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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嫡子難為》(番外長滴俺想哭T_T)、《養父》《攻四,請按劇情來》《三十而受》《浮生劫》《国王X国王》《傻夫吴望》《小兵方恒》《人鱼法则》《射雕之拱手河山》新增了番外,大家直接拉到最底下的“留言”部份閱讀

另、8月中旬開始包包的工作會比較忙,所以一切更新暫緩,希望各位親見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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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box! 碎碎念[留言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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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宅遗事》作者:长雾

1、周家祖祠 ...


  周淇年从没有想过会因为这种奇怪的理由回乡。
  周淇年今年十九岁,大一寒假回家却被老爸用奇怪的理由赶回了乡下老家。周老爸说:"小年啊,你已经成年了,所以今年回乡祭祖的事情就由你负责吧。"于是可怜的周淇年刚从火车上下来,又随着春运客流往更南方的小山城去了。
  周淇年家的祖祠在南方一个叫沈溪的小山城,依山伴水。因为正值年节,镇上热闹喜庆。但周淇年的目的地却不是热闹的城镇,而是——"师傅,麻烦到周家街。"
  周淇年以前隐约听老爸提起过,周家在沈溪原是巨富,四房子孙有着一整条街的产业。不过,周家街却非周淇年想象的样子。

  周家街满是白墙青瓦的建筑,白墙已被风霜尘土侵浸,斑驳变色,看不出是什么年代翻修的。周淇年并不了解古代建筑,觉得大概是明清时的建筑风格,他看着那些加卷杀飞扬的翼角、屋脊两端扬首的鸱吻、样式古朴岿然不动的瓦兽啧啧称奇,不想这乡下地方居然还能有这样一条古街。这里的建筑并不似苏州一带的江南园林那般精巧别致,满是乡下质朴的气息。周家街主干是石板路,小径也有碎石铺成的,阴处生着深绿色的青苔。也有高大的树木,无非香樟之类,其他便是不知名的乔木伸展出院子的光枝,有些萧条的意味。在白墙青瓦的映衬下,唯一有年味的是那一长串挂得整齐的红灯笼,但没有人往门上贴福字,连新的春联都没有见着。整条街几乎没有人,在冬日暖洋洋的午后让人觉得有些冷。
  周淇年有些呆愣地站着,旁边的人力车师傅倒是有趣起来:"什么名门望族,能迁走的早就迁出去啦,人家哪肯在这小地方待着。有钱人倒是有钱人,这里虽冷清倒也不破败,小兄弟你知福吧。"周淇年呐呐地付了车钱,徒步走在这异常冷清的街道,寻找老爸口中那间最大的最大宅子。

  周家街最大的那间宅子在街的中段,外墙有些斑驳,可以看见里面的青砖。外墙每隔一小段有镂空雕着八仙过海的石窗架。青色的瓦当都是云头纹,有着被时光侵蚀的痕迹,深点的地方生着厚厚的苔藓。
  走远了看到大门,石框木制门,朱漆早已剥落,鎏金的门扣露出铜黑色。门两边是褪了色的春联,隐隐仿佛还能闻到上面的墨香味。门外倒没有石狮戏球什么的,但檐上门廊上的雕花倒不少,都是朱漆鎏金剥落后的破败颜色,门上面依旧是有幅匾的,幽幽写着"长源堂"。
  周淇年有些可笑地犹豫起来,究竟是敲响门扣,还是直接叩门?但是他没烦恼多久,门就"吱吱呀呀"地开了。门里站着一个青年,身上还残留些少年的青涩味道,但业已可称作青年了。他穿着黑色的高领毛衣,细格纹的长裤,苍白着脸,细长的眉眼里有疏离的神色。
  "你是淇年吧?我是你的堂哥周淇生,今年本家轮到我们俩主持祭祖。"周淇生微微皱着眉说。
  "诶?"还在惊诧门怎么突然就开了的周淇年有点懵懵地看着他素未谋面的堂哥。
  "你真的满十八岁了么?"堂哥看着眼前娃娃脸傻乎乎的堂弟,嫌弃了。
  "我当然满十八了!"小个子娃娃脸这下激动了。
  "看起来真不像,"周淇生嘀咕,帮周淇年拖起行李箱,转身道,"进来吧。"

  刚进大门,是一个开阔的院子,满墁砖地,一溜的盆花摆在走道两边。院子两侧还种了几株桂树,冬日里看起来很是萧条。过了这院落,便是一个大厅。进了大厅直接就是两柱承檩,柱子上贴着褪色的对联,柱子下的础石是惟妙惟肖的石莲。大厅铺着石板,缝隙里隐隐残留着苔藓。大厅两侧摆着两排太师椅,大厅正中的牌匾写着"福泽子孙",上面还隐隐是烟熏的痕迹。
  真正吓到周淇年的正是这牌匾下方的案桌,古旧的雕花案桌上供奉着三排牌位,旁边古铜的灯台映着两排红烛在室内营造出彤彤光影。镇着兽脚的香炉里青烟缭绕,带出一股令人窒息的香味。透过这烟雾缭绕和烛影彤彤,可以看见供案上的墙贴着张人像,穿着清式官服,拈须而笑,那笑容在明灭的烛光中微微扭曲。墙角厚重的阴影里似乎也蛰伏着喘息的笑意,带着古宅特有的浓郁气质,像一只幽暗的伺机的兽。

  "这,这怎么看起来是祠堂?"被吓到的周淇年小朋友话都说不利索了。
  "对,前厅是奉香火的祠堂,不过现在祭祀的长桌还没摆出来。我们住在后面第三进的院子里。"周淇生依旧冷静地回答。
  "我,我们住在祠堂后面?"
  周淇生似笑非笑地看着周淇年:"这里原来是本家大宅,文革后才改成祠堂的。你是本家的福房子弟才有资格住祠堂主持祭祖,禄房寿房想住都不成呢。"
  "福房禄房寿房?"傻小子问。
  "就是大房二房和三房。"堂哥再次嫌弃地看他一眼。

  进了第二进的院子,和第一个院落并无太大差别,种了几株梅树,光秃的枝桠,也不知是否还活着。树下有石几,倒是颇有情趣。进去了是内厅,布置显得没有那么场面的讲究了。周淇生淡淡介绍道:"东西两边的跨院是花厅、书房,现在没多大用处,都封了起来,你不要乱闯。"周淇年乖乖点头。
  再进去便是内院了,厢房密接,屋檐相邻,围成了一个"口"字,俗称"四水归堂",这下边的庭院就是天井了。有趣的是这间宅子的这天井有石头砌成的池子,中间是青石板铺的走道,边缘还雕着流水纹。可惜秋冬雨水不多,池子里的水有些浊了,不过偶尔还能看见红鳞的鱼游过。周围都是两层的木制阁楼,天井正是被这四面的阁楼拥着。阁楼下层是青石墙雕花门廊,上层则是完全的木制阁楼,斑驳的朱漆,窗台上还用水养着今年未到花期的水仙。
  过了天井是内堂, 内堂前后用木制雕花的圆光罩隔开,虚实相间,倒是有几分错落委婉。周淇生看着正津津有味打量屋子的堂弟,不耐道:"这内院本就是女眷居住之地,倒是有些精巧雅致的。"

  周淇生帮着周淇年把行李箱抬上楼,停在中间的连廊门厅:"我住东厢房,你住西厢房。这里没有通电,你带来的电脑什么的明天可以拿到镇上去充电,不过今天就先凑合吧。"
  于是周淇年再度石化:"那夜里点灯怎么办?"
  "我自己是有充电的台灯,你嘛,油灯蜡烛凑合一晚吧。"周淇生说完微微一笑,得了乐的样子,往自己房间走去。

  周淇年郁闷地呆住了,正在心里暗骂把他推入火坑的老爹,突然身后伸出一双手颤巍巍地拍上了他的肩。"啊!"周淇年像被踩着尾巴的猫似地蹿了起来。回头看去,是个灰白头发的汉子。
  "淇年少爷,我是这里的管事,我带你去整理下房间。啊,你叫我芳叔就好……"
  周淇年吓得心肝都颤了,这一路行来根本没有发现有人跟在身后啊。难道他是在这里等了多时?周淇年也不敢多话,拖起行李箱跟在这个芳叔身后,脚步声和轮子的摩擦声交织在木制的地板上咿咿呀呀地响。不知为什么,周淇年突然感到一阵莫名的恐慌。
  天井里暖融融的阳光照不到阁楼里来,周淇年冷得微微发抖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修改了重更,结合实际情况和建筑资料,把周家街翻修了XD
不算伪更吧,挠头,我有附赠新章


2

2、西厢诡音 ...


  推开镂花的朱漆木门,西厢房里传来淡淡的腐朽味道,混合着熏香的气息。进门就摆着八仙桌太师椅,屋子两边用多宝阁和落地罩隔开。
  多宝阁上很空荡,没有摆上物件,显得空空落落的。多宝阁后面空间不大,有着书架书桌。一边的书桌上还摆着笔洗和墨砚,笔架上几支毛笔也尚在,但是一旁的书架却空空如也,连一本《论语》或是《诗经》都没有留下。书架边上倒是留了幅字——"宁静致远",落款庭兰,不知是何人,或许曾是这间屋子的主人吧?
  落地罩后边显然是卧房。朱漆的衣橱上是彩绘的花鸟图案,但是已剥落些许露出里面的木质纹路。雕花大床脱去了锦帐,床架上挂着南方常见的白蚊帐,纹路细腻,但是微微发黄。阴冷潮湿的墙角有木板溃烂的痕迹,但是已整理干净。临着天井的窗台上摆着几株细小的文竹,还有一盆含苞的水仙,在这个无时无刻不透露古旧死败气息的房间里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那个,芳叔,夜里掌灯就麻烦你了……"周淇年有些为难地说。
  "是,小少爷放心。"芳叔依旧面无表情。
  第一次被称作少爷的周淇年有些不习惯,点点头道:"芳叔你先去忙吧,我先整理下行李,几点钟开晚饭?"
  "冬日里天黑的早,下午五点就用晚饭。"芳叔也不多话,转身就走。

  周淇年倒是没有马上整理行李,他首先关心的是手机和电脑的电池可以支持多久,因为PSP早在车上就耗尽电了。周淇年带了个大的行李箱来,于是衣物就不打算放进衣橱了。毕竟那散发着樟脑和丁香花味的古旧衣橱,令人有些畏惧。
  随意地整理了一下, 已是下午四时左右,日头偏西,天色已经微微开始暗淡。周淇年站在阁楼上,看见芳叔早早地准备点起楼檐下的小灯笼。一长串摇曳的小红灯笼照亮了阴影里的门厅,四处散晃着昏黄的彤光,在夕阳斜照下依旧是阴森森朦胧。周淇年突然感到心惊,这荒凉的长街,这供奉香火的祠堂,在入夜时分似乎张牙舞爪却又不动声色地显示其骇人的一面来。

  晚餐很简单,几碟青菜,还有一盘白斩鸡。青菜都很新鲜,是乡民地里刚摘来的。鸡肉很韧口感很好,芳叔说乡下养的鸡都是吃谷子草籽的,长的慢,但是肉很香很韧,城里难吃到。汤是杂菇煲,非常甘美,那是菌类特有的鲜味,隐隐的甘甜。周淇年基本说不出那些菇类的名字,但是不妨碍他灌下好几碗把自己撑死。
  周淇生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个娃娃脸堂弟在那边胡吃海塞,只字不言。一餐饭吃的很是冷清,餐桌上只有周淇年大吃大嚼和含含糊糊的称赞的声音。
  吃过饭,周淇年腆着肚子滑坐在内堂的椅子上,看着冷冷清清的大宅子,忍不住问问周淇生:"这宅子就我们三个人住么?"
  周淇生依旧冷淡:"就我们两个人。"
  "那,那芳叔呢?"
  "他只是管事,不能住这里,他住街对面的门房。"
  "呃,两个人和一堆牌位住一起,真要命。"周淇年嘀咕。
  周淇生犹豫了一下,说道:"几件事和你说一下,一定要记住。"
  "什么事?"
  "我们住祠堂这里,阴气比较重,你夜里若是看到什么不该看的东西,千万别声张,装作睡着了就好。"
  周淇年惨叫一声:"堂哥,我知道你特不待见我,但也别这样吓人吧。"
  周淇生撇嘴:"谁吓你啊,爱信不信。晚上睡觉前记得把鞋子摆乱,不要正对着床,还有没事不要挂铃铛之类的东西。山城聚阴,你夜里要早点睡,过了子夜最好不要起。"
  周淇年放下筷子,有些吃不下了。
  一直沉默在旁的芳叔突然说:"小少爷若是怕,等下到厨房来,红线过了茶米水帮你系手上,晚上早些睡下。"
  周淇生哼笑了声,周淇年倒没搭腔,只是点点头。

  吃过饭,周淇年乖乖跟着芳叔到偏院的厨房去。厨房用的是柴火灶,熏黑了半面墙。厨房的后门开着,从那里朝外望去,可以看见周家街被笼在一片彤彤的光影里。没有人的寂静街道衬着喜庆的大红灯笼,更显荒凉冷清。
  芳叔收拾了餐具,找出茶米水,又从兜里掏出一根粗红线来。"这线好,是前几日葬礼上得来的。"他说。
  周淇年心里疑惑,葬礼上哪里来的红绳?他张张嘴,终是没说出话来。周淇年本不迷信鬼神,但此时也只是求个心理安慰。

  周淇年回到房里,天已全黑了。他燃了一排蜡烛,开始玩电脑。无聊的的单机游戏配合着连连跳动的烛光,让他心烦意乱。看看手机,没有信号,周淇年在八点左右就准备睡觉了。

  风吹着窗子"吱吱呀呀"地响,周淇年倏然醒了过来。不是被惊醒,而是很自然地睁开了眼。半掩的窗外是灯笼发出的朦胧红色光影,屋内蜡烛已燃尽。
  这下有点糟,不习惯早睡的他刚好在夜里醒来了。周淇年强迫自己快点睡着,可是却越来越清醒。他摸出手机,白莹莹的冷光映出来的时间刚好是夜半。周淇年心里咯噔了一下,背上冷汗都出来了。他知道都是自己吓自己,但是这样毫无心理准备就被骗到祠堂里和排位住在一起,只要不是神经太大条的人都会觉得心里不舒服吧?无奈之下,周淇年只能只能闭上眼睛假寐,尽量不发出响动。

  独自躺在寂静的房间,仿佛什么都可以听见却又什么都没有听见。似乎有人从门廊里走过,轻盈的脚步声;又似乎游鱼在天井的池子里翻动起一片水声。周身沉浸在浓稠的夜里,倾听。仿佛没有尽头,各种细碎的声响鱼贯地穿过寂静的房间。晦涩的虫鸣声,阁楼木板的吱呀声,游离嘶哑的呻吟声汇聚成空灵的回响,慢慢穿透胸腔……

  混着冬夜里凄厉的风声,周淇年在半梦半醒间隐隐听到有人在阁楼下拔尖了嗓子拖长了腔调唱:"待月西厢下,迎风户半开。隔墙花影动,疑似玉人来……"他有些惊惧地睁开眼,周围还是一片朦朦胧胧的彤光,屋内只回响着他的心跳。他咽了口唾沫,然后又闭上眼睛躺好。
  半晌,又有人声。这次他听清楚了,窗边有人叹息道:"庭兰,梓言……"


作者有话要说:多宝阁和落地罩就是那种雕花的、能把屋子隔开的半围门。。。
好吧,不知要怎么形容,有兴趣的TX可以百度下图片


3

3、床上的灵位 ...


  第二天起来天有些阴霾,南方的冬季虽然不下雪,但也阴冷潮湿,看样子这阵子不是阴天就是雨天了。

  "小少爷,热水放在门外了,请尽快下来用早餐。"门外是芳叔的声音。
  周淇年正躺着发呆呢,被吓了一跳,连忙答道:"好,我洗漱就下去。"真像是财主家的少爷,他答完又自嘲地笑笑。

  下了阁楼,周淇生已经到了。今天周淇生穿着一件青布长衫,领口袖沿有着细腻的绣工,盘扣也很是精致。这衣衫衬着周淇生清冷英俊的面孔,倒真像是世家少爷。
  "你怎么穿成这样了?"周淇年惊诧。
  周淇生慢条斯理地坐下,为自己倒了杯茶:"你既然到了,这几日就开始准备祭祀吧。过些天本家的亲戚们陆续会到,衣衫还是按规矩穿的好。晚些时候镇上的裁缝会过来,为你准备的袍子让他们改改。你比照片中要瘦些,也不知你父亲拿来的尺码是否贴合。"
  "有必要这么麻烦么?"想到自己也要穿长衫,周淇年有些难为情。
  "乡下规矩罢了,有钱点的家族就爱这么摆门面。"周淇生讥诮地笑笑,喝了口茶。

  芳叔摆上早餐来,白粥小菜,清淡可口。周淇年很久没有这么正正经经地吃早餐了,倒是有些不习惯。
  "昨夜里睡得好么?"周淇生闲闲地问了句。
  "不好。"回答的很是沮丧。
  周淇生轻笑一声,放下筷子,拿过茶盏又喝了口茶润嗓子:"遇着夜行了?"
  "什么夜行?"小堂弟一向傻气地问。
  "你信阴灵么?若想见见,这阴宅夜里倒是可以见到的。"周淇生这下声音里倒是有些不怀好意。
  周淇年低头吃菜,闷闷地说:"我倒是听见有人唱西厢记来着,还说着什么'庭兰梓言'的。"
  "嗑"的一声,芳叔磕碰了碟子。周淇生敛了敛眉,没了调侃的兴致,不再说什么了。
  周淇年还没来得及对他们古古怪怪的反应感到奇怪,镇上的裁缝就到了。

  又是量身又是改款,忙了一早上。简单地用过午饭,周淇年想把平日里用的电子产品拿到镇上去充电,顺便买个节能灯回来解决照明问题。但他还没有踏出门就变天了,午后淅淅沥沥下起雨来,而且还有越下越大的趋势。
  天愈发显得阴沉,漫天的阴云低低地压下来。整间宅子被单调凄清的雨声包围,屋檐的水落到天井里去,红鳞鱼不安地游来游去,院子里还微微散发着泥腥味。阴冷潮湿的冬雨令人极度难受,芳叔让周淇年回房,为他燃起了暖炉。
  喝着热腾腾的姜茶,周淇年突然又想起了那个话茬:"芳叔,庭兰是一个人的名字么?"
  芳叔收拾炉子的动作顿了一下,没说话。
  "我知道的,他一定住过这里。书架边上是他写的字吧,写的真好。他也是我堂哥么,以前来主持过祭祖?"
  芳叔没说话,倒是门口传来一声嗤笑:"你还真是小孩子,什么都好奇。"周淇年抬眼望去,只见周淇生捂着个竹篾编的精巧手炉立在门口。
  "好奇不成么?你来被吓试试!"周淇年这下没好气了,他就知道这个堂哥看他不顺眼,喜欢编排他。
  "住着惯了,也就见怪不怪了。"周淇生惨然一笑。
  整理完炉子的芳叔突然开口:"这内院本来住的是女眷,但是后来本家的独苗——福房嫡长公子病了,便赶了女眷迁到内院来独住。周梓言,表字庭兰,未及而立就病死在这间房里了。他是这屋子最后的主人。小少爷,这并非什么不可说的事情。"说完,向来面无表情的他居然笑了笑,只是那张沧桑的脸在炉火的映照下有些阴恻恻,皱纹狰狞。

  周淇年不知是怎么吃了晚饭躺到床上去的,整个下午连着傍晚都有些浑浑噩噩的。要说不害怕那是逞强,但是他可不想在周淇生面前表现出一副软弱的样子。不过周淇生似乎挺同情他的遭遇,吃过晚饭给了他一盏加了透明灯罩的油灯。
  所以我更觉得他是在故意整我,周淇年有些愤愤地想。

  雨还在下,落在屋檐上脆响不停,天井里的池子和水缸也发出水声,像是可以听见波纹一圈圈荡开涟漪。
  周淇年睡不着,在大床上滚来滚去,扯着凤头红穗的帐勾玩。滚到床里侧的时候,他觉得有什么硌了一下他的背。他倒不甚在意,居然还哼哼唧唧学起昨晚听到的那腔调:"隔墙花影动,疑似玉人来……"无聊得猛了,他滚了两下,又被硌到了,这下有点疼。
  周淇年小孩心性又犯了,掀了垫被就用手去抠。抠了了半天抠出块木牌来,这下不得了,凑到桌边的油灯前看,上面端端正正用正楷漆金字写着:族兄
周氏庭兰公 讳梓言 之神主。
  周淇年惊叫出声,为什么周庭兰的牌位会在床上!

  窗外一声闷雷,油灯颤抖着熄灭了。风把门窗摇得吱呀响,无尽缠绵的雨声依旧笼着这宅子。周淇年房外门廊里特意挂起的灯笼被风吹得招摇,晃出彤彤光影,透过门格窗格,映出一片扭曲的图纹。
  周淇年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很响,混着风雨声,诡异的节拍。抓着牌位的手心出汗,但却又不知如何是好。

  不知院子里的哪个角落似乎又传出了拖长调的唱腔,在风雨声中凄厉嘶哑:"迎风户半开……隔墙花影动,疑似玉人来……"

  门廊外响起了轻轻的脚步声,不真切。晃得狠的灯笼被风吹走了,屋子里一下子暗了下来。
  黑暗中,周淇年听见脚步声近了,近了……
  然后,轻轻的叩门声响了起来。

4

4、百鬼夜行 ...


  轻轻的叩门声响起,门外是周淇生的声音:"周淇年,你怎么了?"
  周淇年几乎是飞扑过去打开了房门,只见周淇生一件月白缎长衫,提着一盏幽幽的白纸灯笼,眉尖微蹙地立在门廊里。周淇年吓了一跳,手中还抓着周庭兰的牌位"哐"的一声脱手落地。
  "你怎么……"周淇生地目光看向地上,顿了一下,自顾自笑了起来,"看来你也发现了。"
  "你,你别吓我。"周淇年这下不管不顾,一把抓起他堂哥的手,可惜那只手也如那牌位般凉。
  周淇生把灯笼熄了了,放在门边,一首牵着周淇年一手拾起那牌位进门。他想重新点亮那油灯,才发现油底已经耗光了,只好找出下午剩的那小半截蜡烛点起来。安抚了小堂弟,他又去关门。这下屋子里才有了种平静的气氛。
  "你早知道这床上有那东西?"周淇年理清了思绪,有些恨恨地问。
  周淇生没有了一贯冷淡的表情,冬夜里眉眼温暖了许多:"我成年的那年随父亲返乡,住的便是这里,我自然是知道的。但是我没有动它,也没有声张,把它放回原处了。"
  "为什么?"小堂弟惊讶。
  周淇生恍然陷入回忆:"周庭兰是福房的嫡长公子,原本是族长的第一顺位继承人,但是未及而立就夭折了,所以他的牌位还不够资格摆在本家的宗祠供奉。咱们福房的祠堂在周家墓园的那头,我去看过了,那里已有了周庭兰的牌位。因此这一块,还是按照它主人原本的意思,放在它该放的地方吧。"
  周淇年点点头:"这上面写着'族兄',应该是周庭兰的堂弟立的牌位吧?"
  周淇生没有直接回答他,只是怅然叹了一口气:"我住在这间屋子里曾经遇到过鬼戏。"
  周淇年瞠大眼睛:"鬼戏?"
  "鬼戏在我们家乡话里大概的意思是说看到鬼的记忆。我也不知道怎么解释才清楚。呐,大概是指死者生前的记忆,或者说是鬼的执念吧。乡里人一直觉得鬼其实就是被强烈的执念牵扯着留在人世的魂灵,所以我们看到的鬼戏对于那些鬼来说应该是很重要的记忆。"
  "你看到了什么?"
  周淇生不语,看着小堂弟一副又惊惧又好奇的样子,半晌才说:"你总有天也会看到的,我只能说这间屋子最后的一个主人并不是周梓言,而是周梓旬。"
  周淇年倒也不急着知道周梓旬是什么人,沉静了半晌,有些难为情地说:"堂哥,你今夜可不可以留下来陪我。"
  周淇生没有讽笑他,只是点点头,解了外衫掀了锦被就躺下,一点不拖泥带水。见周淇年呆住,周淇生淡淡解释道:"我遇见鬼戏的那个夜晚也像今天一样,下着雨,门外都是雨声。并且,也是在我见到了那个牌位之后。"
  他话音刚落下,周淇年就蹭地蹿上床,直往里头躲。
  两人刚整好被子,躺好,那半截蜡烛就燃尽了。

  外头的雨声不间断,溅在青瓦上,滴在空阶上,落到天井里……周淇年却觉得这雨声像凄清的梦魇,令人不寒而栗。
  "堂哥,你说这宅子热闹的时候究竟是什么样呢?以前住在这间屋子里的人冬夜里也会被雨声吵醒吗?还有这整条周家街,都贴起春联放起鞭炮,应该会很气派吧?从前究竟是怎样的景象,现在这满目冷清萧条真是让人觉得伤感。"
  "你还真是喜欢胡思乱想,男生不要太多愁善感。"周淇生的声音里带着笑意。
  "什么嘛,你这个古板的家伙……"周淇年嘀咕。
  这时,周淇生突然捂住他,悄声道:"你听……"

  门廊里传来脚步声,不只一人,像是有很多人。
  周淇年微微瑟缩了身子,然后他听到有少女的轻笑声,软软的南方方言:"过啥呒子小年,少爷唔吃交子,筷子面最和!"旁边是一片附和声、哄笑声:"小桃姊最厉害,少爷爱吃啥子她都哉!"

  凄清寒冷的雨夜里,少女们娇俏儒软的语调愈发显得可怖。

  然后又是一阵忙碌的声音,周淇年微微探出头去,看见远处门廊里灯笼散发的彤光映在门上,一个个人影晃动着。
  这时,门厅那边隐隐传来哭喊:"破戏子,轰出去,轰出去!"
  接着又是凄厉嘶哑的唱腔:"迎风户半开……隔墙花影动,疑似玉人来……"
  尖锐的嗓子直叫唤:"不得好死,不得好死!"

  "这老宅子,真是够混乱的。"周淇生轻轻啧了一声。
  "堂哥……"

  门窗还在雨夜里吱呀不停,雨声伴随着本不该出现的人声更令人发寒。前厅的祠堂隐隐传来丝竹声,似乎是准备过小年的热闹,在这冬日的雨夜,那唢呐吹奏的曲子犹如丧曲般阴冷诡异。
  暗夜里,阴宅角落里的各小鬼似乎忍不住恶意的笑……

  "这出戏可真是百鬼夜行啊……"

  周淇年抓紧了周淇生的手臂,在黑暗里微微喘息,他轻声说:"哥,我害怕……"


作者有话要说:其实我只算半个闽南人,福建的方言众多,我们的方言和闽南语有点像
于是"内"是你,"瓦"是我,"伊"是他(她)


5

5、喜房 ...


  周淇年睁开眼地时候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在恐惧中睡着了,好像最后是周淇生半搂着他,让他缩得严严实实。周淇年有些脸红,恼自己怎么这么胆小,这下在周淇生面前抬不起头了。他有些庆幸周淇生早起了,不会看到他现在的别扭样子。他翻滚了一下,少了周淇生,一个人睡这个被窝似乎有些宽大。然后周淇年僵住了,他感到自己的背在同一个地方被硌了一下。
  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窗外的雨停了,晨气微凉,独自一人在床上醒来,周庭兰的牌位依旧在那个地方硌人。但是其实一切都不一样了,昨夜里的百鬼夜行,还有那个温柔得不动声色的周淇生都不是梦境。

  "小少爷,请下来用早餐。"门外芳叔的声音吓了周淇年一激灵。
  "呃,好……"周淇年慢腾腾地起身,发现床边是昨日比过的杏色长衫,又别扭了。

  下了阁楼,周淇年看见天井里一片湿漉漉的水汽,在冬日里显得格外阴冷。他微微打了个寒战,想等会儿要回房继续煨暖炉子去。周淇年到的时候,周淇生已经坐在偏厅里喝茶了,月白缎的长衫外加了白裘坎肩,愈发的大少爷气质。
  周淇年瞠目结舌:"你是在玩cosplay吗?"
  周淇生挑眉,白了他一眼:"咱们等会儿得接待亲戚,穿得像样点。"
  周淇年有点紧张:"不是说亲戚三十那天才来祭祖么?日子还差几天呢。"
  "来的是喜房的管事,他们每年都会提早来帮忙。"
  "诶,喜房?有人要结婚吗?"某傻子问。
  周淇生叹了口气,放下茶杯,一手掐住堂弟的傻脸:"我们的祖先克岐公当年迁居沈溪,嫡生三子,分别为福禄寿三房开枝散叶立。长幼有序,立长房福房持家为本。后来克岐公老年得子,第四子虽然庶出但得宠爱,故立第四房为喜。所以沈溪周氏其实是分福禄寿喜四房。"
  "哦,可是他们为什么要提早来帮忙?"好奇地问。
  周淇生清清嗓子,娓娓道来:"喜房是老来得子,年幼但辈分高。辈分高却又庶出身份低,因害怕他们妄想夺嫡立幼为族长,福房一直或明或暗压制着喜房,其中关系复杂阿。"
  "听起来像小说。"小堂弟无邪状。
  "你啊……"堂哥无力状。

  周淇生和周淇年刚用过早饭,喜房的管事就来了。看到两个朴实的乡下汉子,周淇年突然明白"福房一直或明或暗压制着喜房"这句话是多么的含蓄啊。
  两手提着鸡鸭的汉子开了口:"今年怎么都是后生来主持啊。世侄,我叫周敬忠,挑着担子的是我的弟弟敬荣,叫我们忠叔荣叔就得了。"身后的周敬荣只是憨厚一笑。
  周淇年不会说什么场面话,只是乖巧道:"忠叔荣叔好。"
  周淇生微笑,一派风度翩翩:"劳烦忠叔荣叔一大清早就过来,天气冷,喝杯热茶歇歇吧。"
  "我们乡下人习惯了早起干活,没什么的……"周敬忠话没说完,就看见周淇年端了茶水过来,"呦,谢谢世侄啦……"

  周敬荣挑来的是白果年糕之类的祭品,都是喜房的农家自己做的,到时候摆主贡桌。周敬忠抓来的鸡鸭都是活的,打算过两天再杀,于是被圈养到芳叔那里去了。
  周淇生暗地里告诉周淇年:"别看他们让我们叫忠叔荣叔,其实他们敬字辈是咱们祖父的辈分。幸好现在不讲究这个,不然还不知道是怎么别扭呢!"周淇年听了暗暗咋舌。

  吃过午饭,周敬忠和周敬荣又帮着芳叔打扫起来。这老宅子虽然整理了厢房出来住,但是许久没人气的大宅子让芳叔一人打扫实在是力有不逮。于是,周淇生和周淇年也帮忙干起些活。
  周敬忠干起活来绝不含糊,但是为人热络多话,一会儿就扯起老宅子的事来:"我小时候偷偷来这宅子里玩,被吓回去大病了一场呢。病起来都不记得是什么吓到了自己,现在想起来真是……"
  周淇年回想起昨夜,抖了。
  周淇生掐了堂弟一下,说:"忠叔就别吓我们了,我们还在这里住着呢。"
  "哈哈,也是,不过话说回来,我这个喜房的老小子想在这宅子里住还不成呢。但是我们喜房祖上也是有住这宅子的人呢!"周敬忠神秘兮兮地说。
  "咦?"刚刚了解完家族各房地位的周淇年八卦了。
  "那个小秀才庭兰公死掉以后,可就是玉书公过继到福房当了族长,玉书公周梓旬可是咱们喜房的公子呢!"
  "周梓旬就是周玉书?"周淇生看起来有些吃惊。
  这时候寡言的周敬荣过来插了句话,用的是方言:"哥,少嚼舌根,庭兰公和玉书公可都是死在这宅子里,你寻什么晦气,小时吓得还不够?"他本以为周淇生和周淇年听不懂他们的当地方言,可惜这两个小辈连听带猜,明白得七七八八,周淇年当场就白了那张娃娃脸。

  天色越来越暗,吃过晚饭,周敬忠和周敬荣就告辞了。芳叔收拾碗筷到厨房去了。
  周淇年跟在周淇生背后苦着脸团团转:"周淇生周大公子,你说这漫漫长夜我要如何度过?"
  周淇生站住,转身,眉梢一抬:"来给本公子暖床……"


作者有话要说:什么什么公的,是因为那几个老鬼是太公辈分,这些是尊称= =


6

6、哥哥 ...


  东厢房与西厢房布局相仿,不过书架上倒是摆了几本书,书桌上也不若西厢那样空荡。周淇年凑过去看,书架上是《古文观止精读》《弗洛伊德心理哲学》之类的书,书桌上丢着几本外语的语法书,看来都是周淇生带来的。

  "你还真是勤奋。"小堂弟无语地看着兄长。
  周淇生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没有电的地方自然是带书来看,谁像你那么傻。"
  周淇年想起自己一堆不能用的电子产品就来气:"我是被拐骗来的,哪里会知道这里没电。谁像你,有备而来。"
  周淇生怔了怔,不再说话,只是揉了揉小堂弟的脑袋。
  "堂哥,其实我有点想问你,你是不是有什么不开心的事,你似乎不是很喜欢这里。"周淇年轻声说。
  "什么叫'有点想问',你不是都问了么。"周淇生瞥了他一眼。
  周淇年炸毛了:"快说,快点说!"
  周淇生一脸冷淡:"我和你很熟吗?干嘛要告诉你。"
  "啊?"周淇年傻眼了,呆呆地看着周淇生。
  周淇生无奈地看他,道:"我说你怎么傻头傻脑的啊?"
  小堂弟继续一脸纯良两眼迷茫地看着周淇生,看得周淇生都不忍心逗他了。
  "其实本家的下一任族长可能是我。"周淇生叹了口气,道。
  周淇年为自己装傻大法成功暗自高兴了下,然后又一脸小白地问道:"那你有什么好不高兴的!不过,族长不都是老头子吗?"
  周淇生白了他一眼:"周家街虽然多是清末建筑,可在年后可能要作为古民居群,开发成旅游景点。现在各房都想分一杯羹,以我这样资历不高、身份不纯的人做族长,顶多是方便人利用而已。"
  "你为什么身份不纯?"
  "虽然你我同身为福房子弟,但我是玉书公的玄孙,而你是亭匀公的玄孙。玉书公就是周梓旬,他是由喜房过继来的,而非福房本来血脉。"
  "那亭匀公又是谁?"
  "亭匀公便是庭兰公的兄长周梓均。但因为他失德,在族谱里被删去了名字,甚至后来说到福房的嫡长公子都是庭兰公周梓言。"
  "头疼哦,真是复杂。"周淇年呻吟,这种大家族真是麻烦,以前怎么就没发觉自己原来还是"纯正血统"呢!
  周淇生无奈地捏着小堂弟的脸:"是你自己要问的,没人强迫你听!"

  一夜风雨声,周淇生坐在书桌后看书,周淇年则郁闷地拿着本《小王子》在床上翻滚,还不停地嘀咕:"居然拿童话书打发我,真气人,大白痴周淇生出门居然还带童话书。"
  周淇年翻滚着翻滚着,就困了。他把书搭在脸上,裹起被子,一拱一拱地往床里侧挪。
  一直关注着他的周淇生憋笑到抽筋。

  隐隐约约模模糊糊,周淇年感觉自己做了个奇怪的梦。梦里有个小人蹲在花坛边哭,自己走过去拍他的背哄着,然后那个小家伙就扑到他怀里喊阿哥、阿哥。然后自己说了什么来着?
  "没事了,庭兰,阿哥在这里。"

  没事了,庭兰……庭兰……

  周淇年猛地惊坐起来。

  "怎么了,刚睡着就醒了?" 书桌那边周淇生问道。
  "我睡了多久?"周淇年问。
  周淇生看了眼矮柜上样式古旧的西洋座钟,道:"就十几分钟吧,怎么了?"
  周淇年摇摇头:"没什么,做了奇怪的梦。"
  "你别太紧张,我不是陪着你么,好好睡吧。"
  "嗯。"周淇年点点头,揉了揉眼睛,又缩回被窝去,继续往床里拱。末了,又不放心地说了声:"阿哥呐,内也快点来困。"
  这句话一出口,周淇年就愣住了,周淇生手上的书掉了下来。刚才那句话明显不是周淇年语气和语调,仿佛是另一个人在说话。

  风从窗缝里穿过,发出细碎的声响。屋外的灯笼随风轻摆,透过门窗的花格,又是一阵光影晃动。寂静的宅子只听见屋檐落雨的声音。

  周淇生抬眼看去,周淇年已经又坐起来看着他了,一副快要哭出来的表情。周淇生叹了口气,走过去环住他,拍拍他的脑袋:"没事,我陪着你,不怕啊。"
  那个吓坏了的家伙还不依不饶地在他怀里拱来拱去,拖着长调子说:"哥,哥,我害怕……"
  于是周淇生再次怀疑这个小堂弟究竟成年没。

  迫不得已,周大公子移灯过来,然后陪周小公子到床上躺着。
  "说说梦到什么了?"周淇生问。
  周淇年扭扭捏捏地说:"梦到我成了庭兰公的哥哥……"
  周淇生噎了一下:"你梦到自己是亭匀公?"
  "嗯。"周淇年不好意思地扑腾。
  周淇生把他的手塞回被窝里:"真是单细胞,刚和你说的你就梦到了。"
  "唉,哥,说说你的事吧。"这下周小公子这声哥喊得可顺溜了。
  "我的什么事?"
  周小弟来了精神:"比如说你今年芳龄几许,初恋几岁,现如今暗恋何人,处子之身还在否。或者说说对小弟我的看法也可以,我不介意的。"
  周淇生咬牙切齿了半天,说了句:"得寸进尺就是你,我困了。"
  "唉,唉,你真睡啊,小气鬼。"周小弟一翻身,也准备睡了。

  模模糊糊隐隐约约,周淇年又做梦了。这一回有人在梦里对他唱了一整夜的戏,长长的腔调听得他耳根发麻。然后在他醒来前他又听到那个尖锐的嗓子直叫唤:"不得好死,不得好死!"
  唔,这梦真熟悉啊。周小公子迷迷糊糊地想。


作者有话要说:前世今生啥的先不要猜


7

7、墙角鬼面 ...


  周淇年醒来的时候周淇生在换衣服,介乎少年与青年的身体还未完全长开,带着青涩修长的起伏线。周淇年很是WS地嘿嘿笑了起来,周淇生恼怒地白了他一眼。
  "今天有亲戚要过来,你快点起床准备一下。"周大公子说。
  周小公子磨磨蹭蹭地坐起身,道:"穿得漂漂亮亮去接客。"尾音还在"接客"二字上着重了下。
  周淇生扶额长叹,想打死眼前这个家伙,这个堂弟和别人混熟后真是生冷不忌。

  清晨细雨蒙蒙的庭院更显得萧索,说话间呼出的白色雾气衬着这一宅子的冷清。
  "今天已经农历二十六了,会有亲戚今天就到。"周淇生喝了口茶,很是世家公子的姿态。
  周淇年捂着周淇生的手炉,百无聊赖地摊在太师椅上:"早结束早好,这种鬼地方我可真不想住了。"
  周淇生有些复杂地看了小堂弟一眼。

  说话间,芳叔引了客人到大堂,周大公子和周小公子彬彬有礼地起身迎客。
  最早到的是一位有些苍白的年轻妈妈,还带着一对年幼的双胞胎女儿。
  "我叫周静,是宁字辈的。因为家父年龄大了,家里兄弟年关较忙,所以今年由我代表禄房第三支来祭祖。"大家族的老派作风,女儿一般不能在名字里带上辈分。
  "这边请,做一下登记……"周淇生引周静往一边去,周淇年则明显对双胞胎比较感兴趣。
  "来,叫哥哥,叫哥哥给糖吃。"周淇年蹲□,很没有创意地TX小美女。
  双胞胎两人有着漂亮的眼睛,黑色的瞳仁像无机质的矿石。她们安静地看看周淇年又看看墙角,没有说话。
  周淇年讨了个没趣,只好自动自发地把准备摆供桌的糖果摸了几个来分给双胞胎。双胞胎拿了糖果,乖巧地道谢,其中一个扯了扯周淇年的袖子,轻声说:"哥哥,站在那边的那个哥哥为什么一直看着我们?"
  周淇年顺着她的手指向墙角看去,那里空无一人。他试探地问了声:"他还在看着我们吗?"
  "嗯,"小美女乖乖地点点头,"他在对我们笑。"
  周淇年嚎了一声就往周淇生的身上扑去,双胞胎咯咯地笑了起来。
  周静抱歉地看了兄弟俩一眼,训斥起双胞胎:"乖乖的,不准淘气!"
  本来一直没说话的小女孩说:"妈妈,姐姐没有淘气,那个哥哥真的在对我们笑。"
  周淇生打了个圆场:"没事,是淇年胆小。"周淇年愤愤不平地瞪了他一眼。

  引着客人做了登记又拜了香,周淇生问周静:"是准备在禄房的宅子住下吗?"
  周静摇摇头,道:"我们在镇上登记了旅馆,三十那天再回来参加祭礼。"
  "也好,镇上比较方便。"周淇生点点头,带上周淇年准备送客。
  走到门口装模做样一通告别,周淇年心里还在发毛,就听见双胞胎脆生生的一句:"胆小哥哥再见。"于是胆小哥哥炸毛了,炸毛了。

  "哥,她们欺负我。" 周小公子说。
  周淇生瞥了他一眼,道:"以后没事别往墙角看。"
  周小公子哭:"你也欺负我。"
  周淇生皱眉,抚着大堂里的柱子道:"这根柱子曾经撞死过人,所以,别往墙角看,明白了吗?"
  周淇年不哭了,他惴惴地看了看柱子,又看了看周大公子,道:"哥,你还有多少事瞒着我?"
  周淇生叹了口气:"都告诉你的话,你还不哭死。"

  由于周淇年受到严重的心理创伤,下午的时候周淇生特许他窝在屋子里烤暖炉。招待亲戚的事由周大公子一手揽下了。
  虽然说周淇年这个人平时很别扭,对于熟悉了的人喜欢装傻耍赖卖呆,但他也确实是有胆小的本质的。此刻裹着被子烤着暖炉的周小公子口中还念念叨叨:"大下午的,应该不会有什么吧?"
  其实仔细回想起来,周淇年觉得周淇生明显有许多事瞒着他。周淇生对这个宅子太了解了,对于与这个宅子有关的太公辈也太了解了。能够叫出自己太公的名字也太诡异了吧,甚至连他们之间的关系都知道得那么清楚,周淇年疑惑又有些恐惧。

  冷冷清清的冬日下午,包在暖融融的被窝里实在是舒服得令人昏昏欲睡。
  迷糊间,周淇年的视线掠过墙角,骇然看到一张端秀的脸从墙角中伸出,正笑意盈盈地看着他。
  "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亭匀,切莫负我……"有些拖沓的软语腔调是那么的熟悉。
  那张脸是少年的精致秀美,却隐隐浮着一层青白的死气。周淇年正待细看,却见那张脸突然披头散发,尸水伴着腥臭滴滴答答地淌到地上。凄厉的声音唱起来:"待月西厢下,迎风户半开……隔墙花影动,疑似玉人来……周梓均,你失德无道,不得好死……"那声嘶力竭中似乎暗藏秘辛,周淇年满心恐惧却又隐隐感到自己触碰到了什么,好奇心在蠢动。
  还不待周淇年恐惧好奇,黑色的厉气慢慢渗散开来,一只手从墙角蜿蜒伸来扼住他的喉咙,耳边似乎有人在不停念叨:"不得好死,不得好死……"周淇年慌乱挣扎起来,他听见自己喉咙里发出奇怪的声音,嘶哑刺耳:"寒方,与他无关……"

  "淇年,淇年,你怎么了……"有些焦急的声音唤道。
  周淇年被周淇生唤醒的时候已惊出一身冷汗。他看了看一脸担忧的周淇生,无声地摇了摇头。
  周淇生给他倒了杯水,问道:"是不是做噩梦了?"
  周淇年喝了口水,开口说话,声音依旧嘶哑:"阿哥呐,内与瓦说实话好唦,喏个花寒方是啥么人?"

8

8、秘密 ...


  周淇年喝了口水,开口说话,声音依旧嘶哑:"阿哥呐,内与瓦说实话好唦,喏个花寒方是啥么人?"
  周淇生一脸惊惧,他的声音因为太紧张而有些颤抖:"淇年,你在说什么?"
  "阿哥哥,麦骗瓦啦,"周淇年阴柔地笑了笑,有些灰暗的眸里却没有笑意,"小桃都告诉瓦喏,伊是个戏子,对么呢?"
  "淇年,淇年,"周淇生一把扣住小堂弟的肩膀,"淇年,你醒醒……"
  "阿哥,莫出格,好不咛?"周淇年又笑起来,乖巧可爱的模样,"瓦甚担心内呢。"
  周淇生感到手心发冷,眼前这个人微笑的样子、南国的腔调和几年前的那场噩梦重叠在了一起。
  "阿哥,阿哥……"眼前的人慢慢唤着,又突然狞笑起来,眼角鼻下慢慢有鲜血溢出,"麦让瓦恨内好唦……"

  "哥,哥,你怎么了?"一只手猛地拍上周淇生的肩膀。周淇生回过神来,看到周淇年捧着杯子正满脸担忧地看着他。
  "淇年,你没事吧?"周淇生心下不知是惊惧还是松了口气,只是机械化地问道。
  "嗯,没事啦,做噩梦嘛,"周淇年一脸后怕地耸耸肩,"倒是你,怎么一直看着我发呆?"
  周淇生摇摇头:"没什么,今天有些累,刚才出神了。"
  周淇年望向窗外,已然是傍晚了。雨停了,云层后的夕阳昏黄斜照。楼廊里稀稀落落挂起的红纸灯笼,衬着冷清的黄昏中的老宅,油然生出一股令人惆怅的意境来。他咬咬唇,轻声道:"撞死在大堂柱前的那个人是叫寒方么?
我刚刚梦到他了。"
  周淇生听到那个名字猛得一震,半晌却道:"祭礼结束你就快些回去吧,也就三四日了。"
  周淇年有些气恼地瞪他:"哥,你实话告诉我究竟是怎么了嘛? "
  "淇年,这宅子是受了诅咒的,"周淇生苦笑起来,"我怎么能牵累你呢? 你不喜欢这里,有些事还时不要太深究吧。"
  "喂,周淇生,我是真的要生气了哦,"周淇年眯起眼睛,"你究竟神神秘秘遮遮掩掩什么呢?我,那什么,比你还纯血统嘞。"
  周淇生惊讶地抬头看了他一眼,突然想起了什么,有些疲惫地皱起眉,冷然道:"难怪你越来越容易受到影响,我怎么忘了你与这宅子还真是血脉相承。"
  "你生气了? "周淇年见形势不对,立马调转方向,用可怜兮兮、期期艾艾的声音问道。
  "淇年,我很抱歉,"周淇生慢慢地转过身去,恢复了比初见时还冷淡的气场,"我突然想到,或许本不该让你来的。"
  周淇年怔怔地看着周淇生的背影,有些倔强地抿起嘴角。他没有看漏周淇生隐隐握起的拳,看来这宅子确有什么事在被隐瞒着。

  晚上周淇年只喝了碗芳叔端来的甜粥,然后怄气一般,回到了西厢房去住。

  其实周淇年只是想安静地稍稍理下思绪。
  刚到这里时,周淇生对他说过:"我们住祠堂这里,阴气比较重,你夜里若是看到什么不该看的东西,千万别声张,装作睡着了就好。"后来,周淇生吓唬他的时候似乎说过:"你信阴灵么?若想见见,这阴宅夜里倒是可以见到的。"周淇生甚至还说过:"住着惯了,也就见怪不怪了。"这样想来周淇生在这宅子里住过的时日也算多了,而且深知这宅子有些闹鬼的迹象。

  "我成年的那年随父亲返乡,住的便是这里,我自然是知道的。但是我没有动它,也没有声张,把它放回原处了。"
  "我住在这间屋子里曾经遇到过鬼戏。"
  "你总有天也会看到的,我只能说这间屋子最后的一个主人并不是周梓言,而是周梓旬。"
  "这根柱子曾经撞死过人,所以,别往墙角看,明白了吗?"
  "都告诉你的话,你还不哭死。"
  "淇年,这宅子是受了诅咒的,我怎么能牵累你呢? 你不喜欢这里,有些事还是不要太深究吧。"
  "难怪你越来越容易受到影响,我怎么忘了你与这宅子还真是血脉相承。"
  "淇年,我很抱歉,我突然想到,或许本不该让你来的。"

  哪怕恐惧,哪怕担忧,还是要用冷淡的漫不经心的语调来述说。这便是周淇生的温柔吧,因为不想那个远道而来的傻乎乎的堂弟害怕,于是把自己的情绪偷偷隐藏起来,把温柔也不动声色地藏在冷淡和戏谑的背后。
  可是,究竟是为什么呢? 周淇生在担忧害怕什么呢?周淇年叹气,自己也惹他忧心了吧,今天的他看起来异常疲惫。

9

9、捕风捉影 ...


  夜半的风扰得门窗隐隐作响,周淇年被冷醒了过来,一个人睡在宽大的床上想起另一个人的体温真是有点寂寞。因为害怕夜半晃动的灯影,今夜周淇年特地吩咐芳叔熄了门口的红纸灯笼。可是此刻他扭头向窗外看去,却见光影彤彤,雕花的窗格一片狰狞的纹路。周淇年微微地皱了一下眉,瑟缩了一□子,感觉寒气从四周慢慢渗出,今夜似乎特别冷。轻轻转身,他又僵了半晌,周庭兰的牌位在他的身下,冷硬得硌了他一下。于是因为赌气而遗忘的可怕记忆又冒了出来,周淇年紧张地攥紧手心,又往被窝里缩了缩。

  半梦半醒间,周淇年似乎听到铃铛细碎的响声。
  "庭兰,庭兰……"温柔的声音在唤。
  "唔……"周淇年翻了个身。
  "庭兰,莫怨我,都是你自己的错……"
  "庭兰,你还是死了好呢……"
  朦胧间,周淇年感到一阵窒息,冰凉的手指在颈间带着决绝而模糊的温柔。他艰难地睁开眼,只看见乌黑的发丝,幽幽的冷香在鼻端。他本能地挣扎起来,却发不出声响。
  "庭兰,梓言……"那声音在耳边叹息。
  周淇年蓦然瞠大眼睛,这声音是住在西厢房第一夜便听到的。他猛地挣扎起来,喉咙里挤出破碎的三个字:"周……梓……旬……"
  轻轻的笑声,又是一阵细碎的铃声,衣料的摩挲声渐远,周淇年感到颈上的手放开了,他剧烈咳嗽起来。抬起盈满泪的眼睛,周淇年环顾了一下室内,还是一室冷清。仿佛一切都是梦境。门外晃动的灯笼发出嘎吱的声响,一下又一下。
  不知是哪里来的勇气,觉得自己劫后余生的周淇年披起摆在床边的外裳,打算去门外熄了那扰人心的红纸灯笼。自暴自弃一般,他想,还能遇到什么更糟的呢?

  打开门,冬夜的寒气夹杂着几日来雨水的湿气阴阴寒寒地贴上皮肤,仿佛极力往内渗透似得,令人觉得体内也随之腾起一股寒意。夜风吹得门窗作响,红纸灯笼晃荡得厉害。周淇年恍然伫立在回廊,突然觉得记忆有些错乱,一切像梦一般朦胧。他呆呆注视这天井里蓄了水的池子,荡荡的波纹映着阁楼上门檐下红纸灯笼的彤光,仿佛一池漾着腥气的血水。
  隐隐约约听到笑声,孩子奔跑的声音,周淇年转过头,却是一阵冷风拂面。他微微瑟缩了一下,想起自己是来熄灯笼的,于是又转身踮起脚尖去取灯笼。周淇年不是高个子,这一垫脚没有够到灯笼的细铁钩,他正打算踩上阑干时,一股凉意慢慢地贴上身后,微凉的气息伏在他耳边轻声道:"我帮你取好不好……"周淇年惊叫了一声,转过身却发现身后没有人。他深吸了一口气,安慰自己都是幻觉,踩上阑干取下红纸灯笼熄了灯火。
  冷风带着湿气,回廊的那边传来了轻轻的脚步声,周淇年往黑暗处望去,心里想周淇生怎么这么迟还不歇。铃铛声隐隐作响,周淇年僵住了,不对,周淇生没有必要从那侧黑暗的回廊绕过来。他看了一眼对面的东厢房,那里一片寂静无声,门前的灯笼随风晃动。

  脚步声越来越近,铃铛声越来越急,一袭白影从黑暗中款款而来。似乎是夜露的湿凉,还有浅浅流动的冷香,那是朱漆衣柜里的熏香味!周淇年紧紧地咬住唇,脚下却无法挪开半分。渐渐可以看清了,是一个穿着白色长衫的年轻公子,清瘦而颀长。近了,近了,隐约可以看见温润的眉眼和白衣上浅青色的花纹。铃铛声在脚步间频响,周淇生感到冷汗湿了衣背。那人蓄着短发,刘海在夜风里散乱,露出苍白的额,夜色中透明了一般。
  "许久不见呢,看到内甚是欢喜喏……"清润的南国腔调,冷夜里听起来似乎带着幽怨。
  原来是他,原来是他,所有噩梦里一直见不到的那个人。
  "内想庭兰么?庭兰很想念内呐……"带着笑意的声音似乎喜不自禁。
  周淇年绝望地闭起眼。周庭兰,原来是你,看不见的恐惧居然是你。
  一阵冷风掠过却是透骨的寒意,周淇年睁开眼,只见周庭兰径直穿过他的身体,向回廊的另一端走去,白影在愈明的灯火里慢慢变淡,融化一般渐渐消失了身影。

  周淇年一下子跌坐在地上,轻轻喘息起来。周围寂静得可怕,是那种没有活物气息的寂静,周淇年突然想起周家街的夜里听不到半点动物的声音,没有猫狗,甚至连鸡鸣都没有。这是一条不折不扣的死街啊。半晌,周淇年凝了心神,抓紧披在身上的外裳,这才缓缓站了起来。
  似乎真的蹚浑水了呢,周淇年自嘲笑笑,故作的傻气和无辜从他那张娃娃脸上淡去了。他揉了揉有些发麻的腿,准备回房去再睡一会儿,无意间的一瞥,却看到对面东厢房的窗不知何时开了,周淇生一袭白衣,正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灯笼的映照下,周淇生的颊上是血光般的红,而眼眸里是难以捉摸的流光。周淇年眨了眨眼睛,冲着堂哥傻傻咧嘴一笑,回房,关门。

10

10、镇宅妖符 ...


  清晨醒来的时候周淇年还有点恍惚,这几日经历的事情太芜杂,仿佛昨天还在宿舍赖床,又似乎清晨醒来见到周淇生是件理所应当的事情。周小公子觉得记忆紊乱了,又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记起昨夜的奇遇,头有点隐隐作痛。
  透过窗格的光线柔和暗淡,想来时间还早。此刻,周淇年觉得被子里渐渐有了冷意。南方的冬天冷得潮湿,这几日又刚好下过雨,湿冷的感觉十分令人难受。周淇年挣扎了一下,还是决定起来呼吸一下晨间的空气。他磨蹭着穿好长衫,犹豫了下再搭了夹袄,就着冷水洗漱。
  因为昨夜的胡思乱想,周淇年暗自注意了一下,发现这里的清晨果然没有鸡啼没有鸟鸣。他把手放到腋下夹着,蹬蹬跑下楼,却又因为过大的脚步声而有些懊恼地停了下来。周淇生应该还在休息吧?昨夜他是不是也看到了呢?周淇年在天井里慢慢散步,蹲□去看池子里的游鱼。这池子的水本来就浊,这几日的雨水加了水深,鱼更是难见到。半晌,他站起身,发觉自己居然发起呆来,不禁失笑。
  周淇年还没有完全回过神,只是起身时余光的一瞥,觉得什么人正在不远处看着他,楼梯边上暗影里隐隐是白衣的一角。他微微一笑,难道是周淇生在搞什么花样?他快步走回到楼梯边上,却发现什么人也没有。周淇年昨天夜里被吓得够呛,今天一早起来一想又觉得不过尔尔,正是有好奇心弄明白此间的秘密。此刻他摸出关了好几日的手机,用那点可怜的电量打开屏幕,凭着这微光打量起这阴暗的角落。
  这老宅前两日打扫得足够干净,但是楼梯下的死角里还是有着几缕蛛网,墙角隐隐生着青苔,散发着淡淡的霉味。悉悉索索的声音惊了周淇年一下,他摁亮暗下的屏幕转过去,只看见一只类似蜈蚣的百足虫从木梯的缝隙间爬过。周淇年厌恶地打了个寒战,刚才明明是看到有人站在这里,怎么一晃眼就不见了?他确定刚才没有做梦,而且大清早的,不至于见鬼吧?周淇年抬起手对着扇了扇,实在讨厌这可怕的霉味,就在他准备退出来的时候听到了细微的声响。
  "铃……铃……"是昨夜里听过的铃铛声,细碎的颤音近在耳边,寒意侵来。"铃……铃……"颤音还在微荡,让他的耳廓微微痒起来,半边身子骇得几乎麻痹。他举起手机,僵硬扭过脖子向声音的来源看去,只见某阶台阶下系着一枚铜铃正微微颤着。周淇年松了一口气,还未回眼,又见那铃铛后拍着一张黄符,血色的朱砂字在手机屏幕的微光下诡异非常。他强自镇定地告诉自己这可能只是镇宅的符纸,然后又摁亮屏幕,细细地看去。可是这一看却让他惊得差点握不稳手机,只见那破旧的黄符下拍了好几个血印。小时候扫墓时听母亲家那边的老人讲过,这血印是朱砂雄黄白芷啥的混了黑狗血,符贴于其上可以镇凶宅,这叫镇宅妖符!

  "谁?是谁在那边?"天井那边传来芳叔的声音。
  "啊,没事,是我。"周淇年清了下嗓子,镇定自若地走了出来,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手还在微微颤抖。
  "小少爷,你怎么一早就起来了?去到那种肮脏的地方做什么?"冬日阴沉的晨光下芳叔的脸蒙着一层灰暗的阴影。
  周淇年不断暗示自己那是心理作用,然后微笑了一下说:"手机上的挂饰丢到那里去了,刚才进去找找。"说罢举起挂饰,顺道在衣角上擦擦。
  芳叔扯了扯下垂的嘴角,道:"这里用不着手机,小少爷带着也不嫌累赘。"
  周淇年心里咯噔了一下,是啊,没信号不通电,而且离城镇也有好一段路程,想来自己是被困在这里了。他强自笑着说:" 不带着手机没有安全感,城市人的毛病。"
  芳叔摇了摇头,往后院走去,走前不忘叮嘱道:"小少爷别在这宅子里乱逛,老宅子很多地方肮脏得很。"
  "哎,好的。"周淇年忙不迭应下来,看着芳叔走远。阁楼上的木窗传来一声轻微的"咔",周淇年抬头,看见周淇生站在窗边低头看着自己,还是一袭月白色,那种蓝衬着阴阴的晨光映得他的脸很是阴鸷。周淇年忍住周身微微的颤抖,冲周淇生笑了笑。
  周淇生皱了下眉,淡淡道:"你自己小心点。"没有起伏的语调,冷得很。周淇年知道自己惹他生气了,却也只能一颔首,然后转身离开。

  一整天,周淇生和周淇年在各自的房间里待着,没到吃饭的时间绝不踏出房门。仿佛前几日的其乐融融都是假象,芳叔看出其中古怪,却也不好说破,只是叹叹气。堂兄弟俩的关系一下子降到谷底,异常僵硬。
  周淇年说不上来为什么,只觉得好像是一场对峙,关于一个秘密,围绕一个家族。仿佛是天性使然,周淇年哪怕再害怕可还是无法抑制好奇,好奇这个连着他血脉的地方究竟藏着怎样的旧事。

  入夜后,红得渗人的灯笼又挂满了这条寂静的死街。
  周淇生扣了扣餐桌,对正欲离开的周淇年说:"明天有福房的老爷子过来,晚上到我的房间来,有些事要交代。"
  周淇年有些诧异地回过头,却看见了一张欲言又止的脸。


作者有话要说:镇宅妖符也是查过资料的


11

11、破局 ...


  风从窗缝里经过,发出呜呜的声音,在安静的房间里显得诡异而嘈杂。蜡烛偶尔发出噼啪的声响,晃晃的烛影衬得周淇生的脸色更加阴郁。
  半晌,周淇年要笑不笑地说:"你找我来做什么?"
  周淇生揉揉眉心,声音依旧生硬,却透露着一丝担忧:"明天老爷子要过来,你要留神些。"
  "什么老爷子?"周淇年问道,"我还以为你耍着我玩呢。"
  "别胡说,"周淇生呵斥道,"他是这一任的族长,是我的爷爷。你不是一直很好奇这宅子的事情么?别让他知道你的好奇,你要晓得他就是玉书公的儿子。"
  "诶?"周淇年脸色骤变,玉书公就是周梓旬,就是昨夜在床上掐住了自己的……
  周淇生看着他骤变的神色,冷笑道:"你也发现了这宅子不仅只有夜游的阴灵吧,缚地为鬼,他可触碰过你?"说着,周淇生伸过手来,冰凉的指尖触碰到周淇年温热的皮肤,周淇年惊叫了一声退后几步,惊疑地看着他。
  "我是为了你好。"周淇生叹气。
  周淇年看着周淇生,看着他苍白的脸还有愈发幽深的眸子,有些艰难道:"哥,你这两天这样阴阳怪气的,是不是我真的做了什么不好的事情?难道我连好奇都不成么?"
  周淇生盯着他看了半天,看到周淇年浑身不自在起来,微微笑了一下。"你不知道我有多高兴,终于有人和我背负同样的恐惧与好奇。但是周淇年,因为你叫我哥哥所以我必须阻止你。但是如果你一意孤行要探寻这宅子的秘密,"周淇生眯起眼睛,笑得更深了,"如果是这样,周淇年,你不知道我有多高兴。"
  周淇年被他堂哥的样子骇到了,他深呼吸了一下,然后说:"不论如何,我会好好考虑你的话。明天我会注意,谢谢你的提醒。"
  周淇生看了他一眼,低下头去用食指扣着桌面:"嗯,你回去吧。"
  周淇年走到门口,想起前几日与周淇生的亲昵来,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他回过头环顾了一下这间曾经住过的屋子,对他的堂哥道了声晚安。

  绕过走廊,周淇年远远就看见西厢房那边漆黑一片,前边门廊朱漆的阑干上也只淡淡地映着远处红纸灯笼靡靡的光。看来今夜芳叔是真的没点灯笼,他笑笑,顺手把手机模出来把玩,然后听到了轻微的"嘀嘀"声,很糟糕,手机彻底没电了。周淇年只好从门厅那里顺了一只灯笼,借着这彤光一点往西厢房那里走去。
  回到西厢房前,周淇年取了灯芯,推开房门。一股幽幽的冷香令他脊背一寒,这是衣橱里熏香的味道。说白了,这是周庭兰身上的香味。周淇年稳住颤抖的手点亮了桌上的灯盏,只见落地罩背后的衣橱大开着。周淇年奇怪地走了过去,准备关上橱门,却骇然发现衣橱里挂着一件衣服。周淇年知道这件衣服绝对不是给自己的,哪怕它看起来是那么眼熟,白衣浅青色花纹。周淇年攥紧了手心,努力克制自己发抖。他知道这件衣服,这是昨天夜里周庭兰身上的那件!
  "呯!"的一声,没有掩紧的门被风推开,一下子冬夜的冷风都涌了进来。周淇年匆忙拿起桌上的透明罩灯盏,急急朝东厢跑去。

  "哥,哥,"周淇年一把推开门,"西厢那里……"他话还没说完,就被眼前的情景吓住了。
  红色线绳牵在屋内,上面挂着一排六角铜铃,随着风铃铃作响。周淇生站在屋内,夜风吹乱他的发,他的脸在墨黑的乱发里显得更加苍白。
  "你,你在做什么?"周淇年直直地看着他。
  周淇生示意他关上门,叹道:"你刚才领走了一盏红纸灯笼,坏了这宅子的布局。我这样大概能撑上一晚。"
  "难道那些红纸灯笼别有意义?"
  周淇生无奈地看着他:"血光镇凶气。谁像你傻傻地老是要熄那灯笼,昨天夜里知道厉害了吧?"
  周淇年呆了,原来他是在自找苦吃啊!
  "我也不知今夜会遇到什么,你小心些,"周淇生终于恢复了往日那有些戏谑的语调,"说不定你被吓得明个一早就打包走人了。"
  周淇年翻了个白眼:"你就高兴吧,我自己傻自己笨,终于被你拖下水了。"
  "也不一定,说不定你今夜就被吓死了,"周淇生掐了一把堂弟的脸,欢乐地感叹了一声,"好手感。"
  周淇年无语地捂着自己的脸,有些拿不准他堂哥那古里古怪的性子了。

  阴寒之气愈重,今夜冷得厉害。
  周淇年包着被子坐在床上发呆,周淇生捂着手炉在一旁道:"你还是睡吧。"
  周淇年摇摇头:"我不安心,哥,你陪我说说话吧。"
  "说什么?"
  "说说你第一次住到这宅子里发生的事情。"
  周淇生愣了一下,笑道:"你这小子,是我小看了你。"他靠着周淇年坐下,发了一会儿呆,有些恍惚地说道:"我第一次来这宅子是好几年前的事了,那一年我和你一般大……"

作者有话要说:周淇生不是模范好哥哥哦,其实他心里还是会有阴暗自私的想法的。。当然,周淇年也不是小白

LJJ抽风,老是发不上来


12

12、噩梦回忆 ...


  周淇生十八岁那年与父亲一同来到沈溪宗祠主持祭祖,那天也是南方降雨过后湿冷的天气。街道和远山都在白色的雾气里模糊,宅子里也是寒凉的湿气,沿着小腿一寸寸冷到胸口。青石板的小径,朱漆斑驳的回廊,安静无人的街道,这一幕幕好像冰凉湿冷的梦境一般。

  "你去住西厢房,夜里小心一些。"父亲安排。
  "好的。"周淇生没有异议,只是隐隐觉得有些不安。

  楼梯是老旧的木制结构,踩上去吱吱呀呀地响。周淇生站在楼阁上,看着荒凉的院子和游鱼戏水的天井,觉得有种诡异的熟悉感在体内蔓延。是错觉吧?他皱皱眉,往西厢住下了。

  头几天一切都很正常,周淇生白天帮父亲整理祠堂,夜里点了灯盏看看书,总是很早就睡下,比在城里的生活有规律多了。但是没几日,怪事就来了。
  "爸,夜里你可有听到嬉戏笑闹的声音?这几天我夜里总是睡得不安稳,老是做梦。"
  父亲知道周淇生少年老成,绝不是随便开玩笑的人,便有些惊诧道:"你在说什么傻话,亲戚还未来,怎么会有嬉闹的声音。大概是你白天太过疲累,加上对于环境不熟悉才会做梦吧。以后晚上早点休息。"
  周淇生点点头,只是沉默,这种沉默令周父有些不安,但也未加注意。

  过小年那天,周淇生与父亲还有族里一位来帮忙的管事一道吃了筷子面,就当是过了小年。
  那天入夜了窗外还在下雨,淅沥的雨声在空寂的街巷里回荡。周淇生熄了油灯早早地上床睡觉,迷糊中不知是过了多久,他被一阵丝竹锣鼓声惊醒,雨夜中隐隐传来喜庆的鞭炮声。他皱眉,以为自己还在梦中,准备翻身再睡,可是经常在夜里的听到的嬉闹声又响了起来,并且不再模糊,愈发清晰。

  "伊过小年要回来喏,算话,算话。"
  "嘻嘻,二少爷候着久呢,不算话喏把二少爷气岔掉!"
  "小桃姊姊,伊带喜礼回来,咱可以挑钗子去嚤?"
  "煞规矩嘚东西,唔出息唦!伊的东西内也敢要哝?谁知道干净唔干净!"

  周淇生听着少女脆生生的夹杂着乡音的话语,惊恐地瞠大了眼睛,他清清楚楚地听到她们的脚步声从门口经过。周淇生往床里缩了缩,肩胛被一块凸起的硬物狠狠硌了一下,但此刻他顾不了太多,只是死死闭上眼。朦胧间,他听到房里也有人在说话。

  "几年不见,内可瘦了许些。"一个清润的声音说,但是在湿冷的雨夜里显得幽幽森森。
  "唔,"另一个声音应到,"内拔高了不少,庭兰。"
  庭兰低低笑了起来,声音渐带上一丝尖利:"自然,瓦少年人拔高得快。"
  "这是给内的礼物,喜欢嚤?不要喏就再挑去。"
  "嗯,"庭兰声音平淡,"每人有份嘚礼物,唔啥喜欢。"
  ……

  周淇生偷偷睁开眼,只见有两个人站在书桌旁说话。那个名叫庭兰的年轻人正面向他,夜色中那人半边的脸颊被走廊里的灯笼映亮,颜如玉,眸如星。周淇生微微愣住了,一时分辨不清这是幻觉还是现实。周淇生愣神间,只见那白衣庭兰公子直直望了过来,阴糁糁地笑了。
  窗外风雨声大作,铜铃声声。
  周淇生浑身一颤,再次闭上眼睛,微抖的手握住自己腕间的黑曜石珠串,似乎在哪里看过这东西辟邪。
  过了不知多久,房间里的谈话声渐渐小了下去,隐约间,周淇生觉得天要亮了。他似乎听到来帮忙的芳叔推开了前院的门,而那些丝竹锣鼓和嬉闹交谈声都渐渐远去了。他揉揉额角,深呼吸,空气中淡淡的冷香刺激着他的神经,这一切不是梦,他大概是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

  周淇生以前在书里读到过,说是某些地方会看到曾经在这里生活过的人的幻象,甚至有报道说有游客在故宫看见宫女布置寿宴的情景。科学上的解释是特殊磁场记录了某些场景,当出现极其相似的外部条件时,这些情景就会像全息影像一样播放出来。周淇生以前觉得这太过玄异,但经过小年夜后他却一直安慰自己大概自己也是撞上了类似的情况吧。

  第二日整理房间时,周淇生想起了昨夜里硌到自己的东西,便掀了了床单去看。端端正正的漆金正楷刺痛周淇生的眼:族兄 周氏庭兰公 讳梓言
之神主,一时间他觉得胸闷,恐惧的情绪仿佛扼住了他的喉咙一般。他呆滞了半晌,把牌位放回原位,匆匆往福房的宗祠去翻查族谱。但他不知道,真正的噩梦才刚刚开始……


作者有话要说:"内"是"你"的意思。。本来想按着家乡话写的,但是到时要翻译就太麻烦了,他们的话其实挺直白,我就稍稍改动点,大家明白是方言就成。。。


13

13、死者 ...


  周淇生翻查族谱,查出庭兰公周梓言的辈分来,却也看到不该看到的东西。庭兰公周梓言的侄孙辈里,竟有周临芳的名字赫然在目,并且标注的日期表明他少年时便夭折了。周临芳,不就是芳叔的名字吗?周淇生感到背上一丝凉意。
  这时,门外传来"吱呀——"一声,周淇生手一抖,放下了宗祠里供的族谱。只听见芳叔的声音:"淇生少爷,你在里面吗?"
  周淇生连忙应道:"在,芳叔,我在这里。"
  芳叔执着扫帚走了进来:"淇生少爷你到这里来做什么?宗祠地方小,又不干净。"
  周淇生咽了口口水,道:"问句不敬的话,芳叔你的本名是周临芳吗?"
  芳叔看了眼桌上的族谱,笑了起来:"你这个后生怎恁的有意思。"笑着笑着,他脸上的皮肉竟一点一点地开始往下掉。
  周淇生被骇到说不出话来,只是捂着嘴避免自己惊叫出声。
  芳叔脸上的皮肉掉完后,竟是一张年轻的脸,俊秀白净,眼神却透着阴鸷。他翻了翻福房的族谱,轻蔑一笑,道:"虽被记载在福房的族谱里,但我不过是庶出的囝仔,被当做家役使唤罢了。我被家族祭祀处死,死后被诅咒禁锢在这条死街上,守着这些被诅咒的宅子。我要看着他们慢慢地腐朽慢慢地溃烂,哈哈哈哈!这个答案你可满意,我的淇生少爷?"
  周淇生不停地深呼吸,他告诫自己不要慌,眼睛死死地盯着门外,不敢看芳叔一眼。
  芳叔又冷笑了一声:"你可知这宅子下埋着怎样的怨恨?我一人可终是镇不住的。他们是不是骗你要当族长啊?哈哈,你就等着他们把你架上祭台吧!"
  周淇生感到冷汗湿了背衫,他不敢多留,只道:"我还要回祠堂去,先走一步。"
  芳叔站在福房的宗祠里哈哈大笑起来,声音怨毒。
  周淇生跑了起来,但是似乎不论他跑得多远,芳叔那怨毒的笑声都在耳边萦绕。

  夜里,周淇生做了一个怪梦。他梦见许许多多黑魆魆的人影从祠堂的屋底钻出来,他们张着手臂向周淇生走来,发出芳叔那样怨毒的笑声:"哈哈,来陪着我们,来陪着我们啊……"周淇生在梦里不停地跑,终于从祠堂跑到了周家街的路口,却看见已有一位老者在那里等着他。
  "爷爷,快走!"周淇生定睛一看,竟是自己的祖父,急忙大叫起来。可是他祖父竟扑过来,狠狠地掐住他的脖子道:"死在这里吧,镇住他们,镇住他们!"那些黑影怪笑着从后面赶了上来,拽着他的脚踝,掐着他手腕,把他拖进了一片黑暗之中。
  "不,不要!"周淇生大喊起来。

  "淇生,淇生,你怎么了!"周淇生睁开眼,发现父亲在推他。
  周淇生软软地坐起身来,道:"没事,只是做了个噩梦。"

  那天过后几日,周淇生完全不敢直视周临芳,几乎是远远就绕道走开。而周临芳也恢复了灰白头发的伪装,似乎本就是一个木讷的庄稼汉。周淇生本以为事情可以就此告一段落,却不知事态更是变本加厉。

  后几日夜里,周淇生时常因为呼吸困难而醒来。一开始他以为自己是生病了,所以半夜鼻塞。但是其后一日,他发现了其中的秘密。
  这日入夜了依旧在下雨,周淇生在床上听着雨声,心里忐忑不安,总之就是莫名的心慌,大半夜了还没有睡着。周淇生睡觉向来规矩,失眠也没有翻腾,只是静静躺着假寐。大概夜半时分,他感到有一股微凉的触感沿着他的手臂而上。他僵住了,完全不知所措,紧闭着双眼不敢动。那微凉的触感慢慢地绕过他的脖子蔓延进他的鼻腔。那是一种柔韧微凉的触感,还带着幽香。周淇生几乎是马上明白过来,那是头发!他想要挣扎,但是无论如何都动弹不得,连眼睛都无法睁开。就在窒息感越来越强烈的时候,他听见耳边响起一声幽幽的叹息,然后那些头发就如同鬼魅般散去。
  周淇生剧烈地喘息,感觉肺都微微疼了起来。难道这几日精力不济不是因为感冒,而是因为这诡异的头发?他越想越觉得后怕,冷汗湿背也不敢再动一下。
  第二天开始,周淇生便注意起自己的身体状况来,发现自己似乎真的虚弱嗜睡了许多,注意力难以集中。连周父都看出来了,叮嘱道:"淇生,要多多注意身体,这乡下的冬天湿冷的紧,容易感冒。千万别再祭祖前出什么岔子。"周淇生却只能摆摆手,一时竟是不能明言道出其中原委,只觉得内心一阵难过委屈。

  除夕这天越来越近,周淇生的身体也越来越虚弱,他甚至不知该如何对父亲解释。他自知如此荒诞的事情无法轻易告诉父亲,内心十分苦闷。好几次他想找芳叔问个清楚,但是每每看到芳叔对着他那阴鸷扭曲的笑容,他便不敢再靠近一步。
  除夕的前一日,周父带着周淇生再打扫了一遍祠堂大厅。周淇生奇怪的发现大厅的一根柱子上竟然有干涸的血迹,他觉得事情蹊跷,便没有多说,动手擦洗了起来。但是越擦,那血迹越新,根本擦洗不掉。最后,浓稠的血液竟然沿着柱子不断地流了下去,在地上积成一滩。周淇生失魂落魄地丢了抹布,腿一软,跌坐到地。然后,他看到柱子后边有一个满头是血的年轻人死死地盯着他,口里不知念叨着什么,向他伸出手来……
  周淇生当时毕竟年少,独自撑了几天本就万分痛苦,此时白日里看到如此骇人的景象便惊叫一声,竟是生生昏了过去。

  当周淇生醒来的时候,已是掌灯时分了。周父坐在床侧看他,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叹气道:"淇生,这老宅毕竟是阴气太重了。撑一撑,明日一过我们就回家!"周淇生坐在床上兀自喝着姜茶,已然说不出话了。他只觉得这热气腾腾的姜茶下去,落到肚里却是冰凉。他捂不出热汗,只觉得手心一片湿冷,背上也是冷汗涔涔。
  其实周淇生已经心感绝望了,他知道自己的身体已经虚弱到一定程度了。以他自己的理解,他是被吸食了半条命,已然一脚踏入冥途了,因而能够看到这宅子里的亡灵。周父不知儿子心中的苦痛,只是拍拍他,给了他一个手炉,便起身走了。
  那天夜里周淇生不敢灭掉蜡烛,他坐在床上几乎是一夜未眠,只想熬过今夜,明日一过才算逃出生天。否则,大概这条命就要断送于此了。

  除夕前的这一夜,周淇生有惊无险地度过了。可是他不知,他命里真正一大劫,竟是除夕那日。


作者有话要说:我错了,这文出来都一年了。。。
又是小年夜,送上新更。争取今年完结


14

14、鬼祭(上) ...


  除夕那日正是周家祭祖的日子,各房子孙回到老宅,献上祭礼三叩九拜,还需烧冥币燃鞭炮。总之,自有一套规矩。

  除夕的这天早上,天才蒙蒙亮,周淇生就起来了。也不知是一种大逃亡的兴奋感还是终于要结束的解脱感,令他无比亢奋。早餐的时候,周父看到儿子惨白着脸、黑着眼圈却双目通红的样子,都忍不住心疼地想立刻带他回家。

  早餐过后,周父和芳叔张罗着又摆出两张长长的朱漆供桌,用来摆放祭礼。而周淇生负责在排位前的香案上多摆两排铜脚香炉。
  周淇生觉得自己此刻真是清醒得可怕,他摆好了香炉,又把香案边两排红烛也换上新的重新点上。烛花噼噼啪啪地响,烛光微微跳动,带着一股奇怪的香味腾起淡淡的烟来。周淇生随着青烟抬头看去,就见香案上挂着的幡布正微微摆动,那半遮着的房梁后似乎有双窥视的眼睛……
  "淇生,淇生!"周父的呼唤打断了周淇生奇怪的联想。他回过头来,就看见父亲手里拿着几支香。
  "今年是我们主持祭祀,这头几支供香得我们来插。"周父解释道。
  "好,"周淇生淡淡地笑,"没问题。"

  周淇生和周父在香案前规规矩矩地站好,每人手里拿着三支长长的供香。先是三鞠躬,周父念念叨叨道:"福房子孙临君拜克岐公,佑我一家今年平平安安……"总之就是一些唠唠叨叨的话,这些话和周父在观音像或是佛像面前唠叨的绝没什么区别。周淇生无聊地抬眼偷偷看迁居至此的先祖克岐公的画像,却觉得那拈须而笑的人像有着一股说不出的阴森狰狞,那眉梢嘴角的纹路似乎和平日里所见有所不同。
  还未想出有什么不同,周淇生就被周父拍了一下后颈,看来是该轮到他了。周淇生也像模像样地鞠了三个躬,还未开口呢,就听见周父在一边絮絮叨叨地替他说道:"克岐公保佑犬子淇生学业顺利,平平安安……"总之又是一套废话,周淇生无奈地撇撇嘴,继续偷看克岐公的画像。
  这一看不要紧,骇得他几乎腿软。才短短的一瞬,就见克岐公的画像眼尾上挑,嘴含獠牙,连拈须而笑的那只手上似乎也鲜血淋淋。周淇生的心擂鼓似的跳起来,隐隐生出一股绝望,似乎今日必会突生变故。不容他多想,周父又按着他的肩膀,令他一同跪在香案前。
  "给克岐公磕头。"周父小声道。
  周淇生揪紧了膝下的蒲案,却磕不下头去。有古怪!他坚定地想,可是却又犹犹豫豫。眼见着周父已经开始叩拜,周淇生也装模作样地俯俯身。但他俯□后还没直起身跪好,就觉得眼前一黑,于是连忙伸手撑住地面。那是一种不知如何形容的昏眩,似乎带着一股可以感觉到的恶意,有那么几秒钟,周淇生只觉得头疼欲裂。
  周父站起身后,发现自己的儿子还跪在香案前,便伸手去搀他:"怎么,起不来吗?"
  周淇生勉强地借力站来起来,不知如何解释刚才那强烈的昏眩,只是笑笑:"天气冷,腿麻了。"
  周父拍拍他的肩膀,安慰道:"没事,我们很快就可以回家了。"
  周淇生点点头,视线掠过一直立在一旁的芳叔,莫名地打了个冷颤。因为芳叔正直直盯着他,唇角是带着一抹似笑非笑的轻蔑……

  冬日里天亮的晚,这阳光也来得迟。收拾好一切,大厅里燃起暖炉,前院里也支起两个烧冥币的大铜炉,已经是早上九点过后了。一连多日的阴雨歇了,阳光透过云层薄薄地洒下来,周淇生站在院子里,心情微微明朗了一点。
  "怎么还没有人来?"他嘀咕着走到门口,就听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道:"淇生,你这是着急什么呢?"
  周淇生探身看出去,不得了,是自家爷爷来了。于是他连忙恭敬道:"爷爷好。"
  周楚风拍了拍孙子的肩膀,笑道:"淇生你也长大了,有担当喽。"
  周淇生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我只是来给爸爸帮忙的。"
  周爷爷的手还搭在他身上,却令周淇生觉得有些沉。他抬头看老人,却见老人目光也是沉沉的:"淇生,以后要出息呀,周家也要靠你了哟。"
  想起芳叔之前说过的话,周淇生不知为何心里起了点疙瘩,他笑笑地转移话题:"淇生大学都还没有毕业呢,爷爷您说笑了。对了,今天您怎么一个人来了,太不安全了!"
  "哦,没什么,"老人挥挥手,口气里有些怀念,"你二叔的车就在后面,我只是想先下来走走。毕竟,我也是在这条街上长大的啊……"
  周淇生一愣,想起这鬼气森森的宅子,想起芳叔的话,竟微微退了半步,道:"爷爷您先进去坐,我在这里迎客。"
  "乖孙啊乖孙……"周家爷爷抚着他的肩膀笑道,迈步进了前厅。

  随着日头高起,各房的亲戚们也陆续到了。有挑着扁担来的,有开着小车来的,但是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匆忙的空白的表情,没有一丝喜庆的意味。匆匆忙忙地摆好供桌,匆匆忙忙地燃香祭拜,匆匆忙忙地烧冥币燃鞭炮。他们彼此间没有交谈,一切好像是一出无声的默剧一般。
  周淇生站在前门迎客,身后的院子里的铜炉正火光熊熊地烧着冥币,但是他还是冻得腿发麻。那是从心里开始发冷的感觉,所有人的来去匆匆静默无声,令他觉得他似乎就站在一个约定俗成的秘密旁边却不得而知。

  正午时分,来不及赶回去的亲戚照惯例是要留下来用餐的。周淇生到偏厅去帮着芳叔摆碗筷,心底默默念叨着希望这一日快快过去,他希望什么秘密也不知晓。时间越是流逝,周淇生想离开的期望越是强烈。
  但是就在眼见着饭菜要上桌的时候,有人在后院尖利地喊了一声:"天啊,老太爷他去了!"
  周淇生只觉得眼前一黑,手里的汤匙落到地上摔得粉碎,一种恶兆成真的恐惧感将他包围。边上一个老婆婆看着他把搪瓷汤匙给摔碎了,念念叨叨起来:"哎哟,后生仔,不吉利啊!不吉利啊……"

作者有话要说:对不起,来迟了。。
先生系列已完结,目前在努力更两篇灵异文,大家可以回来了,俺会平坑的(*^__^*)
今天只有更2000+,写完囧系回来写正剧真有些不习惯啊,挠头~
谢谢大家的支持XD 我会加油的


15

15、鬼祭(下) ...


  周淇生只愣神了几秒钟,就开始寻找父亲的身影。他环顾四周,发现亲戚们脸上的表情各有不同,有担忧的,有冷淡的,有恐惧的,还有幸灾乐祸的。周淇生觉得头在隐隐作痛,但他还是打起精神跑到后院去。

  后院里只有稀稀拉拉的几个人,脸上有惊恐也有镇定。周父已经到了,正半跪在躺椅边握着老人的手。
  "淇生,你过来。"周父的声音微微有些哽咽。
  周淇生走过去,就看见早上还中气十足和自己打招呼的老人合着眼躺在躺椅上,脸色微微发青。
  "淇生,你……你来看看爷爷。"周父轻声说。
  于是周淇生也在躺椅边跪下。

  老人躺在开敞的院子里,微薄的阳光倾泻在他的脸上,那更加清晰的发青的面色、乌紫的嘴唇显得更加骇人。还有他脸上的老人斑,此刻像尸斑一样令人恐惧厌恶起来。
  周淇生自小和爷爷并不亲厚,但是此时他也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去,握上了老人的另一只手。只有一瞬间,一股寒意沿着他握住的那只手蔓延了过来。那感觉并不像尸体的温度,而是一种带着窥探的恶意,就好像供桌香案前的窥视和那头疼欲裂的昏眩一般。
  "爷爷……"周淇生轻轻唤了一声,"爷爷,吃午饭了。"

  除夕这天的下午,好端端的祭祖变成了族长的葬礼。
  棺材早远前制的,本为了安葬不知哪一代的少爷,但是搁置了有些年头。乌漆漆的一口棺材却仿佛新的一般,没有虫蛀蚁噬,摆在祠堂的正中央,看着好不瘆人。周老爷子穿着崭新的锦袍躺在里面,棺木合了一半,他的脸色衬着衣着更显得诡异起来。
  乡下人觉得除夕去给别人送葬终是有些不吉利的,于是连村里吹奏丝竹笛管什么的伙计都没有来,整个灵堂萧条得可怕。周淇生披着麻衣跪在棺木前,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满堂冷眼的亲戚,猝然死去的祖父,还有这鬼气森森的老宅。一切都是那么那么的不真实,和他从前生活的世界相比,这里就好像一个异世界一般不可理喻。他跪得双腿发麻,抬头看厅堂中央挂的"福泽子孙"四字,也觉得可笑起来。

  "按照老家的规矩,是要停尸七天的。"周父对周淇生说,语气里微微有些伤感和歉意。
  "没事的,爸爸。"周淇生只能笑着安慰父亲。
  但嘴里虽然说着没事,可身体却不是这么说的。周淇生勉强跪在棺木前已有一段时间,他虽悲伤惶恐,却出奇的没有想要落泪的冲动。只是这样跪着,发呆,然后犯困。在祖父的灵堂里犯困是件很糟糕的事情啊,可是强撑了一夜的周淇生已经快要到极限了。
  彤彤的烛影,缭缭的香烟,还有幽暗背景里三排牌位和那谜一般的克岐公画像。周淇生努力掐着自己的大腿,却觉得自己恍然已经神志不清了。他的视线越过祖父的棺木,盯着前方,恍恍觉得那随着烛影微微晃动的白色幡布背后是另一个幽冥的世界一般。
  真是精力不济啊,胡思乱想什么!周淇生苦笑了一下想挺直腰身,但是一动就是一阵铺天盖地的昏眩。在那难捱的昏眩中,他觉得自己隐约看到那口乌漆漆的棺材被推开了……

  下午时分,亲戚们早已收起供礼急匆匆回去了。族长突然辞世这样的事情虽说难以接受,但是和家人一起过年还是比较重要的,何况老爷子的儿子孙子还都在灵堂守着呢。亲戚们只是客套着说:"头七再来,各位节哀。"
  于是,冷清的下午,周父和芳叔在后院和偏厅整理东西,此刻空旷的灵堂里只有周淇生一人在守。

  周淇生开始以为自己眼花了,他揉揉太阳穴,又偷偷捏捏发麻的小腿,叹了口气。但是很快他就发现不对劲了,因为棺木正有节奏地发出一种"喀喀"的声音,那是棺盖推开时滑动发出的声音。他咽了口唾沫,只觉得嗓子发干,全身发冷。
  因为棺盖是推倒周老爷子胸前的,所以周淇生简直可以想象老人是怎样吃力而缓慢地推开它。此刻,整个寂静的灵堂里充满了那诡异的"喀喀"声,周淇生木然跪在那里,无法移动身体。慢慢的,他看清楚,有一只手搭到了棺材边沿上。
  那只手虽然布满了皱纹,但奇迹一般的没有了尸斑,在微弱的光线下似乎还可以看到血色。那只手像是僵了很久一般,非常迟缓地弯曲手指,慢慢地扒住棺材的边缘。然后顿了很久,又是一只手肘缓慢而笨拙地搭了上来。又停了很久,久到周淇生以为自己是产生了幻觉的时候,一个干瘪的身影被缓缓撑了起来。

  周淇生瞠目,心脏在剧烈地跳动,几乎要弄裂胸膛。
  老人坐在棺材里,崭新的衣袍衬得他满面红光。他似乎有些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有些疑惑地打量了一下四周。然后他看见了自己面色惨白的孙子,松了口气似地笑了,中气十足道:"乖孙……"
  周淇生的昏眩更严重了,心跳紊乱,耳朵里是血流嘈杂的声音。他看着祖父坐在棺木里对他笑,那笑容和克岐公的画像重叠在一起,妖气森森。

  周身愈发寒冷,似乎还有桀桀的怪笑在回荡。都是梦吧,都是噩梦吧。周淇生对自己说,然后他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觉……


作者有话要说:期末真是讨厌TAT


16

16、淇生何人 ...


  "哥,你就吓唬人吧,还诈尸呢!"周淇年把自己裹在被子里故作轻松的说,但他的笑容却僵硬得难看。
  周淇生叹气着拍了他一下:"我至今想起来也还似做梦一般。可笑的是,那天我直接昏倒在灵堂上了,最后还和祖父一起被救护车给接走。"
  "那,"周淇年歪着脑袋问,"爷爷他究竟是怎样啊?"
  周淇年的脸半隐在阴影里,他挑起唇角,露出有几分嘲讽之意的笑容来:"他在医院接受了检查,身体起码比那时的我要健康多了。我的检查结果是重度贫血过度疲劳什么的。"
  "咦,那,那个时候……"
  "所有人都说老太爷福大命大,大概是那一会儿痰迷了心窍,但最终还是缓过来了。"周淇生似笑非笑地说,眉间还含着讥诮。
  周淇年看着自己的堂哥半晌,突然问道:"哥,你不喜欢爷爷?"
  周淇生疲惫地半合上眼:"他不是我爷爷,他是妖怪……"

  两人说了半夜的话,周淇年也倦了,但死撑着没敢睡着,只是裹着被子干坐在床上。周淇生见他一副眼睛都睁不开的样子,笑道:"你怕什么,我守着好了,你只管睡。"
  周淇年叹了一声,咕哝道:"真的?"
  周淇生捏捏他的脸,道:"但是明天你要替我去镇上接爷爷,怎么样,害怕吗?"
  "我才不怕呢,你说不定只是在唬我玩呢,"周淇年倒在周淇生的膝盖上,枕着他的腿,不满道:"再说,干嘛还要去镇上接爷爷啊?"
  周淇生一板一眼地说:"这是礼貌,族长来了我们自然是要去接的。而且你不是有一大堆玩意要去镇上充电么?"
  某人这下精神了点:"你不说我差点给忘了,这几天过得可揪心了!"
  周淇生揉了揉傻堂弟的脑袋,把他按在腿上:"快睡吧你,再过几个小时天就该亮了。"
  周淇年撒娇似的拱拱脑袋,枕在自家堂哥的腿上睡了,没两分钟就轻声打起呼来。周淇生哭笑地看着这个没心没肺的小混蛋,神色复杂地叹了口气。

  周淇生一直没有合眼,只是怔怔着坐着,不知心里在想些什么。屋里的烛火都燃尽了,屋外摇曳的红纸灯笼的光芒也寂灭了。阴寒的气息似乎是从地下慢慢升腾起来一般,令睡梦中的周淇年不安地动了动。这微微一动却让周淇年被惊了一下似的缓过神来,他拢了拢周淇年身上裹着的被子,微微蹙起眉。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的天光却慢慢透了进来。周家街再一次在死寂中迎来了一个新的清晨。

  周淇年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大亮,扭扭脖子,这才发现自己还枕在周淇生腿上呢。小堂弟闹了一个大红脸,他挣扎着坐起来,在清晨的冷空气中打了个寒颤,不好意思道:"你怎么不把我挪到枕头上去呀。"
  周淇生揉揉腿,挑眉笑道:"被子都给你裹着了,我只好把你当暖炉靠着啦。"
  周淇年这才发现周淇生的指尖几乎都冻青了,他凑过去抓着堂哥的手放在自己手里呵呵气,道:"手冻得这样冷,你可以放进被子里捂着啊。"
  "这可不行,"堂哥眨眨眼,"你要是把口水流到我袖子上可怎么得了?"
  周淇年红着脸甩开了周淇生的手,不理会他促狭的笑,又恼又窘地穿外套去了。

  用保温壶里的热水洗漱了一番,周淇年这才打量起今日的天气来。虽说还是云幕沉沉,却不若前几日那般天色暗淡,他祈祷今天可千万不要下雨才好。
  天井里因为蓄着水,在冬日的早上居然带起了点湿润的雾气。停了一夜的雨,这个早晨意外地给人一种清爽多了的感觉。周淇年站在楼廊里顿觉得心情不错,于是扩胸展臂深呼吸,做起早操来。身后传来低低的笑声,周淇年回头看去,是周淇生又捂着手炉倚在门廊上笑他呢。一夜未眠的青年看起来格外得苍白,眼睛底下泛着青,细长的眉梢甚至透出骨子妖异来。周淇年摇摇头,把奇怪的"妖异"想法摇出去,大白天的少自己吓唬自己。
  周淇生又笑起来:"你一大早的搞什么,傻里傻气的。"
  "我做早操啊,"周淇年挠挠头,"先热身一下嘛,待会儿要去干正事呢。"
  周淇生想起周淇年一会儿要去镇上的事,倒是敛了笑,道:"你在镇上的'长源茶舍'边上等爷爷,记得要穿白色的衣服。"
  "嘿,搞得像特务接头似的。"周淇年傻笑。
  周淇生不理会他的调侃,只是说:"千万记住,一会儿别进'长源茶舍'里边去。"

  吃过早饭,周淇年回去换了件白色的羽绒服,往双肩包里塞进笔记本电脑和手机,乐得像小鸟似的。
  "这出息,囚犯放风似的。"周淇生啧啧叹道。
  周淇年也懒得和他抬杠:"要我帮你带什么回来吗?"
  周淇生撇撇嘴:"把咱家老妖怪带回来就好了。"
  周淇年想起周淇生昨晚说的事,心里微微有些害怕,转头看看芳叔更是觉得胆颤。他也顾不上多说什么了,只是不知是该信还是不该信周淇生的故事,于是胡乱道别一下,就夺门而出。

  周淇年几乎是一口气跑出周家街的,往街口外走几十分钟都是农田,几乎不见人迹。他这下有些急了,当初来的时候怎么就没好好记个路呢,光记得给老爸报平安,这下要怎么去镇上?又走了好半天,周淇年才看到小一个村子,只几户人家,不例外全姓周。周淇年赶忙问了路,几乎走到镇郊的集市上才拦到了一辆去镇上的摩的。这可真不容易啊,周淇年心里暗叹,幸好老妖怪是下午到,不然岂不是接不到人?
  折腾到镇上的时候已经临近中午了,周淇年找了家小面馆草草解决了午饭,然后直奔修理店,假借修电脑之名充电去了。揩油给手机顺便充电的周淇年也不怎么见外,大中午地就蹲店门口给自家老爸打电话了。
  "你小子怎么这么多天也不打电话回来,你妈担心地都要奔去找你了。"周老爹抱怨。
  "老爷明察,那里穷乡僻壤的没信号嘛。"
  周老爹阴阳怪气地说:"听你口气过得还挺滋润哟?"
  "还好还好,不是有堂哥照看着嘛。"周淇年笑道。
  "什么堂哥?"
  "就是一起主持祭祖的堂哥啊。"
  "开玩笑,今年就是你主持的啊,哪里冒出来的堂哥?"
  "咦?"周淇年傻眼了,"老爹你不了解状况吧,怎么就我一人了?"
  "本来就是你一个人啊,你哪里有堂哥这门子亲戚?"
  "呃,就是周淇生啊,和我一个辈分的。他说他是福房本家的。"
  "哈哈哈哈,"周老爹大笑起来,"别寻你老爸开心了,还知道福房什么的,是芳叔教你的吧?瞎编什么呢,福房就只剩下我们一脉啦,你那里来的堂哥啊?"
  "老爸你没记错吧?他说他是喜房过继来的玉书公的玄孙啊。"
  "嘿嘿,你小子一知半解的就瞎说。他要是玉书公的玄孙不就变成你亲哥哥啦,傻瓜,我们才是玉书公的直脉啊!"
  周淇年握着手机微微发抖起来,假的?都是假的?!那周淇生是谁,那他今天来镇上要接的族长又是谁?"爸,你没骗我吧?"
  "你编瞎话我都没找你算账呢,你反说我骗你?臭小子,不和你说了,你妈叫开饭,要和她说话吗?"
  周淇年此刻哪里还有心情听老妈唠叨,便道:"不用了,我下回再打电话回去。对了,爸,那咱们的族长是谁?"
  "什么组长?"
  "就是家族的族长。"
  "哎,来了来了……你妈要生气了,我得挂电话了。咱们家族长那什么的,好像是你爷爷来着?就这样,掰掰。"周老爹匆匆挂断电话。

  周淇年握着手机却觉得浑身发冷,久久没有回过神来。既然老爸也知道芳叔,那芳叔应该确有其人。可是既然没有周淇生这个堂哥,那芳叔为什么什么都不说呢?周淇生,这个心安理得出现的堂哥究竟是什么来头?忆起昨夜周淇生和他说的回忆,周淇年忍不住心内一阵恐惧。
  这一切究竟是谎言还是真实?或者,都只是一个巨大的陷阱?周淇生,你究竟是谁?你是生是死,是人还是……

  "小哥,电脑没有什么大问题,都弄好了!"店员的声音打断了周淇年的思绪,把他拖进了嘈杂的现实。
  "诶,谢谢,多少钱?"周淇年迅速换了表情,傻笑着回过头去……

  既然这样,周淇生,让我看看我今天下午接到的族长会是谁。究竟是你的祖父,还是我的祖父!


作者有话要说:离鬼节只有十几天了,赶文ing~


17

17、家族秘闻 ...


  这天天气还很阴冷,但已不似前几日那般从骨子里冻起来的湿冷。大街上来来往往的是还在置办年货的人群,无比的热闹熙攘。周淇年此刻满心思绪,觉得那些人声嘈杂远了,他恍如置身在一个光怪陆离的世界里。走了半晌,他才回过神来问路。长源茶舍乍一听倒没有什么特别,地址在车站附近,也算是热闹的地方。但是周淇年却忘不了那幽影重重的长源堂,这样一联想,又似真有几分可怖起来。

  车站附近在年关的时候成了最热闹的地方,颇有几分比肩继踵的感觉。但是在人群中,周淇年还是一眼就找到了长源茶舍。那是一间古色古香的店,遥遥就可以看到店里店外刻意的古风装修。在周淇年看来最抢眼的,当是店外挂的牌匾,那牌匾与周氏祖祠长源堂的牌匾如出一辙。周淇年深吸了一口气,往茶舍那边走去,又突然回忆起周淇生的叮嘱来。
  "千万记住,一会儿别进'长源茶舍'里边去。"
  周淇年犹豫了一下,心里虽然还有着被欺骗的愤怒感,但他也不想太过莽撞。走到茶舍外,周淇年仅是透过干净的玻璃向内窥视。这一看不要紧,惊得他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只见一个年轻人穿着咖啡色的夹克,正带着一脸灿烂的笑意向顾客介绍茶叶。
  周淇年本以为他永远不会在那张脸上看道这样的笑容。因为那个人总是那样冷冷淡淡,细长的眉眼总是略带疲倦和一股难掩的讥诮。"周淇生,搞什么鬼,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周淇年喃喃自语,满心的难以置信。他又默默观察了半天,那人带笑的眼角眉梢,微翘的唇角,无不与周淇生一模一样,只是周淇生的脸上可能永远不会有这样明朗灿烂的表情。周淇年攥紧了拳头,冷静地告诉自己,这个人绝对不是周淇生。可是,他,是谁呢?而那个本来不该存在,却与他长得一模一样的周淇生又是谁呢?
  正在周淇年胡思乱想之际,有人在背后拍了拍他。周淇年惊了一下,急忙回头,这一看却是整个人都傻住了,眼前这位矍铄的老人不正是自己的祖父么?!
  "乖孙,你在看什么呢?"周敬风和蔼的笑道。
  周淇年一句话堵在胸口,竟吐不出来。他想起周淇生给他说过的回忆,心里又惊又骇,转念想起父亲的话,这下才笃定相信是周淇生骗了他,于是又有几分伤心起来。
  "乖孙你怎么了?看到爷爷不高兴吗,是因为你爸爸不让你在家里过年?没关系的,你爸爸年轻的时候也来过这里主持祭祖的。"
  冷静下来,冷静下来。周淇年拼命对自己说,他勉强扯出一个笑容,对自己祖父说道:"我只是在店里看到一个人很眼熟,所以有点出神。爷爷,你怎么一个人来了?"
  周敬风看了一眼长源茶舍,笑得有几分意味深长:"看来,你见过你哥哥了?"
  周淇年的心突突跳着,他傻笑道:"我哪里来的哥哥?"
  周敬风也笑道:"里边那个年轻人是咱们的远房亲戚,和你一个辈分,你理当叫他哥哥的。"
  周淇年心下一惊,只是道:"他和我一个辈分,那他叫什么名字?"
  周敬风抚掌不语。周淇年有些着急起来,却见老人狡黠地眨眨眼睛:"你,不是已经知道了吗?"

  周淇年傻了半天,也没敢深究,和自己祖父去取了托运来的行李,便拦了一辆出租车去周家街。老人不多话,精神看起来也很好,还是一副笑眯眯的模样。但是周淇年自己心中有鬼,却是不敢与他亲近的。
  车子一路通畅地驶出镇去,但是在镇郊的集市被一群水牛给拦了路。周淇年倒是不急,吩咐司机慢点开,避让着集市上的人。他自己托着腮,又细细回忆起周淇生昨晚上对他说的话,越想越觉得蹊跷起来。
  周淇生说他爸爸在祖像前念念叨叨,还学了两句,说的不正是:"福房子孙临君拜克岐公,佑我一家今年平平安安……"难怪那时觉得有几分诡异,仔细一想,周临君不正是自己爸爸的名字么?因为几乎从未直呼过父亲名讳,昨晚竟被临君二字糊弄过去,没有细想。还有,周淇生说他祖父叫什么名字来着?周楚风?如果没有记错的话,周淇生说过敬荣敬忠二位族叔是祖父的辈分,那么周淇生的祖父就不应该叫楚风,应该是敬风才对。
  周淇年心里怒意又生,觉得自己那般相信周淇生,却被这样哄骗。这时他也豁出去了,便问祖父道:"爷爷,你的名字是敬风么?"
  周爷爷也不吃惊,笑道:"是啊,怎么了?"
  周淇年抱着必死的决心,又问:"那周淇生是谁?"
  周爷爷看着窗外路边的农田,答非所问道:"你可知这些田地是谁家种的么?"
  周淇年皱眉:"我知道前边有个小村子也姓周,可能是他们家种的。"
  周爷爷说:"这以前是咱们周家的祭田,那些庄稼人是给咱们的祠堂看房子的。但是他们不能住在周家街上看房子,因为他们的身份不配。你知道,虽然说土地咱们还给国家了,但那些祠堂还是咱们家的,那墓地里还埋着咱们周家的祖先。"
  周淇年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又问道:"那周淇生?"
  周爷爷抚着他的头,慢慢道:"今年让你回来过年,其实是我的意思。别怪你爸爸,他有许多事都不知道。淇年,你也成年了,所以我想让你见见你哥哥。"
  "哥哥?"周淇年心里突然涌起了不好的预感。
  "其实,可能连你父母都忘了告诉你,你还有个哥哥,"老人浑浊的眼睛刹那间变得清明,"只是,他未出生时就死了。"
  "死,死了?"周淇年瞠大眼,"死胎?"
  "多可惜啊,咱们福房的嫡长孙居然是死胎,"周爷爷的目光闪动,"刚好喜房有个孩子和他同一个时辰出生,又恰巧是同一个辈分。所以,就用了同一个名字,向他借了点命气。淇年,淇生是你的亲生哥哥,他就是在这周家街长大的。"

  周淇年只觉得一个惊雷劈下来,这一切的一切都这般的怪诞可笑。闹鬼的祠堂算什么,恐怖故事里死而复生的祖父算什么?他周淇年居然还有一个半死不活的亲生哥哥呢!难怪周淇生总是那么苍白,难怪他的体温总是那么低,难怪他总是要带着手炉,难怪说他在这祠堂里已经住惯了!能不怨恨么?从小被关在这死寂的街上和一堆牌位住在一起?周淇年觉得毛骨悚然,他半天才喊出一句话来,但甫一出口却发现声音是那么低哑:"爷爷,这是邪术!"
  "邪术?"周敬风冷笑了一声,"咱们家的妖魔鬼怪邪术歪风还少吗?"
  周淇年看着车外越来越近的古街,第一次感到了无比深的恐惧和无比冰冷的孤独。


作者有话要说:我开头说了,这是伪民俗文,不要深究=A=
所以淇生不是鬼也不是活人,他半死不活,囧。


18

18、逢魔时刻 ...


  冬季的白昼很短,到达周家街时已近是黄昏了。周淇年帮祖父搬下行李,又向出租车司机付了钱,回头便见天际原来有几缕孱弱的光,在薄暮中不显明亮反而透着几分阴翳。
  "师傅您路上慢走。"周淇年回过神来,笑着对司机说道。
  司机收好了钱,不解道:"小哥你夜里不会是要住在这里吧?"
  "对啊。"周淇年点点头。
  司机看了眼周老太爷,压低声音对周淇年说道:"可是我听说这里不干净啊。"
  周淇年微微一怔,回头看了看似笑非笑的祖父,无奈道:"谢谢您,师傅,没事的。"
  司机摇摇头,调转了车子便走,扬起一片尘土,仿佛真有什么在背后追他似的。

  周淇年也是死了心了,认命地为祖父提起行李,走进那空旷冷清的街巷。昏黄的夕阳只在地上拖出一条薄薄的影子,斑驳的墙角与冷寂的古居内似乎蛰伏着伺机的幽影。周淇年觉得自己的颈后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不是因为冷,而是因为这诡异的气氛。
  "看来,是黄昏了。"周敬风突然说。
  周淇年没有回答,只是敷衍地点点头。
  "这个时候回来,真是不吉利啊。"周敬风啧啧有声地叹了口气。
  周淇年站住了,他觉得自己似乎应该知道什么。
  周敬风对他笑道:"就快入夜了,鬼魅幽魂都伺机而动,此时便是逢魔时刻。"
  周淇年只是微微挑起嘴角:"那又怎样呢?"

  一路行至"长源堂"外,天色愈见昏暗。周淇年推了推门,竟是无法推开。这个可恶的周淇生在做什么啊?周淇年愤愤地想,他丢下行李的拉杆,开始用两手砸门,半天也不见有人来开门,惟有古旧的斑驳朱门剥落了碎屑。
  "爷爷,你等下,好像是有人从里面把门栓上了。"周淇年说道,却听见身后一声嗤笑。他回过头去,身后却已经空空如也了,哪里还有周敬风的影子。周淇年心头一紧,低头看去,脚边的行李箱也不见了踪影。天际的薄暮微光照在他的身上,他感到了瑟瑟的冷。
  "爷爷!爷爷!周淇生,周淇生!"周淇年猛地砸门喊道,可是回复他的只有古街空荡的回响和盘桓的回声。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自己是被抛下了吗?或者……这便是逢魔时刻?

  周淇年坐在长源堂前的阶梯上,愈想愈不爽,却也不知如何是好。返回镇子上去的话,这下只怕等不到车;去前面的小村子,又有几分不甘心,不想麻烦他人。
  天际只剩下最后一抹微光了,周淇年揉揉腿,站起身又复敲起门来。但是他这一下敲下去,竟生生地穿过了那道门,一下子跌了进去。他再抬头一看,长源堂内张灯结彩,正是一幅喜庆模样。周淇年困惑了,自己究竟是如何进门来的,这张灯结彩的屋内怎么却没有人呢?
  "周淇生?爷爷?芳叔?"周淇年一边向大厅走去,一边喊道。前院还是盆花漫道,但都系上了丝绦。院内被妆点的桂树也不见了萧条,多了几分生机。门厅下挂着红纸灯笼,墨黑得写着一个"周"字。这是什么时候做的?周淇年眨眨眼。进了前厅,供桌竟然被撤去了,连克岐公的画像也不见了踪影。厅柱上吊着木质的联匾,被擦拭得一尘不染,乌油油得仿佛还能反光。四周摆着太师椅也比之前要多,都擦得很干净,丝毫没有之前的古旧之感。

  天际最后的光线消失,院子和厅堂被红纸灯笼的光芒照亮。冷,无比的冷。周淇年搓搓手臂,呵出了一口白气:"周淇生,快出来,我不玩了!"随着他的声音,屋内的蜡烛"噗"的一声,亮了起来。周淇年这才看清,厅内案桌上还用漆盘摆着果子糕点。他虽然饥寒交迫,心内十分焦急忧虑,但他也是自知这屋子有古怪,不敢轻举妄动。"淇生,淇生……"他的声音在宅子里回荡,周围似乎回荡着窃窃的笑声。
  远处响起了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似是有人。周淇年又奔到门口,却无论如何也拉不起门闩,打不开门。

  "过年喽,要过年喽……"院子里有小孩笑着奔跑而过的声音。
  "梓言你慢点,担心摔倒!"
  "阿哥阿哥,你好啰嗦!不和你玩,我要去玩炮仗,你不要来!"
  "周梓言,我要去和阿爹说你偷了炮仗!"
  "骗你的喏,哈哈哈……"
  "哼,我当然知道,炮仗我有哩,你才没有!"
  "阿哥阿哥……"

  正奋力拉门闩的周淇年一下子没了气力,他转身骇然地看着空空如也的院子,孩子清脆的笑声还回荡在耳边。就在他怀疑自己的耳朵时,厅堂那边传来了一个女子的呼声:"梓均,梓言,你们快进屋里来,年夜饭要开始喽……"
  "娘,阿娘,梓言要玩炮仗……"
  "莫要你阿答生气,快进屋里来!"
  "梓言快去,阿答阿嬷会给压岁钱!"
  "好哩好哩,嘻嘻……"
  "梓言你是小财仔!"
  "哈哈哈……"
  周淇年揉揉眼,就在门厅灯笼的红光下,他看到两道小小的身影投入一位挽髻少妇的怀里。倾时,震天的鞭炮声响起,门外的街上传来铜鼓的声响,还有人们的吆喝:"赶年喽,赶年喽……"
  屋内是孩子们清脆的笑声:"赶年喽赶年喽,压岁钱,压岁钱……"

  周淇年不禁苦笑起来。鬼戏,这才真正开始了。


作者有话要说:阿答是爷爷的意思,阿嬷是奶奶
前一段时间一直在医院,这几天忙着开学网络一直没有到位,也有许多事情要忙,所以之前有段时间没有更新。
本文是不会坑掉的,我会在写完鬼文后才写FH先生系列
尽量日更吧。其实日更周更月更年更什么的你们也不用调侃我啦,我要是有空的话就一定会写的,实在是有事的时候还请大家多多包涵。


19

19、鬼戏(上) ...


  周淇年怔怔地站在院子里,不知如何是好,耳边回荡着过年的喜庆声,但眼里看到的却是满目诡秘。他想起祖父的话,倘若周淇生不人不鬼,那么此刻他能听到自己么?周淇年心怀希冀,只有硬着头皮喊道:"淇生!淇生!你听得到我吗?"
  随着他的呼喊声,四周的嘈杂渐渐静了下去,周家街又恢复了死寂。

  "淇生?爷爷?"周淇年试探地喊道,猜测自己是不是脱离了鬼戏。他慢慢地走近前厅,隐隐听到有人说话的声音。
  "你是谁,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不说话喏?是哪家的野仔?"
  "我不是野仔!我是和阿爸来拜大老爷的……"
  "这里哪里有大老爷呀?"
  "笨!我们阿爸就是大老爷啊!"
  周淇年走进前厅,看见三个梳着小辫、穿着小马褂的影蹲在那里。
  "喂,那你叫什么?"
  "我叫梓旬,周梓旬。"
  "咦,阿哥,他居然和我们一个辈分?"
  周淇年暗自心惊,难道这三个孩子便是那三位太公?那三个小孩穿着晚清服饰蹲在角落里,犹如三个黑白的小鬼剪影,鬼魅异常。
  "我知道,他是喜房的奴才。"
  "不是,我才不是奴才!我是和阿爸来拜大老爷的!"
  "叫我们阿爸大老爷的人都是奴才!"
  "对喔,我和阿哥就不管阿爸叫大老爷。"
  周淇年心里隐隐地同情周梓旬,明明都是梓字辈,生在福房里便是少爷,生在喜房便是奴才。这是怎样的不公?冲着这样小的孩子喊奴才,这两个小少爷也不是什么好货色。周淇年心内忿忿,却也不细想那样大族教出来的孩子怎能不势利呢?
  "小奴才,来叫少爷。"
  "喔,小奴才来陪我玩。"
  "我是和阿爸来拜大老爷的!"周梓旬只会傻傻念叨这一句。
  周淇年轻手轻脚地走了过去,竟也傻傻地忘记了这不过是一场鬼戏,他想要去帮那个被叫小奴才的傻孩子出头。但是走到那三个小孩跟前,周淇年才突然清醒过来,但是已经来不及了。
  还带着哭腔的周梓旬说:"我是和阿爸来拜大老爷的。"但是他却是一边说一遍抬起头注视着周淇年,纯黑的眼瞳像冰冷的矿石一般,嘴角噙着怪异的微笑。
  周淇年几乎被吓破了胆,他惨叫一声就往后院跑去。

  第二进的院子和之前几乎没什么差别,但是那几株光秃秃的梅树此时还活着,但花开得死气森森。树下的石几上坐着两个少年,一个趴着,一个拿着书卷手里还执着棋子。周淇年不敢跑过院子,也不敢呼喊周淇生,只好在一边怯怯地站着。
  那两个少年似乎还是福房家的两位小少爷——周梓均和周梓言,依旧是长辫长衫,还搭着坎肩。
  "阿哥,今天先生说我以后就表字庭兰啦,庭院的庭,兰花的兰。"趴在桌上的少年说道。
  周梓均看着棋谱,敷衍道:"唔,那甚好呀。"
  周梓言似有些苦恼:"好像女娃的名字,不,是像下贱的戏子一样。"
  周梓均有些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什么戏子喏?哪个教你这样说话的?"
  周梓言四处瞧了瞧,伏在他阿哥耳边悄声说了几句。周梓均摇摇头:"这些事我们可管不了。不过,梓言你可知,君子如兰。'芷兰生于深林,不以无人不芳;君子修道立德,不为穷困而改节。'你的字很好,不要妄加抱怨,错怪先生。"
  "阿哥你喜欢喏?"周梓言撇撇嘴。
  周梓均点头:"自然是喜欢。"
  周梓言傻笑起来:"阿哥喜欢,那梓言也喜欢……"
  周淇年在一边听得只想腹诽,什么嘛,这庭兰公周梓言简直就是一兄控。他也不理睬这沉浸在二人世界里的兄弟俩了,蹑手蹑脚地穿过院子,但是还没走过石几,就见周梓言转过脸来。那是一张清秀苍白的少年脸庞,但此刻,他眼里一片蒙白,竟是吊着眼白注视着周淇年。周淇年惊了起来,炸毛的猫般蹿进了内厅。

  内厅冷冷清清,幽幽挂着几盏四角的木格纸灯,周淇年站在灯下仰头看,灯面上绘着梅兰竹菊。他隐约记着周淇生和他说过,内厅的两侧跨院是花厅和书房。这两个地方他从未去过,不敢乱走,于是只能在内厅团团转,小声地唤:"淇生!淇生!……"
  这是,从斑竹帘后的花厅里隐隐传来女子哭声。周淇年听得不真切,却也是汗毛直竖,嗷嗷叫着不知往哪里躲。
  "此等……这般……我自是不愿意……"
  "二房也不是没有……三房……却……"
  周淇年蹲在那里抱着脑袋一听,好家伙,这是要纳妾了?不多时,那哭声更甚,话语也大声起来。
  "那是一个戏子!戏子!咱们堂堂周家要娶进门一个戏子?岂不是辱没了门风!"
  "不论说是三房,就是个端水的丫鬟我也不要这种下贱货色!"
  "你且试试看,我让她竖着进来横着出去!"
  呀,这可真凶!周淇年在心里啧啧叹道,这二位夫人看来是恨极了那戏子,这样的狠话都放了。他蹲了半天又见没有动静,便朝内院去了。

  内院是天井,蓄水的池子微微泛着寒气。这里周淇年倒是有些熟,毕竟是住了几日的。"淇生!周淇生!哥!求你了,你来救我成么!"他还是不愿放弃,又是一通乱喊。
  但是这一回,周淇年没有走过天井就止步了。
  因为他看见,阁楼的窗子上吊着一个人。小小的脚上穿着小巧的绣花鞋,缎面的衣裳看起来相当体面,再往上是圈在脖子上的粗绳和伸长了的舌……

作者有话要说:这些小鬼老鬼们在鬼戏里说话就不写方言了,写得挺累,大家看着也累。。。
嗯,祝各位长假愉快!


20

20、鬼戏(中) ...


  薄薄的雾气从天井漫了上来,缠着脚踝沿着脊背慢慢向上,令人全身发寒。空气弥漫着湿寒的臭味,像是死水,又像是腥土,像这世间腐朽的味道。雾气扑在脸上,麻麻的细痒,耳边是那绳结挂在窗棂上晃动的吱呀声,一声又一声让人毛骨悚然。周淇年惊骇地站在那里,竟是无法走动半步。
  突然有人说:"她自己吊死喏。"另一人冷笑道:"合该死了。"雾气里似有人在哭:"三夫人,你走得冤啊……"
  是了,这是周家那戏子出身的三姨太,是周家小少爷口中那句懵懂的下贱戏子。周淇年隔着雾气望向窗边,心里是隐隐的同情与唏嘘。但他没想到的是那女子眼角含血,嘴角噙笑,对他抬起头来。灰白的脸上嵌着一双死黑眼瞳,瞠得大大的,蜿蜒下两道血泪,唇色不败,不点而朱,微笑的嘴角似有獠牙。竟是一副骇人面孔!这一吓,周淇年连退三步,退进了愈发浓的雾色之中,周身回荡着轻轻的笑声还有依依呀呀听不懂的凄怨唱腔。
  周淇年苦笑起来,这鬼房子里究竟大鬼小鬼养了多少?他心一狠,转身要跑,却又听到了另一人的声音。

  "阿哥,你近来和那个戏子甚好,小桃都给我说了。"
  "阿哥,不过是下贱的戏子,怎可带到家里来?"
  "阿哥,莫让我亲自赶他走。"
  那是周梓言的声音,带着笑,却含着怨。周淇年怔在那里,雾气的深处似是还有嗤笑与窃窃私语。

  "瓦名系寒方,花寒方喏。小少爷有礼。"
  "小小年纪口上便如此刻薄,阿娘可是这般教你的?"
  "少爷莫动怒,是寒方失礼。"
  "我欲结交何人你又如何多嘴,庭兰,你且好好读你的书,阿哥的事不用你管!"

  "阿哥,阿哥!"那少年失去心爱之物般委屈。
  "你竟是不顾我的劝阻,三两番带他归家来,可知此事老爷心下甚是不喜?"
  "他纵是有千般万般好,却是有我二人多年之情谊么?阿哥,你何苦不听庭兰一声劝。"

  "你又知我是何苦?"周梓均笑道,"终有一日你心下能明。"

  "果然,这些戏子都是下贱的货色,阿娘说的对,合该死的!"许久,少年又阴测测地说,满口不甘。

  那些话语似远似近,似喜似悲,听得周淇年汗毛直竖,心下不禁想,难道那个表字赋兰的小少爷竟不为君子,"芷兰生于深林,不以无人不芳;君子修道立德,不为穷困而改节"那一句竟是如说笑一般。他转念一想却也是笑了,生在这大家族的富贵乡浸染多年,又能要他如何呢?
  浓雾里模糊的话语远了,周淇年摸索着想退出院门,却突然感到了奇怪的视线。说是感觉到了又有点玄,但是周淇年直觉有人在注视着他。那目光没有悲喜,却是带着一股恶意的窥视,冰冷刺骨。
  "淇生?"周淇年怯怯喊道,心下却惊慌起来:"淇生,是你吗?哥哥?"
  没有人回答他,天井里传来池水搅动的声响,隐隐带起一股腥气。
  "是谁?是谁在那里?!"周淇年惊叫,却觉得有一双冰冷的手触上了他的脖子。"啊!"他急忙挥手挡开,跌跌撞撞地跑出内院,磕疼了膝盖手臂。
  "哈哈哈哈……"身后似是传来嘶哑的笑。

  周淇年跑出内院,视线猛然清晰起来,周围不再雾气弥漫。
  这死气沉沉的内厅还如方才一般还悬着四角的木格纸灯,昏黄的烛光重影彤彤,照得一切恍然如旧。但是空气里却传来腥甜的味道,地上明显是一道血痕,似有什么人被强行拖拽而过。
  前厅隐隐传来训喝声,还有声嘶力竭的哭喊:"亭匀,亭匀内可知瓦!亭匀!"
  周淇年走了几步,又停了下来,那是花寒方的声音。去了又能如何,看他一头撞死在柱子上?
  "瓦与伊实乃真心,老爷……亭匀救我!"
  "你等……苟且之事……天理……家法……"
  "哈哈哈,瓦心内明了!恨!好恨!周梓均,瓦知你……失德……不得好死!不得好死!"

  "不得好死?不得好死?"周淇年喃喃着重复这句话,却不知这二人为何在最后变节。明明似是挚友,又或是二人真有私情。周梓均一直不在乎花寒方出身低微,但是最后一刻,他却放弃了花寒方。可是既然如此,那一开始,他又为何要与他结交、带他归家?他的心里可曾放着他。
  周淇年心中纳闷,一时竟没有察觉身后来了一人。那人伸出冰冷的双手把他圈在怀里,轻轻附在他耳边道:"因为周梓均的心里,有鬼……"

21

21、鬼戏(下) ...


  周淇年僵在那里,他没有转身,只是用颤抖的声音说:"周淇生,为什么你的手这么冷?"
  周淇生没有回答他,只是轻声说:"嘘,别说话,闭上眼。"他的微凉的气息呼在周淇年的耳边,令人浑身战栗。

  周淇年此刻心内一片混乱,不知是恐惧还是欣慰,他的身体止不住地颤抖,甚至连牙关都无法咬紧。周淇生身上传递过来的冰凉的气息紧紧缚着他,竟像是要渗进他体内一般。这是周淇年接受过的最冰冷的拥抱,冰冷的、无望的、令人战栗的。他不知道给予他这个拥抱的是人是鬼,或是他血脉相近的至亲。这一切都仿佛是虚假的梦境。
  "乖,闭上眼。"周淇生不放过他,执著地打断了他的思绪。
  周淇年无奈,依言闭上了眼睛。但是,没有任何事情发生。他听见风声,听见天井里的水声,听见有什么人走过他们身边;他听见笑声,听见咿呀唱戏的声音,听见有什么人在低低叹息。周淇年深呼吸,感到身后的周淇生圈紧了手臂。他努力安抚自己的情绪,然后,他再次听到了梦魇里的声音。

  "阿答、阿嬷、阿爸、阿妈,我归家喏!"这欢快的声音,是周庭兰。
  沉溺进梦境一般,在周淇生的怀里,周淇年沉溺进了噩梦般的鬼戏里。他看着外出上洋学堂归来的周庭兰简短了发,穿着西装兴冲冲地快步走进宅子。
  "娃儿,内怎么打扮成这样?要不得喱!"老人家唠唠叨叨地说。
  周庭兰意气风发,挑眉笑道:"阿答,外面的世界已经变了样子啦!"
  "儿啊,回来就好,别再离开阿妈那么远……"座下的妇人抚着玉镯,不舍道。
  周庭兰笑着点头,从小桃端着的茶盘里接过茶来为长辈奉茶。
  周老爷点点头,啜了一口道:"内不在的时候,家里的事有喜房的一个小囝来帮手,既然内回来了,便见见伊。"话音刚落,有一少年揭了帘子出来。
  他端正清秀的脸上带着浅笑,穿着粗布长衫,对周庭兰微微一揖道:"族兄见安,瓦系喜房周梓旬,表字玉书。"
  周庭兰却拉下脸,不悦道:"阿爸,内怎未让阿哥归家?"
  周家老爷阴沉下了脸,一言不发地把茶碗磕在了旁边的木几上,起身离开。周老太爷抚着胡子直叹:"孽障啊孽障!"周老夫人从袖内抽出帕巾来拭着眼角,却也不说话。
  周庭兰的一颗心蓦然沉了下去,似被谁握在手里捏紧了般疼,他哑着嗓子道:"阿妈,内和瓦说,阿爸怎还未消气?瓦那时不过是气阿哥不知羞耻与戏子在一起,并不想伊离家咛!"
  "内怎能知伊?"周夫人捏紧了手里的帕巾泣道,"伊竟如此不好,和匪祸、丘八混到一起去喏。内阿爸一怒之下,将伊逐出了族。"
  "逐出族"三字狠狠敲在了周庭兰的心上,心口似绞紧了,疼得他说不出话来。他呆呆坐在那里,竟不信他的阿哥被逐出了族。老爷若生气把周梓均逐出家门,是总有天要让他归家的,但是逐出族便是不再让他姓周了。周梓均便再也不是周梓均了,再也不是周家小少爷的阿哥了。周庭兰感到眼眶一阵刺痒,指尖都在颤抖。
  周夫人见周庭兰惨白着脸,一副生魂俱散的样子,忍不住痛哭出声:"瓦的儿喏,是哪世造孽……"
  就在一屋人黯然垂泪之际,周淇年看见了,屋角那个一直不说话的人扭曲地弯起了嘴角。是了,那就是曾经被周家少爷骂作小奴才的周梓旬。明明是同辈的孩子,却那般被欺侮,是他自小的隐痛。但是此刻,他听着那个盛气凌人的少爷被逐出族,心下真是淋漓的痛快,带着恶意的痛快。就像心内住了一只恶鬼……

  眼前的画面渐渐褪色、扭曲,周淇年不安地抓紧了周淇生的手,但是场景一换,他竟再次看到了失眠遇鬼那夜。
  一个穿着白色长衫的年轻公子,清瘦而颀长,有着温润的眉眼。他蓄着短发,刘海在夜风里散乱,露出苍白的额,夜色中透明了一般。
  "许久不见呢,看到内甚是欢喜喏……"清润的南国腔调,听起来似乎带着幽怨。
  "内想庭兰么?庭兰很想念内呐……"带着笑意的声音似乎喜不自禁。
  周淇年望向回廊的尽头,黑暗中站着一个人影。
  "几年不见,内可瘦了许些。"庭兰说,但是显得幽幽森森。
  "唔,"另一个声音应到,"内拔高了不少,庭兰。"
  庭兰低低笑了起来,声音渐带上一丝尖利:"自然,瓦少年人拔高得快。"
  "这是给内的礼物,喜欢嚤?不要喏就再挑去。"
  "嗯,"庭兰声音平淡,"每人有份嘚礼物,唔啥喜欢。"

  终于看清了那人似喜非喜的眉梢,似笑非笑的嘴角,一身挺拔的军装。不论是深夜的游魂还是雨夜的鬼戏,周庭兰一直在等的人是周亭匀,那个他又怨又恨又不舍的阿哥。
  "你怨我做了丘八?"周梓均轻声叹道。
  "阿哥,阿答和阿爸过世的时候你都未归家来,你可知阿嬷和阿妈哭得有多伤心?系了系了,你不再系周家的少爷喏,你又可知我有多念你?我日思夜想,念你,更恨你。"
  "庭兰……"
  "阿哥哥,小年夜过了,你还留下啵?"
  "我需回去军里,庭兰,你系有学问的人,上过洋学堂,你知外头早已变了天……"
  "阿哥哥,你心中的鬼我自系知道的。我一直知晓……"庭兰耳语一般叹息道,"你可知我系多恨你?我恨你去招惹戏子,我恨你抛下这腐朽的大族一走了之,我恨你抛下我与这个家一起腐烂……我不愿再见你,你去打仗系好事,你的尸骨与魂魄永远不要归来……"
  "庭兰,莫哭……"那人声音颤抖。
  "阿哥哥,你可知那鬼食了我的心?但,你又可知这宅子里有多少妖魔?阿哥,莫再归家,就当庭兰死了吧,咱们这一族合该都死了。"
  "庭兰,莫说傻话,我不愿再弃你……我心里的鬼早已食完了我的心!"
  周淇年牙都要酸倒了,急切地转移视线。但他却见黑暗中有一双眼直直注视着兄弟二人。那扭曲的妒恨,是恶鬼的视线。

  "庭兰,庭兰……"温柔的声音在唤。
  "庭兰,莫怨我,都是你自己的错……"
  "庭兰,你还是死了好呢……"
  "庭兰,梓言……"那声音在耳边叹息。
  是了,周淇年突然明了。曾经那些深夜的低唤,还有扼在颈间的双手,都是那恶鬼的双手。
  周梓旬,他着了魔。


作者有话要说:"内"是"你","瓦"是"我","伊"是"他/她","系"是"是"。。。
互诉衷肠那段就不方言了,不然看起来很怪,笑~


22

22、鬼之子 ...


  周庭兰病前的一年,他的阿嬷和阿妈都过世了,而他的阿哥却真的依言没有再归家。偌大的宅子愈发冷清起来,空荡的跨院与花厅,空荡的书房与庭院。庭兰偶尔想起小时候,想起阿答阿爸他们都在的时候。他有时甚至会想想早逝的二姨娘,想想去得不明不白的三姨娘,想想一头撞死在前厅的花寒方。他不敢想他的阿哥,他觉得日头总是太长。
  女眷住的内院再无人了,庭兰便索性搬去内院住,每日在天井边喂鱼,或是在阁楼的窗边看书晒太阳。小桃总觉得内院不干净,周小爷偏生还挑了三姨太枉死的那间屋子住。周庭兰却笑:"瓦怎不知伊系如何死的呢?伊系叫瓦阿妈和二姨娘害死的喏。"
  周梓旬依旧在福房帮把手,虽是喜房出身的孩子,竟也有头有面起来,人前人后也有人喊声爷。但是他一如这么些年来,从未踏入过内院,不论内院住的是女眷或是那懒懒散散的周小爷。直到那一年冬天,小桃慌慌张张地冲到他的面前,惊声道:"玉书,内快去找个好点的大夫呀,少爷寒热盗汗一直反复,这药都下去四五帖了,怎生的都不见好!"
  周梓旬漫不经心道:"身子怎么这样差?今年的天还不见冷呢。可系小时就有的病症,有常备的方子么?"
  小桃急了,叉着腰指着他的鼻子道:"少爷这些年待内可不薄,内良心被狗食了唦!不过系喜房的奴才,倒真真以为自己系喏么小爷?"
  周梓旬被踩中死穴,口中恶毒地冷笑道:"内倒系家生的奴才?小虔婆!"
  小桃涨红了脸,哭起来:"恶毒奴才,内心下怎恁的坏!"
  周梓旬这才想起自己失言失态,他只是一揖,沉着脸去找大夫。

  这一病,却是不好了。周庭兰不仅反复发热盗汗,食欲不振,脾气也见长,时常一言不和或是稍不顺心就砸书踢椅,唬的小桃常常暗地里抹眼泪。这个冬季异常的冷,白霜凝满了屋顶,清早起来的寒气可以冻进骨里。于是庭兰慢慢就卧床不起了,开始只是畏寒,到后来便是咳嗽的没有了气力,再加之他终日不喜食,便愈发没有精神。
  这天夜里,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这是这个冬季的第一场雨,比北国飘雪寒得凄厉。庭兰在床上梦见他的阿哥拥着他,在他耳边说:"庭兰你可知,我心里的鬼早已食完了我的心!"
  他心下且悲且喜,但是醒来却只听得冬雨凄清,寒气浸满了被衾,不禁流下泪来。"小桃,小桃!"不知是想起了什么,庭兰大声唤道。
  自他病时起,小桃就搬了卧榻到外间伺候着,此刻被他一喊,披着小袄就来:"少爷,内可是哪里不妥?"
  庭兰咳嗽起来,涨红了脸:"瓦本不该问,可瓦甚是想念伊……小桃,内可有伊的消息?"
  小桃自是知道他心心念念是谁,支吾道:"大少爷在外头打东洋鬼子呢!"
  庭兰叹气:"我便知这世道是不好了……小桃,内帮瓦喊伊归家好哝?瓦的病系不好了,瓦想见伊!"
  "少爷,内莫乱讲话!"小桃红了眼睛。

  自那日起,庭兰就魔障般念起周梓均来,时常泪不自禁。小桃他们哪里见过此等阵仗,急的不得了,却不敢讲实话。但是庭兰的病真的愈发糟糕起来,时常胸口疼,脾气更加无常,连药也不肯喝了。直到这天,周梓旬终于亲自端药进了内院。
  周梓旬本以为他会永远记得那个懵懵懂懂的小少爷,那个意气风发的归家学生,那个缠绵幽怨的温润青年,那个懒懒散散的周家小爷。但是他无法相信他所看见的,他所有的臆想里都不曾出现过这样的周庭兰。
  "怎么,劳烦内端药来?"庭兰冷笑道,"看傻了?看瓦人不人鬼不鬼内可开心?"
  床上的周庭兰竟已形销骨立,似披着皮囊的枯骨一般。周梓旬端着药的手颤抖了起来。
  "内心下不系盼瓦死么?瓦知内心内有鬼,内偷偷干的那些脏事瓦都晓。"庭兰笑起来,那消瘦的脸竟如鬼怪一般骇人。
  药碗碎在了地上,周梓旬低头,咬牙切齿道:"瓦唔系内的奴才!永远唔系!"
  "哈哈哈哈,这就系命!"庭兰张狂笑道。
  周梓旬的脸狰狞起来,他也笑道:"系命,系命!那内可知内的好阿哥已经死了?伊当真战死了,尸骨无存,内可开心?"
  "内说什么?"周庭兰蓦然地揪紧了床单,剧烈咳嗽起来,撕心裂肺,苦痛万分。
  周梓旬尖刻地笑:"伊死了,如内当初所言,尸骨与魂魄永远无归!"
  周庭兰伏在床上,生生咳出血来。他抬起头,满口鲜血,一脸戾气:"无归便好,无归便好!瓦已如此丑陋,不愿相见!"
  周梓旬被他逼得后退一步,骇然看着眼前满口满胸浸染着鲜血的周庭兰,竟像见到了食人之鬼一般。

  那日庭兰咳过血后,大夫来看了说是痨病,小桃哭肿了眼睛,周梓旬却是扭曲的笑。
  冬日渐深,庭兰的病也愈发见坏了。小桃给他擦身的时候,看着他渐渐变形的胸骨,时常忍不住默默流泪。但是,自从知道周梓均的死讯后,庭兰却释然了:"既然生死都无相见,瓦又有何执念呢?不过系早死早干净。"
  "少爷内说什么傻话?"小桃心下虽已明了,却仍不愿接受。

  "小桃,这世上,我独独是要负你的……"

  周梓言,表字庭兰,沈城周氏一族福房最后的血脉,死时年仅廿三。他死后,周氏依族规寻喜房同辈子弟周梓旬为族长。
  "你可知,我死后还在这宅子里看着你!周梓旬,你迫我得这痨病,又夺我家产,我便咒你断子绝孙。福房永远不会由喜房的子嗣继承!"

  "庭兰,你知他的心,又怎知我的?我心内的鬼也念着你的名……"周梓旬亲手扼死了小桃,笑得张狂。可未过几秒,他却听得小桃身下细细的哭声,那孩子竟在他母亲死后产出。周梓旬抱起那个浑身是血的小团,却不见他睁眼。
  "庭兰,睁开眼,看着我……"
  周氏庭兰公死后七个月,其通房丫头诞下一子,难产而死。周氏玉书公称其为自己血脉,立其为子嗣,取敬字辈,名风。

  "淇年,我非刻意骗你,我只是怕你心下难受。那个孩子,便是祖父。我们其实同为鬼之子,我与你,皆是……"

作者有话要说:那几个老鬼其实还没有溜达完,囧
敬请期待下文~

PS.还有啥,其实那几个老鬼都不是什么善与之人,大家族背景设定什么的。夺个家产,搞点急病,下点毒断人家血脉什么的。。。
老鬼几只都不算主CP,于是还有和丫头生个仔,希望没有雷到大家,内牛TAT


23

23、誓言 ...


  周淇年睁开眼睛,四周的烛光在白色的木格灯罩内轻轻晃动,而他,还在周淇生冰冷的怀抱里。"哥哥,放开我罢。"他轻声说。
  周淇生伏在他的肩上,微微摇头,圈紧了怀抱,固执得一言不发。
  "你是怕我丢下你么?"周淇年挑起嘴角。
  周淇生没有动,只是闷闷地说:"你非要卷进来,我便不再让你走了。"
  周淇年怔了一下,唇角的微笑渐渐变成了苦笑。其实很寂寞吧?困死在这个宅子里,每日每日与冤魂游灵为伴,每日每日感受着悲戚与怨恨。可是为什么要对我撒谎呢,哪怕到了此刻,我也还是分辨不出你口中的真实与虚假。这些鬼戏,或许也是你一手排演的?
  "淇年……"
  周淇年去拉周淇生的手臂,想要挣脱他的怀抱,但是周淇生却抱得死紧。周淇年咬紧牙,把他的手一指一指掰开,那些苍白修长的手指是那样冰冷。
  "淇年,"那人低低地在身后唤他,"别恼我……"
  周淇年挣开周淇生的怀抱,转身看他。他还是穿着月白的长衫,衬得脸色苍白发青,长长的刘海遮住了眉眼。周淇年伸手拨开他的发,露出他光洁的额与温润细长的眉眼,看起来却真有几分像周庭兰。"和我说实话吧,哥哥……"
  周淇生笑了起来,眉尖微蹙,满目戾气:"要我说什么呢,我的好弟弟。你若不再信我,说什么又有何意义呢?"他尖刻地笑着,双瞳愈发漆黑,头发慢慢地变长,乌鸦鸦地披散在身后。空气中的腥甜味重了起来,烛光跳动,幽影彤彤……
  周淇年心下大骇,却咬住舌尖,一步不退,死死瞪着周淇生的眼睛。
  "淇年,你知道吗?我盼着你,盼了二十年了……我自小一个人与幽魂为伴,不吃不喝,无累无眠。那些幽魂活在自己的执念里,而我,就好像从不存在一般。但自从祖父告诉我我有个弟弟开始,我就日思夜想。我最贴近血脉的至亲,我总想着你是什么样子,会有怎样的性子,会不会叫我阿哥,会不会对我撒娇?我在这暗无天日的鬼宅子里等着你,你就是我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念想。淇年呐淇年,所有人都不知道我的存在没有关系,我只想让你记得我,所以我忍不住出来见你。可是当我真正站到了你的面前,却又害怕起来。我害怕你知道真相,我害怕你讨厌我,害怕你恐惧我……"周淇生伸出手,白皙得没有血色的手上青色的血管像蜿蜒的蛇。他伸手抚过周淇年的脸,那冰冷的触感也如冷血动物一般。
  "可是你骗我。"周淇年瞪视这眼前这人不人鬼不鬼的青年。
  "哈哈哈,欺骗!"周淇生大笑,烛火发出噼啪的声响,"淇年,我只想保护你……"
  周淇年弯起嘴角,一步一步地走到周淇生面前,直直地拥抱住他:"傻哥哥,我也想保护你呀……"
  周淇生冰冷的身体第一次这般僵硬,他没有回抱住怀里的人,只是傻傻站在那里。
  周淇年低声说:"我知道你对我好。哥哥,我也想保护你……"他转脸去看他,却只见得周淇生闭上了眼睛,一行血泪沿着苍白的皮肤蜿蜒而下,红得发乌的浓稠血液滴在身上,竟也是无比冰凉。
  "这样便够了,"周淇生在颤抖,"不论我存在的意义如何,只要你这一句话,我便不枉到这世上一遭了。淇年,答应我,好好地活下去……"
  "你什么意思!"周淇年抓紧他。
  "淇年,你一定要逃出去,一定……要代我活下去……我的弟弟,我本就是不该存在的人……"随着周淇生的话音渐弱,周淇年感到怀抱了的那人竟陡然消失了。整个空间扭曲了起来,无边的寒意从四面涌来。
  "哥哥!哥……"周淇年想开口唤他,却吸进一口寒气,瞬间胸口疼得令他跪坐在地上……

  "看来,他终究是舍不得。"周淇年再度睁开眼,发现自己坐在"长源堂"的门外,夕阳已落,乌云满天。而他身边站着的人,竟是芳叔。
  周淇年慢慢地站起身,双腿麻痛难当,但他却咬紧牙关,低声道:"芳叔,你说什么,我怎么不懂?"
  "你怎会不懂?"芳叔笑了,明明是庄稼人憨厚的脸,但是笑容却是那样诡异,"你只是不想懂。"
  周淇年低下头,怔怔无言。
  "周淇年,你走吧。"
  周淇年攥紧了手,但温热的掌心却早已没有了周淇生冰凉的温度。他感到心口疼得厉害:"没有我,也会是别人吧?"
  "什么?"
  "福房的血脉,不是我,便只有我的父亲了。"
  "你这囝仔……"
  "我不害怕,芳叔,"周淇年的声音颤抖着,"我想知道这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我也是周家人,我不害怕,我要保护我的哥哥和爸爸!"
  周临芳直直看着他,看着那个害怕得发抖的少年还在大言不惭说着"要保护我的哥哥和爸爸"。他突然明白了周淇生,他恍然地想,当年如果有一个人可以站出来保护他,那他也心甘情愿一肩担起所有孽债。

  "罢了罢了,早该让这一切都结束了……"周临芳叹息道。
  周淇年抬眼看他,这是他第一次在芳叔脸上看到这样温和清澈的目光。
  "我,会站在你们这一边的……"周临芳微笑道,脸上的皮肉一点一点往下剥落,正如周淇生那日所说那般,露出了一张俊秀白皙的脸。
  周淇年也微微笑起来。

  夜风微凉,周家街的红纸灯笼吱吱呀呀地轻轻摇曳,投下一片红色的影。"长源堂"的门吱呀着打开了,周淇生捂着手炉立在门边,眉眼间满是温柔:"淇年,开晚饭了……"


作者有话要说:这个是过渡章,临近高潮了……
还有许多谜底要慢慢写哟,我真是爱悬疑呀哈哈

PS.我发现我的思维真是太涣散了。明明想好了今天这章要写"哥哥一口咬破了弟弟的唇,食他的血"之类BLABLA的。但是我写出来却变成了"哥哥,我也想保护你呀"BLABLA的。怎么还不让我去史啊!!!!内牛满面TAT


24

24、秉烛夜谈 ...


  这餐晚饭异常沉默,满桌是碗箸相碰的声音,却无人交谈。周淇年低着头拨碗内的米饭,无法再像从前那般吃得香甜了。周淇生本为死胎,借由着他人命气长大,本就无需食五谷,此时也不过做做样子。而他们的祖父,庭兰公的遗腹子周敬风,大概是这桌上唯一胃口正常的人。
  "听说淇年今天瞧见了鬼戏?"饭后,周敬风啜着香茶问道。这茶不知加了什么药草,竟有一股细细的腥甜味道,令周淇年的脸色更加难看起来。
  "唔,逢魔时刻,我入错了门。"周淇年规规矩矩地低头回答。
  周敬风笑起来,眼内竟应着烛光跳动,有着一股熠熠的诡异光亮:"那一定是遇见了许多从前没有见过的人和事吧。"
  "是的,遇到了太公与太叔公。"周淇年敷衍答道。
  周敬风怔了一下,嘴角还带着细细的笑纹:"他,可好?"
  "爷爷?"周淇年愣了,不知祖父在问什么。
  周敬风回过神来,摇摇头,道:"没什么,只是想起一些回忆来。"

  兄弟二人等老爷子喝完茶,请了个安,便回内院去了。夜风刺骨,摇得满院子的树哗啦直响。周淇年捂紧了衣服跟在周淇生的身后,一路无话。
  过了内堂,周淇年明显放慢了脚步,周淇生微微一笑:"怎么,害怕了?"
  周淇年嘿嘿笑着,一副狗腿的样子:"哥,我晚上帮你暖床好不好?"
  周淇生摇头叹气:"真是没用的家伙,之前不是也住的好好的吗?"
  "那是之前!"周淇年咬牙道,"亲眼见着一个女鬼吊在你窗子上,谁还睡得着啊!"
  "啧啧,这宅子里还大鬼小鬼一大帮子呢,你怎么还泰然自诺啊。"周淇生打趣道。
  "不管!我就要和你一块儿睡!"周淇年捉住周淇生的袖子。
  兄弟两人放下了心结,倒又和平时一样斗起嘴来。周淇年依旧一副没心没肺的迷糊样,周淇生却是在心里偷偷松了口气。

  内院四檐相接,又有天井蓄水,远比其他院子来得阴凉。在南方这个多雨的冬季里,更是显得湿冷透骨。周淇年捉着周淇生的袖子,畏畏缩缩地走了进来,立马打起了寒颤。周淇生摇摇头,想把弟弟拢到怀里来,却突然想起,自己的怀抱或许更加寒冷吧。周淇年倒是不知自家哥哥在胡思乱想什么,直接抱着他的手臂就往他身上偎:"咱们快回去烧火盆子吧,冷死了呀!"
  于是在周小弟咋咋呼呼的叫唤下,两个人迅速地回了东厢房。火盆子里是芳叔新添好的碳柴,汤婆子也丢在了被窝里滚。周淇年弓着背在火盆子边煨手,懒洋洋的样子。周淇生放好支子,把窗户透开缝,又端起面盆准备去楼下的小炉子那里烧水。
  周淇年一看,急了:"哥,你别丢我一个人在这啊。"
  周淇生忍俊不禁:"真的这么害怕?把你拴在腰带上好不好。"
  周淇年指了指墙角:"你看,芳叔就知道我会和你一块儿睡,把我的暖水瓶子也拿过来了。所以你就别去烧水了,咱们这些水就够用了。"
  "不是怕你夜里冷吗。汤婆子一会儿换个水,夜里才够暖。"
  "以前也不见的你这么上心,没那么多麻烦啦!"周淇年潇洒地摆摆手。
  周淇生站在那里僵了一下,才有些艰难地说道:"今天去鬼戏里见你,我沾染鬼气过多了,今天夜里体温应该会很低,我,怕你受不住……"
  "诶,还能这样?"周淇年惊奇道,"那我夏天的时候也要和你一起睡!"
  周淇生败了,瞬间无语。
  周淇年看看面色发青的哥哥,又笑道:"这样,冬天的时候你拿我来暖床。夏天的时候,我抱你乘凉,嘿嘿嘿……"
  周淇生望着那个捧脸傻笑的弟弟,心里竟是暖融融酸涩涩地柔软起来。淇年,不要对我许诺太多。我唯一希望的就是在这个冬天结束之前,能够保护好你,让你平安地离开,再也不要回来……

  洗漱完毕,周淇年非常敬业地自动躺好,抱着汤婆子帮周淇生暖被窝。周淇生点了几支蜡烛,摆弄好灯罩,转身就看到周小弟在冲他招手。
  "怎么这样早睡,今天被吓得厉害么?"周淇生走过去替他掖好被角。
  周淇年笑嘻嘻道:"你也快点来,我们来秉烛夜谈。"
  周淇生捏他的脸:"什么秉烛夜谈,我看你是滚被窝夜谈。"
  周淇年丢了个媚眼,嗲声道:"阿哥哥,快来嘛!"
  周家哥哥再次无奈了……

  于是,这天夜里,兄弟两就包被窝夜谈了。
  "爷爷晚上住在哪里呀?"
  "他有自己的跨院住,别担心,他可是打小在这里长大的。"
  "这样喔。那个,你真的是我的亲生哥哥呀?"
  "嗯。"
  "爸妈都没和我说过,原来我也有个哥哥,哈哈哈!"
  "死胎罢了,提起来大家伤心。"
  "对了,喜房那个堂兄,你们怎么长的一样?这张脸是你的还是他的?"
  周淇生脸色黯了:"我和他同年同月同一个时辰出生,但我未出世时便死了。爷爷知道我们是同辈后,便让那家人给孩子改了和我一样的名字,又做法借了他的命气。他命格已变,沾染了我的鬼气,从此多灾多病。但说到相貌,他或许是随我吧,可惜我却从来没有见过他。"
  "听起来真是很玄的样子喔!"
  "淇年,这宅子里可不仅只有鬼魂游灵,妖魔鬼怪邪术秘法并不都是乡野笑谈。还记得我和你说过爷爷复生的事情么?那不是我故意唬你的。这件事只有我和爷爷两个人知道,那是我十岁那年的除夕,他本来已经没有了呼吸心跳,可是第二天一早却又醒了过来。就是那夜过后,我感觉到这个宅子里还有另一个说不出是什么的存在。它不像那些被执念困住的魂灵,它总是带着恶意窥视着这个宅子里的每一个人。"
  "别、别吓我……"
  "傻瓜,我吓你又有什么用呢?我时常想着,当年庭兰公一定也是发现它了,所以才会让亭匀公别再回家。"
  "说起来,我真的有感觉到过有人在盯着我看,怪可怕的。特别是在鬼戏里,就在内院的时候,它就在看着我!"周淇年越说越害怕,猛的一把扑在周淇生怀里。
  周淇生揉揉他的头发:"芳叔不怎么肯和我说献祭的事情,但是我知道它一定是和献祭有关。我猜献祭的必须是福房的子嗣,芳叔是,庭兰公也是。"
  "咦,庭兰公不是病死的么?"
  "不,他是被害死的,"周淇生轻声说,"我从小便在这里长大,但是我最一开始并不知道只有我一人。在我还小的时候,看到有很多丫鬟、家仆,还有庭兰少爷和三夫人。他们都不理睬我,但是至少我不觉得孤单。后来我慢慢明白了,那些人和每年除夕前来祭祀的人是不一样的。那些人都是死在这宅子里没有散去的游灵,他们都只活在自己的执念里面。可是,有一个人不同。"
  "谁?"
  "周庭兰,他看得到我。"
  "什么?"
  "你在鬼戏里,不是有感到那些鬼魂在看你么?他们对你笑了么?"
  "有啊,吓死我了!"
  "其实,他们是看不到你的。那些邪恶的笑容,都是宅子里的'它'在支配着。但是,周庭兰不一样,他不是被支配的游魂。缚地为鬼,他是地缚灵。"
  "所以,你怀疑他也是祭品?"
  "嗯,我相信,这个宅子里其实住着真正的魔鬼。"
  "哥哥,"周淇年突然抱紧他,"如果我没有猜错,爷爷是不是想把我……"
  "我不知道,淇年,或许是因为我不是人所以才轮到你……淇年,别怕,我和芳叔会保护你的。"
  "真是好像小说一样,"周淇年喃喃着说,"哥哥,其实我不害怕,大不了我就像芳叔和庭兰公一样永远留在在这里。这样,我就可以陪着你了。"
  "说什么傻话!"
  周淇年突然抬起头,眼睛亮亮的:"哥哥,你能不能离开这里啊?以后,我渡命气给你吧,你和我走!"
  周淇生愣住了,哪怕再多的孤单,从小到大他也从来没有考虑过离开这个宅子。就在他发呆的时候,突然觉得唇上一暖,那个倒霉孩子竟然直接凑了过来吻他。温热呼吸拂过僵硬冰冷的皮肤,周淇生觉得自己的脸都要烧起来了,他慌手慌脚地推开周淇年喝道:"你做什么!"
  周淇年傻傻地看他:"渡命气啊,小说里都是这样写的嘛。"
  周淇生扶额,再次被自己的傻弟弟打败了。

作者有话要说:对不起,最近考试太闹心了。。
计划是本月内完结这个坑,就只差1W多字了。今年是平坑年,还有一个坑等着我去平呢TAT 【不平坑就开不了新坑,这是我许的诺。
这章我在努力解释一些之前的伏笔,顺便赠送小福利=v=
对不起久等的姑凉,我保证不会坑的,而且保证HE


25

25、自缚为鬼(上) ...


  兄弟二人晚饭后就开始上床聊天,至迷糊睡去时也还是上半夜。
  被窝里的汤婆子渐渐不暖了,周淇年被淇生有些低的体温弄醒了。夜风沿着窗子的缝隙前仆后继地往屋内奔来,发出呜呜的声响,还吹着床帐晃动。那本是周淇生支起来的窗隙,因为屋内烧着炭火盆子。但是,此刻炭火盆子也灭了,汤婆子也冷了,这冷风便显得可恶起来。
  周淇年转头看了看周淇生,门廊里灯笼红色的光映出青年疲惫消瘦的脸。他今天强行介入鬼戏,想来还是受累了吧?周淇年伸手探了探兄长的体温,竟是更低了一些。低低叹口气,他抱起汤婆子,准备用暖水瓶里的热水凑合着换下。

  打点好了汤婆子,淇年又去关窗。推开窗户拿窗支子的时候,他突然发现,今晚居然有月亮。这样一个潮湿阴冷的冬季,天空居然退开了所有云幕,在天际露出微弯的月。怎么如此奇怪?周淇年有些呆住了,照理说冬季月亮西沉得早,怎么今日入夜这么久了,居然还能看见。而且今夜的月色不是朦胧的银,而是暗沉的黄,隐隐透着血色似的。
  楼下天井里的游鱼躁动,频频发出哗哗的水声,打断了周淇年的思绪。"别看!"身后突然有人说。但是阻止已经来不及了,周淇年向下看去,只见天井里浮着一具女尸,头发像黑藻一样披散凝结,身穿着腐朽的旗装。她躺在池水里,向着窗子伸出手来招了招,指尖的白骨隐隐可见。
  "别看,"周淇生在后边用手捂住了淇年的眼睛,"我竟忘了,今夜有鬼月。"
  周淇年镇定地拿下周淇生的手,转身看他:"什么鬼月?"
  周淇生烦恼地拨了拨头发:"你刚才看到的月亮不是真的,而是鬼气所映照的月影。这里每月总有几次鬼气大盛,所以很容易看见鬼月。"
  "鬼气大盛?你的意思是,那月亮只是我的幻觉?"
  "其实能看见鬼月的人不多,只有在极阴的情况下……毕竟,那不是人间的月亮……"
  周淇年没有去多想周淇生的吞吞吐吐,说道:"那女鬼有些面熟。"
  周淇生突然不再说话了。
  周淇年豁然一惊,想起了一个人:"那张脸,是小桃!她不是庭兰公的……她是爷爷的生母!"他惊诧地抬头看着淇生,不知该如何反应。
  周淇生叹了口气:"她死后便沉尸在此,并无下葬。"
  周淇年想起天井里那些红色的锦鲤,想起自己曾经蹲在天井边戏水,喉咙便像被堵住了一般,呐呐地说不出话来。
  "是那个人,想见你了。"周淇生说道,脸上看不清什么表情。
  周淇年默默地低下头,转身去关窗,却见天井的池水之上,立着一位俏丽的少女。她半挽着乌黑的发,耳上戴着两串银环,穿着一袭缎面小袄。她冲淇年福了福身,微笑着躺入水中。淇年眨眨眼,这才是他所知道的小桃,心内这么想着,但回忆起她的尸身,又有些惆怅起来。

  两人披起小袄,便开了门。打开门的那一刹那,夜风涌进来,把周淇生瞬间暴长的长发扬了起来,而周淇年则像被穿透了身体一般寒冷。
  淇年看着那张扬的发,怯怯地喊:"哥哥……"
  周淇生回头对他安抚一笑:"放心,我会保护你的。"

  愈发强烈的风把走廊里的灯笼吹得飘飘荡荡,一片混乱的彤彤光影催得人心内惶惶。周淇年觉得扑在自己身上的冷风与饭后回来时不同,这深夜的风中透着说不出来的寒意,一丝丝一缕缕像是要刺穿人的身体一般。或许,这也与周淇生所说的鬼气有关。
  周淇生手里提着玻璃盏的油灯,明明底油还满,光芒却愈发黯淡起来。周淇生皱眉,把跟在自己身后的傻弟弟牵了过来。淇年握着淇生那双冰凉干燥的手,竟是慢慢地安心起来了。一段不长的路,兄弟二人的心绪却各自转了几圈。
  最后,周淇年发现自己居然被带到了西厢房,即是自己之前一直住着的房间。他疑惑地偏头看淇生,却发现哥哥面上极为严肃。

  周淇生敲了敲门,低声道:"太公,你想见我们?"
  屋内轻轻传出了咳嗽的声音,隐隐还有铜铃的声。末了,周淇年难以忘记的声音响了起来:"进来吧。"

  是周庭兰。

26

26、自缚为鬼(下) ...


  风吹着灯笼发出咔吱咔吱的响动,也扰乱了周淇生的长发。他那张毫无血色的脸半掩在乌黑的发里,露出细长的眉眼和深黑色瞳仁,是真如鬼魅一般。周淇年咽了口唾沫,喉咙发干,手心也隐隐透出冷汗。
  "别怕。"淇生说,薄唇苍白。
  淇年点点头,推开了西厢房的门。

  西厢的镂花朱漆木门吱吱呀呀地开了,扑面而来的是丁香花的淡淡熏香味。像是腐朽味道般的这股冷香时常出现在老宅深夜的梦魇里,淇年明白,那是周庭兰。周淇生先踏进西厢房,伴随着他而入的是寒意逼人的风,于是整间房内响起了铃铛细碎的声响。是的,那些在噩梦半睡半醒间听到的铃铛声也出自这里。周淇年也走进西厢房,转身把门关上,房内铃铛的响动慢慢停了下来。
  屋子中央的八仙桌上点着几支蜡烛,烛影晃动,却没有熄灭。落地罩后边传来轻轻的咳嗽声:"你们过来罢。"
  周淇年深吸了一口气,不知自己心内是兴奋还是害怕,他感到自己的手在微微颤抖。周淇生揽住他的肩,默默地拥抱着他。淇年知道,这个仅持续五秒的拥抱表达了淇生的担心和安慰。兄弟两人对看了一眼,走向了落地罩。

  落地罩后本来早已脱漆的雕花床此刻在黯淡的烛影下,竟然光华流转。圆润的暗朱色漆包裹着整个床架,彩绘的花鸟也鲜妍如新。床上挂着簇新的缎面床帐,长长的流苏垂坠而下。
  "太公。"兄弟二人轻声唤道。
  床帐内传来布料婆娑的声音,还有铃铛的声响。然后,一只瘦骨嶙峋的手拨开了床帐,将它撩起拢在凤头勾上。那只手极白,隐隐发青,手上的骨骼和脉络清晰可见。沿着手看去,是滑落的衣袖,那手臂也是惨白萎缩。周淇年收回目光,盯着地面。
  "内系唔敢看瓦?"周庭兰的声音有些沙哑。
  淇年只好抬起头,床上半倚半卧的周庭兰已不再是当年那副翩翩佳公子的模样了。他穿着一件鲜红的锦袍,墨黑的头发里夹杂着白丝半长不长地披拂下来,双目幽黑没有光亮,消瘦的脸上五官是凌厉的线条。幽暗的烛影拢在他的眉间,一片嶙峋。随着烛芯噼啪的烧裂声,跳动的烛影映出他颈间隐隐的血痕……淇年哆嗦了一下,急急移开了目光。
  "瓦之曾孙……"周庭兰喃喃笑道。
  周淇生垂首问道:"太公,您想见我们?"
  "见见内,唔得枉死。"
  "太公,您可是知道祭祀的事情?"淇年连忙问道。
  "哈哈哈,内问的好!"周庭兰仰头长笑,眉间浮起黑气,头发暴长,周身腾起淡淡的黑雾。他转过头来看淇年,脸上竟现出了深红的血痕,红得发黑的血迹沿着他的脸颊往下淌,他磔磔地笑起来:"如若不系祭祀,瓦又如何沦落这般境地!"
  "太公……"
  "瓦想保护之人,竟狠狠害瓦至此!"他长啸一声,头发长至垂地,露出缕缕鲜红,周身缭绕着黑色的雾气。蜡烛熄灭,蹿起一股蓝色的阴火,周围寒意更甚。
  周淇生此刻不顾许多,急忙问道:"竟是如此,我可否替代我弟弟?"
  周庭兰看着他,双目赤红:"内有怎有知淇年唔会负内?内可知!每人的心内都躲着一只鬼!"
  "我定不会负他!"周淇年忍不住出声,"我也不要哥哥代替我!太公,哪怕亭匀公当初负你,但并不是每个人都会这样!"
  "阿哥?"周庭兰喃喃,血红的唇角微勾,面上绽出一个妖艳的笑容,"瓦的阿哥从未负瓦……"
  淇生和淇年面面相觑:"那……"
  周庭兰似又想起什么,再次放声尖啸:"好恨!好恨!"

  骤然,铃铛声四起,数十道红色的线从八方蹿出,紧紧缚住了周庭兰。他挣扎,丝线竟磨破肌肤,磨出条条深红的血痕。周庭兰又复咳嗽起来,咳出鲜血淋漓,他嘶声道:"瓦恨!瓦恨的系周子怀,瓦为伊被缚于此处无可解脱!"
  "周子怀?"淇年疑惑地看向淇生。
  周淇生面无表情道:"周敬风,表字子怀。"
  "瓦的乖儿,认贼作父!"周庭兰恨声道。他双目凄厉,浑身鲜血淋漓,竟似从恶鬼道爬出的恶鬼一般。
  "太公,爷爷他竟害你如此?"淇年似不能接受,瞠目道。
  "瓦曾甘愿为伊献祭于此,自缚为鬼。这一切全是为了伊,为了福房血脉!可伊认贼作父,咒瓦生魂永困于此,每受恶鬼噬心之苦。"周庭兰挣了挣手臂,那红色的丝线缠缚更深:"所缚瓦的早已非牵情锁,而是缚鬼魄!"
  周淇生为淇年解释道:"牵情锁是鬼的执念,缠缚他为地缚灵。而缚鬼魄则是锁住鬼魂的恶咒,生魂无归无灭。"
  淇年惊道:"不,爷爷怎么会如此!"
  "每人的心内都躲着一只鬼!"周庭兰厉声道,"瓦已为伊缚于此处八十余年,何须再祭?伊之鬼所心系的是周玉书罢,尔等且需枉死,只为伊复见那人!"

  每人的心内都躲着一只鬼。那鬼食心噬骨,那鬼贪嗔怨怒,那鬼痴缠执迷。
  终有一日成了心魔,便是翻天绝地,不死不休。
  抑或,死亦不休。


作者有话要说:爷爷的戏份要来了。。。
接下来太公辈三人的戏份就少啦XD
这个是之前写完整版词,配给太公辈3P组合,哈哈哈
闹着玩的,大家一笑而过吧=v=

《入魔》
长源幽幽 四水归堂
夜半优伶唱
隔墙花影动似是玉人来
却无人倾谈
我闭眼沉溺进谁深深的梦魇
泣泪却流下鲜血
这颗心喂给了生死道中哪只鬼
此生仅求你一念

窒息般缠绵
这世间凄凉的迷雾茫茫
连年的期盼
最后的奢望
尸魂无归前思念那么长

就当是我入魔吧
放不开这世牵挂
眷恋你无意的缱绻
暧昧中发芽

早就疯了吗?
偷窥着你的伤疤
狠心要把它揭下
就这样深深恨我吧
恨到结痂


27

27、阴谋初露 ...


  已是农历二十九了,亲戚陆续已至。敬香烧纸络绎不绝,但没有人愿意在周家街留宿,宁肯回到镇上住一夜再来三十这天的族祭。

  一早起来,淇年的精神就不好,虽说与祖父并非感情甚佳,但是被太公告知要成为祭品什么的,还是有些令人难以接受。周淇生还是一副冷冷淡淡的样子,待人接物都很有礼,但却难掩冷意。
  午饭是草草解决的,周老爷子一直在自己的院子里,没有出来。周淇年便随便挑了点东西吃,又让芳叔给爷爷送饭去。
  "哥,我还是不信爷爷会牺牲我……"一边扒着饭,淇年一边期期艾艾含含糊糊地说。
  周淇生冷哼了一声,自从昨夜回屋后,他的身上就一直散发着冰冷的戒备。
  淇年讪讪地拨了拨菜:"呃,你要不要吃一点?"
  周淇生沉默地看着他,看到他浑身不自在,这才说:"别信爷爷,淇年,他是这宅子里养出来的怪物。"

  午饭后,来的亲戚便少了,多是等三十这日直接过来。
  天气阴沉沉的,冷风卷起飘散的纸钱灰烬,夹杂着枯叶,把前院扫荡得一塌糊涂。芳叔默不作神地整理着供桌,把烧断了的香收拾起来丢掉,整个前厅是一股股腻腻的香灰味。淇年坐在厅前的石阶上,托在腮,百无聊赖地烤火。那是周淇生打扫院子堆起来的纸屑枯叶,被淇年点火烧来取暖。淇生也不理他,兀自整理院子。于是淇年望望阴霾的天空,心下更是惴惴不安起来。
  若说好事不灵坏事灵,便是这种情况了吧。就在接近傍晚的时候,竟然又来人敬香。淇生拖着扫帚去开门,却直愣愣地站在那里,久久没有动弹。淇年望过去,也傻住了。门前站的正是和周淇生一模一样的那个喜房少年,那个被借走了命气,也叫做周淇生的少年。
  淇生手里的扫帚握不住,直直地摔到了地上。他张张嘴,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不是没有想过见面,但却没有想过是在这种情况下见面。那个少年显然也是吓得不轻,手里的供香与纸钱散落了一地。
  周淇年哑口无言地立了半天,走过去替喜房的淇生拾起他的供香纸钱,轻声道:"先进来吧……"
  那个穿着亮色羽绒服,时常一脸笑意的男孩懵懵地走了进来,这才结结巴巴道:"我,我叫周淇生,今天替爸爸来敬香。这,这位是……"
  福房的这位淇生显然心情不好,月白长衫衬得他脸色发青。他只扫了弟弟一眼,便默不作声地往内院去了。
  周淇年无法感受到周淇生的心情,但是想来应该是复杂得很。于是他轻而易举地纵容了自家哥哥不礼貌的行为,笑着对喜房堂哥道:"那是我哥哥,他,呃,显然也被吓到了。"
  于是这位堂哥虽然面上难掩好奇,但还是挠头干笑道:"真是吓人,我和他长得可真像!"
  淇年也不多话,引了喜房的周淇生到前厅祭拜。但是心烦意乱他显然没有发现,芳叔脸上的阴霾竟比临时退场的周淇生更甚。

  掌灯时分,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芳叔摆出碗筷,周淇生还没有出现。
  "芳叔,你说这是怎么了,他怎么反应这样强烈?"一夜没有睡好又受到惊吓的淇年简直头疼欲裂,可是此刻他还要担心自己的兄长。
  芳叔看着他,目光又似没有落在他的身上:"错了错了,都错了……"
  "什么错了?"淇年疑惑道。
  芳叔叹气:"你爷爷果然是玉书公周梓旬一手教出来的,心思竟这样深。"
  "芳叔?"
  "如果,一开始就知道错了,他心里或许会好受一些……"

  吃过晚饭,淇年心里还一团混沌。明日就是族祭的日子了,这宅内的大鬼小鬼都无需考虑,但爷爷究竟是什么心思呢?太公说的话可以信吗,自己是不是该逃跑?一路心思混乱,但淇年还是拢紧了怀里的食盒。虽说淇生是鬼胎不怎么需要进食,淇年还是给他带了点心。
  行至内院门外,淇年愣住了。他突然感到一阵可怕的阴冷,不是冬季的寒冷,他能轻易分辨,这是宅院内游灵身上的寒意。

  "淇生?淇生?"周淇年怯怯地喊了两声,却无人应他。
  虽然心内恐惧,但淇年还是咬牙走进了内院。才走了两步,周淇年就愣住了,他看见自己的行李被丢在天井的这头。小桃立在天井沉沉的水波上,忧心地看着东厢房的窗子。而西厢的窗上,吊死的三姨太也显身了,她的面目并无狰狞,却是有着淡淡的哀伤。甚至连花寒方,那个撞死在前厅的青年也立在回廊柱子后的阴影里。
  周淇年满心惊惧,但却也敏感地察觉到了什么,自己的哥哥一定是出事了!
  他刚踏出一步,便听到东厢房了嘶哑的声音:"别进来!走,你走!永远忘记这里,忘了我……周淇年,你快走吧!"
  "哥哥!"淇年喊道,又惊又急,带上了哭腔。
  "我不是你哥哥!"周淇生咬牙切齿,声音里饱含了痛苦,"不要叫我哥哥!"
  "这,这是怎么了?"淇年心下着急,想要跑进内院,却被天井上的小桃制止了。

  西厢里穿来一声沉沉的叹息,那是周庭兰的声音:"都被骗了,淇年。伊不是福房的孩子,今天下午的那个囝仔才是。"
  这话恍如一道惊雷劈中了周淇年,他呆了半晌,突然明白了。那个生活在阳光下充满了笑容的少年,才是福房的周淇生。他夺取了别人的命气,夺取了别人的身份与家庭,他无忧无虑地生活着,不知道真相,没有痛苦。而这个从小被锁在阴宅里长大的孩子,才是贡献出生命贡献出一切的那个人!他喊了这么久哥哥的周淇生才真正是喜房的孩子!
  周淇年的心里感到了巨大的落差与刺痛。这不公平!这对淇生是何等的不公平!他这些年的孤独与隐忍、他默默期盼来的兄弟本来都不属于他,这一切都该属于另一个孩子。可是那个孩子代替他却幸福地生活着,夺取了他的一切,却对他所有的痛苦毫无所知。
  "哥哥,求你见见我,"淇年感到自己流下泪来,"哥哥,你是我的哥哥,是你保护我,是你在乎我……不会变,你就是我的哥哥……求求你,见见我,不要赶我走!"
  "快走!"周淇年的声音冷酷而压抑,"周敬风要的是周淇生做祭祀,他死后,我也该消失了。但是你不一样,快离开这里,不要牵扯进来!"
  不是我?祭品不是我?周淇年不知该感到恶心还是该松一口气。原来爷爷辛苦保护的长孙,只是为了拿来做祭品?!

  骤然,小桃发出了一阵尖利的鬼啸。
  周淇年转身,看见自己的祖父微笑着站在院外。他的脸在灯笼的光照下显出诡异的神色来,身体隐没在夜色中,但是银色的发垂至地上,竟如妖魔一般。
  "离开?一个也别想!"随着老人嘶声喝到,一个身影跌跌撞撞地被推进了内院。
  亮色的羽绒服,本来总是带笑的脸上此刻惊骇异常,他在彤彤的光影中打量了一下这小小的院落,惊声尖叫起来:"鬼啊!!!"


作者有话要说:有姑凉说看不懂,这里还是做一个解释吧:
周淇生生下来就是死胎,为了让他活命,周爷爷取了喜房一个与他同年同月同日同时辰生的孩子,让二人同名,改了喜房这孩子的命格。
于是福房的淇生取了喜房的淇生的命气苟且活了下来,不人不鬼。

关在宅子里的淇生以为自己是福房的长孙,取了别人的命气。
一直到这里,他才知道自己其实才是喜房的孩子,自己才是被取了命气,被夺去身份的那个人。而福房的淇生取代了他,无忧无虑地生活着。


28

28、心中有鬼 ...


  "鬼?"周老爷子嗤笑道,"这世上怎么可能没有鬼呢,只不过你见不着罢了。就比如说,你的心底,也藏着一只鬼。"
  "你,你说什么?"这位正牌周淇生有些狼狈地站直身子,但却依旧不敢直视那银发垂地的族长。
  "呵呵,我倒是想起来了,"周敬风狰狞笑道,"你还不知道吧,我的乖孙。你,也不是人啊!"
  "你,你,你胡说什么!"这位真正的福房周淇生有些畏缩,转向周淇年道,"这位堂弟,你的手机可有信号?这,这老爷爷怕是疯魔了。"
  周淇年有些悲哀地注视着自己的亲爷爷和亲生哥哥,最后,他对他哥哥说道:"我不是你的堂弟,我是你的亲生弟弟。"
  "咦,堂弟你开什么玩笑,"周淇生苍白的脸上硬是扯出一个局促的笑容,"我爸妈还等我回去吃饭呢。"
  周淇年倔强道:"你是我的亲生哥哥,出生时便是死胎,爷爷改了一个孩子的命格,让你取他的命气活到了现在。可是你,完完全全地夺走了他的一切,让他背负原本应该属于你痛苦过了这么多年。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才是那个被害者……"
  "够了!"楼梯上传出一声呵斥,那个喜房的孩子依旧一袭月白长衫,缓缓地走了下来。他的脸愈发惨白,竟像没有活气一般,双目也深深陷了进去。不过短短一个下午,淇生就好像耗尽了所有生命力一般,形如垂死之人。
  "哥哥!"周淇年大骇,一把扑上去抱住他,"你怎么了?哥,你别吓我!"
  淇生没有扒开赖在他身上的少年,只是直直地注视着另一个周淇生。"终于见面了,"他笑道,苍白的薄唇没有一丝血色,"本来我以为自己亏欠你良多,可是没想到,是你,欠了我!"
  正牌周淇生细看之下这垂死般的人原来真和自己一模一样,于是心下不禁信了几分。但是这怪力乱神的事往往还是让人难以接受,他摇摇头,却只能艰难吐出一句:"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淇生轻轻笑了,胸腔微微颤动。抱着他的淇年感觉到他的体温在降低,恐惧在一瞬间汹涌起来。
  "哥哥,哥哥……"淇年握住淇生的手,竟已是没有热度了。他抬头看他,只见红色灯笼摇曳的光影中,淇生连头发也白了,似乎连最后一点命气都要耗尽了。
  那边,正牌周淇生被眼前诡异的影像吓住了,他能感觉到那股生命力流到了自己的身上,那暖融融的、澎湃的、令人惬意的力量。"不,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不知道,不关我的事!"他只能喃喃着这句话。

  周老爷子站在院门外,看着这一幕,竟哈哈笑了起来:"淇生,你恨他吗?他夺走了你的一切,而现在,你就要为他去死了!你恨么,恨么?"
  周淇年感觉到随着周敬风的挑唆,淇生的身子微微颤抖起来。他抬眼看他,有太多无声的祈求,可他只看见淇生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淇年不知道自己现在是愤怒多一点还是恐惧多一点,他想喊停,他想把淇生带离这里,他想要这一切结束。可是此刻,他只是感觉到战栗,他想抱紧身边的这个人,但是他觉得自己在发抖。
  而此刻,另一个人也感到腿软。明明只是替父亲来祖祠敬香而已,为什么自己会被非法扣留,为什么会看到一屋子鬼怪?还有这突然冒出来的亲爷爷和亲弟弟,还有那个和自己一模一样的人。难道自己真的不是人?这一切真是荒诞得好像梦境一般!
  "哈哈,你怎么能不恨呢?是他,就是他把你害成这样的……哈哈哈……"

  "不!我、不、恨、他!"淇生开口了,用嘶哑的声音一字一句地说道,但是那一字一句中却是一股仇恨的腔调,"我恨的人是你!安排这一切的是你,夺走我一切的是你!一直到现在你还想激怒我、利用我!周敬风,我诅咒你永远也得不到你想要的!"
  周老爷子的狞笑戛然而止,他冷哼了一声:"我想要的?你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哼,诅咒我,你也不看看自己几两轻重!"
  "孽障,内心中的鬼瓦还不晓得么!"随着一阵铃铛的响动,西厢的窗子被推开了。一袭红衣的周庭兰站在窗边,他周身缭绕着黑色的戾气,身上是被缚鬼魄割裂的血痕。他目光狠厉,犹如恶鬼一般。
  "阿爹。"周敬风的表情肃穆了起来,但语气却是冷冷淡淡。
  "内这个孽障,瓦只恨当年留下了内!"周庭兰厉声道,森冷的鬼气在后院里蔓延。而立在天井池水上的小桃,低泣起来,一滴一滴深红色的血泪滴进天井,哀婉的鬼啸声徘徊不去。
  "阿爹,阿娘……"周敬风欲言又止,像个犯错的孩子一般,还是立在院门外,一步也不敢踏入,"我不能说,哎,你们不懂……"

  每人的心内都躲着一只鬼。那鬼食心噬骨,那鬼贪嗔怨怒,那鬼痴缠执迷。
  在心内的最深处,或爱或恨。不可说。
  都是秘密。


作者有话要说:真正的周淇生就叫他【周淇生】,可怜的哥哥是【淇生】

之前本来要参加鱼羊一个剧情猜猜活动,但是我没有排上,所以这个问题大家来玩一下呗=v=
结合这两章内容,请问这位亲生哥哥周淇生会做出怎样的选择?
A 帮助周淇年逃出鬼宅
B 拒绝相信一切,想要自己逃出去
C 想要偿还欠了淇生的一切
D 帮助淇年淇生毁掉爷爷的阴谋


29

29、凶神府妖 ...


  这个冬夜漫长而寒冷,仿佛没有尽头一般。

  周敬风在内院外洒上返魂香,摆上瘴气阵,竟是真的要把他们兄弟三人困住。淇年扶着淇生在天井边席地坐下。淇生的双目虽还有神,却传来将死之人的气息。而那位真正的周淇生还不死心地四处转悠,研究着要怎么出逃。周庭兰身上的铜铃声隐匿于西厢深处,他竟也是抽了手。陷身囹圄的他,或许也没法去管。
  小小的院子里很安静,还能听见一滴滴水滴的声响,仿佛还能听见荡开的涟漪。淇年抱着淇生不肯放开,哪怕没有抬头看,他也知道那是小桃泣血的声音。
  "哥,你别吓我,你要好起来。"淇年在淇生耳边轻声说。
  淇生哼了一声,他努力抬起手握住淇年的衣角,攥白了指节,还是没有说出话来。
  淇年抬起头来,几乎是赌气地对着那个周淇生喊:"喂,你能不能不要再吸取他的命气了!"
  那少年回过头来,眼睛里是深深的恐惧与委屈,甚至还有点愤怒:"我怎么知道该怎么做?见鬼,莫名其妙地被监禁,然后和我说我不是人,我是个大妖怪在吸取别人的命气。你让我怎么办!"
  淇年咬紧下唇,只觉得眼眶发热。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周淇生好几次想出院子,不论是翻墙还是冲刺,似乎总有一双无形的手把他推了回来。
  本来还心存几分希望的淇年这下也绝望了,他抱紧淇生讽刺道:"别白费力气了,这宅子的古怪可多了。"
  那周淇生便也坐了下来,他看看手表,道:"快到午夜了,我们还是进屋子里去吧,外边怪冷的。"
  淇年点点头,努力想搀起淇生。周淇生想过来帮把手,却被他排开:"别碰他,谁知道你会不会直接吸完他的命气。"
  周淇生撇撇嘴,没有多说话。
  就在这时,院内突然传来一阵奇怪的低语声。淇年拉住周淇生,示意他别动,屏住呼吸聆听。那低语声似远似近,似乎夹杂着低笑。院子里的冤魂游灵们隐去了身形,空寂的声音萦绕回荡在天井之上。
  "这……这是什么?"周淇生的声音颤抖起来。
  淇年皱眉:"我也不知道。"

  内院被一股寒意所笼罩。不是冬日的寒冷,也不是冤魂游灵带来的森寒。这股寒意让人毛骨悚然,那是一种带着恶意的寒冷。犹如被冷酷邪恶的视线所窥视。
  "是它!"淇生用微弱的声音说。
  "哥哥?"淇年搂紧他的肩,凑过去听。
  "是它!淇年……快逃……一定要逃出去……"
  "哥哥,我一定会把你也带出去!"
  二人正说着,又觉得似有鸟雀飞过的声音。周淇生吓了一跳,一下子躲到他们二人身后:"什么声音?"他的手无意触到了淇生。
  神奇的事发生了,那股命气竟又沿着他们的接触,慢慢回流至淇生体内。淇生低声道:"刚才的是鬼鸟,或说是鬼车鸟,入府收魂气来了。"
  "哥,你觉得好点没?"淇年松了口气,按住周淇生的手,不让他的手离开淇生。
  淇生看着那周淇生手上的腕表,指针已指过了午夜。他叹了口气:"已是岁除了。"
  "岁除?"周淇生问道。
  "岁除,是一年内的最后一天,处于年节交替之时。这一日,族人当上坟,送年食祭祖。岁除的夜晚,便是除夕。传说中夕是一种怪兽,倒不如说岁除这日生灵萌动,古人击鼓驱鬼,去秽守节。"淇生回答。
  淇年做了个鬼脸:"除夕被你一说变得凉飕飕的了。"
  周淇生满不在乎:"他不说,这天也是够冷的。"
  淇生摇摇头:"我们且进屋吧。"

  三人鱼贯入了东厢房,屋子里没有点火盆,木制的家具坐着也是凉的。
  "哥,今日便要祭祖了,你说该怎么办?我们逃得了吗?"淇年愁眉苦脸地趴在桌子上。
  淇生淡淡道:"我总觉得不是那么简单。既然只剩最后一日了,我也不怕告诉你了,我曾猜过'它'是什么。"
  "它?"周淇生插嘴道,"就是一直盯着我们的那个恶心东西?"
  "咦,你感受得到它在看你?"淇年惊讶道。
  周淇生自暴自弃地挑眉:"或许因为我不是人,所以对同类感觉敏锐?"
  淇年给了他一个假笑。
  淇生摇摇头,只道:"我曾猜它是府妖。其实我也说不上来府妖是什么,这只是我以前听着来打扫的乡里人提过。在秘俗中,献祭以求荣华富贵的家族并不少见,周家绝对是其中之一。但是,每个家族所选的守护不同,或凭妖魔或求鬼神。"
  "那我们家的这只,是妖?"
  "它只是被称为府妖,但它不是妖。"
  "那是什么?"周淇生耐不住性子。
  淇生苦笑:"它应该是凶神……"
  "凶,凶,凶神?!"那亲兄弟二人吓得不轻。
  "我自小在这里长大,宅子的每一个地方我都去过。但有一处是被重重封印的,族人不可踏入,"
淇年道,"你们可知道太岁?有传说太岁是凶神死后留在人间的肉体,也有说太岁与天上的岁星相应。但是传说里有一点是相同的,那便是太岁乃凶兆,噩气相聚而成,遇之不详。"
  "我们家的府妖是太岁?"
  "不,不是太岁。在风水志里,建宅府一般是要避开太岁的。但是,周家的祖宅长房却是建在太岁之上!唯一这样做里理由便只有一个,那就是以凶克凶。这宅子里一定还有一个凶神,所以宅子才需建在太岁之上。"
  "那献祭究竟是献什么呢?"淇年问。
  淇生摇头:"我不明白的就是这一点。当年应该是福房献出了血脉,所以祭品一直挑着福房子孙。一直到现在,你可知与其他四房相比,福房早已人丁凋零,只剩你们家一支直脉了。"他用极普通的语调说"你们家",淇年能感到那种惆怅,淇生从来不是福房的孩子,永远不会是。
  "献祭血脉?究竟是要不要我们的命?"周淇生自嘲地笑,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样子。
  "我愈发不明白祖父了,他何苦大费周章地瞒着你,然后又找回你……"淇生喃喃地说。

  三人无再多的话了,深夜鬼宅中的窃笑与呢喃似远似近、似喜似悲。是人是鬼?是冤魂是幽灵?是府妖是凶神?一切似乎都不重要了。
  他们只等着天亮,只等着这一日过去,只等着接下来的命运。
  是生是死。是喜是悲。


作者有话要说:再次注明一下,福房的正牌我写做周淇生,喜房哥哥是淇生。


30

30、附骨之魔 ...


  院宅上还有鬼车鸟盘旋的声音,岁除到,生灵萌动,鬼怪横行。红纸灯笼四散的光影依旧斑驳可怖,天井里淅沥的水声又是什么精怪在嬉戏?这个冬夜,似乎有什么禁锢被打破了,另一个不为人知的世界在慢慢被呈现。

  "我说,你们俩能不能不要腻腻歪歪的?"三人对坐了一会,无聊的周淇生说。
  淇年挽着淇生的手哼唧:"就腻歪,恶心你!"
  周淇生摇摇头,苦笑道:"咱们现在这样还真是奇怪,说实话,这种怪力乱神的事情我真是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
  淇年心有戚戚焉地点头。
  周淇生看了眼在一边闭目养神的淇生,轻声道:"能把你所知道的都告诉我吗?毕竟,死……也让我死得明白点。说来可笑,我根本就没真正活过……"
  淇年看着他的亲生哥哥,明明是和淇生一样的脸,这些天来本该看惯了,现在却又显得那样陌生。或说,他甚至不再是茶庄里那个爱笑的年轻人,微微蹙起的眉攒着太多无奈与惶恐。淇年叹了口气,压低声音讲述起自己住进鬼宅以来的种种……

  ……

  听完淇年的讲述,周淇生夸张的叹了口气:"辛苦你了,要是我大概早就吓死了。"
  淇年看着眼前故作轻松的人,有些不忍道:"你还好吧?"
  "还好啦,起码我还偷活了这么些年,该知足了!其实,要是我一直都不知道,一直都没有活过也好,至少,没有现在这样的烦恼……"周淇年自嘲笑笑,神色复杂地看了眼淇生。
  淇年摸索到淇生的手,只觉得一股酸涩哽在喉咙,为了这两个阴差阳错的周淇生。
  "不过,有一点我不明白,"周淇生清了清嗓子,对淇生说道,"既然死胎是我,那为什么你会头发暴长,非人似鬼?"
  淇年心下一惊,握紧了淇生的手。
  淇生没有回答,只见他的发迅速地长长,漫过他的肩膀、背脊,披拂到地上,乌如泼墨。他慢慢地睁开眼,眼中赤红一片:"你是说现在这样吗?"
  周淇生一下跌坐到地上,艰难地往后爬了几步。而淇年则惊骇地发不出声音,只是手心里微微冒起冷汗,他握着淇生的手更是在微微发抖。
  淇生转头看淇年,宠溺地抚过他的发,嘶哑道:"我一直以为自己是鬼,或许,我真的成了鬼……"

  窒息的沉寂在三人中间弥漫。古旧的阁楼不知从哪个角落里传出吱吱呀呀的声响,在这片阒静中被遽然放大。
  最后,淇年低低笑了,古怪压抑的笑声:"是人是鬼又如何呢?今日过后,我也不知自己将会是人是鬼,或者永远消失。"
  周淇生也低哑地笑了,毫无形象地坐在地上,把手撑在椅子上:"鬼又如何?我也是鬼,我为什么要怕你?哈哈哈哈……"
  淇生看着两个已近疯魔的人,低低嗤笑了一声,嘴角勾起了一个微微的弧度。
  就在此刻,门被吱呀一声推开,一个俊秀的青年站在灯笼的彤光下,面上是血色般流转的光影。他笑道:"他非鬼,只是魔气附骨罢了。"

  "呃……芳叔?"淇年呆了半天。
  周临芳慢腾腾地走进屋:"不欢迎?"
  "你是谁?你怎么进的来?"周淇生再次升起逃离的欲望。
  周临芳淡淡一笑:"我是这个家族的祭品,自然每一处都是到得的。"
  淇年的心里也骤然升起了希望,他怎忘了芳叔曾答应过要帮助他!作为曾经的祭品,他一定知道许多!
  "魔气附骨,是什么?"淇生只是定定地看着周临芳。
  "魔,是杀,是恶,是这世间的恶念所成之鬼。你命气遭劫,命格已破,于是恶念附骨,魔气蚀心。"周临芳挑起眉角,似讥诮似明了。
  "恶念?"淇生喃喃道。
  周临芳冷笑一声指着淇年,对淇生道:"他是你这么多年心心念念的人,你想握紧他、困住他、霸占他!你想日夜与他相对,你想与他相拥至窒息,你想与他一同化为白骨。你至死不愿放过他,成鬼成魔不愿放过他,来生来世不愿放过他。"
  淇年呆呆地看着淇生,张了张口,却说不出话。淇生也定定地看着他,眸子里红光一闪。
  周临芳打断了他们的对视,又指着周淇生道:"你恨他,想要吞血食肉嚼骨!你恨他毁了你的一生,如果他不存在,你才是个真正的人!你会有身份,会有自己的名字。你会有父有母,会有姑表兄妹,会有婶舅子侄。你可以生活在正常人中,你不知鬼怪,不用恐惧黑暗!"
  淇生又缓缓转头,去看目瞪口呆的周淇生。一瞬间,他眸里红光巨现,仰天长啸,乌发竟层层化为血红。

  "哥哥……"淇年觉得自己浑身都在颤抖,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心疼。他想起初见时,那人清冷讥诮的样子。而现在,非人非鬼的淇生站在那里,被人用言语剖心挖骨!淇年握紧拳,想要阻止那来意不明的周临芳。
  "恶意!你的恶意早已入骨,从你知道自己被调换了身份后,他们就一直蠢蠢欲动!忍得辛苦吗?哈哈哈……"周临芳尖刻地笑了起来。
  "够了!"大喝一声的人,竟是周淇生,"我不知道你是谁,但是你够了!他就是应该恨我才对,用不着你来挑拨!"
  淇年看着自己的亲生哥哥,竟一时没有回过神来。
  周临芳的笑声戛然而止,他转头看着红发红眸的淇生,冷哼了一声:"杀了他!"
  "不!"淇年挡在周淇生前边,死死看着淇生:"哥,你别这样,不要让他控制了你!"
  周临芳嘿嘿一笑:"你看,他还护着别人,杀了他们!"
  "哥哥!"淇年看着淇生缓缓抬起手,五指的指甲尖锐异常……
  淇生红色的眼眸里光华流转,竟似有前言万语,他死死看着淇年,粗哑地唤了一声:"小年……"然后,抬起了手……
  "不!""不要!"淇年和周淇生齐齐喊了出来。

  一指入心,断心魔;一指剔骨,斩鬼魔;一指命宫,杀烦恼魔。

  淇年看着鲜血淋漓的淇生,目眦尽裂,一下竟犹如被抽去生气,跌坐到了地上。
  周临芳看着淇生,摇摇头:"这孩子对自己真是够狠的……"


作者有话要说:好吧,我根本就是在各种胡扯,各位见笑了

大家新年快乐,这几天开始要努力飚文了,争取在我放假前完结TAT


31

31、凶神之祭 ...


作者有话要说:后半章补上

  淇年已被决绝的淇生吓呆了,他慢慢地爬过去抱紧浑身是血的淇生,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觉得胸口压着一块巨石,窒息得想吐。
  淇生握住淇年的手,似乎在笑,但是脸上的血污遮掩了他的唇角。
  "啧啧,别一副生离死别的样子。他是命气缺损之人,在这极阴的宅子里没那么容易死。"周临芳撇撇嘴。
  周淇生这才惊喘了一口气,抱怨道:"不早说,我这口气差点没提上来。"
  周临芳白了他一眼:"人家小两口要生离死别,关你什么事?"
  周淇生略过他的揶揄,只道:"看见一个和自己一模一样的人死在面前,谁不惊悚啊?"
  淇年呆呆地看了那二人一眼,这才沙哑道:"他没事?"
  "啧,吓傻了?"周临芳摇头。
  淇年一下子又哭又笑起来:"哥,哥……"他只呐呐着叫哥哥,也不知该说什么。
  周淇生神色一松,故意插科打诨道:"完蛋了,我弟弟恋兄癖呢。"

  有了这一出后,淇生更是苍白如纸,一副没有了生气的样子。打理好命途多舛半死不活的淇生后,四人这才坐下来好好说话。
  "芳叔你既然知道哥哥魔气附骨,为何如今才说?"淇年忍不住抱怨。
  周临芳摇头:"我们一直都被你爷爷骗了,我也是今日才知他们二人竟被掉包。亏你爷爷想得出以阴气养他命损,否则他生活在正常的家庭,肯定多灾多难生不如死。"
  "这么说那老头是为了他好?"周淇生吐血道。
  周临芳皱眉:"我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芳叔,求你告诉我们这祭祀究竟是什么吧!"淇年半抱着淇生,终于说出了最想说的话。
  "事已至此,我自然是要告诉你们我所知道的,"周临芳叹气,"这一切还要从贪念说起,自古并非没有用风水之术换得敛财之法,不过多数敛财阵法都是金钱鬼磨一类,耗用了子孙的福运。虽富极一时,但数代以内便会家道中落,穷鬼缠身。或是借用他人福运,但终究有得有失,必须自身偿还。周家祖上迁至此地,并非大富人家,克岐公后再无功名。行商则贱,收入微寒,于是就有一族长起了歹心,想要以邪门歪道敛财。若是普通的阵法无非子孙穷困,可是偏偏他心狠愚笨,半吊子的祭祀之法竟请来了凶神。凶神不管财运,而且最是霸道凶狠,于是咱们整个周家都赔上了。"
  "怎么个赔法?"淇年故作淡定。
  "凶神临门,断子绝孙。"周临芳冷笑道。
  周淇生鬼嚎一声:"那还是要我的命啊!"
  "咱们家确实求得了一时显赫,可平日里又有几多凶险,于是想出了用太岁以凶克凶之法。但终究是难敌诅咒,福房子孙不断夭折、横死,最后与其他几房相比,竟人丁凋零。不久后,他几房也陆续厄运缠身,总是白发人送黑发人。于是某代族长便想出了一个更加狠毒的点子——人祭!而这祭品,必须是召唤凶神之人的血脉。哈哈哈,谁可曾想,身为大富周家的长房子孙,表面上风光无限,实则不过是几个摆在供盘上以供挑选的待宰牲畜?"

  那年,周临芳未至弱冠,身为福房庶出子弟里最低贱的私生子,他在宗族里的地位或许还比不上粗使的仆役。从未接近过家族势力中心的他,也曾在心里小小的嫉恨过。但是那点小小的嫉恨的幼苗,被他小心翼翼地藏了起来。能生在大富周家不是很好么,哪怕只是最末等的庶出子弟,起码还是姓周,冻不死饿不着。
  其实,周临芳自己心里本还是有点小算盘的,虽在家里不起眼,但人也得好好活着。禄房里头有几个老爷开起了钟表店,周临芳想卖个乖去店里做个伙计。钟表当时在镇上是非常新鲜时髦的事物,周临芳甚至想随着周家的商队出去走商,多见识见识这些西洋玩意。总之,他不过是福房的小蝼蚁,攀着亲戚的名号,禄房的老爷们给点脸面让他做个小伙计总是不成问题的。
  但是这一切一切关于人生的憧憬在周临芳没有及冠之前,便已经毁灭了。周临芳在世时的福房,虽未像后来那般只剩一脉相传,但也已是人丁凋零的穷途末路。他的父亲本就已是庶出,于是献祭选上他这样的角色,也是不痛不痒、合情合理了。
  那个关于"好好栽培"的谎言,周临芳本是不信的。他虽地位低下,但他不笨,他也和其他福房子弟一样读过私塾,起码他明白压在自己身上不可翻越的等级尊卑。但是庶出的父亲口口声声欣喜若狂的劝说,令他犹豫了。他们图自己什么呢?说是要栽培又能怎样呢?于是周临芳乖乖顺从了父亲的意愿,与族里的长辈连夜去了祠堂,说是要拜排位改族谱。

  "其实我已经忘了那天是除夕,只记得父亲很高兴,"周临芳冷笑着挑起嘴角,"他究竟是为他自己高兴,还是为我高兴呢?我猜他至死也不会知道他把自己的儿子推进了地狱。或许,他知道?那又如何呢,我永远也不会知道他是怎么想的了。我到现在还那么在意他是怎样出卖了我,我也很傻啊……"
  几人默默无语。半晌,淇年又问:"那祭祀如何,你究竟是死是活呢?"
  周临芳伸出手,在烛影的摇曳下,他的手影也晃动不定:"生不如死……"

  凶神的祭祀,不要你生,也不让你死。你不过是它的玩物,不生不死,只能看着自己一天天怨恨噬骨,腐朽溃烂。

  "我不明白自己为何生,也不知道自己为何死。我守在这个宅子里,看着悲剧不停上演,看着孩子夭折、看着族人横死、看着家族衰败。我能听见所有亡灵的怨恨,死在这个宅子的冤魂每日每夜哭号。但是慢慢的,他们也会不见。他们慢慢地消失了,被凶神吞噬。凶神要的是恶,那些怨恨与丑恶到达最高点时,冤魂化为厉鬼之时,它才愿意吞噬他们。而我,到现在还存在的理由,就是我还不够恨,"周临芳桀桀笑了,声音低哑幽怨,"没有看到周家灭亡,我还不够恨呢!"


32

32、族祭(上) ...


  几人都没有再说话,一时间竟不知说什么才好。
  最后,周淇生木然问道:"福房的血脉只有我和淇年了,老头子真是要拿我们去……那,具体是怎样?"
  周临芳摇摇头:"那天祠堂的香炉里散着魂香,我后来昏过去了,醒来时仪式已成。"
  "可是你……你没有……"周淇生不知如何表达。
  "是的,我没有什么变化,"周临芳冷笑道,"但是那日起我的胸口多了一点红痣,然后随着时间慢慢扩散开来。"他扯开衣领,只见整个胸膛通红至紫,似乎轻轻一触就能溢出血来。"我这些年不老不死,不能离开这见鬼的宅子。但是我能感到这具身体在慢慢变化,它在由内而外地腐烂,就像这宅子一样……"
  周淇生抖了一下,没有接过话茬。

  淇生的伤口本来还有隐隐黑气,但此刻似乎有着肉眼可以看到的愈合痕迹。他微微眯着眼,呼吸很轻。淇年环抱着淇生,年轻的脸上没有表情,或说已疲累得不想做出任何表情了。然后淇生轻轻说了一句:"天亮了……"
  从未响起过鸡鸣的周家街,突然有了一声啼叫。不似鸡鸣,那声音宛如天破,又宛如婴儿的啼哭。
  骴气鸣啼,有鬼恸哭。仅此一声,惊起一片鬼鸟的扑翅。
  夜幕褪去,岁除的白昼到来,祭祖仪式也要开始了。

  "乖孙,穿好袍子来帮忙喽,不要叫老头子一个人忙活啊!"天刚亮不久,周敬风就在院门口吆喝道,"临芳呢?快来干活!"
  周淇年深深吸了一口气,不知自己是否还能撑得过去。他站起身,却觉得浑身在不停发抖,并且止不住地反胃。他扶着淇生的肩膀:"我……我难受……"
  淇生握住他放在肩上的手,淡淡道:"别怕,等会儿你和你哥哥趁人多的时候尽量逃吧,我来拖住那老妖怪。我是喜房的血脉,留之无用。"
  周淇生不赞成:"我怎么能留下你逃命?你……我……我要把我的命还给你!"
  周临芳给淇年倒了一杯热水,淇年一边捧着杯子发抖,一边颤声说:"随机应变,我们一定要想办法逃走。我们都要逃走!见鬼,我抖得停不下来!"
  "别紧张,"周淇生拍拍自己的弟弟,又转头对面色苍白的淇生说,"淇生你在这里休息,我替你下去帮忙祭祖仪式。"
  淇生轻轻应了一声,指了指衣橱:"祭祖的衣袍……"

  祭祖的衣袍说不出来的古怪,内是白麻长衫,外装似深衣,上衣下裳有曲裾,并且后有飘带曳地。淇年犹豫了一下,低声道:"这衣服太奇怪,照理说魏晋后男子多已不着深衣了。况且这还是曲裾深衣,还有飘带,还是素色。我父母家人俱在,不可以穿这颜色!"
  周临芳摇摇头:"难为你还知道这些,但我想这不是你所谓的曲裾深衣。这是乡里的祭服。"他转头看周淇生:"你在这里长大,知道'塞魃'吗?"
  周淇生面色有些难看:"你不要和我说这是那些'塞魃'们穿的衣服。"
  周临芳轻笑了一下:"确实是一脉相承。"
  "什么是'塞魃'?"淇年好奇道。
  "我们这里管人死后的法事叫'做塞魃',一般不是请和尚道士什么的,而请一些'塞魃'来。那些做法事的神棍统统都叫'塞魃',"周淇生做了个鬼脸,"真想不到我有天会穿得像跳大神的神棍们一样。"
  淇年耸耸肩:"迷信活动……"
  周淇生和周淇年换好衣袍,看着对方的怪样子有点想笑。后来还是周淇生忍不住对淇生做了一个揖:"族兄,小生这厢有礼了……"
  淇年在一旁扑哧笑出来。淇生无奈地摇摇头:"你们保重,等今日祭祖的乡客来了,你们一定要想办法逃……"
  淇年收敛起笑容:"我想和你,和你们一起活下去……哥哥!"
  淇生没有再说话,只是摆摆手催他们走。淇年和周淇生一步三回头,最后还是被周临芳赶下楼去。

  淇年走下阁楼,心里感慨万千。他回头看满楼的红纸灯笼,想起自己刚来时的胆怯,想起午夜的西厢惊魂,想起无意寻到的牌位,想起雨夜的百鬼夜行。还有那些惨死在这里的人们,那些他害怕过的鬼魂。但是这一切都不再可怖了,这一切似乎都值得怀念起来。
  淇年对着西厢房在心中默念:"三姨太、庭兰公,我走了。"还有廊柱下的阴影:"寒方公子,以后无缘再听你唱西厢了。"最后走过天井:"小桃姊姊,永别……"

33

33、族祭(中) ...


  岁除这日的白昼延续了整个冬季阴沉的天气,清晨湿冷的雾气由呼吸进入身体,把五脏六腑都冻僵了。天幕沉沉低垂,灰暗的天空仿佛就要这样重压下来。
  周淇年穿着与塞魃类似的繁复祭衣,心情也犹如低垂的天幕那般阴沉。冬日的寒气沿着领口与袖沿侵入身体,他却只有无限的麻木。这一切太过诡异可怖了,光怪陆离的情节已经完全脱轨。他忍不住回忆上个学期期末那些没日没夜努力的日子,但是那些记忆已经变得太过遥远了。他觉得自己深陷在一个不可思议的故事里,所有的一切都好像一个骗局或者幻梦。他甚至生出一些不切实际的希望来,他希望等下有人来对他说"Surprise!",他希望这一切不过是一个要命愚蠢的整蛊游戏。
  "你还好吧?"周淇生打断了淇年漫无边际的思绪。
  "嗯。"淇年勉强笑了笑。对了,还有这两位兄长,不论结局如何,他们的命运才是更加风雨飘摇。淇年努力振作起精神,但阻止不了胃里灼烧般的不适和愈发下沉的心。
  芳叔恢复了一贯沉默木讷的面具,他看了淇年一眼,不禁开口:"你太紧张了。"
  淇年捏捏自己的脸颊,苦笑道:"我觉得自己快要承受不住了。"
  周淇年无言地握紧了自己弟弟的手,但是那两只手是同样冰冷。

  三人行至前厅,周敬风已经等在那里了。他依旧喝着那带着淡淡腥味的茶,但他的脸上已不再是妖异的精神矍铄了,这个老人仿佛一夜之间迅速地苍老了下去。
  "你们来了,"周敬风微闭着眼睛坐在供桌边的长椅上,声音里透着疲惫,仿佛刚才在后院门口扬声催促的人不是他,"来了便去干活吧,记得要敬头香。"
  淇年不想看他,只是低头应了,便领着周淇生去干活。因为之前与淇生已招待过早前来敬香的亲戚,淇年摆起香炉祭礼倒是轻车熟路。而芳叔则负责洒扫洗拭桌椅。

  祠堂正位贴的是周氏克岐公的画像,他虽身着官服却不是一般的正像,只见他颔首拈须而笑,似乎眉目中流露着欣慰。淇年想起淇生告诉他此画的妖异,不敢多看。画像下有两排牌位,全是克岐公后周氏族长的灵位。淇年指挥周淇生用拂尘拂去灰,然后给旁边两排长明灯换上贴金箔红烛。拢好杏黄色的布幡,擦净灵位前的香案,重新摆放好香炉。芳叔提来祭礼盒,果品有六,肉鱼各一,三茶三酒,另有猪头一个,斋菜白粿年糕各一叠。年糕白粿皆用红纸染上红痕。香案前有两张长长的朱漆供桌,这是家族子孙来摆放的祭礼的。此时也已擦净,朱红的供碟摆好,只等族人前来祭祀。

  此刻天已彻亮,虽依旧是阴云漫空,但天光不吝地亮堂了许多。
  "既然已经准备好,就去敬头香吧。"在长椅上仿佛早就昏睡过去的周敬风突然睁开浑浊的眼睛道。周淇年与周淇生面面相觑,心里有隐隐的不愿。芳叔在一旁递上了三支长长的供香,两人只好低头各自接来。
  跪在香案前的蒲案上,淇年又忍不住想起淇生告诉他的那个不知真假的故事来。他不敢看向克岐公的画像,只是马马虎虎地三俯身,然后跪在蒲案上心里默默叨念:"克岐公您若在天有灵,请保佑子孙淇年今日能度过此劫吧!"叨念完,他又忍不住自嘲地笑了,如若克岐公真的在天有灵,怎可忍受周家后世如此乌烟瘴气呢?淇年站起身,并不看克岐公只是默然敬了两支香,插在香炉上。另一支香插在前院内,受天灵,佑府宅。
  淇年插完香回来,发现周淇生居然还跪在蒲案上,只见他目露惊慌,竟是直直看着克岐公的画像。淇年心里咯噔一下,强行压下的恐惧又漫了起来,难道淇生的故事是真的?他还未多想,只见周淇生低头站起身,敬香的手还在微微颤抖。
  "敬完香就去后院用点早饭吧,一会儿要开始主持大局。"等到族长这句话,淇年几乎是拽着周淇生跑向后院。

  "你刚才怎么了?"淇年关切地问。
  周淇生摇摇头,面露难色:"我不知道怎么说,那画像有古怪!"
  "可是他嘴含獠牙手流鲜血?"淇年急忙问道。
  "不,不是獠牙。我只是觉得他笑得很古怪,眼尾上挑,目露妖气……但,又好似,又好似他是在对我笑。我有这种感觉,他在对我笑。"周淇生打了个寒颤。
  淇年扶着他的肩膀:"别多想,先别多想……"他虽这样说着,心里却又恐慌起来。

  二人一时间无语,只是默默咽了几口粥,但都没什么胃口。特别是周淇年,他一紧张胃就不舒服,此刻他觉得自己的胃在一抽一抽地疼。
  但很快,有人便打断了这个安静而又惶恐的气氛。淇生穿着他还染着血迹的袍子,几乎是闯进后院。
  "哥,你怎么来了!"淇年一下子站起来,跑过去扶他。
  "错了,错了!"淇生有些喘不过气,但依旧挣扎着急声道。
  周淇生为他倒了杯水:"什么错了?"
  淇生顾不上那杯水,放到一边:"我和你们说过,我以为府内有凶神是因为府宅建在太岁之上以凶克凶。我今天才懂,是我错了!"
  "怎么会错了?芳叔不是也说是凶神么!"
  淇生掏出一本黄历:"你们走后我觉得十分忧心,所以去爷爷的跨院里找来黄历,这才明白我想错了。你们可知从择吉术的角度来说,这个世界是由神煞主宰的,这些神煞分出凶吉善恶,便有了黄历上的吉神与凶神。"
  "神棍你究竟想说什么啊?"周淇生对黄历颇不以为然。
  "年神类神煞决定一年中各方的吉凶宜忌,以太岁为魁首。有说法是太岁本无凶吉,但因其为魁首,故凶星叠太岁则祸患无穷,无可解法。"
  淇年似懂非懂,但心内一惊,似乎有什么呼之欲出:"你的意思是?"
  "芳叔既然认定我们祭的是凶神,那么凶星叠太岁,大凶大煞无可破解!"
  淇年一呆:"你的意思是这宅下所埋太岁并不是用来克凶神的?"
  "不仅不是克凶神,简直是助凶神一臂之力把我们快速弄死啊!"周淇生忍不住惨嚎一声。
  淇生点头:"凶叠大凶,遇德仍诸事皆忌。偏偏祖宅又是大操大办之所,我不得不猜有人想置周家于死地。"


作者有话要说:择吉术什么的我其实有查资料,但是查得不全。实在没法再努力研习古代占卜了,所以大家全当我是在瞎编好了,谢谢。


34

34、族祭(下) ...


作者有话要说:这是今天的二更

  能在周家祖宅埋下太岁之人必是周家人,这个想毁灭整个家族的人让淇年和周淇生带着满腹的疑问与震惊回到了前厅。
  究竟是谁?是谁有这样大的能耐与仇恨?

  淇年和周淇生回到前厅时,芳叔已在大厅里燃起了暖炉。前院里也支好了两个烧冥币的大铜炉。
  吉时已至,族人纷纷也到来。
  其实年兜祭祖也就是那么一回事,散落各地的各房子孙纷纷归来祖宅。有挑扁担的,有提祭盒的,果品茶酒荤斋糕果摆满供碟。接下来敬香、烧冥币、放鞭炮,午时或可留下用餐,但也可礼成而回。而族祭的主持无非是安排供桌、联系族人感情、席上敬酒的执事。
  但是这天,淇年再次见证了淇生和他说过的话。那些前来祭祖的人们脸上并没有什么喜庆的表情,每个人仿佛都带着空白的面具。屋里的暖炉和院子里的铜炉都在熊熊燃烧着,但却不能温暖身体。或者说,那股冷意是从心底萌发的。来去匆忙,静默无声。淇年和周淇生默然看着那些忙忙碌碌的族人,心底油然而生一股悲哀。淇年甚至觉得自己是不是沉进了淇生带给他的幻梦,还是这一切真如淇生所说,这些从相同血脉里分支出的族人年年如此。
  整个早晨是在忙碌中匆忙而过的,似乎没有人想要多留步。午时前来的族人较少了,他们与部分来不及赶回去的人必须按规矩留下来用餐。淇年只好到偏厅去帮芳叔摆碗筷,而周淇生负责带族人到偏厅用餐。眼见着饭菜要上桌了,淇年忍不住想起了自己的逃跑计划。下午无论如何也要带上淇生,趁爷爷不注意的时候逃跑!就在淇年分心之时,有人在前厅尖利地喊了一声:"天啊,老太爷他去了!"
  淇年心下大惊,手一抖,汤匙落到地上摔得粉碎。怎么回事?这是重演的历史还是重叠的梦境!

  淇年赶到前厅的时候,周淇生已经站在周静风的身边了,他的脸上是满满的惊恐。周敬风趴在朱漆的供桌上,面色惨白。
  "刚刚探过,老爷子没了气息……"旁边有人看淇年一脸惊疑,不禁解释道。
  "也,也没有脉搏了。"周淇生强自镇定,哆嗦着说。
  淇年不知该摆出怎样的表情,眼前这个老人是自己的亲祖父,自己喊了他那么多年的爷爷。虽然并不亲近,并且对他也曾满怀恐惧和猜忌,但此刻这一切都变得扭曲得可笑。这一切究竟是怎么了?戛然而止的阴谋,令人措手不及。
  淇年慢慢走过去,轻声唤了一句:"爷爷……"

  岁除的午后,祭祖再次变成族长的葬礼。
  淇生的脸色一如早些时候苍白,他默默地为周敬风换寿衣。匆匆而来的族人们再次匆匆散去,而那口乌漆漆的棺材也再次为族长准备好了。
  "哥,你还好吗?"淇年担心地低语。
  淇生摇摇头:"这是他第二次死在我面前了。"
  "你说,你说他还会回来吗?"周淇生在一旁战战兢兢地问。
  "我一人住在这宅子里,除了那些游灵为伴,其他的一切都是他教给我的。我所识的字都是他教的,他常常带书来给我看,告诉我这个世界,"淇生并没有回答,只是呐呐地说,"我明明知道是他害我至此,但我不知道要不要恨他,我也不知道他死了我该不该开心……"
  "哥哥……"淇年语带哽咽,哪怕是这样一个让他们惧恨过的老人,也不能改变他是祖父的这个事实。
  周淇生对这个老人所知不多,心中满是惧怕,此刻他比伤感多的是恐惧:"如果他今日真有阴谋,为何会这样离奇地去世?这一切太奇怪了。"
  "会不会是我们又错了?"淇年突然说。
  "又错了?"
  "或许我们信错了人,或许我们听错了故事。你们记不记得爷爷昨晚对他庭兰公所说的?他说:我不能说,你们不懂……"淇年若有所思,"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又错了?他是不是有什么苦衷?"
  周淇生猛然摇头:"不要再错了,我经不起再错了!这个鬼地方究竟是怎样?我只想活着出去!"
  "你们快逃。"淇生说。
  "哥哥?"淇年疑惑地看他。
  淇生看了一眼面色灰败的周敬风:"如果留下你们的是他,那他现在已经死了,你们可以逃了。不论究竟是哪里错了,起码先离开这里!"
  淇年和周淇生这才惊慌地想起逃跑事件,但淇年异常坚持:"不行,说好我们一起离开的!哥哥,我们要一起走!"
  "不对!"周淇生突然坐了下来,"你们逃吧,我不能走。"
  "你怎么了,刚才你不是还说要活着离开么!"淇年着急道。
  周淇生苦笑,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你们忘了吗?我早就死了!离开与否又有什么重要呢?你们快走吧,哪怕今日要有祭祀,那便用我福房嫡长孙的血脉!"
  淇生突然道:"不,今日福房已有一人死了。"
  "谁?"淇年和周淇生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随着淇生的目光,二人转去看周敬风,一阵压抑的沉默湮没了三人……

35

35、变脸 ...


  三人一时不知如何应对,只能先离开再说。
  淇年回到内院草草收拾了行李,还未走便被周临芳截了个正着。淇年的手心一下子冒出汗来,这才想到这个宅子里对家族满怀憎恨的不正是芳叔吗?
  "你爷爷头七未过,你怎么便想着走?"周临芳似笑非笑道。
  淇年此刻已然草木皆兵,他紧张道:"我去镇上打电话,爷爷死了,爸爸自然是要来守丧的。"
  "想走?"周临芳冷哼了一声,"留下你哥哥再走。"

  周淇生与淇生二人在门口等了好一会儿,不见淇年前来。
  周淇生抱怨道:"这家伙都这时候了,还有心情收拾老半天行李。"
  淇生倚着门,突然道:"不对,天快黑了。"
  "天黑了有什么不对?"
  "他刚刚说过天黑前必须离开,因为他曾经历过逢魔时刻,害怕我们又被困住。所以他绝对不可能收拾行李到现在。"
  周淇生不禁站直了身子:"看来那个真正的幕后黑手要出现了?"
  淇生看了他一眼,道:"我已是命气缺损之人,而你早已不算是人了。"
  "我知道,我不怕死。"周淇生无奈笑道。
  淇生点头:"你我二人早已是不人不鬼,所以今日不论如何要救出淇年。"
  周淇生一怔,不禁说道:"难怪比起我来,他更愿意叫你哥哥。你……"
  淇生嗤笑了一声:"你怎能明白,我并非把他当做弟弟。"他是我一直以来的企盼……

  周淇生与淇生二人返回内院时天已经全黑了,昏暗的天幕下,周家祖宅内满堂的红纸灯笼飘摇。
  "淇年……"二人匆匆走进内院,一股虚无的冷意随即尾随而上。
  小小的内院在红纸灯笼彤彤的光影下透出了一股异样,那些光影的背后仿佛都藏着小鬼的窥视。若即若离的寒意,似真非真的鬼泣。然而在这个院子里惨死的亡灵们都没有露面。
  "这是什么结界?"淇生一下子怔住了。
  "哥哥!"听到他们的声音,淇年跑了出来。
  他身后是冷笑着的周临芳:"看看,兄弟团圆了……"
  "芳叔,怎么是你!"周淇生忍不住惊呼道。
  "我怎么了?"周临芳尖利地笑了起来,他的脸在他夸张的笑中慢慢松动,脸上的皮肉似腐非腐地垂挂抖动着。
  "你不是说会帮我们的吗?你不是站在我们这边的吗?"周淇生不管不顾地说道。
  周临芳仰天发出一阵鬼啸,惊起一片鬼车鸟的扑翅,一时间所有的红纸灯笼摇荡,整个内院彤影散乱。大地下似乎发出了浓重的喘息与嗤笑在与他呼应。淇年惊地抱紧了淇生的手臂,而周淇生更是双腿发软。
  "临芳说要帮你们,但我并无说!"周临芳突然换了一个声音说话。
  好耳熟的声音!淇年和淇生对视了一眼。霎时,一阵铃铛的声音响彻内院,西厢房里传来痛苦的鬼啸。
  "庭兰,再等等,阿哥给你解脱!"周临芳面上的皮肉一层层剥落,露出的竟是周亭匀的脸!

  "亭匀公,怎会是你!"淇年惊叫道。
  "怎不会是我?你们真以为我的生魂无归故里?"周亭匀道,"我的庭兰在等着我,我怎会无归!"
  "淋漓襟袖啼红泪,比司马青衫更湿。伯劳东去燕西飞,未登程先问归期。虽然眼底人千里,且尽生前酒一杯。未饮心先醉,眼中流血,心内成灰……"廊柱后是花寒方咿呀的唱腔。
  西厢里周庭兰催动缚鬼魄摇起一阵铃响,却无法离开半步:"阿哥!阿哥!你骗的庭兰好苦!"
  "身为这个家真正的嫡长子,我知道的秘密远比你们多。当我生魂归来时,看到的一切令我无比震惊。祖业空,母辞世,我的庭兰献祭后被缚鬼魄禁锢!我好恨,恨,恨!"周亭匀嘶声道,周身腾起一股黑色的雾气。
  "是你想要毁掉周家?"淇生问道。
  "万事已到头了,一切罪业皆需停了……"周亭匀桀桀笑道,"还有周玉书,我必亲手毁掉他!"
  "玉书公?"淇年想问,却被一阵异象打断。

  整个祖宅似乎都在震动,鬼啸划破长空。红纸灯笼在疯狂摇撼,最后慢慢灭尽。空中响起一阵私语,阴风绕梁,有一金石之声说:"周亭匀,我倒想看看你怎么毁掉我……"

  "是它!"淇生突然道。
  淇年攥紧了手心,他知道那恶意的视线,他知道那窃窃的私语,他知道那无悲无喜的声音。
  是它来了。原来它竟是他?!

36

36、凶煞 ...


  周家祖宅内所有的灯笼都灭了,只有周家街上灯笼的彤光影影绰绰照进内院。就在这光与暗的纠葛间,淇年突然想到,已经是除夕了。年关旧岁更迭,这夜生灵萌动,应当去秽守节。可是这夜,他们却注定与鬼怪同院,或许无法逃出生天……空中的窃窃私语忽远忽近,恶意的窥视令人毛骨悚然。多么奇特的一年除夕啊,淇年想起往年家里的年夜饭,突然有点想哭。

  淇生突然问道:"爷爷的死,是怎么回事?"
  "子怀死了?"西厢传来庭兰嘶哑的声音。天井一阵水波翻动,半腐的小桃披着纠乱的长发浮出水面。
  "他死了,只为了今天。"周亭匀答道。
  "好啊,好啊!枉我养大了这崽子,他却痴心妄想!"周玉书的声音依旧无悲无喜,但却溢出一股令人窒息的恶意。
  周亭匀冷笑道:"毁掉你怎是痴心妄想?你还以为他是任你揉搓的囝仔吗?"
  "爷爷不是要帮他?"淇年瞠大了眼睛。
  "自从子怀埋下他的那天起,唯一想做的事就是毁掉他。可怜我的侄儿拖着残弱的身体只等着今日去死……"周亭匀叹了口气。
  周淇生似乎刚刚找回声音:"埋下他?"

  院子里阴风霎起,门窗被撼动,发出吱呀不停的声音。那个无法表达感情的声音在说:"你知道什么!"
  周亭匀冷哼一声,走向楼梯下淇年曾经发现镇宅妖符的地方。"这根本不是镇宅符,周玉书,你以为我不懂吗?"他一把扯下符咒,扯断铜铃,一时间西厢里铃声大作,周庭兰痛苦地哀嚎起来。但是周亭匀并没有停下,蹲□刨挖着什么。
  周淇生似乎吓了一跳,片刻又好奇地随淇年和淇生缓步走了过去。只见周亭匀徒手掀开地上的青石板,双手鲜血淋漓指骨可见。
  "太公,你的手……"淇年欲言又止。淇生对他摇了摇头,示意他别再说话。
  石板掀开后,竟是一道暗门。周亭匀对周淇生说:"去墙角拿了铁锹来。"
  周淇生惊疑不定地看了看淇生和淇年,但周亭匀又继续说:"必须你去。"
  周淇生拿来了铁锹,但是他的手在发抖。第一下,铁锹没有砸开暗门。第二下,铁锹从周淇生的手里滑开了,他苦笑:"我手心里都是汗。"第三下,铁锹铲掉了暗门上的铜锁。
  周亭匀闭目片刻,道:"你们退后,我来掀开它。"
  兄弟三人略后退了几步,屏住了呼吸。
  "周梓均!周亭匀!"暗门下竟传来了一个尖利的声音,细声细气地唤着亭匀公的名字。
  周淇生惊呼了一声,又退后几步。淇年觉得自己简直心如擂鼓,好奇与恐惧几乎令他窒息。淇生半环抱着他,但是淇生的怀抱是那样冷。

  周亭匀不再停顿,一把掀开了暗门。暗门下并没有暗道,似乎整个暗道都被什么填满了。周淇生掏出没有信号的手机,用屏幕的光亮照亮暗门的方向。瞬间,兄弟三人都倒抽了一口气,周淇生惊得丢掉了手机。
  只见暗门下是一片肉色,好像一堵厚厚的肉墙,在缓慢蠕动着。淇年捂住嘴,害怕自己忍不住呕吐出来。淇生猜道:"这是太岁?"
  周亭匀摇摇头:"这不是普通的太岁。"
  淇年说:"我知道,有说太岁是凶神死后留在世间的肉身。最凶的太岁身上有眼。"
  "不,不止那么简单,"周亭匀道,"一目者最为普通,是'太岁';二目都为'青忽',五官兼备为'乌头';具三目都为前官后鬼地'蝼废',遍体生眼的则被称为'天蜕'。"
  周淇生想起那恶心的场景,不禁打了个寒颤:"难道这不是普通的太岁?"
  四人又看向暗道,那令人作呕的肉芝还在蠕动,似乎为了印证周淇生的话,地道里又传来细声细气的话语:"你们想见我……"
  淇年又骇然退后几步,结结巴巴道:"它……这,这怎么可能!"
  一阵恶心的蠕动生,那肉色的玩意慢慢探出了地道……周淇生瞬间躲到淇年和淇生后头去,几人屏息以待,只见那肉芝慢慢转了一个方向,露出一张人脸。那尖利的细声细气的声音正是这张人面发出的:"你们想见我……"
  那人面长在巨大的肉芝之上,犹如一个巨大的蠕动着的肉团上张了人脸,而那肉团还有一部分隐在地道中,让人无法猜想它的全貌。但是仅见此一隅,已让人忍不住想要作呕。兄弟三人强压下恶心之感,但只有淇年细细打量了那张脸,说道:"好面熟……"
  "自然是面熟,"周亭匀冷笑道,"子怀当年可是亲手把周玉书的尸体与太岁埋在一起。"
  周淇生瞠目结舌:"你说他是,你说他是……"
  连淇生都忍不住感到一阵恶心,此人竟把自己搞成这样。

  周玉书一阵尖细的笑:"你们这些无知之人,可知本家的凶神是什么?四柱凶煞空亡并非本神列位,而是家族里总有一个子嗣命犯凶煞无可破解。家族的祭品们被万阵所拘,不生不死,这些痛苦只不过是因为生不逢时命中带煞罢了!而我,这一代偏偏是我命犯凶煞,偏偏是我!"
  "难道……"淇年突然想起了那个"家族栽培"之说。
  "都是骗人的,把我过继给福房帮忙管事,都是骗人的!家族中每出一个凶煞,就必须交与福房,万阵所拘,不生不死,直至身体破败而亡!我好恨,周亭匀,我恨你,我最恨之人便是你!"周玉书尖利地嚎叫,巨大的肉芝在地上蠕动摩擦着,似乎要撼动这座古宅。
  "我知道,我怎么不知道,"周亭匀笑道,笑声刺骨,"父母不忍见我苦痛,把我逐出家族,因为我也命中带煞!"
  "恨你!好恨!好恨!"空中再度响起窃窃私语……
  周亭匀笑罢,又恨声道:"但是你不该骗庭兰!他本不该被缚鬼魄拘魂于此!"
  "哈哈哈,"周玉书再次发出尖利的笑声,"要不是你这个命中带煞的哥哥活着,他怎会染上痨病痛苦而死!他至死都以为是我的命煞害了他,可他又怎知我早已被万阵所拘,每日生不如死?是你害死了他,而我,只是想留下他陪陪我,一起看着这个家族毁灭……他所受的苦都是因为你,都是因为你周亭匀!"
  "住口!住口!"周亭匀仰天长啸,黑发如瀑般铺下,额上竟冒出血红的犄角。
  那蠕动的肉芝仍不肯住口:"你是未受过拘的凶煞之命,这些年来将周家害至惨败的不是我,而是你!四柱凶煞空亡,祖业空,母辞世……"
  "住口!"周亭匀声音无悲无喜,已露金石之声,"我这凶煞的命,周临芳这凶煞之身,今日必然灭你。"
  "灭我后又能如何?沈城周氏一族必将灭亡!"
  "福房三世生魂必能解开凶煞之咒。"周亭匀说着,转头看向周淇生。

  淇年双膝一软,跌坐到了地上。福房三世生魂,周梓均、周敬风、周淇生……

  "不!阿哥,不!"解开缚鬼魄的庭兰浑身血痕奔下楼来。
  周淇生却只是淡淡一笑:"太叔公,我明白了。"


作者有话要说:不知道大家还记不记得子怀是爷爷周敬风的表字=A=
至于这章有点怕大家看不明白,就是之前一直说的凶神不是本位在他们家。而是他们家中会有子嗣命带凶煞。
这里写的凶煞是四柱神煞空亡,命中空亡会使祖业空什么的,但如果命中带空亡又遇贵人、华盖,则有大智慧。。。总之我也研究不好,你们当我瞎编吧= =
周临芳和周亭匀也不是同一人,只是周亭匀的生魂附在周临芳身上。
最后说明,有目太岁的来源,应该是引自《鬼吹灯》


37

37、归去 ...


  "不,不要!阿哥,我好不容易盼得你!"加诸在庭兰身上缚鬼魄的力量已除,他虽有一身血痕,但又再一次恢复成那个白衣翩翩的公子。
  周亭匀似想笑,但凶煞之身让他无法再表达过多的情感:"庭兰,阿哥只想给你解脱。安息吧,去你该去的地方……"
  "阿哥,你不要庭兰了吗!"独自支撑了百年的庭兰竟如孩童般扯着周亭匀的衣袖哭起来,"阿哥哥,你可知庭兰的苦!"
  "庭兰……"周亭匀叹息,伸出手去,却看见指尖已化为红色锐利的尖爪。他收回手,轻声道:"如果有来世,再做兄弟好不好……"
  "骗我!你骗我!"庭兰哭喊,"三世生魂同去,便再也没有来世了!阿哥哥,庭兰不要做你的兄弟!"
  "别说了!"周亭匀仰起头,除夕夜晚的天空依旧是阴云密布,没有一颗星子。

  淇年被吓呆了:"没有来世……"他一把扑过去抱住周淇生:"不可以,哥哥你不要答应,不可以!"
  周淇生抱住淇年,似欣慰地露出笑容:"你终于肯叫我哥哥了。"
  "哥哥,你是我的亲生哥哥!我们相认只有一天,才一天啊……"淇年终于被绝望压垮了,一直以来他不敢去想死亡,可是有什么比死亡更坏的呢?这一去,魂飞魄散,今生来世再也没有与他血脉相连的那个周淇生了!
  "不,不要哭……"周淇生低声说。
  淇年这才发现自己已经泪流不止:"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
  周淇生抚着他的背,道:"不要哭,淇年。本来我就不该存在这个世界上,上天让我苟活了这么多年,我还有什么不知足呢?给了我这么多年,要我付出这样的代价也够了。淇年,我害怕过,我也独自偷偷哭过。现在,是必须大义凛然的时候了……"
  "见鬼的大义凛然,去死的大义凛然!"淇年从绝望处生出了愤恨来,前人犯下的错为何要后世如此惨烈的偿还!

  淇生看着眼前亲生兄弟死别一幕,心中充满了孤独的苦涩。错位的身份与情感令他别过眼去,然后他看见内堂里周敬风穿着他为他换上的寿衣,正缓步走出。"爷爷……"他低声喃喃。
  此时的周敬风早已不在是那个续命而活的周敬风了,他不过是一缕生魂,一缕等待魂飞魄散的生魂。"淇生,爷爷亏欠你太多了……"
  "爷爷……"太多复杂的情感与绝望哽在喉口,淇生一句话也说不出,只是酸涩地闭上眼睛。
  "对不起,乖孙……答应爷爷好好活下去,今夜过后用你真正的身份好好活下去。你虽然命中带煞空亡,但是你命里有贵人、华盖,是个大智慧之人。不要恨爷爷,爷爷只能护你这么多了……"周敬风颤巍巍地伸出手,轻轻抚过淇生的头顶。
  淇生震惊地瞠目:"爷爷,我,这一辈是我……"
  "今夜过后,命煞可解,你便安心地活下去。"老人微笑起来。
  淇生张口,却不知如何言语,彻骨的绝望与悔痛令他几乎说不出话,他抓着老人的手,哽咽道:"爷爷,我从没有恨过您,真的从来没有……"

  "子怀……"天井上传来空灵的低语。
  "阿娘,子怀要走了……"
  "子怀,阿爹错怪你了。"庭兰依旧满面泪痕。
  周敬风对父母深深一揖:"今生来世,生育之恩子怀无法报偿了,阿爹阿娘……子怀只求今日去后阿爹阿娘能够安息……"
  "为什么!"周庭兰仰天发出一阵鬼啸,字字泣血,"为什么!我周庭兰这一生从未为非作歹!苍天何其不公!何其不公!"

  霎间,内院被阴风横扫,空中的窃窃私语忽远忽近,声声念念叨着怨恨。周庭兰的鬼啸引来一阵群鬼恸哭,天井上、廊柱后、西厢的窗沿边。还有许多宅子里死于非命的亡灵,他们在阴影里哭笑,哭这结局,笑这结局。
  "福泽子孙,福泽子孙!哈哈哈哈,"周庭兰带泪啸道,"先祖无德,灭我家门!"
  周氏先祖不知可否听到子孙的嚎哭,但群鬼的哭啸撼动了老宅,前厅一阵噼啪的响声,那是祠堂前牌位倒下的声音。随着庭兰的话音落,长源堂"福泽子孙"的牌匾竟轰然坠下,发出一阵响动,似是砸到供案摔开香炉与长明灯……

  "哈哈哈哈,苍天何时有过公平!"周玉书发出尖利的笑,"看着你们兄弟二人苦痛,我何其开心!"
  周亭匀不理会他,只是道:"你们且勿悲伤,我们三代人早该奔赴黄泉,徒留世间多年不过是孤魂野鬼几缕。今日生魂与这魔怪同归,解开家族百年命煞,也是幸事一件。"
  "天亡我族,便让它灭亡好了!"周庭兰泣道。
  "傻弟弟,别说傻话,"周亭匀摇摇头,"我这便走了……你且安息去吧,若他日过忘川,别忘了孟婆汤饮下,来世便无牵挂了……"
  "不!不!"
  周亭匀拉开庭兰扯着自己的手,不顾利爪刺伤他最珍视的弟弟。他向周玉书又走了两步,突然停住,低声道:"寒方,当初亭匀年轻气盛……此生负你,你且忘了亭匀吧……"
  廊柱后那鬼低泣二声,只道:"少爷能在此关头为寒方有此停步,寒方无憾忘去前尘旧事。少爷,走好……"
  周敬风深深看了淇生淇年一眼,微笑道:"乖孙,爷爷这便走了……"转身又向庭兰小桃一揖:"阿爹阿娘,子怀去了……"
  周淇生最后抱紧了淇年,轻声道:"能够见到我的弟弟,我很开心了。"他揉揉淇年的头发,又对淇生说道:"我亏欠你良多,把我的份也好好活下去吧。替我照顾好爸爸妈妈,平时不要摆死人脸,要活泼开朗点,不然他们会以为'我'性情大变呢。你还要帮我好好照顾淇年,我不管他在你心里是什么,照顾好他就成了。对了,我窗台上的那盆仙人掌,前两日才浇过水,你最近别再……哈,我说什么呢。好了,我走了……"

  "那就一同归去吧,归去吧!"周玉书细声细气的尖叫,眼睛里却流露出淡淡的向往。他蠕动着巨大的身体转向庭兰,似乎想看他最后一眼。
  周亭匀走向周玉书,红色的利爪刺进他巨大的肉芝。周玉书发出一阵刺耳尖细的嚎叫,那声音仿佛带着尖勾刺入身体,令人浑身难受。随着尖叫声,周亭匀的指尖开始冒出簇蓝的火焰,那是从凶煞之骨里燃起的厉火,猝不及防地蔓延至周玉书全身。巨大的肉芝扭动起来,撼动着整间宅子,似乎连大地都在震动。
  蓝色的火焰转向黑色,逐步蔓延至周亭匀的身上。他也转头看了眼庭兰,只是无悲无喜的深深一眼。黑色的火舌没有热度,在空气里发出噼啪的声音,伴随着周玉书尖利的哭号却是那样可怖。可是周敬风和周淇生还是义无反顾地走进了火中,瞬间再次高卷的火舌在空中炸响。
  淇年眼睁睁看着家人赴死,哭倒在地上。淇生扶着他,不敢抬头再看。
  "不!不要!"周庭兰看着眼前一幕,崩溃地哭喊。就在淇生淇年毫无准备之时,小桃发出了尖叫,只见周庭兰一把扑向周亭匀,并非献祭的生魂令黑色的火焰炸起了红光!
  "太公!太公!"淇年挣扎着站起来,又被淇生往后拖去。
  周亭匀愕然地看着扑到身上的周庭兰,回神后想要推开他,但火舌高卷,在庭兰身上燃烧。他最后只能抱紧自己固执的弟弟,泣下血泪来。

  并非献祭的生魂让黑色火焰的外围燃起了红焰,转瞬间吞噬了木质的楼梯。火焰沿着楼梯烧到阁楼,顷刻间,古老的宅院燃起熊熊烈火。
  "快走!淇年淇生,快走!"
  "乖孙,走吧!"
  火焰最明亮之处传来周敬风和周淇生的声音,淇生眼见内院燃起大火,只能拖着哭到瘫软的淇年往外逃。
  周氏传承了几代的祖宅,挺过战火动乱,躲过文革清涤,却在除夕这个本该团圆和乐的夜晚被烈焰吞噬。木质的阁楼房梁烧得异常快,淇生与淇年逃出大门时,只听见身后的前厅里传来噼啪的木质断裂之声。那妖异的先祖挂像,那成排的先祖灵位,那"福泽子孙"的牌匾也禁不住大火的吞噬,此刻葬身火海。淇年听着那声音,心里既悲痛又快意!
  冬夜的风将火舌卷向高空,随着前厅祠堂的烧尽,火势竟奇迹般地慢慢消停下来。淇生一把扯开傻站着的淇年,然后祖宅外门匾上的"长源堂"牌匾也轰然摔裂在他们脚边。一瞬间,周家街上所有的红纸灯笼都灭了……

  站在寂静漆黑的周家街,淇年慢慢擦干满脸的泪痕:"哥哥,你听……"
  远处的沈城是一片喜气洋溢的红光,争先恐后炸开的爆竹鞭炮似乎在驱赶着传说中的年兽。
  "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淇生抱紧淇年轻声说,"除夕过去了,新的一年来了……"

  ——正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后记:
写到这里算是正文的完结了,谢谢大家忍受我两年来漫长的拖稿=A=
这篇文最一开始只是某年岁除去祭祖时候的灵光一闪"想写个关于祖宅的故事",然后就拖拖拉拉写成了现在这样,希望大家没有觉得很烂尾,掩面> <
【这章我自己都写得快哭了,多愁善感有木有!我有保证主角HE啦!【你奏凯!

关于淇年和淇生,其实还是有后续故事的,但是因为文章标题所限,我觉得把他们两人后续的故事写在正文里有所不妥,所以会有后续番外。
依照我最近飚文的速度,番外应该也会很快出来的。大家如果有不明白,请尽管提问,我也可以在番外里补充说明。。

最后说说福房的诅咒解开了吗?哈,命煞虽解,但最后的诅咒没有解开,因为这是篇BL文。淇年和淇生一起的话,福房还是断子绝孙嘛。所以对不起太叔公了,他虽解救了其他几房,但是没有救到福房。。【好扯淡的结局啊,捂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