他是什么意思,正要说话,邵靖手机响了:"周琦?"
"大少,新年好啊!"周琦在电话里嘻嘻哈哈,听声音热闹得很,"我现在在龙虎山呢。对了,告诉你件事,良子出关了,明天我们就一块过去,良子说了,他也想看看麦子呢。"
作者有话要说:终于三更了,我也要死了……滚下去睡觉,明天申请不更新……
39
39、红线与旧友 ...
从萧家回来,小麦直接倒上床去了。折腾这么一晚上,还吐了个翻江倒海,他实在有点顶不住。邵靖在客厅里写符,很安静没有声音,结果小麦竟然就睡着了。等他醒过来,邵靖已经出门,枕头边上留了张纸条,说他去萧家守着拆替身阵,午饭温在锅里,让小麦吃了自己出去玩玩,他天黑之后才能回来。小麦跑到厨房一看,果然有饭菜放在保温锅里,除了昨天没吃完的,还有两个煎蛋--虽然--煎得有点煳。
说到出去玩,小麦还想不到要去哪儿玩,大年初一,店铺都不开门,又是大冬天的,哪有地方可去呢?想来想去,他还是决定去新店面看看。
即使是东部商圈,大年初一也很冷清,只有旁边一个KFC开着门,生意还不错。小麦从门口走过去,正好一对年轻情侣走出来,小麦稍稍往后一让,还没等迈步呢,门突然又被推开,一个男孩子冒冒失失地冲出来,差点把门推到小麦脸上。小麦一伸手格住门:"哎,你推门小心点!"
男孩子一转头,两人同时睁大了眼。
"小岳!"
"小麦!"
这个冒失鬼正是脱线童子小岳,小麦惊讶地看他:"你怎么到滨海来了?"
"哎呀,没时间跟你说,我得--"小岳话还没说完,就看见刚才那对年轻情侣伸手招了辆出租车绝尘而去,顿时泄了气,"算了,追不上了……"
小麦看看那辆出租车:"你在干吗?"
"出任务啊,不然你以为我干吗?"小岳垂头丧气,"好容易跟到的人,被你这一耽搁,又没成……"
小麦有点抱歉:"对不起啊,我也不知道你要干什么……不过,人家不是已经是一对了嘛,你还费那劲系红线干吗?"
"谁说是给他们两个系啦?他们两个根本没有姻缘,那女孩子的另一半在兰州,是个军人,我前天刚把红线那一头在兰州系上,这不就跑到滨海来找这一头嘛。"
小麦无语了,回忆一下刚才那对小情侣甜蜜的神态,心里忽然有点凄凉:"我看他们两个很好啊,为什么偏偏没有姻缘呢?你们办事要不要这么死板?没有爱情能成姻缘吗?"
"这你就不懂了吧!"小岳拿手指指点点,"姻缘是什么?姻,婚姻,缘,缘份。这两样东西,跟现在这些年轻人所说的爱情都没多大关系。姻缘这东西,光有爱情可不行。柴米夫妻,听说过么?进了姻缘,就是要过日子的,哪有那么多花前月下?哦,要说没爱情当然也不行,但是,但是不是他们说的那种爱情,这个,就是说……"脱线童子的词儿不够用了,开始两眼望天。
小麦看着好笑:"那世间那么多恶姻缘,夫妻反目的,也是你这红线的功效,你怎么解释?"
小岳瞪着眼:"胡说!我的红线从来不系恶姻缘。那些夫妻反目的,有很大一部分并不是红线系足,而正是因为找不到姻缘簿上的另一半才随便结了婚。当然了,也有红线系足而日后反目的,那是因为姻缘也要经营,切莫自觉姻缘已定就置如敝屣,种种的不如意都像刀子,也会把红线割断,到时候姻缘已尽,自然非反目不可。"
小麦听着他文诌诌地说这些话,倒觉得咂摸出些滋味来,想了想,问他:"上次你用那个什么软件给我查姻缘,后来到底算出来了没有?"
小岳立刻哭丧了脸:"别提了,我把软件弄坏了,回去被罚了三个月工钱。你到底是个什么命啊,居然都算不出来的。"
小麦觉得一阵失望,不过随即打起精神:"那,能不能送我一根红线?"
小岳睁大眼睛:"你要红线干吗?"
小麦脸微微一红:"还能干吗?"
小岳眼睛睁得更大:"你不会是,想拿去系住谁吧?"
"不行吗?"
"这,这,这……"小岳一连蹦了三个单字儿,愣没说出下文来,半天才结巴着说,"没,没你这样的啊……自,自己系?我没听说过啊!"
"到底是行不行呢?难道不是你们系就没用?"
"当然是要月老系才行啊!"
"你不也才是个脱线--啊不,红线童子?"还是个见习的。
小岳被戳到痛脚,颓了:"你说的倒也有道理,就是从来没这规矩。"
"你到底能不能帮我弄根红线啊?还是说这个红线一人也就一根,都是安排好了的?或者关键在红线缠着的三生石上?"
小岳摇头:"这倒不是。红线是织女那边批发生产的,三生石也三生泉底捞出来的,关键是这根红线在系的时候要用红线两端的人心头血染一染,染过了,系起来才有作用。"
"心头血?"小麦下意识地按按心脏部位,"你都怎么取别人的心头血?"
小岳看出他的意思,叫起来:"我可不是直接拿刀去戳人心脏啊!"
"嘘,你小声点!"小麦看旁边走过的人都被小岳这一嗓子吸引了注意力,用看杀人嫌犯或者神经病的眼光在看他,赶紧捂住这个脱线童子的嘴把他拽到一边去,"走走走,咱们找个地方细说。"
小岳捂着肚子,一只脚在地上钻来钻去:"人家一大早赶过来,昨天年都没过成,刚才就吃了一包薯条,还饿着呢。"
小麦又好气又好笑:"行行,我请你吃饭好不好?"
小岳立刻兴奋了:"好!"
小麦有点做贼心虚的感觉,没敢把小岳带回家,而是带他去了中西小点。虽然今天不打算开门营业,但面粉调料都是准备好的,小麦在路上买了点新鲜蔬菜和鸡肉,给小岳做了双色郁金香和黄金瓦。他的手艺比不上归籽儿,但现在弄出来的东西也很像个样子了。小岳吃得兴高采烈,抹抹嘴巴就大包大揽:"红线的事没问题,织女那边虽说数量管得严,但大批量的生产,我怎么也能给你弄出一根来。这个心头血啊,我告诉你,有两种方法。一是心口处取血,二是左手食指处刺血,这两个地方出来的,都有心头血。但不是所有从这两个位置出来的都是心头血啊,大约运气爆棚的话,十滴里有一滴是心头血;要是运气不好呢……差不多放干了血才会有吧。"
小麦听得脸都绿了:"那我怎么知道取出来的是不是心头血?"
小岳笑了,打个饱嗝:"这个有奥妙啊,只有心头血才能染红红线,不是心头血,根本就渗不到红线里去。染过的红线红得发亮,一看就跟没染过的不一样。这样的红线系上,才是真正的一系姻缘三千里。没染过的,就算系上,效果也差多了。"
"那你帮我弄一根吧?"
"没问题!就是时间不能限制哦,我得多去织女那儿逛逛,说点好话,然后趁她不注意,就--哦,对了!"小岳猛一拍脑袋,"我给她买份蛋糕回去,她就爱吃这个!每次给她都装模作样说'人家要减肥啦,不能吃啦',然后每次都吃光光。"
"蛋糕?蛋糕我这里有啊!只是今天没打算开门,做蛋糕的师傅没过来。你要是要蛋糕,我这里有好的!"
"那没问题了!"小岳一拍大腿,"这样,我现在还得去追那个女孩,这匣子给你。"他变戏法一样从背包里摸出个木匣来,匣子是暗紫色,匣面上雕着一只三头鸟,"你把蛋糕做好了放这匣子里,我就能拿到,然后等我拿到红线,就给你寄回来。"
"我放这匣子里你就能收到?"小麦接过匣子左看右看,这东西有EMS功能?
"你可别小看啊,这上头雕的是王母的三青鸟,千里传物只在一瞬。你可别给我弄坏了,好容易才跟鲁班要来的,坏了没处再找去。"小岳抹抹嘴巴,又背起他那个死沉死沉装满了石头的大包,"我走啦,红线的事放心,包在我身上!88!"
小麦看着他推开店门跑了,觉得心里有点沉甸甸的,好像压了块石头一样。他摸出手机给归籽儿打电话,归籽儿
39、红线与旧友 ...
那边正热闹,不知在哪里玩,小麦也不好这个时候把人家叫出来做蛋糕,随便说了两句就挂了。小麦想了想,决定拿点原料回家去做,反正家里也有个小烤箱,再说这个匣子才多大,装个两三块蛋糕就满了,这样还新鲜些。
小区里这会比较安静,清洁工正在扫地上那无处不在的鞭炮碎屑,有几个孩子跟一条狗在打闹着玩。小麦走上楼梯,一眼就看见周琦和一个年轻男人站在自己家门口,倚着墙正说话呢。周琦看见小麦就咧嘴笑了:"麦子,跑到哪儿去了?大少呢?来来,我介绍一下,这是良子,东方良。良子,这就是麦子。"
小麦跟东方良握了握手,心里惊了一下。东方良的手冰冷,握在手里像块玉石一样,细腻光滑,但是一点温度都没有。小麦自己的手是微温的,邵靖的手更是什么时候都干燥温热,可是东方良完全不一样。说句不好听的,要不是皮肤柔软的质感,你会以为是握着一具死尸。小麦悄悄地打量他:东方良眉眼清俊,却戴了一副老气的黑边眼镜,不光遮住了眉眼,还衬得肤色白皙得有些过分,就连嘴唇也是淡色的,看起来很像是不太健康的模样。
周琦直往小麦身后看:"大少呢?你们没一块儿?"
"邵靖去萧家了,晚一点才能回来,你们先进屋坐吧。"小麦开了门,忙着倒水沏茶。好在周琦是来惯了的,大大咧咧地管自坐下,又招呼东方良。小麦沏上茶,又端出干果和点心。周琦端起杯子来闻了闻,笑着说:"这是大少喝的吧?信阳毛尖。"
小麦不太好意思:"是邵靖喝的,我不懂茶,也喝不惯。"
东方良一直在打量小麦,这时候才慢声说:"麦先生是靖存的好朋友?"
周琦怔了一下,拿眼剜他一眼:"良子,糊涂了?这就是大少要找的人嘛。"
东方良被他剜这么一眼,也不生气,只笑了笑:"麦先生今年贵庚?"
小麦觉得他话里有话,回答:"二十五了。"
东方良点了点头:"靖存脾气不好,恐怕委屈麦先生了吧?"
周琦奇怪道:"良子,你这么客气干吗?再说了,人家两口子的事,你操的哪门子心?我告诉你,别看大少脾气暴,麦子可能制得住他。"
东方良又笑了笑,仍旧点点头。小麦觉得十分古怪,东方良的一举一动他都觉得有点什么意思,但一时又琢磨不出来。屋里有点冷场,小麦正想要不要换杯茶,就听楼梯上脚步声响,当下心里一宽,果然片刻后门就开了,邵靖提着一袋东西走进来:"小麦--良子?周琦?你们怎么这么快就来了?"
周琦站起来笑:"嫌我们来得快了?"
邵靖哼了一声,把手里的东西丢到桌子上:"还没出初五,你们两个怎么跑出来的?"
东方良和周琦显然都很习惯他这种欠抽的关心,周琦嘿嘿一笑,东方良也笑了:"当然是偷偷跑出来的。我家老爷子今年没在家过年,去四川左家了。"
邵靖有点诧异:"四川左家?什么事年都不过了?"
东方良严肃起来:"左家现在内斗得厉害。你知道,左家到现在家主还是左老爷子,他的身体早就不合适了。"
邵靖坐下来:"这我知道。不是左老爷子最有天赋的那个儿子吸毒死了吗?其实我听说他们家这一代有个叫左健的能力不错,不是在妖监会挂名么?"
周琦嗨了一声:"没错,这个左健就是你说的那个吸毒死了的左新权的儿子。不过他不愿意当天师,去当了缉毒警。"
邵靖若有所思:"也对。他父亲就是死于吸毒,他去当缉毒警也很正常。"
东方良点了点头:"对。就因为他去当了缉毒警,现在左家竟然找不到合适的人接家主的位子。你知道,左家十几代以来一直渐渐没落,现在家里全靠左老爷子支撑着。最近他身体实在不行了,必须要找下一代家主,这家里就内斗起来了。要论能力,应该是他的三儿子最好,但那人轻飘得厉害,左老爷子不喜欢他。没想到他为了争这个家主的位置,竟然从外面找人来帮忙,还找了个来历不明的人。说是左家远房旁支,到底是不是,谁也不知道。"
邵靖皱了皱眉:"家主这种事,外人怎么能插手!不过说是左家的旁支,不管是不是真的,都算是个借口,你家老爷子可是确实的外人了,怎么也要出面了?"
周琦抢着说:"还不是因为左家那本道书丢了。"
邵靖吃了一惊:"左家的道书?怎么能把那个丢了?"
周琦耸耸肩:"那谁知道呢?要不是这事,东方老爷子怎么会去?就是你家老爷子,也准备过了初三就出门。当然了,听说他不光是要去四川,还准备来滨海看看你呢。"说着,对小麦挤了挤眼。
小麦一直坐在旁边,一句话也插不上。他看得出来邵靖和东方良周琦谈得兴高采烈,可是他们谈的事,都是他完全没法插得上嘴的。他们说的人,他不认识,他们谈的事,他也没听说过,两个人,还是完全不同的两个生活圈子。
邵靖回头看了看小麦,脸上泛起一丝不自觉的笑容,伸手揉揉小麦的头发:"爷爷来就来,你别说得小麦这么紧张。"
周琦嘿嘿笑了几声:" 我就是给麦子提个醒嘛,你也知道张老爷子那脾气,实在是……啊,对了,张老爷子这次是带着二少出来的。我说,你也当心点,二少比你是努力多了,就是天赋不如你,他可是憋着劲呢,你再不努力,当心将来这个家主轮不着你。"
邵靖满不在乎地一挥手:"随便。对了,老爷子身体怎么样?"
周琦嘿嘿笑:"大少,你说你吧,关心就自己打个电话回去呗……"
小麦觉得自己不太可能找到插话的机会了,就小声对邵靖说:"我去厨房做点东西,你们先聊。"
邵靖跟东方良也有一年不见了,要说的话不少,也就点了点头,随小麦去。小麦进了厨房,开始做蛋糕。蛋糕的种类繁多,小麦虽然从叶丁那儿学了些理论知识,可是真能做的还真没多少。他打算做布朗尼蛋糕,叶丁通过学校老师的关系弄来了上好的黑巧克力,再说这种蛋糕不需要打发奶油,在家里做起来倒简单些。
蛋糕的香甜味渐渐从烤箱里散发出来,客厅里三人还在谈笑风生,小麦现在耳朵极其好用,他们说的话都听得清清楚楚,不过听了也白听,全是根本听不懂的话。一个个的人名蹦出来,夹杂着一些什么奇门遁甲、连山易之类的词儿,听得他头昏脑涨。
蛋糕终于可以出炉了。小麦伸头往客厅里看了一眼,三个人居然都趴到桌子边上,在拿着些铜钱摆来摆去,周琦和邵靖显然是意见相左,两人四只手按住一个铜钱,争来争去,东方良在一边笑而不语。
小麦看了一眼又回到厨房,把蛋糕切开,放了一大块在匣子里,然后把剩下的装盘准备端出去。就这么一转身的工夫,他再一回头,匣子不见了。小麦虽然早想到这匣子肯定有点神通,但也料不到有这么快,搞得他愣了几秒钟,才端着其它的蛋糕走了出去。
周琦闻到蛋糕的香味,放弃了那枚铜钱,过来抓起一块:"唉呀,中午就在飞机上吃了那么点东西,我还真饿了。"
小麦笑笑,小声问邵靖:"是出去吃,还是在家里做?"
邵靖想了想:"出去吃吧,你别看东方良长得瘦,吃的可不少呢,做饭太麻烦。"
周琦嘿嘿笑起来,东方良笑而不语,没有反驳。小麦心里有点惴惴,他总觉得东方良看他的眼神有点奇怪,但又说不上到底奇怪在什么地方。
邵靖拿起大衣:"走,先吃了饭,回来再算,我告诉你周琦,今天晚上谁算输了谁喝酒,不行算通宵!"
周琦不甘示弱:"算就算!麦子,到时候你作证,别赖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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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真相 ...
邵靖和周琦说到做到,还真比了一晚上,直到小麦眼皮都沉得拉不起来了,他们两个还兴致勃勃。倒是东方良一直不温不火地坐在一边,看见小麦困得不行的表情,笑了笑:"要不先散了吧,看麦先生熬不住了。"
邵靖回手摸摸小麦的脸:"他是早睡早起惯了。你先去睡吧,我们小声一点。"
小麦确实是熬不住了,再说根本看不懂他们在干什么,也就点点头,昏昏沉沉回了自己房里。本来他以为头一沾枕头就会睡过去,可是躺了一会儿,反而有点清醒了。东方良的那个眼神一直在他脑子里盘旋不去,让他睡不踏实。半梦半醒之间,他忽然听见门外的声音,是东方良的:"靖存,他睡了吗?"
"怎么?"邵靖有些疑惑,"你想说什么事?估计是睡了。"
"去看看。"
片刻,门开了一条缝,小麦面朝里躺着,邵靖看不出什么来,又轻轻关上了门:"睡了。"
东方良的声音很低,换了从前小麦是绝对听不见的,就算把耳朵贴到门上去特意地听也未必能听清,但是自从饮了灵芝露,他耳朵异样地灵,好像灵芝露的大部分效用都起在了耳朵上。当然,也可能是因为他盲过一段时间的缘故,总之他现在耳朵极端灵敏,东方良的声音虽然放得很低,他也能听得一清二楚。
"靖存,你怎么知道他就是你要找的人?"
"是你扶的乩啊。独占鳌头。开始我不知道,后来周琦告诉我你是给我扶了两乩,第一乩是寻人,第二乩是占人。小麦的姓,不就是独占鳌头么?"
东方良沉默了片刻:"你错了。"
小麦的心咯噔一跳,整个人都僵了。邵靖的声音也略微提高了些:"错了?怎么可能!"
"你低声些。"东方良的声音还是那么低柔,可是带着无可置疑的压力,"麦字怎么会是独占鳌头?靖存,你从前都是怎么学的?"
"麦字怎么不是独占鳌头?"周琦也插嘴了,"麦字的头,不就是鳌字的头么?"
东方良的声音有些严厉了:"周琦,你是灵媒,扶乩的事不是没做过,怎么也这么糊涂!麦字到底怎么写?你写一个给我看看!"
有几秒钟的安静,大概是周琦写了个字,东方良冷笑了一声:"是这么写么?你们写简体字写多了,连应该知道的事也不知道了么?"
小麦不知道自己的姓还有什么写法,但是邵靖和周琦同时沉默了,良久,周琦才喃喃地说:"繁体……"
邵靖大概是突然站了起来,以致于椅子都在地板上拖出一声来:"繁体!良子你扶乩的时候,用的是繁体?"
东方良的语气不知是无奈还是好笑:"靖存,你当真糊涂了?我扶乩,什么时候用过简体?我们东方家的人扶乩怎么会用简体?"
"可是小麦在老爷子给的符纸上写的就是简体,老爷子不是一样解了?"
东方良笑了一声:"自然。解字因人而异,他写的是简体,自然就要照着简体来解。之后他扶乩扶出的那个钟字,不一样是简体么?可是靖存,虽然我给你扶那两乩的时候你不在眼前,可是你难道不知道,我们东方家扶乩从不会用简体么?"
小麦觉得一阵阵的头晕,他茫然地眨眨眼睛,觉得眼前一片黑暗,只有无数个简体的麦字在乱飞。原来,还是错了?到底还是错了。他恍惚地想起小岳说的话:"你只有露水姻缘……"原来,真的是只有露水姻缘啊,算算他和邵靖,果然也只是半年的时间。
外间也是一片死寂,半天,周琦才结巴着说:"良子,你,你确定吗?这可不能搞错。大少和麦子……我,我看挺合适的啊。"
东方良淡淡地说:"合不合适,靖存自己知道。我只是说,我扶乩出来的,应该不是这个人。"
又没人说话了。良久,邵靖徐徐地说:"如果不是他,那他就不是只有三十岁的寿命了。"这句话声音很低,连东方良都没怎么听清:"什么?"
"没什么。"邵靖好像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疲惫地坐下去,"别告诉他。"
东方良淡淡保证:"我不会说,这是你自己的事。"
邵靖用力搓脸,手劲之大,仿佛要搓下一层皮来:"别让他知道,他--"他的声音突然卡在喉咙里,小麦只听周琦失声叫了一声,心里一紧,立刻从床上爬起来蹿出去,果然邵靖手按着心口,在椅子上弯下了腰。
周琦抬头看见小麦出来,嘴巴张了张,把到了嘴边的话硬扭过来:"麦子,我,我吵醒你了?大少又发病了。"
"我知道。"小麦冷静地把他推到一边去,"让开。"他蹲□来,邵靖已经倒在地板上,又蜷缩起了身体。小麦在他旁边坐下来,把他的头搬到腿上,头也不抬地指挥周琦,"去拿床被子来。"
周琦老老实实地去了,一会就抱了床被子来。小麦把被子一半盖在邵靖身上,一半掖到他身子下面,自己就坐在光地板上,抱着邵靖不动了。
周琦拿眼去看东方良,意思是询问小麦有没有可能已经听见了他们说的话。东方良淡淡回看他一眼,意思很明显--我怎么知道。
小麦头也不抬地说:"你们说的,我都听见了。"
周琦哑了,半天才讷讷地说:"麦子,其实,其实,其实这事吧……那什么前生后世,本来就是个,就是个,就是个虚的,说到底,还是两个人得过得好,是吧?那个……"
小麦摇摇头打断了他的话:"你别说了,我知道。"他低头看看邵靖惨白的脸和嘴角挂下的血痕,心里苦笑。前生后世是虚的吗?至少在邵靖这里,不是。不定期发作的剧痛,挥之不去的回忆,怎么可能是虚的?露水姻缘啊露水姻缘,露水,才是虚幻的,太阳一出,就干掉了……
邵靖的痛苦渐渐减弱了些,勉强睁开眼睛,嘴唇微微动了动,却没发出声音。小麦温和地用袖子抹了抹他头上的汗:"不用说了,我都知道了。"真的,现在他心里居然什么感觉都没有,也不知是麻木还是释然。
邵靖闭上了眼睛,下意识地往小麦手掌上侧了侧头。小麦又等了一会,等他的身体完全放松下来,就轻轻把自己的腿撤了出来:"你们扶他进屋去休息一会吧。"
邵靖倏地睁开眼睛,但是小麦已经站了起来:"你们也休息吧,都快两点了。"
周琦硬把邵靖连人带被子都拖进了卧室,东方良站了一会,问:"你打算怎么办?"
"那是我自己的事了,不劳东方先生关心。"
东方良略微有些尴尬:"我,我只是……"
小麦也发觉自己的语气硬了一点,不过他现在实在没心思再敷衍东方良,就点了点头:"东方先生到那边卧室休息吧,我明天要早起,睡沙发。"
东方良走进卧室,小麦抱出一床被子扔在沙发上,关上了灯。黑暗像水一样铺天盖地压住了他,他躺下来,把被子蒙在头上,这时候,才觉得有两道温热的东西顺着脸颊慢慢滑下来……
小麦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不过他很早就醒了,一睁开眼睛,他差点叫出声来。外面的天还没完全亮,窗户里透进灰白的颜色,勉强能照亮了沙发前站着的人。小麦呼一下坐起来,才看清这是邵靖:"你干吗?"大清早的悄没声息站在眼前,是扮鬼吓人么?
邵靖不说话,只是沉默地站着。小麦把手盖在眼睛上,过了一会笑了:"你是不是想道歉,说你认错人了?"
邵靖仍然不说话。小麦突然烦躁了起来,一把扯开被子甩到一边,呼地站起来瞪着邵靖:"你有话就说!站在这干什么?怕我会死缠烂打,还是怕我不还你钱?那店面等过了初七就去办手续,本来我也不想要。借你那十五万我肯定会还,按银行的利息来。你要是等不及,我现在去银行贷款还你!"
邵靖突然伸开胳膊紧紧抱住他,用劲之大,勒得小麦肋骨生疼。小麦笔直地站着,有些茫然。乱七八糟的回忆不停从脑子里闪过,最后一个,是魏炎拉着旅行箱头也不回地走掉。腰上还勒着邵靖的手臂,小麦恍惚地想:其实邵靖已经是最好的那个了,只可惜,自己仍旧不是他要找的人。他终于挣扎一下,从邵靖怀里挣了出来,退后一步。他有自己的原则,邵靖即使再好,不是他的,他也不要。
邵靖放开了手,神情复杂地看着他。小麦觉得眼眶一热,有什么东西要冲出来,但是被他硬生生地咽回去了:"我去做饭。你,你要搬走吧?"
邵靖嘴唇动了动,最后还是没说出话来。小麦转身进了厨房。这时候他有什么心思做饭,无非是把昨天剩下的菜热一热。等菜热好他往外端,看见邵靖还是直挺挺地站在沙发前面,连个窝都没挪。小麦看着难受,把菜摆上就穿好外衣:"你们吃吧,我出去转转。"
大年初二有什么好转的呢?这么早,街上连个人都没有,还冷得要命。小麦漫无目的地走了几条街,突然前面一个男孩拼命地跑过来,后面跟着两个膀大腰圆的男人在追,一边追一边骂骂咧咧。小麦一眼看见那个男孩居然是叶丁,头发凌乱衣衫不整,脸上还有两块青紫。小麦顾不上多想,闪到一条小路口叫了一声:"叶丁!过来!"
叶丁跑得气喘吁吁,猛听见小麦的喊声,愣了一下才掉转方向跑过来。小麦拉着他就往前面的小区里跑,这附近他常走,熟悉得很,带着叶丁三绕两绕,从另一个路口绕了出来。这时候两个男人已经被甩掉了,叶丁也跑得几乎要断气。他一边喘气一边还心惊胆战地四处张望,小麦想了想,把他拉到最近的车站,随便上了开过来的一辆公交车,然后问:"怎么回事?你跑什么?追你的人是谁?"
叶丁右边脸颊上一大块青紫,幸好这时候车上没什么人,否则非引起注意不可。小麦把他拉到最后面坐下,叶丁低着头,还在发抖,半天也不说话。小麦从他衣领里看见脖子上几块痕迹,心里咯噔一跳:"叶丁,你说你还有一份工,是干什么的?"
叶丁猛打了个哆嗦,眼圈一下红了,带着点哭腔说:"我没干坏事。"
小麦耐心地说:"我没说你干坏事啊。有什么事你得说啊,不说别人怎么能帮你呢?"
叶丁抽着鼻子,眼泪一滴滴地掉下来,终于小声把事情都说了出来。原来他说的打工,是在一家夜总会做侍应生。那家夜总会里也有不少"少爷小姐",因为他长得秀气,有些客人就想把他也当"少爷"。叶丁家里很穷,爸爸身体不好,全靠妈妈种地,爷爷还有病,能让他出来上学已经是把家里掏空了,所以他又要赚学费生活费,又想攒点钱给爷爷治病,就到处打工。夜总会那里虽然乱,但钱给得多,所以他一直就忍着,有时候被客人强吻或者摸摸捏捏的占点便宜,他也就算了。结果前天有个客人一定要点他出台,甚至当场就摔出钱来,幸亏领班还比较好心,陪着笑脸向客人解释叶丁是来打工赚药费的,舌灿莲花居然把客人说得生了点恻隐之心,大方表示只要叶丁陪他聊聊天,就给他丰厚的小费。领班看客人已经说到这份上了,就劝叶丁答应。因为客人并不要把叶丁带出场,就在夜总会的房间里聊天,所以叶丁也只好答应了。到了房里之后,这个客人居然还真履行诺言光是聊天,不过他喝了酒,聊没一会就睡了,叶丁就悄悄退了出来。他以为这就没事了,没想到第二天他才去夜总会就听说这个客人死在房间里,而且据说死得很惨,开膛破肚,血流满床。这个客人有点黑道背景,手下人就在夜总会里等着叶丁呢。叶丁也是吓懵了,一看他们掉头就跑,这一跑,就说不清楚了。他在同学家躲了一夜,今天出门,还没走多远呢,就被发现了。
小麦听完,半天没说出话来。他也是良民,遇到黑道什么的也是束手无策。要说叶丁不该跑吧,谁知道那些人讲不讲理呢?叶丁一个外地学生,没钱没势没人,万一被咔嚓了谁也没办法啊。
叶丁眼泪直流:"麦哥,我怎么办?"
"你……你……要不然你先到我家藏两天吧,等我去打听打听这人究竟怎么死的。"小麦说话的时候心里也很不踏实,贸然搅到这种事里他也有点害怕,可是又不能眼看着叶丁不管。
回到家的时候邵靖三人已经出去了,桌上留了张纸条,说是送东方良到周琦那儿去住。小麦把纸条揉巴揉巴扔进了垃圾桶,想想又捡出来,然后再想想,又扔进去了。也许邵靖这一走就不回来了,扔了吧扔了吧,扔了没心事。
叶丁连吓带冻有点发烧了。小麦给他热了点稀饭和菜,打发他吃了就上床去睡一会,自己坐下来想这事到底怎么办。他首先就想要打听一下这人到底怎么死的,叶丁这瘦弱样儿,要说能把客人杀了,那真是……除非客人真睡死了。但就是杀,也不可能杀到开膛破肚啊!所以小麦觉得那些人未必真认为就是叶丁杀的,多半是想抓住叶丁问问那天晚上的情形,但是叶丁这一跑,反而把事情搞糟了。
理清了思路,小麦心里稍微定了一点,给小灰打了个电话--他是记者,交游必然广阔点,说不定能打听到这事。果然小灰说已经听说了这事,据说死状很凄惨,他也正在想办法采访,等有了消息马上告诉小麦。小麦正跟他说话呢,门开了,邵靖走了进来,正好听见他最后几句话,马上皱起了眉:"出什么事了?"
小麦挂断了电话,不知说什么好。邵靖一眼就看见桌上有两副碗筷:"谁来了?"
"叶丁。"小麦实在已经习惯了有什么事情都会跟邵靖说,下意识地把叶丁的事说了出来,说到一半的时候他忽然意识到不对,但是这时候要停下来更别扭,于是他还是说完了。邵靖眉头拧成一团:"你把他带回来了?这是黑道上的事,你卷进来干什么?"
"我总不能眼看着叶丁--"
邵靖长出了口气,沉吟一下:"让叶丁这几天别出去,你也先别去店里,那些人肯定也能打听到叶丁在你那里打工。这事我先去打听一下,你说的有道理,叶丁当时如果不跑,说不定啥事也没有--算了,已经是这样了,这事交给我,你记着,这两天绝对别去店里!"
41
41、命案 ...
小麦和叶丁忐忑不安地在家里呆了一天半,邵靖的消息还没过来,倒先等来了归籽儿的电话:"麦子,我好倒楣!哇--"
小麦被这一声哭嚎震得耳朵嗡嗡叫,赶紧把手机挪开。看看表,已经是九点半了,归籽儿这个时候打电话,还这么连哭带嚎的,到底是什么大事啊?
"籽儿,你怎么了?"
归籽儿哭得哇啦哇啦:"麦子,我被雷劈了!哇--"
小麦吓了一跳:"啥?"雷劈了?他下意识地往窗口看看,哪里来的呢?他没听见下雨呀。不过今天晚上有点奇怪,街道上不时就有警车的声音,警笛声远远就叫得刺耳,可能因为这个,他没听见打雷?
"籽儿,我来说。"小灰的声音插过来,大概是把手机接过去了,"麦子,籽儿今天晚上挨了天雷,被劈伤了一根树枝。"
小麦终于意识到归籽儿是个妖精,原身是棵桂花树,这被雷劈掉一根树枝,应该是很严重的伤害了吧?
"严重吗?你们在哪?我现在过去!"
小灰沉吟了一下:"你要是能过来就过来一下吧。严重倒不是说多严重,关键是这事奇怪。"
小麦叮嘱了叶丁一句,跑下楼打了辆车直奔沧口拆迁区。司机看他的眼神很是奇怪,把他放在路边的时候终于忍不住问了一句:"弟兄,这么晚,你上这来干吗?"
小麦尴尬地笑笑:"白天在这儿丢了东西,要紧的,回来找找。"
司机明显的不太相信,不过还是把车开走了,大概是看小麦空着手,也不像来捡垃圾偷钢筋的。小麦也管不了那么多,赶紧往拆迁区里走,远远的就听见归籽儿的哭声,别说,大年初三的半夜听见这动静,确实有点吓人。小麦跑过去,只见那棵茂盛的桂花树焦了一片,好在都是枝梢,但是旁边枯黄的草地被烧黑了一大片,如果劈得再正一点,完蛋的就是桂花树了。
归籽儿坐在树下哭得稀里哗啦,她本来有两条黑亮的大辫子,现在只剩了一条,另一条被烧掉一半,发黄的发梢卷在脸颊周围,跟枯草似的,脸蛋上也横一道竖一道抹着些黑灰。小灰在旁边安慰她。
小麦几步跑过去:"伤在哪儿了?"
归籽儿扑过来抱着他嚎哭。小灰在旁边解释:"好在雷劈的不准,伤的是枝梢,籽儿主要是被吓坏了,这雷要是歪一点儿,就完蛋了。"
小麦疑惑地问:"是天劫吗?我怎么半点雷声也没听见?"他在网络上看见过,说妖怪修行到一定程度,就会引来天劫,不过归籽儿不是才几百年吗,怎么就有天劫了?
归籽儿把头发一甩:"我是承帝流浆成形的,三百来年从没杀过生,我哪来的雷劫啊我!呜呜--我冤死了我……"
小灰苦笑:"不是雷劫,我看见有个天师在旁边那个马路上强开鬼道引来的雷霆。"
归籽儿抬起抹得像花猫一样的脸蛋:"我要去告他!我要去天师协会告他!呜呜--"
"好好,咱们去告他。"小麦安抚地拍拍她,"不怕了不怕了,现在没有雷了吧?"
小灰摇头:"这会没有了,那个天师也走了。"
"你看清长什么模样了吗?要告也得知道告谁啊。"
归籽儿揪住他衣角:"麦子,你替我跟张少说说,让他给我递诉状好不好?小灰看见那个人的模样了,可是他能强开鬼道,一定是个厉害角色,也许天师协会不受理我的起诉的。"
小麦没法说他和邵靖已经不再是从前的关系了,只好点点头:"好的,我,我去跟他讲讲,你别哭了,啊。"
归籽儿抹了抹眼泪,愁眉苦脸地去看被劈焦了的枝梢:"这可怎么办……"
小灰在旁边说:"行了,好在没伤到要害,这个慢慢养吧。"
小麦看了看:"是不是应该把焦的地方修剪掉让它再长?"
归籽儿心疼地摸着枝梢:"剪掉会疼的……"
"那怎么办呢?"
归籽儿嘴一扁,又要哭。小灰苦笑着说:"要想马上恢复,要么就是再遇上帝流浆,要么就是用水精来擦。"
"水晶?那个东西硬的,怎么擦?"小麦盘算要想真买块水晶,要多少钱,"水晶镜片行吗?"
"不是那个水晶。是水之精华。雷火为阳火,木惧火而喜水,要是用水之精华来擦,就可以中和阳火,马上就好。"
小麦为难了:"这东西到哪里去弄?"
"就是啊。"小灰转而安抚归籽儿,"还是慢慢养吧,咱们没地方弄这东西去啊。"
"灵芝露行吗?"
"哦,对!那可能有用,还是麦子你聪明!好了籽儿,明天我就去找曹姑娘,别哭了啊。"
总算把归籽儿安抚好,小麦看着她闷闷不乐地隐进桂花树里,手机忽然响了,接起来,是邵靖暴躁的声音:"你在哪儿!"
小麦吓了一跳:"在沧口,怎么了?"
"什么怎么了!你跑出去干什么!不是不让你出门吗!"邵靖在那边暴跳如雷,"怎么回事?你跑沧口干什么去!"
"你别喊行吗?籽儿出了点事,我过来看看。"小麦被他吼得耳朵嗡嗡响,不得已,把手机挪远点。
"归籽儿?她怎么了?"邵靖声音略微低了点,"你没事吧?"
"我能有什么事啊?籽儿她被雷劈了。哎,这事我回头再跟你说吧,籽儿还想请你帮忙--你在哪儿呢?"
"当然是在家!我一回来就只看见叶丁,还以为你被人绑了去!"
小麦心里很不是个滋味:"我没事,你说不让我出门,我哪会随便出门。"
估计这话邵靖比较满意,因为他声音低了点:"叶丁那事我联系上了,今天带他过去谈谈。你在沧口?我现在过去接你。"
邵靖果然没一会就飞车而来,对归籽儿的要求他没听几句就一口答应了,随即让小麦上车,直奔李村:"其实那边也不认为就是叶丁杀的,但是有些事情一定要问问他。如果他当时不跑,现在大概已经没事了。"
叶丁缩在后座上,不敢说话。小麦放了点心:"不管怎么样,能没事就好了。"
邵靖把着方向盘:"一会到了地方,他们问什么你答什么,用不着害怕,也别隐瞒。听见没有?"
叶丁老实地点头。他本来就有点畏惧邵靖,何况知道这次是他连累到小麦,就更不敢说话了。
"金碧辉煌"从外面看根本不像个纸醉金迷的地方,反而很低调,连招牌都不像一般夜总会那么花里胡哨,只有一圈浅蓝色的小灯围着"金碧辉煌"四个大字。叶丁小声告诉小麦这里是会员制,消费相当高的,没人带着,即使勉强进去了也就只能在一楼看看,二楼三楼的消费区根本进不去。
邵靖停下车,门童过来拉开车门。小麦看了一眼,门童大概也就十八九岁,眉清目秀,是个小帅哥。邵靖拿了张什么卡晃了晃,门童立刻露出恭敬的表情:"请您到二楼。"
金碧辉煌的一楼看起来就像个普通酒吧,吧台前有几个年轻男女各人守着一杯啤酒,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大厅中央的圆台上放一架钢琴,一个长发女孩在弹琴,旁边一个年轻男子拉小提琴。整个大厅里居然十分安静,人人都是轻声细语,只有钢琴和小提琴的声音在轻轻回响。小麦他们进去的时候正好一曲奏罢,长发女孩起身,沿着大厅走了一圈,有几个男人把卷起的钞票插进她的低胸晚装里,叶丁小声说这是打赏,在这里弹琴唱歌的都是没工资只拿打赏的,就这样,一个月也能挣近万块。说的时候,隐隐露出点歆羡的意思来。
邵靖不悦地皱眉,加快脚步走上二楼。二楼还是个酒吧,但面积只有下面大厅的一半,人明显更少了,吧台前面坐着的男男女女样貌也更出色。酒吧四周都是包箱,楼梯口站着的旗袍女孩看了邵靖的卡,立刻将他们让进3号包箱。包箱里头居然是个办公室模样的地方,叶丁一进去就叫了一声:"周领班。"然后缩到小麦身后不敢吭声了。
周领班是个二十七八岁的女人,着装倒是十分得体,时髦里又不失端庄,站起来客气地点了点头:"是邵先生吧?李先生等你们很久了。"
邵靖随便点了点头:"他在哪儿?"
周领班脸上略微露出点为难之色:"在--李成先生出事的那个包箱里。"这点为难之色表现得很是时候,即使邵靖有点不悦,也不好对她发作。倒是叶丁一听就有点发抖。
邵靖看他一眼:"怕什么!周领班,想必你也知道,这事其实没叶丁什么事。"
周领班微笑:"当然,我也知道叶丁是无辜的,但是出了这样的事,我们首先要顾及客人的感觉。如果客人不再要求什么,我们当然是息事宁人的。"
邵靖点了点头:"那就请带路。"
出事的包箱在二楼尽头,周领班低声说自从李成出了事,他的二弟李平就不许人收拾这包箱,到现在包箱里还保持着李成尸体被发现时的样子,一进去,就能闻见一股大量血液干涸腐败后散发出来的腥臭味。
叶丁听得直打哆嗦,不由自主向小麦身边又凑了凑。邵靖又皱了皱眉,不悦地说:"你去敲门。"
叶丁哪里敢,还是周领班上去敲了敲门:"李先生?"
包箱里没有动静。小麦忽然闻到一股浓烈的血腥气,不是干涸腐败的臭味,而是新鲜血液的腥气。邵靖脸色微微一变,飞起一脚踹开了包箱门,登时大片的红冲进几人眼帘--一个男人倒在沙发上,另外两个倒在地上,三人都是仰面朝天开膛破肚,鲜血把地毯都浸湿了。三张脸上都凝固着惊怖欲绝的神情,在灯光阴暗的包箱里极其恐怖。
周领班已经是第二次遇上这种情况,虽然她在这里已经呆了好几年,什么大场面也多少见识过一点,但遇上这种情况也真是受不了,当即尖叫一声,差点晕了过去。邵靖双手往大衣里一伸,左手摸出一把桃木小剑,右手摸出一把弹簧刀来,头也不回地对小麦说:"往后站!"随即走进了包箱。
小麦站在门口,既不能跟进去,也不能把邵靖一个人扔在里头,不过邵靖转了一圈就把东西放回了大衣口袋,皱了皱眉:"没东西。"
周领班脸都白得像纸了,连粉底都遮不住:"这,这是怎么回事?"
小麦说:"报警吧。"
"不,不能报警!"周领班一听要报警,精神立刻恢复了一点,"报警我们就得停业,耽误不起!我,我跟李先生的家人联系一下。"
"死了人了,怎么能不报--"小麦还没说完,邵靖就在他肩上拍了一下,把他拉到旁边:"这种地方本来就有非法经营的项目,怎么会公开报警。"
小麦有点急了:"那人就这么死了?万一以后再死人呢?"
邵靖摸出手机:"你操什么心。这样的地方,都有自己的渠道,警察最后还是会介入的,不过不是打110叫来的。"
"你这是--"
"给特事科发个短信。这事不对劲。杀人不难,难的是杀三个人还没半点动静,而且你看看那三个人脸上的表情,分明是看见了什么特别恐怖的东西。"
"你说杀人的不是人?"
"我看不像。这屋子里有种味,你闻见没有?"
小麦一进包箱就觉得有种味儿了:"是不是--就像动物园狮虎山的那个味儿?"
"没错,就是野兽的臭味。这地方怎么会有野兽?所以我觉得蹊跷。既然一连出了三条人命,这事要上报特事科备个案了。"
"特事科是什么地方?"
"特别事务科,算是--国安的一个部门吧,专门处理这种特殊事件。不知道滨海有没有特事小组常驻,不过我记得济南是有的。离得不远,过来应该很快。"
小麦环视屋子。包箱里灯光虽然暗,但结构并不复杂,一眼就能看过来。除了三个死人之外,屋子里甚至连摆设都没乱。中间一张超大尺寸的床,铺着酒红色的天鹅绒床单,但是床单中间有一大滩已经变成黑褐色的东西,估计是第一个死者李成留下的血迹。除此之外,看不出有什么不对劲。
邵靖已经发完了短信,拉起小麦:"走。这地方不对劲,不能久留。"
李平一死,周领班已经乱得找不着头,自然也顾不上叶丁,叶丁也就跟着小麦和邵靖走了出来。到了街上,他还有点魂不附身,拉着小麦一直问:"是什么人杀了他们?我,我会不会也被他们盯上了?"
邵靖阴着脸不说话,直到发动了车子才说:"你们两个,从今天开始都不准随便乱跑。这事查清楚之前,小麦你不许离开我,去哪都得有我跟着。"
他这么一说,叶丁更害怕了。邵靖不耐烦地看他一眼:"麻烦都是你招的,还啰嗦什么?要不是小麦好心,我才不管你的事!老实点,否则我现在就把你踢出去!"
叶丁吓得不敢说话。小麦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邵靖拍拍方向盘,有点发怒:"听见了没有?"
叶丁赶紧点头。邵靖更不耐烦:"不是问你!"
小麦抬头看了他一眼:"你不搬走吗?不去找人了?"
邵靖被他问得愣了一下,勉强说:"出了这事,我--我先不搬,等把事查明白了再说。你又没什么自保能力,万一真有什么事,我怕你命都没了。"
小麦没再说话。车开到小区门口,物业的工作人员探出头来,说有小麦一份EMS。小麦签收了,发现寄件人地址是空白的,纸袋里装的好像是个小球。小麦拆开来抖了抖,一小团红绳落到了他手上,那质地非丝非棉,看不出是用什么纺的。球儿拿在手里还有点份量,小麦估计里头缠的是块三生石。
邵靖把车停住,看了一眼:"什么东西?"
小麦把红绳团儿拿在手里看了一会,笑了笑--小岳没失约,可是这东西,他现在已经用不上了。果然不是自己的东西就是留不住,里头那块三生石,肯定管的也不是他的三生。
"送给你吧。"小麦看看叶丁已经下了车,听不见他们说话,就把红绳团儿扔给邵靖,"这是月老的红线。用你的心头血染过,可以拿来系住你心爱人的姻缘。等你找到了沈墨白,可以试试。"
42
42、奶奶去世 ...
小麦从来没觉得日子是这么难熬。
表面上看来,他全部的生活改变不过是家里多了个叶丁借住。白天照样去店里上班,晚上照旧回家做饭。所不同的是邵靖现在片刻不离地呆在店里,倒成了本店的活广告,颇有几个犯花痴的小姑娘为了多看他几眼跑来买点东西。归籽儿为她的阴阳头苦恼了几天,后来递上去的诉讼被天师协会受理,她又高兴起来,做了个特大的厨师帽,把头发塞进去,也就乐滋滋地做点心去了。除了新店铺那边已经停止一切装修,中西小点运作良好,老板长工其乐融融。
然而在这粉饰太平的日子里,小麦日渐焦躁。邵靖天天在他眼前晃荡,小麦还记得他们做过的事说过的话,他熟悉邵靖的言语行为上的各种习惯,甚至邵靖的身体他都了解,可是这一切最终都不属于他。有时候他简直想把邵靖赶出去,要滚就快滚,滚得远远的,眼不见心不烦!分手之后还是朋友什么的,最讨厌了!
可是有时候深夜中惊醒过来,又觉得身旁冰凉,缺少温度。他是个感情丰富的人,可是每一次都只有付出没有收获,就算是太平洋也会有水源枯竭的时候,何况他还不是太平洋,顶多只算是一个浴缸罢了。
邵靖怎么想的呢?小麦觉得看不透他。邵靖从前就不多话,现在更沉默。周琦不来了,他有时候一整天都说不上一句话。小麦在店里忙进忙出的时候,有时会觉得邵靖在看他,然而目光跟过去,邵靖又立刻把眼转开了。每当这时候,小麦都恨不得上去踹他一脚--看什么看!要是觉得弄错了人很抱歉,那我用不着你道歉!要是在反思自己为什么居然会看错了人,那就自己去看看眼科!
就在这种没法明说的烦躁之中,天气渐渐转暖了。店里生意仍旧不错,小麦还特地跑到南山市场去买了一大盆文竹和几小盆吊兰回来,把店里点缀了一下。金碧辉煌一直再没死人,小麦觉得事情大概是过去了,因为邵靖最近也不是24小时贴身保护,那想必是没事了。
星期六中午,邵靖去找周琦,小麦忙过了十一点半那一阵,正想坐下来喘口气,手机响了,打来电话的是石春元的老婆:"春弟--姑奶走了……"
小麦愣了。奶奶的生日是五月份,他本来还想到时候去村里专门给奶奶过生日呢,结果……
"春弟?你怎么了?你能回来吗?姑奶得赶紧下葬呢。"
"我马上就回去!"小麦挂了电话,忍着眼泪把店里的事交待给了归籽儿,出门打了辆车就往家赶。奶奶的丧事按照村子里的规矩是要大办的,但是奶奶没儿子,亲戚不会愿意出这个钱,而丧事如果办得不体面,会被人认为来世没福。小麦现在手里有几万块钱,,本来打算拿来还邵靖的,现在看来是不行了。
车到楼下,小麦付了车钱,飞奔上楼,却看见一个年轻人正在敲自己家门,不由一愣:"您找哪位?"
年轻人一转头,小麦一下就知道这人的身份了--准是邵靖的亲戚,长相跟邵靖有五六分相似,尤其是抬着下巴看人的神气,真是活脱活像:"你--是麦乔先生吧?我叫张靖全。"
小麦点了点头:"邵靖--我是说张靖存,他不在家。"
"我知道。"张靖全跟着小麦进了门,"正好我想来跟麦先生谈谈,他不在也好。"
小麦现在真没时间和心思跟他谈什么:"张先生,我有事要马上出去,如果您没什么要紧的话,能不能以后再--"
张靖全打断他:"对不起,我的时间也很宝贵,难得来滨海一次,恐怕以后没有机会再来跟麦先生谈话了。"
小麦很不高兴,但看在张靖全是邵靖弟弟的份上,还是忍耐着坐了下来:"张先生有什么事?"
张靖全上下打量了他几眼,小麦觉得那目光像小刀子似的刺得人难受,等他上一眼下一眼看够了,才开口:"听说你是我大哥的男朋友?"
小麦心里难受了一下,摇摇头:"不是。"
张靖全嘴角浮出一个不屑的笑意:"怎么?麦先生不敢承认吗?"
小麦没好气地说:"有什么不敢承认的?只不过你确实搞错了,我现在已经不是邵靖的男朋友了。"说这话的时候他心里真的是很难受。一直以来邵靖都没有明确说出分手的话,也没搬出去,所以两个人总好像还有点联系,但是现在在邵靖的家人面前说出这句话,就好像切断了两人之间最后一点联系,真的是再没关系了。
张靖全显然并不认为小麦说的是真心话,嗤笑了一声:"真的?可是我怎么听说我大哥还有一处房产都记在麦先生名下?难道是分手费吗?"
小麦压了半天的火腾一下就起来了。张靖全那种高高在上的态度比当初邵靖刚来的时候还要明显,并且带着毫不掩饰的厌恶和轻蔑,一下子激出了小麦所有的火气。小麦直接站了起来:"张先生,关于房子的事情,确实有一处房产现在在我名下,不过我们已经准备去更改产权人,张先生要是来问房子的,不如去问你大哥。"
张靖全架着腿坐在那儿,冷冷地看着他:"张靖存的房子,他愿意给谁都不关我事。"
小麦火了:"那你在这废话了半天到底想说什么?我没有那么多时间陪你耗!你有话直说,没话就请便,我要出门了。"
张靖全这辈子还真没被人说过废话。张家的教育是惜字如金,几个兄弟都是寡言的人,头一次被人直斥是说废话,自觉面子上也有点下不来,冷笑着说:"我当然不是来跟你说废话的。你直说吧,要多少钱才肯分手?要是房子不够,我们张家可以再给你添点。"
小麦愣了一下,接着火就直蹿头顶了,他正要指着门叫张靖全出去,邵靖开门进来了,一看这架式微微一皱眉:"靖全?你怎么跑来了?还有你,怎么突然跑回家来了?不是让你别乱跑吗?"
小麦一肚子火对着他就喷射了:"你弟弟来给我分手费呢!邵靖,东部那家店的房产证我早就给你了,你什么时候去改名字?赶紧的,改完了名字你赶紧搬出去,别叫你家里头以为我死缠烂打的不放!"
邵靖眉毛立刻拧成了一团:"靖全,你说什么了?"
张靖全站起来冷笑了一声:"我说什么?张靖存,要不是爷爷有话,你以为我愿意管你的事吗?爷爷已经来滨海了,听说你在这儿开始学着玩男人了,让我来长长见识。"
邵靖二话没说,一指房门:"滚!"
张靖全双手抱胸:"这话用我带给爷爷吗?"
邵靖一脚踢在他身后的沙发上:"滚!"
张靖全冷笑一声,没再说什么,开门走了。邵靖喘了口粗气,回头跟小麦说:"别理他,就当他放屁!"
小麦转身回屋收拾几件换洗衣服,提着包就走。邵靖横身拦住他:"你上哪去?就算靖全说了几句不中听的,你也不用把火全撒在我身上吧?"
小麦用力推了他一把:"走开!我要回村里去给奶奶奔丧!"
邵靖一怔,随即一把攥住他手腕:"奶奶--去了?"
小麦强忍着眼泪点点头。虽然上次他们回村之后他就有心理准备了,可是没想到奶奶连生日也没能过就……
邵靖把他抱在怀里,轻轻拍了拍:"我跟你一块去。"
小麦泪流满面地点了点头,邵靖连东西也没收拾,拎起他手里的小包:"走吧,我开车去,比坐长途车快。"
小麦走出门的时候忽然想起来:"叶丁--"
邵靖想了想:"我给周琦打个电话,让他照看两天。你别管了,我们就去送奶奶。"
像奶奶这种年纪的老人去世,在村里称作白喜。年纪小的后辈们,在臂上缠的白纱上还要缀一点红,以示寿终为喜。奶奶没有儿子,小麦就来主持丧事,其实主要也就是招待前来吊唁的人,开流水席,最后出殡的时候摔盆抬棺。奶奶的棺材几年前就自己准备好了,小麦到的时候亲戚们已经给奶奶换上了寿衣,老人安静地躺着,眉头却不舒展,好像还有什么未了的心事。小麦哭着亲手把奶奶放进棺材,然后看着钉上了板,外面就开始摆席了。小麦没心思吃东西,可是也要陪长辈,忙里忙外,脚不沾地。按规矩流水席要吃到明天早晨,然后送棺材进墓地,回来再摆一轮席,丧事才算结束。
院子四周都拉上了灯,照着一片通明,临时支起来的棚子底下全是人。小麦听着这热热闹闹的声音,恍惚觉得奶奶并没有躺在棺材里,过一会就会出来招呼大家。他揉揉眼睛,把将要出来的眼泪揉回去,正想出去再招呼一下,忽然看见石兰兰贴着窗根儿站着,朝他招手。小麦走过去摸摸她的头:"兰兰,怎么没去吃饭?"
石兰兰踮起脚尖凑到他耳朵旁边:"叔,我有件事告诉你。"
小麦被她拉到院子后面:"什么事这么神神秘秘的?"
石兰兰犹豫了一下:"叔,太姑奶死的那天,她家里好像有个人。"
小麦怔了一下:"有个人?什么样的人?"
石兰兰摇头:"我没看见呀。太姑奶死的那天晚上,七点多了,我妈蒸了鸡蛋羹,跟我说给太姑奶送一碗去,我端着碗过去的时候听见太姑奶的声音,好像在跟谁生气,但是我听不清楚说了些什么。当时大门关着,我敲了敲门,等着太姑奶出来开门。结果半天都没人开门,然后我就听见太姑奶突然叫了一声,接着好像有个男人的声音,我以为是有贼,就大声叫人,结果我妈和叔叔--就是我新爸--跑来把门踹开,就看见太姑奶躺在地下不动了。但是屋里也没别人。开始我以为我听错了,因为太姑奶屋里的东西都没人动,肯定不是贼。可是我越想越觉得我没听错,肯定是有个男人的声音,而且就算这个我听错了,前头太姑奶在跟人说话我肯定没听错,而且太姑奶好像很生气,好像在骂人!"
小麦紧皱着眉:"那你想想,太姑奶当时都说了些什么?"
石兰兰直摇头:"我真没听清楚,太姑奶当时说得可快了,我听她声调都变了,从来没听她那样说过话--对了,我好像听见她说什么坏良心,又说没出息,好像是这几句,我勉强就听明白这两句。"
小麦百思不得其解。奶奶到底是在骂谁?这么看来,难道奶奶是因为生气太激动了才--到底是哪个混蛋把奶奶气死的!
石兰兰小声说:"其实我怀疑,是村里的人。因为太姑奶骂他没出息,肯定是认识的人。说不定是哪个本家跑到太姑奶家里偷东西,才被太姑奶骂的,后来听见我喊人,他就没敢再偷。"
小麦觉得这话说得有道理,火腾地就起来了:"谁会干这种事?还偷到奶奶家来了!"
石兰兰摇头:"可惜我没听出来是谁的声音。"
小麦点了点头:"好,我知道了。这事我一定要查出来,你先回去吧。"
石兰兰走了。小麦也没心思再去招待客人,招手把邵靖叫进屋里,把石兰兰刚才说的话都告诉了他。邵靖眉头一皱:"小偷?也有可能。你检查过奶奶的东西了没有?"
一句话提醒了小麦,两人就开始翻箱倒柜。奶奶一向俭朴,东西不多,很快就翻检完了。小麦给她买的几件稍微贵点的衣服都还是新的,仔细折好了放在柜子里,衣服下面压了一张存折,上边有将近一万块钱,是奶奶攒下来的,背面用铅笔写着:密码是春弟的生日。
小麦捧着存折,眼泪又掉了下来。邵靖摸了摸他的头发,把他搂在怀里抱着。小麦擦着眼泪说:"也没少什么东西啊。"
邵靖沉吟了一会,忽然说:"少了一件东西。那把玄铁乌金刀。"
他这么一说,小麦也发现了。原来那把小刀放在奶奶床边的一个小木头箱子里,但他们刚才看过了,箱里有些杂物,但是没有那把刀。
"会不会奶奶把刀放到别的地方去了?"
"再找找。"
屋子不大,实在没什么好翻的,两人很快就又找了一遍,确实没有那把刀的影子。小麦猜测:"被人偷了?"
邵靖摇了摇头:"对于不懂行的人来说,那东西就是破刀,还不如水果刀锋利好用,谁会偷那个?"他沉吟了一会,终于说,"其实我有个想法--"
"你说啊!"小麦被他吞吞吐吐的倒急着了。
"我想,你爸爸可能没死。"
小麦彻底被他惊着了:"我爸没死?你,你怎么会这么想的?"
邵靖肯定地说:"我觉得他没死,而且,恐怕石兰兰听见的那个男人,就是你爸。"
"瞎说吧你!"小麦根本不相信,"我爸没死,这么多年他上哪儿去了?为什么连点音讯都没有?好,就算他以前没音讯,现在他回来了,奶奶又去世了,他还不出现?怎么可能!"
邵靖哼了一声:"怎么不可能?你,还有奶奶,就是把人想得太好了。我听奶奶说,好像你爸是在你外公家破产之后失踪的吧?"
"你说我爸是在躲债?"小麦有点怒了,"好,就算他不想负担那些债,那奶奶呢?奶奶是他亲妈,我是他亲儿子,他都不管了?"
邵靖嗤笑:"所以我说你总是把人想得太好了。亲妈怎么了?亲儿子又怎么了?儿子可以再生,亲妈--你妈妈和别的亲戚不是在养着吗?"
小麦愈发的愤怒:"你简直胡说八道!好,就算他当时是躲债,那现在没债了,他为什么还不回来?"
"他回来了啊,还拿走了玄铁乌金刀。石兰兰当时不是听见奶奶特别生气吗?恐怕她就是在骂儿子没良心,把老婆儿子亲妈全部扔了,骂他没出息,连债也没胆子去担。"
"你--"小麦想反驳,可是又觉得无从反驳起,因为邵靖说的话虽然匪夷所思,但仔细想想,似乎也有点道理,"那他拿刀干什么?"
"你忘记你爸的命线也不长了?也许他是回来找刀想延命的。"
"以前我奶奶已经给他刻过一次了呀。"
"你不也是刻过一次的吗?"
小麦又没话说了,半天才勉强说:"反正不可能!"
邵靖却说:"我还有个想法。"
小麦几乎要怒吼了:"你还有什么想法!"
"我怀疑你手上命线的消失跟你爸有关系。"
"本来就有关系,咱们不是还为这个事去打过山魈吗?"
邵靖摇头:"不,那时候我那么想,是因为--因为我以为你是墨白,以为你本来命相就只有三十岁,你爸爸只是遇见了什么激发了前生的诅咒,命线才消失了。但是你不是墨白,那--"邵靖突然停住了,直直地盯着小麦,眼神之中居然现出点惊惧的神情来。
小麦从来没见邵靖怕过什么,忍不住问:"你怎么了?"
邵靖嘴唇动了一下,像是有什么话难以启齿。小麦追问:"你怎么了?说话呀!"
邵靖往后退了一步,像是已经站不住一样靠到墙上,慢慢地说:"如果你不是墨白,那你的命线这么短,到底能活到多少岁?"
小麦怔住了……
43
43、怪物 ...
"麦子,"归籽儿眨巴着眼睛看小麦给文竹浇水,"你和张少这几天怎么了?我怎么觉得张少那么烦躁?"
小麦笑了笑:"没什么。奶奶去世了,他也挺难受的。"
归籽儿有点疑惑:"我怎么觉得不像……"邵靖这表现不像难受,完全就是烦躁,动不动就要喷火的模样。本来杀气就重,现在更是鬼神退避。
小麦浇着水,没说话。他知道邵靖在烦躁什么--看看手掌,短短的一截命线,后面就是光滑的皮肤,他的命,到底还有多久?
玻璃门被重重推开,归籽儿小声叫了一声"张少",飞一样溜到原料间去了。小麦仍旧浇着水,耳听邵靖的脚步声走到自己背后站住了,半天才闷闷地说:"可以下班了?"
小麦点点头,用手指拨弄一下花盆里新长出来的一棵小草:"你看,柳草长这么高了,花快开了。"他把文竹买回来不久,就长出这么棵草来,开始他以为是杂草想拔了,后来发现这棵草有种清香,不像是普通的杂草,就留着了。现在这草已经长到二十来公分高,几十片柳叶形的叶片中间还抽出一根花葶来,顶着几个小花苞,显出点胭脂色,颇为悦目,香气也越发的清洌。小麦问过归籽儿,她也不认识这是什么草,去网上查过,也没查到,小麦随口就给起了个名叫柳草。
邵靖可没他这么好心情,烦躁地说:"一棵破草,有什么好看的!你什么都觉得好看。"
小麦用手指又轻轻拨弄了几下:"当然好看。虽然不知道还能活几天,但是总要把活的这几天过好。"
邵靖不说话了,过了一会,抱住了小麦:"我在想办法。"
小麦笑了笑:"我知道。"邵靖这些日子着急上火,都是因为他短寿的事。最可怕的是,谁也不知道他到底还有多长的寿命,所以就更觉得心里没底。
邵靖紧紧抱着他,小麦觉得脖子里有一点湿热,吓了一跳:"你干吗?我又不是明天就死。"
邵靖不说话,半天,在他脖子上亲了一下,把喷壶夺下来:"回家。"
归籽儿正从原料间里溜出来,偷偷摸摸往门口走,邵靖头也不回地叫了一声:"籽儿。"
归籽儿连忙捂住眼:"我什么也没看见呀。"
邵靖皱眉:"你能不能把曹三秀请过来一趟,我有事想跟她商量。"
归籽儿放下手,眨巴眨巴眼睛:"可以呀,请三秀姐干吗?麦子身体又不舒服了?不能呀。三秀姐的灵芝露服了,一般来说几十年之内不会长什么小病的。"
邵靖苦笑了一下:"不是生病。总之你请她来一次吧,我有事求她。"
邵靖从来就没说过个"求"字,惊得归籽儿直眨巴眼,赶紧答应了下来。邵靖这才拉起小麦:"走,回家。"
已经九点多钟,路上车少,邵靖把车开得像飞,小麦用手挡着从窗户里吹进来的风,笑笑:"你这是干吗?说不定我还没死也被你吓死了。"
邵靖紧闭着嘴唇,一路狂踩油门,直奔小区车库。车一停下,他转身就放平座椅,把小麦压了下去,像要勒死人似地吻他,一边去扒他衣服。小麦搂着他脖子,顺从地抬起腰让他把裤子拽下来,一面轻轻地问:"你受什么刺激了?我活不了几天了?"
邵靖的动作突然停止,猛地抬起头来,几乎是恶狠狠地说:"胡说!"
小麦笑了笑:"那你干什么一副今天不干明天就没得干的架势?"
邵靖看着他的笑容,突然狠狠一拳砸在车窗玻璃上,挫败地低吼:"你能不能别这么一副认命的架势?"
他用力太大,小麦觉得那玻璃都发出不堪重负的嘎吱声。他抓过邵靖的手看了看,果然指节全部砸破,血正在往外渗。小麦把那只手按在心口,笑了笑:"我不是认命。只是提心吊胆地过,也是一天,高高兴兴地过,也是一天,延命的事不是有你吗?我只要把每一天都过好就行了。"
这话像有种魔力,立刻抚平了邵靖的狂燥,他没再吭声,把脸埋在小麦颈侧,两人静静地躺了一会儿,小麦主动把手伸了过去,解邵靖的皮带。邵靖轻轻亲他的耳垂,两人安静地脱了衣服,纠缠在一起。车上自然没有润滑剂,邵靖四处乱翻,小麦拦住他,把他的手指含在嘴里。邵靖的呼吸突然粗重起来,急切地抱住小麦,随手扯过一件衣服把他的腰垫起来。小麦配合着他,感觉邵靖小心翼翼地进来,像怕把他碰碎了似的,眼睛忽然一热,有一滴液体沿着脸颊慢慢流到耳根,流进了头发里,消失了……
密闭的车箱里弥漫着情事之后的气息,邵靖抱着小麦,有一下没一下地亲他的耳朵。小麦闭着眼睛往旁边偏偏头:"痒痒--"
邵靖不肯放手,反而把他抱得更紧一点。小麦用胳膊顶他一下:"不回家了?"
邵靖还是不肯放手:"再躺一会儿。"
小麦好笑:"等会被保安看见,像什么样?"
邵靖摸摸他汗湿的后背,答非所问:"冷吗?"
"不冷。"邵靖身上热,体温比一般人都要高点,靠着像小火炉一样,小麦其实也懒得动,往他怀里拱拱,问,"你找曹三秀干吗?"
邵靖犹豫了一下:"想问她要一段灵芝。
小麦大惊:"灵芝?曹三秀就是灵芝,你是要,要她的--"
"要她的真身。千年灵芝,有延年益寿的功用。"
"你这是要人家,要人家割块肉下来啊?"
"头发也行。"
小麦想起归籽儿被雷火烧焦的长辫子:"头发也是她们的一部分吧?曹三秀会答应吗?我觉得,我觉得不太可能……"
"当然不可能白要她的。只要她肯给,以后我做了张家的家主,可以答应她三个要求。"
小麦愣了一会:"你家里人不会答应的吧?"三个要求,这种许诺不是闹着玩的,尤其像张家这种身份,恐怕许出去的每个诺言都重逾千钧。
邵靖淡淡地说:"只要我成了家主,就是我说了算。"
小麦怔了一会,轻声说:"这样不好。我觉得你家里人不会同意的。上次你弟弟来,不是已经表明你们家人的态度了吗?更别说你许三个诺出去。"
邵靖拍拍他:"你别管,这事我来办。你就过好每天的日子就行。"
小麦沉默了一会,低声说:"你这样不值的。我又不是沈墨白。"自从办完了奶奶的丧事之后,他们谁也没再提过沈墨白这个名字,邵靖也绝口不提搬出去的事。但是绕到最后,还是要说出这个名字来。
邵靖不耐烦地说:"我知道!谁说你是墨白了?"他声音低了一点,"说不定我这辈子找不到墨白了,上辈子欠他太多,他死的时候就说,再也不想见我了。"
小麦不说话了。邵靖出神片刻,猛然醒悟过来,赶紧搂住他,有点紧张地解释:"我是说,当然现在你的事最重要,总之你别管了,这事我来办就行,好吧?靖全说的话你只当放屁就行。"
小麦不知道是该笑还是该哭,不过他也没有力气再去想更多的事了。车里温度很高,他枕在邵靖肩上,有点昏昏欲睡,模糊地想:其实这样也不错,谁知道还能活几天呢?邵靖肯为他做到这份上,已经很不容易了吧?就算是露水姻缘,这样的姻缘又能有几桩呢?
邵靖轻声问:"困了?回家睡吧?车里容易着凉。"
小麦懒得动,刚想摇头,邵靖的手机突然尖锐地响起来,把两人吓了一跳。邵靖有点恼怒地接起来:"周琦?什么事--怎么--好,我马上过去!"
小麦被这一惊,睡意也没了:"出什么事了?"
"死人了。跟金碧辉煌的情况一样,无声无息的,就开膛破肚了。你回家,我去看看。不行,你跟我一块去,不能一个人在家里。"
小麦手忙脚乱地穿衣服,觉得有东西顺着腿在往下流,不禁满脸通红:"你真讨厌,不戴套还非射在里头。我就这样,怎么过去?"
邵靖丝毫没有惭愧的意思,反而笑了:"怕什么,周琦又不是不知道。"
小麦恨不得踹他一脚,抢过他的内裤来擦:"你不怕,你不用穿了!"
邵靖不以为意地笑,居然真的直接套上裤子就开车。小麦没话说了,赶紧把自己弄清爽点穿好衣服,又打开车窗放放车里的空气。邵靖看着他忙活好笑,在他屁股上掐了一下:"折腾什么,周琦那家伙鼻子比狗还灵,就你身上这味儿,足够他什么都知道了。"
这一句话搞得小麦大窘,直到车停下,他看见了周琦,脸上更一阵阵地发烧。周琦的车停在一栋楼门口,他和一个年轻女人站在车门边说话,看见邵靖下车立刻走了过来,表情严肃:"尸体还在里头,跟金碧辉煌一个样。"
邵靖抬头看看眼前的楼:"这什么地方?"
"一个律师事务所。死的这个律师叫赵刚,你知道吗?就是李成那个帮派聘的法律顾问,你看这事,有点蹊跷吧?"
邵靖点了点头:"人怎么还在里头,没抬出来?这么晚了他怎么还在事务所?"
"不就是李成那边的事。兄弟两个都死了,李成有个儿子,但是现在又跳出一个女人自称有李平的私生子,争遗产呢,所以晚上加班。跟他一块的还有两个律师,两人去了趟厕所,回来就看见尸体躺在地上,满地是血,把两人都吓懵了。"
邵靖看看他:"你怎么过来这么快?"
周琦笑笑:"那两个律师里头有一个也是在办遗产案子,涉及到几件古玩,让我给帮忙做个鉴定。本来说好了今天晚上我们碰个头,结果出了这事,他打电话告诉我去不了,我一听这事有点怪,就赶紧过来了。"
邵靖有点怀疑地看看他:"你帮人鉴定古玩?你不是一般不沾这种东西的吗?你小时候吃明器的亏还少吗?"
周琦挠挠头,嘿嘿笑了一声:"我给你们介绍一下吧。"他回头招呼那年轻女人,"于凝,这是张少。"
于凝一头俏丽的短发,穿着休闲小西装,腰细腿长,完全的白领丽人形象,看见邵靖,大方地伸出手:"张少你好,听周琦说这件事你能帮我们,真是麻烦你了。"虽然脸色苍白,显然是受了惊吓,但言辞得体,并不慌乱。邵靖也伸手跟她握了一下:"没什么,既然是周琦的朋友,帮忙是应该的。人在哪儿?我得先看看,当时是个什么情况,于律师也要详细给我讲一下才好。"
说到尸体,于凝的脸色到底还是维持不住了:"当时,当时真是……实在是太吓人了。我们三个人加班,我和李树林咖啡喝多了点,一块去了一趟洗手间,等我们回到办公室,还没到门口就看见玻璃隔断上一片血红,赵刚躺在地上,从胸口到肚子--呕--"她说不下去了,周琦赶紧扶着她轻拍她后背。
邵靖沉吟了一下,问:"你们报警了吗?那位李律师人呢?"
于凝有点尴尬:"李树林是新来的,吓坏了,而且他晕血,在周琦车里休息。我们,还没有报警……"
"为什么不报警呢?遇上这种事,不是应当首先报警吗?"
于凝犹豫了一下:"因为--赵刚,赵刚是兄弟公司的法律顾问,不知道张少听没听说过,兄弟公司的两个法人李成和李平,前些日子也是那样死的。李树林本来要报警,我觉得这事不对,就先给周琦打了电话。"
邵靖皱皱眉:"于律师也知道李家兄弟的事?"
于凝看了周琦一眼:"是赵刚告诉我的,我们……闲聊的时候说起的。我,我家里对这些东西略微知道一点,所以我觉得这事有点奇怪,就留心听了听。现在一看他这样子,我就觉得这事不那么简单,马上拉了李树林跑出来。我想报警恐怕也没有用,就找了周琦。"
周琦补充:"于凝的爷爷年轻的时候知道一点天师行里的事,不过并没正式入行。"
几个人说着话,已经到了大楼门口。楼道里安的是声控灯,现在已经熄灭了,显得整个大楼像张大嘴,黑洞洞地张开着。邵靖车上永远带着手电,这时候拿出来对着大厅扫了一下,用力跺了跺脚,声控灯又亮起来,立刻就把刚才那种恐怖的感觉驱散了。周琦摸出一把金钱剑来:"尸体在三楼。"
邵靖皱了皱眉:"于律师不要上去了,小麦也留下。周琦你在这里看着他们,我上去看看。"
小麦反对:"你怎么能自己上去?我和于律师留在这里,至少你和周琦一块上去。"
邵靖断然说:"这底下也不一定安全,你们两个都不懂,留下我不放心。"
小麦正要说话,声控灯突然灭了,整个大厅一下陷入黑暗之中,伸手不见五指。小麦吃了一惊,本能地伸手去抓邵靖,却抓了个空。他赶紧用力跺脚,可是声控灯似乎突然失效,他跺了几下,仍旧不亮,而且四周安静得可怕,什么声音也没有。小麦觉得后背一阵发凉,他下意识地回头看,却发现背后也是一片漆黑。本来他们站在事务所的大厅里,背后不过两三步就是玻璃大门,即使声控灯不亮,还有路灯的光透进来,然而现在大门的位置也是一片漆黑,根本没有任何光线。小麦试探着往大门的方向走了几步,可是他觉得应该走到门边了,伸手却摸不到门。
黑暗如同有形之物,沉沉地压在头上,小麦忍不住想喊一声邵靖,可是他忽然闻到空气中有一股淡淡的腥臭味儿,就像是在金碧辉煌的包箱里闻到的那种动物的臭气,一种本能让他咽下了已经到嘴边的喊声。
腥臭味似乎越来越重了,小麦背后的汗毛根根直竖,他知道该躲起来,可是不知道该躲到什么地方去。突然之间黑暗中有个热乎乎的东西碰到了他的手,神经一瞬间要崩断,小麦险些叫了出来,那热乎乎的东西却突然抓住了他的手,猛地把他拽了过去,熟悉的声音急促低微地说了一声:"我。"
小麦提到喉咙口的心突然掉了回去--是邵靖。虽然周围还是黑得可怕,但是毕竟邵靖在身边,他的心就定了下来。邵靖拖着他迅速往旁边移动了几步,小麦觉得碰到了墙,邵靖搂着他蹲下来,在他耳边用气音说:"有东西在楼里,刚才可能已经离我们很近了。"
小麦打了个冷战,也用气音说:"现在怎么办?周琦他们呢?"
邵靖把一样东西塞进他手里,小麦摸了摸,是手电。邵靖自己不知在摸索些什么,轻声说:"我用了一张障眼符,暂时应该能骗它一下。周琦不知道,估计跟于凝躲到另一边去了。现在我们得在这里等到天亮,天亮了这东西就得回去,我们就能出去了。"
小麦算了算,他们来的时候还不到十一点,离天亮至少还有七个小时:"那是个什么东西?我们能躲得住吗?"
邵靖的声音听起来也不大有把握:"不好说。现在我还不知道是个什么东西,不能贸然出手,躲到天亮比较稳妥。"
小麦不由自主往他身边又靠了靠,正要说话,一片寂静中突然响起一声尖叫,是于凝的,接着就是一声咆哮,似虎非虎,狞砺粗哑,听起来不远。邵靖猛地跳了起来:"打开手电!"
小麦本能地按开手电,射出来的却不是白光而是一道略有些黯淡的黄光,然而这黄光看着黯淡,却穿透了大厅里的黑暗,直照到楼梯口上。于凝跌在一边,周琦倒在楼梯上,而扑在周琦身上的是只庞然大物,乍看像只老虎,背上却生了一对翅膀似的东西,被手电光惊动,回过头来,一张狰狞的怪脸正对着小麦和邵靖。邵靖二话没说,扬手一道符扔过去,像是平地炸了个雷,那怪物发出一声吼叫,放开周琦往旁边一跳,随即一拍翅膀,对着邵靖就扑了过来。
44
44、困兽符 ...
那似虎非虎,背生双翅的怪物身躯庞大,动作却极迅捷,双翅轻轻一振,已经到了邵靖头顶。小麦心里一紧,却见邵靖猛一仰身,怪物从他头顶跃过,邵靖的桃木小剑也从怪物腹下划过。虽然是小小一把木剑,划在怪物腹下却铮然有金石声,而且火花四溅,煞是惊人。怪物一声大吼,在空荡荡的大厅里激起阵阵回音,震得众人耳朵都嗡嗡作响。一人一兽两边分开,邵靖手里的桃木剑直接短了一小段,衣襟上洒满了磨下来的木屑,怪物好像也受了伤,用眼睛紧盯着邵靖,却不立刻再扑。
周琦挣扎着坐起来,咳了几声:"穷奇!这怪物,怎么会出现--"
穷奇听到他的声音,突然掉转身躯,对他扑了过去。周琦刚才已经受了伤,这会儿再没有闪避的能力。邵靖大喝一声,扬手把桃木剑掷了过去。穷奇对这小小的一把剑似乎颇为忌惮,不得不往旁边一闪,周琦勉强翻了个身,从楼梯上滚下来,拉开一点距离,邵靖立刻就是一张符扔过去,轰一声又起了炸雷,把穷奇震开两米,一时不敢再扑。
周琦滚到楼梯下面,被于凝扶了起来,一看邵靖扔符,立刻说:"张少,五雷符不是这样用法……以符引雷,如心所指,雷火所及,万物俱焚。你扔的不是符,就是雷!"
小麦听得稀里糊涂,看邵靖也不像是很明白的样子。穷奇喘过一口气,又扑了上来。这次它学得乖了,不再扑得那么实在,只是用爪子来抓。这下倒是用对了策略,这东西身躯庞大,周身坚逾金石,爪子随便抓下来,地板上就是五道深长的痕迹,这要是抓在人身上,立刻开膛破肚。周琦刚才只是被它随便按了一下,胸前就全是血迹,如果不是他身上也带着点保命的东西,也免不了肠子都要被抠出来。邵靖身手虽然比周琦强,却也不是刀枪不入,何况桃木剑刚才扔过去救周琦了,现在一时捡不回来,只好拔出弹簧刀,加上一张张的五雷符,跟穷奇周旋。偏偏他用起五雷符来不得其法,周琦虽然大声指点,这些口诀他都知道,一时半时却不是马上能融会贯通的,而且越是分心去想口诀,越是用不好,简直像六脉神剑,时灵时不灵,看得小麦心惊胆战。
不过看了一会儿,小麦倒发现了一件事。虽然邵靖的五雷符时灵时不灵,但每次掷过去,即使请不下雷来,穷奇也要躲闪。有时五雷符只请下一团火光来,穷奇反倒躲得更快,这东西好像怕的不是雷,而是--
"邵靖,这东西好像怕火?"
邵靖反应敏捷,伸手就摸出了身上的打火机,啪一声火苗蹿起来,穷奇果然往后一缩,略有畏惧之意。周琦一看,立刻也摸出身上的打火机,一边打着一边四处找可以拿来烧的东西。
穷奇眼见两处火光,突然用力拍动翅膀,鼓起的劲风一下子吹熄了周琦的打火机,只剩邵靖的还在燃着。周琦脱口而出:"靠!果然限量版的靠得住!"于凝虽然害怕,也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小麦脱下外衣,直接扔给邵靖点着了,突然明亮起来的火光显然令穷奇畏惧起来,慢慢地向后退,直退到电梯门前,突然向后一跃,消失在电梯门里。
穷奇消失,四周的黑暗也突然退去,他们还是站在大厅里,大门就在十几步外,路灯的光透进来,照亮了大厅。
邵靖架着周琦出来,伸手在他胸前按了按:"骨头断了没?"
"没有。"周琦感觉了一下,活动活动身体,"应该都是皮肉伤。于凝,你们这事务所暂时不能用了,赶紧封闭。"
"暂时封闭没问题,我马上跟所长说,可是里边的东西怎么办?不能老是封着啊,而且那东西会不会跑出来?"
邵靖皱着眉:"穷奇怕火?真是怪事。不过它既然怕火,可以用蜡烛在厅里摆上困兽符,出是不可能出来。"
周琦惊讶:"困兽符?大少你会困兽符?"
邵靖淡淡地说:"学过。"
周琦惊叹:"这也学过……果然张家就是人脉广,不过大少你以前怎么没说过会这个?"
邵靖瞪了他一眼:"你哪来这么多废话?看来是伤得不重,买蜡烛去!"
于凝赶紧说:"我去买。周琦受伤了。"
小麦对周琦眨了眨眼,周琦那万年厚脸皮居然也罕见地红了红,说:"我好多了,就是个皮肉伤,还是我去吧。正好找个药店,把伤口处理处理。"
于凝到底不放心,要跟着他去。两人走到车边上,周琦忽然啊了一声:"忘记了,这还有一位呢。李律师,好点了吗?"
李树林表情还有些呆呆的,看见周琦身上的血迹,突然想起来在大楼里看见的血腥一幕,眼睛往上一翻,看着又要晕过去。周琦手快,在他人中上重重一掐,掐得李树林嗷的一声,再也不晕了。周琦哈哈大笑,于凝瞪了他一眼,温和地说:"李律师,现在没事了,你回家吧。"
李树林战战兢兢地说:"没事了?你们报警了吗?赵律师他--"
于凝沉吟了一下:"我们报警了,赵律师的事是个意外。"
李树林看看她,有点欲言又止的意思。邵靖看出来了,问他:"你想说什么?"
李树林转头看看他:"这位是--"
于凝犹豫了一下:"这位是张先生,你要是有什么事就告诉他。"
"是便衣?"
于凝还在犹豫,周琦就抢着说:"没错,今天他不在班。你有什么线索就告诉我们,也好破案。"
小麦明明看见他一边说一边忍着笑,可惜李树林没有这么了解他,信以为真:"我,我也不知道这算不算线索……不过我看见赵律师往保险箱里锁了样东西,像是块玉。"
邵靖皱皱眉:"玉?"
李树林点点头:"他这两天在处理兄弟集团的事,我怀疑,他那块玉是从兄弟集团拿来的。我听说兄弟集团有黑道背景,会不会那块玉是他偷拿的,人家来报复了?"
邵靖和周琦对看了一眼,同时问道:"什么样子的玉?"
李树林回忆着:"我没看太清楚。当时我正好有事去找他,敲了下门就进去了,正好他在往保险箱里放东西,样子有点--偷偷摸摸似的。我就看了一眼,一块白玉,但是有沁色。我以前也接触过古玩,略微懂一点。玉上面雕了花纹,很古朴的形象,像汉代的东西,应该是一只老虎,两块红褐色的沁色正好在虎背上。当时我还想,这块玉好口彩--如虎添翼嘛。我顺口问了一句,他答得很含糊,接着就把话岔开了。当时我没放在心上,现在出了事,我就想会不会有这个可能?"
邵靖表情冷峻,点了点头:"明白了,你提供的线索很重要。现在你可以回家了,这件事,对谁也不要提起,明天也先不要来上班,等于律师的通知。"
李树林真被邵靖唬住了,老老实实地点点头。他还有点害怕,周琦说可以送他一程,就开车带着他和于凝走了。小麦问邵靖:"你受伤了没?"
邵靖摇摇头,打开汽车油箱:"咱们先在楼道口点起火来,防着穷奇出来。"
小麦一边帮忙一边问:"真和那块玉有关系?那玉上雕刻的是穷奇?"
邵靖摇头:"不,你没听李树林说,雕的是虎,只是有了两块沁色加了翅膀,才成了穷奇。难怪我的桃木剑刺在它身上像刺在铁块上--我想那原本刻的一定是白虎!白虎属金,火克金,所以这东西才怕火。"
小麦想不明白:"怎么会这样?虎多了两只翅膀就成了穷奇?这也太……那要是画得不像,是不是就变狗了?"
邵靖好笑:"当然不是所有的都是这样。比如说你画只老虎,这虎永远只是纸上的虎,再添四个翅膀也变不成穷奇。这块玉--"
小麦突然想起一件事:"会不会是萧士奇说的那块白虎玉!"
真是一语道破天机,邵靖眼睛微微一眯:"不错,应该就是那块白虎玉!四灵阵转化为四凶阵,白虎化为穷奇--没错,就是这块玉!看来这块玉从金玉大厦流落出来就落到了李成手里,李成死后又落到李平手里,于是兄弟两个都被穷奇所杀。赵刚必然是去办遗产案子的时候顺手牵羊把这块玉弄了回来,结果,送了自己的命。"
"贪心……"小麦想起自己被灾星作弄的那一次,忍不住叹气。
"行了。"邵靖百忙之中腾出一只手揉揉他的头发,"你不一样,比他强多了。去,把那花盆里的树枝折过来。"
大厅门口摆了两棵招财树,枝繁叶茂,足有一人高,邵靖却毫不客气地拿来折了枝子当柴用,在大厅里摆成古怪的图案,然后蘸上汽油点燃,火苗照亮了整个大厅,小麦隐约听见楼上传来低沉的咆哮声:"是穷奇?"
邵靖侧耳听了一下:"看来有效。等周琦买回蜡烛来,摆出困兽符,就不怕它跑出来。"
"可是这么干也不是长久之计啊,然后怎么办?"
"等到天亮,去把那块玉拿出来再想办法。"
"怎么做?把玉砸了?"
"不行。"邵靖断然否定,"这东西有点古怪。按说画像雕像中化出的精怪多半是虚幻,只要毁掉画像本身就能消灭,可是这东西竟然有实体,连桃木剑都刺不进去--你看见了,桃木剑就像刺在铁块上一样,竟然还磨损了!要么金玉大厦那个阵法确实古怪,要么就是这四块玉本身不是普通玉石,当然,也可能是因为穷奇已经杀死了好几个人,杀戮能提高它的能力。总之,毁掉玉不是好办法,倒不如利用这块玉。"
"怎么利用?"
"不管怎么千变万化,事物不离其宗,既然是玉上雕刻的形象所化出的,那么这块玉就是它的寄身之所,毁掉不行,就像笼子里的恶狗,毁掉笼子就把狗放了出来。但是从某个方面来说,锁住了笼子,就是锁住了狗。"
"明白了。那么你要是把困兽符画在那块玉上,不就能把穷奇困住了吗?"
"我也是这么想,但是玉上不好画符,如果用朱砂画,水一冲就洗去了。"
"用油漆怎么样?"
邵靖摇头:"洗不掉,但能刮掉,一样。穷奇是上古凶兽,以我的能力灭不掉它,只能困住,所以必须用洗不去刮不掉的东西画符,才能一劳永逸。"
小麦有点发愁:"洗不去刮不掉的东西?用腐蚀剂或者小刀在上头刻符怎么样?"
邵靖眼睛一亮,伸手把小麦搂过来亲了一下:"聪明!"
小麦从他怀里挣出来,正好周琦和于凝回来,周琦是见惯了,于凝的眼光就有点怪异。邵靖倒是满不在乎,要了蜡烛来就开始布困兽符。周琦蹲在一边看着,嘴里啧啧有声。小麦看他那眼神像看见黄金似的,忍不住问:"困兽符很稀罕?"
周琦用力点头:"当然。困兽符据说早已失传了,想不到大少居然会。还是张家人脉广,这是把他送到哪儿去学的呀!"
无数支蜡烛布满了大厅,摇曳的烛光在地上勾勒出一个古怪的图案。邵靖把最后一支蜡烛用蜡油粘在地面上,直起腰:"只要蜡烛不灭,穷奇就出不了楼。我车上有朱砂和笔,天亮了再上去,先用朱砂画上困兽符,再去弄腐蚀剂慢慢折腾。"
蜡烛烧掉半截的时候,天亮了。邵靖打头,周琦断后,一人拿了一把燃烧的蜡烛,走进赵刚办公室。赵刚的尸体还躺在地上,已经冷硬了。大片的鲜血凝固在地上,变成了紫黑色,触目惊心。他桌子旁边就是保险箱,小麦眼尖,一眼就看见保险箱门上有被爪子划过的痕迹,深得吓人。
周琦观察着四周,问邵靖:"怎么办?看来穷奇已经在保险箱里了,怎么能拿到玉?"
邵靖沉吟了一下:"我把它引出来,你们开保险箱拿玉。"
小麦急了:"我们不知道密码,一时半时打不开保险箱,太危险了,不行。"
邵靖微微一笑:"用不了几分钟,周琦开这样的保险箱连三分钟都用不着。"
周琦嘿嘿一笑,挽了挽袖子:"两分钟就够了。"
"退后点!把蜡烛都点上。"邵靖话还没有说完,保险箱突然震动一下,小麦觉得眼前一花,巨大的影子已经从他身边掠过,直扑邵靖,带起的劲风吹得他脸都生疼。
邵靖也没想到穷奇竟然来了个先发制人,百忙之中猛朝旁边一滚,穷奇的爪子落了个空,把旁边的实木桌子踩了个粉碎。穷奇并不回身,顺势一摆尾巴,周琦刚刚蹲到保险箱前面,赶紧闪开,还是被抽了一下,肩膀上的衣服啪一声就碎了,一条红印肿起老高--这尾巴,跟鞭子一样。
这下情形不对了。穷奇据守保险箱,上蹿下跳,爪抓尾抽口咬,办公室总共就这么大点地方,四个人哪里闪得开,于凝被逼到墙角,穷奇一扭头,对着她就咬了过去。幸亏小麦离得最近,把手里还烧着的蜡烛对着穷奇的血盆大口就扔过去,穷奇退了一下,但它的身躯庞大,堵住了去路,于凝还是跑不出来。穷奇闪过蜡烛,回头又是一口,眼看于凝这一下万万躲不过,邵靖突然冲出来,踩着桌子纵身一跃,竟然跳到了穷奇背上,一张五雷符就贴在穷奇脑门上,只听轰地一声,穷奇被雷击得直往下陷,撞破了地板,掉到了二楼房间里。周琦趁机冲到保险箱前,左右转动拨盘。小麦急得直冒汗,耳听邵靖和穷奇在二楼纠缠,想催周琦又怕影响到他反而开得慢。幸亏周琦转了几下就用力一拉,保险箱应手而开,里头果然有块玉。烟盒大小,上头雕着虎纹,通体莹白,只有虎背上有两块红褐色的沁色,如同双翅。周琦拿在手里,从地板破处往下喊:"大少,拿到了!"
邵靖本想摆脱穷奇去接玉,但现在穷奇已经发现他才是劲敌,狂性大发,邵靖现在正扒在它背上,还要躲闪它鞭子一样的尾巴,根本腾不出手来,只好喊道:"用朱砂画符,就像我在楼下摆的那样!"
周琦干瞪着眼。他虽然会的法术比邵靖还多,但偏偏不会困兽符。小麦头上直冒汗,突然抓起扔在旁边的笔,蘸饱了朱砂,在玉上横一道竖一道画起来。他当然也不会画困兽符,然而朱砂这东西到底还是有用的,画在玉上就等于画在穷奇身上,好比一根根的绳子,虽然不能成网,却也能束缚一下穷奇的动作。邵靖趁机踩着穷奇的背纵身一跳,双手扳住天花板破洞,翻身上了三层,抢过朱砂笔,飞快地在玉上画起困兽符来。穷奇奋力拍动翅膀上扑,然而扑到破洞口处,邵靖已经在白玉上下了笔。穷奇好像被什么东西捆住了双翅,扑通一声又掉了下去。
邵靖下笔如飞,全神贯注。他每画一笔,穷奇就好像被一张网向里收了一下,四爪蜷缩成一团,等到邵靖画完最后一笔,穷奇发出一声不甘的吼叫,化为一缕白烟,消失了。
45
45、绘实 ...
作者有话要说:因为身体不好,加上五一加班,所以没按时更,真是对不起大家了,我争取明天再更一章,勉强算是补一补吧……
"大少,没用啊--"周琦放下被折断的小刀,无奈地摊手。房间里一股刺鼻的味儿,旁边桌子上摆了硫酸、盐酸、硝酸,足够毁一群人的容,另有四五把各种刀,几乎都是崩了刃的。
邵靖眉头紧皱。那块白玉被搁在桌子中间,玉上有朱砂画成的困兽符,桌子四周用点燃的蜡烛又围了一圈,如临大敌。
"要是玄铁乌金刀在就好了……"
"玄铁乌金刀?"周琦耳朵尖,一下子听见,惊讶不已,"真有这样的刀?在哪里?"
"没了。"邵靖没好气地说,"要是有,我还用得着这些破铜烂铁?"
周琦直挠头:"这东西真是--硫酸盐酸一概不溶,刀子又刻不动,太奇怪了。"
邵靖摇摇头:"也没什么奇怪的。玉本身就是坚硬的东西,易碎而不易雕刻。白虎属金,金玉之质,硬上加硬。而且困兽符把穷奇困在其中,这种上古凶兽刀枪不入,估计酸碱也不溶,有它的精魂在,这块玉难弄也很正常。"
周琦摸着下巴琢磨:"我记得有一种颜料,画在金玉上可以透入三寸,是绘实与龙涎磨成的,可惜我们没有。"
小麦问:"绘实是什么东西?"
周琦挠挠头:"是一种植物的名字,结出的果实是红色,与龙涎磨起来颜色正赤,就是大红的。"
"长什么样子?"
周琦摊摊手:"不知道。绘实在尧舜时代还有,可惜后世就没有记录了,没人知道长什么样子。"
小麦大失所望:"说了跟没说一样啊……"
周琦不满意了:"麦子,怎么叫说了跟没说一样啊?好歹也是条路子嘛。"
"有什么用啊?又不知道绘实长什么样子,再说,龙涎又到哪里去弄啊?"
邵靖研究着那块玉,随口说:"龙涎倒能弄到,海市上就行。只是绘实多少代都没听说有人见过,模样都不认识,确实无处可找。"
小麦发愁地看着那块玉:"那怎么办?这东西--"放在手里很像个定时炸弹啊。
邵靖倒不怎么很在乎:"先放着,大不了每天补一遍困兽符。"
小麦突发奇想:"既然火克金,把这块玉烧了怎么样?"
周琦噗哧笑了:"火克金不假,可是这块玉本身是石质的,怎么烧得了?"
邵靖折腾了一夜也烦了,把手里的断刀一扔:"算了算了,别管它了,都去休息。小麦你黑眼圈都出来了,睡觉去。"
小麦打了个呵欠,看看天已经亮了:"得去店里了。"
"去什么店里,你得补一觉。"邵靖直接把他从椅子上拉起来,"睡觉去。"
小麦也觉得眼皮发沉。这一夜折腾得厉害,刚才只琢磨着怎么弄这块玉倒也不觉得,现在邵靖这么一说,还真是困得厉害。他站起身来刚往卧室走了两步,手机就响了,是归籽儿:"麦子,我约了三秀姐过来了,张少呢?你们什么来店里?"
邵靖开车到店里的时候,曹三秀正在给那些盆栽浇水。邵靖在外面找停车的地方,小麦先走了进来:"曹医生。"
曹三秀回头笑笑:"麦先生,你这些花草养得不错。"
小麦笑笑。曹三秀容貌秀丽身姿绰约,举手投足都是完全的古典美人模样,小麦在她面前总有种无形的压力,不敢乱说乱笑,生怕失礼似的感觉。曹三秀看起来十分喜欢那盆文竹,浇完了水,还用手轻轻摸了摸,微笑着说:"想不到麦先生这里还有珍品呢。几百年都没见着了,哪儿来的?"
小麦莫名其妙,心想什么几百年没见的珍品,这盆文竹?开啥玩笑!要么是那些仙人掌?莫非曹三秀从来没见过仙人掌?不过也可能,仙人掌据说是墨西哥传进来的,中国古代肯定没有。
小麦乱七八糟地想,嘴上嘿嘿了两声:"没有,就是花市上买来的。"
曹三秀微微露出惊讶的表情,手还在摸着那盆文竹:"花市上?想不到滨海这个地方真是钟灵毓秀,连这样数百年不见的珍品都能生出来,果然是好地方。"
小麦越听越觉得迷糊,把那盆文竹看了又看,实在看不出来这跟普通文竹有什么区别。正琢磨着,邵靖急匆匆进来:"曹医生。"
曹三秀礼貌地点点头:"听籽儿说张少有事情找我?"
"请坐。"邵靖再急,表面上还是很沉得住气,绅士地拉开椅子,"确实有件事想跟曹医生商量。"
曹三秀斜着身坐了:"张少有事请讲。"
"那我就直说了。听说千年灵芝有延年益寿的功效,我想求曹医生一块真身。"
归籽儿的嘴巴一下子就张大了:"张少,你说什么?"
邵靖面不改色:"我说求曹医生一块真身。"
"什么啊!三秀姐是灵芝,不是草木,不能给片叶子给个果子,一块真身?那就是--"归籽儿还没叫唤完,曹三秀已经摆了摆手,微微一笑:"张少这句话,说得有点大了。我不是草木之精,这真身恐怕是不能给的。"
"曹医生,"邵靖微微向前一倾身,"我知道这句话有些强人所难,所以我也有补偿。曹医生想必知道,我将来就是张家的家主,如果曹医生能答应我的请求,我就欠曹医生三个人情。"
曹三秀微微动容:"三个人情?张少是为什么人求的?居然肯下这么大注。"
邵靖摆摆手:"曹医生不用管我是为什么人求的,总之这件事,曹医生觉得还值么?"
曹三秀沉吟不语。归籽儿激动得在旁边直跳:"张少,你这是干吗呀?你你,你到底给谁求的呀?三秀姐,这,这怎么办呀?"
邵靖恨不得把归籽儿的嘴捂上,但是碍着曹三秀在这里,又不能动粗,只好拿眼去瞪她。曹三秀考虑了一会儿,还是摇了摇头:"张少,按说你已经说下了人情的话,我要是不答应,就要得罪张家了。不过……张少没见过我的真身,我--是单生灵芝。"
小麦不知道单生灵芝是个毛意思,但看邵靖的脸色一下就沉了下来,想必不是好消息。曹三秀抱歉地看着邵靖:"修行这些年,我是要修仙的,真身不敢损,请张少包涵。"
邵靖脸色难看,但还是站起来送曹三秀出去:"曹医生有无同道?"
曹三秀一听就明白他的意思,点了点头:"我会打听着。不过有延年益寿功效的也不只我们一族,至少人参一族也有这种能力,张少或者可以试试?"
邵靖勉强点了点头:"多谢。"
曹三秀走到店门口,忽然想起什么,回头向小麦说:"麦先生,你店里这株绘实实在少见,一定要好好养着,如果--"
小麦眼睛一下瞪大了:"你说什么?什么实?"
"绘实--"曹三秀这会才看明白原来小麦刚才的回答都是不懂装懂,"怎么,麦先生不认得绘实?"
小麦傻了吧唧地问:"这不是文竹么?"
曹三秀掩口而笑:"原来麦先生根本不知道自己买到了什么……"
小麦老老实实地承认:"真不知道,难道这不是文竹么?"
曹三秀笑够了才放下手:"文竹当然是文竹,我说的是这株草,这才是绘实。"
小麦定睛一看,原来曹三秀指的是文竹盆里长出来的那棵草,原来她刚才伸手抚摸的根本不是文竹,而是这棵草:"这,这个就是绘实?"就是一棵草而已,这就是鼎鼎大名的绘实?
曹三秀点头:"绘实已经数百年未见于人世,麦先生不认识也很自然。"
小麦现在真有一种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的感觉:"这个,绘实的果实跟龙涎磨起来,磨出的颜色是不是能透入金玉一寸?"
曹三秀笑着说:"是啊,不过因为绘实数百年不现世,现在这种颜料也极少见了。"
小麦赶紧去看那株绘实,几天过去,那小小的花蕾又裂开了些,露出红色的花瓣,颜色果然跟一般的花不一样,艳红夺目:"这个,什么时候能结果呢?"
曹三秀也走回来,喜爱地看着那株绘实:"绘实花期十日,结实只在枝头挂一天就干枯掉落,必须及时摘下研磨才能制成颜料,看这样子,再有三日就能结实。"
小麦顿时想把这盆花抱在怀里:"只在枝头挂一天啊……"宝贝啊!耽搁了又得一年,可是那穷奇不能在家里放一年啊!
曹三秀看他宝贝的样子,忍不住直笑,点头说:"好好照看吧,我先走了,如果觉得不知怎么养,可以再找我。"
曹三秀一走,小麦就扑到邵靖身上:"绘实,绘实!这居然就是绘实!真是太棒了!"
邵靖情绪却有些低落,随便点了点头。小麦奇怪了:"你不高兴?你不是说龙涎能弄得到,但是绘实没有,现在有了,我们赶紧去弄龙涎啊!"
邵靖摸摸他的头发,沉着脸没说话。小麦明白了,搂着他的肩膀摇了摇:"我知道了,曹医生不愿意,我们可以再想别的办法。"
邵靖叹了口气:"你以为千年灵芝那么好找--算了,你说得对,我们再想别的办法。"
小麦想起曹三秀的话:"什么叫单生灵芝?"
邵靖还在想着心事,随口回答:"只生一株的灵芝就叫单生灵芝,有些灵芝是一株大的,旁生几株小的,那叫簇生灵芝。如果曹三秀是簇生灵芝,她只要随便给我一株小的就行,可惜她居然是单生灵芝!"
"她说要修仙,真有神仙?"
邵靖阴郁地回答:"你不是见过福禄寿和灾星吗?"
小麦摇晃他:"别板着个脸,我又不是明天就死,来来来,看看绘实高兴一下。"
邵靖实在是高兴不起来。有延年益寿功效的宝贝说来不少,比如灵芝,比如曹三秀刚才说的千年人参,可是要能找得到,那几率就小而又小了。好容易有一个曹三秀,居然如此不巧是单生灵芝……比较起来绘实完全是个小事,不足以让他高兴。但他也知道总这么拉着个脸没任何用处,只会时时刻刻提醒小麦他活不长,所以勉强挤出个笑脸:"你真是运气不错,买盆花居然能买到绘实。"说这句话的时候他心里又一阵难受--真要是运气好,怎么会短命呢?
"我也觉得是。"小麦乐滋滋地跑去把那株绘实又仔细看了一遍,直想动手把文竹挖出来,只是暂时没有花盆没法动手,"买个花盆去。"
"我一会去。"邵靖看着他活力十足的模样,脸上总算露出一丝笑容,"不是还有三天吗?先去准备一下,把龙涎弄到手,到时候才能磨出颜料来,否则果子熟了没有龙涎也白搭。"
小麦这才想起来还有这个问题:"龙涎到哪里去弄?这个龙涎,就是龙的口水?"
"不然你以为是什么?"
小麦表情有点古怪:"好吧,那那那,哪里能弄到龙涎?"
邵靖转头看了看天:"要弄龙涎,最方便的办法就是去海市。"
"海市蜃楼的海市?"
"海市和蜃楼是两种东西。海市是海族的集市,蜃楼是蜃吐气所结的幻境,只是远看也都差不多,所以混为一谈了。"
小麦无法想像:"海族的集市?海族是什么?鱼精?"
"人鱼、龙族、海妖,都是海族。当然,凡是海中精怪,都属海族,鱼精当然最多。"
"美人鱼?"小麦脑子里第一个跳出的就是《海的女儿》,"真有小人鱼?"
邵靖没好气地说:"当然有。所谓的人鱼,就是中国所说的鲛人,不过也有个血统问题,头发眼睛颜色不同罢了。去了海市,你都能看见。"
"那要怎么去?"
"进海市要有海令,或者有海族的信物,当然,还要找到海市开市的地方。"
"海令是什么?你有?"
"当然。"邵靖看着小麦兴奋的模样,无奈地说,"还不错,幸亏我随身带着。"
"那你经常去海市?"小麦确实有点兴奋,要知道,这可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事啊,他就一普通人,不兴奋才怪。
"没事谁去海市?那地方是有很多好东西,但是海族的口味古怪,拿不出他们喜欢的东西,你也换不到你想要的。而且海市开设时间长短不定,如果在海市里停留时间过长,一旦海族突然离开,海市马上化为一片海水,你连登船的机会可能都没有。哪一次海市开,也有因为贪心在其中停留时间过长而淹死的人。海上发现的浮尸,如果没有沉船之类的海难,那就多半是淹死在海市里的人。"
小麦张大了嘴听着,半天才惊叹:"这也太--那我们拿什么去换龙涎?而且三天之内会有海市吗?开在哪里?我们能找到吗?"
"滨海到蓬莱这一段海域是渤海与黄海海市的常现地,因为跟洋流和风向都有关系,现在这个时候,正是海市开设的时间,三天之内,必有海市。倒是拿什么东西去换,这个--"
"海族都喜欢什么?"
"绝大部分海族都喜欢会发光的东西,他们拿出来交易的也是黄金宝石一类的东西。"
小麦嘿嘿笑:"那我们拿个灯泡去怎么样?"
邵靖屈起手指在他头上轻轻凿了一下:"你想挨揍呢!换了几十年前,你拿个发光的灯泡去真能换到一堆黄金,现在不行了,你当海族就不知道用电?"
小麦又好奇起来:"海族也用电?电灯,电话?"
"很奇怪吗?你不知道海底光缆?不知道潮汐发电?"
小麦眨巴眨巴眼睛,开始想像一座海底城市,里头挂满发光的小灯泡,还有无数的黄金和宝石:"传说里的亚特兰蒂斯是不是就是海族的居住地?"
邵靖怔了一下:"……这个,不知道。"
"那龙宫真的有吗?"
"有吧。不过应该不是一般以为的那种房子,对海族来说,在海水里用原身才最舒服。所谓的龙宫,应该叫做水府,就是适合水族居住的洞府。"
"那传说里总有什么修建龙宫啊,又是什么水晶宫啊之类的说法,难道水晶宫不是房子吗?既然叫宫,总该有个宫殿的模样吧?"
邵靖稍微有点儿狼狈:"……不知道。"
小麦无语了,翻个白眼:"那你知道什么?"
邵靖恼羞成怒,一个恶虎扑羊把他按倒在旁边的桌子上:"什么也不知道!反了你了,敢拿白眼翻我!"
小麦拿脚踢他:"什么都不知道你还敢这么横!起来,一会被籽儿看见!对了,你上次说可以教我一点道术的,什么时候教我?"
邵靖干咳了一声,放开他:"这个再说吧……"
"什么叫再说啊!"
"就是以后再说。"
"以后是什么时候?喂,"小麦琢磨出点门道来,"你不会是--不会教人吧?"
邵靖又被戳中了痛处:"胡说!你想学我就教你,不过……至少先得忙过海市的事吧?"
"也对。"小麦被他这么一说,又有点忧虑,"到底我们拿什么东西去换龙涎?黄金宝石我可都没有。"
邵靖也想不出来到底能拿什么去。张家固然大有资产,他的继父也是有点钱的人,可是他对金银珠宝一向不感兴趣,手里自然没有,就算是有,其实海族还真不缺黄金宝石,也未必能换得来。想了半天,他也很无奈:"我也想不出来,实在不行,去海市上看看再说吧。"
"那怎么行!要不然,我们去工艺品店看看,有什么又光亮又好看的小玩艺买一点带去?"
"你当你摆摊子做生意呢……"但是讽刺归讽刺,邵靖不得不承认小麦这主意还不错,"行吧,一会去买。"
46
46、海市 ...
作者有话要说:这几天更新很不及时,要多谢大家的理解和体贴,因为身体缘故,确实有点吃不消,我正在吃中药调理,也争取能按时更新,如果做不到,还要请大家多包涵啊……
白雾像一堵墙一样慢慢地移动过来,把小麦和邵靖包围在一片水气之中,四周没有别的声响,只有波浪轻拍船舷。小麦有点紧张:"这--会不会迷路?"
邵靖掏出海令看了看:"不会,这就是海路。"
小麦瞅瞅那块海令。如果邵靖不说,他肯定会以为是块破铜烂铁--说圆不圆说方不方,表面有无数被海水和海沙侵蚀出的小孔,右上角粘了一片贝壳,贝壳倒是光润洁白,迎着阳光看时还有七色虹彩,但是整体看起来,还是像一块沉在海底多年的破铁。
"这东西哪儿来的啊?"
邵靖微微一笑,略有得意之色:"古玩店里淘来的。那些人以为这是古沉船里的铁疙瘩,贱价出卖,让我看见了。"
"花了多少钱?"
"要价一百五。"
"一百五买个海令,便宜啊!"
"我还价到五十。"
小麦不吭声了。邵靖看着他的模样笑起来:"行了,上了海路,就不用划桨了。"
他们现在乘的是一艘手划的小艇,就是租来的渔船上的救生艇,渔船由周琦开着,在海路外等着他们。现在,救生艇里堆着些玻璃玩艺儿,亮晶晶的倒也挺漂亮。小麦有些担忧地看看舱里的货物:"不知道有没有人要。"
邵靖倚在船头:"总有办法。"
海路果然有特殊之处,不用划桨,船也被波浪推着前进,只是小麦不知道到底有没有走对方向。不过十几分钟之后,邵靖坐直身体:"到了。"
小麦一回头,愣住了。雾气在这里消散,前面是碧蓝的海水,海水里--停着无数的船,各种各样,他从来没见过--哦不,是从来没在现实生活里见过的船。比如说,离他们最近的那艘船,看起来像个鸟窝,完全就是由海藻粘成的一个团团,团团前面伸出两根绳子,绳子末端浸在海水里。小麦不由自主地俯身想看看绳子上系着什么,突然哗啦一声水响,邵靖一把将他拽了回去,于是一张生满利齿的大嘴就在他鼻子前面咬了个空--那是一条白鲨。幸而这东西一击不中就不再追着咬,翻身又潜到水下去了。
小麦出了一身的冷汗。邵靖也微微有点变色,赶紧打了打桨,离那个海藻窝远一点:"我们到那边去停船,这些船上不知有多少古怪,离远一点,千万不要随便去看。"
小麦心有余悸地点头。这里像是个码头,大大小小的船只不知有多少。小的就像刚才那个危险的海藻窝,好像连一个人也坐不进去;大的光船身就有两三米高,珠光宝气,挂着硕大的船帆,小麦经过的时候仰望了一下,乖乖,那桅杆竟然是珊瑚的,这得多大的珊瑚才能磨出那么高的桅杆啊……
邵靖把船捡了个空处停下,随即,一道石阶从海水里升起来,一直延伸到他们的船前。说是石阶,其实是珊瑚的,上面还生着小海葵。小麦简直连脚都不敢下了,邵靖拖着他才踩了上去。沿着石阶走上去,小麦眼睛不够用了。石阶连接着一个集市,跟他常去买菜的市场一样热闹,但是--从摊主到顾客,全是他无法形容的--非人类!
"那是什么?"
邵靖看了一眼:"海妖。不是和平种族,离远一点。"
小麦忍不住一看再看。那么美丽的人,长长的头发像海藻一样浓密湿润,皮肤白如牛奶,嘴唇鲜红,牙齿--妈呀!小麦倒退一步,那一排尖牙,跟刚才的白鲨有一拼啊!
邵靖把他往身边拉拉:"别乱看,看见了也别露出惊讶的表情,否则会被误会,引起不必要的麻烦。这地方是海上,咱们不占便宜。"
小麦这才感觉到脚下踩的是水,刚刚没过脚面,穿着鞋站着很不舒服。他想看看,但膝盖以下被一层浓雾遮住,什么也看不见:"这是在海上?"
"当然,不然你以为在哪儿?海市海市,自然是海上的集市。因为有海令,这里才是集市,如果没有海令,那就是一片海水。来,咱们也摆摊子吧,这边有个空位。"
摊子摆开,小麦有点忐忑地看看四周。他们左边那个摊子是用浓绿的海藻堆起来的,里面摆着成把的宝石和金币,在深色海藻的衬托下极其惹眼;右边的摊子则是些草根树皮一样的东西,大约不是香料就是药材,散发着浓郁的气味,摆在黄金的箱子里,对,就是黄金的箱子!闪着光泽、雕着花纹、明光灿灿的黄金箱子!整个海市上,放眼望去最多的恐怕就是黄金和宝石了,五色缤纷,简直能晃花人的眼。相比之下,自己这个玻璃制品的摊子,真能吸引顾客?
邵靖随手摸出打火机,点了一支烟:"等等看吧,现在--"
"兄弟,这个什么价?"
小麦张大了嘴。怎么,这才刚摆上摊子呢,就有人来了?亮光光的东西就这么吸引海族?
邵靖也愣了一下:"呃,兄弟你要买?"
"对。"来人高鼻深目,一头浓发黑里带红,身材高大,如果不是没有耳朵,那就跟人没多大两样。可是,如果一个人不生耳朵,而在腮的位置生着几条裂纹,还在微微翕动,那,那就有点惊悚了,"这个,什么价?"
小麦和邵靖又愣了,因为这个,这个海族,他问的不是摊子上那些玻璃制品,而是邵靖手里的打火机。此时打火机上还跳动着火苗,这个海族的眼睛就紧紧盯着,看那样子恨不得马上伸手抢过去:"限量版ZIPPO!"
小麦险些一头栽倒,连邵靖的千年面瘫脸都有点抽搐的迹象,过了几秒钟才能开口:"兄弟,你看上这个了?"
"对!"那海族回答得十分干脆,"我就差这一款。上次在北美海市看见一个,没换到手。"
邵靖嘴角微微抽动一下,恢复了理智,啪一声合上打火机,潇洒地手里旋了一圈:"本来我们不是来卖这东西的,不过--兄弟你既然就差这一款,收藏这东西,我懂你的心情--可以给你。"
那海族大喜过望:"我的摊子就在那边,你要什么随便挑。我拿一箱黄金换行不行?"
小麦言语不能,麻木地扔下自己那破玻璃摊子,跟着人家走到摊子前面,顿时被成堆的黄金晃花了眼。敢情在海市里,黄金才是最不值钱的?
邵靖不动声色地看了一遍,摇摇头没说话。那海族顿时一脸紧张:"都没看上?"
邵靖把打火机在手里又转了一圈儿,看着那海族的眼神也跟着转,笑了笑:"老实说吧,这次我们来海市,主要是想弄到龙涎。"
"龙涎?"那海族精神一振,"兄弟你怎么不早说!龙涎有!我马上带你去换,现在就有!"
邵靖一笑,抬手把打火机抛给了他:"归你了。"
"痛快!"那海族接住打火机,爱不释手地看来看去,然后宝贝一样地揣进口袋,"走,换龙涎去。等等,这些黄金都送你了,等我给你装起来。"
满满一手提箱的黄金,幸好邵靖只要了一小半,都压得小麦差点手臂脱臼,然而这就是财啊,所以无论如何也得拎着走。海族把他们带到十几米外的一个摊子上,说了几句听不懂的话,与其说是话,不如说是几声低沉的啸叫和呼噜。然后那个摊主就拿出一个瓶子来,小可乐瓶大小,里头有些乳白色半透明的粘稠液体,虽然塞着瓶塞,也能闻到一股香味。小麦惊讶地问:"这个就是龙涎?"
邵靖接过来看了看,点点头:"这个就是龙涎了。"
交易达成,邵靖和小麦心满意足,那个海族也心满意足,真是双赢的好事。小麦一手拿着龙涎,一手拎着装满黄金的箱子左看右看:"这得有十来公斤黄金啊!"
邵靖笑着从他手里接过来:"这么重的东西你也爱拎。"
"这是钱啊!黄金现在,一百八一克了吧?"
邵靖笑了笑没说话,小麦有点扫兴:"知道你有钱--"十来公斤黄金大概还没放在眼里。
邵靖赶紧伸手搂住他:"我也高兴。不过就是太沉了。"
小麦噗哧一声笑出来,正要把箱子接过来,邵靖脸色突然一变,甩手扔了箱子,箍着小麦往旁边一扑:"小心!"
小麦扑倒在地上,身下很有弹性,倒没摔疼,但那箱子开了,黄金散了一地,慢慢地在雾气里沉下去。小麦的脸正沉在雾气里,透过白雾他看见自己身体下面竟然是碧绿的海水,轻轻起伏着像果冻一样,自己躺在上头并不会沉,可是那些金条却正在沉下去,看得小麦心疼不已。不过这时候他也顾不得了,耳边是洪钟般的吼叫声,震得耳膜都嗡嗡地响,一抬头,就看见邵靖已经跟一只怪兽缠斗在一起。雾气之中怪兽的身躯时隐时现,倒是一个小卡车头大小的头颅一直追着邵靖,还有几只巨大无比的爪子神出鬼没。邵靖的衣服已经被那怪兽的爪子从胸前撕开,切口处如同刀裁,幸亏没有伤到皮肉。
小麦一个机灵跳起身来,四周的人群已经乱了,摊子掀翻,黄金宝石满地乱滚,到处都是怪异的叫声,高低粗细各不相同,但都不是人的嗓子能发出来的。小麦被人流裹挟得东倒西歪,离邵靖越来越远,忽然砰地一声枪响,那兽头猛地向后仰了一下,小麦看见那双灯泡般的眼睛之间似乎迸出一星火花来,他顺着枪声看了一眼,愣了--开枪的人他认识,沈固!
小麦一愣神的工夫,沈固已经加入了战团,而且还有一条怪鱼,鼻子很长,身材硕大,小麦都没看见是从哪里跳出来的。开始他吓了一跳以为又多了一个敌人,然后才发现原来这条怪鱼在和那只怪兽撕打,而邵靖和沈固借着这个机会闪了出来,邵靖四处一看,发现了他,立刻向他跑过来:"快走,海市要散--"
"小心!"小麦突然发现在邵靖前方,雾气之中,无声无息地伸出一只爪子来,而邵靖正在前冲,这下子就等于自己撞上去。就在小麦大喊的时候,他听见旁边也有人喊了一声:"将军小心!"
将军?小麦不知道这人喊的是谁,谁是将军?但他看见邵靖的动作明显地一顿,对近在咫尺的利爪竟然视如不见,而是硬生生地把身体向声音传来的方向扭了过去,于是那只利爪就从他胸口插了下去,鲜血飞溅,溅在向邵靖冲过来的那个人脸上,那个人小麦也认识--就是邵靖说过的没有灵力的钟家长孙,小麦记得是叫钟乐岑的,而刚才那声将军,也正是这个钟乐岑喊的。
小麦觉得自己的脑子有一瞬间是空白的。他眼睁睁地看着邵靖胸前被抓开三条平行的伤口,鲜血顺着胸膛流下来,他想应该去给邵靖把伤包一下,可是脚却死死钉在地上,耳朵边上像有个小人在反复地说话:"将军是谁?将军是谁?将军就是罗靖呀!罗靖就是邵靖呀!会叫他将军的人,就是他前世认识的人呀……"
小麦就那么站着,直到邵靖扑过来拽了他一把,他才发现自己半个身体已经沉在了水里。海市那果冻一样的地面不知什么时候消失了,周围的雾气已经稀薄,除了茫茫大海,就是大海茫茫。旁边的怪兽和怪鱼还在狠斗,掀起滔天白浪,迎头就呛了他一口水。现在他才看见那怪兽的全貌--蛇身,四爪,鱼尾,鹿角--那是一条龙,一条只存在于传说和神话中的东西。
一个浪头拍过来,小麦咕咚喝了口水,沉了下去。他当然会游泳,还游得不错,可是在这种浪头里,除非你是条鱼,否则就得沉底。不过也只是十几秒钟的工夫,他就发现自己置身在一个圆形的空间里,水被一团光晕隔在一米之外,光是从一盏灯里发出来的,灯拿在钟乐岑手上。现在,光晕撑开的空间里有四个人:沈固、钟乐岑、邵靖,和他。邵靖的手紧紧抓着他的腰带,眼睛却看着钟乐岑,小麦听见他轻声地、试探地叫了一声:"墨白?"然后钟乐岑回答了一句:"将军别来无恙?"
墨白,将军,将军,墨白……这四个字在小麦脑子里滚来滚去,轰鸣不已。原来,这个人才是沈墨白的转世,这个人才是邵靖的真命天子,这个人,就是邵靖想找的人。小麦端详着钟乐岑,上次只看见一个侧面,现在才看清楚,颇为清俊的一个年轻人,脸上还沾着几滴邵靖的血,在白皙的脸颊上格外醒目。他眼睛盯着光晕之外的两头水兽,一只手执着那盏古怪的灯,神情专注又坚毅。小麦悄悄地看着他,有几分惘然地想:原来沈墨白是这个样子的。他忽然想起一件事来:当初他的眼睛被灾星拿走的时候,邵靖曾经想让东方良给他扶一乩,结果东方良让他自己扶乩,当时他扶出了一个"钟"字,东方良的解法是解出了"中""西"两个字,后来灾星在中西小点里出现,他还觉得东方良真是神算。现在回想起来,当时他有那么几分钟走神了,想的不是灾星而是邵靖要找的人,然后他扶出一个钟字,这个钟字,明明指的就是钟家的这个长孙啊!
邵靖说过的话在那一瞬间里全部连成一串从小麦脑子里滑过:什么行其庭,不见其人,这说的就是邵靖虽然到了钟家,却没有见到要见的人,因为当时钟乐岑不在家里;什么兰桥自是神仙窟,何必崎岖上玉清,这说的是邵靖要找的人早就已经见到了,根本不必再到处去找;而那个命有贵人,小麦在这一瞬间居然也无师自通了,贵字,拆开来就是"中""一""贝",贝,东方老爷子曾经说过,"拆开来不成一个见字",也就是"中一个不见之人",分明说邵靖命中注定的,就是这个他不能看见的人。
长长地吸了口气,小麦有些惘然地想:果然露水姻缘就是露水姻缘,一见到太阳,就注定要消散了。偷来的好日子过不长久,现在,到头了啊……
47
47、矛盾 ...
"要干净的盘子,对了,把绘实洗干净……现在露水也未必干净了,用纯净水吧……好,现在放龙涎,轻轻辗破,不要砸,溅出来的就不能用了,太浪费,慢慢地磨……"
小麦在曹三秀的电话指挥下小心地研磨着绘实和龙涎,空气里有种浓郁的香气。绘实的果实只是粉红色的,龙涎则是乳白的,然而两者合在一起,慢慢地就泛出鲜艳的红色来,而且越是研磨,颜色就越是赤红如火。
"磨了半个小时了。"
"好了。"曹三秀肯定地说,"是不是已经没有碎块了?"
"没有了。"小麦用小勺子搅了搅,确定所有的绘实都已经被自己研成了碎末。
"那就行了,可以用了。用不完的找玻璃瓶子密封保存,不管放多久都能用。好了,我挂电话了。"
小麦把盛着鲜艳颜色的盘子推到邵靖眼前:"曹医生说能用了。"
邵靖一直坐在那里,像是在看他磨绘实,又像是在出神,这时候才反应迟钝地应了一声,转身去把白虎玉拿了出来,用干净的毛笔蘸着颜料往玉上涂。第一笔下去,玉石里就发出沉闷的嚎叫,随着邵靖一笔笔画着困兽符,玉石里传出的嚎叫就更加令人毛骨悚然,直到最后一笔画完,玉石中的嚎叫仍不停息。邵靖停了笔,小麦看着那块玉,刚才画上去的颜料正在往玉中渗透,很慢,可是在不停地渗进去。邵靖把笔一推:"好了。"
他似乎有些心不在焉,绘实的颜色有几滴溅了出来,溅在他的衬衣上。小麦看了一眼:"你溅到身上了,把衬衣脱下来我给你洗洗。"
邵靖听话地把衬衣脱了下来,有点茫然地坐了几分钟,然后去换了件衣服:"我出去一下。"略一犹豫,又补了一句,"去找周琦,处理一下这块玉,不能总放在家里。"
小麦心里难受了一下--干吗要补这么一句呢?难道怕他不让他出门吗?
"知道了。去吧。"
邵靖走到门口又转回来:"我--晚上我带点什么菜回来?"
"一会儿我去买吧。"
邵靖走了两步又停下:"过几天就是你生日对不对?"
小麦愣了一下。邵靖不说,这几天他忙得要命,还真忘了。
"四月十七对吧?"邵靖看着他,"那个,你想要什么礼物?"
小麦想了想:"也没什么特别想要的……"
"哦--"邵靖略微有点失望,"那我走了。"
"去吧。"小麦看着门轻轻一声关上,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站了几分钟,回头去卧室里翻脏衣服。邵靖还记得他的生日,那么也许……也许他不会离开?
邵靖一堆沾血的衣服还扔在床脚,小麦弯下腰捡起那件被豁了膛的衬衣,想看看还能不能穿。一条红色的细绳从衬衣胸前的口袋里掉出来,鲜艳到耀眼的程度。小麦保持着那个弯腰的动作呆在了那里,过了很久,他才能伸出手,把那条红线捡了起来。
小麦记得,他刚拿到这条红线的时候,红线的颜色还是淡淡的,小岳说过,这只是个半成品,要用心头血染过才能鲜艳;而现在他手里的红线通体艳红,鲜艳得直刺他的眼睛,这必然--是邵靖已经用心头血染过了。
小麦手里捏着红线,慢慢在床边上坐了下来。邵靖用心头血染过了红线,然后这么宝贝地揣在胸前的口袋里,而现在,他又找到了前世的爱人……小麦用手支住了头,极力掩盖着眼里落下来的水滴。该分手了,真的。邵靖已经做得不错了,还想着给他过生日。比起在他生日那天偷偷溜走的魏炎,真的已经很好了。可惜--好的东西,不是他的。他也不想再耽误邵靖的时间了。很显然,钟家那位大公子和沈固已经是情投意合,邵靖现在想必很苦恼,恐怕正在绞尽脑汁地想如何把人夺回来,那他何必在这里耽误他的时间呢?这世上,又不是没了谁就不能活。
小麦站起身来去打开电脑。这些年一直在为生计奔波,什么也顾不上,现在他想出去走走了。也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为什么不出去看看大好河山呢?他手里有一点钱,还邵靖那十五万不够,但出去旅游一趟还是够的。
去哪儿好呢?小麦拖动鼠标在网页上胡乱点了几下,跳出一张水蓝如天的照片来--云南,丽江。小麦模糊记得,好像在哪本杂志上看过,说丽江是最容易有艳遇的地方。几乎是在一瞬间小麦就决定了,去丽江,如果在死之前能再来段艳遇,那就更划算了。
去丽江的旅游团很容易找,小麦随便打了几个电话就报上了名,最近的团就是明天一早走,因为人还不满,可以明天一早直接去交钱签合同。小麦办事也是干脆利落的,既然是打定了主意,一边给邵靖洗着衣服,一边就把东西收拾好了,然后出门买菜做饭。然而一直等到七点半,邵靖都没回来。小麦看看桌上凉掉的饭菜,终于拿个碗盛了粥自己先吃起来,眼泪滚在碗里,又咸又苦。
邵靖这会儿正在周琦家里,已经喝得有七八分醉意了。周琦看着他跟倒水似地往肚子里倒酒,忍不住伸手去把酒瓶拿走:"我说大少,别喝了。你身上还有伤,本来就不该喝酒。"
邵靖倒也不坚持,任由他拿走了酒瓶。周琦试探着问:"怎么,这么说钟家老大才是你要找的人?这次认准了,不会错了?"
邵靖点了点头。周琦挠头:"你怎么就能确定是他呢?"
"命有贵人,贵人,拆开来就是'中一不可见之人'。"
周琦琢磨了一下:"也对……钟家老大看见你就眼睛疼,还真是'不可见之人'。不过,为什么会有这毛病?再说'独占鳌头'又指什么呢?"
邵靖默然转动着酒杯。钟乐岑为什么会见到他就眼睛疼?这点他很明白--取我眼中血,还你心头肉--怎么可能不疼?
"独占鳌头我还没解明白,不过指的是他肯定没错。"
周琦又挠了挠头:"那,既然知道了就去追啊。不是说钟家老大也是那个--这不正好么?"
邵靖低着头没说话。周琦想了想,小心地问:"那麦子--你们得先分手吧?总不能还住在他那里。就算钟家老大是那什么,也不可能让你脚踩两只船吧?"
邵靖仍然闷不出声。周琦叹口气:"不好办?其实当初良子说他不是的时候你就该马上搬出来。你看现在搞这么麻烦。"
邵靖反驳:"当时那个叶丁突然跳出来,我哪知道他会不会带来什么东西,怎么能让他一个人跟叶丁呆一块儿?"
周琦点头:"也对……那你现在可以搬出来了吧?"
邵靖又不吭声了,半天才说:"他马上要过生日了,怎么也得等给他过了生日。他爸妈都早就没有了,大概也没什么人给他庆祝过生日,再说奶奶刚刚去世,我要是搬出来,他又是一个人了……"
"停停停--"周琦拼命地挠头,"大少,我觉得你怎么这么奇怪,你啥时候变得这么,这么--这么情圣了?你到底是要跟麦子分手还是不要分?"
邵靖烦躁地把酒杯一顿:"当然是分手!"
"那你还在这儿生日啊奶奶啊叽歪来叽歪去?"
"怎么是我叽歪?这都是事实!怎么说,也得给他过了生日再说。"
周琦一脸苦逼相,头发已经被他抓成了鸡窝:"我说大少,我怎么觉得这事不对劲啊……你--其实你压根不想跟麦子分手的吧?"
邵靖一跳而起:"谁说的?"
周琦摊手:"明明是你自己说的--你看看你,良子当初说他不是你要找的人,那时候你不搬出来,还说得过去,因为有穷奇的事;现在穷奇的事都过去了,你又念叨什么生日--我拜托你,麦子一个男人,男人谁把个生日看得那么重啊?你这借口说得过去么?"
邵靖有些恼火:"你怎么知道他不看重?你以为跟你一样,年年过生日过得都吃不消?他没亲人,母亲早就过世了,父亲--他那个父亲,我还怀疑他现在的短寿就是他父亲搞出来的!对了,我还真不能搬出来,他现在的寿命到底也不知有多久,我还没找到给他延寿的方法。"
周琦哭笑不得:"延寿的事你搬出来也能做吧?倒是你说的他父亲的事--究竟怎么回事?"
邵靖提起这事眉头就拧得死紧:"这事我还没敢跟他说,目前也只是猜测--我猜他的寿命,可能是被他父亲卖了。"
周琦惊讶:"被他父亲卖了?谁家父亲会卖自己儿子的寿?"
邵靖冷笑:"怎么不会?我听奶奶说过,当时小麦家里欠了一屁股债,他父亲把儿子卖了自己拿钱跑了有什么不可能?卖儿卖女的你没见过吗?"
周琦皱眉:"当然有。不过卖儿卖女--总归知道孩子还是活着的,这卖寿……这也太……你能肯定?"
邵靖点点头:"本来奶奶的寿数还有,听小麦的侄女说,奶奶死的那天屋里有个男人的声音,而且那把续命的玄铁乌金刀也不见了,所以我估计,最大的可能就是他父亲根本没死,否则外人怎么会拿那么一把不起眼的刀。"
"这--这也不能完全肯定吧?"
"所以我还没跟他说过。"邵靖搓了搓脸,伸手拿过酒瓶又倒了一杯,"就怕将来真相大白的时候,他受不了。"
周琦看了他一会,噗哧一声笑了出来。邵靖眉头一皱,不悦地瞪他一眼:"笑什么?"
周琦强忍着笑:"我说大少,你觉得钟家老大就是你心爱的人了?"
邵靖酒杯停在唇边:"什么意思?"
"我是说,你觉得你喜欢钟家老大吗?"
邵靖琢磨了半天也没回答出来,郁闷地灌了一杯。周琦实在忍不住了,哈哈大笑:"我说大少,你到底怎么回事?你明明喜欢的是麦子吧?为什么非得要去找钟家老大呢?"
邵靖皱起了眉:"我一直以为他才是--所以--"
周琦实在是拿他没辙了:"我说大少,就算你开始的时候以为他才是你要找的人,那现在知道他不是了吧?为什么还这么粘粘糊糊的放不开?这可不像你的作风。"
邵靖张了半天嘴,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周琦笑得肠子都快断了,抹着眼泪说:"大少啊,真不是我说你,在感情上吧,你真是少根筋。明明你喜欢的是麦子嘛,干什么非得去找钟家老大?"
邵靖默然片刻,又倒了杯酒灌了下去,冷冷地说:"但是我还是要去找他。"
周琦止了笑,有点惊讶:"为什么?钟家大少有什么特别的地方?话又说回来了,你一直都没告诉过我们,到底为什么要找这个人?"
邵靖闷头喝酒,一声不吭。让他怎么回答?说前世欠他的?虽然周琦也是这一行出身,可是仍然太过耸人听闻。而且,他也不想说,前世那些事,真的太复杂,复杂到他自己都有些难以理解。但是他还记得,前世他说过:一定要守着他,生生世世。转世投胎,前生有些细节已经记不太清楚了,唯有这句话,和胸前剜心般的剧痛铭心刻骨。
周琦叹了口气:"我是不太明白,不过大少,你拿定了主意就干吧,兄弟们总是支持你的。"
邵靖又灌了一杯。拿定主意?他现在就是拿不定主意才跑到周琦这里来啊!
沈墨白--邵靖还清楚地记得他的模样:温文秀气,也只能说是温文秀气了,五官平淡,只有一双眼睛黑白分明,灵动干净,就像现在的小麦。
那么钟乐岑长什么样子呢?邵靖努力回想,却发现自己在海市那天之前,竟然从来不仔细看过钟乐岑的长相。虽说他是钟家的长房长孙,可是没有灵力,一向都不被人重视。邵靖倒还记得当初七八岁的时候他曾经跟着爷爷到终南山去拜访过一次,钟乐岑看见他就捂着眼睛哭了。当时他心里很是不屑,觉得这哪像个男子汉呢?倒是钟乐岑的弟弟钟乐洋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因为那小子弄了一包辣椒水来喷他的眼睛。第二次去终南山的时候他已经记起了前世,然而那次钟乐岑已经不在终南山了。行其庭,不见其人,原来乩文如此直白,根本用不着去多加思索。他恨不得上穷碧落下黄泉,乩文却告诉他"何必崎岖上玉清"。当时不懂,现在想起来真是明白如话。海市上见到的钟乐岑,端着避水灯,神情专注,他还是第一次看清钟乐岑的模样--五官还是那么平平淡淡的,转了世也没什么长进,又戴着眼睛,连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也遮住了,让他怎么也找不到前世的感觉。可是绝对没错!除了沈墨白,不会有人叫他"将军",更不会有人做出一盏一模一样的避水灯来。可是他身边还有个人,那个煞气十足的警察,一直用手搂着他,完全的占有性的表示,两人之间,找不到别人可以插足的空隙……
"大少!"周琦眼看那一瓶茅台都见了底,赶紧伸手来夺,"我说你别喝了。我真是不明白,我看麦子也不是会死缠烂打的人,你就是要跟他散,他也不会怎么样吧?"
邵靖一巴掌打开他的手,索性拿起瓶子,对着嘴把最后一点也灌了下去。他心里焦躁得难受,急需点什么来浇一浇。小麦当然不会死缠烂打
47、矛盾 ...
,他曾经扔给他一条红线,那么干脆地说:等你遇见沈墨白的时候,可以试试。能说出这样的话来,怎么会是死缠烂打的人呢?
邵靖发现一件事--当他想到小麦不会死缠着他的时候,一点都不开心。那条红线他揣了起来,可是一直都没想用什么心头血去染。之后他抓穷奇呀,找龙涎呀,有很多事要干。好像自从遇见了小麦,生活就变得特别充实和忙碌,从前放在第一位的那件事,反而不怎么重要了。其实,小麦真的很像沈墨白,比钟乐岑要像多了,总是那么干净的眼神--就是对生活的热情是沈墨白所没有的。而且他还会做菜,这一手,沈墨白也没有。对了,今天晚上他好像说要带菜回去来着……
周琦无奈地看着邵靖摇摇晃晃地想站起来:"大少,你干吗?"
"买菜--"邵靖含糊地回答了一句,眼前的景物都在打转,周琦已经长出了两个头。
"买什么?"周琦疑惑地问,看着邵靖努力了五分钟,然后扑通坐倒在椅子上,随即趴到了桌上,不由苦笑,"我看你老实点吧,今天晚上也别回去了,就在我这儿睡吧。"
"不行……"邵靖还努力维持着最后一丝清醒,"小麦在家……"
"不行你怎么办?醉成这样你能开车回去?我还怕车一颠你吐在车上呢。回去了你也是折腾人家麦子。既然想分手,就别回去累人家啦!"
邵靖摇头。他只听见了"分手"两个字,立刻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不行!"
周琦不知道他在说什么,随口敷衍着:"好好,不行,不行。睡觉去吧,啊?"
邵靖被他架起来,昏昏沉沉地还在说:"小麦要等……"
"我给麦子打电话。"周琦一边说,一边强迫地把邵靖架回了卧室。
那天晚上,小麦在八点钟等到了周琦的电话。然后他打了个电话给归籽儿,说自己要去丽江玩几天,店里让她照看着。第二天一早,小麦就背上背包,跟着旅行社出发了。而邵靖酒醒之后回家来,看见的只是一个空屋子。
作者有话要说:这几天更新确实很不稳定,请大家原谅。握拳,我去跟榜了,下个周,啊不,下下个周,一定要用榜单字数来鞭策自己,努力更新!
48
48、过执 ...
"他去哪儿了?"邵靖一脚踏进中西小点的门,就心急火燎地冲着归籽儿大吼。
归籽儿正打扫卫生,忙得不亦乐乎,被邵靖这一吼,吓得拿着抹布愣在那儿,半天才小声说:"谁,谁啊?"
"当然是小麦!"邵靖急得头上冒火。他宿醉之后头还在钝痛,开着车回到家,迎接他的是个凉冰冰的空屋子。开始他以为小麦去西点店了,后来才发现少了东西:牙刷毛巾不见了,衣柜里的衣服少了几件,还少了一个旅行背包,顿时就急了。他打了十几遍电话,但是里头只有一句话:您拨打的电话不在服务区……
归籽儿莫名其妙:"麦子?不是去旅游了吗?"
"你怎么知道?"
"给我打电话了呀。说去丽江。怎么,张少你没一起去?"
邵靖吐出一口气,居然觉得身上有点脱力:"去丽江了?"难怪打不通电话,小麦用的是小灵通,出省就没信号。
"对啊。"归籽儿眨巴着眼睛,"怎么张少,你,你不知道啊?"
邵靖阴着脸没吭声,归籽儿暗暗吐了吐舌头不敢再问了。邵靖揉着太阳穴坐了一会,闷声问:"他,他还说什么了没有?"
"没有啊……麦子就说他想去丽江玩玩,让我看着店。"
邵靖心里稍微松了点。没交待店的事,就是说他还要回来,不是一去不归。
归籽儿一边打扫卫生一边拿眼悄悄瞄着邵靖,终于大起胆子问:"张少,麦子--出什么事了?"
邵靖摇摇头:"没事。"他终于发现自己坐在这里有点碍事,便站起身来,"那店里这两天你就多操点心。"
"没问题--"归籽儿话没说完,邵靖已经走了。
上了车,邵靖却没立刻发动车子。他脑子里现在乱得很,一方面他想去见钟乐岑,另一方面,他又想赶紧去找小麦。周琦昨天晚上说的话一句句又重新浮出来,脑袋跟要炸开似的疼。真要放弃小麦,去找钟乐岑?可是他怎么都找不到那种感觉。钟乐岑在他的生活中只是钟家那个没有灵力的长孙,除此之外,几乎就是个陌生人,怎么想,也找不到沈墨白的感觉。一想起沈墨白,他脑子里还是首先想到小麦。到这时候,他要说他不爱小麦要去爱钟乐岑,那实在是自欺欺人,可是钟乐岑又千真万确的是沈墨白,他上辈子许的诺言还如在耳边,要说食言--他实在不能再干第二次了。
狠狠一捶方向盘,邵靖发泄似地踩下油门,不管怎么说,他得先去见见钟乐岑。然后,他得去买个礼物。小麦去丽江,大概三四天就会回来了吧?正好是他生日,得先把礼物准备下。送个什么好呢?
脑子里乱七八糟地想着,邵靖把车开到康佳花园门口,这是周琦给他打听出来的沈固住处,当然,也是钟乐岑的住处。不过,这两人已经都上班去了,不在家。本来也是,都快中午了,谁还不去上班啊。
邵靖不耐烦地坐在车里等着。小麦现在,不知道下飞机了没有。他到底喜欢什么呢?平常日子过得那么节俭,好像也没发现他有什么特别喜欢的东西。好像--就是喜欢钱吧?要么,拿上十万现金送给他?
不行。邵靖自己把这个方案否了。他可还记得小麦给他打的十五万的欠条,送他现金那肯定是不会要的。可是那送什么呢?邵靖冥思苦想,无奈他的脑袋一遇到这种事是完全的不够用,想得头疼也没想出来到底要送什么。于是他反过来,开始回想自己给别的朋友都送过什么礼物。然而想了半天,他发现他这辈子一共给三个人送过礼物:周琦和东方良的成年礼,他各送过一把吉列,当然也是半开玩笑的性质,因为无论周琦还是东方良都属于比较阴质的体质,毛发不多,十八岁的时候根本还用不大着那玩艺;最后一个就是他的母亲,每年生日,他都给她送一束花,再送一件首饰。以上这些经验,用到小麦这里都不合适。
邵靖懊恼地又捶了倒楣的方向盘一拳。他的生活几乎是从出生开始就以不断地学习为主,至于人情世故,没什么人教导。张家的子孙似乎天生的就有优越感,只有外人想办法如何巴结他们,他们不需要去费心交往别人,所以到了今天,就是邵靖想讨好一下人的时候,居然想不出办法……
邵靖烦躁地推开车门,点了支烟。这时候他才发现,天色已经昏黄了,他就坐在这里思考给小麦的礼物,居然想了整整半天。周琦的话又在耳边响起来:"大少,你喜欢的是麦子吧?"
邵靖狠狠地用两根手指把烟又捏灭了。灼热的烟头烫在指腹上,一阵疼痛。难道说他喜欢的是小麦?不是因为把他当成了沈墨白?那他为什么又总想着要来找钟乐岑呢?
一辆车停在路边上。邵靖随便瞥了一眼,没在意。过了一会,车门开了,有个人下了车,径直朝他走过来。邵靖一抬头,愣了一下,原来是钟乐岑。他脸上还带着点笑意,不过,那笑意明显不是对着邵靖的。邵靖往车里又看了一眼,果然看见沈固坐在驾驶座上,带着笑意目送钟乐岑。
这两个人之间,显然是没有第三个人的位置了吧?邵靖心里又一次跳出这个念头,然后诧异地发现自己毫无伤感。钟乐岑已经走到他面前,邵靖上下细看,却找不到前世沈墨白那种感觉。似乎,还是小麦更像呢……
"墨白--"邵靖试探着叫了一声。走过来的钟乐岑似乎有点走神,已经走到他面前了,却不开口。直到邵靖叫了他一声,他才好像大梦初醒一样:"哦,将军--啊不,张少,张少还是叫我乐岑吧。"
邵靖猛地捏紧了手里的烟:"你--"虽然已经反复想过,可是这一句张少,算是非常明白地表示了钟乐岑的立场,一切都已经是前世的事了,将军不存在了,墨白也不存在了,取而代之的是"张少"和"乐岑"。
"小麦呢?"钟乐岑看来也多少有点尴尬,看了看四周,问了一个完全不相干的问题。
"出去旅游了。"邵靖说得有点底气不足,小麦为什么突然出去旅游,他很明白。本来没人提起这事也就罢了,现在钟乐岑这么一问,邵靖突然很想马上跟到丽江去把小麦捉回来,一个人跑出去,算怎么回事呢?
"哦--"钟乐岑很谨慎地说,"你们--"
"我以为他是你。"邵靖这话说得闷闷的。找了这么久,居然搞出这么大的一个乌龙,说起来,小麦才是最无辜的那个吧。
钟乐岑很是诧异:"怎么,难道你都记得?"
邵靖忽然觉得一阵疲劳。宿醉,着急,烦恼,一股脑地都袭上身来,他抬起有些发涩的眼睛看着钟乐岑:"记得。十八岁生日那天记起来的。虽然不是那么清楚,但很多事我都记得。也许是菩提珠的功效,一碗孟婆汤,到底抵不了清心咒。"
钟乐岑有些为难:"其实,还是记不得的好。就算记得了,所谓今生来世,其实也没有什么可执着的。上一世是我过执,这一世,我希望大家都看得开些。"
"过执……"邵靖心里猛地一震,低下了头。过执,过执,当年沈墨白就曾经说过这句话,怎么现在,他居然是过执了吗?半晌,他才慢慢地念出来,"取我眼中血,还你心头肉,一执百念生,自作还自受。自作自受的人正是我,这菩提珠,我想还给你,但--"
钟乐岑笑笑:"没什么的,我们都有错。菩提珠本也不是我的,它既然愿意跟着你,你也还不了。"
邵靖又沉默了片刻,才说:"可是你的眼睛,是因为当年剜目求子吧?"这是他最不能释怀的事。
"也许是,但现在已经好了。你看,我这不是已经可以看着你了吗?"
邵靖无话可说了。本来,他觉得自己有很多话要说的,要道歉,要请求他的原谅,要赎罪,总之,要做很多事。可是这一会儿,钟乐岑已经很明白地告诉他,上一世的沈墨白,真的已经没有了。而他现在这么固执地要做的事,其实,是一种"执"。
真的是执?邵靖琢磨着。自从十八岁之后,寻找沈墨白就成了他心里的一根刺,要说过执,也真的算得上了。可是谁又不过执呢?谁能真正看得开?
也许小麦可以?邵靖忽然想起来他潇洒地把红线扔给他的模样,得到的时候就好好抓住,发现不是自己的就痛快放手,也许那小子才是真正的洒脱。话又说回来了,他一个人跑到丽江去干吗?听说丽江是个很容易有艳遇的地方,不会去找露水姻缘了吧?
"哦,有一件事情,不知道能不能请你帮一下忙。"
"啊?"邵靖完全无意识地应了一声,才猛然反应过来,"什么事?"刚才他居然全想小麦去了,简直想马上飞到丽江去捉奸。
"你能写大鹏明王咒吗?"
"大鹏明王咒?"邵靖怔了一下,表情有点不自然了,"不会。"
"不会?"钟乐岑也怔了一下,"不是说张家都知道你身带佛家六字真言,而且还送你去学过--"
邵靖估计自己的脸色不会太好看:"我没用心学。"
"没用心学?"钟乐岑眼睛瞪得老大,一副你暴殄天物的模样。
邵靖不说话了,半天才冷冷地说:"我从来不想学这些。那菩提珠本就是你的。"就是因为这个原因,他的道术学得一向不怎么样。在他心里,他本来不应该有这些天赋的,尤其是佛家,那根本就是从沈墨白那里偷来的。他开始恶补还是在认识了小麦之后,看见小麦也是一副你暴殄天物的谴责神情,他就偷偷去天师网学习去了,但是大鹏明王咒--他现在还没有补习到。
钟乐岑愣了一下,没话可说了。两人沉默了半天,邵靖干咳了一声:"你要大鹏明王咒做什么?我现在学,来得及么?"不管怎么说,他也是沈墨白,难得向他提出点什么要求,他总要尽力做到才行。
"那,你到我们家来吧。"
邵靖为那句"我们家"噎了一下。这句话让他再次意识到,沈墨白已经不是他的沈墨白了,他现在是别人的钟乐岑。这种感觉像根小刺,也说不上疼,但扎在那里就有点难受。他跟着钟乐岑走了几步,手机忽然响了,是归籽儿打来的。邵靖不太耐烦地接起来:"小归?什么事?"他现在心情很不好,除了小麦,最好别有人打电话来。
归籽儿的声音很急:"张少,好像不太对劲啊!麦子跟的那个旅游团,好像出事了!"
"什么?"邵靖愣了一下,"你怎么知道?"
"新闻上刚刚演的,滨海市的一个旅游团,在丽江被什么越狱的贩毒分子劫持了,好像是要出境还是什么的。"
"新闻上演了?"邵靖觉得心里咯噔一下,"确实的?"滨海有那么多旅游团,去丽江的也不止一个吧?怎么就那么巧会是小麦参加的那个?
"确实的!"归籽儿都带点哭腔了,"麦子跟我说过他那个旅行社的名字,我听得很清楚,就是这个旅行社!"
"行了,我知道了,马上回去!"
钟乐岑一直在听着,这时候连忙说:"你有事?那就赶紧回去吧,明王咒的事明天再说。"
邵靖胡乱点了点头,忽然想起这明天恐怕也不可能来说明王咒的事了。他看了钟乐岑一眼,想问问他要明王咒干什么,但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任什么明王咒,也没有小麦的命重要了。那可是贩毒分子,这种人能干出什么事来,一般人难以想像。
邵靖闯了三个红灯直蹿西点店,归籽儿已经关了店门,正急得团团转,看邵靖进来像抓住了救命稻草:"张少,怎么办?"
"你怎么听的新闻?"
"新闻我听得很清楚,确实没错。你看,网上也有了--"
邵靖仔细看了一遍,确实是六个越狱的贩毒分子持枪劫持了一个滨海去丽江的旅游团,团里有游客二十五人,加上两名导游和两名司机共二十九人,目前警方已经发现了一名导游的尸体,贩毒分子要求出境,挟持着二十八名人质,正与警方对峙。但人质的名单现在还没有出来,只知道是绿岛旅行社的旅游团。
"怎么办?"归籽儿眼巴巴地看着邵靖。邵靖不假思索:"我马上去丽江。"
"你现在去来得及吗?"
"不然怎么办!"邵靖吼了一声,扔下归籽儿飞奔出店门,一边开车一边打电话订机票。最近的一班飞机是晚上8点起飞,凌晨将近一点的时候到昆明,然后他要在昆明等7个小时,再坐大巴去丽江。旅游团也是走的这个路线。
邵靖略一沉吟,订下机票,打电话给周琦:"帮我在昆明联系辆车,我下了飞机就要去丽江。"
"这没问题。不过,据说警方现在已经封锁了公路,你过去有用吗?"
邵靖暴躁:"没用也要去!你让我在这等着我更得急死!总之你别管了,赶紧帮我联系辆车。"
"行。你先别着急,警方已经封锁了公路,跑不了的。"
"我就怕他们跑不了!万一急了枪杀人质怎么办!"邵靖几乎是在吼了。
周琦也没话说了,那是持枪的贩毒分子,不是幼儿园老师,逼急了枪杀人质是很可能的。
"行,我给你准备车。要不,我跟你一起去?"
邵靖冷静了一点:"兄弟,谢谢你。不过我还是自己去,你那身体不行。"周琦是天生不足,小时候差点都养不活,在城市里开个车到处逛逛或者上个健身房在跑步机上意思半个小时没问题,真要连轴转地坐车找人甚至必要时候还要弃车爬山,他就不行了。
"那你自己小心。我--给你多准备点东西?"
"行。"邵靖挂断电话,开车直奔机场。小麦,好好等着,我马上就到。
49、劫持 ...
作者有话要说:这些天更新确实很不规律,因为身体的缘故,也因为公司搬家,上下班很不方便,减少了码字的时间,不管怎么说吧,有点对不起大家,也感谢大家的体贴,我现在也不敢保证什么了,只能说,尽量更新吧,谢谢大家了……55,我都不知道在说些什么……泪奔……
小麦万万想不到,出来旅个游也能被劫持。
雨在不停地下,窗外一片黑暗,借着车内微黄的灯光,隐约可以看见近处的山影。他们停在这里将近一天了,游客们随身携带的食物和水都被六个歹徒收了去,现在个个又渴又饿。
小麦趴在玻璃上向外张望了一会,失望地靠回椅背上。外头看不见半个人影,警察应该还在盘山公路下边,双方仍在僵持。歹徒在公路拐弯处锯倒了山坡上一棵大树,完全截断了公路,警车是上不来的。刚才他听到了一声爆炸声,可能是歹徒在公路上还安了炸药。
小麦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他连著名的纳西古城都还没见着,就被车拉到了这荒郊野岭里。带队的当地导游已经被打死并弃尸,为的是"给警察提个醒儿",从这一点就看得出来,这六个人绝对是杀人不眨眼的亡命之徒。
小麦背后坐着一个女人忽然站了起来,立刻招来一声呵斥和枪支打开保险的声音:"干什么!坐下!想死了!"
女人应声微微弯下腰,但并没坐下:"我丈夫身体不好,麻烦你们给他一杯水喝行吗?"
六名歹徒里一个满脸横肉的家伙不耐烦地说:"没有。坐下!"
女人固执地站着:"我丈夫有心脏病,求求你们,给他一杯水,要不然他撑不住了。"
小麦回头看了一眼她旁边坐着的男人。其实从滨海出发的时候他就注意过这夫妻俩了,还说过几句话。妻子长得很漂亮,那种带点少数民族风格的野性的漂亮,很吸引人的目光。不过小麦更注意的是她的丈夫,男人看上去长得敦厚温和,红润的脸上总是带点微笑,可是小麦总觉得他的呼吸声不对劲,时断时续,有时候甚至给人气若游丝的感觉,好像随时会断气,可是他上车下车却很灵活,完全是个健康人,要不是喝过灵芝露,小麦会怀疑自己的耳朵出毛病了。可是他现在回头一看,却吓了他一跳--男人的脸在灯光下是一片蜡黄,完全没有半点血色,不知是不是被灯光映的,乍一看跟死人似的。
横肉更不耐烦了。在这里耗了整整一天,歹徒们也是焦躁不安的,横肉嘴里骂了一声,站起来就要过来:"臭娘们,你活得不耐烦了,敢跟老子啰嗦!"
女人的丈夫坐在外面的位子,赶紧把妻子拉着坐下来:"没事,我,咳咳--不渴,咳咳--"他说了这么几个字,已经咳嗽起来,胸腔里发出嘶啦嘶啦的声音,听在小麦耳朵里像没上油的齿轮一样,说不出的难受。
横肉看了一眼,骂骂咧咧又坐下了。女人坐下来,拉着丈夫的手,声音里微微带了点哽咽:"不能再拖了……就是你不渴,他们也要喝水啊……"
小麦不明白这个"他们"指的是谁,但这个时候也没心思去考虑。他也很渴,差不多都有将近一天没喝水了,乘客们都渴得厉害,只是没人敢说话。现在女人开了个头,就有几个男乘客大着胆子嘀咕起来:"至少给点水喝啊……"
"就是。这是要把人渴死啊。"
横肉一瞪眼:"吵什么吵,都不想活了!"他还没说完,旁边一个歹徒忽然摇了摇手,打断了他,环视一下车里的人,笑了一下,慢条斯理地说:"谁要喝水?"
这人在六个歹徒里长相是最斯文的一个,手里也没拿枪,要不是在这车上,谁也不会相信他是个劫匪。自从劫了车,他一直没怎么说过话,始终都是他们叫做老大的一个男人在发号施令,但老大在下命令之前却时常会低声跟他说几句话,显然,这算是个军师类的角色。
刚才说话的几个男人互相看了一眼,最先开口的那个硬着头皮说:"我们已经一天没喝水了,这车上有女人有孩子,受不了的。你们不是也需要人质吗?至少一人给一口水喝吧。"
军师又笑了笑,很和气地指了指车外:"外面有雨水,如果要喝,你可以去接。"
几个男人面面相觑,一个小声说:"雨水怎么喝……"
军师不紧不慢地说:"渴极了的时候什么也能喝的。要喝吗?要喝就下车。"
一车人都忍不住窗外看了看。雨下得大了,一滴滴雨水落在车窗玻璃上,流成一条条诱人的水线。军师不说,大家还没想到这事,现在被他这么一说,顿时更觉得嘴里像烧了把火一样。最先说话的那个男人咽了口几乎不存在的唾沫,喃喃地说:"喝雨水--也没东西接啊……"
军师偏头露出一个思考的表情,然后指了指旁边一个女人的背包:"雨衣不能接雨水么?"他看起来得有三十出头,做这种动作未免有点做作,小麦在后边看着,不知怎么就觉得想打冷战。
开头说话的男人有点忍不住了。他长得胖,车厢里又有些闷热,出汗最多,也就最需要水份,于是硬着头皮说:"那你让我去接点雨水来。"
军师耸耸肩,示意旁边一个瘦得竹竿似的歹徒把车门打开,做了个请的手势。
男人也觉得这劫匪客气得诡异,但他实在是渴得受不了,于是试探着站起来往车门走。横肉动了一下,但看看老大不动,也就没吭声。男人慢慢走到车门处,见几个歹徒都没反对的意思,胆子稍微大了一点,向那个带着雨衣的女人说:"能把雨衣借我用一下吗?我接点雨水,大家都喝一口。"
那个女人也早渴得难受,看有人敢下车接水,赶紧把雨衣拿了出来。男人拿着雨衣下了车,站在车门口说:"麻烦你帮我拉着这一边,最好有个瓶子,能把水灌进去--"
他话还没说完,军师忽然一伸手,从横肉手里拿过手枪,对着男人的头就开了一枪。这一枪离得很近,男人的头整个被打开了花,血水和着脑浆喷射出来,借给他雨衣的女人刚刚伸手拉住雨衣的一边,男人的脑袋就在她眼前炸了开来,血水直喷到她脸上,女人发出一声不像人声的尖叫,直接晕了过去。
车上一阵混乱,女人们失声尖叫。军师掉转枪口,对着车顶又开了一枪,压住了尖叫声,然后吹了吹枪口,仍旧慢声慢气地说:"还有谁想喝水?"
这次哪还有人敢吭声。闷热的车厢里有种臊臭味散发开来,不止一个人吓尿了裤子。几个女人不能遏止地哭出声来,被男人揽在怀里,闷住了声音。还有两个孩子,吓得号啕大哭,母亲怎么安抚也安抚不住。军师眉头一皱,扶着椅子扶手像是全身没劲似地站起来,往那两个孩子坐的位置走了两步。
刚才他来了那么一下,满车的人已经都知道他可能是六个人里最阴最狠的,现在看他那架式,明显是已经不耐烦要杀人了。两个母亲拼命地安抚孩子,可是两个孩子大的七八岁,小的才四五岁,哪里能像大人一样懂事,吓得号啕大哭一时根本止不住。军师走了两步,脸上的肌肉微微抽动,表情渐渐有点疯狂,眼看着就是要大开杀戒的模样。
满车的人都有点绝望。这六个歹徒劫了车之后杀掉司机弃尸在路上,就开着车跑到这个不知道是什么地方的山旮旯里,似乎也并没有立刻就跟警察谈判的意思。开始车上的人还以为警察很快就会赶到,虽然歹徒手里有枪,但警察只要来了,总是有希望的。可是拖了一天,警察还没有出现在视野里,而这些歹徒越来越露出丧心病狂的模样,大规模枪杀人质也不是不可能。就算是不枪杀,这样一口水都没有,渴也渴死了。
"等一下。"忽然有个声音,拦住了军师的动作。是刚才为丈夫要水的女人,她又站了起来,轻声地说:"我有个建议。"
军师眯起眼睛,把枪口转向女人,像是心不在焉地轻轻扣着扳机玩:"你有个建议?谁要听你的建议了?"
满车的人都为女人捏了一把冷汗,小麦却只顾着看她的丈夫。就这么一会的工夫,男人的脸色已经像死人一样了,而且呼吸极其明显的断断续续,胸腔里的杂音越来越大,听在小麦耳朵里跟拉风箱一样,可是,是那种拉也拉不动的风箱,每次费力地拉过去,就让人担心是不是还能拉得回来。
女人低头看看丈夫,眼神里带着关切和焦急,对近在眼前的枪口倒像是视而不见:"我这个建议你们一定愿意听。你们不就是想出境吗?我能带你们出去。"
军师眼神一阴,那边老大也站起来了:"你怎么知道我们想出境?"
女人抬起头来看着他们:"你们是贩毒的。"
这一下,几个歹徒都愣了一下,横肉张口就说:"我操,这娘们怎么知道的?"
老大一摆手止住他,往前走了一步:"你怎么知道我们是贩毒的?"
女人露出有点轻蔑的笑:"你们身上一股鸦片味,不是贩毒的是干什么的?"
几个歹徒对看了一眼,竹竿还忍不住举起胳膊自己闻了闻,疑惑地说:"没有啊……"这要是贩毒的身上味都闻得出来,那缉毒警倒好干了。再说他们是从监狱里逃出来的,就算有什么鸦片味,在监狱里几个月没挨过毒品,也不可能再有了。
老大阴着脸:"我们身上不可能有什么鸦片味,你到底是干什么的?"
女人低头看了自己的丈夫一眼:"我是本地人。我知道有条路,可以出境。"
横肉旁边的歹徒是个矮子,这一路上,他最着急,车停在这里大半天,他就跟针扎着屁股似的,没一个小时能坐得住。听了女人的话,他直接蹦了起来,脱口就说:"你真知道出境的路?带我们出去,我们--"
老大用力一挥手,矮子把后半句话咽了回去,不敢吭声了,脸上的表情却还是很急切。女人对他点了点头:"我知道一条出境的路。只要你们让我丈夫走,我可以带你们去。"
"等等。"老大阴沉着脸,"你想把我们带到边防上去?"他喀啦一声拉开长筒猎枪的保险,枪口对着女人的头,"信不信我一枪把你也打开花?二十来个人质本来就太多了,少你一个也没什么!"
女人毫不畏惧:"打死了我,你们绝对跑不出去。这里到处是山,就算警察追不上你们,在山里走不出来,你们也会死。"
老大眼神更凶狠了:"你敢威胁我?"
女人淡淡地说:"你们如果不想出去,我也没办法。"
老大的枪悬在半空中。矮子战战兢兢地拉了一下他的衣角:"老大,这女人可能真认识路……我们现在这样,走不出去啊……"
"滚!"老大踹了他一脚。其实他心里也跟矮子的想法一样,但被矮子说了出来,面子上就挂不住了,"谁知道这娘们说的是真是假?万一指给我们一条死路怎么办?"他一边说,一边却拿眼睛去看军师,显然女人的建议还是很有吸引力的。
军师用枪口挠了挠头,又露出他刚才打死人时的微笑:"你说的是真的?可是我们怎么相信你呢?"
女人指了指自己的丈夫:"我丈夫有心脏病,要是不快点去医院就危险了。现在你们放了车上的人,我带你们走那条路,让警察上来送我丈夫去医院。这样他们要救人,顾不上你们,我带着你们就能出境。再说,你们带着我也算是个人质,我还想回来跟我丈夫见面的,当然不会给你们乱带路。"
男人勉强抬起手来拉住女人的手:"不,宛儿,不行……"他说话极其吃力,脸已经憋得发紫,任何人都能看得出来他确实很需要医生。女人低下头看着他,眼神温柔而坚决:"你得马上回去找他们,我肯定能回来见你的。"
男人拉着她的手还想说话,却大喘起来。女人轻轻压了压他肩膀,抬起头来看着老大:"怎么样?既然你在这里劫持客车,肯定也对这地方做过一番研究的吧?你知不知道这里有条古道,可以一直通往境外?"
军师忽然说:"通往境外的路很多,但是无论哪一条都有边防吧?"
女人笑了笑:"我要带你们走的那条路,就是没有边防的路。"
军师也笑:"你骗谁呢?"
女人淡淡地说:"你要是愿意在这里等警察,就当我刚才的话都没说。"
军师和老大对看了一眼,老大拍了板:"行,你带我们出去,我们就放你男人去治病。这车上的人,带一半走!"
女人皱了皱眉:"我要带你们走的路在这山里,你们觉得带上十几个人,拖拖拉拉的能走得动吗?"
老大脸上阴晴不定,军师琢磨了一会,目光在车里四处游移,最后落在小麦身上:"你,跟我们走!"
小麦一惊,女人连忙说:"你们带人干什么?多一个人就多消耗一份食物和饮水,在山里食物很重要,你们不知道吗?"
军师不耐烦地说:"你闭嘴!就带他,否则我把全车人都杀了!你,起来,背着包,跟我们走!"
小麦不得不站起来,军师扔给他一个大包,里头装着搜来的食物和水,六名歹徒倒是轻装上阵,只拿枪支。女人轻轻把丈夫的手掰开,弯□子轻声说:"等警察上来,你一定让他们马上送你去古城客栈。我会回来的。"说完,她握着丈夫的手,轻轻在他额头上亲了一下。那一瞬间,小麦觉得男人的眉心似乎闪过一星金光,不过立刻就消失了。
军师不耐烦了:"哪来那么多废话!赶紧走!你们这些人,都给我坐在车上不准动,谁要是随便下车,我只要能看得见,就一枪打死他!走!"
小麦背起那个沉重的包,被夹在歹徒中间下了车。雨水冰凉地落在干燥的嘴唇上,他忍不住舔了舔。一走出汽车车灯的照耀范围,四周就伸手不见五指。女人走在最前头,竹竿紧跟着她,枪口顶在她背上。后面是横肉。小麦夹在中间,背后是六个歹徒里像哑巴一样一直没说过话的一个,再后头就是军师和老大,最后面是矮子,手里提着从车上找出来的一个充电应急灯,白色的灯光射出来,照亮了脚下一条几乎分辨不出来的小路。路上生满杂草,在雨水里发滑,加上烂泥,真是一步一滑。走了一会儿,小麦忍不住回头看看,远处汽车的车灯已经是极其微弱的一星,再走两步,连这一星灯光也消失了,后面是一片黑暗。他向前看,前面除了应急灯笼罩的小小一块范围之外,也是无尽的黑暗。
他们走进了连绵的群山里……
50、苗人 ...
邵靖比警察先找到了那辆车。倒不是他本人多么英明神武,一来周琦帮他联系上的那个人是个本地山民,对这一带的公路熟悉犹如自己的掌纹;二来警察顾忌那一车的人质,生怕靠近了激怒歹徒枪杀人质,邵靖却没这顾忌,和那个本地山民一人带了一支枪,从公路旁边的山坡翻了过去。黑夜之中当然险而又险,但因为歹徒已经弃车走了,所以他们摸到车边的时候反而无比安全。那一车倒楣的游客,心惊胆战地坐了半天,看看没有动静,就渐渐乱起来。看见两个陌生人突然出现在夜色中,先是以为来了救星,然后看见两人手里的枪,又纷纷惊叫起来,乱作一团。
邵靖顾不上别人,把枪朝腰里一别,放声就喊:"小麦!小麦!麦乔!"
一片混乱,没人回答。邵靖在车厢里看了一圈,没看见小麦,随手揪住旁边一个人:"你们是滨海绿岛旅游社的吗?这车上有个年轻人,长得挺白净的,二十四五岁,一米七五的个头,瘦瘦的,有没有这么个人?"
这会儿游客们已经看出来他们并不是歹徒一伙的,也就安定了一点。被邵靖揪住的那个人还算清醒,想了一下说:"劫匪走的时候倒是带了个小伙子去。一米七五,瘦瘦的,也挺白净,就是不知道是不是你要找的人……"
邵靖详细问了问穿着,立刻就确定那正是小麦,马上焦躁了:"劫匪为什么带他走了?往哪去了?"
那人苦着脸:"有个女的说能带那些劫匪出境,让他们放了我们,因为她丈夫有病需要去医院。那些劫匪找了那小伙子去背包,就带着走了。喏,那不就是那女人的丈夫?不过,看他身体可能挺不住了,警察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来啊!"
邵靖转头看过去,果然有个男人仰靠在椅背上,脸色已经发紫。旁边两个人手足无措,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他们的手机都已经被歹徒收缴去扔了,又不知道现在身在何处,根本没法救人。
邵靖甩手把手机扔给一起来的那人:"报警,让警察赶紧上来救人!"随即弯下腰细看那男人,"你怎么样?"
男人微微张开眼看了他一眼,嘴唇动了动,像是想说话又没有力气。邵靖心里急得要死,转过头烦躁地问旁边人:"谁知道那些歹徒往哪条路走了?"
周围的人都摇摇头。谁知道啊,大家都是外地人呢。车出昆明没多远就被劫持了,歹徒要求司机把车开往南边,与丽江的方向完全相反,所以丽江的本地导游也糊涂着。何况在这种黑夜之中,鬼知道那些人往哪里走了!一个女孩子犹豫地说:"我听见她说有条古道还是什么的,能出境,没有边防。"
邵靖回头问一起来的山民:"你知道这个古道?"
山民思索了一会,脸色忽然一变,摇了摇头:"不知道。"
他脸色变化太大,邵靖怎么可能看不出来,立刻紧追着问:"不对,你肯定知道!那古道在什么方向?现在赶紧去追还追得上!"
山民一个劲摇头。邵靖急了,把他扯到一边:"你要是嫌钱少,我现在卡里有三十万,全部给你!"
山民还是摇头,直到邵靖真暴躁了,他才操着本地口音很重的普通话说:"那地方不能去哇!"
邵靖最恨人说话说一半:"为什么不能去?"
山民仍旧是一个劲地摇着头:"那地方,我也只是听老辈人说起过,为什么不能去,没人能说明白,只知道去的人都是个死啊,没一个活着回来。而且那条道到底在什么地方,我也不知道哇!"
邵靖真是无名之火直往上蹿:"你不是对这一带的路都很熟悉么?"
山民脸上的气色到现在都没转过来,灯光下还是苍白的,竟然像是被吓得不轻的样子:"那条路,不是普通人能知道的,更不是普通人能走的。不知道的人连入口都找不到,真要是进去了,就得死在里头。"
邵靖恼火地说:"可是那个女人不是带着他们走了吗?"
山民一直不停地摇着头,好像一听见古道两个字,摇头就成了他的本能反应:"那女人,一定是这山里的人,最神秘的那些。那条道是他们的,他们当然敢走一走,我们不行,进去就是个死。这我真的没有办法,帮不了你了。"
邵靖这时候哪能让他跑了,真跑了他到哪里去找小麦:"那这样,你想想这里有什么地方能出境而没有边防的,我们到边境上去堵他们!"
山民还是摇头:"不可能。边境线那么长,不知道那条路出口在哪里,怎么去堵?"
邵靖如同困兽一样在原地直打转:"那怎么办?你总得想个办法出来!"
山民苦笑:"真的没办法了哇。我是来挣钱的,有三十万为什么不挣?可是也要有命挣得到手,更得有命花出去。我劝你先生还是算了吧。如果那女人能出来,你朋友也就能出来,如果连那女人都出不来,那……"
邵靖当然不愿意听这话。他正准备再砸钱下去,忽然刚才说话那女孩子跑过来:"这位先生,那个,刚才那个男的找你,就是带路的那个女人的老公。"
邵靖跟着她过去,男人的情况看起来更坏了。邵靖见过死人,现在眼前这个男人的脸色就跟死人没半点两样,刚才发紫,现在已经是死白。邵靖往他跟前一站,眉头就皱了起来--男人已经没有呼吸了,胸部连个起伏也没有,但眼睛却睁着--不呼吸的活人!邵靖眼睛眯了起来,俯□问:"你找我?"手却按到了男人手腕上--没有脉搏,眼前这个男人,应该已经是个死人了。
男人看邵靖的手去搭他的脉搏,也稍微怔了一下,随即无力地点了点头:"你也是懂行的人吧?"
邵靖还真不知道他这算是什么情况,但他看得出来这男人肯定不是普通人,至少目前,他算是个活死人,但是这个活死人的状况究竟是怎么造成的,他还看不出来。不过他当然不会傻到说出来,只是含糊点了一下头:"你有什么话要跟我说?"
男人的眼睛向四周看了一下,邵靖明白了他的意思,转头对旁边的人说:"警察估计快要到了,你们其实可以到外边去想办法点个火,这样警察更容易找对地方。"
他这么一说,一车人都跑下去了,只剩他和男人还有两个孩子留在车上,邵靖这才又俯□去:"现在没人了,你有什么话就说吧。"
男人虚弱地点了点头:"我要死了。"
邵靖微微怔了一下:"你--是怎么--"到底是用什么方法维持的生命?现在为什么又不行了呢?
男人突然咳嗽了起来,咳得撕心裂肺,最后吐了一口血出来。这口血完全是黑的,吐出来之后浸在他衣角上,血液被衣服吸收了,却留下一小滩黑色的东西,邵靖一眼看过去,那一小滩黑色的东西竟然是几十只小虫子,团团挤在一起,已经都死了,他脑子一动,脱口而出:"你是苗人?"
男人苦笑了一下,低声说:"我老婆是。我早就要死了,她想带我回她的寨子……现在不行了,来不及了,都渴死了……"他颤颤微微地伸出手,按在自己眉心上,突然用指甲一划,拉开一道血口,用指甲掐住了什么东西使劲往外一拽,再张开手,手指上多了一只淡金色的小甲虫,"这个,是我老婆给我的,如果留在我身体里,我要是死了,它也会死。现在给你,你拿着它,能给你带路……"他气喘吁吁,说到这里已经累得说不下去。他眉心的伤口看起来很深,像是个小洞一样,四周的皮肉都微微向外翻卷,却没有血流出来,就像是死尸,血已经凝固,割得再深也没什么血流的。
邵靖把这些都看在眼里,现在他算是知道男人为什么明明没有呼吸了还能活着,这是蛊术,苗人的不传之秘,即使是张家也只有耳闻,并不知道其中的奥秘。邵靖这还算是因为家里的关系广拜名师,虽然他一向学得不上心,但听得多了总也能记住些东西的,所以看见这些小虫子,突然想到了蛊术。苗人的蛊术向不外传,千百年来虽然被传得有些夸大,但说一句奇术是不为过的。邵靖听说过用蛊续命的事,能够让应该死了的人像活人一样行动言语,这虽然不像养阴之类的道术可以持久,却也没有养阴那样的缺德损人,不过究竟是怎么续的,却没人知道。据说这种奇术,即使是苗人也并不是个个都懂的,即使懂的也不是个个都能做到,确实是极其神秘。
不过这个时候邵靖是顾不上研究学术问题的,他一听见男人说这只虫子能让他找到小麦,就再顾不上别的人,伸手就接过来。甲虫在他手上很乖的样子,倒让男人略微有些诧异:"你果然是有道行的,蛊虫竟然这么听话……"
邵靖拿到了蛊虫,心里忽然有了些奇怪的感觉,好像远处有人在叫他一样,这会他肯定这蛊虫果然是能带他找到小麦的,心里顿时安定了一点,这才想起来问男人:"那你,喂!"就在他低头看蛊虫的几秒钟之内,男人已经闭上了眼睛,纸一样白的脸上已经浮起了紫黑色的尸斑,这是人死了一天以上才应该有的。他眉头还皱着,脸上还有个担忧的表情,像是即使生命已经逝去,也还在为妻子担忧……
邵靖低头看了他一会,伸手想在他肩上拍一下,手伸到一半又收了回来,转身下了车。这时候那些游客已经不知用什么办法,居然真的在雨里点起了一堆火,远处有了动静,显然是警察来了。邵靖什么也没说,找到那个山民,直接把他身上的弹匣和匕首拿过来,连个招呼也不打就消失在了黑夜里。
小麦走得很辛苦。雨已经变得很小,但是地上又泥又滑,他的鞋有两次都被泥粘住,要费劲才能拽出来。也幸亏他身体素质并不差,否则背着这么个大包,早就累倒了。那几个歹徒也很狼狈,尤其是横肉,块头大,脚底下又不怎么稳当,走了三个小时就已经摔了四五次,摔得他一边走一边骂娘,到后来干脆坐地上不起来了:"死娘们,你这带我们走的是什么路?"
女人是唯一没有摔过跤的,虽然也有些气喘,比起这些人来却是好得多:"你要是不怕被警察抓住,大可以去走公路,那个平坦。"现在她丈夫已经脱离了劫匪之手,她说话也就硬气了很多。
军师一直紧盯着她。为了节电,他们走到平路上就关掉应急灯摸黑,走到崎岖的地方再开灯。他防着女人逃跑,一路上轮流地跟竹竿轮换着用枪顶着她后背,这时候冷冷地说:"都别再说了!你也别以为你丈夫不在我们手上,你就硬气了,惹急了我,不出境也先崩了你,大不了在这山里跟警察捉捉迷藏。"
女人没跟他对嘴,只是说:"要是累了可以休息一下,这雨马上就停。不过这几天会一直有雨,别想有大晴天。"
横肉是真被摔得不轻,皮肉伤也就罢了,主要是最后摔那一下脚扭到了,而且另一边小腿上大概是被石头划开了一条口子,又深又长,血流了不少。这些亡命徒流血是家常便饭,倒也不怎么在乎,坐下来从衣服上扯了条布用力缠住,止住血也就算了,一边活动着脚踝一边问:"几天能走出去?"
女人也坐了下来,向小麦一伸手:"给我点水喝。"
横肉一听就要跳起来,却被老大一个眼色压下去了,嘴里嘀咕:"臭娘们,好大的架子!"
小麦打开背包,拿了一瓶水送过去。女人接了,随手拧了一下就递给小麦:"帮我拧开。"
小麦在她旁边坐下,帮她拧开瓶盖,女人伸手接水的时候,压低声音飞快地说:"等会有蛇咬你,立刻装晕。"
小麦一愣。他猜想得到女人这是要想办法摆脱这些歹徒。别说从这里到边境要走几天,就算是她把这些歹徒带出了境,这些人还能让他们活着吗?女人还有点用处,不出境不会有生命危险,他可是被拽来背包的,这包里放的都是食物和饮水,等这些东西消耗掉了,歹徒还留着他干吗?他其实也一直在想怎么逃跑,只是军师盯得太紧,六个歹徒把他们夹在中间,即使现在坐下来休息都把他们围在中间,实在没有机会。可是女人说蛇,这是什么意思?她怎么知道会有蛇咬他呢?
女人就说了这么一句话的工夫,军师已经起了疑心:"小子,把背包拿过来。"
小麦不得不起身。站起来的时候,他感觉到女人的手在他小腿上按了一下,好像用根小针轻轻扎了一下,并不太疼。小麦一边往军师那边走一边琢磨女人这是什么意思,眼看要走到军师面前,小麦忽然觉得脚边有什么东西一动,一个凉冰冰的东西钻进裤筒,小腿上一疼,小麦扑通就摔倒了。矮子那边迅速把应急灯打开照过来,光柱一晃,几人都看见一条长着花斑的细长条儿从小麦裤腿里钻出来,消失在草丛里。矮子惊呼:"蛇!"
横肉一听有蛇,跟被火烧了屁股一样跳起来:"有蛇?臭娘们你存心的是不是!"
女人冷冷地说:"这是山里,有蛇有什么奇怪的,没有才奇怪。"说着走过来撩起小麦的裤腿。矮子把灯照过来,倒吸了口凉气:"有毒!"就这一分钟半分钟的时间,小麦的小腿已经肿了起来,很明显的两个紫黑色小孔,还在往外渗着黑色的液体。
女人仔细看了看,问:"你们带蛇毒血清了没有?"
老大哼了一声:"没有!"他们是从四川那边仓皇逃过来的,除了枪是随身带的,连食物和水都是在车上抢的游客的,哪里会有什么蛇毒血清?
女人脸色凝重,用手挤了挤小麦的伤口,嘴里说:"这是毒蛇,不知是五步倒还是火赤炼,要是没有蛇毒血清,他恐怕顶不住,一会就要晕倒,等毒走到心脏就完了。"
小麦本来看见流黑血,也有些胆战心惊,现在听见晕倒两个字,猛然想到女人刚才说的话,心里这才定了一点,连忙抬手捂住额头,呻吟着说:"大姐,你想想办法,救救我啊,我不想死,你们别把我扔下……"
女人抬头看着老大:"我知道再往西边走有人,本地的山民都会有解毒的草药,他这毒得快,否则就来不及了。"
老大眉头一皱:"不行!"他把枪往腰里一插,站起身来,拎起背包,"走,这小子扔在这就行,他命大就活着,死了也只怪他运气不好。"
小麦觉得伤口处丝丝的疼,并没有麻木的感觉,他虽然没被蛇咬过,也觉得并不像一般所说被毒蛇咬了的样子,加上女人刚才说的话,他一边装晕一边有点明白了:这可能就是女人想出来让他逃跑的办法。可是她自己怎么办呢?如果说等他跑出去了叫人来救她,那根本来不及啊。
女人轻轻在小麦腿上捏了一下,嘴上却说:"你们怎么能这样?这孩子还年轻,只要往西走一走,把他扔给那些山民,我还可以带你们出境。"
老大不耐烦了,走过来一把揪起女人:"赶紧走,哪来那么多废话!"
女人被他推着往前走,横肉和竹竿等人自然跟了上去,只有军师站在原地不动,忽然说:"等等,我觉得不对!"
51、入口
"不对劲吧?"军师脸上阴阴的说不出是什么表情,他绕着小麦走了一圈,眼睛却看着女人,"你这么想救他的命?"
女人不动声色地看着他:"他还这么年轻,被你们拖出来已经很倒楣了。"
军师笑了。漆黑的夜色里,应急灯惨白的光照在他脸上,衬得那个阴冷的笑容说不出的让人讨厌和心寒。他笑眯眯地蹲下来,伸手在小麦的腿上按了按,慢条斯理地说:"我也曾经被蛇咬过。蛇咬之后,第一是要割开伤口放血,第二是要扎紧伤口上方以免毒素上行,这两条,你怎么都没做呢?"
小麦心里咯噔一声。军师脸上已经露出狰狞的表情:"怎么回事呢?你这么想救他,为什么这几条应急措施都不做呢?"
女人脸上的表情也有点变化,回答说:"我没被蛇咬过,不知道怎么做。"
军师哈哈笑了一声,笑得人心里发冷:"没被蛇咬过,你却知道这里有什么蛇。本地人即使没被蛇咬过,也知道怎么对付吧?"他突然拔出一把匕首,一手按着小麦的腿,一手迅速地用匕首一划,小麦猝不及防地叫了一声,腿上已经被划开,流出来的血虽然被雨水冲淡,也能看得出来是红色的,并不是中毒的样子。军师把刀尖又恶意地往肉里一插,冷笑着说,"中毒?这是中毒吗?"
小麦疼得脸都白了,强忍着不吭声。军师拔出刀站起身来,紧盯着女人:"你想干什么?想借这个机会让他跑了,然后报警来抓我们?"他越说声音越高,突然从腰里拔出手枪,对准了小麦的头,嗓音神经质地尖厉刺耳,"想跑?我现在就崩了你!"
小麦脑子里嗡地一声。他已经看出来军师有点神经质,这样的人发起疯来更可怕,本来就是杀人不眨眼的人,再加上神经质——他觉得自己这次非死在这里不可了。这一瞬间,他忽然想起了邵靖,这个时候他在哪儿呢?是不是跟沈墨白——哦不,是钟乐岑在一起?在叙旧?还是,发展新感情?
小麦有点奇怪。眼前就是那又黑又小的枪口,可能下一秒,这里头就会射出一颗子弹结束他的生命,可是他却在酸溜溜地想邵靖和钟乐岑……果然是色令智昏到不知死活了?
女人也万万没想到军师会这么精明,一时不知怎么办好。她不是会演戏的人,本来以为这群歹徒急着出境肯定会把小麦当累赘扔下,也就有点忽略了细节。想不到她虽然把握住了这些人的心理,却低估了军师的精细。
军师嘿嘿地笑着,手指在扳机上越扣越紧。眼看扳机已经要扣到尽头,老大伸手把枪口按了下去:"留着这小子背东西吧,要是再耍花招,直接崩了。"
小麦腿上被军师划了一刀,伤口本来不长,但最后又被他用刀尖往里捅了一下,这就深了。女人撕下衣服给他紧紧扎了扎,虽然血一时不能完全止住,也只好背起包继续走。军师这次亲自盯着女人,让老大在小麦背后跟着,把两人隔得远远的。
走了十几分钟,女人突然停下了。军师立刻用枪口顶了她后背一下:"干什么!"
女人好像没有感觉到,死死地站在那里。矮子把应急灯照到她脸上,只见她脸色惨白,眼睛定定地看着一个方向,军师用枪口顶了她两下,她都毫无反应。雨水从她脸上流下来,居然像是泪水一样。
军师不耐烦地用枪口狠狠在女人肋下又捅了一下:"发什么呆,走啊!"
女人被他捅得踉跄了一下,用手捂住了肋下,转头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在惨白的灯光下冰冷而怨毒,军师居然也被她看得打了个冷战,本能地举起枪对准她眉心:"看什么!"
女人定定地盯了他一会儿,又转过头看了看四周,然后低下头,迈步重新往前走。小麦眼力好,看见她双手都垂在身边,却紧紧地握着拳,灯光偶然照到,好像有红色的液体从指缝里渗出来,很像鲜血。不过被雨水冲刷着,很快就淡掉了。
这一次一口气走了又有三个小时。女人一句话都没有说过,甚至没有停下过脚步,就那么不停地走。这次她也开始摔跤了,路也更难走,等到天色放亮的时候,所有的人都滚成了泥团。老大终于发话:"休息一下吧。"
小麦背着个包,腿上又受了伤,最先支持不住,也不管什么地方,直接坐了下来。雨已经停了,天光微露,看得清四周的景物。这是一片林子,树木高大,生满藤类植物。小麦只认得出榕树,其它的就不认识了。他们现在就坐在一棵巨大的榕树下面,榕树的板状树根翻出地面之外,被雨水冲刷得很干净,正好可以坐上去。女人站了一会,低头在草丛里拔了几棵草,朝小麦走过来。
军师立刻举枪:"干什么?站住,离他远点!"
女人冷冷地说:"他腿上被你那一刀捅深了,不赶紧止血,走不了路不说,引来什么东西你们就麻烦。"她说着,无视军师的枪口,径直蹲□卷起小麦的裤腿,一边解开绷带,一边把那几棵草塞进嘴里嚼了嚼,敷在小麦的伤口上。她在动作的时候,小麦看见她手掌心里血淋淋的,指甲里有残存的血迹,不禁惊了一下,压低声音问:"你手,怎么了?"
女人表情木然,沉默地给小麦又缠上绷带,站起来的时候低声说:"你自己想办法跑吧。"
小麦心想刚才都没骗过军师,现在更没机会了啊!可是女人的表情跟三个小时以前完全不同,小麦不知怎么的,看着都觉得后背发寒。他本能地觉得,女人的话像是一种最后通牒,他必须想办法跑,否则——可能会有估计不到的严重后果。
军师一直在那边盯着他们,这时候厉声说:"又在说什么!"
女人冷冷地回答:"说他的伤一会就能止血。"
横肉夜里也划伤了小腿,到现在血还没有完全止住,这时候拆下布条看了看,吆喝起来:"你给他敷了什么?"
"止血草。消炎止血的。"
"来来,给老子也找点消消炎!妈的这雨下的,伤口都泡了,在林子里走上几天,非化脓不可!"有伤不可怕,可怕的是伤口发炎。尤其在这种湿润的气候里,伤口更容易化脓。他们身上没有药,真要是伤口化脓,不用等警察来,就会死在林子里。
女人沉默地走过去,随手在草丛里又拔了几根草扔给横肉:"嚼烂了敷上。"
军师警惕地拿起那几根草反复检查。但他并不认识草药,只是觉得跟刚才女人给小麦拔的草好像没什么两样,但他疑心极重,把草又丢还给女人:"你给嚼!"
女人没说话,把草塞进嘴里又嚼了几下。军师盯了她一会,见她并没有什么不良反应,这才让横肉敷到伤口上。
小麦在旁边看着,见军师这么警惕,心里又绝望了一点——这怎么能逃出去呢?而且现在他根本不知道到了什么地方,就算逃离了这些人,能走出林子吗?邵靖,现在在哪儿呢?
甩甩头,小麦把这个想法抛到九霄云外去。这时候去想邵靖毫无意义,从前二十来年他是靠自己,现在,也还是一样。
老大坐在另一条树根上,也累得够呛,一边活动腿一边四处看着:"这到什么地方了?"
女人眼睛看着榕树,神情略微有些呆滞,过了一会才说:"再走一点就进入古道了。"
老大眯起眼睛往前看,但前面全是树,一片郁郁葱葱的绿色在他们这些人眼里看来完全没有两样,更看不出有什么路来:"古道在哪里?"
"就在前面。"
小麦也在四处观察,脑子里思索着逃跑的方法。腿上的伤口略微有些发痒,他低头看了看,忽然发现在接近地面的另一条树根上有细细的一根黑线,仔细看时发现是一队蚂蚁,排成一条线正从那树根上爬过去。
蚂蚁其实在树林里根本不稀奇,但是小麦很快发现从这榕树无数的板根上爬过去的不止一队蚂蚁,有些发黑有些发黄,有些还略带红色,像是电视上看过的那种什么热带雨林的织工蚁还是什么别的蚂蚁,小麦也记不得名字,不过这些都不是重点,重点是,他发现这一队队的蚂蚁——大概有五六队的样子吧,都是朝一个方向爬的。
难道这些蚂蚁的窝都在一个方向?这也未免太巧了吧?小麦四下里又看了看,发现这里再没有别的蚂蚁了,甚至也没有别的虫子,只有这五六条颜色各异的蚂蚁线,源源不断地朝前蠕动,看不见头,也看不见尾。不过蚂蚁行进的方向,却正是女人所说的古道的入口方向。
真的只是巧合?还是这条古道有什么诡异?小麦觉得后背上的汗毛都站了起来。要是从前,他肯定以为是巧合,甚至根本不会去注意什么蚂蚁爬行的方向,但自从认识了邵靖之后,他知道这世界上不是只有合理的事情才会发生,更多的,是你根本想都想不到的事情。
"还有什么吃的?"老大喘过了气,把小麦背着的背包拿过去看了看,嘟囔了一句,"得找点吃的东西。"之前他们在车上虽然把游客们带的食品全搜刮来了,但大部分是些牛肉粒薯条之类的零食,游玩的时候吃吃很好,进了山就没什么用处了。现在包里主要是水,再有几个面包,几个苹果,能顶事的只有不知哪个游客带的一大包牛肉干,还有他们自己带的一包压缩饼干,显然远远不够八个人吃,更不用说出境还不知要走多少天。
军师过来看了一眼,回头问女人:"这树林子里能找到什么吃的?"
女人坐在榕树根上,面无表情地回答:"蛇。"
横肉露出作呕的表情:"谁吃那东西!"
军师讥笑地说:"这你就不懂了,蛇肉好吃得很,再说饿了吃什么不行?你们两个去转转,有什么活物都打点回来。要不然今天只好饿着肚子走路。"
横肉不情不愿地站起来,跟竹竿一起去了。这时候天色已经完全放亮,昨夜的雨水被阳光一蒸,树林里雾气腾腾,又闷又潮。矮子在旁边转了转,捧着一大抱蘑菇回来:"有蘑菇,这东西能吃!"
老大皱了皱眉:"蘑菇这东西不能乱吃,你知道哪些有毒哪些没毒?这林子里的蘑菇样数太多,你分得出来?"
军师嗤地笑了一声,用手一指女人:"这不是有会分的吗?"再一指小麦,"还有个试吃的,你怕什么?"
女人仍旧一言不发地过来,从那一抱蘑菇里捡出三分之一来,把其余的全部扔一边去。矮子惊讶地说:"这些都不能吃?"
女人连看都不看他一眼:"想死你们就吃。"
矮子拿起被她扔掉的蘑菇,再比一比留下的那些,实在看不出什么两样来,不情愿地扔了。军师一指小麦:"过来生火!赶紧的!"
远处树林里响起两声枪响,一会儿,横肉提着三只兔子兴奋地跟竹竿回来了:"有兔子!我看还不少,不愁没吃的了。"
竹竿手里抓了两条手指粗细的蛇,也扔在火边上:"这蛇太小了,不够一口吃的。"
小麦生起了火。要在雨后的树林里生火无比困难,还是军师把子弹里的火药倒出来才点着了。背包里还有一个大铝饭盒,就用这个饭盒煮肉汤,其余的放在火上烤。蘑菇和肉的香气很快飘散开来,军师让小麦先喝了一口,看他半天也没什么不良反应,就把他赶到一边,六个人狼吞虎咽起来。
小麦和女人坐在一边看着这六个人吃。都是走了一夜,小麦还先饿了大半天,这时候都有点眼冒金星,闻到肉香味,胃里更像着了火一样。他按按肚子,转开目光不去看火上的烤肉,小心地问女人:"你怎么了?"
女人脸上一直没有任何表情,这时候才回答:"我丈夫死了。"她的声音很轻,几乎就只是嘴唇蠕动了一下,要不是小麦就坐在她旁边而且耳朵好用,根本就听不见。
"你,你怎么知道?"
女人脸上终于露出点悲伤的神情:"我知道……来不及了。那些混蛋不让他喝水,渴死了,就没法维持到回寨子……我知道,他死了……"
小麦听得很糊涂,只好安慰她说:"人七天不喝水才会渴死,我们一走,警察这时候肯定找到他们了,不会死的。"
女人苦笑了一下,转过脸来看看小麦:"你很倒楣。"
小麦愣了一下,过了一会点点头:"是啊。"确实是很倒楣,不说露水姻缘,也不说短命,就说这一车人,怎么就单单挑上了他?
女人又把脸转过去看着远处:"你看见前面那两棵大榕树了吗?那就是古道的入口。"
小麦极目望去。前方的树林里,确实有两棵巨大的榕树,似乎比他们现在坐着的这棵还要大。女人伸手抚摸着榕树的板根:"这是碑榕,那是门榕,看见碑榕就到了古道,走过门榕就进了古地,只能向前,不能退后。"她忽然把声音压得很低,"走过门榕之前,你要逃出去,否则——只好看你的运气。对不起,我要给我丈夫报仇,如果我有别的办法,不会带你们进古道。"她说完这句话,就站起身子走开了。
小麦愣在那里。女人的话怎么听怎么不对劲,她说要给丈夫报仇,这意思很明白,她要杀了这六个歹徒,领他们进古道,就是杀他们的方法。她屡次叫他逃走,其实她肯定知道他是外地人,很难在山里走出去,这就是说,即使在山里迷路走不出去,也比进古道强。这个古道到底是什么地方?
虽然是白天,小麦却起了一身的寒战。因为他忽然把刚才的几队蚂蚁和女人所说的"只能向前不能退后"联系了起来,那些蚂蚁都向着一个方向爬走,是不是也因为只能向前呢?
六个歹徒吃饱了,把剩下的一只兔子割下好肉另外烤着,才叫小麦和女人过去。女人只喝了一口汤就不动了。小麦饿得厉害,费劲地啃着那些连筋带骨头的剩肉,一边还在思索女人刚才说的话。女人看了他一眼,拿起根树枝在地上乱划,划几下就用脚抹平,然后再划。小麦发现她是在划字,划一个就抹掉一个,他把她划的字连起来读就是:过门榕,不吃活物。虫咬蘑菇可吃。
小麦嚼着那些很难嚼烂的肉,点了点头。他知道这是女人在告诉他如果逃不出去走进古道,要注意什么,但他不明白,为什么不能吃活物,活物里有什么呢?有毒?可是活的东西,又怎么会有毒呢?难道是像河豚一样,洗不干净就会中毒?
军师把那些兔子肉烤好装进背包,就招呼起身上路,仍旧是把女人和小麦夹在中间。肚子里有食,走得格外轻快,没半个小时,小麦就看见了前面那两棵巨大的门榕。两棵榕树都生出无数的气生根,有些气生根扎入地下又长出小树来,绵延百余米,全是这些密密麻麻挤在一起的树根,竟然像围墙一样挡住了去路,只在两棵主干之间,有一个仅容一人的空隙,果然像是门一样。不过这"门口"生满了齐膝深的野草,显然是很久没有人走过了。
小麦心里砰砰乱跳,他假装扭了一下,扶着一根树根站住,眼睛左右看了看,却找不到可以逃跑的机会。他一停下,背后的横肉就用枪口捅了他一下,恶声恶气地说:"干什么?快走!"
"扭了脚,活动一下。"小麦假装活动脚踝,四下打量。林深树密,如果是黑夜,逃出去还是有可能的,可是现在是白天,林子里很难走,如果他要跑,能稍微逃远一点,这些树就可以掩护他,可是——小麦不由自主地摇摇头,别说逃远一点,只要他现在往旁边走出三步,军师就会开枪打死他。
"快走!"横肉又捅他一下。
"马上,我系一下鞋带。"小麦弯下腰系紧鞋带,还是得试试,虽然女人说只能前进不能后退,但门就在这里,如果他刚进去就找到机会逃,那再退出来应该还是可以的吧?小麦心里想着,手上系紧鞋带。这时候,他忽然发现站在他身后的横肉鞋子上糊了一层半透明的东西,因为夜班里大家的鞋都沾满了泥所以看不出来,但现在他离得这么近就看了出来,那是一层细小的,半透明的,身体扁平的虫子,而这种虫子,他从来没见过……
52、有进无出
门榕之间的缺口仅容一人。军师让哑巴打头先进,后面是矮子,女人排第三个,后面是横肉,再后面是小麦,他自己和老大跟在小麦后面,竹竿断后。
女人进入门榕之前又看了小麦一眼。小麦很明白她的意思,可是军师几乎是紧贴着他在走路,枪口一直从背包下面伸过来紧顶在他肋下,这种情况,除非他的肋骨是铁打的,否则没等逃出两步就会被打个对穿。小麦极力回想从警匪片里看来的擒拿术,最后发现还是老实点的好。
门榕密密麻麻的气根居然形成了一条通道,虽然不像入口那么狭窄,但气根间攀生的藤蔓缠得密不透风,非常明确地指出——只能走这条路,旁路不通。
军师一边走一边观察两边。这里似乎只有气根和藤蔓类植物,树上没有鸟,地面上也没有一般森林里常见的啮齿类动物,安静得出奇。只有藤蔓的叶片间时时会有细微的沙沙声,极轻,如果不特别注意,就听不见。虽然暂时没看到危险的野兽或毒蛇之类,军师心里却总有些隐隐的不安。走了十几米,密密麻麻的气根仍没看到头,军师忍不住扬声问女人:"你带的这是什么路?"
女人头也不回地回答:"这里就是古道的入口。"
军师忍不住抬头看上面屋顶一般的茂密枝叶,那里只有一片浓绿,初升的阳光被一层层叶片过滤之后,变得有些阴森,昨夜积存的雨水不时会滚下来几滴,滴在脖子里一片冰凉:"这里——为什么一点动静也没有?"
"深山老林,你想要什么动静?"女人的声音也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带着点回音似的,"进入古道不要喧哗,小心打扰到不该打扰的东西。"
横肉哼了一声,举举手里的枪:"老子有枪,怕个啥?"
女人淡淡地笑了笑,没再说话,径自往前走。横肉从鼻子里又哼了一声,跟了上去,显然对女人的话根本不放在心上。
军师的脚步不由得放慢。自然,山深林静,这是常识,可是所谓的静,并不是这种死一样的寂静,他看来看去,只在高处的树干树叶上看见一些蠕动的小东西,像是些甲虫,除此之外,就再没什么会动的东西了。他又侧耳去听,甚至耸动鼻子用力去闻嗅,然而除了树林中雨后常有的泥土和腐叶的气味之外,什么也没有。
小麦也抬头看看上面,他自从服了灵芝露之后耳目之聪明远超常人,军师只看见树干高处有些小甲虫似的虫子,他却看见那是一种瓢虫类的虫子,翅膀是极亮的红色,满布黑点——不对,那不是黑点,而是一群蚂蚁,正爬在瓢虫的身上撕咬。也就是他仰头看这一会的工夫,战斗已经到了尾声,十几只瓢虫被一群蚂蚁分食殆尽,只留下一对对红色的鞘翅,被风一吹就飘散不见了。而蚂蚁重新恢复成一队,从树干上爬下来,继续向前。不知是不是错觉,小麦觉得这些蚂蚁似乎比他在碑榕树根上看见的那些要大一点,当它们爬过树干上一个光斑的时候,黑色的甲壳反映着阳光,亮得耀眼。
军师在这里四下张望,前头的哑巴和矮子已经走出了通道,矮子大声叫起来:"出来了出来了,前头没有气根了,好大一片林子!"
军师厉声喝斥:"看好了人!"这时候他们也已经走到通道尽头,虽然还有几步路,却也能看得见前面忽然开阔起来,目光所及之处全是树木。这是典型的热带雨林,树木参天,把阳光遮得严严实实,树干上生满各种寄生植物,层层叠叠,起了楼似的。
军师看见丛林,心里倒松快了一点。他们这些人都在林子里钻过,只要手里有枪,并不害怕,倒是刚才那些形成通道的榕树气根让他觉得反常,心里反而发虚。
女人第三个出了通道,矮子赶紧用枪指着她,让她到一边站好。接着横肉和小麦也都从气根通道里挤了出来。这时候,已经转过身来看着他们的哑巴突然变了脸色,拼命向后面的人打手势。
因为气根通道狭窄,军师和老大被挡在小麦背后,并没看见哑巴的手势。横肉倒是看见了,却没看懂,大声吆喝了一句:"哑巴,你又比划什么呢?"
横肉吆喝了这一声,却见哑巴猛地操起手里的枪,不由吓了一跳,急忙往旁边闪,同时拔出自己的枪:"哑巴,你娘的想干什么?"
这时候差不多所有的人都走出了气根通道,军师乍一看哑巴举枪,也吓了一跳,不过他马上发现哑巴的枪口是举向上方,立刻扭头往上看。小麦觉得顶在背后的枪口突然一僵,随即军师倒吸一口凉气:"蟒蛇!"
小麦不由自主地回头看去。就在他们刚刚走出来的气根通道上方,榕树的枝干之间,盘着一条棕色的,足足有水桶粗细的巨蟒!这东西跟榕树的树干完全是一个颜色,加上树荫下光线黯淡,刚才他们屡次抬头,竟然都没发现。这时候它大概是被矮子和横肉先后的叫喊声惊动,正从树杈之间垂下硕大的头颅来。
蟒蛇这东西,当真可称是静如处子,动如脱兔,看着它垂滑下来似乎很慢,实际上只是那么一下,大半个身体就滑下了树。因为现在只有竹竿还没走出通道,这脑袋一垂下来,就到了竹竿头上。竹竿本能地举起枪就是一梭子。他拿的是一杆大口径的钢珠枪,打出来的是大颗粒的钢珠,射击面积大,近距离的杀伤威力也很强,可是那些钢珠打在蟒身上,竟然没一颗能打进去的,只在蟒身上留下了些白点,反而把蟒激怒了,粗如水桶的身体再往下一滑,就到了竹竿眼前。竹竿一看不妙,一边频频扣动扳机,一边撒腿就跑。他当然跑不过蟒,幸好老大离他很近,提起枪就来了一梭子。老大拿的是支微冲,火力与钢珠枪不可同日而语,一梭子扫出去,蟒身上就见了血,当下扔下竹竿,冲着老大就来了。这一冲起来可是疾如闪电,还亏老大身手好,就地一个打滚,蟒从头顶过去了,没等它回旋再扑,军师抬手一枪打在蟒头上,这一枪打得准,子弹射中蟒的左眼,登时把眼珠打开了花。任何动物在眼珠这个部位都是极其脆弱的,纵然是皮如金铁的巨蟒也不例外,军师用的虽然是手枪,这一枪却是致命的。巨蟒一阵翻腾,庞大的身躯把周围的植物压倒了一片。军师阴着脸,竟然不逃反而又朝巨蟒走近了一步,瞄准巨蟒另一只眼又开了一枪,显然是要乘胜追击把这条蟒打个死透。扳机扣动,这一枪是近距离击发,子弹从巨蟒右眼钻入,又迸出一团血花,巨蟒整个身体都抽搐起来,疯狂地甩动尾部,作着垂死挣扎,把血都溅到了军师身上。军师冷笑着后退躲闪,不过他刚退出几步,忽然啊地叫了一声,整个人倒在地上,随即被拖出几步,然后双腿竟然凭空离了地,头下脚上地往空中升去。
小麦抬头一看,军师脚上不知什么时候缠了一根藤条,碧绿色的,看起来很细,也就手指粗细,韧性却极好,把他一百多斤吊在空中丝毫也没有断裂的意思。这时候竹竿也突然大叫起来,大家回头看时,他也升到了空中,不过是头上脚下,腰间和右臂都被那种藤条缠住了。那些藤条正是从门榕上生出来的,因为他离门榕最近,正有更多的枝条向他伸过来。
军师虽然被拖了个头下脚上,却没慌张,猛地把身体弓上去,一手抓住藤条,一手拿手枪顶在藤条上就是一枪,噗地一声闷响,藤条突然大力甩动起来,把他甩了出去,而藤条被子弹打穿的部位却渗出一种红色的液体,像鲜血一般,被受伤的藤条甩得到处都是。
老大反应过来,提起微冲对着缠绕竹竿的藤条就是一梭子。但是这种藤条太细,他没打中缠着竹竿的藤条,却打中了门榕。只听枝叶一阵簌簌,突然又更多的藤条从四周垂了下来。
竹竿是被藤条缠住了右臂,钢珠枪用不上,就腾出左手来,拔出一把短刀去砍缠住自己腰间的藤条。但是这种藤条看着细,却极韧,手枪子弹倒能打穿,刀砍了几下,却只砍开了外皮,渗出鲜红的液体来,并没砍断。军师一边后退躲着伸过来的藤条,一边举起手枪瞄准,想打断缠住竹竿的藤条,不过他还没开枪,竹竿突然惨叫起来,拼命地挣扎,在半空中晃来晃去。所有的人都被他惊得停下了脚步,因为缠在他右臂上的藤条,竟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正在向他的皮肉里钻进去。被钻进去的地方渗出了鲜血,血腥味引得更多的藤条在半空中向他伸过去。老大举起微冲猛扫,但细细的藤条在风里晃动几下,子弹绝大部分走了空。这时候缠住竹竿腰间的藤条也钻进了他的衣服里,大约是他肚脐的位置立刻被血染红了。竹竿叫得声嘶力竭,却只是引来了更多的藤条。
老大端着枪就想冲过去,被军师一把拉住了:"我们救不了他,快点走!"
老大还在犹豫,远处忽然传来哗啦啦树叶摇动的声音,像风一样靠近,只不过十几秒钟的时间,几人头顶的门榕茂密枝叶突然分开,又降下一个硕大的蟒头来。随着蟒头垂下来的,还有那些鬼一样的藤条。
竹竿还在凄厉地号叫,那两根钻进他身体里的藤条,居然已经由碧绿渐渐泛红。但是这时候已经没人顾得上他了,军师倒退一步,突然大喊:"快跑!"说着举手对着后来的蟒头开了一枪,转头就跑,还不忘揪上女人,用枪比着她,"带路!"横肉和矮子跟着他就跑,老大犹豫了一下,终于也跟着跑了。一条蟒或者不足为惧,但这些鬼藤却防不胜防。
七个人夺路狂奔,身后不断传来树枝树叶被撞击发出的哗哗声,军师等人就不断地一边跑一边回手扫射。这时候没人顾得上看守小麦,可是小麦这时候却不能逃了。他现在才明白为什么女人要让他在走过门榕之前就想办法逃出去,这条古道,确实比外面的荒山野岭要可怕得多。并且他也明白为什么不能回头了,那些鬼藤已经封住了退路,这时候他只有往前走。然而前面必然是有更大的危险,想要活下去,还得依靠女人。他得逃,但是要带着女人一起逃,否则他即使能逃得脱这些劫匪,也逃不出这条古道。
不知跑了多久,女人脚下一空,踩进一块洼地,身子一晃,倒了,把军师也带得滚在地上。紧跟在后面的横肉早跑得脚软,闪避不及,在军师身上一绊,跟矮子双双滚倒,加上后面的老大和小麦,六个人滚成一团,只有断后的哑巴体力实在是好,还能刹得住车,抱着枪回身防备,但半天也没见那蟒追来,侧耳细听,只有风声飕飕吹动,已经没有蟒身擦过树枝那种哗哗的声音,看来是终于摆脱了。
军师跑得够呛。别看他人阴,身体素质却是六个同伙里最差的,这时候已经喘得倒不过气来,即便女人不摔倒,他也要倒了。好容易喘过点气来,躺在地上就用枪顶着女人的额头:"你……把我们……带……带到……什么……地……方……"
女人也喘得厉害:"早说过……不要……喧哗……你们……不……听……"
老大恢复得快,反手就给了横肉一枪托子:"妈的,都是你小子乱叫唤!"
横肉也吓得够呛,不敢回嘴,小声说:"这,这到底是个什么鬼地方……"
女人喘匀了气,淡淡地说:"云南本来就多蛇虫,古道这里人迹罕至,有蟒蛇算不了什么。如果不是你们刚才乱叫,根本不会惊动它。"
军师阴冷地说:"你少胡扯!蟒蛇是不算什么,可是那鬼藤条呢?那是什么东西?"
女人坐起身来,随手抹了抹脸上的泥水:"那是吸血藤,干旱的时候会干缩起来,雨后才伸展开,因为长得太快,需要大量营养,所以捉到任何活物都会吸它的血。你们运气不好,昨天晚上正好下了雨。"
军师喃喃咒骂。他一向多疑,之前会相信女人只是因为他觉得女人不会想把自己的命也送在这古道上,必然还要回去见自己的丈夫,现在只是进入古道的入口就出现了鬼藤这样的东西,他心里已经有些狐疑了,然而这茫茫森林,既然不能原路退回,前面的路就只能依靠女人,否则没有一个人认识路。他们这次是越狱逃出来的,凡穿越原始森林的装备一概没有,如果没有向导,只有死在群山深处的份。所以他骂归骂,最终还是悻悻把枪放了下来:"这里还会有鬼藤吗?"
女人摇头:"吸血藤只生长在榕树上。"
老大不放心地看看四周,果然周围并没有榕树,藤蔓虽然很多,但并没有吸血藤。然而刚才这种鬼藤吸血的恐怖场面实在把人吓得不轻,虽然个个都觉得腿软,可是没人愿意停在这里,都勉强站了起来。军师推了女人一把:"继续走。"又叮嘱其他人,"都把刀掏出来,不要随便开枪,别再惊动了什么东西。"
下面的路已经开阔了,而且经过刚才那么一场,军师觉得不能再排成一线,于是把女人和小麦推在前面,其余五个人在后面扇形排开,他和老大稍稍落后,就这样往前走。
小麦也是喘得厉害。他还背着个包,比拿枪的还累。好在他是跑长跑的出身,这么个狂奔法,也还是支持下来了。他跟女人并肩走着,压低声音说:"这林子里有很多巨蟒?"热带丛林,巨蟒不算什么,但这么大个头的也不多见,如果这林子的蟒全是这个头……小麦觉得自己如果逃脱了这些劫匪,首先就要死在蟒口里。虽然他时日可能已经无多,但现在就死……毕竟他还是不愿意的。
女人眼楮看着前方,轻声地说:"那是守门神龙。"顿了一顿,又补充了一句,"是一对。"
小麦被她语气里的伤感说得也有点难受,然而转念一想,头皮突然有点发炸——那是一对蟒?那么有一条死了,另一条会善罢甘休吗?会不会刚才他们并没有甩掉它,而是它觉得硬碰硬会吃亏,所以潜伏起来等待偷袭的机会?
小麦越想心里越发冷,忍不住回头四处地看。身边全都是参天大树,树上生树,枝上缠藤,连阳光都难透进来,他眼力再好,也不可能从这一层层的枝叶里找出那条跟树干一个颜色的蟒蛇来。不过他这么四处张望了一会,却发现了另外一件事:在这些树上,有不少虫子,正都在匆匆在爬行,爬行的方向,跟他们前进的方向完恰好一致。这些虫子有一部分是甲虫,还有些毛虫,甲虫外壳光亮,毛虫颜色鲜艳,在树枝上都比较显眼,所以小麦注意到了。并且他还注意到一件事:这些虫子他基本上都不认识,形状千奇百怪,颜色各自不同,但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个头都很大,比他在外面看见过的虫子大得多……
53、虫子,还是虫子
有一个小时左右,他们再没遇上什么事,一直不停地行进。但是在森林里跋涉相当的消耗体力。空气中水分太多,呼吸都有些吃力,加上时近中午,气温上升,又潮又热,浑身都发粘,恨不得脱下衣服来晾晾皮肉。
横肉块头最大,也就热得最厉害,一边走一边咒骂这潮湿的空气。走了大概一个半小时,他实在受不了,干脆把上衣脱下来,两条袖子往腰间一捆,抬手抹了把汗:"哎,这还凉快点!刚才真把我热得发晕,别是中暑了吧?我怎么觉得有点头晕恶心……"
他话还没有说完,走在他背后的矮子突然咦了一声,横肉紧张地回头,看见矮子拿手指着他,满脸疑惑:"你身上怎么全是紫斑?刚才撞的?"
小麦和女人走在最前面,听见矮子的叫唤,小麦回头看了看,也吓了一跳。横肉露出背心外的手臂和胸口上全是一点点的紫色斑痕,颗颗有绿豆大小,像是些皮下出血点,分布得很均匀。再仔细看,其实横肉脖子和脸上也有一些,只是不多,而且他晒得黑,又糊得头上脸上全是泥水,不注意看不出来。现在他脱了上衣,身上的肤色稍浅,就明显了。
军师过来看了一眼,皱皱眉:"怎么回事?你什么时候有的?"
横肉满脸不解:"不知道啊……"他活动一下,自觉并没有什么不舒服,只是头有些晕,"没什么事啊,就是有点头晕,太热了。"他一边说,一边又扒下了背心,果然身上从胸到腹连着后背全是这种紫斑,腰上也有。他又把裤脚挽起来看看,两条腿上也满满的都是紫斑。小麦注意到,他鞋上已经干净了,原来那些透明扁平的小虫子,现在都不见了。
"头晕?"军师最怕的是女人在他们的食水里下了什么毒,迅速检查了一下自己胳臂,并没有这些紫斑,别人身上也没有,这才松了口气,拿手按了按一块紫斑,"疼?"
"有点——"横肉的话还没落音,所有的人都看见,被军师按到的那块紫斑,竟然向旁边移动了一下,躲开了他的手指。
所有人的脸色都唰地变了。横肉半张着嘴:"这,这,这——"他这了半天也没说出下文来,自己举起手,哆嗦着在胳臂上拍了一下。这一下拍下去,被拍到的一片紫斑突然都动起来,横肉嗷地叫了一声,举着胳臂惊恐地瞪着眼:"这,这是些什么东西?"
没人能回答他。军师拔出枪来指着女人:"你,你过来,这是什么?"
女人远远地看了一眼,面无表情地回答:"他大概是中恙了。"
"什么?"军师没听明白。不过已经不用再问了,横肉拍下的那一巴掌似乎惊动了那些紫斑,从他拍的位置开始,紫斑像被石头冲出的涟漪一样,从中间向四周,都开始动起来。横肉发出一声变了调的惨叫,伸手朝自己胳膊上用力抓去。他的指甲剪得很短,本来并不容易抓破皮肤,可是他的皮肤好像已经变得像纸一张薄,这一下抓下去,竟然掀起了一大块皮,露出里面鲜红的肉。于是所有的人都看见,在他的皮下、肉上,爬动着一只只绿豆大小的虫子,全身血红,甚至比他的肉都红,而他抓开的地方,居然没有多少血渗出来。
横肉撕心裂肺地叫起来,一边扯断了腰带,满身乱抓。凡被他抓到的地方,皮肤一大块一大块地被揭下来,里面全爬满了那种虫子。他在撕抓中按死了几只,饱满的虫体内便溅出鲜血来,仿佛他全身的血都已经被那些虫子吸了去。那些虫子被惊动,竟然开始往他的肉里钻进去,而皮肤还完整的脖子和脸上,就见紫斑迅速上移,一直往头顶钻去。
军师嘴唇煞白,把枪口移向下,面无表情地扣动了扳机。一声枪响,横肉胸口开了个洞,却没血流出来。横肉抽搐了几下,不动了。所有的人一时都惊得甚至想不起要走开,就围成一圈默默地看着他。过了几分钟,横肉的太阳穴跳了跳,破开一个口子,流出一点白色的东西来,然后,一只鲜红的虫子爬出来,钻进草丛里,然后又是一只,然后再是一只,一只又一只,排成一队,源源不断地爬出来,再钻进草丛。
矮子突然大叫一声,像疯子似的乱跳起来,把自己身上的衣服扒下来检查,甚至连裤子都扒下来,还要往下扯内裤。军师青着脸上去,狠狠给了他一巴掌,才算把他打醒过来,半裸着站在那儿发怔。
军师自己心里也害怕,但他还算冷静,先弯下腰去撩起自己裤脚看看,确定腿上没有异样,便扯过旁边的草叶把裤脚扎紧,然后外衣掖进裤子里用腰带扎紧,最后扎住袖口。他一边有条不紊地做这些事,一边冷冷地问女人:"你刚才说的是什么?"
女人一直站得远远地看着,这时候也冷冷地回答:"恙,就是一种虫子。细说了,你们也不懂。"
军师扎好了自己的衣服,横肉身上的虫子也不再爬出来,看样子是已经都走了。他走近一点,伸长手臂用匕首挑开横肉腿上缠的布条,露出已经浮肿的伤口。只见伤口附近的皮肉都肿胀了起来,可是皮肤像鱼网一样,全是细小的孔洞。军师看了看,回身指着小麦:"把你腿上的伤给我看看!"
小麦比他还早一些想明白这些虫子的由来,想到自己腿上的伤口,再想到曾经有些发痒,也不由得头皮发麻,不用军师说,他已经在解开绷带了。然而他的伤口却没有任何异样,皮肤是正常的颜色,更没有那些细小的孔洞,甚至还有痊愈的趋势。军师阴沉着脸看了一会,突然把枪口指向女人:"你在他们两个的伤口上敷的什么草?"
女人事不关己地站着,好像没看见那枪口:"止血草,这里的人都会用。"
军师逼近一步:"那为什么他没事?"
女人淡淡看了横肉的尸体一眼:"他身上体味重,体温高,恙没有眼睛,全靠气味和温度来猎食。"
小麦知道她在说谎。女人给他嚼草药的时候,他看见了那种草的模样,跟她给横肉敷的草确实长得很像,但根是不同的。给他敷的草根是白色,给横肉敷的草根则是绿色的。当然,因为草根上带着泥土,不仔细看根本注意不到那点微小的差别,即使精细多疑如军师,也没能明察秋毫。
军师并不完全相信女人的说辞,虽然小麦与横肉相比,确实有体味和体温的差别。然而他此时也不能再说什么,打死女人,很明显的,他们都不可能走出去。虽然走过门榕之后只是几个小时就死了两人,然而没死到自己头上,总是觉得还有希望。军师斟酌再三,也只能晃了晃枪口,冷冷地威胁:"你当心点!要是还想回去见你丈夫,就老实带路!否则,我先崩了你!"
女人把目光从横肉的尸体上移开,淡淡地说:"我会见到我丈夫的,走吧。"
小麦后背一阵发凉。他现在已经可以肯定,女人把他们带上的,是一条不归路。女人转头看了他一眼,嘴唇动了动,小麦过了一会才明白,她说的是:"对不起。"
小麦的脑子嗡地一声。虽然他知道自己短命,虽然他知道过了门榕一定危险重重,然而他也还抱着点希望,人总是不想死的,哪怕只能多活一时半刻。然而现在女人这简单的三个字,如同把他推进了深渊,又好像三伏天一桶冰水浇在头上,简直要把他打倒了。
军师叫其他人也把裤脚袖口扎好,转眼看见小麦呆呆站着,毫不客气地用枪口捅了他一下:"快走!发什么呆!再发呆老子崩了你!"
小麦机械地迈开脚步。他丝毫没有注意到脚下,踉踉跄跄地走着,直到被什么东西绊倒,摔在草丛里。他撞到一棵芭蕉模样的植物,那植物被撞得一晃,哗地一声,从叶片里接二三地倾泻下水来,冰凉地浇在他头上。虽然林子里闷热蒸人,这些存在植物叶片里的水却是冰凉的,兜头兜脑地浇下来,小麦突然清醒了。他坐起来,看看自己的手,被不知什么东西擦到,泛出红丝来,好在没有破皮。小麦用手按了按,微微有些刺痛。这一刻他忽然觉得头脑极其清醒:虽然命不久矣,可是他也不想死在这里,女人进门榕之间还说过,如果他运气好……那就是说,这里并不是绝对的走不出去!可能希望很小,但,他要努力!他这短短的二十来年的生命里,一直都是在努力的,无论是事业还是爱情,他一直在努力,虽然屡受打击,但是,他从未放弃过,现在也一样。如果他注定有失败的一生,那至少,他希望在奋斗中结束。
军师等人被他的突然跌倒吓了一跳,都远远地站着看,只有女人过来把小麦拉起来。她掸掸他衣服上的泥土,低声地说:"小心,这里尽量不要有伤口,如果受伤了,就拔那种草,你认识的。"
小麦点了点头。坐在地上也把裤脚和袖口扎紧了,然后紧紧背包,站起来:"走吧。"
邵靖在午后一点半左右看见了那两棵高大的门榕,还有树根形成的入口。一场雨后,树根上爬满了碧绿的藤蔓,在阳光下绿得喜人。爬在邵靖手背上的小甲虫蠕动了一下,头上两根短得几乎看不见的触须摆动几下,像是感觉到了什么。根据这大半天来的经验,邵靖已经知道这不知名的蛊虫要表达的意思是——它的同类就在这树根墙后面。
虽然心急如焚,但邵靖还是没有贸然进去。自从看见了男人吐出来的蛊虫,他就料想到这片森林里必然有着些不能以常理揣度的东西。能用蛊虫续命,这女人必然是个用蛊的高手,但是她没有在车上直接用蛊对付那几个劫匪,想必是因为她所有的蛊虫都拿来给丈夫续命用了。现在她敢孤身带着六个持枪的劫匪,那么这片林子里一定有枪对付不了的东西,而且很有可能,会杀人于无形。更何况这是一片热带丛林,本身就生长着无数怪异危险的植物和动物。比如说现在这些藤蔓,它们没有叶子。
当然,并不是所有的藤蔓都有叶片。有些寄生藤,完全靠从寄主身体里吸收养分,不需要自己进行光合作用,自然也就不需要叶片;还有些植物虽然没有叶片,但本身就是绿色的,同样能很好地生存,但是这么一大片没有叶子的藤蔓,其中没有任何其它种类的植物,这至少说明,这种藤蔓有排它性,而具有排它性的植物,要么本身会分泌某种刺激性的物质抑制其它植物生长,要么——它是绞杀植物。
邵靖有一点野外生存的经验。他十八岁去参加过为期一年的天师训练营,那里有对年轻天师们的体力、格斗及野外生存的训练,当然不会像军队里那么严格,但也是专门请了退伍军人来指导训练的。没别的,天师其实也是个危险职业,纵然你再会画符施咒,如果你连妖物鬼物的第一下攻击都躲不过的话,恐怕也没什么机会给你展示自己的学习成果了。自然,天师们不会把这种训练当成主修科目,但邵靖这个死别扭的小孩,当时正好跟别人相反,他花了大量精力在这上头,对于画符、风水、布阵这些主修科目,反而是心不在焉,最后他的主科全部低空飞过,成为那一届最让人恨得牙痒的学员。
邵靖还记得,那位退伍特种兵教员给他们上的第一课就是:当你在野外看见不熟悉的植物时,第一要务是观察,如果是大片丛生,就要退后,然后观察。由于训练条件的限制,不可能真的让这些年轻天师们空投到各种丛林里去实地训练,所以对于不能去的地方,教官只能总结出一些经验教给他们,以防万一有那么一天,他们能用得上。
这一片藤蔓分布得很广,视野之中,所有的榕树气根上都爬满了,最粗的也不过拇指粗细,松松的缠挂在气根上,看起来温和无害,但是邵靖仔细地看了一会,突然发现一件事——所有这些藤蔓,它们的梢头都是微微向上翘起的,就像一条条蛇,正窥伺着猎物,时刻准备着发起攻击。
邵靖觉得后背上微微出了一层冷汗。攀援类植物在梢头上的生长素含量是很高的,所以才能不断地向上攀援,然而这么一大片藤蔓无一例外地都保持着这个梢头向上的姿态,就不能不让人心里发毛。
手上的蛊虫忽然不安地爬动起来,几次扇动翅膀,像是要飞的样子。这种情况在今天上午八点左右有过一次,根据邵靖少得可怜的一点蛊的知识,那是蛊虫发现危险时的反应,然而当时邵靖只是走在丛林里,并没有遇到任何危险,所以他判断有危险的是蛊虫的主人,就是那个女人,而小麦和女人既然在一起,那么肯定也遇到了危险,所以他当时急得半死,幸好蛊虫很快安静了下来,他才略略放心。然而这次蛊虫的骚动比之上一次更厉害,到底是小麦又遇上了什么事?
邵靖试探着朝气根墙走了几步,随着他的靠近,离他最近的藤蔓的梢头都微微颤动起来,略略抬高了一些。邵靖皱眉,再走几步,已经有藤蔓试着向他伸过来。邵靖捡了根树枝戳了戳那根藤蔓,只是刚刚触碰到,藤蔓就立刻卷起来,缠住了树枝,硬生生从邵靖手里把树枝拖了出去,不过它很快发现那是个无生命的东西,便又放开了,再次对着邵靖伸过来。邵靖站着没动,只是右手伸下去,摸出了随身的匕首,冷静地等着藤蔓攀上他的左臂。这有些冒险,但他也只能用这种方法来搞清楚这些藤蔓的危险何在,否则,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穿过这道气根墙,手上的蛊虫还在乱转,几次甚至从他手上飞起来,转一小圈又落了下来,这种躁动让邵靖心里更急。
藤蔓缠上了邵靖的左臂,迅速地缠了两圈,然后梢头轻轻地移动,邵靖觉得,它好像是在寻找什么。这次他近距离地看清了这根藤蔓,这东西只有小指粗细,通体碧绿,然而外皮并不像植物,反而有点牛皮似的坚韧感,梢头上似乎有些细微的突起,在邵靖的手腕上挨挨擦擦,渐渐移向他上臂内侧。
邵靖突然用刀尖挑住藤蔓梢头,猛力向外,同时把手抽了出来。这东西绝对不是藤蔓!刚才那一瞬间,他看见这"藤蔓"梢头上细微的突起突然伸长了些,就要对着他手臂内侧的血管刺进去。而在他挑开梢头的时候,他看见那些细微的突起,很像是某种虫子的口器。这东西不是藤蔓,是一种他不知道名字的虫子!吸血的虫子!
54、蜘蛛 ...
邵靖不知道的是,当他手上的蛊虫在躁动不安的时候,也是小麦遇险的时候。在这之前,虽然先遭遇了守门神龙和吸血藤,然后又发现了恙虫,小麦却没有什么太大的危险,尤其是恙虫,根本就是对着横肉一个人去的。不过现在,他确实遇到了危险。
一个小时之前,他们坐在一棵树下休息了十几分钟。军师和老大在低声商量什么,小麦和女人坐在稍远一点的地方。女人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轻轻地冷笑了一声。小麦则正在观察身边的一棵树。这树上有一群蚂蚁,正在跟一群蜘蛛撕咬。蚂蚁的个头有扁豆粒那么大,外壳闪着微红的幽光,这么大的个头,已经足够小麦看见它们头上开合的大颚。而蜘蛛有杏子大小,八只长脚间不停地有白丝喷出来,喷到蚂蚁身上就将它牢牢缠住,然后用口器咬下去……就在军师和老大说话的时间里,七八只蜘蛛已经把几十只蚂蚁全部干掉,它们迅速地吸吮着,蚂蚁很快就变成了干瘪的空壳,被蛛丝粘挂在树皮上,摇摇晃晃。不过这不算什么,令小麦心惊的是蜘蛛吃尽了蚂蚁,又互相吞噬起来。最后是个头最大的那只蜘蛛取得了胜利,它吃掉了七只同伴就蜷缩在树干上不动了,然后,它黑色的背壳颜色渐渐变浅,变成了灰色。小麦正在奇怪,灰色的背壳上就裂开一道口子,有东西努力地向外挤。最后一只颜色微红的蜘蛛挤了出来,周身湿漉漉的。在它晾干水份的过程中,身体明显地膨大,一直变到拳头大小,定型的外壳上生出了一层微红的毛,慢慢地爬走了。
小麦耳朵里已经听不见老大和军师在说什么,他被吓住了。一只蜘蛛,杏子大小的一只蜘蛛,在吞噬了同伴之后,短短的十几分钟,就褪皮变成桃子大小。如果它再吞噬几只同类,再褪一层皮……如果它再褪几次皮甚至十几次皮,它会变成什么样子?这条古道上又有多少虫子正在吞噬同类,正在褪皮,正在变大?当这些变大的虫子相互遇上时,它们再互相吞噬,又会变成什么样子?被自己的想法吓住了,他冲动地抓住女人的手,想要问什么:"这些虫子--"
他不知道怎么说才能表达自己心里的想法,但是女人已经明白了,慢慢地说:"这条路上,弱者死,强者生,"她沉默了几秒钟,又补了一句,"这条路,用你们汉人的话,叫做'独'。意思就是,一群进去……"
她没有能说完,因为军师和老大似乎已经达成了共识,站起来催众人上路了。小麦没有机会再跟女人说话--军师看见他们说话,特意把他和女人隔开了--也就不知道她最后一句想说什么,也没弄明白她说的"毒"是哪个字,又是什么意思。他猜测可能是因为这里的植物动物都有毒,然而和那句"一群进去"似乎又搭不上边。他心里有很多疑问,尤其是那只蜘蛛,不过半个小时之后,他至少知道了自己第一个问题的答案,那个时候,他们丢了哑巴。
当时女人和小麦还是走在最前面,矮子已经被恙虫吓破了胆,一定要走在中间,手里还拿一根长树枝,不停地抽打前面的草丛,希图把可能有的虫子赶开。在湿热的密林里扎紧袖口和裤脚,走起来更吃力。人人热得要死,偏偏又出不来汗。加上连番惊吓耗费了大量体力,大约走了一个来小时,大家都气喘吁吁,呼吸声粗重得在自己耳朵里嗡嗡响,就连军师也失去了警惕性,所以那声含糊的喊叫只有小麦听见了。小麦也累得不行,他体力虽然不错,但背了个包负担不轻,而且再说不错,也是城市里的人,到这种荒郊野岭里来跋涉,实在没有那个本事,所以他虽然听见了一声喊叫,但足足过了将近半分钟才反应过来那可能是人的声音,一回头,哑巴已经不见了。
军师手里紧握着枪,可是不知道该朝哪里开枪。大天白日的,正是午后,虽然头上有树荫,阳光仍旧能照下来,可是哑巴就这么凭空消失了,他们喊了半天,又往回走了一段距离,每棵树后面都找了,仍旧没有。
老大焦躁地拿着枪漫无目标地乱比。哑巴是一直跟着他的,可算是他的死忠,现在就这么凭空消失,他怎么能不急?
军师的精神也快要崩溃了,嘶哑着声音说:"我们得赶紧走,不能再浪费时间了。等天黑之后这林子里不定还有什么出来。"
老大发怒了:"不行!不能把铁子丢了!"
这是小麦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听见这些人的真名。老大像困在笼子里的野兽,来回地走:"得找着他,否则谁也别想走!"
军师脸色阴沉:"再停一会,大家都得死!"
老大像是有点失去理智了:"我说得找着他!"
军师冷冷地说:"你要找自己找吧,我们要走了。"
老大突然举起枪对着他:"找不着铁子,谁也不准走!"
军师冷笑起来:"你想死在这,别人可不想呢--"
矮子惊慌地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只会不停地说:"别,别--"他转来转去,想插到老大和军师中间去劝,又怕他们枪走火,先把他给打死了。正在他打转的时候,他身后不远的树干上,突然垂下一匹布来。
那真是很诡异的场景,这样的原始丛林里,突然有一匹布从树干上垂了下来,雪白的布,反射着阳光润泽均净。其实不能叫布,比较像是上好的丝绸,就那么流水一样垂下来,在矮子的背后,似乎还在微风里飘动。
小麦惊讶地指着那匹"布"叫了出来:"看!"
矮子回过头去,也惊讶地"啊"了一声。不过他也就是出了这么一声,那匹布突然对着他卷了过来,因为矮子本能地闪了一下,布面好像只是在他身上沾了沾,随即就收回去了。可是就这么一下,矮子的身体就被布粘住跟着飞了出去,他惊慌地叫着,本能地用手去推,然而手伸出去,也粘在布上,他越挣扎,粘的面积就越大。这时候小麦才看清楚,那不是什么白布,而是一些丝,一些--蜘蛛丝。
现在小麦知道那些蜘蛛会变到多大了,在那棵树上面,矮子头顶,一根足有手指粗细的蛛丝挂着一只货车车轮大小的蜘蛛,垂降下来。它腹部微微一抬,又喷出一股白丝,迅速地把矮子整个粘住了。蜘蛛有条不紊地降到矮子身上,最前面的两只脚迅速地把蛛丝往矮子身上缠,只用了十几秒钟的时间,就把矮子缠成了一个白色的丝包。那十几秒钟,小麦居然不是害怕,而是想到他在百度上看来的一段话:山蜘蛛大如车轮,垂丝如匹布……
军师和老大实在太过惊讶,以至于直到蜘蛛拖着矮子要再升上树去的时候,他们才反应过来,举枪就打。微冲一梭子弹扫过去,打断了蜘蛛的两条腿,然而手枪子弹打在它的外壳上,却只打进去一半。
不过这样也足够激怒这只蜘蛛了。它猛地抬起腹部--老大往旁边一滚,喷出来的丝射在树干上,牢牢地粘住。蜘蛛顺着这丝就滑了下来,张开大号老虎钳一样的双颚,对着老大就咬。
军师举枪再打。这次他瞄准的是蜘蛛那拳头大的复眼,然而他的枪打歪了,一根蛛丝不知从哪里飞来,粘在他手腕上,将他拖得倒退了一步。四周的树上降下来三四只车轮大小的蜘蛛,血红的复眼盯住了地面上的四个人。
女人突然拉了小麦一把:"跑!"
小麦本能地拔腿,一转身的工夫,他就觉得背后飕地一声,接着啪地一声,他就跑不动了,背包上被蛛丝粘住了。天幸这只是个背包,小麦把背包一甩,甚至不敢回头看背包被哪只蜘蛛拖了去,跟着女人就跑。
这里树很多。跑起来自然很吃力,但是也有好处。因为这些蜘蛛虽然早已经不符合生物常识,但它们射出来的丝线总还是符合物理规律的,不会拐弯。小麦和女人在树中间绕来绕去,几次有白色的丝线从他们身边险险擦过,喷射在几厘米之外的树干上,发出啪啪的响声。偶然有单根的蛛丝飘到他们身上,竟然就像尼龙线一样结实,需要费大力气才扯得断。
女人大口喘着气,断续地说:"快--找有花的地方--这些蜘蛛,怕,怕蜂子--"
小麦根本不知道这密林里哪里才有花,何况,这里的蜂子是普通的蜂子么?不会蛰人么?
女人喘息着说:"阳光好的,地方--花,要,阳光--"
他们向着明亮的地方奔跑,身后的啪啪声不断,似乎那些蜘蛛也知道他们要去什么地方,竟然知道堵截,逼着他们转向。三束蛛丝猛地同时从小麦面前射过去,在两棵树之间形成三道拦截线,小麦低头抬腿,想从蛛丝中间钻过去,然而这样一耽搁,又一束蛛丝射过来啪地缠在他肩上,立刻就把他拖倒了。小麦伸手抓住旁边的一根藤蔓,然而那股大力拖着他向后,手从粗糙的藤蔓上滑过去,磨得生疼,却抓不住。
女人大声地喊:"火!有没有火!"
小麦伸手去裤袋里摸,谢天谢地,他还真摸到了那个打火机。这个打火机是他在昆明街头买的。他是不抽烟的,但是看见这个仿ZIPPO的山寨版,他不由地就掏钱买了下来。这玩艺看起来有点像邵靖在海市里换出去的那个,只是做工明显地粗糙很多。幸好外表虽然山寨,里头装的汽油并没山寨,小麦一打,就窜起一团小火苗,往肩上的蛛丝一燎,蛛丝立刻断了,断口处卷曲起来,散发出一种烧灼的气味。
小麦脱下外衣,用打火机点着了,挥舞着奔跑。女人这时候已经被七八束蛛丝困在两棵树之间,一只蜘蛛已经降到她头顶同,做出要再喷射蛛丝的样子。小麦冲过去,顺手抄起一根树枝狠狠捅上去。这一捅好像给蜘蛛挠痒,那东西只是本能地往旁边移动了一下而已。不过这也足够小麦烧掉蛛丝,把女人拽出来了。一件薄薄的上衣不经烧,小麦把最后一点火朝着那蜘蛛扔过去,然后拖着女人狂奔。
七八分钟之后,小麦已经觉得两腿像被蛛丝粘住了一样,拖也拖不动,胸口像要爆开来,嗓子火烧火燎,可是那啪啪的蛛丝仍然不断地飞来,像永远都不会枯竭的。现在小麦真的觉得绝望了。有些事可以奋斗,可是有些事,奋斗也是没用的,双方力量相差太过悬殊,比如说他和蜘蛛。
女人突然用力拉了小麦一把,两个人腿一软,同时跌倒在草丛里。女人紧紧按住小麦的头,喘着气说:"低头!别大喘气!"
小麦不知道为什么女人突然要把他拉倒,不过他还是低下了头,几秒钟之后,他就听见远处有嗡嗡的声音,像是蜜蜂飞动,却比普通蜜蜂拍翅的声音不知大了多少倍。他终于忍不住抬头看了看,眼睛差点脱眶--在他前方,飞来了一群,一群跟小鸟般大的蜜蜂,身上黄黑相间的条纹极其清晰,身后拖着的一根毒刺,足有小指长,十几只就形成了一片,对着蜘蛛冲了过来……
邵靖退到离门榕五十米以外的地方,用匕首划开了自己的手腕。刚才,他刺破了手指滴下几滴血在地上,那些貌似藤蔓的虫子立刻从四面八方聚了过来,离得最近的几条抢先扑到那几滴血水上,鲜血刹时就被吸干了。而邵靖捡起来扔过去的石头,却丝毫没有引起它们的注意。
邵靖把流出来的血盛进两个硬质塑料袋里。他不知道这里面的藤蔓虫到底有多少,也不知道一塑料袋的血能吸引他们多久,但是他知道他得赶紧进去,而要进去,现在他只能想出这一个办法。他挤着伤口,让鲜血装满了两个小塑料袋,紧紧扎起口来,然后撕下衬衣的布条把伤口缠好,再糊上一层烂泥,最后把捡来的榕树叶子捣烂,没头没脑地糊在脸上身上,希望能欺骗一下这些虫子。
塑料袋分别抛出去,砸在左右两边的树根上,袋子很结实,并没有破,只从袋口处渗出一点血来。然而就是这一点血腥味,已经吸引得所有的藤蔓虫都躁动起来,拼命地伸长身子去够那只塑料袋,然后就互相推挤着往里钻。气根通道被让了出来,邵靖毫不犹豫地冲了进去。差不多所有的虫子都被吸引了过去,偶然有几条虫子落在他身上,也被他涂抹的榕树叶汁欺骗了,在它们没有立刻缠上来的时候,已经被邵靖用匕首挑了开去。
在气根通道的尽头,邵靖看见榕树上晃着一个东西,四周的藤蔓虫都缠在那东西上,虫体通红,跟外头那绿色的不太一样。他不由得多看了一眼,突然发现那悬挂的东西是具尸体,而那些变成红色的虫子,只是因为正在从尸体里吸血。
邵靖心里一阵发毛,但是脚下丝毫不停。当他要挤出通道的时候,有几条藤蔓虫终于发现了他,纷纷向他伸过来。其中一条直接就往他手臂上的伤口里钻,被邵靖老实不客气地一手揪住,一手挥起匕首割断了虫身。一种红色的液体从虫子的断口处流出来,其余的虫子立刻转移方向扑到同类身上,吸吮流出的液体,邵靖趁机从通道里挤了出来,然后,他就看见了地上的死蟒。
死蟒已经只剩下了一张皮和一副骨架,蟒身上还有没走掉的虫子,滚圆的身体慢慢蠕动着,看得人头皮发麻。
不过邵靖只看了一眼就往林子深处走了。他知道这里面危机重重,不过他既然已经进来了,而且还要继续往里走,也就没必要多看这些。现在他最要紧的,是要找到小麦。
55、蛊道
蛛丝如同一匹匹白绸,在空中织成了一张大网。小麦虽然被女人按着,还是忍不住要稍稍抬头向上看。只见那些鸟儿大小的巨蜂飞行如同闪电一般,在蛛丝网里来回穿行,一旦蛛丝喷射频率稍缓,便是一个俯冲,逼迫着蜘蛛不得不再喷出蛛丝来抵挡。
大约有半小时的僵持,蜘蛛喷射丝液的频率明显下降,连圆鼓鼓的腹部也瘪了一些,显然是储存的丝液已将用尽。蜘蛛大约也觉得不妙,掉头想逃。然而它怎有这些来去如电的巨蜂快,立刻就被蜂群包围。小麦简直还没看清楚是怎么回事,车轮大小的蜘蛛就从树上掉了下来,垂死挣扎中喷出最后一点丝液,将尾刺刺进它身上的第一只巨蜂裹成一团白球,然后在其它巨蜂的蛰刺之下很快不动了。而巨蜂们则小心地拔出尾刺,在空中盘旋一周后,扔下死掉的敌人飞走了。
小麦半天才能喘过气来,小心地翻身坐起来:"这,这都是什么东西啊?"
女人也坐起来,皱着眉揉了揉自己的脚踝:"这是本地的一种林蜂,是这种山蛛的天敌。不过它们性情并不凶猛,不被激怒是不会攻击人的。"
小麦惊得有点语无伦次了:"这么大的蜜蜂!是变异的吗?它们杀了蜘蛛,会再变大吗?"
女人笑了笑:"看来你已经发现了古道的秘密。没错,那些蜘蛛正是吞噬了同类才能变得如此庞大。不过这些林蜂不会。它们只食蜜和植物汁液,并不参与到古道的炼化中来,所以不会变异。它们是这古道的一部分,与其它毒虫不同的。"
小麦听见炼化这个词,不知怎么的心里就一阵发毛。这个词听起来不像是形容活物的,好像进入古道的都不再是生命,而只是什么材料。
"可是,它们不会跑出去?如果它们跑出去——"可以想像,其场景不比什么《黑衣人》或《哥斯拉》逊色。
女人又笑了笑:"不。古道之所以被称为'独',就是因为无论进入古道的生物有多少,最后只能——"
她还没有说完,小麦忽然听见一声脚步声。因为地上都是草,有什么东西落下来都没有声音,所以直到这脚步声已经到了背后,小麦才听见。他一回头,一个人正从树后走出来,手里的微冲对着他们,又是泥又是草汁的脸上带着扭曲的笑:"跑得挺快啊!"
这个人是军师。他身上的衣服已经撕得不成样子,肩上还有一大片被火灼伤的痕迹。腿也伤了一条,一瘸一拐地走出来,脸上肌肉抽动:"臭娘们!你带的好路!这到底是什么地方?"他眼神有些涣散,嘴角肌肉不受控制地一跳一跳,看表情已经有点半疯狂的样子了。
小麦偷偷地环视四周,却找不到能当做武器或盾牌的东西。他看出来了,老大多半是已经葬身在蜘蛛群里,六个劫匪只剩军师一个,他大约也不抱什么走出去的希望,现在是要杀人了!
"你冷静点,这里离出口已经不远了。"小麦信口胡扯,只盼能先拖一拖,让他想出个办法来。
"放屁!"军师大吼一声,枪口又转过来对着小麦,"离边境还远着呢!你当我不知道?臭□!你这是把我们带进来送死的啊!我五个兄弟都死在这鬼地方,你是也不想活着出去了吧?"
小麦忽然瞥见远处的树枝间似乎有什么东西滑过去。那东西看上去是软的,行动却快而无声,在树枝间滑走,再次出现的时候已经到了军师背后不远处的树上。
女人慢慢站起来,看着军师淡淡地回答:"我丈夫已经死了。"
军师怔了一下,本能地问:"什么?"但他马上明白过来,五官都扭曲了,"臭□!所以你是叫我们来送死的?我先——"
哒哒哒……一梭子弹飞向了半空中,军师被突然扑下来的巨蟒紧紧缠住,扑倒在地上。他胡乱蹬动,乱扣扳机,却只是被缠得更紧。守门神龙中仅存的那一条,终于找到了报仇的机会。
女人勉强站起来,拉着小麦:"我们快走!"
军师在巨蟒的"拥抱"里费力地扭过头来,眼光怨毒。蟒头已经悬在他头顶,正脱开颌骨,准备张嘴吞噬,他却只是盯着女人。
小麦本能地觉得不好,拉着女人要躲闪:"小心!"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军师放弃了挣扎,用勉强还可以活动的一只右手举起微冲,对准了他们——小麦猛地把女人往旁边一拉,两个人一起滚倒在地上。然而他已经感觉到女人的身体突然震动了一下,一种温热的东西浸透了他的裤子。
巨蟒被突如其来的枪声惊动,来不及吞噬,拖着军师滑入了草丛深处。小麦坐起来,只见女人腹部已经被鲜血染红了。他想用手按住伤口,可是鲜血争先恐后地从他指缝间涌出,挡都挡不住。
女人笑了。这个时候,她笑得居然十分安详:"不用费这个力气了,我肯定是要死的了。你赶紧走吧。守门神龙吞掉了他,说不定还会回来。虽然你身上没有溅过守门神龙的血,但毕竟留下过气味。"
小麦扯下布条绑住她的伤口:"我背你走!这附近有什么最近的住人的地方?你说的那些本地人呢?他们一定有药的吧?"
女人摇摇头:"附近一百公里之内,不会有任何人住。"
小麦看着布条迅速被血染红,心里一阵难受。女人反而很镇定地拍拍他的手:"不用忙了。其实,本来我也没想活着出去的。我丈夫死了,我就要去见他了,这是好事,不用难过。而且,如果我不死,你就出不去。"
小麦不解地看着她。这是什么逻辑?如果她死了,他不知道路,这才出不去吧?
女人的脸迅速地苍白下来,勉强倚着旁边的树:"听我说完了,你马上走,血腥气会引来一些毒虫,太危险。你不用埋我,蛊道里的生物,死了最终都是这样的。别,别难过,没什么好难过的。我和我丈夫身上下了同命蛊,他死了,我本来也活不了多久。对,是蛊,你应该是听说过的吧?其实古道,它根本就是一条蛊道,进入的所有生物,最终都是炼蛊的材料。你知道蛊是怎么炼出来的吗?用一个容器,装上各种毒虫,让它们互相吞噬,剩下的最后一个,就是蛊。"
小麦突然间明白了女人之前说的话:"你说的'独',就是说,最后只能剩一个,是吗?可是,这里现在还有这么多虫子……"
女人缓缓地摇了摇头:"它们仍旧在相互吞噬,想生存下去,就要吞掉竞争对手。听我的外祖父说,蛊道的尽头是一间石室,只有当石室里仅有一个生命的时候,石室才会打开。所以,如果我活着,你和我,绝对不可能都出去。"
小麦不想放弃希望:"总有办法的。石室里一定有机关。"
女人微笑了一下,轻声说:"你不懂。只有精通蛊术的人才知道那是个什么地方,你没见过,不会理解的。"她忽然抬起手,用指甲在自己眉心划了一下。她留着十枚保养良好的粉红色指甲,尾指的更长一些,修得尖尖的。现在,她就用尾指的指甲在眉心用力一划,立刻划开了一道伤口。她用两根手指在伤口里夹住了什么,小麦还没来得及惊叫,她已经用力一拽,然后摊开手,手心里爬着一只淡金色的甲虫。眉心的伤口渗出血来,她却好像没有感觉一样,把甲虫送到小麦面前:"这就是我的同命蛊,它是从这蛊道里出去的,所以认得蛊道的出口,你跟着它,就能到达石室。如果有危险,蛊虫也会躁动不安来提醒你。我死了,蛊虫就只剩一天的寿命,所以你一定要在二十四小时之内找到石室。估计一路过去的毒虫不会少,你有这只蛊虫,一般的毒虫不成气候,不敢袭击你,但是那些吞噬过同类的就难说了。总之你要小心。"
小麦茫然地伸出手,甲虫在女人手心里伏着,似乎不愿意离开。女人用另一只手轻轻弹了弹它,把它弹进了小麦的手心。大量失血已经让女人很虚弱,她靠在树干上,微微闭起眼睛:"我小的时候,外祖父教我蛊术,我不爱学……哪个女孩子愿意跟一窝窝的毒虫打交道呢?可是我现在很后悔,要是当时我再多学一点,能让同命蛊再炼升一级,就可以把我的生命给他……"她的声音越来越低,眼睛也渐渐闭上。
小麦摇晃着她:"你别睡啊!"虽然女人说过,他们两个当中只有一个能活着出蛊道,可是他仍然不能就这么把她扔下。
女人微微张开眼睛看了他一眼,笑笑:"好孩子,我连累你了。你是好人,老天爷在看着呢,一定能出去。"她的眼睛又慢慢合上,"我曾经听过一个传说,说是真的曾经有一个不懂蛊术的人从蛊道里走了出去……他在石室里发现了一个机关,把所有的毒虫都关在了石室外面,然后石室认为他就是唯一剩下来的蛊王,把他放了出去……你记得,只有一个机会,一个机会……"她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嘴唇轻轻蠕动着似乎叫了一个人的名字,但是那声音已经低微几不可察。接着她的头慢慢向旁边垂了下去——她死了,小麦到最后,也不知道她的名字,但听见了她丈夫的名字:家成……
小麦对着女人逐渐变冷的身体坐了几分钟,然后站起来。他检查了一下,发现自己现在除了一个打火机之外一无所有。背包被蛛丝粘住的时候被他甩掉了,干粮食水都在里面,他记得好像还有背包原主人扔在里面的一把简版瑞士军刀。这东西他得去捡回来。没吃的没水喝,就算蛊虫能在二十四小时之内找到石室,他恐怕也坚持不下去。但是女人——小麦左右看了看,找不到可以用来挖坑的东西,只好折了几根树枝盖在她身上——无论如何,也好过暴尸。
把女人的身体轻轻放平,小麦把折来的树枝盖在她身上,忽然发现树干上染了她的血的地方,出现了一个个细小的孔洞,然后从孔洞里探出一对对触须来。很快,一条条细如丝线的虫子纷纷爬出来,居然全是些小蜈蚣,循着血腥气爬来,都聚在那些干涸的血迹上。
小麦一阵毛骨悚然。他后退了一步,才发现这种小蜈蚣不但是从树干里钻出来,还从地里爬出来。就在他身周,已经密密麻麻爬了一层。粗的也只有细铁丝粗,细的细如发丝,不仔细看还发现不了。只是它们似乎对小麦有所忌惮,围在他身周,却不爬近。
小麦手上的甲虫不耐烦地爬了一圈,扑扑翅膀。立刻,那一片蜈蚣像潮水似地齐齐后退了几步。小麦猛然想起女人说的话,看来这只甲虫虽然不起眼,却是比较高级的蛊虫,至少这些小蜈蚣是惧怕的。但是只要他一离开,这些蜈蚣没了忌讳……
小麦不敢再想。如果有能力,他真想把女人的尸体背出去。可是他没那么大的本事,只好最后看了一眼那树枝搭起的小小坟墓,转身走了。
要回到那些蜘蛛的地盘上去,小麦实在觉得有几分恐怖,可是如果不这样,他就没有其它途迳取得给养。好在一路跟着残留的蛛丝摸回去,蛊虫一直比较安静,显示着并没有什么大的危险。等回到出事的地方,小麦才发现,那些车轮大小的蜘蛛都走了,草地上留着两只被子弹打得稀烂的死蜘蛛,旁边有大量白色蛛丝。还有一件衣服,小麦认得是老大的。
看了一会,小麦拣起一根树枝戳了戳那些蛛丝,立刻被粘住了。他用力拉扯,蛛丝被拉长,却坚韧不断。小麦琢磨了一下,把老大的衣服撕成细布条,走到两根树枝间。那里有一束蛛丝,两端粘在两棵树上,悬空挂着。小麦用布条小心地包住蛛丝,再搓一搓,居然搓成了一根绳子。他用力拉了拉,这只有筷子一半粗细的蛛丝绳,竟然比弹力绳还有韧性。布条在蛛丝上搓揉过之后已经没法再撕下来,不过蛛丝表面粘满了棉布纤维,粘性也不再那么大了。
小麦把这根可能是稀世之宝的蛛丝绳放进背包——背包在不远处被他找到了,除了表面上被蛛丝粘住的部分有点撕坏,还是能用的。至于撕开的口子——小麦弄了点蛛丝抹上,比502粘得还牢呢。背包里还有一大包牛肉干和一小包压缩饼干,另有三瓶矿泉水。因为怕走到后头粮食缺乏,劫匪们一直不敢动用这些储备,现在倒是正好给小麦用。那把简版的瑞士军刀也找出来了,小麦直接把它挂在腰带上,以便要用的时候能立刻拿出来。
一切装备好,小麦站直了身子,紧紧背包准备出发。忽然之间,他觉得有人轻轻碰了碰他的肩膀。
脖子后面的头发一刹那竖了起来,小麦飕地把军刀从腰带上扯下来握在手里,猛地往旁边蹿出去两步才回头。一回头,他顿时一阵恶心,差点干呕出来:背后碰他的那个"人"是矮子,只是他现在被包裹在一个白色的丝茧里,头下脚上地被一根蛛丝从树上吊下来。丝茧已经多处残破,露出了他的脸——如果,那还能叫做脸的话——皮肤皱缩成一团,好像水分全被吸干了,可是那痛苦恐怖到极点的表情仍然凝固在脸上。他的身体也缩水了将近一半,所以才那么轻飘飘的被一根细丝挂在空中。
小麦不敢再看,转过身,他像后头有狗追着似的跑了,一直跑到喘不过气来才停下。现在他已经知道矮子是怎么失踪的,必然是撞在了蛛丝布上,然后被裹了起来,被吊上树所以他们找不到,最后……被吸干。蜘蛛捉到猎物并不立刻杀死,只是注入一种毒液让猎物不能动弹,然后慢慢吸干。小麦不知道这里的蜘蛛是不是还保留着这种习性,他也不敢去想,因为只要想想,他就要弯下腰吐。可是他现在不能吐,他要留着体力,走出去。女人把蛊虫都给了他,他一定要走出去,不能让她失望。而且,他不想死,他想出去,想愉快地过完剩下的时间,他还想……看看邵靖……
56、变异 ...
森林看不到头。一棵棵的参天大树紧紧挤在一起,上面附生着蛇一般紧缠的藤蔓,树根处时而可见颜色各异的蘑菇,最下面则是草,因为难以见到阳光,都生得苍白细弱,有些开出浅色的小花,但是很快就凋谢了。似乎植物之间也遵循着蛊道的规律,在相互吞噬。
地上堆着厚厚一层腐叶,小麦走得很小心。长年累月的腐叶形成的的土细而软,容易出现沼泽,他已经陷进去了两次,靠着那蛛丝绳子才把自己拉出来。而那些腐叶较薄的地方,则很容易踩出一些奇怪的东西来,小麦知道那是什么--都是被吞噬的虫子留下的残渣。有时候是一只透明的翅膀,有时候是副巨大的口器,更多的当然是各种形状的虫足,还有蛇蜕和残蛹,他不敢多看,只有尽量不去注意。
女人给的那只蛊虫在他头顶盘旋,不停地向前飞一段又飞回来,指引着方向。多亏这只蛊虫,小麦一路走来都没遇上什么活的虫子,偶尔附近草丛里有唰啦唰啦的声音,可以看见一条蛇或蜥蜴飞快地爬开,这肯定是蛊的功劳了。
小麦尽量不去动用食物。女人说蛊虫能活二十四小时,让他一定要在二十四小时之内找到石室,那说明走到石室至少也要这个时间。而且等从石室里出去,外面又是什么地方,要走多远才有人烟,这也是个未知数。所以他现在尽量不动背包里的食物和水,一路看见虫咬的蘑菇就采下来一些。蘑菇生吃没味道,但多少还有点水份,勉强能充饥。不过走到天黑的时候,他实在是走不动了。
天一黑下来,蛊虫身上就泛起一种淡金色的光,像颗小星星似的。小麦一停下来,它就飞到小麦头发上,好像知道他需要休息了。然而小麦不知道该在哪里休息。点火?会不会把虫子引来?爬到树上?那更不安全,这林子里的危险东西可不是那些不会爬树的野兽。他正站在那里踌躇,前方的林间微微泛起些蓝光来,淡淡的,然而在黑夜里却看得很清楚。小麦看蛊虫没有什么反应,就往前走了几步。
前方的树木稀疏了一些,留出一片不大的空地,从腐叶堆里升起一团团淡蓝色的光晕,小麦眯起眼看了一会才发现,那是一群群细小的飞虫,身上带着磷光,聚在一起就像一团蓝色的光球。它们大片大片地升起来,把林间都照亮了。白天里阴森的藤蔓树木,在蓝光下竟然变得如同人间仙境。小麦虽然身处险地,也被吸引住了,不由自主地往前走了两步。这两步走出去,他脚下忽然觉得一软,两只脚都陷到了脚踝,原来这里又是一片沼泽,那些美丽的发光虫正是从沼泽里飞出来的。
有了前几次的经验,小麦倒也不怎么害怕,他正准备解下腰里的蛛丝绳子自救,空地对面忽然传来喀啦一声,在静夜里特别的清晰,那是打开枪支保险的声音。小麦一抬头,看见树后面伸出来一个黑洞洞的枪口,然后,一个,一个东西从树后面走了出来,如果不是那支枪,小麦根本认不出来那是谁--那个人,是军师。
军师现在的模样已经根本不像个人,除了还是直立行走以外。他的头发没了,上衣也没了,脸上身上大片的皮肤已经不见,鼻子没了眼皮没了嘴唇没了,全部是发红的肉和黑洞,小麦估计那是被蟒蛇的消化液烧的。然而在这种情况之下,他奇迹般地竟然还活着,而且还站着!小麦记得他被守门神龙拖走的时候肋骨至少已经被挤断了几根,可是他现在还站着,虽然身体有些弯--这足以证明他的肋骨绝对断了--行动之间却绝对没有骨折的迟滞和困难!这未免太……太过匪夷所思了!
军师看见小麦认出了他,呵呵地笑起来。小麦不知道那算不算笑,因为没有了鼻子,军师发出的声音比较像是在喉咙里呼噜噜地吐气,他说起话来也含糊不清,而且尾音还带点哨子似的尖锐呼气声:"又见面了。"
小麦站着不敢动。不是因为那枪口--军师虽然拿枪对着他,然而那枪筒都已经有点弯了,小麦很怀疑到底还能不能正常射击--而是军师的样子让他从心里觉得恐怖,那是对着一个"非人类"的恐怖。军师正在慢慢走到空地上,那些带着磷光的飞虫并不怕人,就在他身周飞舞,所以那淡蓝的光就笼罩在军师身边,让小麦看清楚了他:军师头上脸上那发红的地方不像是露出来的肉,倒像是覆盖了一层发红的皮,那皮看起来感觉很厚,就像--小麦也形容不好那是什么感觉,总之就不像人皮,倒像是什么爬行动物的皮。
军师拿枪比着小麦,慢慢地从头移到脚,又从脚移到头,好像猫玩耗子似的,过了一会儿,本来是嘴唇的那个地方皮肤一掀,露出来两排白惨惨的牙,吓得小麦生生打了个哆嗦:"你走得挺快啊!"
小麦下意识地清了清嗓子。他曾经在报纸上看到过一篇什么文章,说如果你被劫持或被威胁,应该尽量跟劫匪交谈,因为有些劫匪是心理压抑导致狂躁犯罪,长时间的沉默可能加剧这种狂躁云云……小麦觉得这有点道理,尤其是军师,他觉得军师现在绝对属于内心狂躁变态的那种,所以他也想说几句话来缓解一下气氛。可是他刚刚咳了一声,军师就突然把枪口一抬对准了他,手上猛地扣动了扳机。咔嗒一声--小麦的神经绷到了极处,明知道不可能躲过子弹,还是下意识地想往后退。因为脚还陷在沼泽里,他往后这么一仰,就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可是扳机只是那么响了一下,并没有子弹射出来,弹仓是空的……
军师哈哈大笑起来,笑得前仰后合,好像把小麦吓着了是个极其好笑的事。只是他那样子实在没法说是笑,只看见脸上一道裂缝,缝里是两排白惨惨的牙,然后从裂缝里发出一种嘘嘘好像哨子似的动静,令人不寒而栗。他一边笑一边随手又把枪举起来对着小麦,嘴里发出"啪啪"的模拟开枪声,像是玩得很开心。这么自得其乐地玩了半天,他才收起了笑容,随手把枪扔到了一面,两只眼睛里露出凶光来:"那臭□呢?"
小麦坐在地上,感觉自己的身体在慢慢往沼泽里陷。这会儿他忽然有了个想法--既然枪已经没用了,为什么不把军师引过来?他有绳子,军师可没有,现在他全身上下,也就只剩一条破裤子了。只要陷到沼泽里,看他有什么办法爬出去!
小麦心里有了底,也就不那么害怕了,定了定神,回答说:"她在那边生火,我想过来找点吃的。"
军师听见"吃",伸出舌头来舔了舔"嘴唇"。幽幽的蓝光里,小麦发现他的舌头竟然又细又长,颜色还是紫黑的,根本不像人的舌头,一伸出来几乎能舔到下巴上。军师倒是毫无觉察的样子,咝咝地吐着气:"好东西倒是都在你背包里啊。"
小麦忽然就觉得不对劲了。军师这种咝咝的声音,那真不是人说话的时候能带出来的,倒像是--倒像是爬行类动物,尤其是蛇发出来的声音。联想到他那条长到下巴的舌头,小麦猛然联想起女人曾经说过的话:这条蛊道上,所有的生物都在吞噬同类,都是炼蛊的材料。那么军师现在这样子,会不会也是变异了呢?他是怎么从守门神龙那里逃出来的?难道也是--吞噬?他吞掉了巨蟒?这实在太坑爹了啊!可是他那紫黑色的长舌头,又像极了爬行动物。
军师并不知道小麦心里在想些什么,慢慢向他走了过来:"你把吃的东西放到哪里去了?"
小麦又觉得奇怪了。背包就在他身上,那么大的背包,就算现在是夜里,有这些磷光虫的照耀,军师也应该能看见啊,为什么还要问?莫非他以为食物不在背包里?
"在她那儿。"小麦随手往自己身后指了一下。他一边慢慢地站起来,一边紧张地盯着军师的脚,突然做出一个要跑的动作。军师果然上了当,猛地加快了脚步:"想跑?"
就是这么几步,军师已经到了林间空地正中央,其实他只走了两步就已经踩进了沼泽,可是因为他冲得太急,等到发现的时候,泥已经陷到了膝盖,把他陷在了空地正中。
小麦长长松了口气。现在他和军师之间有大约三十米的距离,两个人都是陷到膝盖,但是他有绳子,而且在沼泽的边缘,离旁边的树很近。
军师活动了一下,拔出一只脚来,但随即另一只脚就陷得更深,他这样往前又走了两步,泥已经升到了大腿中间。而小麦已经解下蛛丝绳子,挂住了旁边的一棵树,吃力地把自己往上拔,眼看着要脱困了。
军师喉咙里咝咝的声音忽然响亮起来,就像蛇类吐信似的,那紫黑的舌头也伸了出来。小麦手里拉着蛛丝绳子,回头看了一眼。就这一眼,他看见了极其诡异的一幕:军师趴了下去,四肢伸开趴在了沼泽上。小麦这时候才惊悚地发现,军师伸开的五指之间竟然连着一层薄薄的皮膜,就像是壁虎的四肢一样。他这样往沼泽上一趴,立刻分散了压力,整个身体不再下陷了。然后他慢慢地摆动身体,就像条蛇一样,逐渐把陷在泥里的两条腿拔了出来。
小麦后背上出了一层冷汗。军师这一搅,从沼泽里飞出更多的磷光虫来,把空地照着更亮。现在小麦能分辨出来,在他头上脸上那发红的皮上,其实还生满了细细的蛇一样的鳞片。他已经不算是个人了,也许,可以叫做蛇人蛊……
小麦拉着蛛丝绳的手停了下来。按说这个时候他应该赶紧把自己拉出沼泽逃命去,可是他脑子里却忽然想到了另一件事--如果是他走到了最后,进入了石室,杀死了跟他竞争的那些虫子,他又会变成什么样子?会不会也像军师这样,变异成人不人,虫不虫的东西?
这想法只是一闪而过,小麦立刻明白自己这时候不该想这个,但是军师已经把身体完全从泥里拔了出来。紧接着,他就用四肢着地,在沼泽的泥面上跑了起来。
小麦记得动物世界里曾经有一集演的是绿鬣蜥。那种绿色的小壁虎似的东西,可以在水面上奔跑。五趾间的皮膜能分散压力,让它们不至于陷下去。它们跑起来的时候姿势怪异,左右摇摆成S形,四肢往外撇,靠尾巴来控制方向。现在军师的动作简直跟那些蜥蜴一模一样,只是他没有尾巴。刚才他从泥里拔出腿来的时候,那条破裤子被泥粘下去了,所以他现在是光着屁股在泥面上快速爬行。这件事要是放到平时来说,小麦大概会笑死了,可是现在他不但笑不出来,还吓得要命。军师的动作极其灵活,他刚站到硬地上,军师就扑到了他身上。小麦庆幸的是他虽然已经变成了爬行动物,但还没来得及长出毒牙。不过他也不敢被军师咬到,赶紧用力顶住军师下颌不让他咬下来。两个人在沼泽边上滚打起来。小麦发现军师已经不会像人一样去掐对手的脖子了,他手上除了长出蹼膜之外,指端的指甲也好像退化了,想用指甲抓也不行。他就是紧紧箍住小麦,两条腿也死缠在小麦身上,以一种极其……极其容易让人误会的姿势,把小麦往死里缠,完全像是蛇缠人一样,同时张嘴来咬小麦。并且他的身体变得很软,肌肉却极坚实,被他死死箍住,那滋味跟被蛇缠上也差不多,勒得小麦喘不过气来。小麦打架本来没有这种亡命之徒来得在行,加上军师现在又变异得力气奇大,一时之间完全占了上风。
小麦一手叉住他下巴不让他咬人,一手在地上乱抓。军师两条腿全缠在他腰上,压住了腰带上挂的军刀,抽不出来。他终于摸到一截树枝,拿起来就对着军师的眼捅了过去。第一下竟然没捅进去!他这才发现军师虽然已经没有了眼皮,眼珠上却盖了一层透明的膜,还很坚韧,一根破树枝居然捅不破。不过虽然捅不破,疼还是疼的,军师不由自主地往后仰了一下,手也松开了,小麦趁机挣出上半身来,把军师压到下头,拼命地把他的头往泥里按。军师像条离了水的鱼一样扑腾起来,小麦把全身的重量都压了上去,死按着不撒手。要是普通人,脸被按在泥里几分钟就窒息了,可是小麦死死按了五分钟,军师还在扑腾。小麦实在是按不住了,稍微一松,军师猛一翻身,反而把他甩了出去。
军师翻过身,并不站起来,还是四肢着地趴着,对着小麦咧开嘴。小麦惊悚地发现,就这么几分钟的时间,他嘴里确实有两颗牙变长了。虽然不像蛇那样又长又弯还带钩,但小麦刚才对着他那一嘴牙折腾了半天,看得实在太清楚,所以现在一眼就看出来,军师的两颗犬齿的确是比刚才伸长了,现在已经卓然群"牙",照这种速度,再有个把小时,他就真会长出两颗跟蛇一样的毒牙了。
军师自己似乎也发现了这种变化,紫黑色的舌头伸出来,在那两颗牙上舔了舔。他的舌头好像也开始分岔,总之一切都向着爬行类动物在变化。现在他头上脸上那发红的地方已经逐渐变成灰褐色,细小的鳞片开始明显,整个人都像只大型蜥蜴了,除了没有尾巴。不过他的尾椎骨末端似乎凸起了一点,难道这是尾巴的先兆?
小麦心惊胆战地想坐起来。他已经把军刀从腰间拽下来打开了刀刃,但刚才被甩出来的时候他后背撞在树上,正好那地方有一块树瘤突起,撞得他脊椎骨都疼,现在觉得胸口发甜,很可能撞出内伤来了。他试着抬了抬胳臂,不知扯到了哪里,肋下一阵抽痛。小麦有些绝望,难道他真的走不到石室了?
军师发出咝咝的声音,昂起了头,这是蛇类发起攻击的先兆。小麦握紧了刀--就算死,也得把军师这个怪物干掉!大不了同归于尽,绝对不能让他出去害人。
军师又用那种奇怪的姿势爬动起来,四肢在地上扒拉了几下,他就冲到了小麦面前,张开的嘴里露出两颗长牙。小麦死死盯着,准备只要军师冲过来,就把刀直接捅进他喉咙里去,就不信戳不死他!
砰!一声清脆的枪响,军师的身体突然弹起来,又摔下去,在地上抽搐了几下,血从光秃秃的头侧涌出来,染红了草丛。小麦惊讶地转头看去,空地那边又走出一个人来,满头满身的泥和草汁,脏得不像个样,但那张脸小麦是一眼就认出来了--邵靖!
57、在一起
磷光虫盘旋飞舞,这是它们的集体婚礼。这些有点类似蜉蝣的虫子,在夜色中□,然后产下细小得简直看不见的卵,坠入沼泽的烂泥里,等到明年,会从里面飞出更多的虫子,那是它们的下一代。它们并肩飞行,细长的身体钩在一起,成双成对。翅膀上颤动的蓝色幽光更加明亮,这是它们的婚礼,虽然短暂,却美丽如同童话。
小麦在这婚礼的蓝光里呆呆地坐着,看着邵靖从树林的阴暗处走出来。他脸上身上脏得像从泥塘子里刚爬出来的,还有树枝刮出的细长伤口,简直像个野人,但是在蓝色磷光的照耀下,小麦觉得他英俊不凡,想必童话里的王子也无出其右。他看着邵靖走出来,看着邵靖走到自己身前,看着邵靖伸出手把自己拉起来,然后——他听见邵靖恶狠狠地对着他大吼了一声:"你乱跑什么!"
邵靖经常对着小麦咆哮,小麦从来没有还过嘴。可是这次,邵靖刚刚吼完,就听见小麦用比他更大的声音吼了回来:"你跑来干什么!"
邵靖居然被他吼得愣了一下,小麦的表情比他还要气急败坏,一时间他居然觉得自己跑来真的好像是办了件错事,声音不由自主地低了一些:"你——我看了新闻,立刻就赶过来了……"
小麦觉得脑子里乱哄哄的,乍一见邵靖,狂喜像潮水一样淹没了他,然而这潮水随即退去,他想起了女人说的话:这条蛊道,只能有一个人出去……现在邵靖来了,两个人,怎么办?
邵靖不自觉地用手抹了一下脸:"你,你怎么了?"小麦看着他的目光复杂,既像喜悦,又像悲伤,他有点手足无措的感觉,"我来找你也错了?"
小麦忽然笑了出来。什么是对什么是错呢?邵靖来了,来找他了,在这危机重重的蛊道里,有个人为了你来冒险了,还有什么比这更好呢?至于只能出去一个人——去他一边的!他有人爱,这不是天一亮就消失的露水姻缘,这一刻就算是死,他也满意了。他忽然张开双臂搂住了邵靖的脖子,平生头一次主动地吻了上去,堵住了邵靖所有的咆哮。
磷光虫在他们周围飞舞,已经□完的成虫的生命开始迅速逝去,但是直到死亡,它们仍旧成双成对地钩在一起,像雨一样簌簌下落,在地面上积成一片,仍旧发着淡蓝色的光。婚礼变成了葬礼,然而即使到死,它们也没有分开。
邵靖死死箍着小麦,像是要把他揉进身体里去。小麦挣扎了一下,很不合时宜地打了个比方:"你比军师劲还大。"
邵靖怀疑地放松一点:"军师是谁?你以前的男朋友?"这话说得酸溜溜的,只是他自己没觉察到而已。
小麦用下巴指了指一边那不人不蛇的尸体:"他。"
邵靖看了一眼,突然又想起了之前的事,忍不住又咆哮出声:"你没事跑云南来干什么!"
"你吼什么,当心把什么怪物引来。"
邵靖立刻收声,用脚尖踢了一下地上的军师:"这是个什么东西?蜥蜴人?"
小麦扒到他肩膀上:"不知道,我觉得,算是个蛇人蛊吧。"
"蛇人蛊?"邵靖的眉头拧成一团,"这见鬼的是个什么地方?为什么到处都是古怪的虫子!"
"那个女人说,这是条蛊道。"小麦不想再看军师的尸体。尸体已经冷硬,身上那层皮转为深灰色,看起来更像是一条四脚蛇而不是人了,"咱们走吧,边走边说。"
夜还是那么黑,小麦和邵靖在一个树洞里找到了暂时的栖身处,挤在一起开始述说各自的遭遇。邵靖说得很简单,这二十四个小时在他就是不停地赶路赶路再赶路。他看见了横肉的残骸,找到了哑巴的尸体,最后紧赶慢赶,终于赶上了小麦。有蛊虫的指引,他只是途中碰到了几只半大的蝎子。
小麦却知道事情绝对没这么简单。半大的蝎子?多大的蝎子算半大?碰到了几只?好,就算是半大的好了,他们比邵靖早走了大约五个小时,这五个小时的路,他是怎么赶上来的?
邵靖随便摸了摸脸上的伤:"树枝刮的,没事。那些蝎子也就是盘子大小,主要是战术尾刺比较难对付,不过我有枪,也没什么。倒是你,觉得胸口疼得厉害么?万一有内伤就糟了。"
小麦到现在还觉得嘴里一阵阵腥甜味,他知道必然是受了伤。但他摇了摇头:"没事。"现在重要的是邵靖没伤,他是更可能走出去的那个。
邵靖把他搂紧了一点:"我怎么觉得这个地方像是个炼蛊的坛子,一堆虫子在里面相互吞噬。盘子大的蝎子……这是到了侏罗纪了吧?"
小麦白他一眼,当然在黑暗中邵靖看不见这个白眼:"废话!我刚才不是跟你说了吗?女人说,这是条蛊道。"
"女人?那个带你们来走蛊道的女人?"
"是——"小麦轻轻叹了口气,"我到现在,都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他张开手,淡金色的小甲虫从他手心上飞起来,在黑暗的树洞里泛起微光。
邵靖也张开手,男人给他的甲虫也飞起来,跟小麦的甲虫高高兴兴地凑在一起,不停地盘旋:"这个大概是同生蛊,天性就会相互寻找,否则我还真找不到你。"
小麦记得女人说过这个蛊的名字:"好像叫什么……我忘记了……当时她要死了,我光觉得难过去了,她说了什么我都没仔细听。不过她好像说这对蛊不够高级,要是高级的话她就不用回到这个地方来了还是怎么回事的,我也没听明白……"
"哦。"邵靖也没怎么明白,而且他实在太累了,眼皮一个劲地往下沉。小麦也一样,两个人靠在一起,一人一把枪握在手里,用背包堵着树洞口,慢慢迷糊过去了。
小麦做了个梦,梦见他和邵靖站在一个石室里,石室的四壁都是蜂窝一样的孔洞,从那些孔里不停地爬出各种虫子来,怎么杀也杀不光。他眼睁睁地看着邵靖被一群蜈蚣围住,消失在成堆的虫子里。一回头,一只巨大的蜘蛛从石壁顶上吊下来,喷出一股白色的蛛丝裹住了他,把他吊起来,在空中轻轻摇晃……
小麦猛地睁开眼睛,一头冷汗。邵靖已经起来了,轻轻地摇晃着他:"好像有动静。"
月亮很好,从树叶缝隙里照下来,勉强能看见地上的东西的轮廓,好像有些狗一样的东西在树林间穿行。小麦他们呆的这个树洞离地面有一米左右的高度,那些狗一样的东西似乎没有发现他们,正依次从他们树下经过。这个时候小麦看清了,那是些狗一样大小的蝎子,背上翘起的是带着倒钩的尾刺。
小麦打了个冷战。邵靖一声不吭地把他往身后拉了拉,握紧了枪。两人都屏住了呼吸,这时候如果被发现了,那真是无路可逃。
蝎队里忽然起了一阵骚动,一只体型较小的蝎子似乎想离开队伍,可是立刻被他身后的蝎子扬起尾刺刺中,立刻一群蝎子都扑到它身上,片刻之后当它们重新排成一队前进的时候,地上只剩下一根带着倒钩的尾刺。
蝎队终于消失在林间,天色也渐渐地透出了鱼肚白。小麦和邵靖确定了周围不再有虫子出现,才慢慢地滑下树来。地上那根尾刺简直有起货铁钩那么大,上面还连着一根毒腺。邵靖琢磨了一会,把尾刺捡了起来,用他们喝完水的一个塑料瓶装起来,毒腺插在瓶子里,倒钩正好嵌在瓶口上。他用塑料瓶盖扣在倒钩顶端,尖锐得像锥子一样的尾刺差点刺穿瓶盖。小麦看着他把这个瓶装尾刺用藤蔓捆在背包后面,忍不住问:"你干什么?"
"跟你的蛛丝绳子一样——"邵靖背起包,把蛛丝绳缠到小麦腰上,"说不定什么时候能用得着,不过小心点,千万别碰上。"
"那些蝎子不知道是去什么地方……"
"可能——"邵靖沉吟了一下,"就是去你说的那个石室,它们也想出去。"
小麦不寒而栗。这样的一群蝎子,他们要怎么对付?
"我们不要先想着对付,要跟在它们后面。"
"跟着它们?"小麦惊讶,"咱们应该躲着吧?"
"不。"邵靖拉着他上路,"蛊道的规律我已经明白了。就像养蛊一样,各种毒虫放进一个容器,最后剩下的那个就是蛊,那时候才能打开容器把它取出来。这蛊道上的虫子,想离开这个古怪的地方就得把自己变成最后那只'蛊',所以必然要吞噬掉其它虫子。所以我们要对付的不是一群,而是一只。我们要等着,等到它们相互吞噬掉之后,我们再找机会。"
小麦心里难受了一下。邵靖推断出了蛊道的规律,却没想到他们也是这蛊道里的一种"虫子"。不过他现在还顾不上伤感,邵靖说的虽然有道理,可是——
"等到最后那一只——还不知会变成什么样呢!"
邵靖笑笑:"想离开蛊道的虫子必然不止一只,也不止这一类,我们硬拼是拼不过它们的,只能渔翁得利。走吧,见机行事,咱们怎么说脑子也比它们大,不信还斗不过这些虫子!"
两个人赶路就是好。太阳升起来了,树林里还是那么闷热,小麦却觉得浑身轻松。蛊虫引着他们的方向果然是那些蝎子走的方向,路上不断发现蝎子蜕下的空皮,足以证明邵靖的分析是对的。大约走了两个小时,眼前豁然开朗,树林消失了,展现在他们面前的是一座断崖,左右望不到头,对面则是云雾弥漫,什么也看不清。崖边的地面上有极深的虫足扒搔的痕迹,两边的树都长得东倒西歪,树干上伤痕无数。邵靖看了一眼:"它们爬到下面去了。"
小麦愣了。怎么也没想到,石室居然是在山崖下面。
"我们怎么下去?"
"不知道蛛丝绳子能拉多长,也不知道这里有多深。"邵靖低头看了一会,把背包解下来,"我下去看看。"
小麦一把拽住他:"不行!谁知道下面有什么!"
邵靖把他腰上的蛛丝绳解下来:"不下去看,咱们永远也出不去。没事,我想那个石室一定是有人到过的,要不然怎么那个女人会知道呢?既然有人出去过,就说明这个地方人还是能到的。"
"可是那些蝎子可能正在下面!"
"不会。看这痕迹,它们应该已经早过去了。"邵靖把蛛丝绳一头绑在自己腰里,一头在旁边的树上缠了一圈,再交给小麦,"我下去看看,放心,一发现不对我就开枪,你把我拉上来就行。"他把另一只枪给小麦,"上面有什么不对你也开枪,我立刻上来。"
小麦看着邵靖滑下悬崖,消失在云雾里。这里的云雾也有些怪异,崖上日光晴朗,崖下十几米就是雾气弥漫,这会不会是瘴气一类的东西呢?还有,那些蝎子会不会还在山崖上呢?他正胡思乱想着,蛛丝绳颤动加剧,邵靖爬了上来:"不行,太深了,绳子还差得太远。"
小麦刚要说话,邵靖忽然比了个噤声的手势,迅速收拾东西,拉着他爬到最近的树上,用树叶挡住身体。不一会儿,只见远处一条颜色鲜艳的带子移动了过来,直到近前,他们才看清楚,那是一队蛇,一队翻滚在一起,一边相互吞噬一边向前移动的蛇。到了崖前的空地上,它们纠缠在一起,展开了殊死搏斗。这些蛇细的也有手臂粗,粗的虽然比不上守门神龙,直径也是惊人的,并且这些蛇头部都是尖锐的三角形,显然都是毒蛇。它们相互吞噬着,一条蛇吞下一条同类,立刻就蜷缩起身体开始蜕皮。然而这样的蛇往往还没有从旧皮里钻出来,就被另一条蛇再吞掉。蛇尾甩动中抽打到两边的树上,小麦这才明白为什么这些树长得东倒西歪,树干上还满是伤痕。毒液喷在地面上,留下一个个黑色的小圆点。
不过到底还是有蛇成功地蜕了皮,这样的蛇从旧皮里钻出来的时候比原来已经大了一圈,表皮的粘液刚刚变干,就掉头去吞噬另一条同类。几百条蛇,最后只剩下十来条,盘在一地的蛇蜕中间,虎视眈眈地对峙着。
邵靖忽然轻轻捅了捅小麦:"你说,为什么那些蝎子没有留下蜕下的皮?"
小麦看得惊心动魄,还没有反应过来呢,愣了一下:"嗯?"
邵靖目光闪动:"那些蝎子应该跟这些蛇一样,也是在这里相互吞噬蜕皮变异……可是,它们蜕下来的皮呢?"
小麦怔了一会:"不会被它们……吞了吧?"
"不会。"邵靖肯定地说,"你记得咱们一路过来看见过的那些蜕下来的皮?显然它们并没有把皮也吃下去的习惯。"
小麦想到一个不可能的可能:"难道它们把这些皮都带到山崖底下去了?"
邵靖点了点头:"也许。不过我想,应该不是它们带下去的。"他话还没说完,那十几条蛇像是达成了协议,收起了攻击的姿势,一条条头尾相接,爬下崖去了。
邵靖拉着小麦跳下树:"捡粗点的蛇蜕套到身上。"
"干什么?"小麦一阵恶心,但是邵靖已经开始套了:"快点,说不定,这是唯一能下去的机会。"
小麦还是捡了一条蛇蜕套到了身上,同时邵靖把背包塞进另一段蛇蜕,用蛛丝绳子捆在身上。他们刚刚弄好,山崖下面就传来沙沙的声音,邵靖拉着小麦滚到树后观察。只见一群足有小孩胳膊长短的蚂蚁爬了上来,开始抬起那些蛇蜕往山崖下运。邵靖低声说:"就是这些东西了。这些蜕下来的皮大概就是它们的食物。让它们把我们运下去吧。"
小麦紧张之极:"胡闹啊!万一爬到半路我们摔下去呢?万一它们根本不到底就把我们吃了呢?万一……"
"试试吧。除了这样,我们根本不可能下去。"
邵靖一句话,把小麦所有的担忧都顶了回去。是的,这是冒险的事,可是不冒险,他们就只有在这里等死。
蚂蚁捡完了空地上的蛇蜕,大约是闻到了他们身上的蛇蜕气味,又向树后爬过来。邵靖用蛛丝绳把两人联在一起,微微一笑:"不管怎么样,咱们总在一块。"
小麦的心一下子定了。他放松身体,感觉到那些蚂蚁把他们抬起来,无数的大颚咬住那坚韧无比的蛇蜕,将他们牢牢固定在蚁队上方,然后,向山崖下爬去……
58、蚁巢历险 ...
作者有话要说:啊啊啊,终于要到石室了!最多再有两章,一定要出去!端午节了,小麦和邵靖也要回家吃粽子啊!
蚁队爬下悬崖,扑面而来是浓浓的白雾。小麦有几秒钟的时间害怕这雾里有毒,但是马上,他就只顾着担心自己会不会从悬崖上掉下去了。
白雾遮蔽着视线,蚂蚁们用大颚紧钳着蛇蜕,在悬崖上如履平地。可是它们钳住了蛇蜕,却没有钳住蛇蜕里的人,于是小麦觉得自己一直在往下坠,下意识地紧紧抓住蛇蜕。万幸这种蛇蜕比之一般蛇蜕不知要坚韧多少倍,跟化纤麻袋差不多,居然一直都没有破裂。
向下坠的感觉渐渐减轻,直到能感觉到身下蚂蚁们的移动,小麦才敢睁开眼睛,手心湿漉漉地冒了一层汗,手指关节因为用力太久,已经有些僵硬了。不过他睁开眼睛之后才发现,他们并不是到了平地,而是进了一个山洞,或者说,是进了一条通道。通道狭窄,小麦躺在蚂蚁背上,不时地就能感到有东西碰着他的鼻子和额头。他不敢动,只能慢慢地侧过头,让鼻子少受点苦。
通道狭窄,蚂蚁们排成长队前行,小麦看不见邵靖所在的蛇蜕,不由得有点着急。现在他已经猜到,这通道就应该是蚂蚁洞了,只是不知道蚂蚁们把这一批食物要送到哪里去,是储存起来,还是直接吃掉?如果是后者的话……
小麦还没想完,整个身体突然悬了空,突如其来的失重感让他差点叫了出来,不过几秒钟之后,他就重重坠落下来,接着不断有东西掉在他身上,最后那一下有点重,好在身下不知垫了什么东西,不平坦但很有弹性,并没摔疼。
四周很静,小麦透过蛇蜕半透明的皮观察一下四周,似乎那些蚂蚁已经不在了。他正犹豫要不要爬出去,忽然眼前一黑,身体被拽了起来,邵靖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来:"可以出来了。"
渐渐干燥的蛇蜕在收紧,要钻出来还真不容易。邵靖用小刀割开几个口子,让小麦把头和四肢钻出来,剩下的蛇蜕仍旧裹在身上:"这东西结实,权当穿个皮甲吧,总有好处。"
小麦打量四周。这里像是个大坑,里面堆满了各种昆虫的残骸,四周弥漫着一种奇怪的微腥的气味,像是半腐烂的东西散发出来的。
"这是什么地方?"坑很深,坑口上面似乎有很多通道的出入口。
"应该是蚂蚁储备粮食的地方。"邵靖把背包翻出来背好:"走,咱们爬上去。"
"蚁窝都建得像迷宫一样,我们怎么出去?"
邵靖蹲□让他踩着自己的肩膀先爬上去:"我记住路了,一共七个右转弯,三个下坡,一个上坡。"
小麦不无钦佩:"你可真能想得到。不过……"爬上坑他才发现,四周有十几个洞口,哪一个是他们进来的?
邵靖把背包扔上来,自己助跑几步也爬出坑来:"我做了记号。"
小麦立刻发现其中一个洞口有一道很深的划痕,与其它洞口虫足留下的痕迹不太一样:"看见了。不过我记得通道很窄,万一遇到回来的蚂蚁……"
邵靖也没把握:"只有按原路出去,否则我们可能就迷路了,万一碰上兵蚁就麻烦大了。"
小麦点点头,觉得也只有这个办法。不过计划永远没有变化快,没等他们行动,原来那个通道口里就传出沙沙的声音,而且越来越近。小麦和邵靖对看一眼,都没了办法,只好先躲进旁边的一个洞里。果然片刻之后就有一队蚂蚁从那个洞里爬出来,将一堆什么东西扔进了坑里,然后转身再沿原路出去。
邵靖不禁皱眉。照这种频率,不等他们走出蚁窝,就会碰上另一群工蚁了。不过麻烦还没完呢,另一个洞口又爬出一队蚂蚁来,嘴里咬着什么东西,竟然朝着小麦和邵靖藏身的这个洞口爬过来。
"靠!"邵靖忍不住低声骂了一句,拽起小麦往洞里退。不知道这队蚂蚁是干什么的,难道也是运送食物的工蚁?那为什么不把食物扔进坑里去?
蚂蚁们在挖出的通道里走得又稳又快,小麦和邵靖可没有这个本事。身后的沙沙声跟追魂似的,两人得拼命爬才能不被赶上,这时候也顾不上去想前路有些什么。爬了大约半个小时,两人都在不透风的蚁洞里闷得满头大汗,前面豁然开朗,但是一种浓烈的气味也扑面而来。爬在前头的小麦一抬头就傻眼了,前面是一个大的土洞,里头--里头是一堆,一堆怪物……环节形的身体,有些身上还带着半个卵壳,不停地扭动……
"是幼蚁,这里是蚁巢里的保育室。"邵靖从他身后探头出来看了一眼,反而松了口气,"赶紧,把幼蚁身上没干的液体往身上抹。"
小麦一阵恶心。幼蚁没什么,可是这么大的幼蚁……要是已经变成了蚂蚁的模样还好些,偏偏现在,它们是蛆的形态……该死的,蚂蚁为什么偏偏要是完全变态呢?
邵靖其实也有心理障碍,谁看了这么大的一堆……也受不了啊。所以他也只能把一只幼蚁身上的卵壳拽下来,把里头的粘液往自己和小麦身上抹。他们还没抹完,那队蚂蚁就进来了,这会小麦才看清楚它们嘴里咬的像是些蘑菇碎片,一爬进来,就嘴对嘴地去喂幼蚁。
邵靖拽了小麦一把:"往后走。这是些保育蚁,我可不想它们等会来给咱们喂饭。"
小麦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天幸这些保育蚁的数量不够多,等它们喂完大约一半的幼蚁,食物已经告罄,于是保育蚁们又转身爬出去,显然是再去搬食物了。
"走。"邵靖终于舒口气,"有了这身气味,咱们至少不会被当成敌人或者食物了。"为防万一,他还随手又装了两个拳头大小的未孵化蚁卵,准备等身上的粘液干了再敲开用。
然而不幸的是,他们迷路了……这次被保育蚁逼出来的行动,邵靖可来不及做记号,于是他们按记忆中爬了半天之后,发现前方不是那个食物坑,而是另一间房间,里头堆着些发酵的草叶之类的东西,上面长满了白色的菌丝。这是蚂蚁种蘑菇的地方……
有许多工蚁在那里用大颚切碎拖回来的草和树叶,然后把它们堆在一起。小麦和邵靖一进去就惊动了一只工蚁,它挥动触角,靠近过来。
"它想干吗?"
"镇定。"邵靖趴着不动,"我们身上有蚁卵的气味,它应该不会攻击。"
工蚁确实没有攻击,它用触角碰了邵靖和小麦几次之后,就转过身去又切树叶去了。邵靖略微有点得意:"怎么样?它把我们当成乱跑的幼蚁了。不过我们得小心别碰上保育蚁,否则还会被送回那间保育室去。"
小麦发愁:"就算它们不攻击咱们,老这样也不是事啊……"蚁洞虽然四通八达,而且对蚂蚁们来说算是极其宏大,可是最高的地方也只能容他们勉强坐起来,要想通过通道,就要用爬的。照这样下去,什么时候才能爬出去啊?而且就算能出去,蛊虫只有二十四小时的寿命,他们还能及时找到石室吗?
"蛊虫呢?"小麦这时候才想起来他一直忘记了蛊虫。
"这里。"邵靖小心地把衣领敞开一点,小麦看见两只蛊虫挤在一起,停在他胸口上。那里有一道伤疤,是海市的时候被蛟爪抓伤的,刚刚结了痂,因为剧烈的运动又有些扯开了,渗出点血来。
"怎么样?"小麦想撕块布条给他缠上。因为横肉的死,他对在蛊道里见血的危险性有了极其深刻的印象,"对了,你手上的伤呢?"邵靖跟他讲了进入蛊道的方法之后,他就在树林里找了几棵女人给他用过的草嚼碎敷上,但是那种草他也只是看见过那么一次,到底找得对不对,他还是心里有点打鼓。
邵靖摇摇手,把衣领扣上:"没事。你身上套着蛇蜕,不好弄,出去再包也一样。而且有这对蛊虫在,估计那什么'恙虫'也不敢靠近。"
他说得有道理,小麦也只有服从。两人又爬了一会儿,虽然没碰上保育蚁,但也仍旧没找到原来那个食物坑,反而觉得通道里的光线越来越暗了。"怎么回事?"小麦四处地看。他不知道蚁巢里的光线是哪儿来的,据他看过的少得可怜的一点昆虫知识,巢里应该是有采光口的吧?
邵靖知道得不比他多:"这时候应该还没天黑……"但是蚁巢的光线确实是迅速变暗下来,而且各个通道里的虫足擦地声都更响了一些,好像有更多的蚂蚁在走动。
"我看不对劲。不管怎么说,咱们先找个地方藏起来。这么黑不隆咚的,也找不到出口。"
小麦当然没意见。黑暗之中的穿行更有些恐怖,四面都是沙沙声,谁知道下一刻会不会迎面跟一队蚂蚁碰上?更不知道他们身上的气味究竟还管不管用……
蚁穴里所谓的藏身之处只能是个洞,在通道的拐弯处,邵靖拿刀子把它挖得深了一些,两个人塞进去挤成一团,把背包挡在前面。虽然说其实挡不住什么,但心理上总觉得安全一点。这样的情况下自然不可能睡着,小麦小声说:"你说这些蚂蚁会不会也是变异的蛊虫?"
"不会吧……"邵靖轻轻蹭着他的脸,嘴唇在他耳朵后面轻轻摩擦,"蛊虫必须是彼此吞噬,这些蚂蚁并不攻击活物。"
"哦,对了。"小麦想起女人说的话,"她跟我说进了蛊道活的东西都不能吃,只能吃虫子咬过的蘑菇,原来是这个道理。不管吃什么,都算是在吞噬……"
蚁巢里完全黑了下来,伸手不见五指,四周那些沙沙声也消失了,变得一片寂静。小麦有点心慌:"我们能找到出去的路吗?"
"当然能。"邵靖仍旧专注于他的耳朵。两个人在树林里摸爬滚打了几天,又在蚁巢里钻来钻去,真是脏得没个人样了,总共还能亲得下去的地方,只有耳朵后面那一小块皮肤。他也不是想干什么,只是觉得这样亲一亲,心里就安定得多,"实在没办法了,我们可以找一只工蚁跟定了,它总要出去的吧。"
其实这办法不错,至少从理论上来说是如此,当然具体实施起来会是什么样子,那就很难说了。小麦想笑一下,但是笑不出来。黑暗和宁静是催眠剂,他们又这么累,几乎是同时的,两人都睡着了。
他们是被嘈杂声吵醒的。很热闹,蚁巢完全能用热闹来形容,到处都是蚂蚁爬行的声音。
"怎么回事?"小麦几乎是用气音在说话。蚁巢已经明亮了,跟他们昨天进来的时候差不多。
"嘘--"邵靖先拿出那两个卵敲破了,把汁液涂在两人身上,然后才挪开背包,两人小心地爬出去看。
蚁巢非同一般的热闹。昨天蚁巢黑暗的头一段时间里他们乱爬一气,不知怎么的爬到一条宽阔的通道旁边了。现在这条通道上挤满了蚂蚁,一些体形巨大,一些又比普通工蚁小,相同的是它们背上都长着四片透明的翅膀。
"啊!"邵靖立刻明白了,"昨天一定下雨了,今天是蚂蚁的婚飞。"
蚂蚁婚飞,小麦是知道点的。蚂蚁的雌雄□是在空中进行的,到时候雌蚁和雄蚁都要飞出巢外,这一般在雨后的上午进行。
"我们跟它们出去!"小麦和邵靖异口同声。这可能是最好的机会。
"等等!"邵靖忙着把蛛丝绳子扯下来,费力地想拆开。
"干什么?"
"编网。"蚂蚁会从蚁巢高处起飞,雌蚁这么大,能网住两三只大概就能把咱们带着安全落地了。
时间很紧。蚂蚁的婚飞是有严格条件的,错过了就要再等几年之久。小麦和邵靖连牙都用上了,总算把蛛丝绳子拆成几十股,编了一张很拙劣的网。然后他们爬出通道,挤进了婚飞的队伍当中。
雌蚁的体形比普通工蚁大几倍,所以它们需要的出口也就特别大。数百只雌蚁与更多的雄蚁都要通过这条路出去,可想而知有多混乱。也就是在这种情况之下
,小麦和邵靖才能混了进去。
老实说跟这些差不多有自己半身长的巨大蚂蚁挤在一起感觉很不好。有蚂蚁觉得不对劲,婚飞的现场怎么会出现幼蚁?但是时间已经到了,所有的生殖蚁都在往外挤,没人顾得上来抓这两只乱跑的幼蚁,于是小麦和邵靖混在队伍里,爬到了出口。
阳光明媚,空气清新。雌蚁们分成几批上升,然后雄蚁们追逐。极其浪漫的空中婚礼,但是小麦和邵靖无心欣赏。他们两个用几股蛛丝绑在一起,然后在几只雌蚁起飞的时候,突然把网张开罩了上去。
总共罩住三只雌蚁。与其说是罩住,不如说是利用蛛丝的粘性粘住的。三只雌蚁拍动翅膀,但是被身上的重量坠得直往下掉。蚁巢里的工蚁这时候发现了不对,但是它们没有翅膀不能追上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小麦和邵靖把不断拍打翅膀的雌蚁当成了降落伞,在半空中打着旋儿向下落去……
蛛丝网在半空中脱落了,小麦和邵靖突然下坠,雌蚁则终于挣扎出来飞走了。
一连串树枝折断的声音,小麦和邵靖掉在浓密的树冠上。幸好他们下坠的地方离树冠也就是七八米高,所以一路压断了树枝之后,两个人总算止住了往下滚的力量。
"怎么样?"邵靖头晕眼花地拽住一根树枝,试探着用脚去找个着力点。
小麦比他还糟,是卡在了树杈上,暂时动弹不得:"还行,总算是下来了,没摔死。"
"那就--"邵靖一个好字还没有出口,就僵住了--在他身边不远,一对触角摇动着从树叶间露出来,然后是巨大的复眼和老虎钳一样的口器,最后是半个竖起来的,两边生满了脚的躯体--那是一条巨大的蜈蚣,大概……有一节烟囱那么粗吧……
59、石室
一条烟囱那么粗的蜈蚣,是个什么概念?反正小麦没这概念,也来不及去想,伸手就去拔腰上的手枪。然而他是被卡在树杈里,蜈蚣离邵靖又太近,没等他把枪拿出来,蜈蚣口器张合,已经扑了过来。
邵靖双手吊在树枝上,腰上用力,半空中提起双腿对着蜈蚣一蹬,险而又险地正蹬在蜈蚣的第一对脚上,整个人借着这一蹬之力翻上了树枝。这一下蹬得真是惊险万分,小麦看得气都不敢喘。这时候邵靖翻身上去,他也把枪抽了出来,于是举手朝着蜈蚣就是一枪。
砰地一枪,没打中头,只打在蜈蚣昂起的躯干上。小麦本来以为这么大的蜈蚣,外壳必然也是变态地坚韧,想不到一枪下去,蜈蚣身上立刻崩开一个洞,流出黄绿色的□来。蜈蚣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头上的大颚疯狂地张合着,扭动身体,却不上来攻击。小麦和邵靖这才发现,它的身后拖着一长条灰白色的东西,只是隐藏在树叶里,他们又慌里慌张的,一时没有发现——原来这东西正在褪皮,刚刚钻出来的上半身新皮仍未硬化,这才能一枪崩开。
可是这一枪打下去,算是把蜈蚣彻底刺激了。本来这东西还有最后最后三对足没有褪完皮,大约还得要十几分钟,现在这么剧烈的扭动,两对足一下子脱了出来,最后一对足则折断在旧皮里,蜈蚣突然就冲了出来,张开第一对连着毒液的腭肢,对着小麦咬了下来。
小麦身体被夹在树杈里,不假思索地举枪就打。砰砰砰连声,蜈蚣身上开了两三个洞,但是那巨大的腭肢已经到了眼前。邵靖猛地双手拽住蜈蚣的尾部,从树枝上就往下一跳,百十来斤的份量加着下坠的劲儿,把蜈蚣狠狠扯了一下,虽然几十条腿一个劲地乱扒,扒着那树皮都一道道的,但还是被邵靖扯着摔到了地上。
邵靖一落地就放开了蜈蚣的尾部,直扑蜈蚣头,张手先把那已经团成一团的蛛丝网罩了下去。蜈蚣不知是什么东西,张开腭肢就咬,结果又粘又韧的糊了满头,连腭肢都张不开了。邵靖趁机拔出匕首就往蜈蚣头上的触角砍过去。蜈蚣乱滚乱挣,几十条腿疯狂地扒,幸好邵靖身上套着蛇蜕,这些步足末端虽然坚硬锋利,但也没抓破蛇蜕,只是留下了几十道发白的抓痕。不过没被蛇蜕保护住的胳臂和小腿就被抓出了几道血痕,邵靖丝毫不理,一刀刀只管砍那两根触角,费了五六分钟,总算把两根触角全部砍断了。
蜈蚣在白天几乎就是瞎子,完全靠触角收集周围的信息。邵靖剁断了它的触角,就等于把它变成了聋子和瞎子,威胁大大减少。邵靖不是不想直接把这东西干掉,但他们子弹已经不多,要节约着用,而这么大一条蜈蚣,要打死的话不知要浪费几颗子弹。这种昆虫的神经不像高等动物,破坏中枢神经马上就死。所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即使你把它脑壳凿开,它也得扒拉一阵才能完蛋呢。他还不知道刚才小麦有没有被伤着,急着去看,所以砍掉了触角,就一个打滚从蜈蚣身上滚了下来。
蜈蚣盲目地乱冲。头上的腭肢被蛛丝缠得死死的,挣也挣不开,又找不到敌人在哪里,倒是扒得旁边的树上满是抓痕。邵靖不再理睬这东西,转身去看小麦。小麦已经从树杈里挣扎了出来,正顺着一根藤蔓慢慢滑下地来。邵靖一看他的脸色就知道不好,上前一看,小麦肩膀上的蛇蜕破了个洞,并不大,可是那一块的衣服已经湿了。蜈蚣的腭肢毕竟是最重要的攻击武器,与其它步足不能相提并论。这对腭肢像钳子一样,不但有力,而且尖锐无比,如果不是有蛇蜕保护,小麦可能已经被咬穿了。邵靖虽然及时把蜈蚣拽开,但蛇蜕已经被腭肢扎透。
邵靖用匕首沿着那破洞划开,撕开那块衣裳,他心里就是一沉。小麦肩膀上有个像锥子扎的小洞,里头流出的血是紫黑色的,还散发着点臭味。邵靖不假思索地用匕首割开一道口子,凑上去就吸。吸进嘴里的血居然辣舌头,可见这蜈蚣有多毒。
小麦觉得伤口处先是一阵麻木,然后开始疼了,像火烧一样。他差不多感觉不到邵靖吸吮的动作,只是觉得一阵阵的头晕恶心,站也站不住,很想吐,又吐不出什么来。
邵靖一直吸到流出来的血变成淡红色才罢休,自己的舌头也麻木得没什么感觉了。然而他看小麦两眼无神的表情,就知道毒素已经进了血液,虽然他应该已经吸出了大部分,而且蜈蚣毒一般不会有生病危险,然而这种变异的巨大蜈蚣到底是什么样子,谁也不知道。本来应该扎住伤口上方阻止毒素上行,可是小麦伤在肩膀上,扎都没法扎。邵靖四下寻找蒲公英,但在这热带森林里,到哪儿去找蒲公英呢?
小麦倚着树坐着。两人都对几十米外还在乱扑腾的蜈蚣视而不见了。头一阵阵地晕,小麦不敢动,好像一动就要吐出来,半天他才慢慢地说:"你走吧,我估计不行了。"
邵靖粗暴地打断他:"胡说八道什么!不就螫了一下么?你是不是个男人!这就受不了了?"说着就站起来,"我背你走!"他舌头肿得老大,说话都含含糊糊的。
小麦不吭声,过了一会才说:"其实你带着我也没用。"
邵靖蹲□来把他往背上驮,看他不配合,更火了:"你磨蹭什么!"
小麦被他粗暴地拉到背上,觉得身上一阵阵火烧似的发热,想搂住邵靖的脖子都没力气:"我身上没劲……"
邵靖的声音温柔了一点:"被咬了当然这样,没听说过成年人会被条蜈蚣咬死的,你撑一会,撑过去了就好。"
小麦把头靠在他肩上。他知道邵靖只是安慰他而已。普通蜈蚣当然咬不死成年人,这可是变异大蜈蚣,咬死人不奇怪,咬不死才奇怪呢。他当然不想死,可是……即使他现在不死,进了石室,也只能活着出去一个人。不过这样也好,要是他什么事都没有,邵靖肯定不会一个人走,现在他死了,邵靖就能出去了,也不错。
邵靖不知道小麦在想些什么,感觉他用手臂勉强搂住自己脖子,心里就安定了一点,把人往上送送,绕开那条发疯的蜈蚣,往前走去。
这里的树林比较稀疏,邵靖背着小麦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了一会儿,前方的视野就开阔起来。邵靖抬头看了一眼,立刻颠了颠小麦:"快看!"
小麦这会觉得眼前一阵阵地发黑,勉强抬起头来看了一眼,一下也愣了。前方是一块笔立的黑色山壁,山壁上开凿着无数的孔穴,大大小小,数也数不清,跟蜂窝似的。而在洞穴之间的空处,又画着无数的毒虫图案,蝎子、蜈蚣、蜘蛛、蟾蜍……还有些邵靖都认不出来。这都是用石头在山崖上刻出来的,远看不怎么清楚,走近了看,就会发现到处都是,而且刻得很生动。这山壁上的黑色石头很特殊,泛着一种微光,看得久了,就好像这些画出来的毒虫都是头尾乱动,马上就会从山壁上爬下来似的。
"这肯定就是石室!"邵靖拉开衣领想看看胸前那对蛊虫,果然一拉开衣领,两只蛊虫立刻飞了出来,在半空中欢快地盘旋,很有想要飞进去的意思。
"看来就是了。"小麦头沉沉的,觉得自己应该是发烧了,"可是从哪个洞口进去啊?"
"蛊虫进哪个,咱们就跟着进哪个。"邵靖虽然这么说,却没有马上往前走,"有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他总觉得什么地方不太对劲,好像头有点晕,皮肤下面有种说不出来的刺痒感,很轻微,但确实存在。
小麦以为邵靖是问他中的毒。虽然身上一阵阵发热又发冷,但他不愿意邵靖担心:"没什么,挺好的。"
邵靖背着他往前走。其实他已经感觉到小麦的体温在升高,但是在这个地方,没别的办法,只有靠小麦自己熬过去。走了几步,他就觉得脚底下像是踩到了什么圆滚滚的东西,还颇有弹性,像一段橡胶管似的。他用脚尖踢了一下,从草丛里挑出一段暗灰色的东西,带着点褐色花纹。
"什么东西?"小麦喃喃地问,他有点看不清楚了。
"没事。"邵靖把那东西重新又踢回草丛里去。他认出来了,那是一段壁虎的尾巴,只是大得可怕。
黑色山壁就在眼前了。两只蛊虫往最大的一个洞穴里飞去,邵靖背着小麦跟在后面。还没等走到洞穴口,邵靖就觉得有种力量在拉扯他手里的枪和腰带上的匕首。一下他就明白了这山壁是什么:"磁石!"难怪他觉得浑身都不对劲,如此巨大的磁场,人虽然没有昆虫和动物敏感,也会有反应的。
小麦惊讶地抬起头。这么一大块黑色壁立的山崖,竟然全部都是磁石?
"这地方的昆虫都会变异,不知道是不是跟磁场有关系。"
刚刚走到洞穴口,邵靖手里的枪就握不住了,他手一松,枪飞了出去,当一声牢牢吸附在石壁上。接着小麦腰带上别的枪也飞了出去,而邵靖的匕首也在竭力拉扯着皮带,希望离开。
"这些都不能用了,怎么办?"小麦把脸靠在邵靖肩上,担忧地问。
"没办法。现在也只能扔了,否则到了里头可能还妨碍行动。"邵靖考虑要不要把皮带也扔掉,因为皮带扣也是金属的。最后还是决定先系着吧,"你在这里等一下,我回去砍两根棍子。"
砍棍子很快,但是棍子的杀伤力有限。
"没武器了……"小麦想不出来一会儿要是遇上什么变异的毒虫,他们能用什么去战斗,"棍子能对付得了那些毒虫?"
邵靖从背包里拿出样东西来:"还有这个。"那是他在悬崖上面捡的蝎子尾刺,现在还真是派上用场了。还有一小段蛛丝绳,是当时用来把尾刺绑在背包旁边的。后来背包里的东西吃掉了一些,他就把尾刺装进了背包,绳子也一起装了起来,没有都浪费在那条蜈蚣头上。现在他用蛛丝绳把尾刺牢牢绑在短一点的木棍前端,勉强算一件兵器吧。
小麦苦笑着看着这件"兵器"。他们已经走进了洞穴里。通道粗糙,而且看上去里面渐渐狭窄,估计走不了多远邵靖就不能背着他了:"你还是把我放下来吧。"
邵靖连听都不听:"别说废话!走到哪儿我也带着你。"
"我是说我自己走。你看,通道没那么高,你再背着我,我要撞头了。"
邵靖不放心:"你能自己走?"
小麦觉得头晕乎乎的,身上也像火烧一样,但不知是不是烧过了头反而就不觉得了,他现在倒觉得身上比刚才有力气,走一走应该还行:"没事,我觉得还能走。"
邵靖把人放下来,还有点不放心。不过小麦走了几步,觉得虽然脚下像踩了团棉花,但确实还能走。而且这里的通道迅速在变窄,真要是背着,几十米之后就没法走了。
两人沿着通道前行,蛊虫在前面飞舞着,身上泛出淡淡的荧光,像在指路。通道里十分安静,但不经意间就会听见一些咝咝的声音,可是注意去听的时候就又没有了。通道越走越窄,到最后小麦和邵靖只能低着头前行。而且越来越黑,如果没有两只蛊虫身上的荧光引路,他们就要失去方向了。
This entry was posted on 2012/03/27 at 下午8:35:00. You can follow any responses to this entry through the RSS 2.0. You can leave a respons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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