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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嫡子難為》(番外長滴俺想哭T_T)、《養父》《攻四,請按劇情來》《三十而受》《浮生劫》《国王X国王》《傻夫吴望》《小兵方恒》《人鱼法则》《射雕之拱手河山》新增了番外,大家直接拉到最底下的“留言”部份閱讀

另、8月中旬開始包包的工作會比較忙,所以一切更新暫緩,希望各位親見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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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禁入区》作者:绝世猫痞(完结+番外)

非v文:http://www.jjwxc.net/onebook.php?novelid=969363

  致命袭击

  袭击来的毫无预兆,当子弹擦着车窗飞过眼前的时候,十九岁的褚锐完全没有真实感。
  当时,他和他父亲的助理周宴白已经在沙漠上没头没脑地走了快两天了。
  本来,他们只是在C国边境上的一些靡月古城里游览,顺便采集一些论文资料,没想到在去一处贸易集市的路上忽然遭到了强沙暴的袭击。
  始料未及的灾难让他们迷失了方向,误打误撞闯入了广袤的腾里沙漠,离C国边境也越来越远。
  因为这里高强度的地下磁场,他们车上所有的导航设施全部失灵,仪表盘跟疯了一样乱转一气,带着他们在沙漠里没完没了地兜圈子。
  还好周宴白发现的早,果断关闭了导航,带着褚锐以最原始的方法——看天象来辨别方向一路东行,希望能早日走出这片号称"死亡之海"的沙漠。
  车上还有七天左右的食水,一天半的备用汽油,虽然情况不容乐观,但周宴白是C国特种兵退下来的,野外生存经验十分丰富,褚锐本身又是学考古的,对腾里沙漠环境还算比较熟悉,因此他们一直认为,也许再走几个小时,就能回到C国,或者找到一个沙漠土著人居住的绿洲。
  没承想居然遇上了不明袭击。
  一开始对方先是喊了几句话,大概是让他们投降之类的,可腾里沙漠势力混杂,有很多恐怖分子活动,而且大多都非常仇视C国人,周宴白一时拿不准对方的立场,不敢让褚锐贸然停车。
  谁知过了不到十分钟,他们就突然开了枪。
  车子依旧稳稳奔驰在沙地上,褚锐集中精神握着方向盘,他们的车胎是实心橡胶的,油箱也做了加固,听风声对方使用的是突击步枪,这个距离拿他们没辙,只要速度够快,很快就能摆脱袭击者。
  一连串的子弹飞过车子,后挡风玻璃被打出一片白印,很快袭击者就发现他们的车子是防弹的,立刻发射了小型榴弹,后车窗应声而碎,钢化玻璃的渣子撒了一地。
  褚锐出身军火世家,从小耳濡目染,对各种枪械性能都比较了解,一边尽量弯着腰开车,一边在刺耳的引擎声中分辨着风声,大概是AH-74型,这种枪可以配榴弹,很适合远距离攻击。
  "要反击吗?还是停下来?"褚锐焦急地询问问周宴白。
  "先不要停。"周宴白比褚锐年长十来岁,临敌经验丰富,从副驾位换去了后座,一边观察形势,一边猫着腰飞快地装配枪械。
  "是什么人?"褚锐看了看倒后镜,可车子颠簸太厉害,离得也远,一时什么也看不清。
  "不知道,有三辆车,大概不少于十个人。"周宴白手下不停地上着子弹,借着座椅的隐蔽往后看,平日里温和的面孔神色冷峻,但眼神十分沉着,"看装备不像是这里的土著,也不像是偷猎者……见鬼,不会是'日不落'的沙漠游骑兵团吧,那帮恐怖分子……"
  褚锐心中一惊,周宴白的话提醒了他,临行前他研究过腾里沙漠的势力分布,虽然在没有导航的情况下他也弄不清他们所处的确切位置,但大致能确定已经接近了沙漠核心地带,离传说中的恐怖基地可能很近。
  周宴白装好了枪,将一把格洛克手枪抛给褚锐,自己架起一把HK突击步枪,瞄准了后面的追兵:"装备这么好,不可能是散兵游勇,搞不好就是'日不落'的恐怖分子了。"
  "怎么办?"情况不容乐观,对方的车子显然做过改装,比他们的车更适合在沙漠里穿行,速度快得很。
  "还击吧,我们的弹药还可以支撑一阵子。"周宴白决定,"上个月有报道说日不落虐杀平民向P国政府军示威,虽然没有消息显示他们和我们C国交恶,但这些人生性残暴,诡异多变,如果现在投降,也许明后天我们尸体的照片就能在帝都见报了。"
  "我们这次的身份只是普通的考古学者,也许……"褚锐话还没说完,对方便射来了一阵急促的弹雨,他忙打住话头猛打方向盘,避过了一轮攻击,将车子冲上一个高高的沙丘,而后转到了它后面,借机暂时避开了对方的攻击视线。
  "他们高手很多,只要有你的证件,就能突破C国警网查到你的身份和家庭背景。"周宴白将几个手雷装在腰间的皮带上,"他们的元首萨伦法.黑索是极端反战派,曾经公开发表声明谴责过你父亲,指责他是个战争贩子,据说还要买杀手暗杀他,如果你被俘,很可能成为他们反战示威的震慑工具。"
  褚锐的父亲是个著名的军火商,世界上很多反战集团都称他为"撒旦的右手"、"狗娘养的战争贩子",萨伦法.黑索便是其中之一。
  "见鬼!"褚锐腾出手将格洛克手枪上了膛,别在腰上,从小在父亲的教导下他断断续续学了几年枪法,准头并不很差。
  不过七八分钟,后面的车子便追了上来,和褚锐他们的车子拉近距离后立刻发动了一轮猛烈的攻击。这一次不光是步枪了,密集的子弹呼啸而过,近距离对战对方换了MP5K冲锋枪,连发迅猛。
  周宴白神情稳定,目光沉着,靠着后座靠背的掩护频频发枪,虽然打出的子弹并不多,但很明显伤到了后面车上的人,引起对方一阵混乱的咆哮,接着,一发榴弹射了过来,擦着褚锐的耳朵飞了过去,"嗵"一声击碎了前挡风玻璃。
  "小锐!"周宴白大惊。
  呼啸声过后褚锐惊出了一头冷汗,下意识地摸了摸鬓角,只见手上全是血,这才觉得颧骨处一阵剧痛,估计是被擦伤了。
  "有沙城!"周宴白扫了一眼空洞大开的前挡风玻璃,面色一喜,"快!进沙城去,甩开他们!"
  传说靡月古国因"天谴"灭国后,绿洲被腾里沙漠覆盖,古国消弭无踪,靡月人修建的城邦却都遗留了下来,经过千年风化后变成了诡异的沙城,如坠落的星辰一般撒落在广袤的沙漠中。
  大多数沙城都小而残破,没有什么成型的建筑,但此刻出现在两人面前的这座显然保存的比较完好,远远便能看见回字形的城郭,以及高耸的土黄色残塔。
  眼前出现了希望,褚锐振作精神,一踩油门狂奔而去,与此同时,紧跟在后面的车子也发现了他们的意图,在加快速度的同时发起了一轮更为密集的攻击。
  眼看越过一个小丘便能进入沙城,褚锐忽觉左肩一阵剧痛,忍不住"啊"地一声叫了出来,左手一松,右手握不住沉重的方向盘,整个车子向右滑了出去。
  猝不及防,周宴白被惯性甩地撞到了车门上,手中的步枪脱手而飞,好在他反应极快,落地的一瞬便控制了身体平衡,跳起身来,伸手稳住了褚锐手中的方向盘。
  "怎么了?"周宴白焦急地问。
  褚锐咬牙忍住剧痛,右手按着血流不止的左肩,"是狙击枪,从右后方远处射过来的。"
  "可恶!"周宴白焦急万分,"我跟你爸爸保证过要照顾好你的!"
  "我没事。"褚锐半边脸都被血染透了,但到底性子强韧,神情依旧镇定,"先进沙城……啊!"话音未落,一声巨响忽然在耳边炸开,浓烟滚滚中,车子猛地一个颠簸,控制不住向右侧翻了过去。
  "小心!"周宴白惊呼一声,当机立断松开了方向盘,将褚锐紧紧抱在怀里,用自己的身体尽量把他护住,下一秒,便狠狠撞在了车壁上。
  越野车被榴弹炮打掉了右前轮,车子顷刻间连翻了两个跟头,在沙地上滑出去好几米,直到车尾戳进了一个巨大的沙丘,这才停了下来。
  爆炸和翻车让褚锐失去意识好几秒,但毕竟周宴白用身体护住了他,没让他受什么大伤,因此很快就清醒了过来。
  褚锐挣扎着动了一下,原本伏在他身上的周宴白立刻滑了下去,"咚"一声撞在一块翘起的铁皮上。
  "周大哥!"眼见周宴白满头是血毫无生气,褚锐又惊又怕,忽然听见轻微的水流声,立刻意识到是油箱漏了,当下容不得细想,将昏迷不醒的周宴白拖出了车子。
  榴弹残片击穿了周宴白的右腿,剧烈的震荡让他昏了过去,褚锐肩头枪伤极重,但还是咬着牙将他背到背上,往沙城快步走去。
  刚走出十来米,越野车就爆炸了,发出"轰"一声巨响,刺耳的爆炸声和剧烈的疼痛让周宴白醒了过来,挣扎道:"小锐,你放下我,一个人走,快……"
  褚锐满身满脸的血,闻言仍旧一言不发地背着他走,周宴白知道他脾气犟,不可能扔下自己,只得改口道:"你搀着我,我还能走。"
  他挣扎不休,褚锐只得把他放了下来,将他的胳膊搭在肩上,撑住他的腋窝。
  敌人吉普车的轰鸣声隐约可闻,褚锐心中焦急,几乎将周宴白全身的重量都挂在自己身上,拼命往沙城跑。
  不远处传来喊叫声,褚锐知道那是在叫他们投降,咬着牙狂奔了几步,眼看沙城在望,脚下忽然一软。
  "流沙!"周宴白立刻意识到他们陷入了流沙之中,马上大惊失色,褚锐不知道厉害,脚一陷进去就猛的挣了几下,结果脚没拔|出来,很快沙子就埋到了大腿。
  "别动!"周宴白厉声警告,将胳膊从褚锐肩头抽了出来,抱着他的腰用力往上一拔,将褚锐拔出了流沙推到一边,自己却被黄沙埋到了腰际。
  "周大哥!"褚锐意识到了周宴白想要干什么,一把抓住了他的手,"你疯了!"
  "不要动!"周宴白眼神凌厉地盯着褚锐,他流血过多,没有力气把他抛出流沙区,只能牺牲自己让他下陷的慢一点,"在流沙淹没你之前,尽量深吸一口气,屏住气息,延长生命!"听着耳边渐近的越野车引擎声,知道追兵已经临近,看着已经埋到胸口的黄沙,"听我的小锐,如果还有机会活下去,向他们投降,不要暴露你的身份,告诉他们你是平民,实在瞒不过,就让他们跟你爸爸要赎金,虽然他对你冷淡,但你毕竟是他唯一的儿子。"
  "周大哥!"褚锐不敢再动,眼圈却忍不住红了,"是我害了你,要不是我非要来沙漠,非要找什么靡月王城,鸯姬陵宝藏,你就不会说服爸爸陪我来……"
  "小锐,这只是意外……"周宴白打断了他,温和而不容置疑地看着他,"别自责,替我……活下去,找机会……回去,帮我……照顾好……你爸爸……"
  如果褚锐知道他们今天会遭遇这样的噩运,半个月前,他绝不会做出那个冲动的决定。

  俘虏

  这场探险的起源,是一本残破的《靡月法典》。
  褚锐虽然是军火商的儿子,按理说成年后应该继承父亲金隼的衣钵,将C国第一军工集团"金氏重工"发扬光大,但他不喜欢军火,也不喜欢战争,从小只对历史和考古感兴趣。
  本来,爱妻因难产而死,金隼对褚锐这个一出世就害死母亲的灾星本就心存怨愤,为了纪念妻子,甚至让他从了母性,没承想三年前他竟偷偷考上了荔普学院考古系,成了一个专业的考古者,连唯一的用途——继承家业,也没有了。
  独生儿子居然喜欢把精力投放在死人骨头破砖烂瓦上,金隼那种恨铁不成钢的失望不言而喻,恨不得没生过这个儿子,好几年都不愿意见他。
  还好有周宴白从中斡旋,才不至于他们断绝父子关系。
  周宴白六年前因为伤病从C国特种兵退役,加入 "金氏重工",一开始是金隼的私人助理兼保镖,后来和金隼相恋,就成了金氏重工的常务总理。
  周宴白性格坚韧强悍,待人却温厚可亲,平时不但要管工厂的事,对他们冷到冰点的父子关系也非常留意。
  通过他的调和,去年以来褚锐和金隼的关系大大缓和,今年春节,周宴白陪金隼参加了一个古文物拍卖会,为了进一步改善他们父子俩的感情,建议金隼拍下了一本《靡月法典》残本,作为褚锐十九岁生日的生日礼物,一来是投其所好,而来也算是对他前十八年从没收到过生日礼物的一个弥补。
  靡月灭国后留下的文献少之又少,褚锐收到礼物后自然如获至宝,欣喜若狂。
  不过靡月语失传多年,现在被破译出的文字极其有限,褚锐花了好几个月的功夫,才在导师的帮助下译出了一小段。
  但就是这一小段,却发掘出了一些前所未有的重要信息。
  法典中记载,靡月王朝鼎盛时期,有着白银打造的王城,宫殿的瓦片全都是翡翠雕成,极致奢华。
  靡月国最后一任国王,靡月大帝五世是个非常痴情的男人,深爱自己的王后鸯姬,在生前便为自己和她修建了宏伟的寝陵,名为"鸯姬陵"。
  后王驾崩,鸯姬悲痛欲绝,殉情陨身,后人将这对痴情男女葬入了他们恢宏的陵墓,陪葬了大量宝藏。
  可还没等到他们的王子继位,天谴忽然来袭,沙漠侵吞了整个王国,掩埋了所有的繁华,千年过后,只留下无垠的腾里沙漠,凄美动人的传说,以及虚无缥缈的宝藏。
  至于靡月古都和王城在哪儿,鸯姬陵位于何处,宝藏是什么,法典残本里却没有提到,或者也许提到了,但褚锐没能看得懂。
  褚锐没有那么大的野心去挖掘王城寻找宝藏,再说这本法典是不是真的还很难说,不过忙了几个月,下个学年他又要开始毕业论文,靡月王城可以说是一个非常好的题材,因此他向父亲提出,想趁着暑假去边境线上看看,虽然那儿不像腾里沙漠腹地那样遗迹众多,但也有一些残存的沙城,也许能找到可以印证这本法典的线索。
  没想到他一提出来要去边境线,金隼就断然否决。
  "我当初花钱拍下这本什么破法典,只不过想给你的研究提供一些资料,可没想让你跑到腾里沙漠里去验证什么见鬼课题。"那天,褚锐去找父亲,金隼在办公室里大发雷霆,"你知不知道P国在打内战?我们和他们的战场就隔着一个沙漠,这时候那儿有多乱你明白吗?现在跑到边境上去,简直是胡闹!"
  "我又不出境。"褚锐说,"只在边界上几个沙城转转,收集一些资料。"
  "收集资料应该去图书馆。"
  "爸爸,我要做的是毕业论文,不是在图书馆查查资料就能完成的。"
  "寂灭了上千年的沙漠古国,研究这些到底有什么用?沙漠局势这么紧张,为了死了上千年的人去送死,值得吗?有意义吗?"金隼嗤笑,"它是不是真的还不一定呢。"
  "靡月古国肯定存在过。"褚锐争辩,"迄今为止他们的后裔还生活在腾里沙漠,甚至拥有自己的语言。"
  "你是说'日不落'那帮人吗?"金隼看着他的眼睛,"那些声称要干掉我这个'战争贩子'的恐怖分子?"
  "日不落"的前身是沙漠原住民靡月族人,在古靡月国覆灭后靡月人所剩本不多,但近百年来很多国家的战犯、强盗等亡命徒为了逃避国家法律制裁,偷越国境逃亡进入腾里沙漠,成为无国籍人,与靡月人混居杂交,形成了这个强大彪悍的半军半民团体。
  因为反对战争,崇尚自由,声称不接受任何国家的管辖,各国政府将日不落定位为"恐怖集团",C国也不例外,官方媒体还经常报道一些他们虐杀平民抢劫客商的行为。
  褚锐不是小孩子,也懂得轻重厉害,并不想在这个时候跑到腾里沙漠腹地去送死:"爸爸,我不会出国界,跟日不落,跟P国内战根本没关系。"
  金隼忍无可忍:"够了,不许,你还是早点考虑换个课题吧,反正都是些纸上谈兵的东西,说来说去也是几千年前的古董。"
  "爸爸!"
  周宴白忙插在了他们父子之间,息事宁人地说:"这样吧,我陪小锐小锐走一趟吧,不走远,就在边界上逛逛,二十天内一定回来。"诚恳地看着金隼的眼睛,"别让孩子失望好吗?我跟他去,你总该放心了吧?"
  周宴白目光诚恳,甚至带着祈求的意味,金隼瞪了他半天,只好松了口:"好吧。"
  褚锐当时是多么高兴啊,他做梦也不会想到,事情居然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流沙地,无情的黄沙彻底掩埋了周宴白,褚锐眼无计可施,只能睁睁看着他消失在眼前。
  不过几秒,细腻的沙粒一点点漫过了褚锐的脖子,淹没了他的口鼻,将他整个身体,整个意识都拖向了无尽的黑暗……
  褚锐记着周宴白的话,在被淹没的一瞬深吸一口气,屏住了呼吸。
  时间一秒一秒过去,生命从未如此短暂而漫长,黑暗中褚锐觉得自己的胸膛憋闷的快要爆炸了,就在他大脑极度缺氧,即将晕过去的一瞬,忽然感觉一只有力的手抓住了他的头发。
  那只手一点点地发力,将他因为窒息而几乎麻木的身体一分一寸地扯出了浮沙,拖行了一段,丢在了地上。
  一双手臂将他面朝下拦腰抱起,勒着他的腰,卡着他的脖子挖出他口鼻中的沙子,接着,一壶冷水兜头浇下,将他彻底弄醒了。
  夕阳西下,大漠中一片寂静,只听到远处越野车燃烧的风声。
  褚锐脱力地躺在沙地上,一只冰冷的枪口拨了拨他的头:"你们是什么人?"
  勉强睁开眼,逆着光褚锐看到一个戴着风帽的年轻男人用步枪指着自己:"说话!"
  褚锐不动,那人抓着他的衣领将他拖了起来:"喂!信不信我把你再扔回去,让你跟你的同伴一块填沙子。"
  "他人呢?"褚锐茫然四顾,却找不到周宴白的影子,拖着他的人嗤笑一声:"能把你拖出来都是命大,他早死了!"
  听到一个"死"字,褚锐看不到不知哪儿来的力气,原本虚弱的身体猛地弹了起来,挣脱开禁锢,一拳打在他胸口。
  "啊!"那人猝不及防被打翻在地,他的同伴惊叫一声扑了上来:"阿曼!"
  褚锐是标准的C国人身材,高高瘦瘦,但协调性很好,非常灵活,当初金隼知道自己仇人多,时刻怕人绑架褚锐要挟自己,从小就请了C国最好的师傅教他射击、散打、搏击,甚至传统气功,因此他看着瘦弱文秀,身手真的施展起来,攻击性却很强。
  此刻虽然流血过多头晕目眩,但周宴白的死也刺激了他,出拳比平时更加凶狠有力,两招就将那同伴扑倒在地。
  "班音,你住手,把他让给我!"那个叫阿曼的迅速爬了起来。
  褚锐双目灌赤,如走火入魔般以死相拼,虽然阿曼身高、体重和临敌经验都占着优势,一时竟奈何不了他。
  正打斗间,一辆黄褐色的敞篷吉普"嘎——"一声急刹停在了两米外,一个又高又壮的中年男人跳下车,二话不说举起枪,准确打中了褚锐的右腿。
  褚锐痛呼一声往地上倒去,阿曼收势不住一脚踢在他胸口,褚锐吐出一大口血来,终于昏厥过去。
  "伊伯茨大叔!"阿曼愤怒地大叫,"你为什么要偷袭?!"
  "沙暴就要来了,我没时间让你胡闹。"伊伯茨收了手枪,弯腰抓着褚锐的头发看了看,惊讶地道,"他们是C国人?"沉着脸转头问班音,"你不是说是P国间谍么?"
  "我怎么知道,塔台的情报是这么说的。"班音耸肩。
  伊伯茨皱眉,拍了拍褚锐的脸:"醒醒!"褚锐迷迷糊糊只觉得脸上一痛,悠悠睁开眼来。
  "你们是什么人?"伊伯茨问,"怎么会出现在我们的警戒线上?"
  褚锐恨恨不语,伊伯茨二话不说直接抽了他一个耳光:"说,你们到底是什么人?沙暴马上就要来了,你不说的话,我就把你吊在城门上风成肉干!"
  这个耳光打醒了褚锐,想起周宴白临死前的嘱托和警告,想想父亲,他无奈闭了闭眼,暗暗告诫自己不要冲动,低声说:"我们是C国平民。"
  "为什么会出现在我们'日不落'的警戒线上?"
  "我是考古者,遭遇沙暴迷了路,已经走了两天了。"
  伊伯茨将信将疑,拔出了褚锐腰上的格洛克手枪,打开弹夹扫了一眼,发现一个子弹也没少,拉起他的手看了看,只见那手细腻修长,只有右手中指因为长期握笔磨出了一个薄薄的茧子。
  "他的同伴枪法很好。"阿曼插言,"一把HK步枪,这么远的距离还打伤了我们两个人。他的身手也不像是平民。"
  伊伯茨示意阿曼将褚锐提起来,反剪双臂跪在地上,褚锐左肩和右腿的伤口剧痛无比,差点晕厥过去。
  搜完身,伊伯茨问班音:"车里有没有他们的证件。"
  "火这么大,根本走不过去,就算有也都他妈烧烂了。"
  伊伯茨掏出手枪,用枪口捅了桶褚锐肩头的伤口:"你们到底是什么人?给我说实话!"
  褚锐疼的直哆嗦,但还是咬着牙说:"我们是平民,我是考古者,我的同伴……他是个退伍兵。"
  "沙暴要来了。"班音看了看天色,催促道,"毙了他吧,我们得赶紧进沙城去准备了,明天日落要是回不去一号基地,黑索大人会发飙的。"
  "闭嘴班音!"伊伯茨瞪了他一眼,班音撇了撇嘴不敢再说话,伊伯茨看了看天色,道:"算了,带他回去一号基地吧,晚点再查他们的身份。进沙城,叫其他人开车跟上来。"
  阿曼拖着褚锐往沙堡走去,褚锐步履蹒跚,阿曼索性将他抱起来扛在肩上。
  班音小跑两步跟上了阿曼:"干嘛这么费劲呢,他伤这么重,我们又没有医生,说不定今晚他就死了,要我说不如杀了算了,他的同伴伤了我们好几个人,不杀大家心里不爽。"
  "伊伯茨说了算,大概他是想让黑索审问一下吧。"阿曼轻轻踢了班音一脚,"喂,我们是巡逻队,不是恐怖分子啊。"
  "嘁!谁知道?"班音白他一眼,"我明白了,听说黑索喜欢C国人,也许伊伯茨想带他回去治好黑索的性冷淡,哈哈,他长的挺漂亮的。"
  "闭嘴吧班音。"阿曼又踢了他一脚,这次力气挺大,"小心黑索知道了,用火漆封了你的菊花。"

  面瘫男

  沙暴来临的时候褚锐已经彻底昏了过去。
  他被扔在一个地厅的角落里,日不落的巡逻队忙着进餐和休整,给他拷了个手铐便没再管他,直到大家吃完饭,阿曼才想起他来:"队长,要不要给那个C国人吃点东西?"
  伊伯茨拿着一个面包走到角落里,褚锐侧身静静躺在地上,凌乱的黑发贴在脸上,看不清表情。
  用脚尖拨拉了一下,褚锐毫无反应,伊伯茨拿手电筒照了照,才发现他面色青灰,嘴唇泛白,头发都被冷汗浸透了。
  "他发烧了。"伊伯茨摸了摸他的额头,深深皱眉,"糟糕,大概是伤口发了炎。"
  "我早说过他活不过今晚。"班音蹙了上来,"我们队里没医生,也没有药。"
  "闭嘴。"伊伯茨训斥了一句,翻开褚锐的上眼睑,用手电照了照,发现瞳孔收缩正常,想了想,吩咐阿曼,"打开手铐,拿我的酒壶来。"
  伊伯茨用匕首挑开褚锐伤口处的衣服,发现他的伤口里全是沙子,二话没说就将烈酒淋了上去,冲洗起来。
  完全没有愈合的伤口淋上烈酒,疼痛可想而知,昏厥中的褚锐立刻惨叫一声清醒了过来,疼的整个身体都蜷成了一团。
  他虽然睁着眼睛,但没什么意识,双目眼神涣散,只是下意识地踢打着不让人靠近,伊伯茨只好让阿曼压制住他,用烈酒给他肩头和小腿的枪伤做了清洁,又用冷水浸湿了毛巾给他降温。
  这场沙暴不大,不到午夜就过去了,巡逻队开始收拾装备准备上路。
  疼痛消减后褚锐再次昏睡过去,但伤情没有太大缓解,依旧发着高烧,浑身的衣服都被冷汗湿透了,连头发都滴着水。
  沙漠昼夜温差极大,虽然时至七月,半夜时野外还是是滴水成冰,阿曼怕他着凉,用自己的大衣将他裹了起来,扛在肩上往外走去。
  沙暴过后,天空月朗星稀,分外高旷怡人,沙漠静谧一片,神秘而单纯。
  冷风一吹,褚锐悠悠醒了过来,睁眼时发现天地都颠倒了,视野随着阿曼的脚步一晃一晃地,眼前全是绵延不尽的黄沙。
  沙漠的线条依旧平静而优美,仿佛亘古依赖便是如此,但褚锐看得出来,沙暴改变了沙丘的位置和形状,一切都与傍晚时的不一样了。
  越野车、周宴白……所有的一切都被埋葬在了黄沙里,一点都痕迹没留下,好像从来没有存在过似的,要不是身上的伤口痛到麻木,褚锐甚至以为几个小时前的遭遇战只不过是一场噩梦而已。
  想到周宴白的死,他恨透了袭击他们的这伙强盗,但同时,他也恨透了他自己,他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活着回到C国,也不知道还能不能见到父亲,而父亲,又是否能够原谅他,原谅这个杀死了两个他挚爱之人的灾星……
  无论报仇还是逃走,首要的前提是,他得活下来。
  褚锐被平放在阿曼越野车的后座上,没人看押他,也没人再给他上手铐——用不着,高烧快四十度,也许他根本就坚持不到第二天黄昏,坚持不到一号基地,坚持不到看医生。
  可能是佩服他的身手,也可能是不忍见他年纪小小就死去,阿曼对褚锐十分照顾,一路上不停给他喂水喝,同时擦拭身体降低体温,第二天中午见他实在撑不住了,干脆给他灌了半壶烈酒。
  大概是这壶烈酒起了作用,或者是褚锐年轻的身体生命力太过旺盛,第二天黄昏到达"日不落"大本营一号基地的时候,他还没有死去。
  一号基地位于腾里沙漠腹地,是靡月王国被黄沙掩埋后残存的几个绿洲里最大的一个,也是日不落最大的聚居地,军事、经济中心。
  伊伯茨跳下吉普车,一进军部大门就看见了萨伦法.黑索的卫兵:"黑索在吗?"
  "伊伯茨队长。"卫兵敬礼,"他在吃晚饭,吃完饭大概还要去四号工厂转转。"
  "塔塔医生呢?"
  "她大概在解剖蜥蜴。"卫兵笑着说,"阿曼一直不回来,她只能拿那些小可怜出气。"
  "叫她去急诊室,我们抓了一个C国人,弄不清是间谍还是平民。"伊伯茨示意阿曼将褚锐扛下车,"不过他伤的太重了,得马上急救。"
  "嗨,阿曼,你回来了!"卫兵一看见阿曼就笑了起来,拍了拍他的肩,"你也太狠了,临走的时候居然偷偷拿走了塔塔祖传的蝴蝶刀,赶快去领罪吧,看她不扒了你的皮。"
  阿曼嘿嘿一笑,扛着褚锐往急诊室走去。
  塔塔是日不落的医生,纯种的靡月人,高鼻深目,皮肤白皙,身材修长而凹凸有致,一双翡翠色的眼睛伶俐动人。
  "C国人?"塔塔无视懒洋洋靠在门边的阿曼,一进门就开始清洁双手,检查褚锐的伤势,"C国人很少到沙漠里来哦。"
  "所以我才觉得奇怪。"伊伯茨抱着胳膊站在病床边,"塔台发给我们的消息说他们是P国人,我们发生了冲突,他的同伴死了。"
  "狙击子弹伤了肩胛骨,腿上的伤倒没什么。伤口里沙子太多了,炎症很重……先把两枚子弹取出来吧。"塔塔指挥护士给褚锐清理伤口,打麻药,准备手术。
  "严重吗?"
  "死不了。"
  "你们带了俘虏回来?"手术做到一半,冷冽的男声忽然响起,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阿曼忙站直了身体:"是的黑索大人,他受了伤,塔塔医生正在给他做手术。"
  传说中铁腕独裁,无恶不作的恐怖分子头目——萨伦法.黑索,既是日不落头号统治者,也是靡月族这一任的族长。
  他大约二十七八岁年纪,从外表看跟纯种的靡月人没太大区别,高大魁梧,双腿修长,火红的头发留到肩头,但修剪的很利落。
  唯一不同的是,他有着一双诡异的妖瞳,左眼是翡翠绿,右眼却微微泛一点蓝。
  幽深的眼睛,双色的妖瞳,泛着冷光的白皙皮肤,过度挺直的鼻梁……这一切让他看上去孤傲冷淡,带着天然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冽气质,不怒自威。
  和平常一样,他穿着身黑呢立领制服,纽扣扣到最上面,露出一截白色衬衫领子的边缘,双手插在裤兜里,面色冷峻,几乎看不出表情。
  他没有理阿曼,径自走近了伊伯茨:"卫兵跟我说塔台的情报出了错误?"
  "是的。"伊伯茨回答,"我已经让班音去塔台查记录了,如果机器和软件有漏洞,会通知技术组尽快修复。"
  黑索点了点头:"很好,塔台的库是要重新整理升级一下了……你们只留了这一个活口?"
  "是的,他们一共就两个人,我们用榴弹打翻了他们的车子,年长一些的那个在车祸中死了,只留下这个孩子。"伊伯茨指了指昏迷不醒的褚锐,"他说他们是C国平民,出来考古迷路了,但我不是很相信,他的同伴枪法很好,他的身手也不错,还有他们的车,虽然烧毁了,但看残骸不像是普通民用的。"
  褚锐颧骨上的擦伤已经被塔塔缝的平平整整,脸上的血渍脏污也擦净了,露出一张毫无血色的面孔。
  他的长相非常古典,嘴唇饱满,鼻梁挺直,剑眉挺秀,最漂亮的是一双丹凤眼,睫毛细密,眼线黑而长,眼角微微上挑,看来有些骄傲,又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温柔。
  黑索微微低头看着褚锐,仿佛忽然愣了,伊伯茨惊讶地发现他一向如坚冰般的眼神在几秒钟的时间里竟悄然融化,透出一丝暖意。
  即使是一瞬间的失态,黑索也敏锐地察觉到了伊伯茨的注视,很快,他就恢复了先前冷漠的状态。
  "测量他的身体参数,包括身高体重、血型、DNA、骨密度,明天下午交给塔台。"黑索吩咐塔塔,而后转向伊伯茨,"把你知道的都告诉塔台,让他们进C国警网查一下。"
  "是,明天下午我要出发去北部巡逻,让阿曼留下来配合搜索。"
  "可以。"黑索扫了一眼褚锐,"他醒了通知我。"
  "好的。"
  黑索转身往外走去,走到门口忽然停住了,侧头乜斜了一眼阿曼:"对了,你这个月的补贴我已经让财政部划一半给塔塔医生了。"
  "不是吧?"阿曼的脸垮了下来,"我只是拿了她的蝴蝶刀而已!"
  "还有,你下个月的补贴将会有一半打在我的账上。"
  "唵?"阿曼傻了眼。
  "你走后塔塔心情很坏,潜入我的酒窖喝掉了五瓶二十年的白兰地。"黑索依旧面无表情,"你该庆幸我上个月刚给你涨过补贴,否则你三个月都没烟抽。"
  "又不是我喝的!"
  "作男人的当然应该为自己的女人付账。"
  "她不是我的女人!"
  "她现在是了。"黑索拍拍他的肩膀,"你不知道吗?那把蝴蝶刀是塔塔父亲留给女婿的传家宝。恭喜你阿曼,你即将迎娶日不落最有价值的姑娘,以后你再也不用攒环切手术的钱了,她用剔骨刀就能帮你解决。"
  (*注:环切手术可以处理男性包|皮过长问题。)
  "Oh~no~"阿曼哀叫一声,"我只是那天和她赌输了,想气气她罢了,我不要这么年轻就进入坟墓……"
  "夺"一声轻响,带着血迹的手术刀片钉在阿曼耳边的门框上,塔塔愤恨地叫:"你这个白痴,你要是真进了坟墓倒好了,我宁愿做个寡妇也不想嫁给你这种蠢货!"
  急诊室里叫骂声、劝阻声此起彼伏,黑索已经走出了医疗大楼,唇边刚刚显现的一丝微笑立刻消匿无踪。
  他站在台阶下点了根烟,眯着眼看着漆黑如墨的天空,吐出一口淡淡的青烟。
  "一个C国人……"

  我是谁?

  比塔塔预想的要慢得多,做完手术整整十天,褚锐才从昏迷中醒了过来。
  十天里,他觉得自己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噩梦,梦的内容混乱不清,毫无头绪,只感觉到浓重的恐惧和压抑,仿佛置身于一个笼罩着层层黑雾的蛋核,想要破茧而出,浑身却没有一丝力气,分毫动弹不得。
  迷蒙中他感觉有一个忧郁的眼神会偶尔出现,带着某种极致哀伤的追忆注视他,他看不到那眼神的主人,也分不清那眼神的方向,只是一种感觉,但非常真实,比噩梦还要真实。
  缓慢地睁开眼,眼前是一片纯白色,白色的屋顶,白色的床单,只有地板是深灰的水泥色。
  躺了很久,他才渐渐回忆起之前的事,毕业论文,靡月法典,沙漠,燃烧的越野车,以及浑身是血的周宴白。
  他想起了那场和日不落士兵的打斗,还有腿上的枪伤,然后想起来,自己被俘了。
  那么,这里,应该就是日不落的基地了,褚锐转了转僵硬的脖颈,环顾四周,发现自己所处的房间很小,不超过十平方,除了身下的单人床,还有一个小柜子,一个小方桌,以及一把椅子。
  房间的门虚掩着,没有上锁,窗户则很小,挂着浅蓝色的纱帘,没有装防护网,看来不像是监狱之类的地方,即使是,也应该是监狱的医护室。
  褚锐不明白他们出于什么原因没有杀掉他,还把他带了回来,是要拷问什么吗?可惜他什么都不知道。
  浑身发力,左肩和右腿的伤口都疼的厉害,但比之前发烧的时候好多了,褚锐抬了抬手,右手上插着吊针,是保留针头,大概已经打了很多天了。
  中了两枪竟然都没有死,我可真命大,只是不知道昏迷了几天了,褚锐惨淡地笑了笑,四下寻找可以确定日期的东西,但什么都没有,没有钟表,没有日历,更没有报纸。
  昏迷的几天里他们是不是已经确定了他的身份?褚锐虚弱地想,证件之类的应该已经在越野车爆炸的时候烧毁了,直接物证是没有,但他本人就躺在这儿,如果昏迷期间被提取了血清、DNA之类的东西,获得体征参数的话,通过C国警网,很容易查到他的个人信息。
  别的都罢了,一旦他们知道他是金隼的独子,恐怕事情会变得比较复杂……
  窗外阳光明媚,隔着薄薄的窗帘也能感受到盛夏的热烈,褚锐眯着眼睛看着窗户,让自己沉入黑暗太久的眼睛渐渐适应自然的光线,如周宴白所说,如果日不落敌视金氏重工,萨伦法.黑索仇恨父亲的话,一旦确认身份,他以后的日子恐怕不会好过,别说为周宴白报仇,恐怕连能不能活下来都成问题……
  正思索间,房间的门忽然开了,褚锐浑身一震,转头看去,只见一个身材高挑,穿着白□生制服的异族美女站在门口,火红的波浪长发整齐地束成一束,披在侧肩上。
  "你终于醒了,我还以为你不想活了呢。"医生走近床前,掏出一个红外测温仪在褚锐额头扫了一下,"退烧了,应该没什么事了,你很快就能恢复健康。"
  出乎意料的友好和蔼,褚锐对医生这样平和的态度十分意外,呐呐问:"这是哪儿,你是谁?"一开口才发现自己嗓子沙哑的几乎发不出声音。
  "这是日不落一号基地,我是塔塔医生。"塔塔弯腰看了看褚锐,用消毒棉签沾着水润了润他干裂的嘴唇,将床头柜上带着吸管的杯子递在他嘴边:"只能喝一小口,慢慢来。"
  褚锐依言轻轻啜了一口清水,感觉嗓子舒服了很多。
  医生毕竟不同于士兵,何况还是个态度和蔼的年轻女孩,由于从小没有母亲,褚锐天生对温和的女性抱有好感,而塔塔似乎很喜欢他这个外表看起来单纯无害的C国男孩,因此虽然他们分属立场完全不同的双方,此刻病房的里的气氛却十分放松。
  低头端详了半天,塔塔抬手轻轻撕下褚锐颧骨上的胶布,挑了挑眉,"伤口生长的很不错呢。"说着从制服口袋里掏出一个小镜子,放在他眼前,"你脸上的伤口,我用最细的线缝了整整三十六针哦,五天前拆了线,现在已经恢复的差不多了。"
  镜子很小,只能看到半边脸,褚锐看到自己毫无血色的面孔,以及颧骨上微微隆起的粉色疤痕,细而平整,十分不显眼。
  但是褚锐并不关心自己的脸,依塔塔的话推断,如果是五天前拆的线,屈指算来自己昏迷至少已经有十来天了。
  离开家之前,周宴白和金隼约定好了回程时间,算起来两天前就已经到期了,加上通讯中断的日子,褚锐和父亲失去联系已经超过了十二天。
  以金隼丰富的经验和敏锐的直觉,应该早就对他们的失踪产生怀疑了吧,褚锐默默地想,说不定他已经派人在边境线上展开了搜索,如果他能查到十几天前他们的行程,很可能已经猜到了他们的遭遇,但……不知道有没有和日不落提出交涉。
  "在想什么?"塔塔微笑,"间谍先生。"
  褚锐被这个称呼吓了一跳,仔细看了看塔塔,女医生面带微笑,看不出什么仇视鄙视的情绪来,倒像是在揶揄他。
  毕竟她只是个医生,褚锐平静下来,皱眉:"我不是间谍。"
  塔塔也察觉到自己这个称呼让他感到紧张,马上温和地解释:"我只是个医生,间谍不间谍的,只是随口开个玩笑。"
  "我不是间谍。"褚锐低声重复了一句便不再发声。毕竟他伤的很重,清醒了不到半个小时就又感到昏昏欲睡,于是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那是军方的事,跟我没关系。"塔塔替他掖了掖被角,准备离开,"好好休息吧,晚一点会有人给你送饭来,下午我会来给你换药。"
  "谢谢你。"褚锐由衷地感谢了一句,无论如何,塔塔让他原本紧绷的情绪放松了很多。
  门忽然被轻轻敲了三下,接着径直打开了,塔塔看了看门口的人,微笑着道:"早安,黑索大人,您又来看他了,很幸运,他今天终于醒了。"
  褚锐悚然望去,只见门口站着一个高大英俊的异族男子,他五官深邃冷冽,身体如标枪一般挺直,挺括的制服看起来保守而威严,锐利的目光和火红的头发却令他有一种桀骜不羁的气质,很矛盾。
  他就是萨伦法.黑索?褚锐诧异地想,根本没想到自己一醒来就见到了这个以手腕强硬、冷酷残暴闻名于世的传奇人物。
  黑索面无表情地走了进来,沙漠里清晨的气温并不高,他仍旧穿着黑制服,腋下夹着一个文件夹,对塔塔点了点头:"早安,塔塔医生。"
  "他刚刚醒,但还很虚弱,您要问话吗?"
  黑索点头,塔塔想要替这个可怜的C国人求求情,但终究还是没有违拗他的意思,在衣兜里掏出一个小玻璃瓶,用针管吸出里面浅蓝色的药液,注入了褚锐的吊瓶里。
  褚锐警惕地看着她,塔塔笑了笑:"只是一些能量,能让你稍微精神点,对身体无害。"
  褚锐无奈,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给他打什么他也没有能力反抗。
  看着浅蓝色的药液在吊瓶中扩散开来,一滴滴流入褚锐的动脉,黑索却一句话都不说,只沉默地站在那儿,塔塔很快意识到了什么,识趣地退了出去,关上了门。
  门"咔嗒"一声轻响,从外面锁上了,黑索踱到床前,坐在了椅子上。
  沉默,褚锐十分忐忑,黑索看上去并不像媒体描述的那么凶残跋扈,相反的,第一印象给人感觉很冷静,很有城府,和刚才进来的塔塔医生一样,对他心目中的恐怖分子形象有所颠覆。
  然,一想到就是因为他们,周宴白才死在了沙漠里,连尸体都无法安葬,褚锐的怒火又燃了起来,恨不得立刻冲起来将面前的男人扼死。
  但他知道自己不能这样做,慢说他不清楚对方的身手,即使他现在完好无损,杀了黑索也无法回到C国,最好的选择是静观其变,如果对方还没查到自己的身份,那他可以坚持自己是平民以争取释放,如果身份已经暴露了,也可以跟他谈条件,争取机会和父亲通话,通过赎金换取自由。
  为了不让对方感受到他的敌视与仇恨,对自己提高警惕,褚锐不敢与他多做对视,只看了少顷就挪开了视线。
  "你说你是C国平民?"黑索说,声调不高不低,不带任何情绪,"你叫什么名字,是什么身份?"
  也许是药物起了作用,褚锐觉得精神好了很多,脑子也转的很快,他想了几秒钟,做了一个相对安全的,试探性的回答:"我是荔普学院考古系四年级的学生。"
  沉默,几秒钟后,黑索忽然换了P国话:"你学习过多国语言?"
  褚锐从小就学习多国语言,为了专业的缘故,在大学又选修了很多少数民族语言,黑索一问之下他下意识地跟着他换了P国话:"是的,除了母语,我还学习过P国、I国,以及几种少数民族语言。"
  说完这句,褚锐猛地反应过来,心中犹如被一道闪电劈过——他知道自己掌握的语种,那么,身份已经暴露了?
  想到这个他头上的冷汗立刻冒了出来,虽然塔塔看上去很和善,但他们毕竟是恐怖分子,传说中黑索还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
  "很怕?"正心惊胆跳间,黑索居然低头凑近了他的面孔,褚锐这才看清他诡异的双色妖瞳,以及那种直刺人心的锐利目光,很复杂,很震撼。
  一瞬间的惶恐过后,奇怪地,褚锐没有过多的害怕,甚至下意识地觉得,那眼底深处隐藏的忧郁,似曾相识……
  "对于普通平民,无论是哪国人,我们都是保护的。"黑索退开了,简单地解释道,"至于你们国家媒体宣扬的虐杀平民,袭击商队的行为,都是无耻的诬陷,原因是我们多次反对和C国政府建立附庸关系,我想这你应该能理解。实事求是地说,日不落只是一个普通的沙漠民族聚居地,并不是恐怖分子。"
  无论他说的是真是假,和他进行争论都是不明智的,褚锐掩饰地垂下眼睛,低声说:"我只是……觉得很累。"
  黑索不置可否,又问:"你研究过靡月文化?"这次他用的居然是靡月语。
  褚锐一愣神,半天才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只好结结巴巴地说:"是的,一直在研究,但……靡月语我只能说几句。"这种语言现在几乎灭绝了,他只会一些极其简单的对话。
  "靡月语已经失传了。"黑索嘴角微微翘了翘,居然露出了一丝罕见的微笑,"我会的也不多。"
  褚锐记得C国的《探险》杂志曾提到过,日不落元首黑索也是靡月族长,如果连他都会的不多,那靡月语大概真的是彻底遗失了。真遗憾,将《靡月法典》全部译出来大概是不可能了,褚锐有点失落。
  "我需要一个翻译。"黑索忽然说,语调平静,"今后你将会编入我的卫队,担任我的翻译官。"
  "啊?"褚锐吃惊地看着他,没料到等待自己的不是绑架也不是释放,居然是一份工作,一时完全呆了。
  黑索似乎早就预知了他这样的反应,平静地将手中的文件夹递到了他面前。
  褚锐愣愣地接过文件夹,打开,只见里面是一整套的身份资料,包括户籍、学历档案、社会福利,最后,还有一张体征记录表,十分详实。
  问题,不是自己的。

  潜规则 OR 羁留

  资料的主人叫楚童,十九岁,父母双亡,依靠社会福利金上了大学,和褚锐一样,是荔普学院考古系的学生,连选修的外语语种都跟他一样。
  从照片看他们长的有几分相似,微黑的皮肤,清秀的五官,加上同为C国人,在外族人眼中看来本身就分辨不清,被混淆也是正常的。
  最诡异的是,最后一份体征参数表,居然也和褚锐的一模一样。
  一定是警网出问题了,褚锐惊讶地想,虽然他也没有注意过自己的体征参数表,但两个不同的人,DNA序列是绝对不可能重合的。
  褚锐仔细搜索着脑海,依稀记得系里是有这么一个叫楚童的学生,貌似有在一起上过选修课,但具体长相什么的……实在是记不清了。
  那么,阴差阳错,自己竟被他们确认为"楚童"了?
  看着手中的资料,褚锐想不通怎么会有这种事,C国警网,以全面准确地记录和管理着世界上七分之一的人口而闻名于世,比之于安全性,它的严谨性要完善的多,一直为全世界统计机构和软件行业叹为观止,C国统计局曾骄傲地宣布,这个系统的出错率只有亿万分之一。
  这种亿万分之一的可能性,居然被他碰上了,此刻只要褚锐自己不说,就能一直冒名顶替下去,这简直是天大的幸运,楚童的背景比他单纯的多,是没有争议的百分之百的平民。
  "很意外?"黑索伸手将资料从他手中抽了出来,合起来重又夹进文件夹,"你们C国的警网,安全其实做的也算不错了,可惜我这里,你大概听说过,收罗了很多被驱逐的无国籍者,其中不乏这方面的高手。所谓罪犯,有时候只是天才过度而已。"
  褚锐不知如何作答,黑索又说:"你醒了就好,好好休息吧,塔塔医生说你苏醒后两三天就可以出院,我会让人在族长府安排你的住宿,至于你的办公室,就在我办公室的隔壁。"
  "等等,黑索先生……"褚锐急道,如果说现在他们确定了自己的"平民"身份,最合理的做法应该是通知C国海关将自己遣返,即使因为C国和日不落交恶,退一万步说,也应该是释放自己,可为什么居然要用一个"翻译"的借口将自己长期羁留下来?!
  "哦……"黑索像是想起了什么,"至于先前发生的事,是这样,你和你的同伴跨越了C国边界,进入了我们的警戒线,而我们的监测程序又出了一点问题,将你们确认为P国间谍,由于你们对巡逻队的警告不予理会,一意孤行继续深入,他们不得不进行狙击,所以才导致了一场不必要的误会。"顿了顿,又加了一句外交辞令:"对于你们之前发生的车祸,以及你同伴的死,我感到非常遗憾。"
  一句轻飘飘的"非常遗憾",似乎已经完全表达了黑索所有的歉意,褚锐沉默地看着他,无论黑索解释的多么冠冕堂皇,日不落的巡逻队无缘无故用大规模武器袭击他们,导致周宴白的死亡,是不争的事实,然而褚锐也明白,尽管黑索一直声明日不落并不是恐怖组织,但也不意味着他们有义务遵守国际联合公约,照国际惯例释放俘虏。
  他的自由,完全取决于黑索的个人意见。
  "先生。"褚锐闭了闭眼,压下心头的愤怒,尽量平和地试探着问他,"如果这只是场误会,那么……可不可以放我回国?我……我大学还没毕业,恐怕不能担当重任。"
  "回国?"黑索皱了皱眉,缺乏表情的脸上表现出明显的不耐烦,"日不落和C国没有建立邦交关系,没有办法引渡你。"
  "我……我可以自己回去。"
  "偷渡回国?你可以试试,你一个人穿越腾里沙漠不是不可能。"黑索挑眉,"但你要步行吗?"。
  "……"褚锐忍耐地看着黑索,"您可不可以提供给我一辆车?"
  "你可以出去买,市面上什么车都有。"黑索恢复了面无表情的表情,"但日不落是私有制,我无法动用纳税人的钱为你提供交通工具,也无法给你无偿提供我的个人资产。"
  "我没有钱……"褚锐无奈。
  "翻译是一份好职业。"黑索点头,像个好HR,表情仍旧冷漠,但褚锐觉得他毫无诚意。
  "我想回家……"动之以理是不可能了,褚锐只能晓之以情。
  "你已经成年了,可以建立自己的家庭。"黑索很认真地看着他,说,"日不落好姑娘很多,如果你喜欢男性,那也没有问题,我们和C国一样,也是支持同性婚姻的。"
  褚锐无言以对,忽然感觉黑索那张一本正经的扑克脸,怎么看都有点……不像那么回事。
  于是他聪明地闭嘴了,黑索绕来绕去也没有和他商量的意思,只是在向他宣布这项决定,尽管没有使用什么强制性的字眼,但"通知"的意思已经非常明了。
  沉默片刻,黑索猜想褚锐大概已经明白了自己的处境,于是决定结束这场谈话:"事实上,虽然暂时来看你确实是个平民,但你知道,日不落位置敏感,为了保证安全,我们有自己的法律和规则,作为一个闯入者,确切地说,作为一个偷渡者,你必须遵守它。"
  褚锐完全明白了,表面上看他们已经确定了他不是间谍,但出于万无一失的考虑,短期内还不能放他走,黑索说的对,紧邻日不落的P国在打内战,沙漠局势混乱,处理任何俘虏都应该慎重,如果对黑索的处置表现的太过抵触,对自己毫无好处,很有可能引起他们的怀疑。
  因此,褚锐没有选择的余地,在确认自己有能力离开日不落回到C国之前,只能无条件接受黑索的要求。
  遵照塔塔的医嘱,褚锐三天以后就出院了。
  来接他的是老熟人阿曼,要不是他,褚锐不会多挨伊伯茨那一枪,因此褚锐对他没什么好脸色。
  阿曼对他倒是完全没什么隔阂,在开车回宿舍的路上喋喋不休地夸赞了他的格斗术,介绍了日不落的风土人情,简直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褚锐甚至怀疑就算自己问他银行帐号密码,他也会毫不迟疑以实相告,如果他有的话。
  "呃……你以前有没有什么工作经验?"阿曼边开车边问。
  "有做过兼职。"褚锐说,"在一家滑冰场修整冰面。"
  "没有做过秘书、助理之类的工作?"
  "我是学考古的,不懂得文秘的工作。"
  "你有女朋友吗?"
  "没有。"
  "那男朋友呢?"
  "……没有。"
  "那你有性经验吗?"
  "……"褚锐忍无可忍地白了他一眼,没有回答,反问,"作为黑索先生的翻译,这一点很重要吗?"
  "呃……也许……"
  "日不落的翻译都要负责上司的情|欲安抚工作?"
  "啊……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哈哈。"阿曼咧着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只是,黑索以前从没有要过翻译,你知道,他本人就能说好几国语言。"
  褚锐无语,完全不能理解此人的大脑沟回是怎么发育的:"雇佣司机的人,不一定就不会开车。"
  "哈哈,你说的对,不过,他是在是很少留人在族长府的,包括情人,呃……当然,他这个人很冷淡,根本就没有情人。"
  褚锐完全不明白他在说什么,阿曼顿了顿,又唠唠叨叨地加了一句:"其实我们都认为……哈,也许他很喜欢你。"
  褚锐望天,无论看上去多么彪悍,他都觉得此人情商实在很低。
  "阿曼先生。"眼见阿曼还要八卦,褚锐拦在了他前面,"请问你是什么职位?"
  "呃……我吗?我是'狼牙巡逻队'的二等兵,伊伯茨队长是我的上司。"
  "那我呢?"
  "你?你是黑索大人的翻译啊。"阿曼摸下巴,"就军方文职人员来说,你应该是中尉吧。"
  "那么我官阶比你大?"
  "呃……是的,大好几级,哈哈。"
  "那么,阿曼二等兵。"褚锐说,"我命令你,从现在开始,一直到到达目的地,请不要再问我问题。"
  "……是。"
  褚锐的新宿舍兼办公室被安排在靡月族长的府邸,就在黑索的办公室隔壁。
  鉴于阿曼这个大嘴巴在二十多天里已经将他的身手宣传的出神入化,黑索临时决定给他安排个兼职,于是,在"翻译"的头衔之外,褚锐还有了另一个职务——萨伦法.黑索的保镖。
  至此,褚锐正式加入了"恐怖分子",成了日不落的一员,而且还身兼要职,直接成为了日不落一号人物的贴身近卫,可谓一步登天。
  如阿曼所说,黑索确实是一个非常冷淡的人,他话不多,每天除了工作就是工作,往往要花十几个小时在办公室和工厂里,开会、会客、偶尔出去骑马和打靶。
  他不去酒吧和俱乐部玩乐,也不豢养情人,结束工作后就一个人呆在他位于族长府的住所里,也不要人侍候。有几次上午他晚了十几分钟到办公室,褚锐发现他身上有淡淡的酒味,虽然明显是沐浴过了,但仍旧看得出宿醉的痕迹,由此他推测,黑索其实压力很大,或者,是个心事很重的人,而且,恐怕酒量不怎么样。
  当初伊伯茨的那一狙击枪伤了褚锐的肩胛骨,他的左臂上了很久石膏,日常生活很受限制,因此直到八月末才开始真正投入工作。
  黑索虽然冷淡,却并不是一个严酷的人,对带着伤的褚锐尤其宽容,交给他翻译的都是些不太紧急的公文,但褚锐并没有因此放松对自己的要求,对于他交代的工作总是百分百地去完成,尽量让他满意。
  无论如何,尽自己的努力在正常范围内讨好黑索,对于他离开日不落应该是没有坏处的。
  尽管身为黑索的翻译,褚锐感觉得到,自己的一举一动时时刻刻都在某些监控之下,日不落监视机构并没有对他的身份完全放心。
  至于为什么黑索非要把他留下来,还留在族长府如此机要的地方,甚至安排在自己身边,他一直百思不得其解,当然,他完全不会相信阿曼的说辞,认为黑索是爱上了自己什么的,那简直是无稽之谈,事实上,他认为黑索要么是个工作狂,根本对情情爱爱的事儿不感兴趣,要么,就像族长府办公人员中间流传的那样——他天生性格有缺陷,是个性冷淡患者。

  保镖,贴身保镖

  转眼秋天临近,九月的沙漠美极了,天空又高又蓝,云朵像松软的棉花一般漂浮在广袤的天穹上,绿洲外绵延的沙丘像是少女柔美的胴|体,线条流畅,圆润而圣洁。
  天气冷了下来,日照时间缩短,白天气温还过得去,但晚间就冷的吓人了。
  褚锐是北方人,身体又好,本来是很抗寒的,到了这儿也有点抗不住,天一黑就在房间的壁炉里燃起木炭取暖,但半夜火一熄,还是时常被刺骨的严寒冻醒。
  留在日不落的这两个月里,他一直表现的循规蹈矩,非常顺从安静,并暗暗观察黑索是否对自己放松了警惕,然而黑索这个人城府实在太深,无论褚锐表现的怎么样,他的态度始终如一,不过分亲近,也没有什么歧视,该让他办的事一件都不会马虎,不该让他接触的文件他绝对连边儿都摸不着。
  褚锐曾一度感觉很沮丧,但好在族长府的其他人不像黑索这么喜怒不形于色,时间一长他们对褚锐这个温和乖巧的年轻人都非常喜爱,聊天谈工作的时候也不太会提防他,这让褚锐渐渐了解到了一些日不落的机密,其中之一,就是"塔台"。
  腾里沙漠地下有着非常强的磁场,很难飞行和通讯,但日不落掌握着某种屏蔽磁场的方法,能够通畅地联络部族内各个角落,甚至能够监听别国的通讯卫星。
  这个神秘的机构就叫做"塔台",塔台的存在是日不落最大的秘密之一,只有少数几个人知道塔台在哪儿,由谁负责,如何运作。
  如果想要和父亲金隼取得联系,就必须找到塔台,接通卫星电话,但褚锐的身份级别根本接触不到塔台相关机密,何况他"间谍"的身份还没有彻底洗清,很容易引起怀疑。
  而且,褚锐一直对父亲的态度感到疑惑——按理说他已经失踪快三个月了,这么长时间,照常理金隼应该早就开始沿着沙漠查找他的下落,以他的能力和人脉,找人渗透进日不落也不是不可能的事儿。
  但没有任何消息,没有人来找过他,褚锐甚至怀疑,自己失踪的消息恐怕是被封锁的,连C国报纸都没有披露过,否则黑索早就联想到自己是谁了。
  褚锐想不通这是为什么,是父亲故布疑阵,还是因为他连累了周宴白,对他完全失望了,根本就不想让他回来……
  因此,在褚锐的潜意识里,对回家,对面对父亲,其实是抵抗的,留在日不落,对他来说就像是一场流放,只有呆在这儿,他才能逃避周宴白的死给他带来的巨大的愧疚感,用无穷无尽的工作来麻痹自己的灵魂。
  九月中旬,伊伯茨的野狼巡逻队完成了一个很大的任务,整队人都回到总部休整,这天恰逢黑索也没有什么公务要处理,便带着褚锐去他们的驻地看看。
  巡逻队的驻地是一栋三层高的回字形大楼,外面连着体能训练场和靶场,中间是一个不大的空地。他们到达的时候正是上午十点多,一群士兵三三两两围在空地上,正在为场上交手的两人呐喊助威。
  黑索虽然总是板着一张扑克脸,很少跟人亲近,事实上却并不是一个苛刻的人,巡逻队队员们对他十分尊敬,但并不疏远,见他过来都立正敬礼,自动让出了一条通路请他观战,场上正在搏击的两人还在继续。
  很多人都知道黑索收纳了一个翻译官,对褚锐这个C国人都十分好奇,但褚锐平时基本不出族长府,跟外界接触极少,来巡逻队的驻地,还是第一次。
  褚锐的骨架并不小,身高在C国人中算是比较高的了,可和高大魁梧的靡月人相比还是显得纤细瘦弱,士兵们看着他窃窃私语:
  "听说他是黑索大人的保镖?怎么看起来简直比女人还要瘦弱?"
  "不要小看他喔,据说他出手的话连阿曼都占不了便宜呢。"
  "不会吧?阿曼的大腿恐怕比他的腰都要粗。"
  "搏击并不全靠体力,再说C国的武术讲的是精神的力量,和普通技击是不一样的。"
  "神奇的C国人……"
  战团中的两人已经分出了胜负,双方友好地握了握手,输了的人退出了场地,赢了的人和战友们击掌祝贺。
  "黑索大人。"赢者向黑索敬礼,而后看了看褚锐,"听阿曼说您的翻译官楚先生搏击术非常出色,可以请他和我比比么?"
  黑索想了想,回头问一直默默跟在他身后的褚锐,"害怕吗?"
  他不是问"怎么样",而是问"害怕吗",这根本就是激将。褚锐十分无语,黑索总是这样,一旦他决定了的事,压根儿不给你机会反对。
  也许他是想看看自己的身手吧,褚锐无奈应邀走上前去,说起来,虽然身为保镖,他还从没经过任何考核,黑索也从没见过他出手。
  养了两个多月,他的伤好了个七七八八,虽然因为肩骨没完全恢复,手臂无法大幅度地活动,但腿上的伤已经完全痊愈了,筋骨完全没有受到影响。
  褚锐炼的功夫本就是腿胜于拳,腿伤痊愈后他的攻击力已经恢复了六七成,尽管作为一个兼职保镖还差的很远,自保的话问题已经不大了。
  "请指教。"褚锐脱下身上的短外套,卷起衬衫的袖子,抱拳,施以一个C国传统礼节。
  对方没想到他这么爽快,非常客气地做了个手势,让他先出手。
  请战的士兵身高跟黑索差不多,比褚锐高出半个头,但身形却比黑索宽多了,肌肉虬结的四肢看来充满了凶悍的力量。
  褚锐深知对付这样的对手不能硬拼,也不能一味防守,必须寻找他技术的盲点,有技巧地进攻一些脆弱的部位,比如结缔组织、经络交汇,以及骨节等。
  褚锐身手灵活地躲过对方好几次雷霆万钧的袭击,用肘部点撞他几处关节,在从他的表情中明显看出酸麻的感觉后,使出了一连串干净利落的下劈和侧踢,将对手逼的连连后退,很快就接近了战团的边缘。
  用云手卸去两记重拳,褚锐一个迅捷无伦的连环腿正中对手侧颈,将魁梧的男人踢的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在地。
  围观者为同伴发出一声惊呼,对方毕竟身经百战,临敌经验丰富,看出褚锐左臂出拳无力,扛着被他打了几拳的风险接近了他,迫使他无法出脚,而后瞅了个空子,重重一记勾拳挥了过去。
  带着风声的一拳眼看就要击中褚锐的下颌,刚刚还在观战的黑索不经意地皱了皱眉,修长的身躯如鬼魅般轻轻一闪,忽然飘进了战团,右手疾探,准确地抓住了袭击者的手腕,轻轻一翻一推,便将比他还魁梧壮实的士兵远远丢了开去。
  围观者再次惊呼,这一次不是为同伴,而是为黑索。
  要知道,靡月人对战,除非比拼者有生命危险,第三者也是绝不能插手的,黑索这样做,明显是在袒护褚锐。
  何况,据巡逻队的老兵说,黑索无论搏击术还是枪法都非常精湛,但已经有很多年没有人见他亲自出过手了,这一次,居然为了一个下属出了手,让众人大跌眼镜。
  "进步很大。"黑索没有理会褚锐,走上两步伸手拉起了被自己撂倒在地的士兵,语气带着鼓励,"记得两年前征兵的时候,你的左勾拳简直糟透了。"
  本来为他忽然插手而感到憋屈的士兵,在听到这句话的时候马上面露欣喜,没想到黑索竟然还记得自己一个普通士兵两年前的表现。
  "他肩骨的伤还没有愈合。"黑索接着说,"塔塔医生要求他不能过度运动,我忘了,刚刚才想起来,他不适合和你对战。"
  原来是带着伤,沙漠汉子本性豁达,士兵转瞬便已释然,伸手握了握褚锐的手:"楚先生,你很厉害,阿曼没有说错。"
  褚锐感叹于他的真诚坦荡,用力握了握他的手,由衷地道:"承让。"
  "大家继续吧。"黑索示意褚锐退出场地回到自己身边,低声问:"怎么样?"
  "哦?"
  "肩伤。"
  "哦,没事,早好了,刚才也没有打到。"
  黑索不再问话,抱着双臂观看士兵继续开始互相挑战,褚锐偷偷扫了他一眼,忽然觉得,他对自己,是不是太照顾了一点……
  "黑索大人!"新人上场不过比了两个回合,黑索的一个卫兵忽然快步走来,"接到狼牙巡逻队的紧急通报。"
  "你们继续。"黑索告别巡逻队众人,示意褚锐跟上,一边走一边问卫兵,"什么事?"
  "卡新思的商队在十一号沙城附近的戈壁滩遭到了袭击,所有的货物都被抢走了,还死了好几个人。"卫兵跟着他们报告情况,"卡新思一直是受我们保护的,他们的领队请求我们提供援助。狼牙巡逻队的伊伯茨队长当时正领着几个人在草甸上跑马,离出事地点很近,就跟过去善了一下后,现在已经回来了,就在族长府待命。"
  "伊伯茨队长对这件事怎么看?"黑索似乎毫不着急,依旧面无表情。
  "十一号沙城附近是'魁鬼'的势力范围,伊伯茨队长勘察了现场,确认是魁鬼干的。"卫兵说,"今年,这已经是第三次了,他们好像不太守规矩。"
  魁鬼是自古以来就生存在腾里沙漠中的土著,和靡月人不同,他们一直生活在贫瘠的戈壁荒漠上,文明程度很低,在靡月王朝鼎盛之时,它曾经是靡月的附庸,每年都要向他们纳贡。
  靡月国覆灭以后,魁鬼脱离了附庸,继续在大漠中继续生活,直到十几年前,才和逐渐崛起的日不落签订了协议,确定了双方的边界,以及互不侵犯的条约。
  不知道为什么,这一次,他们忽然袭击了长期受日不落保护的医药商队。
  士兵禀报完毕后黑索陷入了沉思,隔了良久才命令卫兵:"通知第二炮队准备,半个小时后出发去魁鬼城。让狼牙巡逻队集合待命。"
  "是"
  "告诉炮队队长,到达魁鬼城后直接展开攻击,摧毁他们的外防,但不要攻击内城。"黑索吩咐,"在我和伊伯茨到达之前不要接受他们的和谈。"
  "魁鬼跟我们有协定,互相之间不能侵犯对方的领土,卡新思只要求我们帮他们要回被抢劫的药品……"
  "协定只能约束那些尊敬协定的人。"黑索说,"协定并不意味着无限制的妥协,它还意味着冲破界限时将要付出的代价,这与卡新思的事无关。"
  "是。"

  魁鬼王

  没料到仅仅为了一个商队受到袭击,黑索就动用炮兵,发起了如此大规模的报复,褚锐对他的强硬和攻击性非常吃惊。
  问题是,他不是反战派么?没有记错的话,他的反战声明上也宣称日不落是抵制战争,抵制暴力对抗的。
  黑索似乎并没有看出褚锐的惊讶,对他道:"楚,你今天跟我一起行动。"
  "啊?"虽然身为黑索的"保镖",但褚锐从没被允许过参与他的军事行动。
  "刚才看你的身手,伤势应该恢复的差不多了。"黑索表情严肃,"你是我的保镖,危急时刻应该在我身边保护我的安全。"
  "……是。"
  想起几分钟前黑索那鬼魅一般迅捷的身影,精确无伦的按穴制敌,褚锐十分怀疑他是不是需要自己的保护。
  狮子需要猎犬的保护?笑话……
  但是,回想起刚才他的身法手法,褚锐又觉得非常疑惑,如果没有认错的话,那应该是典型的按穴法。
  褚锐有点好奇,难道,黑索学习过C国武术?
  黑索和褚锐是在第二炮队开拔一个小时后出发的,黑索没有用他日常的司机,而是让褚锐开车,自己则坐在他身边。
  褚锐十二岁就开始开车,虽然以前没有驾照,但驾驶经验十分丰富,再加上后来学了考古,经常要去一些荒郊野外实验和实习,因此车技十分过硬。
  黑索似乎对他开车也很放心,坐在副驾位上安安稳稳地闭目养神。
  车队驶出了一号基地所在的绿洲,植被渐渐稀疏起来,从树林变成灌木,又变成斑驳的草原,一个小时后,已经驶上了苍茫的戈壁。
  狼牙巡逻队装备精良,但人并不多,只开了五辆车,加上黑索的雪豹越野车,一共是六辆。
  黑索的车走在第三辆,褚锐不用辨识方向,只要跟着前车即可。
  这还是他被俘后第一次出一号基地,大漠风情已经与几个月前盛夏时期的完全不同了,天更加高旷,更加蓝,正午时分阳光明媚,空气通透纯净,一望无垠的大漠尽头,地平线上,能看到黛青色的雪山。
  西风凛冽,大蓬大蓬的骆驼草在戈壁上翻滚跳跃,像是某种精灵在阳光下奔跑,给静谧的大漠点缀上些许动态的美。
  不可否认,腾里沙漠真的很美,它的美与他以前考古时去过那些国家公园,包括C国边境上沙漠的边缘地带,都是完全不同的,野性,自然,寂寥而又热烈。
  "喜欢这儿吗?"黑索忽然发话,睁开眼看着车窗外广袤的天地,一向清冷的双色妖瞳竟显露出一丝温柔的色泽。
  "沙漠很美。"褚锐由衷地说,"腾里沙漠和其他的沙漠都不一样,有一种苍凉霸气豪情。"
  "苍凉霸气……你说的对。"黑索轻轻点头,"但也很空旷,很孤独,黄沙霸道地征服了一切,也掩埋了生命的痕迹。"
  他语气淡淡地,和以往完全不同,褚锐不由自主用眼角的余光扫了一眼,不知为何,此刻,忽然觉得他本人,就像极了他口中的这片沙漠。
  "想家吗?"黑索又问。
  褚锐没有回答,他无法回答,家,代表着父亲,他一直记得周宴白的话,要照顾好父亲,可他不知道,父亲是不是还能原谅他,而黑索,又会不会有朝一日放他回家。
  "C国也很美。"黑索说,"有山有水,很灵秀。"
  "你去过C国?"褚锐诧异。
  "去过,在北方呆过很久。"
  "是……旅游吗?"
  "算是游历吧,学习一些大漠里没有的东西。"
  "怎么学习?"褚锐好奇地问,"进学校吗?"话一出口又觉得自己问的有点傻,显然,一个被定性为"恐怖分子"的人大概不会光明正大进学校去深造。
  "哦,不,日不落内部有很完善的教育体系,我出去,只是简单的游历,增加一些经验和阅历,不过……"黑索说,"我运气很好,遇到了一个很好很耐心的老师,他教会我很多东西。"
  褚锐想起之前黑索那次出手,看来自己猜的没错,果然他学习过C国武术。
  黑索的目光渐渐迷离,仿佛在回想什么,良久忽然自言自语似的说:"你跟他,很像……"
  "?"褚锐一边开车,一边等着他继续说下去,然而他却不再说话,点了一支烟静悄悄地抽着,由此陷入了某种深切的回忆。
  又走了一个多小时,褚锐隐隐约约听到了连绵不绝的炮声,他知道那是日不落的第二炮队在攻击魁鬼的大本营,同时也意识到,目的地近了。
  狼牙巡逻队到达魁鬼城的时候,黑索下令停炮,魁鬼城的外围防护堡垒已经被轰的七七八八,内城也有好几处冒着浓烟。
  "他们的外防队和我们对抗了约半个小时,后来撤进了内城,我们炸毁了他们所有的外防堡垒,但考虑到城里有大量的平民,没有攻击内城。"炮兵队长向黑索报告战况,"魁鬼王二十分钟前要求和谈,我们未予理会。"
  "内城起火了?"黑索看着内城的浓烟皱眉。
  "哦,是的,离外防堡垒比较近的几处受到了波及。"
  "看来你们的攻击精度两年来并没有太大提高。"黑索冷冷看了一眼队长,后者额头冷汗涔涔下落。
  "接受魁鬼王的和谈要求。"黑索说,"让他出城。"
  "是。"
  同为生活在沙漠上的原住民,魁鬼和靡月人的外形却大相径庭,他们多数个子不高,但身架宽广,肩背厚实,看起来非常结实。
  魁鬼王白山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身高与褚锐相仿,寸草不生的光头上纹着层层叠叠繁复的线条,像是某种图腾,古老而诡异,一直延伸到粗壮的脖颈。
  "伦萨法.黑索!"白山怒容满面,高声叫着黑索的全名,"你为什么要撕毁合约和我开战?你的炮队摧毁了我整个外防堡垒,你是什么意思?!"
  黑索冷冷地看着他,修长的身躯如标枪般挺立,深蓝色的军装挺括平整,腰间的皮带和脚下的军靴让他看起来充满了军人彪悍利落的气概,再配上他万年不变的扑克脸,十分有威慑性。
  "白山阁下。"黑索的语气平静冷冽,从容坚定,"你心里应该很清楚,是谁首先撕毁了我们的合约,我的炮队又为什么会攻击你的外城堡垒。"踱步走至白山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这已经是第三次了,白山,卡新思的商队受日不落的保护,你应该是很清楚的,你杀了他们的人,劫掠了他们所有的货物,你这几个月来的所作所为,让我不得不认为,魁鬼正在向我们日不落挑衅!"
  黑索说的义正词严,有理有据,魁鬼王白山在他的注视下目光有些闪烁,但仍旧梗着脖子:"我没有挑衅的意思,但是黑索,你这次大动肝火炮轰魁鬼城,难道就是为了区区一个卡新思商队吗?不错,我是动了他们,可这只是一场误会,之前我并不知道那批药物是他们的,现在可以马上还给他们,我也绝没有撕毁合约与日不落为敌的意思。"
  "误会?三个月前第一次发生这种事的时候,我还能说服自己相信它真的是误会。"黑索沉静地说,"但三个月了,魁鬼非但没有对此做出任何解释,还在继续这样的做法,我不相信你们的辨识力有这么差,接二连三误伤我们的盟友。"他半眯着眼扫视了一眼白山身后冒着浓烟的外防堡垒残骸,冷然说,"白山,我这个人并不善于谈判,也不喜欢兜圈子浪费时间,对于那些藐视日不落的人,我只会用枪炮跟他说话。"
  在黑索强势的压力之下,白山的气焰彻底消了下去:"这几次的事,确实都是误会,我新任命的军团指挥缺乏情报判断方面的经验,产生了一些失误……卡新思商队的药品我一箱都没有动,马上可以全部都还给他们,至于你所说的前两次袭击,咳……我都愿意承担责任,赔偿损失。"
  "我要的不是赔偿。"黑索沉声说,"我需要一个保证,保证所有受日不落保护的商队都能安全通过腾里沙漠。"
  "我可以保证。"
  "我并不相信!"
  "白山,我现在很怀疑你是不是还拥有掌控整个魁鬼的能力。"黑索鹰隼一般锐利的眼神盯着白山,"据我们的情报分析,这三次袭击发生之后你没有采取任何措施,包括处罚破坏我们约定的人员,以及完善你们内部的法制管理!"
  白山沉默了,过了良久,才说:"这件事我会给你一个交代,不过在此之前,请将你的炮队撤出魁鬼城外防线。"
  黑索仍旧没有放松:"白山阁下,接二连三发生这样的事,我想我有理由认为你已经无法约束你庞大的游骑兵军团,可能需要日不落的帮助。"
  白山愕然,继而愤怒地看着黑索:"你这是是什么意思?"
  "我建议你接受我的帮助,让我的秘书团给予你管理和战略上的指导。"
  尽管魁鬼王十分不爽黑索的强势,但迫于武力不得不接受他的要求。
  半个小时后,双方达成了暂时停战的协议,日不落第二炮队后撤二十公里驻扎,在魁鬼返还所有货物后再彻底撤回日不落,同时,黑索的两个幕僚带着卫队进入魁鬼城,协助白山王处理游骑兵军团的惩处事务。
  下午三点,黑索在回程路上召开了临时会议。
  "魁鬼军团的新任指挥和白山的意见并不统一。"狼牙巡逻队队长伊伯茨说,"他一直主张魁鬼脱离日不落的联盟,接受P国反对党的邀请,和他们结成联盟,在腾里沙漠建立新通道,为P国反对党提供大规模武器,以对抗政府军。"
  "是的,魁鬼军团的总指挥想建立新通道,替反对党运送军火可以得到丰厚的利润。"炮兵队长说,"但白山不想卷入P国内战,也不想和我们翻脸,所以没有通过这个议案。"
  "这三次偷袭事件应该都是总指挥策划的,目的是促使白山彻底撕毁和我们的合约。"伊伯茨接着说。
  "秘书团也许能反馈一些真实的信息。"黑索眉头微皱,顿了顿,沉声说,"不过我认为,开辟新通道,最大的受益者并不是魁鬼,也不是反对党。"
  "那是?"
  "金氏重工。"
  金氏重工?
  这次小型会议的会场正好设在黑索的座驾上,黑索的话立刻引起了褚锐的注意,他完全想不出,魁鬼一次普通的袭击,为什么会和金氏重工,和他的父亲扯上关系。

  泉

  "金氏重工一直想通过腾里沙漠向反对党提供武器。"黑索继续说,"因为我发表过反战声明,坚决不为军火贩卖服务,他的几次示好我都没有接受,所以他现在想要通过魁鬼实现这个计划。而要控制魁鬼,首先就要迫使他们和日不落撕毁合约,撤销反战联盟。"
  "绝不能让他们这么做。"伊伯茨和炮兵队长都眉头深锁。
  "白山很明白反对党和金氏重工的野心,和他们合作并不是听上去那么完美。"黑索说,"也许他能从这两方手里拿到高额的代理费,但同时也要冒很大的风险,一旦他们结成统一联盟,如果反对党在P国内战中落了下风,很可能要求他出兵援助,这样一来,魁鬼将不可避免地陷入战乱,把战火烧到腾里大漠中来。"
  "这个听起来利润丰厚的生意,魁鬼搞不好会蚀本呢。"伊伯茨摸下巴,"而且,一旦事实真如你猜测的这样发展,对我们的安全会造成很大威胁,到时候为了抵抗战火的骚扰,说不定我们也要向金氏重工低头,跟他们购买大量武器。"
  "是的,我很清楚这一点,白山也很清楚,但他老了,可能无法说服他年轻的军团指挥,那是个野心勃勃的家伙。"黑索说,"想要金氏重工的阴谋不能得逞,我们就必须保证白山在魁鬼中的领导地位,因此我已经授权给了进驻魁鬼城的秘书团,一旦魁鬼内部发生哗变,他们将直接向你们提出战斗请求,驻扎在魁鬼城外的炮队可以随机而动,不用事先取得我的同意。"
  会议结束,两个下属领命离去,车上又恢复了二人状态,褚锐默默开车跟着狼牙巡逻队,回想着刚才黑索的话。
  他从小对武器贩卖就没有什么概念,也很少过问父亲的事业,而金隼,似乎也没有让他这个独生子继承衣钵的意思,或者也许有,但没有过早地显示出来。
  褚锐对战争不感兴趣,也很少研究它,他对武器的热衷也仅限于应用方面,从没有想过"武器与战争的关系"这样深层次的问题。
  战争,在褚锐的心目中,和武器一样,是一个没有感□彩的字眼,它们本身并不代表着邪恶与杀戮,相反的,作为一个男人,他认为有的时候,战争是一种实现自身理想的有效途径,适当的攻击与抵抗,能够保护自己,甚至实现生命的价值。
  因此他并不认为父亲的生意是邪恶的,是像某些极端反战分子说的那样"沾满了血腥"的。
  这就好像刀子,它可以治病救人,也能杀人越货,但它本身没有罪孽,问题,只出在使用者的身上。
  黑索是反战的,但他自己也正用战争保护着微妙的平衡,保护着日不落赖以生存的这片大漠。
  父亲和P国反对党做生意,也并不意味着他在怂恿士兵去杀人,正如反对党自己所说,他们为之战斗的,是民主与自由,是消灭腐朽的执政党所维护的腐朽政权。武器,只是他们实现这一宏图的工具。
  纵观世界历史,每一个朝气蓬勃的新生政权,都是血淋淋的战争赢得的,这个过程纵然残酷,然而结果总是美丽的。也正是这样残酷的蜕变,推动着人类社会前进的车轮。
  "累吗?"黑索忽然问褚锐,"看你精神不太好。"
  "哦,不,不累。"褚锐回过神来,振作了一下神色。
  "饿了吧?"
  "还好。"褚锐回答,他们还是上午七点半吃的早餐,中午只在车上吃了一点干粮,按理说早就该饿了,可也许是心情压抑的缘故,他一点胃口都没有。
  "我们转向,离开车队,往南开。"黑索说,"很久没有休假了,出去散散心。"
  "哦?"没料到他这种时候还有心情出去玩,褚锐看了看黑索,他的表情没什么变化,似乎对魁鬼事件的未来发展早已胸有成竹。
  "一直往南,有腾里最大的天然湖泊。"黑索说,"这个季节,风景非常优美……说起来,我也有很多年没去过了,今天凑巧走到这,就不要错过了。"
  即使在腾里沙漠最大的绿洲"一号基地",也只有一些地下暗河通过,没料到在这寸草不生的荒漠上,还有湖泊的存在,褚锐非常惊讶:"湖泊?在沙漠里?"
  "在南部的戈壁上,叫做'夜女泉'。"黑索说,"秋季正是水量最丰裕的时候,附近的植被会比较茂盛,野生动物也很多,腾里特有的野马这个时候也会在湖边交|配,运气好的话,我们能得到一匹好马。"
  "天马群?"褚锐兴奋起来,他看过很多地理方面的杂志,知道腾里沙漠里有一种罕见的野马,比普通的马高大健壮的多,智商也非常高,只是数量很少,行踪不定,性格又比较高傲,很难捕获。
  一些西方贵族曾千方百计花大价钱买到这种"天马",经过与西方纯种马的杂交,培育出了很多在国际大赛上大放异彩的好马。
  "是的,天马群。"黑索沉稳的眸子也显出一丝光彩,"十多年前我父亲曾经带人捕猎过天马,那一次我们弄到了十几匹好马,现在日不落游骑兵团的战马很多都是他们的杂交后代。只是……自从那次以后,天马就很少在'夜女泉'边出现了。"
  "我在一些资料上看到过,天马的智商和警惕性都很高,一旦遭遇到威胁,会懂得躲避,很多年都不会再同一个地方出现。"
  "是的,它们非常聪明,不会给人类第二次机会。"黑索说,"所以十几年来我们都再没有行动过,给它们时间休养生息。"
  驱车一个多小时,夕阳西下时一带连绵的小小丘陵闯入了眼帘,在这茫茫戈壁之中忽然看见点点苍翠,令人瞬时感觉惫意全消。
  绕过几个丘陵,黑索让褚锐放慢了速度,道:"到了。"
  褚锐真不敢相信自己这是在腾里沙漠。
  高旷的蓝天,火红的晚霞,一望无际的绿油油的草甸上,半人高的野草从里,竟生着大丛大丛殷红的花朵,那花远看像是芍药,却比芍药大的多,也茂密的多,厚润的花瓣如同涂了油彩,浓烈欲滴。
  不过二百米开外,一个巨大的湖泊正静卧在连绵起伏的草地上,极目望去竟看不到边沿,只看到烧红的晚霞投映在水天相接处,一片令人炫目的波光粼粼。
  褚锐将车子停在湖边,做梦般看着眼前的奇景,一时竟忘了熄火。
  冰冷的气息忽然靠近,褚锐一惊,低头看时只见黑索已经探身过来,"咔"一声解开了他的安全带,将车子熄了火:"下车看吧,今晚够你看的。"
  他身上带着一股"黑索"特有的寒气,即使隔着军装的制式洗涤剂的味道,还是非常明显。
  但,并不让人觉得难受,反倒很舒服,很清新。
  还是第一次注意到别人的味道,以前,仿佛只记得父亲身上的烟味……褚锐刹那间回过神来,马上有点发窘,感觉自己怎么跟个孩子似的。
  黑索打开车门下了车,褚锐也跟着下去了,天色正渐渐转黑,要是在一号基地,这时候风已经很大了,但在这儿,却只感觉到微冷的微风,吹在身上冷而不寒,很舒服。
  "这儿就是'夜女泉'。"黑索指着湖泊说,"你看,虽然是同一个湖泊,水质却截然不同,由中间这道石坝将它分为两半,西侧是淡水湖,水质绵润,四季温热,东侧却是咸水湖,一年到头冷若寒冰。"
  褚锐举目望去,果然看见湖水当中隐隐筑着一带石坝,不知是人为还是天然形成的,石坝西侧湖水清亮,湖面热气蒸腾,东侧湖面上却冒着寒森森的白雾。
  "造物真是神奇。"褚锐感叹,黑索拍拍他的肩膀,嘴角露出一个难得的笑意,"我们今晚不用吃干粮了,可以吃烤鱼。"
  "呃?"
  "温湖里盛产一种白色的小鱼,这个季节最为肥硕,肉质鲜嫩极了,生吃火烤都非常美味。"黑索解开了腰上的武装皮带,"会水吗?跟我一起下去抓鱼。"
  "啊?"褚锐瞪大眼睛看着他,黑索十分自然地开始在他面前宽衣解带,先是脱了深蓝色呢子军装,而后是黑色皮质背心,接着,开始解白色衬衫的纽扣。
  褚锐此刻十分怀疑,脚下的这片土地是不是跟一号基地的磁场有什么冲突,或者平时那个二十四小时绷着扑克脸,一句废话都不说的黑索,现在是不是在梦游……
  他就跟换了个人似的,平日里冷冽的妖瞳像是被什么点燃了,眸子蓝的发亮,一向坚毅刻板的嘴角微微上翘,似乎总带着愉快的笑意。
  很快黑索就脱完了衣服,活动了一下关节准备下水。
  看着他修长白皙的身体就这样裸|露在面前,褚锐震惊地说不出话来,黑索的身材真是好极了,宽肩窄臀,细腰长腿,浑身没有一丝赘肉,健硕的条状肌肉均匀地覆盖在宽阔魁梧的骨架上,包裹着细腻紧实的皮肤,那种雄性特有的自然美浑然天成,连身为同性的褚锐都挪不开眼睛。
  "会水吗?"黑索坦然看着褚锐。
  "啊?"褚锐回过神来,面红耳赤地挪开了目光,"不……不太会。"眼角的余光扫过黑索那个部位,不由得感叹,人种果然是个神奇的东西,那东西的大小,和身高体形还真是成比例……
  "哦……夜女泉湖水最深处可达十五米,不会水,最好还是不要下的太远。"黑索双手理了理火红的头发,"不过你可以在湖边泡个澡,这样的机会在大漠里很难得呢。"
  "哦……我等一会再说吧。"褚锐推脱,他不是一个扭捏的人,相反性格还算洒脱,但不知为什么,从小就排斥和人袒裎相对,同学朋友组织去温泉浴也从不参加,总觉得赤身裸|体跟人呆在水里很别扭,哪怕都是男的。
  再说他确实不大会游泳,学校的体育课考蛙泳,他也是憋着一口气划拉出十来米敷衍了事的。
  黑索不置可否,迈步往湖里走去,清澈的湖水很快漫过了他腰际,不知从哪里窜出来一大群银色的小鱼,围绕在他四周嬉戏,弄出一圈圈涟漪。
  褚锐不由自主看着他的背影,夕阳的霞光将他腰背间流畅的线条映衬的近乎夺目,仿佛某种沙漠中的神祇,诡异妖冶。
  黑索忽然回头,向褚锐招了招手,指了指浅水处:"水很好,很暖和,下来试试吧,湖边这一带水没那么深,不会有危险。"
  "再说吧。"褚锐尴尬地挪开视线,见鬼,怎么感觉自己的脸又红了。

  鸳鸳浴

  黑索没有再劝他,深吸一口气,一个猛子扎进了水里,健硕修长的身体如豚鱼般破水而去,再冒头时已经到了好几米外,随手一抛,一条五寸长短的小小银鱼划了个抛物线,落在褚锐身后的草丛里。
  他的臂力真好,抛铅球的话,搞不好能破世界纪录……褚锐放低身子坐在了湖边的沙地上,随手揪了一根长长的草叶叼在嘴里,妄图吹出什么优美的曲调来,却只吹出了一阵低沉的呜呜声。
  记得小时候,父亲随手在花园里摘个叶子就能吹出好听的曲子,年幼的褚锐曾热烈地恳求父亲教他,可金隼对他从来没什么耐性,说烦了也只是厌恶地叫管家来将他带走。
  也许后来父亲还是意识到了自己的做法太过粗暴,专门请了一个家教来教褚锐吹长笛,但他不知道,孤独的孩子渴求的并不是那些繁复优美的曲调,只是父亲的关心罢了。
  最终他也没有学会吹长笛。
  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新月初升,带着湿气的微风开始带上了浓重的寒意,吹乱了褚锐的短发,也吹透了他身上的短大衣。
  褚锐打了个哆嗦,看着月光下悠悠泛着雾气的温湖,忽然有些渴望被温暖包裹的舒适感觉,站起身远远看去,只见黑索正在湖心处遨游,似乎暂时没有上岸的打算,于是他吐掉嘴里的草叶,静静脱了身上的衣服,一步步走进了温暖的湖水。
  一号基地虽然是腾里沙漠最大、水资源最丰富的绿洲,但毕竟是在大漠里,在那里生活的两个多月,褚锐只能洗淋浴,这么久,还是第一次将整个身体都沉浸在柔和的温水中。
  真舒服……褚锐惬意地闭上眼睛,渐渐在水中躺平,让身体慢慢漂起来,浮沉在清澈的湖水中,虽然他没学会仰泳,好在光躺着不往前划水还是会的。
  湖水平静极了,静静躺在湖面,只有当微风偶尔吹过之时,能够感觉到身边的水波轻轻荡漾,若有若无地轻抚着皮肤身体,让人疲惫顿消,舒畅放松。
  不知躺了多久,困倦袭来,褚锐打了个哈欠,却舍不得睁眼,任凭肺部的浊气随着呼吸全部吐出,身体慢慢往水下沉去。
  温水漫过了胸膛,渐渐淹没口鼻,褚锐感觉自己正沉入湖底,水压开始升高,身体的各个器官都感受到了一种舒适的压力,有点压抑恐惧,又有点莫名的兴奋。
  越往下沉,水的浮力越强,片刻后下坠停止,褚锐整个人都静静漂在了水中。
  他依旧闭着眼,感受着湖水天然的波动,以及银色小鱼在自己身边穿梭来去的感觉,这些小鱼完全不怕人,有时还会大胆地在他身上咬两下,痒酥酥的,并不难受。
  由于长期保持着长跑和登山的习惯,褚锐的肺活量和耐受力都非常好,沉在水中一点也不觉得憋气难受,能坚持很长时间。
  这体验简直奇特透了,褚锐在水中微笑,缓缓张开了眼睛。
  此刻月亮已经升高了,皎洁的月光穿透了清澈的湖水,即使在两三米深的水中,也能看到水面上氤氲的蒸汽,以及身边穿梭来回的银色小鱼。
  睁开眼睛的一瞬,褚锐完全愣了,只见一个高大的黑影竟倒立着漂浮在斜上方,蓝绿色的妖瞳近在咫尺,就那样静静看着自己,平静,忧郁,带着说不清楚的某种感怀。
  褚锐愕然和他对视,水中光线暗淡,来历不明的水波轻轻荡漾,将黑索的影子扰乱了,有些轻微的扭曲,看不清表情,只有那双可以穿透一切的妖瞳,像精心打磨的翡翠,直刺人心,丝毫不为所乱。
  发现了褚锐的觉醒,黑索垂下眼睑,修长的身体在水中一个优美的翻转,带动一阵纷乱的暗涌。
  大串的气泡让褚锐不得不闭上眼睛,恍惚间感觉黑索柔软的发丝在他面颊拂过,再睁眼时黑索已经倒转身,直立着漂浮在了他的面前。
  亮晶晶的气泡还在纷纷扰扰地上升着,隔着气泡,褚锐仍旧看不清黑索的表情,只感觉一只有力的手忽然握住了他的手腕,接着黑索便挺身一跃,拉着他往水面上浮去。
  褚锐将头探出水面,深深吸了一口带着湿气的寒冷空气,莫名其妙看着黑索:"怎么了?"
  黑索松开了他的手,五指分开将自己贴在额前湿淋淋的红发拨到脑后,淡淡道:"我以为你溺水了。"
  "哦……没有,只是潜下去呆一会。"
  "我看你很久没有潜上来,以为你出事了,没料到你能闭气这么久。"黑索趟着水往岸上走去,"太晚了,天黑以后这里寒气深,我们上岸吧,也该弄点吃的了。"
  "哦。"褚锐跟着他往岸上走,脑海里全是他刚才在水中看着自己的眼神,那种赤|身裸|体被人偷窥的感觉令他有些不舒服,但又觉得黑索的解释十分合理,也许是自己多年积习使然,想多了。
  黑索在湖边的沙地上升起一堆篝火,将刚才抛上岸的几条银鱼洗剥干净,用树枝穿了,放在火边慢慢地烤着,他似乎天生不怕冷,接近零度的气温下只穿着衬衫背心依旧毫不畏缩,褚锐就不同了,也许是之前在湖边坐着受了寒,裹着短大衣坐在篝火边还觉得浑身发冷。
  "怎么了?"黑索见他脸色潮红,问,"冷吗?脸很红,是不是发烧了?"
  褚锐摸了摸自己的面颊,感觉是很烧,但拿不准是发烧了还是火烤的,便摇了摇头,"不冷,大概是离火太近了烤的。"
  黑索将烤好的鱼递给他,褚锐扯下一条尝了尝,虽然没加什么佐料,但肉质细腻,烤的又很嫩,非常鲜美。
  "味道不错吧?"黑索问。
  "嗯,很美味,和以前吃过的鱼都不同。"
  "是生长环境的原因吧,这些鱼上半年都生活在隔壁的寒湖里,一过七月,就会纷纷越过中间的石坝转入温湖。可惜吃到的机会不多,只要离开夜女泉,这种鱼无论在哪儿都养不活,冷冻的话会变得像石头一样又干又硬。"
  "真遗憾。"褚锐感叹,他是极喜欢吃鱼的,但父亲却很讨厌鱼味,小时候厨娘偶尔偷偷做给他吃,金隼闻到味道总是很反感,抱怨自己生个儿子像是猫变的。
  "没关系,这两天我们都在这儿,你可以尽情地吃。"黑索说,"明天可以试试吃生鱼片,就是有点儿腥。"
  "我们……要在这儿呆几天?"褚锐疑惑地问,毕竟日不落和魁鬼之间剑拔弩张,他作为日不落的最高统治者,这种时候即使不亲临一线,也不该这么放松,一个假度好几天吧?
  "看明天会不会遇到天马群,要是今年它们还不来的话,呆腻了就回去。"黑索倒是完全不着急。
  "那个……魁鬼的事,不用担心吗?"褚锐试探着问。
  "担心什么?"黑索反问。
  "呃,比如魁鬼会袭击其他商队,或者还有别人会帮他们对抗日不落,你不是说,P国反对党和……和金氏重工都想争取他们,开辟新通道么?"
  "天气已经冷了,雪季马上就要到来,商队不会再走腾里沙漠这条路了,他们会绕道其他国家,大不了多交点关税,比死在雪漠上强。"黑索说,"至于结盟,我了解白山王,这次我们给他们的打击不小,短期内不会有人冒险,拥护军团指挥和日不落做对了。所以从现在开始,直到明年春天,大漠里会很平静。"
  "哦……"褚锐咬了两口鱼,又问:"为什么……你不愿意他们在腾里沙漠开辟军火输送的通道?"
  "因为我讨厌战争。"
  "可你刚刚才攻击了魁鬼城。"
  "我讨厌战争,可为了永久是平静,不得不动用它的威力。"顿了顿,"对于一个部落首领,有时候不得不做出一些自己不喜欢的决定。"
  "诚如你所说,战争也有正义的,何况是武器,武器只不过是一种工具,不是吗。"也许是几个小时来的相处太过和谐,也许是黑索对他长期以来的宽容让他忽略了上司和下属,甚至王者和俘虏的等级差异,褚锐一时间完全忘了隐忍,脱口而出,"比如P国内战,反对党如果是为了推翻腐朽的旧政权,让公民享受民主和自由,为什么不能给他们提供更好的武器来对抗敌人?缩短战争的周期,无论对国家还是对公民来讲,不都是一件幸事吗?"
  黑索冷淡的妖瞳显出诧异的神色,他缓缓放下手中的烤鱼,认真地看着褚锐,若有所思:"你对战争和政治的观点很有个性,经常关心这个?"
  "不……"褚锐忽然觉得自己说的有点多了,掩饰地转开视线,"我是学考古的,对历史研究的比较多,历史本来就是新旧泰换的过程,实现这个过程的手段,大多数时候是战争。"
  "你说的有道理。"黑索不着痕迹地笑了笑,"消除腐朽过时的旧事物,战争确实是一剂猛药。事实上我并不反对P国革命,虽然日不落一直保持着中立,但我也一直在援助反对党。每年有很多商队要通过腾里沙漠运送商品去一些国家,从这里走不绕路,有日不落的保护,也能很有效的避免天灾人祸。卡新思的商队,就是给反对党送药品的,日不落只收他们三成的关税,必要的时候还会送他们入国境,对抗政府军的袭击。"
  "既然支持他们,为什么不同意金氏重工向他们出售武器?"尽管已经意识到自己有所失言,但因为关乎家族与父亲的利益,褚锐还是没能压制住自己,"比之于药品,武器不是更能解决问题?长痛不如短痛。"
  "楚,你让我很意外。"黑索冷冽的笑容在嘴角扩大了,半眯着眼睛看着他,"知道吗,你看起来很小,要不是测过你的骨密度,又看过了你的身份文件,我一直以为你还没有成年。"
  黑索的眼神带着讶异和探究,直刺他眼底深处,像是要从那里看穿他,看穿他的一切。
  褚锐强迫自己和他平静对视,而后尽量自然地转开眼:"基因问题吧,C国人看起来是显小一点。"
  "你看上去很单纯,很干净。"黑索说,"我喜欢你这种澄净的感觉,没有C国成人那种用谦逊伪装的城府,又不像大漠人那种粗糙的简单,像一张干净细腻的纸笺,让人觉得舒服,无害。"
  面对这样毫不掩饰的、不切合实际的夸奖,褚锐十分尴尬,在来到日不落之前,他自认自己确实是单纯干净的,但自从冒名顶替了楚童的身份以后,这对他来说已经无异于一种讽刺。
  "我没有指责你的意思,你不用在意。"黑索发现了他的窘迫,"事实上你的很多观点是对的,只是天真了点。"
  "天真?"褚锐讶然。

  刺客

  黑索拨了拨面前的篝火,示意他靠近些别冻着,说:"关于武器,你说的没错,它们只是工具,就像绳子,可以用来晾衣服,也可以用来勒死人,但武器不是一般的工具,它的作用只有一个,就是杀人。世间的万事万物都是平等的,比如P国内战,抛开双方的党魁不说,他们麾下的军人,他们领地里的公民,大多罪不至死。然而一旦他们中的某一方拥有了压倒性的先进武器,必然意味着另一方会遭受灭顶的杀戮。"
  褚锐默然无语,黑索接着说:"关于P国内战,就更加复杂了,金氏重工在这场内战中一直扮演着一个不光彩的角色,知道是什么吗?"
  "出售军火,间接杀戮?"
  "不。"黑索摇头,"金隼,金氏重工的掌门人,毕竟是个生意人,即使武器特殊了点,他也一样需要盈利。换句话说,仗打的越凶,他的利润就会越大,要追求利润最大化,自然就要战争最大化。"
  褚锐意识到了什么:"你的意思是……"
  "是的,P国之所以内战不休,就是金氏重工的杰作,金隼分别贩卖武器给反对党和执政党,甚至买通双方内部的一些官僚,通过挑唆导致战事不断升级,以牟取暴利。"黑索接上了他的话,"'战争是帝王的娱乐',对金氏重工来说,战争只是一场秀,而他们,是设计师。P国内战,开端也许真的是为了自由和民主,但到了现在这个阶段,已经变成了野心家勾心斗角的秀场。"
  这番话彻底颠覆了褚锐对于家族,对于父亲,甚至对于真理的认知,他十九年来塑造的世界观和价值观仿佛被风沙侵蚀的城堡,正一砖一瓦地坍塌,和重建着。
  "我可以运送物资、医药,但不会运送军火。日不落只是个小部落,我也并不是个野心勃勃的人,我无心也无力改变战争,仲裁P国内战,但,当战争不再是单纯的战争,我必须尽我的能力反对它,同时保护自己的部族不受战火侵害。"
  黑索结束了这个话题,在外套口袋里掏出了一支烟,坐在火堆边开始吞云吐雾。
  隔着篝火跳跃的火光,褚锐怔怔看着雾气氤氲的夜女泉,夜色苍茫,天地一片静谧,只听到木柴燃烧时轻微的噼啪声,这声音仿佛直通心底,阐释着焚烧与灰烬.
  渐渐地,褚锐就这样在混乱的思绪中睡了过去,篝火熄灭,刺骨的寒气穿透了他单薄的衣衫,渗入他每一个毛孔,让他冷的直发抖。
  然而他醒不过来,鼻塞,脑袋又晕又重,恨不得塞在棉花里才能消减疼痛,只能尽量将自己蜷缩成一团,抵御寒冷。
  不知挣扎了多久,一双强劲的胳膊将他抱了起来,身体窝进一个宽厚的胸膛,随着一阵节奏沉稳的颠簸,走进了一个温暖的所在。
  胳膊松开了,似要离去,褚锐贪恋地抓住了,粘在温暖中不放手。
  顿了顿,胳膊的主人妥协了,将他轻轻拥进怀里,贴着他抱紧了,手揽着他的背,很快,令人舒适的体温就隔着衣服传了过来,很暖,很暖。
  褚锐终于心满意足地睡了过去。
  睁开眼睛的时候,启明星正悄悄坠落,车窗外晨光黯淡,预示着一个即将到来的多云的白天。
  褚锐打了个哈欠,猛地发现自己已经回到了车里,躺在放平的改装车后座上,身后,一个温暖的身体贴着他的背,长长的胳膊穿过他肋下,搭在他腰上。
  这儿没别人,只有他跟黑索。
  褚锐窘透了,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竟和黑索抱在一起,睡在车后座上。
  自从记事起他就没跟人这么亲密过,父亲太忙了,根本就没时间陪他睡觉,带他长大的奶母在他三岁后也被金隼要求搬出儿童房。一开始也许他也害怕过,毕竟那时候他才三岁,应该会怕黑,怕打雷,怕大灰狼什么的,但金家的家训根本不会给一个孩子太多宠溺。
  没有母亲的孩子其实是很脆弱的,尤其是男孩,可褚锐没机会脆弱,他只能让自己坚强,面对整年整年没有大人的冰冷的家,面对严苛的金氏家训。
  好在大概是遗传了母亲乐天的性格,褚锐十分善于遗忘,因此他的童年在印象中非常模糊,只隐约记得一些开心的事,比如有一次得了严重的急性肺炎,金隼不得不抱着他让护士给他额头扎针,虽然很疼,但他很开心能够看到父亲眼中那种真实的疼惜宠爱,尽管是那么短暂。
  "醒了?"原本搭在腰上的胳膊抬了起来,黑索微凉的手掌贴了贴他额头,"退烧了,昨晚你着了凉,还好不严重。"
  "哦,是吗?我睡着了,一点印象都没有。"褚锐抬起身来,感觉肩背还有些酸痛。
  回头看看,黑索还躺在那儿,侧着身,右臂僵硬地伸着,面无表情地解释:"胳膊麻了,有点抽筋。"
  "啊……抱歉!"褚锐明白那是因为自己整夜枕着他胳膊的缘故,不由得更加窘了,讪讪地道了歉,抓起他的手给他揉按胳膊上的几个穴位。
  黑索皱眉,抬起身抽回胳膊,说:"没关系,我也睡的很沉,天亮时才感觉到的。"
  "我给你再按一下吧,很快就好。"褚锐认穴很准,对推拿也有点研究,黑索却不领情,迅速躲开了,说:"我没事了,你……下车洗漱吧。"
  褚锐想不通他怎么这么扭捏,昨晚抱一块睡了一夜也没见他这么在意……伸手打开车门,刚要下车,又想起来外套还在后座上,回身想拿,不提防没稳住,跌坐在了他腿上。
  黑索闷哼一声,泰山崩于前不变色的扑克脸一下白了,褚锐吓了一跳:"对不起……"实在想不出他怎么会疼成这样。
  黑索闭了闭眼,一脸悲剧:"没事,你……下去。"
  "你怎……"话还没说完,忽然感觉某个硬物抵着臀间,虽然被自己的大腿紧紧压住了,但隔着裤子也能感受到硬度。
  褚锐马上明白了他痛苦的来源——现在是清晨,他是个年轻男人,最近大概也没有放松过,被自己这一百多斤一撞,咝……想一想都替他觉得疼……
  "啊,对不起,我……你……"褚锐呐呐道歉,黑索无奈地看着他:"你可不可以先起来?"
  褚锐尴尬地下了车,独自蹲在湖边洗漱,洗完脸也不好意思回车上去,更不好意思慰问他的伤情,难道要他掏出来看看不成?
  不过……他干嘛硬了呢,只是因为清晨的缘故吗?还是……褚锐下意识地揪了根草叶叼在嘴里,隐约记得,刚醒来那会儿,他从背后抱着自己,似乎就已经有反应了……
  一头黑线,褚锐咬着草叶面部抽搐,恨不得抽自己俩耳光,意淫谁也不要意淫黑索吧,就他那块头,想想要上他褚锐就汗如雨下。
  "干嘛咬牙切齿的?"一包饼干递到了面前,褚锐忙接过了,正了正神色:"没、没什么,谢谢。"回头一看,黑索已经衣冠整齐地站在了他身后,换下了军装,穿着靡月人传统的对襟衬衫和长裤,纯黑色,绣着简洁的民族纹样。
  他表情平静,带着漫不经心的冷淡,和平时没什么区别,生理问题似乎已经解决好了。
  "没有天马的影子。"黑索咬了一口饼干,说,"十几年了,它们还是没有回来,大自然就是这样,你处心积虑地掠夺,它却不经意地报复。"
  "也许时候还没到?"
  "应该就是这几天了,气温和风向都对。"黑索咬了一块饼干,"湿度也……"话音未落,眼睛忽然一亮,一把抓住褚锐的胳膊,拉着他飞快地蹲了下来,"嘘,它们来了!"
  "啊?"褚锐顺着黑索的视线看过去,果然看见一匹黑白间杂的骏马慢腾腾踱着步子走近了夜女泉。接着,三三两两的天马成群结队地跟了上来,毛皮都油光水滑,在初升的阳光下亮的耀眼。
  它们大多体形高大健硕,比普通的马高出半个头,长出至少半尺,行动却一点也不蠢笨,相反敏捷而优雅,悠闲地漫步在青草和花朵中间,修长的脖颈时而互相磨蹭,时而低下去啃食青草,显得非常惬意。
  "别惊动它们。"黑索低声吩咐,而后猫着腰迅速往越野车奔去,身形迅捷,悄无声息,再次印证了褚锐的猜测——他绝对学过气功之类的内家功法。
  几分钟之后他回到了褚锐身边,手中多了一根粗绳:"我要出手了,别跟上来,万一马群受惊可能会踩踏到你,不行就往水里躲。"
  褚锐还没来得及回答,黑索已经起身,猎豹般的身影飞快地掠过草丛,接近了马群。
  隔着茂密的花草丛,褚锐看不清黑索的动作,只能看见他的身影在马群中逡巡,大概是在圈定驯服的对象,几分钟后,一条打了活结的绳索从他手中飞出,准确无误地套上了一匹黑马的脖颈。
  那匹马漂亮极了,身形不算很大,岁口应该很小,但非常英武,毛色乌黑油亮,除了额头上一绺白毛,通体没有一丝杂色,血统非常纯正。
  被套中的马发出一声长嘶,惊动了马群,瞬间的震惊过后,群马嘶腾,四散奔驰开去,马蹄声纷至沓来,如同雷鸣。
  黑索倏然跃起,整个人仿佛御风而飞一般跃起,稳稳跨上了马背,接着收紧了手上的绳索,紧绷的身体牢牢贴在马背上,双腿夹紧马腹,任那匹黑马疯了一般腾跃颠簸,不松分毫。
  骏马载着黑索绕着夜女泉疯狂驰骋,群马杂乱无章地跟在周围奔跑,和着湖边的泥沙,野草和花朵被践踏的四散开来,场面混乱极了,褚锐只能隐身在偏僻的草丛里,根本无法接近战团。
  一人一马就这样折腾了近两个钟头,太阳升高了,阳光透过厚厚的云层洒下来,褚锐看到黑马的身上已经如水洗过一般,奔跑时鬃毛甩下一串串的汗珠,黑索却依旧绷着脸,牢牢抓着绳索,只是鬓角几绺红发被汗濡湿了,贴在侧颊上。
  又对峙了半个钟头,骏马终于有些疲惫,跳跃的动作缓了下来,褚锐心头一喜,刚支起身准备看看清楚,忽听一声尖锐的呼哨在不远处的土丘后响起。
  哨声甫落,骏马如同被人狠狠抽了一鞭子似的,浑身先是一阵痉挛,而后长嘶一声,弓着背,前蹄直立站了起来。
  刚刚放松下来的黑索猝不及防被抛了出去,虽然绳索一端还缠在胳膊上,人已经离开了马背,转眼间便重重摔在了地上。
  不好,有人偷袭!褚锐拔脚往他坠马的地方跑去,但奔腾的马群限制了他的速度,眼看着骏马前蹄落地后拖着黑索狂奔而去,却无计可施。
  黑索到底勇悍,被拖出去不到两米便爬了起来,死死拽着手中的绳索不放松,一边跟着狂奔,一边试图再次跃上马背。
  就在这时,发出呼哨的土丘后忽然站起了一个白色的身影,那人飞身上了土丘,从腰上取下一个小小的弓弩,搭箭,对准黑索的背心就要发射。
  "黑索!小心!"千钧一发之际,褚锐毫不犹豫地从靴筒中抽出一柄匕首,用尽全力往偷袭者甩了过去。
  听到他喊声的一瞬,偷袭者猛地转头看向了他,白色蒙脸布上面,一双晨星般明亮的琥珀色眼眸牢牢锁在了他脸上。

  王子 OR 萝莉

  褚锐并不善于使飞刀,但他眼力极好,这一甩又使上了全力,匕首飞出时几乎带着哨响。
  这来势汹汹的一刀迫使偷袭者微微侧身躲避,然高手对阵,毫发之差也足以决定胜败,箭簇脱出弓弩的一瞬,褚锐就断定他无论如何也伤不了黑索了。
  果然,黑索只轻轻一个闪身就避开了飞驰而来的箭簇,连奔跑的脚步都没有丝毫混乱,而后一个飞跃再次跨上了马背。
  偷袭者却没那么好运,因为距离过远,他还是低估了褚锐那一刀的速度与力度,刀刃擦着右臂飞了过去,留下一道长长的血痕。
  他捂着胳膊跳下了土丘,白影一闪失去了影踪,褚锐猜测他大概是借着地势起伏往东逃窜去了,那里的丘陵比较密集,草也长得高,很好藏身。
  生怕他身上还带着其他远距离攻击的武器,褚锐冒着被马群践踏的危险往他逃逸的方向跑去。
  他越过马群接近了连绵的丘陵,猫着腰,借着草丛的掩护搜索偷袭者的下落,不一会就顺着血腥味发现了对手。
  偷袭者藏在一个野草茂密的凹陷处,正单手用绷带包扎伤口,手法不甚熟练,因此弄的很慢,褚锐提着气悄无声息地接近了他,他却一直没有发现。
  趁他不备,褚锐一个飞身将他扑倒在地,怕他身上有武器,又狠狠制住了他的双臂,让他无法再做反击。
  偷袭者先是惊叫了一声,声音尖细,继而拼命挣扎起来,褚锐握着他纤细的胳膊,忽然感觉有点不对劲。
  被他压着的人异乎寻常地瘦小,身高恐怕只到他的耳朵,骨架十分小巧,隔着厚厚的粗布上衣甚至能感觉到微微耸起的肩胛骨。
  虽然很瘦,但他的身体一点也不显得嶙峋,很软,尤其被褚锐用膝盖压着的腰,简直不盈一握,柔若柳丝。
  这触感奇怪极了,褚锐扳着他的下巴扯下蒙脸布,赫然发现对方长着一张白皙精致的小脸,杏眼红唇,小巧的鼻子,皮肤细腻的连毛孔都看不见,眉毛倒是挺浓,为他甜美的面孔平添了几分英气。
  "他"竟然是个少女!褚锐一愣,怪不得这么娇小。
  少女一脸愤恨地瞪着他,淡褐色的眼睛像是要冒火,纤细的身体在他身下拼命挣扎,却因为被禁锢的角度太过刁钻,使不上力无法挣脱。
  褚锐没有和女人打架的经验,被她充满怨念含嗔带怒地一瞪登时愣了,感觉自己一个大男人就这么扑着一个萝莉十分没有风度,再说这个姿势压着个女人也确实太囧了,于是下意识地松开了手。
  然而他低估了萝莉的战斗力,她的力气与身形根本完全不成正比,彪悍极了,在褚锐松手的一瞬,她迅速从怀里一摸,扬手就向他脖颈袭来,出手毫不犹豫,凌厉至极。
  眼前白光一闪,褚锐侧头一躲,匕首擦着他的咽喉刺了个空,再看时少女已经从地上爬了起来,一个干净利落的下劈踢向他左肩。
  没想到她出手这么狠辣,褚锐闪身卸去她的腿力,顺势勾住她的脚踝轻轻一带,娇小的身躯立刻飞了出去,扑在了草丛里。
  褚锐时刻防备着她的反击,不料想她倒在草里竟不动了,就那么直挺挺地趴着,好像昏死了过去。
  难道她脑袋底下有石头?褚锐绕到她身前看了看,貌似没什么血迹,一时弄不清她为什么昏了,伸手想要将她翻过来看看。
  他刚刚蹲下身,少女的身体如安了弹簧一般飞跃而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个侧踢,正中他胸口。
  大意之下褚锐被她蹬出去两米远,一个后背摔在地上,刚刚落地便听得耳边风声一响,忙就地打了个滚,堪堪躲过了她一个狠踹,站起身来。
  不给他任何喘息的机会,少女一阵风一般重重撞在了他的身上,身体紧贴着他的,胳膊狠狠勒住了他的脖子,大而圆的一双桃花眼瞪着他的眼睛。
  暧昧无比的姿势,四目相对,少女咻咻的鼻息都喷在褚锐脸上,可不等他回过神来,便提起膝盖猛地往上一撞。
  无论东方武术还是西方搏击,这个位置都是不允许攻击的,何况他们靠的这么近,褚锐想抵挡的时候已经有些晚了,连叫都没叫出来,直接蜷起腰跪在了地上。
  少女哼了一声,手里的匕首在他眼前一晃,低声说了句什么话,褚锐没大听懂,但能感觉到她浓重的怨念,心中暗叫不好,想要闪躲却力不从心。
  正焦急间,忽觉眼前黑影一晃,少女猛的尖叫一声,"当啷"一声匕首落地,接着,便听见黑索冷冰冰的声音:"这种下作的招数都敢用!"
  疼痛稍减,褚锐勉强抬头看看,只见黑索将少女双臂反拧拎在手里,因为他个子高出太多,少女双脚几乎离地,疼的脸都白了。
  黑索毫不怜香惜玉,二话不说撕下她一片衣角将她双手捆在背后,扔在草地上,问褚锐,"你怎么样?"
  还好见机得快,稍微躲闪了一下,不然恐怕连路都走不了了,褚锐深吸一口气,慢慢从地上站起来,仍旧蜷着腰,低声说:"没事。"
  黑索皱眉,伸手扶着他腋下,道:"我抱你回车上去看看。"
  "不……不用了……"抱就够囧的了,还要"看看",褚锐一脑门子汗,忍痛直起腰,表示自己生活尚能自理,"歇会就过去了。"
  黑索再皱眉,扶着他坐到一边的树墩上,回身将少女又拎了起来:"你是谁?"
  "放开我!"少女挣扎不休,虽然双手被捆着,脚还是自由的,抬脚还想踢黑索。
  "没有人告诉你,这一招是女人的专利么?"黑索轻易躲开,冷冷看着她,眼神危险,"还是你只会用这种娘们用的招式?"
  "呸!你才是娘们!"少女大叫。
  黑索用两个耳光代替了回答,少女呻吟一声没了声息,褚锐诧异地看着她:"她不是女的?"
  黑索没说话,将少女翻了个身面对他,示意他仔细看看。
  真不是女的啊?褚锐满脸黑线地看着萝莉,这才发现"她"的身材果然很"流线型",胸部尤其平坦,都怪这年头太多女人减肥减成了Acup,辨识度很弱啊……
  "为什么偷袭我?"黑索问他,"你知道我是谁?"
  "鬼知道你是谁!"挨了俩耳光后假萝莉也没见识相,"我讨厌套马贼!"
  "你是魁鬼?"黑索扳着他的下巴仔细看了看,"是军团的人?"
  "不是!"假萝莉矢口否认。
  "平民的话,就更好办了。"黑索冷哼一声,又问褚锐,"能走吗?"
  "呃……可以。"
  "那好,我们回车上去,天黑前应该能到基地。"黑索拖着假萝莉往湖边停着的车走去,后者奋力挣扎,"放开我!你这是绑架!"
  "对于不诚实的暗杀者,我有必要对他进行审讯。"
  "我不是军团的人!"假萝莉尖声叫喊,"我也不是刺客,我只是为了保护天马群。"
  "骗鬼去吧。"黑索毫不手软,将他拖到车前,打开车门扔上后座,"魁鬼军团指挥真的越来越下限了,居然雇佣未成年人作杀手,看来我也不用遵守不刑讯未成年人的条约了,祝你好运!"
  "不!我不是杀手!"可怜的"杀手"显然被"刑讯"二字吓坏了,毕竟他看上去还不到十六岁。
  "我是白山王的儿子。""杀手"终于哭丧着脸承认了自己的身份,"我根本就不认识你,看见你捕猎天马才出手的。"
  "是吗?"黑索冷笑,"你叫什么?几岁?"
  "初光。""杀手"低声说,"十五岁。"
  黑索探究地看着他的眼睛,妖瞳的颜色渐渐变深,深邃幽远地仿佛吸人的黑洞,初光想要避开,却被他卡住了下颌,无法回避。
  良久,初光深褐色的眸子瞳孔渐渐变成了漆黑色,由圆形变成椭圆,而后,竟变成了诡异的竖瞳。
  黑索不露声色地挪开视线,初光如获大赦,冷汗涔涔下落。
  "你是异能者?"黑索问。
  初光不情不愿地点了点头,黑索放开了他的下颌,问褚锐:"能开车吗?"
  褚锐已经缓过劲儿来,点头,发动了车子。
  初光变了脸色:"喂,你放了我!"
  黑索面无表情稳坐不语,褚锐开着车子往回程方向走去,初光见没人搭理他,叫道:"我不要去日不落,你们快放了我?"
  "知道我们是日不落的,还说不知道我是谁?"黑索淡淡说。
  初光语塞,咬了咬牙:"你送我回魁鬼城,我阿爸会答应你们任何条件。"
  "我什么都不需要。"黑索无动于衷。
  "那你想怎么样?"到底是小孩子,初光急了,"我又没有伤到你,反倒是我,还被你手下刺了一刀。"哭丧着脸装可怜,桃花眼泪眼朦胧,"我只是个小孩子……"
  褚锐看了看后视镜,十分无语他的演技,十几分钟前拿着弓弩射黑索的时候那个淡定,踹自己一脚时的那个狠毒,在他脸上仿佛都是浮云……
  "我的损失比你大。"黑索似乎天生对任何哀求、威胁全体免疫,依旧冷漠淡然,"因为你我丢掉了到手的天马,现在它们受了惊,大概十几年都不会再出现在夜女泉了。"
  "你抓我也没用。"初光嘟囔,"是你自己套不住天马……"
  "是因为你的阻挠。"黑索打断了他,"没有马,只好抓你。"
  "我又不能骑。"
  "也许能呢。"黑索斜他一眼,"你很漂亮,身材也不错。"
  褚锐黑线,没料到黑索居然拿这个来吓唬他,其实日不落人人都知道黑索是个特别禁欲的人,不结婚,没情人,也从不寻花问柳,很多人都说他是性冷淡。
  头一次听他这么赤|裸裸地恐吓人,真囧。
  "你……"初光显然相信了他的恐吓,瞬间白了脸,惊恐万分地看着黑索,黑索默然看着他,虽然整张脸毫无"色|情"、"垂涎"之类的情绪,但光那份阴鸷就能让人发抖。
  "我……我还你一匹天马。"初光咬了咬牙,梗着脖子说,"你放我走!"
  黑索不着痕迹地笑了笑,"马在哪儿?"
  "你答应了?"初光问。
  "得到马,我就放了你。"
  沿着初光指点的方向,褚锐开着车来到了一个小规模的靡月沙城,他上学期期末论文的题目就是关于古靡月国城镇分布研究的,对沙城遗址比较熟悉,眼前的沙城以地貌来看,应该位于靡月王城东南方的四号沙城。
  "它很认生。"初光说,"我得一个人进去带它。"
  黑索不语,初光撇了撇嘴:"你也是异能者,我根本逃不掉。"
  "去吧。"黑索解开他手上的束缚,打开了车门。

  伪.斯德哥尔摩症候群

  "这是四号沙城吧?"看着初光远去的背影,褚锐问黑索,"除了鸯姬陵,它应该是离靡月王城最近的一个城堡吧?"
  "你对这个很了解?哦,对,你是学考古的。"黑索回答,"是的,四号沙城离王城最近,不过,你是怎么知道鸯姬陵的?"
  "我看过一本《靡月法典》。"褚锐说,"上面描述过鸯姬陵,不过因为是残本,我对靡月语所会不多,知道的并不确切。"
  "《靡月法典》?"黑索惊讶地问了一句,"你见过《靡月法典》?"
  "是的。"褚锐点头,"但不确定是不是真迹,也许是赝品也说不定,对了,我一直想知道,《靡月法典》真的存在吗?"
  黑索不答,顿了顿才说:"存在的,很久很久以前。"
  "那现在呢?"
  沉默。
  黑索是靡月族长,如果完本的法典现在还存在,他不可能不知道,不愿意回答,肯定是涉及宗族机密,褚锐当然不能追问,于是车里陷入了沉默。
  隔了良久,黑索忽然开口:"刚才,他偷袭的时候,为什么要出手救我?"
  "嗯?"褚锐一愣,确实,当初光的箭对着黑索的时候,自己完全没有犹豫就甩出了飞刀,救他,根本就像是下意识的选择。
  "如果他杀了我,你可以偷偷逃走,也可以投靠魁鬼。"黑索说,"或者抓住初光,把他带回日不落,交给伊伯茨,到时所有的靡月人都会感激你,只要你要求,他们会护送你出大漠,甚至会联络C国政府,引渡你回国。"
  当危急事件发生的瞬间,人往往无法解释自己第一时间下意识的抉择,褚锐默默望着车窗外面残破的沙城,隔了好久才说:"我并不知道他是魁鬼的人,敌我难分的状态下,我必须首先保证你的安全。"
  "哦……"黑索看着他,妖瞳深邃,"就这样吗?"
  简单的问话听在耳中却总像是含着什么深意,细想又不得要领,褚锐没来由地有些烦躁,记得有一种心理行为叫做斯德哥尔摩症候群,是指在一起绑架案中,人质和劫匪共处一段时间以后,互相之间会产生一定程度的理解和信任。
  他有些拿不准自己当时的心理是不是可以用斯德哥尔摩症候群来解释,不过可以肯定的事,通过几个月在日不落的生活,尤其是经过一昼夜的单独相处,他和靡月人之间,确切地说,和黑索之间,确实产生了一定程度的理解,以及信任。
  ……或者……还有些别的?
  褚锐皱了皱眉,有些事情他不愿意想那么深,何况已经发生的事,所有对过去的假设都是徒劳。
  "就这样,或者也许由于我自幼所受的教育,更能接受光明正大的挑战,对于趁人之危的偷袭比较排斥吧。"
  这个解释像是在努力说服黑索,又像是在为自己开脱什么,连褚锐自己都觉得十分无力。
  "是吗?"黑索嘟哝了一句,长眉挑了挑,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褚锐觉得多少有点戏谑的意味,不由得有点窘。
  他什么意思啊到底……
  黑索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叼了根烟,点燃了抽了两口,说:"他快回来了。"
  "嗯?谁?"
  "初光。"黑索指了指沙城,"他已经在回程路上了。"
  "你真的能感应到他?"
  "是的。"
  "初光说你们都是异能者?是真的吗?"褚锐想起他之前和初光的对峙,以及初光出现的奇怪的竖瞳,立刻忘了之前的话题,饶有兴趣地问,"什么是异能者?"
  "沙漠的土著居民在远古时代都拥有异能。"黑索说,"也许神明觉得腾里大漠自然条件太严酷了,对生活在这里的人太不公平,所以给了他们天生的异能,能够和大漠互通感知。"
  "是指通灵吗?"褚锐好奇地问,因为长期从事考古研究,遇到过太多现代科技难以解释的事件,例如靡月覆国天谴之类的,他并不是一个彻底的唯物主义者,说道这个立刻想到了鬼上身啊什么的。
  "不,不是通灵,他们能预知大漠的天气,动物的迁徙,水源的流向,甚至植物的生长,等等等等。"黑索说,"据法典记载,能力强大的人甚至能和自然互通,呼风唤雨,召集飞禽走兽。"
  "真神奇。"虽然查过很多古靡月文化的资料,褚锐还从没见到过关于沙漠部族"异能"的文献,眼睛立刻亮了,"现在这种异能还存在吗?"
  "存在。"黑索点头,"魁鬼中每代都会出现一个这样的人,比如初光,就是个百分百异能继承者,虽然他年纪还小,但天赋相当高,成年后可能会拥有很强大的力量。"
  "他说你也是?"褚锐看着黑索,他翡翠色的妖瞳失重保持着规整的圆形,之前和初光对视时也没有变成竖瞳。
  "是的,严格意义上说我也是。"黑索说,"不过靡月人因为近百年来接收了太多无国籍者,血统混杂,几乎所有后代都失去了异能,即使像我这样族长的后裔,也被消减了八成。"
  "啊?"褚锐失望。
  "我的天然异能比初光差得多,只是比他经验丰富一些。"黑索解释,自信又坦荡,似乎一点都不在乎褚锐知道自己的弱点,"我能大概预知天气,水源流向,还能确认其他异能者,比如初光,近距离内我能准确定位他的位置。但与自然联通互动的能力,已经基本失去了。"
  "真遗憾。"褚锐还想请他呼风唤雨试试。
  "没什么遗憾的。"黑索倒是不在意,"科技的发达能充分弥补这一损失,神明是公平的,他不会让人类天然的能力太过强大。"
  "据我所知,靡月人的宗教并不崇拜神明。"褚锐发现黑索提到神明的时候眼神总是非常悠远虔诚。
  "我们的神明和C国传统文化中的神鬼观念是完全不一样的。"黑索将抽完的烟蒂弹出窗外,"对我们来说,神明就是自然,是一种存在于天地间的调和力,它控制着人和其他所有物质,保持能量的平衡。人是很任性自大的动物,从不知道掠夺别人就是毁灭自己。"
  褚锐沉默,黑索的话让他又想到了P国内战,想到军火贩卖,进而又想到了自己的父亲,他忽然觉得,武器,就像是现代科技和野心家交|媾生下的畸形儿,天生就带着血腥的基因,唯一的使命,就是杀戮。
  这念头让他有些窒息,虽然金隼十九年来严格意义上说并没有尽到作父亲的责任,但他们毕竟是父子,他尊敬他,或者将来还要接替他成为金氏重工的下一任掌门,他无法想象,一旦自己的价值观与家族背道而驰,要怎么面对这个沉甸甸的重任。
  "他出来了。"黑索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褚锐向沙城望去,果见初光牵着一匹极高大英武的火红色天马,正缓缓走出沙城。
  "果然是能感知动物的异能者,比我的眼光好多了。"黑索露出满意的微笑,吩咐褚锐,"下面你来开车,我和他骑马跟着你,你记得路吧?"
  "哦……差不多。"褚锐振作精神,戈壁上荒芜一片,标志物少之又少,但毕竟比沙漠好多了,以他多年来野外探险的经验,应该能够胜任。
  "路线偏差的时候我会提醒你。"黑索打开车门,"这小子嘴里没什么实话,他根本就认识我,偷袭我也是故意的,偏偏还编了一套漏洞百出的谎话出来,胆子不是一般的大,我得看着他。"
  比预计的时间要稍微晚一点,他们回到日不落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原因是初光的马不太配合。
  天马对主人异常忠诚,一旦有人征服了它,它基本上就只认这一个人,所以这匹马很难接受黑索和初光共乘,一路上不是尥蹶子就是乱跑一气,还好初光架控技术非常好,能提前预知它的思维变化,黑索又马术精湛,总算把它弄回了日不落。
  "好了,马我已经给你弄回来了。"初光毕竟年幼,折腾了一路十分疲惫,身上又是汗又是土,脸色也不好,"你该遵守诺言放我走。"
  "这儿离魁鬼城距离不算近,天已经黑了,两个小时内气温就能下降到零下二十度。"黑索说。
  初光咬了咬牙:"那明天一早你就放我走!"
  "我们的约定是什么?"黑索忽然问。
  初光一愣:"我给你马,你放了我。"
  "不,是我得到马,就放了你。"黑索说,"现在,我还没有得到马,它根本不听我的,你走后,除非我一直绑着它,否则它一但有机会就会逃出去找你,这你早该知道的吧,所以才这么痛快地把它交给我。"捏着他的下颌挑了挑眉:"初光,没人告诉你撒谎的孩子会受到惩罚吗?你阿爸从没打过你屁股吧?我不介意代替白山王教教你。"
  "混蛋!"初光甩头挣开他的手,气急败坏地大叫,"你敢碰我,我阿爸一定会跟你撕毁联盟,扫平日不落!我们魁鬼早就受够你们靡月人的气了!"
  黑索的眼睛危险地眯了起来:"看来魁鬼军团指挥的拥护者不少呢,居然连魁鬼的小王子都被洗脑了,白山王做人还真是失败。"
  "住口!不许你侮辱我阿爸!"初光真正愤怒起来,几乎要跳脚了,黑索却毫不在意,冷冷笑了笑:"初光,我想这只是我们的私人恩怨,跟魁鬼,跟白山王都没有关系,解决起来很简单。你只要帮我驯服了那匹马,我就立刻送你走,时间长短完全掌握在你自己的手中。"完全不理会初光的咆哮,吩咐一边的卫兵:"给他在族长府安排个住处,晚饭送去他房间,除了驯马,不许他离开族长府。"
  虽然听起来很严厉,事实上黑索对初光还是十分优待的,没有禁锢他,也没有在他的住处安排看守,无论饮食还是起居都与族长府其他工作人员没有区别。
  他的卧室和褚锐在同一个楼层,格局也差不多,是一个带着卫生间的小房间,唯一的不同是没有壁炉——沙漠人似乎都不怕冷,冬季来临之前根本用不着,而入冬后基地则会统一供暖。
  初光机灵的要命,很快就明白了自己的处境,没有黑索的特赦令,呆在一号基地他哪儿也去不了,白山王也不可能知道他的下落,反正他以前没事就跑出去玩,经常一走就是半个月,他爹压根就懒得管他。于是他很识相地屈服于黑索的威胁,老老实实在基地跑马场驯马。
  因为天生长着一张可爱萝莉脸,又十分善于扮天真,族长府的工作人员对他都十分宠爱,只要不出一号基地,不闹到让黑索知道,他基本是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从来没人苛责他。
  于是,褚锐开始觉得很蛋疼。

  黑索的祭奠

  驯马师的工作十分简单,除了在马场呆着的时间,初光每天都有大量的空闲,由于黑索说过除了驯马他不能出族长府,因此他只能在府里找乐子,自娱自乐未免太过寂寞如雪,还好有褚锐能够骚扰,谁让他是他在这儿唯一的熟人呢。
  "你在干嘛?"上午九点半,初光吃完早饭去马场溜了一圈,之后就窜到褚锐房里来报道,好奇地翻着他桌子上的文件,"这些字你都认识吗?"
  "我是黑索的翻译。"褚锐只好放下手中的文件应付他,"这些是来自I国的一些资料。"
  "哈,我连魁鬼文都认不全。"初光对自己的不学无术毫无压力,"其他的更不用说了。"
  "要我教你吗?"褚锐想义务扫盲。
  "才不要。"初光毫不领情。
  "你将来不用继承你父亲作魁鬼王吗?不认字也行?"
  "有幕僚、文书和翻译之类的人啊。"初光撇嘴,"比如你这样的聪明人,黑索有你不也就够了。"
  褚锐无奈教诲他:"哪有那么简单,黑索之所以雇佣我做他的翻译,并不是他不会做这些事,而是为了节省时间。作为一个部落首领,必须懂得很多,比他所有的幕僚加起来都多。"
  初光耸耸肩,似乎对这个话题没什么兴趣,翻了翻褚锐桌上的文具,忽然说:"他们说你是C国人,被黑索俘虏后强留在这儿的,是吗?"
  "我是C国人。"对初光这样素不相识的毛孩子,褚锐觉得没必要说起自己的事,只敷衍地答了一句,初光却不放松,追着问:"你不想回家吗?你怎么得罪了黑索,他才把你困在这儿?"
  褚锐无奈合上写了一半的文件:"我想我没有得罪他,至于他为什么不放我走,也许只是出于安全的考虑吧。"
  "嘁,骗鬼吧,如果他怀疑你是间谍,早就把你关起来了,根本就不该把你留在族长府这么机要的地方,还让你做他的翻译和保镖。"初光撇嘴,"再说他的身手可比你好多了。"
  "你认为那天你偷袭成功,是因为我身手差的缘故?"他不说还罢,一说褚锐简直气不打一处来,要是那天他稍微反应慢点,断子绝孙都是轻的,恐怕这会儿还躺在床上起不来呢,"我着了你的道,是因为我从来不打女人,以及伪娘。"
  "长的美不是我的错。"初光翻洋洋得意地白了个眼,毫无羞耻感,"再说你也划了我一刀不是么。"
  这算是自恋么?可"美"这个字是用在男人身上的吗?好吧他还不是个男人,只是个孩子罢了……褚锐哼了一声没说话,没必要跟一个毛孩子较劲儿。
  "你知道他为什么要留下你吗?"见褚锐不理自己,初光做出一脸八卦的表情询问地看着他,眼神充满渴望,褚锐怀疑这时候自己如果不表示出好奇或兴趣的话,会把他憋出病来。
  "哦?你知道?"褚锐决定今天早上不工作了,端起茶杯好笑地看着他。
  "当然。"初光挑眉,"那是因为黑索对你一见钟情,所以要把你留下来,寻找一个月黑风高兽性大发的夜晚——霸占你,就这样。"
  "噗……"褚锐被他雷的菊花一紧,喷了他一脸的茶水,初光"嗷……"地大叫一声,扯了张面巾纸擦脸:"别不相信呀你这笨蛋!全日不落就你不知道了!"
  "是吗,谁这么好心告诉你的?"褚锐一脸黑线地问他,初光龇牙:"阿曼。"
  "哈。"褚锐翻白眼,"是他啊,不过我还在他那儿听说过一个关于你的传闻,想听吗?"
  "啊?什么?"
  "听说靡月人要和魁鬼联姻了。"
  "啊?谁?谁要娶我姐姐?黑索那冰砖?"
  "不是你姐姐,是你。"褚锐一脸正经地说,"据说你就是黑索抢来的新娘,他已经打算跟你父亲提亲了。"
  "……"初光嘴角抽搐,半晌才问:"也是阿曼说的?"
  "嗯哼。"
  初光垮了脸:"靡月男人真八卦真无聊。"
  褚锐点头,喝茶。
  "跟我去骑马怎么样?"不一会初光就把这个问题抛在脑后,提出另一个提议,"太阳很好呢。"
  "呃……我还有工作。"天气确实不错,手头的工作也不多,褚锐有点犹豫。
  "工作下午再做嘛,走吧。"初光不由分说拉着他往门口走去,"再说黑索很喜欢你,工作做不完也不会说什么的。"
  "……"
  在冬季到来之前,腾里沙漠会有一段天气晴朗的日子,气温虽然每天都在下降,但阳光非常灿烂,褚锐跟着初光到了跑马场,看着蓝天下一望无垠的草甸,心情也舒畅起来。
  初光从马厩里牵出了那匹火红的天马,跟它腻味了一会,问褚锐:"你认识这儿的看守吗?能不能放我们出去跑跑?我上次看到马场北部有一片非常平整开阔的草甸。"
  "还是不要出马场吧。"虽然黑索并不是一个像看上去那么冷酷的人,但褚锐轻易不愿违背他的指令,在找到万无一失离开日不落的办法之前,任何引起他怀疑的举动都会对自己将来的潜逃制造障碍。
  "喂,不用这么乖吧。"初光说,"你跟我在一起,我根本不是你的对手,何况基地周围都有岗哨,我光是骑着马没武器的话根本跑不掉。"
  褚锐往北看了看,那儿确实有一片很辽阔的草甸,因为黑索平时很喜欢在那儿跑马,族人们都非常尊敬他,就将那儿当成了他的专属地盘,很少有人去那儿放牧。
  想到这个褚锐也有点儿好奇,他喜欢去那儿,是因为喜欢那儿的草场,还是有别的原因呢?
  也许是天气太好,也许是对那片草甸很好奇,又也许天生对天真烂漫的伪娘没什么抵抗力,褚锐经不住初光的软磨硬赖,终于同意了他的请求。
  褚锐没有自己的马,只能与初光共乘,不过天马异乎寻常的高大,他们俩又都算不得魁梧,共骑也很宽敞。
  褚锐是黑索的近卫之一,偶尔会陪黑索过来马场遛马,跑马场的人对他都很熟悉,见有他共乘,没多说什么就放他们出了马场。
  天马性情彪悍洒脱,一出马场就兴致大发,嘶叫着想要快跑,初光伸手抚摸它的鬃毛,在它耳边低低地说着什么,渐渐放松了缰绳。
  天马的速度逐渐加快,修长的四肢在辽阔的草地上舒展开来,尽情驰骋。
  耳边风声渐响,褚锐调整身体跟上天马奔驰的韵律,感受着它天然的速度,心情十分舒畅。
  初光连声呼喝,指挥着天马驰进了那片黑索专属的草甸,这儿的草分外茂盛,大概是因为离地下暗河很近的缘故,临近初冬草叶依旧碧绿油亮,跟别处青黄掺杂的景象完全不同。
  往草甸深处跑了十几分钟,初光东张西望,奇怪地问:"这儿平时没人来吗?草没有被践踏的痕迹,也没有放牧的迹象。"
  "黑索经常过来跑马,所以族人们放牧的时候都会自觉地避开这儿。"
  "哈,皇家牧场啊?"初光嘻嘻一笑,渐渐勒住了缰绳,让天马的速度放慢下来。
  天马跑的兴起,打着响鼻不情不愿地小跑起来,跑了两步,初光忽然用马鞭指着一个方向,叫道:"楚大哥,看那儿,草皮怎么秃了一片?"
  褚锐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果然看见草甸上不远处有一块十来米见方的地方没有草皮覆盖,裸|露着黑色的土地。"
  "过去看看。"褚锐让初光催马跑近了那儿。
  这片土地似乎刚刚被整理过,土面很平整,最上面一层土虽然晾干了,但只要轻轻翻起一点地皮,就能看到湿润的泥土。
  "这下面会不会有宝藏啊?"初光蹲在地上摸下巴,"土这么湿,说不定是昨晚才埋进去的呢。"
  ……
  褚锐走上不远处一块高地,举目四下看看,辽阔的草甸到处都被绿草覆盖,没有再发现相同的光秃土地,这一块应该是唯一的了。
  回到土地上,褚锐蹲下身抓了一把土细看,他没有带工具,也没法挖深一点观察,只能就这么表面地看一看,不过就这么看土质没什么异样,不像是古墓的土夯结构。
  "我们回去找东西挖挖看吧?"大概是因为共同发现了"宝藏",初光已经把褚锐当成了自己人,一脸兴奋地道,"说不定是黑索埋藏的宝物哦,你不是说这儿是他的皇家牧场么?"
  褚锐横了他一眼,既然这儿是黑索的地盘,即使挖掘掩埋,也八成是黑索自己干的,他吃疯了才会把他刚埋下去的东西再挖出来,那不是找死么。
  "我们回去吧。"褚锐站起身来,"好奇害死猫,你的工作就快要完成了,别再给自己找事了,当心黑索又找出别的由头把你留下来。"
  初光撇撇嘴:"要是真有宝藏,留下来也行啊。"
  "白痴。"褚锐懒得跟他讲道理,拉着他的胳膊往天马走去,"走吧,快到午饭时间了,万一黑索知道我带你出来,说不定会不高兴。"
  "哎……你等等。"初光眼睛一亮,忽然蹲下身抓住一个黑乎乎的东西,递在褚锐眼前:"这是什么?"
  "嗯?"褚锐仔细一看,竟然是一片烧了一半的纸灰。
  黑索昨天在这儿烧东西了?褚锐拿起纸片仔细看看,不是常用的资料纸或者稿纸,很薄,微微发黄,细看的话,竟有点像是C国传统黄表纸——专门烧给死人的那种!
  这儿,难道是一块墓地?褚锐惊讶地想,而且,埋着的是一个C国人?
  他丢下初光四下看看,却完全不得要领,没有坟茔,没有墓碑,甚至连个隆起的土包都没有,实在不像是埋了人的地方,要是这么埋,等来年春天草长起来,很容易就分不清人葬在哪儿了,弄个标志物,应该是常识啊。
  一块云飘了过来,遮住了阳光,一阵寒风吹来,刚刚还阳光明媚的草甸忽然有些阴风四起的感觉,褚锐皱了皱眉,对初光说:"只是个破纸片,没什么线索,我们先走吧。"
  初光耸耸肩,跟着他往天马走去。
  回程路上,褚锐脑中灵光一闪,忽然想起来,昨天,是C国旧历的鬼节啊,到了这一天,C国人一般都会给亲人烧纸送寒衣的,难道,黑索他……
  草甸上诡异的墓地没有困扰褚锐太久,中午黑索的卫兵又给他送来了一大叠来自I国的文件,要求他明天早上十点之前务必翻译整理完毕,因此他拒绝了初光下午一起出去骑马的邀请,独自在房间里埋头工作,直到黄昏才出去餐厅吃饭。
  他去的有点晚,餐厅里已经没什么人了,只有初光还端着个盘子慢吞吞往嘴里塞着炒饭,见他进来立刻端着盘子坐到了他面前。
  "喂,我们晚上偷偷去草甸上探宝怎么样?"初光两眼发光,"他们说你是考古专家哦。"
  褚锐这才想起墓地的事儿,一边吃饭一边说:"我没空。"即使他对这件事好奇,也不会那么傻带着初光去探查,俗话说的好,不怕狼一样的敌人,就怕猪一样的伙伴。
  还是等黑索安安稳稳送走这尊烦人精再说吧。
  "晚上嘛,难道你半夜还有事儿?"
  "我今天很忙,有很多工作要做。"褚锐头也不抬地咬着鸡腿,"大概到半夜也完不了。"
  "那我等你啊。"初光锲而不舍,褚锐只得放下鸡腿:"初光,你还是早点睡吧,别乱跑了,日不落不是魁鬼城,你现在不是王子,是俘虏,你还想不想回家了?"
  初光一脸受伤的表情,幽怨地看了褚锐一眼,丢下吃了一大半的炒饭默然走了。
  这天晚上褚锐一直忙到了深夜,才将手头的资料都翻译整理完毕,用拉杆夹一一封装好了,码在抽屉里,等着第二天一早递交给黑索。
  洗漱完毕,他往壁炉里加了几块木炭,头昏脑胀地上了床,躺在床上,又想起白天在草甸上发现的那块土地,不禁默默思索起来,猜测那儿到底是不是墓地,如果是,那埋着的又会是谁?
  也许是想的太多,又也许是用脑过度,褚锐竟越躺越清醒,怎么也睡不着了,正辗转反侧间,忽听得房门"咔哒"一声轻响,被人从外面打开了。

  抓奸

  日不落的治安非常好,这里又是族长府,褚锐一向都高枕无忧,睡觉从来不锁门,几个月来从没出现过有人夜访的情况,不禁抬起身来,低声问:"谁?"
  "是我啊。"初光穿着一身十分利索的黑衣黑裤,好像是夜行衣,兴奋的两眼发光,"我看见你熄了灯,知道你总算忙完了,所以赶紧来找你啊。"
  真是阴魂不散,褚锐无奈起床:"别闹了初光,我不是都跟你说了么,别老是那么多好奇心,黑索不是你想象的那么没有警惕性,再说我忙了十几个小时,真的很累了。乖,回去睡吧,把白天的事儿忘了吧!"
  初光撇撇嘴,站在那儿不动,褚锐等了半天,看他没有离开的意思,没脾气地摇了摇头,索性不理他了,倒在床上直接捂着被子假装睡觉,心想他这下总该走了吧。
  没料到躺下不到五分钟,就听见悉悉索索的声音,过了片刻,一个光溜溜的身子居然挤进了他的被窝,初光贴着他的脊背腻在他身后,说:"那好,我不去了,但是我要跟你睡。"
  "你!"褚锐忍无可忍,抬起身一看差点吐血,这孩子居然还有裸睡的习惯,全身上下脱的连内裤都不剩一条,理所当然地躺在他身边,表情CJ,毫无压力。
  你不是吧……褚锐不禁激灵灵打了个冷战,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回你自己房间去。"褚锐皱眉,"我没有跟人同住的习惯。"
  "我害怕。"初光可怜兮兮看着他,泪光莹然,演技不可谓不精湛,"这些天我都没睡好,楚大哥,求求你收留我吧。"
  褚锐黑了脸:"不行,我的床很窄,你这样光溜溜的,一碰到我我就难受,根本睡不着。"
  "什么毛病啊。"初光嘟嘟囔囔地抱怨着,勉为其难捡起一条内裤套上了,"这样行了吧?"
  褚锐无语,不知道这样和裸睡有什么本质上的差别,然而初光已经做出一副委屈的不得了的表情,伸了伸胳膊:"看,上次你划了我一刀,伤还没好呢,照顾照顾我不行吗?"
  那天褚锐那一刀本来划的不算很深,但他肌肤雪白,手臂又细又嫩,伤口结痂后留下细细一道紫红色伤疤,看起来触目惊心的挺吓人。
  要说受伤,他踹褚锐那一脚可比这一刀厉害多了,但那种地方褚锐实在羞于启齿,再说也真是懒得跟个小孩子较真儿,想了想,只得恨恨往里挪了挪,跟他分开点距离躺下了,警告他道:"你老实点儿。"
  初光心满意足,老老实实躺平了,拽着被子道:"放心吧,我睡起觉来就跟死了一样。"
  褚锐汗毛都竖起来了,想想身边睡着一个死尸的话,那比睡着一个伪娘还可怕!
  不知道是因为被初光气的,还是大半夜折腾了一会紧张的情绪得到宣泄,这次褚锐一躺下竟然就睡了过去,连梦都没做一个。
  凌晨时外面变了天,风刮的很大,气温直线下降,半梦半醒间褚锐被冻醒了,迷迷糊糊睁开眼,发现壁炉已经灭了,房间里冷的跟冰窖似的,只有被窝里还有点儿余温。
  沙漠的气候真让人受不了,干燥也就罢了,还这么冷,估计这辈子都适应不了了,褚锐暗自抱怨了几句,刚翻了个身打算蜷缩起来减少散热,忽然胸口一暖,光溜溜的伪娘就缠了过来。
  初光睡的口水横流,粉嫩嫩的脸蛋泛着红晕,好像一点儿都不冷,八爪鱼一般抱住褚锐的腰,将脸埋在了他肩窝。
  褚锐浑身一阵麻酥,感觉像是被蝎子蛰了似的,只想哆嗦,推了两把没推开,初光反而贴的更紧了,哼哼唧唧地叫了声"阿爸。"
  他居然还有恋父情结,褚锐一阵恶寒,伸手想要一个巴掌将他拍醒,待看到他天真纯洁的面孔,又怎么也下不去手了。
  记得自己小时候,也偶尔会梦到爸爸将它揽在怀里睡觉,那种温暖踏实的感觉,男性特有的宽广的胸怀,是每一个小孩子都向往的安全的港湾吧。
  算了吧,他还是个孩子,让他做个好梦吧。
  褚锐尽量劝说自己放松一点,松松搂住初光的身体,将被子裹严实了。
  说起来,我好像是个同性向的吧,一时睡不着,褚锐开始胡思乱想,抱着个正太,感觉还挺来电,都麻了……
  十九年了,他第一次考虑到了自己的性向问题。
  沙漠人体质偏热,尤其到了冬天,体温比常人要稍微高一点,褚锐贴着初光,感觉跟抱着个天然暖水袋似的,挺暖和,越睡越舒服,不禁收了收胳膊,将他搂的更紧些,慢慢睡了过去。
  寒冷的房间,小小的床铺上却温暖如春,麦色皮肤的少年松垮垮穿着件格子睡衣,纽扣只系了一两个,露出劲瘦的胸膛,怀里搂着一丝|不挂粉嘟嘟的伪娘,睡的面色酡红,嘴角含笑。
  于是,几个小时之后,当一脸不爽的黑索推门进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让人鼻血横流火冒三丈的暧昧景象。
  ……
  褚锐并不是一个睡觉很死的人,但这天早上,当黑索进来的时候,他确实没有听见任何响动,尽管后来黑索坚持说他敲了门,褚锐一直不太相信。
  他是被一种寒的彻骨又烫的吓人的感觉惊醒的,睁开眼睛的时候,黑索标枪般挺直的身影已经站在了他的床头。
  他大概刚起床不久,平时系的一丝不苟的制服纽扣居然开着两粒,露出白色的衬衫领子,领子的一角还翘着。"黑、黑索大人。"鲜见他这种不告而入的行为,褚锐吓了一跳,一瞬间甚至以为自己的真实身份暴露了,抬起身结结巴巴问,"你、你……早上好,呃……发生了什么事?"
  黑索不答,扑克脸十分僵硬,要不是确定自己和他没结婚,褚锐甚至有种被抓奸在床的错觉。
  寒着脸看了看他,又看了看还腻在他身上的初光,黑索表情冷酷地好像连身边的空气都能冻僵,双色妖瞳却隐隐冒着火。
  原来这就是那种又冷又烫的感觉的由来啊……褚锐下意识地想,接着便狂打了两个喷嚏。
  房间里太冷,睡衣又敞着怀,热气散去后冷的要命,褚锐忙抓起外套披上了,扒拉了一下乱糟糟的头发,说:"抱歉,是我睡过头了吗?"看了看挂钟,还不到七点,恍然大悟,"哦……急着要那些文件?我已经整理好了,在抽屉里。"
  初光终于被惊醒了,打着哈欠爬起身来,揉了揉眼睛:"怎么这么早啊……啊!黑索!"话音刚落便扯着被子围住光溜溜的上半身,防色狼一般警惕地看着他:"你干嘛?你怎么会在这儿?你监视我?"
  "谁允许你离开自己的房间?"黑索冷冷训斥初光,"你对自己囚犯的身份完全没有自觉吗?"
  "啊哈,黑索大人你是狱卒吗?你怎么这么有空,大清早就用异能感应我的位置,还跑到这里来发飙,你……"初光还想顶嘴,褚锐及时制止了他,将他昨晚穿来的那身乌漆麻黑的衣服一股脑套在他头上:"闭嘴傻瓜,先穿衣服吧,别着凉了。"
  初光三两下穿上了衣服裤子,黑索一直垮着脸双手插着裤兜看着他,好像真是在监视他。
  "今天早上白山王的使者会过来日不落,十点整到达。"黑索对初光说,"你可以跟他回魁鬼城去。"
  "啊?这么快?"初光先是一愣,继而恋恋不舍地看了看褚锐,褚锐当然明白他是放不下那个"疑似"宝藏,但黑索的脸色更难看了:"怎么,不想回去吗?"
  初光嘟囔了一句什么,黑索没理会他,说:"去收拾一下你的东西吧,别在这儿呆着了,我还有话跟楚要说。"
  "小心眼,讨厌鬼!"初光低声抱怨了一句,穿着他的"夜行衣"施施然离开了,黑索看着他的背影,疑惑地问:"他昨天晚上就是穿这一身来找你的吗?他想干什么?"
  "呃……"褚锐脑筋狂转,支吾道,"那个,我们是在闹着玩,小孩子嘛,大概觉得这样……呃,穿着夜行衣,比较像偷袭吧,偷袭很有意思,哈……"
  "偷袭……"黑索哼了一声不再说话。
  褚锐掀开被子下了床,虽然觉得自己衣衫不整对上司不太礼貌,但一直躺在那儿,或者现去洗漱让黑索等着显然也不合适,只好尽量让表情显得诚恳谦虚一点:"你有什么事要吩咐?"
  "准备一下,今天要着正装。"黑索漫不经心地扫了他一眼,虽然依旧是面无表情的表情,但能感觉得到怒意已经消退,"魁鬼的使者十点钟到达,来返还之前劫掠卡新思商队的货物,我们要和商队一起清点返还的物品,商队队长是I国人,我需要一个翻译。"
  "哦,是。"褚锐下边只穿着睡裤,有点冷,吸溜了一下鼻子。
  "你很冷吗?"黑索发现了这一点,问。
  "呃……有点,我不太适应沙漠的气候,晚间太冷了。"
  "哦,我吩咐他们今年早点供暖吧。"对他黑索总是很宽容,"我明天就要出门了,如果你觉得暖气不够,可以自己去跟总管说,让他给你的房间增加一些流量。"
  "啊?你要出去一段时间?"
  "是的,我打算跟狼牙巡逻队一起护送卡新思的商队去P国。"黑索说,"P国反对党主席罕地亚和我们一直有贸易往来,关系还可以,我们有两三年没见了,他今年多次向我发过邀请函,我一直没时间去,现在雪季就快到了,再不去就要等明年了。"
  "你要去P国?"褚锐先是惊讶,继而心头狂喜,如果他能带自己去就好了,只要离开日不落,到了没有磁场的地方,他随便就能找到机会和父亲通话。
  "是的,大概要十来天吧。"
  "哦。"褚锐压下自己激动的心情,告诫自己不要过早地暴露出企图心,淡淡说:"好的,有什么我会跟总管说的,谢谢。"
  "你准备一下吧,八点之前把昨天的文件送去我的办公室,九点半按时到会客厅等候卡新思商队的代表。"
  "是。"
  临走之前,黑索若有若无地扫了一眼他的腰部,似乎有点愉快,不尴不尬地抿了抿嘴唇:"压力大的话,不妨自己放松一下。"
  "啊?"褚锐莫名其妙,黑索已经离开了,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裤子,不禁嘴角抽搐。
  其实我只是尿急……

  前途未卜的出访

  接待工作持续了整整一天,作为黑索的翻译兼保镖,褚锐一直形影不离地跟着他,包括接见魁鬼的使者,和卡新思商队的领队核对货物,以及商议路线,连初光被带走时也没顾上和他道别。
  晚宴结束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接待人员送走了客人,黑索喝了点酒,有点熏熏然,出门后踉跄了一下,褚锐正好走在他身旁,忙伸手扶住了他。
  "你没事吧?"褚锐问,黑索摇头,"没事。"
  见他脸色不好,褚锐又问:"我送你回住处?"
  "好。"
  黑索就住在族长府的后面,是一栋三层的小楼,前后用白色木栅栏围出来一圈不大的花园。因为他一向深居简出,不要人侍候,除了定期做清洁的大婶,几乎没人来过,显得非常幽静。
  听说他从不带人回家,褚锐对他的住处十分好奇,扶着他进了院门,打开小楼对开的白色木门,一个宽敞清冷的大厅出现在了眼前。
  和他本人一样,黑索的住处没什么人气,很冷,空旷的大厅里只摆着一组宽大的木质沙发,一个茶几,还有一组高大的博古架,但上面空无一物,只在角落里摆着一尊一尺见方的沉香木佛像,质地润泽莹然。
  褚锐是学考古的,眼光很毒,一眼就注意到了那尊佛像,它应该不是古董,但也有些年代了,可能是来自C国,雕工细腻圆润,面部五官和表情风格都带着C国人的特色,慈祥谦逊,栩栩如生。
  不明白他怎么会珍而重之地收藏一尊C国佛像,褚锐扶着他坐到了沙发上,问黑索:"要不要喝点水?"
  黑索摇头,闭着眼,轻轻揉捏着鼻梁,疲惫困倦,褚锐意识到他需要休息,原本想试试看请他明天带自己一起去P国的,此刻也不便开口,犹豫了一下,说:"那么你休息吧,明天还要出发去P国,我先走了。"
  转身的一瞬,手腕忽然一紧,黑索竟然抓住了他:"等等。"
  他的手修长而刚劲,手心潮热,大概是因为练武或者练枪的缘故,掌心五指都有茧子,但不重。
  "坐。"黑索松了手,依旧闭着眼,指了指身边的位子,"陪我坐一会。"
  褚锐依言坐下了,黑索却不再说话,只静静坐着,手轻轻摩挲着什么东西,褚锐悄悄探头看了看,竟然是一串老旧的檀香木佛珠,大概戴过很久了,木质珠子一个个圆润光滑,仿佛带着人气。
  以前没见他手上戴佛珠,大概是一直放在家里沙发上的,褚锐奇怪地想,难道他认识C国的僧人?
  记得他说过他曾经在C国游历过,联想到草甸上那个无碑无字的坟墓,褚锐产生了一个大胆的猜测,也许他当时碰到的老师是个得道的高僧,后来跟他来到了日不落,年纪大了以后坐化了,被埋在了草甸上。
  这想法也太荒谬了吧,开玩笑,褚锐自嘲地想,高僧来这儿干嘛,连个寺院都没有,难不成就在草甸上念经……
  "你是不是想跟我去P国?"黑索忽然发问。
  "啊?"褚锐还没回过神来。
  黑索不语,等着他的回答。
  "哦……是。"这个时候否认是不明智的,褚锐承认了,难得他主动提起了这个话题,于是坦然说,"我没去过P国,想去看看,而且我来日不落也三个来月了,想出去走走。"
  黑索睁开眼,乜斜着眼睛看着他,双色妖瞳在灯光下呈现出一种令人惊心动魄的翡翠绿,幽深如碧潭:"想回C国吗?"
  褚锐默然,半晌才低声说:"你肯放我走吗?"
  黑索竟笑了,那笑突兀而冷淡,如昙花一现,短暂,却饱含深意,让人不由得心跳加速,心底发寒。
  他收了笑容,意味深长地看着他,有一瞬褚锐产生了一种错觉,仿佛黑索看的根本就不是自己,而是他心底深处的某个幻影,只是此刻,因为夜与酒,幻影诡异地与自己重合了。
  黑索缓慢地摇了摇头:"不肯。"
  答案是显而易见的,没有悬念,褚锐也没有感到失望。
  黑索仰头靠在靠背上,闭上眼好似睡着了,表情平静,只是呼吸有些不稳,鼻息也有点重。
  近在咫尺,褚锐能闻到他身上散发出的酒气,不算很浓,和着他身上特有的寒气,不知怎的,给人的感觉很冷,很孤独。
  "你不能走……别走……"过了一会,仿佛梦呓一般,黑索低声嘟囔了一句,因为声音太低沉语气太含糊,几乎有些听不清,"我要看着你,每天都能见到你……"
  他这是真喝醉了吧?褚锐无奈地想,没料到他才喝了几杯威士忌就醉成了这样,塔塔医生口中那个琳琅满目的大酒窖难道是装样子的么?
  上大学以前,褚锐还在家住的时候,金隼因为经常有应酬,偶尔也会喝醉回家,回来后往往会做出些匪夷所思的事情来,比如开着除草车把大半个花园理成板寸,叫醒管家出去遛狗,或者拉着平时懒都懒得看一眼的儿子说一大堆抱歉的话什么的,有几次还破天荒地让儿子陪他睡在主卧大床上,半夜抱着他喊他母亲的名字,搞的小褚锐一身口水,睡一觉比打仗还累,囧的不行。
  所以以褚锐的经验,醉酒的人一定会性情大变,平时寡言少语的这时候搞不好会变成话唠,吐槽都是轻的,兴致来了非跟你说一出相声不可,识相的话千万别跟他较真,说什么就应什么是最明智的选择,于是顺着他的话答应:"好,我不走。"
  "……"黑索猛的伸手抓住了他的手,褚锐一怔,只见他闭着眼,蹙着眉,单薄的唇微微动了动,像是要说些什么,但终究没有说出口。良久,颓然松开了,低声说:"去准备行李吧,明天跟我一起去。"
  "啊?"褚锐一愣,继而心头大喜,忙答道:"是。"
  "你走吧。"比金隼强的多,短暂的失态过后,黑索似乎很快找回了理智,"回去睡吧,我有点喝多了。"
  褚锐被他抓的一手心的汗,闻言如获大赦,站起身来跟他道别:"那我走了,你早点休息。"
  黑索胡乱挥了挥手,示意他走人,褚锐忙退了出去,站在门口还有点回不过神来,没想到机会来的这么容易,这么简单。
  次日清晨天一亮褚锐就到了族长府门口,片刻后黑索也来了,除了下眼睑有点淡淡的黑影,昨晚的宿醉似乎没给他留下什么痕迹。
  "我们走。"黑索又恢复了平时的言简意赅,仿佛昨夜那个人拉着褚锐絮叨的人根本就不是他本尊。
  褚锐不会那么无聊去揭他的短,将两人的行李放进后备箱,发动了车子,黑索叼了根烟,说:"狼牙已经出动了,在基地西侧的哨卡等我们,一路上你跟着伊伯茨的车子走就行。"
  "是。"
  "第一场雪最晚半个月后就会到,我们的时间不多了。"黑索接着说,"必须赶三天内到达达坦要塞,那儿是P国反对党在腾里沙漠西方的第一个据点。"
  褚锐对腾里沙漠的地理位置十分熟悉,按经纬度心算了一下,发现就算天气正常,不绕任何弯路,三天内到达达坦要塞也是非常困难的事:"行程很紧张啊。"
  "是的。"黑索说,"我们按每天十八小时行车,我会和你换着开车。"
  "好的。"
  黑索从衣袋里掏出一把枪递给褚,锐:"这把枪是你的,你应该很熟悉,我给你配好了子弹,你带在身上。"
  "要带枪?"褚锐看着自己曾被伊伯茨没收的那把格洛克手枪,十分诧异,作为严格意义上的俘虏,在日不落他从来不被允许触碰武器。
  "今天早上得到的消息,C国第一军火商,金氏重工的掌门人金隼,目前正在达坦要塞。"黑索说,"他在游说罕地亚购买他最新型的激光反导装置,如果我们遇上的话……也许会有冲突。"
  什么?爸爸?!
  褚锐完全惊呆了,这一瞬心情复杂之极,说不上是惊喜、害怕、还是失望,握着方向盘一时忘了点火。
  黑索发现了他的怔忡,看了看他,问:"怎么,金隼……你认识他?"
  "啊?哦……不……是的,在电视上看见过。"褚锐见机的还算快,"他是C国著名的企业家,和政界很多人物也有来往,偶尔会上电视。"
  "是吗?"黑索深深看了看他的眼睛,转开视线,"我以为你们很熟。"
  "不,我想……他并不认识我。"褚锐掩饰地垂下眼睑,发动了车子。
  车队驶出了一号基地,初冬的戈壁萧索寂寥,简陋的道路笔直地延伸到遥远的天际,仿佛通往未知世界的阶梯。
  大漠上的路不同于城市,虽然坎坷但简单直白一通到底,没有交通规则也没有行人,永远不会堵车,很多人都说,上路后一脚踩下油门,睡一觉醒来,肯定还平平安安走在路上。
  单调的行程让褚锐能分出足够的精力神游天外,如果黑索所言是真的,父亲也在P国,那么阴差阳错得到的这次机会,将非常可能让他摆脱日不落的羁绊,回到C国。
  以黑索对他的宽容,他应该很容易得到独自行动的时间,只要能打听到金氏重工下榻的地点,接下来的一切就都不难了。
  然而,一想到要和父亲见面,他又十分忐忑,毕竟,这次探险是他的主意,金隼本来不同意他去的,现在他还活着,周宴白却被埋在了流沙里……
  不过二十年,他前后两次毁了父亲最珍爱的两个爱侣,他真不知道,周宴白离开之后,他们父子之间那道越来越深的鸿沟,还能有谁来帮他们弥补。
  三天的行程比预期的要艰苦的多,第二天晚上起了沙暴,还好黑索提前预知了天气变化,带领车队进入了一处补给点,这里本是巡逻队日常栖息的地方,车队休整一夜,躲过了风暴。
  恶劣的天气阻碍了他们的行程,但黑索说雪季比预想的大概还要早到,为了赶在那之前结束访问,回到一号基地,他们必须赶上既定的时间表。
  因此最后一天,整个车队二十四小时行军,奔赴达坦要塞。
  当第一丝曙光从天际升起,达坦要塞隐约在望的时候,褚锐足足开了十六个小时的车,黑索因为要应付第二天的谈判,这晚早早就睡了,本来睡前嘱咐过他可以叫伊伯茨派个人过来替换的,但褚锐没有开口,坚持一个人开完全程。
  他心里乱,黑索睡着后正好一个人静一静。
  天渐渐亮了,东方出现了鱼肚白,预示着即将到来的晴朗的天气,黑索在清晨六点半准时清醒,换到前座用无线电和伊伯茨通了话,说:"他们已经安排了住处,就在罕地亚的官邸。"看看垃圾箱里塞着的几个烟蒂,说,"我们一到你就去休息吧,今天不给你安排工作了,可以睡一整天。"
  "嗯。"因为太累,到了后半夜褚锐不得不拿黑索的烟来提神,虽然他不喜欢尼古丁的味道。
  "不舒服的话,让队医给你看看吧。"黑索说,"你的脸色很不好。"
  盼而又怕的城市一步步接近,褚锐的情绪自然极其复杂,脸色确实差极了,闻言整情绪让自己看上去自然点,道:"哦,没什么,只是抽烟的副作用,我对尼古丁有点敏感。"这种时候他不想引起黑索过多的注意。
  "好吧,你自己拿主意。"
  以前在C国的新闻上,褚锐也看到过反对党主席罕地亚的影像,他一向都以军装示人,身材高大魁梧,方脸让他看起来充满正义感,非常具有P国底层平民的特质,充满亲和力和感染力。
  今天的罕地亚则穿着便装,古铜色的皮肤在阳光下呈现出一种金属的质感,狂野而彪悍,深陷的眼眶下那双暗褐色的眸子看来亲切而坦诚,然褚锐下意识觉得,那眼神背后,总像是泛着阴冷的光。

  叫我萨伦法

  "欢迎您,我远道而来的贵客,黑索阁下。"罕地亚迎上前来,热情地伸出手,"老朋友,我们有快三年没见了,真是想念哪。还以为今天你们会晚一点,前天这儿起了风,沙漠里肯定有沙暴。"
  "还好,谢谢。"黑索伸手,礼节化地和他握了握,没表现出热络或者厌恶的情绪,很疏离。
  罕地亚似乎对他的淡漠毫不在意,接着介绍了他身后的几个将领和幕僚,黑索一一握手,表情冷淡。
  "这位是伊伯茨,狼牙巡逻队队长。"出于礼节,黑索也将此次随行的下属介绍给罕地亚,"你们应该很熟悉了,之前还通过话。"
  "是的,闻名遐迩的狼牙巡逻队。"罕地亚握了握伊伯茨的手,"真荣幸能够认识您,伊伯茨阁下。"
  伊伯茨谦逊地表达了感谢:"谢谢您的赞誉,罕地亚主席。"
  褚锐一直默默站在黑索身后,纯黑的发色和麦色的皮肤在红发雪颜的靡月人中十分显眼,黑索却没有要介绍他的意思。
  罕地亚很快注意到了他,目光越过黑索肩头,看清他的一刻眼睛忽然一亮:"哦,这位是……"
  黑索不动声色地皱了皱眉:"楚,我的翻译。"
  "啊,是C国人吧?"罕地亚挑了挑眉,深褐色的瞳孔忽然收缩,如同荒漠上的孤狼,"哈哈,日不落真是个好地方,黑索收罗了不少人才啊,哈哈。"
  他的眼神紧紧粘在褚锐身上,充满攻击性,又带着点说不清的贪婪,让褚锐非常难受,刹那间更加确信自己的直觉——罕地亚刚正质朴的面孔下面隐藏着的一面,恐怕并不像看上去那么正直。
  压抑着不悦,褚锐勉强点了点头:"您好,罕地亚主席。"
  黑索的厌恶则表示的更加明显,冰冷的目光硬生生切断了罕地亚的视线,后者感受到他的敌意,依依不舍地将眼神从褚锐脸上拔下来,搓了搓手:"呃……住处我已经安排好了,你们连夜赶路,大约需要休息一下,请。"
  "谢谢。"黑索颔首道谢,跟着罕地亚往宅邸内走去,褚锐跟在他身后,就在进入大门的一瞬,听到罕地亚低声对黑索道:"之前跟您提过的事,您怎么看?金隼金先生,他很想见您一面呢。"
  褚锐心头狂跳,极力保持表情不动声色,黑索则冷淡地回了一句:"抱歉,我想我跟他没什么好谈的。"
  褚锐和阿曼分到了一间标准双人房间,房间很大,陈设不算奢华,色彩浓艳妖娆,充满P国情调,洗浴设施很齐全,但没有任何通讯设施,也没有电视和网络。
  褚锐开了太久的车,非常疲劳,进房后一时不想动弹,只先坐在沙发上休息。阿曼洗漱完毕,换上了军礼服,说:"会谈九点半开始,我一会就走了,你洗漱完就睡一觉吧,早饭和午饭都让他们送进来好了。"
  褚锐点头,阿曼整理好仪容走了。
  褚锐又坐了一会,确信狼牙该走的人都走远了,才站起身来,往门口走去。
  站在门口听了听,过道上悄无声息,打开门在走廊上转了一圈,仍旧没有找到电话。
  这里是罕地亚的府邸,褚锐不敢刻意找人询问通讯工具,也不敢贸然离开这儿出去转悠,只好又回了房间。
  几分钟后一个女仆装束的少女推着餐车来送早点,褚锐见她单纯朴实,不像是军方的人,便试探地问:"请问这儿能打电话吗?"
  少女不说话,只是摇头,不知道是不能打还是没电话,褚锐无法,只得作罢。
  思前想后还是没敢擅自离开,褚锐草草吃了点早饭,去浴室洗了个澡,索性倒在床上睡了过去。
  这一觉睡的很安稳,达坦要塞虽然地处沙漠边缘,但毕竟比一号基地的环境要好的多,比较湿润,因为树木很多,空气里也没有太多沙尘。
  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四点了,窗外艳阳高照,秋冬之际竟还能听到鸟叫声,清脆悦耳。
  褚锐感觉神清气爽,又躺了几分钟才起了床。
  因为早饭后他一直睡着,这个时候也不觉得饿,梳洗一番,拿上外套出了门。
  罕地亚给他们安排的住处是一座三层的小楼,褚锐住在二楼尽头,下了宽阔的楼梯,整个一楼是一个非常宽广的大厅,一半都是落地玻璃窗,虽然外面已经是冬意萧索,厅里因为供着暖气,却显得生机盎然。
  厅里错落有致地摆放着很多大大小小的盆栽和盆景,靠窗的位置随意放着几张单人沙发和木质休闲椅。
  褚锐踱过去坐了下来,立刻有仆人给他倒上了咖啡,这时他注意到身旁居然放着一个报架。
  在日不落的这段时间里,他所有的外部信息都来自于黑索让他翻译的文件,很少接触得到其他东西。
  于是他站了起来,假装不经意地拿下报夹翻了翻,发现都是P国当地报纸,还有一些反对党内部的刊物。
  翻到最下面,他忽然发现了一叠C国日报。
  这份报纸在C国内部属于权威性的新闻日报,虽然刊载的东西不见得真实客观,但毕竟代表着C国政府的声音,发行量和覆盖面都很大。
  报纸不全,且大都是周末版,褚锐迅速翻阅了一遍,失望地发现没有刊登任何与自己有关的消息,包括寻人启事。倒是有一则关于金氏重工的新闻,说的是他父亲金隼再次登上了某国际权威富豪榜前五。
  褚锐放下了日报,拿起另一份反对党内刊随手翻阅,意外地发现上周最新发行的一本上居然提到了他父亲。
  新闻说罕地亚决定和金氏重工展开深度合作,共同提高反对党军力,他和金隼握手的照片被刊登在页面中心,不甚清晰,但仍能看出两个人脸上都带着诚恳的笑意。
  事情果然如黑索说的那样吗?褚锐皱眉,父亲真的像他所说,分别与P国执政党和反对党做生意,并挑唆战争升级?
  "对我们的内刊感兴趣吗?楚先生?"一个高大的身影忽然笼罩了窗外的阳光,一杯冒着热气的咖啡被端在眼前,褚锐一怔,回头时只见罕地亚笑意吟吟地站在旁边,"你的咖啡都凉了,我让人给你换了一杯。"
  ……
  "哦,谢谢,罕地亚主席。"褚锐忙接过咖啡,罕地亚搓了搓双手,微笑道:"休息的好吗?"
  "很好,谢谢。"对他毫无来由的热情,褚锐只能表示疏远而客气的感谢。
  "哦……你是怎么到日不落的?"他说,"在国内犯了什么事吗?让我猜猜,威胁公共安全?"
  "呃?为什么这么想?"他问的突兀,褚锐倒有点奇怪。
  "啊哈,你很漂亮,也许追求你的人太多了,引发了冲突什么的……哈哈。"
  这是在恭维我吗?褚锐无语,完全不能理解他的幽默感,无论如何,这种方式应该是使用在年轻女性身上吧……何况他对自己的长相还是有自知之明的,完全不属于大众情人的范畴。
  "您说笑了,我没有任何犯罪记录,只是暂时呆在日不落。"褚锐礼貌而客气地敷衍了一句。
  "噢,是吗?看来你是个很有事业心的人哪。"罕地亚眼睛一亮,"如果想要建功立业,不妨考虑加入我们反对党,我们非常需要你这样的专业人才,我对你也是——你们C国有句话怎么说来着——一见钟情?一见如故?或者别的?总之,我非常喜欢你。"
  不会用成语就不要乱用了……褚锐黑线,不解地看着罕地亚,这算什么?挖墙脚?他是做猎头出身的吗?这年头翻译这么难找?
  一个是盛名昭著的恐怖分子,一个是高调跋扈的反政府武装头目,黑索和罕地亚虽然在国际上名声都不怎么样,但褚锐觉得,起码黑索看起来稍微正派点,除了表情过于单一以外。
  "抱歉,我……"
  "你醒了?睡的好吗?"熟悉的冷淡的声音打断了他的话,黑索大概才回来,身上还穿着军队制服,军帽拿在手里。
  "黑索大人。"在正式场合褚锐和所有人一样,对黑索的称呼都非常恭敬。
  黑索看了看罕地亚,点头示意,眼神冷的冻死人:"你很有空,罕地亚阁下。"
  "哈,您来的可真及时。"罕地亚挑眉,好不避讳地说,"我正在说服楚先生加入我们反对党,想必您不会介意我在您这儿挖一个翻译吧。"
  黑索冷冷一笑,伸手搭上褚锐的肩,看着罕地亚,语调颇有深意:"他并不是一个普通的翻译。"
  是啊,我还是个保镖,确切地说,还是个俘虏,褚锐想,但并没有说出口。
  "哦……是这样。"罕地亚看了看黑索,又看了看他,不知所谓地笑了笑。
  "抱歉,我们先走了,晚宴上见。"黑索向罕地亚微微颔首,轻轻拍拍褚锐的肩膀,"我们走。"
  黑索的住处在顶楼,褚锐跟着他上到二楼拐角便停了下来,打算回自己的房间。发觉他没有跟上来,黑索也停了脚步,说:"跟我来一下。"
  褚锐只好跟他上了楼。
  黑索的房间是个套间,很大,外间是会客厅,里间是卧室,中间隔着一道厚重的幔帘。
  一进房间,褚锐就发现会客厅一角的写字桌上放着黑索的记事本,上面,是那串沉香木佛珠。
  他居然到哪儿都带着它,褚锐诧异地想,可见这位高僧在他心目中绝对地位与众不同。
  "坐。"黑索指了指沙发,褚锐坐下了,他脱下军装,拿下衣架上挂着的靡月族外套,一边穿一边问,"你今天跟侍应问过电话的事?"
  褚锐心中一惊,没料到这么快他就知道了,看来即使在日不落以外的地方,也时刻有人监视着他。
  气馁加上怨愤,他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只能默然。
  见他默认,黑索又问:"你想给谁打电话?据我所知你父母亲都去世了,也没有其他亲人。"
  "一个朋友。"看来还是太高估自己的地位了,说到头,他不过是个俘虏,想到这个褚锐的语气不由自主冷了下来,"抱歉,我忘记了自己的身份,凡事事先都应该先取得您的同意。"
  他说的是"您",黑索敏锐地感觉到了这个变化,以及其中蕴含的失望与愤懑,适可而止地结束了这个话题,说:"晚上七点有晚宴,除了狼牙巡逻队今晚执勤的五个哨兵,所有人都要参加,你也是。"
  "是。"褚锐机械地回答。
  "你的座位在我右侧,不要忘了。"
  "是。"作为黑索的保镖,他一向都在这个位置。
  "我最近身体不太好。"黑索说,接着解释,"慢性胃溃疡,不能过度饮酒,但按P国的风俗,晚宴上可能需要跟他们的官员应酬一下,所以……"
  "我会替您代酒的。"褚锐公事化地说。
  "罕地亚要你加入反对党?"大概是为了让气氛缓和一下,黑索换了个话题。
  "是的。"
  "他之前也向我提过。"黑索说,"上午会谈完毕的时候,他想跟我要你。哦,P国的所有制很独特,一些大家族的下属或者家奴没有人身自由,他对我们的关系有所误会,所以才会提这个要求。"
  "哦,这个……我听过。"P国至今等级制度严格,存在人口买卖的现象。
  "我并没有答应他,大概他还有点不死心,下午才又来找你的吧,他对你确实有好感。"黑索说这话的时候表情冷淡平静,但褚锐感觉得到,他心里其实很不爽。
  "我已经拒绝了他。"
  "我知道。"黑索点头,"不过他这个人很偏执,手段也很多,有时候……嗯,总之,离他远点儿。"
  "知道了。"
  沉默了少顷,褚锐以为没事了,站起身来:"我可以走了吗?"
  "等等。"黑索叫住了他。
  褚锐停了脚步,黑索犹豫了一下,似乎在做什么艰难的决定,半晌才说:"电话的事,我……这里是罕地亚的地盘,所有的通讯都是反对党监控的,所有通话必须取得他的同意,还要录音。"
  原来是这样,意识到自己刚才的反应太过激烈,褚锐有点歉然,但也不知道要怎么解释。
  "其实……我知道……如果你有要紧的朋友要联系,可以跟我说,我来协调。"黑索语气温和,带着罕见的歉意,如果没有体会错的话,褚锐甚至感觉到了低声下气的意味。
  "谢谢,不用了,我只是一时兴起。"褚锐的心境平和下来,低声说。
  如果这件事要取得罕地亚的同意,还要录音,那还是算了,这比他直接偷跑出去找金氏重工的人还缺乏可操作性。
  静等片刻,褚锐觉得他大概没别的话说,便道:"我走了。"
  "楚。"黑索再次叫住了他,想了想,说:"晚宴上不要叫我'黑索'。"
  "嗯?"褚锐不解。
  "也不要叫'黑索大人'。"黑索不看他,垂着眼,妖瞳认认真真看着手里的茶杯,好像水里正长出花来,语气多少有点不自然,"从现在开始,叫我'萨伦法'。"
  "啊?"
  "叫我的名。"
  "是,萨伦法大人。"
  "……"黑索尴尬地抽了抽嘴角,"叫'萨伦法'。"
  "哦,萨伦法。"这名字真拗口,褚锐完全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自己改口。
  "很好,不要忘了。"黑索稍微满意了点,接着又强调了一句,"尤其在今天的晚宴上。"

  醉

  褚锐告辞出来,慢慢地迈步下了楼梯,一边走一边思索,在日不落,靡月族人之间似乎从来都不用名字称呼对方,一般都是叫姓,即使对亲人长辈,也是在姓后面加上称呼,比如伊伯茨大叔,阿曼大哥等等,连对未婚妻塔塔,公开场合阿曼也从没叫过她的名字。
  褚锐曾经由此得出过结论——靡月人的名字大概只出现在书面文体当中,根本没有实用价值。
  于是此刻,黑索对他的要求就显得更加令人费解,令人感到诡异了。
  回到房间已经是七点整了,阿曼正躺在沙发上看杂志,杂志封面上是一个衣着暴露的P国美女,褚锐扫了一眼,确定那是一本P国当地色|情杂志。
  他还真有一套,这么会儿功夫就弄到了这东西。
  "你出去了?"见他回来阿曼坐了起来。
  "在楼下走了走。"褚锐看看表,时间已经差不多了,便打开衣柜开始找正装,族长府给他发过军服,还是带军衔的,不过他几乎没穿过。
  "要不要看杂志?"阿曼开始推销他手上的色|情画刊。
  "不了,谢谢。"褚锐没心情。
  "你对女人不感兴趣?"阿曼将封面上的性感美女图片在他眼前晃了晃。
  "还好,不过仅限于C国人。"褚锐只好勉为其难地看了一下。
  "啊?靡月女人不好吗?还有P国女人,也很正点哪。"
  "对于比我还黑还魁梧的女人,我有接受障碍。"他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完全对女人没兴趣,但可以确定对画刊上丰满黝黑的G Cup美女确实不感兴趣。
  "这么说你能接受女人?"阿曼的八卦魂熊熊燃烧起来,丢下画刊,两眼发光地看着褚锐,好像他比色|情杂志的封面女郎更吸引人,"你是BI吗?"
  "什么?"褚锐愣了,一边解纽扣一边想自己到底是不是BI,也许是从小没有母亲的缘故,比起其他男孩他好像有点晚熟,还没有太深入地思考过这个问题。
  "我不知道。"褚锐脱下外套和衬衫,开始换正装,"我没有这方面的经验。"
  阿曼抱着双臂倚着墙看他换衣服,在他脱完上衣后吹了声口哨:"看不出来你身材不错。"
  确实,比起五官,褚锐的身材更有可观性,由于从小打篮球和练武,长大后又经常跑野外实习,他的胳膊和腿都很长,骨架优美,浑身的肌肉都是紧致的长条状,腹肌更是完美。
  因为身架和蜜月人比不算魁梧,平时穿着衣服他看起来挺瘦弱,但一旦脱了衣服,还是很有内容的。
  "你也是BI吗?"褚锐对他的口哨很反感,冷冷道,"塔塔医生没意见?"
  "哈,我很直啊,BI怎么镇得住塔塔这样的彪悍女。"
  "我觉得她很温柔啊。"褚锐已经穿好了正装,对着穿衣镜整理衬衫领子,"要不要我回去提醒一下她,让她以后对你好一点,别老在我这儿抱怨她是悍妇。"
  "喂,你不是吧,生气了吗?"阿曼是典型的妻管严,马上开始赔笑,"其实你BI不BI并不在意,只是担心黑索罢了,哈哈,如果你真喜欢C国女人,他一定会伤心哟。"
  因为黑索对褚锐一向比别人要温和,偶尔有些人会开他的玩笑,平时褚锐并不在意,但今天,不知道为什么,听到阿曼这么说的时候,他忽然感觉有点心烦意乱,别扭透了。
  "阿曼二等兵。"褚锐拿起军帽戴在头上,肃然看着阿曼,"已经七点一刻了,晚宴七点半开始,希望你不要迟到。"
  一般他这么称呼阿曼的时候,就是表示已经非常生气了,阿曼耸了耸肩:"是,楚中尉,谢谢您的提醒。"
  褚锐瞪他一眼,阿曼笑嘻嘻换上了军服,前后不到两分钟就收拾妥了,向他敬了个礼:"您好楚中尉,二等兵阿曼有事报告。"
  "什么?"
  "您穿上制服很帅长官。"阿曼一本正经地说,"以后请经常穿正装长官,相信黑索大人一定会早日向您求婚的长官!"
  "闭嘴!"褚锐恨不得抽他一个耳光。
  晚宴设在罕地亚府邸最大的宴会厅里,长条形的餐桌铺着雪白的台布,装点着芬芳的鲜花,在冬季将至的这个时节显得非常珍贵隆重。
  褚锐坐在黑索身边,深蓝色的军装让他看起来挺拔英武,比平时成熟了许多,罕地亚暗褐色的眼珠不时停驻在他身上,让黑索本来就没什么表情的面孔看起来更黑了。
  "为了长期以来日不落对我们反对党的支持与援助,干杯。"罕地亚举了举杯,就餐众人都端起了杯子:"干杯。"
  大家一饮而尽,黑索皱了皱眉,也喝了,褚锐想起他的胃溃疡,又想起几天前他喝醉酒的情形,不禁有点替他担心。
  晚餐乏善可陈,P国内战时期,物资并不丰饶,厨师的手艺也有限,烹制的菜肴不怎么好吃,尤其是肉类,又老又柴。
  虽然一整天没怎么吃饭,但穿着挺括的制服,腰上的皮带又勒的很紧,褚锐一点也吃不下去这样的饭菜,只能勉为其难地挑几根蔬菜吃一吃,肉就敬谢不敏了。
  片刻后,依照P国风俗,反对党的官员们开始巡酒,狼牙巡逻队的兵士们都是长期在外面跑的汉子,酒量甚豪,酒来杯干,毫无压力。
  黑索勉强喝了四五杯,本就不甚健康的面孔看起来更加白了,额头也微微出了汗,褚锐注意到他基本没怎么动盘子里的菜,对于酒量不大,又有胃病的人来说,空腹喝酒肯定更加痛苦。
  又一个官员过来巡酒了,这人是个又胖又高的粗汉,性格也很直爽,别人给黑索倒酒只倒多半杯,他却直接斟满了:"黑索大人,我是反对党军团的医务署长,感谢您长期以来护送卡新思公司的商队给我们运送药物,我一直非常景仰您,请。"
  黑索依旧板着脸,也许别人看不出什么,但褚锐感觉到他已经非常不舒服了,想起他之前的嘱咐,于是低声说:"我替你吧?"本来想称呼他"黑索大人",想起他之前的嘱咐,还是勉为其难地改了口,"萨伦法?"
  黑索似乎松了口气,点了点头,褚锐端着他的酒杯站起身来:"抱歉,黑索大人身体欠佳,由我来代他喝了这杯酒吧。"
  对方示意可以,褚锐一饮而尽,放下了杯子。
  坐到椅子上以后,他忽然发现,餐桌上所有人都像看外星人一样看着自己,尤其是罕地亚、伊伯茨和阿曼。
  ……
  褚锐感觉情况有点诡异,开始考虑"萨伦法"三个字到底有什么特殊的意义,但搜索完整个大脑也想不出有什么不妥。
  或者这是他们事先商量好的什么暗号?褚锐莫名其妙看了看坐在自己下首的阿曼,用眼神询问:"怎么了?"
  "你叫他什么?"阿曼凑近了他,悄声问。
  褚锐疑惑,阿曼抽了抽嘴角,说:"你居然叫他萨伦法?"
  "?"褚锐不解地看着他,阿曼表情诡异,却不作答,整理神色重又开始吃饭,褚锐扫视一圈,只见震惊过后其他人也开始若无其事地吃饭了。
  不知所谓……褚锐摇了摇头,索性也不理会了,开始继续吃饭。
  宴会进行了大概两个小时,之后又有好几个人来敬酒,但除了罕地亚结束宴会时最后一次举杯之外,黑索再没有多喝一杯酒,所有的敬酒都是褚锐代劳。饶是如此,晚宴结束的时候,黑索的脸色仍旧没有缓过来。
  所有人都没有跟褚锐客气,散席后大家理所当然地让他送黑索回房间,褚锐虽然觉得有点不公平,毕竟自己喝的比谁都多,但既然众望所归,一时也无法可想,只能送他回去。
  出了餐厅,寒冷的夜风吹来,酒劲上涌,褚锐一阵眩晕,身旁的黑索更加离谱,下台阶时踉跄了一下差点摔倒,褚锐忙赶上去扶住了,将他的胳膊架在脖子上,半挟半抱地往住处走去。
  黑索本就身材高大,虽然看着不甚壮实,其实一身的精肉,沉得要命,他越走越往褚锐身上靠,褚锐使劲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他弄回了房间,平放在卧室的床上。
  P国的饭不怎么样,酒的后劲却大得很,就这么一会的功夫褚锐觉得自己也晕的厉害,眼前都是重影儿,手脚出汗,后背都浸湿了。
  保镖真不好当,喘了口气,褚锐刚想离开,看黑索身上还穿着制服,又是肩章又是武装带的,这么睡肯定不舒服,于是帮他脱了军靴,又开始解皮带开纽扣。
  褚锐没什么照顾人的经验,脱的笨手笨脚地,黑索大概是被他弄的不舒服,皱着眉哼了一声,貌似十分不爽。
  刚脱下黑索的外套,他忽然像是被鞭子抽了一般弹了起来,一头撞在褚锐胸口,褚锐差点一个后背掉下床去,还好黑索一把抓住了他的领子。
  褚锐刚松了口气,便见黑索双眉紧蹙,然后,哗一下吐在了他胸口。
  有没搞错啊!褚锐直翻白眼,你一个当老大的,酒量要不要这么差啊……
  黑索倒是吐的不多,吐完了往下一倒,安安稳稳睡了过去,撂下一头黑线的褚锐,完事。
  褚锐默默内牛。
  还好黑索晚上没吃什么饭,吐出来都是酒,褚锐苦着脸下了床,去了浴室。
  在毛巾架上抽了条毛巾,接了点热水擦了擦胸口,褚锐发现面前的镜子里都是重影,好几张自己的脸,且都挺红,看来酒劲已经完全上来了。
  头晕的厉害,腿也发软,P国这什么破酒啊,褚锐在心底抱怨了几句,把脑袋塞进水龙头底下冲了冲,水是热的,冲完感觉挺舒服,但困劲儿又上来了,累的不行。
  让我歇会儿吧,褚锐顶着毛巾坐在浴缸沿儿上喘气,靠着墙打算稍事休息,没想到一坐下就不想动了,然后,就这么睡了过去。

  爸爸!

  喝完酒人的警惕性总是特别差,褚锐迷迷糊糊感觉有人动自己,就是浑身发软不想醒来,好像夏天在野外睡觉被蚊子叮了,痒的不行,又懒得动,只盼它叮够了早点飞走,放自己一刻安宁。
  褚锐迷迷糊糊任由对方摆弄着,片刻后感觉自己像是被泡进了热水,十分舒适,一时更加懒得动,直到水渐渐没过了口鼻,才被窒息感彻底惊醒。
  "咳咳咳……"褚锐呛了一鼻子水,剧烈咳嗽着清醒过来,睁眼一看,发现自己居然躺在一个宽大的浴缸里,头顶的花洒哗哗流着热水,浴缸里水已经放满了,不知道什么东西堵住了防溢口,水正稀里哗啦在往外溢,浴室地板上全是水。
  浴室门猛的被打开,黑索快步走了进来,看见满地的水吓了一跳,赶紧把花洒关了,低声嘟哝,"怎么会溢出来……"看着褚锐,"你溺水了?"
  宿醉的眩晕导致褚锐此刻大脑一片空白,完全回不过神来,张着嘴瞪着黑索,不明白自己这是在那儿,过了好几秒一些破碎的影像才在脑海中渐渐显现,然后记起来,晚宴后自己送黑索回来,然后他吐了,然后自己来浴室清理,然后……好像就睡着了?
  我睡浴缸里了?那水是谁放的?褚锐低头看看,惊悚地发现自己脱的一丝|不挂,更扯的是,浴缸的水里貌似还放了浴盐啊泡泡浴啊什么的,又香又梦幻……
  "对不起。"
  "抱歉。"
  两人同时发声,然后同时闭嘴,静默两秒,黑索率先说:"侍应生刚才来收衣服,我交代了一下,没料到防溢口堵了,让你呛着了。"
  "呃……水不是我放的?"褚锐松了口气,还好没有得梦游症。
  "是我,昨晚我喝多了,后来记得好像吐你身上了。"黑索歉然说,"早上醒来发现你躺浴缸里睡着了,衣服又皱又脏,就帮你脱了,顺便想给你洗个澡,没想到……"
  他给我洗澡?褚锐觉得更囧了。
  "既然你醒了,就自己洗吧。"黑索语气平淡,"对了,你的衣服刚才我已经让侍应生拿去洗了,大概下午能送回来。"
  "呃……谢谢。"褚锐只好说,想了想又问,"那,现在几点了?"
  "八点一刻。"
  都八点多了?褚锐没料到自己睡的这么死,这才发现黑索大概也是刚起床不久,洗过澡,身上还穿着浴袍,头发也有点湿。
  "早餐已经送来了,洗完澡可以吃。"黑索说,"你怎么样?头还晕吗?自己能洗吗?"
  "呃……可以的。"
  黑索点头:"那我出去了。"
  浴室门"咔"一声被带上了,褚锐松了口气,慢慢滑下去,让热水漫过肩头,宿醉后泡个热水澡是很舒服的。
  不过,自己一夜未归,阿曼这大喇叭,估计又要生出很多八卦来了吧……褚锐头大地想,让他当巡逻兵真是太屈才了,要是放在C国,他一定能成为首席娱记,意淫能力不是一般的强。
  泡了一会,褚锐觉得差不多了,放掉浴缸里的水,用毛巾擦干身体,然后愣了。
  没有衣服。
  连浴袍都没有,唯一的一件好像被黑索穿出去了……
  这儿暖气很旺,倒是不冷,但这么光溜溜地出去,不太妥当吧?褚锐纠结,不过自己的衣服都是他脱的,该看的不该看的他都看了,也不用这么扭捏吧,都是男人嘛……
  可是为什么就感觉这么别扭呢?褚锐想了想,还是找了块大毛巾,勉强围在腰上,好在他腰还不算很粗。
  踌躇了那么一会的功夫,门铃响了,褚锐的手刚摸上浴室门把手,还没来得及打开门出去,黑索已经开了外间的大门。
  透过浴室半开的门缝,褚锐听到罕地亚熟悉的声音:"啊,黑索阁下,早,吃过早饭了吗?"
  "早,吃过了,谢谢关心。"黑索冷冷说。
  "昨天跟你说过的那位朋友,怎么样,现在有兴趣见一见吗?"
  "哦……"黑索似乎有点犹豫。
  "抱歉,我没有取得你的同意,就把他带来了。"罕地亚笑吟吟地说,"其实他现在就在外面等候。"
  "……"既然人都来了,再说推辞的话显然不太合适,黑索只好说,"当然,请进吧。"
  "那么,请,金先生,这位就是日不落基地元首,萨伦法.黑索先生。"罕地亚说,接下来的这句话,则让褚锐如五雷轰顶,魂飞魄散。
  "向您介绍一下,黑索阁下,这位,就是C国第一军工集团,'金氏重工'的总裁,金隼金先生。"
  褚锐站在浴室门口,完全石化——此刻,仅隔着一道薄薄的木门,距他不到五米远的地方,竟然就站着他的父亲!
  外间的大门"咔"一声关了,黑索带着访客走进了会客厅,褚锐站在浴室里,手握着们把手,大脑一片空白,根本不知道自己到底该不该出去。
  ……
  "哦,抱歉,来之前我应该让人通传一下的。"罕地亚的语气带着歉意,"我不知道您这里有客人留宿。"
  "哦?"黑索似乎一愣,片刻后浴室门的手柄一动,门开了个小缝,一件浴袍递了过来。
  褚锐下意识地接过了,黑索在门口低声说:"洗完了么?我让阿曼给你送衣服过来?"
  头脑一片混乱,褚锐根本无法发声,等了几秒没得到回答,黑索直接关了门,回到了会客室。
  少顷,褚锐略微恢复了一点镇定,四下看看,这才发现浴室有一面墙是磨砂玻璃的,正对着卧室,想必卧室和会客厅之间的幔帘没有拉上,浴室的灯又开着,所以站在会客厅很容易看出里面有人。
  真该死。
  褚锐懊恼透了,胡乱套上浴袍,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如果父亲在外面的话,自己穿着浴袍出去,跟什么都没穿出去,被他看见后结果都是一样的。
  这情形太尴尬了,大清早出现在别人的浴室,是个人都会对他们之间的关系产生暧昧的猜想……如果是别人也无所谓,反正也没人知道他是谁,但,父亲就完全不一样了,他简直无法想象那样的结果。
  史上最大丑闻,金氏重工的继承人,居然和一个恐怖分子、一个发表声明要暗杀他父亲的男人搞在一张床上……
  不敢想象!
  褚锐犹豫半晌,颓然坐在浴缸沿上,痛苦地将头发抓成了一堆乱草,最终还是放弃了现在就出去和父亲见面的念头。
  外间的会客厅里,黑索坐在主位上,穿着暗红色靡月族常礼服,纽扣系到最上面,竖领包裹着修长的脖颈,看起来优雅而冷酷。
  罕地亚则穿着军便装,身形彪悍,表情谦逊,真诚中隐藏着他特有的城府与狡猾。
  而在他身边坐着的,就是金隼了。
  虽然黑索曾经发表过反战声明抨击过金隼,但真正和他面对面,这还是第一次。
  事实上他这次并不想和金隼见面,他反感金隼的所作所为,也不认为自己和一个战争贩子有什么好谈的,因此昨天罕地亚提出的时候他就没有搭茬,没想到罕地亚今天直接来了个先斩后奏。
  不过,既然来了,就来吧。
  黑索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金隼,同是C国人,他和褚锐的差距还是满大的。
  也许是年纪小的缘故,褚锐的身架虽然已经相当成熟,面孔却还带着少年的圆润,加上清秀纯净的五官,看看上去单纯而无害。
  金隼则不同,他的面部轮廓很深,五官粗硬刚毅,下颌方正,配上强势而阴鸷的目光,给人的感觉十分威严。
  据说他今年今年已经四十八岁,儿子都快二十了,但大约是保养得当,看上去非常年轻,像是只有三十五六岁的样子,从举止来看,身体协调性和体力也一定非常好。
  黑索不动声色地坐着,一边暗中观察金隼,一边抽出根烟叼在嘴上,由于这次来访完全是意外,他并没有准备什么话题,因此也没有先开口的意思。
  "幸会,黑索先生。"静等片刻,见黑索沉默,金隼刚毅的嘴角微微上翘,现出一个公事化的微笑,彬彬有礼地向他伸出了右手,但并不显得谄媚。
  "幸会。"黑索伸出手和他握了握,语气平淡,不卑不亢。
  "那么我们……"罕地亚忽然打住了话头,看了看浴室的方向,体贴地说,"不然我们先回避一下吧?让您的……翻译一直呆在浴室恐怕不太妥当,哈哈。"
  "没关系,我想我们之间可谈的并不多,应该用不了太久。"黑索冷淡地说,拒绝的意味很明显,"而且,我们的谈话没有必要对他保密。"
  "哦,当然。"罕地亚毫不在意地略过了他前半句话,只接上了后半句,"楚先生是您的翻译,又贴身负责着您的安全,既然能够跟在您身边到P国来,当然是您非常信任的人了,哈哈,说起来,要不是昨晚听到他叫你的本名,我还拿不准你们已经这样亲近了,昨天跟您提过的事,真是冒犯了。"
  "没什么。"黑索很笼统地说了一句,虽然很客气,但基本上等于默认了他所有的话。
  罕地亚呵呵一笑,对金隼道:"说起来,金先生,很巧,黑索阁下的……"迟疑了一下,问黑索,"该怎么称呼他呢?未婚夫?"
  "翻译官。"黑索面无表情,既不承认也不否认。
  "哦,是,翻译官,楚先生,也是个C国人呢,我想,起码在审美观上,你们是有共同语言的。"
  "哦?是吗?"金隼低声应了一句,虽然是问句,但殊无疑问的意味,只是瞳孔倏然收缩,漆黑的眸子精光一闪,而后意味深长地眯起了眼睛。

  浴室

  他的反应有点奇怪,黑索皱眉,吐出一口青烟,眼睛的余光透过淡淡的烟雾扫过金隼,马上确定这不是自己的错觉。
  他明确地感觉到,提到褚锐的时候,金隼的眼神带着一种复杂的难以解释的情绪,掺杂着愤怒、仇视,以及……嫉恨?
  这个词貌似不那么妥帖,黑索一时想不出更合适的,但可以肯定的是,金隼的眼神,在这一刻,确确实实失去了应有的沉稳老练,利如剑锋。
  "真巧,"仅仅一瞬,金隼的表情马上恢复了正常,语气也淡淡地,带着某种刻意的客气,"既然陪伴黑索先生的是C国人,想必黑索先生对我们C国文化和理念是理解的,我们应该能找到很多共同点。"
  既然他已经隐藏起来,黑索也无意再探查什么,只能静观其变:"从一个人的身上,很难全面了解一个国家的文化。况且,像C国这样的大国,个人理念是非常多元化的,比如您,金先生,我想我们的共同点恐怕不多。"
  "在从前,我们的立场确实相差很大。"金隼说,"不过这并不代表以后我们就无法合作。"
  "我不是政客,也不是商人。"黑索依旧冷淡,"金先生恐怕要失望了。"
  双方的话都暗含机锋,第一场交锋过后,大家都心照不宣地揣摩到了对方的心思。
  顿了顿,还是罕地亚打破了沉默:"黑索阁下,我知道您一直是支持我们反对党的,自革命爆发至今,一直为向我们运送物资的商队提供保护,我衷心地希望您能和我,以及金先生达成协议,开通腾里沙漠的军火运送渠道。"
  交易终于摆到了桌面上,黑索却没有任何犹豫:"罕地亚主席,三年前我们就有过协议,三年来我已经做到了我承诺的一切,今后,我也只能做到这么多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底线,我的底线,您是很清楚的。"
  "是的,我知道,您一向是反对战争的,这一点和我们反对党的宗旨不谋而合,虽然我们一直在打仗,最终的目的,还是要争取民主和和平。"罕地亚诚恳地说,"现在,战争已经进入了白热化阶段,在中部的战场上,我们和政府军已经胶着了半年多,他们现在是强弩之末,只不过垂死挣扎而已,只要我们给予最后一击,就能取得胜利。"
  "我愿意相信你们的能力。"黑索平静地说。
  "我已经和金先生达成了协议,他愿意给予我们援助,提供给我们最先进的武器。"罕地亚说,"如果按常规渠道,我们要经过至少两个国家,还要穿过政府军的封锁线,根本就不现实,因此,黑索阁下,我请求您,为了我的国家,也为了沙漠的和平,和我们签订一个武器运送的扩展协议。"
  "抱歉,不协助军火贩卖,是我的底线。"黑索丝毫不为所动,"要让你们失望了。"
  他说的决绝,没有留丝毫转圜的余地,罕地亚呼吸一窒,看了一眼金隼,后者仍旧镇定,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黑索先生,我想你对军火生意,包括对金氏重工和我本人,都有着一些成见,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们可以摊开来谈谈,合作模式,分成规则,附加条件……我都非常乐意和您商议。"
  "我确实对军火,对金氏重工有成见。"黑索毫不避讳,寒光熠熠的妖瞳深深看着金隼,说,"说实话,我个人十分不愿意跟野心家打交道。"
  "是吗?"金隼冷冷一笑,语气倏然间强势起来:"黑索阁下,您应该意识到,腾里沙漠不光是靡月人的天下,它还属于很多别的部族,之所以我选择了最艰难的一条路,来和您谈判,是出于对您的尊重,也是出于对日不落实力的信任,希望,我们都能给彼此一个机会。"
  "谢谢你的慷慨。"听到"机会"二字,黑索露出一个略带嘲讽的微笑:"确实,腾里沙漠非常辽阔,土著势力很多,而我们靡月人只不过是其中之一罢了,但是,无论是魁鬼、沙族,还是其他部落,我相信,对于那些野心勃勃不择手段的人,他们都有着十分清楚的认识,也会做出理智的判断。"
  金隼的脸色变得不大好看,黑索知道自己"野心勃勃"、"不择手段"这样的指控肯定让金隼不爽透了,但他很清楚,这里毕竟是P国反对党的地盘,在罕地亚和黑索撕破脸之前,金隼绝对不敢对自己轻举妄动。
  而且,达坦要塞地处腾里沙漠边沿,靡月人的外围防线离这儿只有几个小时路程,自己虽然在这里出访,日不落巡逻队早已呈梯度攻击状态做了精密布防,根本不会给他们扣押或袭击他们元首的机会。
  "好吧。"金隼纵横商界几十年,深谙利害关系,很快就调整好了情绪,淡淡笑了笑,站了起来,"也许我们双方为这次谈话准备的都不太充分,或者,我们合作的时机尚未真正到来,黑索阁下,打扰了,再见!"
  黑索也站了起来,坦然和他握了握手:"不用客气,金先生,再见。"
  金隼往门口走了两步,忽然停了脚步,似在犹豫,顿了顿才说:"黑索先生,我有个不情之请。"
  "哦?请说。"
  "之前就听罕地亚主席提起过,您有一位非常……出色的翻译官,还是C国人。"金隼迟疑了一下,斟酌了一个听起来不那么暧昧的形容词,"既然他在,可以请出来见见面吗?我很好奇。"
  "?"黑索深邃的妖瞳毫不客气地盯在金隼的脸上,眼神冰冷而锐利,像是要寻找他这个要求后面深层次的某种企图,或者迫使金隼再追加一个合理的解释。
  然而金隼没有,只问询地看着他,波澜不惊的眸子与波澜不惊的表情相得益彰,城府十足。
  "抱歉金先生。"黑索断然拒绝了他的要求,无论如何,他不是一个随和的人,而且以他的经验,对别人意味不明莫名其妙的请求,最好不要轻易答应,"恐怕不太方便,您进来之前他刚刚起床,这会儿还在洗澡。"
  "哦,既然如此……那就算了。"金隼皱眉,眼神闪烁,那种混杂着仇视恼怒的表情再次出现,随即和上次一样一闪而逝,点了点头,"该说我抱歉的是我,这个要求确实有点强人所难。"
  罕地亚和金隼告辞离去,虽然前后不过几十分钟,但这次意外的来访给黑索敲响了警钟,他忽然觉得,日不落对反对党这次的访问,在某种程度上,似乎已经超出了他的控制。
  沉吟片刻,他敲响了隔壁伊伯茨的房门,吩咐他通知全队,准备在一个半小时后启程,提早回去一号基地。
  回到房间,他发现浴室的灯还亮着,磨砂玻璃墙壁上隐隐映出褚锐的身影。
  这么久了他还没洗完?或者……有其他原因?回想起金隼之前奇怪的神色,黑索不禁疑惑起来,轻轻敲响了浴室的门:"楚?"
  没人应,黑索迟疑了一下,拧开了门把手。
  褚锐穿着他递进去那件浴袍,静静坐在浴缸边上,垂着眼,仿佛在神游天外,连他敲门进来都没有感知。
  不知是因为灯光的原因,还是因为宿醉,黑索觉得他脸色很坏,白的几乎有点发惨。
  "你怎么了?不舒服?"黑索自然而然抬手去摸他的额头,褚锐好像这才被他的动作惊扰了,飞快偏头躲开了他的手,低声道:"我没事。"
  黑索的手尴尬地停在半空,顿了顿,收回了,道:"脸色很差,如果需要,我帮你叫狼牙的军医过来看看。"
  "不,不用,我只是……宿醉。"褚锐站起身来,黑索发现他鬓角微湿,薄薄的浴袍背后也潮潮的,看看浴缸,水早就放掉了,不像是洗完澡的湿气,倒像是出的汗,不禁有点担心,但看了看他垂头丧气失魂落魄的表情,心头又浮上一丝疑惑,看着他的眼睛,问:"刚才外面的客人,金隼,他两次提出要见你,你认识吗?"
  "不……"褚锐下意识地否认了,话一出口又觉得不对,改口道,"是的,认识,在电视和杂志上看到过他的报道,昨天下午还在楼下反对党内刊中看到过他的专访。"
  "哦……"黑索仔细观察着他的表情,发现平日里黑亮纯净的眸子十分暗淡,还带着些闪躲,不动声色地"哦"了一声,却没有再追问。
  "你确定你没事吗?"黑索换了话题,"我们大概两个小时后就要出发回日不落,你确定你能坚持?"
  这么快?褚锐一愣,原计划他们是明天早晨才走的,不知道为什么他临时改了计划:"十点半就走?"
  "是的。"黑索说,"五分钟前我已经通知了伊伯茨队长,现在大家已经在整装了。"
  "哦。"本来还以为有几个小时想办法的,这下完全来不及了,褚锐的心情更加低落,无奈地点了点头,"好的,我没事,能够应付得来。"
  "那就好。"黑索将手中的衣服递给他,"你的军服大概来不及取了,穿我的吧。"
  "不,不用。"褚锐没有接,"我带了其他衣服,楼下有,我先走了。"
  黑索、罕地亚和金隼在外间客厅谈话的时间里,褚锐一直坐在浴缸边上,因为思绪混乱,他们谈话的声音又不大,他并没有听清多少内容,但最后父亲告别的时候,提出的那个请求,他是听清了了的。
  当时他仿佛被鞭子抽了一般弹了起来,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紧张的手脚冰凉,矛盾的无以复加,如果黑索不答应,他将会错过一次和父亲相认,离开日不落的绝佳机会,然而如果黑索答应,他无法想象父亲见到他后的反应。
  还好这个问题不用他来做出决定,而是黑索。
  听到黑索的拒绝,褚锐甚至感觉自己松了口气,这才忽然意识到,金隼的离开并没有给他造成太大的遗憾,比之于让父亲看到自己衣冠不整地出现在黑索的浴室,让他难堪失望,他宁可失去得到自由的机会。
  只是,下一次机会的到来,不知道会是什么时候了……

  暴风雪

  出乎意料,回到房间的时候八卦天王阿曼居然不在,只有已经整理好的行李箱立在玄关。
  褚锐松了口气,在回房间的路上他还在考虑要怎么跟阿曼解释自己的一夜未归,在某种程度上,这件事并不比跟父亲解释自己为什么会围着条毛巾出现在黑索浴室来的容易。
  拉开窗帘,窗外的庭院里早已寂静一片,没有罕地亚的车子,也没有金隼的,虽然早就预料到他们肯定是离开了,褚锐还是有些不甘心。
  因为天气不好,外面起了薄雾,围墙外更远的街道被隐在了雾中,看不清有没有金氏重工的车队,父亲出来办事一般都会带自己的保镖和车。
  犹豫片刻,褚锐飞快地换好衣服,带着枪出了门,离狼牙巡逻队开拔还有一个小时,行动的快的话,也许还能联系上金氏重工的人。
  一路奔下楼梯,大厅里一个管家模样的中年人向他点头示意,状极恭敬:"早安楚先生。"
  "早安。"褚锐灵机一动,假装不经意的样子问,"罕地亚主席离开了吗?"
  "是的,主席和客人十分钟前刚刚离开。"
  "哦……有客人啊?是什么人?也在府里住吗?"
  "抱歉我不太清楚客人的身份,不过他们没有在府里下榻。"管家微微弓着腰,说,"在黑索大人一行到来之前一个礼拜,我们就彻底清空了整个贵宾楼,这儿只有您和您的车队入住。"
  "谢谢您的款待。"褚锐又问,"那么……其他客人都住酒店?"
  "大概是吧。"
  "达坦要塞酒店多吗?环境怎么样?"褚锐随口问。
  "这儿从前也是旅游区,有几家酒店设施还可以,最好的一家叫'夜莺',在十八街区。"管家说,"不过现在是战时,无论安全性还是居住环境,比主席的府邸肯定是差远了。"
  "当然。"褚锐在脑海中回忆了一下之前看过的城市交通地图,确定从这里赶到十八街区应该用不了二十分钟,也就是说,即使找不到父亲,他也能在四十分钟内回到这儿,赶上车队的出发时间。
  褚锐跟管家道了再见,刚要出门,忽听有人有人叫他:"楚中尉。"
  褚锐暗叫糟糕,回头看时只见伊伯茨和他的侍卫正从楼上下来,只好停了步子跟他打了个招呼:"早安伊伯茨队长。"
  "我们马上就要出发了。"伊伯茨看着他,眼神有点冷,"你这是要出去吗?"
  "哦……不。"褚锐否认了,"我……起床晚了,想问问还有没有早餐。"
  伊伯茨意味不明地点了点头,忽然回头对他的侍卫道,"你先走,我有事要跟楚中尉谈谈。"
  早不谈晚不谈……褚锐皱眉,侍卫已经提着行李走了,伊伯茨冲他歪了歪头,示意他跟自己来。
  褚锐跟伊伯茨来到了大厅偏僻的一角,伊伯茨掏了根烟抽上了,将烟盒递给褚锐,褚锐没有接:"谢谢,我不太抽烟。"
  伊伯茨将烟揣进了衣兜,看着落地窗外正逐渐散去的薄雾,道:"你在C国已经没有亲人了是吧?"
  "?"褚锐一愣,继而意识到自己还顶替着楚童的身份,于是点了点头。
  "远亲也没有?"
  褚锐跟楚童虽然是一个系,但平时根本没有接触过,对他的一切都没有了解,只好硬着头皮模棱两可地道:"是有一些,但多年来都不太联系了。"
  "哦。"伊伯茨抽了口烟,眯着眼睛看着他,忽然问:"原本你是明年夏天从荔普学院毕业是吗?"
  "是的。"
  "你的导师叫什么?"
  "……"褚锐努力回忆着楚童班级的导师,一时拿不太准,但伊伯茨锐利而疑惑的眼神一直盯着他,让他如芒在背,只好根据不太靠谱的记忆回答,"罗顿。"
  "罗顿。"伊伯茨低声重复了一遍,换了个话题,"你跟黑索在一起?"
  这句话问的没头没脑,褚锐一开始不确定他的意思,想了想才恍然大悟,大概是阿曼将自己昨晚彻夜未归的事报告给了他的上司,只好厚着脸皮承认了:"哦,是的。"
  伊伯茨的脸色变得不太好看,但也许是碍着黑索的面子,没有再深入地追问下去,只含糊地说:"算了……你们的事等回去基地再说吧。"
  我们?我和黑索吗?褚锐有点摸不着头脑,刚要追问,伊伯茨忽然神色一凛,目光越过了他的头顶,道:"黑索,我们都准备好了,可以随时出发。"
  褚锐回头,黑索已经走到了他身后,向伊伯茨点了点头:"好的,按计划吧,班音已经替我去向罕地亚道别了,等他回来我们就走。"
  "好的。"
  "吃过早饭了吗?"黑索低头问褚锐,褚锐对他没来由的关怀有点诧异,道:"还没有。"
  "去我房里吃吧,被罕地亚一打岔就忘了跟你说,你那份我之前叫人送到我那儿了。"黑索拍了拍他的肩膀,"走吧,先去趟你那儿,取一下我的浴袍。"
  这事儿非得当着伊伯茨说吗?褚锐黑线:"是。"出逃计划彻底泡汤,他只好跟着黑索往楼上走去。
  "黑索!"伊伯茨忽然提高了声音,黑索身形一顿,回头:"?"
  "你该知道。"伊伯茨一字一顿地说,"他们不一样!"
  黑索静静看了他两秒,眼神平静:"当然。"顿了顿,"你在质疑我的理智?"
  "我只是质疑你的情感。"
  "那不是你的职责所在。"黑索冷冷笑了笑,"无论作为狼牙的队长还是我的叔父。"
  "但愿你知道你在干什么!"伊伯茨说,虽然褚锐听的一头雾水完全不知所云,但听出他的话带着些许威胁的意味。
  "我从来都知道。"黑索的眼神变得冷冽起来,嘴角却依旧带着冷笑,"尤其是我的个人事务。"不等伊伯茨回答,对褚锐道:"我们走。"
  褚锐不确定他们的争执与自己有关,但夹在中间多少有点尴尬,只好对伊伯茨僵硬地笑了笑:"再见伊伯茨队长。"
  伊伯茨没有理他,只狠狠瞪了他一眼。
  车队按时出发,由于宿醉后在浴缸里睡了一宿,加上父亲意外的来访,褚锐无论体力还是精神都十分萎靡,黑索虽然没有说什么体贴的话,但午饭后径自坐上了驾驶座,让褚锐去后座休息。
  作为一个下属褚锐有些不好意思,可想想自己昨晚给他挡了那么多酒,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于是也就释然了,安安稳稳窝在后面睡了一觉。
  醒来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车队到达了日不落巡逻队的西部据点,褚锐睡的头昏脑胀,半天才反应过来车子已经熄火了,黑索也不在车上。
  打开车门下车,阿曼正在外面晃荡,一见他就向他打招呼:"嗨,楚,你醒了?怎么样,身体好点吗?"
  他的语气殷勤暧昧,嗓门又很大,一喊之下所有人都向褚锐看来,褚锐扶额,尴尬地低声说:"谢谢,好多了。"
  阿曼凑近了他,眨眼道:"那个……你昨晚……感觉怎么样?"
  "嗯?哦……很难受。"
  "呃?黑索大人这方面不温柔吗?我看他平时对你很温和啊。"
  "……你在说什么啊?"褚锐愣了一下才明白他在说什么,一头黑线,"我是说头疼,懂吗?宿醉后头疼!"
  "呃?"阿曼瞪着眼睛,"只是头痛吗?你们没有那个么……"
  "哪个啊?见鬼,我只是喝多了。"褚锐暴躁,"至于夜不归宿,只是因为醉的太厉害在黑索的浴室睡着了。"
  "呃?就这样?"阿曼根本不相信,好笑地看着他,"好吧,随便你怎么说。"撇撇嘴,"有什么大不了的呢,大家都是男人,交流一下经验不好吗?你们C国人这方面真……那个词儿怎么说来着……含蓄?"
  "不可理喻。"褚锐放弃了进一步澄清的打算,同时预计到回到一号基地后,自己马上就会成为日不落年度话题人物。
  "黑索大人说天象不太好,今年的雪季大概要提前了。"见他面色不豫,阿曼马上识趣地换了个话题,"可能会是后天,或者更近,所以今晚我们要连夜出发了。"
  "这么紧急?"褚锐看看天色,大漠的夜晚一向天空高阔,月朗星稀,今天也没什么不同,风力风向看不出有暴风雪的迹象,不过既然黑索拥有勘测天气的异能,那大概真的很快就会落雪了吧。
  和黑索预计的时间十分相近,马不停蹄地行驶了四十几个小时以后,第二天傍晚,当他们在一处据点停车休整的时候,大漠上忽然变了天。
  "马上要下雪了。"黑索神色冷峻地站在据点的瞭望台上,半眯着眼看着正迅速变暗的天幕,褚锐站在他身边,发现他的瞳孔颜色正在变深,从翡翠色渐渐接近蓝绿色,形状也从圆形变成竖立的椭圆形,大概正在启用异能感受天象。
  片刻后,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妖瞳重又恢复了平时的模样,只是神情更加凝重,对褚锐道:"让大家上车,马上出发,暴风雪就要来了,我们还有五六个小时的时间,如果运气好,在雪下大前应该能赶回基地。"
  "是。"
  夜,漆黑的天幕将大漠的朗月辰星尽数遮蔽,苍茫的戈壁上静谧一片,除了单调的引擎声,只有逐渐增强的风声。
  暴风雪前的狂风卷起戈壁上的沙尘,让本来就漆黑一片的夜更加粘滞浑浊,即使狼牙所有的车子都开着改装过的大功率雾灯,灯光也无法透的太远。
  这种情况下保持适当的车距和车速是非常考验人的事,离前车太远很容易掉队,离的太近又可能因为判断失误而追尾,这种时候要是出了车祸,那麻烦就大了。
  褚锐集中精力驾驶着雪豹越野车,黑索坐在他身旁,神色虽然看不出太大的变化,但每隔一个小时左右瞳孔就会变化一次,褚锐猜测他应该是在使用异能预知天象。
  频繁的预感让黑索非常疲惫,午夜过后他的脸色十分苍白,又撑了两个小时,他最后一次启用了异能,之后神情缓和下来,说:"暴风雪大概两小时后开始,但真正下大估计要明天上午九点左右,不出意外的话那时候我们应该能回到基地了。"
  褚锐闻言松了口气,黑索揉了揉太阳穴,说:"我要休息一会,你继续开车,千万看准伊伯茨队长的车子,不要掉队,这种时候迷失方向是非常危险的事情。"
  褚锐点头,黑索调低车座靠背,闭上了眼睛,不到一分钟就静静睡着了,可见确实累的厉害。
  褚锐开大了暖气,又将他的厚呢大衣盖在他身上,整个过程中黑索一动不动,完全失去了平日的警觉。
  两个小时之后,风更加大了,隔着密闭性极好的车窗也能听到尖利的哨响。细小的雪花夹在风中迎面扑来,让外面的可见度降的更低,褚锐感觉自己已经离前车近的只剩下六米左右了,仍旧看不太清对方的尾灯。
  这让他有些烦躁,于是叼了根烟点燃了,虽然他不爱抽烟,这种时候也不得不靠尼古丁给自己提提神。
  雪越下越大,一开始只是若有若无的雪花,很快就变成了大片大片的雪片,巨大的风声淹没了车队的引擎声,前车尾灯的影子也越来越模糊。
  尘土糊满了档风玻璃,褚锐不得不喷了点水,然后用雨刷清洗它,然而就这么几分钟的功夫,当视野稍微清晰一点之后,他惊恐地发现,前面微弱的灯光竟消失了。
  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了他驾驶的这一辆车,四周一片漆黑,根本看不到星星月亮,因为地下磁场车子的导航系统也一片紊乱,褚锐不辩方向,但不敢停车,只能凭着直觉往前狂奔,希望能赶上车队。
  然,半个小时以后,他绝望地发现,视野可及的地方仍旧一片荒芜,自己确确实实已经和狼牙车队走散,迷失在了风雪交加的大漠中。

  步步惊心

  生怕不辨方向这么狂开会离车队越来越远,褚锐不得已停了车,车速降低的一瞬黑索睁开眼睛醒了过来,低声问:"怎么了?"
  "我好像迷路了。"想到他睡觉前的嘱咐,褚锐后背全是冷汗,"半小时前我跟丢了伊伯茨队长的车子。"
  黑索默不作声地升高了座椅靠背,静静坐了一会,又将车窗开了个小缝,大概是听听外面的风声,之后淡淡说:"我来开车。"
  虽然他没说什么斥责的话,但褚锐心中十分自责,默默跟他换了位置,低声道:"对不起。"
  黑索摇了摇头,发动了车子,说:"天气比我预计的还要坏,你已经尽力了。"
  这种时候过分的自责于事无补,褚锐没有再说什么抱歉的话,问他:"我们离车队还有多远,能按时赶回去吗?"
  "不知道。"黑索说,"车队有伊伯茨带着,不出意外天亮后就能回去,至于我们……只能先去别处避避风雪了。"
  "去哪儿?"
  "塔台。"
  塔台?褚锐心中一动,原来自己误打误撞,竟然靠近了传说中控制着日不落整个通讯和信息系统的神秘机构。
  "我们赶不上狼牙了?"褚锐问。
  "太晚了。"黑索摇头,"其实,能不能赶到塔台都是问题。"
  "啊?"
  "我们已经偏离了大路,离鬼域大概很近,这一带我也没有走过。"
  "什么?鬼域?那是什么?"
  "鬼域也叫漏沙区,就在靡月王城的旁边,它原先是在地表以上形成的溶岩地貌,后来天谴到来……你知道天谴吧?"
  "在《靡月法典》上看过。"褚锐点头。
  "天谴让整个鬼域都被黄沙掩盖,表面上看它跟周遭的沙漠一模一样,事实上下面全是孔蚀地形,有很多巨大的地穴。"黑索解释,"因为整个片区表面都覆盖着沙子,迷惑性很强,路人一旦不小心踏上浮沙,就会掉进地下。"
  "然后呢?"
  "死在里面。"
  "啊?"褚锐看着黑索,想要从他脸上看出什么表情来,以说服自己他早已成竹在胸,但失败了,他似乎不像是在说笑话。
  "我们……没有进入漏沙区吧?"褚锐抱着一线希望问他。
  "不知道。"黑索说,"也许没有,也许已经在边缘了。"话音刚落,忽然停了车,说,"声音不对。"
  "啊?"褚锐的心提了起来,从车窗望出去,夜色如墨,根本看不出个所以然。
  "见鬼。"黑索皱眉,冷淡的面孔上第一次出现了苦恼的神色,"我想我们已经进入了漏沙区。"
  "那怎么办?"褚锐从没看到过关于漏沙区的资料,也从没有应付过如此复杂凶险的情况。
  "我下去试试路面。"黑索想了想,从车座下的工具箱里拿出一大捆绳子,"绳子一端系着我,另一端绑在车子上,如果我万一掉下浮沙,你就倒车把我拽上来。"
  "不然我去吧。"褚锐犹豫了一下,说,"这儿地形太复杂,我怕我控制不好车子。"
  "不行,你没有经验,暴风雪很快就会加剧,我们没多少时间了。"黑索没有答应他,飞快地将绳子一端绑在自己腰上,说:"我走了,注意开车。"
  然而他还没来得及打开车门,整个车身忽然"咯噔"地顿了一下,接着,右前轮仿佛猛的失去了承载,整个车子不可抑制地往右前方滑了过去。
  "怎么回事?"褚锐疑惑地看向车外,借着昏暗的车灯,他惊悚地发现,越野车下的地面好像年久风化的岩石一般,正一寸寸崩塌!
  裂缝最早出现在右前方,很快蔓延到了整个车底,黑索猛踩油门想要退后,然而车子只要退一寸,裂缝便跟着延伸两寸,不到五秒钟,整个雪豹越野车就陷入了逐渐松散开来的流沙之中,无论车轮如何飞快地转动,也无法再向前一步,只是缓慢地往下陷去。
  "晚了。"黑索停了动作,说,"我们已经被困在浮沙里了!"
  "什么?"褚锐怔怔看着车窗,黑色的阴影如同凶狠的猛兽,正消无声息地向他们掩过来,他知道那就是浮沙,砂质绵软而细腻,但很快就会将他们连皮带骨吞下肚去。
  周宴白的死仿佛就在昨天,曾经身陷流沙几乎窒息而死的经历太惊恐太痛苦,一想起来就让褚锐嗓子发干,好像嘴里堵满了沙子,他迅速打开了安全带,握住了车门把手。
  "你干什么!"黑索伸手按住了他的手。
  这种时候,不出去难道在车里等死吗?褚锐回头询问地看着他,黑索表情仍旧冷静:"这一片的表面原先是凝结起来的沙块,现在已经四分五裂了,出去也只能被流沙吞噬,留在车里生存的空间还能大一点。"
  确实,连人带车地陷入浮沙,车里残存的空气还能维持一段时间的呼吸,但那之后呢,没有人来救援,他们还是死路一条,只是延长了痛苦的时间而已。
  褚锐颓然松开了手,黑索却没有松开,反倒将他的手握在掌心,低声道:"这里地下空洞很多,在窒息之前,也许我们能一直下陷,掉进溶洞。"
  "然后呢?"生机一线,褚锐眼睛一亮,黑索温和地看着他,声音低沉而坚定:"溶洞四通八达,有些联通地下暗流,相信我,只要有一线生机,我也会带你走出去。"
  明明知道存活的希望渺茫而又渺茫,在黑索沉静的注视下褚锐骤然松了口气,即使车外流沙正渐渐没顶,也感觉不像刚才那么惶恐了。
  黑索熄了火,关了车里的大灯,依旧握着褚锐的手。
  车里暖气骤停,内外温差又大,惊恐加上寒冷,褚锐体温骤降,黑索察觉了,黑暗中用温热的掌心包住他冰凉的指尖,问:"冷吗?"
  "有点。"不过沉入流沙几分钟,褚锐就感觉又冷又窒息,整个人像是得了空间幽闭症似的,很难受。
  黑索松开了他的手,抬起身替他重又扣上了安全带,接着,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过后,一件带着体温的大衣披在了褚锐身上,为了节省空气,黑索没有说话,只轻轻拍了拍他的腿。
  衣服上带着黑索特有的味道,混合着洗涤液、烟草、薄荷,以及他冷淡的体味,平时根本注意不到的,不知道怎的,此刻却如此清晰,让人感觉很安心。
  十九年,从没有人如此细心地呵护过他,作为金隼的独子,所有人都要求他具有金氏传人的素质——坚强,独立,和理智,即使是孩提时代,他也没有享受过特别宠爱的对待。
  母亲早逝,父亲冷漠,除了周宴白,从没有人这样留意过他的冷暖,但他明白,即便周宴白,对他好也只是因为他是"金隼的儿子",而不是褚锐。
  生死边缘,为着这个并不陌生的陌生人的爱护,他不由心里一暖。
  缓慢的下陷还在继续,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停止,时间漫长而凝滞,忐忑的等待让焦虑无限制拉长放大,每一秒都像是一辈子那么久。
  幸好,身边还有一个人,虽然看不见,但,只要一伸手,就能摸得着……
  没有选择,黑索和褚锐只能静静坐在那儿,也不知道在窒息之前,他们能不能掉出流沙层。
  车身猛的一顿,黑暗中黑索忽然叫了一声:"小心!"
  话音刚落,褚锐感觉车子一轻,瞬间失去了全部承载的力量,就这样像是自由落体一般掉了下去。
  "啊!"褚锐失控地大叫一声,然而下坠很快结束,短暂的失重后车子狠狠撞在了坚硬的地面上,发出"嘭"一声巨响,接着,便是连绵不绝的浓重的回音。
  猛烈的着陆让褚锐的头重重撞在了控制台上,巨大的冲力瞬间袭击了他的脊椎,让他失去意识好几秒,但也许是他还年轻,身体柔韧性好,缓了片刻便恢复了神智。
  "楚,你怎么样?"黑索似乎并没有受伤,听声音中气十足,褚锐吸了口气,哑声说:"我没事。"
  雪豹越野车性能极好,在这样的坠落撞击下竟没有坏掉,黑索打开了车子内灯,仔细看了看褚锐,确定他没有受伤,方才松了口气似的,说:"还好,真幸运……"
  "确实。"绝地逢生,褚锐不由得笑了。
  "看看情况怎么样。"黑索关了内灯,打开了前车灯,"说不准我们能在溶洞里开车走……"话还没说完,看清车外情况的一瞬,他的长眉猛的蹙了起来,低声道:"见鬼!"
  地下没有暴风雪,车灯轻易撕破了黑暗,让他们对自己面临的困境一览无余。
  这是一个巨大的溶洞,大到目光所及根本看不到尽头,头顶是孔蚀状的溶岩,细细的浮沙正从孔洞中洒落下来,如同分布不均的雨丝,一簇簇,一片片。
  各种形态各异的钟乳石柱如利剑般悬在四周,参差不齐,狰狞恐怖。
  然这些都不是让黑索失色的原因,真正让他惊惧的是,他们的车子并没有落到底,而是掉在了一个半空中从洞壁伸出的窄细平台上,因为这个平台离洞顶很近,只有五六米的样子,他们才安全着陆,车子也没有摔坏,可这个平台只有四五米宽,十来米长,更令人头大的是,离地底起码还有三十多米的距离。
  这么高,别说开车下去,就是他徒手攀登也不一定能安全到达地底。何况这个岩洞的岩壁简直如同刀削斧劈的一般,因为靠近地下暗河,岩壁上长年累月渗出水来,降温后已经结上了厚厚一层冰壳,光是看着就知道滑不留手。
  这情况,比陷入浮沙也好不到哪里去。
  "下车。"黑索说,"整理一下行李,带够衣服、食水和工具,我们得下到地底去。"
  褚锐和他的想法一样,往上爬越过浮沙层根本就不可能,为今之计,只能放弃车子往下走。
  "我去收拾东西。"褚锐打开安全带,"要不要抽一点汽油带着?行李里有一个小燃气炉,大概也能烧汽油。"
  "也好,我来抽汽油。"黑索点头,不知道要在地底下走多久,这地方不可能有树枝什么的来生火,无论取暖还是加工食物,都需要一个炉子。"
  然而就在这时,车子所处的地面忽然一动,咯噔一下,接着,车子几不可查地往前滑了一步。
  "等等!"黑索变色,一脚踩下刹车,同时将手刹也加上了。
  "地面在倾斜!"褚锐也感觉到了,这时地面又是咯噔一下,虽然车子因为开着刹车没有再往前滑,但倾斜的角度已经相当明显了。
  透过车窗,褚锐看到他们所处的这个窄细的平台正在一点点倾斜,整个车子就像是在跷跷板上一样,那一头被不知名的重物缓慢地压了下去,车头降低,车尾升高,角度越来越大。
  "平台要塌了!"褚锐刚刚平复的冷汗哗一下又冒了出来,大概是因为车子坠落时的冲力,震裂了平台和岩壁的连接处,平台即将坍塌坠落。
  虽然黑索已经将刹车开到极致,但逐渐加大的角度已经无法让车子保持静止,车子一点点往前滑了过去,很快,前车轮就悬空了,车子的底盘卡在了岩石棱角上,前后晃了两下后停了下来,将掉不掉。
  褚锐看着近在眼前的深渊心惊胆战,正惊惧间,忽听黑索说:"下车!"
  "?"褚锐不敢动:"平衡一变,车子会马上掉下去……"
  "跟我跳车。"黑索的语气不容置疑,"我们一起开车门,尽量保持动作同步。"
  似乎没有更好的主意了,褚锐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很快意识到这么下去只能等死,于是跟着他的动作缓缓打开了车门。

  暗河

  两人跳车的一瞬,重量减轻的车子彻底失去了平衡,车头往下一栽,滑下了平台,往漆黑的无底深渊坠落而去。
  褚锐摔在平台上,因为地面结着一层冰壳,他落地后马上滑了出去,直到后腰装上一块凸出的硬物才停了下来。
  还没缓过劲儿来,一声沉闷的巨响自地下传来,回声尚未平息,巨响发出的方向忽然爆发出一阵剧烈的爆炸声,顷刻间地面震颤,烟尘四起,一波炽热的烟火轰一声掠过了他的身体,浓烟之中,火舌几乎舔上了他的面颊。
  褚锐挣扎着躲开了焰火,在刺目的火光之中仓促四望,小小的平台上却看不到黑索的影子。
  难道他没来及跳车,跟车子一起掉下去了?褚锐顷刻间手脚冰凉,心都抽了起来,不对,我明明看到他跳了的……
  "萨伦法!"褚锐的声音惶恐焦急,几乎带着颤音,阵阵回声从四壁传来,袅然消散,却听不到任何回音。
  褚锐强迫自己镇定下来,趴在平台边缘探头往下看去,只见地穴深处火光阵阵,浓烟呛鼻,依稀能看到越野车的残骸,但里面有没有人却完全看不清楚。
  就在他快要绝望的一瞬,忽然听到一个微弱的声音:"楚!"
  "萨伦法!"褚锐惊喜交加,三步并作两步地向声音发出的地方跑了过去。
  黑索比褚锐跳的略晚了那么一丁点,因此落地时已近平台边沿,惯性作用将他彻底甩了出去,差点掉下了地穴。
  好在他反应敏捷,在身体脱离冰面飞出去的一瞬一把抓住了巨岩的边沿,如同攀岩一般,单手悬空挂在了悬崖边上。
  "你怎么样?"褚锐拉着黑索的胳膊将他整个人拖上来,半跪在他身边问他,黑索脸色不好,深吸一口气才缓了过来,低声说:"没事,只是肩胛的韧带可能拉伤了。"
  "严重么?我看看。"
  "先退到边上去。"虽然车子坠落后两个人的分量不至于让平台继续塌陷,安全起见黑索还是拉着他退到了平台根部。
  借着火光,褚锐这才看到他的掌心鲜血淋漓,大概是抓岩石的时候划伤的,可见当时情况极其紧急。
  怕耽搁久了黑索手上的伤口发炎,褚锐从靴筒中掏出匕首,在冰面上敲下一块碎冰,暖化后替他清理了伤口中的碎石,而后扯下一绺衬衫包扎了起来。
  之后他又替黑索检查了右肩,发现确实拉伤了,估计十几个小时内都使不上力,但如果仅靠左手的话,要向下攀三十多米,对体力是个极大的考验。
  不过休息了几分钟,黑索说:"我们走吧,趁着火还没灭早点下去底部,找找往外的通路。"
  "你胳膊能行么?"褚锐担忧。
  "还行。"活动了一下,黑索皱眉道,"走吧,拖下去情况更危险。"
  褚锐往下看了看,地下的火光正渐渐减弱,大概坠毁的车子快要燃烧殆尽,一旦没了照明攀爬将更加危险,确实不能再等了。
  "好,我先下。"虽然没什么攀岩的经验,但黑索带着伤,褚锐觉得还是因该自己先下,多少给他一些保护……
  岩壁几近垂直,又覆着薄冰,先下的人自然更加危险,黑索看了看他,点头道:"好。"
  褚锐紧了紧靴子的皮带,抽出了匕首转身刚要往下走,黑索忽道:"你等等。"
  黑索拔下自己皮带上刀背较厚的军刀,换下他手里锋利单薄的匕首,又抽出他的皮带,与自己的穿在一起,将两个人串了起来。
  一切准备就绪,黑索温然一笑:"走吧。"
  明明是生死难料前途未卜的情境,褚锐忽然觉得,他的微笑莫名其妙多了起来。
  下行还算顺利,半个小时后他们终于安全到达地底,不出黑索所料,地穴边沿确实有一条蜿蜒的溶洞,虽然不知道通向何方,但起码方向是向着塔台的,给了他们一线希望。
  两人在越野车烧毁的残骸里扒拉出了一些工具和食水,打包完毕后小憩了片刻,便踏入了溶洞,开始另一段前途未卜的旅程。
  溶洞漆黑幽长,四通八达,隔几米就会有岔道出现,仿佛永远也走不到头,褚锐跟着黑索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着,还好黑索方向感十分强烈,走的很果断,一直保持着往东的方向。
  不知过了多久,黑索忽然停了步子,说:"有暗河。"
  "嗯?"褚锐站住了,侧耳细听,却听不到水流的声音。
  黑索静立片刻,说:"我感觉到了水的气息,很浓烈,应该是个很大的暗河,说不定和塔台的地下水流相通。"
  在溶岩通道中又走了快半个小时,褚锐渐渐感觉空气有了轻微的变化,湿气加重了,气温也有所升高,不像在之前越野车坠毁的地穴里那么滴水成冰,冷的彻骨。
  "就在前面。"黑索松了口气,"我们运气不错,这条暗河还是地下暖流。"
  果然,再往前走了不到两百米,一条足有十来米宽的暗河出现在了怪石嶙峋的地下溶洞当中。
  这是一条地下暖流,温度大约有三十八九度,冒着淡淡的蒸汽,东西方向,水流平缓。
  在森冷彻骨的地下溶洞走了几个小时,褚锐早已又冷又累,体力几近透支,甫一接近温暖的暗河便感觉十分舒适,于是卸下背上的背包,说:"休息一会吧。"
  黑索说好,在随身的背包里掏出燃气炉和干粮,煮了些麦片粥与褚锐分食了,而后倚着石壁休息。
  身处地下,周遭没有一丝亮光,耳边只有暗河潺潺流淌的声音,来历不明的冷风若有若无地吹过,带着湿气的气流在高处大小各异的溶洞中回旋,间或发出呜呜的低鸣,仿佛鬼魂在游弋。
  尽管临着地下暖流,这里的温度依旧寒的彻骨,虽然褚锐有快二十个小时没有睡觉了,还是冻的睡不过去,为了尽快恢复体力,只能裹紧外套,将身体最大限度地蜷缩起来,强迫自己打个盹儿。
  "过来。"半梦半醒间忽然听到黑索的声音。
  "嗯?"
  "到我身边来,靠着我睡,就不会那么冷了。"
  接下来大概还有很长的路程,这个时候没有体力或者着凉的话,对他们的逃生肯定是致命的,犹豫了一下,褚锐还是挪近了他。
  黑索将身体略放低了些,让褚锐靠在他肩窝,伸臂搂住他肩头,说:"睡吧,两个小时后我会叫醒你。"
  这个姿势感觉有点别扭,褚锐十分不习惯被人跟孩子似的搂在怀里,但黑索的身体分外温暖,窝在胸前如同靠着暖炉一般,一时竟不想离开,索性就这么去了,渐渐睡了过去。
  被黑索叫醒的时候褚锐有一刹那的恍惚,一时反应不过来自己在哪儿,睁开发现四周仍旧漆黑一片,这才想起来之前发生的事。
  "怎么样?"黑索低沉的声音从头顶传来,褚锐想要转动有些僵硬的脖颈,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被他裹进了大衣,脸贴着他胸口,隔着单薄的衬衫能清楚地感觉到他胸腔里心脏正规律而有力地搏动着。
  更囧的是,褚锐发觉自己竟紧紧搂着黑索的腰,双腿紧紧纠缠着他的,仿佛贪婪的八爪鱼一般最大面积地贴着他。
  我这是闹哪样啊……褚锐的脸刷一下红了,还好这儿是地下,一片漆黑,谁也看不见。
  太冷了,我只是在取暖,这没什么不好意思的……褚锐安慰自己,不过说真的他可真暖和,跟壁炉似的,比初光那假萝莉的散热面积大多了,隔着衣服都这么热乎,要是脱了……
  还是不要了吧……
  "已经十点了。"黑索的声音打断了他的YY,接着又补充了一句,"上午十点。"拍拍他的背,"起来吧,我们该上路了。"
  几个小时的睡眠让黑索和褚锐都恢复了活力,沿着河岸往东走了大约四个小时,越接近上游暗河的水量便越大,与之相反,溶洞却变得越来越窄,没多久就无法再在河岸上行走了,两个人只能下到了河里,蹚着水继续东行。
  随着河道变窄,水流变得不再平缓,也深了许多,逐渐漫过了褚锐膝弯。
  又往前走了一个小时,水面已经深及褚锐大腿,黑索停了步子,打开应急灯四下看了看,又看了看褚锐的脸色,问:"累么?"
  褚锐脸色有些发白,但还是摇了摇头,黑索关了灯,道:"你在这儿等我,我去探探路,如果走不通,大概要重新找一条溶洞试试了。"
  他开灯的时候褚锐已经看清了前方的情势,溶洞从他们停步的地方起急剧缩小,再往前走不到两百米就被水流完全占满了,如同满负荷运转的城市供水管道一般,完全没有空气流通的空间。
  "我潜进去看看。"黑索简短地说,"也许情况还不是那么糟,走过这一段河道会变宽。"
  此情此景,这样的揣测未免太过乐观,但以他们一路走来的状况看,这个方向是正东,如果回头选其他路线,无疑是要绕路的,何况他们也走了这么远了,在还有体力的情况下再试试也是应该。
  "我半小时内回来。"黑索将身上的背包接下来递给褚锐,褚锐知道自己水性不好,跟上去也是徒增累赘,便没有坚持什么,低声说:"当心。"
  黑索没有再说话,只轻轻捏了捏他的肩胛,黑暗中褚锐看不清他的表情,但不知怎的,脑海中却不知不觉浮现出他淡淡微笑的样子,同往常一样,带着点漫不经心的冷淡,又带着点与众不同的亲昵。
  真是魔怔了……
  黑索逆流而上,动作搅动的水波声渐渐远去,褚锐看不见他的身影,只感到他的气息正越离越远,直至消失不见。
  他说他要去半个小时,褚锐站在一旁的浅滩上,靠在石壁上休息,每隔片刻就看看表,一开始总觉得时间似乎过得特别慢,仿佛永远也等不到半小时以后似的,然当时针终于迈过半个钟点,又觉得时间过的出奇的快,留也留不住,一恍惚间就跑掉了一个钟头。
  除了单调的水流声,黑黢黢的岩洞里完全听不到其他声音,褚锐心中越来越焦急,忍不住向前又走了几十米,水已经漫过了腰际,打开应急灯看时却完全看不到黑索的影子,像是消失在了黑洞般的暗河深处。
  "萨伦法!"褚锐忍不住喊他的名字,没有回音,举高应急灯往远处照了照,只看到暗沉沉的水面,没有一丝人影。
  回音渐渐消散,浓重的不安悄悄漫上褚锐心头,他愣愣站在水里,脑子里走马灯一般晃过无数可怕的可能性——湍流、食人鱼、水怪……任何一个都能置黑索于死地。
  "萨伦法……"褚锐又喊了一声,语气明显惶恐了起来,然就在他话音刚落的一瞬,一个湿淋淋的脑袋忽然从远处的水中钻了出来,火焰般的红发在暗淡的应急灯光中显眼极了。
  "等急了吧?"游到褚锐近前,黑索五指分开将额头的湿发拢到脑后,记忆中冷淡而亲切的笑意若有若无地荡漾在冰薄的唇角,"在水底都听得到你的声音。"
  "不、不是。"褚锐有点赧然,"我以为……"
  "怕我丢下你?"
  "不是。"褚锐挠挠头,忽然觉得自己几分钟前的想法挺可笑,"我想也许水里有食人鱼……"
  "没有食人鱼。"黑索歪着嘴角,笑意更深,"只有有食鱼人。"说着取过他肩头的背包背在身上,道:"走吧,这一段只有二十几米的样子,过去以后河道就变宽了,我沿着河岸走了很远,感觉空气是流动的,夹着暴风雪的气息,离出口应该不会太远了。"
  "二十几米?"褚锐犹豫,无论肺活量有多大,以他的水性恐怕也很难一口气游出二十多米。
  "或者更长吧,我也只是凭感觉推断。"黑索熄灭应急灯,将灯挂在自己腰上,已经转身往前走去,"走吧,我们到那边再吃午饭。"
  事到如今只能硬着头皮上了,褚锐只好跟了上去,竭尽全力深吸一口气,随着黑索潜入了水底。
  黑暗中褚锐能感觉到黑索向前游动时带起的水波,那水波一开始十分明显,然很快便越来越淡了,他知道那是因为黑索比自己游的快太多的原因,便用力划水想要跟上,但毕竟体力和技巧都差的太远,越来越力不从心。
  黑索明明说过只有二三十米的,褚锐却觉得自己这辈子都游不出去了,氧气耗尽,胸口越来越憋闷,连带着耳朵都轰鸣起来,发了疯一般想要张嘴呼吸,竭尽所有的理智才压制住了,告诉自己坚持,再坚持。
  直到所有的氧气和力气全体都耗尽,褚锐也没能游到尽头,尽管意志告诉他要挺住,四肢却因为极度缺氧完全不听使唤,越来越麻痹。
  昏聩边缘,褚锐终于忍不住张嘴呼吸,在开口的一瞬,身边的水波忽然猛地晃动了一下,接着,两片温暖的物体及时地攫住了他的唇瓣。
  意料之中的河水没有灌进嘴里,灵活而柔软的舌尖轻轻启开他的齿关,将一丝微弱的气流徐徐送进了他的喉咙。

  鸯姬陵

  褚锐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身处一处宽阔的石岸,黑索半拖着他跪在地上,正在背后勒着他的腰给他控水。
  溺水的感觉简直比死还要难受,褚锐本就空空如也的胃这下吐了个底朝天,吐完了呛入的河水,连胆汁都吐了出来,苦的要命。
  "好点没有?"见他醒来,黑索小心地将他翻了个个儿平放在地上,用膝盖垫着他的背,将他额头的湿发往后顺了顺,道,"你不会游泳应该早点告诉我。"
  "……我会的……"褚锐喘了半天才勉强说了一句,"只是游得慢……"
  "……"黑索无奈摇头,抱起他挪到一边,让他倚着石壁坐着,拖过背包掏出燃气炉架上了,道:"算了,先吃点东西吧。"
  如黑索所说,这个溶洞大概是通向外界的,空气很流通,不时有轻微的风沿着通道吹过来,仿佛带着外面暴风雪的寒气,冷极了。
  褚锐浑身透湿,水温散去后如同冰柱贴在身上,冷的直哆嗦,黑索的衣服同样是里外透湿,却似乎一点也不觉得冷,毫无瑟缩,腰杆和平时一样挺直如标枪。
  "冷的厉害?"黑索将煮好的麦片递给他,坐在他身旁,将大衣的纽扣解开了,敞开衣襟,示意他过来,"靠着我,喝完这些应该会好多了。"
  褚锐无比囧地看着他,虽然今早醒来自己也是这样窝在他怀里的,但那毕竟是睡着以后无意识的,像现在这样完全清醒的状态,太过分了吧……
  一阵寒风吹来,头发上原本滴滴答答往下掉的水珠貌似都凝成了冰柱,褚锐的意志迅速瓦解,哆哆嗦嗦地靠了过去,身体要紧啊……
  贴着黑索喝完热乎乎的麦片,褚锐感觉不那么冷了,身上的衣服已经不大滴水,和黑索身体相贴的部位甚至有点干了。
  饭后两个人沿着河道继续往前走,地穴中漆黑一片,再往前的河道布满溶岩和钟乳石,坎坷不平。
  为了节省电池,黑索一直没开照明,他的夜视能力极好,在黑暗中也是健步如飞,褚锐尽全力也只能勉强跟上他的速度,好在这么一来不那么冷了。
  一个小时水声忽然大了起来,黑索停了脚步,道:"什么声音?好像……难道是瀑布?!"
  "什么?"褚锐惊讶。
  黑索掏出应急灯打开,往四周照了照,随后光柱停在一处,目光充满惊异:"怎么会……"
  顺着他的视线望去,褚锐也愣了,半天才呐呐道:"鸯姬陵?"
  面前是一道望不见顶的石壁,仿佛拔地而起的悬崖,五六米高处的一个石缝当中,一道激流喷薄而出,如瀑布一般倾泻而下,落在石壁下一汪碧潭之中,溅起无数晶莹的水花,崖顶吹来的冷风吹散了水珠,让四周的空气中充满了参杂着土腥味的水汽。
  然而令人最为惊异的并不是这自然的奇景,就在碧潭西侧,一道明显是人工砌凿的石阶蜿蜒而上,直通瀑布源头石缝上方一个黑幽幽的洞口,洞口用古靡月文刻着三个苍劲有力的大字——"鸯姬陵"。
  对视一眼,褚锐在黑索眼中读到了震撼,显然,即使作为靡月族长,他也是第一次见到鸯姬陵的入口,甚至,是第一次知道鸯姬陵真的存在。
  黑索走近了水潭,将手中的灯光聚在了石阶上,这些石阶大概已经有几百年没有人踏足了,因为紧邻暗河温流,环境潮湿温暖,上面布满了青苔,但从苔藓的缝隙中依然能看到温润的光泽,显然不是普通的石头,而是某种玉石或者矿石。
  褚锐跟了过去,趟过水潭走近了石阶,擦下一簇青苔,用潭水清洗了一下细细看了看,发现竟然是质地上乘的玉石。
  抬眼望了望眼前巨大的石壁,褚锐心中登时震惊无比,如果这里面整个是玉石山料,用"价值连城"四个字形容这座陵墓都显得太小家子气了,靡月王在疼老婆方面真是大手笔。
  做梦都想不到竟然真的能找到鸯姬陵,褚锐一时间忘了他们现在的处境,欣喜若狂地转身问黑索:"进去看看?"
  黑索站在岸边看着鸯姬陵的入口,表情依旧是一如既往的深沉,但翡翠色的眸子里透出淡淡的迟疑,像是在犹豫着什么。
  褚锐想到他毕竟是靡月族的族长,如果放在几百年前,说不定就是靡月王或者大祭司之类的角色,自己忽悠他去挖祖先的坟,似乎有点太过分了……
  "走吧。"没想到黑索很快就下定了决心,趟着水走了过来,"没有别的出路了,折回去风险太大,我们的储备也不够了,鸯姬陵应该有其他的出口。"抬头看了看洞口,对褚锐道,"里面肯定有防止盗墓者进入的机关,虽然过了几百年了,还是要注意。"
  拾级而上,两个人很快到达了洞口,没想到这里竟然是风口所在,空气对流的非常厉害,貌似之前他们在河岸边感觉到的微风就是这么来的。
  "这么大的风,一定有出口通往外界。"褚锐说,"而且空气对流好的话,毒气也很难聚集。"
  黑索不置可否,沉吟片刻握了握他的肩头:"还是要小心点。"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石洞,和外界不同,这里的地面光滑平坦,隐隐能看到繁复的雕纹,显然是曾经精心打磨过,虽然隔了几百年,上面遍布青苔,仍旧显得古朴华丽。
  步步深入,原本嘈杂的水声逐渐淡去,四周回归平静,只听到强风刮过时呜呜的声音,褚锐跟在黑索后面,手中小型手电的光亮很微弱,只能照亮很小的一片范围。
  水平行走了一段,脚下的地面开始向下倾斜,沿着斜坡又走了十几米,一道石门出现在眼前。
  "这是陪陵吧?"褚锐用手电照了照,发现门上刻着大段的古靡月文,篇幅太长了很难看懂,但通过穿插其中的一些简单的图画推测,讲的应该是古靡月人的祭祀场面——大批牲畜的头颅被堆放在高高的祭台上面,一个女祭司高举双手伸向天空正虔诚地祈祷着什么,双目紧闭,额头的天眼却大睁着,看起来诡异极了。
  "这是靡月人的春耕节?"褚锐问黑索,"传说中到了这一天要将王城里三分之一的牲口杀死,作为献祭供奉给农神?"
  "不光是牲口,还有人。"黑索说,"古靡月人认为人只是神明的奴仆,人们耕田放牧就好像是仆人为主人工作,所有的收成,包括繁衍的后代都应归属于主人,为了生存下去,不引起神明的不满,他们每年只好把三成的粮食和牲口,包括新出生的婴儿都用于祭祀,以回报上天赐予他们的一切。"
  "婴儿?"
  "是的,最早的时候三分之一的婴儿都要被献祭,所以靡月人的人口一直很少。后来人民认为这么做太过残忍,反对的呼声也越来越高。"黑索指了指门上的石刻,"于是有这么一位公主,她善良而悲悯,愿意以祭司的身份替代她父亲的子民,向神明贡献出自己的生命,从此后全国每年只要奉献一个少女就可以了。"
  "伟大的牺牲。"褚锐感叹。
  "确实,女性天生比男性更加和平善良,更有牺牲精神。"黑索轻轻推了推石门,"不知道机关在哪儿……"话音未落,紧闭的石门竟在他这样微弱的力道下就徐徐打开了。
  两人很有默契地往后闪了几步,脊背贴着通道两旁的石壁,以免被门内的暗器伤到。
  然而直到石门完全敞开,也没有任何暗器射出来,又静等了片刻,褚锐从兜里掏出一块之前捡的石头往门里丢了进去,一声脆响过后四周很快恢复了平静,依然没有任何动静。
  黑索试着往前走了两步,又走了两步,直到进入石门,也没有遇上什么危险。
  "进来吧,机关根本就没来得及启动。"黑索说,"建造陵墓的工人们甚至没来得及撤出去。"
  "什么?"褚锐快步走进去,只见门内是一道长长的通道,浅绿色石头打磨的石阶蜿蜒向下,一直通向远处浓稠的黑暗。
  一些完整的人体骨骼散落在陡峭的石阶上,年久风化的衣衫被风吹散了,凌乱地散落在骨骼四周,旁边还丢着一些简单的工具,像是斧头、凿子之类挖掘的器具,由此可以推断他们应该确实是修建陵墓的工人。
  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他们都死在了这里,褚锐回头将一扇石门闭上了,这才发现这道门设计的非常巧妙,它只能从外面推开,一旦关闭,里面根本没有着力的把手之类,比镜面还滑,根本就别想打开。
  "难道是传说中的天谴来临,石门被关闭了?"褚锐说,"或者是有人故意想让他们死在这儿?"
  "那并不重要。"黑索摇头,捡了几块骨头将石门紧紧抵住了,"重要的是在我们离开这之前它千万别关了。"
  "哦,对。"褚锐照样捡了骨头抵住了另一扇,随后跟着黑索开始沿着台阶下行。
  这一次褚锐仍旧走在黑索身后,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进入石门之后他总觉得有人在看着他,那种被人用眼神黏在背上的感觉太真实太真实,虽然他屡次回头都看不到任何东西,还是忍不住心里发毛。
  褚锐用手电照向身边的石壁,石壁是略显透明的墨绿色,雕着抽象的充满神秘气息的花纹,没有文字,也不像之前石门上的那样是可以辨识的场景,更像是某种奇特的符咒,充满着震慑的力量,让人有一种窒息的感觉。
  越往下走,四周就越空旷,两人脚步的回声也越来越悠远,褚锐的手电筒光线暗了下来,几乎起不到什么照明的作用,看上去仅仅像是一个昏黄的光点。
  风渐渐小了,但方向却变得很奇怪,总是一丝丝地往人衣领里面灌,拂过耳根的时候像是人的气息在吹。

  拼图

  "萨伦法,"脚下的台阶仿佛永远也走不到底,渐渐地褚锐心底里浮上了浓重的不安,"你有没有感觉到?好像一直有人看着我们……"
  "嗯。"黑索停了脚步:"自从进了石门我就有这种感觉,也许是尸灵吧。"
  "尸灵?"褚锐从没听说过,"什么尸灵?"
  "看守陵墓的傀儡。"黑索说,"靡月王族的陵墓里都会安置尸灵,一来是防止有人盗墓,二来,据说是为了侍奉死者的灵魂。"
  "是一种机关操纵的人偶吗?"褚锐想起了木牛流马之类的东西。
  "类似吧。"黑索四下看看,黑暗中妖瞳闪闪发光,"只是它们不是人偶,而是用活人制作的躯壳,也不是用机关驱动,而是用大祭司布下的符咒作为灵魂。"
  "啊?"褚锐惊异,"活人?符咒?"他对靡月文化研究的也算是比较多了,虽然在数千年前的蒙昧时期靡月人对待私有奴隶比较残忍,但最多是祭祀和殉葬,还从没听说过用符咒操纵活人躯壳这么血腥的事。
  "是的。"黑索指了指脚下的台阶,"注意到脚下的阶梯了么?上面刻着的大约就是尸灵咒,是大祭司用以控制和镇压尸灵的结界。"
  "那么,他们在那儿?"褚锐感觉丝丝冷汗从背上渗了出来,抬头四顾,"我们这样进来,它们为什么不来阻止我们?"
  "不知道。"黑索往下看了看,说:"马上就到底了,下去看看再说吧,大法典中对于尸灵的控制有特殊的规则,一般不触动机关是不会启动起来攻击人类的,除非你亵渎了死者的亡灵。"
  一阵阴风吹来,就在这时,褚锐的手电彻底耗尽了电池,残烛一般悄然熄灭了。
  黑暗中隐隐传来低沉的叹息声,不止一个人,仿佛有数百人低声吟诵一般,让人毛骨悚然。
  就在褚锐汗毛倒竖之际,黑索及时地打开了应急灯,道:"跟紧我。"
  应急灯的冷芒撕破了周遭浓重的黑暗,褚锐被强光刺的目眩,眯了眯眼再睁开,半晌才看清了周围的形势。
  原来他们已经顺着台阶下行到了一个空旷的地厅,整个地厅呈漏斗状,由八面倾斜的墨绿色石壁围成一个封闭的空间,而他们拾级而下的台阶,则宛如一道悬梯从上而下斜插入地厅正中,末端正好处于八边形地面的中心。
  地厅的石壁刻满了密密麻麻的符咒,与台阶上的看上去十分相近,非字非画,但充满着邪恶的压迫感,呈阳文凸出石壁,注视时感觉仿佛要破壁而出一般,眼睛的余光扫过时又带给人一种幻觉,如同蛆虫在蠕动。
  走下最后一级石阶,褚锐站在了地厅中央,不知道是嵌入了红色的石砖,抑或是用某种涂料所画,他的脚下是一个赤红色的五角星芒,那颜色单调而炽烈,如火如血,妖冶异常。
  "五角星芒……"褚锐用靴尖蹭了蹭地上的图腾,感觉不到凹凸,也不见蹭下来颜色,"是靡月族的符咒吗?或者是某种结界?"
  "也许吧。"黑索用应急灯照耀四周,眉头紧锁,"靡月咒术早就失传了,我也只是一知半解,绝大多数都没有见过。"
  "看,上面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晃动!"褚锐指着高高的穹顶,那儿似乎正蠕动着一大片黑影。
  黑索用灯照了照,辨认了半晌,方道:"哦,是了,是他们,尸灵。"
  看清尸灵的一刻,褚锐不由得一阵恶寒,这个地厅的穹顶同样也是墨绿色的石头打磨而成,但不知道是因为颜色浅还是厚度薄,几乎呈现出半透明的感觉,透过这层半透明的"膜",隐约可以看到许多如蝙蝠一般倒挂在那儿的"茧",也许是因为风的缘故,它们微微摇晃,仿佛随时都能掉下来。
  "这些'茧'就是尸灵?"褚锐问,黑索点了点头,"那是还没有孵化的尸灵,它们都呆在自己的茧里,一旦触动符咒就会快速孵化破茧而出。"
  "然后呢?"褚锐皱眉问。
  "不知道。"黑索说,"文献中没有记载它们如何对亵渎者展开攻击,不过我们最好还是不要惹它们,光是找出口出去的话,应该算不得亵渎亡灵。"
  褚锐从前也跟着导师、同学进过一些古墓,但那毕竟都是早已被人开发过的墓穴,一群学者在里面做做学术研究罢了,考古的成分远远大于盗墓和探险,真正近距离接触一个尚未开发过的大型王族陵墓,这还是第一次。
  原本找到鸯姬陵的狂喜渐渐冷却下来,褚锐跟着黑索开始在地穴底部四下勘察,希望能在石壁上找到暗门或者出口。
  "看那儿,那是什么?"黑索站在红色星芒的一角,手中的灯光指着台阶末端,褚锐走了过去,发现在台阶背面有一块凸起,呈新月状,好像是一个开关。
  褚锐试着用脚尖点了点那个开关,开关轻轻陷了下去,自动落到与地面齐平,严丝合缝,不留一丝痕迹。
  四下看看,周围毫无变化,褚锐往后退了两步,走到了黑索身边:"好像没有变化……"
  话音未落,忽听地底传来一阵沉闷的轧轧声,由远及近,像是生锈的齿轮正一点点转动,开始缓慢异常,片刻后渐渐顺畅起来。
  "小心!"黑索一把将他扯到自己身后,褚锐刚刚站定,就看到他刚才站立的位置一点点地升高了。
  升高的部位正好处于五角星芒的一个角,呈三角形,与此同时,其他四个角也动了起来,一点点升出地面。
  褚锐惊讶地地看着这一切,很快发现这些三角不是一整块升起来的,它们每一块都被切成了无数大小不一的方形小格子,每个格子都好像有特定的程序操控一般,按照预先设定好的速度一点点升起,渐升渐缓,几分钟后定格在了特定的高度。
  齿轮声停止,机关似乎已经启动完毕,每个格子像是都找到了自己应该的位置,心满意足地停了下来,再次陷入了休眠。
  静等良久也没有更多的变化产生,黑索松开了褚锐,一步步走近了机关,用应急灯照在上面细细观察。
  经过这几分钟的变化,五角星芒的五个角分别凸出了一块大约十来个平方的三角形,超出地面平均距离三十公分左右,每一个三角都由数百个格子组成,如同荆棘一般丛立在那儿,杂乱无章。
  "这到底是什么意思?"褚锐不可思议地看着三角,"拼图?"
  黑索不答,绕着五角星芒仔细观察一个个的角,最后停在了其中一块旁边:"也许你猜不错。"
  与其他四块都不相同,组成这一个角的格子竟然是按照某种秩序排列好的,所有的高度都严丝合缝地拼合在一起,组成了一副貌似浮雕的三维立体图画。
  "这是什么?"褚锐抚摸着图画,指尖感觉冰冷而润泽,仿佛摸上了寒玉雕琢的古董,仅是轻触,便能感受到积淀了数百年的沉寂。
  黑索不答,褚锐两指捏住一块凸起的石格,轻轻往上一提,那石格竟应手被抽了出来,是一条近四十公分长的方形棱柱状石条。
  "这是积木?"褚锐将石条凑在灯光下细看,而后又看了看三角,越发肯定了自己的猜测,"是不是那四个角的石条也能抽出来,排成一副浮雕?"
  黑索皱眉不语,良久道:"除了这条石阶,这儿没有任何出路,难道这些拼图就是出口所在?"
  话音刚落,沉寂良久的齿轮声再次嘎嘎响起,不同的是这一次声音并非来自地下,而是头顶。
  两人同时将目光投向了那座将他们送到这座地厅的石阶,惊讶地发现石阶上端竟然正在缓缓收缩,像折叠杯一般一节套入一节,变得越来越短,虽然灯光照不到最上面,可以想见缩短的石阶肯定已经无法再到达他们进入的石门。
  石阶收缩了一半,而后整个立了起来,垂直立在了地厅正中,五角星芒的中心。
  虽然黑索很有先见之明地抵住了石门,现在也没什么用了,石阶变短,他们回不去了。
  沉默,良久褚锐才将视线再次挪到身边的拼图上:"拼图和石阶……"
  "你猜的没错。"黑索不等他说完就轻轻点了点头,"拼图就是操纵石阶的机关。"伸手将褚锐手中那个石条接过了,重新插|入矩阵,片刻后齿轮声再次嘎嘎响起,套杯一般的石阶层层展开,重新指向了他们来时的入口。
  "这是生命。"黑索的手掌轻抚石雕,"在靡月文化中代表复苏与成长的图腾,类似你们C国文化中的'生门'。"
  "生门?"褚锐挑眉,仔细看那浮雕,虽然不明白那些抽象的凸起与凹陷到底代表着什么,但是能通过线条感觉到一种流畅的张力,生机勃勃。
  "小时候玩过拼图吗?"黑索将应急灯放在了石阶上,光束聚集在五角星芒的另一个角,指着上面杂乱无章的石条,道,"如果在应急灯电池用完之前拼好所有的拼图,我们或许能找到离开这的出路。"

  流转之门

  电池的电力不够了,食水也不多,不知道哪个拼图才指向正确的出路,因此两个人分别选了一个角来拼,希望能够节省一点时间。
  褚锐七岁的时候就曾经单独拼完过一副六百多片的迪士尼拼图,但那毕竟是二维的画面,且是彩色的,与地厅里这五个由单色调的石条组成的立体拼图不可同日而语。
  靡月文化流传下来的资料极其有限,即使像褚锐这样的行家,也只能是认识一些古代文字,民族图腾更不用说了,何况这个拼图还是没有任何色彩的浮雕,辨识度非常的差,因此褚锐拼的很慢。
  黑索在文化传承方面其实并不比褚锐懂的更多,调整石条顺序的时候也没什么可借鉴的经验,只能根据长度来做选择,不过或许出于靡月人特有的直觉,他的正确率相对要高一些。
  "是……这样吗?"黑索低声自语,将最后一个石条对准孔洞插下,石条落到底,发出"咔"一声轻响,仿佛与某个零件完美地咬合在了一起。
  "你拼好了?这么快。"褚锐回头看了一眼,黑索耸了耸肩:"也许吧,我也说不准。"
  地厅里暂时没有发声什么变化,褚锐不敢耽误时间,手下不停地继续调整着自己的三角,黑索深深凝视着拼合完整的拼图,修长的手指轻轻抚摸着起伏的表面,心头忽然有一种焚烧般的炽烈感,不由脱口道,"不错,这是'涅槃'。"
  "什么?"褚锐不解。
  "涅槃。"黑索说,"大法典记载,五角星芒是靡月人特有的图腾,五个角分别叫做'破泽'、'涅槃'、'荣光'、'流转'和'生命',前两个主凶,后两个主吉,剩下一个主平,和你们C国的奇门遁甲有些相似。之前那个完整的浮雕是'生命',我拼合的这个状似火焰,线条汹涌而热烈,应该是'涅槃'。"
  就在这时,齿轮转动的声音再次响起,五角星芒中心的悬梯渐渐竖起,变为与地面垂直,先前他们进入的入口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接着出现了一道石门,将来路封死了。
  "糟糕。"褚锐皱眉,"门关了!"
  "别急,应该还有别的门。"黑索按了按他的肩,"既然石阶能够转向,必然还有别的门通向外面。"
  黑索话音未落,空旷的地厅忽然响起一声幽幽的叹息。
  "唉……"
  一阵阴风拂过,褚锐激灵灵打了个冷战:"谁?"
  一道蓝光从地厅高阔的穹顶斜斜泻下,接着又是两道,最终三道光束交叉于一点,正好处于垂直的悬梯正上方。
  光束一开始非常暗淡,慢慢地却亮了起来,渐渐照亮了幽暗的地厅。
  褚锐和黑索仰头看着头顶,光线的光源所在,貌似正是尸灵们的聚居之处,好像有什么人在那儿安装了三个大功率射灯一般,穿透了地厅顶上薄薄的半透明的膜,照在了阶梯上方。
  两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皱了皱眉,接着视线又先后回到了头顶,仔细观察着三道交汇于一处的蓝光。
  就在这时,不可思议的事情再次发生。
  蓝光开始变化起来,同一道光线分解出了好几种深深浅浅的蓝,如同大流明全息投影一般,在光线交汇处形成了一个模模糊糊的立体影像。
  随着光线的不断调整,原本朦朦胧胧的影像逐渐清晰起来,形成一道道流畅的线条,勾勒出了一个清丽绝伦,妆饰华美的年轻女子。
  虽然三道投影光线都是蓝色,但因为深浅不同,将女子的容貌妆饰都显示的十分清晰,褚锐惊讶地发现,她高鼻深目,眼窝深邃,分明是一个靡月人。
  她的服装和装饰则与黑索的非常相似,虽然后者是男装,花纹样式都更加简练硬朗,但那种诡异华美的韵味却如出一辙——这个女人,应该是靡月贵族,甚至,是王室成员。
  "鸯姬?"褚锐一瞬不瞬地看着高处难以置信的景象,喃喃道,"萨伦法,她就是靡月最后一个皇后——鸯姬,对不对?"
  黑索不语,良久才静静道:"我想……是的。"
  他的声音低沉而飘忽,虽然不大,但怀着绝对的恭敬与虔诚:"她应该就是鸯姬。"
  说罢,他右手抚胸,深深弓下腰去,向着悬梯顶端那个浑身笼着微光的蓝色全息影像行了一个靡月最高的礼节,用靡月语低声诵念,"无上的王后,愿您和吾王安息。"
  不知从哪里飘来一丝轻灵空旷的歌声,虽然是用最古拙的靡月语在颂唱,褚锐凝神细听也听不懂一个单词,但光是从那流畅婉转的曲调中就能听出鸯姬的平和与慈爱。
  不由自主,褚锐也以右手抚胸,用靡月族最高的礼节,向着这个陵墓的主人,传说中靡月人的最后一个王后,深深弓下腰去。
  毕竟是数百年前设置的机关,咒语和结界的能量都非常有限,鸯姬的幻影在一曲极短的颂歌之后便即慢慢消失,蓝色的光影如萤火虫一般飘散在了浓重的黑暗里。
  悬梯嘎嘎作响,转动了一个角度,向着另一个方向缓缓倾斜,片刻后顶端的接头再次契合在了地厅上沿,接着,一扇小小的石门无声无息地出现在悬梯的顶端。
  "怎么办?"褚锐看向黑索,"上不上去?"
  黑索表情凝重,想了想忽然问:"你的拼图怎么样了?"
  "啊?"褚锐这才发现自己手中还拿着一根石条,"哦,马上好了。"
  "最后一条了吗?"黑索接过他手中的石条,走到褚锐的拼图前,毫不犹豫地插了进去。
  "'涅槃'是凶门,最好不要贸然进去。"黑索说,"让我看看,运气好的话,你这个或许能拼出一个吉门。"
  "是么?"褚锐轻轻抚摸拼图流畅起伏的表面,感受着浮雕诡异的线条,这个拼图与"生命"和"涅槃"都完全不同,纹理变化多端,每一个线条的走向都十分古怪,总在意料之外的地方忽然拐弯,手掌快速摸过的时候,仿佛有气息在流动。
  "是'流转'。"黑索微笑起来,挑了挑眉,说,"楚,你是个很有福气的人呢,这是与'生命'相对的另一个吉祥的图腾,象征着生机与变化,叫做'流转'。"
  拼图完成后不久,鸯姬的全息影像再次出现,依旧是原先的模样,只是这一次的颂歌换了一个调子,比"涅槃"更加平和温馨一些。
  歌声止歇,鸯姬消失,"涅槃"指向的凶门悄悄合上,石阶转了一个方向,再次与另一面石壁契合,继而,"流转"指向的吉门出现在了高高的穹顶边缘。
  "走吧。"黑索拍了拍褚锐的背,"你能行吗?或者我们先休息一下,吃点东西?"
  "不用。"褚锐知道他们的储备已经相当有限了,而出路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找到,外面的暴风雪也不知道怎么样了,如果再晚,气温下降,就算他们能走出鸯姬陵,恐怕也扛不过腾里沙漠的暴风雪。
  "你已经很久没有吃东西了。"黑索面有忧色。
  "你不是也一样吗?"褚锐笑笑,"走吧,我没事。"
  石门之后是一个狭窄幽长的隧道,奇怪的是整个隧道呈管状,地面与墙壁光滑地连接在一起,好像城市地下供水管道一般。
  褚锐照例跟在黑索的后面,手里提着应急灯,因为电力不足,灯光有些暗淡,但通过昏黄的灯光,依稀还是能够看出,这个隧道与先前组成地厅的材质相同,都是墨绿色的晶石。
  走了大约一百米,褚锐发现四周似有似无地晃荡着一些黑影,不禁停了步,对黑索道:"萨伦法,你觉不觉的,我们正在穿过之前看到的那个穹顶上方,尸灵的'茧'悬挂的地方?"
  "好像是的。"黑索四下看看,说,"按方向和距离来看,似乎是这样。"
  "但愿我们不会惊醒他们……"褚锐在胸前画了个十字,黑索笑了笑,"你信教?"
  "不。"褚锐双手合十晃了晃,"阿弥陀佛……我们C国有句老话,叫做'礼多人不怪'。"
  黑索笑着摇头,学着他的样子画了个十字:"楚,你很可爱。"
  "你也是。"褚锐非常客气地回敬了一句。
  两人继续前行,越往前走,尸灵的影子越多,晃动的幅度也越大,同时,脚下的通路也发生了变化,不再是缓缓向下的斜坡,倾角大了许多,越来越滑。
  "真像滑滑梯。"褚锐自言自语,"再这么下去,恐怕我们可以不用走了,直接滑下去算了。"
  黑索无声地笑了笑。
  应急灯熄灭了,四周彻底陷入了黑暗,褚锐拍了拍电池盖,嘟哝:"糟糕,没电了。"
  "我包里还有几个照明棒。"黑索说,"不过要省着点用了……手给我。"
  "嗯?"
  "我能看得见。"黑索向后摸索着抓住了褚锐的手,"小心脚下。"
  黑索的夜视能力很好,褚锐虽然什么也看不见,但被他带着也比较安心,一步步往前走去,越走脚下越是倾斜,只好尽量往后仰,调整重心。
  片刻后黑索忽然停下了脚步:"前面的倾角太大了,我们得滑下去。"
  "啊?"
  黑索没多解释,拉住褚锐往前一带,双臂穿过他肋下在后面紧紧抱住:"走。"

  求婚

  褚锐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便被黑索抱在怀里斜斜往下滑了下去。
  滑出去大概十来米的样子,褚锐忽然感觉身体一轻,接着和黑索一起腾空而起,脱出管状的轨道飞了出去。
  "啊……"褚锐轻呼出声,转瞬却落在了地上,发出"嗵"一声闷响,原来通道和地面之间落差并不很大。
  因为被黑索护在怀里,褚锐只是震了一下,没受到任何伤害,身下的黑索却吸了口气,憋了半晌才呼了出来,躺了少顷,松开了胳膊道:"扶我起来。"
  "你怎么了?"褚锐爬起身,搀住黑索腋下将他扶了起来,"伤着了?"
  "脚踝。"黑索简短地说了一句,"只是扭伤,不严重。"
  冷冽的风一阵阵吹来,褚锐感觉头顶纷纷晃动着一些蓝色的影子,抬头一看,顿时汗毛竖了起来。
  他们身处一个空旷的半球形大厅,数百个尸灵的茧悬挂在弯曲的穹顶上,有长有短,长的距离他们的头顶有三四米高,短的则如拳击沙袋一般垂在他们身旁,一伸手就能摸到。
  这些茧都泛着幽幽的蓝色荧光,在黑暗中看来非常诡异,风吹来时轻轻晃动,发出"噗噗"的轻响,更是令人毛骨悚然。
  "天哪!这么多尸灵……"褚锐喃喃道。
  "小心。"黑索小声说,"不要触动它们,我也不知道如何操控尸灵咒,既然大祭司用他们来守墓,估计威力是很大的,万一惊醒一两个,我们就惨了。"
  褚锐点头,不再出声,黑索弯下腰摸了摸自己的脚踝,接着直起身,四下看看:"这好像是个迷宫。"
  虽然尸灵茧泛着淡淡的荧光,但那光线太弱太弱,以褚锐的视力根本看不清周遭的情况。
  "周围有很多的门。"黑索知道他看不清,低声解释,"不知道哪个才通往外界。"
  褚锐注意到他正缓缓转动右脚,便将黑索的胳膊搭在肩膀上,用力撑着他右侧的身体,不让他的右脚着力:"那我们要怎么办?要不先找一个门走走试试?"
  黑索皱眉不语,褚锐自语道:"如果有地图就好了。"
  黑索不置可否,只淡淡"嗯"了一声,仿佛在思考什么。
  站了片刻,黑索的胳膊忽然一紧,将褚锐的身体转了个向,面对面搂在怀里。
  "干、干嘛?"褚锐感觉他的气息喷在自己额头,温热的,很平稳,但莫名其妙让人感觉危险、不安。
  黑索微微松开了一点,伸手摸上他的面颊,轻轻蹭了蹭,接着忽然加大力道,卡住了他的下颌。
  "喂!"褚锐吓了一跳,感觉被他捏的下巴有点疼,扭头挣扎了一下,却不敢放手,怕他的伤脚撑不住身体摔了,"萨伦法你怎……"
  话还没说完,黑索猛的吻住了他,嘴唇对着嘴唇,先是吮吸他的唇瓣,接着舌头居然伸了过来,缠住了他的。
  "……"褚锐的大脑完全当机,连挣扎都忘了,瞪大眼睛看着他近在咫尺的面孔,因为离的太近,黑索的五官有点变形,完全不似平时冷淡平静的模样。
  黑索一手紧紧箍着他的腰,一手捏着他的下巴,舌头在他嘴里缠绵纠缠,褚锐渐渐回过神来,脸刷一下热了,抓住他的肩膀使劲往外推:"呜呜……"
  两个人身体贴着身体,离的太近太近,褚锐所有的手法身法都使不出来,只能凭双手的力气和他对抗,然黑索力大无穷,身高体型都太占优势,根本就无法撼动。
  虽然他胳膊箍的很死,唇齿之间却非常温柔,舌尖如灵蛇一般或轻或重地舔舐吮吸,弄的褚锐痒酥酥的,口水不受控制地冒出来,由于双唇无法闭合,从嘴角一丝丝溢出来,让他尴尬极了。
  良久,褚锐被他吻的都要窒息了,右手摸索着找到了他的脖颈,正要卡上去,黑索却松了嘴,结束了这个莫名其妙的极具侵略性的舌吻,同时放开了捏着他下颌的手。
  褚锐被他吸的嘴唇都肿了,舌头也有些僵硬,喘着粗气看着他的脸,脑子像是被雷劈了一般,一片空白,完全不知道是该指责他兽性大发,还是该担心他精神分裂。
  "不行……"黑索忽然说,"你要主动一点。"
  褚锐正在擦嘴,闻言诧异地抬头,黑暗中虽然无法完全看不清黑索的表情,但依稀看出他的脸也略有点红,眼神有点尴尬,不过语气却很严肃,很正经。
  褚锐嘴角抽搐,主动一点?什么意思?精神分裂是正解?
  "吻我。"黑索接着说,"你会的吧?就像我刚才吻你那样。"
  "……"褚锐无语,使劲儿推他,"你疯了吧萨伦法,我们现在在鸯姬陵,我是……"
  "我知道你是谁。"黑索搂着他的腰不放手,"如果你觉得这样做冒犯了你,我道歉,但你必须尝试着主动一点。"
  "黑索!"褚锐哭笑不得,"你到底在说什么啊?"
  "或者是因为……贞操的关系?"黑索又想到了什么,道,"C国人是不是很注重接吻上床这种事?男性也有这种顾虑吗?"
  褚锐深深被雷了,贞操,这关贞操什么事儿……
  "我可以娶你。"黑索想了想,很郑重地说,"日不落不反对同性婚姻,我祖父的伴侣也是一个男性。"
  "……"褚锐张着嘴,像是听到了火星语,虽然黑索说的每一个字他都能听懂,却完全无法理解,连字面的意思都无法理解。
  他说的,是结婚吗?
  静等片刻,黑索轻轻叹了口气,松开了胳膊。
  褚锐完全不明所以,呆呆站在那儿,黑索却单脚跳着退开了一步,放下身上的背包,解开了腰间的皮带。
  "你、你干嘛?"褚锐看着他迅速宽衣解带,目瞪口呆,"萨、萨伦法,这么冷,你、你脱衣服干什么?"
  黑索不语,很快便将上衣脱了个精光,线条优美的身体袒露在地厅寒冷的空气里。
  "过来。"黑索说。
  "干、干嘛?"褚锐不敢动,实在是觉得他这半天的举动太反常了,简直不可理喻。
  "过来吧。"黑索转过身,"我的背上,有一幅地图。"
  "什么?"褚锐惊讶地看着他宽阔健硕的背脊,映着尸灵茧发出的淡淡的荧光,依稀看出那上面光滑而白皙,根本没有什么刺青纹身之类的东西,何况他们赤|裸相对也不是第一次了,上次在夜女泉,褚锐完全不记得他身上有什么地图。
  "要用手摸。"黑索说,"这么暗的光线,是看不清楚的。"
  褚锐犹豫了一下,走了过去,伸手摸上他肩头,因为指尖冰凉,黑索的肌肉抽动了一下,接着道:"慢慢来,我需要一点时间。"
  黑索骨架很魁梧,皮肤却非常紧致光滑,轻轻触摸便能感觉到贲张的条状肌肉,健硕、流畅,但一点也不蛮横,手感好极了。
  褚锐感觉嗓子发紧,吞了口唾沫,硬着头皮摸了两下,便感觉自己浑身发热,尤其是脸,简直能冒出蒸汽来。
  黑索的鼻息逐渐粗重,身体也热了起来,褚锐的手摸过哪里,哪里的肌肉就轻轻地跳。
  其实,我们都很敏感啊……褚锐尴尬地想,捏了捏鼻子,祈祷自己不要在这种时候流鼻血……
  就在这时,他忽然发现了一丝异样。
  在他的触摸下,黑索的皮肤上悄然隆起了一道道细细的凸痕,像是某种皮疹正在显现,虽然在暗淡的荧光下看不清楚,但褚锐的手能真切的感觉到。
  "就是这个。"黑索也感觉到了,手伸到背后摸了摸,抓住褚锐的手腕往下挪了挪,指到自己腰部,"这里是鸯姬陵的方向,我猜,我们现在应该是在这附近。"
  "这儿?"褚锐的手在他腰侧摸了摸,黑索抖了一下,道:"也许吧,我看不见,你得自己找。"
  "哦。"褚锐蹲下|身,手指在那儿来回摸了两下,黑索的肌肉马上绷紧了,皮肤上起了细细的战栗。
  真是挺难为他的啊,褚锐想,这个部位,好像是男人的XX敏感点。
  褚锐有点不好意思,停了手,不知道该继续摸下去,还是等他平静点再说。
  "继续。"黑索却说,"不要停下来。"
  "啊?"
  "取悦我的身体,让我觉得快活。我越激动,地图的纹路就会越明显。"
  "啊?"
  "或者你可以尝试着主动来吻我。"黑索无奈地说,"我不确定哪种方法效果更好,我以前也没有试过。"
  "啊?"
  "不要'啊'了。"黑索的声音有点焦躁,"见鬼,如果你多少有点那方面的经验,也许我们能容易点……我很冷啊,楚。"
  "行了我知道了。"褚锐无地自容地打断了他的话,"我、我尽力。"
  褚锐站起身来,手掌轻轻擦过黑索腰侧,他确实没有那方面的实战经验,不过他想既然大家同为男人,生理构造总是差不多的吧,于是根据自己的理解对黑索展开了"爱抚"行动。
  折腾了片刻,褚锐已经是一头汗了,效果依然不明显,黑索背上很多凸起的线条甚至没有连接起来,根本无法勾勒出一幅完整的地图。

  进攻

  黑索低声咒骂了一句什么,忽然反手抓住了他的胳膊,将褚锐再次拉进了怀里。
  "喂……"褚锐还没来得及反对便再次陷入了被动的亲吻,下意识地要施展擒拿手法控制他的穴道,手却在半空中凝固了。
  这个吻看上去是个吻,事实上又不是一个吻,它类似于按动GPS的Power键,或者是展开地图的动作,虽然方式是尴尬了点,但灌注更多的感□彩显然是毫无必要的,进而言之,拒绝的话,也是不明智的。
  褚锐想要说服自己泰然受之,然它又确确实实是一个吻,接吻的对象几分钟前还想要成为他的未婚夫。
  虽然结婚和接吻哪个是前因哪个是后果这会儿看起来是有点儿混沌,但褚锐肯定,黑索绝不是事到临头一时冲动。
  他肯定。
  阻止,或者不阻止,实在是一个两难的问题。
  瞬间的犹豫,身体便莫名其妙被完全控制了,这一次黑索的动作要强势的多,舌头发疯一般追逐着他的,吮吸也更加凶狠,搞的褚锐头晕目眩。
  黑索的唇火热,柔软,舌头霸道又温柔,气息如同野兽要将人吞噬,怎么看都不像是一个目标纯粹的单纯动作,而是充满了雄性动物特有的激情与占有欲,甚至像是某种含蓄的宣誓与表白,用他特有的方式。
  如同灵光乍现,褚锐像是忽然明白了黑索的意思。
  长久以来的羁留、禁锢与爱护瞬间都有了百分百的理由——黑索喜欢他,想要并正在占有他。
  此时此刻,此情此境,地图,只不过是给他提供了一个顺理成章的理由。
  褚锐还在混乱地思索着,冷不防胸前一凉,外套的衣襟已经被凶悍地扯开了,黑索一边吻他,一边隔着衬衫抚摸他的胸膛,随后手从衬衫纽扣的空隙里钻了进去,或重或轻地揉捏着他的胸部,弄的褚锐直发抖,骨头都酥了。
  "呜呜……"褚锐有点撑不住,在他怀里挣扎起来,黑索却不依不饶地困着他,松开他的唇吮吸他的耳垂,喃喃低语:"不、别动,不要、不要拒绝我……"
  褚锐总觉得他"不要拒绝"这句话并不仅指此刻的进攻,或者还暗示着点更深层次的感情层面的东西,但火烧火燎的大脑已经完全无法详进行细的剖析,黑索的小腹贴着他的,身体的变化已经相当的明显,而他自己,也是一样。
  "萨伦法……"褚锐喘息着想要后退,"不、不行,我……"
  "别动。"黑索的手臂箍的更紧了些,舌尖划过他的下颌,吸住了他的喉结,修长火热的手不容置疑地一路下移,硬是穿过了他腰上勒着的皮带,摸到了他的臀。
  他学过忍术吗?手是怎么拐到后面来的?褚锐无力逃脱,只能仰头承受他的亲吻抚摸,胸口的敏感处被他拇指上的枪茧摩擦的挺立了起来,被衬衫一蹭刺激的要命。
  一团火腾一下从下腹部烧起,瞬间蔓延到了全身,褚锐抓着黑索的胳膊混乱地摇头:"放、放开我,不、不行,我……"
  "难受吗?"黑索摸索着打开了他的皮带,手伸进去握住他,"我帮你……"
  "喂……"褚锐还没来得及反对便被完全俘虏了,羞耻和快意瞬间如潮水般卷过,腿软的几乎撑不住身体,只能将脸深深埋在黑索胸口,拽着他的衣襟大口大口地喘气。
  射出来的一刹那,褚锐囧囧想,如果地图在自己的身上,这会儿只要涂一身印泥往纸面上一滚,恐怕就能拓出一幅全景图来……
  激情过去,黑索抱着褚锐的腰,下巴抵在他头顶,道:"累了吗?"
  褚锐违心地摇头。
  "你是第一次被人碰吗?这么快?"黑索平静地说。
  "……"褚锐无语凝噎,你手法这么好,是长期自我研究的成果吗?
  倚着黑索歇了几秒,褚锐忽然注意到他还处于上着膛的状态,出于男人间纯洁的友谊,伸手往他两腿间探过去:"你、你怎么样?要不要我、我帮你……"
  "不。"黑索撑着他的肩退开了一点,褚锐的手尴尬地停在半空中,伸也不是缩也不是,刚凉下去的脸腾地又热了起来。
  "已经完全出现了。"黑索握住他的手,绕到自己身后,"记住它,楚。"
  褚锐这才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手指抚过他平直的肩,宽阔的背,最后停留在腰际。
  黑索身后已经密密麻麻布满了凸起的纹样,纤细繁杂的线条勾勒出了一个巨幅的地图,丘陵、河流纤毫毕现,地理标识异常精确。
  除了自然景观,地图上还有许多类似城郭的框图,以前褚锐在卫星地图上从未看见过,估计是湮灭在流沙之下的靡月城池,或者是被能量场屏蔽起来的靡月王城。
  地图纷繁复杂,好在褚锐记忆力极好,又擅长记地图,不一会就分辨出了精确的坐标,并找到了他们所在的方位。
  鬼域、溶洞、暗河……鸯姬陵,褚锐在他右侧的后腰找到了尸灵聚集的半圆形地厅,低声道:"我们在这儿,出路……"手指持续下滑,一直指到了他胯骨边沿,"是向着这个方向。"
  "很好,那是塔台的方向,如果地下通路能跨越鬼域和塔台之间的荒漠,我们的机会就会更大一些。"黑索说,"岔路你都记下了吗?"
  "是的。"为了加深印象,褚锐又将路线摸了一遍,道,"都记下了。"
  "好的。"黑索松开手,捡起了地上的衣服,一件件穿回身上。
  一阵风吹来,褚锐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衣襟还敞着,忙手忙脚乱地开始整理衣衫,黑索收拾完自己,又伸手替他理平了领子,系好最上面的纽扣,道:"楚,那件事,我不是随口说说的。"
  "什么?"褚锐不解。
  "关于我说要娶你的事。"黑索说,"楚,我很喜欢你,你愿意和我结婚吗?"
  "不、不……"褚锐舔了舔嘴唇,结结巴巴道,"那个,刚才的事你不必在意,贞操什么的,事实上C国人上百年前就不那么执着了,何况我是男人,你想多了萨伦法。"
  "不。"黑索摇头,"楚,之前的求婚,不仅仅是因为这个缘故,我是真的希望你能嫁给我。"
  "?"
  "虽然我不确定我们能够回到日不落,但我必须这么做。"黑索单膝下跪,郑重其事地道,"楚童先生,请你接受我的求婚。"
  清冷的风穿过空旷的空间,椭圆形的白色巨茧在气流的作用下轻轻摇晃,散发着淡淡的蓝色荧光,若有若无的低吟回荡在穹顶上,像是数千年前的靡月神明在吟哦。
  褚锐怔怔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黑索,说起来,这场景还是挺浪漫的,如果不计较头顶的发光体都是尸灵的话……
  面前的男人并不讨厌,甚至可以说是个非常体贴的人,虽然看起来是冷淡了些,舆论声名也不大好,但褚锐能感觉得到,他是真心诚意对自己好。
  可问题是,他一直温柔对待的,小心爱护的那个人,并不是叫做"褚锐",而是叫做"楚童"。
  简而言之,他甚至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
  太荒谬了。
  黑索碧蓝的妖瞳在黑暗中褶褶生辉,看似与往日一样冷漠,平静,但褚锐能在冷漠平静的背后,看到他的激荡的心情。
  他是认真的。
  褚锐张了张嘴,拒绝的话在舌根打了个转,却没有说出口。
  这一刻,他真切地意识到,自己,也很想认真。
  "萨伦法。"褚锐艰涩地开口,"我、我对你……恐怕,你并不了解我,我……"
  "是因为意外吗?"黑索笑了笑,站起身来,"靡月族长的婚礼必须安排在春耕节,你不用急着回答我,我们还有很多的时间。"
  "我……"
  "不,不要做出下意识的决定,你需要理智,需要更多的思考。"黑索哑声说,伸手摸了摸他的面颊,"楚,你应该知道,我不是个冒失的人,我做的每一个决定,都是深思熟虑的,对你,也是一样。"
  褚锐心中一抽,黑索呼了口气:"来扶我一把,我们该走了。"
  没有就这个话题再追究下去,褚锐选择了沉默,扶着黑索往出口走去。
  依地图显示,正确的出口在远离他们的另一个角落,越往那边走,尸灵茧就越密集,到后来褚锐不得不放开了黑索的胳膊,只能拉着他的手侧身往前走。
  尸灵茧近在眼前,透过半透明的泛着荧光的薄壁,甚至能看到里面沉睡的尸灵,大约是因为巫咒的缘故,他们的外形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不再那么像人,更像是变异的胚胎,浑身都包裹着一层深灰色的膜。
  在接近门口的地方,黑索忽然道:"不对。"
  "怎么?"褚锐警惕地停了步子,将匕首握在手中。
  "它们在动。"黑索低声说,"不好,我们也许触动了符咒,他们要孵化了……"
  就在黑索说话的同时,褚锐注意到身边的尸灵茧开始微微颤动,茧壁的透明度也增加了,披着薄膜的尸灵正缓缓睁开双眼。
  "跑!"黑索低吼一声,拽着褚锐的手猛地一拉,用力拂开面前的尸灵茧往出口跑去。

  欢迎来到塔台

  "噗、噗……"
  几声爆响过后,身旁的尸灵茧忽然破开,透明的液体爆浆一般喷溅出来,因为离的太近,很多都洒落在了黑索和褚锐的身上,衣物立刻发出了轻微的"嗤嗤"声,散出类似硫酸腐蚀纤维的恶臭。
  "嘎……"初生的尸灵坠落而下,一边用利爪撕扯身上半透明的灰黑色胎衣,一边如蝙蝠般在地面上蹒跚扑腾,发出混沌的叫声。
  它们大多都睁着眼,但尚有有一层深蓝色的膜覆盖在眼球上,因此并没有什么视力,只能漫无目的地爬行,不能立即对闯入者发出攻击。
  黑索不说话,拉着他一路狂奔,褚锐用衣袖捂着口鼻,混乱中只感觉头顶的荧光不断消失,猜想大批的尸灵茧正在破裂,不禁又是恐惧又是焦急。
  十米、五米……目标通道终于出现在正前方的阴影里,褚锐心中一松,刚要喘口气,忽觉背后一股劲风袭来,"嘎——"一声尖利的呼哨响过,后背上顿时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第一批落地的尸灵在短短几分钟内摆脱了身上覆盖的薄膜,用干枯而有力的后腿站了起来,一对笼罩着黑烟的肉翅在背后伸展开来,仿佛披着披着乌云的巨大风筝,跌跌撞撞向闯入者冲了过来。
  虽然眼睛还没有完全张开,但野兽的直觉还是让他们感受到了褚锐的体温,于是毫不犹豫地伸出鹰爪般的前爪,狠狠地扫了过去。
  如同被蘸着硫酸的利刃瞬间劈开,后背火辣辣的疼痛让褚锐差点当即就昏厥了过去,但高度危险的环境给了他高度的忍耐和警觉,硬是扛住了没有倒下,甚至连痛呼都没有发出,只是短促地哼了一声。
  黑索比褚锐离尸灵略远一点,虽然也感觉到了那股风,但并没有受到伤害,一时来不及细想,手上加力将褚锐扯到身前,用尽全力推进了近在咫尺的出口,接着一个前扑,自己也冲了进来。
  落地的一瞬,黑索拔下腰带上的军刀挥了出去,紧跟在他身后的尸灵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叫,呼扇着巨翅后退了数米。
  "快走!"黑索闻到钢铁被硫酸腐蚀的味道,心知用这把刀和尸灵对战根本坚持不了多久,吼:"找机关关上门!"
  后背的伤口痛彻心扉,褚锐头昏眼花地往前跑了几步,掏出一根照明棒点燃了,借着明亮的火光在墙壁上寻找关门的机关。
  几秒钟后更多的尸灵冲了过来,个个目露凶光,发出"咝咝——"的挑衅声,黑索焦急万分,但并没有开口催促褚锐,只沉默地挥着军刀迎了上去。
  褚锐快要急疯了,握着照明棒疯狂地在墙壁上摸索,后背的伤越来越痛,痛到视力都模糊了,最后终于在离洞口五六米远的地方摸到了一个水闸样式的开关。
  用尽全力拉下开关,一扇厚重的石门缓缓下落,尸灵们尖叫着纷纷退出通道,在门口挤作一团,黑索趁机冲了上去,挥刀斩下了两个尸灵的头颅,那头一落地变化作一股青烟消失在了空气里,随即身体也消失无踪。
  褚锐心下一松,终于支持不住昏厥了过去。
  倒地的一瞬,黑索的身影被旋转了九十度,褚锐忽然注意到他的右脚轻微地瘸着,这才想起他的脚还受着伤。拉着自己跑了这么远,又和尸灵斗了那么久,一定,很疼的吧……
  ……
  褚锐感觉自己好像做了一个短促的噩梦,梦里漆黑一片,像是浸透了粘稠的浓墨,什么都看不清,摸不着,只听到尸灵尖利悠长的鸣叫回荡在耳边。
  身体像是中了魔咒,连指尖都不能移动分毫,只觉得浑身每一个细胞都在火烧火燎的疼痛,恨不得死去。
  "楚,楚。"一个焦急的呼喊撕破黑暗透入了梦境,褚锐想要回应却不能得逞,直到被一阵无法言喻的锐痛忽然袭击,才哑声呼喊了一句,醒了过来。
  "楚,楚童。"黑索拍了拍他的脸,褚锐悠悠睁开眼,发现自己面朝下趴在黑索腿上,后背的伤口正传来撕裂般的疼痛。
  "疼。"褚锐发出微弱的痛呼,黑索像是松了口气:"你终于醒了,我的天……忍着点,伤口化脓了,我在给你清洗。"
  褚锐无力发声,黑索用布带在他肋下裹了几圈,给他穿好衣服,轻轻搂在胸前,柔声道:"没事了,跟出来的尸灵都死了。"
  褚锐轻轻喘气,黑索摸了摸他的头发,握住他的手,低声道:"我们已经走出了鸯姬陵,现在正在出口内侧避风。暴风雪再有两三个小时就会停,我会带你离开这儿。"
  "哦……"褚锐感觉浑身发冷,靠在黑索怀里也无济于事,恹恹道,"伤口好疼,头也好疼。"
  "背后只是利器划开的普通外伤,但被尸灵的毒液灼伤了,有些发炎,所以才昏迷了两天。"黑索说,"没事的,到了塔台,就有药了。"
  "哦。"褚锐混沌地应了一声,很快又昏睡了过去。
  再次醒来的时候褚锐发现他们已经上路了,黑索背着他,正高一下低一下地往前走,雪已经停了,四周白茫茫一片,分不清哪里是天,哪里是地。
  背包和行李都被丢弃了,黑索身上只挂了一个很小的挎包,里面存不了多少物资,褚锐眯着眼看了看四周,根本看不到任何建筑物的影子,连沙城的轮廓都没有。
  "萨伦法……"褚锐虚弱的连眼皮都几乎撑不开了,弥留之际松开了双臂,"放下我,你自己走。这样……我们都活不成。"
  黑索没有回答,甚至连脚步都没有停顿,依旧保持着原先的速度,动作坚定,毫不迟疑。
  褚锐无力挣脱下地,只能任他背着,心想既然他执意要带着自己,那就跟他走吧,大不了,都死在这里就是了。
  想到一个"死"字,褚锐心里不由得抽痛,黑索的背宽阔而安稳,也许,这个男人就是自己这辈子唯一喜欢过的人了。
  如果没有以后,起码他们还有过去。
  至少,他都跟自己求婚了不是吗?虽然他根本就不知道自己是谁……
  褚锐心中一热,收了收胳膊圈住他的脖颈,用尽最后的力气在他耳边道,"萨伦法,你、你可以叫我小锐。"
  黑索的步子顿了顿,低声道:"嗯。"
  眩晕袭来,褚锐软软将头靠在黑索侧颈,喃喃道:"爸爸……高兴的时候,都这么叫我。"说完慢慢合上眼,意识再次向黑暗中飘去。
  "小锐"黑索抖了抖肩膀,褚锐的头晃了晃,没有回应。
  没有食物,没有淡水,连生个炉子烧点雪水都不可能,黑索咬了咬牙,往前又走了几十米,在一处背风的雪窝停了下来,将褚锐面朝下轻轻放在地上。
  因为没有办法缝合,伤口里又浸满了尸灵的毒液,褚锐的伤一直无法痊愈,淡红色的雪水浸透了绷带和衣物,已经渗出来了一大片。
  无法可想,黑索只能焦急地蹙眉,将褚锐安置妥当,攀上了一处高高的雪坡,西风凌烈,卷起地上散碎的积雪飘散开来,夹杂着细细的沙粒拍打在脸上,生疼。
  集中精力,集中精力……黑索闭着眼站在雪坡上,对扑面的寒风置若罔闻,几分钟后睁开眼,双目化作竖瞳,启用异能感知周遭的情况。
  魁鬼,沙族……抑或是天马之类的灵物也好,只要有任何生物在方圆十里之内,都应该能感受到他的召唤,哪怕被俘虏,或者成为人质也没有关系,只要能及时得到救助……
  良久,黑索挫败地闭上了眼,这儿是鬼域,不可能有人会在这种天气在这里出现,其他生物也不可能。
  黑索滑下雪坡回到了褚锐身边,右脚的脚踝已经麻木了,感觉不到疼痛,只觉得无力,但应该还能撑一段时间。
  继续走吧,虽然离塔台还有很远,但只要走一步,总是能近一步的,深呼吸几次,黑索再次将褚锐背在了背上,踏着没膝的积雪往前走去。
  遥远的天际传来一阵似有似无的隆隆声,好像是引擎的声音,黑索猛的停步,侧耳细听,那声音夹杂在西风中,确确实实,真真切切,正越走越近。
  黑索惊喜交加,不知哪里来的力气,背着褚锐飞快地攀上了近旁的巨岩,极目远望,果见一辆土棕色的雪地车在雪原中飞速驰来。
  车子尚未挺稳,副驾的车门便开了,一个娇小的身影跳下了车:"我靠!黑索,真的是你!"
  初光整个人都裹在一身雪白的狐裘里,摘下脸上的雪镜跑了过来:"你想整死我吗?两天了,我的脑子都被你召唤的要抽筋了!"
  待看清黑索背上的人,惊叫一声:"啊!那是谁?楚?楚大哥!他怎么了?"
  黑索脚步蹒跚地滑下巨岩,初光迎上去,接下了他背后的褚锐。
  "后背,伤,尸灵。"黑索舌头发硬,说话已经不大灵便了,只能简短地表达意思,"中毒,三天半。"
  初光点头,抱着褚锐往雪地车走去。
  黑索重重出了口气,想要跟上,却发现双腿重若千钧,根本提不起来,右脚更是好像已经不在自己身上了一样。
  这个时候驾驶座的车门开了,一个戴着皮帽蒙着面巾的高大男人跳下了车,趟着雪走近了黑索。
  "萨伦法,我亲爱的元首。"男人用戴着皮手套的食指顶了顶自己的帽檐,火红的长眉挑了挑,"欢迎来到塔台。"

  厄玛

  "伊伯茨说你掉队了,本来他想让狼牙巡逻队出去找你,被我阻止了。"男人脚步轻盈,停在黑索面前,"今年的暴风雪非常大,出去恐怕就回不来了。"
  "你做的对。"黑索转动发麻的舌头,艰涩地开口。
  "真是蠢货。"男人哼了一声,看了看黑索的脸,掏出一副雪镜架在他鼻梁上,"眼睛伤了……你在雪地里走了多久?"
  黑索不语,高大的身躯忽然晃了晃,向前倒了下去。
  "萨伦法!"男人惊叫一声,及时抱住了他,探了探他的脉搏,神色变得凝重起来,弯腰将黑索扛在肩头,往雪地车走去,"初光,到前面去开车,把那个该死的C国蠢货也给我挪到前面去。"
  "他怎么了?"初光探头,"我靠,黑索大人睡着了是这个样子的啊……"
  "什么人睡着了都是这个样子,不会比我更帅一点。"男人皱眉,"他不行了,身体机能已经到了极限……他妈的,他以为自己是卫星啊,全天候动用异能……初光你这白痴给我快一点儿,听到我的话了么?"
  "可是……他也不行了。"初光指了指躺在后座上的褚锐,"他中了毒,恐怕各个器官都在衰竭。"
  "该死。"男人看了看褚锐的脸色,"把后座打开放平,用安全带把他们固定起来……去药箱里找找,得先给他们注射一点能量,对了,给他那个C国姘头加7毫克贝塔血清。"
  初光飞快地行动着,男人将黑索打个颠倒放在褚锐身旁,跳上驾驶座,一边打火一边嘟哝:"他妈的,又要下雪了,我们得在三个小时内回到塔台。"
  褚锐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一个陌生的房间里,这房间诡异极了,天花板很低,也没有窗,只摆着几样十分简陋古朴的家具,包括他身下这张粗铁架子床。
  虽然没有窗,但房间里的空气却是流动的,能感觉到轻微的气流,褚锐注意到房间四角的天花板装着几个四方形的铁栅栏,猜测大概是通风口。
  那么,这是在地底下了?褚锐侧身躺着,右臂因为血流不畅有点麻了,想要翻个身,却无法指挥身体,只能虚弱地眨了眨眼。
  继而想,萨伦法呢?
  "啊哈。"一声带着讽刺意味的低笑传来,褚锐这才注意到房间一角站着一个高大的男人,因为他站在柜子的阴影里,又穿着一身黑,所以刚才没有被发现。
  "你醒了。"男人慢步踱了过来,弯腰,炯然有神的眸子盯着褚锐的脸,良久一笑,"真是没用的东西,连这么弱小的生物都不能杀死,我还以为大祭司的尸灵很厉害呢……"
  褚锐惊讶地发现他的眸子竟然也是诡异的妖瞳,和黑索的非常像,只是左眼的颜色偏一点点黄,看上去不像黑索那么冷,反倒带着些玩世不恭的意味。
  "萨……黑、黑索呢?"褚锐沙哑着嗓子问。
  "在生病咯。"男人直起腰,抱着双臂居高临下地睥睨着褚锐,"他严重脱水,营养不良,而且右脚的伤太厉害了,要是再晚一点恐怕就要截肢了。"
  "截肢?"褚锐有惊又急,"不……"
  "放心啦,只是差点截肢而已。"男人摸摸鼻子,"还好我治跌打有一套。不过脚踝已经冻伤了,今后恐怕要得风湿,像以前一样是不行了。"
  褚锐心里抽抽着疼,黯然不语,沉默片刻说:"我、我能去看看他么?"
  "不能。"男人干脆地说,"你的情况比他严重的多,我用了很大剂量的贝塔血清才清除了你身上的尸灵毒素,原本还担心你变脑残呢,现在看来还没那么严重,你真走运。"
  "我、我觉得还好。"褚锐胳肘用力想要起身,但未能如愿,累的满头大汗。
  男人翻了个白眼,说:"别折腾了,你虽然看不了他,但他一定会来看你的,事实上,这几天他就住在这里。"指了指他身边,"他昨晚就睡在那儿。"
  "哦。"褚锐看了看,这张床大概有一米八,很大,旁边整齐地放着另一套枕被。
  "他十天前就差不多恢复了健康,可是你情况不稳定,一直在昏迷,所以他总是担心你会忽然死掉。"男人勾着嘴角笑笑,"塔台的医疗设备很有限,可没有什么死亡呼叫服务,所以他坚持睡在你旁边。"
  "塔台?这里就是塔台?"褚锐惊讶,"那么你是……"
  "我是塔台的负责人。"男人用拇指指了指自己,"我叫厄玛。"顿了顿,补了一句,"厄玛.黑索。"
  黑索?褚锐诧异,他也姓黑索?嫡系的黑索家族不是只剩下萨伦法一个人了么?
  "很意外吗?"厄玛笑了笑,"你大概也听说过,萨伦法是黑索家族唯一的后裔,那么我呢?啊哈,有趣的谜语,来吧,猜猜看。"
  褚锐茫然摇头,厄玛耸肩,"其实也没有什么好意外的,严格意义上说,我并不是一个人,虽然我看上去确实是一个人,一个男人,但事实上,我只是一个基因备份,黑索家族的基因备份。"
  褚锐愕然,厄玛接着道:"只是很不巧,也许是某个复制环节出了问题,我跟其他的基因备份并不一样,我活了,拥有了意识,以及智慧。"
  "你说的,是克隆吗?你是萨伦法的克隆体?"
  "我是克隆体,但并不是萨伦法的。"厄玛说,"我使用的是黑索家族的遗传基因,只是细胞取自萨伦法,因此严格意义上来说,我的遗传信息比他更加正宗,更加古老。"
  "那你为什么会在塔台?"褚锐问,"对克隆人,日不落是和正常人类一样对待的吗?"
  "当然不。"厄玛耸肩,"因为我拥有了意识,按理说是一个失败体,本来应该销毁的,但出于一些原因被留了下来,掌管塔台——我身体里流着黑索家族的血液,我的忠诚无人能及。"顿了顿,又道,"况且……萨伦法是一个十分宽容的人。"
  他说的很隐晦,褚锐也无心追问,醒了这么一会,他已经非常疲倦了。
  "你应该再睡一会,一个小时后我会来给你输液。"厄玛伸个懒腰,往门口走去,"还好你醒了,不用继续注射贝塔血清,说真的,我真怕把你搞成个白痴植物人什么的,萨伦法八成会杀了我。"
  门从外面被打开了,黑索出现在门口,手中拄着一支简单的拐杖。
  "你在这儿干什么?"黑索看着厄玛皱眉,"不是一个小时后才给药的么?"
  "我关心一下你的未婚夫不行吗?"厄玛挑眉。
  "谢谢。"黑索冷淡地道,"不过我不觉得有这种必要。"
  "哈。"厄玛冷笑,"可是伊伯茨大叔觉得很有必要呢。"
  黑索的眉皱的更深了,妖瞳流露出危险的眼神:"他跟你说了些什么?"
  "他说,这个孩子的背景恐怕并不像看上去那么单纯。这一点也正是我的看法,我详细查过关于他的信息,但什么蛛丝马迹都没有。二十年了,我从未在数据分析中遇到这样混沌的数据云。"厄玛毫不避讳闭目假寐的褚锐,接着说,"何况,伊伯茨大叔认为,你正在试图在他的身上延续曾经那段危险的不负责任的感情,这对你、对他,以及对死去的咏释大师,都是非常不公平,非常错误的。"
  黑索沉默地看着厄玛,眼神阴鸷,良久抬了抬下巴,道,"我只说一遍,厄玛,不要再在我面前提起他的名字,还有,我警告你,我并不是一个宽宏的人,不要尝试触及我的底线。"
  厄玛呼吸一窒,双眸竟无法和他对视,掩饰地垂下眼,轻咳一声,道,"当然。"
  "替我转告伊伯茨队长。"黑索接着说,"我非常清楚我在干什么,对于感情我比他想象的要理智的多,我需要寻找的并不是一个替代品,而是一个全新的人。"
  "但你不能否认,他们真的非常相像。"厄玛低声嘟哝。
  "我不否认,最初也正是这一点吸引了我,让我留下了他。但这并不意味着这是我爱上他的唯一理由,事实上,在我对他的感情里,它只起到了催化的作用,并未触及本质,甚至,现在这种影响已经完全消散了。"
  "但愿如此。"
  黑索不置可否,眼角扫过厄玛身后,神色忽然变了:"他醒了?"
  "呃……是的。"厄玛摸了摸鼻子,"二十分钟之前。"
  黑索微微眯起双眸,意味深长地看着厄玛,厄玛低头:"我想你应该想和他单独谈谈,但……请不要太久,他还很虚弱。"
  厄玛走了,黑索回手关门,将拐杖立在门口,走近了床前。
  即使他的脚步非常缓慢,褚锐还是发现他右脚的动作不是那么自然,显然是落下了伤。
  "你的脚,怎么样了?"虽然心中疑惑,但褚锐并未就他和厄玛之前的对话发起质问,相反的,他更关心当下的事情。
  "哦,要再恢复一段时间。"黑索坐到了床沿上,在床头柜里拿出一个体温计,"张嘴。"
  褚锐含着体温计,含糊道:"厄玛说你的脚会落下风湿,以后很难根除。"
  "他还说你会成为植物人,或者傻子什么的。"黑索抽抽嘴角,露出一个似是而非的微笑,"他接受的教育一直是通讯工程方面的,医疗只是业余爱好,所以,不要那么当真。"

  即将进行的婚礼

  褚锐虚弱地笑了笑,黑索拉着他的手,在掌心处轻轻摩挲,顿了顿,忽然说:"有件事我想要对你解释一下。"
  "哦?"
  "关于我和厄玛刚才的对话。"黑索说,"我在C国游历的时候,遇到一个非常好的老师,他法号叫咏释,在C国南部一个香火稀少的寺院修行。"
  褚锐没想到他会这么主动地将这件事就这么说出来,见他如此坦诚,心中不由感动。
  "游历结束后我想邀请他跟我回到腾里沙漠,加入日不落,但他拒绝了。"黑索语气平静,"那个时候我刚刚二十一岁,非常年轻任性,性格也很强硬,对别人的想法并不是那么以为然,因此用了一些强制的手段,把他带回了一号基地。"
  "强制?"虽然黑索独裁的声名在外,但这半年多来褚锐并没有见过他特别强硬蛮横的表现,因此很难想象他会强制一个僧人。
  "是的,尽管我们师生感情非常深,他还是不愿意为了我离开C国,这是当时的我所不能容忍的事情。"黑索用最简短的语言概括着这段灰色的过去,"他的身体非常不好,但我没想到会那么差,在日不落半年就病逝了。我非常后悔,但死亡就像日落,是没有办法阻止的,只能听从上天的安排。"
  褚锐沉默不语,黑索道:"你刚才听到的一切,就是这样。"拿出了他嘴里的体温计看了看,"三十八度二,你还在低烧。"
  "萨伦法。"褚锐说,"谢谢你,谢谢你告诉我这一切。"
  "不,这是你应该知道的。"黑索摇头,"虽然作为一个元首,一个族长,我必须向你保有大量的秘密,但我爱你,小锐,起码在私人事务以及个人感情上,我不会隐瞒什么,我希望能与你分享我的所有,包括过去,当下,以及未来。"
  褚锐心中百味杂陈,看着黑索,后者温柔地笑了笑,低头,在他额头印下一个浅吻,"你需要休息,睡吧。我会在躺椅上看一会书。"
  "萨伦法。"褚锐抓住了他的手,张了张嘴,危险的坦白却仍旧没有说出口。
  "什么?"黑索问。
  "我、我……"褚锐挣扎地看着他的眼睛,问,"厄玛认为我的个人信息有问题,你没有担心过吗?"
  黑索顺了顺他的头发,说:"事实上,彻底调查你的身份,当初是我下的命令。请你谅解,为了日不落的安全,我必须这么做。"
  "但这件事现在已经不重要了。小锐,我们去过了鸯姬陵,一起来到塔台,而且你读过了我身上的地图。你所知道的秘密,已经完全超过了靡月贵族,你接触过的东西,连伊伯茨队长都无权了解,这是上天的安排,也是命运。"
  黑索俯下|身,注视他的眸子,"你知道吗,你的眼睛有多么纯净,多么让我着迷。小锐,你是一个善良单纯的人,我相信你。也许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秘密,但我相信,你对我抱有的秘密,是对我无害的。"
  "萨伦法……"褚锐闭了闭眼,抬起胳膊搂着他的脖子拉近了,在他唇角留下一个轻吻,"我发誓,我绝不让我保留的秘密对你造成伤害。"
  "我相信。"
  "我爱你。"
  "哦。"黑索貌似有点意外,"那么,我可以认为,现在你接受了我的求婚吗?"
  褚锐点头默认,黑索由衷地笑了,笑意从冰冷的嘴角绽开,渐渐晕染到整个面孔,拇指摩挲他的下颌,叹息一声,吻住了他的唇。
  温柔,坚定。
  敲门声。
  "黑索大人。"初光的声音,"厄玛大叔请你去一趟分析室,伊伯茨大人要和您交流。"
  黑索放开了褚锐,食中二指擦去他唇上的水渍,微笑:"再睡一觉吧,我会让厄玛扎针的时候轻一点,不要惊醒你。"
  褚锐点头。
  "你得快点好起来啊。"黑索站起身,"很快就是春耕节了,在婚礼之前还有一套繁琐的仪式,听证会、祭祀、公共舞会、婚礼……很快你就会知道,嫁给一个族长,是非常考验耐性的事情。"
  黑索离开了,初光却两眼发光地溜了进来:"楚大哥。"
  褚锐非常疲倦,但还是勉为其难地跟他打了个招呼:"嗨,不学无术的小王子。"
  初光傻笑,拖过一把椅子坐在床边,支着脑袋看着褚锐,挑眉,"黑索吻你了。"
  褚锐眨眨眼,不语,初光出其不意地在他唇上亲了一下:"我也要。"
  "别闹。"褚锐忙侧头让开,"你还未成年,干点小孩子该干的事情吧,吹气球玩泥巴什么的。"
  初光嘿嘿一笑,道,"楚大哥,我是很爱你的哟。"
  褚锐翻白眼:"我也爱你。"
  "真的吗?"初光呈花痴状,"那你愿意甩了黑索,跟我去魁鬼城吗?"
  "……"褚锐黑线。
  "虽然我只是个王子,什么都要听阿爸的,但总有一天老头子会死啊,到时候我就和黑索一样是元首了,魁鬼王耶。"初光毫无压力地诅咒着父亲白山王,"魁鬼王妃也是很拉风的哟。"
  褚锐哭笑不得,看着只到自己胸口高的未来魁鬼王,总觉得这个提议怎么看怎么像是富二代在找童养媳。
  "等你长大吧。"褚锐笑着说,"如果黑索同意我纳妾的话,日不落会给你父亲送聘礼去。"
  "哈。"初光撇嘴,"少来,我都知道啦,如果你跟我跑了,黑索八成会去魁鬼城屠城。"
  "得了吧……对了,你怎么会在这里?"褚锐忽然想起,日不落和魁鬼之间的关系并不是那么和谐,塔台作为日不落最隐秘的核心机密之一,为什么会收留魁鬼的王子?
  "别提了。"初光苦着脸,"你们出发去P国的时候,我跟着阿爸的使者回魁鬼城,老头子一路唠叨个不停,我烦透了,就在半路溜了出来,没想到遇上了沙暴,迷路了,然后就遇到了厄玛大叔。"
  "他救了你?"褚锐觉得厄玛还真不错,时不时出去转转就能救个把人回来。
  "救我?开玩笑,我是他的俘虏。"初光撇嘴,苦恼地道,"塔台其实就是湮没在地下的古靡月王城,据说离鸯姬陵不算很远,但周围地形很复杂,没有他做向导谁也走不出去……楚大哥,你能帮我跟黑索说说,让厄玛放我回去吗?"
  褚锐皱眉,虽然黑索对他一直是宽容宠爱的,但似乎并不包含释放人质这样的特权,何况这里是塔台,而初光的身份也确实太过特殊了一点。
  见他沉吟,初光耸肩,叹气:"算了,在这儿呆着也挺好,厄玛手艺不错,做饭很好吃哦。"
  他还真是好对付,褚锐摇头,一碗饭就能换个王子,厄玛运气不错。
  "对了,你能让黑索说服厄玛让我跟你们一起回一号基地吗?我想参加你们的婚礼。"初光又提了个新要求。
  "应该……可以的吧。"褚锐答应下来,毕竟初光可以算是他唯一的朋友,这点要求对黑索来说不算过分。
  "太好了。"初光从小就在大漠里乱晃,随遇而安心态不是一般的好,"我可以做你的男傧相吗?"
  "……可以。"
  初光骚扰够了终于离开,厄玛还没有来给他扎针,褚锐裹着被子躺在床上,脑海中渐渐开始勾勒婚礼的场景。
  靡月族传统的婚前祭祀,繁复而优雅的正装长袍,与黑索的第一次共舞……
  婚礼,一生中可能唯一一次的婚礼,是多么重要,如果父亲能看到这一幕,该是多么幸福……
  不,那恐怕会变成一场极端不愉快的会面,褚锐皱着眉头想,短短半年多,学校、父亲、金氏重工,他生活了近二十年的C国,似乎都已经变成了另一个时空的幻影,蓦然回首,恍如隔世。

  第一伴侣

  春耕节前夕,褚锐和黑索回到了一号基地。
  褚锐的身体基本恢复了正常,而黑索的脚则多少遗留了一些问题,不过通过四个月的休养和复健,日常生活中看上去已经不是那么明显了,塔塔医生认为半年后将会恢复的更好。
  回家的第五天黑索申请了关于婚礼的听证会,由伊伯茨主持,虽然参与听证的五十个政要有小一半都反对这场婚事,但在黑索强势的坚持下申请依旧以微弱的优势通过了审核,并确定了祭祀、订婚和舞会的时间,而正式的婚礼,则将在秋季举行。
  依照靡月族的传统,听证会后褚锐正式搬出了黑索的府邸,入住狼牙巡逻队驻地的一所小公寓,设计师和裁缝、工匠们分批来给他量尺寸、看设计稿,确定各项繁复的仪式上将要使用的礼服和饰品。
  伊伯茨虽然万般别扭,还是遵循旧例派了礼官来,每隔一天为他做两个小时的礼仪培训。
  这一切都让褚锐有一种性别错位的尴尬——仿佛他是一个待嫁的少女一般,被一群人围着置办嫁妆,有时候他都想是不是可以去学一学插花什么的,这样更符合日不落第一伴侣的身份。
  初春的腾里沙漠依旧寒冷,白雪覆盖丘陵,灌木干枯,只有天空还是那么广阔,蓝的仿佛天上的海。
  祭祀选在一个晴朗的午后,在距离一号基地十来公里的一处神庙举行。
  褚锐换上了纯白色的靡月礼服,立领,窄袖,上面用灰色的丝线绣着优雅而诡秘的花纹,据裁缝说这是祖上传下来的某种经文的变体,意思是帮助污浊的外乡人驱赶灵魂中的杂质,使之成为一个纯净的人,得到和靡月人相等的精神境界。
  两个祭司在神庙中为褚锐诵经祈祷,他本人则无所事事地盘腿坐在那儿,昏昏欲睡地听着完全听不懂的经文。
  黑索作为他的伴侣也随侍左右,在角落的一处蒲团上盘腿而坐,他完全看出了褚锐的懵懂,无奈地给他一个安慰的眼色,让他乖乖听着。
  一个小时后经文终于诵读完毕,祭司刺破祭台上黄羊的动脉,用粘稠的血液在白色大理石上画下庄严而诡异的图案,而后示意褚锐站起身,脱去上衣,沿着他的脊椎用羊血洋洋洒洒画出一张复杂的符咒。
  褚锐被祭司的指头摸的浑身的汗毛都树了起来,只觉得背后的血腥气简直令人作呕,而那冰凉的手指还在一路向下,似乎打算一直写下去,写下去。
  令人尴尬的时刻终于到来,祭司开始示意他将长裤也脱下,褚锐长这么大连在父亲面前都没有赤|裸过身体,但又不知道是否应该拒绝如此神圣的要求,脸都红了,犹豫了半天才硬着头皮解开了腰带。
  "好了。"黑索及时站了起来,"祭司大人,以下的礼仪请由我来完成吧。"
  端着圣杯的祭司都愣了,黑索大步上前,接过他手中的杯子,歪了歪头:"现在请你们离开这儿。"
  "黑、黑索大人。"祭司结结巴巴的说:"这、这是不合礼制的。"
  "哦。"黑索诚恳但不容置疑地说,"礼制是可以更改的,以前春耕节的活人祭祀也被写在礼制里,但因为太过残忍,还是被废除了,我想从今天开始,我们的礼制应该再文明一点,最起码,给一个族长保留一点隐私,不要让他伴侣的私|处暴露在公众的目光下。"
  "你这样做,不会受到鸯姬的祝福。"祭司苦口婆心地劝阻,"再说所有的第一夫人都要经过这样的祭典,包括您的母亲。"
  "我的父亲真是一个无畏的男人,我表示赞叹,和他相比我显然是一个自私而善妒的人。"黑索将装着羊血的杯子放在祭台上,做了一个"请从外面帮我把门带上"的手势,"至于鸯姬大人,如果她不打算祝福我,我也会祝福她的,愿我主安息。"
  祭司张口结舌地被他赶走了,神庙高高的大门关闭起来,黑索转身,交叉双手活动了一下手指:"好了,亲爱的,现在请你脱掉裤子,族长大人要画画了。"
  褚锐哭笑不得,握着裤边站在那儿,黑索微笑着点亮了四周的烛台,跳跃的火光中一步步走上祭坛,亲自帮他解开裤扣:"你有一副美妙的身体,小锐,如此年轻而健康,让人着迷。"
  黑索转到他身后,修长的手指沾着羊血开始继续描绘符咒,从后腰开始一路往下,一直画到股沟的位置,而后在他后颈留下一吻:"如此美丽的金色皮肤,像腾里最肥沃的土地……"
  "哈。"褚锐忍不住笑了一下,"你是打算在上面播种吗?抱歉,它可能很难孕育出种子。"
  "它已经孕育出了最令人惊叹的活力。"黑索放下杯子,吻他的额头,"好了,仪式结束了,现在你的灵魂已经和我一样高贵了,当然,这只是祭司们的看法,在我的意念里,我们从来就一样高贵。"
  褚锐正在犹豫着就这么穿上礼服会不会将羊血印在那个花了工匠无数心血的衣服上,黑索已经开始宽衣解带:"来吧,让我给你洗个澡,没有人愿意背着羊血度过一生,包括我的母亲。"
  神庙的后面是一座小小的温泉,白色石头砌成一个圆形的汤浴,黑索沿着台阶步入其中,冲身后的褚锐点了点头:"下来。"
  上一次他们这样赤|裸相对,还是褚锐刚到日不落的时候,在夜女泉,不过那时候他们还只是单纯的上司和下属的关系,此时此刻,褚锐忽然尴尬起来,脸色比刚才对着祭司的时候还要红。
  "来吧,你不是打算在那儿站到晚饭时间吧?如果感冒的话,恐怕会影响你的胃口。"黑索解开腰上的浴巾,近乎完美的身体完全暴露在他的视线当中,"还是……"他引用了一句靡月情歌的歌词,"我的俊美已经令你窒息?"
  这个玩笑适时地解除了褚锐的部分紧张,深呼吸,跟着走下台阶,步入温泉,慢慢走到他身边,黑索温和地笑笑,伸手揽过他的身体,宽大修长的手掌掬起一捧水洒在他背上,将业已凝固的符咒冲洗干净,而后温柔地吻他的肩胛,他的脊椎,最后在他的耳边停住了,低声说:"我现在想做一件事,它是不合礼制的,按理我们在订婚以后才可以做,但是,我是这样爱你,已经无法再忍耐下去。"
  褚锐感受到他的身体正慢慢浮现出轻微的凹凸,那种熟悉的感觉马上让他明白他说的是什么意思,虽然不免有些紧张,有些尴尬,还是毫不犹豫地说:"如你所说,萨伦法,礼制是可以更改的。"
  "哦,你真是个宽宏的男人。"黑索环着他的腰身紧紧将他抱在怀里,与自己的身体密密贴合,褚锐几乎能清晰地感觉到他身上流畅的纹路,山地、丘陵、雪原、河流……整个腾里沙漠都被他印在自己的背上,和他无畏的承诺一起,许下一个坚定的未来。
  欢情持续了整个下午,日落时分褚锐才在黑索的帮助下穿上了他的礼服。
  "也许我们应该先回去睡一觉。"黑索搂着他的腰,"你看上去很累的样子。"
  "呃……其实还好。"褚锐多少有点嘴硬,被人第一次进入的感觉并非那样美妙,事实上很疼,尽管黑索已经尽可能的缓慢和温柔,人种的差异还是无法避免地造成了尺寸上的不和谐。
  "我可以自己走吗?"即使他们的关系已经是公认的、符合礼制的,但这样搂抱着走出神庙还是有点太过分了,毕竟他们都是男人。
  "如果你能的话。"黑索松开了手。
  褚锐马上发现,如果他想自己走回住所,体力上来讲是不现实的,姿态上来讲则恐怕比被人搂着更加引人注目。
  不过让他主动说出请求是不可能的,褚锐只能瞪着黑索:"萨伦法?"
  "我的荣幸。"黑索善解人意地搂住了他,"我们先回你的住处,然后……我们得确认你能够胜任三天后的公共舞会。"
  "……我想我能。"
  回到公寓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没有外人的情况下黑索没有经过他的允许就抱着他上了楼,筋疲力尽的褚锐也懒得花力气再争辩什么,一进门就乖乖趴在了床上。
  "要吃什么?"
  "没有胃口。"
  "哦。"黑索多少有点内疚,"那么我陪你一会吧。"
  "你晚上没有公务吗?"
  "明天再说。"
  黑索拖过一把椅子坐在他床头,在书架上随手抽了一本书,"需要我给你读一段吗?作为消遣。"
  "好啊。"那是一本情诗集,褚锐十分好奇黑索读情诗是个什么样子,他这人看上去完全没有浪漫方面的细胞。
  "呃——"黑索马上发现自己取错了书,"介意我换一本吗?"
  "介意。"
  "……好吧,我想你是故意的。"黑索挑了挑眉毛,找了一首最短的,开始念:
  "我爱他,身强力壮爱劳动。"
  黑索黑线,不过还是硬着头皮往下读:
  "我爱他,心灵手巧会技术。"
  褚锐把头蒙在了枕头里。
  "我爱他,温柔和气对我好。"黑索无奈地将诗集啪一声合上了,"对不起,我想我该回去了,还有很多公务要忙。"
  褚锐笑的肩膀都抖了。
  "这是你们C国的诗吗?"黑索扶额,"难以想象。"
  "多么淳朴直白啊。"褚锐压抑着笑意,说,"从现在开始,这是我最喜欢的诗,没有之一。"
  黑索刚刚穿上外套,就有人敲门。
  传令兵站在门外:"黑索大人,哨卡传来的消息,罕地亚先生派人给您送来了贺礼,并请求参加您的订婚典礼。"
  "哦?"黑索皱眉,"没人告诉他靡月人的订婚典礼外族人是不能参加的吗?"
  "已经说过了,不过罕地亚先生说,他有一份十分特别的礼物要送给楚先生。"传令兵说,"他说这份礼物是任何人都不能,也无法拒绝的。"
  "哦?"黑索惊讶,回头看了看褚锐,"你知道这件事?"
  "不。"褚锐也非常诧异,摇头道,"那会是什么?"
  "他说要亲自送来。"传令兵说,"为了保证安全,他的卫队会停驻在最外围的哨卡,他本人只带一个十人亲卫队来一号基地。"
  "好吧。"黑索点头,"告诉他我欢迎他的到来。"对褚锐歪歪头,"为了你,我的先生。"

  复活

  罕地亚一行到达的时候,黑索和褚锐的订婚仪式刚刚结束。
  这天的天气好极了,黄昏时分彩霞满天,夕阳将原本粗犷凌厉的靡月建筑笼上了一层金辉,整个城邦都如同黄金打造而成一般,瑰丽辉煌。
  褚锐已经换好了礼服,站在高高的落地窗前,眯着眼望着外面熙熙攘攘的广场。
  他穿着身纯白的靡月长袍,立领包裹着修长的脖颈,领口金色的刺绣纹路与袖□互辉映,让他年轻的麦色的皮肤如同上好的瓷器般泛着漂亮的光泽。金色的宽腰带恰如其分地收住腰身,凸显他平直的肩,挺拔的背,修长的腿,整个人显得优雅而朝气。
  黑索推开更衣室大门的时候,就是看到这样一幅油画般的画面。
  "准备好了吗?"黑索微笑着看着他,眼神宠爱而迷恋,"舞会就要开始了。"
  "哦……"褚锐回过神来,低头看了看自己,略有些局促的说,"我,我不知道,我以前从没跳过舞,高中毕业的时候连毕业舞会都没有参加。"
  事实是,毕业当天金隼根本就没有出席他的毕业典礼,作为学生代表的他,站在礼堂里发言地时候一直看着那个空空如也的座位,不可能再有心情参加晚上的舞会,哪怕他的舞伴是校花。
  "我会带着你,跟着我的步子就好。"黑索替褚锐正了正衣领,吻他的嘴角。
  "嗯。"褚锐回吻他,发现今天的黑索和往日的完全不同,他的礼服与自己色系相补,是纯黑色,但肩头和下摆的红色刺绣打破了整体的沉闷感,不像平时那么威严冷漠,而他明亮的充满爱意的眼神也完全消弱了他本人冰冷的气质,让他看上去更像是一个沉浸在幸福中的普通男人。
  真不敢相信我居然和这样一个男人订婚了,褚锐在心底里喟然叹息,这一刻忽然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还有些莫名其妙的担心,转头望着远处的地平线,"罕地亚的卫队到了吗?"
  "还没有,大概再一个小时吧,路上受了些耽搁,班音说有一辆车抛锚了。"
  "他到底带来了什么?"不知道为什么,褚锐有种不良的预感。
  "舞会后的晚宴上谜底就会揭开了。"黑索伸出手,"时间差不多了,走吧,不要让热情的人们等的太久。"
  礼炮腾空而起,绚烂的烟花照亮了市政广场,与火色的晚霞交相辉映,制造出梦幻般的景象。
  当夕阳的余光与焰火一同泯灭,广场上的灯柱先后亮了起来,礼乐奏响,大门开启,欢呼与祝福的声音刹那间响彻全场,完全盖住了乐队的演奏。
  元首的订婚典礼,大批的拥戴者都等待为他祈福,许多人还专程从别的聚居地赶来想要分享这一幸福的时刻。
  褚锐被这万民欢腾的景象震惊的差点忘了演练过上百次的礼节,在黑索的提醒下才回过神来,与他一同颔首致敬,向广场中的人们回礼。
  欢呼声渐渐平息,华美的乐章告一段落,浪漫的舞曲奏响,黑索伸出手:"准备好了吗?"
  褚锐二十年的生命里从来没有想过,自己的第一支舞,居然是和这样一个英俊无匹的异族男人,在沙漠无垠的星空下,在万众瞩目的场景中,滑出的第一个舞步。
  腾里明媚的月光下,黑索刚毅的面孔如同神祇般完美而又深情,翡翠色的妖瞳充盈着温和的笑意,温热的掌心与褚锐的手亲密无间地贴合着,修长的腿滑出优雅的步子,带着他在白色巨石砌成的平台上旋转飞扬。
  掌声和欢呼声再次响起,第一支舞结束了,音乐稍作停顿,按常理接下来黑索和褚锐应该走入人群,作为领舞与参与舞会的人们一起再跳一支,然而就在这时,伊伯茨面色凝重地匆匆跑上了市政厅的台阶。
  "黑索。"伊伯茨穿过黑索的卫队,径直走到了他面前,"罕地亚到了。"
  "哦。"黑索皱眉,他以为罕地亚一行的行程安排并不需要自己亲自知晓,尤其在这样重大的日子里。
  "我想舞会需要暂停一下。"伊伯茨看了一眼褚锐,随即视线回到了黑索脸上,"有人对你们的结合提出了质疑。"
  黑索一怔,旋即皱眉,"什么?"
  "有一个C国人请求见你,黑索大人。"伊伯茨说,"他声称是楚先生的父亲,他认为你们的结合会影响到他的家族利益,甚至影响到我们和C国的外交关系。"
  黑索缓慢地转过头看着褚锐,褚锐则完全惊呆了,他也曾希翼过这一刻的发生,父亲能在他的婚礼上出现,给他祝福,但,绝不是以这种方式,带来这样的消息。
  "人呢?"黑索问伊伯茨,脸色冷的像冰一样,"我想你大概已经带来了对吗?"
  伊伯茨的眼神有些瑟缩,然还是很快回答:"是,就在市政厅的更衣室里,我没有针对楚先生,只是觉得,这场婚事,你也许应该更慎重一点。"
  黑索冷冷看着他,少顷对褚锐轻声说:"跟我来。"
  看到周宴白的一刻褚锐完全惊呆了,一瞬间他根本分不清眼前的男人到底是人是鬼,快一年了,他所熟知的周宴白不是应该已经死了,和那辆烧成残骸的吉普车一起,被淹没在沙城外的黄沙中了吗?
  那么这个和他一模一样的男人到底是谁?
  "小锐。"熟悉的语言,熟悉的声音,熟悉的语调,周宴白就站在窗前,看着黑索身后震惊的褚锐,"真的是你,天,我真不敢相信我还能见到你。"
  "周,周大哥?"褚锐的大脑一片空白,"你,你还活着?"
  周宴白微笑着走向他,给他一个大大的拥抱:"你长高了,小锐。"
  褚锐先是僵了一下,而后才合起双臂回抱了他:"周大哥,真的是你……天,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是沙族的人救了我。"周宴白说,"那天,在沙暴到来之前,有一个和大队走散的沙族游骑兵路过那里,他救了我。因为头部受了撞击,我有半年多没有记忆,在沙族的领地里一直住到了初冬,后来跟着他们的商队去P国经商,这才遇到了你的父亲。"
  褚锐回想起来,那大概就是金隼出访P国,并和黑索会面前后的事情吧,如果他当时找到机会,应该可以见到他。
  "有一件事情还没有机会告诉你。"周宴白微笑着说,"春节后我们注册结婚了。"
  "噢……"褚锐又惊讶又高兴,"恭喜你周大哥……哦,不对,现在我也该叫你爸爸了。"
  "没关系,这只是个称呼。"周宴白拍拍他的肩膀,"我知道在你心中,你的父亲是无法替代的。"
  "那么你是怎么来的这里?"
  "罕地亚主席前几天给你父亲发的函件,告诉他萨伦法.黑索将要和你举行婚礼。"周宴白脸上的笑容渐渐隐去,"小锐,我已经和你的父亲商量过了,无论付出什么代价,都会通过政府保护你的安全,尽快将你引渡回国,至于舆论方面,你不用担心,我们会第一时间发表声明,澄清这件事,你是被迫的。"
  "不。"虽然褚锐心里此刻还是一团乱麻,但惟独这件事他完全确定毫不犹豫,"没有人逼迫我,我是认真的,我接受了他的求婚,而且我们在几个小时前刚刚订了婚,无数靡月人参加了我们的订婚舞会,鉴证了这一时刻,周大哥,跟你和爸爸一样,我们是真心相爱的。"
  周宴白的表情有刹那的空白,而后眼神变得迷惑起来,看了看黑索,又盯住了褚锐:"你说什么?"
  "我们的婚姻是自愿的,没有强迫与被强迫。"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小锐?"周宴白的眉头皱了起来,严肃地看着他,"C国和日不落没有建立外交关系,萨伦法.黑索一直敌视金氏重工,甚至,他还发表声明谴责过你的父亲。这不是小孩子玩过家家小锐,你是金氏重工唯一的继承人,你的身份容不得你做出如此任性的决定,无论你是被迫还是自愿,你都不可能和一个独裁者,一个恐怖分子结婚!"
  "不,周大哥。"褚锐渐渐理出了头绪,认认真真地道,"黑索并没有敌视父亲,他只是站在一个元首的位置上抵制可能带给腾里沙漠灾难的战争,在这一点上我是认同他的,退一万步说,政治是政治,没有绝对的对错,而我的感情却是绝对的,这与政治没有关系。至于我的身份,周大哥,二十年了,我从来没想过我要继承金氏重工,我学的是考古,我也没有能力继承它,这一点在我考上荔普学院那天就跟父亲谈过,我不具备一个军火商的素质,不论是先天性格还是后天学习,我都不可能带着金氏重工走的更远。所以,周大哥,也许你才是更合适的人选,抑或,你和父亲的另一个孩子。"
  "你太天真了小锐。"周宴白缓缓摇头,"爱情不是一切,虽然你父亲并不反对你学习考古,但绝不会同意你和他的敌人结婚。"指了指黑索和伊伯茨,"我想他们还不知道你的真实身份,如果知道了的话,他们也不会同意这场婚事。"
  说罢,他转头看向黑索,用靡月语道:"您好,黑索阁下,我叫周宴白,来自C国,是他父亲的伴侣。"礼节性地伸出右手,"请允许我代表金隼金先生向您问好,顺便解释一下,他的真名并不叫楚童,而是褚锐,他是金氏重工金隼先生的独子,十个月前因为遭到您的巡逻队的袭击,和我失散在两国边境上,他的父亲一直很担心他的安危,因此通过安全局对他的身份资料做了模糊,造成了您的误会,抱歉。"

  两个选择

  作为一个元首,黑索在外交方面有着充分的经验。
  当周宴白说出这番话的时候他丝毫没显露出吃惊的表情,甚至伸出手跟他握了握,姿势中规中矩,力度大小适中,堪称典范。
  然后他微微昂起冷酷的下巴,道:"意外事件呢,周先生,很遗憾向金先生发送请柬的不是我本人,而是罕地亚先生,看来我得好好谢谢他。"
  周宴白脸色一僵,道:"事实上金先生并不乐意收到这样的请柬。"
  "如你所说,如果我将要迎娶的人是金先生的独子,诚然他的态度非常重要。"黑索依旧是那副冷冰冰不动声色的模样,"但可能没有他想像的那么重要。"
  "黑索阁下……"周宴白不悦地皱眉,还要说下去,却被黑索制止了:"卫兵,请护送周先生回住处,我想接下来我们还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完成。"眼角扫了一下褚锐,道,"无论如何,婚姻不是儿戏,尤其是我的婚姻。"
  周宴白被迫离开,房间里陷入了寂静,黑索坐在窗下的椅子上,右腿交叠在左腿上,膝盖架着胳肘,手支着下巴,整个人都陷在黑色的礼服里,沉稳而冷静。
  "那么,你仍旧要坚持这场婚姻吗?"伊伯茨首先打破了沉默,"黑索,冒犯了你我非常抱歉,但我还是想说,你的新郎只是个骗子,更坏的揣度,甚至是个间谍,我不认为这场婚礼还有持续下去的必要,我们应该立刻将他收审,包括那个姓周的,这场婚事根本是金氏重工对我们日不落的嘲弄!"
  黑索缓慢地将视线挪到了伊伯茨脸上,虽然表情依旧漠然,但这清冽的眼神已经足以让他闭嘴。
  "萨伦法。"褚锐闭了闭眼,艰难地开口,"我不想说对不起,因为……无论如何我也无法表达我对你的歉意,我,我欺骗了你,但,请你相信……仅止于姓氏与身份,而已。"
  他不知道要如何说下去,抿了抿嘴唇,哑声说:"我以为,我这一生都不会回去了。"
  "哦,这就是你的道歉吗?"伊伯茨讽刺地看着他,"我要如何相信,金氏重工的继承人爱上了日不落的元首?你是打算把金氏重工作为嫁妆,还是,你的父亲打算把整个日不落当做聘礼?"
  "伊伯茨。"褚锐忍耐地说,"也许在你心目中婚姻无异于生意,无异于政治,但对于我不是,我爱他,只是我的个人选择,跟我的父亲我的家族我的国家都没有关系。"
  "是吗?很好。"伊伯茨冷笑道,"那么我是不是可以认为,你愿意向全世界发表声明,脱离你的姓氏你的家族你的国家,从今往后只作为日不落的第一伴侣出现在公众面前?有朝一日如果日不落和金氏重工两军对垒,你是不是可以毫不犹豫地把子弹射入你父亲的胸膛?抑或……调转枪口打死你的丈夫?"
  褚锐愤怒地看着伊伯茨,眼中渐渐浮上悲伤失望的神色,良久缓慢地摇了摇头:"不,我就是我,我不会放弃任何东西。"
  "哈,你听见了吧?"
  "够了。"黑索平静地说,"但愿你们的争论仅限于这间房屋,仅限于我的面前,我想强调的是,比起我们的婚礼,比起如何处理他的身份,如何和金氏重工达成妥善的关系,我更加关注日不落的安全,那么……"他抬起眼看着伊伯茨,"我们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金隼也不认识我的未婚夫,为什么罕地亚却对所有的细节了如指掌,我们的信息安全到底有多差?为什么罕地亚会单方面发函给他的父亲,而且将他父亲的伴侣带到我面前来,在这样的时刻,他真的是只想给我一个惊喜吗?还是……另有所图?"
  伊伯茨的眼神立刻变了,黑索敲了敲膝盖,接着道:"伊伯茨,从今晚开始,密切注意罕地亚一行的动向,狼牙巡逻队的部署恐怕也要做出适当的变更。"
  "是。"
  "现在请你出去。"黑索说,"我要和他单独谈谈。"
  沉重的大门嘭然闭合,褚锐心底里不由得打了个突儿。
  黑索就这样看着他,很久很久都没有说话,褚锐直视着他翡翠色的瞳孔,心底里翻腾着无数的解释和歉意,却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恋人之间最大的背叛,就是谎言。
  "我想知道。"黑索突兀地开口,"是什么让你一直不跟我说实话,恐惧?阴谋?欺骗?还是真如伊伯茨而言,有所图谋?"
  这问题本身便如刀一般尖锐,褚锐心里隐隐作痛,但还是整理了情绪,发自肺腑地道,"除了后者,都有。一开始是恐惧,我怕你会杀了我,或者拿我来要挟我的父亲,等到我了解了你,发觉这一切都不可能发生的时候,已经没有勇气澄清自己的谎言了。后来,在塔台,我曾经想要鼓起勇气告诉你实情,可……我意识到这样做可能会失去你,这念头让我恐惧极了,萨伦法,我爱上了你,我宁可一辈子隐姓埋名,都不愿意因为我的身份而失去你。"
  黑索沉默着,看着他的眼睛,眼神和刚才一样平静淡漠,但只有最亲近的人,才能看出那里面渐渐盛满了柔和的情绪,信任、爱情,甚至是纵容。
  "我们和金氏重工是对立的。"黑索沉吟良久,道,"日不落不可能和金氏联姻,小锐,我爱你,但仅止于你,不包含你的家族和你的父亲,我不能强迫你切断亲情和家人对立,那有悖人性,可你必须保持政治上的中立和清白,所以,我希望你放弃你的国籍。"
  褚锐与他默然对视,他完全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但他无法割舍和这男人的一切,哪怕背井离乡,哪怕成为一个叛国者……
  "我愿意。"
  黑索的眼神彻底柔和下来,甚至能在其中发现一丝歉疚:"过来小锐。"他依旧坐在座椅上,拉住他的手,将他拥在怀里,仰望着他悲伤的痛苦的面孔:"我会给你的父亲发函,请他来这里见个面,并在秋天参加我们的婚礼,以私人的身份,如果他愿意的话。"
  "萨伦法。"褚锐回抱他,他深深地明白,黑索这么做要冒多大的险,日不落的兵力并不强盛,靡月人虽然骁勇但人数稀少,他们唯一天然的屏障就是腾里复杂多变的地形,以及天然的地下磁场,多少年来从来没有一个外人受邀进入过一号基地,甚至从没有一个外人能活着离开这儿,遑论是金隼这样危险的……敌人。
  周宴白对褚锐的抉择简直无法理解,在他心目中褚锐虽然从小脾气随和,但并不是一个是非不分的人,金隼对他虽然冷漠而疏于管教,可并不意味着没有父子感情,这样一个孩子怎么会忽然间如此不可理喻,居然愿意放弃自己的国籍?'
  "我想你需要和你父亲亲自谈谈。"周宴白无奈地说,"我本以为我能把你带回家,没想到你对这个靡月男人已经到了如此迷恋的境地,还是让你父亲来给你上上课吧。"
  褚锐沉默不语,黑索则给他递上了一份亲笔签署的通行证:"站在私人的角度,我愿意和褚锐的父亲谈谈。"
  周宴白注意到他说的是"褚锐的父亲",而不是"金先生"。
  漫长的等待,整整十天之后,金隼才在狼牙巡逻队的引导下来到了一号基地。
  过去的十天是褚锐怕而又盼的,从心底讲他非常害怕金隼的到来,从小到大他都怕父亲,怕他的冷漠,怕他的严厉,怕他的喜怒无常,但他骨子里又是一个非常传统的C国人,尽管希望渺茫,他还是希望金隼能理解他的感情,认同他的选择,原谅他对家族的叛逃。
  他想,毕竟,父亲也爱过,他爱过母亲,爱的那样深刻,甚至为了纪念她而让自己唯一的儿子从母姓,他想他应该了解这种感情的汹涌与炽热,并给自己祝福。
  和半年前相比金隼没什么变化,依旧是深沉而威严的,因为他受到的是黑索的私人邀请,日不落并没有安排官方的会面,褚锐第一次见到他,是在黑索宅邸的客厅里。
  金隼坐在单座沙发上,黑索坐在他对面,而褚锐,则坐在侧面,两个人的中间。
  "你还是我的儿子吗?"金隼没有任何寒暄,威严的目光注视着忐忑不安的儿子:"我真不敢相信,褚锐,我给你的自由还不够多吗?我是不是太过民主了,以至于让你忘了你自己是谁,让你连家族和国家都不要了?"
  褚锐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无比:"爸爸。"
  "也许你该叫我金先生了,我不可能接受一个放弃国籍的儿子,褚锐。"金隼冷笑,"或者,你大约是要从他的姓了吧,我到底该怎么称呼你,嗯?另一个黑索阁下?"
  "爸爸。"褚锐绝望地看着父亲盛怒的眼睛,"不,求你冷静点,不要这样。"
  "金氏重工从来没有出过这样的丑闻!"金隼说,"我可以接受你不学无术搞你的考古,我可以接受你毫无进取之心对金氏重工不闻不问,褚锐,我对你的要求从来很低,别给我捅娄子,规规矩矩上完大学,找个平平凡凡的女人结婚,生个继承人,然后混吃等死,而已!"
  褚锐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震惊地看着父亲冷酷的面孔,嘴唇动了动,却完全无法发声。
  他从来不知道,自己在父亲心目中,居然是如此不堪的境地。
  他一直不明白为什么无论他学习多好,取得多大的成就,父亲都不愿意给他肯定,不愿意分享他的喜悦,他一直以为这是理解和信任,却绝没想到,居然是失望到极致后的流放。
  "我和你的未婚夫没有什么好说的,褚锐。"金隼站起身来,"我给你两个选择,放弃国籍,和我脱离父子关系,或者,离开这个男人,跟我走。"
  说完,他大踏步地走了出去。
  周宴白完全没想到他们父子会面居然是这样的结局,金隼甚至连一秒钟的辩白都不愿留给褚锐,一丝一毫转圜的余地都不留给自己,纵然他本人也对褚锐的选择非常失望,但此刻他更认为金隼的决定无法理解。
  他到这来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劫持

  褚锐最终选择了留在日不落。
  让他做出这个决定的,不是黑索,而是金隼。
  正是金隼那番简洁明了毫无转圜余地的"最后通牒",让褚锐完全明白了自己作为金氏掌门独子的价值,那就是,毫无价值。
  这个认知太过残酷,残酷的几乎让他无法理解,当他彻夜站在公寓窗前抽烟的时候,二十年来与父亲相处的点点滴滴在脑海中依次闪过,从他蹒跚学步,到他长大成人,每一个亲子会,每一次毕业典礼,每一个生日,几乎都没有关于父亲的记忆。
  即使几年前,由于周宴白的出现,金隼对他的态度有所好转,也无法为他的父爱提供佐证,只能定义为略高于资助者的关怀。
  那些沉默的慈爱,疏远的关怀,似乎都是他一厢情愿的想象。
  即使他妥协,屈服,跟父亲回到C国,最好的结局也只是如金隼所说的一样,庸庸碌碌地生活,娶个平平淡淡的女人,给金氏一个继承人,而已。
  他无法接受,无法接受自己的未来仅仅建立在一粒精子,一条基因的上面,那不仅仅是他的悲哀,也是金氏的悲哀,更是黑索的悲哀。
  当金隼说出这番话的时候,周宴白已经预知了这个结局,这个预知是那么肯定,肯定的让他觉得已经完全没有必要再向褚锐争取些什么。
  和金隼在一起的几年来,他已经为这对父子之间的关系作出了无数努力,但这一刻,他承认自己彻底失败了,金隼用这样强硬的态度可以征服对手,可以征服家族,可以征服情人,但不可能征服他的儿子。
  他了解褚锐,他知道这个年轻的男孩河流般平静温和的外表下,藏着多么坚毅的自我信仰。
  "我没什么可说的了。"临走前周宴白在褚锐的公寓里和他见了最后一面,作出了他最后的努力,"我们都了解你的父亲,他不但是一个父亲,还是一个掌门,一个政治人物,他做出这样的决定,也是不得已的。"
  褚锐平静地笑笑,仿佛一夜之间长成了大人,眉宇间多了一些让周宴白看着都觉得心疼的沧桑感。
  "我看得出他也很难过,对你的选择。"周宴白继续说,"明天我们将和罕地亚一起离开这里,往西进入P国领地,他们还有些生意要谈,他希望你能亲自送送他。"
  "是吗?"褚锐暗淡地笑,"我以为他再也不想见到我了。"
  "这一别,也许就是一辈子了。"周宴白说,"他毕竟是你的父亲,心里也不好受。"
  褚锐点头,这也许是他能够听到的,最后一个来自父亲的要求了:"我会送你们一直到西部的边境,到你们和罕地亚的大队人马会和为止。"
  伊伯茨坚决反对褚锐送别,尤其在得知黑索也要一起去的时候。
  事实上,当褚锐决定放弃国籍,和金隼断绝父子关系的时候,他就非常失望。
  "一个叛国者,他能背叛他的国家他的父亲,他的诚信还有什么可以期待的?"黑索的办公室里,伊伯茨语重心长地说。
  "日不落有超过四分之一的人是叛国者。"黑索冷静而淡漠地说,"我祖父的父亲就是一个I国政治犯。"指了指自己的眼睛,"靡月人没有妖瞳,你知道要多少次的混血才能发生如此罕见的变异吗?"
  "我不是针对你……"
  "我希望你也不要针对他。"黑索说,"他放弃国籍放弃姓氏,只能证明在他的心目中已经将日不落和我放在了更高的位置上,没有其他解释!"
  "你已经失去了理智黑索。"伊伯茨失望地摇头,"你把危险的敌人带进了日不落,让他们进入一号基地,又安然无恙地离开。你爱上了一个骗子,现在还要冒这么大的危险,带着他送他的父亲到边界上去,那不是你的亲人黑索,那是你的敌人,天,你已经不可救药了,你会把我们的部族都带入危险之中!"
  黑索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良久沉声道:"你说的没错,这件事的危险也许比我想象的还要大,那么……"他走到书桌前,递给伊伯茨一个用火漆封着的信封,"我想我们需要一些保障性的协议,拿着它,在我遇到危险的时候,这份文件即时生效。"
  "这是什么?"伊伯茨疑惑地看着信封。
  "一封授权书。"黑索平静地说,"授权伊伯茨长老全权代理族长事务,并履行日不落元首的职责。"
  伊伯茨惊讶地睁大了眼睛,不置信地说:"什么?授权书?难道你已经预知了危险的降临?"
  "我的异能无法预知非自然的将来,只是,依据经验和直觉,我猜测未来的危险可能比我想象的更加严峻。"黑索将信封放在桌上,坐在了椅子上,双手交叠轻叩膝盖,放缓了声音,道:"伊伯茨叔叔,我必须承认,我陷入了一场无法自拔的爱情当中,我知道我在涉险,但无法,也不能避开,我爱他,即使和他在一起将面临炼狱,我也无法说服自己放弃,必须,只能,和他一起走下去。"
  伊伯茨为他这感性的从未见过的语气完全惊呆了,良久才缓慢地摇头,沉痛地道:"黑索,你忘了你是一个元首。"
  黑索叹了口气,道:"这也许是靡月人无法抵御的天性,我以为咏释死后我已经具备了抵御这种天性的能力,但看来,我错了。"
  送别的车队并不庞大,黑索没有动用过多的兵力,只有狼牙巡逻队一支精干的队伍跟着他的越野车。
  依旧是褚锐驾车,黑索坐在旁边,数日来两个人的交流并不多,黑索不擅长安慰人,褚锐也不擅长倾诉,彼此都很沉默,只能在内心互相牵挂。
  但有的时候,有的人,也只需要你在内心牵挂,就足矣。
  "快到哨卡了。"天色渐暗,一处哨卡出现在远处的丘陵里,黑索说,"罕地亚的卫队就驻扎在这里。"
  "哦。"褚锐明白,这就是他要和父亲分别的地方了。
  "我们晚上在这里住一夜,明早他们往西回P国,我们就返回。"
  "嗯。"
  大漠无垠,笔直的通路直通天边,地平线上橙色的落日正徐徐下坠,给沙地丘陵都染上金辉。
  发动机单调而沉闷地转动着,黑索视线的余光扫了一眼褚锐暗淡的面孔,没说什么话,沉默地抬起左手,握住了他的右手。
  褚锐两眼平视前方,表情平静,像是什么都没有感觉到,片刻后却反手握住了他的手。
  "对不起萨伦法。"
  "永远不要对我说这个词,永远。"
  狼牙前哨的车子率先驶入了哨卡,接下来是两辆越野巡逻车,一切看上去都和平日没有什么不同,但就在褚锐换挡的时候,黑索忽然坐直了身体,说:"不对。"
  "嗯?"
  "减速。"黑索的手按在他手上,说,"巡逻兵的数目不对。"
  黑索话音刚落的一瞬,一声巨响忽然在车队中后部炸开,火力之猛让周遭的沙土扬起三四米的高度。
  "?"褚锐大惊,从倒后镜看出去,两辆相近的车子已然停了下来,火光四起,却不见上面的人下来。
  "爸爸!"褚锐飞快地推开车门,飞跃下地,冒着漫天沙尘往着火的车子跑去,"周大哥!"
  "小锐!"黑索大惊,一伸手却没能拉住他,只摸到了他的衣袖,眼见褚锐的身影消失在土黄色的烟雾里,果断打开车门,跟他跑了过去。
  "黑索大人!"两辆贴身保镖车马上靠了上来,车还没停稳,阿曼带着另外三个巡逻队员从上面一跃而下,跟着往出事的车子跑去。
  硝烟弥漫当中,褚锐接近了金隼乘坐的车子:"爸爸!"
  没人回答,黄沙和裂纹完全覆盖了挡风玻璃,阻碍了他的视线。
  车门已经变了形,褚锐手脚并用将烧焦的铁片拽了下来,一股刺鼻的血腥味立刻弥漫开来。
  "爸……"褚锐的声音都抖了,金隼沉稳的声音却从后座传来:"司机死了,车子没事,小锐,上车,开车冲进哨卡,快!"
  仅仅是一秒钟的迟疑,事态却急转直下。
  一个冰冷的枪口顶上了褚锐的后脑,罕地亚的声音带着笑意:"别动。"
  褚锐一愣,一时间根本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你也别动,金先生。"罕地亚的声音变得残酷起来,"还有你,黑索阁下。"
  夕阳满天的金辉之下,大队的P国反对党士兵从哨卡里冲了出来,越野车和装甲车的轰鸣声掩盖了所有的声音。
  "现在,金先生。"罕地亚"咔哒"一声将手里的枪上了膛,"我数到三,马上引爆微型核弹,如果你不想看到他死的话,三……"
  金隼依旧坐在车里,打断了他的倒数:"他跟我没关系。"
  "噢,是吗?"罕地亚停止倒数,阴沉地看着他,"那么你为什么非要要求他送你离开呢,金先生?据我所知,虎毒不食子呢。"
  金隼不语,罕地亚用枪口顶了顶褚锐的头,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金先生,微型核弹这么隐秘的事情我怎么会知道……其实没什么神秘的,要知道,人都是感情动物,我能够买通黑索阁下的卫兵班音,自然也能买通你的人,可惜,你这个人太谨慎了,我没能知道核弹的位置和型号,否则,我一定不会冒这么大的险,在这里挟持你的继承人了。"
  金隼微微昂起下巴,眼神深沉而危险,罕地亚却毫不退缩:"其实只是早晚的问题,何必呢,一号基地迟早都要覆灭,你又何必在意多一个人和你分享阴谋得逞的喜悦呢,我的阁下。"

  威胁

  在罕地亚提到"微型核弹"的一瞬,黑索的身体忽然僵住了,大约一两秒之后,翡翠色的眼珠立刻变成了狭窄的竖瞳,荒原上没有风掠过,他火红的头发却如被疾风刮过一般翻飞飘舞。
  他不说话,狼牙巡逻队的人都不敢吭声,虽然都是又惊恐又愤怒,但良好的纪律还是让他们保持着肃整。
  褚锐完全没有注意到这些,他整个人都被罕地亚残忍的要挟震惊了,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的父亲:"爸爸,罕地亚说的都是真的吗?"
  金隼不语,沉默代表了默认。
  过度的愤怒和绝望让褚锐浑身都发起抖来:"我的生命,我的感情,我的一切,在你心目中都仅仅是达成宏愿的工具吗?我的婚姻对你来说唯一的价值就是毁灭吗?"
  他忽然抬手,以迅捷无伦的速度袭向罕地亚的咽喉,然毫无优势的位置和别扭的姿势注定这个袭击无法见效,罕地亚及时地抓住了他的手腕。
  "砰"一声枪响,子弹打进肉体的声音,罕地亚没能控制住过度紧张的右手,虽然尽量变换了角度,还是打中了褚锐的左肩。
  "噢!"罕地亚尖叫一声,"别淘气亲爱的,没人告诉你作为一个人质怎样才能保证安全吗?"
  褚锐肩头血流如注,相反却不发一言,罕地亚马上明白了他的意思:"怎么,你想让我杀死你吗?"
  "你开枪吧。"褚锐哑声说,"他不会为了我答应你的任何要求,起码,让我死在靡月人的前面。"
  "罕地亚!"黑索在枪响的一瞬剧烈地抖了一下,瞳孔恢复了正常,看着褚锐肩头的血渍,一向冰冷的面孔浮上震怒的神色,"你要和全沙漠为敌吗?你以为摧毁了一号基地日不落就会覆灭吗?他——"看了看金隼,"会让你控制腾里沙漠的通路吗?"
  "我也怀疑过这一点啊。"罕地亚挑眉,"不过这都不重要了,我已经做出了抉择。"
  "沙族的使者现在就在一号基地。"黑索说,"还有魁鬼王的小儿子,罕地亚,如果今天你成功了,整个沙漠都会联成更紧密的阵线,让你腹背受敌,你失败的决策最终将会导致反对党的覆灭!"
  "还有你,金隼。"黑索眯着眼看着金隼,"看来我对你的评价有失公允,你非但是个伪君子,还是个毫无人性的刽子手,我们现在距离一号基地仅仅二百多公里,中间没有任何障碍物,如果引爆核弹的话,你自己也将遭受污染。"
  "是吗?"金隼阴沉地看着他,"这么说你不赞成我答应罕地亚的要挟,换取褚锐的安全了?"
  "不必了。"褚锐打断了他的话,"别用你的思维去揣度他的用心爸爸,我完全认同他的取舍!"
  "看来诸位的抉择已经达成了一致……"罕地亚摇头,"连人质本人都选择了死亡呢、。"他缓慢地扣动着扳机,枪口对准褚锐的太阳穴,"那么再见吧亲爱的,愿主保佑你……"
  "不!"
  "住手!"
  黑索和金隼的声音同时响起。
  就在此时,暮色四起的荒原上忽然间起了风,大风刮过满地沙尘,扬起一片土黄色的尘雾,将所有人的身影都隐蔽在了这天然的障碍里。
  枪战发生在一瞬间,短暂而突兀,褚锐被罕地亚紧紧箍住了脖子,勒的眼前发黑头晕脑胀,枪声响起时只觉得从脖颈到胸口一连串的锐痛,而后就失去了意识。
  阖上眼之前,他依稀看见黑索风一般的身影穿过了黄色的迷雾冲了过来,一连串艳红色的血雾在他黑色的制服上迅速爆开,刺痛了自己的视网膜。
  不……他痛苦的想要死去,不仅仅为了父亲带给靡月人的灾难,还为了他永远都不可能举行的婚礼。
  不知过了多久,褚锐感觉自己一直处于不规则的颠簸中,时而清醒,时而昏厥,偶尔平静下来的时候,浑身上下总是传来尖锐的几乎不可承受的痛楚。
  他自暴自弃地想要死去,然总有人将冰凉的液体注入他的血管,维持着他连自己都无法控制的身体,让他一天天地拖下去,活下去。
  真正清醒过来已经是半个月之后了,睁开眼他绝望地发现这不是日不落,甚至也不是C国,而是P国,那色彩浓郁,形状诡异的陈设告诉他,他已经成为了罕地亚的俘虏,并被带回了达坦要塞。
  身体仿佛不是自己的,根本指挥不动,褚锐挣扎了好久才掀开了被子,发现自己全身都绑着绷带,从脖颈到胸口到大腿,起码有七八处枪伤,因为伤的太多,几乎分不清到底是哪一处在疼了,疼痛已经弥漫了全身。
  他清醒过来的当天护士就报告了罕地亚,下午罕地亚拄着拐杖到了他的房间里。
  "你大概是我见过的最不配合的病人了。"罕地亚说,"死亡有什么好呢,比如我,每次我想要死的时候就会问自己,你想让那些支持你的人失望,想让那些恨你的人开派对吗?哈哈,所以我永远也不会死。"
  他坐到了椅子上,将打着石膏的右腿搭在褚锐床边:"看看,你未婚夫的杰作,他几乎打断了我的大动脉,还好,只是伤了骨头。"看着褚锐担忧的眼神,笑了笑,"不过他的胳膊大概要废了,没办法,谁让我手里有你呢。"
  褚锐没有出声,痛恨地别过头去,罕地亚哈哈一笑,掏出一盒烟,掂出来一根抽上了,含糊道:"还是你父亲更冷静些。"
  褚锐对于一切关于金隼的消息都深恶痛绝,但对于一号基地的安危却无法坐视不理,哑声问:"那么你成功了吗?"
  "噢,当然。"罕地亚笑笑,"不过只成功了一半,我想也许你父亲的判断有误,或者黑索使用了什么奇特的法门——听说他有天生的异能是吗?——核弹爆炸的时候已经在离一号基地很远的地下沙城了。"
  无论如何,褚锐松了口气。
  "你不觉得奇怪吗?核弹爆炸了,我却没有履行诺言,把你交给你的父亲。"
  褚锐冷笑,对于政客,遵守诺言恐怕比杀了他们还要来的艰难。
  "因为我做了一个决定。"罕地亚眯了眯眼睛,微笑着说,"我决定和金氏重工联姻。"
  然后他站了起来,扶着床头接近了褚锐的面孔:"从看见你的第一眼起我就发现自己迷上了你,褚锐,你是如此完美,包括你的人,你的身体,还有你的身世,简直,完美。"
  褚锐先是惊讶地睁大了眼睛,随即浮上一个讽刺的冷笑:"痴心妄想。"
  罕地亚毫不介意地哈哈一笑:"或者,你还有另一个选择。"
  褚锐继续冷笑:"说说看。"
  "鸯姬陵。"罕地亚凑近他的耳朵,低声说,"班音告诉我,你是除了黑索本人以外唯一去过那儿的人,你知道吗,传说靡月灭国之前,国王把整个国家的宝藏都拿去给他的妻子鸯姬殉葬,如果你想要自由,我们不妨做个交易。"
  "痴心妄想。"褚锐给了他一个同样的回答。
  罕地亚掐着他的下颌在他唇上轻轻一吻:"别着急,我给你时间,事实上,我更期待你选择前者,我很乐意反对党能和金氏重工联姻,我们可以得到C国政府更多的支持,亲爱的,活着的国家远比死去的国家来的有用。"

  回国

  褚锐的伤势缓慢地复原着,靡月哨卡一战他一共中了七枪,所幸都不致命,除了右胸的一枪贯穿了肺叶比较严重,有可能给他留下些后遗症,其他的基本都是皮外伤,一两个月就能复原。
  但也许是心情太差的原因,他恢复的非常慢,腿上的伤口已经结痂了,胸口的却时好时坏,因为P国的天气热的比较早,时常会引发炎症,低烧、甚至是昏迷。
  然而罕地亚的耐心十分有限,尤其在前线战事比较吃紧的当口,他需要武器,需要钱,需要金氏重工无条件的支持。
  在和金隼撕破脸皮以后,和褚锐的婚事,几乎成了他救命的稻草。
  他也明白他和金隼之间很难再达成当初那种默契的合作,但政治就是政治,一旦他和褚锐结婚的消息传出去,被国际社会认可,他们的关系还有转圜的余地。
  而且,哨卡一战让他清楚地认识到,金隼对于他这个独子,并不是看上去那么冷酷无情,毕竟,这是他唯一的继承人不是吗?
  褚锐稍微好转一点的时候,罕地亚再次来到了软禁他的房间,因为刚刚开完一个联席会议,他还穿着军装,看上去比平时更加阴戾。
  褚锐坐在轮椅上,面对上着钢条的小窗户,听到门响也没有回头,能自由出入这里的人,除了医生就只有罕地亚本人。
  "看起来还不错嘛。"罕地亚说,"好点了吗?"
  没有回答,褚锐依旧静静坐着,半长的头发垂下来遮着他的侧脸,衣领系的工整,只露出耳下一小片肌肤。长期卧病让他原本光亮的麦色皮肤失去了原有的光泽,看上去有点脆弱的苍白,日渐突出的肩胛骨撑着厚棉布白衬衫,依旧能看出骨头的轮廓。
  显然,他瘦的厉害,和半年前初见时那种年轻张扬的美完全不同,但这样的他看起来更加柔弱,更加让人有些想要蹂躏的冲动。
  "我想把婚期订在下个月中,你看怎么样?"罕地亚的腿伤还没有好透,走路不用拐杖,但依旧有点跛。
  "我已经结过婚了。"褚锐冷淡地说。
  罕地亚无所谓地笑笑:"那么就在十八号吧,明天早上我会以你的名义发函给你的父亲,同时向各国元首寄出请柬。相信我褚锐,比起黑索,你的父亲应该更满意我这个半子。"
  褚锐终于回过头来,过度消瘦的面颊让他的眼睛看起来特别的大,眼珠漆黑深邃:"我已经结过婚了,我的身份可以是囚犯,可以是人质,但绝不可能是你的未婚夫,罕地亚,滚。"
  罕地亚凑过来,指背拂过他刀削一般清俊的下颌,嘴角扬起一抹微笑:"在这儿,只有我说了算,别傻了褚锐,你以为你在哪儿?我曾经给过你选择,你放弃了,现在只好轮到我来选了,我们的婚礼势在必行。"
  褚锐握着他的手腕想要挪开他的手,但过度虚弱的身体让他无法做到,他无能为力的脆弱的表情瞬间让罕地亚心潮澎湃,低头在他嘴角落下一吻,哑声道:"不如让我先来验验货,听说见鬼的靡月法典规定,婚礼之前伴侣双方必须保持处子之身,不知道伟大的黑索族长是不是遵守了这个美妙的法典。"
  他话音刚落的一瞬,原本羸弱不堪的褚锐忽然发力,也不知道用了什么手法,猛的捏住他的手腕一翻,接着整个人从轮椅上跳了起来,扑倒在罕地亚身上,反剪他的双臂,用全身的重量压制他的身体。
  接着,他腾出一只手,拔出了罕地亚腰上的手枪。
  好几处伤口都崩裂开了,尤其是右胸尚未结疤的那个,褚锐握着枪,身体微微抖动,但语气强硬极了:"让我先验验货吧,看看你的子弹能不能打穿你自己的脑袋!"
  罕地亚挣了一下没挣开,趴在地上开始发出呵呵的笑声,狞笑道:"开枪啊,你试试看。"
  褚锐毫不犹豫地开枪,然撞针却发出了空响,枪里没有子弹。
  积蓄良久的气力很快用尽,当空响发出的时候褚锐已经是强弩之末,罕地亚轻易就将他从背上翻了下来,面对面压在地板上:"我真是小看你了,还好今天的弹夹是空的。"
  "那么恭喜你,罕地亚主席,如果你真的想要这场婚姻的话,我会让你每时每刻都享受这种惊喜!"
  "是吗我的小豹子?"罕地亚拿下了他手中的枪,捏着他的手腕推上头顶,粗鲁地用枪管蹂躏他右胸的伤口,直到微红的颜色渗透了白棉衬衫,褚锐痛苦地皱起眉,才在他唇上留下一吻,"我很期待,我有无数种手段能让你像猫一样温顺,未来的日子里让我们一件件地试试吧!"
  刚刚好转的伤口因为这场激烈的对抗又一溃千里,褚锐当天夜里就开始发高烧,医生甚至怀疑他身体里是不是还有残留的弹片,不然不会这么久了伤口还难以愈合。
  罕地亚也对自己的鲁莽有那么一点点后悔,离他预定的婚期不过二十来天,虽然褚锐就是好着的时候也不可能乖乖配合,但如果是这样一幅半死不活的样子,恐怕连面子也撑不起来了,情况显然更加糟糕。
  然而糟糕的情况在三天以后到达了顶峰,周宴白作为金隼的全权代表飞往P国,要求和罕地亚谈判。
  他要带褚锐回去,当初在靡月哨卡,罕地亚曾经答应过金隼,他引爆核弹后会将褚锐送回,但当时的场面太混乱了,再加上忽然刮起的沙尘暴,三方人马都混乱不堪。
  如今事过月余,金氏重工通过C国政府正式照会P国反对党,要求罕地亚释放褚锐回C国。
  当然,以金隼的精明也完全明白,罕地亚不可能这么好说话,因此在照会之外,额外带来了一大批让人眼红的大规模杀伤性武器,以及大量的现金。
  他很明白,罕地亚要的是什么。
  几乎与此同时,东部边界的哨卡发来急电,核弹爆炸事件已经引起了沙漠各部强烈的反应,沙族和魁鬼都一反往日和日不落分权制衡的策略,开始频繁沟通结盟,近日,日不落和魁鬼的联军正在集结,恐怕很快就要攻打P国的东部边陲,达坦要塞离那儿只有区区一百多公里,一旦防线被突破,要塞岌岌可危。
  罕地亚意识到,黑索大概已经醒了,虽然当时哨卡一战他中了那么多枪,但靡月人的体质本身就比较特别,这么久没听到日不落发出的讣告,现在又突然增兵,说明黑索已经重新掌握了军权,而他的目的,肯定是褚锐。
  于是,罕地亚忽然发现,他的意中人,变成了一个烫手山芋。
  周宴白的到来,几乎就是为瞌睡的人送来了枕头,真的,太贴心了。
  双方很快达成了一致,罕地亚毫不犹豫地接收了金氏重工"免费援助"的重型武器和大笔的现金,同时"很遗憾"金隼拒绝了他真诚的提亲。
  四十八小时以后,昏迷的褚锐被送上了金氏重工的专用直升机,周宴白带着他绕过腾里沙漠,在I国短暂地休息了两天,而后换乘金隼的私人专机飞往C国国都。
  十几个小时以后,依然毫无意识的褚锐终于踏上了阔别经年的C国领土。

  阴谋与亲情

  褚锐在C国帝都休养了整整三个月,头一个月几乎一直在昏迷中度过,两个月后情况才稍微稳定了一点,搬回了金家城郊一个幽静的别墅,由金隼的私人医生继续治疗。
  在这三个月里,沙漠的局势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腾里沙漠所有的土著史无前例地结成了强硬的联盟,以日不落为主力,魁鬼和沙族为侧翼,其他部族为辅助,向位于沙漠西部的达坦要塞发起了猛烈的攻击。
  罕地亚不得不从与政府军对垒的西部火线上撤下三成的兵力应付东线的战事,好在金氏重工提供的大规模武器让他在远程攻击上占尽了便宜,靡月人整整一个月都没有攻克达坦要塞。
  然而一个月后,随着黑索身体的恢复,亲临前线指挥,这种局面渐渐被扭转了过来,大批和P国人外貌相似的沙族间谍混入了达坦要塞,离间、收买、小规模恐怖袭击,搞的反对党内部人心惶惶,原本固若金汤的防线开始一点点崩溃,每天都被靡月大军逼迫的手忙脚乱。
  与此同时,金氏重工加紧了和P国政府军的合作,开始低价向他们提供最新式的武器,金隼甚至游说C国政府减免相应的出口税,给他们经济上的支持。
  东有日不落,西有政府军,罕地亚腹背受敌,领地在东西两侧的夹击下被蚕食侵吞,在黑索的分化下,内部也开始出现不同的声音,搞的他焦头烂额,疲于奔命。
  三个月后,当褚锐完全清醒过来,开始迅速恢复的时候,黑索的军队在高地上通过望远镜已经能看到P国政府军的旗帜了——罕地亚最后的阵地即将沦陷,被他们围困的城池,已经基本是座死城一座。
  夏末,C国帝都城里依旧澳热无比,然而位于郊外的金氏别院,却已经有了初秋的凉意。
  褚锐打开露台的玻璃门,操纵轮椅滑进露台,凉爽的空气扑面而来,冲淡了室内浓重的药品味道,这个房间他在十岁以前整整住了十年,那时候总觉得这房子大的让人害怕,如今再看,虽然没有了当初那种空旷的感觉,却仍旧冷清,仍旧冷漠。
  他彻底苏醒过来已经有半个月了,从刚开始每天清醒一两个小时,到现在已经能清醒十来个小时了,然而金隼依旧不允许任何人接近他,也不许他走出别墅一步,为了让他"安心休养",甚至截断了一切的外部通讯,网络、电视、报纸……凡是能想得到的,都被控制了起来。
  别墅里所有的保镖和仆人大概都经过严格的培训,除了照顾他的日常生活,平时几乎和聋哑人一般无二,一问三不知,别说世界局势了,连帝都的蔬菜多少钱一斤也不会告诉他,除非得到金隼的允许。
  褚锐很快就明白了自己的处境,没有把多余的精力放在权利的争取上,他没有那个体力,没有仆人的帮助他连下楼都做不到,别说和父亲争执,或者偷溜出门了。
  而且,无论如何,他是金隼用钱和武器换回来的,也许是出于血缘中难以磨灭的爱,也许是出于对家族名誉的维护,但他的自由(如果这样也叫自由的话)来自于父亲的慷慨,这是不争的事实。
  门上响起剥啄之声,管家的声音恭敬而温和:"少爷,周先生来看你了,您是下楼去会客,还是让他上来?"
  周宴白?褚锐心中一动,操纵轮椅转向,他依稀记得当初就是周宴白带自己离开的P国,带自己上的飞机,但此后他就不见了,尤其是自己被送回别墅以后,不知道是出于金隼的授意,或者他本人太忙,周宴白从没有来看过他。
  "请他上来吧。"褚锐说,他实在不愿意让保镖抱他下去。
  周宴白看上去十分疲惫,脸色不大好,明显是长时间奔波劳碌的迹象:"怎么样了小锐?医生说你最近的恢复快了一些。"
  "谢谢你来看我。"褚锐说,"你看起来很累的样子,最近很忙吗?"
  周宴白走到他身边,按了按他的肩,说:"是的,刚做了一笔大生意,运送一大批军火给政府军。"
  "政府军?"褚锐诧异,"你们不是一直在和反对党做生意吗?"
  "那是以前了,经过了上次的事,你父亲已经开始公开支持政府军了,事实上,从前他虽然一直声称支持反对党,私下里金氏也一直通过其他渠道和政府军做着交易。"
  当然,政客和商人,从来都是利益和权力的拥趸,除此之外他们不会忠于任何人,任何组织,褚锐漠然笑笑,记得黑索曾经指责金隼是"战争贩子",自己还和他辩论过,现在看来幼稚的只有他自己而已。
  "战事吃紧了吗?"褚锐问,"P国那边。"
  "是的,很吃紧,沙漠联军和政府军东西夹击,罕地亚的日子很不好过,不出意外的话,很快他们就要覆灭了。"周宴白捏了捏他消瘦的肩膀,说,"沙漠联军两个多月前由复出的黑索重新带领,不得不说他是个非常睿智的军人,以前我们都认为是腾里沙漠的天然屏障才让日不落保持繁荣,现在看来不止于此,元首本人的战略眼光对沙漠的平衡发展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
  这是褚锐回到C国以来第一次从别人嘴里听到黑索的名字,虽然心底里念了千万遍,此刻亲耳听到,还是止不住心里一阵紧缩,又甜又痛。
  "那么,你今天来,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些吗?"褚锐哑声说,"如果没有猜错的话,你这么做恐怕违背了父亲的意思。"
  周宴白叹了口气,推着他的轮椅走到了露台上,背靠扶栏看着他的眼睛,说:"小锐,我知道你还牵挂着黑索,所以才来告诉你这些,他很好,哨卡一战重创了他,但他挺过来了,核弹给一号基地造成了一些轻微的污染,伊伯茨将军本来建议迁都,但民众不愿意离开那儿,这件事给靡月人带来了难以磨灭的创伤,可同时也让沙漠各部更加团结,并直接导致了罕地亚反对党的覆灭。"
  褚锐沉默,垂着眼看着楼下花木扶疏的花园,周宴白接着道:"小锐,战争就是这样,很残酷,我知道你一直为此自责,但这于事无补,你只是个导火索,即使没有你,P国、沙漠,以及我们C国之间,迟早会有这么一战,以寻求新的平衡,新的利益归属,时事造人,你我,只不过适时出现,成为了那个人而已。"
  惨淡的微笑出现在褚锐嘴角,他用干瘦的手指撑着额头,低声道:"那么,战争的结果,已经快要出来了吗?"
  "是的。"
  "他……黑索他还好吗?"
  "我不太清楚,只知道他一直在前线。"周宴白摸摸他的头发,道,"我知道你还爱着他,小锐,每个人的初恋都是难以忘怀的,但很多人的初恋,也注定悲剧收场。"
  "不。"褚锐低声说,"我们之间除了爱情,还有婚姻,还有家和责任,这是不一样的。"
  周宴白惊讶地看着他:"你说什么?我没有听错吧小锐?"
  褚锐沉默,周宴白蹲下|身,双手放在他膝盖上,看着他的眼睛:"家和责任?别傻了小锐,你还想去找他吗?你们是不可能的,他不是普通人,他是一个元首,而你,是他仇人的儿子,你的父亲差点毁了日不落的都城,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褚锐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周宴白接着道:"不要再有什么不切实际的想法,也不要用自己的性命去冒险,靡月人不会放过你的,即使他们迫于黑索的压力,迫于舆论影响,或者出于对他们元首名誉的爱惜,暂时不追究这件事,但并不意味着他们会接纳你。有多少靡月人想你死你明白吗?"
  褚锐轻轻点头,几不成声地道:"是,我欠他的,欠靡月人的。"
  "不,别这么说。"周宴白心疼地揉他的头发,"你谁也不欠,这件事错不在你,错不在任何人,不要把这个十字架背在身上,这只是……只是造化弄人啊……"
  "我终将要见他一面。"褚锐痛苦而坚定地说,"为我曾经的幼稚,曾经的谎言,曾经的轻率向他道歉,你永不能理解他的谅解对我来说有多么重要,没有这一切,我宁愿去死。"
  "不不不……"周宴白眼圈红了,他看着褚锐长大,知道这孩子平和温吞的表面之下隐藏着岩浆一般炽热执拗的情感,也知道多少年来缺父少母的生活让他对爱,对感情有多么珍视。也许黑索曾经爱过他,曾经想要和他厮守,但经历过这一切之后一切都烟消云散了,而他还死守着一份死去的感情,不舍得亲手埋葬,甚至将它当做生命里唯一的救命的稻草。
  "别这么想小锐,人生,人生还有很多东西等着你去发掘,他不是唯一的。"周宴白站起身,轻轻将他拥入怀中,"你还这么年轻,以后的岁月还很长,十年,二十年,一百年,一切都会过去的。"
  "一百年。"褚锐捂着眼睛笑了起来,"对于一个错误的生命,错误出现的人来说,越久的存活,就越是一种对生命的嘲讽。二十年了,我一直用虚无的价值欺骗着自己,告诉自己我是有用的,是有人关心的,是拥有亲情的……你瞧,现在我明白了,我的生命除了毁灭和杀戮,没有任何的价值可言。"
  周宴白抱着他,无言沉默,褚锐却将他推开了,别过头不让他看他的脸,低声说:"你走吧,别惹父亲生气,我毁掉的东西已经太多了,不要再让我葬送你们之间的信任。"顿了顿,又道,"无论如何,谢谢你今天来看我,告诉我这些,以后……请不要来了。"
  "小锐。"
  "宴白,管家说你来了这里?"金隼冰冷的声音忽然出现在房间里,不知何时他已经打开门走了进来,冷冷扫了一眼褚锐,对周宴白道,"来之前怎么不给我打个电话?我好载你一起过来。去楼下坐坐吧,小锐需要休息。"
  褚锐背对着露台大门,当金隼的声音响起时他挺直了脊背,却没有回头,金隼走了过来,道:"你来了有一阵子了吧,医生说小锐会客不能超过半个小时,他需要休息。"
  周宴白看了看褚锐,无声地给他一个担忧而鼓励的眼神,离开了房间。
  "该说的不该说的想必他都告诉你了吧?也好,本来我想亲自告诉你的。"金隼走过来,推着他的轮椅回到房间里:"外面太热了,出汗的话会影响伤口愈合,还是呆在房间里吧。"
  褚锐沉默地坐着,垂着眼面无表情。
  "如果你还有什么不切实际的幻想,比如说去沙漠里找那个恐怖分子,和他继续谈恋爱什么的,我劝你还是打消这个念头吧。"金隼简单而残酷地说,"不管你喜不喜欢,你都是我的儿子,你知道日不落将来有多少人会死于辐射病,有多少儿童会天生就有残疾吗?别妄想靡月人会原谅你接纳你,褚锐,乖乖呆在我身边吧,或者你会发现,武器比古董更能让人血脉贲张。"
  褚锐依旧沉默,然就在金隼转身,准备离开的时候,他低沉沙哑的声音忽然响起:"你想要什么?"
  金隼的脚步一顿,褚锐冰冷地道:"日不落的覆灭,还是鸯姬陵的宝藏?"
  看着金隼瞬间僵硬的身形,褚锐的声音越发冷冽:"当初你为什么会让我去沙漠探险?为什么会让周宴白跟着我?为什么那天要起沙暴我的PAD里却没有收到任何的天气预警?为什么我被日不落俘虏以后我的身份证明那么快就换成了别人?为什么这一切都天衣无缝?"
  死寂。
  "爸爸。"褚锐说,"是不是我的生命,我的价值,一直以来,就是毁掉日不落,毁掉萨伦法.黑索?"
  金隼转身,一步步走到他身前,父子二人冷然对视,良久,金隼弯腰捏住了他的下巴,看着他的面孔,说:"褚锐,你跟你的母亲真像,尤其是这双眼睛,简直像极了,让我总是不忍心……不忍心失去你。你们都是那么单纯,那么平和,又那么执着,那么不顾一切,简直……让人疯狂。"
  一丝令人费解的诡异的情绪渐渐出现在他眼中,金隼眯了眯眼睛,松开了手,大踏步走了出去,而后,房门发出一声巨响,被结结实实地关上了。

  悖伦

  这次争吵让父子间的关系似乎陷入了僵局。
  即使从前二十多年里褚锐和金隼就不那么亲近,但自此以后两人连仅存的一点亲情似乎都淡了,整整一个月金隼都没有回过别墅,褚锐也绝不在任何人面前提起父亲。
  褚锐开始积极复健,虽然他知道发生了这一切之后,他和黑索的婚约已经没可能再完成,靡月人也不可能再让他回去沙漠,但他必须离开这里,哪怕只有一丝希望,他也想再见黑索一面。
  金隼没有当面说过要限制他的自由,不过别墅的大门一直是锁着的,外围的保镖也一直没有撤掉,尤其是褚锐摆脱轮椅开始步行以后,人手明显多了一些——金隼对儿子的身手很了解。
  所以,在没有十足的把握离开这之前,褚锐决定不做任何尝试。
  入秋以后每天早上医生会来给褚锐做腿部复健,下午他一般会在花园里晒太阳,天气已经有点凉了,但太阳好的时候他会游一会泳,水中运动让他感觉很惬意,腿部的力量也恢复的快一些。
  中秋那天褚锐照例游了一会泳,上岸的时候感觉有点着凉,没有吃晚饭就回房去睡了,醒来的时候已经午夜,出了点汗,身体通畅了很多。
  洗完澡感觉有点饿了,褚锐就下楼去找吃的,大厅里没有人,他穿过走廊来到厨房,找了条土司做两个三明治,坐在吧台边慢慢的吃。吃了一半的时候他听见外面的大门响了,有车子开了进来,接着客厅的门又响了,一个熟悉的脚步走了进来。
  金隼站在餐厅门口,一件长风衣搭在胳膊上,脸色很差,酒气冲天。
  四目相对,沉默很久褚锐才疏远地叫了声:"爸。"
  金隼皱了皱眉,没有回答,眼神复杂地看着他,这种眼神褚锐从小到大看过很多次,每当喝醉酒他都会这么看他,但今天似乎多了些东西,让人更加难以忍受。
  褚锐将盘子和杯子放进水槽,往外走去,却在错肩而过的时候被金隼一把抓住了胳膊。
  "什么?"褚锐面无表情地问,金隼依旧不语,阖上眼似乎在压制什么,手却慢慢的松了。
  褚锐脱开他的手离开了餐厅,往楼上走去,转过拐角的时候听见金隼快步赶了过来,再次握住了他的胳膊。
  褚锐开始觉得有点不对劲,一刹那想到会不会是黑索出什么事了,心里顿时紧张起来,直视父亲等着他说话。金隼却不开口,气息很沉,像是内心有些非常紊乱的东西在纠结,拉着他的胳膊将他转过来,面对面看着他,眼神困惑而迷茫。
  "爸?"褚锐被他看的后背发凉,轻轻推了一下,金隼像是瞬间失控了一般忽然伸开双臂将他抱住了,用力箍在怀里,越收越紧。
  "爸!"褚锐提高声音叫了一声,用力推他,金隼不放手,只是紧紧抱着他,大手在他后背摸索着,从背心一直往上,抚过脖子,先是轻轻抚摸了几下,而后倏然卡紧了。
  "啊!"褚锐吃痛,提起膝盖在他腹部顶了一下,金隼被迫后退了一步,但立刻扑了上来,将他使劲一推顶在墙上,大手摸索着捏住了他的脖子,卡在喉结上越收越紧。
  褚锐知道金隼讨厌他,但从没想过他想杀死自己,随着父亲的手指越收越紧,几乎听得到自己喉咙断裂的声音,肺部的空气很快耗尽了,眼前金星直冒,腿一软顺着墙慢慢滑倒在楼梯上。
  金隼踉跄了一下跟着倒了下来,高大的身体半压住儿子,手指几乎在他脖子上掐出了血。
  褚锐窒息的要爆炸了,毫无章法地反抗着他的压制,但力气越来越小,临昏过去之前脚无意间踢到了花架,花盆摔在地上发出"嘭"一声巨响。
  "先生!"管家闻声跑了出来,看见这情形立刻尖叫了起来,金隼像是被他的声音惊醒了,猛的抖了一下,手慢慢松了。
  大厅只亮着壁灯,灯光昏暗,管家依稀看见褚锐一动不动躺在地上,不知道他又怎么激怒了金隼,想管又不敢管,犹豫着在楼梯下面停住了脚步,结结巴巴地问:"先、先生,发、发生了什么事?少爷他……要不要叫医生?"。
  "出去!"金隼阴沉地说,顿了顿提高声音吼了一句,"滚!"
  管家吓的抖了一下,转身走了,顺手带上了门。
  褚锐隔了半天才深深吸了一口气醒了过来,感觉喉咙又痛又痒,捂着脖子大声咳嗽了起来。
  金隼跪坐在地上,伸手将他半抱了起来,缓慢地抚着他的背给他顺气,汗湿的大手不住颤抖,口中喃喃道:"别怕别怕……我不会杀了你,不,我不会……"
  在死亡线上挣扎了一圈,褚锐被他暴戾的梦游般的举动骇的不轻,张了张嘴想要叫一声"爸",问问他为什么要掐死自己,是长久以来就想给难产而死的母亲报仇,还是因为自己和黑索的感情而让家族蒙羞。
  然而他终究没有出声,只悲凉地看着金隼,咳嗽慢慢平息下来,气息却怎么也无法平静。
  "别这样看着我。"金隼的大手盖住他的眼睛,带着枪茧的手指穿过他的额发抚摸他的额头,梦呓般喃喃道,"你们太像了,太像了。"
  下一秒,褚锐感觉自己的下巴被狠狠的捏住,然后父亲带着酒气的嘴唇就这样压了下来。
  褚锐惊呆了,连反抗都完全忘记,直到父亲的舌头缠住了他,吸的他舌根发痛,才疯狂地挣扎起来。
  金隼整个身体都压在了他身上,一手紧紧蒙住了他的眼睛,一手开始扯他的浴袍和睡衣,褚锐感觉自己的胸口暴露在深秋微凉的空气里,心里愤怒悲哀的要爆炸了,拼命挣开了他的嘴唇,沙哑着嗓子吼:"爸!你醒醒!我是褚锐,我不是妈妈,你别发疯了!"
  "住嘴!别这么叫我!"金隼暴戾地叫,拆下浴袍的腰带蒙住他的眼睛,几近癫狂地喃喃道,"别叫我爸爸,我不是你爸爸!"
  褚锐像被雷劈了一样怔住了,虽然金隼看上去喝了很多酒,神志也不怎么清醒,但他不觉得他能说出这样的醉话来。
  曾几何时,当褚锐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每当金隼喝醉就会叫他去大卧室睡,抱着他说些思念母亲厌恶儿子的话,但他一直认为只是因为母亲死于难产的缘故,从没质疑过他们的父子关系。
  "你说什么?"褚锐忘记了挣扎,任凭父亲扯下自己的睡衣,整个身体都骤然冷了下来,像是浸入了寒冰。
  金隼单手握着他的双腕,一手缓慢地摸过他的侧脸,他的鼻梁,他的唇,喃喃呓语:"你知道吗,二十年,我矛盾了二十年,我常常想,如果不是为了生你,褚卉就不会死,我应该一生下来就掐死你算了,但有时候又庆幸,幸亏她给我留下了你,这眉毛,这眼睛,如果没了你,我还有什么念想……"
  说着他重又吻住了儿子,近乎疯狂地啮咬他的嘴唇,留恋无比又带着憎恨的意味,弄的褚锐几乎喘不上起来。
  褚锐僵硬地躺在楼梯上,大腿在台阶上硌的乌青,手腕因为被父亲压在粗毛地毯上,已经磨的出了血,但他一点都感觉不到疼。
  人这一辈子什么都能选,唯独出生没得选,如果知道自己的出生会杀死母亲,会毁了父亲的爱情,他宁愿从来没有来到过这个世界上。
  既然一个生命自降生起就带着这样的罪,这样的怨,真还不如一生下来就掐死在襁褓里。
  金隼终于松开了他的嘴唇,抬起身开始解自己衬衫的纽扣,褚锐的衣物已经被扯的七七八八,睡裤松垮垮挂在胯上,露出劲瘦的腰腹,小麦色的皮肤在幽暗的灯光下看上去呈现年轻的光泽。
  "爸。"他嗓音低哑而颤抖,"你养了我二十年,可我该还的都还给你了。你用我毁了日不落,毁了黑索,毁了罕地亚,还有什么比这更划算的生意?你后悔没有一生下来就掐死我,我更后悔,到今天这个田地,我活着还不如死了。"
  金隼的手顿了一下,接着开始解自己的皮带,褚锐依旧没有挣扎:"我一直想,你为什么还要花那么多钱把我从P国换回来,为什么不让我死了算了,原来你为的,就是这个吗?"
  我为的就是这个吗?金隼看着身下平静的近乎沉痛的儿子,依稀还记得他刚出生时的样子,皱巴巴的像个没长毛的小动物,整天只知道哭。
  妻子刚死那阵金隼甚至想把这孩子处理了算了,但他居然越长越像母亲,不仅外貌像,连脾气也像,总是乖乖的,努力念书努力讨自己欢喜,有一次自己病了,他不眠不休地在病床前守了三天三夜,醒来的时候金隼就想,也许上天夺走了妻子,又还了个儿子来替她陪自己过完下半辈子。
  那时候他就有这个心了吧,想留他在身边一辈子,霸占他,拥有他……
  一方面痛恨儿子害死了妻子,一方面又试图用他作为替代品来安慰自己,这种矛盾的心情二十年来都快把金隼逼疯了,悖伦抑或是灭子,都是让他永世不得翻身的原罪。
  直到他设定了那个计划。
  但把褚锐从罕地亚手里换回来,是计划之外的,金隼也不知道自己抽了什么风,居然放弃了之前的安排,把奄奄一息的儿子又救了回来,也许,就是为了褚锐此刻口中的"这个"吧。
  他不甘心,不甘心自己养了二十年的念想,就这么没了,对褚锐这种恨而又想的感情,已经扭曲的让他也不知道,自己爱的到底是妻子,还是儿子。
  "嘘……"金隼单手掩住儿子的口,低声道,"别问我,别问我这个,我养了你二十年,你是我的,我不能把你留给别人。"而后他捡起了身边的皮带,将褚锐的右腕扣紧了,往楼梯扶手的栏杆上扯过去。
  "对不起,爸。"
  寒光一闪,金隼感觉胸口一阵锐痛,手一松,不置信地低头,只见一柄又窄又细的水果刀插在自己胸口,而褚锐的左手,就按在刀柄上,暗红的血正从伤口中争先恐后地喷出来,溅在那只苍白的骨节分明的手上。
  褚锐甩开右手的皮带,扯下蒙在眼睛上的浴袍带子,黑的不见底的眼睛看着父亲慢慢倒在自己身上,单薄的胸口剧烈起伏,像是连心脏都要崩脱出胸腔。片刻后他松开了左手,将父亲毫无知觉的身体推到一边,踉跄着站了起来。
  切过土司的水果刀就插在金隼胸口,血把他的衬衣染红了一大片,褚锐后退了一步,又后退了一步,摸到墙上的呼叫器,按下去,说:"管家,叫医生来。"
  然后他弯下腰,在父亲的衬衫口袋里掏出一张薄薄的卡片,压在了地毯下面。

  弑父

  管家进来的时候骇的差点叫出声来,先生一动不动地躺在血泊里,少爷则失魂落魄地站在楼梯上,浴袍七零八落,睡衣也扯的乱七八糟,胸口脖颈全是青红的吻痕。
  少爷小时候这种事也出现过,先生喝多了回来会把他拎起来拖到大房去睡,抱着他又亲又骂,第二天小孩身上总有些奇怪的痕迹,但这种事自打褚锐中学住校以后就再没出现过,后来又有了周先生,管家以为老爷总算是想通了,没想到时隔多年再次出现,而且还闹到了这样不堪的地步。
  "叫医生来。"褚锐眼睛黑的吓人,但语气平静而冷淡,"我不小心把爸爸伤了。"
  管家张大嘴不知道怎么回答,褚锐提高声音道:"快去啊,爸爸都要死了,你还愣着干嘛!"
  "呃,是!"管家忙转身出去找保镖,跑到门口又听褚锐叫:"回来!"
  "啊?"
  "叫周先生来。"褚锐声音单调,"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你都明白?"
  "是,是。"管家忙不迭地跑了出去。
  周宴白接到消息吓了一跳,赶到别墅的时候金隼已经被送去医院急救了——私人医生说失血过多要输血,必须去医院。
  周宴白叫管家来问话,管家支支吾吾说了半天,说先生半夜喝醉了回来,在餐厅碰到吃宵夜的少爷,俩人不知道为什么争执起来,先生掐着少爷的脖子要杀他,少爷就把老爷给捅了。
  周宴白知道他们父子之间的恩怨太多,性格又一个强势一个坚韧,谁都不会给谁低头,这事迟早有一天要爆发出来的,但没想到会在这个时候,他以为褚锐起码在身体恢复以后才会发难,没料到这么沉不住气。
  周宴白上楼去找褚锐,褚锐已经洗过澡换了衣服,身上穿着件黑色的立领衬衫,映的脸苍白无比,虽然扣子全都系的紧紧的,依稀能看到喉结上乌青的指印。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周宴白过来仔细看他的脸色,"为什么你爸大半夜的过来,你们吵了些什么?为什么你捅了他。"
  褚锐神色清冷,淡淡说:"他想掐死我。"
  周宴白叹了口气:"我听管家说了,他掐了你脖子,让我看看伤着没有?"说着想打开纽扣,褚锐挥开他的手不让他碰,低声道:"我没事,爸爸他怎么样了?"
  "在医院急救,医生说应该没有生命危险,但大概短期内醒不了。"周宴白皱眉道,摸摸他的头发,"你怎么能做这种事。"
  褚锐冷冷笑了笑,道:"你报警吧。"
  周宴白手一顿,道:"你爸没事,这点事我还遮掩的住,不过小锐,这种事我不想发生第二次,无论他对你做了什么,对黑索做了什么,毕竟他还是关心你的,不然不会花那么多心血把你从罕地亚那里救回来,他毕竟是你的爸爸。"
  "是吗?"褚锐冷笑着低声说,"他说他不是。"
  周宴白没听清,问:"你说什么?"
  "没什么。"褚锐淡淡说,"你去看爸爸吧,我没事,他醒了要想杀了我,我就在这等着。"
  "别这样,你们是父子,他只是喝醉了。"周宴白觉得他情绪不对,但心里到底还惦记着金隼,叹了口气就离开了,临走吩咐管家和保镖仔细看着褚锐。
  褚锐看着周宴白带人离开,别墅大门关闭,警戒装置开始运转,轻轻放下房间的窗帘,和衣躺在了床上。
  天就要亮了,黑夜什么时候才能结束。
  褚锐到天光的时候才沉沉睡去,睡着后一直一直发着噩梦,一时是黑索浑身是血的站在漫天黄沙里,一时是母亲躺在冰冷的停尸房里,一时又是自己将刀子刺进父亲的胸膛。
  迷蒙中冷汗出了一身又一身,褚锐像陷入梦魇一般叫喊着,就是醒不来,后来有人进来给他打了针,才让他安安稳稳地睡了过去。
  一觉醒来已是隔天下午,昏黄的夕阳从落地窗外照进来,房间里一片橙红。
  褚锐头晕的厉害,扯开衬衫领子,发现浑身都被冷汗湿透了,喘息了很久才恢复了平静。
  洗完澡下楼,管家已经等在客厅里了,不知道是因为担心还是为了监视,恭恭敬敬地问:"少爷你醒了,周先生吩咐别打扰你,等你醒了再吃饭,厨房一直有东西备着,你现在要吃吗?"
  褚锐说好,管家去吩咐人了,他走到楼梯拐角,趁着没人注意拿出了地毯下的卡片,揣在了裤兜里。
  午夜,管家园丁都睡了,别墅里静悄悄的,只有外围的保镖还在巡逻,褚锐黑衣黑裤,轻手轻脚出了房间,也不开灯,借着壁灯幽暗的光往楼顶走去。那儿有个阁楼,自打母亲死后所有的东西都被金隼收在那儿,没人知道都有些什么,也从没见他打开过。
  阁楼安着个低矮的电子门,褚锐掏出卡片刷了一下,门锁"滴"一声开了。
  二十年没人动过的阁楼,满地都是尘土,窗户密密拉着百叶帘,即使大白天也一点光都透不进来,褚锐稍微放心了点,从兜里掏出个小手电,在屋子里来回扫视。
  阁楼很矮,一侧砌着个壁炉,壁炉前是一张原木书桌,一把藤制圈椅,另一面墙则是书柜,里面摆着些陈旧的书籍,靠近了看看,有大半居然都是佛经。
  书桌有三个抽屉,褚锐掸了掸圈椅上的土,坐下来,打开左手第一个。
  抽屉里是厚厚两本硬皮笔记本,封页内一行秀丽的小字——"小锐日记",是母亲褚卉的笔迹。
  褚锐从不知道母亲还给自己留下了这样一本日记,父亲居然从没给自己看过就这样尘封了起来,打开第一页,日期是他出生前一年的春天。
  "第一次去医院,隼预约的医生,很忐忑,虽然一直很想很想要一个属于自己的孩子,但真的不知道把他或她带到这个世界上,是不是明智的选择,但愿,但愿隼能接纳这一切,像爱我一样爱这个孩子,我们的孩子。"
  疑惑渐渐浮上心头,褚锐跳过几页,找到大概是自己出生前七八个月时候的日记:"终于确定这一次成功了,尽管一直在做着努力,但当从医生口中听到我要当妈妈了的时候,还是忍不住哭了出来,隼一直抱着我,很温暖,他也会喜欢这个孩子的对吗?"
  这种不确定的口吻完全不像是一个得知自己要当妈妈的女人该有的,褚锐怀疑地往前翻了两页,发现夹着一张薄薄的检验单。
  人工受精的检验单,受体是褚卉。
  褚锐大脑一片空白,连拿着日记的手指都僵硬了起来,很久才鼓起勇气翻到第一页,重新开始认真阅读。
  褚卉的描写是感性而支离破碎的,充满着对自己矛盾心情的描绘,但通过阅读真相还是一点点在褚锐脑海中拼凑起来。
  他并不是金隼和褚卉的孩子,金隼有先天性基因缺憾,精子活性为0,也就是说,褚卉口中的"努力"和"尝试"的东西,都是人工受精实验。
  褚卉本身心脏不好,怀孕后期出现恶性的排斥反应,五个月的时候金隼曾建议堕胎,但没能拗得过倔强的妻子,最终胎儿被留了下来。在经历几度心脏衰竭以后,褚卉终于在七个半月的时候接受了剖宫产手术,生下了不足两公斤的儿子,也就是褚锐。
  日记是在剖腹产手术前一天中断的,之后发生的事情褚锐已经全都知道了,他出生当天母亲大出血,抢救半个月后因为心率衰竭进入ICU,一个月后去世,他来到这世界上不到三十天就失去了最想要他的,也是唯一想要他的那个人,只剩下和他毫无血缘关系的,深深憎恨着他的,父亲。
  天微微亮的时候手腕上的表震动了一下,那是之前褚锐为自己设的闹钟,该离开了,再不走也许会被管家和保镖发现。
  日记已经大致浏览完了,褚锐放下手中的硬皮本,缓缓摩挲着古旧的封面,然后轻轻将它们按原样放进了第一个抽屉。
  打开另外两个抽屉,其中一个是母亲生前留下的一些小东西,别针、戒指、耳环之类的,还有一个则放着一些发黄的信笺。褚锐犹豫了一下,将信笺全部装进了外套口袋,离开了阁楼。
  整夜未睡,却一点都不困,相反有些奇怪的亢奋,褚锐换下黑衣,躺在床上,不一会有医生来看他,给他打了针,本来要做腿部复健的,褚锐说精神不好拒绝了,之后便反锁了门,连管家送早饭来都没让进来。
  他躺在床头翻阅着信笺,信笺大多是褚卉和娘家人往来的家信,字里行间都是对金隼的维护,金隼太忙,很少能抽出时间陪她,新婚的时候还好,时间长了褚卉十分寂寞,想要个自己的孩子,因为金隼不育,她苦求了很久他才答应人工受精,但看得出始终都对这件事有所芥蒂。
  忽然有一封信引起了褚锐的注意,那是一封来自寺院的书信,信封上是秀丽刚劲的毛笔小楷,题头是"姊褚卉亲启",落款是"弟褚原"。
  展开发黄的信纸,褚锐诧异极了,这封信居然是一个自称他舅舅的男人写给母亲的,他从来不知道他有个舅舅,信里褚原语气平静的告诉姐姐他从小就厌倦浮华的生活,已于上月皈依佛门,法号,咏释。
  褚锐觉得这名字非常熟悉,绞尽脑汁想了很久,脑中猛的闪过一道白光,咏释,不就是黑索的老师,八年前被他强行带回日不落,最后死在一号基地的那个僧人吗?
  一切线索到此都完全接上了,以前他还想不通父亲为什么这么笃定他能进入日不落而不被杀,为什么肯冒这么大的险把他送到黑索面前,现在一切疑问都迎刃而解了,他有一个黑索曾经热恋过的舅舅,他有一张褚家人特有的脸,这是整个计划里最关键的一环,也是最悲哀的一环。
  褚锐平静地将信纸仔细叠起,放回信封,合眼躺倒在床上,床头的针剂一点一滴注入静脉,冰凉的液体让他的心也渐渐凉了下来,如果不是他长的太像母亲,或者金隼在褚卉死去的那一刻已经把他掐死了,但也正因为他长的太像母亲,太像舅舅,才让他的存在多了一个新的价值,才让他能够遇到黑索,得到他纯净的无私的爱。
  一切因果,皆有报应。

40

40、寻找 ...


  金隼在ICU里躺了整整半个月了,虽然医生也说不准他什么时候能康复,但他身体的各项参数都在缓慢地回升,不出意外很快就能醒来。

  褚锐从周宴白口中知道了这一切,他不确定父亲醒来后会不会杀了自己,唯一能确定的是即使自己不死,余下的日子也不见得会比死好到哪里去,罕地亚已经全军覆没,日不落受到重创,黑索在靡月人种的威信也一落千丈,自己剩下唯一的价值,就是给父亲一个缅怀母亲的模板,强|暴这种事,有第一次就有第二次,下次也许就没这么幸运了。

  是该离开的时候了。

  褚锐把自己能筹集到的现金都整理了一遍,很少,连到边陲的路费都不够。衣服倒是现成的,随便就弄够了过冬的装备。武器是大问题,自打他捅了金隼以后家里所有的刀具都被管制了起来,他连个酒瓶起子也弄不到,还好阁楼里有一把生锈的裁纸刀,老是老了点,但磨光以后还算趁手。

  身体依旧是老样子,腿上的枪伤伤了骨头,严重影响了他的耐力,但没有时间了,金隼醒了以后不知道会想出什么法子来整他,褚锐不敢冒险,想方设法在医生那里搞到了几支吗啡,还有一些应急的药物,把所有的东西打了个包,不过一个登山包大小,他应该能拿得动。

  计划实施的很突然,那天傍晚周宴白忽然来了一趟,告诉褚锐金隼下午醒了一小会,虽然很短,但神志尚清。褚锐吓的够呛,还好父亲没来得及吩咐什么就又昏迷了过去,给了他最后一个机会。

  "明天如果他醒来的话,我带你过去看看他吧。"周宴白说,"我看他并没有记恨你,今天醒来的时候还问你在不在别墅,我想他很想见到你。"

  褚锐随口应了一声,在枕头底下掏出裁纸刀握在手里,周宴白身手比他好的多,要是一击不能得手,那他就再没有机会了。

  "周大哥。"褚锐假装踱步绕到他身后,"要是爸爸要杀我,你会帮我求情吗?"

  "说什么傻话,他是你爸爸,金氏重工是你们父子俩的,他怎么会拿自己唯一的继承人……"话没说完,褚锐忽然发难,捡起桌子上的砚台狠狠砸在他耳后。

  周宴白倏然瞪大了眼睛,轰然落地,褚锐俯身探了探他的鼻息,先用细尼伦绳将他双手紧紧绑在身后,而后飞快地换上了探险时用的衣物,穿了登山靴,从衣柜中拿出准备好的登山包背在身上。

  万事俱备,褚锐深深吸了口气,淋了些冷水在周宴白脸上,将他弄醒了。

  "小锐你干什么?!"周宴白被打的不轻,皱着眉甩了甩头,爬不起来,褚锐拿着裁纸刀比在他脖子上,低声道:"起来,带我离开这。"

  "你疯了!"周宴白踉跄着站起身来,"放下刀,解开我,我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我知道你害怕,害怕你爸爸醒了以后会报复你,但小锐,你们毕竟是父子,打断骨头还连着筋,你难道真打算就这么一走了之,再也不见他了?"

  "对不起周大哥。"褚锐无法跟他详细解释这些事情,他知道周宴白爱金隼,金隼对周宴白也是有感情的,把过去的事情都告诉他只能毁了他们之间的信任,"我必须离开这,发生了这么多事,我留在爸爸身边只会让大家更痛苦,上次的事有了一次就有下一次,总有一天我们会两败俱伤同归于尽。"

  "疯了的不是我,是爸爸,他为了自己的事业已经什么都不在乎了。"褚锐拎着周宴白的胳膊,将刀子架在他脖子上,推着他往外走,"周大哥,你就当救救我,也救救爸爸,送我走。"

  不知道是刀子起了作用,抑或是褚锐的话起了作用,周宴白没有再劝他什么,也没有反抗,由着他将自己押下楼梯,押出大门,一路十分配合地让自己的保镖弃械待命,把别墅外围的保镖也都缴了械,集合在一处。

  褚锐开着周宴白的车离开了别墅,一直开到远离帝都的铁路旁才停了下来。

  周宴白一路默然地坐在副驾席上,褚锐用裁纸刀割断他手上的绳子,说:"对不起,谢谢你。"

  周宴白活动了一下手腕,叹气,顿了顿将钱包取了出来,将所有的现金都扔在驾驶台上,道:"保重小锐,以后我再也不能照顾你了,你要照顾好自己。"

  褚锐看到他大衣内怀里有一把枪,知道他是故意配合自己,放自己走的,鼻子一酸,哑声道:"谢谢你周大哥。"

  周宴白摇了摇头,道:"你爸他……性子太强了,你离开他,也是件好事,免得他醒来伤了你,自己以后又后悔。只是……你以后一个人,要小心,你人很聪明,就是太老实,太单纯,容易上坏人的当。"

  "我以后会注意的。"褚锐心里酸酸的,毕竟周宴白是这么多年来唯一一个一直对他真心照顾的人。

  "还有,听我的话,不要再回沙漠了,就算黑索依然爱你,不记恨你,靡月人也不会放过你的,还有P国反对党的余孽,他们都想抓住你,我不想带着赎金去领你的尸体。"

  褚锐没有回答,默然看着外面渐黑的天空,良久才说:"从今天起,世界上没有褚锐这个人了,我不会再用这个名字。"

  周宴白叹了口气,拍拍他的手:"我知道你脾气倔,总之,凡事小心。"说完他就打开车门下了车,退后一步,并起二指在额角一挥,道:"保重,小锐。"

  褚锐看了他片刻,重重点了点头,点火,越野车越过铁轨,从另一边下了道基,远远的驶上了往西的公路。

  那,是通往沙漠的方向。

  十二个小时后褚锐到达了C国中部的一个小镇,天已经大亮了,路边一家汽车餐厅刚刚开张,他开车过去买了一份简单的早点,坐在车里慢慢的吃,餐厅里正在播放早间新闻,屏幕下方滚动的一则寻车启示引起了他的注意,启示并未说明是谁发出的,但车子的型号牌照都是他现在正在开的这一辆,也就是之前他从周宴白手中抢走的越野。

  褚锐心一沉,猜想父亲大概已经醒了,寻车只是个幌子,或许很多保镖和侦探已经在路上,沿着他逃走的方向在寻找他的下落了。

  褚锐立即离开了餐厅,驾车去了镇上的二手市场,以很低的价格将越野车脱手了,拿了现金搭省际公车一路往西,傍晚时在另一个小城休息了一晚,次日买了一辆二手皮卡继续西行。

  一路上褚锐偶尔会在新闻里看到关于父亲的消息,他恢复的不错,起码表面上看是这样,依旧做着他的军火贩子,只是他那些"协助欠发达地区"之类冠冕堂皇的说辞只让人觉得讽刺。

  一路躲躲停停,为了避开疑似侦探,褚锐甚至不得不掉头一路向北,绕了小半个C国才辗转到了最西部的边境。这时候已经是初冬了,整个C国西部都下起了大雪,断断续续下了整整半个多月,别说私人探险者,就连常年跑沙漠的车队都无法穿过雪线进入沙漠,褚锐也不敢冒险,就在边境上的小镇子里住了下来,等待雪季结束,再找个小商队搭伙进入腾里沙漠。

  手上的现金本来就不多,换车剩下的一些也基本上花完了,开春后往沙漠走还需要一大笔旅费,为了筹钱褚锐不得不在码头找活干,他不敢用自己的学历证明,连身份证都不敢拿出来,只能打黑工,干一些别人都不敢干的活儿,比如私运军火、药品,甚至是毒品。

  他出身军火世家,眼光比一般人的都好,身手灵活,又长了一脸的乖乖相,很多次都从警察眼皮子底下逃脱了,手里的活没一次失手,时间长了在黑道上颇有名气,手里也攒了不少钱。

  惊蛰左右,开始有商队往沙漠里走了,褚锐要在沙漠里辗转寻找黑索的下落,需要的补给什么的都要比别人多,车子也要好,所以虽然心里很急,还是不得不多留些日子攒钱。

  码头一家货运站跟他混熟了,请了他做事,主要是负责站上的安全,以及帮主家验货,平时还可以接其他活儿,褚锐觉得收入还算满意,就应了下来,把行李都搬到了货运站,和一帮力工一起住在站里。

作者有话要说:完结倒数之2

41

41、END ...


  漆黑的春夜,几十个男人挤在四处漏风的货舱里,有人讲荤段子,有人钻在被子里打手枪,还有人在外面找了女人,躲在墙角里哼哼唧唧地亲热。褚锐躺在睡袋里把自己裹的严严的,闭着眼睛想黑索,想他们的相遇,想他们一起去P国的日子,想他们在鸯姬陵的经历,想他们的婚礼。

  他喜欢回忆,但总阻止自己想一些与未来相关的事情,黑索会不会杀了他,靡月人会不会阻止他寻找黑索,父亲的人会不会明天就找到货仓……他不敢想,如果说还有一件事情支撑着他呆在这个仓库里,支撑他活下去,那就是攒钱,去沙漠,至于之后的事情……走一步算一步吧。

  "来几个人!"有人忽然推开了货仓的大门,冷风灌进来,引来一阵粗犷的咒骂:"他妈的大半夜的叫什么!"

  "有一批货要连夜进仓!"管理员粗声叫,"客人说工钱给三倍,谁来?"

  这种天气,这么晚了,就算是三倍的价钱力工们也有些犹豫,褚锐却举了手:"我。"

  他不是搬运工,平时并不做这些粗活,但管理员也知道他很缺钱,于是摆摆手:"过来吧。"

  褚锐穿上大衣出去,风很大,便用围巾挡着脸。货运站门口停着一辆大卡车,后面还跟着三辆吉普,管理员指了指卡车:"货在这,转到一号仓里去,听说都是沙漠里挖出来的古董,刚在内陆做过巡展,不沉,但得小心点儿。"

  "知道了。"褚锐跟另外三个工人爬上卡车解绳子,扯开篷布,里面是半人高的大木条箱,木条的空隙里有很多稻草,显然货物很怕撞。

  "我去开叉车。"褚锐跳下卡车往叉车库走,后面的吉普车门开了,两个高大的身影走了下来,一个研判地看着褚锐的背影,稍后对另一个穿风衣戴面罩的人耳语了几句,于是那人便快步走过去叫住了他:"嘿!"

  褚锐转头,他丢过来一盒烟:"卸货的时候小心点。"

  褚锐点头,把烟丢给卡车上的同伴,那人跟了过来:"跟你打听个人,你们这有从帝都来的人吗?"

  "对不起我不熟。"褚锐径自开了叉车出来,"我来这里不久。"

  "那算了。"那人让开路,视线却一直尾随着他。褚锐开着叉车过去装货,又开到一号货仓去卸货,几个来回下来热的冒汗,把围巾取下来扔在木条箱上,回头去清点整理货舱里的东西。

  "这儿还有一箱。"管理员抱着个半米见方的箱子进来,"都齐了,收拾收拾回去休息吧,今天辛苦了。"

  "没事。"褚锐接过箱子,挺沉,往进走的时候腿在一个木条箱上磕了一下,一踉跄差点摔倒。

  一只胳膊拦腰扶住了他,一个声音在身后说:"小心。"

  褚锐瞬间像是被电打了一样抖了一下,僵硬地往前走了一步,放下箱子,回头,瞪大眼睛看着站在货舱门口的男人。

  月黑风高,只有货运站门口一盏昏暗的路灯亮着,光线逆着射在那人背后,将他的面孔完全隐蔽在黑暗里,只给他魁梧挺拔的身躯镶上一道朦胧的白边。

  对视良久,他一步步地走过来,伸开左臂将褚锐深深拥入怀中,用力之大仿佛要将他整个人都揉碎了嵌在自己身体里:"小锐。"

  褚锐机械地任由他抱着,很久很久才相信这一切不是梦,站在他面前的,真的就是萨伦法.黑索。

  "雪季之前战争结束了,雪一停我就去了帝都,他们说你刺杀了你父亲,跑了。"黑索平静的说,仿佛他们从来没有分开,仿佛那些鲜血和性命染红的战争根本就不存在,"我沿着从东往西所有的道路走了一遍,一直没有你的踪迹,小锐,我以为你死了。"

  黑索缓慢地抚摸着他的背,用左手:"我以为你去了沙漠,没能找到我,我以为你被你爸爸的人暗杀了,我以为罕地亚的残部找到了你,小锐,我每天都梦见你在危险之中,我却束手无策。"

  褚锐摸索着着握住他的右臂,触手刚硬,没有体温。

  "是机械臂。"黑索淡淡说。

  "萨伦法……"褚锐只叫出他的名字,就感觉什么东西堵在胸口,憋的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哽了很久才断断续续说,"我、我一直没有攒够钱,我就、就要攒够了,我已经买、买好了车子,有个车、车队愿意带我进、进去沙漠……"

  "我知道,我都知道。"黑索抬起右臂,双手拥抱着他。

  "我每天,每天都想,想去找你,我不怕死,只怕,怕再也见不到你。"褚锐抱着他终于哭出声来,"对不起萨伦法,对不起,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会变成这样,我不知道我的存在只是为了毁掉你,如果知道爸爸的计划,知道这一切,我不会去沙漠,也不会去日不落。我宁愿我们从没见过,不认识你,宁愿我死了,都不想把你害成这样。"

  "别说了,别说了。"黑索的大手摸过他的额头,拨开他汗湿的额发,在额头轻轻一吻,"都过去了,过去了,我从没后悔过认识你,从没后悔过自己的选择,小锐,我只是后悔没能保护你,没能在罕地亚动手之前救下你,该说对不起的人,是我。"

  褚锐觉得一滴热热的液体滴在自己额头,一愣,想要抬头,黑索却收紧胳膊,用下巴顶着他的头发,深深吸气,沙哑着嗓子道:"别动,别看。"

  昏暗的灯光打在他们身上,在漆黑的地面上留下一个密不可分的影子,他们呼吸的热气在寒冷中凝成白雾,飘散在同一个黑夜里。似乎一切的一切都在这一刻随风而解,无需解释,无需表白,只一个拥抱就阐释了过去的一切。

  凌晨,简陋的汽车旅馆,褚锐和黑索在大床上和衣而卧,被子底下手拉着手,黑索轻轻抚摸他的手心,以前那儿都是滑嫩的,现在全是薄薄的茧子,为了攒钱,他一定吃了不少的苦。

  "跟我回沙漠吧。"黑索侧过身抱住他,"我们的婚期已经推迟了半年了,我不想再拖了。"

  "嗯?"褚锐有点诧异,相聚太过短暂太过突然,他还完全没有在惊喜中清醒过来,当然也完全没有想过未来的事。

  "不过婚礼不会有以前筹划的那么盛大了。"黑索温和地笑笑,"恐怕只有我们两个人参加,没有证婚人,没有主婚人,没有傧相,没有宴会,可能连大祭司都不能请了。"

  "萨伦法……"褚锐想说能见他一面就很满足了,并不奢望还能和他结婚,黑索却不让他开口,"嘘,你不是想悔婚吧?还是觉得我现在不是日不落的元首了,就想甩了我找个门当户对的?"

  "什么?你不是……"褚锐惊诧地抬起身来。

  "我引咎辞职了。"黑索笑着说,"战争结束后我向公民们公告了悔过书,把权利交给了伊伯茨,春耕节以后议会会选出新的元首。所以你看,我现在只是个闲人了,已经搬出了府邸,没有房子,也没什么钱,这次带人出来找你已经花光了储蓄,恐怕现在身家还没你多了,所以,只能请你住这种简陋的汽车旅馆。"

  褚锐震惊的说不出话来,引咎辞职,那就意味着黑索把所有的罪过都扛在了他自己身上,并没有归咎于他这个"金氏重工的间谍",而是和他站在同一边,给自己判了一个"渎职"罪。

  他这样做,就是为了保住他们的婚姻吗?这份感情,在他心中居然有这么重,重过了他的国家,他的英名?

  黑索温柔地摸摸他的头,道:"不过我已经预定了一个职位,薪水不高,环境也有点差劲,好在可以解决一个家属就业,不知道你愿不愿意和我共事。"

  "什么?"褚锐的思维完全被打乱了,根本猜不出过去的半年里他到底想了些什么,又做了些什么。

  "厄玛要结婚了,他要加入魁鬼族,然后搬去初光的府邸,塔台的位子就空下来了,我向议会提出了申请,他们同意我过去守着塔台,为了增强守备他们还批准多增加一个人手,我的申请上写的是你的名字。"黑索握着他的手,说,"小锐,你愿意和我一起去吗?"

  "塔台?"褚锐有些犹豫,"那不是日不落最机密的地方吗?"

  "是啊,所以他们的条件也很严苛。"黑索点点头,道,"我们可能得一辈子呆在那儿,未经允许不能离开方圆二十公里,在很长很长的时间里你只能面对我,见到其他人的可能性很小,我们的工作很枯燥,要没完没了的监测数据,分析情报,发给议会和新的元首。"

  静默片刻,他重又将褚锐搂在怀里:"你愿意过这样的日子吗?从此以后世界上再也没有金氏重工的继承人,只有我的小锐。"

  褚锐伸出双臂回抱他,吻他的唇,他的下颌,哑声说:"我愿意,这是我能想到的最幸福的生活了。"

  这是你的选择,也是我的,你愿用半生孤寂换得平安相守,我也愿用尽一生换你真心挚爱。

  两人默然无语,同时发出一声满足的叹息,紧紧相拥,胸口贴着胸口,心脏跳出一样的节奏。

作者有话要说:完结,鼓掌。
明天还有一个番外。

这是我架构最大,写的最累,拖的最长的一个文,向一直追到今天的读者说一声对不起,我辜负了你们的期待,辜负了你们的厚爱,以后我会努力写好每一篇文来补偿的。
爱乃们。


尾声

 黑索和褚锐在这一年的春耕节举行了简单的婚礼,比预想的要好,来塔台观礼的人差不多凑满了一桌酒席,阿曼和塔塔医生,依伯茨大叔,还有新婚燕尔的厄玛和初光都不请自来,连议会里最年长的大祭司也不计前嫌主动来给他们举行仪式,给褚锐冠了黑索的姓,发了公民证,算是认可他正式加入日不落。
  塔台的工作不能长时间离人,褚锐和黑索要守着机器,蜜月是没法度了,不过因为这地方实在太偏僻,十天半个月都没人打扰,他们的蜜月又比任何人的都长,只要不离开塔台,他们想怎么渡就怎么渡,想渡多久就渡多久。
  不能出去玩,黑索和褚锐决定把过去二三十年里想做的事都做一遍,于是他们列了一个表,上面写满了诸如"学烹饪"、"写大字"、"练游泳"之类的小理想,然后按难易程度排了个序,开始一件件地去做。
  不过很快他们就发现,所有能做出实物成果的理想都变成了彼此的噩梦,黑索要学做饭,结果连着一个月吃饭都成了褚锐的负担,后来不得不打申请买了一打健胃消食片;褚锐要学素描,黑索当模特当到肌肉抽搐,一见他拿画笔就在塔台内各种逃窜,恨不得在脸上贴个"你看不见我"的灵符。总之婚后的日子并不像他们之前想像的那么无聊,相反的,没了人与人之间的勾心斗角,没了虚与委蛇的应酬,生活反倒一下子丰富了起来
  每个月他们都会得到两天假期,虽然不能出沙漠,但可以逛集市走亲戚,去魁鬼城骚扰一下初光和厄玛,秋天的时候初光怀孕了——魁鬼男人很多都能怀孕——白山王高兴的不得了,特意请黑索做孩子的教父,尽管他因为金氏重工的事引咎辞职,仍旧是沙漠里最传奇的男人。
  一年眨眼间过去,冬天到来之前他们接到了最后一批供给,准备在塔台度过漫长的雪季,褚锐以前伤的太重,去年为了赚钱在码头打工又有点积劳,一入冬身体就不大好,黑索把大多数的工作都揽到了自己身上,腾出时间让他多休养修养,好在冬天沙漠里相对安全,要操心的事不算很多。
  第二年开春的时候褚锐强壮了很多,两人的结婚周年纪念也快到了,黑索问褚锐要不要出去玩两天,虽然不能走远,但去夜女泉附近野营也是不错的。褚锐想了好几天,提出再去一趟鸯姬陵,到底学了那么多年的考古,对传说中那个人人觊觎的宝藏还是怀着很大好奇的,而且这一年亲热的时候他摸来摸去都把黑索身上的地图摸熟了,也想找机会实践一下。
  黑索考虑了一下同意了,自从他卸任以后整个人都温和了很多,对老婆的要求基本不会拒绝,何况也不用担心褚锐会盗墓什么的,满足一下老婆的好奇心也无所谓。
  于是在一个休息日他们驾车找到了上次的出口,带着充足的补给再次进入了四通八达的地下溶洞。
  上次逃离鸯姬陵时候褚锐已经昏迷了,完全不记得出来的道路,不过摸老公摸了一年,地图他是熟记的,没费什么劲就带着黑索穿过了横跨塔台和鬼域的地下通道,接近了尸灵蛰伏的大厅。
  两年前被他们杀死的尸灵早已化作飞灰,只在通道里留下一些黑色的残渣,褚锐掏出枪侧身站在石门前,问黑索:"你猜里面还有没有尸灵?"
  "我也不知道,古籍记载尸灵的寿命很短,一旦孵化就会迅速老化死亡,都两年多了,当初袭击我们的那些应该已经死了,但也许有没孵化的,总之要小心。"黑索还是镇定自如的样子,左手握着短刀,右手的机械臂将褚锐拉到自己身后,"我来开门,你跟着我。"。
  大门打开,很平静,半圆形的石厅还是从前的样子,没有活着的尸灵,只有很多茧挂在顶上,褚锐觉得很奇怪,明明当初他们离开的时候孵化了差不多一半的尸灵,现在看来茧的数目一点都没有减少。。
  "怎么还是这么多啊?"褚锐端着枪小心扫视黑索周围,他的机械臂杀伤力很强,但毕竟不如人手灵活。。
  "死去的尸灵只要不离开祭祀厅就不会彻底灭亡,它们的灵魂会化成茧重新孕育。"黑索倒是看上去很镇定,信步穿过悬垂的茧,很快就来到了他们上次滑下来的管道出口下方。褚锐早有准备,从背包里掏出两根链子飞抓甩过去,勾住了管道内壁的石头。。
  "上去吧。"黑索回头看了看微微晃动的尸灵茧,这次他们用时很短,尸灵们都没有醒来。
  两人借着攀岩手套和飞抓一路上行,沿着陡峭的管道爬了将近两个小时,地势慢慢平缓起来,找了个平坦的拐角休息了片刻,又走了一个多小时,到达了流转之门。
  和他们离开时一样,门还开着,门内就是天阶一样的活动石梯,褚锐跟黑索拾级而下,脚步声回荡在空旷的大厅里,悠远而平静。。
  漏斗状的大厅底部依旧是五角拼图,其中'涅槃'、'流转'和'生命'三个已经拼好,褚锐拿着应急灯在大厅里转了一圈,问:"还剩'荣光'和'破泽'两个我们没有进去过,这次选哪个?"
  "荣光。"黑索将手里的灯放在一个杂乱的拼图旁边,开始试着拼起来,"破泽是死门,里面应该是国王死后大祭司布下的机关和结界,恐怕比尸灵还要厉害,一旦有人亵渎了亡灵就会触动机关受到惩罚。"。
  "荣光意味着至高无上,应该是国王和王后的寝陵。"。
  "那我们如果进入寝陵,算不算亵渎亡灵?"褚锐犹豫起来,"会不会触动机关,像上次那样召来守墓的尸灵或者别的什么?"。
  黑索停了手,皱眉想了很久,道:"我是靡月族长的继承人,和国王有着一样的血统,虽然现在卸任了,但仍然是正宗的王室,你也取得了大祭司的认可,只要怀着虔诚的信念,我们进来这里就不算亵渎亡灵,最多算是拜谒先祖吧。"。
  听他这么说褚锐有点释然,但仍旧觉得心里不安,从背包里掏出事先准备的祭祀礼摆在大厅正中,这才开始帮黑索拼图。。
  两个人联手很快拼图就完成了,黑索插下最后一个石条,地下发出咯吱咯吱的机关声,套杯样的天梯缓缓转动,鸯姬的三维投影再次出现在石厅顶部,唱起一首曲调宏大的歌谣。
  黑索拉着褚锐的手单膝跪地,在之前放好的祭祀礼前向鸯姬的幻影行了大礼,默默在心里祷告,请求他们认同自己的选择,接受褚锐进入王族。不知道是他的虔诚感动了神灵,还是仅仅是幻觉,鸯姬这次的歌唱的很久很平和,隐隐带着慈爱的意味,幻影消失之前面部甚至带着一丝笑意。
  鸯姬的尾音回荡在大厅里,渐渐消失,天梯转动,指向荣光之门,石门缓缓开启,门内透出淡淡的金色光芒。。
  "走吧。"黑索拉着褚锐站起来,一前一后走上了石梯。。
  门内是一个宽阔的通道,也不知道是什么材料铺就,地面和石壁都闪着淡淡的金光,温和宏大,走在上面让人不由自主产生一种庄严神圣的感觉,连步子都稳健起来。
  两人携手走到通道尽头,一道水面一样的屏障出现在面前,在金光的映照下波光潋滟,伸指一点便荡开一圈圈细细的涟漪。。
  "这是什么?"褚锐自言自语,整个手掌在水面上贴了一下,感觉一股柔和的吸力拉着自己的手往进拽,看看黑索,显然也是一样的感觉
  "应该是用水结成的结界吧,或者是幻觉。"黑索思索了一下,拉着褚锐往前一步,跨入了水面。冷冽的气息扑面而来,褚锐一阵窒息,但压抑的感觉一闪即逝,并没想象中的危险。也许是运气,也许是之前的祈祷让靡月王族的神灵已然认可了他的身份,他们就这样走进了传说中鸯姬陵的核心地带。
  一种说不上是惊讶还是失望的感觉涌上心头,褚锐和黑索茫然看着四周的情景,一时之间忘记了说话。。
  这是一个不大的地厅,但因为四周全是打磨光滑的石墙,又没有任何装饰,看上去十分空旷。地厅中央是一个一人高,百余平米大小的黑色城郭模型,材料非金非木,黑黝黝的倒有点像是石头,但雕刻异常之精细,连城墙上方砖的裂纹都纤毫毕现,城市街道上停靠着一些马车,马车车辕上的装饰花纹就像真的一样。
  "这是什么?"褚锐呐呐道,"城市模型?"。
  "是靡月王城,天谴后被黄沙埋藏的靡月王城。"黑索看了很久,左手在模型上轻轻摸索,感叹道,"这到底是什么材料,硬度怕比金刚石还要高一点。"。
  "好像有荧光。"褚锐渐渐发现模型罩着一层朦胧的白光,因为很淡很淡,看上去像蒙着一层雾气,关掉手中的照明灯后清晰了很多,黑索也发现了这一点,道:"是啊,太奇怪了,我能感觉到这东西蕴含着很强大的能量,但无法确定它到底是什么。"。
  "会不会是某种尚未被人类发现的能量,或者放射性材料?"褚锐绕着王城模型走了一圈,忽然道,"会不会腾里沙漠地下蕴藏着很多这样的石材,才导致整个沙漠地区常年被磁场笼罩?"
  "也许。"黑索点头,"如果是这样的话这种东西应该埋藏在非常非常深的地下,我们曾经在夜女泉附近钻过井,从没挖到过这样的材料,就是上次在鬼域中我们掉进那么深的地下溶洞,也没有见到过类似的石头。"。
  "古靡月国王一定花了很多人力才弄到这么大一块矿石。"褚锐职业病的掏出工具想要敲一块下来带回去做样本,手伸进包里又放弃了,万一亵渎神灵引发"破泽"中的机关就惨了,再说他现在已经是靡月人,对先祖也应该尊重一些。
  黑索看出了他的犹豫,笑着将他拉开了点,道:"看,这就是他们心心念念的宝藏了,不知道那些野心家看到这一切会有多失望。"。
  褚锐也觉得很可笑,原来传说中靡月国王用整个王城的财富给王后做陪葬是假的,或者说所有人都误会了,他确实是拿整个王城给妻子做了陪葬,只不过是以模型的形式。。
  话说回来,如果他之前的猜测是对的,雕刻王城的材料确实是腾里沙漠地下埋藏的矿石,这种矿石又有着莫大的能量,那这个模型也许价值超过了任何财富。只是以目前人类的科技和力量怕是很难发掘和利用这种能量了。。
  "如果说这里是国王和往后的寝陵,他们的尸骨又在哪儿呢?"褚锐四下张望,黑索指了指模型底座:"大概就在王城下面吧,这么大的体积应该不会浪费,可能里面是中空的。国王将自己的棺椁雕刻成了王城的形状,和王后一起长眠于此。"
  褚锐想了想,觉得黑索说的都在理,自己也想不出更合理的解释了,再说以他们二人之力也不可能在这里做什么验证实验,于是点头:"我赞同你的猜测。也许在国王心目中,埋藏在沙漠深处的磁场才是最大的财富,因为它千百年来保护着靡月人,即使在科学发达的现在,也能让他们得享乱世太平。"。
  "是我们。"黑索笑着搂住他的肩膀,"是我们。"。
  褚锐也笑了:"对,是我们。"。
  "走吧。"黑索拍拍他的肩,"假期快结束了,你的好奇心也该满足了吧,该回去了。"
  褚锐恋恋不舍的看看王城,终究点头,跟黑索往出口走去。
  "还记得那条地下暗河吗?"黑索脚步轻快。。
"记得"
  "上次我们是通过'生命'之门进来的,门还用石头顶着,我们应该能从那里出去,找到暗河。"。
  "干嘛?"。
  "露营啊,现在是春天,河水温度应该更高,我们可以在河边泡温泉,顺便??那个露营啊。"。
  "哦??"
  "你懂的吧?"。
  "??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