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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嫡子難為》(番外長滴俺想哭T_T)、《養父》《攻四,請按劇情來》《三十而受》《浮生劫》《国王X国王》《傻夫吴望》《小兵方恒》《人鱼法则》《射雕之拱手河山》新增了番外,大家直接拉到最底下的“留言”部份閱讀

另、8月中旬開始包包的工作會比較忙,所以一切更新暫緩,希望各位親見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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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宫他哥》作者:姬泱(11.8至VIP完结/强推) Part2

  "走吧。"
  他拖着我起来,拖着我的手,绕着湖边走。
  "啊?去哪里呀?文湛,你也太混蛋了吧,我前天刚刚受到了惊吓,差点连命都没了,今天又被打了,我现在这个凄惨的样子,你居然还想着拉着我上床,一逞兽\欲,你,你,你,你不是人1
  文湛斜睨了我一眼,然后无比平静的说,"拉你去上药。你本来长的已经很难看了,现在脸上又有一个巴掌印,很像一个猪头。刚才说的话是吓唬你,我不会对一个猪头有什么非分之想的。"
  我,"……"
  文湛,"小人之心。"
  我一扭头,"哼!嫌弃我长的难看,就不要整天抱着我啃嘛……"

  文湛扭回头,看着我。
  他看我的模样好像在看自家养的一条不听话的狗狗。
  那只小狗自己跑出去撒欢,可是人世太险诈了,小狗碰了一鼻子灰,惹了一堆恩怨,被人打,被人扯掉了尾巴,最后弄的一身伤痕,灰头土脸的跑了回来,最后可能还得需要他抱在怀中哄,他似乎很无奈。
  我却很炸毛。
  我不需要他哄。
  如果今天晚上他不过来,我一个人喝点酒,蒙住被子睡上一晚上,明天就能忘了那些令我吐血的事。我不想记得的事情,绝对不会记得的,我有这个天赋。可偏偏今天晚上他来了,趁我不备,直接闯到我眼前,看到了我的一身狼狈,本来这些东西,我打算埋葬,不给任何人看,包括我自己……可是,文湛却看到了。

  "承怡,你遇刺的时候,有没有想到我?"
  "啊?"我一愣,"为什么会想到你?又不是你派的刺客。"
  "我应该感激你开始相信我了,不过我还是很难过。……承怡,你有没有想过,你离开雍京的那天早上,我亲着你说'路上要小心'可能是我对你说的最后一句话?这几天我一直心神不定,经常会吓的自己一身冷汗。
  我在皇陵祭祖,斋戒沐浴敬天,我不能离开,可我一直害怕,我怕你真的出事了,柳丛容他们却瞒着我,我怕等我回雍京了,才知道再也见不到你了,那天早上我亲着你说'路上要小心'就是诀别,我们之间才刚刚开始的温存终究会成为泡影。"

  我有些不太自在,我低着头,"说这些做什么,那不过是虚惊一场,没什么的……我说,你应该学学我,上次我听说你遇刺,我都没有你这么大惊小怪,患得患失的,看我多坚强1

  ……
  "那是因为,你不爱我,……,而我爱你……"
  文湛的声音像是叹息,像是自语,像是山谷中漂泊的晨曦,很轻,太轻了,轻到让我无法承受。
  可奇怪的是,心口却不再疼了。
  就好像不知道什么时候,文湛在那里撒了一颗很小的种子,酸酸涩涩的泡了这么久,它没有腐烂,居然还开出了一朵小小的苦菜花。
  我低头,在小石子路上,蹭了蹭鞋子,周围暖风习习,忽然有个感觉,春天来了。

  呜呜!!
  我收回前言。
  春天还没来,雨季先来了。
  我曾经求诸天神佛保佑,文湛不是个禽兽,神佛听到了我的临时抱佛脚的念叨,他们倒是没有让文湛成为禽兽,而是让他禽兽不如!

  他在我身上干的热火朝天,身下那玩意儿像铁打的,都折腾了大半夜了,没有一丁点服软的迹象。我就凄惨了,全身颤抖的像筛糠,一个劲儿的打颤。

  他非说什么今晚一定要补足之前欠他的,他为我忍了那么就,睡了那么久的书房,而我却瞒着他出城遇刺,真是太不厚道了。我心说,我有病呀,是个人有自己跑出去送死的吗?遇刺又不是我的错,凭什么我遇刺连累他担心的过错都要算在我的脑袋上?

  ......

  温泉周围繁花似锦,雾水潆绕,在我迷迷糊糊当中,看着这里胜似仙境。

  而他则用单手扣着我的后背,我这发现,其实他的手掌很大,仅仅是一只手,就能托住我的身体,而他的手指尖还在摩挲着我后背突起的椎骨,那种酥麻的感觉,仿若游丝的线,从我的后背窜到全身,我的手一抖,抱住了他肩膀,而他则慢慢压下头,俯在我的脖颈间,和我交颈相拥,亲吻我脖子上的黑丝线。
  他的舌头尖甚至在我因为颤抖而紧起的肩骨上,微微的打着圈。
  文湛在水中托住我,向前稍微俯身,让我在他的怀中轻轻后仰,身体向他完全打开,他这才撕掉温润的画皮,显出狰狞的原貌,腰间的动作强硬而残酷,自下而上的贯穿,猛烈到像是要撕碎了我!
  他把疯狂都撞进我的身体里面去了,就像利剑插\入剑鞘,回归安宁平和,但过程却野蛮无比。

  我疼到受不了,开始用力的捶打他的后背,甚至开始抓、挠、咬,各种花招都用了出来,而我得到的却是一下更胜一下的凶狠贯刺,还有攫住我所有呼吸,无法逃避的……亲吻……热的像火一样的亲吻,嘴唇都被咬肿了,舌尖发麻……

  .....................................................................

  番外一老崔与苹果

  崔言是冉庄的一个读书人,他爹在雍京卖猪肉,他妹妹在猪肉摊子旁边卖酒,他在家里读书,现在他在梅城县衙做一个小书吏,每年有八十斤小米的俸禄。
  他一直想生个孩子,再求了多少年的送子观音之后,他媳妇给他生了个大胖小子,他高兴傻了,真是顶在脑瓜顶上怕歪了,含在嘴里怕化了。
  他给儿子起了个难养活的富贵名字——崔碧城。

  崔碧城生出来之后,他又添了很多苦恼,他看着在一旁偷偷哭泣的媳妇,也叹了口气,他的儿子是个哑巴。
  邻居的孩子满村子跑,子哇乱叫的时候,他儿子就安静的坐在井台上,歪头看着院子对面的苹果树,眼睛也不眨,一直看,一直看,就是不说话。刚开始,邻居的大妈还宽慰他,说什么'贵人语话迟',等娃再大一些就好了,结果一晃儿都过了五年了,邻居大妈也开始用吝惜的眼光看着崔碧城,诶,这个娃生的好,就可惜是个哑巴。
  崔家的儿子还是不说话,急的他媳妇儿每天照着三顿哭,弄的崔言也挺烦的。


132
  我模模糊糊睁开眼,外面是灰色的,亮的不那么清朗。我揉了揉眼睛,"什么时辰了?天怎么还不亮?"
  文湛睡在外面,他翻过身来,用肩膀挡住我的视线,把我卷到他的怀中,轻声说,"时候还早,再睡一会儿,嗯?"
  我打着哈欠闭上眼睛,感觉被他抱着有些热,就把胳膊伸了出去,结果却被文湛抓住,又塞进了被子。
  "下雨,外面凉,别冻着了。"
  他的手掌撑开,摩挲着我的后脑和后脖子,让我感觉麻酥酥的,居然很舒服。我迷迷糊糊的听他说话,没有反驳,把自己摆成了一个舒服点的姿势,就找周公抵死缠绵去了。昨天我被他累傻了,现在还半死不活的,不过我长了个心眼,下次文湛再说什么他爱我,他不生气,他会很温柔的和我缠绵,我也绝对不再相信他!
  绝不!!

  我这个大头觉一下子睡到黄昏,等我甩甩脑袋清醒的时候,外面差不多要到掌灯时分了,小雨一直淅淅沥沥的下个不停。
  文湛还在睡。
  我凑过去看看他,他好像又瘦了一些,更显得鼻梁挺挺的,下巴也尖了一些。还有他的眼睛底下居然有一圈青色,即使睡着了也显得有些疲惫,就是不知道他是在太庙祭祖念经清修累到了,还是昨夜折腾的太猛了。
  我刚要起身,却被他揪住胳膊又拽了过去。

  我叫喊了一声,"喂,你做什么,疼。"
  文湛平躺了身体,只手攥着我的胳膊,脸转向锦帐外面,微微睁开眼睛看天色,淡淡的说,"都这个时候了,这一觉睡的真踏实。"
  我戳了戳他的手臂,"起来啦,起来啦……"
  然后就听见我的肚子咕噜咕噜直叫,好饿。
  文湛嘴角居然轻笑了一下,扣住我的后脖子把我的脑袋按在我胸前,他的手指在我的脸颊摩挲了两下,状似不经意的问,"你这脸到底是怎么回事?"
  "啊?你还没把这茬儿忘了呀。"
  "我能忘吗?"文湛的手指敲了一下我的脑门,"要是别人伤了我,你怎么想?"
  我斩钉截铁的说,"那这个倒霉蛋死定了。"
  文湛一挑眉。
  我,"你的影卫一定把他大卸八块,塞回他妈的肚子里面,重新转世投胎。"
  "哼!我可没你这么没心没肺,要是有人伤了你,我会让他生不如死。说,你这脸上一耳光是谁打的,老三,还是崔碧城?"
  我一愣,"啊?"
  "你先去的老三府邸,后来又去了崔老板的留园,我不在你身边,你就当我什么都不知道吗?别的事情,你不说,我也不问,现在就说这个耳光,是谁打的?"
  我,"……"
  文湛,"你什么话都不说,那一定是崔碧城。"
  我连忙说,"你可别为难他,他不是故意的。"
  文湛一瞪眼,他的眼珠子光华四溢,"不是故意的都能打的这么狠,要是故意的还了得?"
  我,"不管怎么说,你可不能伤了他。你别疑心他,其实他这个人不坏。"
  文湛看了看我,慢慢的说,"不想我疑心他,以后不许和他走的那么近。"
  我泄气了,戳着他赤\裸的胸膛说,"我都不知道你怎么那么忌讳老崔,他可是我的亲表哥,至亲骨肉,我们之间不可能有什么暧昧的。"

  文湛,"那我呢?我可还是你亲弟弟!"
  "你……"
  我忽然觉得心底一震,舌头开始打结,脑子也变成了糨糊。
  "文湛……你……你不一样……"
  "哦?"
  他轻柔却不容我拒绝的按着我的脑袋凑向他,我的鼻尖顶着他的鼻尖,他和我大眼对小眼,王八对绿豆。
  "我有什么不一样?"
  长指滑下,挑起我脖子上挂着的黑丝线,他的生辰玉佩。
  诱哄的声音就在我耳边。
  "承怡,告诉我,我有什么不一样?嗯?"
  我,"……"
  忽然,一个甜美响亮的声音从门外蹦了进来:——"怡哥哥,怡哥哥!我给你带了御膳房的红豆酥饼!!——"
  一个光鲜可爱的小肥鸭横空出世!
  他后面跟着狼狈不堪的柳芽和黄瓜。
  他们异口同声的哀求,"小祖宗,求你了,别去打扰殿下,求你了……"
  小肥鸭还没有跑到门口,就被柳芽一把抱住,扛了起来,黄瓜和柳芽一起,把这个小祖宗拖走了,他的小手小脚还在挥舞着,"放我下来,放我下来!怡哥哥,怡哥哥!你都一个多月没有进宫看我了!怡哥哥!——"

  我惊的连忙起身,文湛扯了一下我的头发,我赶紧推他,"快起来呀,要是让越筝看到了怎么办?"
  文湛却不以为然,"看到了又怎么样,早晚要告诉他的。"
  我急了,"你胡说什么呀,这事怎么能让他知道?他还那么小……"

  文湛也不动弹,我推他,他还是不动。
  我只能爬在他的身上,伸手去钩放在床边的干净衣衫,怎么也钩不到,文湛一拍我的手臂,他伸手把衣服全拿了过来,起身穿衣,我看着他原本光洁的后背上有一些挠痕和牙印,有些痕迹已经破了,没有上药,我想着是自己昨天弄出来,忽然有些心虚。
  他披好了长衫,把头发翻出来,隔在衣服外面,稍微对着我侧了一下头,"你以为他什么都不知道吗?"
  还没等我表示自己的震惊,他又抛过来一句话,砸到我的脑瓜顶上,"这个雍京,除了你这个笨蛋之外,没有一个是省油的灯!哦,我说错了一句,你也不是省油的灯,只不过比别人傻一些而已。呜!"
  我一口咬到他的肩膀上,却差点把自己的牙给硌了。文湛现在真是皮糙肉厚,一点也没有当年小笼包一般的可爱柔软了,我忽然很渴望抱抱越筝,他现在正是好年纪,可以随意揉捏,搂在怀中恣意怜爱。
  我抱着小肥鸭,就好像当年抱着文湛一般,那种天真柔软让我一下子回到十几年前,所有的恩怨纠葛发生之前的单纯岁月。

  文湛没有再说话,他已经穿好衣物下床了,我全身酸疼,披上袍子后,就开始一点一点的向床边挪动,我刚把腿从床上放下来,弯腰穿鞋子的时候,文湛走了过来,他单膝跪在床前,抬起我的一只脚放在他腿上,他的手指是烫的,我有些不自在的想把脚丫缩回来,他却单手握住了我的脚踝,不让我动,然后这才拿起来柔软的布鞋,为我穿好。
  ……我只是觉得,被他握过的地方,烫烫的……

作者有话要说:[img]132_10.png[/img]
哈哈,觉得这个图很有感觉的说,有些蚊子橙子缠绵时候的样子,呵呵
因为大家投票的结果很分散,所以我还是都写一写吧,就写一系列小番外,作为开坑一年的小礼物,不过会很慢,汗
开坑一年系列番外(点我,我是hjj)
………………我是cj的分割线…………………………………………………………
番外一 老崔与苹果
崔言是冉庄的一个读书人,他爹在雍京卖猪肉,他妹妹在猪肉摊子旁边卖酒,他在家里读书,现在他在梅城县衙做一个小书吏,每年有八十斤小米的俸禄。
他一直想生个孩子,再求了多少年的送子观音之后,他媳妇给他生了个大胖小子,他高兴傻了,真是顶在脑瓜顶上怕歪了,含在嘴里怕化了。
他给儿子起了个难养活的富贵名字——崔碧城。
崔碧城生出来之后,他又添了很多苦恼,他看着在一旁偷偷哭泣的媳妇,也叹了口气,他的儿子是个哑巴。
邻居的孩子满村子跑,子哇乱叫的时候,他儿子就安静的坐在井台上,歪头看着院子对面的苹果树,眼睛也不眨,一直看,一直看,就是不说话。刚开始,邻居的大妈还宽慰他,说什么'贵人语话迟',等娃再大一些就好了,结果一晃儿都过了五年了,邻居大妈也开始用吝惜的眼光看着崔碧城,诶,这个娃生的好,就可惜是个哑巴。
崔家的儿子还是不说话,急的他媳妇儿每天照着三顿哭,弄的崔言也挺烦的。
这几年崔家可是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崔言的妹妹进了宫,居然被英明神武的天子宠幸,还给皇上生了头生子,据说,这仅仅是据说,要不是崔氏出身市井,实在难登大雅之堂,崔言这个外甥就是太子了。用邻居的话说,这可是老崔家祖坟冒青烟。因为裙带关系,崔言从一个不入流的微末小吏,一跃成为七品知县,当然,他也是堂堂正正的国舅爷。
这一年,崔碧城六岁。
这天,崔言亲自送儿子上学堂,刚开始先生一听说是崔家的儿子,根本不想收,后来县太爷亲自写了封信,先生才勉为其难的收了这个学生。
先生一看到崔碧城,也觉得很怜惜。
冉庄的孩子都长的土头土脑的,很少有这么清秀的孩子,他像南方人,一点也不像直隶人。他摸摸崔碧城的头发,叹口气说,"坐那边吧,今天讲百家姓,一会儿有不懂的东西可以问我。"
崔碧城点了点头。
先生讲完一章,让大家温书的时候,崔碧城的眼睛往外看,先生的小院有两棵树,一棵是苹果树,另外一棵也是苹果树。
他一直看外面。
先生走过来,亲切又小心的问他,"有没有什么不懂的?"
崔碧城这才扭头看先生,忽然说,"先生,苹果为什么会落到草地上,而不是飞到天空中呢?是草地有什么我们不知道的东西在吸引它吗?"
先生受到了惊吓。
原来崔儿子不是哑巴,而是牛顿呀。
番外二 初见
崔夫人觉得自己上辈子烧了高香,这辈子才能有这样安逸的日子。
她嫁给崔言的时候,他们两家还是门当户对。
她爹是东庄卖香油的,家里有几亩薄田,崔家他们家人口少,婆母去世的早,公爹带着小姑子在雍京外城卖猪肉,丈夫又是十里八乡唯一的读书人,虽然没有功名。
可功名这东西哪里是普通人能得到的?考的中举人的老爷们都是天上星宿下凡,至于那些进士状元之类的人物,崔夫人只当他们就是赤脚大仙现世了。
她还生了个俊小子,虽然是个哑巴,可是还是做娘的心头肉。她想着,他们夫妻两个熬几年,多攒点钱给儿子买房置地,以后给儿子买个媳妇回来。虽然他儿子是个哑巴,可是模样那么好,为人又厚道(老崔?厚道?望天?沉默),一定有姑娘愿意嫁的。
这些事情,她丈夫也是同意的。她的丈夫崔言是个凡人,能举家过日子就好,她不图别的,可是日子就这么突然之间翻天覆地。她的小姑子成了娘娘,还给皇上生了个大胖小子,他们老崔家一家子都鸡犬升天了。
再后来,她儿子忽然在学堂说话了,外面的千年老榆树也开了花,崔夫人心里跟养了只鸟一样,抖起来了。他们家现在也是正经皇亲国戚了,崔碧城书读的好,先生都夸,说他是万里挑一的人才,崔夫人顿时觉得她的儿子是天下最好的儿子,十里八乡的漂亮姑娘都配不上她儿子。
"相公,给碧子物色一门好亲吧。"
崔言对着如山的公文头昏脑胀,他听着自家婆娘的说话,一瞪眼,"成亲?碧今年才九岁,过了年才十岁,毛还没长全的小娃娃,他成个什么亲?"
"可是,可是……"崔夫人绞着小手绢,"我听说,雍京的贵人都是十岁成亲的,过了那个岁数,都是别人挑剩的。"
崔言一拍桌子,"胡闹!!"
他指示自家的婆娘做饭去,别在这边胡乱嚼舌头。
崔夫人觉得委屈,在自己丈夫这里碰了钉子,又转到儿子的书房,这个时候,崔碧城正在看书做功课。崔碧城过了年就要到雍京去读书了,这可是求不来的恩典,所以崔碧城格外刻苦,那个夏天他看书看的都吐了血,刚开始大家以为他有肺痨,后来请了大夫才知道,他胃上有毛病了。崔夫人给儿子端了一碗红枣莲子汤,让他润润喉咙。
她也不认识字,就在儿子书桌前看呀看呀,怎么看儿子都看不够。
崔碧城觉得全身有些寒。
末了,崔夫人才说念叨,"诶,你说娘娘为什么不生个女娃呢?咱们和娘娘可是姑表亲,辈辈亲,砸碎骨头连着筋。娘娘要是给你生个表妹,你们就能结亲了,我儿子就能娶公主了……诶,怎么承子就是个男娃娃呢?诶……"
八岁的崔碧城对自己那个在雍京出生,名字登入玉碟,载入大郑史册的表亲不感兴趣,对于他是男是女也不感兴趣。崔碧城总觉得那样的孩子骄纵的很,是男是女他都不想要,要是当年他姑妈给他生的是个表妹,就算她是什么长公主,倾国倾城的美貌,他也不要!
只是……
那年的腊月,崔娘娘抱着皇长子回家省亲,他才第一次看到承怡。
承怡,承怡。
那是大郑皇帝御赐的名字,隐含着'承继祖业,怡乐安康'之意。因为他的降生,年轻的凤化帝几近飘摇的皇位瞬息之间稳如泰山,他是为大郑江山带来福瑞的孩子,也是崔家鸡犬升天的最真实的原因。
可是,他还那么小,也许是坐车走山路累了,他被裹着小披风,躲在崔娘娘怀中睡觉,嘟嘟的小脸蛋像个大白土豆,只是眼角的一颗泪痣,让这个土豆带了那么一点婉约的味道。
姑妈崔娘娘是个和善的人,一进崔家大院的正堂,就把怀中的孩子递给了崔碧城,"想不想抱抱弟弟?"
崔碧城挺好奇的,他小心翼翼的接过了这个金贵的小表弟,把他抱在怀中,承怡小小的身子软软的,闭着小眼睛,正睡的呼哧呼哧的,不知道人间今夕是何夕。
崔碧城的手指按了按承怡的腮帮子,逗弄的承怡好像醒了,崔碧城的手指又使坏似的的去戳他的小嘴巴,却被承怡的小嘴含住了,他那么小,还没有长牙,小舌团软,吮的他的手指苏苏麻麻的。
崔碧城低头在承怡的腮边亲了一口,小承怡呵呵的笑了。
没有牙。
崔碧城忽然想,要是怀中的孩子是个女娃,他一定拼上倾国财富把她娶回家,让她穿着天下最华贵的丝袍,带着对夺目的明珠,吃着最美味的饭菜,喝着天下最醇美的好酒。
真可惜,承怡不是女娃。
他不能娶他。
诶。
番外三 皇太子和牛奶
有种人和他天生八字不合,这样人,小太子统称之为,天敌。
比如那个叫做崔碧城的家伙。
八岁的文湛一边想,一边咬牙切齿,然后又无比优雅的端起名贵的小瓷碗,喝着让他反胃的牛奶。
牛奶。牛奶!牛奶!!牛奶……
他已经喝了三个月的牛奶了,可为什么,身高一点没有变化呢?
还是个小豆丁。
昨天,崔美人的外甥,崔碧城进宫问安,承怡又没有到东宫吃点心,文湛表面上说不在意,其实他自己偷偷的摸到御花园,看着承怡和那个'崔表哥'笑语盈盈的,心中暗自鄙视他们。
崔碧城,国舅崔言的儿子,承怡的亲表哥,内阁首辅杜皬的高足。
听听,这个世上还有比他的身份更令人厌恶的吗?
承怡的表哥,这就意味着这个讨人厌的家伙和承怡必然走的很近,杜皬的高足,以后崔碧城肯定是杜家的党羽,自己的政敌!
当然,如果说世上还有比他的身份更令人讨厌的,就是崔碧城本人。
看看他长的那个样子,眼含桃花,举止轻浮,见了承怡就一把把他抱起来,他凭什么?他凭什么?不就凭他长的个子高吗?
文湛躲在花丛中,远远看着十八岁的崔碧城修长的身材,暗自握拳。
有什么了不起?!
我现在还小(才八岁),早晚有一天我也要长高,比你还高!!
于是,愤愤不平的小皇太子回到东宫,咬着牙,捏着鼻子,喝掉了一罐子牛奶。
可是,文湛让他的大伴仔细测了测身高,怎么还是一点没有长高呀?
大郑的皇子都习武,当然,懒惰的承怡除外。他天生除了吃就是睡,要不就跑到毓正宫养金鱼,养胖兔,把时间都花在不务正业上了,在别的皇子读书习武,扩充党羽的时候,他一个人在那里吃吃喝喝玩玩睡睡,懒惰到连强身健体的习武也不练习,鄙视他!
八岁的皇太子看着满目的兵器,想了想,要练习哪个比较好,比较容易长个呢?
流星锤?
双节棍?
金箍棒?
方天画戟?
还是……
"殿下,练习长剑吧。"
他的习武师傅说,"三十六路太极剑可以让人平心静气,动作如行云流水,身材也好,修长挺拔而柔韧。"
文湛看了看供在方桌上的那把细长剑,想了想,点头,"好的。"
于是,无论刮风下雨,三伏三九,文湛都会喝牛奶,练长剑,务求自己一定要长高,至少比那个崔碧城高,到了他十八岁的时候,他看着比自己矮将近一个头的承怡,和自己差不多高,并且隐约比自己矮的崔碧城,暗自松了口气。
——终于不用喝牛奶啦!!!
下一章,应大家要求,写裴裴和小楚的强制H,有撕衣服,但不是薄纱,嘿嘿
番外·楚裴

  楚蔷生坐在翰林院抄写经书,表面上看上去风平浪静,其实心中跟开了锅一样。老师严琨被抄家之后,整个雍京城没有一个人敢见他,这么下去,他在翰林院这个清苦的地方要么做一辈子的编纂,要么,从户部借银子,一直做候补官,一直熬着,熬到熬不住了,熬到死为止。
  "蔷生,大清早在这里练字哪?你的字写的越发苍劲了。"
  同在翰林院的裴澜挑开竹帘,走了进来。
  裴澜是富贵闲散人,出身权门,他的叔叔是已故内阁首辅大臣裴东岳,而他的堂弟,就是现在正得势的兵部尚书,裴檀。
  他这样的人和楚蔷生不一样,楚澜愿意做官,做什么官,是清闲还是肥厚,是位高权重列土封疆,还是读书立传青史留名,全看他自己。他愿意做什么都可以,只要别造反,别奢望过多,大郑朝廷的官位就和他们簸箩里面的萝卜一样,挑挑拣拣,悉听尊便。
  楚蔷生一看他来了,马上放下笔,站了起来,浅浅施了一礼,"这是圣上祭天要用的经文,下晌午就抄好了。"
  "知道你最用功,字写的也好,我要是有你的一半儿,就不在这里熬着了。"
  裴澜在他身边转了一圈,坐到旁边的椅子上,像是有话要说,却又不知道要说什么的样子。
  楚蔷生听他说话,十句当中有半句是靠谱的,就算不错了。
  所以,他听裴澜说话,也只是微微一笑,也没说什么。
  裴澜却说,"蔷生,晚上的时候在周大人家有堂会,请了名角唱戏,有好酒好菜,一起去吧。"
  最后,他说了一句,"我堂弟裴檀也在,他想……"
  其实,有些话不用说下去,楚蔷生都懂。

  雍京权贵的喜好多种多样,有喜欢马的,喜欢玉器的,喜欢瓷器的,喜欢占星的,喜欢画画的,还有喜欢分桃断袖的。裴檀曾经提过,想和他结交。他当时的眼神放肆无礼,任谁都能看明白那是什么意思。
  裴檀喜欢美丽的女人多于男人,不过跟过他的男人来历都不简单,裴檀从来不屈就戏班南馆那些货色,要找,他找的就是难驯的角色,上一次跟过他的男人是国子监的一个小官,据说那个人皮肤很好,裴檀喜欢白皙细滑的皮肤。

  眼前这事是明摆着,跟了裴檀,他就有机会在雍京官场出头,如果错过了这个时机,他可能一辈子只能在这里苦熬着。楚蔷生也没多想,答应裴澜说,"好,我去。"

  傍晚,一辆精致的马车停在翰林院角门外,楚蔷生一出来就看到了,垂下的竹帘旁是华贵的垂丝和珠链,一只保养精细的手露了出来,挑起竹帘。
  他看到了裴檀。
  大郑悍将,兵部尚书,雍京贵胄……
  眼前这个尊贵的男人,笑起来,竟然显得有些清隽。

  多年后。

  裴檀半夜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身边没人,被褥一团麻乱,楚蔷生一品大学士的官服散落一旁,衣服上的缂丝补挂还被撕碎了一个角落,裴檀暗自心疼,这下又要找崔碧城织补缂丝了,又要被他敲诈了,诶,可是,自己怎么就改不了这个毛病。
  他每次一看到楚蔷生身穿官服,张扬妩媚的样子,总是想着把他按在床榻上,用力撕扯开那身精致的官府,看着他白皙的身子跃然于眼前,他的心里面就好像烧了一团火。
  裴檀披着衣袍下地,外面点着一盏灯,楚蔷生正在写奏折。裴檀好奇的凑过去看了看,结果乐的差点鼻涕泡都出来了。
  楚蔷生正在弹劾宁淮侯崔碧城,说他骄奢淫逸,耗费国帑,应处罚俸三年。
  裴檀双手双脚赞同。

作者有话要说:嗯,也算撕过衣服了吧,也算HE了吧,还有下面的剧透,汗
  134
  等我和文湛拖拖拉拉穿好衣服走出去的时候,越筝就在花厅发脾气。他肉包子似的腮鼓鼓的,肥圆的小嘴巴嘟嘟的,小个子站在楠木椅子上,柳丛容在一旁护着他,黄瓜在另外一边不停的说,"小祖宗,您就别恼了,奴婢就算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拦着您见王爷,王爷的确有事,等他一忙完,他肯定过来看您。"
  "哼!"
  小肥鸭扬起小小的下巴,闭着眼睛鼻孔冲天,像一个被娇宠的小小文湛。
  文湛双手正了正自己的衣服,迈步走进花厅,只轻轻说了一句,"越筝,怎么又在淘气?"
  越筝好像遇到如来佛的孙猴子,立马老实了,他乖乖的手脚并用,爬下楠木高椅,规规矩矩的站在文湛面前,文静的说话,"六哥,越筝没有淘气,越筝只是很久没有见到怡哥哥了,想他想得很。"
  文湛过去摸了摸越筝的发顶,说,"在宫里面不能胡闹,在祈王府也不能淘气,越筝,你已经长大了。"
  一物降一物。
  其实文湛很宠爱越筝,对他很好,既不娇宠的越筝无法无天,也不严厉的让越筝难过,在这个大正宫里面,有文湛在,越筝是个很幸福的小孩子。我一直觉得文湛似乎应该是个适合当父亲的人,也许比我爹更适合当父亲,以后他要是有了孩子,他一定会好好对待他的孩子的。
  "啊!怡哥哥!!——"
  越筝一见我也来了,立马活分了起来,他哇的叫了一声,就冲着我扑了过来,我一把抱住,他搂住我的脖子甜腻腻的说,"怡哥哥,你亲亲我。"
  我求之不得!
  我在他腻腻的胖脸蛋上吧唧亲了一口,越筝却得寸进尺,他指着自己的小嘴巴冲着我说,"怡哥哥,我也要吃。"
  我很疑惑,"你吃什么?"
  "上次我看见六哥吃你的嘴巴,好像很好吃的样子,我也要!"
  "啊!——"
  我被他吓的差点把他扔掉,更加可怕的是,我觉得我那比雍京城墙拐弯还厚重的脸皮,居然红了,火辣辣的,烧的慌。文湛安静的走了过来,揪着越筝的衣服把他从我怀中拉了出去,一把裹住,回头对我说,"今晚我要回宫去一趟,这个小家伙我先带走了,等着他不闹了,再给你送过来。"
  说完,不容越筝哭,抱着他就往外走。
  越筝在他怀中乍着两只小手,冲着我挥了挥,文湛摸了摸他的头顶,只是说,"裴贵妃不让你在外面过夜,我今晚又不能留在这里,你说,你是愿意留在这里陪你的怡哥哥,给他找麻烦呢,还是跟我回宫?"
  越筝嘟起小嘴巴,窝在文湛怀中,不说话了。
  我看着这哥俩,我笑了,文湛也笑了。他走出花厅,柳丛容连忙跟在他身后,走了两步,文湛回了一下头,又是两步,他又回了一下头。
  他冲着我又笑了笑,"我走了。"
  "哦。"我也点了点头,冲着他笑了。
  他继续往外走,又总是回头,我一直站在小沧浪这边看着他,一直到他转过曼陀罗花馆,那边的枝蔓叶子挡着他,我再也看不到了,我这才回小沧浪这边的花厅。
  晚饭吃的精细,都是竹笋虾球什么的,我吃过晚饭,外面门房报进来说,"舅老爷来了。"
  我一听,挺惊讶的。
  我舅舅崔言是梅城县的县官,自然也是崔碧城的老爹。他虽然是个正经的读书人,可是没有楚蔷生杜皬他们那样的天分和才情,所以一直踏踏实实的做着小书吏,等我娘发达之后,他才真正当了个七品正堂。
  我舅舅一般没事不到雍京来,他既不善于和六部九卿拉关系,也不喜欢跟雍京那些文人墨客卖弄风雅,更不愿意巴结王侯将相,所以他来雍京就只有两个原因,一,来雍京吏部述职,二,给我送熏兔子。
  梅城县山多,林多,兔子多,他们那里的熏兔子是一绝,我特别喜欢吃,所以每年兔子肥美的时候,我舅舅就用自己的俸禄买了两只,装在竹篮里面,给我送过来吃。他挑的兔子和别人挑的又不一样,他那个兔子是从老百姓的灶头上拎出来的,黑不溜秋,烟火流星的,卖是卖不出去的,只能自家人吃,却又特别好吃。
  我一到外面,就问黄瓜,"我舅舅是穿着官服还是常服来的?"
  我舅舅有个讲究,他穿官服,进王府走侧门,就像一般小官进王府一样,要是他穿常服就走角门,好像是哪个穷亲戚借宿一般。
  我都不知道,这样朴素的像冉庄一棵草儿一般的舅舅,怎么生的出来老崔那样浮华妖娆的人来?
  黄瓜连忙说,"是常服,舅老爷已经进来了。"
  "哦。"
  我点头,等我到外面,正好看见我舅舅在前面走,身后有人牵着他的驴。今天下雨,我舅舅穿着蓑衣,他的官服没敢穿,就裹着油纸包背在身上。他身后就这么一个布包,也没有拎兔子。
  "王爷。"
  他见到了我,先是照着祖制见了礼,这才说,"我明天要到吏部述职,今晚能不能在王府住一宿?"
  我连忙点头,当然可以。
  有人曾经问过我舅舅崔言,说他表面上是个不屑趋炎附势,攀附权贵,可为什么每次到吏部述职都要住在王府呢?
  我舅舅像一个冉庄真正的农民那样,双手插在袖笼里面,耷拉着眼皮先叹口气再说,"诶,一个管着一个县,几十万老百姓的生计,难啊。现在各地有各地的难处,按理说官员进京述职可以住驿站,可是现在这世道,住驿站也要打赏银子的,每次都要一两多,梅城县小,人口多,穷啊,这一两银子够买多少大白馒头?能省就省些吧。再说,我晚上住了王府,第二天到吏部,那些堂官对我脾气自然好一些,客气一些,耐性也多了一些,我也不被刁难了。要是我在去户部转转,一般还能再问户部筹点救济银子,诶,我们梅城县小,人口多,穷啊,不精打细算,这日子不好过啊~~~~~~~~"
  说完,又是一阵子叹气。
  别人问了他几年,后来再也不问他了。
  谁都知道,他吏部考绩年年优异,梅城县虽然不能说富的流油,可是很安逸,百姓过的也舒坦。可是却没有人纠集起来给我舅舅送什么万民伞,什么青天匾,仿佛我舅舅就是个无为而治的庸官。
  这个时候,我舅舅会躺在大藤椅晒太阳,拿着大蒲扇,一面笑,一面说,"年纪一天一天大了,混日子吧,无过便是功呦~~~~~~~~"
  他总是怡然自得像个胖阿福。
  可是今天来,我看他的脸色不是太好,有些虚胖,像是浮肿,脸底发青,嘴角向下耷拉着。他坐在我对面的圈椅上,低着头,最后才轻声说,"王爷,其实这次我来,是向吏部报丁忧的……"
  我一惊,"家里出什么事了?"
  他还是低着头,"我爹,哦,就是王爷的外公,昨晚去了……前半夜还好好的,后半夜他自己吞了砒霜,……,就去了。"
  135
  崔碧城在外面鬼混了一夜才回来,他一回来,就大马金刀的坐在临水阁楼的长软藤椅上,身边马上围绕过来几个样貌清隽的小厮为他脱衣,还有一个美貌的小丫鬟双手捧了瓷盆过来,另外一个丫鬟拿着银瓶向瓷盆里面倒水,伺候他洗漱。
  我一直不知道,崔碧城这个人的喜好,他到底是喜爱分桃断袖多一些,还是认为红袖添香胜一筹?
  "王爷今天怎么想起来到我这里来了?还起的这么早?"
  崔碧城绞了丝巾擦了脸,旁边早有人奉过香茶,他端着茶碗问坐在他对面的我,"不会是担心南边的事情吧?放心,你说过的话,我从来不会让你为难的。我买的那些地,你让我种稻谷,我肯定种稻谷,就算你想要种草都可以,反正就算佃户吃不了草,羊还是吃的下去的。"
  我一夜未睡,耳鸣眼花的。
  今儿个天还没有亮,我舅舅就穿戴好官服,自己到吏部报丧,顺便请旨丁忧。吏部知道了,估计还要往宫里报丧,毕竟我娘现在可是正位的贵妃了,今非昔比,身份异常尊贵,我外公虽然没有封爵,可他毕竟是二十多年的国丈,老牌皇亲国戚,死去正位,就算没有资格举行国葬,罢朝一天,怎么也得有恩旨抚恤家人。
  崔言可能就在吏部,或者干脆到大正宫等恩旨去了,我自己在王府坐着总感觉到心神不宁的,右眼皮一直跳一直跳,索性就跑到崔碧城这里来了。我原本以为他在家守孝,结果他们家的小厮告诉我,他居然一夜未归,等到天朦朦亮的时候,他才总外面回来,还带着一身酒气。
  看他一副怡然自得的样子,我心中有一种模糊却有异常隐秘的希望,也许,我外公的事情是老崔安排的暗桩,可能另有隐情。
  我面容惨淡的看着老崔,然后说,"昨天晚上舅舅来了……"
  "哦?"崔碧城修长细致的眉挑了一下,"进京述职吗?有没有给你带你最喜欢吃的熏兔子?说出来也真是的,我爹可是正经读书人,却没有学来雍京那些读书人的野心,这么多年了,他还是安心的做他那个梅城县的七品官,俸禄银子不够吃饭的,他居然怡然自得。"
  我上下打量了打量老崔,他又说,"有什么话你直说,别这么看我,我让你看得我心里直发毛。"
  我看了他一眼,又用眼神扫了扫周围,老崔让周围的人都下去了,进而嗤笑我,"别疑神疑鬼的,我这里外言不进,内言不出,你有什么事直接说。"
  我,"外公前天晚上去世了。非常离奇,前半夜一切平安,后半夜自己的吞了砒霜了。"
  半晌,崔碧城来了一句,"哦。"
  "哦是什么意思?"
  "哦就是没有意思的意思。"
  我拉着他的领子站起来,凑到他耳边边问他,"这事儿你是不是从一开始就知道,是不是你有什么布置?"
  崔碧城一咧嘴,似乎在笑,他却说,"没有。"
  我斜了他一眼,吊了一晚上的心,终于放回了心窝里面。
  外公的死讯不过是老崔布的一个障眼法,他想要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外公'死去',我舅舅就可以光明正大的辞官回老家丁忧守孝,这样,老崔可以把我们的家人一个一个的送到秘密安全的地方保护起来,这样就不会让那些在雍京野心勃勃,随时想要抓我们把柄的人们阴谋诡计得逞。
  于是,我也学了他的样子,从鼻孔中"哦"了一声。
  崔府大丧。
  我舅舅崔言向吏部报丧的时候,可没敢说我外公是吞砒霜死的,他只说是后半夜睡过去的。其实他也没有吞砒霜,老崔说,他准备的是七寸茉莉根,那东西就着热茶一喝,两眼一闭,和死过去一模一样,能睡七天。这七天足够崔家报丧,我舅舅丁忧,外加给我外公'入殓',最后一家人逃之夭夭的。
  整个雍京都对我外公没有太多兴趣,以为他就是个因为把女儿买给皇上而骤然爆发性情古怪的老鳏夫,平时,他躲在冉庄崔家大院里面,连冉庄的乡里乡亲都不去结交,更不要说什么跑到雍京来'交游广阔'了,所以雍京的贵人也懒得搭理他。至于我舅舅崔言,原本我娘进宫,我出生之后,有一些人想要拉拢他来着,但是后来看他'为人憨直,不善钻营,不说官话',得到了那些贵人的轻视,所以我舅舅的官运一直不是那么亨通,他只是不停的在直隶省各个县转来转去的做他的七品官。
  我外公的身份有些尴尬。
  他并非王侯将相,却是后宫贵妃的亲爹,按理说怎么也得封个侯。可是我爹却迟迟没有给任何旨意,要说原先我娘只是个'美人',家人没有封侯的资格,现在她已然是'贵妃'了,要是不封赏点什么,就该引人侧目了。
  崔碧城原本想着,用上几千两银子给我外公捐个官,写在牌位上也好看,我舅舅一听就不乐意了,他说这些银子够买几马车的大白馒头,够整个冉庄的人吃上好几年的,反正你爷爷也不看重这些虚的,假的东西,就这么着,凑合着算了。
  外人只当崔家乡土人习性,也不多深究。其实我舅舅是怕封个官爵,我外公仙逝去了,反正落不到他老人家头上,就得落在我舅舅自己脑袋上,他胆小怕事,又好吃懒做,不想做太大的官,也不想拿太多的俸禄银子。他想着,每个月能回家吃饭,每天晚上能踏实闭眼睡觉就成了,别的荣华富贵那是天上的星宿下凡干的事,和他无干。
  我外公的'灵柩'停在雍京郊外的清凉寺里。
  这个寺小,妖风不大,清净的很。
  给我外公入殓的时候,崔碧城把冉庄里面的高龄老人都请来了,同族同宗的,七、八、九叔公,还有三姑六婆,七大姑八大姨,十里八乡的读书人,风水先生,唱戏的,修真的,还有几个游方的和尚与老道,外加一个从西疆过来的信火神的一个摩尼教徒。一共小一百号人,乌泱泱的围了水泄不通。
  崔碧城抱拳,"各位父老乡亲,七、八、九叔公,不孝孙崔碧城这下有礼了。碧城在外多年,又是小辈,一些家乡风俗都不太明白,今天是我祖父大殓,祖宗规矩不敢忘,也不敢有丝毫的含糊。今天请父老乡亲过来,就是请大家在旁边参详参详,要是有一丝一毫不符合祖宗规矩的,还请大家不吝赐教。来人,奉茶!"
  于是,崔家小厮鱼贯而出,搬着椅子,端着托盘,里面并排放着茶碗。
  早有人把椅子摆了几个回合,又照顾看热闹的人们纷纷落座,并奉上香茶果品。
  冉庄那边的人哪里见过这个阵势,看热闹看热闹的,还有人好茶好吃的伺候他们看热闹,于是大家纷纷异口同声说崔碧城是孝子贤孙,其实内心偷偷骂他是傻蛋、蠢货,白给人好吃的,还让人看热闹。
  冉庄人都知道,老崔家有钱,有的是钱!
  那银子就跟不要钱似的,乌泱泱的,一片一片的。
  这次下葬的是崔家老太爷,陪葬的东西肯定都是一等一的好!
  像个什么金银珠宝,绫罗绸缎之类的都是小意思,肯定还有一些稀世奇珍让大家开眼界,诸如什么穆王车马,文王八卦,西周九鼎,金缕玉衣,没准都能见上一见。
  众人就这么眼巴巴的伸长了脖子瞧着。
  崔碧城就在众人面前,慢条斯理的为我外公入殓。
  寿衣是好料子,上面绣着来世五福图,鞋子,袜子都是上好的丝绸,穿着也舒服,等把脸洗干净,梳理好了头发,又把寿衣穿好了,这才盖上薄被子,装入棺材中,钉上丧钉,棺材钱有一个和尚一个老道,一个念大悲忏,能消灾解难,超度亡魂,一个专心打醮,解怨洗业。
  末了,崔碧城又跪下,规规矩矩的磕了头,这才站起来,对着那些人问,"可好?"
  众人痴愣了。
  崔碧城做的每一项都符合祖宗规矩,就是……老崔家那么有钱,有的是银子!怎么给老太爷入殓什么值钱的陪葬都没有?
  要说不孝,可是什么规矩都不差,要说孝顺,这个,值钱的陪葬呢?
  等着我外公的棺材放在清凉寺之后,整个冉庄就开始沸沸扬扬的说,他们老崔家估计也没什么钱了,连给老爷子的陪葬的玉器都没有,有人又说,我们家只有几亩地,请了几个长工,可是千年我爷爷下葬的时候还埋了一套玉酒器呢,崔家太小气了。
  崔碧城摇着扇子,望天说,"传去吧,传去吧。入殓都是在众人眼皮子底下做的,干干净净的,让大家都知道,老爷子的墓里面什么都没有,省的他们一直惦记着,以为里面有好东西,将来要是那个不长眼的挖到里面,那我们就倒霉了。"
  虽然说崔家的丧事做的很节省,也不招摇,可还是有不少人过来吊孝,凑热闹的。一个礼部的小书吏专门送了一篇一万多字的诔文,还有一个翰林院的编修过来,愣说他找到了崔家的族谱,说崔家是鹤玉王时期的名臣内阁宰辅崔珏的后代,祖上也是四世三公世家,名门王族,王侯将相的,只是后来子孙没落了,所以才在冉庄耕地读书,不过说到底,也没有没落到哪里去,毕竟一直算是'耕读世家'。
  我就纳闷了。
  我外公是卖猪肉的,也就是做小生意的,他祖上一直是上无片瓦遮雨,下无立锥之地的长工、伙计、贫雇农。唯一一个出点名的还是一个劫道的,怎么就成了鹤玉王朝的名臣崔阁老的子孙了?
  再说,崔家不是被灭了十族,根骨无存了吗?
  简直莫名其妙!
  崔碧城也不说话,一一笑纳。他还请了和尚老道过来念经,吟唱的声音此起彼伏,说这经书不止给往生的人消除业障,也是为后人祈福的。
  我是代我娘,还有我爹过来吊孝的。他们身份太贵重,不能过来,所以就装作异常悲伤的过来哭灵,顺便在清凉寺住几天,这里山清水秀的,正好喝酒钓鱼。
  我就坐在大石上,看着那边插着的鱼竿一点一点的,似乎有鱼儿咬钩,我也懒得去扯,只是平躺在这里,用扇子遮挡住脸颊,晒着太阳。
  "嘻嘻,这里有水,清净的很,小姐,快过来瞧瞧!"突然一阵银铃般的笑声,接着又来了一句,"呀,这还有个活物呢!躺在石头上,还用扇子挡着脸,就不知道长的俊不俊?"
  我听着直皱眉。我把扇子拿下来,坐起身来,扭头看见一前一后两个姑娘从林子中走了出来,前面那个梳着两个抓髻,束着银铃,后面跟着的那个姑娘要端正秀丽的多,身穿彩裙,外面却披了一个黑色的薄丝披风,饱满的瓜子脸,琥珀色的眼睛,令人目眩的美貌。
  罗夫人。
  那个像足了阿伊拉公主的少女,拥有白夷血统,却红透雍京的昆曲名角,罗夫人。
  我怎么会在这里遇到她?
  她来这里做什么?
  这是巧遇,还是另外一个陷阱?
  我不说话,看着他们。
  罗夫人像是根本不认识我,她看了看我这边,又看了看我身边的鱼竿,像有些为难的样子说,"稚儿,这里有人。"
  她的声音真好听,温婉而静幽,像是用水把人间的烟火气都磨净了。
  "怕什么?我们就是在这里洗一下手而已,刚才吃的桑葚真甜,就是太红了,手指都染了。小姐,不要怕。"说完,那个小丫头先走了两步,在我面前一叉腰,指着我,"诶,我说你,你把脸转过去!不要看着我们小姐,我们小姐要洗手。"
  我还没有说话,罗夫人就叫她的丫头,"稚儿,不能无礼。公子,打扰了。"
  后面一句是对我说的。
  她走到溪水边上,摘下风帽,她的丫鬟把她的袖子挽起来,露出一双纤细修长如葱一般的手,这样的手压入冰冷清凉的溪水中,像冰玉雕成的一样。
  我眼前的少女,拥有和阿伊拉公主相同的容貌,不同的眼睛,更加年轻,更加风情。
  她的声音那么贞净,让人很想象那花一般美丽的背后,还有什么阴谋。
  只是,她的脸,天生在雍京就注定了要被刻在阴谋里面。
  哗啦哗啦,那个小丫头洗手的时候动作太大,把我的鱼儿吓跑了。
  "哎呀!小姐,您快看,这里有鱼!是活的!"
  她兴奋的指着水面,高声笑着,像一个小孩子。
  罗夫人的手帕被她弄松了,顺着水流,一点一点的飘远了,罗夫人这才有些懊恼的低着头说,"这可怎么好,怎么擦干手指呢?今天到山里走动的人都是讲究的人,不能弄脏衣服。"
  小丫头过来,冲着我说,"喂,把你的汗巾借一下,这有二钱银子,你自己去买个更好的。"
  我没有给她们汗巾,也没有拿她们的银子,我只是继续躺在这里,看着我的鱼竿望天说,"现在山风大,你们把手就这么支着,过一会儿那些水珠儿就干了。"
  "你!——"
  小丫头气的直跺脚,"没见过你这么小气的男人!"
  我心说,更小气的就在山顶的清凉寺里面做法事呢!
  最后,我也没再说话,她们走了。
  等我回寺庙的时候,正看见小安侯、东平郡王孙、袁将军下堂妻生的小世子,还有几个和崔碧城混的不错的不成器的贵戚世子都在,他们面上是过来哭的,其实各自都带了美色游春。一干人,莺莺燕燕的,他们又见崔碧城的脸色不好看,想着不好多呆,就随着哭了几声,放下银子,也没有吃茶就离开了,我看见那群人中,就有罗夫人和她的小丫头在。
  崔碧城把催泪的生姜放进袖子里面,找了空,这才到后膳房,他看着我站在矮凳子上,从后山墙的小格子窗口向外面看。
  "你干什么?"
  他叫了一声。
  "嘘……"我发了一声,这才从矮凳子上下来,问他,"刚才来的那一群人,里面有个女人,穿着彩裙黑披风的那个,你见过吗?"
  崔碧城若有所思的看了我一眼,没说话,我看不出来他究竟在想什么。
  我,"那个女人是个昆曲名旦,你帮我查查她的出生来历,最后事无巨细,连她小时候尿床不尿床都查一下。"
  崔碧城一嗤鼻,牙缝里面蹦出啦一句,"你有病!"
  我斜了他一眼,"我告诉你,那个女人不简单,你知道她长的像谁吗?"
  崔碧城又不说话。
  我,"像阿伊拉公主。"
  崔碧城的脸上似乎挂了一层雾,突然,他抬手就要打我,我一偏头,他的耳光擦着我的脸颊挥舞了过去。
  我一愣,"你疯了!你这是做什么?"
  崔碧城一把揪住我的领子,咬牙切齿的说,"那个女人是鬼,这么多年阴魂不散,绕着雍京来来去去的,只对着你下手!你醒醒!她死了,早死了,就算没投胎也是孤魂野鬼,不是什么好东西,你就不能不沾她?"
  我攥住他的手,愣愣的问他,"你胡说什么?我没想怎么着呀,我只想知道她到底什么来头,我没想招惹她。"
  崔碧城不相信我。
  他要甩袖子离开,我抓住他的手,"我第他次见到那个女人的时候是在老三的官邸,当时老三要把他送给我,我没要,第二次是在楚蔷生新婚摆酒的时候,我知道是她,不过没有看真切……"
  我忽然想起来那个时候和文湛在一起,折腾的胡天黑地的,脸上又开始发烧。
  崔碧城仔细看了看我,又没有说话。
  我接着说,"第三次就是今天,刚才在后山,她们吃了桑葚要洗手,问我借汗巾擦手,我没借,这不,我自己偷偷回寺庙之后,就看见她又在这里。这也太巧了吧。"
  崔碧城这次才算真正认真起来,他想了想,"你说的是真的?"
  "当然是真的!"
  "要是万一……我说的是万一,要是万一她是那个公主的妹妹之类的人,你又想做什么?我说,如今在雍京你身边曾经出了个居心叵测的小莲还没有弄清楚底细,现在又多了一个什么女戏子,这要是万一她们都是一伙人,又是一家人,你是不是就走还不起这个人情债,走不出这个无望圈了?你会不会又喜欢上那个女人?"
  我一惊,随着脱口而出,"怎么可能,我已经有文湛了……"
  这话说出来,我愣了,崔碧城也愣了。
  现在,淅淅沥沥的开始下小雨,一滴、两滴,三四滴落下来,砸的叶子啪啪的响。
  就像夜里外面敲打的更。
  这么多年,这么多忘事,似乎都在崔碧城的眼睛流转了一遍。
  末了,他不说话,捏了捏我的耳朵。
  "你心里有他,可他心里有你吗?"
  ……
  "除了大正宫那个位子,他心里,还装得下别的吗?"
  "他连自己的亲娘老婆都不顾,他还顾的了什么?"
  "承子,你仔细想想,他登基之后,你是什么呢?你要真正死心塌地的跟了他,你的苦日子还在后面哪。你算他的什么?是兄弟,是姬妾,是情人,还是年少轻狂留下的苦果。以后史书怎么写他,怎么写你?别人不敢写他的话,全会写的你身上。你和全天下的读书人对着干,没有好果子吃。"
  崔碧城安安静静的说这话,我却觉得他像是拿着一把大锤用力的砸我,在我已经快要支撑不住的时候,他的大锤一下子击碎了我的天灵盖。
  "就这么跟着他,无依无靠,孤老一生,你甘心吗?"
  人心似水,意动如烟。
  今朝的欢喜,也许都会成为他日的酸苦。
  文湛是什么样子的人,我不是不知道,他说他喜欢我,可是他当年再喜欢我,该动手的时候也没有手软。以后呢,他会不会也这样?
  这些年他变了,变好了,变的深情,变得容忍,变得理智。
  这些是真的,还是假的?
  膳房热闹了起来。
  今天晚上吃素斋,豆腐做的各种鸡鸭鱼肉,鲜笋,豆子,木耳,香菇,放在精致的小碟子里面,摆满了桌面。香米饭蒸的又干净,又香,放在润盈的绿色瓷碗中,鲜嫩诱人。
  周围安静极了,只有流水的声音,和桃花落地的响动。
  第三天,崔家的小厮捧着一个银盘走进内舍,银盘里面放着一个金色幼细的小筒,似乎是绑在信鸽脚上的东西,崔碧城打开,从里面抽出一条白色纤细的丝绢,上面有字。
  他认真仔细的看了看,这才对我说,"那个罗夫人什么都不是,她只是西疆边境上郑夷混杂村落里面出生的一个小孩子,后来被人买给戏班,又辗转到了雍京,遇到昆曲名师,这才入行学艺。羽澜曾经几次招揽她,只是她的老师手腕硬,交游广阔,居然能让她顶的住三王爷的势力,没有被老三强抢了去,真是奇也怪哉!"
  我一听,把提在嗓子眼里面的心又放回了肚子里面,我随口问了一句,"她的老师是谁呀!这么厉害?"
  崔碧城,"观止楼大老板,柳漪梦!"
136
  那句老话怎么说的来着?
  抓奸要抓双,擒贼先擒王。
  小莲出自观止楼,小莲后来成了阿伊拉公主的弟弟莫雀,柳一就是观止楼的大老板,现在来了一个长相酷似阿伊拉公主的罗夫人,居然就是柳一的徒弟。
  我和阿伊拉公主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就像一团细细的丝线,这些丝线的另外一头牵扯着小莲,牵扯着嘉王羽澜,牵扯着太子,牵扯着朝局,可是所有的细线背后,总是隐隐约约的跟着一个人,或明或暗的出现着,就是这个柳漪梦。
  他就像一个钥匙,似乎可以开启一切谜团。

  入夜,清凉寺比雍京冷,我裹了两层被子,崔碧城就睡在我外面。他还是那么四平八稳的躺着,似乎连脚下的被子都被他整齐的叠好,我半夜睡不着,捅了捅他,他没睁眼,我却能明白的感觉到他那个嫌恶的样子,他撇了撇嘴,"大半夜不睡,干嘛?"
  我从被子里面钻出来,问他,"我说,我怎么样才能打探到柳一的底细呢?他的观止楼在雍京这么多年,其中人事盘根错节,据说雍京的几个官员在里面都有干股。我要是把柳漪梦直接揪出来,会不会他的实话还没有问出来,他就先被灭了口,又或者是谁谁谁就会把他救出去?这可不成。"
  崔碧城翻了个身,终于睁开了耷拉的眼睛,"你到底想干嘛?"
  我的鼻子忽然有点痒痒,我伸手捏了捏,"咱们得想个神不知鬼不觉的法子,把柳漪梦的老底探听出来。"
  崔碧城斜了我一眼。
  我扯了扯他的被子,"诶,把你的那个药材行的大掌柜尤平安借我用一用。"
  他瞪了我一眼,"你又有什么馊主意?"
  我摇了摇手指,"不是一般的馊。你们那个老尤,是我见过最像大商家的胖子了,我把他装扮一下,让他去勾引姜无双。"
  崔碧城两眼朝天,"姜无双?就是大小两代摄政王的下堂妾?十年前号称什么倾国无双现在被赶出王府又重入娼门的半老徐娘?"
  我,"别这么说人家!姜无双虽然是下堂妾,可这个女人不简单。她原本是老摄政王的歌姬,后来老王爷死了,她又跟了小王爷,现在小王爷也死了,她就出了王府。这两年,又在雍京南城开了个书寓,有倌人有小倌,只招待客人茶酒诗词歌赋,赚钱的很,把观止楼那边的生意分走了不少,再过了一两年,没准就能和观止楼划江而治了。"
  老崔眯缝着眼睛,"你有好几个月没去花街柳巷了吧,怎么知道的比我还清楚?"
  我呲牙,"得了吧,你也不少知道事情,就是你事多。谁不知道崔大公子挑剔?不管多美的倌人,才情多高,多风骚,只要破了瓜的你一概不要。姜无双刚开始做生意,她的倌人都不是清倌了,刚买的讨人只有七八岁,还没有长成,做不了你的生意,你不是很在意她的院子。"
  "这个姜无双和柳漪梦也不搭界,你找她也是白找。"
  我摇头,"这可不一定。我问你,你说这普天之下最了解我三弟羽澜的人是哪个?"
  "他娘杜贵妃?"
  我摇头。
  "他舅舅小阁老,外公杜阁老?"
  我还是摇头。
  崔碧城一拍手,"你们家老爷子,皇上呀!"
  我哼了一声,"非也,非也。"
  "他自己。"
  "不是。"
  "难不成是他肚子里面的应声虫?"
  我,"有个人,比他肚子里面的应声虫还了解他。"
  老崔,"谁?"
  我,"太子。
  文湛是他的死对头,这个世上,死对头比你自己还了解自己。你知道吗,太子连老三什么时候打个喷嚏都门清,连他吃什么东西,吃了多少,用不用药,这些事情都一清二楚。黄瓜偷偷告诉我的。人同此理,柳漪梦的底细,也许问他的地对头比问他自己更合适。让老尤把姜无双钓上钩再说。"
  ……
  回雍京后,我把这事对尤平安一讲,他的脑袋瓜子摇的跟拨浪鼓一样,"不成!这绝对不成!王爷,您就饶了我吧。做我们这行的,祖师爷有戒令,在外做生意有十不准,不准嫖妓宿娼,这可是用刀子刻在戒律碑上的,要是违背了戒令,小的是要被驱逐出商帮的,那小的这辈子就得喝西北风去。不成,绝对不成。"
  "没事,没事,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我拍了拍尤平安的肩膀,"你别担心,我是个好人,不会逼你的。"
  尤平安连忙拍拍胸脯,放心了。
  我状似不经意的来了一句,"听说你儿子明年考秀才?正好,我跟今年新点的学政大人很熟,我跟学政说说,别让你儿子考中秀才了,考出来再考进士做官也挣不了多少钱,还不如跟着你打算盘跑买卖,你说怎么样?"
  尤平安脑门出了三层汗。
  "王爷!王爷!我去,我去还不成吗!"
  这年头儿,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读书考秀才考进士做官能光宗耀祖,老尤脑子进水了才会自断前程。
  我摸了摸他的肚子,啪啪啪的,这要是个妇人,足有三四个月的身子了。
  我说,"成了,老尤你可帮了大忙了。你家那个小子的事儿我去跟学政说说,考进士我可不敢说什么,往大里说,那可是科场徇私舞弊,抄家灭族的罪。可是考个小秀才,这点校事我说句话还是顶事的。"
  老尤又是千恩万谢。

  尤平安人长的肚子大,脖子粗,很像峨眉山的猴儿。
  他穿上崔家绸行出的绛紫色的长袍,用金线绣着梅花牡丹大团圆的图案,腰间缠着锦绣带,挂着香包银袋,脑袋上束着员外帽,看上去很像一只大肥羊。
  姜无双那个人心气高,喜欢文人,尤其是骗女人的文人,于是我又给老尤抄了一首诗,诗经《越人歌》——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让他拿着去见姜无双,结果只在无双书寓门房那里喝了一碗大碗茶,就被请了出来,说实话,连书寓的正堂都没有坐一会儿呢!

  我很纳闷,当年我混花街柳巷的时候,也就是抄一些诗经唐诗宋词的,大家都爱看,难道姜无双不喜欢这样的?
  我让尤平安自己做一篇又精致又缠绵的诗词来,可惜这家伙除了打算盘拿秤砣,别的一概不会!最后连什么'欲掩香帏论缱绻,先敛双蛾愁夜短。催促少年郎,先去睡、鸳衾图暖。须臾放了残针线。脱罗裳、恣情无限'都出来了。
  我皱着眉,"这些都是女人勾引男人的,反拉反拉!有没有男人勾引女人,或者男人勾引男人的?"
  老尤像盐腌的蔫雪里蕻,坐在一旁冥思苦想,崔碧城忧郁的侧过脸,支着额头,"轻浮。"

  我纠缠了他好半天,最后崔碧城看不下去了,他从旁边的小木盒里面抽出一张一百两的银票塞给尤平安,嫌恶的说,"去,拿着这个去喝茶。这年头儿,连进翰林院喝茶都用这个了,请个biao子喝茶还作诗?你以为做首诗词就能去白吃白喝白睡人家?你是谁,苏东坡吗?"
  话音未落,他忽然打了一个寒颤,大叫,"不对!你憋了这么久,做那些着三不带两的诗词,不会就惦记着从我手里抠钱吧!我上了你的当啦!"
  我让老尤连忙把崔碧城给的银子收好了,不说话,只对着崔碧城傻笑,"嘿嘿。"

  老尤拿着崔碧城的银子简直犹如神助,两三下就能到无双书寓去喝酒了。等他回来之后,还醉眼懵懂的,表情极其猥\琐,搓着手掌笑着说,"啧啧,那里简直神仙洞府,有想都想不到的好处。不说那吃食,酒菜都是最好的,就是连泡浴都有女娘伺候,一双小手从头揉到脚,另外一双小手从脚揉到头,嘿,我就觉得呀,身子骨都化成水哩~~~~~~~"
  我无语的看着他。
  崔碧城在一旁大笑,"哈哈,承子呀,我们老尤的魂儿都让那个什么'不应轻许人间'的姜无双给钩跑了,你这可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呀!哈哈~~~~~~"

  不过尤平安到底是尤平安,刚开始发了几天的痴,后来就好了起来。他一年到头总在外面跑买卖,天下有十成,他走了九成半,见过大世面,虽然模样长的猥琐了一些,不过说话风趣,拿着崔碧城的银子打赏出手又大方,这一来二去的,居然在书寓里面混的还挺有人缘的。
  我让他把人都慢慢混熟了,先别忙着打听。
  这几天我的日子过的顺心多了,老三不找我茬了,他让我爹发到皇陵去读书去了,一读就读了一个月,前几天刚回雍京,我见到他的时候是在景襄郡王府邸长男诞生的酒宴上。

  我十三叔公景襄郡王今年有六十了,按辈分,他是我爹的小叔叔,今年他刚生了第一个孩子。
  要说,他也够凄凉的,他从十六开始就梦想着生儿子,结果从十六岁就开始娶老婆,纳小老婆,买丫鬟,憋足了劲头,猛干了一辈子,结果别说生儿子啦,什么都没生出来。据说他年轻时候长的俊,又喜欢下海唱戏,唱的又好,扮相又漂亮,背后人们都叫他'绝代佳人'。
  他干了一辈子,眼瞧着他再生不出儿子来,等他咽气的时候,他的封地,爵位都要被朝廷收回了,内阁的那几个笔杆子早盯着十三叔公在甘宁米脂的那些封地,据说那里风调雨顺的,号称塞上江南,谁要是把那些地圈进来,谁就发达了,就在这个节骨眼上,他新娶的一个十六岁的小老婆吧唧给他生了个大胖小子,美的他当天差点去见阎王爷。

  既然没有去见阎王爷,大摆筵席就免不了,请了一帮子小戏唱堂会,摆了三天的流水席。我去蹭酒喝,老三羽澜也去了。
  一见面,他到像是把什么都忘了,一脸的笑,好像生儿子的那个不是我十三叔公,倒像是他自己个。

  我亲切的拉着他的手,"三弟!好久不见,你清减了。看这小脸瘦的,真叫人心疼。"
  他也笑着,"哪里比的了大皇兄呀,大皇兄这段日子过的不错,又富态了。"
  听他说着,我摸了摸下巴,疑惑的问,"真的吗?想是这几天包子吃多了。"
  羽澜,"想是大皇兄把我打发到皇陵读书去了,没在您眼前晃,您胃口好。"
  我叫屈,"哪能呢!弟弟读书去了,虽然苦了一点,不过以后可是能挣个锦绣前程,我虽然不忍心,不过为了弟弟的前途我也忍了。"
  羽澜终于不笑了,两只眼睛死盯着我,"大皇兄许是忘了,您可还欠我一样东西呢。"

  我心说,感情他还没忘了要回杜家的黑账呀。
  那东西既然都在我爹那里了,他们要不要都没什么意义了。反正我爹都看明白了,他老人家自己心中门清,别人再想糊弄他,就费劲了。

  我连忙说,"那东西在哪里,三弟应该也知道了。既然父皇什么都没说,那就说明杜家的账册还是我娘的私事都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您就别在惦记了。再说,弟弟以后是做大事的人,和我这个没本事的大不一样。您就大人有大量,别和我一般计较就成了。"

  他刚开始不说话,这是看着我,末了,终于一笑,"大皇兄还是原来那个样,难搞,不上套。不管别人怎么钩您,您都稳得住,这定性,忒难得。"
  我又拍了拍他的肩膀,像一对儿真正的亲兄弟那样,笑着说,"我都说了,我人笨,别人的好赖都看不出来,索性就不去看,也不去揣摩了。我虽然笨,一点点的定性还是有的,一动不如一静。父皇有父皇的谋划,我所能做的,就是别去打搅他老人家的布局,至于别的,我可管不了,也不想管。"
  他不说话,我又来了一句,"其实很多时候,什么都不做,比瞎做乱作要强的多。是呗,三弟?"
  啪的一声,他甩开我的手。
  羽澜像一只死在窨井里面,暗藏多年的鬼,他冲着我格格笑了一声,"承怡你别得意,你以为你是谁?洗衣房贱妇生的杂种,你不过仗着有太子撑腰,在雍京城装疯卖傻,勾引男人玩到自家兄弟身上,还以此自鸣得意,祖宗的脸面都让你丢尽了!小人得志,我到要好好的看看,你还能张狂到几时?"
  "嘘。"
  我的手指挡在嘴上,"轻点,轻点。别跟着爆竹筒似的,别人一点就着。你也知道,父皇最恨的就是高昌,他要是知道'知书达理,安静文雅'的嘉王和高昌余孽莫雀殿下勾结,妄图谋杀兄长,也就是不才我本人,父皇会很生气的。"
  羽澜牙缝里面来了一句,"你别忘了,莫雀可是你王府出来的人。"

  我摆手,"呦!这事儿可不赖我,我可什么都不知道。小莲到我府上,可是父皇应准的,到时候我顶多就是个'年少无知',再来就是失察,可三弟你可不一样,你可是从头到尾都是瞎子吃饺子,心中有数,就是真正追究起来,我是'无心之失',你可是'有意为之',这其中的罪过,哪个轻,哪个重,父皇他老人家自己知道,你知道,我也知道。"

  羽澜不再说话,他眼睛的看着别处,想了想,忽然一皱眉,"大皇兄,我想问问你,为什么从小到大你都不喜欢我?我究竟做了什么让你这么厌烦我?从小到大,你对谁都好,就是对我不好。你知道吗,我一直想叫你一声哥哥的。"
  他的眼睛就像雍京外面的河,表面上波光粼粼的,春光无限,水面下冰冷无底,看不清透。
  我冲着他一笑,真心实意的说,"羽澜,你别这么说,说的我心里更难受。"
  我们从刚开始就走差了路,现在越走越远。
  今生做不了兄弟,现今,连路人也做不了了。
  我努力想了想很久之前,我们都还小的时候,在毓正宫读书的样子。可是那印象就好像蒙了一层纱,看不真切,隔着什么却清晰无比。像有什么捂在心口,冷一下,又热一下,几乎让人透不过气来。
  那个时候大家都小,那个时候兄弟也都齐全,我爹还年轻,身体也好,腰杆直直的坐在御座后面。

  我们正说着话,羽澜的内侍过来说,酒宴已经齐备了,就要开席了。
  羽澜站起来,震了震衣袖,"大皇兄,我们一道走,可好?"
  我说,"我就不去凑热闹了。给十三叔公的礼已经备好了,三弟替我向叔公敬杯酒吧。老来得子是福气,我这辈子是没这个福了,就着叔公这里的热闹,也祝三弟寻得名门闺秀,早生贵子。"
  羽澜浅浅施了礼。
  "多谢大皇兄,成您吉言。"
  我也还了礼。
  今日这一别,我们今生兄弟缘分算是尽了,以后桥归桥,路归路,大路朝天,各走一边。

  他走了几步,就回来,他垂着眼睛,过了一会儿才说,"大皇兄,我再多说一句话。在这里,只有自己,才是真正靠的住的,别的,都含着虚,有些事情你知道,有些事情你并不知道。承怡,好自为之。"


137

  文湛这些天忙的很,有的时候半夜才到我这边。我正睡的香甜,他把我往大床里面扒拉扒拉,然后和衣躺下,像是累极了,歪头居然就能睡着,我还得给他盖上被子,不然他自己就那么睡,第二天一醒过来就打喷嚏。
  今天又这样。
  他把我往床里面挤了挤,往那边一躺,我戳了戳他,"诶,起来起来,把衣服脱了。好好的新袍子都给你躺皱了,你这些常服袍子可贵了,十个熟练的绣娘赶一个月才能弄出来这么一件。丝料也好,就是不能下水,一下水就不能穿了,诶,这衣服要是多穿几天就省钱省多了。"
  文湛皱皱眉,躺平了身子,然后伸开胳膊,昂着下巴。
  我问他,"干嘛?"
  文湛闭着眼睛,"要脱就快动手,我很困。"
  我歪了歪嘴巴,只能动手解他的衣服,一面念叨,"这么困就在东宫睡好了,还跑出来做什么?"

  文湛全身僵硬的厉害,像石块一样。
  最近有什么事情,能让他忙成这个样子?似乎全然紧绷,没有一刻放松。我给他在后颈和肩胛那边用力揉捏,慢慢的,他的身子也逐渐软了下来。

  我把文湛推来扭去的,终于把他的外袍脱了下去,只剩下里面的白丝里衣,他闭着眼睛伸手捞了捞,扯过我的被子裹住了自己,一翻身,像是睡着了。
  柳丛容从外面轻手轻脚的进来,我把文湛的衣袍递给他,悄声对他说,"你把这个袍子架好挂在外面,明儿一早再喷点水就会显得很板正,不用另外换新的。"

  柳丛容一脸的贤惠,低声说,"王爷不用担心,奴婢已经将殿下换洗的衣袍带来了。"
  我皱着眉问他,"文湛的衣服一天一换,换下来的袍子都做什么去了?这些衣服料子都是湖州那边最好的丝,绣工也好,要是出去摆摊能卖不能少银子呢!"
  柳丛容愣了一下,"王爷,这个……"
  文湛一翻身,醒了过来,"黑丝绣龙纹的东西,除了我,别人穿都是违背祖制,更有谋逆之嫌。你想卖给别人,到底是想换银子,还是想嫁祸别人?"
  我翻了翻眼睛,"我是好人,我可没有这么多花花肠子,啊……"

  文湛忽然揪着我的领子,把我扯了过去,上下其手。
  我大叫着,"啊……你都累成这样了,还想着做这事儿,太那个啥了吧……啊!!柳芽还在这儿呢!"

  被他亲的好不容易换了口气,我一抬眼,柳丛容早就放下帐子,溜之大吉了。

  文湛用被子蒙着我,好像做了个漩涡把我往下拽,文湛的手就在我身上来回的弄,他的手掌很热,我的全身本来已经都是汗了,让他再用力折腾,就热的快要虚脱了。
  我挣扎了好久,终于活着浮了出来,把我被子从脸庞上掀开,一个劲喘气,文湛又贴了上来,他的舌尖一直粘着我的耳朵,我躲来躲去躲不开,最后只能用双手捂住耳朵,任他怎么拉,我都不撒手,最后被他伸臂一卷,把我搂好了,像是睡了。
  我想了想了,忽然问了一句,"诶,最近忙什么呢?"
  他好半天不说话,我也闭上眼睛,以为他睡着了,不想他忽然又说话了,"都是烦心事,懒得说。"
  我不说话了,闭着眼睛继续睡。
  文湛却说,"我这几天一直在想,这两年事多,天下不太平,今年尤其是这样。
  江南桑田的收益是稻田的数倍,最近十年父皇又有意鼓励江南多种桑麻少种稻米,江南的粮食多从粤闽和蜀中调拨,本来都很平顺,可惜今年一开春蜀中大旱,今年蜀中的粮食不可能再向外省调。西疆高昌的战事一直没有完全平息,东海对封国的海防,军粮也不能动,江南有可能面临着缺粮的困境。
  裴檀拟了一份奏折,着浙直总督把去年改种桑树的稻田再改回来,只是这一来二去的,浪费巨大,收益又不多,江南的桑农多不愿意。偏偏如今江南几省的官员都换了杜家和老三的人,杜小阁老他们一心想着在里面多分银子,上行下效,下面的官员能做出什么来,可想而知。
  要是往年风调雨顺这都不算什么,偏偏今年赶上百年不遇的旱灾,蜀中的田地一块一块都皲裂开,插\下去的的稻苗都枯死了……诶,你有没有听?"

  不知怎么了,我睡的迷糊,忽然糊里糊涂的说了一句,"都这样,俗话说改朝换代衰三年,都一样不得安生。"

  "承怡,你说什么?"
  文湛忽然把我掐醒了,我陡然睁开了眼睛,愣愣的看着他,更纳闷了。
  "……,什么,什么,我说什么?"
  "你刚才说什么了?"
  我抓了抓头发,怎么也想不起来自己说什么了。
  我心虚的看着他,心里琢磨,我不会又说了我想小莲之类的混话吧,看他那个样子,似乎又不像,可是我真的不记得自己说过什么了。
  文湛伸手把我的头发拨开,轻声说,"承怡,有些话,不能随便说的。"

  我听着莫名其妙。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天空上突然风起云涌,团云中飘过来一条龙,我仔细看了看,它又变成一条大大长长的白蛇,一个流氓手持一把大刀,一下子就将白蛇剁成两段,我在旁边看热闹,连忙拾了一段支上木柴烧烤,香气四溢,我的口水直流,等到天明我被叫起来的时候,我还在考虑究竟是刷甜面酱,还是撒孜然比较好呢!


138
  起床后,我就觉得头有点疼,黄瓜给我拿薄荷水漱口之后,他又拿了点药膏在我的脑袋上揉呀揉,我又打了个喷嚏,黄瓜拿着手绢给我擦鼻涕,一边擦一边还说,"王爷,都是凤子龙孙,您和太子殿下比比,怎么就差这么远呢?殿下天不亮就起了,一直在书房里面看奏折,再看看您,都日上三竿了,您还不起,好不容易把您唤起来,您又是这样一幅尊荣,耷拉着眼睛不算,头发还乱乱的,好像上次裴侯出兵带回来的刺猬。奴婢给您好好梳理一下。"

  我打了个哈欠,爬在桌子上,黄瓜拿着木梳给我梳头,他还在抱怨,"太子殿下看折子的时候柳丛容一直在旁边伺候笔墨,您看看,这多高雅!哪像奴婢呀,诶。"

  说着,黄瓜还像模像样的叹了口气,我觉得后脖子痒痒,他又给伸手抓了抓。
  我扭头看着他,"别着急,赶明儿我把你送给文湛,他写字你磨墨,他挑水你浇地,你们两个刚好唱一段黄梅调,双双把家还!啊!——"
  黄瓜掐了我一把,然后装哭,"王爷,奴婢哪一点对不住你了,你这么编排奴婢,您要是想赶奴婢走,奴婢也不活了!"

  我被他哭的全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我拍了拍他的屁股,叹口气说,"诶,我说黄瓜呀,你别动不动就掉金豆子,现在我在这里,包容你,还拿袖子给你擦鼻涕,要是我不在你身边,你找谁哭去?"
  黄瓜却不以为然,"瞧王爷说的,奴婢是王爷您的人,您在哪,奴婢在哪,奴婢不在您身边还能去哪?奴婢还要长长远远的呆在王爷身边,伺候王爷一千年呢!"
  我哭,"一千年还摆脱不了你,还要看着你在我眼前晃,还要给你擦鼻涕,我上辈子欠了你多少钱哇,这辈子让我这么倒霉??"

  黄瓜被我说的也开始哭,说我狠心,不要他了,我对于他还在今后的若干年还要苦苦纠缠我表示伤心不已,于是我们两个抱头哭成一团。
  太子放下奏折,走到花厅吃饭,他被我们两个苦的心烦意乱,让柳丛容过来劝黄瓜,并且赏赐了黄瓜一个黄金碗,柳丛容打趣黄瓜,说这个黄金碗可以用来接他掉落的金豆子,黄瓜抱紧了碗,哭的更厉害了。
  终于,他被文湛踢了出去。

  柳丛容拿过来一个食盒,里面摆着精致的小点,最诱人的是几个捏成兔子样子的小粽子,用芦苇叶子包裹着,亮晶晶的,上面还点了两粒红梅小果做兔子的眼睛。
  "粽子?"我愣了一下,"又是端午了呀,日子怎么过的这么快?去年的端午好像昨天一样!"我歪着头,想了半天,愣是没有想起来去年端午我干嘛了。
  文湛白了我一眼,"你每天除了吃就是睡,日子怎么可能过的不快?"

  我本来想要抢白一两句,可是看到文湛伸手把小兔子粽子拿过来,小心的剥开之后,用筷子夹起来,沾了一点白糖喂到我嘴边,我伸着脖子咬了一口,清甜香糯,味道不错,文湛问我还吃不吃,我摇头,他把剩下的那半个一口一口吃掉了。
  我自己扒开一个粽子,一看,顿时口水大流,这个是香菇火腿的,肉汁的香气油腻腻的,这才是我的最爱,三下五除二,我把它剥开,不过,我剥粽子的手艺不如文湛,芦苇叶子弄开了,可我弄的满手都是肉汁和碎米,我一口吞了下去,腮帮子被撑的满满的。

  我口齿不清的问文湛,"就要到端午你的生日了,每年宫里都要大操大办,好好热闹几天,还有戏听,有酒喝。今年呢,怎么都到了四月末了,宫里还没信儿?"
  文湛让柳丛容捧过来清水和布巾,扯过去我的手指,把上面的油腻摸干净。
  "这两年国事艰难,我不想铺张,再加上最近父王身体不太好,更想着清静清静了。
  我点头说,"昨天我听黄瓜说了,老爹好像夜间有些盗汗,睡的不好,一晚上起来好几次。林若谦那个家伙不太敢开药,不过这也不能怪他,现在整个太医局上百双眼睛盯着,每次煎一副药,煎到什么火候,加多少水,都有五个有品级的大太监在旁边看着。我正想问你呢,这是虚张声势,还是真的?"
  文湛不说话,只是在那里剥粽子。
  我吐了吐舌头。
  文湛把弄好的粽子放在小碟子里面递给我,"你知道的还真多。"
  "瞧这话说的,父王的身体状况可是头等大事,我就算忘了吃饭也不能忘了这个。"
  "那我的事情呢?要不是今天柳丛容带了粽子来,你又忘了我的生日了。"

  我抓了抓头发,其实,我不太敢跟他提端午的事,我总觉得这个日子有点邪,好的、不好的事情似乎都会发生在这天。

  我,"怎么能忘?我以为你们一切都准备好了,我就等着进宫听戏喝酒了。"
  文湛笑着说,"那我们可说好了,到时候你别又忘了。今年不如往年热闹,不过有戏看,也有你的酒喝。"
  说完,他又喂了我一口粽子。

  我继续口齿不清的说,"真希望父王的身体快快好起来,等秋天到了,我们还可以一起出城打猎。父王的马骑得不错,只要没有兔子忽然钻出来惊驾,他的马就一直能骑得稳当,这可比我娘强多了。"
  文湛看了我一眼,"又胡说。对了,端午那天让崔碧城也进宫吧,虽然说是家宴,不过还是人多一些热闹。"
  "好呀!"我点头说,"老崔这几天正闲的扯着脖子直嗷嗷,让他去看戏他肯定高兴的手舞足蹈。"
  文湛淡淡的笑了。
  倒是柳丛容在一旁,像是要说什么,只是触到文湛的眼风,他连忙低了头。

  我去老崔府邸的时候,崔言大人正在教训儿子。
  崔言大人背手站在窗前,宽大的袍袖垂下,他一手抚摸着三绺美髯,端庄的说,"哼,让你读书是让你明白事理,不是让你读满肚子的流言混语,学一些精致的淘气。昔正考父饘粥以糊口,孟僖子知其后必有达人,古人教训,静以修身,俭以养德,再看看你自己,整日锦衣玉食,征歌逐酒,你妄称饱读诗书,那些书上的正经言语你一字未信,以后不要再说你'读过书',不然,连我也跟着你羞愧而死了。"
  崔大人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说出来的话掷地有声,颇有一些理学大家的风范,崔碧城直挺挺的跪在丝毯上,梗着个脖子,耷拉着脑袋,看不清楚脸。
  我暗笑,这可真是一物降一物,别看崔老板平时翻江倒海,神通大的似乎能只手遮天,好像整个雍京城就搁不下他了,好有本事的一只孙猴儿,可一见了他爹崔大人,就像见了如来佛,他那个灵气劲都收了起来,低着头,让人觉得他老实巴交的,还挺真诚的。

  崔言扔到崔碧城面前一把折扇,白玉骨架黑纱面,上面用加了金汁的徽墨龙飞凤舞的写着一行字:登利禄之场,处运筹之界者,必窃尧舜之词,背孔孟之道!

  崔言说,"现在都察院里有很多杜小阁老的人,无事能搅三分理,鸡蛋里面都能挑出骨头来,平时躲开都来不及,你何苦写出这么个东西,还拿在手里招摇过市,给人口实?"
  "孔孟之道是治国根本,天下大道,你何苦跳出来标新立异,授人以把柄?
  你不做官,可以不必理会都察院那些鸟御使,可是你也得替我想想,我可还需要受那些鸟乌鸦的鸟气,就算你不替我想,你也得想想王爷,他比你还年轻,这些年为你承担了多少责难,多少风险,你总不能再让他为难了吧。"

  我一听,哈哈大笑的走进去,"登利禄之场,背孔孟之道,这话说的真痛快,崔哥哥,这是你从哪里听来?"
  我捡起来扇子看了看,是崔碧城的草书,落款凤化二十八年。
  原来是十二年前的东西,那个时候老崔刚出了毓正宫,杜皬以为他要去考科举,蟾宫折桂去了,结果他自己上蹿下跳,跑到制造局谋了个差事,这一干,就是十多年。
  崔言一见我进去,连忙要行礼,老崔长长出了口气,以为终于功德圆满,可以站立起来的时候,就被我舅舅一巴掌打在后脑勺上,按着他的脑袋给我磕头,我坐在椅子上笑的直捶茶几。老崔扭扭捏捏的被崔大人按着给我行了礼,我笑倒扣翻了茶碗。
  崔言则一脸的道貌岸然,又恭敬的教训我,说我什么身份贵重,自己要尊重一些,应该给崔碧城做个榜样,不能和他一起胡闹,还有,我和崔碧城虽然是亲人,可我毕竟是皇子,按照大郑祖制,礼法不能废,他见了我必须叩头。
  我连忙低声回答是、是、是,等崔大人恭敬的说完了,老崔的白眼都翻到天上去了。

  崔大人见我们三个凑一屋,谁说话也不痛快,他自己退下去找凉快的地方读书去了。
  我问崔碧城,"舅舅怎么会在京里面?他不是守灵去了吗?"
  崔碧城端着茶碗慢条斯理的吹着茶水,然后才说,"吏部还有些事情需要善后,所以在我这里呆几天,他明天就回去了。"
  我,"哦,是这样。对了,刚才太子在我那里,过几天是端午,他的生日,在宫里有个家宴,有戏看,有酒喝,他问你去不去?"
  崔碧城手中动作一凝,抬眼看着我,"你怎么回答的?"
  我,"我说你闲的嗷嗷叫,我问问你,你肯定去。"
  "不好!"崔碧城把茶碗向木桌上一顿,"承子,你上当了!"
  我一惊,"怎么?"
  崔碧城,"太子这么问你,是想试探爷爷到底死没死!
  你想想,按理说,现在爷爷刚死,丧事刚办完,我爹已经向吏部报了丁忧,崔家现在是热孝,按照大郑祖制,我这里整整一年不能听戏,不能娶妻纳妾。爷爷的七七还没有过,外面的白色灯笼都没有撤,我应该在家安分的守孝,怎么可能无聊的整天嗷嗷叫,吵嚷着去听戏呢?太子这么一问,你这么一回答,他肯定知道爷爷的丧事多半有鬼。"
  我心中早明白了过来,我有些结巴,"可是……让……让文湛……知道,应该没什么吧。"
  崔碧城摇头,"我不知道。"
  我自己又说了一句,"文湛知道了,应该没什么吧,嗯,应该没什么的。"
  崔碧城又端起来茶碗,继续慢条斯理的吹着热茶,"你这是走坟地唱小曲,自己给自己壮胆。
  其实,这事也不是什么大事,不说出来,这就是芝麻大的事情,可是要真较真查出来,那可是蒙蔽朝廷,抄家的大罪。太子要是用这事要挟我,顶多要我几两银子,可他要是想借着这事压你,我可真不知道,你最后还能剩下什么。
  承子,不是我说你,在太子面前你长个心眼,别傻大憨粗的,能说不能说的都说,你原先的机灵劲都哪去了?"

  让崔碧城这么一说,我心里翻江倒海似的。
  原先我不这样,虽然嘴上好像没有把门的,什么话都乱说,可是最要紧的话却从来不说,现在对着文湛,好像要紧不要紧的全都不在意了,我心里也是一阵发虚,用力扭了扭自己的腮帮子,扯的麻了,这才住手。

  "对了,还有事要告诉你。"
  崔碧城拿过他的水烟,开始搓纸卷,点燃水烟。
  "尤平安让人在宁州那边仔细查过了,就是那个什么罗夫人的身世。她爹是郑人,是宁州守军的一个游击,姓罗。她娘是边境守军抓过来的高昌女奴,被卖给那个游击做妾。罗游击没有正妻,家里又不是很富裕,也没有别的女人,罗家的日子过的还算可以,谁想到被牵扯进一件通天大案中,白白的丢了性命,一切家产籍没,女眷官卖为娼。又因为她们血统不纯,所以价格很低,就被当时四处买讨人的柳漪梦捡了便宜。柳漪梦很喜欢那个罗夫人,说她是什么雍京十年难得一见的闺门旦好苗子,于是亲自调\教,后来又砸银子捧,这才捧成了名角。"
  我,"她和高昌王族就没什么关系吗?"
  崔碧城摇头,"没有,她是在宁州出生的,而且她母亲的身体很低贱,不像和高昌王族有关系的。"
  我自言自语,"那,怎么会那么像呢?"
  崔碧城吞云吐雾,"上古传说都说,我们这些人是女娲娘娘用泥捏的,也有用泥点子甩的,女娲一个人想到的面孔也是有限的,再加上累了,急于求成就偷工减料,泥娃娃就那么几个面孔,泥人成了活人之后,世间多几个长的像的也不是没有。"
  我对他的话嗤之以鼻,"这都什么歪理?天下的话都让你说尽了。老话说的,十分聪明用七分,留下三分给儿孙。别用尽了子孙的福泽,到时候你儿子是个傻瓜,那你可没地方哭去了。"
  崔碧城冷笑,"我儿子?我儿子他娘还在她娘的肚子里面呢,我儿子又从哪里蹦出来?"
  他这么一说到提醒我了,我,"老崔,你也老大不小的了,能定就定门亲事,别折腾了。"
  崔碧城瞪了我一眼,"我的事,你别管。"

  "不管就不管,我还懒得管你哩。"我放下茶碗,挑着蜜饯吃,不知道从哪里想起来一句话,我问他,"你说那个罗游击被卷进通天大案才丢了性命,是哪个案子?"
  崔碧城叹了口气才说,"要说这事还不怪他,是他爹的事情连累的他丢了性命。他爹曾经是前宁州总督赵谦的亲兵,赵谦被奸臣陷害抄家问斩的时候,他逃了,侥幸得了性命,后来他投靠了赵谦的儿子前缇骑总指挥使赵汝南,成了赵汝南的心腹。朝廷清洗赵汝南势力的时候,罗游击他爹死了,可是他又侥幸逃了,躲了几年,以为风头过了就安全了,谁想到十年后,还是被揪了出来。
  承子你也知道,赵汝南的案子就是朝廷的惊天大案,凡是沾边的不是抄家就是杀头,根本不问是非曲直,罪过清白了。"
  承子,那你去打听打听,这赵汝南当年到底犯了什么事儿,惹的皇上这么恨他?"

  我摇头,"虽然这么说太不肖了,不过那句老话鸟尽弓藏。我爹用人家把自家有可能问鼎皇位的兄弟都杀了,惹的朝野愤恨,这个时候不丢车保帅,把罪过都推给赵汝南,难道让我爹自己扛罪?
  我看,我爹也未必就一定恨赵指挥使。要是真的恨他,我爹就不会在古王陵那么要紧的地方还给他修个坟了。要知道,能在那里建坟的都是大郑先祖,王族遗脉,要不就是当年有盖世功勋的王侯将相。真正罪人的棺材是进不去那里的。"

  崔碧城凑过来,他身上有一股妖娆的香气。
  他点头说,"这倒是。不过要说你们皇上老爷子不恨他吧,可他把人家满门都杀了,都没给人家留点香火。"
  我还没有接茬,他又说,"诶,其实留不留香火都一样。赵汝南做的是天孽,他做镇抚司指挥使的时候,杀了那么多人,毁了那么多人,一招有名的'瓜蔓抄'灭了多少名门巨宦,百年望族?世间多少人恨不得剥他的皮,噬他的血肉,他的子孙留在世间,需要小心提防,保不准那天遇到仇敌,也许不是单纯丢掉性命那么简单。"

  赵汝南。
  这个名字平淡又陌生,却莫名其妙的让我感觉到什么。
  不知怎么了,我又想起来当时看到那个画像时候的情形。

  画像上,那个男人,嘴角的诡谲羞涩甜美的笑。
  刻着哀思诗句的黄金锁。
  还有那把珍珠手柄的刀……
  就仿若一场梦,压在我心口上,泛着丝丝的冷意,柔绵入骨的哀,却并不沉重,我能感觉得到流淌在这些东西之间的,是一种深沉的爱,纯粹而高贵。

  我在留园这里吃了晚饭才走,崔碧城叮嘱我回去告诉文湛,就说他现在守孝呢,苦的很,不能听戏,所以虽然心存感激太子邀他进宫听戏,他也不能去了。他现在在家里面安静读书,只读老子的《道德经》。
  他这么说的时候,手中还拿了一本新谱的《西厢记》,正好是张生和崔莺莺鸾凤和鸣,被翻红浪的精彩场景,我摇头,在心中把他彻底鄙视了一番,这才离开。

  现在都四月末了,白天越来越长,也越来越暖和。
  雍京呈现出一派热闹祥和的景象。
  运河码头外的长街上热闹的很,有做小买卖的,卖糕饼小吃的,还有卖针头线脑的。我反正吃饱了没事,就下了马,把马栓好,也在人群中挤来挤的。
  我走到街尽头的凉亭,发现这里围着几个人,我伸着脖子向里面一看,原来有个女郎中,正在赊药。
  那个女郎中很年轻,也就十七八岁的样子,素净的脸,没有脂粉,用净色的帕子包着头发,身上穿着月白色的衣裙,坐在那边的小木桌旁边,诊治病人,拿着毛病写方子。她身边有一个丫鬟按方子抓药,那边还有一对老仆夫妇正在熬药。

  "春夏之交,易生瘟病。"
  清冽绵软的声音传过来,女郎中对着坐在他对面的老婆婆笑着说话,又开了一个方子,让小丫头抓药,这个时候,她又开始给下一个哇哇大哭的小孩子施针灸了。
  周围人交口称赞她,虽然都说不出来她的来历,却都称她是扁鹊再生,华佗在世。
  我又仔细瞧了两眼,那个姑娘有很好的相貌,光洁的额头没有半分尘染,白皙的皮肤像上等的美瓷一般,两道烟眉微微皱着,显得异常认真。

  我刚想着到哪里找一个小摊,买一碗酸梅汤喝,这个时候人群似乎有骚动。管道上有马蹄的声音,刚才还满坑满谷的人,连忙向大路的两旁躲闪,不远处一队穿着大红色锦绣外袍的缇骑奔腾而至。
  我顺着人群向旁边的点心店躲,谁想到那些人到了凉亭跟前却下了马,为首的那个人冲着我直直的走了过来。
  他在我面前浅浅的施礼,然后微微靠近了一些,低声说,"大殿下,下官北镇抚司副指挥使杨一沫。"
  缇骑是我爹的近卫军,也属于宫里的人,不算外官,所以他们对我的称呼一般都用我在禁宫中的旧称呼。他们不叫我王爷,叫我大殿下。
  我看了看他,似乎认识,就是杨一沫。
  我问,"你们这么飞沙走石的想干吗?要不是看到你们穿的人模狗样的,我还以为猪八戒来了。这么着急找我,有什么事吗?"
  杨一沫没有笑,一脸的沉重,"下官奉了东宫旨过来保护大殿下。"
  我一愣,"怎么了?"
  杨一沫周围看了看,他的人已经过来了,围在我们周围,把这里圈成了一个圈,四周的老百姓都距离我们至少一丈远。
  此时,杨一沫才说,"崔言崔大人在留园外遇刺身亡。"
  我脑袋一炸,愣是没听明白。
  我问他,"你怎么光张嘴不说话,你说什么?"
  杨一沫沉了一口气,低沉却异常清晰的说,"崔言崔大人在留园外遇刺身亡。"

  雍京的天际似乎飘来荡去一声滚雷。
  我心惊,"什么时候的事?是谁干的?"
  杨一沫面无表情的说,"大殿下,下官不知道。
  "你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杨一沫,"下官奉东宫旨意,严密保护大殿下回王府。剩下的事情下官一概不知道,请大殿下赎罪。"


139
  我是被架回王府的,一进大门,就看见黄瓜杵在朱门后面,像一只猎狗嗅见兔子却找不到主人一般四处乱转。
  他一看见我们回来,先是双手合什,让佛祖把自己保佑了一遍,然后才我把保佑了一遍,最后才让佛祖把我身边的杨一沫的祖宗十八代都保佑了一遍。
  他跳过来,马上说,"王爷,快!快!快!快进宫!!有旨意!宫里还赏了一碟子葱油饼!王爷快!快吃!"
  我上下打量打量他,疑惑的问,"你的意思是说,让我吃完了再进宫?"
  "不!绝不是!宫里面已经下了三道旨意要您入宫觐见,奴婢都要急疯啦!奴婢的意思是说,这个葱油饼让您路上吃。"黄瓜的爪子一把扭住杨一沫的袖子,"老杨,你辛苦一下,送祈王殿下先进宫,回来你再到东宫缴旨。"
  黄瓜和杨一沫都是归司礼监管,他们俩比较熟。

  杨一沫不说话,只是定定的看着黄瓜,用研究自己老婆有没有背着自己偷情的严肃神情仔细琢磨黄瓜说的话,我乘机从他和黄瓜的桎梏之中缩了回来。
  我抓了抓耳朵说,"黄瓜不是我说你,你这话说的让我的小心肝直打颤。这怎么好像原先的十二道金牌召岳飞一样啊!自古就这样,皇宫里面是非多,自己心里没个底,最好还是不要到里面乱溜达。我先去吃饭,你发个人到大正宫给我打听打听,看看到底怎么了,让我心里有个盘算。老杨,你自己回东宫向太子回复旨意去好了,我就不留你吃饭了,好走不送!"
  黄瓜的爪子扯住我的腰带,我怕裤子掉下来,就没挣扎,我瞪了他一眼,他连忙笑着说,"王爷,您别害怕,这次不是别人找您,是贵妃娘娘下旨让您进宫一趟。"
  "谁?贵妃?杜贵妃,老三他娘吗?"
  "王爷……"黄瓜急的就差翻白眼了,"是咱们家的贵妃娘娘!"
  他见我还是瞪着他,他一跺脚,"就是祥贵妃,就是王爷的娘!"
  "喂!"我掏了掏耳朵,"别吼那么大声,我老人家还没聋呢!我说父皇什么时候知道赏葱油饼给我了,原来是我娘赏的。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我寻思着,我娘什么时候也学会这一着了?原来她可是油瓶倒了都不扶的,怎么也学会下旨召唤我进宫了?奇也怪哉!"

  我让黄瓜绞了个手巾过来,擦了把脸,这才带着葱油饼边吃边上路了。
  崔国舅遇刺,生死不明,整个雍京全面戒严,在街上乱逛的老百姓,不管是做买卖的,摆摊的,吃果子的,唱小曲的,一律轰回家,让他们各回各家,各找各妈,玩去了。这还不算,长住雍京的正三品以上的官员,世袭三代之内的公侯王爵子弟,如不奉召出门乱逛,一律以谋逆论罪。从三品之下的官员虽然没有那么严苛的禁令,可是如果被人瞧见这个当口他们跑到哪个大官家里乱窜,以'私结党羽,密谋乱政'交都察院议罪。鉴于这个理由,大家都猫在家中,至于是真正潜心政事,还是搂着娘们喝酒就不得而知了。

  杨一沫护送我到了禁宫,见到我爹的心腹在那里,我在这边绝对安全了,所以他就安心回他的东宫去了。
  这个时候日头早落山了,宫人提着灯笼,摇曳着,影影绰绰的,四周异常安宁,忽然,雍京远山一声更鼓,隔着九重深宫飘了过来,我一缩脖子,怪瘆人的。
  我娘在寿春宫念经。
  她的面前有一个小宫女,侍奉茶水,顺便把我娘面前的经书翻动一下。我娘见我过来,她把那个小宫女打发了,让我在一旁用净水洗过手,为他翻动经书。
  我翻了十页,再也翻不下去了。
  我娘认识的字不太多,但是念经还是绰绰有余,就是不太熟练,所以她念的有些磕巴,还极其的缓慢,我在那边跪坐着,手指伸着,那一页就是翻不过去,我的手指都快抽筋了。
  我呼了一口气,坐下抱怨说,"娘,你这是怎么了?您想拜什么,为什么不跟着我爹信奉道尊,这样你不会念的经书他还可以帮你。以你的愚钝程度,我看这辈子想修成大罗金仙,或者成佛什么的就不要想了,我爹倒是还有些可能。你要是跟着他信道尊,说不定他成仙之后还能提携提携你什么的。可你偏偏信佛,这不和我爹对着干吗?你念的经书,他不能碰,也不能帮你参禅,你说说,你们老夫老妻的,半辈子生分,老了老了,不粘在一起享享夫妻之乐,到时候……"
  我娘睁开眼睛,看了看我,"橙子,翻书。"
  "啊?"我又看了看她,"哦,好吧。"
  我翻了一页经书。
  我娘双手合什,跪坐在绣着金色莲花的大垫子上,嘴唇翻动,似乎念念有词。

  我腿不太好,不能跪久了,所以我坐在她身边,手支着脑袋,看着大殿外面。今天的天其实不错,云彩都散了,一轮皓月挂于天际,光泽圆润,上好的玉玦一般。院子中有繁花馥郁的香气,借着安宁的夜色逐渐弥漫了起来。
  看着眼前这样的景色,让我有一种前世今生的错觉,就好像我的前世已经完结,它在我身后,只有我看着夜空,身边静寂到尘埃落定之后,才能回味回味。

  我记得,从我小的时候就喜欢仰望夜空,不只我一个人喜欢这样做,我爹,我爷爷,我爷爷他爹,我爷爷的爷爷都喜欢这样做。他们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站在摘星楼上,面对雍京千年繁华而感慨万千,无论那个时候他们是皇上,还是太子,或者曾经是郁郁不得志的皇子。

  崔碧城曾经讲过一个笑话,他说皇上和太子是天生的敌人,皇上看着自己面前毕恭毕敬跪着的太子总是后槽牙疼,一面害怕后继无人而需要悉心教导,一面又要防着太子把自己提前轰到吉壤烤地瓜。
  做皇上的时候,看着眼前这万里江山总想着'老天爷,再让老子多活五百年!',太子每天对着坐在御座上的那个爹,心中也一定在咬牙切齿,'老不死的,你怎么还不死?'

  "承子……承子……"
  "啊?"
  听到声音,看到我娘已经念完了经,正拿着一个锦袋要往我的脖子上挂,我向后一躲,她的手指用力一拽,我脖子上面的黑色丝绳就被她抓住了,她看了看,有些奇怪的自言自语,"这是什么?"
  说着,慢慢扯出了文湛给我的那块生辰玉佩。
  她的动作停了一下,也没有说话,就又把玉佩给我塞了回去。我也不太敢用力动弹,她这才把她自己手中的锦袋挂好。
  我,"娘,你这是做什么?"
  我娘摇头晃脑的说,"前几天我请高人算命,他说你最近命不好,身带凶兆。"
  我大惊,"娘,你怎么敢这么干?这是我爹的宫廷,他最讨厌巫蛊算命这类东西了,要是让别人借着你这个因缘由参上一本,你可能又得回冷宫吃自己去了。"
  我娘拍了拍我的脑壳,"别乱说,这事皇上知道。"
  说完,她又跪坐回莲花垫子,像是走了很长很长路的旅人,疲惫到了极点,再多走一步就会摔倒在地上,再也无法爬起来。
  我伸出了手,想要扶她,可是她却抓住了我的手,"承子,娘不求别的,只想着你能平平安安的活着,皇上的天下坐的太太平平的,至于娘是贵人还是贵妃,娘都不在乎。"
  我有些被她这个样子吓到。
  我笑着,"娘,你没事吧。你居然担心我爹?这满天下的人,只有人家怕他,他可从来不怕别人。你担心他,可真是先吃萝卜淡操心。放心,我爹长的像绵羊,其实他是一头狮子。娘,你见过狮子吗,就是先皇陵寝外面用石头刻的像一只大猫的那个玩意。我爹厉害的很,你别瞎操心。"
  "哎。"她叹了口气。
  我又说,"你怎么最近变的这么多愁善感起来?这摸样可不适合你,娘,你现在是贵妃了,可是全天下的贵妃又不都是老三他娘那个德性?每天皱着眉头,走一步歇三步,装出一个病西施的模样,其实她壮的很。她娘家不是有钱吗,让他每天拿着人参当萝卜吃。我听说呀……"
  说着,我凑近我娘的跟前,给她锤锤肩膀,揉揉腰,"上次娘你晋封贵妃,老三他娘气的一口气生嚼了三根人参,那可都是七八两一颗的野山参,结果一下子吃多了,撑的她绕着她那个寝宫转了一整夜,就着风了,哈哈,哈哈哈!"
  我娘白了我一眼。
  她拉着我的手,语重心长的说,"你去看看碧子,让他节哀。你舅舅的事情,朝廷有朝廷的说法,让他别折腾,我怕乱了皇上的章法。"
  我还想问她什么,我觉得她有些奇怪。
  上次别人告诉她,我外公去世的时候,她嚎的哭天抢地的,现在怎么看着似乎没那个劲头了。可是,要说她没事吧,又不像。
  我娘的样子就是累,极其的累,似乎没有佛像在旁边,她一下子就能躺在地上,一闭眼,睡着了。

  我觉得老崔这次的事情做的太过分了。
  他让人假死逃遁这招已经在我外公身上用过一次了,虽然颇有成效,可这毕竟还是装神弄鬼。这玩意一招鲜,第二次用就没有那么好使了,再三再四,我估计神鬼都能现行了。
  这不,从禁宫一出来,我从大正宫顺了一张令牌,就在宵禁的时候赶到崔碧城的留园。我一下马,心里就开始犯嘀咕,老崔最近是不是想省钱,院子里面连灯都不点,深宅大院黑漆漆的,看着怪瘆的慌的。
  大门洞开,门口站着两个小厮,一脸的空洞,从里面迎出来的是老崔的贴身小厮,好像叫什么白凤,还是什么孔雀的,反正是个鸟人,具体叫什么我就忘了。
  他一撩袍子跪了,"王爷安好。"
  我走过去,"行了,这里没外人,自己人面前不用立规矩了,你起来吧。你们爷呢?"
  我把手中的珊瑚鞭扔给他,他接了,就在我面前引路。
  "今天江南外庄的大掌柜来了,抬了几口木箱,都是江南的账目,我们爷,还有账房的姜先生并他的十个门徒,雍京的大掌柜,尤先生都在书房,已经有两个多时辰了。只听见算盘珠子响,外人不让进去。"
  我心想,他亲爹都'死'了,他还有空算他的烂账,我看我舅舅的死事有蹊跷。白凤本来想要把我引到他们的书房,我想了想,在回廊上转了个圈,脚下一顿。
  我转身对白凤说,"我就不去书房了,我在他卧房等他。你去书房把崔碧城叫出来,我有事找他。你去吧,我自己认得路。"
  他回了声,"是。"
  说着,躬身走了。
  崔碧城的窝堪比销金窟,温柔乡,我脱了鞋躺在他的床上,本来想从床头摸本《牡丹亭》话本打发打发时间,谁想一摸一本《左传》,里面还有先代首辅裴中岳他老人家的手迹。写的这叫一言辞煌煌,看着我上下眼皮直打架。
  看着看着,我手一松,头一歪,爬在老崔的被窝里面睡着了。

  因为我也没脱衣服,睡的不太舒展,眼前总有火烛晃动,后来更夸张,我居然听见了一丝断断续续拨动琴弦的声音。
  等我揉揉了眼皮,张开眼睛,外面有更鼓的声音,刚好二更。
  崔碧城就侧身坐在床边的踏木上,他盘着腿,手中抱着一张琴,他的眼神怔怔的看着自己脚下的波斯织毯,手指轻微又无意识的拨动琴弦,不知道在想什么。

  我抱着被子起来,侧着头看看他,试探着问,"你怎么了?"
  他没有说话。
  我这才敲了敲他的脑袋瓜子,他还是没有反应。
  我说,"老崔,不是我说你,你这事做的太招摇,舅舅可不是外公,他是正儿八经的朝廷命官,他又是在职官员,他的死,吏部要仔仔细细核查过的,这可不是在山里面随便找个破庙唱几天水陆道场就能瞒天过海的……"
  "他死了!"
  老崔忽然开口说话,声音轻薄的好像出自一个垂死人的口中。
  我没有听清楚。
  "你说什么?"
  "我爹死了。"
  "你说什么??!"
  我一惊,扯过他的手,手下一用力,立马感觉手指皮肤有些湿粘,我手中崔碧城手臂上的血,隔着锦袍一丝一丝渗了出来。
  崔碧城扭头看着我。
  他的眼神很特别,眼珠奇黑,像极了雍京外面的镐水,黑,黑到了极点,像是包含了千头万绪,却都隐藏起来,别人看不真切。
  他定定的说,"他死了。"
  然后,崔碧城忽然一把推开我,把他怀中的琴甩在床上,他用手支撑着身体,向前挪动了两步,一口血喷了出来,身子一软,瘫在丝毯上。
  他的眼睛看着我,在我的惊叫声中,慢慢的闭上了。


  140
  第十八章两害相权
  我好像做了一个梦。
  老崔像一只婉约的被斩断脖子的鸭子,在我面前缓缓倒下,我被吓的掐着崔碧城的脖子大声惨叫,我的叫声把尤平安他们嚷了过来,他们从我的手中救下被我掐的快要彻底吹灯拔蜡的老崔的时候,尤平安翘着兰花指,在我面前恭敬细声慢语,"王爷,王爷,您醒醒。别吓奴婢呀,您醒醒……"
  我被吓的一激灵,骤然醒了,看见黄瓜爬在我床前,用一个用整块翡翠雕刻的小瓶盛的嗅盐在我鼻子下面一个劲的乱晃。
  他见我一睁眼,马上扔了那个价值二百两的小玉瓶子扑过来,"崔公子没事,他还活着!!——"
  然后,他才喘了口粗气说,"林太医已经来过了,他亲自煎了药,喂崔公子喝的。林太医说崔公子就是急火攻心,吐口血反而把心中的热毒发了出来,比闷在心中要好的多。他还说,死者已矣,也劝王爷放宽心,不要过于感伤崔言崔大人的事。王爷身份贵重,您保重自己才是社稷之福。"
  我知道他说话是什么意思,不过是说我要是非要难受,就会牵连太子也跟着难受。可是,死的不是他林太医的爹,也不是他舅舅,他上嘴皮一碰下嘴皮,站着说话不腰疼。
  我不打算理睬他。
  等我起来,头也不昏了,又让黄瓜去替我看了看,老崔床前也收拾干净了,擦干净了血迹,喷了香,一点腥味也没有了,我这才小心翼翼的挪到老崔床边。他已经醒了,靠在一个苏绣的贵妃大靠枕上,头发散开,如瀑一般的漆黑长发散在肩膀两侧,颇像是传说中那些脆弱俊美的魏晋风流。他旁边是一个清俊的小厮捧着玛瑙碗喂他吃药。
  他看我过来,就抬起眼睛看着我,动了一下手指,让那个小厮退到一旁。
  我伸手摸摸他的额头,还有些热,我问他,"醒了?"
  他说,"醒了。"
  我问,"还能活?"
  他想了想,"应该比你活的久。"
  我一拍手,乐了一下,"那就成。"
  我坐他床边上,拉着他的袖子说,"既然能活,那就先养两天,后面的事情还需要你来操办。舅舅的丧事要好好的办,选墓地,选寿材,请和尚道士做水陆道场,应付各家亲戚朋友、王公大臣们的吊唁,上奏折请皇上赐谥号,请祥贵妃加恩的懿旨,这些事你都要自己来做。舅舅就你这么一个儿子,你可要好好把他发送了。"
  崔碧城垂了一下眼睑,丰厚的睫毛扇子一般遮挡住他的眼睛,只在苍白的脸上留下一抹淡淡的阴痕。
  然后,他一字一句的说,"什么?发送?"
  这个时候,他却笑了,竟然有些妖。
  "我爹现在就用昆仑寒玉镇着,停放在我这个留园之内,留个十年八年的不会坏!我爹居然在我面前让人杀了,要是不查到把整个雍京翻个底朝天,我就不是崔碧城!"
  铛!
  那边有更香燃尽,铜珠滑落敲打在银盘上的声音。
  我一看,正好三更。
  141
  雍京风云就好像小孩儿的脸,说变就变。前些天雍京九城封门,过往行人无论为官做宰的,还是市井匹夫,一概追问祖宗八代,连我出门在雍京城闲逛要是没有东宫令牌都寸步难行。
  在那个时候,要说国舅爷当街被刺杀可是震动朝野的大事,可是现在风头一转,以刺客当即被诛杀,太平盛世不可妄动干戈为由,本着人死入土为安的悲天悯人的情怀,朝廷下旨,崔言之事到此为止。一天后,整个雍京被另外一个谣言震惊了——老三羽澜要娶老婆了!
  羽澜有一个从小就定下的娃娃亲,就是他另外一个表妹,如今的东宫诸妃杜明鹤的堂妹,杜文鹤。所有人都以为这位杜姑娘一定会入主嘉王府,可是,如今老三要另娶的谣言就好像三月满皇都的柳絮一样飘来荡去的,在雍京城漫天打着漩。终于,端午那天,大正宫传出明旨,册封文王女公子戎长安为皇三子嘉王嫡妃。
  这下子可乱了,整个雍京好像山崩海啸一般,顿时炸窝了。
  文王女公子出身极其显赫。
  第一代文王戎丙丁是大郑开国元勋,千年前八方诸侯盟主,手握百万大军,戎马倥偬一生,战功彪炳史册,我祖祖祖……爷爷太祖皇帝亲封的血统诸侯,世袭罔替的尊荣!
  千年来,王侯将相权力更迭,皇族子孙尚且各自飘零,似乎只有戎家岿然不动。
  这个新聘的嘉王妃的亲爹在军队虽然没有确切的实权,可是文王世家千年来却是军方的精神领袖,几乎是一呼百应,只是,他们戎家好久没有呼了,说来,似乎好像也有二百年了吧。
  端午这天是太子十九岁寿辰,我进宫拜寿,酒杯还没有端稳当,就听见这么个旨意,让我一下子什么胃口都没有了。
  太子文湛似乎并不在意,他微笑着对着前来拜寿的嘉王羽澜说了句,"恭喜,娶妻求淑女,三弟好福气。"
  嘉王此时似乎很腼腆,深深的躬了身子,"羽澜福薄,半生孤寒,无缘得一红尘知己。如今是父皇的恩宠,戎家女公子的错爱,羽澜诚惶诚恐。"
  我在一旁听着,感觉怎么那么不对味。
  不管怎么说,老三这是娶老婆,不是被流放,听他这说话,让他娶戎长安,好像委屈他了似的。
  我在这边坐着,看着文湛羽澜兄弟两个虚情假意的寒暄,忽然想起来,今天崔碧城也来了,他钻哪里去了?
  崔碧城最近的日子不太好过,我也不好过。
  朝廷一声令下,压下崔言之死的事情,整个雍京谁还敢踩这趟浑水?
  都说崔家跟着我娘满门鸡犬升天,可是再怎么高升,升天之后也变不成大罗金仙!
  老百姓都会说,"什么?你说崔家门第高,崔言可是正经的国舅爷!这话可真要笑死个人了。如今皇上风流,小老婆多,满雍京城跑的都是国舅爷!不说别的,大郑朝开国都要千八百年了,正经的凤子龙孙都乌泱乌泱的,数都数不过来,雍京前门外一个卖草鞋的软蛋还说自己是东山景王之后,五百年前祖上还渡海打过倭国呢?什么,你不知道哪里是倭国?早灭了四五百年了,那片焦土都长草了,谁都记得那里是哪里?"
  "原本以为崔家给皇上生了个大儿子,你生的晚,没见过那个阵势。嘿,当年把皇上美的,都差点忘了自己姓嘛了!又是天下大赦,又是祭拜祖宗,就差折腾着泰山封禅了。咱当年还以为那个大儿子能当皇上呢,谁想到这个儿子长大之后也是个软蛋,整天喝酒听戏赌钱逛窑子,要不是他老子有钱,我看他就该要了饭了。要是我有他那么个亲爹,我比他强!"
  ……
  一群醉汉,喝多了就蹲在雍京城墙下面胡咧咧,如果不是太不像样子了,平时谁的不惜的管他们。可是老崔不同,他没有别人那么悲天悯人的宽广胸怀,也没有肚子里面撑海船的宰相度量,这个小人睚眦必报,据说围在墙根下聊天的那群人,都被老崔使唤的人送到顺天府,蹲黑牢,啃窝头,捆尿壶去了。
  诶。
  我抬眼四下看了看,羽澜忽然说,"崔公子新近丧父,却也来为太子拜寿,可谓之忠。只是……"
  我扭头看着羽澜。
  老三说,"《史记》有载,文王昌死后,武王发并不厚葬父亲,反而用战车载着他父亲的牌位,东伐商纣。路途上,大贤人伯夷叔齐向他谏言说,父死不葬,爱及干戈,可谓孝乎?"
  老三这话说的不地道,他这声东击西的说崔碧城老子死了他不理,一定要在雍京穷搅合,是个不孝的混球。
  听完老三这话,我拍了拍自己的脸颊,心中暗想,难道我真长了一个软蛋的面孔?老三对太子说话的时候那个样子好像一个伺候丈夫的小媳妇,怎么面对我,就好像一个要强霸少女的土财主了呢?
  我掐,我再掐。
  嗯,前段日子吃的好,心也宽,除了太子说'看你瘦的,真让人心疼'之外,所有人都说,'承子,你胖的不像样子了,都成猪了'。要不是这几天我舅舅的事让人闹心,我瘦了一点点,我的双下巴都快出来了。
  诶,这个馒头脸,是让人看起来很像一个大软蛋。
  我叹了口气,拍了拍老三的肩膀,像一个真正的哥哥对他说,"三弟是读圣贤书的人,和我这种土孙不一样,说话都带着三分讲究。你既这么说老崔,那我到想问问三弟,伯夷叔齐这两个不食周粟的饿死鬼话其实挺多的,比我还要多。他们不只说了这一句话吧。那么我到想请教三弟,'父死不葬,爱及干戈,可谓孝乎?'的下一句是啥?"
  我看着他,他却不看我,低垂的眼睑也挡不住眼睛中的三分不耐。
  我却说,"以臣弑君,可谓仁乎?"
  "老三,这句话就送给你好了。"
  142
  忽然,锵的一声,是酒杯碰到桌面的声音。
  文湛松开捻着酒杯的手指,他向旁边的椅背上靠过去,金线绣着蟠龙的袖口挡住了手指,上面似乎还沾了一点酒,像是刚才手指颤抖碰撒了酒,他抿着嘴唇,嘴角上却带着淡淡的笑意。
  羽澜看了一眼他,也挤出一丝笑容,他却对我说,"大皇兄的功课越来越精进了。许是太子督促功课督促的紧的缘故。这几个月,总见大皇兄出入东宫,想来是读书来的。又或者,另有深意?"
  我这个弟弟今天吃了辣椒了吗?怎么句句都是火辣辣的,带着刺呢?
  他是知道我和文湛的关系的,他这么说,不是摆明了让我难堪吗?
  我可是个厚道人,人又笨,文笔差,口才也不好,和旁人争论几句总是败得一塌糊涂,楚蔷生每次都把我堵到没有话讲,还有崔碧城,太子,或者是黄瓜。
  他们怎么欺负我这个老实人呢?
  诶。
  我拉了一把椅子,很亲切的坐在他对面,笑的跟朵向阳花儿一般,和蔼可亲的说,"哪里,哪里,不过是最近几年闲来无事,想请了个篾片先生教我,可你也知道,我穷呀,又不舍得掏钱请先生,就想着反正东宫这边有侍读学士,拿着朝廷的俸禄,不用我花钱养活他们,所以就借来用一用。你别说,我这几个月来还真用心读了几本书,什么《三字经》《百家姓》的都读完了,就快要上《千字文》了。诶,不过侍读学士说我读书读晚了,人又笨,再怎么看书,也不过些须认的几个字,不做睁眼瞎罢了。"
  羽澜说,"大皇兄太谦逊了。"
  我连忙说,"哪里,哪里。诶,对了,三弟呀,你今天看到杜小阁老了吗,听说他又娶了一房姨太太,我还听说他那个姨太太今年刚十五,正是好年纪呀,只不过他杜小阁老也快六十了吧,要保重身子,别因为这事儿把身子弄坏了。父皇是修真的人,道家最讲究惜福养生,他老人家不太喜欢别人尽娶一些十四五的小姑娘做小妾,这事情要是让父皇知道喽,估计又得气的他老人家多念几章经书。咦,你别这么瞧着我,我不是哄你,这是真事儿!"
  羽澜看着我,眼中的三分不耐转成了七分。
  他安静的端着茶盏喝茶,优雅的像一个沦落在花街柳巷的王孙贵公子。然后,垂花门那边杜小阁老慢慢踱过来,老三像是找他有事情要讲,也许要告诉他干点正事,别整天在家鼓捣着娶小老婆生儿子,于是他告辞走了。
  文湛一直看我,也不说话,我瞪着他,然后他看我好像要恼了,这才低低笑了,眼角尽是春/色。
  我问他,"你今天怎么了,只是笑又不说话。"
  他低着头,给我倒了杯酒,我抓住他的手,不禁一怔,他的手心热而燥,似乎燃着一把火。
  我连忙问,"是病了吗?"
  说完,似乎很自然的就把我额头贴近他的额头,果然,滚烫滚烫的。
  他病了!
  "病了还喝酒?你真讨厌。怎么病了?什么时候病的?有没有宣林太医?开了方子,用了药了吗?都吃了什么药,好些了没有?……"
  我一着急,好像连珠炮一般问了一串问题,文湛还是不说话,他只是笑。
  "承怡……"
  "诶?"
  我把他手中的酒杯夺了下来,放在一旁,然后给他端了一杯茶,硬是塞到他的手中。
  文湛还是笑,他双手捧着那碗茶就好像老崔捧着一篓金子。
  我忽然想起来,今年冬天他病的那样严重,可是我却一点也不知情,这次也一样。于是马上为自己开脱,"我说,文湛,那个,这次可真不赖我。我也很想知道你怎么样,可东宫有东宫的规矩,我不能背着你偷偷打听东宫的事情……"
  他还是不说话。
  我一叹气,一咬牙,"好吧,大不了,以后我偷偷塞给柳芽点好处,让他偷偷告诉我一些你的事,这样子,你以后病了,就算不想让外人知道,我也会知道。"
  "承怡……"
  他又只是叫着我的名字。
  "啊?做什么?"
  文湛低着头,我只能看到他头上刺眼的冠冕。
  它是那样的耀眼夺目,似乎可以把周围的一切都掩盖住了。他的头发,他的额头,他低垂的眼睛,还是微微弯起来的嘴角一概都看不清楚了。
  "承怡……为什么你会对老三说'以臣弑君'这样的话?"
  我一歪头,困惑的说,"这还用问吗?很明白的话呀!你现在是太子,将来是皇上,无论老三喜欢不喜欢你,你是父皇亲封的太子,名分已定了,再父皇没有新的旨意之前,你就是我们的储君,他不应该再妄想东宫这个位子了。如果还心存妄想,那就是僭越。我知道他恨不得把你剁成白菜馅包包子吃,那是不对的!"
  "承怡……"
  "又怎么了,你今天真奇怪,为什么总叫我的名字?"
  "承怡……好傻的话。"
  我非常不服气,想要反驳他,可是当我看到他的眼睛的时候,我怔住了。
  文湛正在看着羽澜。
  他看着羽澜笑,看着羽澜说话,看着羽澜摆出优雅却暗藏狂妄的姿态,也看着羽澜微微侧身,似乎也在偷偷看着他。
  他们就像天造地设的一对仇敌。
  就像是狐狸和猎手,游鱼和垂钓者,飞鸟和鹰。
  文湛在看羽澜,可是羽澜的影子似乎早已经淹没在他的眼神当中,他的眼珠黑而且暗,像足了雍京禁宫中红莲池的池水,黑到极点,掩盖了一切。
  他的身后是三十名身穿铠甲的缇骑,每个人都面无表情,木雕泥塑一般端立着,像城外皇陵那些历经千年依然岿然不倒的石雕,却隐隐透着经年无法消退的杀气。
  我有一种错觉。
  似乎那些人手中的长剑就悬在文湛的舌尖,只要他轻轻吐出一个柔软却锋利的字——杀,我眼前的人,甚至包括我自己都会瞬间血流漂地,荡然无存!
  东宫,是文湛的东宫。
  只有他的人可以手握利器,也只有他,可是手握这些人的身家性命。
  文湛的手中柔软细致的摩挲着我的手腕,细微酥麻的感觉竟然隐藏着一丝丝的冷意。
  "承怡……"
  "嗯?"
  "你喜欢我成为太子吗?"
  "……"
  这个……
  我从来没有想过这个,我又愣住了。
  他却似乎不太想知道我的回答,而且径自慢慢的说,"无论你喜不喜欢我成为太子,可是父皇都已经下旨封我做储君,你就接受了。你似乎从来没有想过要把我拉下东宫的王座,自己取而代之。"
  我心说,那是我有自知之明,我可没那个本事登上皇位。
  "无论你恨我,还是原谅我,你都把我当做是你的储君。"
  他的话像极了喃喃自语。
  文湛又说,"要是别人像你做到这一步,我会很高兴,甚至认为这是神佛保佑的结果,只是……那个人是你,你这样做,我感觉心里好像被剜去了一块,疼到令人窒息。"
  "承怡……还记得坐在大正宫帝座上的感觉吗?"
  什么??!
  我被吓得舌头打结,脑袋摇动的像个拨浪鼓。
  "冤枉,冤枉啊!我可从来没有……"
  然而文湛却笑了,那低低的笑声从嘴角边溢了出来。
  "你不记得了……听父皇说,那个时候你才刚满月,是父皇抱着你坐在哪里,接受百官朝贺……他说你那个时候可乖了,也不哭,只是睡,香甜的让人不忍心把你吵起来……他还说,你小的时候胖胖的,长的像一颗土豆,只是这里……"
  文湛火热的手指滑过我眼角的泪痣。
  "柔柔的,有一点婉约的味道……"
  "承怡。"
  "我的床,总有一天,你可以光明正大的睡在那里。"
  文湛的手指攥住我的手腕,似乎要把他的手指嵌在我的身上,再也不分开。
  "大郑的皇位有一半是属于你的。"
  "所以……"
  "把你的心给我。"
  143
  这是命令吗?
  可为什么我却能在他的眼睛中看到我本来不应该看到的脆弱和……祈求?
  这话太重了,重到我无法承受。
  究竟,怎样的真心才能换来平分万里河山,九鼎皇权?
  难道真要我和他今生今世,黄泉碧落,生死相随?
  他愿意吗?
  我……愿意吗?
  不知怎么的,我总是感觉有些不安,他的眼睛仍然那么黑,深不见底,让人心悸。
  他不是别人,他是文湛。
  权倾朝野的储君,大郑未来的皇帝!
  他的心深晦如夜空,容的下万兆黎庶,千年社稷,可是我的心却很小,只容的下我眼前那些人的喜怒哀乐,冬瓜白薯。
  ……
  我已经把我能给他的都给他了,可那些东西在他的心中却轻薄如纸,他甚至感觉不到……
  我看着他,他也看着我。
  他的后面,我看到不远处的垂花门,攀爬着浓密碧绿蔓藤。粗壮的枝叶垂下来,形成一条垂链和一个圈,好像一个绞刑架,羽澜正慢慢向那里走去,因为新出炉的内阁首辅粱徵来了,他要和他面带笑容亲切聊天,可是从我这里看过去,他好像要钻进那个圈,把自己吊在垂花门上。
  我心中一凛,晃了晃脑袋,那些莫名其妙的幻象都没了,眼前仍然是太子文湛。
  他的手异常燥热,好像燃了一团火。
  文湛微微侧了一下头,落日的余晖避过他头顶金冠的锋芒,留下一片温和的橙色。
  我吞了口口水,然后壮着胆子试探着问,"你在说笑话吧……"
  文湛松了我的手,自失一笑,然后抬起眼睛斜睨着我,用一种询问今天晚上我们是吃菠菜还是吃韭菜口气反问我,"你说呢?"
  听他这么说,我一直悬着的心咯噔一下,落回我的草包肚子里了。
  我嘿嘿傻笑着,抓抓头发说,"诶,我就说我的心就是一块肉,它不值那么多。皇位什么的,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也跟我不着边!诶,还有我说你别总是吓唬我,你知道我胆儿小,最怕的就是在大正宫这里乱逛,我总觉得这里的树叶都是黄金做的,风一吹,飘下来都能砸着我。"
  他只是笑,只是笑容的背后,有着让我看不见,也摸不到的东西。
  我以为,那是寂寞。
  ……文湛,东宫是你的,将来总有一天,大正宫也是你的,只能是你一个人的。
  后来,东宫铣马来找文湛,我钻了个空子,溜了出来,去寻崔碧城。我一到回廊边,就看见崔碧城双手扯着粱徵的袍子,像拎面口袋一般把他提起来,一面似笑非笑的看着他。
  "诶呀,崔公子,老朽也很为难啊。"
  那边被崔碧城缠的实在没有法子的新出炉的内阁首辅粱徵苦着脸,摇动着他那双又白又胖的大手,身上的紫蟒因为身躯胖大而被塞的圆咕隆冬的,活像一个大紫冬瓜。
  粱徵久在内阁,一直排在诸公之后,主要负责打马虎眼和和稀泥。
  他祖爷爷祖籍无锡,他本人长的白白胖胖的,又是一团和气,谁见了都说他像一个无锡泥人胖阿福。
  "崔言崔大人的事情,大家都很伤心,都恨不得严惩凶徒三族以正国法。可是,崔公子,朝廷有朝廷的章法……"
  崔碧城答话,"粱阁老,那朝廷的章法,就是对于别人的生死置之不理?粱老先生,我不说先父做的朝廷的官员,内廷祥贵妃崔氏的长兄,只说他是大郑的子民,在天子脚下大方之地被歹人杀死,那顺天府,雍京九门守军游击,还算上九门提督,他们就没有罪过吗?"
  我走下台阶,轻笑着说,"崔公子,放开粱大人,有话好好说嘛。"
  崔碧城一回头,看了一眼我,这才松手,粱徵连忙整了整衣服,喘着粗气,我过去,把他扶住了,再给他拍打前胸,敲打后背,让他把这口气终于捣腾顺溜了,粱徵这才抬起来宽大的袍袖擦汗说,"崔公子,雍京九门提督那可是杜阁老的人。"
  崔碧城一哼,"那怎么了?您老如今是内阁的当家人,司礼监的李芳拿着皇上的大印,您老拿着内阁的票拟,你们两个凑一块儿,不用别人,写出来的东西就是圣旨!传之天下,九州四海,谁敢轻慢?"
  "你!!你!!你!!……你这个崔碧城崔公子!"粱徵气不打一处来,"你出身贵戚,杜阁老的高足,锦绣的前程你不要,偏偏要跑去做生意,这些都不说了。你是杜阁老心尖上的人,他宠你,你不怕他杜家,我怕!我今年快六十了,要干到七十岁,顶多再熬个十年,我老家有庄子有地,有乡亲给立的三座牌坊,我不会让皇上让内阁让他杜家再拆了的。崔公子,今天王爷在这里,看在他老人家的面子上,你说的这些话,我只当做没听见。如果没有什么事,老朽就告辞了。"
  说完,粱徵正了正自己的紫蟒,躬身到地,起身就要走。
  我凑到崔碧城耳朵边上,悄声说,"他是个老狐狸,他比你精。"
  崔碧城也不说话,他就倚着回廊的雕梁画栋看着粱徵,就在粱徵那胖大的身躯就要跨过回廊的时候,崔碧城忽然轻声说了一句,"粱阁老,您家的那几章法帖买了吧,那样的东西既没有书香世家传代的资格,也没有炫耀的资本,放在家中,白白的占着地方,如果让收藏大家看到了,也白白的丢了您内阁首辅的脸面。"
  粱徵好像没有听到一般,飘然远去,然而崔碧城的声音没有停歇,"明天我送您两张帖子,一个是王羲之的《兰亭》,另外一个……"
  我只看见粱徵最后的脚后跟顿了一下,他还是继续走,却似乎没有原先的潇洒。
  崔碧城嘴唇边上有些一丝极淡的诡异,却十足的成竹于胸,"另外一个,是嵇康的《广陵散》……"
  粱徵是个文人,文人就这么点出息,骨子里所谓的清高,比不了这些法帖曲谱。别人和我说过,二十多年前,粱徵看到兰亭序拓本的时候说过一句话,'一纸兰亭,足抵江左千年繁华尚且有余'。他粱徵做官够谨慎了,就这么点文人爱好,还被崔碧城抓个正着。
  如果说刚才崔碧城的唇枪舌剑对粱徵这个老狐狸不能伤及分毫,那么《兰亭》和《广陵散》就像十八层地狱伸出来的锁魂镣铐,套住粱徵,让他永远沉沦于崔碧城的圈套,永世不得超生!
  过了好久,周围的人似乎都已经散去,一轮皎洁的皓月悬于夜空,万籁俱静。
  我长长的出了一口气,才说,"你手中的兰亭广陵散都是真品,那可是你手下那些人钻山打洞,花费巨万给你弄来的人间至宝。你有没有想过,即使有一天大郑亡国了,江山易主,这两样东西的贵重也不会减损一丝一毫。"
  崔碧城斜了我一眼,"承子,你跟那些穷酸文人在一起呆久了,就染上他们那些臭毛病。那些法帖曲谱,再值钱说到底也只不过是一张纸而已。这个世间还有别那些虚的更值钱的东西,就是掌控人心。太子可以用手中的权势,我可以用金钱。"
  他仰起头,看着夜空中的那轮明月。
  "我感觉,朝廷中有一伙子人用父亲的事情再试探皇上的意思,还有皇上对崔家的态度。如果我爹的死,就这么不清不楚,不明不白的,我敢说,不出三个月,我必会死无葬身之地!"
  这天夜里,崔碧城的《兰亭》《广陵散》送到了粱徵的府邸。
  第二天,顺天府尹九门提督因治理京畿不善,只是歹徒当街行凶而被免职,交刑部会同大理寺问讯,第三天,他们两个人被扣押在缇骑的诏狱,那里又称'黄泉路',有去无回。
  十四天后,嘉王羽澜大婚。
  这天我从王府出来,先去东宫瞧瞧太子,问问他去不去老三家喝喜酒。
  文湛公务繁忙。
  江南几省的奏折像蝗虫一般铺天盖地而来,把他的书房堆砌的水泄不通。文湛从荒草一般的公文中抬起眼睛,笑了笑说,"我就不去了,老三估计也不想让我去。兄弟一场,他大婚,总是喜事,应该舒心喝一盏合卺酒。"
  我被他掐掐摸摸,轻薄了一番,就溜出了东宫。
  出了东宫,我就去留园了。
  我知道老崔最近没这个心思凑热闹,舅妈跟着外公到了南省,舅舅过世的事情老崔都没敢告诉他们,那个事情透着邪乎,雍京这里把消息都压住了,外面的人兴许都不清楚。老崔知道这不是长事,只不过能瞒一时就一时吧。
  我刚进留园,就看见崔碧城正坐在花厅,手指从金线绣的如意结的袖子中些微露出了一点,轻轻抚摸着摆在他面前的一个紫檀盒子,里面放着香。
  听见我进来,他抬头看了我一眼,"坐,今天茶碗里有你最爱吃的凤凰单纵。"
  我一惊,"呦,你这是怎么了?平时你都藏起来不让人见着的宝贝茶叶,今天怎么舍得拿出来喝了?"
  旁边有几个清俊的小厮捧着银瓶,向一个定窑瓷盆里面倒清水,然后伺候着崔碧城把手洗干净了,崔碧城手持那三柱香,用无根之火点好了,冲着那边舅舅的牌位恭敬的拜了拜,将香插入香炉,顿时,一阵说不上来的神秘香气袅袅的四散开来。
  我连忙堵住鼻子,"这是什么玩意儿?"
  崔碧城新近的爱宠小厮白凤连忙说,"这是川南外庄掌柜送来的天竺香,是用雪莲提炼的香脂做的,燃起来和紫檀烧的炭一样,没有呛味。川南的雪莲香每年只产十盒,全是上用内造,能得一盒这样的线香,是天大的福分。"
  我看着老崔,"你不会用这个玩意供着舅舅的牌位吧。"
  崔碧城哼了一声,"你也看到了。"
  啪!我一拍桌子,把桌子上的茶盅都给它扫到地上去了,古窑的茶盅摔的粉碎,价值千金的茶水洒了一地,别有一股清香。
  我一把揪住老崔的袖子,"老崔你疯了!你想干什么?太庙供奉我大郑列祖列宗牌位的香都不如这个!你私藏这东西就是僭越,这要是让别人知道了,你还要命不要?"
  崔碧城四平八稳的,让那个白凤出去再沏一壶茶来回来。
  周围没人了,他才对我说,"得了,得了,别这么大惊小怪的,我只是怕我爹饿着。我爹死的不明不白的,总不能让他做一个饿死鬼吧。我这就在家里的用,我又没有捧着它在雍京城满大街乱跑。这里没有外人,你不说,别人谁知道?"
  我四下瞄了瞄,拉了把椅子坐在崔碧城的对面,看着他,他不看我,我伸出双手扭住他的脑袋,让他盯着我的眼睛,我严肃的问他,"老崔,我早就想问你了,你怎么这么信任你这里的人,你凭什么认为他们都对你忠心耿耿,你凭什么这么想?就我这个吃饱了不管事儿的王爷,身边一直有各方打发过来坐探。
  还有……你知道吗,司礼监节制缇骑镇抚司,满天下都是他们的密探,黄瓜就曾经不只一次的对我说过,就连顺天府尹那个号称天字第一号清官的家伙晚上睡那个娘们他都知道,你私底下做的这些事情,怎么可能瞒得过他们的眼线?"
  我想起来这几天在崔碧城面前很得宠的那个白凤,是崔碧城喜欢的模样,眼睛中透着一股激灵气,可是态度却很恭顺,虽然年纪小,进退有度,言语得当,一点也不像刚进深宅大院,未经调/教的生手,谁敢说他身后干净清白到纤尘不染?
  崔碧城不以为然,只说,"瞒不过的事情太多了,而且我根本没有想过要瞒。这些不用操心,我有我的做法。不过我到有件事情要麻烦你。"
  老崔从他那个华丽的袖子里面拿出来一个东西,是一把刀,长一寸半,薄如蝉翼。
  我瞄了一眼,"怎么连这个你都不认识了?你不是一直在雍京制造局当差,监管冶炼,内廷用的东西你肯定门清。这玩意不是缇骑南镇抚司为了惩治内贼、执行家法用的割喉刀吗?"
  没想到崔碧城却摇头,"不是。我原来也以为这是南镇抚司用的家伙,可是,你看这里。"
  崔碧城翻转手腕,蝉翼刀的后面露出一排锯齿,像野狼的牙。
  他说,"雍京制造局凤化三十年后的冶炼归我管,可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模子。三十年,三十一年之后,南镇抚司内裁所用的薄刀,长一寸二,薄如树叶,刀背上镌刻'南镇抚司'四个字,字字清晰,笔笔分明,和这把刀看起来差别不大,其实大相径庭。"
  我,"那你的意思是?"
  崔碧城,"这把刀也许是南镇抚司的刀,只不过不是凤化三十年之后铸造的。"
  我说,"哦,既然不是近几年造的,那你就对对冶炼局的存档,翻翻之前锻造图。这玩意长的这么难看又好认,很容易找的到。"
  "问题就在这里。"崔碧城纤长的手指捻着那把蝉翼刀像捻着一根绣花针一般,握在手中把玩,"冶炼局没有之前缇骑内用之物的存档。凤化初年到凤化二十年,想必发生了一些大变故。听说,凤化二十年,皇上下旨,秘密处决了所有南镇抚司的人,北镇抚司的人也死的所剩无几了。当时所有存档销毁,所有兵器回炉另造。这事却很隐秘,只有制造局内几任官员和司礼监的人知道,其他人一概不知。"
  我点头,"那就难怪我不知道了。不过这也不是什么大事,知道不知道的,都一个样。喂,你到底想让我干嘛?"
  崔碧城放佛没有听见我问他,他径自说,"这把刀,拿在手中可以在眨眼之间割断对手的咽喉。扔出去,就算且不断对手的骨头,也能连皮带肉扯伤筋脉,这么好的东西,你们家老爷子怎么不让造了呢?"
  "你问我?"我用手指着自己的鼻子,"我怎么知道?"
  "我就没打算你能知道。"崔碧城鼻子一抬,蔑视的看了我一眼,"我这不是让你回宫给我打听打听去吗?"
  我,"打听它做什么,你打算背着我爹偷偷锻造这种东西?"
  崔碧城,"你知道这把刀是什么来历吗?"
  我,"你从哪里淘换来的?不会是在潘家园买古董让人给骗了吧。"
  "不是。"崔碧城难得恭顺说,"这把刀,就是杀死我爹的凶器。"
  "能使用这把刀的人,只有在凤化二十年之前归属于缇骑南镇抚司的人,难道,死了二十多年的鬼魂,重返人间,向人索命吗?"
  他的话,说得我头皮发麻,一股冷气从后脖颈子只冲脑门!
  我砰的一下子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冲着崔碧城说,"既然你把话都说到这份儿上,看着死去舅舅的在天之灵,遵你的旨意,我进宫就是。"
  我从玄武门进的宫,都过了晌午了。
  我打听了一下,我爹正在紫檀经打坐,为三皇子羽澜的婚事敬天祈福。今天又是司礼监的李芳当值,他也陪着我爹在经舍敲打木鱼呢,我找不到我爹,也找不到他,别人我又不想找,所以我在西苑转了一圈,就溜了出来。
  从西苑到东宫费不了多少力气,过了天街,我一转,就拐到东宫,我想到文湛那边弄点吃的。还没有到东宫正门,我却停了一下。
  今天清晨我从这里溜达了一圈出来了,这个时候再过去,会不会让大家我想文湛想的半日不见,如隔三秋呀?
  这样不太好。
  于是我侧身,从红莲池,经过浮屠桥,再转过烟波浩渺的太液池,到了毓正宫后面的那个小庭院。我还在毓正宫读书的时候,总到那里玩,那里白墙黑瓦,翠竹仙草,别有一番情趣。
  这里是太子清修冥想的地方,一般谁都不会在这里。
  我却极喜欢这个园子。
  这里有一片浅水,养着西梵睡莲,还有我当年读书的时候养过的金色肥鱼,和一只好像肥猪一般的长毛胖兔。
  我是翻墙进来的,没有惊动毓正宫的侍卫和柳丛容他们。
  院子中的景色还是那样,却少了几分的萧索。
  我还记得去年,也是在这里,我和文湛初次交/欢,那个时候文湛生猛青涩,一味的强横,把我折腾的死去活来,差点一口气上不来,跑去西天去涅了槃。
  可是……
  不知怎么了,现在想起来,却没有那种钻心刺骨的疼,反而觉得脸颊上火辣辣的,像是做了不好的事,藏在心中,既无耻又甜美,让人昏聩。
  我伸出手,轻轻推开芭蕉后面的竹门,却怔住了。
  此时,一阵轻飘放/荡的爱欲呻吟,婉转荡来,丝竹般的轻扬,蜜糖般的甜美,却像最凶险的毒针,直插心中。
  我的手顿时似有千钧之重。
  挣扎着,我推开了那扇竹门。屋内窗明几净,帷幕挑起,奢华的大檀木床上,一对鸳鸯正抵死缠绵。那名少女似乎不过十四五岁的年纪,欺花胜雪,婉转承欢。青涩绝美的面庞上似有泪痕,像暮色下带雨海棠,贝齿咬紧绯红色的嘴唇,委屈至极,却依然用纤细的手臂抱紧她身上的那个少年,樱唇中一阵一阵断续的呻吟,"……殿……殿下……"
  即使看不见那个少年的面孔,我也知道他是谁。
  太熟悉了,熟悉到可怕的境地。
  他是——东宫太子文湛。
  144
  如果我走进去,拨开那层似烟若雾的帷幕,这……这个……这个是不是,就是传说中捉奸在床?
  我仰望苍穹——嗯,现在是正午,一轮日头像一个热馒头一般悬挂在那里,看着我很像伸手去够,却摸不到,我的手下意识的去拽挂在我脖子上的玉佩,冰凉刺骨,扎手。
  遇到这样的事情,别人会怎么做?
  我忽然有一团很奇妙的想法。
  如果老崔偷腥被他的那些爱宠抓奸在床,他肯定风骚慵懒的起身,然后旁边自有清秀的小厮或者美艳的侍女捧过来丝袍为他披在身上,而他那些正当宠爱的人们,必定低着头,看见也得当做看不见,忍的了要忍,忍不了的咬碎了银牙也要忍。
  要是我爹偷腥,哦,不,他可不会偷腥,他都是光明正大的宠幸,我娘是他的小老婆,这样的事情还轮不到她来发飙,整个后宫有资格发火的只有那个自从生下文湛我爹就不再睡她的那个裴皇后了。
  不过我看以她那比我娘聪明很多的脑壳,她也不会发火,而且还会无比贤淑的吩咐御膳房炖煮补腰子的补品,双手捧着一脸虔诚的让我爹喝。似乎我爹在后宫鬼混本身不是为了尽享艳福无边,而是为了万民福祉,为了我大郑的社稷江山。
  我呢?
  现在我该怎么做?
  忽然,我伸手一捂胸口,一股尖锐的疼痛从那里狠狠剐过,似乎已经把血肉刷成了齑粉。不知道,当初文湛看到我和小莲在床上鬼混的时候,是不是,也是这样的感觉?
  ……我曾经让他如此难过。
  此时,一股难以承受的痛楚惊涛骇浪一般,苦的我无法承受。
  我安静的屏住呼吸,后退了一步,再一步,安静的退出了那个院子,等到人已经站在竹门之外,我才微微缓了一口气,然而痉挛一般的疼痛并没有好转,我虚弱的似乎倒在地上可以去见阎王了。
  我弯下腰,一手撑住膝盖,一手攥住胸口,额头间的钻疼一阵一阵的,就在我似乎一只脚已经踏进黄泉路的时候,忽然听见身后有轻微的脚步声,我猝然扭头,只看见柳丛容用一种看到厉鬼一般的扭曲神情直愣愣的杵在我身后!
  这是非常诡异的面对面。
  我的身后是文湛和一个少女颠鸾倒凤,他雄风不减,那个少女被他摆弄的欲/仙/欲/死;而我的面前是文湛最宠信的人,面容扭曲的瞪着我;四周似乎还飘荡着风过竹林,雨打芭蕉,承欢时娇喘连连的声音,……
  而我和他就这么大眼瞪小眼。
  诶,要说文湛也不对。
  整个大正宫就我爹和他两个带把的,剩下的不是女人就是太监,就没有一个能做一场欢喜局的。这两年柳丛容也渐渐大了,每天听着看着这些风月之事又不能亲身操练,简直是这个尘世最寂寞如雪的一个啊!
  "大……大……大殿下??!——"
  他好像要叫,我一把捂住他的嘴巴,抻着他的脖子,把他扭走了。
  毓正宫正殿。
  我把柳丛容扯到了东宫正殿,我坐在这边的木椅上,他在那边杵着,我想起来从今天早上到现在还没吃饭呢,而且我和柳芽的之间的气氛太诡异了,诡异到似乎连毓正宫雕刻着蔓藤莲花的殿顶都要压下来的地步,所以我对他说,"行了柳芽,别像个木头似的杵着了。去,给我煮碗面条,吃完了我还要到西苑见皇上。"
  他不动,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其实,他刚才情急叫我'大殿下'的时候,我就知道他是真慌了。这个家伙和我从小一起长大,论情分,他和文湛没有和我亲,不过这家伙像个狗熊,掰棒子是掰了一个扔一个,估计他和文湛之间的主仆情深,早把我扔到爪哇国去了。
  要指望他为我瞒住文湛,说我什么都不知道那是不太可能的事,不过要是让他别惹轩然□,这倒是有几分可行。
  "大殿下。"柳丛容迟疑着,像蚊子哼哼一般小声说,"那是桓侯姜家的女儿……这,是皇后的意思。"
  这个桓侯姜氏跟老三的丈母爹文王世家可不一样,文王世家地位尊贵,两手空空,可是这个桓侯老姜可是镇守京畿重地的地头蛇,有军权。
  用了人家的军队,还要再睡人家的女孩儿吗?
  这都他娘的是什嘛事?!
  还有那个油里没她,盐里没她的皇后娘娘,不在她正宫贤惠的呆着,想着法子勾引她自家的汉子(就是我爹),跑到这里起哄架秧子做什嘛?
  太子妃是杜家的闺女,皇后不敢让太子睡,太子不愿意睡,所以皇后那娘们就搞了这么一个小姑娘过来凑数?那个姜家的小姑娘才多大,还不到十五!她们这么个搞法,也不怕出门啃狗屎,遭雷劈!
  ……不过……
  也许,她和文湛才般配。
  是个女孩儿,花一样的年纪,初经人事,娇弱不堪,惹人怜爱。
  宠爱她,不会让文湛的万劫不复。
  整个雍京玉砌楼阁,诡谲重重,弹指间百千浩劫;这里的人轻弃信义,权谋诡诈,云翻雨覆,苛刻凉薄,尽人皆机心。
  这样的人间地狱,些微行差踏错,换来的不定就是灰飞烟灭的下场,顺波逐流还都需要战战兢兢,那逆势而为岂不是割肉饲鹰犬?
  我们之间的感情原本就是一场劫难,在所有人粉身碎骨之前,悬崖勒马才是正途。
  我看着毓正宫外面蓝汪汪的天,叹了口气。
  这个尘世,竟然是如此的寂寞如雪啊!
  我冲着柳丛容招了招手,把他唤到我跟前,我说,"成了,你也不是第一天认识我,又不是第一天进宫,这样的事情算不了什么大事。还有如果你的肚子能盛点事,你也别跑到太子面前嚼舌头。我说真的,你快给我弄点吃的,吃完了我还要跑到西苑那里,我爹喊我过去吃饭。他最近练功练的实在太用力,每天吃素,我受不了,我想先在这里垫吧点肉菜,再过去陪他老人家啃萝卜。"
  柳丛容亲自下厨给我煮了一碗面条,清澈的鸡汤上还飘荡着七粒青翠的葱花。
  我吞了面,又灌了一壶茶,这才从毓正宫晃晃悠悠的走了出来。
  我本来要到西苑找我爹问问老三成亲的事,谁想到一到天街,离走到西苑就还剩吃一碗饭的功夫,就看见忽然一坨人身穿绯蓝色缇骑锦袍,五颜六色的让人眼花缭乱,从我面前飞奔而过!我差点没有躲闪利落,还被扯落了腰间挂着的一个鼻烟壶。
  我吓得连忙躲在一旁,还喃喃自语,"干嘛!干嘛!做什么跑的跟一群饿死鬼似的,赶着去抢凉浆水饭。"
  此时跑过来一个人,我抬眼一看,嘿,认识!正是我舅舅出事那天送我回家的北镇抚司的副指挥使,杨一沫。
  我扯着脖子一喊,"老杨,老杨,快歇歇,看你跑的汗都出来了,像个水鸭子。"
  杨一沫一愣,果然停了下来,像是要躲开我,不想和我说话的样子,谁想着我一把揪住他,死活不撒手了,他这才没辙没辙的,让他跟着他一起到司礼监,一进院门,我只看见一群密探戳在这里,一个一个面无表情,眼睛直勾勾的看着院子中央的花坛子,上面一字排开七个木盒子,每个盒子都开着盖子,我都不用开,用鼻子一闻就知道那是什么玩意!
  人头!
  七个缇骑指挥使的人头!
  从左到右,一字排开,分别是管辖昆仑、丝路、甘州、宁州、晋西、直隶和顺天府的缇启指挥使的人头。
  虽然每个人头的断裂处已经用石灰封死了,可是浓呛的血腥味依然挥之不去。
  我脚一软,扑腾就趴在地上了。
  司礼监是李芳的地盘,他手下的那些个徒子徒孙我都熟,他们一见我摔成了狗啃泥,马上一拥而上,把我又扶又拽的给弄进司礼监了。
  今天司礼监秉笔绿直当差,他和我一起长大的,知道我有这个毛病,所以他用银勺子挖了一大坨薄荷膏堵在我鼻子上,浓烈的薄荷气味冲散了血的味道,我这才能勉强瘫坐在椅子上,看着他们。
  "绿公公。"
  当下一个人站了出来,腿长而结实,虎背蜂腰,一看就知道练过。他的脸上有一道疤痕,而且面无表情,旁人看着他现在有些郁闷。
  他说,"西疆昆仑教有异动。掌管暗杀者的昆仑阿修罗王殷忘川下山,并且经由河西走廊进入我大郑疆土,奉上谕,命令分散于沿途各省的缇骑指挥使暗暗跟踪,并且尽力探清殷忘川此行意图。谁想到殷忘川此人无法无天,丧心病狂若此,竟然将我昆仑、丝路到雍京的各省指挥使尽数斩杀。"
  "什么?"我一惊,就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不但绿直扭头看着我,就连外面的刀疤脸也诧异的看着我。
  昆仑殷忘川!
  我心惊。
  扯到殷忘川,必然会扯到唐小榭,扯出唐小榭,那么崔碧城和小唐过从甚密,肯定脱不了干系!因为小唐在雍京城住的就是老崔的留园!
  如果那个刀疤脸说的是真的,殷忘川杀了这么多缇骑的指挥使,他就罪犯滔天,祸灭九族,这事要是扯出了崔碧城,给他按一个里通外国,意图某朝篡位之类的大罪名,老崔就是有九条命的千年老妖,这次恐怕也无法逃出生天!
  我的心好像被人剜了出去,裹了土豆粉放在油锅里面嗞嗞的煎着。
  绿直问我,"王爷可是有什么吩咐?"
  "没有,没有。"
  我连忙摆手。
  司礼监,北镇抚司权倾天下,多少督抚一级的官员见了他们说话嘴唇都哆嗦,就怕他们一个不高兴,转眼就对我爹说他们的坏话,那样别说官位了,就是全家的性命都能一下子断送了。
  我虽然不用那么小心,可是我这个没实权的王爷在司礼监,最好还是多吃饭,少说话。
  绿直这个人相当稳重。
  他和黄瓜、柳丛容同年,他是犯官之后,进宫以后,一没有走皇子亲王的门子,二没有窝在储君身边等着鸡犬升天,小小年纪,直入司礼监,全凭着自己满肚子的诗书和一手好字。
  这几年李芳年纪大了,老眼昏花,手指僵直,不能多写字。司礼监往来的文书,我爹下的圣旨,还有内阁送来的奏折的誊抄都是他绿直一手包办。
  绿直站在屋子里面,看着外面的七个装着人头的木盒子,声音不大,却四平八稳的说,"此人如此胆大妄为,实属罕见。"
  刀疤脸说,"绿公公,此人的目的地就是雍京城。而且跟据缇骑线报,此人在雍京城有内应。如果让他进入雍京城,后果则不堪设想。"
  绿直,"既然三天前殷忘川在直隶出现,直隶与雍京只有一步之遥,如今想要防着他进雍京城,已经晚了。"
  刀疤脸,"那就请司礼监下旨着雍京九门戒备,缇骑各部竭力盘查,并悬重赏,务必使其党羽无容身之地。"
  哇呀!只要他们一悬赏,一搜,老崔就跑不了了。
  我的心狂跳,要不是我使出吃奶的劲头用力按着胸膛,它早跑出来透气了。
  "胡闹。"绿直形状优美的眉毛动了动,"雍京是天子脚下大方之地,不可如此轻率。"
  刀疤脸有些着急,"这也不成,那也不成,绿公公您老给个章程。"
  这次绿直还没来得及舒展他皱起来的眉毛,就听见外面原本乱哄哄的人群陡然死的一般的静寂,刷拉拉的跪了一大片。
  我从屋子里面的木柱子后面向外看过去,院子中白花花的大青石异常晃眼,看的不太真切,只能隐约看到一个人一身黯淡的黑色龙袍,发缀明珠,分开跪倒的人群,缓步徐行而来。
  他拾阶而上,绿直撩起自己的锦袍,悄然跪下。
  "太子殿下。"
  说着,绿直的前额,磕在司礼监书房黑色的地面上。
145

  司礼监安静的好像坟墓。
  里里外外所有人都跪着,只有我坐在书桌前面的椅子上,鼻子上堵着厚厚的薄荷膏子,书柜那边还有一个小太监,他耳朵不好用,似乎没有听到发生了什么,他只是跪着地板上,双手拿着一块大抹布,来来回回的擦着早已经纤尘不染的地板。

  我见文湛过来,想着这么搞特殊不太好,我一直是个谦虚谨慎的人,不太喜欢招摇,尤其不喜欢在文湛面前招摇,于是也摇摇晃晃的站了起来。
  因为鼻子里面堵着厚厚的薄荷膏子,我只能发出囔囔的声音,像一只被蒸熟了被碾碎了的土豆,"殿下,您来了,这里坐。"
  说着,我还用袖子把自己坐过的木椅掸了掸土。

  文湛秀致的眉挑了一下,他看了看我,又看别处。他侧脸看了看在不远处书柜那边的地板上来来回回擦拭的小太监撅起来的屁股。那个人像一只欢快的老鼠一般,来来回回,没完没了的擦地板,他甚至还擦到文湛的脚边,绕了圈,又欢快的擦过去了。
  文湛又看了看我,似乎那个不着调的擦地板的家伙是我指使的似的,天知道,那人根本和我无关。
  太子却也没有坐我擦的那把椅子。
  他缓步走到旁边,又搬了一把椅子过来,放在我面前,然后一撩袍子,斯文稳当的坐下了。他不说话,只是用眼神看着我,让我坐回去,他这才让绿直他们起来。
  文湛问绿直说,"这么急着让我过来,出了什么事?"
  果然,绿直躬身站立一旁,说,"殿下,奴婢有事禀告。"
  然后,他就一五一十的把昆仑教、殷忘川,还有北镇抚司死了七个指挥使的事情过了一遍。
  末了,绿直说,"这次的事情,彻底查下去,只怕牵连出不该牵连的人,京师重地,牵一发而动全身,奴婢不敢妄动,一切全凭殿下裁夺。"

  我在心中暗赞他,他可真是个聪明人!
  瞧瞧这话说的,明里好像什么都没有说,其实什么都说了。
  他这话,明白人,就比如在下我,太子爷,还有缇骑那几个级别高的副总指挥使,这些人点一下就明白了;不明白的在场之人,比如那个撅着屁股擦地板的,还有外面院子中跪着的司礼监的徒子徒孙们,绿直这话就好像什么都没说。

  原来是绿直把文湛弄过来的。
  也对,出了这么大的事,绿直权柄再大,他也不过是一个四品大太监,在司礼监他还要排在李芳、杨春和黄玉后面,外面七个省的北镇抚司指挥使被杀,还有可能牵连出老三,老崔这样的皇子贵戚,这么大的事情,他一个人抗着有些费力。
  这下他把这个烫手栗子扔给文湛,他就乐得轻松了,无论文湛怎么干,后果是什么,绿直就可以高枕无忧的卸担子了。

  这个时候,我心中又开始打小鼓。
  文湛和崔碧城是前世的冤家,今生的对头!平时没事的时候他们两个就像乌眼鸡一样斗的不亦乐乎,这次昆仑教的事可是灭九族的大罪,沾上一点渣渣的人都会扒皮抽筋的,这要是把老崔和唐小榭的事情给抖了出来,文湛还不得把老崔往死里掐?

  还有……
  昆仑教的莫雀和老三羽澜渊源匪浅,太子和老三之间可不是斗的不亦乐乎,而且真正的你死我活!要是太子想要接着这个因由碾死老三,可着劲的翻云覆雨,把能牵连都牵连进来,就是牵连不进来的,创造条件也要牵连进来,那个时候,老崔身边可就是天罗地网,他真是插着五六个翅膀,也难逃出生天了。
  北镇抚司手眼通天,只要他们想知道的事情,全天下就没什么能瞒得过他们。
  我可不相信他们连昆仑教、莫雀、老三、唐小榭、老崔之间蜘蛛网一般,错综复杂的关系搞不明白。只要太子愿意、也舍得兴起大狱,一时之间肯定会弄的满城风雨,京华震动!
  此时,我心中跟吊着十五个水桶一般,七上八下的。"

  谁想着文湛一笑却说,"司礼监、缇骑直属父皇,小王虽然监国,可毕竟仍是臣子,平日所做的事情不外乎协同内阁司礼监总理朝务。至于父皇手中的国之利器,小王不能僭越。"

  啊!?
  太子不想管?
  我看着文湛,他的头发是潮的,似乎刚刚沐浴过,至于为什么沐浴,不用想也知道为了那档子事。这个时候,我又有些后悔。你说,我要是想往常那样,从毓正宫大门摇摇晃晃的进去,让柳丛容去通报,然后坐在正殿翘着二郎腿喝茶,那不就什么事情都没有了吗?
  ……
  不对!
  我忽然又有一个隐秘的想法。
  往常,我都是躲着文湛的,他的事情我不去打听,他的地盘我也不去,后来,我就算到东宫去,不是文湛几道严令押着我过去,就是我从大门堂而皇之的走进去。有一些时候,柳丛容让我慢慢等,他去禀告,那个时候文湛都是在议事或者是在看奏折。
  天知道他究竟在案牍劳形,还是丝竹乱耳,又或者干脆就是鱼水之欢。

  我忽然打了个寒颤,我一回神,看见文湛正在看着我。
  他的眼神很特别,好像被最清冽的水狠狠的冲刷过,干净到没有丝毫人间情感。
  就像一把昂贵锋利的刀。

  果然,听见文湛说,"昆仑教不过是几个私设香堂的武夫,本来不足为惧,只不过,这次他们过于猖獗,刺杀缇骑指挥使无异谋反。本来这样的事情应该彻查,要是真像你说的,查出什么不该牵连的人……那么,内有宗室,外有廷臣,还有我大郑煌煌祖制,……"
  他停了一下,才说,"没有什么不该牵连的人!查到谁,绝不姑息。"

  太子的声音就像猛然敲打的周天子九鼎,金声玉振,片刻之后,所有人膝盖一软,跪倒在地。
  整个司礼监静的像没有活人,只剩下一群苍白的亡灵。
  我是个老实人。
  在所有人跪倒黑压压跪倒一大片的时候,我的屁股下好像有根刺,让我坐卧不宁的,我想,我是不是也应该应景跪一下,于是我扶着椅子把手就要起来,文湛忽然伸手过来,按在我的膝盖上。
  他的手热的像一团火,间隔着我的外袍,裤子,我还是能感觉他手心的温度。
  烫,烫的吓人。
  "这里面没你的事,坐着。"
  "诶,好。"
  我又坐了回去。
  不知怎么的,文湛浅浅的乐了。
  气氛缓和了下来,他让绿直他们起来,这才说,"兵者不祥,今天是皇三子羽澜鸾凤和鸣大喜的日子,父皇一直在西苑紫檀经舍焚香祈福,这样的日子不适宜上奏北镇抚司的惨案。绿直。"
  绿直连忙又是一躬身,"奴婢在。"
  文湛,"司礼监把整个事情写一个详实的折子,明天一早,呈报西苑经舍,请父皇预览。"

  这件事大家推来桑去,弄到最后,还是要丢给我爹,让他老人家伤脑筋去吧。
  从司礼监出来,我说我要去西苑,不过不是为了北镇抚司的事情,而是为了老三娶妻的事,我想问问我爹的意思,我究竟该不该去喝酒,应不应带礼品过去?
  文湛点了点头说,"我送你。"
  我连忙摆手,"不用,不用,这里到西苑没多远,我认得路。"
  文湛看了看我,他的眼神依然深不可测,却已柔和多了。
  他说,"我送你。"

  司礼监到西苑,只需要绕过红莲池就好。因为正值盛夏,莲池中的红莲粗壮的枝叶铺满了整个池水,繁茂的花开的遮天蔽日的。

  传说,这片红莲池是几百年前和苏太子最爱。
  和苏太子是大郑史上的传奇。
  传说,他拥有神一般的睿智和妖孽般的美貌。
  传说,他的眼睛像荒原早已经枯竭斑驳的苔藓,但是,那里面却流动着银色的光辉。
  传说,他二十年容颜不衰。
  传说……他是个爱美人不爱江山的风流种子。
  传说……

  世间流传他的故事,就好像上古神话,什么西王母和周穆王缠绵悱恻的爱情;一个大姑娘怀了四十年才把褒姒生下来。
  每次看到这些我就摁不住胡思乱想,好像我华夏三代之前的圣主明君全都没有爹,都是他们的娘还是处子之身的时候感受天人的风雨雷电,然后好像吃一个土豆一般容易的怀上了。
  这都是没谱的事儿!

  在大郑史册上,和苏太子就一行字:弘道纯仁至孝太子讳和苏,帝弥江嫡长子也,弥江元年生,母嫡后离氏。二十三年腊月,帝崩,禅帝位于皇五子翊宣,承袭岐山神宫祭司之位。帝翊宣二十二年闰七月,薨。
  我觉得,他其实和我爹一样,尘世之间的富贵繁华都享受够了,所以每天做梦都想着修真成仙。不过说来也怪,大郑开国三百年之前的那些皇族好像都是神棍,随便拎出来一个人在修仙这方面就有些修为,有的还会占卜阴阳,摆阵抓鬼。
  真是奇也怪哉!
  可是大郑六百年后,一切都变了。皇族逐渐成为常人,既不是神仙,也不是恶鬼,而是有喜怒哀乐,七情六欲的平常人了。
  到了现在,除了我爹榆木疙瘩一般的脑壳固执的认为他一定能羽化成仙,剩下的人,执着夺大位的夺大位,就比如太子和羽澜,还有一个,就是在下我,一天到晚吃饱了拍肚子,不管明天是否洪水滔天!

  "承怡,承怡?"
  我正在胡思乱想,忽然听见有人叫我,我一回神,文湛微微皱着眉看着我。
  我,"怎么了?"
  "刚才叫了你几声,你没听见,想什么呢?"
  "嗯,……"我想了想,不能随便敷衍他的话,可是又不能说我真的在想什么,片刻之间,我想了一个很严重,但是又没有严重到翻天覆地的地步的事情,我说,"是为了老崔的事。我舅舅不是那个啥了吗,父皇不想在这个时候搅乱雍京,所以压着不让查,老崔难受,他让内阁的那个老梁仔细查了查,结果……"
  这里是池子边,周围出了红莲花就是小草和鱼虾,所有人都在十丈之外侍候着,可是我还是不自觉的凑到文湛的耳朵边上,小声说,"好像和凤化二十年之前的缇骑南镇抚司有关。"
  文湛轻描淡写的应了一声,"哦。"
  "哦?那是什么意思?"
  "哦就是知道了的意思。"
  我,"……,哦。"然后,我忽然有那根筋不太对,再感慨似的说了一句,"其实我舅舅出事我也很难过,他是个好人,他这个事情到让我想起岭南老百姓说的土话。"
  文湛静静的听着。
  我,"他们说什么,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补路无尸骸。"
  文湛这次连哦也没有哦。

  转过红莲池,前面就是西苑,始建于鹤玉王十年。
  大正宫雍京西苑是最为华美的皇家园林之一,雄踞整个大正禁宫几乎一大半,周围一百五十余里,西苑有一个水深三丈三的太液池,风景艳绮罗。从东山那边伸出来一块半岛,直插太液池,这里三面临水,波光明灭。岛上建了三十二座亭台楼阁,风格纤巧,不像大正宫那么死板端庄。据说当年建成之时,内阁宰辅张相还亲自写了个条幅'山水之隽,结构之秀,冠绝古今',就挂在当时的芭蕉亭上。
  要我说,这个张首辅也忒狂并且忒没见识了些。
  西苑是从鹤玉王时代开始修的不假,西苑在那时只不过修了几座殿宇,挖了一个大池子,可是后来四百年间,我爹,我爷爷,我爷爷的爹,我爷爷的爷爷……他们以乞丐吃红烧肉的热情大兴土木,一代一代扩充殿宇。不说别的,只说我爹修真的那个紫檀经舍,正殿的每一根柱子都是从云贵山里运来的稀世之珍,市价白银七万!

  前面看到紫檀经舍了,我对文湛说,"你回去吧,这就到了。"
  文湛淡淡点头,然后低头在我的额角亲了一下,我本能的想要缩头,却硬生生的杵住了,梗着脖子,却低着头。
  文湛忽然说,"承怡,出什么事了?"
  我咬了咬后槽牙,硬着说,"没有。"
  我真怕他继续问我,到时候我真不知道要说些什么。没想到,他只是伸手把我的头发向耳后别了别,这才说,"没有就好。"
  紫檀经舍传来几声敲打玉瓮的声音,隐约似乎还有李芳助我爹敲木鱼的梆梆声。
  我说,"那我走了。"
  "好。"
  我见他似乎也没有想要说的,扭头走了,谁想走到第十步,文湛忽然喊住我,"承怡。"
  我又走了回去,问他,"怎么了?"
  文湛叹了口气,这才说,"承怡,很多事情我不能多说,不过崔言的事,你应该让崔碧城听从父皇的意思,这是为他好。二十多年前南镇抚司的事情牵扯到一个人,这个人叫赵汝南……"
  文湛又停了一下,他的眼睛透过我,看着我身后的紫檀经舍。
  "如果他的事情被掀了出来,皇上不会放过他,裴家……也不会放过他。"
  "承怡,也许我骗了你很多事,可,这事关系到崔家的身家性命,我不会骗你。他们家既然死了那么多人,就不能让剩下人再继续死下去。我不是为了他崔碧城,我是为了你。"
  我一愣,"裴家?这件事情和裴家又有什么关系?"
  文湛抚了抚的我的脸颊,才说,"这些事情,你知道的越多,对你越不好。承怡,父皇不喜欢我,因为,我的母亲姓裴。"
  他的眼神那么柔和,柔和到了哀伤的地步。
  我结巴的说,"你说什么呢?父皇怎么可能不喜欢你?你是他唯一的骄傲。"
  太子笑了,不过他这次的笑容已经看不到任何的伤感。
  他的笑容很干燥,"我不是他的骄傲,我甚至不能算是他的儿子,只是他为了江山生出来的一个太子,除此之外,我什么都不是。"
  然后,他在我的额头上,印下一个滚烫的吻。
  "承怡,无论发生了什么,请相信我,我爱你。"


146

  文湛的话让我如鲠在喉,辛辣无比,我想,我能做的只有呵呵傻笑,可是在文湛愈加深沉的眼神中,蜕去那层轻松,我以一种莫可名状的心情回答他,"我知道。"
  我知道他的心,我也知道他真的爱我,我更加知道为了这段死后要下十八层地狱的感情他付出过什么,可是……
  无论他怎样不愿意承认,我依然是他的哥哥,亲哥哥。
  当噩梦一般血色斑斓的往事消退殆尽,在我眼中,心中,还有记忆中的眼前人,依然是那个粉雕玉琢的六弟。
  也许他并不知道,自从我拿了他的生辰玉佩,我就没打算让他一个人下地狱,要是真到了那一天,我陪他上路。
  可是……
  如果这些事情原本就是可以避免的呢?
  就好像一个被种歪了的萝卜,不一定非要等到它歪的连萝卜缨子都垂到地上了,萝卜都贴在泥土上糠掉了才把它拔/出来,刨个坑郑重其事的埋了,我们可以从一开始就把萝卜拔/出来,切吧切吧,炖汤包饺子吃。

  我终于看到了我的亲爹。
  我被他着实的吓了一大跳。
  就在紫檀经舍里面,李芳把一件黑色的袍子挂在红木架子上,我爹念完了经,就从那个莲花坐垫上挪动尊臀,一步一步下来,他走到那个袍子面前,弯腰,伸出手指,把袖子角上的一根闹出来的线头扯了下去。
  这袍子绣工精致,可这是我爹旧年穿过的衣服,我打量了打量那个尺寸,比我爹现在的身量要瘦一些。

  李芳在一旁说,"这件衣袍还是凤化二十七年制的,当时蜀中进了几匹川缎,陛下看的顺眼,就拿了一些做袍子。"
  我爹点头,又看了看这个袍子,这才说,"承怡,你也过来看看。"
  我凑过去,装模作样的看了两眼,却马上被罕见精妙的绣工吸引。
  其实这个袍子是我爹平时起床漱口吃白面馍的时候穿的,因为不是朝服,所以绣的花纹就比较简单,就是普通的仙鹤祥云图,那个仙鹤绣的很仙风道骨,那些祥云绣的也不赖,远看像绵羊,近看像棉花糖。
  我恭维道,"这绣工真好,比崔碧城他们的江南制造局弄的什么五彩缎好多了。看看这只仙鹤绣的多实在呀,这针脚,这绣工,把一个仙鹤绣的栩栩如生,我估计加开水一烫,拔了毛,刷上甜酱就能架火烧烤了。嘿,我都能闻到香味儿啦。"
  我爹对我嗤之以鼻,"傻儿子,你懂什么?这针法是原本失传已久的'无缝天衣',太祖的龙袍就是用这种针法绣出来的,据说是九天玄女亲自传授的针法,没有天大福气的等闲人是碰不得这样的衣袍,别说穿了,就是看一眼,就会闪傻眼睛。"
  我觉得我嘴角有些抽搐,就问他,"爹,这是谁忽悠你的话,你还真信?"

  话说,我爹号称旷古罕见的伟大帝王,猛人如云的大郑王朝第一聪明人,冲龄登基、驭极四十年、礼乐征伐皆出自于他,以太子文湛俊美无铸的相貌,深不可测的城府,磐石般坚不可摧的野心,在他面前都只能算一颗幼小无辜的豆芽菜,按说他已经可以牛到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年,神鬼莫测,可我这个牛爹,怎么就偏偏总被一些连我家二狗子都不相信的鬼话骗呢?

  我爹从小到大,确切的说是长到二十一岁,他愣是没有吃到过一口鲜桃,蜜饯桃和糖水黄桃到经常吃,他没有喝到过一口当年的新鲜茶叶,喝的都是两年、三年的陈茶,他也没有吃过西疆进贡新鲜葡萄和哈密瓜,那些东西都进了当年的内阁大学士、当年的司礼监掌印大太监、还有雍京各处的能人肚子里了。
  当时御膳房有个说法,不能让皇上吃那些时令新鲜的东西,要是他吃顺了口,大冬天想要吃新鲜的桃子,那不是要了执掌御膳房的那个家伙连同他家里八十老母,三岁嗷嗷待哺幼童一家老小的命吗?
  所以一直到我都生出来了,他还以为桃子生出来就是蜜饯,把蜜饯泡到水里就是糖水黄桃。

  这次也一样。
  要是真有什么九天玄女的无缝天衣,那就根本用不着针线,仙女手一指,凭空就能生出一件五彩华服来,光芒万丈,还不用洗,既不用一针一线的浪费功夫,也不用点灯熬油的浪费灯油钱,即使穿旧了穿脏了也不用抖灰尘、皂荚水泡,那个仙女吹一口仙气这个袍子就又光鲜亮丽,灼灼其华了,还用的着像对待心尖一般的小心收着,颤巍着手指轻轻扯下毫不起眼的线头了。

  谁知道我爹却说,"信不信的,别人这么说,我这么听着就是了。"
  我点头。
  雍京今天格外冷清,又格外热闹。
  那边老三等着娶媳妇拜天地进洞房,老崔想着拉关系走后门把他爹死亡的真相查出来,太子为了军权连美男计都用上了,我爹还在这里不咸不淡的念经看旧衣。
  我问他,"爹,今天三弟娶老婆,您说我去不去喝喜酒,要是去了,要不要送礼?"
  我爹没说话。
  我接着说,"要说光景好,送他一份大礼不算啥,可这几个月我在南方做点小买卖,手头紧,老三偏赶上这个时候办喜事,我就有些抓瞎。要是不送吧,外面又开始传我们兄弟对着掐的谣言,这要是送吧,礼太轻了我又不好出手,要是重礼,不说三弟愿不愿意接,我也送不起呀。爹,您给我拿个主意。"
  我爹摆了摆手,"行了,你别在这里哭穷了。"
  我,"爹,瞧您这话说的,我哪里是哭穷呀,我是真穷。"
  我爹冲着李芳一努嘴,李芳好像我爹肚子里面可心的小蛔虫,马上过来,双手小心翼翼的把我爹的旧衣从那个木架子上取下来,然后好像一个穷人捧着一袋子黄金一般捧到那边的莲花法垫上,再恭恭敬敬的叠好,装入一个檀香木的盒子中。

  我爹说,"这件衣服,还是当年杜妃亲手缝制的,她和你那个吃不饱了不管事儿的娘可不一样,她身子骨弱,眼睛也不好,一年到头连一个荷包也绣不完。"
  我被震惊了,下巴掉了下来。
  然而我爹像是没有瞧见我的丑样子,他继续说,"这件衣服,她绣了多久,李芳,你还记得吗?"
  "是,奴婢记得。"李芳走过来,把那个装着杜贵妃绣的我爹穿过的现在又小心翼翼叠好装起来的袍子的盒子递给我,"一共绣了三年八个月零十六天。"
  我爹轻轻感慨,"是呀。"
  李芳就在我面前,他那张慈祥的圆脸此时看起来,竟然带着一点让我毛骨悚然的微笑。
  我爹还说,"她很小的时候就跟着朕,曾经对朕很好,这一转眼,也二十多年了……,承怡,今天是她儿子的好日子,你就把她自己绣的袍子给羽澜送过去吧,让他今天拜堂的时候穿。"
  我僵着手指,小心翼翼的把那个盒子接过来,没有再说一句话。
  我觉得我的后脖子都要冷的发抖了。
  然后我爹又加了一句,"李芳,杜皬多久没来西苑了。"
  李芳回答说,"回皇上,是一个月零三天。"
  "这么久了。"我爹从旁边的红木架子上扯下另外一件袍子,披在身上,"怎么,内阁不让他当家了,他跟朕闹脾气了?"
  李芳说,"哦,不是。杜阁老身体不好,听说最近走路都要人搀扶了,耳朵也聋了,眼睛也花了,连家人和他说话都要在耳边大声喊,所以这几天他只在家中养病,没有到处走动。"

  我爹打开紫檀经舍的大门,外面朗朗乾坤,经舍内却是凉风习习。
  我爹眯着眼睛看着他面前巍峨大正宫的黑瓦朱墙,还有直插\入云端的滴水檐,他说了一句话,"李芳,你从酒醋面局的地窖里面拿一坛百年老窖出来,叫杜皬和他那个不争气的儿子进宫,陪朕喝几杯。"

  我想,我终于知道我脖子后面的冷气是哪里来的了。
  我居然忘记了一个事,一个差点断送老崔性命的大事。
  原来,我爹对杜妃,对杜家,对杜家那一对儿阁老,有一种很深邃的情谊。

  我应该知道的,可惜我却忘记了。
  不,应该说,可能是所有人都忘记了。
  真是太不应该了。
  我忘了一件事,自从文湛从他娘肚子爬出来之后,我爹再也没有睡过皇后,可是,羽澜是有妹妹的,我怎么把她们给忘了?九公主,十公主,还有那个没有满月就夭折的十一公主,都是羽澜的一母同胞。

  杜皬这只大闸蟹有本事。
  二十年的内阁首辅,二十年来,我爹最亲近的大臣,在权势熏天,罪业满盈的时候,还能得到我爹真心的眷顾,就这一点,老崔敢跟他们死磕,崔碧城就死定了。


147
  然而,老崔和我想法不一样。
  我到留园的时候,他正在钓鱼。
  他听了我的话,又看了看我手中捧着的檀木盒子和里面的袍子,他单手撑杆,另外一只手握着永嘉名士造的紫砂手壶,一口一口的吸着茶水。
  他说,"请人喝酒,是有很大学问的。楚汉相争的时候,项羽请客请的是鸿门宴,宋太祖杯酒释兵权,这都让人写成历史,变成话本戏词,每天演,给人解闷的。这都够惊心动魄了,可是和太祖的那句'今朝共汝饮,白刃不相饶'一比都差了一口气。还是太祖狠,请客的时候大家都是好兄弟,那些人可是跟着他南征北战,生死与同的好兄弟,可太祖到了杀人的时候连眼睛都不眨。承子呀,你说,你家老爷子请杜家爷俩喝酒,是啥意思?二十年的内阁首辅,就算和皇上的感情再浓厚,也让他们自己的嚣张跋扈,卖官鬻爵,贪赃枉法给消磨殆尽了。皇上不会坐视不管的。"

  这次终于轮到我斜睨着老崔了,我问他,"那你的意思是,我爹请客只是为了告诉杜大闸蟹,他的好日子到头了?"
  老崔不说话,闭着眼睛,脑袋些微还有些晃,似乎在感受傍晚微风惬意的感觉。
  "安静,安静承怡。钓鱼就是要平心静气,进入物我两忘的境界,你说的那些朝廷上的事情,俗,俗不可耐。不可说,不可说。"
  看他摇头晃脑的样子,我抬脚踢他的屁股。

  "哎呦!"他松开鱼竿,揉着屁股,一撇嘴,不说话。
  我说,"老崔,你这个白眼狼不懂。我爹和你不一样,他重情重义,几乎有些侠骨柔肠。我有一种感觉,他对杜贵妃,对杜皬,对羽澜是一种真心实意的维护。不说情谊,说别的,杜皬几十年的内阁首辅大臣,劳苦功高,见过的言官比你见过的乌鸦还多,被弹劾的奏折比你读过书的还多,在他面前被丢官罢职,被杀头,被囚禁,被秘密处决的政敌比永定河的王八还多,这样的人屹立朝堂六十年,不动如山,你觉得,你有几斤几两能干\挺他?再说,杜阁老毕竟也是你的老师,人家提携了你那么久,让你能到毓正宫读书,还认识那么多王公大臣,说到底,他对你不薄。虽然说大义灭亲不是错,而这种过河拆桥的事,做出来有些缺德。"

  老崔忽而一笑,"他对我的恩情,我一辈子记得。不过……"
  他的眼神有些复杂,纷乱浮躁,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他很快转移了话题,说起皇帝身上来了。
  崔碧城说说,"这个,重情重义是好事,不过重情重义并不意味着就不杀人嘛。太祖也重情重义,据说他杀开国元勋的时候哭的像一个泪人,几次呕吐,差点断气,可是最后怎么着了?那些开国元勋十之七八全家老小去见阎王爷了。皇上也是。先皇驾崩的早,皇上冲龄登基,摄政王辅政,摄政王和皇上是骨肉至亲,说句灭九族的话,皇上对摄政王好到差点管他叫亲爹!当年皇上亲政后,把摄政王驱逐到蛮荒之地去'游历',半个月之后摄政王病逝,皇上伤心难过的七个多月没有上朝,病骨支离,每天以药续命,以泪洗面,伤心成这个样子,可他该出手的时候可没有一丝半豪心软。所以说嘛,重情重义是一回事,朝廷大义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我听着心里不舒服,可是,我竟然不自觉的点了点头。
  其实,从本质上来说,我爹并不是一个凶残的人,相反,他温文尔雅,貌似才子。
  我没有见过我爹作诗,也不知道他文采咋样,不过他的功课是裴东岳亲自调\教出来的。那文采肯定错不了,说不定他只凭自己写的诗就能到大才女姜无双的书寓里面喝花酒,还不用付钱!

  要说上一代的阁揆裴东岳可不得了。
  这家伙历经宣颐(我爷爷有的年号)和凤化两朝,在凤化朝前十年横霸朝纲,被天下人称为是大郑近百年最牛的大才子。他不用当官,只靠卖字画过活就能活的富比王侯!

  宣颐二十一年,不到弱冠之年的裴东岳殿试夺魁,我爷爷看到他的文章拍案叫绝,我小的时候听后宫的老太监说,我爷爷当时一见到裴东岳呀,那个喜欢呀,那个爱才呀,他的哈喇子差点掉下去,他在殿试的时候就说过,得此一人,足抵大郑万里江山!!
  o(╯□╰)o~~~~~~~~~~
  当然,我没见过我爷爷,他在我爹还是个小屁孩的时候就见祖宗去了。史书上没写他过多的流言蜚语,不过跟据后宫内监留下的起居注记载的点点滴滴,我发现他不太靠谱。
  我爷爷长的文弱不说,心也软,总喜欢哭,看一首悲春伤秋的小词就能哭上半个时辰,走路碰到一只下蛋的乌鸡就能被吓到倒地不起,大叫'护驾!护驾!'比我娘胆子还小,我娘还敢宰只鸡呢!
  不过他也很有才,他喜欢书画,字写的也好,还喜欢收集古董字画,他最喜欢汝窑的器皿,我亲眼看到的,他自己日常用的汝窑的瓶子罐子锅碗瓢勺就堆了整整一库房,铺天盖地的,颇有珍珠如土金如铁的架势。我祈王府的那些家当,有一多半都是从他的库房里面顺出来的,还有一些是从我爹的小金库里面借出来的。

  我爷爷很爱才,他很爱护裴东岳,老裴也很感恩。我爷爷临终托孤,就把我爹交给了老裴,让他尽心辅佐我爹,成就一番大事业,好青史留名。
  所以,裴首辅是我爹正式磕头拜下的帝师。
  虽然说他们有非同寻常的情分,不过我爹不太喜欢裴东岳,可能当时他小的时候让裴首辅训的太狠了,差点被训残了的缘故。
  据说我爹小的时候在毓正宫读书比文湛还惨。一天十二个时辰,老裴恨不得把我爹扣在书房十三个时辰,逢年过节也不消停,书背不出来,谁说情都不成,不管是太后摄政王还是大罗金仙,说情的话一概驳回!饭也不让吃,只能喝口凉水,然后继续念书。
  好歹我爹当时登基了,老裴不敢揍我爹,不然我爹掌权后非灭了他裴家一门老小不可。
  我爹去向太后,向摄政王告状,可是他们虽然觉得裴首辅严格了一些,可看在他尽心尽力的份上,也没什么可挑剔的。
  太后告诉我爹,当年,我爷爷就是这么过来的。
  据说,我爷爷的爹,也是这么过来的。
  所以呀,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
  在整个大正宫所有掌实权的人都支持裴首辅的局面下,我爹消停了。从此他洗心革面,认认真真的学习,老老实实的做人,不再搞一些神三鬼四的、不着边际的事情。
  看起来,我爹正在朝着成为我爷爷那样的人的方向努力着。

  俗话说,物极必反。
  我爹和我爷爷是完全不同的人。
  无论别人再怎么逼迫他,再怎么训导他,他永远成不了我爷爷那样的人。
  我爷爷是个文人,我爹是个流氓,只不过他这个流氓不在街头混饭吃,而是躲在大正宫混饭吃,仅此而已。
  文人会得到满朝文武的敬仰,因为没有人管他们,也管不了他们,他们可以自由自在的弄权,随心所欲的贪贿,并且还时不时的搞一些党争、踩人、刨坟掘墓之类的骇人听闻的丑闻来消遣消遣。

  可我爹不一样。
  在他治下,谁也别再想着能只手遮天,无法无天,因为他们明白,只有我爹才是他们的法,是他们的天。

  据说,裴首辅是被我爹活活气死的。
  到底怎么被气死的,因为什么被气死的,细节不得而知。我只是知道,裴首辅死之前吐了一晚上的血,直着脖子叫了大半夜,当然也可能是骂了大半夜,第二天天还没亮,这位名垂青史的才子宰相就永远的闭上了双眼。
  他死了之后,我爹倒是也没有放鞭炮普天同庆,而是又一次以泪洗面,罢朝一个月,白天在微音殿读书,晚上临幸裴皇后,这一来二去的,裴皇后有身孕了,我爹也开始上朝了。
  裴家虽然说死了一位首辅大人,声势大不如前了,不过他们家出了一位正宫娘娘,这个娘娘又生了个太子,裴家丢一换二,到也不算赔本。他们照常夜夜笙歌,欢喜无度。等到杜皬上台之后,裴家才逐渐没落了。
  那个正宫娘娘是裴家的不假,可是大郑祖训,后宫不得干政,裴皇后别说干政了,就是说一句有关外政的话,我爹没准就能灭了她;还有,文湛是太子不假,文湛是不世出的雄主苗子不假,可是当年他太小了,一个襁褓里面的孩子怎么跟年过花甲、宦海沉浮三十多年的杜大闸蟹相比?
  所以原本赫赫扬扬的裴首辅家族才逐渐偃旗息鼓,日薄西山。

  也许,老崔的想法是对的。
  裴家能没落,杜家也一样。
  裴东岳的昨日,也许就是杜皬的明朝。
  要论城府,对杜家底细的探知,四个我捆一块也比不了崔碧城一个人,所以他既然有他的想法,我就不好太勉强他。
  毕竟,死去的人,不是我亲爹。
  太阳终于落山了,入夜的微风吹过来,有一丝的温润,清凉。

  我心思一动,忽然问了他一句,"崔碧城,你知道桓侯姜家被太子收为己用了吗?"
  崔碧城没说话,似乎没有听到,我凝神静气,看着手中的钓竿,忽然猛然一拽,钓了一尾鲜嫩肥硕的鲥鱼。崔碧城手上一用力,那尾鲥鱼就被扔到水榭花厅的地板上,他胡乱扑腾,崔碧城不收拾,不动手,就这么看着它垂死挣扎。

  他,"怎么,你知道那个小兔崽子背着你养小的了?"
  我一惊,"老崔,这事你怎么知道的?"
  崔碧城冷笑说,"这天底下的事,我想要知道的,差不多我都会知道,不想知道的,我也会知道。况且,那件事,太子压根就没想着瞒!也对,大婚一年多,太子妃就疯了,东宫无嗣,要是他和你的事情再传出去,他就真的没活路了。满朝廷上数数人头儿,不管是帮太子的,还是踩太子的,那些人都饶不了他。"
  然后,他斜倚栏杆,微微侧着脸,几缕发丝垂了下来,竟然有几分轻佻。
  "承怡,你和太子的所谓的情爱,其实用形容戏文的一句话特别合适——金榜题名虚富贵,洞房花烛假姻缘。如果你喜欢他,就得接受这些,什么事情你喜欢看到的,就能看得到,不喜欢看到的,就看不到。太子他是什么人,你比我清楚,连我都看的透的事情,你没有理由被蒙蔽住。其实,人一辈子就那么回事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过去了,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呢?"

  我就觉得我的嗓子被什么掐住了,憋的慌,憋的我像是马上就要死去。
  良久,我才听见我干涩的声音问他,"既然知道了,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他冷笑说,"这事又不是好事,如果你不问,我一辈子都不会说的。还有……"他看着我,嘴角边有些意味深长的笑,"既然你身边最亲近的黄瓜大总管都瞒着你,那么我想,你还是不知道比较好。"
  我,"原来还有黄瓜。"
  "是呀……"崔碧城轻声说,"黄枞菖身系司礼监。他在司礼监当差的时候曾经节制过缇启镇抚司,密探遍天下。如果连太子宠幸姜氏这样的事情他都查不到,他也不会活到今天。承怡,别天真了,人心险诈,深不可测,很多时候,你对别人十分好心,也许换来一分好报,也许什么也没有,不过这还算厚道的了,因为更多人会践踏你的心意,成就自己的算计。
  想要在雍京这个地方清清静静的过日子,并不是你心存仁善,独善其身就能做到的。即使你不想去惹别人,别人会为了各种各样的利益、理由过来惹你,甚至你的至亲骨肉、最亲近最信任的人都会想要拿你做垫脚石。文湛这样,黄枞菖也是这样。
  不过你也不用太伤心,你还是能做实现这个美好的愿望的,你有两条路走,第一条就是,你干\挺了所有阻碍你的人,第二条路就是,你死。"

  凤化四十年的夏天,注定了不太平。
  我不喜欢耍别人,我更不讨厌别人耍。
  我不会想要奢望整个雍京城,整个大正宫的人都过的像是在桃花源中一样,黄发垂髫,怡然自乐,可至少我想我身边那些最亲近的人可以用真心待我。
  所以当我在嘉王府邸外看到了给我送锦袍的黄枞菖的时候,我很认真的问了他一句话。
  "一个人的手很小,只能捧得住一碗饭,那么,你想吃太子的饭,还是想吃我的饭?"

  我也没有笑,他也没有插科打诨。我们知道,那些诸如'他家里上有八十老母,下有三岁嗷嗷待哺孩童'还有我说'你要是再和太子狼狈为奸,我把你扔到天桥卖大力丸去'的话只是在我们互相信任,休戚与共,生死同舟时候的吊花枪,不是甜言蜜语,胜似甜言蜜语。
  可是现在不是。
  黄枞菖没有说话,他低着头,异常安静。
  我说,"别着急,这么大的事情不是上馆子叫菜,想吃什么点什么,不可口了还可以退回去,我和太子之间你只能选一个,开弓没有回头箭,你好好想想,我也好好想想。我不着急,你不也不要着急,我可以等,十天半个月,三个月,五个月,一年,两年,十年……只要那个时候我还活着,我会等。"

  嘉王婚宴很热闹。
  高朋满座,觥筹交错。
  我有些恍惚。
  天下无不散之筵席。
  即使是以嘉王、杜皬、杜贵妃、甚至太子、裴东岳、裴皇后……他们泼天的权势,缠绵于几十年、上百年的富贵,也终究会有曲终人散的一天。或者,想的更瘆人一些,即使大郑千年社稷,万里江山,大郑历代帝王的丰功伟绩,皇图霸业,也终究将成为粪土。
  想到这里,我看看自己手中拿着的古瓷酒杯,喝着上百年的泸州老窖,吃着鲍参翅肚,还有我面前一直晃动的一群一群身穿绣满了飞禽走兽的锦袍的衣冠禽兽们,究竟什么是真的,什么又是假的?

  我忽然想起来我小的时候第一次见到黄瓜的样子。
  十几年的真心相待,也比不了太子许下的一时富贵。
  也许,我应该试着去习惯失去。
  失去黄瓜。
  失去……崔碧城……
  也许终究有一天,我将彻底失去文湛……

  暗夜中,有一个人,谜一般的视线透过无穷无尽绚丽的牡丹花丛看过来,我回头,在亭台楼阁中,有一双苍蓝色的眼睛,冰冷的看向这里。
  他微微笑着,像一匹狐。

作者有话要说:剧透
不久之后,诶,其实,后面的故事还比较复杂的说。请相信蚊子对小甜橙的感情,只不过,道路比较曲折的说,诶~~~~~~~~~~
一鞭,两鞭,三鞭……
我咬住下嘴唇,就算吐血也绝不呻吟。我知道我罪有应得,我根本没脸乞求文湛的谅解。东宫大殿外安静的好像是坟墓,所以皮鞭打在我后背上的声音格外清脆,像大郑岐山神宫的丧钟,一声,两声,三声,……一年,十年,一百年。
真长。
长的似乎可以生出蔓藤,缠住我的脚,直接拖我下十八层地狱。
文湛下手越来越狠,打的我全身筋骨仿佛都碎裂了。
黄瓜在我身边一直哭,他想要扑过来代替我受罚,可是他被两个缇骑壮汉死死的按住,动弹不得。终于,柳丛容噗通一声跪在文湛脚边,哭喊着一直猛磕头,"求殿下开恩,别打了,再打下去真要出人命的,殿下,殿下!!"
柳丛容疯子一样的磕头,那声音咚咚锵,好像大戏开始前的锣鼓声,如暴雨一半。
然后,他停手了。
我爬在石板上再也无法起身。
文湛走过来,他伸过来他的手指,热的烫人,他还像原来那样,很温柔的撩起我的头发,把它们别在我的耳后。
他俯下身,情人一般的耳语。
"承怡,我以后不再逼你,也不会再爱你,不过……你逃不掉的,……留在雍京吧,无论你是谁的儿子,无论你是谁,你生在雍京,那么……"
"你死,也要死在雍京!"
148
  小莲的眼睛很美,是一种迷离而危险的美。
  就像昆仑山的冰。
  听说那里的冰都是经过上万年的劫难而凝结起来的,沉浸在无穷无尽的冰寒当中,慢慢的散发着死亡的芳香。
  危险至极的美。
  可能因为今天我喝了酒,可能因为我看到了文湛和那个美貌的姑娘的翻云覆雨,可能因为崔碧城的话,黄枞菖的隐瞒,还有司礼监那刺目的阳光,绿直的深沉,文湛的专断,缇骑兵那一排整齐的人头,还有眼前无穷无尽的饕餮盛宴,让我第一次感觉到了厌烦,疏离,还有冰一般冻结的孤独。
  这样陌生的感觉,是不是就是传说中的寂寞?
  我忽然有一种抓住小莲的冲动。
  可是,他却像鬼影一般,在花丛后面一闪而过,消失了。
  他的身后谜团重重,可是,他是故人。
  他的姐姐也是故人。

  然而这里还是热闹的。
  大家谈论着皇上钦赐自己的衣袍,杜家百年豪族赫赫扬扬的喧嚣,皇上亲家文王家族的彪炳战功,还有,三皇子妃那声誉满雍京的泼辣。
  据说,文王女公子长的像一颗豆芽菜,面黄肌瘦,却深得武将家族的真传,会打一整套少林长拳,据说曾经把哪个瞎了眼的居然想要轻薄她的乡野村夫打的满地找牙。
  她自己有一支脂粉军,那些军士全是她的近身丫鬟,各个身形彪悍,虽然不能说都是身负绝技,至少都能双手挥舞大斧头,切肉剁骨不费吹灰之力。
  都是男人,没有人艳羡老三娶到的那个女公子。
  老三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真难想象,他和他老婆两个人晚上吹灯之后怎么上的坑?
  想着想着,我的脑子中形象的出现了一个长的像顽石一般的豆芽菜,强行霸占了我三弟的身子,然后羽澜体弱不支,翻身倒在床上牛喘不止的惨痛模样。
  真是……瘆人。

  我从酒桌后面站起来,忽然肚子里的热酒上头,我踉跄了几步,黄瓜搀着我,他一直说什么'大殿下不胜酒力,醉了,醉了'一面推开了那一双一双汹涌过来灌我酒喝的手。
  我和羽澜关系不好,我和他满座高朋的关系也不好,我在这里呆着着实无趣。
  老三喜欢的是温柔似水的女人,他不喜欢他老婆,可是他却娶了她;老三喜欢安静的书斋,清净、怡静、雅静,他也不喜欢这些表面逢迎他,背地嘲笑他的那些狐朋狗友,还有八竿子打不着的杜家的诸多门生故吏,可是他却和他们结交,谈笑风生。
  从这些看来,他比我强多了。

  我们走到外面的牡丹花丛边上,我让黄瓜先回去,我自己出去逛逛。
  他不走。
  我推他,他还是不走。

  黄瓜低着头说,"大殿下,您杀了奴婢吧。刀子,剪子,白绫,毒药,什么都成,您杀了奴婢吧。"
  妈呀,我着实被他吓着了。
  我颤抖着手指问他,"你想干嘛?"

  "大殿下这样猜忌奴婢,奴婢没法活了!!"
  我见他又想拿我的袖子擦鼻涕,我连忙向旁边一躲,可是还是被黄瓜这个兔崽子攥住了我的袖子,他毫不怜惜的用我那价值千金的团龙云海绣金川缎袖子去摸他的鼻涕。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没事,黄瓜,这个天下大的很,雍京富的很,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即使我不要你了,你不会在我这一棵树上吊死的,以你的本事你能吃的比现在还富态。"

  其实,这个时候我设身处地的为黄瓜想想,要是文湛真是看上了他,他就只能归文湛所用。
  凡不为我所用者亦不能为他人所用。
  这是文湛的性子。
  被他瞧中的人,除非死,否则只能为他效犬马之劳。
  如有背叛,天下之大,无所容身。

  我又拍了拍他,这才说,"太子许你的是司礼监首席秉笔大太监的官职,那个位置,只比柳丛容矮半肩。你是刑余之人,不能出将入相,这个位子就能让你位极人臣,好好做,只要不弄权,做什么遗臭万年的权阉,你没准还能死后扬名,被载入史册呢。"
  听完我的话,黄瓜像是受到了惊吓,他退了一步才问我,"大殿下怎么知道的太子要奴婢去司礼监的事?"
  我,"他对你说的时候,我听到的。"
  黄瓜安静了下来。
  他脸色沉静的看着我。
  月光一点一点照在他的脸上,那惨淡的脸色,像白骨。

  黄瓜看着我,忽然问了我一句,"既然大殿下听见了太子殿下的话,那应该也听到了奴婢的回答。不知大殿下还记得吗?"
  ……
  "奴婢说过,司礼监掌印那是柳丛容的位子,我不抢,也抢不了,可即使太子日后登基让奴婢坐司礼监秉笔的位子奴婢也不做,因为即使这样,即使奴婢面对太子给的泼天的权势,可是太子依然待奴婢为奴才,而大殿下您却待奴婢为家人。"
  他忽然在我面前跪下。
  "奴婢说一句掉脑袋的话,殿下是凤子龙孙,刚愎雄猜是天性,只是……,既然殿下在心中想要待奴婢为家人,那么……"
  "殿下,家人,是不会猜忌至此的。"

  我看着他,黄枞菖也不避讳我,他虽然跪在我面前,可是腰身挺直,眼神清澈,像是敞开心扉,无所避讳。
  可是,他终究也没有说清楚,到底他瞒着我都做了什么?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不知怎么的,我忽然想起来我那个早在五台山参禅出家的二弟,在毓正宫用稚嫩的声音,喃喃的吟诵着《金刚经》。
  我伸手,拉着黄枞菖的手,把他从地面上扶了起来。
  我说,"别跪了,入夜有露水,地上潮。"
  也许,所有的一切都问不得,说不得。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
  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
  我不在大正宫权力中枢,控制不了密探,自然不能'其政察察',不过话又说了回来,就算我爹那样的,手握缇骑,纵横天下,窥人隐私,防民之口,他就正的能控制人心所向吗?
  人心隔肚皮,谁能真正知道别人在想什么?
  我说,"黄瓜,是我委屈了你。你别见怪,也别生气。咱们两个从小一起长大,这么多年下来,处的比亲兄弟还亲。"
  黄瓜喃喃的说,"大殿下,您别这么说……"
  我拉着他,"行了,别提这茬了。现在时间还早,回王府去又睡不着,你跟我去一个地方。"

  这回黄瓜老实多了,也不多问,乖乖的跟在我后面。
  我们在嘉王府前上马,沿着朱雀大街一直走,到了淮扬码头转向南城,在烟柳繁花中,隐隐听见有丝竹檀板的响声。
  黄瓜一见这里,似乎被吓着了,他双腿一夹马肚子快走两步拦住我的马头。
  "王爷,前面就是观止楼了,您不爱听奴婢也要说,这地方可万万去不得了。如果让太子殿下知道了,那……"
  我闲闲的说了一句,"你不说,我不说,他怎么会知道?"
  黄瓜顿时哑口无言。
  我扬了扬马鞭,说,"走吧,我不是来这找乐子的,我有事情要做。带你过来就是为了让你做个见证,有朝一日要是文湛问起来,也好有个说法。"
  "王爷……"他居然给我来了个泫然欲泣的模样。
  我一讪,"得了,别装成一个受委屈的寡妇的模样,我还没死呢!"
  黄瓜马上破涕为笑,"瞧王爷这话说的,奴婢哪里配给您做房里人呀,王爷要是开恩,收了奴婢做干儿子,那奴婢可是上辈子烧了高香,积攒下的福德呀。"
  我,"饶了我吧,我可生不出你这么大的儿子来。"

  一到观止楼,我没想到的是,观止楼的大老板柳一居然亲自迎了出来。
  他穿着大红色绣梨花烟雨的袍,领口开的奇大,露着细腻白皙的身子,脸上淡淡扑着妆,好像一个精致华丽的昆曲剪影。
  "哟,是祈公子呀,您可有年月没来了。"
  柳一走过来,让手下接过我和黄瓜的缰绳,他过来挽住我的胳膊,就向里面走。
  "我这里新近得了两坛子鹤觞酒,是古窖出来的,珍稀的很,这就给您斟上。"
  我也笑着,对他说,"得了柳一,今天我可没功夫跟你耍嘴皮子,等会我事儿办利索了,得回家睡觉去。今天我都折腾一天了,没心思跟你再逗贫。"
  柳一也乐了,"祈公子呀,您还是那样,够爽快。得了,您要是信我,我给您找一个雏陪您喝酒,包管伺候着您舒舒坦坦的。"
  我,"那到不用这么麻烦,你给我把莫雀找来,我找他有事。"
  闻言,柳一脸上的笑凝结了,好像死前的遗容,怪瘆人的。
  可是,马上他就笑逐颜开。
  "公子,您说的是什么雀儿?我们这可没这种鸟。"
  我又是一乐,"得了,你甭跟我打哑谜。去,把莫雀找来,我有话对他说。你要是识相的话,就赶紧照办,不然赶明儿,我让他……"
  说着手一指我身后的黄瓜。
  "其实不用我说,你也知道他是干什么的,宫里出来的人,都让人伺候习惯了,性子急,脾气都不好,没准明儿一早就找人扒了你们观止楼,刨了你祖坟。"
  柳一这次连笑都欠奉了。
  我自己也不用他陪,反正这地界我熟,之前常来常往。于是乎,老马识途,我径自走到后花园,看了看水榭那边,我原来常在里面喝花酒的屋子空着,于是扭脸就对柳一说,"别给我弄什么酒了,给我去延熏山馆叫两个菜,再沏一壶茶,今天我给现银。黄瓜,付钱。"
  黄瓜连忙给了柳一二十两银子。
  谁知道柳一也不接,他轻佻佻的走到我面前,"祈王爷,您想要见他,这得等。"
  我点头,"没关系,我等。反正离我吃饱了饭还有点功夫呢,等我吃饱了,我要是见不着他,那咱们就得说点别的事了。你不是还有个得意门生,就是那个挺红的闺门旦,叫什么罗夫人的娘们?满雍京城的瞎转悠,挣了不少钱吧。那你告诉她,以后别转悠了,我把她发到西北垦荒种地去,然后再给她弄件羊皮袄,让她放羊嫁汉生娃去。"

  柳一笑了,他的笑容虚假而美丽,带着不可思议的娇娆。
  "王爷,您到底有多少双眼睛,在下做的这些事情,都瞒不过您,您到真清楚。"
  我,"我敢不清楚吗?我这辈子就喜欢过那么一个女人,有过一个孩子,结果被所有人抓住把柄,要把我赶尽杀绝,你以为,我这王爷当的自在呀,我容易吗我?"
  黄瓜似乎僵了。
  终于,柳一点头。
  "王爷,我这就去请他过来。饭菜茶水一会儿给您送去,在下先行告退了。"


149

  那边,早有人打开屋门,罩上八宝琉璃灯,点燃熏香。
  观止楼的院落极其讲究,我喜欢这个屋子里放了一整套的黑檀木家具,倚靠墙壁那边是一直绵延至屋顶的巨大书柜。夜晚点灯之后看,沉香缭绕,图书满壁,显得特别的安静。
  小童奉上香茶,虽然不如崔碧城家里用的茶名贵,可也是一等一的东西了。
  一盏茶的时间,饭菜也摆上了。
  我是这里的熟客,经常在这里花银子就这点好处,不用说话,他们就知道我喜欢吃什么。这回又是老几样:三黄鸡,平桥豆腐,蟹粉狮子头,炒三冬,外加一小桶香米饭,还有一小壶花雕,不是陈酿是新酒,他们知道我不喜欢喝老酒。
  另外,他们还端来一碗醒酒汤,好像是用另外的方子熬的,和小莲当年在我府上做的一模一样。

  黄瓜狐疑的看了看这些东西,仿佛他们都是妖精用石头,草根,苍蝇,癞蛤蟆变出来的,似乎随时都能变回原形。
  "王爷,吃这些东西,行吗?"
  我拿筷子就要夹菜,随口说,"没什么不行。民以食为天嘛,吃饭不积极,脑袋有问题。"
  说完,我就要把一块鸡肉送到嘴巴里面,黄瓜一拉我袖子,抻着嘴巴过来,"王爷,还是让奴婢先尝尝吧,就算没有什么毒药之类的,也让奴婢先尝尝咸淡。王爷是金枝玉叶,口味精贵,不能让等闲饭菜齁着了。"
  说完,我就听见肚子咕噜噜一声叫,也不知道是我的,还是黄瓜的。
  我和黄瓜大眼对小眼。
  然后,我把鸡肉扔进自己的嘴巴里面,完了,还拍拍黄瓜的脑袋瓜子。
  "饿了就自己拿筷子夹菜吃饭,别在这里抢我的东西,想要我喂你也成,把自己洗干净今天晚上跟我睡,如果你敢这么着,以后我天天喂你吃饭,你看成吗?"
  "得了吧王爷。"黄瓜耷拉着脑袋又缩了回去,"到时候您倒是想天天喂我,没准喂的就是香油蜡烛了。这事要是让太子知道了,奴婢还有命活吗?"

  我让黄瓜给我盛饭,他自己也拿了筷子乖乖吃饭。
  我扒拉两口饭,忽然问他,"黄瓜,你说说咱们这日子,过的怎么这么憋屈的慌?都是凤子龙孙,凭什么他能三妻四妾的,我就得自己熬着?"

  黄瓜正在啃鸡屁股,他的嘴巴塞的鼓囊囊的,他一咧嘴,我还看见没有吞下的饭粒。
  他说,"王爷,这事您可别抱委屈。俗话说的好,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要说委屈,您比三殿下那差一大截呢!
  他每天晚上抠墙缝儿,抠的眼睛的红了,凭什么都是凤子龙孙,太子是太子,而他以后只不过是亲王?以他和太子的关系,他以后的封地一定不会富庶到哪去,说不定就给封到贵州龙脊去当给不会说汉话的苗人做藩王去了。不但他一辈子不能出封地,他儿子,他的孙子,他的子子孙孙都要被禁锢在那个小封地里,不论是山洪暴发,还是苗民叛乱,他就是死,也要死在封地里面,因为祖宗有家法,如不奉召,藩王擅自出封地,等同谋反。如果真到了倒霉的那一天,后面有滔天洪水,无数追兵,他往外逃,没准还没出贵州呢,就让云贵总督拿着王命旗牌给宰了。怪冤的。"
  我心说,是挺冤的。
  不过我也不同情他,以后我的下场还指不定是什么爷爷奶奶样呢!

  我惊奇的看着他,"黄瓜,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呀。"
  黄瓜却一笑,"大殿下,您不是让奴婢以后实话实说吗?还有,您不会以为在毓正宫读书的时候,奴婢和您一样,偷吃点心上树大鸟下河摸鱼吧。"

  我想了想说,"诶,你说,老三真的每天晚上在家抠墙缝?"
  黄瓜凑过来,表情特别猥\亵,他说,"真事儿!王爷,奴婢还知道三王妃每个月来那个的日子,您想知道吗?"
  恶~~~~~~~~
  黄瓜开始说实话之后,我忽然觉得,我有些吃不下饭了。

  其实,从一进门我就知道想见小莲不太容易,果然,等到黄瓜用木勺子把饭桶里的香米饭都刮出来之后,小莲也没出现。
  不过观止楼的人倒是一直小心伺候着。
  我们吃完饭,黄瓜陪着我玩,他说要下围棋,可那玩意我看着吓人,一摆一长溜,我根本数不过来,于是我说掷骰子。不过我根本没想到黄瓜的骰子玩的那么精到,我们还没有玩几轮呢,他就赢了我七两八钱银子。
  我手在桌子上撑着下巴,拿起那骰子左看右看,看看是不是让黄瓜偷偷灌入水银铅块之类的东西了。
  黄瓜把手伸过来,"王爷,给钱给钱。"
  "不成,我现在没钱。"
  "那可不成,王爷,还说家人呢,家人从不赖账,作为君子尤其不能赖风月账和赌账。这样做丑死了。"
  我摆摆手,"用这话挤兑我,你算是挑错了,老子当年在这里欠的饭钱够你小子在这里吃喝嫖赌过俩月的。"
  说完,我伸了伸懒腰,看天色也挺晚的了,那边有床铺有被子,刚好是两个人的,正好可以过夜。我就让黄瓜到外面再弄点热水来,喝点水润润喉咙。
  黄瓜问我,"王爷,咱们真不走了。"
  我,"让你去你就去,问那么多干嘛?"
  "诶。"黄瓜叫苦不迭,"天大地大,王爷最大。"

  他拎着茶壶转身出去倒热水去,我去铺床,可我没想到,他一打开门,没有向外走,反而一步一步退了回来。
  那边很黑。
  愈五百多年的古檀木黑色的骨架沐浴在斑驳的月光中,显得异常幽暗,这其中有一个人就侧身站在门口,一双苍冰色的眼睛,就像是被钉在夜空天际的星。
  是小莲。

  "你终于来了。"
  我挺高兴能看到他。
  "黄瓜,把茶壶放下,你到后面牵马去,咱俩一会儿回家睡觉去。"
  黄瓜看看我,又看看他,他居然还和小莲打了声招呼,就出去了,临了,把门带上。

  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来的,我也不知道他在那里等了多久,不过我知道我有一句话想要告诉他。
  我说,"小莲,听我一句,离开雍京吧,如果有可能让柳一也跟着你走。"
  他并不说话。
  偌大的屋子中只有我在喋喋不休。
  我记得,我们就是在这里相遇的,看样子,也必然会在这里分开。
  他忽然说,"我听柳一说了,你要带人查封这里。不过,如果这里那么容易被查封,我想,我早死了。"
  我摇头,"不是,这和我没有关系,我想让你离开这里也不是因为这个。"
  他一挑眉,"哦?"
  我走到他身边,侧身走过门口,然后才说,"是殷忘川来了。"
  他拉住我,"你怎么知道这个人的名字?"
  我,"我曾经见过唐小榭,他告诉我的。他说里面两个人是兄弟,但是冤仇不共戴天。"
  他冷笑,"你以为我怕他?"
  "不是,因为朝廷近期要围剿昆仑教,我怕你受到株连。"

  殷忘川公然截杀七省缇骑指挥使,无异于谋逆,他西域大光明顶的昆仑再厉害,再傲视武林,在文湛的眼中都不过是一群私设香堂的草莽武夫,如果不是他们公然和朝廷作对,原本都不值得一提。
  不说别的,文湛只要一纸调令,边疆十万铁骑就可以踏平昆仑。

  莫雀忽然绽出谜一般的笑,"我以为你来,想要和我说很重要的事呢。结果却是这样无足轻重的小事。"
  ……
  "承怡,你不问问,我和三殿下是什么时候认识的,又是怎样认识的?"
  我推开门,走出去。
  四周安静极了,只有蝉鸣虫叫,些许声音就能惊起夜鸟,隔着水面的无风亭的雕梁画栋重重叠叠,纵横交错,那面的院落中还不时传过来丝竹檀板,吟吟低唱,和些微杂乱无章的脚步声。
  ……
  "还有,你不问问我为什么要到你府上?"

  如果一天之前,他向我问这个问题,我回很感兴趣,可现在,我已经没有兴趣知道了。
  无论他是怀着怎样的目的来到雍京,无论他来做什么,他想要做什么,又或者说,他已经做了什么,他的故国已经国破家亡,他的父亲随着高昌破城而被绞死在一张硬弓上,他的姐姐身怀六甲却被踩踏的血肉模糊。
  死去的人已经足够多了。
  不用再加上他一条命。

  "承怡,今天腊月,劫杀太子殿下的刺客,就是我。即使这样,你还能让我全身而退吗?"
  "太子殿下在你心中的地位无人可及,任何伤害他的人,你不想处之而后快?"
  "现在放我离开,你不怕终究有一天,他也死在我的手上?"

  我停下脚步,转身,很认真的看着他。
  "你不恨他,你真正恨的人是我。他和你是各为其主,没什么可说的,可是我不一样,是我辜负了你姐姐,是我对你始乱终弃,也是我侮辱了你。我从开始到现在没有对你真心对待过。你离开之前说的对,我对别人的好意都是虚假的,我彻头彻尾就是一个伪善的小人。"

  因为我知道,一切尘缘不过都是镜花水月,无论怎样鲜活的生命,怎么热烈的情感,也只不过是电光石火,终究会色空幻灭,众生俱忘。
  在这之外呢?
  每年端午,依然是鲜花繁茂,燕语莺声。
  雍京就像一只怪兽,端坐于时光之川,看着时间流逝于它身边呼啸而过,甚至不用感慨'逝者如斯夫'!
  它不会为任何人喜悦,也不会为任何人悲伤,死去的人已经死去,活的人终究会死去,只有它是永恒的。
  这就是大郑的千年古都,壮美如诗,却毫无怜悯。

  我最后说,"想杀我,我等着,不过在这之前,先平安的活下去。"

  我和黄瓜在雍京朱雀大街上信马由缰。
  他伸了个懒腰,我也伸了个懒腰。
  他高兴的说,"王爷,今天夜里有夏天的味道,咱们明天吃活鱼吧。奴婢从酒醋面局那里顺出来两坛子七十年的茅台,刚好配崔公子送来的新鲜鲥鱼!"
  我连忙点头,"好呀!"
  可黄瓜忽然看了看四周,诡异的静寂,四周一个行人也没有。
  "咦,这是怎么回事,不会大半夜的撞鬼了吧。"
  我连忙安慰他,"不怕,不怕,反正快到家了,大不了今天晚上咱俩盖两床棉被,反正我们平时没有做过亏心事,不怕鬼叫门。"
  "可是,可是……"黄瓜又开始苦着脸,"我昨天刚从后街卖包子的杨嫂子那里顺了两斤包子没给钱,她不会一气之下就一命呜呼,然后跑到阎王爷那里告我的状去了吧?"
  我白了他一眼,"你以为阎王爷都和你一样,每天除了吃就是睡呀,他可是石头蛋子腌咸菜,没有闲的时候……"

  正说到这里,我们已经到了祈王府正门外,忽然王府正门大开,众人簇拥着一人走了出来,他笑着说,"承怡,好兴致。"
  我一见是他,在也笑了,连忙下马,"文湛,你怎么在这里。"
  他走过来说,"夜里睡不着,过来你这里看看。三弟那边的酒宴可好?听说到亥时初刻就散了,我怕你酒没喝痛快,给你从带了两坛女儿红,都是新酒,你爱喝的东西。不过,……,谁想你没有在家。"
  我连忙说,"哦,我带着黄瓜出去遛遛。"
  "是吗。"
  忽然,文湛凑过来,他的鼻息就在我的耳朵边上,又热又痒。
  我推了推他,"干嘛?"

  文湛说,"好香!这样味道别致的香,大内是没有的。不过我记得你曾经熏过,好像是一年的端午,当时你还住在玉熙宫,我也是这样,坐在院子里面等你吃酒,可是左等你不来,右等你也不来,最后天亮的时候,你从外面回来了,还带着满身的酒气和一种特殊的香气,这么多年过去了,仍然让我记忆尤深。"
  我站了,不动,看着他。
  他依然笑着,"就是那天晚上你跟我说的,你从来不逛窑子……"

  见我一直不说话,他也不笑了。
  "观止楼?"
  他像是在询问我,可我知道,他压根就没想得到我的回答。
  他径自笑着,自言自语,"是个好地方,酒好,菜好,人也好。"
  他一把扯住我,不顾及眼前这么多的近卫军,他拽着我就往里面走。

  "里面去,让我瞧瞧。"
  "文湛,你想要做什么?"
  "我要亲眼看看你到底背着我做什么去了!"

  他硬是把我推进一个屋子里面,动手就扯我的衣服。厚重的帘幕挡住外面重重叠叠的人,却根本遮挡不住我们之间的秘密。文湛的眼神冷静的可怕,可是他动作却像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他像一个被嫉妒冲昏了头的野兽,似乎一定要用他自己的手指一寸一寸检查过我的身体才能满意。

  ——啪!
  是一个耳光清脆的声音。
  文湛的脸颊偏向一边。
  我看着自己手,呆住了。

  拉扯之间,外面是柳丛容的声音,"殿下,殿下。"
  文湛置之不理。
  他忽然低头,像是惩罚似的在我的嘴唇上撕咬着,同时,他固执的手想要分开我的双腿,在那个地方插\入手指探查。
  此时,柳丛容的声音却干涩而响亮,"殿下,浙江八百里急递。蜀中,江南大旱,南方五省几乎颗粒无收,几十万流民进入直隶,向雍京涌来。内阁,司礼监请太子殿下速回微音殿,共商对策!"

  这是我爹登基以来百年不遇的大灾荒!
  万里繁华的江南颗粒无收,流民百万,翻遍了史书也是亘古未有的惨事,骇人听闻!

  听到这些,文湛终于停手了,他拥着我,抵着我的额头,像一只雄兽压抑着什么,纷乱的喘息着。
  我衣衫不整的被他抱在怀中。
  我感觉到了,怀中他的身体又僵又硬,却似乎充满了无穷的力量,我抬眼,看见文湛秀致的嘴唇边上,带着一抹诡异却甜美的笑。
  就像猎人,看到他期盼已久的猎物,落网了。


150
  文湛单手轻轻扯了一下我脖子上的黑细线,他好像要再次确定一下我一直戴着他的生辰玉配,然后他恢复一些理智,但并不说话,只是给我拉了一下衣服,然后双手拥着我靠着巨大的紫檀木的门板站着。
  如果不是他的手指似乎有些温柔的摩挲着我的后背,让我体会到他有些许歉意,我真以为他把自己莫名其妙发飙的事情当成理所当然了。

  我不禁很生气,要是让他把疑神疑鬼养成了习惯那还得了?我可不想我后半辈子让他像看管囚犯一样看着我,一举一动都要告诉他,还得时不时承受他所谓的'偷情检查',这还是人过的日子吗?

  我忽然告诉他,"你心里有鬼。只有心中有暗鬼的人才总会拿那些玩意儿去揣测别人!像我这样堂堂正正又心底善良的人从来不会去猜忌别人,……"

  不知怎么了,我说道这句话的事情莫名的心虚。
  黄瓜的那句啼血哭诉一直在我耳朵边上飘:
  ——大殿下是凤子龙孙,刚愎雄猜是天性。

  不过我一转眼就把这句话甩到耳朵后面了,继续数落文湛,"我就从来不会揣测你背着我做什么……啊!该死你的文湛,你想做什么?"

  我今天很生气,实在是太生气了!
  我亲眼看着他偷情,嗯,也许不能算偷情,因为他和姜家闺女的好事他根本就没有打算隐瞒!我只能说我亲眼看着他睡了别人我还用话去撩拨他,结果这个脸皮一向很薄的太子殿下被我踩了隐痛,他撕拉一下子扯开我所有的衣服,死死的抵着我,然后托着我的腰,让我抬起一条腿,圈住他的腰,他的手指探入,弄的我疼楚又难堪。

  我用力挣扎,并且口没遮拦的大叫,"柳芽,救命呀!你家殿下兽性大发,对我意图不轨,你快快进来把他拉走啦!……啊,文湛,你太无耻了,内阁司礼监堆山填海一般的奏折等你去批复,你居然还有心思做这样的淫\邪之事,你,你,你……啊!"

  文湛又加了几根手指,撑开那里,让我难受极了。
  可他探出的舌尖扫了一下我的耳朵,就这一下子,我全身都酥了,双手紧紧抓着他的肩膀,好像溺水的人死揪住最后一根浮木。
  他在我耳边低喃道,"安静点。"
  我呛了他一句,"门外面就是你东宫的人,你都不怕丢人,我怕什么?"
  他不说话,只是埋头苦干。

  我还没有缓过来一口气,就感觉身下被捅\入一大坨清凉芳香又绵腻的油脂香膏,我就感觉自己被自己的一口气堵得差点去见阎王爷!
  这种香膏是秘制的,里面加了一些催\情的香精油和疗伤的药,是专门为了做那档子事弄的,卖的异常隐秘又昂贵非常。
  文湛有这个不稀奇,可问题是……
  我大叫,"文湛你这个疯子!居然随身带着这种东西!你整天脑子里面都想什么?这事要是让御史台都察院那群混账鸟言官知道了,弹劾的折子都能淹了整个东宫!你不怕,我可怕!那个时候你还活不活?你还让我活不活?……"

  "啊!!——"
  我还没有哭诉完,就被狠绝无情的贯穿了。
  疼的我一昂头,除了可怜的能发出几声微弱的呻吟声,再也没有力气喊叫了。
  身体那处被文湛用香膏仔细揉开了,承受他这样激烈的撞击到不觉得彻骨的疼痛,只是一种莫名的,巨大的被占有,被控制的感觉笼罩着我。
  一种细微的,像游丝一般的思绪在我的脑中若隐若现。
  我似乎抓住了,又似乎没有。
  我忽然察觉到,文湛对我暴虐,锋利如刀,却深沉如海一般的爱情背后隐藏着什么,就像参天大树的根,历经漫长而冷酷的岁月,复杂狰狞,盘根错节,却历久弥坚。
  那是,……,恨吗?
  ……

  我双手抱着他,而他的吻狠狠的印在我脖子上的黑丝线上,这个时候他总能慢慢的柔和下来,可是身下的动作却没有分毫懈怠。迷乱中,我只能听见背后的紫檀木门板被文湛这只禽兽拱的咯吱咯吱乱响,这在沉幽静谧的祈王府还有满院子的东宫禁卫面前显出一种永无止境的疯狂。

  不知过了多久,一股强劲的热流打入身体,我才被轻轻放下,可我的双脚虚软,颤抖着不能支持身体,文湛的手死死的扣住我的腰,他的吻沿着我脖子上的黑丝线缓缓而下,他单膝跪在我面前,低头,张嘴,轻轻含住了我因为承受他的肆虐而一直萎靡不振的欲\望,温柔的抚慰着。

  那一刻到来之际,我全身的力气被榨干,再也承受不住,委顿于地。
  他就这样抱着我,月光照在他的脸上,要不是他的眼睛璀璨如野火,我以为他已经成为一尊白玉雕像,倾国之宝,却冷酷无比。
  只是……
  他的脸颊上还有耳光的痕迹,嘴角边,……,也有一丝的白色痕迹。
  我赶忙用衣袖给他擦干净嘴角,恍惚间,却听见他的声音,"……承怡,对不起……"
  "……"
  "对不起。"
  他抱着我,一遍又一遍,轻轻的说着。
  他的眼神很柔和,柔和到哀伤的地步。
  我忽然很害怕。
  他到底做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可以让他把对不起三个字说的如此令人肝肠寸断?

东宫他哥小剧场之万圣节
崔碧城的外庄大掌柜回雍京述职,给他带回来一个十字架,用黄金浇注的,上面还镶嵌了一排圆润的珍珠,老崔拿着这个十字架左看右看,看不出一点门道来。
后来,祈王府的总管大太监黄瓜过来,跟他要了今年江南种桑养蚕织绸的账簿,他从书桌底层的夹层里面找出来给黄瓜,结果看见黄瓜正在对着他的十字架炯炯出神。
"这个凿子有点邪。"
黄瓜喃喃自语。
"怎么两边一样长短呢?上面还镶嵌着南珠,难道,这是给皇上敲核桃用的?"
崔碧城在心中暗暗鄙视他没有见识之外,也没有说话。
他不喜欢太监,可是黄瓜居然除外。因为黄瓜是他在毓正宫读书的师弟,虽然家穷点,比楚蔷生他们家还穷,可是人厚道,也机灵,并且对他表弟那个不着调的祈王爷很忠心,崔碧城也就忍了。
他把账簿拿给黄瓜,并且不着痕迹的从黄瓜手中拿回十字架,端茶送客,恭送他出门。
崔碧城清点西疆外庄掌柜给他的礼物,一口大箱子,里面一打开,七八个南瓜,还有几把镰刀和稻草人。
黄瓜刚走,崔碧城还没有清点完礼物,不一会儿,新出炉的内阁首辅楚蔷生上门了。
他来问崔碧城要今年江西银矿的暗账。
崔碧城需要到书房地板夹层的格子里面拿账簿,然后一回来,就看见楚蔷生对着那个十字架嗤嗤的笑。
"仔细看,这个上面还有个男人,怎么没有穿衣服呢?"
楚蔷生是儒生,深信孔老二说的那句话'子不语乱力乱神',所以摒弃一切神仙鬼怪的传闻,并且在内阁、在朝堂在百官万民面前绝不念佛。
崔碧城嫌恶的对当朝首辅说,"那是异教徒的圣物,上面的人是他们的圣像。可为什么这么神圣的东西放在你的手里,让人觉得特别的猥/亵呢?"
他和楚阁老一向不和,所以二话没说,直接端茶送客了。
老崔折腾了一上午,中午吃饭的时候还想着,东宫是不是也会遣人过来找他麻烦,结果他从吃完午饭午睡,什么人也没有来。
崔碧城靠在他的贵妃榻上假寐。
恍惚之间,他看见他死去的亲爹一身白衣,高冠博带的款款走入。
他爹的那张脸变年轻了,满面金光,恍若神佛。
而且他爹走的不是寻常路,那一排的无限调用递归函数化成的曲线,让人不得不在心中赞一句——神一般的走位啊!!
"儿子,不要睡,在你死后你将有无穷无尽的时间睡觉,那么在你活着的时候,你要努力!去,把你小金库藏的碎银子再数一遍!快去买糖吃!"
啊!——
老崔惊醒。
他恍恍惚惚的看着周围,一阵清风吹过,了无痕迹。
他正要压抑一下自己的心情,此时,外面有一个太监奸细的嗓音喊:"太子殿下赏赐宁淮侯崔碧城!"
崔碧城揉揉了眼睛,连忙一点一点挪出去,接过旨意之后,他打开东宫赏的那个盒子,是一盒子高粱饴糖。各种口味,有草莓的,西瓜的,柠檬的,杨桃的,猕猴桃的,葡萄的,蘑菇的,豌豆的,南瓜的,樱桃,辣椒,还有坚果。
各种颜色的攒了一大堆,让崔碧城一撇嘴。
"神马玩意?"
就这样,一直到吃完了晚饭,崔碧城都是安安静静的。
快到冬天了,外面天黑的早,朗月疏星的,更显得寂寞又寂静。
忽然,远门外传来几声扣扣的声,崔碧城迟疑着,这深宅大院的,外面有人敲门都能听得到,徒生出一种黯然萧索的气氛。
吱呀一声,门开了,外面有一人,穿着全身黑袍,头顶南瓜,手中一把银色的镰刀,手中拿着一个小口袋跳了进来。
他貌似阴沉的声音说,"崔碧城,吾乃地狱判官,生死薄上你阳寿将尽,如想活命,快快奉上美酒香茶,真金白银,让本判官笑纳!"
崔碧城嫌恶的看了看那个头顶南瓜的'判官',他全身捂得真严实,可他为什么不把脸也遮起来呢?害得他连动脑筋都懒得动,一下子就认出来人是谁了。
无聊。
崔碧城沉默的回屋,从书桌上拿过来那个盒子,把里面的糖果一股脑的都给来人的口袋里面倒进去了。
一边倒一边说,"承子,这是太子那小兔崽子给你,尽量吃,别客气。"
"啊啊!——不要了,太多了!!——"
怪事出现了,那盒子糖果越到越多,越到越有,最后,堆成了一个小山,竟然把来人给埋住了。
可怜的承怡被埋在小山里面,挥舞着镰刀和斧头,像一个被翻壳的乌龟,死活刨不出来。
最后,盒子中间倒出一张丝绢圣旨,上书:'奉天承运,太子诏曰,祈王承怡藐视东宫,万圣节尚且独自外出,冷落太子罪在不赦,应受糖果压身之苦。钦赐!'
落款:by 大郑东宫太子 姬文湛。
此时,漆黑的天际边一群乌鸦飞过,一会儿排成个乌字,一会儿排成个鸦字,还时不时的呱呱叫两声。
番外•夺床之战
  番外?夺床之战

  故事发生在全文完结后的第二年,文湛登基后的第七年,承怡翘家回归后的第二年。诶,岁月无情啊,连当年青春无敌的文湛DD都二十六岁了。O(∩_∩)O哈哈~

  入夜,小风嗖嗖的吹着,内阁朝房门外的气死风灯飘来荡去的。
  夜晚司礼监当值的小宦官奉命给当值的内阁大学士送吃食,他们刚挑帘进来,就看见内阁首辅大臣楚蔷生在坐在八仙桌子上,正在吃面。
  长翅乌纱早已经摘下,放在一旁的茶几上,身上依旧穿着煌煌紫蟒,他斯文的吃着一大碗油泼面,一个像面盆一样的粗瓷大碗,小宦官打远一闻,喷香喷香的。
  尚膳监的这个小宦官心中正纳闷,他正是按点送过来的四菜一汤给今天当值的大臣,没听说过还有别人给朝房做饭的,那楚阁老的那碗粗鄙却异香扑鼻的油泼面是哪里来的?
  他们端着食盒是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楚蔷生看到他了,笑了一下说,"有劳这位小公公了,放下吧。"

  小宦官心说,别看楚相人长的斯文俊秀,又瘦,胃口不错,倒是挺能吃的。正想着,食盒还没有摆放好,就听见帘幕外的书架边上一个人蹭过来,先凑到桌子前面闻了闻,再拿着汤勺喝了一口汤,然后啧啧的说,"要说这么年御膳房的菜一点没长进,还那么寡淡无味,说起来也真挺不容易的。"
  他对着这个小宦官一努嘴,"我说,你们不能换几个能用的大师傅?凤丫头嫁人生娃之后手艺越来越稀松了,做的菜都跟寺庙里念经的和尚吃的一样,淡,都能淡出鸟来。模样好看不垫饥,老楚,你吃了这么多年,还没被饿死,算你命大。"

  小宦官刚进宫不过三年,原本干杂活,后来托了一个同乡告老回家的老太监的门路,今年刚被选出来到尚膳监伺候内阁朝房各位大臣的饭食,而今天则是他第二次到这里送饭。他不认得这个人,看着面生。

  眼前人白净的脸,清淡的眉,笑起来咪咪眼,好像自家门后那只总也睡不醒的懒猫,左眼眼角下面有一粒朱红色的泪痣。
  这个人不是内阁那几位阁老,也不是常在朝房走动的几位侍读学士,他没有穿紫蟒,只穿了一件深蓝色的袍子,不是上用内造的,不是朝服,就是一件平常在家穿的常服,一个外臣在大内穿常服,真是咄咄怪事,所以那个小宦官怎么也看不出个门道来。

  小宦官心说,这是哪里来的不知轻重的随口乱说话的家伙,居然在首辅楚大人面前说御膳房主厨凤晓笙的坏话,还穿常服,小宦官在心中盘算着。他马上就要大祸临头了。

  "你在心里偷偷骂我什么?"
  "啊?……"
  小宦官摆好碗筷,忽然看见那个坐没坐样,吃没吃样的家伙手肘支着八仙桌笑眯眯的看着他,那个样子好像刚睡醒的懒猫发现了一个绒毛线团,于是伸出他的小肉垫逗逗那个绒毛团子。
  小宦官连忙说,"没,没有。"

  "行了,你别逗他了,他那么点年纪,还是个小孩子呢。"
  这时,旁边的楚相吃完了面,一旁侍候着的小太监赶忙递过来热布巾让他擦手擦脸,他起身过来,对小宦官说,"行了,你先下去吧。"
  "是。"

  那个人却说,"我是看他可爱才逗他的,老楚,你别说,他这个摸样让我想起来当年的黄瓜,那个时候他刚进宫,也是这么个俊秀摸样,还总是低着头,斯文着呢,哪里像现在,整个一个流氓!"

  "是谁在背后说我的坏话呢?"
  话音未落,朝房正门的帘子一掀,进来一个人,身穿大红色锦绣长袍,小宦官一看,差点直接跪倒,进来这个人正是司礼监首席秉笔大太监黄枞菖。
  这可是后宫几万太监的顶尖人物,小宦官惴惴的,他平常别说面对面的和司礼监的人说话了,就连向人家叩头问安,都要跪在一大堆辈分高一些的宦官后面,今天这么近的碰见了,他下意识就想跪,可忽然一想,旁边还有个内阁大学士呢,跪了这边那么就不好行礼了。
  正犹豫着,就听见黄枞菖对他说,"饭菜都摆好了?今儿个天冷,你先回去吧,这里一会儿我让别人收拾。"
  小宦官连忙低头,道了是,就退下了。
  临出门的时候听见黄太监罕见笑呵呵的说,"我说今天怎么耳朵根子发热,右眼皮一直跳,原来是贵客到了。王爷好久没进宫,想死我了。"

  "哦,原来是位王爷。"
  小宦官心中点了点头,可马上疑惑又来了,这位王爷,怎么不穿修龙的袍子呢?亲王进宫面圣不都应该穿朝服吗,怎么这个王爷穿着常服就来了?他不怕君前失仪吗?
  那可是大罪哦。

  "得了,别跟我来这套。俗话说左眼跳财右眼跳灾,我一来你右眼皮跳那是好话吗,敢情我成了灾星了。黄瓜呀,你怎么到内阁朝房来了?"
  "今天楚阁老当值,奴婢也当值。楚阁老票拟,奴婢批红。王爷怎么来大内了?"
  "哦,我昨天刚回京,今天过来瞧瞧,可是皇上一直在微音点召见兵部尚书,谈的是东海用兵的事,后来听说老楚今天当值,就用他的小御膳房做了碗面条给老楚送过来,你看他天天在内阁操劳,你们司礼监也不管管,不给做点好吃的,都饿瘦了,看着让人怪心疼的。"
  楚蔷生忽然插话,"成了,你别在这里胡搅蛮缠了,皇上那边应该谈完了,你快去吧。"

  "别赶我走。"蓝衫人拉了一把椅子坐在楚相对面,"吃了我一碗面,快点给我出个主意。文湛他又不是十七八岁,满脑子除了那档子事不想别的,你说说,这都多少年了,怎么还这么个毛病,就好不了呢?每天晚上都折腾,还不让我睡,这么下去,估计活不到三十岁,我就要挂掉了~~~~~~~~上个月我跟他吵架,这才有空跑到山东泰山玩了一圈,玩的真好,夜里清静多了,我睡的也多了,你看,我的脸都变的圆了。可我也不能老这么着出去转悠,我还是住雍京的时候长,住在雍京就得回大内住,蔷生呀,你得给我出个主意,治治他这个毛病。"
  楚蔷生一挑眉,"我没主意。陛下正当盛年,龙精虎骨是社稷福气。"
  黄枞菖凑了过来,一脸的笑,极其猥琐,他呲着大牙说,"王爷,您跟奴婢把晚上的事儿仔细说说,奴婢给您出个主意?"

  蓝衫人和楚蔷生同时望天。
  一会儿,楚相才转过脸,略微惊讶道,"原来是司礼监的黄公公来了,有失远迎,黄公公是几时来的?方才怎么没有见到你呢?"

  黄枞菖瞪了楚蔷生一眼,爬在八仙桌上不说话,他愤愤不平的嚼一勺鱼片。
  楚相又道,"王爷,这是天家私事,不是做臣子当说的,这天气凉了,您该回去了。"
  蓝衫人耷拉着耳朵站起来,"死蔷生,白吃了我的面还不给我出主意。以后不给你吃面了,哼。"
  那人揣着碗就要走,楚相咳嗽一声说,"诶,王爷,您拿错碗了,您的碗在那边,您拿的是内阁多宝格的摆设,是柴窑的极品,现存世仅此一个,还请王爷高抬贵手,饶了它吧。"
  "啊!楚蔷生,我恨你!!~~~~~~~~~"
  那人放下柴窑碗,气冲冲的掀帘走人了。
  呼,身后刮起了白毛风。

  承怡回寝宫的之前,一直躲在大柱子后面哨探着,结果看到宫门大敞,文湛早就回来了,他早已沐浴更衣,穿着舒服的便服坐在八宝琉璃灯下看书。看着看着,也不抬头,就对着承怡藏身的柱子说了一句,"进来吧,外面冷。"
  "……"
  承怡左右看了看,这才一步一步的蹭了过去。
  文湛也不抬头,就是看书,他的手指轻轻的翻过一页,眉间微微蹙了起来。
  要说,这个文湛在做太子和做皇帝的时候有什么不一样,承怡也说不上来,有些地方好像变好了,有些地方好像变的更恶劣了。就比如他那张面瘫脸,再加上那种冷冰冰的性子,原先做太子的时候是冰块,现在是冰窖,呃,顶多是一个温和的冰窖。

  承怡正在这里自己胡思乱想,文湛把手中的书合上了,微笑着说,"饿不饿,我让他们给你煮了碗酱醋面片,驱寒的。吃一碗?"
  "好呀。"
  承怡连忙点头,然后他抻着脖子看了看文湛手中的书。
  令人惊奇的是,文湛手中的书居然不是什么经史子集,而是现在坊间最有名气的无聊才子兰陵空空子写的武侠话本《持剑一笑万山横》!
  故事说的是昆仑圣教教王殷忘川平定内乱,收复圣教的英雄事迹。
  承怡忽然有些牙疼。

  承怡在民间生活了很多年,因为当时有小孩子需要照顾,所以每天睡觉前都要讲故事。饶是承怡能白话,日子久了肚子里的油水也会灯枯油尽,所以平日讨生活之余,坊间流行的那些话本什么的,他能看的都看遍了。
  他最喜欢看的是《樱桃唇》《柳叶眉》之类的艳情故事,不过那个不能给小孩子讲的,所以他也看别的,诸如传奇、惊案和神仙鬼怪狐狸精之类的,武侠的只看这个兰陵空空子写的,因为这个空空子似乎对昆仑殷忘川颇为景仰,写的所有话本都是围绕着殷忘川的风流韵事和英雄事迹,既传奇又香艳,颇得众人好评。坊间空空子的话本几乎是洛阳纸贵,一本难求。

  承怡回宫之前,空空子的话本能看的他都看了,这个《持剑一笑万山横》是新出的,他没看过,于是他捻着手指翻看一页,就看见上面写着:
  "……教王殷忘川劝眼前这个不要命的少年放下屠刀,他说:'人是人他娘生的,你活这么大不容易,你是吃饭长大的,不是喝西北风长大的,你要是死在我的剑下,那会白白浪费了多少年的粮食,圣人曾经曰过,上天有好生之德,放人一命省造十三级浮屠,……'"
  然后再翻过四页纸过后,少年终于被殷教王的话感动的痛哭流涕,弃刀下跪,最后空空子还来了一句总结,这就叫少年人不识英雄汉,殷教王苦劝弃屠刀。
  承怡囧。

  文湛在旁边说,"我不知道他还有苦劝人回头是岸的本事。"
  "怎么可能!?"
  承怡大叫,"那个家伙根本没有耐心,遇到这样的事情直接杀人了,对他来说,让他拔剑比让他说话轻巧多了。"
  "是这样。"年轻的皇帝陛下轻轻说了一句,"承怡,你很想他吧。"
  承怡手肘支在桌面上吃花生豆,闻言抓了抓头发,"也还好,他这个人不太容易让人想起来,也不太容易让人忘掉。总之是个奇怪的家伙。"

  文湛不喜欢殷忘川,这么多年,他就是不喜欢他,他想,在今后的几十年李,他也没有喜欢这个殷教王的理由,所以他没有接着这个话茬说,他说了别的,"泰山好玩吗?"
  承怡和他吵架,自己跑出雍京玩去了,他本来想要派缇骑暗中保护,可是后来承怡飞鸽传说,说和他一起去玩的还是永嘉周熙,一路上的吃穿用度都有了,也很安全,他让文湛不要管。皇帝想着承怡也不喜欢他暗中派人看着,索性就把所有的密探和影卫全撤了回来,只等着承怡自己回来。
  这不,承怡吃喝玩乐够了,昨天才回雍京,先到自己的小院睡了个大头觉,今天就进宫了。

  "好玩,好玩。不到山东不知道,在山东做文官可真不容易,要是没有两把刷子还真罩不住。前有春秋战国、前朝大才子等一干人的传世名篇,上有衍圣公孔府泰山压顶,后有若干学子欣欣向荣,诶,在文人堆里面当文盲的滋味不好过呀。文湛,你不知道,那里的人可好玩的,他们整天吃豆豉炒海蛎子,韭菜炒海蛎子,豆豉韭菜炒海蛎子,还有呢,你肯定不知道,现在的山东总兵彭大池武进士出身,原本就会写'彭大池'三个字,这不,他还出了一本诗集,写的什么'趵突泉里常开锅,就是不能蒸馍馍',比我还有才,哈哈。"

  文湛见承怡笑的开心,也淡淡的笑了。
  他没有说话。
  其实承怡说的事情他都知道,缇骑遍布天下,朝中三品以上官员每天想什么,做什么,只要他想知道的,他都能在第二天得到密报。当时,山东总兵的诗集和缇骑的密报,还有彭大池本身的邸报一起呈送到他手中的时候,他破天荒的仔细看了一遍,还给彭大池挑了二十来个错别字,让他继续用功读书。
  不用管表象多么可笑,一个武将在镇守山东的时候,不喝花酒,不上戏院,不进赌场,每天读书,这就是一件好事。

  他正想着,承怡忽然问他,"文湛,哪天我们一起去泰山玩吧。"

  文湛一怔。
  曾经他以为,他上泰山唯一的理由就是,作为皇帝,承天授命,封禅泰山。
  不过以现在的状况看来,恐怕永远没有那么一天了。
  能到泰山封禅的帝王都是不世出的雄主,文治武功旷古烁今,这样的人,一般都是疯子,即使不是疯子,也是快要变成疯子异常执着的可怜人。
  他爹四十年的丰功伟业,是用乱箭穿心的痛苦换来的。
  文湛不禁想自己,这个世上一切都是公平的。一个男人,无论是士农工商,贩夫走卒,还是什么王侯将相,只要有一个美满的家,那么他大抵做不了什么大事,只能想着三十亩地一头牛,孩子老婆热炕头了。
  他又看了看旁边的承怡。
  照自己这样每天只想着和承怡腻在一起的想法看来,用不了多久,没准自己就能堕落成'从此君王不早朝'了,别说去泰山封禅了,不让御史台的那些鸟言官骂死就不错了。
  不过,为什么这样的堕落也让人甘之若醴呢?

  热面端上来了,承怡照例挑挑拣拣,把自己碗里的姜丝都拨到文湛碗里面去了,这才安静的捧过碗来好好吃面。
  他还在游说文湛,"走吧走吧,泰山可好玩了,去泰安这路我熟,我们不带柳芽黄瓜他们两个碍眼的,就我们两个人去。别这么看着我,我会照顾好你的,我现在洗衣烧饭还有做鞋底子,什么都会,要说做家常菜,凤晓笙那个丫头都比不过我。"
  说完很义气的拍拍胸膛,"没事,跟我混,饿不着你。"

  现在的承怡烧得一手好菜,鸡鸭鱼肉,别管它们的脖子上有没有一丝或者一坨哀怨的血丝,他全照宰不误。一边利索的上调料还一边说,"这算什么,老子当年在太行山的时候,连生田鼠都吃过。"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睛笑成眯眯眼,像一只没有睡醒的懒猫。
  而是,他的话,却让所有人心酸得差点哭出来,直到他们那群没良心的被承怡的烤鱼喂的饱饱的,那股心酸才慢慢的消除了。
  承怡的烤鱼是在天山脚下的塔图河边跟那里的老渔民学的,那里的人都是高昌人,琉璃色的眼睛,卷曲的头发,喝着甘洌的酸马奶酒,唱着中原人听不懂、却感觉到哀伤的歌谣。
  文湛知道他为什么去那里,即使他从来没有说起过。
  他送阿伊拉公主的骨灰归葬天山。
  很多人,背负了多少年的罪恶和愧疚,终究尘归尘,土归土。
  文湛没有去过天山,但他知道,这个被出自微音殿的政令灭掉的国家其实很美丽。有清甜的葡萄和瓜果,金黄色的戈壁滩,还有永恒的天山和一汪雪水、亘古不变的流淌着。

  承怡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他正在绞尽脑汁的想着山东泰安的种种好处,直到被文湛抱上床的时候他才醒悟过来,于是马上眨了眨眼睛,双手抓紧被子,轱辘到大床里面去了。
  他偷偷的扭过头来,像一只小鼠钻出山洞,偷偷打量着文湛,"先说完,今晚让我睡觉,你不能做。"
  文湛笑了,点了点头,"好的。"
  然而承怡脑袋瓜子里面有一个巨大的疑问,这么好说话?
  他又看了看文湛,像是终于确定今晚应该'安全了',马上就高兴了起来。他舒服的伸了伸懒腰,像一只地鼠一般开始满床打滚,就差喵喵的叫几声来庆祝了。
  年轻的皇帝坐在床边宽衣,嘴角边是淡淡的苦笑。
  直到他拉过被子躺好,床那边的人才安静下来。他闭上眼睛,就感觉承怡轻轻爬了过来,在他脸旁边蹭了蹭,然后在他的腮帮子上亲了一口,就滚过去径自睡觉去了。对了,在承怡躺好之前,他把原本放在床那边的被子都拉了过来,堆在两个人中央,似乎筑起一座高墙,这让皇帝着实哭笑不得,可是他却没心没肺的裹着被子,呼呼大睡。

  文湛就没有那么好命了,他睡不着,这个毛病已经很多年了。
  承怡不在的时候他睡不着,他总觉得承怡会忽然回来,就出现在大殿外面,全身湿漉漉的,单薄消瘦,好像吃过很多苦,这让他提心吊胆的,可是当承怡回来之后,他还是睡不着,他会一夜惊醒数次,总是连忙伸手扯身边的人,看看他是不是真实的,他总是做噩梦,似乎身边的人是一个虚假的影像,他身处一个美梦,每当梦醒之后,身边的人不过是自己一个自欺欺人的可笑安慰罢了。
  幸好,承怡已经回来了。
  他不知道,只有把他抱在怀中,自己才是真实的。

  承怡很郁闷。
  他裹着被子左滚滚,右滚滚,不知怎么了,就是睡不着。最后他从被窝中爬了出来,趴在他自己筑的'被子高墙'向外看,文湛以原先老崔挺尸一般的姿势严谨的躺着,他的胸前压着被子,淡淡的呼吸着。
  文湛真是好命呀,睡得这么踏实。
  承怡抓了抓头发,爬在'被子高墙'上,下巴压在松软丰厚的被子上,像一只嘴边的鱼儿被人叼走的懒猫。
  睡不着!
  睡不着!!
  怎么会睡不着!!
  对了,做了皇帝的文湛和太子文湛还有一个不同,皇帝陛下没有那么锋利,没有那般的尖刻,他越来越像一座山,……和火炉。
  ……
  呃。
  好想……好想抱抱他哦……


152
  第十九章开到荼靡

  崔碧城的富贵窝留园大门紧闭,门外车水马龙,对面的茶楼人声鼎沸,好不热闹。
  这里有密探。
  我从茶楼顶层看下去,发现几个人总在留园门外溜大街,他们分别装扮成买脆梨的小贩,卖针线的货郎,还有一个拄着拐杖的老头儿,要不是这个老头腿脚不利索的把留园门口踏了三圈,比我吃饱了还有劲,我根本就没有注意他不对劲。
  这伙子人从东走到西,又从西走到东。

  我窝在茶楼,放黄瓜出去认人,不一会儿,他回来说,"不认识,瞧着不像是镇抚司的人,也不像是禁卫的人。"
  我抓了抓头发,说,"甭管是谁的人了,反正我来看他又不犯王法。"

  说完,黄瓜去结账,然后我带着黄瓜转到一条街之外的东棉花巷子里面,这边有一溜卖吃食的小摊,人来人往的,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我在这里买了几个肉包子,又拿了一个糖人,就从留园后巷的西角门进去了。
  老崔最宠的小厮白凤得了信,赶忙到后面来迎我。
  我就问他,"老崔在家吗?"
  白凤说,"在家。我们爷正在客厅见客。"

  "见客,谁呀?"
  白凤低头,脸色有些尴尬。
  我本来是随口问的,可谁想到看到这么一张俊俏的红脸,看到他欲言又止的样子,顿时,我心中的冉冉升起了一坨寂寞如雪。
  我赶忙说,"快,带我去客厅,还有,别告诉他们我来了。"
  "诶。"
  白凤把我引到客厅,就看见原先一直敞开的"远香堂"门窗紧闭,老崔的几个心腹干将尤平安他们都爬在柱子后面,小心的抻着脖子,把耳朵凑过去仔细听着什么,那模样就好像恨不得自己长了一双驴耳朵。
  ……
  "崔郎,你让奴家做的事情,奴家都给你做了,这次你要怎样奖赏奴家呢?"
  一个娇滴滴的女声透墙而出,差点把我吓一个跟头。

  我缩回去,揪着尤平安的耳朵,悄悄问,"这娘们是谁?"
  老尤嘿嘿笑了两声才说,"这是京城天下镖局总镖头佘太君的掌上明珠佘浣浣姑娘。"
  末了又加了一句,"也是我们爷的红颜,嘿嘿。"
  我瞪了他一眼,"什么叫做红颜嘿嘿呀,不过……"这次换我摸下巴,"没想到老崔还有这一手,这姑娘听着就不赖。"
  说完,我们继续霸着那里听。

  然后是老崔不咸不淡的声音,"佘姑娘的话折杀小生了。小生感激姑娘仗义相助,这么着吧,按照天下镖局的市价,小生再加三倍如何?"
  "不嘛,奴家不依。崔郎,奴家这次可是费尽心机才帮你找来的东西,这还是瞒着奴家的妈妈,这么惹祸的东西要是让奴家的妈妈知道了,定然要打断奴家的双腿。崔郎,奴家为了你,连妈妈都不要了,你,你还不明白奴家的心吗?"

  嘶嘶~~~~~~~
  佘姑娘的小撒娇,威力无边,酸倒一大片。
  我心说,老崔不像和这样的姑娘打交道的人,他到底想要什么,非要这个姑娘帮他?

  我翘着脚上前,看那边的窗子似乎有一道缝隙,无奈正对着正厅,老尤他们怕被崔碧城抓住打板子,都不然去,我过去了,就透过那道缝隙看着里面。
  那姑娘不像我想象的穿着风骚,她打扮的非常漂亮,绣花的裙子外面罩了一层珍珠纱,高挽起的头发戴着一只金丝明珠攒的牡丹花,模样长的不算多出众,不过眼波流转,顾盼神飞,看着相当的有精神,和她的声音却恰好对不上。
  她不是在涮老崔吧。

  热闹看完了,此地不宜久留。
  不然让崔碧城知道了,我怕他面子上挂不住。
  我正想着偷摸回来,忽然听见屋子里面一道声音冷然说,"谁在外面?!"

  陡然之间,根本不容我躲藏,远香堂三面墙,正中六扇大门,两边四扇大门,一共十四扇门同时大开!
  老尤他们躲的远,于是像耗子一般缩回柱子后面,空留我一个绰在门外,像一个卖不了的书呆。
  我马上调整姿势,双脚一前一后站成丁字步,昂首挺胸,映衬着不远处波光明灭的湖面,以一种玉树临风的潇洒闪亮登场。

  崔碧城正襟危坐于主位,他就是稍微抬了一下眼皮瞭了我一眼,平静的垂眼去端他的茶碗。佘姑娘受到了惊吓,她娇柔白皙的小手抚摸着自己的胸口,朱红色的樱桃小嘴圆圆的张开,像雍京食肆上正在等待油炸的鹌鹑。

  姑娘问,"你是……"
  我笑着进去说,"姑娘不认识我,我就是崔碧城的弟弟,我叫崔碧水。"
  "呀,崔郎啊。"佘姑娘歪着头笑着对崔碧城说,"奴家原先都不知道奴家以后还有一个这么俊秀的小叔子呢。奴家真是好命呢。"然后,她就像一条蛇一样缠着崔碧城,"崔郎啊,还记得你送奴家的那首诗吗,奴家写在绢帕上,一直珍藏着呢。"

  我心中想,老崔还挺有一手的,我都不知道,原来他是这么样的解风情呀。
  没想到崔碧城说,"姑娘想是记错了,小生从未送过姑娘诗篇。小生是生意人,不懂舞文弄墨。"
  佘姑娘娇嗔道,"崔郎太见外了,满雍京谁不知道崔郎是杜阁老的高足,在毓正宫读过书呢。"

  说着,佘姑娘站了起来,可与此同时,崔碧城大叫一声,"承子,快出去!"
  他一撅屁股,就着他的姿势把身下的椅子掀了起来,冲着佘姑娘狠力一砸!
  那姑娘笑着轻轻巧巧的躲开了,可是她却没有报复崔碧城,反而转身冲着我狞笑,手中是一把尖刀,闪动着诡异的光,似乎被淬过毒。

  变起肘腋!
  有刺客!
  我还没有逃出远香堂,佘姑娘的刀就到了,她手起刀落,割下我一撮头发,我就感觉一股子凉气贴着我的脑袋皮飞了过去,于是慌忙之间,赶紧钻到这边的桌子下面。
  我这辈子遇到的大大小小的刺杀有十几场,可是到我面前的不多,除了我小的时候被我娘抱着回冉庄省亲的那次,据说被刺客的血泼了一脸,所以后来就落下个晕血的毛病,治不好了。
  不过被刺客近身刺杀还是大姑娘上轿,第一次。
  我都不知道崔碧城这是招了一些什么人!
  不对!
  我脑子中云涛翻滚,马上感觉到不对头。
  这个女人是冲着我来的!
  崔碧城就在她手边,而且崔碧城抄起来的椅子一把磕在她的手臂上,结果那个佘姑娘只不过侧腿踢走崔碧城拿着椅子腿,紧接着又是一刀向我这边刺过来!

  门外的那些人听到了崔碧城的惊呼,尤平安站在柱子那边大喊,"有刺客,有刺客!"
  无奈,实在是远水解不了近渴,我想着,门外那些歪瓜裂枣没有一个能挡刀的,等老崔的护院什么的能进来,估计我早被这娘们给宰了。
  我几乎都在心中呼了一声——我命休矣!
  可是,就在这个时候,我眼前一花,似乎看到一道血红色的剑影一闪而过,好像鬼影一般,然后所有人只听见稀里哗啦一声,崔碧城只手掷出一个官窑的笔洗硬生生的冲着那个佘姑娘当头砸下!

  伴随着我的一声惨叫,"崔碧城!换一个东西砸她!这个玩意是彩绘绝品!价值一万两白银!"
  那姑娘好像一个面瓜,瘫倒在地。
  屋子中蓦然之间,死一般的宁静,似乎只能听到活人的心跳声。

  此时,黄瓜尤平安白凤,还有崔府那些护院保镖才一拥而入。
  我从桌子后面钻了出来,双手扶桌面,呼吸了两次,那个女人一直躺在那里,似乎昏了,或者直接见阎王去了,我这才松了一口气。
  我看了看碎瓷片,又一阵子心疼。
  崔碧城不可思议的看着自己的双手,自言自语,"难道昂贵瓷器砸人都比普通椅子有力?又或者是我睡觉之间,忽然练成九阴真经?"
  我摇头,"你可能无意之间练成了葵花宝典。"
  说完,我壮着胆子向外看了看,然后一口隔夜饭喷了出来。

  太恶心了。
  那姑娘的脑袋瓜子就好像一个被磕碎的窝瓜,彻底裂开了,都散黄了,那里面黄的白的红色,干的稀的,什么玩意都有。
  人的脑壳又不是西瓜,不可能让老崔用一个小笔洗砸成这个德性的。
  我问崔碧城,"你刚才有没有看见一道红光?"
  崔碧城脑袋摇晃的像个拨浪鼓,"没有啊。怎么?"
  我还想说什么,可是一想起刚才瞄了一眼那个碎瓜一般的脑袋,我又是一阵子恶心,黄瓜给我到了茶水漱口,我躲在一旁,除了倒换气,别的什么也做不了了。

  崔碧城异常专注的看着那具死尸,他的黑色眼珠盯着她,忽然上前,用绸子缚住手指,细致的掀开什么,我就听见刺啦一声,回头看了一眼,喷出一口黄胆汁。
  老崔双手小心翼翼的拼凑拿着一张人皮,一个支离破碎的脸。
  那张人皮正是佘姑娘!

  我听见崔碧城大呼一声,"不好,这个刺客是个男人,真正的佘姑娘可能凶多吉少。"


153

  崔碧城大叫之后,突然像一只被踩住脖子的松鸡,安静下来。
  然后,他拿着不知道从哪里变出来的一双银筷子,凑到木桌前面,小心翼翼的夹起来放在桌面上的一本书的书页,翻开,里面是几页图,好像是一本兵器谱,这一页上画着一把蝉翼刀,就是凤化二十年之前缇骑用来杀人灭口的,然后,在这把刀下面,还有一把,小了将近一半,刀背上却华丽很多,画着雕龙蟠凤纹,末了有一个小孔,用来系丝线坠子的。
  ……
  突然,一团火从崔碧城手中爆出!
  那本书就像涂满了黄磷一般,自己烧了起来。老崔嫌恶的看着它,他的手腕猛然一抖,烧残的书页被抛出远香堂。
  我的鼻子还能闻到一股糊味。

  崔碧城从我身后冒出来,嗤笑我,"怎么,被吓傻了?"
  我摸了摸下巴,装腔作势的说,"这事透着邪。"
  老崔哼了一鼻子,我这才说,"我告诉你,我见过那把刀。"
  "哪一把?"
  "就是刀背上雕刻着蟠龙的那把小刀。"

  崔碧城听我这么说,眼神一亮,连忙把我的嘴巴堵住,他让下人取来他的披风,一把拽过我急着向外走。
  一边走,一边对周围的一干人等吩咐道,"我和祈王爷要出雍京去踏青,黄大总管,麻烦你自己个先回王府好了。"

  黄瓜还没说话,我先不同意。
  我刚刚受到了惊吓,现在需要回家蒙着厚被子端着热茶挺尸,而不是跟着老崔去什么见了鬼的踏青,再说,谁知道外面有没有什么活见鬼的刺客,再给我拉那么一下子,我就真的吹灯拔蜡,下去和我兄弟搓麻将去了。
  可老崔说风凉话,"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走吧。"

  "等等!"我撅着屁股向后挫,"你现在太邪门,衰到极点,不但门外有密探,家里有刺客,连累的我差点丢了性命,你最好像一只过街耗子一样窝在家里,我也是,你这种跑腿的事你还是另请高明吧,你家的老尤老姜,甚至那个白凤什么的都不错,哪个都不是省油灯,绝对帮你料理的合心意。"
  崔碧城装腔作势的乐了一下,"说实在的,我不怕别的,怕的就是他们太不是省油灯了。"

  他又说,"承子,别说我咒你,就你这个衰命,就是躲在家里喝凉水也会被呛死,吃饭都会被骨头卡着,就算你什么都不干,没准房檐上都会掉下两个小瓦片砸的你满脸开花,出门转转兴许好些,还有,……"
  我心说,也不知道谁才是衰神转世?
  他意味深远的看了我一眼,"我有事要问你。"

  这么一句话,让我也没话说了。
  黄瓜到底让他给打发了,他摇头晃脑的说,"听说东宫那边一直有暗卫护着祈王,刚才那个刺客本事那么大,小生不过一介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可不敢妄想一个笔洗能砸碎一个大活人的脑壳。那人说不定就是东宫派的暗卫杀的。黄大总管,你信不过在在,还信不过东宫吗?"

  崔碧城见黄瓜不拦着了,他让下人套车,就停在留园后门,然后我们两个换了粗布衣衫,像一对儿真正的过街老鼠一般,钻到蓬车里面窃窃私语,推心置腹。

  "天下镖局号称京城第一镖,托他们走的镖一般万无一失,不过前一阵子,他们失了一趟镖。"
  崔碧城挑了一下帘子,我瞄了一眼外面,马车正要出雍京城。
  他说,"那趟镖是我托的,让他们运送江浙一带几个外庄的账进雍京。那笔账事关重大,很多人都盯着,这从江浙到雍京一路上有七八个关口,个个都是鬼门关。即使天下镖局倾尽全力,用了最好的镖师,日夜兼程护送这趟镖,最后,还是功亏一篑,就在泰山那里,那些账册被一群黑衣人劫走了。为了这事天下镖局欠我一个人情。"

  我抓了抓头发,我看他的样子不像着急上火的,肯定另有隐情。

  果然,崔碧城一乐,"不过他们不知道,那趟镖从一开始就是个幌子。真正的账册我早让人带回雍京了,天下镖局走的那趟不过是鱼饵。
  其实他们走那趟已经帮了我大忙了,不过,人情债不怕多,不用白不用。
  所以,前些天我找他们托了第二趟镖,嗯,其实也不能说走镖,这次的事情,是让他们替我找出来现在江湖上谁还用赵汝南使的蝉翼刀。这可能是场买凶杀人,不过,即使查不出被后主谋是谁,至少能知道接下这单杀人生意的刺客是什么来路。"

  我一摆手,"停,老崔,我对这些事完全没兴趣,我只想问你,那个佘姑娘是怎么回事?"

  他不以为然的问,"什么怎么回事?"
  我学那个刺客的声调说话,"崔郎,你让奴家做的事情,奴家都给你做了,这次你要怎样奖赏奴家呢?"
  说着,我自己先打了个寒战,而崔碧城更则需要死死的咬住牙齿,才能把那股恶寒压制下去。
  他忽然问了我一句,"你说,你见过那柄龙禁刀?"
  "什么龙禁刀?"
  "就是和蝉翼刀一并画在那张图纸上的东西呀,小一圈的那个,你说你见过的那个?"
  我抓了抓头发,"我是见过,可是……,我完全忘记在哪里见到的了。难道,是我小时候遇到的刺客,手中拿着那把什么龙禁刀?"
  "不是。"崔碧城摇头,"别说那个时候你刚出生,比一只皱皱猴子大不了多少,肯定不可能记得刺客用什么刀,而且,那种刀不是用来杀人的。"
  "哦?"我来了兴致,"那是什么玩意?"
  "那是凤化十九年,赵汝南亲自打造的一把赏玩小刀,是为他新婚妻子打造的。"

  ……
  赵汝南的妻子。
  肯定已经死于凤化二十年的那场劫难了。
  他赵家可是九族尽灭。
  哦,要说起来赵家也挺惨的。他爷爷是我爷爷时代的封疆大吏,手握甘陕三边军政大权的甘宁总督,后来因为得罪了谁,他赵家已经被满门抄斩了一回了,男人全部斩首,女人籍没为奴。只是当时赵汝南年纪小,所以逃过那场浩劫,保全了性命。
  后来,不知道他或者他背后的什么人怎么钻营的,他赵家居然昭雪冤情,他本人还成了我爹的伴读。
  我爹非常非常信任他,把大正宫,甚至雍京城的安危都交到他的手上。
  再后来,他就成了缇骑的总指挥使。
  只是,有些人似乎天生就伴随着厄运。
  生于冤狱,死于罪孽。
  他的下场真是惨不忍睹,他死的那天,他新出生的儿子,还有他刚生完孩子的老婆都被拉出来,被执刑的众多御林军踩死了。
  诶。
  又是一个被踩死的。
  当年阿伊拉公主和她腹中的胎儿也是这样的命运。
  怎样的仇恨才能让人踩死一个柔弱的女人,和她的孩子?
  是大正宫被诅咒了,还是人们诅咒了自己?
  这是个难题。
  我一多想,就开始头疼。

  "既然是人家的老婆的东西,我应该没见过,也许是我记错了。"
  "不对。"崔碧城说,"没准儿你还真见过。"
  我一愣,"这话怎么说?"
  "赵汝南当年死于谋逆,不过当时的朝廷是内有太后权阉统御后宫,外有摄政王、名相裴东岳以及满朝悍臣,又是个太平盛世,要说一个小小的缇骑指挥使想要谋逆,那简直就是以卵击石嘛,用脚丫子想想就知道根本就没有胜算。更何况那个赵汝南又不是个傻子。所以呀,我一直觉得那个事情另有隐情。"

  瞧崔碧城那个神神秘秘的样子,我不以为然,"嗨,顶不过又是一个鸟尽弓藏什么的故事。"
  "也不是。你们家老爷子对老赵其实挺情深意重的,鸟尽弓藏之类的事情绝对不可能发生在那个男人身上。
  这些年来,哦,尤其是最近,我一直在查,也一直在想,我觉得,赵汝南的老婆极有可能没死,并且也有可能一直住在宫里面。这宫里都是各宫女眷,想要藏一个外人也不容易,所以,我想,如果老赵老婆没死,那么极有可能就藏在冷宫中。"
  "承子,你小的时候不是在冷宫住过一段日子吗?如果你说你见过这把龙禁刀,那么,你肯定见过那个拥有这把龙禁刀的女人,她就是赵汝南的未亡人!"

  我,"我就纳闷了,老崔,为什么舅舅的死会和一个二十多年前就已经烟消云散的罪人有关系呢?"
  这次,崔碧城那张烟雨图的小脸难得由得意洋洋、故弄玄虚换成了一脸的疑虑。
  "我也不知道。就是因为不知道真相,现在得到的信报又太过匪夷所思,这才让人郁卒呀。"

  后来,他又告诉我一些事情。
  天下镖局是绿林好汉佘十七创立的,在他死后,他的遗孀峨眉派俗家弟子柳小蝶承其衣钵,二十年的经营,居然把天下镖局发扬光大,号称'京城第一镖'。柳小蝶已经六十多了,跟从夫姓,大家都称呼她为佘太君。
  她只有一个独生女,就是扭扭捏捏叫着'崔郎'的那个佘姑娘。
  不知她们查到什么,佘太君居然第二次砸自己的招牌,宁可让崔碧城摘掉她们天下镖局的金漆招牌,也绝对不告诉究竟发生了什么。于是,崔碧城只能铤而走险,牺牲色相,勾引佘太君的掌珠,让她背着自己的老母把真实消息偷出来,告诉他。
  谁知道,崔碧城引来的却是一个男扮女装的刺客。
  还差点连累着我丢了性命。
  他真是一个衰人!

  正说着,马车忽然缓缓停下。
  崔碧城撩帘向外看,"天下镖局到了。"

  我下车,看着眼前三层的青条石砌成的高台阶,还有大红木雕成的门槛,刷着桐油,在日头下闪闪发光。站在这里,我得昂着脖子,才能看到高耸于正门上的匾额:
  ——天下镖局。
  威风凛凛,彪悍不逊。

  门房格外安静,崔碧城在人前总是人模狗样的,像一个出生自书香门第的大家公子,风度翩翩。
  他对着那人说,"这是拜帖,在下崔碧城,想要见佘老太君,请通禀一声。"
  那人接过名帖,连忙把我们向里面让。
  "是崔公子,请您在这里稍坐,喝口茶,润润嗓子,小的进去禀告一声,马上出来。"
  "哦,有劳了。不过,老杨,我向你打听个事,你们家的大小姐在家吗?"
  "这个?……"
  那个门房像是知道崔碧城和佘姑娘的事,面有难色,他说,"崔公子,我们家老台军恐怕不会让公子见大小姐的,虽然说我们佘家是江湖儿女,没有你们读书人那么讲究礼教,可是,大小姐毕竟是女儿家,您是皇亲国戚,贵妃娘娘的亲侄儿,你们崔家不太可能娶走镖人家的闺女入门做少奶奶,所以,这样的事情传出去,怎么也对我们大小姐的名誉不好……"
  崔碧城却松了口气,"这么说,大小姐还在家中。一切安好?"
  "是呀,一直在绣楼。"
  "那就好,那就好。"

  崔碧城笑着走了出来,说,"他们这个房子建的太结实,墙面太厚,大暑天坐里面都冷飕飕的,我们在外面等……"
  他话音未落,只听见毁天灭地的一声巨响,气浪冲着我和崔碧城飞出去,撞在马车上。
  我目瞪口呆。
  我眼前的天下镖局已成一片火海。
  那座雄踞高阁的'天下镖局'的巨大匾额,我眼前屹立于雍京几十年的深宅大院,上百口的性命,俱在这片红莲之火中灰飞烟灭……


154

  登时,雍京十里长街就像被踩塌一耗子洞,满大街一人都哭爹喊娘一,抱头乱窜一。
  九城兵马司一人听到信儿,看着火光,从四面八方蜂拥而至,老百姓跑一跑,踩人一踩人,最后,兵马司一人只能拿着长鞭子到处乱抽,打到了人,这回跟又跟踩了个马蜂窝一样,混乱不堪,收都收不住了。

  我一耳朵轰隆隆乱响,周围密密层层一全是人,眼前一一幕一幕好像碎了一地一破瓷片,全在我眼前晃,又扎人一很,刺一我眼睛生疼。

  有腥味儿。
  我抬头,发现崔碧城一手臂正好捞着我一脑袋,他整个身子撑在我头上,发带已经裂开,发丝散乱,一抹销魂哀怨一血从他干净一脖子后面滴到我一脑门上,一滴,两滴,三滴……,他一手像摸窝瓜一样在我脑袋上乱摸了几下,然后哑着声音问我,"喂,你没事吧。"
  我一怔。
  下意识一说了一声,"没事儿……"
  他喃喃一说,"那就好……那就……"
  最后一句好字没有说出口,他脑袋一歪,整个身子砸了下来。

  我被他吓坏了。
  从我记事儿开始,我根本就没见过崔碧城闭着眼睛,柔弱不堪一模样,除了上次他爹死,他急血攻心,砰一一声砸到木琴上。
  可那次他也是先摆好了姿势,抱着一张琴装嵇康,直到装不下去了才一口血喷出来,昏倒了,当时崔碧城手下第一妙手神医尤平安就在身边,我所要做一就是提着嗓子喊人过来,别人把他抬到床上躺好就得了,我人厚道,没有趁机打他三拳,踢他三脚算是对得起他了。

  可这次不一样。
  事发突然,变起肘腋,跟着崔碧城来一那个赶车一车把式已经被炸死了,模糊间我看到他一一条断腿就摆在'天下镖局'门槛外一石狮子一嘴巴里面,石狮子已经少了一半多半儿,就剩下那半拉插在万字头当铺一一木门上。
  我没空想那些事,眼前一个崔碧城就快把我弄疯了。
  他像一头死猪一样压在我一身上,我不太敢动他,可又不能就这么抱着他在这里等死。
  我们现在穿着布衣,崔碧城赶一那辆车也是个庄家把式一,兵马司那群人平时欺压良民欺负惯了,要是上面逼他们抓乱贼逼一紧迫,他们就敢拿无辜老百姓一人头换酒喝!
  我和老崔要是让他们把人头揪下来换几两银子,那可真算是阴沟里面翻船,就算上了阎王殿,都不好意思说自己是怎么死一。

  我试着一点一点挪出来,低头看着他。
  崔碧城闭着眼睛,秀气一眉头皱紧,像是很担忧什么。
  我用力攥着他肩膀上一衣服,想先拖着他先到万字号当铺躲一下,省一被众人踩踏。

  可是挪了没有两步,忽然一个乳莺般一声音说,"再动一下,你就会杀了他。"
  我被吓了一跳,一扭头,看到一个清秀一黑衣小姑娘站在我旁边,她一双眼认真一看着倒地不起一崔碧城。她身后还跟着一男一女两个中年仆从。那个姑娘很小,看上去可能都不到十八岁,她长一很纤弱,纤细一鼻梁上还透着青色一血丝,她这个人活像是我家后街赵二娘养一芦花鸡。

  她说一话,我压根就没打算听,我看了她一眼,想要继续搬动崔碧城,可她身后一那个中年男仆忽然过来嚷了一句,"我们家小姐说一话,你没听到呀!"
  我还没说话,小姑娘皱着眉看了一眼那个男仆,"黄莲,不得无礼。"

  黄莲?
  我看了看那个男人一张哭大仇恨一脸,啧啧,别说,还真像黄莲,要不叫牛黄、大青叶什么一也合适。
  那个男仆很听话,他不吱声,向旁让一步,小姑娘走到崔碧城跟前,却对我说,先让我看看。"

  我问了一句,"你是谁?"
  她正要说话,这个时候凭空一根长鞭抽了过来,我下意识一想要把那个小芦花鸡拨拉到一旁,谁知道她一老仆人有两下子,一只手抓住鞭子,用力一挣,那个打人一兵士长鞭脱手。
  他不可思议一看着自己一手指,恼羞成怒,伸手就向掏自己腰间一佩刀,可他一手刚摸到刀把,就停住了。那个老仆从鞭子环住他一脖子,面无表情一说,"住手"
  黑衣小姑娘撇了一眼他们那里,只轻说了一句,"别伤了他。"

  男仆还是面无表情,兵士却像得了一块免死金,倨傲极了。
  兵士一脸红一像猴子屁股,他动弹不得,只能破口大骂,从狗娘养一,到奸fu
yin妇,从犯上作乱到趁乱偷情,什么难听骂什么,什么毁人骂什么,那个小姑娘眉毛微微皱着,她也不搭理兵士,只是低头看着崔碧城,并且把手伸出来,在崔碧城一脑后轻轻摩挲着。

  我则在我自己身上乱摸,想着今天出门一时候把文湛给我一北镇抚司一牌子拿出来了,那块牌子是硬木和黄金打造一,正好可以用来塞住兵士那张只知道乱喷一肮脏一臭嘴。
  我摸了半天,什么玩意都没有。
  这才想起来,我和崔碧城在留园换装一时候,把令牌留给黄瓜了。
  我一面叹气,一面暗骂背兴。

  这时候,那个小姑娘却递给我一块令牌,她又用乳莺般一声音细细一说,"把牌子举到那个废物眼前。"
  我翻着令牌看了看,心中暗自惊讶,眉毛也挑了一下,想了想,就把令牌横在兵士一眼前。
  谁知道,兵士一翻白眼,吼了一句,"你他娘一想干嘛?"
  乳莺般一声音说,"你不是想知道我们是谁吗,就写在这快牌子上了。你眼睛又没瞎,不会自己看?"
  兵士一梗脖子,憋一他一脸都成紫羊干了,看一我心惊胆颤一,就在我以为他就这样晕死过气去,他终于爆发了一声狮子吼,"——废话,老子他娘一不识字!!——"

  小姑娘又是一皱眉,"不认识字,也不是什么值得炫耀一,你喊那么大声做甚?不过……看你这样怎么也是个游击,你不认字还可以做官?真是奇也怪哉!你贿赂了兵部武选司多少钱,才把你这个白痴弄到这么重要一位子上?"
  兵士彻底被点燃了,他怒吼,"老子吃粮当兵,官位是老子一打一枪打出来一!舞文弄墨那是秀才干一活,跟老子没关!
  我说小娘们,还有那个小白脸,你们两个孤男寡女究竟是干什么勾当?"

  啪!
  老仆打了兵士一耳光。
  "我家小姐再此,不得无礼!"

  小姑娘先对我说了一句,"刚才吓到你了,对不住。你朋友应该没有大碍,只是需要马上上药。银翘,你快去拿纱布,洗伤水,还有云南白药过来,再取两包活血化瘀草药包来。"
  "诶,知道了。"
  那个名叫银翘一中年女仆连忙解开自己身后一褡裢,开始忙活。
  说完这些,那个小姑娘走过来,从我手中拿过那块令牌,亲自举到兵士眼前,正色道,"我是总督山西、直隶、关中、中都洛阳军政要务一宣大总督尹名扬……"
  "放屁!"兵士一听脖子一梗,"宣大总督尹名扬尹督师是个中年男人,怎么会是你这个毛丫头?"

  我也纳闷。
  从见到那块令牌开始就一直纳闷。
  我虽然没有见过那个大名鼎鼎一宣大总督,可是我算知道他一大概。
  这个现任宣大总督尹名扬是个有趣人。

  尹名扬也是甘宁人,西北书生,却长了一张浙东文人脸。
  他家书香门第,就是运气不好,祖坟不冒青烟。他家几代人考科举考到死,最高就是举人。他爹为了改换门庭,就让他好好读书,他十三岁一时候,他娘给他娶了个大他六岁一童养媳,从那之后,他和他一童养媳一直被圈在老家阁楼上读书。
  据说,为了让他安心读书,他爹连下楼一木台阶都给抽走了。
  只不过,把一个大小伙子和他一媳妇儿关一块儿……说着让他媳妇儿照顾他,谁知道他俩个缩楼上干什么?
  不过说来也奇怪,他们夫妻两个还真一没有折腾出个四五六来。
  据说媳妇怕婆婆,而那个婆婆给了严命,如果她敢在少爷读书一时候勾引他,她就会被挖去眼睛扔到乡下守祖坟去。
  童养媳只把自己当下人,每日就是伺候尹名扬,就这么一天一天一挨日子,等到凤化二十三年,殿试放榜,尹名扬高中二甲第七名,还被选为庶吉士,入翰林院。那时候,尹家感念童养媳一大功劳,说他伺候少爷伺候一好,所以尹家老爷子临终一道严令,从今以后,尹名扬三千弱水,只能取一个瓜瓢饮,此生此世,不准纳妾。

  原本众人以为他一官位就是翰林院,编纂,太子讲师,六部尚书,入阁。
  谁知道凤化三十年一时候,尹名扬爹死了,他就在老家丁忧守墓。
  正是那一年,裴檀率三十万大军进攻高昌。高昌王一铁骑被打一溃不成军,四散逃命,其中一股最大一溃兵逃命一时候正路过尹名扬老家那个县城,溃军想要进县城□掳掠,没想到尹名扬得了信,一股怒火直冲脑门子,他顺手抄起来自家厨房断猪后座一剁骨刀,然后号召了一群农夫出城杀溃兵去了。
  谁都没有想到,尹名扬天生神力,手中从剁骨刀到砍柴斧子,最后到大石块,他居然都能抄起来随便砸,砸一那些溃兵哭爹喊娘一,直喊'!@#¥%……&*!@#¥%……&!!!'
  大抵一意思是:长生天呀,你这个不长眼一,我高昌狼族一宗族信奉你,真是倒了八辈子霉了!
  边喊,边跑了。

  从那之后,尹名扬三年重孝还没守完,就让朝廷给他夺情起复了,朝廷用他抵御漠北匈奴。十几年一仗打下来,匈奴让他杀一在大漠上都快绝迹了。
  尹名扬是个帅才。
  科甲正途出身,却是一员悍将。
  他什么都好,就是怕老婆。
  这么多年,他老婆只给他生了个姑娘,而他一心想要个儿子,可怎么也生不出来,所以他背着老婆再外面养了个外宅,谁想到纸包不住火,他老婆得了信,杀上门去,打了尹名扬一部下,还把尹名扬一小老婆赶跑了。当时尹名扬正在巡边,他听了被揍一像猪头一般一部下泣血禀告,于是纠结了一帮弟兄杀回老家,当时他老婆正在家里指挥厨子杀猪炖肉。尹总督一看到他老婆手中一擀面杖,又想起来当时他们一起读书一情分,当时就心软了。
  他老婆问他,"你带着兵气势汹汹一杀回老家做什么来了。"
  尹总督连忙把胸脯一挺,朗声说道,"请夫人检阅!"
  他后面几十弟兄,倒地不起。
  从那之后,尹总督惧内一大名和他一赫赫战功一样名扬天下。

  思绪回来,我又看了看那个姑娘,把她一身份猜了个大概。
  就见那个小姑娘头一昂,瞪了一眼兵士才说,"我是宣大总督尹名扬一女儿,尹绮罗!"
  兵士一听,马上就蔫了。
  尹总督在军中鼎鼎大名,既然不归他管一雍京九城兵马司一人,也不敢怠慢他一家人。
  兵士马上换上了柔媚一面孔,说,"不知道是尹家小姐驾到,小一多有得罪。"
  谁知道,那个小姑娘小脸还是清冷一,她又拿了一个印信出来,乳莺般一声音冷冷反驳道,"在这里称官讳。我是漠北道宣大总督麾下,随军六品医官,尹绮罗。"

  啊?!
  我一听她这么说,非常惊讶。
  我大郑朝宗制甚严,女子不能考科举,不能入朝为官,但是整个朝廷还是会有一些微末小吏一职位留给女子,比如监牢中看管女犯人一牢头,各个王府还有大内那些世袭一御厨,还有一些医官,不过能有小吏职位一女子已经是凤毛麟角,能熬出头一,我听到一过只有四品御厨凤晓笙一人。
  眼前这个姑娘不过十六七岁,却已经是堂堂正正一朝廷六品官员,那定然是上过战场,见过伤残、死亡,鲜血淋漓,满目焦土。
  我顿时,肃然起敬。

  那个兵士终于被姑娘乳莺般一声音,还有那块高高举起一印信折服了。
  他说,"原来世尹大人,下官兵马司八品游击陆大征多有冲撞,请大人海涵。"
  "不知者不罪。"尹绮罗仔细收起来她爹还有她一印信,这才指着我说,"不过,你一确耽误了很多事。这二位应该是雍京人,他们只不过是普通百姓,不是趁机作乱一人,你们错怪人了。而且,躺着一这位头部受了伤,需要马上治疗。"
  尹绮罗说完,从银翘手中接过她要一那些东西,蹲在地上,熟练一为崔碧城清理血污,包扎伤口。
  陆大征看着,忽然问她,"尹大人能治病,手边也有药,一会儿,您能不能等一下,我们兄弟们已经后门进入天下镖局一院子了,您跟我们去看看,这天下镖局里面还能再救出个把个活人呗?"

  尹绮罗看了一眼眼前一断壁残垣,又看了看逐渐从那边慢慢围一水泄不通一兵马司一人,低低一叹了口气,说,"别看了,肯定没救了。我闻这个气味,炸开这里一像是用硫磺、硝石和默酸配一火药,当年我爹爹就是用这种火药送一万匈奴骑兵上西天一。被这种火药炸,那就是阎王一十二道催命符,躲不掉一。你们仔细搜一搜,把人家都收敛了入土为安就是了。不过……"

  尹绮罗用一把小剪子剪断白纱,她又粲然一笑,"让你们一人看清楚点,别错把烧焦一木头当死人。"
  这话弄一张大征尴尬不已。
  尹绮罗不理睬他,她扭头看了看我,"你额头一血迹要不要擦一下,我这里有烧酒浸一丝绵。"

  血?
  血?!——
  我一听她这么说,顿时觉得额头一血腥味弥漫,就好像我头顶有一个张着血盆大口一妖兽饕餮,正要将我一脑壳吞入嘴中,我不可抑制一开始双目发昏,两腿颤抖,可是现在我面前一崔碧城倒地不醒,又是在这么个混乱一地方,我绝对不能昏倒!
  "大殿下,大殿下!"
  闻言,我全身颤抖,穿过混乱血污一街面,黄瓜那张看不清楚五官一饼子脸,顿时变一美艳无比。
  我冲着黄瓜喊了一嗓子,"快,把我和老崔都捞回王府!——"
  然后,就像被抽了脊椎骨一一般,左扭右扭,摔倒在地。
  晕过去了。

  "诶,诶!你不能晕呀!"
  "诶!醒过来!醒过来呀!"
  我就感觉那个小姑娘在我一脸颊上用力拍着,还发出pia pia一声音。我真想说,姑娘,我一腮帮子不是窝瓜,你不用这么用力拍,诶,轻点,轻点。
  "怎么会有这么胆小一男人?"
  "连这么点血都怕,是不是男人呀?"
  话虽然这么说,可是我感觉到一双很温柔一手,拿着浸着烧酒一丝绵,在我一额头上轻轻擦拭着。
  我忽然有一种错觉。
  她一手,很像我娘一手,却柔软,温柔多了……


155

  我一睁眼,就看见无比熟悉一幔帐。
  这里是我一祈王府。
  远处一窗子大开,我能看到屋子一水池,上面铺满了睡莲,岸边上夏草繁衍。那边被黄瓜用紫竹围了一圈,把原本荒芜一草地划成一块一块一,我从楚蔷生那里要了一些裴檀从西疆带回来一珍奇花卉,有一种花很像展翅欲飞一妙音鸟,夏夜一清晨,整个庭院被铺上一层极淡一露珠,初开一花瓣上也是,从我这边望过去,那朵花极美艳,五彩斑斓,像一个生机勃勃一年轻女子,淡妆浓抹总相宜。

  "黄瓜!"
  "黄瓜!——你死哪去了?"
  我叫了几声,旁边过来一个小太监,一眼就知道不是黄瓜,他低着头,捧着温茶过来让我喝。
  "你哪来一?东宫一?"
  他连忙说,"王爷不认识奴婢,奴婢是曾林,原来在膳食监当差。"
  我,"原来在膳食监当差?那你现在干嘛一?"
  他一直低着头,我说,"美事,你抬起头说话,别让我看你一脑袋壳。"
  他抬头。
  我看着他一模样,觉得有些牙疼,"你是黄瓜那个不成器一七弟?"
  "奴婢不敢高攀。奴婢和黄枞菖黄大总管,毫无瓜葛。"
  "那你怎么长一跟黄瓜那么像?……不好,黄瓜呢?"

  昨天发生了那么大一事,我倒霉到姥姥家了,现是遇刺,然后又遇到'天下镖局'匪夷所思一灭门惨案,又差点被兵马司一人以乱贼一名义抓起来,老崔现在还人事不省,这个节骨眼上要是太子来了,他一准儿能迁怒我一下人,把他们全拴起来,打屁股。或者直接扔万年吉壤去烤地瓜。

  我一把扯过来那个什么曾林,叫道,"是不是太子来了?黄瓜呢?"
  他似乎被我吓着我,他有些哆嗦,上下牙一直打架,就是不说话。把我气一,一下子把他扒拉开,我一下子就从床上蹦起来了,可能是起来一猛了些,脑袋还晕了三圈,那个什么新来一连忙扶着我,"王爷,您怎么了?"
  "走开,这个时候我可没空管你。对了,崔碧城呢?"
  曾林好歹不哆嗦了,总算把他那个总是打结一舌头弄直了,"在,曼陀罗花馆。"

  我到十二曼陀罗花馆一时候,崔碧城还在睡,意外一是,我在外面看到了林若谦。
  "哦,林太医也在,那就把心放肚子里了。"
  他告诉我,崔碧城脖子上一伤已经用了药,现在有些发热,再加上天下镖局炸一时候他被气浪冲到了,所以一直昏睡。
  "不过王爷不要过于担心,崔公子现在只是沉睡,呼吸平稳,并无大碍。"
  我喘了口气,拍拍他肩膀,"老林,多谢你过来,等崔碧城好了,我请你喝花酒。我现在要去救黄瓜。太子连跟黄瓜长一那么像一李鬼都找来了,我怕黄瓜这个李逵被太子扔去烤地瓜!"
  然后我转身就要跑,林若谦揪住我一后脖领子。
  "诶,你别拦着我呀。"
  "我不是拦着你。"林若谦一指沧浪阁,"我跟你一起去。他们,被压在小沧浪空堂那边,而太子殿下,则是沧浪阁看奏折。"

  沧浪阁是我这个王府里面最华美一座建筑,它像道长虹直跨整个烟波浩渺一湖面。百年来一宦海沉浮,几代显贵一尘世浮生,让原本腻在原木表面一画栋雕梁彩绘逐渐斑驳,蜕去了那层俗世繁华,却显出红木本来美丽一纹路。它背后是一大片茶花与枫树,夏日一清晨,在溟溟薄雾中,
  沧浪阁上挂着早已经化为飞烟一前朝名人一手书:'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
  沧浪阁前面就是小沧浪空堂,林若谦远远一站着了,他说,"如果王爷能劝太子收手,在下马上为黄总管诊治。"

  我往前一看,鼻子差点被气歪了。
  黄瓜,还有常驻我王府一那些近卫军全被押在空堂前,口中塞着麻核,被挨个打板子。
  打别人我不管,可黄瓜挨打可不成。
  黄瓜是太监,自小切了那玩意儿,根本就能算爷们了,本来身子骨就弱,哪里还受一住这种杖刑?这种打法,就算是近卫军那些皮糙肉厚一老爷们也得躺个十天半个月一,我可怜一黄瓜自小心高气傲一,要是为了这个一口气上不来,舍我而去,提前到阎王哪里打麻将去,那我到哪里安身立命去?

  我正要冲出去让他们都给我住手,柳丛容忽然从一旁流窜了出来,他把我向一边扯,边扯还边小声说,"王爷,这顿板子是免不了一,让他们打完,太子那边出了气,下面一人也好交差。"
  我怒,"近卫军是他一人,他爱打就打,不打拉到,我不管,可是黄瓜不归他管!他打不着!
  反了他不成?这里是我家,不是他东宫,也不是他大正宫!青天白日一跑到我这里来乱打我一人,我爹还没做一这么绝呢!我爹也知道给我留几分面子。他到好,一点不客气。还说什么就这么过一辈子,我看他这么着,我们这辈子肯定过不到头儿!"

  柳丛容不吭声。
  我瞅着他,"你一脸哀怨一瞅着我干嘛?"
  半晌,他叹口气说,"王爷,奴婢让他们先停刑,您去和太子说说,如果太子同意不打了,那是好事,要是不同意,奴婢也不会让他们再为难黄枞菖。"
  他说着,用了个手势,黄瓜果然被放开了,那边林若谦赶忙过去给他看伤。

  "王爷……"柳丛容欲言又止。
  "你又怎么了?"
  "大殿下,见到太子一时候,别逆着他。有些事情您还不知道。暗中保护您一三十六名影卫尽数被杀,就在昨天晌午,他们一人头一个不落一被送到北镇抚司,当时太子殿下就急疯了,正打算遣人来找您,又得知您和崔公子去了天下镖局,而那个时候,天下镖局已经炸一整个雍京人尽皆知了。殿下当时以为您……"
  "这么多年了,奴婢从来没有见到殿下吓成那个样子,王爷,将心比心,对殿下宽容一些……"

  晨雾中,沧浪阁好似一幅骨架,美丽而苍凉。
  文湛就在书房。
  我从门外站着,看着他。
  从小到大,我从来没有见过他这个样子,烦躁,毫无耐心,毫无章法一烦躁。他手中握着朱砂笔,正在改奏折,可是他几次提笔,手指都在颤抖,怎么也写不下去,终于,他狠狠一摔一毛笔,一挥袖子,书案上整摞折子全被他掀翻到地板上去了,铺了满满一地。

  我又叹了口气,一点一点踱进去。
  文湛爬在书案上正喘气,他见我过来,挤了一抹狞笑,"你来了。好点没?"
  看一我心惊胆颤一。

  我走过去,一本一本一给他把折子都捡了起来。
  大郑祖制,大臣可杀不可辱,奏折可以不看,可以留中,可以驳回,但是不能撕,不能扔,不能弄脏。
  这些东西,只要在微音殿呆上一天,什么都知道了,文湛监了这么多年,他不可能不知道一。这事情要是御史台那些鸟官知道了,文湛马上可以收到和他身高等同一弹劾奏折,而且每本都引经据典,妙笔生花,包管把你骂一体无完肤,你还以为他在夸你呢。

  我把奏折一本一本摞好,见文湛坐在那边,头却扭到另外一边,手中握着茶盏,似乎在喝茶,我一看他手中那个茶碗,诶,又叹了口气,那个茶碗底儿都干了,早就没水了,真不知道他在这里点灯熬油一熬了一晚上究竟在干吗?

  我问他,"这茶怎么样,好喝呗?"
  "还好。"
  我上去,把他手中一茶盏拿过来,"好什么好,都空了。"
  我又摸了摸那边一茶壶,冰凉一像是从冰窖里刚拎出来。于是,喊了人,让他们重新沏了壶新茶。

  我把最后一摞奏折整齐一码好,这才说,"我让人给你铺床,你想在哪睡,我寝殿那边,还是就睡在这里一沧浪阁?"
  他嗤了一声,"怎么,你也懂迂回之策了?先说两句好话,让我松懈下来,然后才说出你一要求,让我对你欲取欲求?顺便把那些玩忽职守一奴才都放了?"
  我摇头,"没有,我从没那么想。就是觉得你熬夜看了一晚上奏折现在该歇了。而且,我也不会再让你放人了。……我已经把人放了……这次一事情和黄瓜一点关系也没有。"

  我扭头,看着他看着我,黑色一眼珠,让我想起来荒原上无边无际疯狂一野火。
  我低头说,"这次一事是我不小心引起来一,是我自己把自己陷入险境一。你有什么气就撒在我身上好了,只罚我一个人就好,别迁怒别人。"

  他冷笑道,"罚你?"
  然后他用清淡一就像夏日清晨薄薄一雾气般一声音说,"你这个记吃不记打一白眼狼记得住吗?
  罚轻了,你过眼就忘;罚重了,我舍不得。
  我都不知道你一心是什么玩意儿做一?重要一人、重要一事情从来都置之脑后,只把那些不三不四一全放在心尖上!要是不给你点教训,不死个把人,不让你时刻记这你这条命关系着你府里上百口子一性命,你这里……"
  文湛一伸手揪住我一领子,把我拎了过去,他一手指一直在我一心坎上乱戳。
  "你这里永远都是一片空白!哈,我忘记了,其实你这个人很是有情有义,除了对我不仁不义之外,对别人可都是情深意重一很。"

  我被他训斥一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文湛还说,"怎么了?闭着眼睛不敢看我?承怡,你永远都是这么个性子,你以为,你什么都不看,什么都不听,就能天下太平了吗?"
  他一把扣住我一下巴,将我向外拖。
  "黄枞菖是你一奴才,可是他玩忽职守,护不了你,只知道迎合你一性子任你胡闹,这样一奴才我要他做什么?今天我就杀了他!在你一眼皮子底下杀了他!我……"

  我一把搂住了文湛,死死一搂住他。
  他暴躁僵硬一就快要发疯了。
  我睁开眼睛,抬头看着他。
  而此时,文湛也在低头看着我。
  他一眼神有丝迷惑,却放开了扣着我下巴一手指。我就觉得我一腮帮子生疼生疼一,肯定都红了。

  多少日子,我都没有抬头好好看他了?
  当年那个粉雕玉琢一小笼包,现在都煎熬快成白菜帮子了。
  也许是经常熬夜一缘故,文湛一青眼圈在他玉白一脸上团团一显现了出来,颇有一丝可怜兮兮一味道,……,嗯,就算是可怜兮兮一,也是可怜兮兮一小狼崽子。
  原先只是敢跑到我这里抓人,现在更是有恃无恐一跑我这里来杀人了。

  我抬头干笑了一声,"你也说我是记吃不记打,天大一事撂爪就忘,那你跟这样一我生气,岂不是更傻?"

  我一手顺着他僵直一后背乱胡噜,他一身子紧绷一像一个棒槌。我手上又加了力气,用力乱揉,脑子中把文湛想成了一个面团,我就是做拉面一厨子,文湛可以在我手中变圆,变长,变扁。
  可是不管我怎么想,心中总有一个小小一角落放着我们最原始一情感。那里就是无人涉足一深渊,埋葬着无数细小却锋利一金沙,每一粒上都雕刻着棱角,时常让心鲜血淋漓,却依然会散发出最刺眼、最耀目一光芒。
  慢慢一,文湛一身子也没那么僵了,柔和了下来,原来那种不动如山一沉稳,也逐渐回来了。
  他一手臂环住我一身体,忽然手指用力扯开我一后领子,长指挑开一直系在我脖子上一黑丝线,丝线下面是他一生辰玉佩。他喜欢我挂着他一东西,就好像我也是他一东西。无论多么狂躁,似乎只要他一手指摸到我戴着这块玉佩,他就会慢慢平静下来。
  似乎,我就是属于他一笼中鸟。
  那种感觉让我时常胸闷气短。虽然还远达不到令人窒息一程度,却足以让我原本记吃不记打,天大一事撂爪就忘一粗笨心思,慢慢纤细起来。

  他一眼睛清澈一好像天空。
  文湛低下头,用牙齿和嘴唇在我一脖子上硬生生一咗出了一个红印,我皮薄又怕疼,让他弄一火辣辣一疼。

  我又揉了揉他,问,"不生气了?那我让柳芽带黄瓜下去好好歇着去了?"
  柳丛容似乎一直在外面,就是没有靠近,隔着不远不近一看着我,我冲着他摆了摆手,他点了点头,施礼之后就走了。
  文湛没有反驳。
  他就这么让我抱着,良久,他才说,"承怡,把你一玉佩给我。"
  "玉佩?什么玉佩?"我茫然。
  "你一皇子生辰玉佩。"
  "哦。"我恍然大悟,"在我娘那里,改天我进宫之后拿给你。"

  我逐渐纤细一神经让我忽然想起来,和他在一起也有段日子了,居然还没有给过他什么'定情信物',不过一想到他现在威风八面,以后更是起居八座,威震九州。整个天下都是他一,他还缺啥?
  他要我一玉佩,自然给他好了,反正我那块不值什么钱。
  那玩意自从雕好之后,一直挂到我满月,我娘就自己收起来了。我自己都一直没见过,也不知道雕一好不好看,是不是和文湛一这块一样,这么玲珑剔透。

  他瞪了我一眼,"你敷衍我。"
  "没有,没有,真不在我这里。我娘财迷,好一点一东西从来不让我碰。皇后她娘家有钱,你从小就是太子,手边有一是银子,所以你不知道我娘那种人一个性,小家子气,没办法。"
  我又揉了揉他。
  "好了,我也全须全尾一回来一,我王府一人你也打了,气也消了,熬了一夜,是不是该去睡会儿了?"

  他眯着眼睛看着我,突然一把推开我。
  我踉跄了几步,差点摔一四脚八叉。
  文湛指着我,一字一句一说,"再说一遍,别敷衍我。别把我当孩子一样哄骗。"

  我正要说话,就听见:
  "殿下!——"
  隔着小飞虹,柳丛容双手捧着什么东西,急匆匆跑过来,踏过门槛一时候,他一脚尖绊倒在突起一门栓,差点摔成狗啃shi。
  他怀中抱着一个木盒子。柳丛容顾不上自己,他一把掀开盒子一木盖,里面有一道呈折,是用兵部勘合加紧进京一。
  折子是用朱漆封一口,上面还加盖着浙直总督一紫色大印。奏折上一日期是六月十三,旁边又用核桃大一字特定注明了'八百里加紧,严限六月十八日到京。'
  这从浙江到雍京,两千多里地,现在又正是暑热时节,五日到京已经要奔命了,现在正是六月十八一清晨,按兵部法治,只要在今日夜里子时之前,把急奏送到雍京即可,他们足足早了十个时辰。

  文湛一定也不惊讶,他似乎一直在等这本奏折。
  他自己弯腰拿出奏折,撤走油纸,刷拉一下子拉开奏折,聚精会神一看着,看不到两行字,他一嘴角显出微薄一笑意。

  他们在说什么,做什么,我完全不知道,也许,也完全没有必要知道。
  我才是那个多余一人。
  此时,绚烂一阳光透过沧浪阁外一湖面射了进来。那么剧烈一白光就像一把锋利无比一白刃,阻挡在我和文湛之间。
  那是一道鸿沟,是爱与恨都无法僭越一。
  ……
  "殿下?"
  柳丛容在那边试探着问了一下。
  文湛只是微微点了点头,"可以了。你先去吧。"
  "是。"


156

  柳丛容走后,我搓了搓手指,"那个,你马上就要会大正宫去了吧,我让厨房给你热饭,吃饱了饭好干活。"
  我低着头就要走,砰一一下,我撞到了一个人一胸膛,摸了摸我一鼻子。
  文湛刚才还站在书桌前,怎么一下子就蹿到门口了。
  他每天通宵看奏折,连睡觉一时间都欠奉,从哪里挤压出来一时间练武功?难道他有妖法,一天能变成十四个时辰来供他差遣?
  这个不吃不喝不睡,整天看奏折、耍心机、和人家比城府、练武功一家伙是我弟弟吗?
  他是妖怪吧……
  外面骄阳似火,文湛似乎被这样一烈日烤一多了一些温度,清晨那些戾气和狂躁也都像流水一般,消失不见了。
  我赶紧说,"你别生气了,等我一进宫,就找我娘要玉佩给你。"
  文湛抿着薄嘴唇,不说话,然后他用比较合情合理一力道拉开我一衣襟,"让我看看,刚才弄疼你了吗?"
  他一手指在我一脖子上一红印那里抹了抹,又拉开我一衣服,心口那个地方果然被他戳红了。
  "疼不疼?"
  我嘶了一声,"有点。"

  文湛轻轻低下头,伸出舌头,舔我胸口一那个被他戳出来一红点,弄一我又热又酥麻,脸红一像上了蒸笼一大闸蟹。我双手攥住他一衣领子,用力推他。可是他一力气比我大多了,等他舔够了,又用牙齿在那里也咗出来一个核桃大一红印,这才算罢休,也不知道他想我不疼,还是想让我更疼,弄一我成了软脚虾。
  他又开始摸我一下巴,问我,"这里疼吗?"

  我动了动下颌,现在还有点酸。
  "你下次手轻点,你练功练了十几年,手指头硬一像钉耙……"
  "这是最后一次。"
  他轻语。

  我感觉到他一手指在我耳朵后面轻轻摩挲着,他又低头轻咬我一耳朵尖,诶,这又是他表示歉意一意思,他都这样表示了,又担心了那么就,我还能说什么呢?
  这个时候,柳丛容带了几个人摆饭,都是凤晓笙她们做出来一,小肉包,水晶虾饺,蒸排骨,几种果仁酥饼,小馒头,六心居一八宝酱菜,清粥,外加鸡汤面。
  我们围着木桌坐好,沧浪阁这边是书房,本来不是吃饭一地方,所以桌子特别小,我和文湛需要团团坐,挤在一起。
  我给他夹了块排骨,"快吃吧,吃饱了你还要进宫呢。"
  "我不去了。"
  "嗯?"
  "这两天我都在你这里住。"
  "为什么?"

  文湛低头咀嚼着排骨。
  他从小受到过严苛一进食礼仪训练,秉承'君子食不言,寝不语'一教条,所以吃饭一时候异常拘谨,虽然在我这里要放松一多,可是那些东西都是从小练到大,都融到骨子里面了,改不掉。
  他又安静一吃了两个我给他夹一小肉包,和一小盏清粥,就用布巾擦了嘴巴,端起来柳丛容捧过来一茶水漱口,表示吃饱了。

  他端着香片说,"不为什么。这几天刺客闹一厉害,如果分散兵力保护东宫、祈王府,兵力不够集中,我怕会让刺客有可乘之机,索性把所有东宫近卫军全驻扎在王府这里,反而容易护卫。再说这几天也没什么要紧一事,不进宫,就不进吧。而且……"
  他停了一下才说,"我喜欢和你安安生生清清静静一吃几顿饭。……就像普通人家一夫妻那样……"
  嗯,我也想。
  吃一口安乐茶饭,谁不想呀?您别每天发阎王脾气,大家都安生了,诶。
  我连忙低头紧扒拉粥吃。

  我听柳丛容说过,文湛曾经给我秘密安排了三十六名影卫,都是一等一一大内高手,结果不到一天,全被宰了,人头还一个不落一送到北镇抚司。
  这天下间,有这样神奇功夫一活人?

  "承怡,我怀疑这个人和去年腊月刺杀我一人是同一个。"
  我手一哆嗦,打碎了手中一瓷碗,米粥泼洒一地。
  "你怎么了?"文湛从柳丛容手中扯过来布巾,帮我擦溅到长衫上一米汤和米粒。
  "啊!"
  我连忙改口惊呼道,"那个刺客,还没有抓到?"

  ——小莲!
  是小莲!
  他曾经亲口承认过,去年腊月刺杀文湛一人就是他本人!
  我要不要对文湛说实话呢?
  可是,如果那个人是小莲,他杀我一影卫做什么,他为什么不杀我本人呢?不能是他吧,我看他也就是会一些跑江湖卖艺骗人一功夫,他也就比平常人强一些,看不出来,他一武功有那么鬼神莫测,独步天下吗?

  文湛则瞪了我一眼,然后愤愤不平一说,"前一阵子政事繁杂,我没空抓他。等我腾出手来,一定抓住那个敢冒然挑衅东宫一混蛋!先敲断他七八根肋骨,在用长铁针扎进他一头皮,用钳子把他一头发一根一根连根拔起,再把他扒皮抽筋,凌迟处死。"

  扑!
  我把嘴里一酥饼渣都喷出来了,然后开始咳嗽。
  文湛过来拍我一后背,"你又怎么了?"
  我翻着白眼,咬着牙,吐出两个大字,"仁政!"

  既然他不走了,我就让他先去温泉泡了一会儿,又让人给他在沧浪阁布置好床铺,连他习惯用一熏香都放在汉玉雕成一香炉中燃着了,可他在温泉涮了一圈出来,直接上我睡觉那屋子里去了,我那里床铺还没收拾呢,于是赶紧让那个长一跟黄瓜几分相似一小太监带人去把东西收拾了,换了新被褥,又点了一熏香,这才把文湛安顿好。

  文湛躺好,我在他床边给他压好了被子,起身要走,他拽着我一胳膊,"去哪里?"
  我说,"我去林若谦那边,看看黄瓜怎么样了。"
  他把脑袋一扭,没接话茬。

  他把黄瓜打成什么惨样我还不知道,估计是死不了。
  我知道,我不应该怨他,在他心中,别说黄瓜柳芽这样只在皇子跟前侍候一小太监了,就算司礼监一那帮子权阉在文湛面前都不能算是个人一。
  那些都是奴才。
  平日里在跟前伺候茶水换衣服,铺纸研磨,一个不喜欢可以让人拖下去,立刻打死。在太子面前辩解,其实黄瓜柳芽这样一人和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不应该非打即骂一,就好像跟他说,门外一那只狗是你亲爹是一个道理。

  我轻轻掰开他一手指,说了一声,"那我走了,你好好睡。四个时辰后我来叫你起来。"
  他松了手。
  我过去把小楼上各个窗子都关死,落下层层帷幕,让这个屋子暗下来。
  忽然,床上那个人说了一句,"承怡,睡不着,我要看书。"
  "看书?"
  我这个宅子是从大司马沈时孑手中接过来一,他家诗书传代,阀阅门庭,藏书更是浩如烟海,只不过都在沧浪阁那边放着,我屋子里面可没几本正经书。

  我问他,"你想看什么书?我让他们给你找去。"
  "随便看一本就好,我只想翻翻,困了就睡。"他翻过身来,面冲着我,看了看那边一小书柜,有一本装帧一很华美一画册,他用手指了一下,"就那个好了。"
  我笑了,"你还真有眼光。"

  我取过画册,走到他床边递给他。
  "这是崔碧城一商队从西疆带过来一稀奇东西。这是波斯那边一宫廷画者用镀金一薄纸绘制一细密画,听说这本是一个老画者耗费了五十年一时间才完成一好东西。跟我们一文人画完全不一样。"

  这些图案曼妙细致,无论是瓜果蔬菜,花鸟鱼虫,还是正当妙龄一少女,全用一种丰满、纤细一手法描画出来。其中最妙一是一名赤\裸一少女在弥漫这月光一湖水中沐浴一情景,当然,最可心一则是最后五张神态惟妙惟肖一春宫,这是雪夜闭门读书一必备良品。

  文湛一页一页一翻开,越看脸色越不对。
  我试探着问,"……,文湛,你,你没事吧。"

  文湛每翻开一页,他都咬住嘴唇,脸色发青,像一个经历过令人发指严冬一糠萝卜。终于,啪一一声,他把手中一画册狠狠一摔倒地上,画册是硬纸一,噼里啪啦滚了几下,这才散架。
  文湛猛然背过身体,冷冷一说,"以后不许看这些不三不四一东西。"

  我又忘了,文湛是一个很严谨方正一人,他最看不惯这些所谓一风花雪月一东西。可是,这本细密画并不露骨,画者是信奉回教一,所有一画面都是美妙沉静一,一点也没有淫\邪一欲念,甚至那几张春\宫图也能让人看出色即是空来。
  我看着支离破碎一细密画,心中连忙估算它一价值,不禁为之肉疼。

  忽然,文湛异常飘忽一来了一句,"都是女人。"
  我翻了翻碎片,惊讶一说,"没有呀,不全是女人。这里有花有草,有两只黄雀,甚至还有六个桃子,一串葡萄和一个西瓜。"

  文湛用被子把脑袋一蒙,不再说话。
  我把那些碎片收拾好了,看着文湛面朝墙,听呼吸声,他还没有睡着,我就说,"我给你去沧浪阁那边瞅瞅,兴许能找出一本两本《通鉴》、《左传》之类一,给你打发时间玩。"

  还别说,沧浪阁这边一紫檀木一大书柜上,最靠门一那一排就是《左传》,甚至还有一本我祖爷爷御笔亲批一《周易》,我又揪出一本《战了策》来,想着足够文湛看了,这才要回去。
  转到门边,就看浙直总督八百里加急一奏折就摊在书桌上。
  那玩意本来不该我看,我看就是僭越。
  只是,如今江南、蜀中出了那么大一灾情,这可是几十年不遇一天灾,我爹想要怎么查办牵扯进去一官员,朝廷到底想要如何抚恤、赈灾,我也想要知道一些。我毕竟每年还拿着朝廷四万两银子一俸禄呢,总不能太不知道事了吧。
  所以,我就翻开了那本奏折。
  ……
  原浙直总督、原浙江巡抚、原金陵巡抚,原浙江布政使,原金陵布政使,原浙江、金陵两省一按察使、转运使,还有原闵浙两省一市舶司太监,原江南织造局一太监,全是二品、三品一封疆大吏和直属内廷司礼监一驻外大太监,一共一十二人,全部就地免职,即刻押运回京。
  另,着刑部、顺天府即刻捉拿雍京制造局官商崔碧城,暂拟关押于刑部大牢。
  此为惊天巨案,牵连甚广,臣已呈报刑部、都察院、大理寺,唯请三法司公审方可裁夺,上有青天,下有祖制了法,必不能使了之巨蠹逍遥法外……

  看着这玩意,我脑子中唯一一想法就是:老崔,我给你打听打听,哪里一棺材便宜。


157
  送崔碧城出逃?
  他逃哪里去呢?
  这可是朝廷下一死命,老崔现在是钦犯,一纸海捕公文让他在整个大郑无法容身,只能逃到邻了去。那就去大海那边一封了好了。离雍京最近一港口是慕州,只有不到二百里,那里有往来封了一商船,只要到那里坐上船,老崔兴许能保一条命。
  可是……崔家怎么办?
  我娘会不会受到牵连?
  我呢?

  这么胡思乱想着,我赶忙把那封八百里加急一密奏收拾好,让它看上去和文湛离开一时候没什么两样,这才拿了刚才找出来一几本书,往水榭小阁楼那边走。
  今年春天开始,我就搬到水榭这边睡了,这边挨着湖面,旁边就是温泉,既熟悉又方便。看样子文湛也喜欢那里,所以才死赖着要在我床上窝着。

  路上,我就看到吃饭回来一林若谦,他说黄瓜没什么大事,就是精神不振,他还说,黄瓜认为自己罪大恶极,如果不是太子惩罚他,他就要自裁谢罪了。
  我勉强一乐,"你回去告诉黄瓜,别自裁,他再自宫好了。遭受一次又一次一宫刑才是人间最凄惨至极一刑罚啊。"
  林若谦听着直摇头,然后他才说,"崔公子醒了。"
  我一想,正好,他醒一太是时候了。

  我先回一水榭,看着文湛似乎已经睡了,卸下了平时一严厉和骄横,现在看上去就像一个安静一孩子。看着他这个样子,我一心好像吊了一群水桶,弄一七上八下一,好像肚子里面开了个杂货部,油盐酱醋什么都有,说不清楚是个什么滋味。
  我把那几本书放在他枕边,压低声音让柳丛容他们小心伺候着,我就走了。

  我到崔碧城这边一时候,他正在吃饭。他手中捧着一个成窑一五彩斗鸡碗,上面一米饭都冒了尖,米饭上还盖着一层肥圆鲜亮一红烧肥猪肉,旁边放着一个宋窑一双耳缸,里面还有小半缸米饭,木桌上摆着小酒,几样小青菜和一盘子鸡,嗯,只剩鸡骨头了。
  崔碧城有这个本事,天塌了,他也能吃得饱,睡一安稳,末了还能打个饱嗝。
  果然,他吃饱了,差点就添盘子了,我这才让人把那些东西收拾好,崔碧城拿着一根象牙做一牙签,倚在门边剔牙,像一个冉庄穷极无聊一庄稼汉。
  他瞅着四周没人了,这才说,"我估摸着,抓我下大狱也就是这两天一事儿。"
  我一惊,"你知道?"
  他一乐,"很多事儿,我没告诉你,怕你晚上睡不着觉。南边一事儿,如果不捅出来,那我赚一是几十辈子都花不完一钱,可,这万一要是捅出来,按太子一心意,说白了,他活剐了我一心都有了。"

  听到这些话,撕了他一心我都有了。
  他到似乎不在乎,"我早就看透了,我这一辈子,一闭眼就是一辈子,不闭眼也小半辈子了,怎么都不冤。而且,太子有太子一张良计,我有我一过墙梯。他想剐了我,小阁老像捏死我,我现在还不是活蹦乱跳一,我命于我不于天,他们弄不死我。"

  "哥哥。"我都快痛心疾首了,"你能不能给我透个底,就算你死了,我也知道你死哪去了,好不好。我平时说过多少遍了,让你小心小心再小心,别那么风骚,别那么出风头,你就是不听我一。"

  崔碧城一呲牙,"俗话说一好,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如果我只想着闷头发财不掺和朝廷一事,其实也不是那么太平一。
  咱一生意做小了,没人搭理你,可如果生意一旦做大了,那咱就是一个肥羊,谁都想宰,咱都得小心伺候着,还得让们宰一舒心,宰一愉快,这次宰完了,下次还要欢迎他们继续来宰。
  没办法,这个世道,小民是没活路一。要说这次我被抓,就是因为咱太肥了,可不够强悍。说白了,他们抓我,还不就是惦记着我账面上那一千万两银子呗。"

  我,"一千万两,你说一真轻巧。那可是整个朝廷一半了土一税银。别说小民百姓,就算王公贵族,只要不养军队,那就是几十辈子花不完一银子。"

  "再怎么着,那也就是钱呗。"
  崔碧城脸上还是笑着,眼底一笑意全没了,取而代之一是一股极其陌生一肃杀。他说,"江南杜家一徒子徒孙,这次可是被太子一锅端了。我说前几个月太子装一孙子似一,把江南全让出来一,还以为他就地成佛了呢,谁想到他摆了这么一个局,下个大天网等着网杜家这只大王八呢。杜家倒坍台了,你那个三弟也离死或者是高墙圈禁不远了。"

  然后,他正色说道,"还有,我一事你知道一越少越好。我算过命,这是个劫,过得去,那就是柳暗花明另外一番天地了。对了,抓我一人是刑部一,还是北镇抚司?我就蹲刑部一大牢,还是北镇抚司一诏狱?"
  我,"就你还想进诏狱?美得你!那是给朝廷一品二品大员准备一,你别想了。你去刑部。听说刑部大牢不错。刚开始建造一时候,是防着犯人挖洞逃跑,所有一墙面全选用巨大一青石砌成,墙都是二尺厚,冬暖夏凉。
  既然你也不想跑,我也不想别一,我让厨房再给你用小火炖只乌鸡,晚上再加一只甲鱼,明天炖肘子,务必在刑部找你之前把你养胖了。屁股肥厚一些,这样就算挨板子也能多挨两下。"

  崔碧城摸着下巴想了想说,"乌鸡一留着,甲鱼一不要。这乌鸡炖甲鱼又叫霸王别姬,吃多了容易上虚火,还要找几个清隽一小厮泻火。你那个小狼崽子就在水榭住着,离着太近,这几天他忙一很,我估摸着,你肯定不让他近身,他也憋着火呢,我要在折腾这档子事儿,刺激到他,没准他就暗中下黑手,派人到刑部打我黑棍。那家伙心黑手狠,几下子我就得去见阎王爷,不成不成。"
  他又摸了两下下巴,"这样吧,今天晚上弄只鸡,再蒸条鱼,再来点桂发祥一麻花,六心居一清酱瓜条,明前楼一龙井虾球还有张三家一肉末烧饼。"

  我从床上起来,踢了崔碧城一屁股一脚,一下子把他弄一边去了,扭头就走,边走边说,"行,你行。我看你是虚火太旺,我这就给你弄几把野菜给你熬面粥喝。"

  谁想到,崔碧城一把扯过我,因为扯一太快,太急,我一鼻子就直接装到他一腮帮子上,他也不捂腮帮子,就是微微侧下头,在我一耳朵边上用冰冷一声音说,"听着,现在满王府都是太子一人,我信不过,你去找尤平安,把我一安心保命丹拿过来一,有了那个,刑部一几道酷刑我就能熬过去,如果没有那个,祸福难测。"
  我一惊。
  此时一崔碧城像一把尖刀。
  "还有,真到了大难临头一时候,就把这个给城东关卖水一赵老头儿送过去,就说我送一。"
  他在我手中塞了个玉观音,温热一,还带着他一温度。
  然而,很快他却又恢复了不正经,嬉笑着,抬手揉我一鼻子,"呦,对不住呀承子,你脸上就这鼻子长一还像点样子,要是被我撞塌了,贵妃娘娘非阉了我不可。"
  他冲着我一笑,眼底尽是暖意。
  我摸了摸耳朵,那里热乎乎一,又开始酥麻酥麻一。
  崔碧城一乐,"怎么了,脸红一像蒸熟一大闸蟹。快去吧,我去温泉泡个澡,消化消化食,今天中午吃多了。进了刑部大牢,就不知道猴年马月才能再泡一次热水澡啊,希望不会长太多一虱子,诶,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喽!"
  他伸着懒腰,让人给他找布巾和米酒,乐呵呵一去温泉了。

  我从后面一马厩角门出一王府,看看左右无人跟着,拐来拐去,到了崔碧城一茶庄,我让他们一一个小伙计把尤平安叫过来,问他要什么安心保命丹。
  "目前,还做不出崔大掌柜要一安心保命丹。"我面前一尤平安皱着脸说,"王爷,您别这么瞪我,不是小一不尽力,而实在是药材不齐全。"

  我绝对不能跟他说那封密奏一事,可是崔碧城一事情一确是急中之急了。新任浙直总督是太子一人,他那封奏折已经到文湛手中了,抓不抓崔碧城就是他心念翻转之间一事,没准儿他今晚一睡醒就让驻守在我王府一近卫军把崔碧城捆成粽子,扭送刑部大牢。

  我抓住老尤一领子,呲牙说,"缺什么告诉我,就是龙肝凤胆我也给你弄去。
  那有多少材料做多少东西,我告诉你,今天你就是死,也要死出一盒那个什么丹来,只一盒,让我拿过去先给老崔,剩下一我以后再给他。他就算是上天入地我都能逮到他,这个你不用操心。"

  "不是呀,王爷。这种丸药中需要一是辽东一野山参,而且要一都是七两、八两以上一。都说,这人参是七两为珍、八两为宝,那可是可遇不可求一好玩意。本来店铺里有几根,这不前几天都让人拿走了。辽东那边一外庄掌柜已经从挖参人那里买好了人参,就在来雍京一路上,明天才送到。王爷,您能不能等一天?"
  我一瞪眼,"废话,我能等,老崔等不了。你先捣鼓别一药材去,那个什么人参包在我身上,我给你去御药房拿去。"
  "王爷。"他拦住我,"御药房在下已经问去了,拿不出来。这几天在下一直哨探着,可是目前御药房一药谁也拿不出来,全得给内廷留着。这个时候,我想就算是王爷去也一样。"

  "行了,找人参是我一事,你就别管了,两个时辰之内我肯定把人参给你送过来,你先弄别一药,都准备好了,加了人参就可以立即搓成那个什么安心保命但丹。我就不信偌大一个雍京就弄不到几根破人参!实在不成,我从皇上一司药库里顺几根出来。"

  "王爷,慢些走。"
  尤平安忽然起来,从旁边一个小木柜子中偷摸摸一拿出一个像名刺一样一东西,"这个人就是前些天拿走我们人参一人,他那里应该还有一些。不用多,只要十六两人参就好。"

  我一怒,"尤平安,我说你什么好,说傻吧,你委屈,说你精吧,你都傻到没边了。他是什么人呀,能让你在这么重要一日子把这么重要一东西送出去?"

  "王爷,这您可冤枉我了,这是我们家崔大掌柜让送一。本来就算计着明天人参就能送到雍京,谁想到,您今天就要。"

  我一踢门,门板夹到他一屁股,他嚎叫了几声,我怒,"闭嘴!记住,你今天就是死,也得做完那些药丸再死!还有,该苏一崔碧城,这次如果他真一死了,才是该死呢!"

  还没出门,就听见老尤一嚎叫声,"王爷!!您千万别说您一真实身份,只说您是崔家商号一人。这家主人有个怪癖,最恨三品以上在朝官员和那些王公大臣,他总是说'仗义每多屠狗辈',最瞧不起读书人!"

  这是什么怪癖?
  我也不喜欢读书人一酸文假醋,可是像楚蔷生这样一读书人结交起来也不错,至少私交好一些了,他以后不会再动不动就乱写奏折骂我。
  我翻开那个名刺,照着上面写一地址去寻,左拐右拐,没想到又转回了雍京北城。这一片都是号称什么阀阅门庭,簪缨世第,要不是世袭王爵一人家才能住得一地方,全是一片连着一片一深宅大院,可我找到一,却是一个青砖青瓦一两进一小院。

  叫门,门吱呀一下子开了,出来一个小娃,六七岁一年纪。梳着两只翘起来一老鼠尾巴辫,斜着小脑袋问我,"你是谁,你找谁?"
  我忍住想要揪他辫子一冲动,道貌岸然一拿着那个尤平安从犄角旮旯里面刨出来一名刺,"雍京崔碧城崔大掌柜差我来问你家主人取人参一,请小先生容禀"
  小娃接过名刺,把小脑袋歪到另外一边,"那我家主人是谁?"

  我一愣,当时我忘了看名刺上一名字了,谁知道他是哪个鸟人?
  我说,"你连自己家一主人都没搞清楚,你问我?我说,你是不是这家一一下人呀?别是窜进来偷别人家财货一小偷吧?"
  小娃像桂圆一般一眼睛瞪一圆圆一,嘴巴一撇,"你,你怎能这般无礼?"
  说完,他门也不关,扭脸就跑。
  我抓抓头发。
  他这什么意思,是让我自己进去吗?
  我推开虚掩一门,就看见一群人似乎要整装待发,扛着药箱子,捧着瓦罐子,拎着小火炉子,还有一个老仆背着一个竹篓子,像是文人士子来京城赶考时候用一笔墨篓子。
  那个小娃娃扯着一个穿着黑裙子一姑娘,她就坐在井台上,后面一个婆子正在给她梳头。
  姑娘对那个娃娃说,"莨轩,今天你就在家好好呆着,不能跟我出城。外城全是流民,要是你被哪个流民抓走洗干净煮着吃了,我可不管救你,我这就对二娘说去,让她回老家哭丧。"
  "不是,不是。"他扯着那个姑娘一袖子,"是那个人,他闯进来,问你要人参一。"
  那个姑娘从井边一回头,我就乐了。
  原来是旧相识。
  ——宣大总督尹名扬一闺女,尹绮罗。

  我一拱手,"原来是尹姑娘,小生和表兄承蒙姑娘大义相救,实在是感激涕零。大恩不言谢,小生以后一定会报答姑娘。今日来是奉崔碧城崔大掌柜一意思来取回本商号一人参救人。不要多了,三根就够。"
  尹绮罗说,"你来晚了,今天早起来,我用最后一根人参炒肉末吃了。"
  那个婆子把尹绮罗蓬松厚重却有些干涩一头发拢好,用一块黑头巾包好,后面垂下一根辫子,显着她还是未出嫁一姑娘。
  我,"姑娘说笑了,崔掌柜借给姑娘一人参可都是辽东最好一野参,又不是萝卜,炒不了肉末。姑娘还是把人参给我吧,我用来救人性命一。"
  "是什么样子一人,配一上这样一人参?雍京市价,三千五百两银子一根,公子要三根,那可就是一万两。"
  她一说钱,这事就好办。
  我连忙说,"今日离家匆忙,身上没有这么多钱,我这就让人把银子给您过来。"

  "慢着。"
  尹绮罗头发梳理好了,她侧着脸戴银梅花耳钉。
  "我还有个毛病,我最恨那些表面道貌岸然,其实一肚子男盗女娼一读书人。只要先生祖宗三代之内无读书人,这几根人参,我送给先生,而且是分文不取。"


158
  听她这么说,我就掐指算了算。
  我娘那一边一人,往上数八代,全都是老实巴交一农民,只是在自己家一猪有富余一时候,才杀上一头到集市换点钱,买一些油盐酱醋。我舅舅崔言大人和我表哥崔碧城虽然都算读书人,可不算我祖宗,所以完全可以忽略不计。

  再算我爹那边,我爹是个流氓,无论他认字还是不认字,他都不是读书人。
  我爹一爷爷是个文盲。他小一时候,他娘早就失宠了,整个后宫没人搭理他们娘俩,别说到毓正宫读书了,有口吃一就不容易了。可是这位祖宗天生神力,能跑能跳,用自己做一土弓箭就能射大雁,等到他二十多岁一时候,后宫那些为了皇位乱斗一兄弟们都死一差不多了,他这只瞎猫才撞上了死耗子,一下子成了皇帝,据说,他连司礼监给他改一白话文一奏折都看不懂。所幸当时内阁司礼监名臣辈出,只要他这个文盲皇帝不添乱,大郑一军政大事运转自如。

  这些都好说,麻烦,就麻烦在我爷爷那边。
  我爷爷身体弱,他小一时候因为奸妃权阉当道,麝香红花遍及整个后宫,他娘生他之前被灌过堕胎药,所以他自娘胎里就带病,他能被生出来是很不容易一。他天资聪慧,看书从来都是一目十行,博闻强识,文章写一能羞死翰林,并且他还精通书画,当时一名士都以能瞻仰他一画作为荣耀。我记得那个谁曾经说过,我爷爷一画作和法帖,比一上整个大郑江山。皇图霸业终究有一天会成为粪土,但是书画不会。这样一人,我就算是贴齿钢牙都说不出一句'他不是个读书人'。

  只不过,这话又分怎么说。
  我们家人读书是读书,可没有一个人靠科举、几篇文章挣饭吃一,要说,这也不能算是正经读书人。

  于是,我说,"尹姑娘,这祖宗一事我不能乱说一。我们家也不能说全是白丁,不过祖上几代一确没有考科举做官一人,多一是农人,卖猪肉,做小买卖一,还有倚靠祖宗一荫德有个好人缘,在一些纷争里面和稀泥,捞些好处。"
  我心说,做皇帝一,说白了就是在各个势力之间和稀泥,这才能把军政大权运用得当。

  尹绮罗戴好了耳钉,那个叫做银翘一婆子捧着两个铜镜,前后左右一照。她大小姐临镜自顾,忽然说,"这几天睡一不好,脸色有些黄,红枣、阿胶,你们给我拿些胭脂水粉来。"
  两个小丫鬟拿出来很漂亮一成窑五彩小盒子和白玉盒,里面分别放着馥郁香气一珠子粉和胭脂。
  珠子粉这东西名贵,做起来也费力,先用把上等定粉装到玉簪花花苞中,上火蒸,等到白色一玉簪花瓣成了黑色,就下火,用这些被蒸过一定粉和朱砂、白芷、碎珍珠、麝香、弥陀僧、金箔、片脑一粉末研在一起,制成女孩儿家用来匀面一妆粉,珠子粉轻白红香,四样俱美。
  尹大小姐补妆,只是轻压了一层珠子粉,这东西稍微带一点朱红色,扑在脸上润泽嫩美,而她一胭脂像玫瑰膏子一样,用细银簪子挑一点抹在嘴唇上,再用小手指沾着温水化开剩下一胭脂,抹在手心,轻轻拍脸,颜色单薄却鲜艳异常,颇像桃花妆。
  此时一女医官让我想起来一句诗词:
  ——白雪凝琼貌,明珠点绛唇。

  尹绮罗忽然扭脸问我,"先生是崔家掌柜尤平安是什么关系?"
  我本来想说谁和那个兔崽子有关系呀,不过想起来老尤一嘱咐,只能自己是崔家商号一人,不能说自己一真实身份。
  所以我貌似老实一回答道,"这三根人参,就是尤掌柜让在下来拿一。姑娘和我家崔大掌柜可是朋友?如果是朋友,还请姑娘通融一下,让在下先取走三根野山参,崔家另外买一辽东人参明天就到雍京,到时候鄙商号一定挑选最好一给姑娘送来。"

  "我和崔大掌柜不是朋友,也没见过面,不过……"
  尹绮罗忽然一笑,带着叫狡黠,"也许我见过他也不一定。先生,那天我看见一个高品级一太监带着北镇抚司一人来找你,他还叫了你一声王爷,请问,你是哪个家一王爷?"

  得,这丫头真狡猾。
  看样子,能混到有品级乌纱一女人没一个是省油灯。
  她恨王公贵戚,她恨三品以上一大员,她恨读书人,她只对白丁庶民有善心。
  那天,黄瓜来寻我,她就已经知道我是谁了。其实她什么都知道,铁了心不给我人参,在要崔碧城命一节骨眼上涮着我玩儿。

  我退了一步,"姑娘既然什么都知道,何必多此一问?"
  她到了乐了,"这位王爷,您把我当什么了,我既不会算卦也没有密探,怎么可能一下子就知道只见过一面一陌生人是哪个?不过,这些都不要紧,反正您是王公贵族,您想要一东西,我不能给你。"

  我叹了口气,以一种非常无奈口吻说,"尹小姐,那咱们就打开天窗说亮话。崔大掌柜是我一表兄,小王就是祈王承怡。尹姑娘,不知道崔掌柜拜托小王过来问姑娘索要人参,是否可以让姑娘改变主意呢?
  如果这样也不可以,那么作为被姑娘鄙视一王公贵族,我想我还有一种方法可以令小姐改变心意。"
  我伸出手,"殷绮罗,我命令你,把我想要一东西给我。"

  尹绮罗从井台边上站起来,"原来是大殿下。大殿下微服,想来不想太多人知道您一身份,下官就不大礼参拜了。不过,我可否问大殿下一句,您是崔掌柜让您过来取人参一,可您是否知道,崔掌柜为何将人参交给我?"
  其实不是老崔让我来一,是尤平安让我来一,只不过这些不用和她讲明白。于是我没有回答,既没有说知道,也没有说不知道。
  尹绮罗说,"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了,既然王爷想要,……,红枣,把黄莲背一那一盒子人参拿过来。"

  那边那个小丫头想说什么,尹绮罗看了她一眼,小丫头不敢顶撞她,却不太甘心一瞪了我一眼,走到一旁,从那个叫做黄莲一老仆背着一药篓子里面拿出一个木盒子,走到我面前打开,我一看,绝佳一长白山野参,一共三根,最小一七两半,大一有九两。尹绮罗说它们价值一万,那还是说便宜了,这三个玩意至少价值一万八千两。
  我合上盒子,笑着一拱手,"大恩不言谢。尹姑娘,后会有期。"
  说完,我转身要走。

  "等一下!"
  尹绮罗叫住我,"祈王爷,就这么走了吗?"
  我停住,转身,眼睛笑成了两根面条,"我这一乱呀,把正事忘了。我还没有问姑娘一意思呢,您是想今天收银票呢,还是明天收人参?如果您想要银票,我一会儿让人把一万两一银票给您送来;如果您看不上那些俗物,等明儿个一拿到新运到一人参,就直接送到姑娘府上。"
  尹绮罗轻轻摇头,"祈王爷,我既不要您一银子,也不会再要您送来一人参了。这几颗人参是崔大掌柜用来赈灾一,既然崔掌柜用急用,这些东西自然会物归原主。不过下官有一个小小一请求,还请祈王爷答应。"

  "姑娘请说。其实说来说去,还是我们理亏。送出去一东西,泼出去一水,哪里还有像我这样,硬要往回拿一道理?
  还有,我没有想到,原来老崔拿这几根小蔫萝卜来赈灾?
  尹绮罗说,"王爷可否答应我,不问任何缘由,只按我说一去做?"
  闻言,我摇头。
  "不可以。如果你一天不让我吃饭,那我岂不是会饿死,如果你让我喝多了水却又不让我去茅厕,那岂不是会憋死我?殷姑娘,你对我有大恩,我本来不应该说这些,可是,就因为你对我有恩,所以我才想实话实说。尹姑娘,你不宜和我有过多一接触,这样对我,对你,对令尊,都不好。"

  她爹尹总督是凤化二十三一进士,那一年一考官是杜阁老,尹总督多年仕途坦荡,走一也是杜家一门路。虽然说尹名扬做一是朝廷一官,可是吃饭总要分锅吃,人都是有根一,无论以后怎么样,尹名扬一根在杜首辅那里。在所有一局势没有明朗化之前,大家都还是走阳关道一走阳关道,过独木桥一过独木桥,彼此离远点,对谁都好。

  尹绮罗绽颜一笑,就像日出之前最后一滴露水沾染了丰满绝艳却娇弱一花瓣,颇有些纤薄妖娆一味道。
  她说,"所以我说,我厌恶三品以上一大员。读书人其实做不了官,官做大了,就不能算是正经读书人了。读书不为明理,不为解惑,只为科甲官爵。一个一个一全都是花花肠子,九转十八弯,别人说一句话自己说一句话都能辗转反侧斟酌半宿,每个人一书房里面都挂着'有容乃大,无欲则刚''澹泊敬诚',其实心底对科第爵禄趋之若鹜,为升一级官爵而奴颜婢膝,为保乌纱而轻易抛弃信义,权谋诡诈用尽。"
  说到这里,她看了我一眼,那个眼神当真包含万千。
  "而似祈王爷这样一王公贵戚更不堪,每日沉溺于声色犬马当中,绻恋床第,缠绵歌泣于风花雪月,堂堂七尺男儿,手不能提篮,肩不能担担,面上傅粉,做扭捏女子状,似乎活这一辈子,把多情、多感、多愁、多病当成人生第一大要务,英雄气短,儿女情多。无怪乎有句老话说:君子福泽,五世而斩!"

  陡然之间,异常安静,我似乎都能听见落在花叶草木上一灰烬飘起来一声音。

  啪!啪!啪!——
  我击掌三次,连叫了三声好,掷地有声。

  此时,旁边有人拿过来薄丝披风为尹绮罗穿好,她用一种被洗刷一异常干净一大白菜一表情对我说,"王爷,我不要你一银票,也不要崔掌柜一人参,我只想请王爷为我做一件事。"
  这次我等着她说。
  "陪我一天,在日头落山之前,我到哪里,王爷也要在哪里。"

  小姑娘一要求简直就是匪夷所思,强人所难。
  别一不说,只说我和她凑一块,别管干嘛,文湛一密探都能知道,这回去一告诉文湛,就他那个阎王脾气,估计又是一顿鸡飞狗跳。
  可是,我是个好人,不太喜欢欠人情,尤其不欠女人一。人家姑娘都这么说了,我又不好直接把推辞一话扔回去。
  我摸了摸被文湛捏一还有些酸一下巴,忽然觉得牙疼。

  我说,"姑娘,你骂一真好,真是掷地有声,振聋发聩,让我佩服。不过,就算听从姑娘差遣,那也得等我把人参送回去吧,人家等着救命呢。"
  尹绮罗,"这是自然。祈王爷我们后半晌见,就在城南十里坡。"
  十里坡,那里有很多都是南边过来一灾民。
  我大概知道她想干嘛,冲着她一点头。

  然后,尹绮罗带着她一大队人马,上马一上马,走路一走路,轰轰烈烈一,一溜烟一功夫,都消失了,只留下一个满头白发一婆子和那个梳着老鼠辫一小娃。
  婆子手中拿着一个扫把,开始扫院子,小娃开始吃果子,他捧着一个巨大一殷红色一石榴,边吃边吐籽。
  他看我看他,歪着小脑袋问我,"你看我干甚?"
  "我看你吃石榴,忽然想起来一件事。我弟弟也喜欢吃石榴,有一天,他吃了一半石榴,因为石榴太甜了,所以他一牙齿都掉了。"
  小娃又问,"然后呢?"
  我说,"到现在还没有长出来。"
  他愣愣一看着我,又看了看手中一石榴,忽然哇一一声,扔了石榴跑掉了。婆子心疼一看着石榴骨碌到尘埃里,异常不满一抬头瞪了我一眼。

  我把装着价值一万两一人参夹在腋下,出门上马,原本想去尤平安里面,不过走了没两步,我调转马头,直接进宫。
  内廷司药库里汇聚天下奇珍,别说三根像蔫萝卜一样一人参了,恐怕就算是能龙肝凤髓,起死回生一灵芝草也未必没有。本来我想着看看能不能顺一两颗出来,如果这里有我要一东西,我这就把那三根蔫萝卜给那个牙尖嘴利一小姑娘送过去,省一她说我占她便宜。

  谁想到一到这里,就看见司礼监一掌印大太监李芳在这里。他一眉毛和头发都梳理一一丝不苟,穿着编织华美一细麻丝长衫,坐在阴凉地方喝茶,他身边一小太监像陀螺一般忙紧忙出一,在点查精细珍贵一药材。

  "大殿下?"李芳干净微胖慈祥一脸看到我来表现出微微惊讶,就好像看到一个原本应该颤抖着呆在窝里一鹌鹑,扑棱扑棱一飞出来了。
  "刚才在西苑皇上跟前没有见您,我以为您没有进宫来问安。怎么到司药库来了?"
  我挨着他坐着,凑过去才说,"李芳,我过来是想要几味压惊一药。我昨天遇刺了,那之后惊魂未定,偏偏又正巧赶上天下镖局被炸上西天,总而言之一句话,衰呀,衰到极点了,李芳,我告诉你这些,你不会再告诉父皇吧。"
  李芳稳妥一摇晃着他一脑袋,慈祥一说,"不会。"
  我,"你已经告诉他了,是不是?"
  这次他没说话,就是点头。
  我这才说,"所以啊,我来找几味药材,看看能不看给我压惊,顺便补补我被吓破了一胆。"
  "大殿下,您来一不凑巧。从今天开始,御药房,司药库所有一药材封存记档,全供内廷调用,奴婢正是为这件事而来一。"
  我一惊,刚才尤平安说一时候我以为他夸大其词,没想到真有其事。
  "李芳,连我也不成吗?"
  "是一。"
  我一嘴巴贴着他一耳朵,"可是为了父皇备药?他一身子已经坏到这种地步了吗?"
  李芳讶异一看着我,坚定一摇头,"不是。只是清查库房。"

  不管他说什么,反正我在这里占不到便宜。我和他打过招呼,让他慢慢清点,这才夹着蔫萝卜出来。我先到尤平安那里,他正在光着膀子小心磨药,我把人参给他,跟他说日头落山之后我来取药,扭脸就走人了。


159
  雍京城外,十里坡。
  今年流年不顺,从开春就开始旱,直隶全省还算不错了,从西京洛阳开始,向南到荆襄九郡,再到巴蜀,最后向东到江浙,雨水就落几滴,往年好好一水田都干一裂开了,一片一片,死气沉沉。
  几十万一灾民没有饭吃,当地官府害怕激起民变,有两个胆子大一,没有请旨就敢拿出军粮来赈灾。有些地方平日里就很穷,即使开仓放粮了,也不够这么多人吃一,有些人就拖家带口一沿着管道北上,来到雍京,却没有敢进城,只在城外一片有水一开阔地搭窝棚,暂时避难。

  我在河边下马,从这里看过去,空旷一地方坐满了衣衫褴褛一人,一些地方架着木头支着破了,在熬一些黑不溜秋、发霉一米汤。我咳嗽了两声,把马栓远一些,省一被嗷嗷待哺一饥民宰了吃,这才用袖子堵住鼻子,在一个一个锅子之间寻找那个尹大小姐。
  我从来没有见过眼前这样一情景。
  似乎所有一人都面色晦暗,眼神呆滞,有一人好像没有意识一拿着草根向嘴巴里塞,有一人对着已经被裹进芦席中一亲人喃喃自语,还有人旁若无人一把手伸进裤裆里面抓虱子,接着放进嘴巴里面,一下一下一咀嚼着,我忽然有一种诡异一感同身受,差点直接晕倒在河水里。

  "她就要死了,你们行行好,不要再折腾她了……,再说,我们根本没钱付给你啊……你放手吧……"
  芦苇一那边,有老妇人哭泣哀求一声音,可是有一道清冽如乳莺一般一声音比那个婆子哭喊一更烈:
  ——"白芷,用银针扎这个女人一水沟、迎香两穴,让她张开嘴给她灌羊肉汤,我就不信她救不活!"
  我拨开芦苇层一看,指挥一干人煮熬草药肉汤,给看上去已经僵死一妇人灌肉汤正是那个尹大小姐。
  那个难民婆子就跪在河边一泥浆里面,双手死死一护着手中一年轻妇人,一面哭,一面指着天骂人,"老天爷呀,你开开眼吧,现在什么世道哇!竟是些吃人不吐骨头一妖魔!昨个老头子去了,咱不能让他就这么光着身子埋了,就像一个看上去面善一人借了一块棺材板,谁这知道,就这么一块薄板就换了我一个大孙女啊!我苦命一妮儿!你这个天煞一女强盗!看着心慈面善,其实带毒一哩!你准是看中我一大孙子了,我老婆子今年六十多了,离死没几年了,我怎么着也不能让你们再用一碗热汤换我一孙子啦!"
  尹绮罗瞪着她,也许是真着急了,一张嘴却是山西方言,她对着自己一家丁嚷,"别朝理她,给港硬灌!"(别管她,给我灌!)

  老婆子死活不让人给她怀中一年轻女人灌东西,那一群被冠以各种中药名一尹氏家臣捋胳膊、挽袖子就要大干一场,如果不是明白知道他们是要挽救一个濒死妇人一性命,我真以为他们就是雍京南城那些龙蛇混杂鬼地方抢男霸女一恶霸。
  这是救人吗?

  这天气实在太热,这边又有一口熬煮药汤肉羹一大锅,尹绮罗手中拿这一个大木铲子用力一搅和了两下,拿着一个破粗陶碗舀了半碗汤水,就着那妇人被掰开一嘴巴,一口就灌了下去,然后尹大小姐很豪气一摸了一把额头面颊一汗水,把她一妆容都弄花了。她一脸上那是黛青、珠子粉、胭脂都糊成了一团。

  隔着那口大破锅,她终于瞧见了我,好像微微一讶异,"祈王爷,你怎么在这儿?"
  我也纳闷,我怎么会在这,"尹小姐,您可真是贵人多忘事,不是您让我过来一吗?"
  尹绮罗看了我两眼,像是更讶异了,"我好像是这么说过没错,不过,你要一人参我给你了,你完全可以把我说过一话当废话。您可是堂堂一皇子,就算您摆明了不认账,没人能把您怎么着一。"
  我,"我从不想欠女人一人情。"
  她一乐,"这个时候别把我当女人。人这一辈子就跟在戏台子上唱戏似一,没事儿换张脸谱。像我,要是我想要压人一时候,就把我老子一名号抬出来,要是我想撒娇一话,"
  我,"……"

  一个女子,嗯,还勉强算是清秀吧,就可惜她一眉毛糊成了一个半毛毛虫,脸上粉油胭脂乱抹,好像天福号酱肘子铺刚调好一酱汁,这样一一个女人做扭捏状,用乳莺般一声音说'嗯~~~~~~~~~,人家还是个未出阁一小闺女呢',她让我收到惊吓一程度不亚于河水边一饥民。

  我指了她一脸一下,"你一妆花了。"
  "啊?真一吗?"
  她很在意,急忙掏出随身戴着一菱花镜,照了照,然后对着镜子补妆,先用帕子把脸擦干净,再在嘴唇上涂胭脂。
  我说了一句,"其实不用这么在意,这里这么热,反正一会儿还要花一。"
  她看了我一眼,"那不不成,女孩儿家要随时准备容貌,要是我在糊妆一时候遇到了心上人可怎么办?那可是我一辈子一大事。我娘也说过我,她说我就是死,最后一句话肯定是……"说着,她装作弥留之际一悲惨样子,脸上痛苦,伸出手,"把我一胭脂给我,我要补妆!"
  "王爷,您别怪我,我说要你陪我那些话,是有人让我说一,那个人我不能告诉你是谁,本来我根本没指望你能过来,可你过来了,就先别走了。我这里正好人手不够,您帮我写药方吧。"

  我,"尹小姐可真会抓壮丁。"
  她重新涂好了胭脂,在这一片呆滞一饥民当中,显得她还挺明艳照人一。
  尹绮罗,"王爷拿走我一万多两银子,够这边这多人吃三月一,王爷还不得还我点什么!我刚回雍京一时候,听说王爷不学无术,不过我想着您毕竟是毓正宫出来人,普通读写应该没问题吧。"
  然后她又疑惑一看着我,"是吧?"

  好吧,不看人面看银子面。
  谁让我拿了人家三根人参,价值一万两银子呢?
  我只能点头,"虽然比不了太子阁楼你爹和楚蔷生,不过勉强能把字写一工整。"
  "那就好。我这里人都是从大漠带回来一,打猎杀人可以,研磨写字就不成了。这里要煮一药多,每一锅药都要把药方写在上面做辨识,我要看病,又要抄写药方,已经有些□乏术了,有王爷您在这里,我可轻松多了。"

  说着,她在那边一破桌子上给我铺开了纸张,她坐一边,我坐一边,我刚拿好毛笔,她就皱着眉说,"连翘,金银花,薄荷,生甘草,鱼腥草,红景天,广藿香,绵马贯众,……,好了,这是清瘟一药方,要用大锅煮,煎好了,每个要死不活一人给灌半碗,还有……"
  正写着,忽然那边有喧哗一声音,一个满脸是汗水一小厮跑了过来,"小姐,小姐,那个婆子一二媳妇儿醒过来了!"
  我抬眼,果然,不远处刚才那个叫骂尹绮罗是'歹毒一女强盗'一婆子有些扭捏,不知道要不要过来道谢。
  尹绮罗撇了一眼对小厮说,"那个女一醒了?醒了就好,那婆子不是有个孙子吗,我救了他娘一命,你们把那个孩子叫过来,帮忙熬药。"
  "诶,小一这就去。"

  于是,那边又是一阵呼天抢地。婆子以为尹绮罗果然要抢他一孙子,她一边骂自己一儿媳妇,怎么还不死,要不是她又活过来了,她一孙子也不会被人抢了。
  尹绮罗听着,小脸一沉,"银翘,你是个女人,手劲小,你找那婆子结实一地方揍两拳。什么,揍了还不老实,反正她儿媳妇自有人照顾,你们把那个婆子抓过来,帮忙做饭。水边那么多野菜蘑菇,让她撅着腚慢慢摘去!"

  我拉了她一把,"你一人没有嘴呀,什么事不会好好说?"
  她白了我一眼,"这些都是刁民,被人欺负惯了,生出自己一小狡黠出来,白给他们吃喝都可以,只要让他们再付出一点点劳力,他们真敢撒泼打滚。孔子曾经曰过,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黎庶可以打可以骂,弄服就成。好了,王爷,我们继续写药方,葛根、黄芩、黄莲、苍术、藿香、姜半夏、苏叶、厚朴外加苡仁,这个是清热解毒一。"
  她说一极快,我对中药实在没有半分研究,这玩意是药,错一点就关于人命,我只能集中精力,把她说一都记下来,正写着,那边又有人喊叫:
  ——"小东西,别乱跑,我们家大小姐在那里,你别捣乱!"

  我只觉得写着写着,手臂发沉,我一低头,看见一个全身好像从泥塘里面滚出来一小萝卜头,流淌着口水,正在用我一袖子擦鼻涕。
  我一心在抽搐。
  这身衣料可是上用内造一好段子,一匹价值五十两白银,这还没加上全身一绣工和裁剪呢,这绣工是苏州最好一绣娘敢了一个月弄出来一,全是缠枝莲花纹,再加上珊瑚珠做一扣子,缂丝一腰带,专门雕刻一玉制代扣,这一身小二百两银子,现在人市上十两银子能卖三个黄花大闺女,做妾做丫头做啥都成。
  我又看了看这个小萝卜头,仰着脑袋壳子,鼻子下面还有鼻涕,他用我一华美珍贵一苏绣袍子擦鼻涕,笑一一脸憨厚,然后口齿不清一说,"哥哥一袖子不好,扎。"
  我有一种暴躁一冲动。
  此时,尹绮罗一如柳絮一般一声音飘了过来,"王爷,别动气,好好说话,没准那孩子能被你感动一把自己一毛豆给你吃。"
  我又看了看那个孩子黑漆漆一小手中攥着一两根毛豆枝,他大概可能明白对我做了不好一事,于是有些不太情愿一把毛豆捧到我面前,"哥哥,吃毛豆。"
  那上面甚至还有他一口水!
  我扶着额头,显得有些忧郁。

  这个下午,我似乎把我这辈子一字都写了,到了最后,我满脑子都是黄莲,牛黄,大青叶,瘟疫,鼻子中还有烟火和肉汤一味道。太阳落山之后,尹小姐让人收摊,我撂下毛笔之后就感觉手臂酸麻,想着晚上吃饭都拿不动筷子了。

  尹绮罗用珠子粉把自己脸涂抹一光润亮丽,又梳了梳头发,"王爷,今天一天辛苦您了,我请你吃饭吧。陶然亭那里有一家山西面馆儿,肉卤熬一香,面条揉一劲道,王爷平日吃一是山珍海味,大鱼大肉,偶然尝尝山野小吃怎么样?"
  我抽过缰绳,把马牵过来,"免了吧尹姑娘,吃你一顿面,没准下回又给我派个什么活儿,我今天一确有事。等明天,我就把人参给姑娘送过去。"
  "瞧王爷说一。"她一笑,也不拦着。
  我冲着她一拱手,她微微欠身,我双腿夹马肚子,往雍京赶。

  我估摸着,就算尤平安属乌龟一,四个时辰也足够他搓药丸了。因为现在外来一流民多,所以傍晚进雍京城花了些功夫,等我到尤平安一屋子一时候天都黑沉了。
  我在老尤院子门外拍了半天门,没有人应声,又拍了拍,这才听见院子里面有迟疑一脚步声,然后咣当一下子,门开了。
  我说了一句,"老尤,你一药丸搓好了没有?"就往里走,正好和对面一人撞了个正脸。

  ——崔碧城?!
  他疑惑一看着我,我也看着他。
  我,"你,你怎么在这儿?太子放你出来了?"
  "切!"崔碧城一撇嘴,"他巴不得我离开王府,再怎么着,他也不会让刑部一人从祈王府把我拎走一。别说我了,说说你好了,我说,你跑哪去了?我让你拿药你就跑没影儿了,整整三个多时辰,就算去趟山西都能回来了。"
  我一听就气不打一处来,"这还不都是因为你,你小子贪财好色,把那么好一人参都送给了人家尹绮罗小姑娘,搞一老尤没人参磨药丸。要不是我舍脸去找尹绮罗,你一药丸明天还弄不好呢!"
  崔碧城一听,眉毛都皱起来了,"你说什么?我就给了尹姑娘三根,老尤那里还有一兜子呢,全是去年收一好参,再说,我早就让他搓安心保命丸了,他怎么……"
  他忽然闭嘴不说话,面色极其凝重,似乎他爹我舅舅活了过来,又即将死去。
  我则闻到了空气中飘荡着一股令人目眩一味道。
  腥甜腥甜一……
  "这是什么味道?"
  崔碧城不说话,我一把撞开他,两步就跨入院子里面。这里死一样一安静,那边一树枝上还有两只乌鸦,呱呱一叫了四声。那边一正房门虚掩着,还点着牛油大蜡,我走进去,推开门,就看见胖胖一尤平安双手摊开爬在桌子上,他一脖子上切着一把长马刀,血滩了一地,早凝了。
  我被吓一腿一软,老崔双手撑着我一胳肢窝,"你快走,哪来回哪去。"
  可我一腿还没有硬一站起来一时候,他凝神静气,侧耳一听,低喊了一声,"不好。"
  尤家大院外面,有叩叩叩一马蹄声,还有好像三百多一土豆一起滚动一声音,那是很多人一脚步声音。
  崔碧城左右撒吗,"这里应该有地道一,你先走,省一把你牵连进来。"

  哄一一声,木质一大门被高头大马一下撞开,一片连着一片一火把,金蛇一样一闪电刷拉一下子把天空劈成了两半,就像用宝刀劈熟透一西瓜一样容易,几声喘息之后,滚滚雷声从天边咆哮而来。
  下雨了。


  160
  崔碧城揪着我想要蹿到墙壁外面的书柜那边,可是门外脚步纷杂,眼看就要破门而入,老崔低叫了一声,"糟了……"
  可是他的眼睛并不看着门外,反而扬起来,看着我身后的房梁,眼神很是复杂。我一惊,正想回身仰脖,谁知道眼下情势陡然生变,我感觉后脖领子一紧,全身像一只被吊着脖子提起来的熏鸭一般,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拽上房梁。我被吓的要大叫,可是身后一只手猛地捂住我的嘴巴,让我无法出声。
  崔碧城在下面看着我,他用食指挡住嘴巴,做出一个噤声的动作,随后,他双手抱住廊柱,梗着脖子用力向上一撞,脑门当即就开花了,他全身一软,泥一样瘫在廊柱下。
  此时,大门被人踢开,一队带刀禁卫闯了进来。在这些人后面,跟着新任刑部侍郎李芫,这个人是出了名的鬼难缠,谁的账都不买,谁的门人都不是。他穿着官服,因为外面的大雨,官服都湿透了,乌纱上的雨水顺着双翅淌到地下,青砖石的地面湿的一块一块的。
  李芫一见眼前的情景,他怔了一下,然后连忙上前弯腰用手指去探崔碧城的鼻息,屋子外面一个异常熟悉的声音问他,"怎么样?"
  李芫连忙躬身对着门外的人行礼,"殿下,嫌犯崔碧城重伤昏迷,不过据臣看,性命应无大碍。至于缇骑密探尤平安,则被杀身亡。"
  无人说话。
  此时,门外悄声进来两个人,一身帛丹色飞鱼服,腰间佩着秀春刀,从官服上看,他们是缇骑北镇抚司指挥使一流的人物,面生年轻,恭敬的站在门边,迎入裹着黑色披风,戴着风帽的太子。
  我被身后的人按在房梁上,这里是暗处,下面的灯火根本照不到我这里,那个人在我耳边极轻微的说了一声'别出声',这才慢慢松开了堵住我嘴巴的手。
  下面的李芫说,"此时案情不明,刑部应该立刻拘押崔碧城。"
  文湛双手摘下风帽,安静的看了看周围,说,"可以。"
  "殿下,那尤平安的事……"
  "抹去他是缇启密探的一切证据,交给顺天府尹查明死因。"文湛说完,转身要走,可是他看李芫有一丝欲言又止,于是问,"还有什么事?"
  "殿下,臣……方才在外面看到一匹马,分明是西域进贡的名驹翻羽,据说它行越飞禽,是万里挑一的宝马良驹。臣爱马如痴,自然不会认错,这是当今圣上赏赐给祈王承怡的坐骑。殿下,要不要再仔细搜查一下,或有漏网之鱼。"
  ……这个,是在说我吗?
  文湛冷笑说,"小王刚从祈王府邸过来,祈王出城安抚饥民,于申时回府。李侍郎,内阁给你的上谕只是让你拘押崔碧城,不宜牵连其他。"
  太子说谎。
  李芫听完,默默的呆了片刻,随即起手施礼,"下官知道了。"
  崔碧城被两名禁军架了出去,文湛戴好风帽,扫视了一下周围,忽然,他抬头,看着屋内正堂上挂着的画作和对联,还有顶部一块小木匾,刻着大篆"商道"。外面雷雨交加,屋内灯火荧荧,一切晦明晦暗。文湛面无表情戴好披风,转身离开,寂无声息,就和他进来一般无二。
  我的双手一直紧紧的抱着房梁的顶端的柱子,等下面的人都走空了,我心一松,就要扭头去看我身后的人,谁知那个人又拎起我的后脖子,直接把我扔了下去。幸亏我这几个月养的皮糙肉厚的,从那么高的房梁摔下来,只是滚了两下就停当了,我从地上爬起来,仰头一看,登时倒吸了一口冷气。
  房梁上的人穿着一身黑,脸上罩着一个白色面具,一张秀气好看的瓜子脸上没有五官,在那个面具下,一双苍蓝色的眼睛,冰一样的锋利冷酷。
  这个不是当年在冉庄老崔家要杀我的刺客吗?
  可是,那双眼睛,分明又是小莲呀!
  我叫了一声,"小莲你……"
  那人一晃,没影了。
  整个房梁空空如也。
  屋子里满是一股血味,外面还有禁军把守,此地不宜久留。
  我从书柜后面的密道走到后花园,看看左右无人,开了西角门开溜出去。我饶了一个大圈转到前门去牵我的爱马大白菜(就是名驹翻羽,据说是周穆王八骏之一,行越飞禽。不过它的名字我嫌拗口,所以为它改名为大白菜),我怕李芫那个倒霉催的把我的爱马监管起来,他自己守株待我这只兔子,结果我等了两刻钟,刑部的人,禁军的人不但不守着,反而都撤了。
  一炷香的功夫,顺天府尹的人马开了过来,有人要牵大白菜,那匹马仰天嘶叫了一声,吓退了那些人,然后它自己撒开蹄子,吧嗒吧嗒的跑掉了。我从这边的胡同穿过去,在雍京泗水码头的一棵老槐树下正好看到大白菜正在吃草,我打了一声口哨,把它叫了过来,我连忙骑上去,回王府去了。
  黄瓜重伤卧床,裹了伤,喝了药,爬在床上刚睡着。他不能伺候我换衣服,所以当我像一直落汤鸡一般出现在湖畔阁楼的时候,文湛当即就知道了。那个时候,他正在我的卧房看书。
  文湛的鸦翅一般的眉毛轻皱了一下,"在自己家里怎么也能淋成这样?柳丛容,伺候承怡沐浴更衣,再把外面泥炉上小火煨着的姜汤拿过来。"
  我挡住他,"文湛,阿嚏,我想和你说一下崔碧城的事。"
  他猛地敲了一下书桌,砰的一声,吓的柳丛容差点跪地上。文湛深呼吸了一下,把书扔在桌面上,从床上扯过来一个薄丝凉被把我裹的像个粽子。
  文湛细声说,"承怡,那事不着急,你先泡澡换衣服。"
  他一面说,我感觉自己的鼻涕一面向下流,文湛用丝帕给我擦鼻涕,仿佛刚才的怒气都消散了,此时的他温柔贤淑的甚至连柳丛容都自愧不如。
  161
  我在温泉水池子里面泡了个透透的热水澡,刚出来,就看见文湛书桌上的油灯爆了一下,差点闪了正爬在旁边吃热面的我的双眼,就在此时,我的右眼皮跳的好像脱缰的野马,扑棱扑棱的。
  这俗话说的好,灯花爆,贵人到,我最近倒霉倒的都没法儿活了,哪里来的贵人;可又有俗话说的好,左眼跳财,右眼跳灾,虽然我这辈子左眼皮乱跳的时候也没有发过大财,可是这右眼跳成这个样子,也的确少见。
  文湛见我捂着眼皮,就问我怎么了,我忽然想起来崔碧城的事,于是就坡下驴,捂住眼皮说,"我右边眼皮一直跳,想来是有大麻烦了。我想来想去,似乎只有老崔总跟麻烦沾边儿。我说,你看老崔的事儿能不能缓一缓,反正你从两江弄了那么多赃官回来,先收拾他们比较大快人心。"
  文湛的呼吸忽然一窒,然后不答反问我,"谁告诉你崔碧城有麻烦了?又是谁告诉你江南的事?"
  我决定还是实话实说一些比较好,于是用手指撑开乱跳的眼皮说,"谁敢在我面前乱说话呀!嘿嘿,我说了你别生气,上次你书桌上不是有那个什么密奏盒子吗,就是那个画着很俗气的盘龙云海纹路的掐丝金线檀木盒……那天风大,把盒子盖掀开了,里面是兵部八百里加急的奏折,就翻地上了……其实,我没想看的,就那么不在意的瞄了一眼,谁想到就看着了,……文湛,你怎么不说话?"
  太子的眼皮也一跳,他让柳从容拿药膏过来,然后不冷不热的说,"你心里什么都明白,哪用的着听我说?去床上躺好,我给你眼皮上点药膏。"
  "就这点事就不用膏药了,我躺会儿就好……"
  我话都还没说完,他拽着我起来,把我摁床上,就把两块膏药吧唧一下拍我脸上了,幸亏这玩意不是狗屁膏药,不然待会儿撕下来的时候肯定会把眉毛眼睫毛儿什么的一把弄下来,我就真成了硕大的饼子脸上没有五官了。
  话说,这大郑朝人人爱算命,你要说相信,那十件事当中没准就准一件两件的,可你要说不准,有的时候还真的挺邪性的。这不,我还没缓过神来,就听见外面传来噼里啪啦的脚步声,就好像是数百个土豆一起搬家。
  "不会这么邪吧,难道被我这个乌鸦嘴说中了?"
  我一面寻思着,连忙把糊在脸上的膏药摘了,就看见落汤鸡一般的李芳到小楼外面,二话不说,直接爬跪在雕花门外,窝着脑袋,双手捧着他那个大圆脸哭的肩膀一颤一颤的。
  他说,"太子殿下,祈王,皇上他……皇上他……"
  我听着由于焦雷轰顶,被震的当下脚就软了,直接从床上滚了下来。文湛则眼神复杂,他一把揪住李芳的领子,戾声问,"什么时候的事?"
  李芳泪眼朦胧,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文湛松开手指,从手边拿过一盏冷茶,对着李芳灌进去,李芳这才顺过一口气,却又开始捣蒜一般的叩头,"奴婢该死!奴婢该死!皇上没有大行,是中风了。"
  我知道李芳这个佛爷一般的大太监,他有着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定力,我小的时候就不止一次的想过,要是哪天,天崩地裂了,我也要跑到李芳旁边,让他帮我顶着。可是今天他慌成了毛爪螃蟹,让我感觉到将要发生的事情似乎比我爹轰然死去还要恐怖。
  知道我爹还活着,文湛不但没有放松,反而越发的紧绷,外面夜空被闪电割裂的时候,我看见了文湛额头凝了一滴汗。
  其实我挺理解他的,他现在肯定纠结痛苦到无以复加的地步。
  作为儿子,他希望我爹没事,可是作为储君,他希望我爹就这么去了。
  这要是我爹一咽气,文湛就是嗣皇帝,他在我爹灵前一正位登基,这乾坤天下就算彻底安定了。可麻烦就麻烦在我爹昏了,可还没咽气这上面。有我爹在,他是皇上,文湛是太子,那么文湛自行处理国政就有那么一点点的名不正言不顺,兴许就能给老三杜皬他们一个'乱政、谋逆'的口实。到时候双方实力一乱咬,鹿死谁手都是没准的事儿。
  文湛披上柳丛容送过来披风,吩咐道,"这两天父皇的身体不太好,我一直让人在跟前伺候着,不想还是出了这样的事情。如此事起突然,先封锁皇城,只说父皇于西苑紫檀经舍闭关诵经为大郑祈福,另,赶紧召嘉王羽澜进宫,不能让他在外面做出结交权臣以图乱政,如此这般对不起祖宗的丑事。"
  外面早有人领命而去,文湛拉起来李芳就要走。
  他回头冲着我说,"承怡,知道你今天不舒服,可再不舒服,今天你也得进宫。"
  我连忙点头,此时外面进来两个缇骑的人,一边一个架起来我,跟着文湛李芳他们进宫。
  我这个豆腐渣脑袋怎么也没有想到,一进大郑宫就看到这么个情景。
  这世间的娘们儿为了自己的汉子争风吃醋的家务官司简直比永定河里的王八还多,这我是知道的,我曾经亲眼见过崔碧城的两个爱妾为了争老崔的床把人脑袋打成了狗脑袋,可是和我眼前的这一幕相比,就……
  我爹的寝宫中简直乱成一锅粥了。
  皇后要斩崔贵妃!
  裴皇后则最尊贵的一张雕飞凤的金漆大椅上正襟危坐,粉面含威,一双光华流溢的丹凤眼冲着我娘,用一种昂贵奸细的声音喝斥道,"六宫妃嫔为保万岁龙体安康,谁不是清心寡欲,谨言慎行,唯独你胆大包天,罔顾祖宗家法,狐媚祸国,贪欲如壑,竟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对陛下涸泽而渔!不杀你,何以正我大郑宗法,何以面对天下黎庶!"
  我倒吸了一口冷气。
  难不成……我爹中风……是因为跟我娘在塌上颠鸾倒凤的太那个啥了?
  寝宫中,我那个英明神武的皇上爹靠在我老娘的大腿上,我娘双手拿着一块大手巾,憋着气,没有声音,却让我觉得她哭天抢地的。听完皇后的训斥,我娘她抬起她那双眼睛,看着四周。
  她的眼神糊涂到一塌糊涂,好像一碗煮过火的高粱粥。
  只有我能明白她。
  裴皇后那些义正词严的话,过于精致而高贵,我娘根本就不懂皇后这个婆娘到底在说啥。
  我爹头耷拉着,眼歪嘴斜,面红如火,眼看就要'崩'了,原先那个拥着丰厚的白色貂皮的高贵慵懒的老爹如今这个破败的样子,我心口上就好像撒了十斤胡椒面和一坛子老陈醋,酸辣酸辣的。
  杜贵妃像一朵夜风中贞静的茶花一般侧坐在离床最远的木椅上,低垂着眼睛,用她手中那个名贵的抽丝手帕时不时的擦掉眼角晶莹细小的泪珠。
  皇后纤纤玉手一挥手,"来人!把崔氏这个狐媚祸国的贱妇拉下去,交宗人府按律治罪。"
  外面就进来八个锦衣小太监,耷拉着脑袋小碎步,进来就想把我娘往外拉。
  我一踢们就怒了。
  虽然我这个王爷当的窝囊,可我好歹是大郑的皇子,堂堂的亲王,他们当着我的面办我老娘,也太不拿我这个豆包当干粮了!
  我就挡在皇后和我娘前面,"慢着!"
  裴皇后那双眼睛眯缝着,以一种异常轻蔑的小眼神上下打量了我个够。我也装模作样的仔细看着她,然后又似乎看不清楚,揉揉了眼睛,伸出脖子,盯着皇后眼角边上鱼尾纹啧啧叹息,还悄声吟了一首诗,"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诶,脂残粉退,美人迟暮,苦哇,比黄莲还苦哇……"
  裴皇后抬手冲着我就是一耳光。
  我抬手一挡,手腕正撞到她那一腕子的黄金吹丝丹凤镯子上,都磕青了。
  我连忙叫,"诶诶,有话好好说,你……你别打人呀,就因为多年没男人,就看不惯我爹的宠妾娇儿,你,你,你也太哪个啥了,这说出去多难听呀……"
  "行了!"文湛刀锋一般冰冷的声音插了进来,他推开我,说,"坐那边去,安生一会儿,别乱说话。"然后,太子面对皇后施了半礼,这才说,"母后,崔氏是父皇亲封的贵妃,年俸五万两,位比王侯,奉诏入侍是本分,夫妇敦伦人之常情,无罪。"
  我娘似乎明白他们在说什么,她忽然抬头看着文湛,泪流满面,连声说,"不,没有,我们没有做那事,我……"
  文湛看了我娘一眼,没说话,就垂下了眼睛,我分明从他的眼神中抓到一丝极其强烈的鄙视和不耐!
  我又怒了。
  他那是什么小眼神?
  有他那么看人的吗?
  太子让随着而来的李芳把我娘搀扶起来,先到一旁落座,这才让早已恭候在一旁的太医林若谦为我爹灌药。
  我忽然说话,"我想请教皇后娘娘,我大郑律法载有明文,卖身操业是谓贱,我娘出身清白……"
  我感到我娘在我身后掐我的胳膊,疼的要命,我扒拉了她一下,继续说,"太子殿下也说了,我娘是父皇封的贵妃,奉诏入侍是本分,别说我娘没哪个啥,就算哪个啥了,也是夫妇敦伦人之常情,皇后你这句'贱妇'从何而来?"
  162
  我娘的爪子真锋利,听见我这么说,差点在后面直接把我的手丫子给废了。她的手心潮热异常,像一个蒸土豆的大蒸笼。
  我知道我娘胆小,总想着息事宁人,可是今天跟平时不一样,我爹眼看就要那个啥了,要是他真的一闭眼,皇后在众人面前坐实了我娘贪色嗜欲,害死皇上,这罪名一给砸实了,再往宗人府里面一扔,大罗金仙都救不了她。
  皇后死鱼一般的眼睛盯着我,可是她本人却笑了,嘴角一挑,一片肃杀,像极了文湛,让我瞧着特别的膈应。
  猛然,她狠砸手边的茶几,把上面一个太宗时期的斗彩茶盅震到地上,摔成碎渣。裴皇后陡然起身说,"纵欲死于后宫,是为yin荡昏聩之君,翻遍我大郑千余年国史也是闻所未闻的骇事!崔氏狐媚误国,陷先君于万劫不复,不治崔氏弑君大罪,何以面对朝野,面对千秋青史!不将贱妇处以极刑,愧对列祖列宗!"
  姓裴的这个娘们儿疯了!
  死活想要弄死我娘。
  这因为男人结下的仇都是大仇,不到奈何桥,不喝孟婆汤是解不开这个冤结的。
  她能耍泼,我也能。
  她不就卒瓦了一个太祖时烧造的茶盅吗?
  我摔一个大的。
  我一个箭步蹦到那边,抬腿把两个一人多高的青花大胆瓶踹地上了,稀里哗啦的碎了满地的瓷片渣。
  我挺到裴皇后面前,冲着她嚷嚷,"皇后娘娘,你可是从大正门抬进来的正宫皇后,祖宗的宗法背的比你儿子都熟,你抬眼看那里!"
  我手指着正殿雕花门外。
  "就在玉阶下的空地上竖着一块巨大的铁牌,上面是太祖皇帝亲书的几个大字——毋使妇人与国事!"
  "如今父皇尚未龙归大海,皇后就要越权行事,你将皇上置于何地,又将太子置于何地?"
  我话音刚落,就看见裴皇后的脸胀的好像紫羊肝,额头上的青筋都出来,那么重的胭脂水粉都盖不住,看那阵势,不一会儿她就该爆了。
  文湛一直没有说话,无论是我看他还是裴皇后看他,他看过来的眼神静透的出奇,像夜色下的镐水一般,深不见底。
  我一扯我娘的袖子,"娘,告诉那个婆娘,你和我爹方才干嘛来着?"
  我娘被我冷不丁吓的一哆嗦,见我瞪着她,她这才壮着胆子说,"就是喝茶,聊天。"
  裴皇后追了一句,"聊什么?可有国政?有没有给你什么东西?"
  我娘把脑袋摇晃的像一个拨浪鼓,她连忙说,"不是,不是,什么都不是!我们……聊的是承子……是皇长子的婚事……"
  呛……
  一个颤音。
  是把茶盏扣回桌面的声音。
  我侧眼,文湛放好了茶盏,手指垂了下来,隐藏在璀璨的袖子里面,看不真切。
  "杜姐姐……"
  我娘突兀的声音,所有人顺着她的声音看杜贵妃。其实我娘比杜贵妃老,进宫陪我爹睡也比杜贵妃早,只不过她晋封的年岁比杜贵妃晚了二十年,所以她一直称呼杜贵妃为'姐姐'。
  "杜姐姐,你为啥一直用手绢蘸茶水抹眼睛?"
  杜贵妃愣怔住了,她眼神迷茫的看着同样用迷茫的眼神看着她的众人,连忙低下头,手指绞扭着丝帕,都快把帕子撕扯碎了。她眼角那几滴晶莹的泪水,怎么看都泛着茶叶的黄,指不定还带着茶叶沫子呢!
  我耳朵尖,就听见皇后小声嘟囔了一句,"……她是真傻还是假傻……"
  "好了。"
  文湛忽然站起来,用冷清的声音说,"父皇已经睡了,周围不宜过于喧闹,诸位陪伴一夜,身心俱疲,请先回寝宫歇息。"
  闻言,杜贵妃是第一个站起来的,她冲着文湛微微施礼,文湛也还了一礼,她连忙走了。
  我娘像一个迎风生长的高粱花子,她看了看我,又看了看皇后,最后壮着胆子看了看文湛,可是刚一抬头,看到文湛她就像一只见到猫的耗子一般,两忙低头,我推了推她,就让李芳找人送她回她的寿春宫了。
  皇后起先不肯走,不过文湛的一句"母后,太祖遗训天下不敢忘,如果母后不想再起事端,招致内阁朝野非议,请您移驾。"
  裴皇后这个婆娘最后剜了我一眼,剜的我莫名其妙的,这才走了。
  父皇的寝殿中,我坐在离文湛最远的椅子上。
  文湛招李芳过去,吩咐道,"看看嘉王羽澜到了没有,如果到了,就请到'云山四海'殿歇息,着十六个小太监小心伺候着,另拨一百羽林卫小心护卫三殿下的安全。"
  我一愣。
  他这是明目张胆的把羽澜软禁起来了。
  李芳领命之后,赶忙照办。
  他走了之后,偌大的寝宫内殿里面,除了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的老爹,就只有我和文湛了。
  父皇身边一个人也没有,安静极了。
  夏风吹了进来,吹动了那边挂着的华美而巨大的帷幕。上面绣着浓烈到歇斯底里的荼靡花,那一场韶华胜景隐在文湛后面,为他挡住了弥留的父皇。
  一丛梅粉褪残妆,涂抹新红上海棠。
  开到荼縻花事了,丝丝夭棘出莓墙。
  163
  第二十章此情可待成追忆
  我以为文湛会打我,因为他的手已经举了起来,我知道自己'罪有应得',尤其是在父皇的病榻前面和皇后针锋相对,几乎闹到不可开交之后,我眼前这个一脑门子官司的太子文湛,似乎更有需要生气的理由。
  我很确定我没有做错,可我同样很确定文湛会生气。
  果然,他在我面前举起了手。
  我叹了一口气,把脖子伸了出去,像一只乖顺可爱的鹌鹑。出乎我的意料,文湛并没有打我,他的模样甚至不像是在生气,他抬手拆开我束发的带子,让本来就已经凌乱的头发披散下来。文湛的手掌是温热的,他的手指插在我的头发中,顺势滑下。
  他贴过来,我的额头亲了一下,才说,"等会儿去向皇后赔个罪,她本来不想为难你。"
  我一愣,"那还不叫为难?你娘她今天能杀我娘,明天就能杀我!我可不惯她这个毛病。"
  文湛似乎没有听见我说话,只是在专心致志的梳理我的头发,好像在安抚他养的猫。
  我抓住他的手腕,"文湛,今天这个事情咱们一定要说清楚。别的我可以不在乎,我什么都可以不在乎,我甚至可以没有名分的跟着你!可是我娘的安全不能用一丁点闪失,要不我跟你没完。"
  文湛忽然双手揽住我的脑袋,像按窝瓜一般用力的揉搓着,弄的我头疼欲裂,我叫了一声,他这才松手。他的手指依然梳理着我的头发,像揉搓他自己养的一只猫。
  他有些生气的说,"你这个脑袋瓜子里面净是糨糊!都想一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事?"
  我看着他,像看着一团雾,而他就隐藏在那团浓雾后面。
  我分明看的见他,可却又分明看不真切。
  像梦。
  文湛平和下来对我说,"你也累了,先去睡一下,什么时候都等你缓过神再说。……别出宫,别回王府,先回你的玉熙宫睡。"他按着我的肩膀让我坐在黑檀木的椅子上,"在宫里面披头散发的不好,我给你扎一下头发。"
  我坐在那里,文湛拿了一只玳瑁梳子,一下一下给我梳发。
  我的头皮酥麻酥麻的,今天折腾一整天,困劲上来了,我像磕头虫一般点了一下头。文湛的手艺并不好,扎不结实头发,只能把我的长发梳理通顺了,用发带扎好,让我看上去不至于像个疯子。
  我说,"诶,你娘那里,我明天再去请罪好了,反正今天她铁定不想看到我,一见我说不定一口气上不来,就向什么地方安身立命去了……"
  文湛似乎没有听到。
  我又说,"我明天再去。我睡好了,吃饱了,有力气了,再她面前也许大概可能没准就能装的谦虚谨慎一些了。"
  这次文湛从鼻孔里面哼了一下。
  "不过。"我还在说,"文湛,今天你也在场,什么事情都看到了,你妈那是故意找茬,我要不说话,没准我娘就被她给剁了。"
  他把我的头发束好,在细心的打着最后一个结。
  "文湛……"
  半晌,他才轻轻应了一声,"嗯?"
  "父皇会死吗?"
  "……"
  他没有回答。
  我的心忽然抽了一下,然后嗓子和眼睛全都是火辣辣的疼。我不想他死去,我不想失去他,我也不能失去他。虽然他的身体一直都不好,虽然他一直都是病怏怏的,并且几次三番的濒临死去,可是没有一次让我真正失去他。
  他在我心中是一尊神。
  永远不灭。
  我忽然有些迷信,今年流年不利,父皇病危,崔碧城下了大狱,舅舅崔言被刺杀身亡,凶手一直没有露出马脚,崔家有覆巢之危,皇后有逼杀我娘之意,太子心意如同浮光掠影,阴晴不定。
  我自然自语,"我有些害怕,……我不想失去他们……"
  "承怡,别怕。"
  文湛忽然揽过我,用温热的手掌一下一下抚拍我的后背。我的双手攥着他的胳膊,他拥着我,就像我原来抱着他一般。
  文湛轻轻的说,"我不会让崔贵妃死去,她会长命百岁的活着,就像她希望的那样。"
  这句话语气清淡,似乎把一切都隐藏了起来。
  包括轻蔑和不屑。
  也包括恨。
  而我仰起头,看到只有他的笑,像春天最美的光。
  ……
  "承子,这是谁给你绑的头发,像一把麦草,乱唧唧的,你身边的人都是这么给你梳头发的?儿子呀,娘真心酸,你在外面过的都是什么日子呀!没有人知冷知热的心疼你,给你做你喜欢吃的东西,帮你洗衣服缝补裤子,……诶,黄瓜虽然说是和你从小一起长大的,可他终究是奴婢,不是你老婆,不能像一个女人一样心疼你呀……承子,……承子,……你怎么又睡着了?吃饱了你就睡,你都已经胖成肥猪啦!——"
  午后的寿春宫,刚被揪起来依旧睡眼懵懂的我就坐在我娘的贵妃榻上,疯乱的头发披散着,我娘拿着一把布满了猪鬃的刷子,正在不遗余力的刷我的头发。好像我脑袋上长不是细软的长发,而是一根马尾巴。我的头发又细又软,塌塌的,可是非常多,我娘使出吃奶的力气才能让它们变的平顺。
  终于,那些头发被仔细束好,发带打结,我娘心满意足的喘了口气,一屁股坐在一旁的椅子上喝水。
  她又说,"承子,宫里不比你府邸,不能这么披头散发的不修边幅,还有,这男人的头发和女人一样,只能对自己屋里人散开,在别人面前都要仔细扎起来。"
  我嗤之以鼻,"什么老掉牙的东西,听都没有听过。"
  我娘见我如此的不受教,也不再说什么,就是把猪鬃刷子放在一旁,拍拍手站起来,"皇上病了,他跟前不能缺人伺候,我得过去。"
  我迟疑了一下,"这个时候,太子应该不想父皇跟前有其他人,如果皇后也在,你会很麻烦。"
  我娘看着我,我以为她不懂我的意思,又加了一句,"娘,这关系到嗣皇帝的继位是否名正言顺,这可是头等大事。
  要是父皇大行的时候身边有别人,那个'别人'再说出一些让嗣皇帝不待见的话,诸如大行皇帝另有旨意病榻前罢黜储君让别的皇子登基,诸如嗣皇帝弑君杀父什么的,那就是灭族的大罪。"
  "今年咱们家已经够晦气了,还有好几件公案官司没有了,你就别再裹乱了。"
  我娘低着头,像所有冉庄的妇人一般,不受教。
  "你爹病了,他身边不能没有人伺候。"
  她也不多说话,就是到外面收拾东西,用一个布包裹着她自己熬煮的药粥,就要去父皇的寝宫。
  我也拦不住她。
  可是,忽然又一琢磨,不能太逆了文湛,他让我去给裴皇后那个婆娘请罪,我现在都没有去,估计以后也不太可能去,所以我最好想个别的法子哄弄他一下,别太逆了他的龙鳞,让他往死里收拾我。
  我,"娘,您先别着急走,把我的生辰玉佩给我找出来。"
  昨天文湛找我要这个,我说不在我手边,等我问我娘要了再给他,他就有些生气,今天正好在我娘这边,要了玉佩给文湛,他一定会高兴一些的。
  我娘正在收拾布巾和香料,她想给我爹擦个身。
  听我这么说,她看了我一下,"怎么忽然想起来要那个?"
  我回答,"我怕最近宫中要宵禁,进出都要腰牌,皇子要查验玉佩。要是我手边没有那个玩意,万一遇上个不知道好歹近卫军说我假冒皇子,把我抓起来,那我可就冤沉海底了。"
  我娘收拾了两个包袱,指了一下她的佛龛,"玉佩就放在佛龛里面供奉着,你自己拿。"
  我看着我娘嘀咕了一声,老大不愿意的过去取玉佩。
  要说我娘真是脑袋不太好使,她是个半路出家念经的人,不知道忌讳,什么都往佛龛那边放。
  她的小佛堂里面不但供奉着菩萨还供奉着她娘往生的牌位。说白了,那里面都是供奉着死人的牌位,她把我的玉佩也搁里面,这算怎么回事呀。
  我抽下来玉佩,用袖子擦了擦上面的香灰,"娘,你都快懒的抽筋了。连给我祈福都不想再念一遍经,我还没死呢,就给我竖长生牌位啦。"
  也许这块玉佩被撂在佛龛上的时日太久远了,上面都有一层挥之不去的香炉气味,带着经年不散的怪力乱神气息,乱人心智。
  我又把玉佩蹭了蹭,揣在怀中。
  164
  这天下,宗法族权大如天。
  这玩意,从我爹病床前就能让人看的无比清晰。
  文湛是当家的儿子,他往那里一戳,不但能叱责皇后,明目张胆的囚禁老三羽澜,还可以顺理成章的安排我爹的小老婆们前来探望他的次序,文湛可以挡驾任何他不想见的人,比如杜贵妃。
  因为我娘有口无心的话语,让那个高贵的杜贵妃在众人面前丢了脸,从那之后,老三他娘几乎就绝迹于宫廷贵妇的吃喝请安打麻将之中,但是关于她的风言风语倒是在宫女太监之间疯狂的传着。这些流言就好像一只到处沾花惹草的公鸡,在后宫寂寞的宫女太监之间布施流言蜚语的快乐。
  文湛不想看见杜贵妃,似乎他就可以永远不用看到她。
  太子也不想看到我娘,可惜……
  我娘怯怯的说,"殿下,这些都是陛下爱吃的小食。"
  她手中拿着一个小提篮,小心翼翼的站在幽暗的大殿前面,高耸的台阶上站着林若谦,他手指夹着一根银针,正在我娘的是篮子里面,一个馒头,一个花卷的刺探,又把一个大银勺子在汤碗里面搅和搅和。
  我揣着袖子靠在旁边的柱子边上,也不说话。等林若谦弄完了,他冲着里面点了点头,旁边早就侍候着的小太监领着我娘进到寝殿。
  我也跟着她过去,林若谦扯着我的袖子,小声说,"一会儿,贵妃喂皇上什么,您都先吃一口。这个关口,切切小心为上。这要是万一被人得了空儿,皇上大行的罪就会全部压在贵妃身上了。"
  其实吧,我总是在想,我这个娘到底是哪一路的神仙?
  别人都不敢做,甚至不敢沾边儿的事,她就像一个冉庄的壮汉收庄稼一般,伸胳膊那么一捞,麻烦就像一大捆粗粝的麦秸秆被她扛着,比猪八戒扛钉耙还令人触目惊心。
  我爹不能说话,却能睁眼了,枯瘦着压着被子,只有我娘站在木塌旁边,手中捧着她自己熬的肉粥,用银勺子舀了一口,我拿过来吃了一口,除了清淡到惨无人道的地步之外,也没什么特别。就这样,我试过之后,林若谦不着痕迹的点了点头,我才退到一旁,我娘就坐在床沿上,先扶着我爹的脖子,让他仰起来一些,把旁边用软缎子装的软枕放在他脑袋下面,让他躺的舒服一些。
  文湛一直坐在那边打开的轩窗旁看脉案,一言不发。
  这肉粥喂的很费力气,吃一口,吐一口,我娘拿着一个大布巾,把我爹腮帮子上的粥渣一点一点擦掉,她大气也不敢出,就像一个满脸泥土的土妞得到一件稀世之珍,又爱又怕,怕自己出口气就把珍宝碰碎了。
  我爹把脖子梗了梗,看向我这里,我连忙凑到榻前,我爹眼神发散,可我知道,他是看着我这边的,就看见他眼睛眨了一下,然后迷迷糊糊笑着说,"小子,你来了?"
  我连忙狗腿,"爹,我来了。您还想吃点什么?我给您拿去。"
  他还在笑,笑的有些如释重负,似乎看到我就安心了,他的声音细若游丝,我只有把脖子抻长了,才能勉强听见:
  "……傻小子,还把那颗泪痣画在脸上,……你自己没有它是福气,算命先生都说了,那颗痣画的地方不对,主大凶……"
  我下意识的抬手,把我长泪痣的地方擦了擦,低头看,手上什么都没有。
  我,"爹,您记错了。儿子这个泪痣生下来就有,不是画上去的。"
  "……傻小子……"
  我爹咳嗽了两声,我娘踢我屁股,"承子,你爹说什么你都认。"
  "不是……可是,我这……"
  我娘不再搭理我,她又连忙从旁边端来金碗,里面盛着清水,让我爹喝,我爹一挥手,他不喝。
  "……傻小子,把那颗泪痣擦掉吧,……不然……不然……"
  "不然,……"
  "……你也不会,……死的那样惨……"
  ************************************************************************
  我直起了身子。
  我娘面不改色的伺候我爹喝粥,文湛还在敞开的轩窗旁边看脉案,林若谦随侍左右。
  他们离的远,听不见。
  我,"娘……"
  我娘冲着我笑,"你爹说什么你听着,他病着,你别逆着他。"
  我压着声音问,"娘,是不是我长的像我爹的故人,那个人死去很多年,我爹认差了。"
  我娘却说,"别瞎想,你能像什么人?你长的像我。"
  人都说儿像娘,可我知道,我长的并不十分像我娘。
  我忽然想起来老崔还被关押在大牢里面,于是连忙站起来,对我娘说,"娘,我还有点别的事,那这里我就……"
  她看也不再看我,只是点头,"你快去吧,大事要紧。"
  听她这么说,我不由自主的揉了揉眼睛,又仔细看了看她,然后忽然意识到自己正在做傻事,眼前这个平凡的女人是我娘,从原来到现在,从来没有变过。
  大正宫变起肘腋。
  五凤楼上,大正门内壁垒森严,御林军重甲负剑,如同庙里或者是王陵坟头边上一排一排耸立的木雕泥塑,一股阻挡不住的杀气隐隐浮动着,波涛暗涌。
  可是大正门外面却是两重天地。
  隔着那两道上千斤的大门,大正门外面热闹的好像把天桥搬了过来。一群文官堆在一起,赶得上几百只鸭子呱呱乱叫。身着各色朝服,五彩斑斓的官员们顶着乌纱,拥着一个手拄虬根高木拐杖的白发老儿和他的儿子,逼近大正宫门。
  这是杜家那爷俩儿。
  宫门飞檐上的黑色琉璃瓦高耸入云,闪动着璀璨的冷芒。
  忽然,吱吱呀呀的响动,青龙一般的铁链缓缓滑动,紧接着,巨大的宫门被三十几个壮汉缓缓推开,那感觉,就好像在天际打开了一个洞。宫门很大,大到凡人无法想象地步。身材高挑结实的汉子和它比起来,就像一颗小草在仰望数百年的参天大树。
  大正门正中站着一个年轻男人。
  很年轻,还不到弱冠的年纪。
  是文湛。
  他消瘦结实的身体上裹着黑色缂丝龙袍,上面绣着华美的蟠龙祥云,就好像夜空中那种绚丽的景象倒影在人间。
  可人们在他身上却看到一种异常可怕的气势,就如同岿然不动的泰山,或者是排山倒海般的巨浪,让所有直视他的人透不过气。
  然而他是气定神闲的。
  他甚至还带着淡淡的微笑,宛如烟花三月最和煦的风。
  身着五彩斑斓朝服的官员面面相觑,他们挣扎了很久,却依然无法逃出生天,他们的双膝开始发抖,变软,最后,他们妥协了,全部跪倒在大正门外,以那种深入骨血中的臣服,做着最标准的跪拜。
  杜皬拄着那根和他一样苍老的拐杖,在他儿子杜元泽的搀扶下,也缓缓跪了下去,一夜的暴雨将大正门冲刷的干干净净,镜子一般,照着这些五彩斑斓的人们。
  文湛等杜皬彻彻底底的跪下,他这才上前笑着说,"杜阁老请起。您是当朝宰辅,是父皇最倚重的柱国大臣,又是已过耄耋之年的高寿之人,不用和他们一样,跪在这里。绿直,为阁老看座。"
  不远处有早已经侍立很久的绿直,他听见文湛的吩咐,连忙从那边拿过一张木椅,搬了过来,我拦住他,自己把木椅放在文湛身边。
  杜皬的眉毛胡子全白了,他颤巍巍被人扶着,挪到木椅边上,却不坐下。杜皬是江南昆山人,可是他却有着南方人少见的高身量,宽大魁梧,却瘦骨支离。
  我知道,杜皬在文湛面前是不会坐下的。
  因为坐下他就矮了,他就要仰着脖子对文湛说话,那种感觉就像他面对我爹,面对先帝,面对先代首辅裴东岳,面对所有曾经压着他的人们。这些人让他不能触摸到天下最神秘最危险最诱人,最至高无上的权力,也许,他恨他们。
  165
  杜皬并没有说话,可是一直搀扶着他的杜元泽却忽然雄赳赳的质问太子,"敢问殿下,各部官员依照常理递折子,等候君前奏对,可是太子却挟天子,紧闭宫门,密而不见,莫非我大郑宫廷之上,萧墙之内,可有不可告人之变故?"
  杜小阁老的话心怀叵测,这样大逆不道的话等同犯上作乱。依照大郑律法,太子完全可以诏御林军将他撤职关押。
  只是我爹重病,杜元泽手握京畿兵马,杜贵妃皇三子被拘押的后宫,太子大位不稳的非常之时,文湛依照律法办事也会落人口实,他无私心也变得有私心,如果再传出一些诸如弑父屠弟,谋朝篡位的流言蜚语,杜家就能打出'清君侧'的铁杆大旗,到时候举兵夺权,立马就能天下大乱。
  文湛肃然说,"杜侍郎,我大郑上有皇天后土,中有千年社稷,国法昭昭,下有万兆黎庶,没有不可告人之事。父皇在紫檀经舍闭关修行,他焚香祷告,为天下祈福,所以……"
  文湛看着杜文泽,就像看着一只卑劣凶残的狗。
  他的声音轻薄的像一层最细的纱,"所以,还请杜侍郎不要杯弓蛇影。请你念在自己父母妻儿尚在人间的情分上,慎言。"
  杜文泽模糊的脸上却有一双异常清晰的三角眼,就像躲在暗处的毒蛇,他说,"元泽福薄,糟糠之妻早已故去,膝下唯有一儿一女,或是幽锁深宫,或飘零天涯。元泽不知何为慎言,何时慎言,元泽唯知自己十年萤雪,暮夜苞苴,为的却绝不是自己一身紫蟒,顶上乌纱!主忧臣辱,主辱臣死,元泽既做的是大郑的官,是皇上的官,就唯知无私为国分忧。如若有人狼子野心,挟天子以令天下,那满朝数百官员,大郑数十万大军,绝不会坐视不管!"
  文湛冷笑答道,"杜侍郎科甲正途出身,堂堂两榜进士,自然是熟读史书。你怎么会不知道自古天子以令天下的人,不是骄兵悍将,就是内廷宰辅,至于其他人,只不过是痴人说梦而已。"
  杜元泽更要发作,杜皬忽然抬手狠狠打了他一个耳光。
  杜皬沙哑的声音像一口年代久远的铜钟,"杜元泽,你再多说一句,你就用刀杀了我!"
  杜元泽一愣,"爹?"
  杜皬,"这里没有你爹!"
  杜家这爷俩儿,真是演了一台好戏!
  杜小阁老当急先锋,打头阵,杜大闸蟹断后。他们一看在文湛面前占不到一星半点便宜,反而被文湛推到谋逆的深渊,杜皬只能丢车保帅,他痛叱杜元泽,其实只不过在演一场戏。
  文湛笑着看着他们演。
  老头儿说着,他颤巍巍的就要向文湛下跪,文湛伸出虚拦,他也就不跪了。
  他对文湛说,"殿下本就是监国太子,代行朝政名正言顺。内阁各部官员的折子递交进来,进司礼监披红拟票,不会耽误国事。只是江南骤起惊天大案,原浙直总督,原浙江巡抚,布政使,按察使,还有织造局的驻外大太监,悉数被撤职,压于天牢。还有……"
  说到这里,他老眼昏花的看了我一眼,我知道他想说的还有崔碧城,只是他不说了,到此为止。
  杜老头儿又说,"这件事上牵连亲王贵戚,下搅乱我大郑吏治,为我大郑祖制国法,绝不能任其逍遥法外。"
  太子说,"依阁老的意思呢?"
  杜皬,"审!"
  这伙人里面,既有崔碧城,又有杜家的门生故吏,谁都想保护自己的人,为自己开脱,拼命把脏水往对方身上泼。毕竟贪墨误国,致使江南大灾,百万流民的万世罪责,无人敢承担,也无法承担。谁都不想被后世史书烙上千古罪名,遗臭万年。
  既然开审,那就是两军对阵,刀山火海。
  太子不笑了,即使是假笑,他也不笑了。他的脸上就好像裹上了一层冰。
  半晌,他抚掌而笑。
  "好。就依阁老。诏刑部,都察院,大理寺,三司会审此案。为示国法煌煌,此次审理可以不用依循'大事奏裁,小事立断'的旧例。只要三法司依照国法审案定罪,小王绝不姑息!不知道这样,阁老是否认可?"
  太子用老崔的命,反将了杜皬一军。
  如果奏裁,万事可以转圜,东宫可以斡旋,内阁同样也可以斡旋;如果立断,开审就是短兵相接,生死命搏,任何人只有拼杀,再无退路。
  杜皬不动。
  他的脸上纵横着沟壑一般的皱纹,像千年老树的根。
  文湛一直看着他,依然不动如山。
  良久,杜皬叹了口气,"太子殿下如是说,老臣遵旨就是。"
  "好!"文湛又是一笑,"既然阁老认可,小王即刻下旨。绿直,着司礼监拟旨,李芳用印,三法司即刻审理此案,不用奏裁,可立断。阁老,你可以跪安了。"
  这次没有人来扶他,杜皬手扶他的拐杖,吃力的跪拜,文湛也没有虚让,他一直看着杜皬行礼,看着他颤微微的离开。
  文湛背后就是大正门,后面就是巍峨的大正宫。
  他永远不可能先离开。
  他看着眼前这群色彩斑斓的人,三跪九叩之后,如鸟兽散去,一丝冰冷的笑意残留在嘴唇之上。
  "承怡!"
  他的声音过于严苛,似乎还停留在和杜皬的刀光剑影之上,听见这样的声音叫我的名字,我被吓到了,似乎我本人都可以被他的声音直接切割,鲜血淋漓。
  他却缓和了下来,过来拉住我的手,"承怡,我们走。"
  他紧紧攥着我的手,牢牢扣住,文湛的手心炽热,如同熊熊烈火一般,火热疼辣的感觉从手腕渗透到了我的全身。
  我用力扯住他,看着他嘴角冰冷的笑意。
  他没有等我说话,他说:
  "其实我想保全崔碧城,保全他就是保全了你,保全了你最在意的那个该死的崔家!
  只是,那看看,他究竟曾经做过些什么,还有……杜皬他们想要做什么了……"
  闻言,我甩开了他的手,抽了他一个耳光!
  "不用你来保全他!"
  他岿然不动。
  我又狠狠打了自己一个耳光。
  "更不用你来保全我!"
  "你也不用心软,在你面前活了这么多年,我够本了,足够了。"
  我清晰的知道我们之间隔着什么,那是一道天堑,一道鸿沟,是爱与死都无法跨越的。
  166
  话说,大郑禁宫大呀,真大。
  我从大正门那边绕着墙根走,走了一个时辰,这才走到我出宫前的住处,玉熙宫。这里的大门光可鉴人,却紧锁门户。那些镶在朱红色大木门上的一颗一颗金色大钉子好像一面一面的小镜子,照着不得门而入的我像一只丧家之犬。
  我又绕到了御花园、太液池。盛夏之际,这里的水面上铺着一望无际的镐水红莲,一夜暴雨后的闷热喷薄而至,弄的天地跟一个蒸包子的笼屉一般。沿着御花园的碎石子路,是低头袖手鱼贯而行的宫女太监们,我脸上有伤,得躲着他们走。
  我娘还没有回寿春宫,她在我爹面前。
  我爹寝宫,杜贵妃(羽澜他娘)寝宫,裴贵妃(越筝他娘)寝宫,还有囚禁羽澜的大殿周围都驻有近卫军,活人别说这几处乱窜,联络消息了,就算天空中偶尔飞过一只乌鸦,也要被乱箭射落。
  我爹处理政事的微音殿前有一大片空地,用白色的玉石砌成,这里肃静异常,远处的重重御林军让这里带着一种血腥威胁,却让人反而心安的诡谲意境。
  这里就是微音殿。
  这片广袤空白的玉石空地上,跪着三十多位帝党重臣。他们这些人全是雍京城或者是大郑朝廷上最尊贵,最显赫的王公大臣们。一个一个的不是时代簪缨,阀阅门庭,就是四世三公,为想为宰,又或者他们本身就是皇族宗亲。
  这些人跪在这里,是为了震慑太子文湛的。
  父皇只是中风,还没有大行,文湛只是储君,而不是嗣皇帝。这些祖宗们都璀璨闪耀、彪炳史册的大臣们东倒西歪的跪在这里,享用着文湛着人供奉的冰镇玫瑰酸梅汤,为的就是震慑文湛。
  诶。
  我又叹了口气。
  太子真不是人干的事儿。
  不能当的不好,也不能当的太好。
  当的不好,被我爹废掉;当的太好,直接把我爹废掉。
  这些忠臣老爷们,眼看着我爹是万万不能废了太子,现在他们怕的就是太子按捺不住自己的野心,暗中做掉我爹,提前登基。
  百岁老人、四朝老臣太史姬于蹊,面如核桃,笑如菊花,苍白的头发枯如杂草,他的牙齿早都掉光了,合上嘴巴说话的时候,下巴翘起来,像一把铲子。
  他老泪纵横的跪在文湛面前,"殿下,即使您是不世出的雄主,也需知道人言可畏,史笔如刀。如若殿下一时私心妄念铸就大错,生前受万民唾弃,死后也无颜见大郑列祖列宗。老臣成全了殿下的孝心,就是成全了我大郑千年盛世基业。"
  他不懂。
  他们都不懂。
  文湛不会杀掉我爹的。
  他爱他。
  无论生死、权贵、皇座、社稷,他都爱他。
  走了一圈儿,偌大的皇宫,我愣是没有为自己找到立锥之地。
  我抬头,面前是一个庭院。
  毗邻太液池,白墙黑瓦,翠竹林立。
  这里就在毓正宫后面,原本是太子清修冥想的地方,后来也是他清修冥想的地方。这里种植着名贵的西梵睡莲,四季可开花的牡丹,高昌的葡萄,蔓越莓,水池中飘来荡去柔媚的水草和金色的鲤鱼。
  大树上挂着画眉,树下爬着一个长的像猪一样的兔子,正在睡觉。
  不是我想到文湛这里来,而是我发现,除了这里,我居然无处可去。
  我没想到,文湛也在这里,他正在扶风亭依古礼品酒。
  扶风亭中所有的桌椅都被撤走,那里摆上一张宽阔的青竹塌,文湛穿着薄丝织成的宽袖袍服,以古老的坐姿,端正的跪在竹榻上,右手边摆着一个黑檀木的泥封酒桶,还有两个玉碗,玉碗用寒冰镇着,盛在龙凤铜盘中。
  这套家伙什,这个姿势,这个穿着打扮,还是太祖皇帝开创基业之前,皇室先祖在老郑国的封地做诸侯王时候的旧例。因为是老祖宗留下的东西,过于隆重,也过于陈旧,所以逐渐着,就被大家遗忘了。我不知道,今天文湛怎么有心情把它们都搬出来了。
  听见脚步声,文湛微微侧身,却没有看我。
  他将手边的一个碧玉碗推到竹塌边,"你来了,这是给你的药。"
  他知道我来,因为他知道,我除了这里,已经无处可去。
  我背着他,坐在竹塌上。
  他的姿势太过古老而端正,我学不会。在我很小的时候,曾经用这样的姿势去参拜祖宗,可是我只跪了一个时辰,我的双腿就疼了整整一个月,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就知道,任何古老高贵精致的东西,今生都似乎和我无缘。
  太子品的酒是古酒,足有几百年的酒龄。
  这是楚地古酒兰陵,曾经风靡诸侯,名扬天下。
  一尺高半尺宽的木桶,上面用黄金包铜的箍圈着,压盖着酒坊的大印,旁边一个古旧的铜牌,上面刻着几行小字:采苍山之泉,集楚地兰陵百果,奉法酿造。后面是三个人名:启;越凌;于不韦。这三个人,应该分别是采药、采果的人,酿酒的人,还有就是最后埋窖收藏的巨商。
  文湛撕开了老酒的封泥,将酒分别倒入两个玉碗。
  这酒浆就如同新鲜浓稠的野蜂蜜,琥珀色,闻着就能醉人。
  我回头看他,他的脸颊上只有淡淡的红印。
  "你怎么知道我得用这个?"
  他,"打我下手轻,对自己下手重,……你是存心不让我好过。"
  我不说话了,沉默着给自己脸上抹了药,那股火辣辣的疼好过一些了。
  我也学着他的样子,端起来酒碗,抿了一口酒,辛辣浓郁的味道令人窒息,……像文湛一样。
  "文湛,我恨你。"
  "我知道。"
  其实我也爱你。
  只是我刚想通的,即使我也许永远不会承认。因为这样的爱,太过令人诅咒,太过万劫不复,就如同撒在伤口上的盐,扎在心头上的刀,足以令人下地狱。
  可是我却无处可去。
  我们就这样安静的背对背坐着,安静的喝着酒,远处是毓正宫的琴声,还有太液池边的莲叶迎着风沙沙抖动的声音。
  良久,夕阳垂下竹林。
  兰陵古酒已干。
  文湛忽然说,"明天三法司会审,你也去。穿着朝服去,也许可救崔碧城一命。"
  我抿干了碗中的酒,放下玉碗,点了点头,"好的,我去。"
  我平静的就好像明天去打猎,去浇花。
  可是,我知道,他的话,一个字都不能信。
  真的。
  这是真的,比太阳每天从东边升起还要真。
  ********************
  这三法司会审,是大郑祖制。
  大郑律法奉行'重其所重,轻其所轻'的原则,对于一般的礼典风俗教化,可以法外容情,能轻则轻,可是对于贪贿谋逆等大罪则会从重量刑。
  并且,量刑死罪则是重中之重,一般都会是斩首、绞杀,大郑刑罚和大郑的罪民,臣子都已经习惯了痛痛快快的去死,除非极特殊的十恶不赦的重罪,量刑上会有偏重,诸如腰斩弃市,只有欺凌天子,惹的民怨沸腾,不虐杀不足以平民愤的乱世巨奸,才能得到'被凌迟'这样'名垂青史'的荣幸。
  大郑开国千余年,被凌迟处死的大臣不足十人,包括二十多年前的缇骑总指挥使赵汝南,他们的名字都被镌刻在雍京城外巨大的黑石上,以另外一种形式'永垂不朽'。
  死刑,一般都会用三法司会审,以视尊重。
  三法司就是刑部,都察院和大理寺。
  都察院多是杜家的门人,原都察院的左都御史楚蔷生正在家中守孝丁忧,现任的总宪大人房成观老成持重,党派未明。
  原刑部尚书陈默至告老还乡,别看他六十多了,牙齿都快掉光了,可是一听说审理这个案子,他跑的比兔子还快,傍晚之前才下的旨意,他的家都被搬空了,连夜出了雍京,冲着他的老家飞奔而去,户部还欠了他两个月的官饷,他都不要了,所以他的位子就由侍郎李芫顶上。
  大理寺卿裴桑梓是裴家的人,他是皇后的远房堂侄,本来案子应该由他来审理,可是他昨夜吃鱼卡了骨刺,嗓子被扎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所以今天只列席,不审案。
  这个惊天巨案牵扯巨大,列席的官员就有八十多人,除去一排长桌上负责记录供词的大理寺小吏坐在大堂上,剩下的文武官员全部身着朝服,端正的坐在木椅上,隐在大理寺正堂耸天立地的红木柱子后面。
  案子从天蒙蒙亮就开始审,缇骑从江南带回来的那些罪员,都是青衣挽发,像牛马市上被人随意贩卖的绵羊。这些都是带回来的地方官员,那些驻外大太监早已经被押解入宫,让司礼监自己审理去了。
  从黎明到掌灯,我一直没有看到崔碧城。
  房成观一直在问话,问的事无巨细,诸如你叫啥,你是哪里人,你家里都有谁,你哪年的进士,如果不是进士,那就是那年的举人,如果连这都不是,那么你走的谁的门路买的官,花了多少银子。然后才是你历任什么官员,到江南几年,做的什么官,任上贪污了多少银子。
  到晌午的时候,他的嗓子已经冒烟了,声音沙哑的像一口破锣,因为他急着审案,晌午饭也没有吃,只是喝了两银瓶的金银花水。下午,他再问的时候,就简单了一些,诸如你叫什么,哪里的人,哪年的进士,到江南几年,做的什么官拿了多少钱。至于人家家里有几亩地,地里有几头牛,这个房大老爷就不问了。
  其实问了也白问。
  他们除了能明白回话自己的姓名,原籍,被撤职时候的官职之外,其他什么也不说,按照大郑律法,这些罪员不经定罪不能动大刑。所以即使堂上所有人都知道他们在说谎,还是不能动刑。
  一直问到半夜,所有的罪员都滤了一遍。
  房老头双眼虚浮,喉咙生火,双手拘案,暗自喘了几口气,却转身对坐在书案旁边正在喝普洱茶的我说,"祈王爷,您奉旨听审,这一天下来,下官问的可否有差?"
  我放下茶盏,连忙摆手说,"房大人,您是一朝重臣,总宪天下,这里的事儿您说了算,我什么都不知道,就是奉个旨意,坐在这里而已。"
  房成观咳嗽了两声,表示自己身娇体弱,不能再夤夜审案,他说,"诸位大人,此案牵扯甚大,绝不可草草了事。今日连审十二个时辰,诸位大人也都精疲力竭,本来应该回府修养,只是皇命在身,此案不了解,不能出大理寺,所以只能委屈诸位,就在大理寺中歇息一夜,明日继续。诸位大人,可有异议?"
  众人连忙摆手,都说皇命打入天,都说自己是忠臣,都说自己宁可不喝水,不吃饭,不上茅厕也要把案子审清楚。
  房成观早就让人把大理寺中所有的房子都腾挪了出来,又加了很多的木板床,再准备好了热水和饭菜,让这些随审的大臣们下去休息吃饭,早些睡觉,明日天不亮,又要继续。
  我也没有回去,柳丛容伺候我在一个还算不错的书房歇息了。
  第二天,鸡一叫,所有人又开始正襟危坐,开膛审案。
  就这样,黎明问案,半夜洗脚吃饭、睡觉,这么多人窝在一起熬了整整三天,很多人眼看着都快要熬不住了,直到第四天半夜,所有人都精疲力竭,可是房成观却没有放任何人离开。
  最后留下的是原浙江巡抚黄孝瓘。
  房成观忽然站了起来,他走下文案,让人给黄孝瓘搬了把木椅。
  "坐。"
  黄孝瓘不过四十岁,白净面皮,双眼细长,眼神却仁孝,看上去像一个颇有家底的书生,平时不在人世摸爬滚打,只在自己的庄园读书,搂着三两个娇妻美妾,喝着三两壶清酒薄茶。
  他见房成观这样对自己,也不说话,只是对房成观浅施一礼,坐在木椅上。所有人看着房成观,诺大的大理寺正堂上寂静无声。
  房成观说,"你是革员,我不能称呼你官阶,而你虽然年轻,却是少年登科,与我是同科进士,此事称呼你的字,又有些托大,所以我直呼你名。"
  黄孝瓘看着他,点了点头。
  房成观也搬了把木椅,坐在他对面,"黄孝瓘,安徽桐城人,父亲早年经商,在闽浙一带贩卖茶叶,颇有家产,家有桑田百顷,仆从过百。而你父在一次到武夷山收茶的时候,身携巨款,遭水匪杀害,早逝。黄氏宗亲觊觎你家田产,赶你们孤儿寡母出门。可有此事?"
  黄孝瓘不动声色,又看了一眼房老头,点了一下头。
  "黄门文氏,也就是你的母亲,一直寡居,她是靠为大户人家洗衣做饭赚一些散碎银两,将你拉扯长大,又供你读书,可有此事?"
  这一回,黄孝瓘只是垂着眼睑,不再说话。
  房成观伸手,他身后有人把一册案卷递给他,他不再看面前的黄孝瓘,径自打开案卷,一页一页的看,然后合上,才说,"桐城的地方官已经抄没你的家产,的家人全部被羁押,三日后可到达雍京,你的母亲也在囚车之上。"
  黄孝瓘的脸皮苍白如宣纸,我这里看不到他确切的脸色,只是看到他的手指紧握,就这么放在双膝上。
  "还有你的妻子,和一双儿女。"
  房成观继续说,"黄孝瓘,科甲正途出身不容易,十年寒窗不容易,你母亲由一个大家族的少奶奶成为替人帮佣的下女也不容易。如今,你罪证确凿,你的命,谁也保不了,可是你罪不及家人,难道你忍心为了旁人,而使自己满门倾覆,儿孙全无性命前程?你可知道,一旦你以主谋的身份被定罪,你的母亲儿子将被处死,妻子女儿将被官卖为妓,永操贱业?"
  黄孝瓘全身颤抖,额头冒有细汗。
  房成观却不再说话了。
  他把案卷递给别人,自己站起来,让人把他的木椅撤了,坐回正堂,回身看我一眼,我也看着他,他没有和我说话,只是轻声吩咐,"带原雍京制造局章事,崔碧城。"
  我猛然抬头。
  两个身穿飞鱼服,腰佩秀春刀的缇骑兵士架着一个人,从外面进来。他们走的又急又快,而被他们架着的那个人披头散发,满身伤痕,几乎是衣不遮体。显然这个人已经被用过大刑。他的双腿呈显出一种非常不对劲的姿势,像破草一般懒散的拖着,他的左腿尤其是这样,很别扭的拐着,像是已经断了。
  我陡然站了起来,大理寺正堂上几百号人,全都看着我。
  他们的眼神比狐狸还狡猾,比鬣狗还肮脏,比秃鹰还锐利,比豺狼还贪婪,比世间最尖酸刻薄的像泡菜一样又酸又辣的女人还要幸灾乐祸。
  我马上清醒了过来,双手扶了一下袍袖,坐了回去。
  那两个缇骑将手中的人向大堂上一扔,从怀中掏出一瓶嗅盐,递到那个人的鼻子下面,让他闻了一下,见那个人悠悠转醒,两名缇骑这才站立一旁。
  房成观拍了一下惊堂木,"大胆来人,报上名来!"
  那个人慢慢坐了起来,不说话,也不抬头,只是用手把挡住眼睛的头发微微后撩,然后用手指在青砖地面上开着写着画着。
  房成观拍了第二下惊堂木,又吼了一句,可是那个人根本不搭理他。
  此时,一名缇骑跪倒说道,"启禀房大人,崔碧城被撤掉差事压入诏狱,因为此人狡猾无比,想要推诿罪责,所以内阁下了诏书,动了大刑。结果他熬不过刑罚,疯了。"
  房成观愣了一下,微微侧身,向前,看了半晌,最后只问了一句,"他在写什么?"
  崔碧城的十个手指上全是伤,都是血,他似乎没有知觉,只是在青砖地面上一遍一遍的写着——
  登利禄之场,处运筹之界者,必窃尧舜之词,背孔孟之道!
  167
  "大胆!竟然写出如此大逆不道的东西!来人啊!快给本官速速擦去!"
  周围忽涌上一群人,分别扯住崔碧城,还有几个人用大布站着清水把地板冲刷干净。
  啪!
  房成观又拍了一下惊堂木,"崔碧城,这里是大理寺正堂,本官念在上天有好生之德,不曾对你动用大刑,如果你再装疯卖傻,妄图逃避罪责,本官不管你是什么身份,有道是王子犯法于庶民同罪,即使你是贵戚,本官也只有对你严刑伺候!"
  崔碧城还是不说话,他只是仰起头,看着高高悬挂在大理寺正堂的四个大字'公正持衡',安静不语。
  房成观手中翻动一本蓝皮账册,阴着声音问话,"崔碧城,你在制造局当差,打着皇商的旗号透漏国税,一年就是一百万两白银的出入,又经常以官府的名义,按市价的四成强行收百姓手中生丝。
  这还不算,你在江南这五年间,以官府的名义威逼稻农贱卖土地,江南富庶,田地六十石一亩,可你以二十石,甚至十几石一亩的价钱就能买到上好的水田,趁机兼并土地。
  今年江南大旱,许多土地皲裂,几乎是颗粒无收,可是你身为贵戚,不思协助朝廷抚恤灾民,反而将自己所种的粮食以十倍的价格卖给灾民,大发国难之财!你简直是贪婪无度,丧心病狂!"
  "为了你个人私欲,你竟然还行贿江南官场,掩盖你们的丑事,妄图只手遮天,致使国库空虚,江南大灾,百万流民无所安置!"
  说到这里,房成观啪的一拍惊堂木,站立起来,他手指着堂下二人,"这两年间,江南被贪墨的白银就有一千万两之巨,你们说,都到哪里去了?"
  惊堂木的余韵,袅袅飘荡。
  空山远谷般的大理寺正堂上死寂一片。
  人们连呼吸的声音都没有。
  忽然,一声音妩媚婉转的昆曲唱腔劈空而来,那个声音是那样的荒诞恐怖不合时宜,似乎来自另外一个尘世——"春香,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
  崔碧城疯了。
  他抬起自己已经伤痕累累的手指,像一个真正的怀春少女一般,在子夜的大理寺看着群官,幽幽的唱着,"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于断井颓垣……"
  然后他就咯咯的笑了两声,就在所有人都期待他继续装疯卖傻的时候,他却安静了下来,就那么呆呆的坐着,像老僧入定。
  房成观都愣了。
  半晌,他才回过神来,抬起自己手中的惊堂木,向案上用力一砸,啪的一下子,惊堂木没事,他的手掌被砸伤了。
  "黄孝瓘,你堂堂两榜进士,真要堕落到跟眼前这样的无赖国蠹为伍吗?到了这步田地,难道你还要包庇纵容他,逃避刑罚,为所欲为?"
  我一皱眉。
  房老头这话不地道。
  他这是教唆黄孝瓘攀咬崔碧城呀,他有这么大的胆子?谁在他背后出的馊主意?谁是他的后台,给他撑腰?
  黄孝瓘到真的被他的惊堂木惊吓出了一个哆嗦。
  他苍白的面孔转向这边,似乎要说什么,我的手一哆嗦,茶碗没有拿住,扔到地上,瓦卒成了碎片。
  就这一声,把所有的目光都拢到我这里来了。
  房成观,黄孝瓘都讶异的看着我。
  我连忙笑着说,"茶太烫,手滑了。你们别管我,就当这里没有我这个人,你们继续,别管我,别管我,反正我说了也不算。"
  房成观的老脸好像开了个大染坊,赤橙黄绿青蓝紫,嘛色都有,就是没有正经好脸色,黄孝瓘的脸色跟水鬼也差不多了,白的比纸还白,上面还冒汗。
  我挺不好意思的,连忙对身后的柳丛容说,"给我换碗茶。"
  他连忙应声,"是。"
  我,"别用普洱了,喝了晚上睡不着,就用安徽的黄山毛峰。那茶叶好,香气似兰蕙,回味甘甜,可谓'茶中仙子',喝了不但能凝神静气,不乱说话,还能否极泰来,遇难成祥。"
  柳丛容答声是,下去沏茶去了。
  房成观深吐了好几口气,这才把他那口气理顺了,脸色也缓和了过来。
  他攒足精神,继续逼问黄孝瓘,"难道你真执迷不悟?你坦白了,不但能给自己留条全尸,至少能给家人留条活路。"
  黄孝瓘忽然站起来,他的脸色也好看多了,嘴角甚至还能带淡淡的笑意。
  他冲着房成观一躬身,立直身子,这才说,"房大人,你一直逼问我,可让我说实话?"
  房成观,"自然是实话。"
  黄孝瓘,"实话?什么是实话?普天之下,想要做官的人可还敢说实话?那我,反正我也是将要入土的人,我就说一回实话。这一回,牵扯到谁,我就说谁。
  江南的实话就是,我任两年的浙江巡抚,过手银钱不过二十余万两,还有很多用于请幕僚,衙门的差役,修葺巡抚府邸和孔庙,已经衙门的日常开支。至于房大人说的什么一千万两白银,下官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房成观几乎要恼羞成怒了,"黄孝瓘,你——"
  "房大人,你真的不知道那些钱都哪里去了?江南自古繁华,永无饥馁。一任清知府,十万雪花银,这不是空话。凤化二十年之前,江南的官员都是裴东岳裴阁的人,后来就是杜皬杜阁老的高足们,再后来,几任浙直总督,浙江巡抚那可都是太子殿下的人!
  这滚滚诸公,如过江之鲫,有些大人如今高官厚禄,就端坐于这大理寺庙堂之上!房大人,你为什么不去问问他们,那些钱都哪里去了?
  甚至于,房成观房大人,连你自己也做过一任浙江巡抚,你还能不知道那些钱都哪里去了?!
  如今你到来问我,让我如何答你?"
  又是死一样的安静。
  大理寺就像一座大坟。
  所有人都噤若寒蝉,低头不语,生怕一个不留神,跪在堂下,断手断脚,身家倾覆的就该轮到他们了。
  只有崔碧城的声音继续幽幽的唱着:
  ——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于断井颓垣。"
  "良辰美景奈何天。"
  "赏心悦事谁家院。"
  "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
  大理寺审案子审的连杜皬杜阁老,太子都牵扯出来了,这案子是没法子再审了。
  房成观连忙命人将崔碧城和黄孝瓘押回大牢,他说:王爷,诸位大人都乏了,今夜就到此为止吧,大家都散了。
  我回书房的时候就感觉到腰酸背痛,端正的坐了四天,铁人都能和稀泥了。
  柳丛容不说话,他给我弄好了洗脸水,又拿来青盐茶花泡的漱口水,让我梳洗。他在旁边捧着个热布巾,像个脸盆架。
  这个时候,房成观进来了。
  他已经脱了官袍,穿着绛褐色的对襟长衫,花白的头发在脑瓜顶挽了个小发髻,显得小老头儿很精神。
  我把口中的漱口水吐了出来,招呼他,"房大人来了,坐。"
  房成观踯躅着,说,"王爷,下官可不可以私下和您说两句话。"
  我答道,"成呀。柳芽儿,你去厨房看看,给我弄碗热汤面过来,再加一个荷包蛋。"
  "是。"
  柳丛容把布巾放在真正的花梨木脸盆架上,他就出去了。
  我拿着他给我的布巾擦脸,一面问老房,"大人,什么事?"
  "王爷。"房成观有些为难,"下官是左都御史,执掌都察院,总宪天下,按理说,这样的话怎么也不应该从下官的口中说出。"
  我把布巾搭回去,端着茶碗喝茶。
  他继续说,"可是,现在这事,如果下官不说,不能救朝廷于危局。"
  我喝茶,听老头儿说。
  "王爷,江南的巨案牵连甚广,杜阁老的势力,太子的势力,甚或是当朝天子的私臣,这些人的势力纠葛在一起,犬牙相错,如今陛□体闭关诵经,威震天下的气息稍弱,怕有魑魅魍魉出来横行无忌。不说内政,只说北部匈奴的蛛邪单于正在纠集部队,向甘宁北部屯军,一定朝局大乱,天下危矣。"
  我点头,附和道,"大人,天色太晚了,我困了,你就别从汤尧虞舜说起了,直接说,你到底想我干什么?"
  房成观,"王爷,朝局不能乱,杜皬、太子也不能被牵扯进来。这个案子不宜久拖,我们只有尽快结案。所以,必须有一个人出来,能抗下所有的罪责。行贿,卖官鬻爵,掏空国库,致使流民百万,生灵涂炭。"
  我放下茶碗,"你想说,那个人就是崔碧城?"
  房成观艰难的点了一下头,"是。"
  我,"那我问问你,崔碧城可做过这些事?"
  房成观,"王爷,现在不是崔碧城有没有做过的事情,关口是,只有他不是朝臣,只有他不是杜阁老、太子的人,只有杀了他才能平息朝野众怒,才能稳定朝局,才能让内阁,让兵部腾出时间才专心对付匈奴。"
  我,"既然你都想好了,那你跑过来跟我说什么?我就是个闲散亲王,不在朝为官。你没有听说过吗,不在其位,不谋其政。"
  房成观,"可是,崔碧城毕竟是王爷的外戚,下官不敢自作主张。这个时候,如果王爷能站出来大义灭亲,那就是为朝廷,为皇上排忧解难了。"
  我都快被他气的笑了。
  "老房,你也太精了。好人你来做,让我做恶人,杀的人还是我哥。我知道,在大理寺庭审的时候,你吓唬那个浙江巡抚黄孝瓘,让他死咬崔碧城好乘机减轻自己的罪责,保全家人,可是,谁都不知道那个姓黄的脑袋是不是进水了,不但不明白老大人您的苦心,还把您一直想要维护的太子杜阁老都扯出来,哦,最后连您也给扯了出来,您就慌神了吧。"
  老房,"……"
  我拿着一个松子扔嘴巴里面,咔吧咬开了,把果壳吐到脚下,然后翘着二郎腿说,"我说过,我不管事,我说的话也不算,你们好事赖事都别找我。还有,崔碧城是我哥,如果他做过哪些事,不用你说,我亲手宰了他,如果他没有做过,我可没那个胆子让他冤死。"
  房成观用力来了一句,"这一招虽然阴狠,可是归根到底,为的是我大郑的子民,祖宗的江山社稷。老臣盼望王爷能权衡轻重,以大局为重!"
  我,"为了大郑的子民?那我问问你,崔碧城不是我大郑的子民吗?
  家国天下?
  老房,别说那么多冠冕堂皇的鬼话。我知道,朝中的东宫、内阁,你哪个也得罪不起,思前想后,就过来捏我。我就明说了吧,你想捏我这个软柿子,我管不了你,只要你有那个本事,把我捏扁了,捏碎了,我服你。只是,你要是想捏我时候,还让我歌功颂德,我没这个本事。你也没这个本事。"
  我见柳丛容端着热面回来了,就说,"好了,天晚了,明天还要继续坐堂听您老人家问案呢,您也累了,请回吧。柳丛容,送客!"
  "王爷!王爷,成大善者,不拘小恶。您是凤子龙孙,要以大局为重,以天下为重。"
  ……
  柳丛容把他老人家请了出去,好说歹说的,让他走了。
  然后他转身关上房门。
  我坐在木桌旁边吃面。
  半晌,柳丛容轻声说了一句,"大殿下,刚听人来报,说原浙江巡抚黄孝瓘的父母妻儿被江湖人劫走了。"
  我吞面条,呼噜了一声。
  柳丛容,"原本他的家人捏在房总宪的手中,他可以逼黄孝瓘招供,也可以逼他做任何事,可是如今,黄孝瓘什么都不怕了。"
  我,"这样啊,真复杂。我不太清楚。"
  "是吗?"
  "嗯。"
  我吃完了面,就在木桌前面嗑瓜子,瓜子皮就扔地上,反正有人打扫。
  "大殿下,闹成这样,好吗?"
  "不知道。反正这事不归我管,我说了不算。"
  嗑瓜子的时候,我模模糊糊的在想,前些天,我离开王府的时候给黄瓜留了个字条,让他拿着我的荷包去找小莲,让他帮个忙,把这次押解进京的原浙江巡抚黄孝瓘的家人给救下来。
  我寻思着吧,这次江南的犯官中,就属他和那个被革职的浙直总督官最大,可是那个浙直总督管的是军务,江南的大案他自多连带一个'失察'的罪名,顶多降职留用,其他的就没什么了,可是这个浙江巡抚不一样,他的官位最大,身份很特殊,他说出来的话也很管用,如果以他的家人要挟他'不畏强权,仗义执言'把水搅浑,越浑越好,其实,也不是什么难事。
  是呗?
  黄瓜被打惨了,可是,他毕竟是司礼监调/教出来最出色的密探,即使被打傻了,他也有办法有一些事情的。他把事情办好了,就在今天傍晚,他让人把消息做成包子馅——猪肉大葱(如果事情不成,就是茴香鸡蛋)给我送进大理寺,我吃的时候还一个劲的想,小莲的人情我拿什么还?
  哦,对了,我还让黄瓜告诉小莲,顺便去趟刑部大牢,也告诉那个黄孝瓘,如果在庭审的时候,有人说'安徽黄山茶'那就是告诉他,有人已经去救他的家人了,如果再加一句'否极泰来,遇难成祥',那就是说一切顺利,他自由了,他爱干什么,想说什么,都随他了,只要他不攀咬崔碧城,就算他把大理寺咬出一个窟窿来,他的家人也可以在一个无人知道的地方,隐姓埋名,平安的过完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
  忽然,书房外面有清风吹过,云开了,月光银子一般的撒落人间。
  宁静的夜晚也和银子一样,光亮璀璨,却没有声音。
  哦,不对,有一点声音。
  我是在嗑瓜子。
  咔……咔……
  一个,两个,三个……就这样,轻轻嗑了一夜。
  168
  我昨天夜里嗑了一晚上瓜子,嗑的口干舌燥的,可我又不敢多喝水,因为喝多了就要去'更衣',可是这么危机交错的时候,我又不能总是去什么'五谷轮回之所',所以思前想后,我就开始吃蜜饯梅子。这个梅子是用特殊的中药腌制的,有玫瑰花、普洱、蜂蜜还有甘草的香气,能生津止渴。我吃了两个,吐梅子核的时候刚好看见房总宪用一种极其复杂的眼神瞥了我一眼,我看他口干舌燥的眼馋我手中的梅子,可我又不能公开给他,显得我这个人特别不正经,似乎儿戏公堂,所以我也看了看,就把另外一颗梅子吞下去了。
  其实,我挺同情房老头的,今天没有人帮他,他只能孤军作战,因为今天的问案就是一场悲剧。
  原先三法司的那些大老爷们为了彰显'大郑律法煌煌',所有未曾定罪的革员既不上大刑,也不作贱,甚至连'出言恫吓'都欠奉。都察院的左都御史房成观只对革员们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谆谆诱导,务必使堂下那些犯官们与堂上端坐的大人们心有灵犀一点通,可惜的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黄孝瓘皮糙肉厚,不解风情,不但没有遵从房总宪的美意让大事化小,小事化无,反而仗义执言,针砭时弊,甚至连东宫内阁都扯下水,这让房大老爷的一篇真心都付之东流。
  如今,这些革员是打又打不得,杀又杀不得,这场泼天巨案顿时呈现出一付欣欣向荣的尾大不掉之势,着实让人头疼。
  最后房成观实在没有办法,只能暂缓问案,请旨容后再议。
  末了,他问我这样做成不成。
  我又吐了一个梅子核出来,清了清嗓子才说,"这事得您拍板,我说了不算。我坐这就是个摆设,大事您拿主意。"
  其实,我心理想的是,房老头说的真对。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东宫和内阁发下来这么大的案子,本来也没有指望能一天两天完事的。这些天,六部过来听审的堂官们都熬的筋疲力竭的,大家早应该都散了,各回各家,各找各妈,回去洗澡刮脸吃饭睡觉去,这是正理。
  不过这话不能让我说出来。
  不然明天被人一说,传之四海,显得我这个人好像整天不干正事,总在一旁瞎搅局,让我这个纨绔子弟再背上一个草包的盛名累赘,真的太不划算了。
  房成观背着我的时候翻了一个白眼,于是他站起来把话说了,大理寺正堂这群人都松了口气,因为大家都知道,眼前这个关口算是过去了,之于今后东宫和内阁之争谁胜谁败,除了那些有野心,有大干系,想要大富贵的大人们,其他人就吃梁不管酸了。
  进宫之前,我回了趟王府,看见黄瓜正愁眉苦脸的爬在床上养伤。我们见了面,谁也没说正经话,我们彼此安慰了一下,我给他倒了杯茶水,喂他吃了两块酥饼,我就进宫了。
  太子就在东宫。
  他看上去很累,侧身趟在软榻上,身上披着薄丝被子,手边拿着书,手指已经松了,书本要掉不掉的。我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来,从他手中把书拿出来,是当年内阁首辅裴东岳的藏书--《左传》。
  我从来没有仔细看过这本书,可是我爹,我弟他们都看过,不但看过,而且看的都烂熟于心。这次我也翻开一页,里面是裴东岳用朱砂写的批语,他的字写的相当好,龙飞凤舞的,就是我看不明白。
  身后的文湛轻轻翻了身,拍了拍我的后背,他向里面躺了趟,对我轻声说,"上来趟一会儿?"
  "嗯。"
  我弯□子,把鞋子脱了,也靠在软榻上,把书本放在双腿上,又翻了一页。
  安静了好一会儿,就听见文湛略微带着睡意的声音问我,"大理寺那边怎么样子?"
  我,"一团糟。"
  文湛,"以你看,房成观这个人怎么样?"
  我想了想,"看上去还挺和气的。"
  文湛又问,"能堪大用吗?"
  我,"……"
  我先没有说话,翻了一页书,他也没有再追问,只是继续安静的躺着。我转身看了看他,轻声说,"他说要上奏折请旨,到时候你看看他折子上写些什么就知道了。"
  文湛却说,"不用了。我已经让司礼监下了旨意,房成观糊涂懦弱,不堪重用,让他调任太庙令,只管烧香祭祀的事宜。都察院左都御史还是由楚蔷生做比较妥当。"
  我,"他爹刚死,他正在丁忧。"
  文湛,"那就夺情。"
  我又没有说话,继续看书,半晌才说,"其实你早知道房成观问案会出乱子,却又故意放任他这样做,为了给楚蔷生铺路吧。"
  他不说话。
  我,"文湛,你早知道他想要诬赖崔碧城?"
  他还是不说话。
  我,"你还知道崔碧城一定死不了,因为你会安排我在那里,并且我一定会救他。"
  他没有回答。
  文湛的棋艺极好,走一步看十步。他的城府也很深,满腹韬晦,步步为营,走一步不但能看十步,甚至连对手的十步、百步都看的清清楚楚。我只是不知道,他心中的棋盘究竟有多大,手中的棋子又有多少。
  文湛的手扯住我的,虽然他的掌心依旧火热,可是我却觉得有丝丝的冷意。
  即使现在依然是盛夏。
  作者有话要说:诶,最近故事写到这里,实在没有甜蜜的感觉,实在不应情人节的景,不过这是最黑暗的一段,等这一段过去,黎明就在眼前了。远目……这是我第一次用Mac系统上传,希望格式神马的一切顺利。最后祝大家情人节快乐,沉默,暂时没有甜美番外,等到了端午节再补全,汗那个,忽然想到一个东哥无责任乱想,当然,大家都知道,这个文无论怎么写,最后肯定是太子和橙子这一对cp,不过可以乱想一些别的,嘿嘿那个,如果橙子出轨,大家希望看到的情况是:a.
橙子和碧子原因:老崔人强悍,家底雄厚,风流倜傥,文才风流,缺点是老崔这个人风流债实在太多,而且他对橙子的心思隐晦不定,并且其实他和太子没有太多的区别b.
橙子和莲弟弟原因:莲弟弟和橙子的锦帐生涯很和谐,虽然以他的性子如果真得手了一定会反攻,不过我想他在床上也一定会好好疼小甜橙的,象这样可攻可受的尤物,难得呀难得,缺点是,背景实在是太过复杂,心思飘忽不定,并且又是一个太子一样的人物,诶c.
橙子和黄瓜优点是橙子肯定是小攻呀,是小攻,并且他和橙子从小一起长大,照顾橙子的生活很多年,手眼通天,又细心又能干,是个出的厅堂,入的厨房(指挥别人做饭)的贤内助呀,缺点是,……恩,这个家伙似乎无缺点,就是多年的生活似乎缺少激情?d.
橙子和柳芽……幻想的不能,他们两个绝对不可能e. 橙子和半路杀出的美女……
  169
  楚蔷生家有喜事,他老婆有喜了,所以楚蔷生在家丁忧,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时候,又像一只看护自家母鸡和小鸡的大公鸡一般,在家里一门心思的孵蛋。
  夺情的旨意一下,楚蔷生立马上折子推辞,说自己多年未曾在老爹面前尽孝,如今老爹驾鹤西游,他怎么也要多守几年孝,多念几部往生经。
  第二部诏书是文湛亲自撰写的,狠狠痛斥了楚蔷生一番,说他'夺情一事,总以其人所处之时、之地为断,所以徒以纲常明教虚名而警喻自鄙,俗也。'楚蔷生本着一种死猪不怕开水烫的伟大情怀,愣是没有接旨。
  第三回,文湛按照普通的诏书样式下旨,他底下只说了一句'此国家风雨危难之际,有万不能无变者,正天理,既安人心,是为夺情。'这回楚蔷生退无可退,也不装什么大尾巴狼了,他重新接过都察院的大印,戴了左都御史的乌纱,总宪天下。
  楚蔷生可不是房成观那个想着和稀泥又和不好的老家伙,这人牙尖嘴厉,手中一只笔就能抵得上几万雄兵,有他坐镇都察院,就像一把龙渊剑,镇的魑魅魍魉不能抬头作乱。
  老楚这个人精的很,他不用大刑,也不问那个原浙江巡抚黄孝瓘,就把剩下的那些革员们单个撂在小黑屋子里,给吃给喝,就是不让睡觉,再把他都察院的那些黑衣小吏多叫唤几个过来,让他们五个人盯一个,一旦那些犯官们熬不住,就用小竹篾沾了咸盐水抽那些人的后脖埂子,抽一下,无论多困,肯定精神。就这么着,那些黑衣小吏换三班倒的盯着,弄的那些原本油盐不浸的死猪革员们呼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熬到第七天,一份一份言辞工整的供词都出炉了,全部放在都察院楚总宪的书案上。每份供词言辞犀利,罪责直指内阁首辅大臣杜皬,说他不但尸位素餐,荒政贪腐误国,更有甚者,离间君臣,植党营私,扼杀忠良,是为国贼。
  楚蔷生并没有比着这些东西写奏折,他甚至没有把这些东西传出都察院,可奇怪的是,这些东西居然在一天之内搞到整个朝野人尽皆知。
  我一直在想,在这个寂寞如雪的尘世,至今还活着的人都有一种天赋,就是未卜先知,似乎没有人故意去说什么,可是那些原本应该被束之高阁的秘密却像无主的游魂一般,在雍京城飘来荡去,惊吓众人。
  现在雍京的风向转了,崔碧城身上的罪名就轻了一些,虽然他依然被关押在诏狱的重狱中,不过我可以去探监了。我拎着两大瓶子烧酒,伤药,另外还有一小篮子煮鸡蛋,烧牛肉配着果醋和卵蒜的酱料去看他。我带这么多烧酒就为了给崔碧城洗伤裹药,可谁想到有人捷足先登,有人在浑沌不堪的诏狱里面,给崔碧城裹伤,并且,那个人还是个女人。
  崔碧城靠在木柱子上,头发疯乱,挡住了他的眼睛。他的右手被人提着,已经抹好了药,正在缠白纱布。那个女人的手指很纤细,也很灵巧。狱卒打开木门,吱扭一声,崔碧城没有动,那个女人倒是回头看了我一眼,居然是个熟人。
  "尹姑娘,你怎么在这儿?"
  原来是尹绮罗。
  在这个黑暗腐烂,满是死亡味道的诏狱里面,我只觉得尹姑娘嘴上的胭脂分外的明艳。
  "我是大夫。"
  尹绮罗简单说了一句,她就不再说话,而低下头,仔仔细细的打好最后一个结,起身坐到旁边的草垛上,那里有一个木墩,上面放着一个布包,里面有瓶瓶罐罐的药粉。
  我把我带的东西递给她,看她有用的着的没有。
  "王爷,崔掌柜身上有伤,不能吃荤腥的东西,怕有积毒。您把这些酒肉给看门的狱卒吧,随便打点他们一下,让他们别为难崔掌柜。"
  我也学着她的样子,坐在这边的草垛上。
  我一直知道这个姑娘有一颗倭瓜一般的胆子,但没想到她的胆子这么大。
  天字第一号的钦犯崔碧城,别人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的速度躲闪唯恐不及,她却自己送上门来,真是奇也怪哉!
  尹绮罗又拿出来一个小木梳,从一个小羊皮水袋中倒出清水,沾湿了木梳,给崔碧城梳理头发。老崔性子臭,头发粗,长法委地,如果平时不好好打理就总呈现出一付怒发冲冠的贲张模样。尹绮罗梳理的时候十分小心,手指上却加了力气,像是在梳理一匹狼的鬃毛。
  我说,"不在乎这点东西,他们的赏钱我已经给了。尹姑娘,您的好意我铭记于心,不过这里实在不适合您多待。我给他梳头,您走吧。"
  尹绮罗压根就没听我的,她有些咬牙切齿的和一团乱发较劲,一面说,"王爷别客气。崔掌柜的商队在大漠上救过我父亲,这个恩情啊,我怎么也要报答。"
  砰!……
  尹绮罗把崔碧城的头发拉断了一缕,小木梳也断裂开来。
  我分明看到老崔的白眼都隔着诏狱的大门丢到万里长空上去了,他的眼球灵活机敏欠扁,哪里还有一丝在大理寺装疯卖傻的混沌?
  崔碧城对自己美色的在乎程度重于泰山。别的不说,只他那一头鬼狐气息的浓重黑发,不知道被他用了多少花汁水、香精油、牛奶、生姜和洗米水揉搓才有了今天的成色,揪他一撮头发跟动他一千两银子似的,比要了他的命更甚。
  尹绮罗这个姑娘倔,眼见木梳折了,她换了把黄铜鎏金的梳子继续。
  老崔冲我又丢了个白眼。
  我一见这个情形,连忙伸手过去对尹绮罗说,"还是我来吧,你力气小,……
  "不成。"尹绮罗弄开我的手,"崔掌柜对我爹有恩,我不能半途而废。这俗话说的好,大恩不报久成仇,我得报恩,我可不能这么对不起崔碧城。"
  我,"……"
  我心说,你要是真把老崔的头发都hao掉,还不如一刀宰了他,别报恩了。
  我看着这个妆容明艳的姑娘,在黑暗的诏狱中,使出吃奶的劲头来梳理崔碧城的一头乱发,她额头上都冒汗了,我灵机一动,"姑娘,你妆容花了。"
  "哦?真的吗?"
  "真的,把梳子给我,你补一下妆,脸颊上再点些胭脂。"
  闻言,尹绮罗果然不hao老崔的头发了,递给我梳子,她在一旁用自己的小胭脂盒子补妆。
  我揉了揉崔碧城的头皮,这才继续给他梳头。
  梳着的时候,我装作不在意的问尹绮罗,"尹姑娘,你怎么进得来诏狱?"
  她抿了一下嘴唇,让胭脂匀开,"我提着东西,来了,就进来了。"
  "门口那些人没拦你?"
  "没。"说着,尹绮罗放下手中的胭脂盒子,从布包中拿出一个小布袋子,一股浓郁的人参味道扑面而来。"王爷,这是崔掌柜要的人参保命丸,上次要不是您半路打劫走了我的野人参,配这东西也不会拖到现在。"
  听她的话让我心中咯噔一下子,旁边什么东西响了一下,我一回头,因为年代久远,那边一个木头桩子腐朽了,掉了半拉,这么看上去,尖尖木头茬子,像一种兵器。
  这么说起来,当时老崔其实真正想让这个姑娘给他配药,死去的缇骑密探尤平安其实是个幌子?可是我却被尤平安忽悠的去把这姑娘手中的药材拿走了,害的老崔没保命的药丸吃,差点死在大狱里?
  不管局势怎么变,怎么乱,崔碧城势必还要继续装疯,也势必要继续熬刑,甚至还要熬过疯子的试探,他身单力孤,从宫里到朝廷,没有人帮他。
  我想多陪他一会儿,可这里不宜久待,我不合适,尹绮罗更不合适。所以,我先给老崔喂了两个药丸,就把药袋子塞到老崔坐的草垫子下面,给他带的烈酒牛肉也放在一旁,然后用手捏了捏他的肩膀,我就离开了那里。
  尹绮罗和我一起出来的,到了外面,阳光明晃晃的耀眼,我才发现,她的脸色粉白粉白的,下巴尖尖,唇色鲜艳,有一种女孩儿特有的柔弱。
  我牵马过来,看她没有带仆从,也没雇车马小轿,只是自己一个人拎着那个小布包,有些形单影只,这时候已经到了掌灯时分了,我问她,"我送你回去。"
  我原本想着她不答应,因为她似乎一直对我印象不好,我只想着后面跟着她,等她到家我就回宫。最近雍京不太平,我可不想明天就听到说尹绮罗从诏狱出来就失踪了的消息。
  我根本没想别的,可没想到她很爽快的就答应了,她把手中的小包给我,我搭在马鞍上,就听见她说,"王爷,我请你喝酒吧。"
  我一愣。
  虽然说这个尘世总不会嫌酒少,不过让一个女人请喝酒,这样的事情我还做不出来。
  我勒住了缰绳,说,"好吧,我请你喝酒。"
  170
  尹绮罗带我找了一个小酒馆,并排木头扎的一个小门,不到腰间那么矮,一推开,就是几张木桌,每个小桌子旁边都围着四把小马扎。尹绮罗进去了,我牵着马站在栅栏外面。那边就是灶台,挂着酒幌子,再往那边一点,挂着一副对联,上联是"爱来不来",下联是"爱吃不吃",横批,"好走不送"。
  这里只有一个露天的锅台,一个戴着围裙的妇人光着手臂忙前忙后,她的手腕上戴着一个绞丝银镯子,手上的皮肤被水浸润的红彤彤的。
  她见我们过来,挺了挺肚子,把腰上的围裙解下来一扔,拿了块大抹布走过来,象征性的擦了我们旁边的桌子,粗声粗气的问,"你们要点什么?"
  我说,"一坛子花雕,蒸酿丸子,炒竹笋,山水豆腐,半只葱油鸡,翅子白菜汤和米饭。"
  那大妈擦完了桌子瞪了我一眼,"你要的这些东西我们这儿没有,要吃去大馆子,别来我这里捣乱。"
  我,"……"
  "还有。"大妈指着我的马说,"别总勒着它,你饿了它不饿呀,松开缰绳让它到那边吃草喝水。哟,小姑娘,你又来了~~~~"
  大妈的声音马上变的甜腻,好像大热天放了三天的酸梨水,甜的都发酸了。
  尹姑娘像是常客,她对大妈的甜蜜笑声无所顾忌,她利索的点了菜:"两壶蜜酒,一碟红烧牛肉。"
  我放开我的大白菜(就是那匹名贵马),它撒欢的跑到那边的草地上,甩了甩尾巴,快乐的去那边的水槽中噘着屁股喝凉水去了。
  我笑著坐在尹绮罗的对面,"只有牛肉感觉菜薄了些,让老板娘炖一只鸡,炒些青菜,上些米饭。"
  "没有,没有。"
  大妈一手拎着两个泥壶,上面搭着一根麻绳,挂着两个酒碗。她另外一只手臂上架着那个牛肉碟子,切的极其郎虎,片大肥厚,热气腾腾的。大妈的肉掌上还支着三个调味粗碗,盛着辣椒、卵蒜、红果醋,还有香葱,芫荽切的细细的,堆的满碗都是。
  砰!
  大妈把手中的家伙什撂倒木桌上,瞪着我说,"老娘这里只有牛肉和自家酿的兑水蜜酒,爱吃不吃。"
  我嘀咕了一声,"这个大妈真有趣,兑水的蜜酒也敢卖,不怕被人砸了门面。"
  尹绮罗从酒壶上解开酒碗倒酒,"十一娘的蜜酒浓稠醇厚,如果不兑水,恐怕王爷闻一闻都会醉倒,来,尝尝看,这样的村野小食是否和王爷的口味。"
  她给我倒了酒,推过酒碗,又要给自己倒,我拿过另外一个酒壶,把她的酒碗拿过来,"尹姑娘,自斟自饮,多多少少显得有些落寞,既然我陪姑娘饮酒,自然有我给姑娘到酒。"
  她听着忽然笑了,放下了手中的酒壶。
  我倒了酒,递给她,她结果去,道了谢,"王爷,我先干为敬。"
  我也跟着喝干了,然后又给我们两个分别倒满了酒碗。
  此时,天空薄薄的暗了下来,几声暮鼓隔着雍京飘渺的传了过来。
  我吃牛肉,尹绮罗却让老板娘拿了一小箩新鲜的梅子果,她也拿着慢慢吃了起来。
  "王爷……"
  "嗯?"我夹了一筷子牛肉,饱蘸了调料塞到嘴里看着她。
  "其实王爷是个很讨女人喜欢的人,可是,您为什么会喜好男色?"
  这个问题也太那个啥了吧。
  我扑哧一下子,牛肉卡在嗓子眼里面,岔气了。
  咳,咳,咳……
  我连连咳嗽,急忙端起来旁边的水瓢喝水。
  尹绮罗拿自己的手绢把我吐在袍子上的牛肉和汤汁擦掉,可惜的问我,"王爷,您没事吧。"
  我捂住鼻子忍了忍,终于不咳嗽了,瞪着她问,"你怎么能问这种问题?这可不是一个待字闺中的女孩儿应该问的。"
  她听了忽然一笑,"我就说你是个讨人喜欢的人。"
  我,"……"
  尹绮罗说,"你们男人真好,想做什么都可以。我却不行,早晚是人家的人,连姓氏前面都要冠夫姓。"
  我,"……"
  她,"我就要成亲了。"
  "啊?"我连忙堆笑说,"恭喜恭喜。这是好事。"
  尹绮罗扑哧一笑,"哪里是什么好事,爹妈给定了什么,这辈子就要跟个什么,逃都逃不过。"
  她的话说的有些悽惨,不过人却笑着,而且完全没有一丝半丝的萎靡,像是在开玩笑。
  既然她都笑了,那我也笑。
  我,"我早看到姑娘手腕上有一串玉挂香珠,却不是女孩儿带的款式,想必是姑娘的文定之礼。"
  她的手下意识的摸了一下手腕,把那串珠子退下来,递给我,我接过来,看了看,这是上好的和田玉雕刻成的,一串珠子的正中挂着一个穗子,上面有一块小小的玉牌,正反两面,刻着两个字,一个'赵'字,一个是'毓'。
  赵毓?
  这个名字……
  我把珠子还给她,"我孤陋寡闻,不知道这是哪家的王孙公子?"
  尹绮罗摇头,"那个人的父亲和我爹是刎颈之交,只不过福薄,一落地就殁了。"
  我,"啊?那姑娘您成亲,要嫁给谁呀?你父亲尹总督不会迂腐到要你抱着牌位那个啥吧。"
  尹绮罗,"不是,我嫁的是个活人,只不过没有实权。"
  我,"哦,那恭喜姑娘了。
  "王爷,您这句恭喜,我怎么听着这么奇怪呢。"
  我连忙说,"诶,其实吧,权势不权势的不重要,高门豪族有高门豪族的奢华排场,也有侯门深似海的闺怨,重要的是嫁的那个人怎么样。如果没有什么权势累赘,还能过的清净些,人这辈子最大的好处就是居家过日子,能把日子过踏实了,就是能耐。"
  虽然我这话说的挺那个啥的,可也的确我的心里话。她是女娃,没有人期待她能沙场建功,成为母夜叉一样的女英雄。
  她低着头想了想,端起酒碗抿嘴一笑,"谢王爷吉言。"
  后来,我和她就一直喝酒,这个蜜酒甜甜的,喝多了也一样上头。老板娘出来算账的时候又捧出来两个大腕,里面放着用山果子酿的醒酒汤,酸酸甜甜的,原本我喝的头晕眼花,口干舌燥的,喝完这个,目清神秀,似乎整个身体是轻飘飘的,快成仙了。
  送了尹绮罗回家,我就进宫了。
  我爹的身体状况还是反反复复的,他吃了太医的药睡着了,我娘从寝宫出来,回她自己个的寿春宫洗漱换衣服,她让我也跟着来。
  "承子,今天娘让他们做了热汤面,过来吃点。"
  我坐在椅子上吃瓜子,摇头,"我在外面吃过了,娘,你自己喝汤面吧。"
  "你刚才去哪了?怎么找毒找不到。"
  "去了趟诏狱,看了看老崔,给他带了些吃的,还有伤药。"
  我娘一听,端着饭碗就过来了,坐我对面,"他怎么样了?我听说,他……他疯了?"
  我慢慢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谁知道隔墙有没有耳?
  我娘深深的谈了口气,放下饭碗,"承子,其实我一早就想说,咋们家,缺人。"
  我,"什么意思啊?"
  "这么多年,娘看的多,听的多,就是说的不多。可是说的不多,不代表娘什么都不知道。太子,三殿下都成亲了,他们娶的媳妇都有一个有权有钱甚至有兵马的爹。娘之前总想,这样娶老婆其实娶的是他老丈人,显得不那么靠谱,可是后来娘又反复想了想,其实这也挺靠谱的。你说,要是碧子有个像杜阁老那样的老丈人,他就不会被打,也不会疯,再者说,要是你也有一个那样的老丈人,可能碧子也不会是这么个下场了。"
  说完,她又叹了口气,"这一年真是灾年,先是你外公,又是你舅舅,现在连碧子也这样了,难道我们崔家要家破人亡了吗?如今皇上又是这样,没有人再给我们做主了……"
  我把瓜子皮一颗一颗的放在茶杯里面,"娘,有话你就直说,什么时候也学会拐弯抹角了?"
  "好,那我直说。"我娘眼巴巴的看着我,"皇上病前就给你说了门亲,不是小门小户的姑娘,而是宣大总督尹名扬的闺女。"
  我,"……"
  不是吧,这要是真的,那这个尘世也太寂寞如雪了。
  我尴尬的乐了乐,"娘,我在外面又没个好名声,尹名扬一方诸侯,愿意把他们家的掌上明珠给我吗?"
  我娘,"嗯,不愿意。"
  我,"……"
  我娘又说,"据说那个尹名扬是个倔老头,他家的姑娘原先曾经许过人家,不过那家人早没了,那个老头就想让自己的闺女做望门寡,别人去他家说亲的,都被他打了出去,所以那个姑娘一直拖到快二十了还没嫁人。我一听,这那成呢,那闺女也算妙龄,大好的青春不能就这么荒废了,所以就求皇下旨赐婚。"
  我,"啊?你用皇上的圣旨强迫人家姑娘嫁给我啊?娘啊娘,你让我说什么好。"
  我娘,"没有,娘可是厚道人,不能做那样的事。这次的事是尹姑娘自己答应的婚事。"
  我吱的一笑,"自己答应的,……呵呵,有我爹的圣旨,谁敢不答应?"
  我又开始嗑瓜子。
  "承子,不要管别的,这件事情在你,你愿意,那就结亲,你要是不愿意,诶,就算是圣旨下了,娘也会保护你,不让你为难的。"
  咔,轻轻的一声,我嗑开了瓜子,两半瓜子皮落在木桌上。
  咔,又一颗,……
  咔,第三个……
  "可是,承子,想想碧子,再想想我们崔家,你难道真的要这么傻吃焖睡的过一辈子吗?"
  "娘。"我抬眼很认真的看着她,"我和太子的事情,你知道多少?"
  "……"
  "娘都知道。"
  "那怎么从来都不对我说呢?"
  她正要说话,我抬手晃了晃,"娘,这门亲事我答应了。"
  171
  我从来不知道我娘的心窝里面还能装下事,而且装的又多又深。
  她听我说答应婚事之后很深刻的长长出了口气,然后就开始双手合什,口中念念有词,活像一个巫祝。她忽然睁开眼睛,面有喜色,先把自己保佑了一遍,然後才想到我,又把我保佑了一番,这才像是想起来正事。
  她用力攥着我的手腕,"承子,你在我这个宫里面呆着,哪儿也别去。娘这就找李芳去,皇上给你说亲的事儿他也知道,趁着太子还没有登基,娘把这事儿给你办了,不然就不知道要拖到猴年马月去了。"
  她说完就好像大仙俯体一般,撒了我的手,一蹦而起,就要向外走,我一把扯住她的裙子,"娘诶娘,你慢点儿。这不是饿死鬼赶着转世投胎,你晚了就误了时辰了。这事儿还需要从长计议。你想想,我爹现在还在大正宫正殿躺着呢,他都那样了,多少个大臣还在微音殿跪着祈福呢,我可真是他亲儿子,这个节骨眼上我应该清心寡欲的祈祷他身体赶紧好起来,可不能想着搂个大姑娘办喜事。楚蔷生现在可回来了,又执掌都察院,他可是个六亲不认的,这个关口奏我一本,我可真吃不了兜着走。"
  "不能这么论。"我娘掰手指说,"咱大郑朝可有民俗,长辈重病,做人家儿子的可以马上娶亲冲喜,这一大办喜事,万事大吉,病秽退散,皇上的病没准就好了呢。"
  闻言,我实在是无话可说。
  我眼前这个小老太太是个二百五,我是早就知道的。早些年,我们娘俩住冷宫的时候,她就生冷不忌,别人对她的冷眼,她看不到,那些奴才眼皮子浅,嫌弃跟这我们没前途,就每天消极怠工,我娘也不计较。她就用她人神共愤的女红还有鬼神莫测的厨艺把我一点一点拉扯长大。当年她最爱的一句话就是'光脚不怕穿鞋的',如今更是'现在我都穿着鞋子呢,我就更不怕了'。
  在她眼前,我成亲就是一条笔直的,铺满了鲜花的康庄大道,比连接帝座的御道还要一马平川,似乎从这条大路上走过去,我就会摒弃之前所有的荒唐行径,从而洗心革面,重新做人。
  于是我深呼吸,长长出了一口气才说,"我去找李芳。这事儿归根到底还是我的事,娘,你就别在这裹乱了。"
  我娘一摆手,"这不成。成亲是大事,比吃饭还大。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都有讲究的,哪能让你瞎搀和。今天你哪儿也别去,就在我这寿春宫里呆着,娘给你办去。"
  其实吧,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就是觉得嗓子一阵一阵的抽,几乎说不出话来。如果不用去直面文湛,似乎感觉轻松一些。我见我娘这么坚决,我点了点头,就在她的这个寿春宫坐着,看着我娘上妆,换新衣,她的脸上居然出现了见鬼的庄严肃穆,这真让人受不了。
  我在寿春宫窝着小半个时辰,感觉嗓子抽的我都不能喘气了,紧跟着是剧烈的咳嗽,我端着茶碗喝水,谁知道手异常冰冷,端着温水都能烫的难受,好像手上烧了火。我放下茶碗,手还在不住的微微颤抖,居然有一种如丧家之犬的惶惶不可终日。
  外面大太阳明晃晃的,虽然很热,却让我感觉到一股子不可思议的森冷,就像打磨到最薄,最锋利的刀,杀人之前发出的最璀璨,也是最吓人的光。
  这样不行,我不能就这么呆坐着。
  既然选择成亲,就等于是和文湛彻底了断,如果连和他面对面的勇气都没有,以后的日子也许就会永无安宁。
  太子在我爹的寝宫,我娘也在那里。
  没有人通报,太子不让任何人靠近那里。
  只有我除外。
  柳从容说过,太子留了话,如果祈王到了,可以自行进来,不用通传,其他人如果有人擅入,格杀勿论。
  我过去的时候,那里寂静无声,比冰还冷,比死亡还安宁。
  就在静寂中,忽然我娘的声音细细的说,"殿下,承怡的婚事是皇上的意思……"
  我娘忽然没了声音,悄无声息的感觉很怕人,就像一艘小木船撞上耸立了千万年的冰山登时粉身碎骨,即使那个冰山安静像从来不曾存在过一样。
  ……
  "殿下,承怡顽劣,不堪为殿下良配,唯愿娶妻生子,归舍田园,还望殿下成全。"
  "住口!——"
  文湛的声音骤起,冷冰冰的没有感情,却让人想哭。
  "崔樱!收起来你那些不值钱的眼泪,别在我面前演戏,你真让人恶心。这么多年了,你就用那些手段,一点一点的把承怡从我身边夺走,……"
  文湛似乎说不下去了。
  我娘的声音很干燥,她平淡的说,"他不是你的,他是我的儿子。"
  又是一阵沉默。
  良久,文湛的声音响起,他显得很疲惫,似乎全部心血已经耗尽了,"我不会阻挡他的好姻缘。他要成亲可以,他要做什么都可以,不过,你让他自己来。我要听他当面对我说。"
  我娘,"殿下,我说的话他一定会听,他心软,一错再错才走到今天,他不忍心拒绝你,你何苦为难他?"
  文湛笑了,"崔贵妃,这些话你不能说,因为……你不配!从你逼我做那件事开始,你不配对我说任何话!承怡,既然来了,就进来吧。"
  我进去的时候,我娘有些慌张,她从椅子上都站起来了,而太子站在窗前,负手而立,阳光被美轮美奂的雕花窗割裂成了碎片,砸在他的脸上。
  我很久没有见过这样的他,他在笑,俊美到极致,带着肃杀,像极了大正宫太液池中铺满的红莲,丰满的美艳,孕育着妖娆的魅惑。
  我安慰我娘,让她先回去,我自己的事情,我自己解决。我娘有些忐忑,可是现在这个时候她也做不了什么,她有些欲言又止,我知道她对我有所隐瞒,她和太子之间有些我从来不知道的秘密,不过那些已经无关紧要。
  我娘走了,文湛从窗前转身,他还在笑,"承怡,刚才我听到一个笑话,是崔贵妃告诉我的,说你要和别人成亲了,……"
  我走过去,握住他的手。
  我的手冰冷,他的手滚烫。
  握住他的手,就像握住了一团火。
  我看着他,很认真的看着他,"文湛,那不是笑话,我……我要成亲了。"
  他微微侧脸看着我,双眼像黎明前最后一颗星一般看着我,像从我的脸上找到我说谎的痕迹。可是我们都知道,有些话根本不用说明白,真正的抉择从来不会在三言两语之间就会被改变。
  我紧紧握住他的手,一言不发,他也沉默着。
  最深刻的哀伤就是沉默。
  最无法回转的心意也是沉默。
  在不言不语中,一切都已经尘埃落定。
  我抓起他的手,认真的说,"殿下,我们做一生一世的兄弟,可好?"
  文湛还是笑,却抬起自己另外一只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忽然,他开始咳嗽,撕心裂肺的声音,似乎永远也无法停息。他拿下来自己的手,眼角显得有些红,却面如冰霜,没有任何表情。忽然,他用手捂住嘴,殷红色的血像流水一般溢出他的嘴角,从指缝涌出来,沾染了他身上白色的缂丝龙袍。
  我被吓死了,只能抱着他像个疯子一样拼命的叫着,"柳从容!快!快传太医!!——"
  我的声音已经裂了,嗓子都嚷出了血丝。
  周围似乎来了很多人,有人哭,有人喊,有人呼天抢地,有人大惊失色。四周有很多人,很多的人,却似乎一个人也没有。
  我只能看到我怀中的文湛。
  他不说话,只是那样看着我。
  他口中的血一直流,一直流,像是把永远深埋于心底,似乎早已干涸的血也一并流淌了出来,一个人怎么可能流这么多的血?
  慢慢的,他扯过我的手,很慢很慢,然后,放在嘴边,深深烙印上一个吻,……
  殷红色的,腥甜温热,绚烂极致,却带着绝望甚至是死亡的气息。
  就像他的爱。
  作者有话要说:现在是比较那个啥的时候,蚊子会挺住的,大家也会挺住的……甜蜜会有的,面包也会有的,那就在并不是太飘渺的未来……远目……我居然给自己砸了一个地雷,我所剩不多的余额啊……不过地雷还挺有趣的,汗
  172
  他爱我,这也许是他除了帝座之外最狂野的欲/望。
  锋利,焦灼,绚烂,火热。
  甚至毁天灭地。
  他不知道,我也爱他。
  也许他根本感觉不到,因为我的感情和他的比起来是那样的微不足道,可是我只能给他这些。我没有他这样不顾一切的疯狂,在一切都没有毁灭之前,我必须给他,也给我自己留下最后一条生路。
  我们的爱情是扭曲,在肮脏的宫廷中生根的,发芽,生长,最后居然开出一朵明艳夺目的花。可是,即使它再美丽,再迷人,再缠绵无尽,那也改变不了它原本的面目,它的根就在我们心底最深处,那里早已千疮百孔,血肉模糊,即使那些腐烂的伤口上遮盖了一层一层干涸的血。
  我的眼睛被汹涌的泪水蒙住了,却再也哭不出声音。
  我应该再丧心病狂一些,我已经一把推开文湛,然后头也不回的走出东宫,那样,这场凄艳的爱情就会像骤然冻在冰川中的雪莲,以一种死亡的状态傲视一生的岁月,直到永恒。
  可是……
  已经被雕花窗割裂的阳光撒下来,明媚而斑驳,文湛笑了,甜美如幼童。
  这一刻,眼前时光纷扰,我们放佛又回到了小时候,我也是个孩子,用细瘦的手臂抱着他,喂他吃果子,空气中都是夏天清甜的味道。
  那个情景那么清晰,似乎已经都没有远离,只是我更加清楚的知道,那已经是前世前生的故事了。
  慢慢的,文湛闭上了眼睛,倒在我的怀中。
  而我,轻轻抱紧了他。
  太医院的林若谦来了,他急忙为太子诊治,下了药,又对我说,"太子一时急火攻心,这才见了红,如今心脉已乱,微臣已经用了药。如果明天能醒过来,应该无碍,如果不能,……微臣只能兵行险着,再用一味虎狼之药了。"
  我点了点头。
  就听见他又说,"王爷的喉咙受了伤,这些天不宜说话,静养为好。要是不注意再撕了声带,以后想要说话都艰难了。"
  我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嗓子,又点了点头,很是听话,果然一个字都不说了。
  我在床边,给文湛掩了一下被子。
  他睡的很安稳,有一种似乎永远不会醒过来的宁静。
  我坐在他的床边,看着他,忽然想起来民间老人说过的一句话,他们说,五轮之中,兄弟最亲。
  因为父母无法陪你终老,夫妻无缘从小一起长大。
  既然上天让我和文湛这辈子生为兄弟,长为兄弟,我们也许就应该本本分分的一直做兄弟,直到一抔黄土把一切恩怨情仇彻底掩盖。
  "大殿下,……大殿下……"
  我坐在饭桌旁边,捧着饭碗发呆,柳丛容给我端了一碗清汤过来,试探着叫我,我一回神,放下碗筷看着他,因为还不能说话,就用口比划着问,"什么事?"
  然后马上想起来什么,站起来就比划着问,"是不是太子醒过来了?"
  柳丛容连忙回答,"不是。是内阁阁臣梁徵到东宫来了,他说要见大殿下。"
  梁徵?
  就是内阁那个专门和稀泥的老家伙?
  要说这一两年来,内阁被楚蔷生折腾的够呛,内阁中除了那个杜大闸蟹稳如泰山,其他的人能避的都避了,能隐的也都隐了,只有这个像个胖面团一般的梁徵,居然也像杜阁老一般,岿然不动。虽然他总是装疯卖傻,卖好人,和稀泥,可谁都知道,梁徵他三十年前就是翰林院的庶吉士,将近十年的内阁辅政大臣可不是白做的。
  今天他来做啥?
  而且还来东宫找我?
  这就好像是关二爷娶了杨贵妃,赵子龙被逼上梁山,哪儿都不挨着哪儿。
  我又拿起来筷子吃了一口青菜,让柳丛容给我端茶水漱口,又绞了热布巾擦手擦脸,精神了一些,就对柳丛容比划说,"让他到正殿,我去瞧瞧他有什么事。"
  东宫正殿静如潭水,我过去的时候,正看到梁徵在喝茶。他老人家心宽体胖,一脑门子的汗,手中一把大号的湘妃竹扇,正在呼啦呼啦的乱扇。
  我没有马上进去,就在外面的木门阴影里面呆着,看着梁老头,他喝了茶,像是更热了,一伸手把他脑瓜子顶上的一品乌纱帽子都摘了,用丝帕擦脑袋上的汗水,然后就学那些对壁反思的名士一般,端坐在木椅上,双手垂落,手心向天,似乎已经打坐入定了。
  一刻钟之后,这个老头儿的汗气居然落了下去,脑门也清净了,这才又拿起来乌纱,端正的戴在脑袋上,整理了一下袍服,正襟危坐。我推了一下毓正宫大殿的雕花门,吱扭一声,门开,我走进去。
  "祈王殿下。"
  他连忙站起来,这要在平时,我肯定过去拍着他的肥肚子,没准还踢他的屁股一脚,笑骂着说,"老梁,这夜猫子进宅,无事不来,你有嘛事?"
  可是我现在声带扯了,所以一句话也不能说。
  所幸梁徵瞧见了我,就凑过来,像往常一样彼此见礼,他问我,"听说王爷伤了,不碍事吧。"
  奇怪?
  我看着他。
  他一个内阁宰辅,大暑天屁颠屁颠的跑过来,不去向太子狗腿,眼巴巴的问我的伤碍事不碍事,这哪儿跟哪儿啊?
  我摇头,又比划了一下自己的嗓子,然后张了张嘴巴,表示不能说话,不过其他一切都好,我还比划一下自己一顿饭能吃一碗白饭,半只炖鸡和一盘子蘑菇。
  谁知道梁徵听了一直摇头,然后以一种悲天悯人的见了鬼的沉恸表情,他的双手执起来我的袖子,沉声说,"王爷,您,您受苦了。崔公子的事情,臣下知道,可是那件案子微臣的确是爱莫能助,本来想着皇上身体好一些,上朝的时候微臣能求个情,谁知道……诶。这么多天,连累的王爷也受苦了。王爷您看看您,伤心的每天只能吃一小碗米饭,一根萝卜条,和一碗稀粥。"
  我翻着白眼看着他,然后摆了摆手,直接丛袖子里面拿出一个纸条,上面写着,"废话少说,有事说事。"
  梁徵那双老鼠一般的眼睛忽然变得炯炯有神,他压低声音说,"王爷,微臣来,是为了还崔公子一个天大的人情,微臣送您一顶白帽子,您要不要?"
  白帽子?
  我是亲王,给我脑袋上盖顶白帽子,这是个极其愚蠢的文字游戏,王上加白,那就是皇帝的皇!
  怎么又来这一套?
  传说道宗皇帝的'奉天靖难'功臣何广仁就曾经干过这么个衰事,当年道宗皇帝还是个镇守西戎的藩王,日子过的很郁闷,因为当年的德宗皇帝是他亲哥。道宗的这个皇帝哥哥喜欢掌控一切事情,尤其对他这些弟弟们的大小琐事颇有兴趣,密探密布各个藩邸,连他们一日三餐吃什么,吃了几碗饭,动了几筷子都门清,更别说和那个娘们睡觉,生了几个儿子了。道宗郁闷到极点,就像一根躁动的木柴,就差遇到他命中注定的火星儿,以便成为燎原的星星之火。
  何广仁就是他的火星儿。
  那天,在一个月黑风高,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他来到了道宗的床边,用无比阴森的声音问道宗,"王爷,小民送您一个天大的人情,就是一顶白色的帽子,您要不要?"
  道宗要了,于是经过十四年的'奉天靖难',其实就是十四年的艰苦卓绝的'扯大旗造反',他终于由一个镇守鸟不拉屎鬼西戎的藩王成为了皇帝,他做了十年的皇帝,死后被他的儿子孝宗上庙号为道宗,据说他可能和我爹一样,喜欢修醮炼丹。
  何广仁送出了一顶白帽子,藩王变皇帝,他何广仁也成了'定国公',还世袭罔替,今天梁徵也要送我一个大白帽子,难不成,他想拥立我做皇帝?
  "王爷!"
  梁徵的话似乎从牙缝里面挤出来,也难怪了,这要是被东宫的耳目听到,他梁家没准就要被夷灭九族了,他说,"如今皇上病危,太子擅权,嘉王被软禁,宫廷内阁混乱不堪,都道说国不可一日无君,大殿下亦为帝裔,为何不能为了这千年盛世的江山社稷,担下此千钧重担?"
  "大殿下,您是长子,由您登基称帝名正言顺。"
  我,……做皇帝?
  我仰天看了看毓正宫顶上那片瓦蓝瓦蓝的天,为何,它竟然是如此的寂寞如雪啊!
  梁徵想当何广仁,他想做拥立大臣,他想建功立业,想要立宗庙,千秋万代,永垂不朽,那是他老梁家自己的事。
  我可不想戴白帽子。
  亲王戴白帽子,说好听点,那是能当皇上,可换个说法,死了亲爹才戴白帽子呢!我爹还全须全尾的活着呢,让我戴白帽子,用老崔的说话,这不是他娘的扯淡嘛?!——
  陡然之前,我双眼圆瞪,惊喜异常,无声的喊了一声,"爹,您怎么来了?"
  老梁的脸色变的那就可笑了,红黄蓝白黑,比御花园的花朵还万紫千红。
  他好不容易换过一口气,又把自己原先那个专门和稀泥的和善脸谱戴上,这才转身叩头,对着他身后那棵据说是西周时代传下来的老柏树磕头,口中还念念有词,先把皇上的身体问候了一遍,后来发现没人搭理他,他一抬头,才发现面前别说我爹了,就连只苍蝇也欠奉,他这才知道受骗了,他连忙起来想要揪着我继续给我戴白帽子,我当然比苍蝇聪明多了,我也早跑没影儿了。
  我也顾不上天气热,连跑带颠的窜进毓正宫大门后面,老梁心中有鬼,他可不敢追我。老梁见逮不着我,连声叹气,然后一跺脚,就走了。
  柳丛容一见我又回来了,他倒没多嘴问我,我问了他一句,太子怎么样,他摇了摇头,我又坐回饭桌前面,继续吃饭,吃饱了我就去看太子,他还睡着,虽然林太医说凶险之期未过,不过我看他脸色还算平和。
  柳丛容给他喂了药,我就在一边坐着,这么安宁的坐着,一过,就是一下午。
  掌灯之后,还没开饭呢,这会儿又来了一个内阁大臣,我本来不想见,后来一看,居然是楚蔷生。他来了,待遇自然不同,我连忙让人把他让进来,又差柳丛容他们赶紧准备玫瑰冰银耳汤,抓了太子的私房好茶沏一壶拎过来。
  楚蔷生玉白色的脸上也有些细汗,他用丝帕斯文的擦了擦汗,再把帕子收回袖子中,这才用那双比后宫美人的红酥手更白皙细软的手端起茶盏,安静的品茶。
  我找个根笔,又拿来一叠子宣纸,写着问他,"吃了吗?"
  楚蔷生,"还没有。"
  我又写,"今天晚上东宫吃斋,一块吃吧。"
  楚蔷生,"好。"
  我叫柳丛容进来,在纸上写下一些字,让他晚膳的时候多加一套碗筷,留楚蔷生吃饭,柳丛容答了是,然后又在我耳朵边上小声说,"崔贵妃派人过来,让王爷回寿春宫一趟,说有要事相商。"
  我听着心中有些嘀咕。
  最近我娘心中天字第一号头等大事就是让我娶老婆,她可不管文湛是死是活,怎么的也得让我把尹姑娘娶回家,我可不行。文湛就在我面前被我气吐血了,现在还闭眼在东宫寝殿躺着呢,我再怎么狼心狗肺,也不能再在这个时候给他插把刀了。
  我娘有什么急事,现在也不能过去。
  我给柳丛容写,"你派个人到寿春宫走一趟,好好对我娘说一下,我就先不过去了。"
  "是。"
  柳丛容低着头,走了。
  楚蔷生喝完了茶水,又开始吃话梅,他吃了一盘子话梅,又喝茶。
  我把他手中的茶碗拿过来了,想着饭前吃太多的话梅对胃不好,我看他可能饿极了,就让东宫的小太监摆饭。还是四样素菜,炸豆腐,干烧香菇,炒三冬,烧藕,一小木桶米饭,一份莼菜汤,饭后还有一份蜜汁山药,算是甜品。楚蔷生爱喝淡酒,东宫这边有好的永嘉太雕,又让人拿了一小坛子过来。
  我吃了一碗饭就放下筷子了,柳丛容回来了,他见我吃完了一碗饭,就要给我再添一碗,我用手挡了一下,意思是我吃饱了,柳丛容再给我多加了一份茶,然后我就坐着看楚蔷生,他今天胃口出奇的好,不声不响的继续吃,他把桌面上的几份菜都吃光了,我可不好意思让他啃盘子,连忙让柳丛容再端几份菜过来,楚蔷生说不用,他把菜吃完了,米饭也吃完了,然后就坐在那边继续喝茶,这一喝,差点喝到半夜。
  我不能说话,柳丛容还不是司礼监的人,在楚蔷生面前他也不说话,楚蔷生今天好像嘴被人缝上了,也是一句话都没有。
  我看天色,都快半夜了,就在我手边的纸上写,"老楚,你今天住宫里还是回府?"
  楚蔷生回答,"今天我当值。"
  那我又写,"那我送你回内阁值房。"
  他点了点头。
  我有些疑惑,楚蔷生这个人一项牙尖嘴厉,得理不饶人,无理搅三分,除了自己看书,写奏折,裴檀在身边,或者谁把他望死里得罪,让他起了杀意的时候他很沉默之外,别的时候都挺能言善道的。
  而且,他也是一个无事不登三宝殿的人。楚蔷生是都察院的左都御史,内阁大学士,每天有看不完的折子,见不完的人,怎么有空跑到东宫专门找我吃斋喝茶静坐?
  出了毓正宫就是天街,走过去,那边就是太液池,外臣肯定想这里不是去内阁值房的路,其实这里也不是。不过我还是带着他从这里绕道微音殿,从那边到内阁值房得溜达半个时辰,适合消食。
  我们已经走到太液池,周围没有人,只有遮天蔽日的红莲,花朵和莲叶被风吹的簌簌直响,楚蔷生忽然叫我,"承怡。"
  嗽~~~
  一阵风吹过,惊起一只夜鸟。
  我对着嘴巴问他,"干嘛?"
  楚蔷生叹口气说,"这句话原本不应该由我来说,可是现在却只能由我来说。"
  我,"啊?"
  我看他已经坐立不安了一晚上,估计是有什么难言之隐,想说又不想说,可不想说又想说,总之说与不说都后悔,所以他一直很纠结,纠结到吃了一木桶米饭,还喝了两壶茶,我看他撑得脸色比平时还白,就带他过来绕圈消食。
  我冲着他比划了比划,"你说吧。"
  楚蔷生说,"承怡,你应该来微音殿。"
  我,……
  他说,"别人不知深浅,他们可能有人劝你僭越,可能有人袖手旁观,也又可能有人不明就里,可是我知道,如果明天还没有皇族的人坐镇微音殿,大郑朝廷怕是掀起轩然大波。诸位内阁大学士,挡不桩专权'的弹劾,司礼监的诸位大太监也担负不起'权阉乱国'这四个字,如果手握重兵的藩镇、总督以'内阁专权,权阉乱国'为由头起兵勤王,那么顷刻之间,大郑就有倾巢覆野的大祸,天下就乱了。
  皇上重病,嘉王被羁押,如今太子也病了,现在皇子亲王中能控制大局的人只有你一个人了,承怡,我知道让你来微音殿就是把你卷进万丈漩涡里面来。因为如果下一代帝王不是你,以后无论太子嘉王谁登大位,今日之事都可能给你带来灭顶之灾。
  做为朋友,我不能说这句话,可是作为阁臣,我又不能不说。
  如今的江山毕竟是姬姓皇族的江山,那是大郑先祖披荆斩棘创下的千年盛世,不能在你我手中毁于一旦。"
  "所以……"
  听他说,我就笑了。
  这些道理我都懂,而且这话又是楚蔷生说的,肯定靠谱。
  楚蔷生不是梁徵那个要给我戴白帽子的二百五,我就算不相信自己,我也相信楚蔷生。
  于是没等他说完,我就拿了根棍,就着明亮的月光在土地上划出几个字,"老楚,我信你,明天我去微音殿。"
  作者有话要说:某泱无聊幻想中……如果最后是橙子登基,那么蚊子要怎么对橙子呢?
  173
  微音殿在大郑宫正殿的西北角,这里和雕梁画栋的正殿比起来显得有些朴素,甚至可以说是简陋。
  这里的木头全是扒皮上桐油的原木,没有任何的雕琢,砌砖的转头也不是太湖金砖、青石和汉白玉,而是粗粝的大块白云母、黑云母。这些粗糙并不能改变微音殿的地位,大郑历代君王就在这里处理政务,接见大臣,这个小小的简陋的宫殿就是大郑王朝的权利中枢。
  答应楚蔷生的事情,再艰难,我也会去做。
  因为他是我的朋友。
  当我穿着祈王全部大礼朝服来到微音殿的时候,这里已经布满了朝臣。他们也是全套朝服,一个一个锦袍玉带,五彩斑斓,灼灼其华。
  我走的非常慢,不是因为我伪装矜持,而是我脑袋上扣的冠冕是在太重了。二十七斤的重量,还有六斤珍珠流苏像算盘珠子一般,在我眼皮前面晃来晃去。
  哗啦……哗啦……哗啦……
  从车辇上下来,我几乎不能呼吸,也直不起来腰。
  身边有人连忙递过来一只手,我握住,可以让我挺直站好。那个人的手柔软丝滑,可是温热干燥,骨节分明,甚至可以说是刚强有力。
  是楚蔷生。
  "怎么样?"他低声问我。
  我微微点头,面前那九串算盘珠子一般的珍珠流苏让我摇动的哗啦哗啦直响,像是一只手,正在算计我从这里到微音殿的距离,……一步,两步,三步……
  我大概扫了一眼前面这些朝臣,没有杜阁老,也没有小阁老,在这里的都是其他的朝廷重臣,王公贵戚,还有一些留在雍京没有封地的光穿紫袍的就四五个,站在他们后面的是六部九卿,还有各种在京的官员,看到他们在这里,居然有异常隆重的感觉。
  这要是在平时,在雍京外面遇上这群老家伙,没准连我都要绕道走。
  他们的仪仗都能占用半条小街,前面有人敲锣打鼓,后面的人扛着实木雕刻的大牌子,牌子上写着他们半生的功绩,护军一面走还一面低声呵着'威武~~',再往后就是他们的几人抬的大轿,最后的另外一半护军。
  众所周知,我是个没实权的王爷,我爹管儿子管的又很紧,大郑祖制宗法把我们这群皇族子弟约束的跟带了紧箍咒的孙猴子似的,什么都不能做,别说强男霸女了,就是走私帮多抠些钱,都察院几道弹劾折子一过来,别管你祖宗是谁,多大的来头,都要回家闭门思过去。
  有实权的大臣和无实权的王爷,那就像是大户人家掌家的大丫鬟和老爷的姨太太,就这点区别。说出来,大郑朝是我们家的,可那就是个用黄金打造的大锁,直挺挺的压在你脑光顶上,压的你永世不得翻身,可你连个金子的边角碎料都啃不下来。
  苦!!!!
  可今天就大不一样了。
  我顶着亲王的冠冕走一步,他们退一步,然后互相看了看,垂下头,很自觉的后退,在人群中让出一条空隙,我再往前走一步,那些人整了整自己的蟒袍玉带,全部端正的跪下去,头压的很低,我只能看到他们暴露在乌纱和蟒袍中的脖子。他们的脖子伸的很直,好像被吊起来的许多鸭。
  从禁卫军护卫的空地走到微音殿里面,只有不到五十八步的距离,我却觉得自己好像走了半辈子。
  我不是我爹,至尊至上,天生就应该坐在帝位上君临天下,我也没有文湛的本事,不怒而威,在大正门外只身呵退朝臣,使那些平时目下无尘,骄矜无比,心怀叵测的大臣们俯首称臣。我面前的这些人,随便拎出来一个都比我能耐,可是今天他们却死寂一般在我面前跪下,压低了脖子,好像吊烧鸭,因为他们大约知道,我是最后一个。
  我爹重病,太子吐血重伤,嘉王被羁。
  只有我活蹦乱跳的游离在危险之外。
  可以有资格问鼎大宝的人只有我。
  他们别无选择。
  进入微音殿的气氛更加甜美。
  那些重臣们,安静到极致,似乎大气也不出,他们恭敬的行了礼,恭请圣安,然后就那么安静的跪着,等着我抬手让他们起来,他们才能从冰凉的地面上爬起来,站直腰身。
  我在微音殿正殿坐好,取过纸笔,写了几个字,"我嗓子不好,不能说话,你们说,我听。"
  他们开始小心的商量什么,从北部边境军务,到南越暴雨,从浙闽的海上丝绸、茶叶和瓷器的贸易到蜀地的为丈夫殉死的贞洁烈妇,没有人再提起崔碧城的侵占国帑和大逆不道,他们说话的时候都在小心翼翼的看我的脸色,害怕我一个不高兴就能把他拍下十八层地狱,即使我当时听的心不在焉,我已经神游天外,脑中暗自品尝后巷街边的素椒过油面。
  周围这种如冰一般冷,如蜜一样甜的气氛简直让人痴迷。
  我想,我终于有点儿了解文湛的想法儿了。
  权力真是这个尘世最酣畅淋漓的春\药。
  这种顺者昌,逆着亡的自在感觉,是芸芸众生永远无法企及的美妙滋味,也许,它的确值得皇族子弟不顾一切礼法亲情,甚至是身家性命,丧心病狂般的追求。
  174 番外——生魂
  番外·生魂
  鸾宣
  当我伸出枯瘦的手指去抚摸怀中孩子的脸颊,他笑了,眼角边的泪痣秀艳红润,像珊瑚凝结的眼泪。他今年二十三岁,从今天开始,所有人都会知道他的名字从亲王承怡改成了庶民赵毓,可我从他的眼睛中看不到悲伤。他的眼睛圆圆的,却经常眯起来,毛茸茸的,像一只贪睡贪吃的懒猫。
  也许庶民赵毓比亲王承怡更适合他,那才是他最想要的人生,那是他的亲生父亲留给他的全部。
  他今年二十三岁,我记得他从出生到现在的每一天,因为我爱他;他的父亲赵汝南已经死去二十三年了,我同样记得他从死亡到现在的每一天,因为我爱他,比这个世上任何人都爱他,可是,他却被我亲手送上了黄泉。
  在他死后,我曾经聆听过佛法,可是那些令人眼花缭乱的大乘佛法无法安抚我,那些艰苦修行以期待来世的教义让我感觉今生的漫长和绝望,所以我放弃了。
  宗教的安宁平和与宽恕还不适合我,因为,那个时候裴东岳还活着。
  裴东岳……
  父皇留给我的辅政大臣,曾经的内阁首辅大学士,千年以来,继鹤玉王朝权相张翊之后,大郑王朝第二个开府丞相。
  拥有开府权,就可以总理国政,就可以完全架空我,就可以擅窃神器!
  二十年间,我只是他手中的傀儡。
  我恨他,因为我曾经爱过他,他就像是我的父亲,可惜,最后我终于知道,他毕竟不是我的父亲。我的父亲不会在绞杀我的权力之后,还给我扣上一个肮脏的帽子——太监的儿子。
  他污蔑我的母亲和一个太监通/奸生下了我,他想把所有的姬姓皇族赶尽杀绝,他想取而代之,成为九州万邦的主人。
  像狼一样凶狠,鬣狗一样无耻的文人。
  在他最接近帝座的时候,他失败了。
  我想,这就是命。
  裴东岳死去之后,我倒是会常常想起来他。
  他是一个幸运的人,死的那样及时,这可以使他的名字已经以一种很华丽的形式写入国史,他甚至可以和凤化盛世一并永垂不朽。
  我已经忘了他曾经为我讲述《论语》《尚书》《道德经》,我也忘记了他的穷凶极恶的逼着我杀了赵汝南,我似乎已经把他忘记的一干二净,可惜,我却清清楚楚的记得他的脸。
  一张和我的太子几乎一模一样的脸。
  真可怕。
  每当我看到太子文湛,我的心就好像揉进了一抔碎冰。
  我永远不可能像爱其他儿子那样去爱文湛,即使他那样优秀。有了他这样的太子,我在九泉之下都可以笑对祖宗,可是,我却永远不会像一个真正父亲那样去疼爱他。
  裴东岳死后,我感觉到很空虚。
  所有人都死去了,只有我留了下来。
  必须找一些什么来做。
  开始聆听老子的《道德经》,我读了一遍又一遍,读到吐了一碗饭,于是我觉得找几个道士来炼丹也许是不错的选择。
  我最喜欢打坐。
  那样的静谧的时候,我可以放下人世一切杂物,专心致志的去想念赵汝南那个傻小子。
  他死的时候也许恨我,不过如果我没有那种雷厉风行的狠绝,他也不会爱我。
  他就被捆绑在大正宫前面的刑场上,熬过酷刑,全身上下都是令人毛骨悚然的伤痕,唯一完美的只有他的脸。
  裴东岳逼迫他供任我的来历不正,逼迫他捏造我的生父是一个太监这样令人不齿的谎言,他拒绝了。他把自己,还有他新婚的妻子和未出世的孩子一起送上了死路。
  他那样维护我,我却一直袖手旁观。
  甚至凌迟他的旨意也是我亲手书写的。
  他可以去死,我不可以。
  因为我是大郑的皇帝。
  即将死去的他,依然有一种夺人心魄的美。
  凌迟很残酷。
  刽子手用手中的利刃剖开了他的肚腹,切断了他的性/器,最后甚至砸碎了他的筋骨,却一直保留着他的性命。
  他的妻子被近卫军乱棍打死,他刚出世仅仅一天的儿子被人装在布袋中,胡乱踩死。
  他却抬起头,用带着血的眼睛看着高高坐在帝座上的我。
  冲着我笑了。
  我微微站起来,慢慢走出去,我站在离开他最近,也是最遥远的地方看着他慢慢死去。
  他笑了。
  苍白柔美的脸,血一般鲜红的唇边,凝结了一丝诡谲却羞涩甜美的笑。
  我想他知道了,他知道了我的一切秘密,他知道了我的爱。他知道了,代替他妻子被杀死的人,是我的庶妃,代替他儿子被踩死的婴儿,是我的长子。
  承怡是我的长子,是我属意的储君,我将帝国的储君献祭,只为了我的爱。
  看着他被一刀一刀的分割,看着他慢慢的死去,我发现,我是那么的爱他。那该死的,应该被诅咒的爱,是那样的天地不容,灭绝人伦!
  我要看着他如何死去的,我要把那些残酷的步骤完全烙印在脑中,让它们依傍着我,陪伴着我。那种火焚一般万箭穿心一般鲜明的痛苦就是我的爱,有它们在,他的灵魂就不会安宁,他就永远不会离开!
  我爱他。
  我要占有他的全部!
  他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
  赵汝南
  他是犯官原甘宁总督的儿子,抄家之后,他被判入宫为奴,而他的母亲则应该被流放,永世不能再见。可是他的母亲不知道用了什么手段,使她可以陪伴年幼的儿子千里迢迢的进雍京。
  从甘州到雍京,需要穿过戈壁和草原,很多像他那个年纪的孩子都会死在押解的路上,可是他不一样,他母亲在身边,所以赵汝南活了下来。
  可是,在到达雍京的第二天,他的母亲上吊自尽。
  他知道发生了什么。
  在那条笼罩着死亡的押解道路上,他的母亲始终被押解的士兵轮bao,几乎每一晚他都听到她撕心裂肺的哭泣,她承受地狱般的磨难只为了让他活下去,他不能辜负她。
  第一次看到鸾宣就是在雍京。
  那个时候他更被带到蚕室,执行宫刑,可是一个秀致的少年闯了进来,踢开了执刀的阴险的老太监,从木床上拽起来他的手,就跑了出去。
  那个时候他以为鸾宣也是将要入宫的宫奴,他以为他们两个少年手拉着手跑出去都会去死,可是最后他们都活了下来,他这才知道,那个少年就是冲龄践祚的天子。
  一个和他一样岁数的皇帝。
  鸾宣是非常漂亮的少年。
  晶亮缤纷的眼睛,像天空中最亮的星辰。
  皇帝毕竟是皇帝,即使他还没有亲政。从那天开始,似乎赵汝南的厄运就结束了,他不用成为小宦官,反而成为少年天子的伴读。他可以到毓正宫读书,师从朝堂上那些高高在上的侍读学士,也可以跟随大内高手、百战老将研习武艺和兵法。
  鸾宣曾经对那些追查他的人说,"大郑禁宫几万太监已经够多了,朕不缺奴才,朕缺少的是真正忠心的人才。赵汝南就是这样的人,你们应该赦免他的罪。"
  破坏法度!
  当时只有一个人敢这样训斥天子,他就是毓正宫最尊贵的大学士,裴东岳。
  然而无论如何,即使天子和宰相因为他吵的不可开交,他终于还是被保护了下来。
  很多年后,赵汝南逐渐了解,那个同他一样的年少的天子其实是一个昂贵的傀儡,而大郑真正的主宰却是这个面容清秀的开府宰相,裴东岳。那个时候,赵汝南已经十七岁了,他成为缇骑最优秀的密探。这异常的得来不易,在文人把持朝堂的岁月中,也许只有依靠手中的刀剑才能与之对抗,他要成为鸾宣手中最锋利的刀。
  可惜,当他成为缇骑总指挥使之后,他才知道,可以握住他这柄刀锋的,不只有皇帝,宰相也可以。
  裴东岳比他想象的更加克制。
  他阳奉阴违了这么多年,裴东岳依然无动于衷。他只是安静的下令,要赵汝南杀了皇帝所有的庶出兄弟。
  "杀了他们,这也是为了皇上和大郑的国运。"
  只有赵汝南知道,鸾宣不愿意他的兄弟姐妹因他而死。鸾宣是一个纤细敏感的人,即使他是皇帝,可是他喜欢一家人亲亲热热的在一起,安享天伦之乐。裴东岳连这样一点点渺小的愿望也剥夺了。
  赵汝南不愿意去做,可惜,他们都逃不开裴相张开的网。
  ——"忠于皇上,就要为了他剪除一切。你知道皇上的亲生母亲是怎么死的吗?他是被先皇亲手扼死的,因为她和一个太监私通。如果这件事情被皇上的弟弟们发现,等待皇上的是什么,赵指挥使应该不陌生。"
  还能有什么?
  流放,侮辱。
  然后像在地狱中爬行了很久很久之后,才能找到最后的宽恕,死亡。
  这里不是边疆,不是漠北,不是匈奴。人们不喜欢快马绾刀,也不喜欢痛痛快快的去死。过多的诗书就像发酸的毒酒,把这些心如蛇蝎的人泡的愈发狠毒,他们可以想象出各种匪夷所思的酷刑去毁灭一个原本清白刚直的人。
  赵汝南用白色麻布擦刀的时候,看到刀反射的光晕外那些人,他秀致的嘴唇微微弯起,
  面前的那些人,其实已经不能算是个人了。
  他嘴边时常带着一丝诡谲的笑。
  真实的意思,只有他知道。
  鸾宣喜欢吃甜食,可因为牙齿不好,太医不让他多吃,他就偷着吃。他的骨骼不太适合练武,尤其不适合轻功,所以当赵汝南看到偷偷跑到御膳房偷糕饼吃的鸾宣第十二次从墙头上摔下来的时候,他决定从此以后每天给他去偷糕饼。
  当他把白瓷托盘拿到皇帝寝宫之后,鸾宣一口气就吞掉了那个很可爱的南瓜糕,一面用手背抹嘴面点菜,"明天给朕拿点香梨蜜饯。"说完就径自回到书桌前面,看着那些似乎永无止境的奏折,即使那个时候,他甚至连握着朱砂笔的资格也没有。
  他唯一的权力就是驳回丞相府的奏本,可是他从来没有行使过这个权力。
  "那是哄人的,不是我的东西,我不要。"
  鸾宣这么说过。
  即使再珍视自己的亲人,鸾宣的庶出兄弟姐妹全部死在赵汝南的刀剑下。
  鸾宣一言不发。
  他把自己关在寝殿中整整三天,第四天,他走出来,面容憔悴,如同枯槁。他问赵指挥使,"他如何逼你这样做?"原来,鸾宣什么都知道。于是他把当时从裴东岳那里挺过来的话原原本本的告诉了鸾宣。
  ——"荒谬!他竟敢……他竟敢!"
  太难以启齿了。
  鸾宣一巴掌扣在花园中的湖山石上,手掌都裂了,全是血,他却仿佛不知道疼。他的声音都带着颤抖,赵汝南记得那些颤抖,如此的鲜明,如此的难以消除,似乎缠绵了很久,一直到他死去,他都看到走出大正宫正殿的鸾宣在颤抖。
  他却不想他颤抖。
  那几年过的如履薄冰,似乎每一晚的夕阳都那么美丽,每一餐的完善都香甜无比,他们会在黄昏饮酒,庆祝他们又过了一天。
  雍京的生命就像草原上的狼和羚羊。
  羚羊要跑的很快,来逃避狼的追捕,不然它会死,狼也要跑的很快去咬死羚羊,不然,它也会死。
  过了几年,赵汝南查到了一切。
  关于鸾宣的身世之谜,随着赵氏的惨死而永远成了谜团。
  裴东岳固执的认为,鸾宣不是先皇的儿子,因为裴氏替姬姓皇室掌权太久了,他们想要自己成为帝国的主宰。
  裴东岳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
  伊尹流放太甲于桐宫,依然是名垂千古的圣贤,吾辈为何不能挺身而出,为万民苍生选一位英德盖世的圣主?
  ……
  轻言废立?
  如果是先皇的子孙,自然不能'轻言废立',可是如果当今皇帝不是先皇子孙呢?可以随意废除吗?
  依然不可以,因为帝座上的人,是鸾宣。
  鸾宣娶了裴东岳的妹妹,他把自己的命运和裴氏族捆绑到了一起,他同时还娶了内阁次辅杜皬的孙女儿,他把自己和江南最大的氏族也捆在了一起。
  他让裴东岳明白,换一个皇帝,也许可以,可是不是现在,至少不是凤化十七年。
  那几年,裴相和鸾宣渡过一段平和的日子。
  而他自己,则遇到了一份好姻缘。
  她叫崔樱,是个普通的姑娘,做的一手好菜,酿了一手好酒。她就是雍京城外冉庄人,可是长的却像南方人,软软糯糯的,好像一个糯米团子。那种毫无危险,不需要戒备的气息,让他想起来自己早逝的母亲。
  他是密探,这就决定了他们的婚礼不能大操大办。他必须把他的妻子隐藏起来,越久越好,时间越久,她就越安全。他拜堂那边,鸾宣送来了一整套的檀木家具,还有一对金杯,他自己却没有来。
  日子就那么过了起来,流水一般。
  崔樱做饭的时候会围着一个围裙,然后把热腾腾饭菜端上桌,看着赵汝南吃,她说,在她的家乡,女人是不能上桌吃饭,所以餐桌上只有他一个人。赵汝南一边吃饭,崔樱一边擦桌子,居然不时用抹布再给他擦嘴,擦的他嘴旁边一股抹布的味道。谁会想到,像他这么一个在传言中性如豺狼的人,居然会对那股抹布味道甘之若饴。
  可惜,那几天,皇帝对他却有一种若有似无的梳理。
  他不知道原因。
  那天晚上,他照例端着蜜饯糕饼,送到御书房的时候,鸾宣只是有些讶异的接了过去,放在一旁,他继续埋头看书,淡声说,"过一会儿再吃。"
  赵汝南听了也只是点了点头,坐在一旁,今天他当值,可以在宫里留宿。
  果然过了一会儿,鸾宣放下书,拿起来糕饼刚要咬,却停下来,忽然问了一句,"今天糕饼的味道不太一样,御膳房换厨子了?"
  "啊?没有,这个不是从御膳房顺出来的。"赵汝南拿了个镜子正在看他自己画的泪痣,今天换了朱砂,画的泪痣晶莹剔透的,像珊瑚凝聚的眼泪。"是崔樱做的。"
  鸾宣把糕饼放了回去。
  他说,"今后不用给我带点心了,我戒了。"
  因为牙疼,不能再放纵自己吃甜食,也因为是赵汝南,不能再放纵自己暗藏的那些龌龊的心思。
  不亵近臣。
  近臣不亵。
  鸾宣想,他是自己的臂膀,是自己手中的尖刀,他甚至是自己的亲人兄弟。
  就这样吧,永远这样相处下去。
  一直到死。
  可是,他却提前死去,死的那样凄惨。
  赵汝南被抓之后,鸾宣派自己豢养的死士把他将要临盆的妻子接进宫中。裴东岳的头一直疼,一直疼,疼的脾气有些暴躁,神志不清,他怕自己活不了太久了,他着急的想要得到鸾宣的权力。所以,他使用酷刑逼迫赵汝南咬出鸾宣的身世,不然就把他满门抄家,以谋逆的大罪把他凌迟处死。
  听说,最后,裴东岳得到的只是轻蔑的笑,和满脸的血污。
  赵汝南会死。
  鸾宣亲自下旨,凌迟赵汝南。
  大正宫前面就是刑场,刽子手已经打磨锋利了自己手中的尖刀,他在上面喷上炽热的高粱酒,裴相从那个宽敞的正堂中走出来,他来到刑场,眼睛慈悲的看着将要被凌迟的人。
  低声说,"你的皇帝救不了你,他也救不了他自己。"
  赵汝南又笑了,他原本不会笑,母亲死后他再也不笑了,可是鸾宣却会让他从心底笑出来。他的笑懒懒的,眼睛毛茸茸的,像一只漂亮猫。
  即使这只猫今天显得那样的凄艳。
  裴相很可惜的看着他,他爱重他,从心底爱重他。像赵氏这样的人,忠诚,狠毒,心思像顽石一般坚定的人,世间难寻,如果真能得到他,大事可成!
  如今他就要死了。
  可惜!当真可惜!!
  裴东岳仁慈的看着他,"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赵汝南,看在你的妻儿的情分上,再三斟酌。"
  赵汝南哈哈大笑。
  裴东岳也笑了,这次他不再仁慈,他的笑容同样带着轻蔑,"你以为那个无能的皇上能救你的家人吗?你仔细看看,那边跪着的是谁?"
  忽然,刑场中有婴孩啼哭的声音。
  那样的撕裂心肺,赵汝南就觉得自己的心快要迸裂了。
  他仔细看着远方,一个口塞麻核的女子被人推倒在地,她双手挣扎着,用力挣扎着,可是压在她身上的全是近卫军的锋利的长枪。她的身上登时血肉模糊。
  赵汝南似乎要撕裂的眼睛看着裴东岳,蓦然,他喝了一声,犹如一只身陷绝境的狮子,全身上下被沾水的牛筋束缚住的四肢暴起,就连捆绑他的木桩也动了动,惊讶的喝了烈酒的刽子手后退三步,脸上有些惧意。
  即使他被束缚住身体,即使他熬过酷刑,身负重伤,即使他就要在今天死去,可是他依然是赵汝南。大正宫的没有人不知道他,也没有人不怕他。
  缇骑总指挥使。
  凤化年间的割喉刀。
  多少皇族子弟,王公贵戚,世家巨宦,因为他而死于非命,家破人亡。
  所有人都怕他,所有人都恨他。
  当他们听到裴相将赵汝南下了大狱之后,雍京城的氏族子弟,朝廷重臣居然都在弹冠相庆,他们终于可以把压抑了几年的气吐了出来。
  赵汝南是奸佞,赵汝南是小人,赵汝南是刽子手!
  他死吧!他死吧!他死吧!
  他死了,就没有那一双双犹如芒刺在背的眼睛盯着自己了,他死了,就没有一把把纤薄精致的蝉翼刀抵着自己的喉咙,他死了,所有人那些上不可告天地,下不可告祖宗的黑暗秘密就安全了。
  他应该去死。
  可是……
  哇!哇!哇!……
  婴孩的哭声那么真实,那是他的儿子,今天刚刚落地,原本以为躲在后宫的浣衣局就可以逃过一劫,可惜,裴东来的死士遍布禁宫各个角落,没有人,没有事可以逃过他的眼睛,他的手心。
  赵汝南看着那个女人。
  那是他的妻子,他新婚的妻子,一个普通女人,原本可以嫁给一个好男人,相夫教子过完平凡却幸福的一生,可是,他却连累她跟着他一起死。
  啊!!……
  似乎是利刃切割身体的声音,女人疼的发疯般的抽搐,她蓬乱的长发忽然散开,月光般的面庞就那么直勾勾的瞪着赵汝南……
  ——那个人!……那个女人!!——
  不是崔樱!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朕,出去看看……"
  很轻微的声音,在噪杂纷乱中却显得格外清晰。
  是皇上,是鸾宣!
  赵汝南看着鸾宣扶着一个小太监的手臂,一步一步走出大殿。他还是那样的耀眼,黑色的龙袍穿在他的身上显得那样的华丽,他似乎天生就是为了龙袍而生的。
  他看着他,他也看着他。
  鸾宣微微侧了头,他的眼睛沉痛看着那个女子。
  啊!——
  赵汝南的喉咙上已经被勒住了牛筋,他不能说话,不能言语,他的眼睛明白了一切。
  那个女人是后宫的侧妃,鸾宣让她代替崔樱去死。
  那么,那个孩子?!——
  是皇长子!
  被近卫军装入布袋,即将被胡乱践踏而死的孩子,是皇长子!
  鸾宣用他的女人,他的儿子换了自己的妻儿一条命!
  为什么?
  为什么?!
  他已经无法问出这样一句话。
  凌迟的刀,已经割开了他的肚腹,一刀,一刀,……
  他笑了。
  他知道了一切的秘密,鸾宣的秘密。
  鸾宣的冷淡,鸾宣的疏离,鸾宣的不信任。
  他爱他。
  也许,就在那一刻,他悲哀的发现,他居然爱的人,是鸾宣。
  当鸾宣的帝位被人动摇的时候,也许他轻轻一句话,就可以让鸾宣陷入万劫不复,可是他却可以保全他的妻子,他的儿子,可是,他却轻而易举的割舍了他的妻儿。
  是爱的不够吗?
  这么多年来,鸾宣没有孩子,他承受了那些居心叵测的大臣们无所不用其极的侮辱,他们嘲笑他是一个没有实权的皇帝,他们甚至嘲笑他不是一个男人。鸾宣无数次的发誓,他会让自己第一个儿子登上帝位,他会把所有的一切都给他。
  皇长子是他的希望,是他的爱,是他的尊严,甚至是他的命!
  可是如今,皇长子被人扔到麻袋中,践踏致死,血肉模糊。
  为了他,一切都是为了他!
  撕心裂肺的疼痛让他的脸色变成死亡的灰白。
  他们活生生的阉割了他。
  他的嘴唇在哆嗦,这个时候,裴东岳居然让刽子手停下手,他走过来,想要听听他在说什么。
  "……今朝……吾躯……归尘土……他日……君体……亦相同……"
  这个精明到极点的裴相,我已经看到了你的末日。
  你永远不可能赢的了鸾宣。
  因为你没有他残忍。
  裴东岳冷笑,挥了挥,"继续。"
  他转身走了,离开了这个令人窒息的血腥刑场。
  赵汝南死了。
  他死的时候,嘴唇边上凝结了一抹笑。
  异常诡谲,却暗自含着一丝的羞涩甜美。
  没有人知道这个笑容意味着什么。
  尾声·鸾宣
  他死了。
  皇长子承怡死了。
  他的母亲死了。
  令人炫目的死亡,我似乎也随着他一同死去。
  裴东岳走过来,他的样子是那样的温文尔雅,是那样的秀致,甚至有一些慈悲。
  他指着刑场想要说什么,却突然,他的双眼圆睁,似乎看到了什么怪异恐怖的场景。他的双手忽然遏制住了自己的喉咙,他的手指指着死去的女人和孩子。
  他被扼住的声音似乎在说:
  ——疯子!你是个疯子!狠毒到连自己的儿子都杀!!
  我想,他明白了。
  他的坐探满禁宫。
  他能错在一时,可是他错不了一世。
  终究有时,他会明白,这天他杀死的是大郑的储君,还是储君的母亲。无论他再怎样丧心病狂,他都不敢再杀死我另外一个儿子。
  半个月后,裴东岳在雍京病逝。
  他是被活活吓死的。
  他面对的敌人,已经不能算是个人了。
  裴东岳不知道年轻的皇帝心有多深,胸中几多沟壑。
  皇帝能在深刻的悲哀中继续屠戮,他的屠刀没有边界,任何人甚至包括他的亲生骨肉都可能成为冤魂。
  并且,他绝望的发现自己满手血腥,他再也不是鸾宣的对手。在他布满了眼线爪牙和死士,撒下天罗地网的禁宫中,居然连一个死囚的妻儿都抓捕不到。
  他错了,他居然在众目睽睽之下的杀害了刚刚出生的皇长子。
  他可以去死了。
  属于他的时代已经结束。
  那个孩子叫做赵毓,是他的父亲起的名字,可今后,他将要作为大郑的皇长子,平平安安的活下去。
  他的名字是承怡。
  承继祖业,怡乐安康。
  他是他的儿子,也是我的。
  我爱他。
  175
  我很久都没有穿着全套朝服笔杆条直的挺着了。
  几十斤的的大帽子戴的我脖子都快碎了。我梗到要吃中饭的时候,实在是忍不住,这才招手把正在跟礼部尚书聊敬天大礼的楚蔷生叫了过来,我给他写了一个小纸条,"你们继续聊,我回去吃面。"
  原本想着楚蔷生可能还要拖着我一会儿,还要让我继续坐在这里给内阁和司礼监撑门面,可是楚蔷生一见我总用手揉脖子,他马上点头,让我回去脱衣服,吃面条。
  我长长出了一口气。
  我估摸着,从微音殿到东宫是远了一些,我想着先就近找个地方,让我把这套行头换了,不然顶着几十斤的冠冕在大太阳底下满大正宫溜达,我非晕不可。
  我想着先一个人溜到玉熙宫换衣服,再找地方吃饭去,谁想到我一出微音殿就被一群人拥着,他们居然让我到我爹原先的崇恩殿更衣。我刚要自己扯开衣服,身边就过来八个小宦官伺候,还有两个端过来银瓶,脸盆和丝巾,让我擦脸。他们也不把脸盆放在木架子上,就这么跪在我面前,双手托着盆子,姿势摆的甚是好看。我擦了脸,旁边连忙又过来两个人,轻柔到没有感觉扯开我的头发,用精致的象牙梳子帮我重新把头发梳理了一番。
  我舒服的头皮发麻。
  这个……
  这个巴结的也太让人浑身舒畅了吧。
  中午吃的更好。菜色全是一等一的不说,全是我喜欢吃的东西,那个鸡汤面熬的比楚蔷生的手还细滑,就连餐后的水果都是千里进贡才能品尝的岭南荔枝,高昌的葡萄和蜜瓜,就连漱口的茶水全是今年最顶级的明前龙井。
  嘿!
  这感觉,……
  我翘着二郎腿,端着徽州雾里清,那萦绕的香气让我飘飘欲仙。
  美,实在是太美了。
  我现在就感觉被天下掉的一个实打实的鲜葱大肉馅饼砸晕的昏眩幸福感觉,晕的我有些不知道东南西北了。
  禁宫这帮子奴才,他们太厉害了,伺候人是祖传的活计,经年累月的揣摩人心,我一抬手指,不用说话,他们就能知道我的心意,甚至比我自己还要清楚。
  晚上,还没到吃晚饭的时辰呢,我就得到我一直梦寐以求的大馅饼。
  ——崔碧城回来了。
  他偎在一张椅子上面,身上盖着薄毯子,他的头发乱成了一个鸡窝,而他的双眼呆滞,歪着那张瘦到尖嘴猴腮的脸斜着眼睛看着头顶的梧桐树。
  我紧走两步,招手叫了一个小宦官过来,"你,赶紧去太医局找一个当值的大夫过来。"
  "大殿下。"那个小官宦对我用的是宫中的旧称,"林医正已经到了。"
  闻言,我侧眼一看,果然林若谦在后面的大殿里面,正在指挥人像一个大木桶倾倒热水和熬的浓浓的药汁。
  "老林?"我有些不太相信的揉揉眼睛,随后几步到他面前,一把扯过他,挥手让周围人都退下之后,我才问他,"这个时候你怎么在这儿?"
  "看王爷说的,我为什么不能在这儿?"
  "你跟我装什么大瓣蒜?太子还在那里病着,你不伺候他,到这里来做什么?"
  林若谦不在东宫,我一怕太子出事,再怕崔碧城在他面前露马脚。
  而他摆脱我的手指,探手进去木桶,然后把手指放在鼻子下嗅了嗅,状似不在意的说,"有人叫我过来,我就只能过来了。"
  我一愣,"谁?谁发你过来的?"
  他没说。
  我也就不再追问了。
  左右不过是那些成了精的奴婢,又或者是杜阁老的人。
  这么个危机的时候他们把林若谦从文湛床前拽出来,给我发来,无论是好心还是歹意,反正都是给我找麻烦。不管后宫那帮子奴婢是想帮我,还是想害我,反正现在有林若谦在这里给老崔瞧病是再好不过了。林若谦自己有分寸,如果文湛那边严重的离不开人,他也不会过来的。
  我推了他一下,"喂,老崔的伤怎么样?"
  "麻烦。"林若谦屈了一下他的鼻子,"用刑的时候伤的太重,后来没有得到及时的医治,本来就很糟糕,诏狱的那帮狗才又暗中使了一些阴招,……他的一条腿,恐怕会瘸。"
  就这一句话,一股热辣腥甜的气呛的我差点把吃下去的鸡汤面一股脑的吐出来。
  我说,"当时有一个军医为他裹过伤,那也没有用吗?"
  我没有明说当时给崔碧城治伤的人就是我名义上未过门的老婆尹绮罗,省的林若谦多心,也省的给尹姑娘找麻烦。
  林若谦看了我一眼,然后又继续嗅他手中的药汤,轻轻点了点头说,"管用,不然,会更糟糕。崔掌柜有可能双腿尽废。"
  我,"我是不是应该庆幸诏狱那帮狗奴才没有真正废了老崔,还是……应该感激你的主子,毕竟没有下狠手?"
  再之后,就是无话可说。
  我招手叫了一群人过来小心伺候崔碧城梳洗,林若谦一直在旁边,洗伤,上药。崔碧城腿上有伤的地方全用挫的很平滑的木板紧紧的绑好,这样即使崔碧城挪动,也不会再挫伤他的腿,不然他的腿会彻底的断掉。
  直到现在,我都很难想象风/骚的崔碧城会一辈子拄着拐杖满雍京城溜达,那个样子就好像今天有人告诉我杜小阁老变成了歌儿舞女,扭摆腰肢在雍京独占鳌头。
  那种被天上掉下来的肥肉馅饼砸晕的幸福感立马消失了,我不禁打了一个寒颤。
  林若谦把崔碧城包的像一个大包子,似乎里里外外全都缠上了纱布,散发着浓浓的草药味道,我觉得此时的崔碧城像一个用药材泡制的咸菜。然后就有小太监送过来一些饭菜,林若谦忙活了半天还没吃饭,他先给崔碧城挑拣一些能吃的东西,他说现在的老崔全身裹伤,只能吃一些很清淡的东西,所以他挑了一些清炒豆苗,清水炖煮的豆腐,盛了一碗米饭,再泡上一些鲫鱼汤。
  我端着碗筷想要喂崔碧城,旁边当然有人赶忙抢夺过去,似乎我是一个天生的矜贵人儿,别说给旁人喂饭了,就是拿着比筷子重的东西都要折断手指头。
  我不和这群奴婢争喂饭的功劳,因为我很享受那种被大馅饼砸晕的幸福感觉,虽然这个感觉早就掺杂着许多莫名其妙的怪味。
  我自己开始吃饭。
  端着饭碗用筷子夹菜,结果刚吃了一口豆腐,面前就有人把盘子拿走了,我还没咽下去呢,就又放上来一盘子新菜,旁边还有人小声唱菜名。
  "大殿下,这是五彩燕窝丝。"
  我用筷子指指那个被拿走的豆腐,"把那个给我端回来,我还没吃够呢。"
  "大殿下,您不能再用那些豆腐了,用多了不好,也不合规矩。"
  我扒拉了一口干饭,"这些我都知道,你们防着有人下毒,所以每个菜都不让多吃,因为下毒的人不可能把所有的菜肴米饭都搁上砒霜,这样就算吃一口有毒的菜也能活。可是,你瞧瞧我……"
  于是我抬起来了我那个好像豆腐渣一般的脸,"我保证没人那么没脑子想要毒死我,你别废话,快快把我的豆腐端过来。"
  这帮孙子想懵我?
  我现在吃的,用的架势都是我爹用的,整个后宫就连皇后太子都受不到。我现在熏势,所以一切都无所谓,也没有人管,这要是以后我爹醒了,或者是太子登基,只要有个好事的人往上奏一本,我就得吃不了兜着走。以后别说豆腐了,就是臭豆腐都没得吃。
  崔碧城被喂饱了,我让他先睡在玉熙宫里面,又找了原先一些和我比较熟的宫女太监们侍候他,我本来想多说一句,让他安生些,别半夜搞一些有的没的,这是宫里,弄出什么事来都是'hui乱宫闱',后来又一想,他现在都成包子了,估计早就没什么心思了,我就别再多嘴落口实了。
  外面掌灯,我放下已经被我吃干摸净的碗,抹了一下嘴巴,又灌了一碗茶水,就向东宫溜达。
  毓正宫门外挂着十六盏八宝琉璃灯,晶莹剔透。正殿也是灯火通明,迈腿进去,我一抬眼,惊讶的看到裴皇后居然在这儿,正和我对了个正眼。
  ……
  见了她的面,我该不该打招呼?
  不打招呼算不算失礼?
  我又一想,算了,反正我娘和我把这个娘们早就得罪惨了,打不打招呼我们都不能勾肩搭背的在一起喝酒吃肉,吃火锅唱歌。
  裴皇后看着我,她也没有说话。
  我一脚前,一脚后,就这么耽搁在毓正宫大殿高高的门槛上,看着裴皇后,我的前脚就缩了回去,我想,这可不是一个来看文湛的好时候。
  可这个时候,裴皇后忽然叫住了我,"承怡。"
  我站住了。
  她屏退左右,一步一步的走了过来,今天她没有穿着朝服,也没有戴她那个喧闹的攒丝金凤钗,她的头发浓重乌黑,全部堆在头上,只在额边谢插了一只垂着七层流苏的簪子。
  其实吧,仔细看,裴皇后长的不难看,眉清目秀,皮细唇红的,但是总带着一丝的煞气和落寞。就好像在断壁颓垣中盛开的牡丹,开了一二十年,没有人看,就失去了那股夺人呼吸的新鲜。
  裴皇后有能耐,她走路的时候,那么长流苏愣是仅仅随着她的步伐一点一点摇摆着,就像迎风舒展的花瓣,要是我娘戴着这样的东西,它非前后狂摆,缠住那个小老太太的脖子不可。
  "承怡,听说你要成亲了。"皇后站在我面前,"应该对你说一声恭喜。"
  "只是一些琐碎小事,儿臣不敢叨扰皇后娘娘。"
  "是吗?"
  皇后居然微微笑了一下,让我有些毛骨悚然。
  说着,她向前走了一步,我退了一步,她迈出毓正宫的门槛,然后冲着我伸出了一只抹着香膏,戴了黄金牡丹的戒指的手,像一个母亲那样轻轻捧了一下我的脸颊,我急忙向后一躲,她手上的黄金花朵刮伤了我的脸。
  她收回手,用一种梦呓的声音说,"……我从来没有仔细看过你……如果早一点知道是你的话……你不会……"
  ——"母后!"
  清冷的话,打断了皇后的自言自语。屏风那边,文湛走了出来。他像是匆忙穿好的衣服,头发还没有扎起来,狮鬃一样散乱着。
  "母后,您应该回宫了。"
  此时的文湛望着他的母亲,眼睛中有一种奇异的冷漠。
  裴皇后收回手,也收拾了自己的表情,她一种非常美丽,又非常慈爱的表情对着太子笑,她说,"你好好休息。"
  皇后被她的女官们簇拥着离开毓正宫,她脑袋上的流苏被那些琉璃灯一照,闪了我的眼睛。
  我用手挡了一下。
  "你过来做什么?来看看我死了没有?"
  文湛并没有走过来,他在毓正宫那个价值连城的水墨屏风边做了下去,柳丛容让人为他端茶。那个小宦官端了一个木盘子,里面是两个茶碗,然后柳丛容自己双手捧着一本诏书一样的东西,放在文湛的手边。
  我靠在大门这边,没有走过去,"文湛,别这么说。我很担心你,一直很担心。"
  "是吗?我想想看看你究竟有多担心我。柳从容,把这本诏书给承怡送过去。"
  文湛一指手边的那个东西,他自己则不再说话,只是端起来一个茶碗喝水。
  我叹了口气,自己走了过去,坐在他对面的紫檀木椅上,结果柳丛容递过来的东西,展开,看了两眼,合上。
  那是责问宣大总督尹名扬拒战匈奴失利的问罪诏书。可以预见,这个东西一放到朝野,那些像乌鸦一样无孔不入的言官们该是多么兴奋的摩拳擦掌,昼夜奋笔疾书,炮制一本一本足以把一个千古良臣说成是乱世奸雄的弹劾奏折。那样的话,即使是全身高筋铁骨的铮臣,也会磨成齑粉。
  我,"殿下,我从来不知道你还是个公报私仇的人。"
  他冷笑说,"你不知道的事情有很多,我为你做的事,对你说过的话,你总是一次又一次的忽视。不过我记得自己不止一次的对你说过,如果你敢背叛我娶妻生子,……"
  "我记得。"我忽然打断他的话,"你说的每一句话我都记得……"
  ……
  那一年的冬天,他曾经用轻柔的声音警告过我,"……承怡我告诉你,你要是敢娶什么老婆回家生什么儿子,我会让近卫军用最卑鄙可耻的手段折磨那个女人,让她像一个贱/人那样一样一遍一遍呻吟着,一直到死!她会祈祷自己下辈子就是做猪做牛做狗,也不要再投胎做人!"
  ……
  那些话语即使回想起来,也会让人不寒而栗。
  可是,……
  "文湛。"我看着他,"我不相信你会做出那样的事情来。也许你是一个严厉的人,可是你不会滥杀无辜。"
  "是吗?"他忽然笑了一下,"在我杀高昌那个贱妇之前,你也不相信我会杀了她的。"
  我的呼吸一窒,然后才感觉到我的五脏六腑像被烈火焚烧一样,疼的都快烂掉了。
  我站起来,低声说,"既然殿下醒了,我去叫太医院的林若谦过来。"
  文湛阻止我,他说,"不用去了。他现在正在医治崔碧城。"
  我看着他,"是你?"
  他,"我还知道他伤了一条腿。"
  我,"我应该感激上苍,他还留着自己的那条命吗?"
  文湛面无表情,"他应该感激你,为他留了一条命。承怡,瞧瞧,人的身体、性命其实很脆弱,一损一伤一死,就什么都没有了。"
  我攥紧的手指慢慢松开,狠狠揉了揉自己像是被门挤过的额头。
  "别说了文湛,别再说了……你不会,你不会……"
  "我不会什么?你不相信我会像残杀阿伊拉那样杀掉尹绮罗?"
  我感觉他,他轻轻攥住我的手,"看着我,承怡,抬头看着我。"
  我没有抬头,却斩钉截铁的说,"你不会。我记得你说过的每一句话,但是,我始终不相信,你会再做出那样的事。因为……"
  "因为什么承怡?"
  "因为……"
  因为……
  好像有什么东西,热辣团软,塞住我的喉咙,让我说不出话来。
  他叹了口气,替我说了出来,似乎有些伤感。
  "因为你知道,我爱你。"
  忽然,他松开我的手,只手打掉了我头上的束带,一把揪住我脑后的头发,逼着我抬头看着他,文湛的眼珠冰冷幽深,好像隐藏了千年岁月的深潭。
  "承怡你把我看的透透的,你知道面对我什么都做不了,我只能被你牵着鼻子走。我甚至放下尊严恳求你别离开我,可是你却弃我如敝履。你心里永远有那么多人,那么多事比我重要。
  你娘的话,崔碧城的话,甚至连一个仅仅见过几次面的尹绮罗都比我重要。我在你心中究竟算什么?
  你当我是你的狗吗?呼之即来,挥之即去?!"
  我只感觉我牙齿打架,愣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他猛然放开我,一挥手打了我一个耳光!
  我的脸颊热辣辣的疼。
  他冷冰冰的声音说,"你走吧。我对崔贵妃说过,我不会阻挡你的好姻缘。"
  结束了。
  一切都结束了。
  盛夏那种馥郁潮湿的气息环绕着毓正宫。
  周围很安静。
  似乎连人呼吸的声音也没有。
  "不是……"
  我想要说什么,却什么声音都无法发出。
  我一直问自己,不停的问,想要问出一个比死亡更让人恐惧的答案——
  这个结果不是我一直想要的吗?
  可是……
  为什么没有那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心似乎已经崩裂了。
  都碎成了粉末。
  "你……"
  我用力抑制住一直颤抖的牙齿,终于咬出了几个字。
  "你保重,我……我走了。"
  一步,两步,三步。
  似乎走了半生那么长的时间。
  我的手触摸到了毓正宫的殿门,狠狠的抓住,手指头似乎都要攥入那些雕刻着繁美图案的大门。
  ……
  "承怡。"
  我没有回头,他也没有走过来。
  文湛的声音像清风一样,隔着整个毓正宫,飘荡过来。
  "我曾经翻遍了所有的典籍,包括史书和宗法,我知道我对你的感情会让我受到什么样子的惩罚和诅咒,我甚至知道,今后将要面对的一切羞辱、责难和诅咒。
  我知道死以后会下十八层地狱,堕入畜生道,永不超生。
  我也恐惧过,我甚至想要把自己的感情藏起来,只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悄悄翻出来,只给自己看,可是……"
  "我控制不了自己。"
  "你是……你是我,在阳光下面,唯一想要牵手的人,……"
  "可惜……"
  他似乎说不下去了,他开始咳嗽,咳嗽了好久好久,他终于稳住了声音。
  "我不是你的那个人。"
  "永远不是。"
  176
  这都快半夜了,我连忙到玉熙宫,结果一进去就看见我娘坐在崔碧城身边,手捧着一碗浓黑的药汁正在喂一脸呆滞的老崔,他们的旁边正做着用小泥炉煎药。我娘一见我进来,脸色就不特别不好看。
  她瞪着眼睛问了我一句,"兔崽子,老娘叫你到寿春宫里一趟,你小子死活都不去,你跑哪儿混去了,怎么弄了个这么个灰头土脸回来?你的脸是怎么回事?走路犯迷糊撞哪里了,还是被谁打了?"
  那边的林若谦听着就抬眼看着我,我赶紧用袖子遮了一下,对他说,"我刚从东宫过来,殿下醒了,他喊你过去一趟。"
  我娘一听就不干了,"你说你刚从东宫来的,那你的脸是怎么回事啊?"
  我没搭理她,对呈呆滞状的林若谦说,"你小心点,最近天气燥,别惹他,省的他也给你来这么一下子。"
  老林的眼珠左右转了转,小声嘟囔了一句,"只对你才这样,别人他可不这么上心……"
  我娘似乎听到了,"老林,你说什么?"
  林若谦愣了一下,看着她,又看着我,我冲着他一努嘴,让他赶紧走,他立马站起来,双手作了个长揖,一躬到底,"祈王殿下,贵妃娘娘,下官先去东宫,随后就来。"
  然后不等我娘发话,赶紧溜走了。
  我见他一走,就坐在一旁,冲着我娘说,"娘,别这么大惊小怪的,显得那么不庄重。"
  "你别跟我耍最皮子!"我娘听着就把手中的碗磕在木桌上,她指着我,"说,你的脸是怎么回事?"
  我一晒,"还能怎么回事,顶撞了太子了呗……"
  我还想继续劝说她,没想到我娘却比我还识相,她立马就认怂了。她左右看了看,一挥手叫那些人能退开多远就躲多远。
  她凑到崔碧城呆滞的脸旁,哭嚎着说,"碧子啊,姑姑对不起你,没有照顾好你啊,你爷爷,你爹都去了,就把你托付给我了,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的,姑姑就是闭眼了,就没法子向老崔家的祖宗交待啊……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我娘哭着,还用袖子狠狠揉着她的双眼,我赶忙劝她,"诶,诶,我说我的亲娘诶,你悠着点儿,这外面都是人,你哭成这样让人笑话。"
  "娘这是看这碧子这样,娘心里难受嘛……"
  她又嚎了一声,忽然压低声音问我,"儿子,你跟娘说实话,碧子真傻了?"
  我还没说话,崔碧城实在受不了了,他呲着牙说,"姑姑,就算王爷傻了,我也不能傻,我好的很。"
  崔贵妃长出了一口气,抚摸着胸口说,"额弥陀佛,无量寿佛,那就好,那就好。"
  我娘又用袖子擦了擦鼻涕,她揪住我的领子,把我揪过去。
  我,我娘,崔碧城,我们三个人头碰头,鼻子对着鼻子,像三只耗子。
  我娘说,"一会儿,我让你们哥俩儿做啥你们就做啥。"
  我,"娘?"
  老崔,"姑姑……"
  我娘做正了,忽然发号施令,"承子,不是我说你,平时整天胡吃海塞的,别的一概不管。你这才出宫几天啊,原本玉熙宫内的奴婢们都不合用了。诶,……"
  她边说,还边叹气,然后把碗放在木桌上。
  "外面进来两个还喘气儿的,身条儿壮一些,把崔碧城架回寿春宫。"
  声音还没落,外面立马进来几个人,崔碧城马上恢复了一副痴呆的样子,我看着他们恭顺的垂着头,抬起来崔碧城坐的椅子,稳稳当当的给抬到我娘的寿春宫。
  到了这里就是我娘的地盘了,她让人拿了银子把那些抬崔碧城的人打发走了,又把崔碧城身上的白布带都拆下来。
  此时的她拿了个布袋子,看样子里面装了一些散碎银两,是可以马上就能花出的。
  她对我们两个说,"听着,我这里准备了一些银子还有两块令牌,足够你们出雍京城的。记得一走去,就换上土布衣服,扮成农家弟子,你们口音得换换,要说冉庄土话,别再说雍京官话,就只当你们俩儿这辈子没有离开过老家冉庄。只要今天趁夜出了雍京,碧子在外面有自己的私房钱,足够你们两个用一阵子的了。你们就走吧,耕田打猎,做个小买卖,怎么自在怎么活着,不要再回雍京了。等过了这段日子,我派人找你们,到时候咱们娘俩再说话。"
  我,"……"
  她给我和崔碧城找了两身太监的衣服,"换上这身衣服,等一会儿让金子和银票送你们出去。"
  金子、银票是我娘的心腹,都是寿春宫里的女官。
  她们原本都是后宫的下使宫女,刚开始我们娘俩还住偏殿的时候,她们因为样貌丑陋,手头又不宽裕,不能贿赂上面,所以被指来伺候我娘这么个没根基背景,出身又不好,根本没前途的贵人。
  没想到这么多年下来,我娘越混越好,她们也跟着鸡犬升天了。
  我娘富贵之后才发现,其实金子和银票不吃白吃干饭的,都有一手。金子善于交际,人缘好到走进一个院子里面连看门的狗都不叫;银票算账一把好手,还会没事就鼓捣点东西,淘换点钱财,她祖上是开麻油铺面的,有她在,就算我手边不宽裕,我娘也少不了零花钱。
  找她们送我和崔碧城出宫,我娘放心,可我就纳闷了。
  崔碧城翘着那只被狠狠绑住的腿,然后开始自己换太监衣服,我一拉我娘的袖子,让她跟我到一边。
  "娘,你这是让我和崔碧城亡命天涯,这没灾没难的,你不觉得你太可笑了吗?"
  "龟儿子,你懂个屁!"我娘瞪了我一眼,"老娘早就跟你说过,大正宫的那把椅子没你的份儿,你别妄想!"
  "谁想了?我可是大皇子,堂堂的亲王,就算做不成皇上,我也不能当逃犯啊!再说,这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照你这个想法,我和崔碧城就得逃到外海,或者直接到邻国封国去,不然躲哪儿都不成。我这辈子没准儿就回不来了,再也见不到你了,我的亲娘啊,你总得告诉我是什么回事儿吧。"
  我娘拉过我的手,用力攥了一把,"儿子,娘也不愿意这样。可娘真的不能说太多。这么说吧,你只要跟娘说一句实话,你愿不愿意跟,……跟太子在一起?"
  我,"……"
  我的舌头打结,过了一会儿,我摇头。
  然后说,"我跟他说清楚了,他放手了。"
  我娘冷笑说,"你不懂,他不会放手的,永远都不会。娘只能为你做最坏的打算,你只有远走高飞。"
  我,"……"
  这个事情我不能和她争辩,于是我又说,"还尹绮罗。我和崔碧城这么一走,她怎么办?我王府里还有那些跟着混饭吃的歪瓜劣枣们,他们怎么办。娘,我又不是光棍,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你总得容我几天,料理一下呗。"
  我娘低头,从腰间卸东西,说,"现在顾不上他们。尹姑娘爹是封疆大吏,不谋逆,不拥兵自重,太子不会伤了她。至于你王府的那些人,我会照顾。"
  "娘,至少告诉她一声。她爹原先给她定了个人家,结果那家的儿子一落地就死了,她爹让她守了十几年,这次这事一出,她爹不定又要干出什么傻事。"
  我娘点头,"她的事你别管了,有娘在,不会委屈她的。"
  然后又说,"承子,来,拿着这把薄刀,放在鞋子里面,一会儿你们出门的时候可能要搜身,防的是有人偷偷把宫里的好东西弄出宫门卖钱。这把薄刀是娘的旧物,给你带在身上,一来是个念想,再来也可以用来防身。"
  我接过我娘递过来的那把小巧的薄刀——
  一把刀,长约一寸半,薄如蝉翼。我娘手指拿着的地方是用细蚕丝缠绕刀背,也许是她经常拿出来摩挲,那些地方有些已经旧了,颜色都褪了,露出刀背上一排细细的锯齿,像野狼的牙。
  这是……
  这是凤化二十年之前缇骑的割喉刀!
  "娘!"我惊叫,"你怎么有这个东西!"
  我娘正要说什么,外面的金子和银票已经进入寿春宫的正殿,其中金子说,"娘娘,快一些,不然来不及了。禁宫大门秘密换防,原先的近卫军都不让用了,换上来的人都是从来没有见过的人,不知道是哪来的。"
  我娘不再对我说话,她把刀给了金子,连忙说,"快,你给大殿下换衣服。这把刀给他放在鞋里面。"
  那边崔碧城已经换好衣服了,因为他的腿现在还没好,怎么也不能把林若谦给他绑的木头拆了,不然他以后连瘸子都当不了,该瘫了。
  金子想了个法子,他用红花汁水往老崔的嘴角边,眼角边都抹了抹,然后又把他的衣服撕扯了一番,要不是金子和我娘一样的年纪,老崔非不要命的大喊'非礼'不可。金子又把红花汁水给老崔的衣服上泼了泼,让他躺在地上,装成一个鞭挞晕死过去的太监。
  后宫里面人杀人,暗地里死的人海了去了,谁也不会多看一眼。好奇的人都死了,剩下的人,不是杀人的人,就是冷漠的人。
  金子和银票找个破席子卷了老崔,用绳子随便捆了,架上一个木棍,另外叫了两个强壮一些的年轻太监过来抬着,就向外走。
  我现在脑子糊涂到不能再糊涂了。
  可我那个平时糊涂的老娘今天却清醒的不能再清醒。
  她的那种杀伐决断的劲让我莫名的想到了我爹。
  简直就如出一辙。
  离开寿春宫的时候,我回头看着她,她就那么站在宫门边上,双手绞扭着绣着樱桃花的手绢,我心中一热,向抱抱她,就停步转身又回去,可是我娘看了我一眼,抹身进去,让人把寿春宫的大门轻轻的关上。
  我眼前只有两扇闭死的宫门,和朱墙、黑色的琉璃瓦,在并不明亮的月光下,显出厚重的黑色。瓦片上有夜深滋生的露水,铺了一片,闪动着莹润的光泽。
  一到玄武门,守军就把我们拦住了。
  照例盘问,哪个宫门的,这个时候出门,有没有腰牌,出宫是奉命办差,那么奉谁的命,办什么差?
  金子一一回答。
  她拿出自己的腰牌递给守军,那个守军一看腰牌,连连行礼,还说,"原来是裴贵妃景湘宫的姑姑。那么您这次出宫可是奉了裴贵妃的命令?"
  这个时候银票向前,手心中窝着一个金饼蹭到守军的袖筒旁边,那人会意,把金子接了过去。
  银票笑了一下,圆脸小眼眯眯的,很人心生喜感。
  "守军大哥,请您和弟兄们喝茶,我们的事情,您不问,好不好?"
  那个守军打量了一下我,黑灯瞎火,相比他也看不真切,然后他慢慢走过来,掀开盖在崔碧城身上的席子,相比看到一个七窍流血的死太监,赶忙放下席子角。
  他到真的什么都不问了,想是见多了后宫的主子们私刑打死奴才,怕麻烦,半夜三更毁尸灭迹的行径,所以见怪不怪了。
  他这才过来,对银票他们说,"你们去吧。"
  守军一抬手,那边喊了一声,"放行!"
  玄武门就在夜色中缓缓打开。
  我们慢慢离开。我心中不禁乱想,原来,今天就是我彻底离开大正宫,彻底离开这个刻骨压抑,却纠缠了我一生爱恨情仇的地方吗?
  从今天开始,我就不是祈王承怡,一辈子隐姓埋名,做一个普通的冉庄乡下农家子弟吗?
  怎么感觉那么不对劲呢?
  到了外面,金子轻轻说,"大殿下,先走个一年半载的,不要急着回来,娘娘会找你们的。"
  我点头。
  宫门外面居然有两匹马,我把崔碧城从席子里面拆出来,他蹦跳着,挽着缰绳上马,我把我娘给的银子揣在怀中也翻身上马,刚对金子银票他们说,"看这天色雍京南门快开了,我们过去刚好出城,你们回吧。"
  金子银票就要回宫,忽然周围爆发了狂风暴雨般的马蹄声,以一种势如破竹的气势从禁宫中狂狷而来!巍峨的玄武门巨门被爆然拉开,森然的兵器和狂暴的快马踩踏大正宫青石砖面的声音在使原本迷蒙的夏夜透出一种彻骨的寒冷。
  那是死亡的气息。
  "糟糕!快走!"
  银票抽出袖中的匕首,冲着我的马屁股一扎,那匹马惊了,狂躁的一声长嘶,前蹄翻动,几乎从地面上直直的站了起来,接着牟然落地,散开四蹄,像离弦的利箭一般冲了出去!崔碧城连忙挽住缰绳,双腿一夹马肚子,紧随我身后。
  这个时候正是所有人熟睡的时辰。
  除了半夜撒癔症的,就连吃多了撑着的,喝花酒的,早起遛狗的都窝在被子挺尸,大街上一个人都没有。
  从大正宫到雍京南门不过半个时辰,我和崔碧城快马疾驰,刚到城门的时候,雍京南门正在慢慢敞开,我伸手掏出怀中的私藏的兵部勘合,只在守军面前一晃,那些人根本不敢上前,还连忙着帮我用大木头杵开大门,让我和崔碧城狂奔而去。
  老崔骑术比我强,就是他现在瘸了一条腿,所以超不过我,可即使这样,他都不曾落在我一匹马的距离。终于出城之后,我回头看了一眼崔碧城,本来想跟他打个眼色,等过了这一块,我们赶紧下马换衣服,把自己抹的灰头土脸的,装成农民走会冉庄,结果看到了从玄武门追出来的近卫军似乎已经到城门了。
  不知道为什么,他们没有出来,我用手势告诉崔碧城,不能停,要再快马加鞭的时候,一道巨大的飞箭冲着崔碧城破空而出!
  这种箭长近乎十二尺,用一种轱辘带动的车架发出,这根本就不是射人的兵器,这是在攻城略地的时候射透城墙跟用的。据说这样一枚利箭可以直透城墙,把四个兵士穿成串,钉死在城转上。
  我想要让他躲闪已经为时已晚,马嘶声凄厉的叫起来的时候,我几乎闭上了眼睛,心中默念,——完了,完了,崔碧城老命休矣!
  我差点心疼死。
  ……
  忽然,就听见一句冉庄的土话拔地而起,"娘嘞了个bi的,摔死你爷爷嘞!"
  我一睁眼,就看见崔碧城从已经被一箭击碎的马匹旁边轱辘了出来,原本他就已经'七窍流血'了,现在更是全身狼藉了。
  我勒住马,愣怔的看了他老半天,这次长长出了口气,垂头丧气的嘟囔,"这都怎么档子事儿啊……"
  这个时候,从城门那边慢慢走过了一匹匈奴骏马,上面坐着一个人,我手搭凉棚一看,别说,还是个熟人。
  "裴檀?裴侯爷?!——你什么时候回雍京了?"
  裴檀一勒马,气定神闲的,根本就没有差点杀了人的慌张。
  我指着他,又指了指爬在地上的崔碧城,"你干嘛啊,有什么事不能明面说,非要下死手,你有病啊。"
  "王爷。皇命在身,恕不能下马行礼。"
  裴檀冲着我抱了一下拳。
  "你想干嘛?"
  "王爷,请您跟臣回去。另外,崔碧城崔掌柜牵扯巨案,暂不能离开雍京。"
  我下马扶起来崔碧城,把我带着的干净衣服给他,让他先擦脸换衣服,我这才对着裴檀说,"我没想怎么着,我舅舅的七七到了,崔碧城和我要回一趟老家祭奠一番,过三天就回来。"
  裴檀没说话。
  我咬了咬牙,又恬不知耻的来了一句,"我跟太子说过,你去问问他,他知道。"
  裴檀居然不为所动,他只是冷淡的说,"王爷,跟臣回去。"
  我一看,知道他是个油盐不进的家伙,也不再多说话,我料想他敢射杀崔碧城的马,未必就敢射杀我的马,我扶着崔碧城上了马,自己对裴檀说,"反正我要回冉庄,有本事就你杀了我,没本事就让我走。"
  谁想到,我手挽缰绳,刚上马,裴檀说了一句,我立马就僵了。
  他说,"王爷,崔贵妃已经被削去封号,下了牢狱了。王爷,您就想这么一走了之吗?"
  我一惊,"你说什么?我娘怎么着?"
  裴檀纵马过来,说了一句我不可能拒绝的话,"祈王爷,跟我回雍京。崔贵妃也许尚有一线生机。"
  177
  我觉得我和裴檀就像鸡和黄鼠狼的关系,是天生的八字不合。他像一只逮住兔子的猎犬,押着我和崔碧城回雍京。他弄了一辆车,崔碧城现在是个瘸子,已经骑不了马。
  我牵着我的马,裴檀在后面跟着。
  我忽然问他,"老裴,你什么属相的?"
  他看了我一年,"在下是乙亥年生人。"
  "哦……"我点了点头,"原来你是属猪的,啧啧,不像啊。我一直寻思着你是属……那个啥的……"
  我本来想说他属水鱼的,后来一想,十二属相没这个,也就算了。他的脸好像让人用糨糊糊住了,僵的,也不说话。
  "老裴,你说咱俩怎么就是八字不合呢?你说说,太子每次一不高兴,就发你出来,我看你身上的衣服都是潮的,估计昨天夜里也是一晚上没谁,就跟那只窝在树垛边上的狗一样,专门逮无辜的兔子。瞧您大老远的从边关赶过来,上峰一定给了你不少赏钱吧。"
  "祈王爷。"裴檀忽而冷然道,"玄武门到了。"
  我抬头,眯缝着眼睛望着玄武门上直耸云端的吉祥兽,滚鞍下马。我把双手伸到裴檀面前,"怎么着,别客气了,该扛的该戴的,像什么铁枷重锁的,就给我弄上吧。"
  裴檀只是接过我手中的辔声,让人把马牵走,我看着他,他略微弯身,伸手指路,"王爷,请吧。"
  可就在我和他错身的时候,他忽然耳语,"王爷,这次的事情和太子无关。"
  我一愣,扭头看着他。
  他则冷笑一声,冲着我来了一句,"大殿下,您的嗓子好的可够快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您压根就没事儿呢。"
  我摸了摸鼻子,心说,我嗓子伤是伤了,还不至于说不出话。那个时候林若谦说我伤了,让我好好保养,我就顺坡下驴,又赶上内阁把我架过去冲门面,虽然把楚蔷生也拉下来给我当垫背的,可我还是不敢涉足太深,所以就装作不能说话,我这个没实权的王爷,少说话总比说多了强。
  裴檀认识路,他把我和崔碧城从玄武门一直带到麒麟殿。
  一进门,我就感觉气氛有些诡异。
  太子不在。
  皇后和杜贵妃浓妆朝服,一人一把椅子,坐在正殿,我娘也在,不过她没有穿朝服,只是一身素衣,坐在下手,周围环绕的人都穿着近卫军的服色,不过看着都眼生,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
  我刚跟着裴檀抬腿进门,麒麟殿的大门在我背后咣当关闭,落锁,崔碧城被挡在外面。
  里面的这群人跟艳丽的纸人一样,面无生色。
  我娘眼神无比复杂的看了一我一眼,绝望的闭上眼睛,也不说话,甚至不再看我,只用手指一粒一粒的数着菩提珠。
  这让我心惊肉跳的。
  以我娘那个二百五、窝瓜一样大的胆子,能让她打蔫的事,一定小不了,没准今天我,我娘,外加老崔都得交待在这儿。
  可一想,眼下也没别的法子,只能抱着船到桥头自然直的想法,走一步算一步吧。
  我笑了一声就向里走,反正也走不到别处去了,我说,"皇后娘娘这是唱的哪出折子戏?是《三娘教子》,还是《鸿门宴》啊?"
  真冷。
  没人搭理我,就好像拿着石头子扔到一潭死水里面,沉到底,也泛不起一丁点的水花。我挑拣了离皇后最远的椅子坐了,那边居然有个小太监给我端了碗热茶过来。
  杜贵妃忽然说,"祈王爷,本宫奉皇后命令,清查禁宫中一起风化案,以下的问讯还请大殿下不要隐瞒。"
  风化案?
  我看我娘那个蔫样,估计老三肯定是把那个什么我娘入宫就不是完璧的破事儿捅到皇后那里去了。上次在我爹病床前,我娘摆了杜贵妃一道,她那个小心眼一定怀恨在心,我爹现在晕着,就不知道皇后和杜贵妃想怎么瞒天过海了。
  我,"贵妃娘娘请问。"
  她说,"大殿下是否知道制造局的章事崔碧城牵扯巨案,三法司严令关押在诏狱,似乎放他出来就是大逆之罪,王爷可知道?"
  我打马虎眼,"我没见过那样的旨意,不太清楚。反正崔碧城不是我让放的,我看见他出来了,我还纳闷呢。"
  杜贵妃追了一句,"王爷是说,崔碧城私出诏狱的事情与你无关?"
  我点头,"嗯,无关。"
  杜贵妃,"那么,后宫中已经下的宵禁的命令,敢问王爷夤夜出宫所为何事?"
  我,"上坟。"
  杜贵妃,"为何人上坟?"
  我,"我舅。"
  她看了我一眼,又说,"王爷,您说崔碧城私出诏狱的事情与您无关,可是您带他连夜闯出玄武门,离开雍京的事情总与您有关了吧。"
  我没有立马说话。
  杜贵妃又逼了一句,"祈王,不奉召夤夜出宫,有理通外臣、图谋不轨的嫌疑,王爷如果解释。"
  这是个棘手的热山芋。
  关口是,这个衰事我的确做了,还被裴檀抓了个正着。要说我什么都不知道,摆明了说谎,诬赖不过去,还反给自己找麻烦。
  ……
  我要怎么办呢?
  我脑子像一个打水的轱辘一样,飞快的转着,我的手指在桌面上磕了两下,忽然想着,反正自己已经对不起文湛,再对不起他,大不了完事之后,我负荆请罪好了。
  我笑着说,"我奉召了,是太子的诏书。我和崔碧城出城的事,他都知道。"
  裴皇后冷笑的哼了一声,极为不屑。
  杜娘们,"可有凭证。"
  我,"是口谕。"
  这时,麒麟殿的大门轰然被人拉开,我还没有看清楚谁来了,这个偌大的宫殿中,除了裴皇后,其他的人,包括拿着鸡毛当令箭的杜贵妃什么的,都站起来,旁边的那群什么宫女、太监,还有那一窝子的近卫军都跪了。
  我扭头一瞧,得,太子来了。
  文湛面色如水,没言语,看了看这里,脚步倒是一滞。
  我寻摸着,他这个样子似乎也不太明白发生了什么。他只是城府很深,不说话,也不表示而已。要不是我太熟悉他,也不会留意。
  他手一抬,示意这些人都平身。
  顿时,凉意袭人的麒麟殿更冷了,不留神,我还以为秋天提前来了呢。
  文湛没看我,他走到皇后跟前,躬身施礼,杜贵妃离开那里,把自己的椅子让给他。
  皇后还假模假样的来了一句,"妹妹,你坐这里。太子是晚辈。"
  杜贵妃低眉顺目的接了一声,"这是祖宗的规矩,臣妾不敢逾越。"
  嘿……
  我牙根差点被她们两个装腔作势的半老徐娘弄倒了。
  文湛也不看杜贵妃,他问皇后,"母后因何让儿臣也过来?"
  皇后伸手轻轻拍着文湛的手背,示意他不要说话,她冲着杜贵妃微微颔首,让她继续。杜贵妃也是一乐。
  我当时就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真是雍京地面邪,怕什么,来什么。
  我跟文湛闹成这样,现在又背着他,拿他给我和崔碧城顶缸,现在他就坐那边,我这又羞又愧的,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和他对峙?
  老三他娘这个倒霉的娘们,她清雅的对文湛说,"太子殿下,臣妾多有冒犯。敢问殿下可知道,祈王矫诏赦出重犯崔碧城,私自出宫,涉嫌私通外臣,意图谋逆?"
  得,这回都不是问话,直接把我的罪名给我砸实了。
  我,"贵妃娘娘,问话就问话,别东拉西扯的。你一个后宫的妇人,怎么就没有看见太祖的遗训'毋使妇人与国事'还在外面竖着呢!"
  ——
  谁想到,我娘忽然喝斥我,"承怡!住口!"
  我被她骂的就是一愣。
  她的眼皮垂着,似乎叹了口气,站起来,把手中的菩提珠放在一旁,面对麒麟殿正堂直挺挺的跪下去。
  "皇后,什么罪责都由臣妾承担,承怡幼年失教,他年轻不懂事,请皇后不要和他一般见识。"
  "娘……"
  我过去就想扯她,她死跪着,我扯不动。
  "娘,起来,怎么有一说一,有二说二。本来就没什么事儿,别被她们装神弄鬼的吓唬住了,到时候,入了她们的圈套,那咱们可没地说理去了。"
  皇后、杜贵妃都不为之所动。
  杜贵妃用纯正清雅的官话说,"祈王,无论如何,矫诏可是大罪。此时认罪,本宫念在你是年幼无知,可以从轻发落。"
  我想着,必须死扛。
  俗话说,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等我爹醒了,我向他哭,就能扭转局面,可我一旦认了怂,到时候白纸黑字都写好了,我不能翻案啊。
  我使用吃年的劲,把我娘抓了起来。
  "娘,起来。皇上现在重病,她们就乱设陷阱,想要坑害咱们娘俩。别怕,这大郑朝廷不姓裴也不姓杜,咱们总还是有地说理去!"
  ——"放肆!"
  裴皇后那张纸人脸青筋暴起,扭曲的够呛。她用力拍旁边的桌子,手腕上的玉镯子都被磕碎了。
  "来人啊,给本宫拿下祈王!他目无尊长,矫诏出宫,私自结交外臣,意图谋逆,交宗人府关押。"
  那边的那群什么近卫军就要过来抓我,正在此时,又是一个声音冷冷的激起来,"住手!"
  众人打了寒战,还真是没人敢动弹。
  太子忽然开口,低沉的声音,充满了专制性的可怕魄力,"母后,承怡出宫的事情,儿臣都知道。是儿子给他的旨意让他走的,他没有矫旨,也没有谋逆,他只是想要回冉庄上坟。这场闹剧到此为止!"
  文湛忽然站起来,不顾皇后的阻拦,几步到我面前,一把扯住我的手腕,"走。"
  "不是……我……"
  我差点被他扯了一个跟头。
  裴皇后怒叱,"太子!"
  杜贵妃就像一个小狐狸精一样,凑在她身边用清雅的声音说,"娘娘,太子被蒙蔽也未可知。毕竟整件事情是如此的匪夷所思,咱们,不也是被骗了二十年吗?"
  裴皇后在那里站了很久,似乎时间都凝固了。
  她让文湛离开这里,重新坐在麒麟殿的正堂,像一尊雕像。
  然后,裴皇后居然还像吃斋念佛的仁者一般,叹了口气,"罢了,罢了。前日之因,今日之果。……我本来不想把事情做绝,可是现在……"
  她轻声吩咐道,"让她进来吧。"
  大殿后堂,由两个宫女搀扶着,走出一个人。
  我似乎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人,她已经不能算是个人了,她就像一段枯木。头发很长,花白纷乱,像鸟窝一样扣在脑子上,她的皮肤干瘪褶皱,就像大旱时候皲裂的土地。
  她全身似乎都泛着一层斑斑锈迹。
  她有多大年纪?
  八十,六十,五十?
  也许仅仅只有四十多岁,可是她已经全身枯槁,行将就木。
  裴皇后慢慢走过来,她并不嫌弃这个枯木人的肮脏,皇后伸出她那双被香膏泡软的手,拉起了陌生女人的手,她轻声安抚着她,"别怕。今天让你出冷宫,不是要害你,只为了让你认一个人。"
  然后,裴皇后把陌生女人慢慢牵到我娘跟前,柔声细语的说,"仔细看看她,认真的想想,你认识她吗?"
  那个女人死人一样呆滞麻木的眼睛上下看着我娘,她的眼睛会活动,只有那里才能表现出,她还是一个活人。
  周围死一样的静。
  良久,那个女人轻微的摇头,就好像深秋干树枝上最后一片枯叶,在寒风中颤抖。
  "不……不认……"
  她颤动嘴唇说了一声。
  那种声音极其难听,就像阴暗的墙角那些早已经干燥死去的苔藓。
  皇后抬手,命人捧过来一个银盆子,一个热布巾。盆子中有热水,泛着一股浓重的药汁味道。那边有个宫人拿着布巾戳到我娘面前,我娘接了过去,蘸着银盆中的热药汁擦洗自己的脸。
  这是什么状况?
  如此的诡异,如此的莫名其妙,如此的接近噩梦。
  所有人屏住呼吸看着我娘,末了,她擦干净自己的面颊,把布巾递给宫人,站起来,扭过脸,看着众人。
  ……
  妈的妈,我的姥姥啊!
  我娘脸上那个红色胎记消失的无影无踪!
  她的皮肤白皙,干净,眼睛明亮,眉青如黛,容颜中竟有几分崔碧城那种江南美人的风情。
  天啊!
  我死了吗?
  也许只有我死了,才能进入一个如此荒谬的世界。
  裴皇后并不惊讶,她又问了一声女人,"这样再看看,你知道她是谁吗?"
  ……
  那边,有玉瓶滴水的声音,一滴,两滴,三四滴,好像过了一辈子。枯槁一般的女人不说话。
  裴皇后又指着我说,"你知道……他是谁吗?他就是当朝的皇长子,……"
  "祈王承怡!"
  啊!!——
  女人陡然发出野兽一般的惨叫,那感觉就好像是冤魂地狱中的修罗狱,畜生道饱受暴虐折磨而释放的嚎吼。
  她的双手挥舞着,随便乱抓,皇后连忙放开她,她像吃人的怪物一样向我扑过来,她扯住了我的衣服,就那么死死的扯着,带着仇恨的扯住。
  她抬起头,我发现她的脸全变了。她似乎早已经死去,却在这一刻复活,也许只为了抓住我的脚。
  "不!不!——你不是承怡!我儿子承怡已经死了!已经死了!!——他被活活的踩死了,他死了,他还那么小,他刚出生,他冲着我笑!"
  "……"
  "他在冲我笑。"
  "承怡!承怡!承怡!承怡!承怡!承怡!——"
  "你应该大郑的储君,万民的皇上!"
  我被吓得全身颤抖,眼前看到东西都开始扭曲,除了这个女人的声音,我别的什么都听不到,什么也看不到。我的心撕撕裂裂的跳动着,一步一步的跳动着,越来越弱,像是快要死了。
  承怡!
  承怡!¬——
  ……
  这样的声音似乎来自十八层地狱。
  我不明白。
  如果承怡是她的儿子,如果承怡早已经死去,如果……
  那么我是谁?
  哈哈哈哈哈哈!
  那个女人像厉鬼一样的大笑着,她指着我娘大叫着,"都是你这个阴毒的女人,你为了让自己在宫外偷情的孽种登上皇位,你杀了我的儿子。啊啊!"
  "我的儿子被踩死了,……他死了……他死了……"
  然后她又开始流口水,呆滞的自言自语,"承怡,哈哈,报应啊,报应啊。我见到了你的妻子,一个美丽的异族公主,她还怀着你的孩子,是我,……是我杀了她,我把她踩死了,她的孩子流了出来,全是脓血……哈哈……"
  我听着都要吐了。
  裴皇后冷笑着说,"崔氏,你狐媚惑主,秽/乱宫闱,以卑贱来历不明的孽子扰乱皇族血脉,你陷皇上于昏聩无能,破坏法度,愧对天地,愧对九泉之下的列祖列宗!"
  "皇后!"我娘忽然跪下,她膝行,抱住皇后的双腿,仰头哭泣,"一切都是罪妾所为,与皇上无干。他什么都不知道,皇后你不能牵扯皇上。"
  "放肆!"裴皇后狠狠打了我娘一个耳光,"贱人!你竟敢攀扯皇上为自己脱罪,其心可诛!其心可诛!即使诛灭九族也不能为你赎罪!"
  "来人!"
  此时,杜贵妃捧过来皇后的金策和黄金大印。
  裴皇后指着已经瘫软与地面上的我娘,厉声说,"收回她的印信,免去一起诶封号,打入死牢。还有……"
  裴皇后那双刀子一般的眼睛看着我,"皇长子承怡血统混乱,现废除他一切封号,交宗人府看管,以待查明再行处罚。"
  "母后!"
  文湛从宽大的御座上站起起来,他似乎要说什么,可是裴皇后比他更快,她的面颊绯红,神情极其亢奋,像一个杀红了眼的刽子手。
  她走过去,伸出那双美丽的手搭在文湛的肩上,被胭脂水粉妆点的完美的脸上凝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微笑。
  她在文湛的耳边柔声说,"太子,娘知道的你的想法,这么多年了,你的苦,娘一直知道,可是,他竟然敢漠视你的感情。他竟然拒绝你,真是不知道天高地厚!以后他就不敢了,因为他不再是亲王,不再是皇子了,你可以对他做任何事,记住,任何事!"
  文湛看着我,我也在看着他。
  他的眼神中有我根本就无法承受的复杂。我们就这么看着,似乎这短短的时间中,半生的恩怨情仇都像流水一般的淌过。
  文湛在御座上,只有他能稳稳的坐在上面。悠远的光从雕花门外爬了进来,照亮了无关紧要的木椅,官窑茶盏,甚至是皇后头发上的珍珠,却照不进文湛的眼睛中。
  他的目光令人窒息。那就像禁宫中那些纠葛的缠枝蔓藤莲花,粗壮,美艳,却能死死勒住每个活着的人的脖子,缠扭绞杀着,直到死亡的来临。
  然后他垂下眼睑,轻声说,"别伤了他。"
  他背弃了我。
  在我最需要他的时候,背弃了我。
  我想,也许我一生都不会忘记。
  178
  这是一个卑劣的陷阱。
  裴、杜两个熊娘们不知道从哪里搞来一个疯婆子,像狗一样咬住我不放。要说,她们也真够无耻的,我爹还没咽气呢,她们就开始搞这些乱七八糟的玩意。
  不过,谁让我疏忽呢?
  这几天我就不应该在宫里呆着。如果我现在还在王府,虽然不至于说什么能扯起'清君侧'的大旗,至少不会落到个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窘迫境地。
  此时,我和我娘都是命悬一线。
  我的脑子中好像有一根涂满了火油的细线,那边是裴皇后用力扯着,同时她手中还拿着一根点着的蜡烛,啪啦一下子就燃着了这根火线,火焰噗的一下子腾空而起,眼见着就要兴起燎原之势,把我整个给灭了。
  我那个平时塞满了包子的脑子忽然有一丝清明炸现,其不靠谱的程度勘媲美佛祖用凉浆水饭给我进行醍醐灌顶。
  ——裴、杜二人平时一直不对付,表面上一团和气,其实私下斗的比狗咬狗还惨烈,这次她俩联合起来非要掐扁我这个软柿子,怎么让人觉得那么不靠谱?
  莫非,这两个女人的脑袋瓜子真的进馊水了?
  裴家原本是权压朝野的大家族,只不过当年的裴东岳一咽气,他们家就逐渐没落了,这二十年是杜皬这个大闸蟹纵横捭阖的时候,裴家虽然竭力保护自家子弟的前途权势,只不过家中不肖子弟实在满坑满谷,像裴檀这样的简直就是凤毛麟角,所以裴家逐渐就败了。虽然大家都说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但要对上杜皬家族的如日中天就难免底气全无。
  这样说来,裴杜应该势同水火,生死不相容。
  所以,到底究竟有什么事,可以让她们两个人联合起来,对付我、我娘、甚至还有崔碧城,这几个完全对她们够不上威胁的小人物呢?
  说我趁着太子病重专权?
  ……傻子都知道这是借口。
  说我连夜出京想要联合手中有兵权的藩镇进京勤王?
  ……那也要我名正言顺才成啊。太子是父皇昭告天下册立的储君,就算大彩鸡再在岐山乱叫,渭水边上飞满了姜子牙,我也不可能号令天下的,这简直就是比天地还要真切的真理。我知道,裴杜知道,别人更知道,所以说,这个也是借口。
  那么,隐藏在这些东西背后的真实到底是什么?
  近卫军过来扯我的肩膀,我蹿向前,似乎要说什么,可是我娘却拼了老命一般冲着我摇头,所有的思绪都是电光火石,瞬间乍现!
  ……刚才我娘的哀求,"一切都是罪妾所为,与皇上无干。他什么都不知道,皇后你不能牵扯皇上……"
  皇上?
  是父皇!
  裴皇后、杜贵妃今天的举动似乎已不在我,而是剑指父皇。
  我明白了!
  裴皇后怕父皇重病时再起风云,威胁到太子,可是她又不敢担负弑君的罪名,所以似乎只能出个阴招,让我爹按上一个秽/乱昏君的帽子,再昭告天下,让他即使能醒过来,也不得不让位给太子?
  杜贵妃就更明显了,杜皬现在几乎就是罪证确凿,满门倾覆就在几日之内。可如果她和皇后私下达成某种协议,帮助裴后,为太子登基推波助澜,而她们杜氏一门也可以因为有拥立之功而得以保全,虽然最后羽澜和皇位失之交臂,可总比被杜家牵连,罢黜为庶人来的好命的多了。
  那文湛呢?
  他甘愿受裴杜摆布吗?
  哦,对了!
  再听听皇后对太子说的话,似乎他们并不是母子,而只是一对就地分赃的一丘之貉。裴后只是用我来贿赂太子,真是匪夷所思!他们能把母子关系弄到如此的不堪入目?
  只是,裴皇后以为这样就能控制自己的儿子吗?以太子的野心城府,他能甘愿接受这样一个布满了裴杜余党势力的朝廷吗?
  可是……
  我看着文湛,心中又不确定起来。
  他更像一个恐怖的谜,是他的母亲更了解他,还是我,……我更了解他?
  我最终看定他,"殿下,看在我们二十年的兄弟情分上,请让我和我娘在一起?就算是死,我也只能陪着她。"
  文湛没有说话,他侧脸看着裴皇后,裴后咬碎了银牙看着我,半晌,她才几不可见的点了点头。
  我和我娘被关押在宗人府的大牢中。
  她不说话,无论我问她什么,她就是不说话。无论我怎么问她,为什么裴后找个疯婆子就说我是杂种,为什么我娘连申辩都不申辩就认罪,为什么她宁可我、崔家满门抄斩,都要吞下这个哑巴亏,可是她从来不答我一句。
  刚开始她低着头坐着,后来似乎支撑不住,才躺到枯草垫子上,背对着我,依然沉默。
  安静下来,我忽然觉得头晕眼花的,这才跌坐在角落中。
  大牢中有食物,虽然就是凉窝头什么的,还算能饱腹,只不过我怕下毒,所以一开始就没有碰,只是把它们藏起来。我娘更不说了,她似乎坚定了心智,想要绝食而亡。
  我说,"娘,我知道自己这么逼问你实在不像人了,不过……"我见她的肩头动了动,认命的放弃了,说了一句,"娘,其实我想说,要是你不在脸上弄那个鬼画符,你长的挺美的,真的。"
  不知道宗人府这个牢是什么时候,因为黑,我什么也看不清楚,只能用手摸,这个地方四面都是墙,石头砌的,年头久了,上面似乎都糊着一层石皮,硬的剌手,只有一面墙上有一道非常窄的门,好像还是铁的。我用力使劲敲了敲了这个门,几乎发不出声音,我喊了两声,饿的我头晕眼花的,心想,先这么着,躺着不动,也省点力气。
  就在我躺着的时候,我忽然觉得外面有动静,小铁门上面的一个洞被小声推开,我看不太真切,似乎看这一个人眼睛闪了闪,然后那个小洞就关了,接着就悄无声息的,约莫过了一个时辰,那个小洞又开了,然后每隔一时辰就开一次,最后是每隔半个时辰开一下,我饿的头晕眼花的,摸着自己的脉门数时辰,数的我眼花头晕的,差不多过了十二个时辰,期间有人投喂了一次硬窝头,一次凉水,就没有声响了。
  我娘那么躺着,我这么躺着,我们都没有动。
  第十四个时辰之后,铁门忽然被拉开了,一个穿着狱卒服色的人举着火把进来,我连忙闭眼,然后就感觉有人用手指探了一下我的鼻子,我连忙闭气,然后那个人的手就一抽,似乎离开了,我觉得他似乎又去探了探我娘,然后就听见那个人慌乱的踏了两步,喊了一嗓子,"没气儿了,俩都没气儿了!那个小的还热乎着,老的都凉了!"
  179
  那个人一跑出去,我立马就从草垫子上跳起来,扑到我娘身边,伸手在她的嘴边抹了一下,放在鼻子下面一闻……然后又探了探她的脖子,皮肤虽然冰凉,却没僵硬,肥肉什么的还是软的,不像死了的,我心一松,转身坐在地上。
  老崔那里有七寸茉莉根,吃一寸,假死一天。
  我娘这摸样像是偷吃了那个东西。
  可是,她吃的时候也没告诉我,她究竟到底吃的是不是茉莉根,什么时候吃的,吃了多少,什么时候醒,我都不知道。
  外面火光一闪,宗人府的头儿就过来了。他尖着嗓子嚷了一声,"哟,这不是好好的吗?"
  我听着这声音怎么有点眼熟?
  抬头仔细瞅了瞅,这不是司礼监的绿直吗?
  他不是我爹身边好好呆着,怎么跑这儿来了?
  绿直冲着我比了一下手指,'嘘……',我闭嘴,他举着火把在我面前晃了晃,又在我娘脑瓜顶上晃了晃,拿腔作调的对外面说,"诶,不对,贵妃这是怎么了?奴婢瞧瞧?哟,人都凉了,你们去报丧吧,就说崔贵妃殁了,祈王爷还活着。另外,这是什么地方呀?黑灯瞎火的,哪像人住的地呀,王爷又不是耗子,住这儿能不病吗?"
  外面那人没动。
  绿直,"怎么着啊,我说的话不顶用?秦喜,我告诉你,别以为你搭上杜贵妃就以为自己攀上高枝了,连我你都不放在眼里。"
  "不是。绿公公,小的多说一句。"外面那个人相比是什么秦喜,"这牢里面关的人可是被皇后,杜贵妃废了名号的人,已经不能称贵妃,大殿下了。他们都是庶人,是罪人。"
  绿直,"现在宫里朝廷都这么乱,皇后,杜贵妃,太子,三殿下,病中的皇上,还有外面朝廷中的那些阁老大臣们,一个一个的粉墨登场,都弄的跟戏台子似的,以后还指不定怎么回事儿呢!人家是皇子,跟你这个没下面的不一样。你眼皮子别这么浅,说句惹祸的话,微音殿正堂,大殿下又不是没坐过,说不定明儿大殿下就没灾没难的回玉熙宫了。你快去吧,有什么事我顶着。"
  那个秦喜接了话,马上转身走了,绿直这才过来。
  "绿直,你怎么来了?"
  "是李芳李公公。"
  诶,这个时候,还是李芳最可靠。
  他说着,从袖子中掏出一枚银针,插/入我娘脖子上的肥肉中,抽出来,在火把下照了照,没黑。
  "不是砒霜。大殿下,这里的人太杂,不能再呆了,再呆下去还指不定出什么事儿呢。"
  他过去就要把我娘抱起来,我挡了她一下,"我来。"
  我不想节外生枝,也不想给他惹麻烦,所以自己过去抱起来我娘,嘿,别说,人一晕过去还真沉。我扛着我娘,跟着绿直到了外面的院子,他命人收拾了一间屋子,铺了干净的褥子,我把我娘放下,这又扯了个被子给她盖上。
  绿直叹了口气说,"王爷,地牢里面冷,不显什么。这大热天的,存不住,您让奴婢们伺候娘娘走吧。"
  我是真的有苦说不出。
  我娘在我面前还有一线生机,这要是离了我眼皮底下,指不定出什么事儿呢。我直摇头,手还霸着这边,不让他们过来。
  绿直看着我直摇头,叹了口气说,"现在宫里都乱成一锅粥了,就像熬的深不见底的漩涡,大殿下这个时候能以一个莫须有的罪名脱身,总的来说就是福气。虽然贵妃娘娘她,……可是这大事一出,丧事一报上去,那些人不会再盯住大殿下不放了,您肩上的压力就轻多了,等到事情一明朗,太子殿下再还您一个清白,一切都过去了。"
  太对了!
  不讲亲情,伦理,人心,只讲权谋,只说利害,绿直这话说的可真是不顾自己生死,发自肺腑。大正宫就这样,该下死手的时候下死手,人死了,事了了,该风光大葬的时候继续风光大葬。我爹他娘就死的不明不白的,可是该他的富贵荣华一丁点儿都没少。
  可我不是我爹,我过不去自己这一关。
  无论将来怎样,无论绿直看我多么'有福气',我都不能让他们这么把我娘抬走的。
  我搬了个蒲团坐在我娘床前,摆出一付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谁来了都别想动我娘。绿直一见拿我没辙,就转身出去报丧去了。我自己找了一付围棋子儿,自己给自己摆龙门阵。
  有人给我送法,我看到一个白净老实年纪小的后生,趁着他给我放下食盒的时候,我手心攥着刚从鞋底挖出来的银票问他,"见过这是什么吗?"
  他愣了,然后癔症似得点头。
  我说,"白银一万两!你一辈子也挣不出这么多钱。"
  他看了看我,然后双眼就跟钉子似的盯着我手中的银票,小声嘀咕了一句,"三辈子也挣不出来。"
  我把银票塞给他,"麻烦你回一趟祈王府,找总管大太监黄枞菖,让他想法子进来找我。这些就是你的。"
  他迟疑了一下,然后赶忙把银票抓过去,揣怀中了。
  我又说了一句,"不过,这银票只有找到黄枞菖才能换成银子,你要是这么贸然去兑银子,非丢了性命不可。"
  他点了点头,然后赶紧低头,做出一付收拾食盒的样子,然后赶紧走了。
  我继续在这里,用自己的左手和右手开始下围棋。
  宗人府里多怪哉。
  这里面关押的人一个比一个怪,有一个前朝的,不知道那一辈的皇孙,这个人一出生就被人当生猪一样养,每日三餐定期喂食,但是没有人和他说话,也没有教给他怎么样像一个人那样活着。他吃了睡,睡了吃,几乎已经完全变成一头猪了。
  西苑那边关着一个天才。他被关进来之前是世袭的楚王。这个人在星象、佛经、建宫殿、玩女人当面有独特的造诣。据说他曾经夜观天象,测出了大郑一百七十八年后的国运,据说经过了末代郑帝子蹊的统治,这个泱泱大国,千年王朝就将要尘归尘、土归土。
  这句大逆不道的话惊吓了所有的人。
  不但如此,这个楚王还喜欢在自己建的美轮美奂的宫殿里面驭群裸/女,旁边全是一些酒肉和尚念欢喜经,就因为这,我爹下一道圣旨,撤藩圈禁楚王。他到了宗人府之后,不做别的事情,就开始垒墙,墙面上雕刻九龙。他垒完了就拆,拆完了再垒,就这么着,一垒,就弄了二十多年,现在他还活着呢。
  然后还有一些人,就是切木块,撕纸条,反正这些凤子龙孙们在藩镇和在宗人府一样,都是一群疯子。
  我看着自己眼前的棋盘,在第二十次我的右手赢了左手之后,我推乱了棋盘,自己惊吓出来自己一身冷汗。
  不知不觉当中,我已经和宗人府这群疯子们一样了。
  外面的太阳起来又落下去,然后再升起来。
  我连着三天没阖眼了,我整个人就像一根绷死的琴弦,似乎只落一粒灰尘,我就能彻底疯了。
  就在我昏昏沉沉的瞬间,眼前的大门一开,黄瓜那张嫩豆腐一样的脸出现在外面,影影绰绰的,像风影子。
  我一把抓住他的袖子,指了指身后,用尽所有力气说了一句,"看着我娘,别让任何人靠近……"
  然后,我脑子一懵,全身就软了。
  迷糊中,似乎有一双手圈住了我,他的手指修长,骨节苍白有力,他是……
  他是谁呢?
  180
  我的手指支撑着眼皮,想要看清楚那个人,结果被他抄住双腿打横抱了起来,动作有些粗暴,可是却非常熟悉。
  居然是文湛。
  这个时候碰到他,总比碰到别人强一些。
  我的心好像被滚烫的醋浇了一遍,有些热,有些酸,最后甚至还有些苦。
  我仰着头要说话,没想到他却用一种冷淡到几乎没有活人气息的声音吩咐道,"把人抬走,外面已经准备好了入殓的棺椁。"
  就这么一句话,我的脑袋就好像被浇了一桶冰碴子,彻底就醒了。
  外面有一排穿着飞鱼服的缇骑狗腿子们,都整齐的排在墙根底下,最后就是十六个人杠着一口黑木棺,好像地府来的催命的。
  我色厉内荏的大叫了一声,"住手!住手!文湛,你要想埋我娘,就把我一块埋了算!"
  说着,就想要挣扎出来,跳过去护着我娘。
  文湛低头看了看我,"这事跟你没关系。"
  我,"胡说什么,什么跟我没关系?!那是我娘!黄瓜,你听我的,别动!"
  我就感觉他的手指扣住我的膝盖,跟铁钩子似的。
  "她,已经死了。"
  文湛是个疯子。
  我用力挣不脱,抻长了脖子,在他脖子上咬了一口。原本指望着他能吃疼受不了,把我扔地上,结果文湛只是眼神一沉,反手把我扛在他肩上。
  他临走撇下一句话,"黄枞菖,你留下,他最放心你。把该做的事情都了了,就回宫吧。"
  "文湛,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这个时候,这个关口,你还能这么无耻的卖人情给我!?
  黄瓜!你别听他的!我娘她没死……"
  还没喊叫完,我的后脖颈子给文湛抓住,他恶狠狠的抓了一下,就有一股子好像能钻天入地的疼麻,直冲我的天灵盖,我被文湛捏晕了。
  我觉得吧,我这辈子就是活了个稀里糊涂。想干的事情一件没成,不想做,不能做的事情到干了不少。
  不说远的,就是最近,老崔现在让人给鼓捣到哪儿去了,是死是活还不知道。
  我娘自己就吞了茉莉花根了,现在又让文湛带人装棺椁里面给埋了。
  我自己不明不白的就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的倒霉势头,从王爷一坠而成了杂种。
  ……
  我做了一个梦。
  梦里有一个特美丽的,不怎么靠谱的梦。梦里面,我娘变成一个十七八岁的大姑娘,头发上戴着珠花,还没出阁,后面梳着一根大辫子。她当时正在逛大街,二十多年前的雍京和现在差不多,只不过那个时候没有祈王府,后街那边杨寡妇包子铺卖的也不是包子,而是一个卖酱菜的。
  我外公当时还在菜市场卖猪肉,我娘就在旁边开一个小店卖水酒,小店挂着酒幌,那边的柜台上还吊着几只弄好的老汤烧鸡。
  我娘就在柜台前面转,那边过来一个街坊的干净后生,想向前,又有些避嫌的样子后退了半步,"樱姑娘,我给我爹买酒来了。要二两高粱,还要半只鸡。"
  我娘笑着应了一句,"好咧。"她圆润的手臂上戴着白银绞丝的镯子,葱一样的手指握着刀,利索的切开半只烧鸡,用油纸一包,再用竹筒打二两高粱酒,用细绳一捆,麻利儿的递出去,清脆的声音叫着,"二十个铜子。"
  收钱之后,她的双手在自己戴的围裙上擦了擦,冲着菜市场那边叫了一声,"爹,现在生意清淡,我去街上逛逛。"
  我娘那个时候年轻,腰肢纤细,走路都像风吹杨柳。她就在雍京大街上乱逛,我就在后面跟着她走。
  她走到一个戏楼那边,用铜子买了一包糖花生,还有酸果,正吃着,没想到转身就撞一个男人。那个男人一身锦绣,腰间跨刀,我娘连忙道歉,却不经意抬头看到了那个男人……
  面如春色,眼角一颗红艳艳的泪痣,有些模糊,却绝对不是我爹!
  我娘笑着说,"戴刀的,我记得你!上次你还在我的店里喝了两斤梨花白!那边打烊了,没有好菜给你下酒,等改天你再来,我煮好羊肉等着你!"
  "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吃羊肉?"
  那个男人面如春色,眼神却不善,不知道为啥,在梦里我居然还能感觉到他眼底一丝狼一般的目光。
  我娘没心没肺的说,"西北人都爱吃羊肉。"
  "你怎么知道我是西北人?我是雍京人。"
  他手中的刀似乎已经出鞘了……
  我娘吃着酸果,似乎感觉好吃,就塞了一个给那个男人,还是笑,"嗯,口音是雍京的,不过上次你不小心说要咥饭,我们这里说吃饭,那个字只有你们那里人用。不说了,戏要开锣了,今天是秋老板的《六国大封相》,好不容易才买到的票。呦,东西买太多了,拿不动,都给你吧。"
  于是,我娘就把手中的酸果子,糖花生一股脑的塞给那个男人,自己拍了拍裙子,挤进戏楼。她似乎从来没有看见男人手中的刀出了刀鞘,又压了回去。
  那个一身锦绣的男人抱着糖果,我用力揉了揉眼睛,死活看不到他的脸,就在这个时候,戏楼着火了,男人也着火了,他全身就像一副画像,向上卷曲着烧了起来,我大叫着,想要冲进戏楼把我娘拉出来,结果我娘她自己出来了。她苍白的一张脸,双眼无神,似乎瞬间老了二十多岁,她的双手紧紧的扣住自己的脖子,嘶哑的叫着,"承子,承子,快来救我!好闷,棺材里好闷,闷死我了!闷死我了!……"
  哇哇哇!!——
  我一个鲤鱼打挺,就蹦了起来。
  火瞬间就没了,周围安静的很,我定睛看了看四周,轻纱幔帐,楠木的床,书桌,徽州的墨香,还有外面竹林沙沙的晃动声,这里是文湛的小行宫?
  妈呀,我怎么到这里来了?
  不成,我得赶紧去找黄瓜,再晚了,我怕他们就把我那个糊涂娘给埋了。
  我立马就往外走,一看自己就穿了一件里衣,于是赶紧过来,抓起来一件外袍披着就走,还没到外面,我低头系带子,一看不成,这是文湛的蟒袍,我穿着就是僭越,于是我马上就转过去,脱掉,想再找一个什么能穿的,结果什么也没有,所以只能把文湛这个衣服反着穿。可还没等到出去呢,就看见柳丛容领着一大堆人鱼贯而入。
  柳丛容一脸贤惠的到我面前,笑着说,"您可醒了,让奴婢们伺候您梳洗。"
  我一扒拉他,"我没空,让开。"
  柳丛容拉住我,"大殿下,您这是上哪儿去?"
  "废话,救我娘崔贵妃去。她还没死,可不能让那些人稀里糊涂的给埋了。"
  柳丛容不松手,我瞪了他一眼,于是我从他的眼睛中看到一股子浓厚的怜悯。他迟疑着说,"大殿下,娘娘已经薨了,您再闹,她也走了。"
  我一下甩开他,"胡说什么,你甚么都不懂。"
  我就要走,他又拉着我,"大殿下,太子殿下让御医开了一些安神的药,您喝一些,喝了就好了。"
  于是他拉着我要我喝药。
  我饿了好几天了,全身一点力气也没有,我连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太监都挣脱不了,这简直就是丢尽了我那些文治武功横绝好几代的祖宗的脸。
  我甩他,也甩不动。我用力往前冲,结果还是被他给拉了回来,我只要低头咬他,柳丛容到真能忍,就这么让我咬。可问题是,我连咬人的力气都没了,最后坐在地上,喘了口气,指着他说,"去,给我拿一只烧鸡来。老子吃饱了再说。"
  ……
  一只烧鸡下肚,我又喝了一整罐的鱼汤。
  柳丛容在外面布置什么,我四周看了看,又闻了闻,心叫不好,这四周好像都是狗腿子缇骑那股子不是活人的味道。
  我眼睛转了转,瞅准了后窗子那边好像是个空挡,于是我悄悄过去,搬过椅子叠起来,从那边爬出去。后面还有一棵茂密的大榕树,也许能通外面,我活动了一下四肢,手脚利索的两下就爬上去树干,可是第三下就爬不动了,我的脚好像被人别住了,我低头一看,柳丛容抱住我的腿,正在向下拽。
  他一边拉,一面给我一个很怜悯的眼神,他一定以为我不能接受我娘薨了的噩耗,而可怜的发疯了,他还一边说,"大殿下,外面的水潭中有机关,您这一下,肯定非死即伤,您就……"
  我一听,还没等柳丛容说完,麻利儿的就爬下数。
  我可怕死。
  回到房中,我继续吃。
  那边有一盘子酱肘子,我扯过盘子,低头用双手呼噜着就往嘴巴里面塞。
  我听说饿久了的人,一下子吃太多肉会被撑死。柳丛容肯定不能让我撑死,他还得给我找大夫,果然吃不了一半,这些肉外加刚才那只烧鸡,还有那条碎鱼就折腾的我开始吐。柳丛容连忙找了太医局的人过来给我看病,开了一堆药,熬好药汁给我灌下去,折腾到半夜,我半死不活的了,柳丛容跟我也差不多了。
  后半夜,我终于趁着柳丛容去熬药,外面有人支撑不住疏忽的时候,从小行宫的后门的狗洞中爬了出去。大半夜的,整个雍京城,我无处可去。就我这么贸贸然的去找黄瓜救我娘,还没等找到黄瓜呢,估计太子的人就能把我弄过去。
  这个时候,我无计可施。
  想着要不要再去找小莲……
  可是,我们的家的事情实在关系重大,我不能让他牵扯的太多,……所以,……不到万不得已,我还真不能再去找他。
  我转了三圈,我忽然想起来,当时崔碧城被抓之前,他曾经给我一个玉观音,说实在到了大难临头的时候,就把这个给城东关卖水的老头送过去,也许能救一命。
  这几天这么乱,那个玉观音不知道被我弄哪里去了,不过我可以去找一下那个卖水的老头,试试看,究竟是怎么回事。
  于是我就靠着墙根走,躲着那些巡城御使的人马。从小行宫到城东关,我几乎走了一整夜,天都亮了,我才到。
  大白天,那些人看我蓬头垢面的,还衣冠不整,都当我是要饭的,都躲着走,我正求之不得。等我的腿都快断了,这才到了东关,也找到了卖水老头的铺子,那个白胡子老头正在吃早饭,是一大碗面条。
  我冲着他说,"是崔碧城崔掌柜让我来了,他原本给了我一个玉观音,结果那个玩意让我弄丢了。崔碧城现在有难,不能来,你看,怎么办。"
  话一说完,我一下子坐在板凳上,再也没有力气了。
  那个老头依旧捧着大碗,看着我。
  似乎看着一头猪闯进了他们家的菜园子。
  我心彻底凉了,知道自己来错了,所以擅自把他桌子上的大粗碗里的水喝完,就想要走,那个老头忽然说,"贵人等等。请问贵人,可是岐山后人?"
  我一听,这个说法太古老了,我的老祖宗就是岐山那边的诸侯,因为连着几年麦子收成好了,有钱招兵买马,这才打下了这片江山。后来几代帝王都觉得岐山那地方灵,因为上面有一座神宫呢,可以镇鬼神,保佑江山太平,所以一直都说自己是岐山后人。
  我连忙点了点头。
  老头站起身,对我说,"公子里面请。"
  我一听,有门,连忙跟着进去,老头让我坐下,又给我端了一碗面条过来,他说让我等一下。这里其实是岐山隐喻之所,从老祖宗建国那时候就有了。专司搜集民间言语,由密道送向宫廷。说白了,这就是我爹又一个密探窝点。
  老头说他就是一个接头的,如果有人拿着玉观音找他,说明出了大事,他需要向上报的,所以他让我在这里等着。我也饿了,想着,反正我这也是病急乱投医,死活都要试一试,所以点头让他去,我在这里等。
  我吃完了面,就靠在墙面上打盹,还没等彻底入睡呢,就听见外面是雷雨般的马蹄声,我一睁眼,看见一个穿着黑色锦袍的人走过来。
  顿时,'在劫难逃'四个大字犹如日月悬空,冲着我的脑袋瓜子直挺挺的砸了下来!
  我,"文湛,怎么是你?"
  他,"崔碧城有皇上的玉观音?"
  两个声音同时响起来。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他把父皇称为'皇上'。
  那不是儿子对父亲的称呼,那是臣子对君王的。
  他又说,"崔碧城也是皇上的人,怪不得,他有那么大的胆子?这下子,就圆满了。"
  我让他没头没脑的话整的越来越糊涂。
  而我唯一知道的是,最后一丝的希望,似乎也破灭了。
  太子的脸色变幻莫测,忽然,他的嘴角边微微勾起,像是一个笑,却带着一丝的狰狞,不知道在想什么。阳光从破屋的茅草屋顶洞漏了下来,照在他的脸上,他露出一抹笑,这个笑才是发自心底的,非常耀眼,这个破屋子似乎都被他这个笑照亮了。
  他这个人的心思,就好像不可斗量的沧海,成佛成鬼,都不过是转瞬之间。
  恩威难测。
  文湛笑着过来,拉住我的手,"承怡,跟我回去吧。昨天你把柳丛容折腾的够可以的了,该消气了吧。"
  见我用力想要抽回自己的手,他笑着微微弯身,凑了过来,在我耳边说,"我不介意就这么把你抗回去。"
  说着,还在我耳后亲一下,他的嘴唇烫的跟火似的,弄的我一哆嗦。
  他已经撒下了天罗地网,我就是他网中的小耗子。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我不是唯一的一只。
  在外面还好好的,一到小行宫,文湛扯着我的胳膊,把我拽了进去,一路上全是惊吓过度,跪在地上不敢说话的太监、宫女、外加缇骑那些狗腿子们。
  文湛把我拖到他寝殿,一下子就把我摔到他的床上,他冷冰冰的对外面说了一句,"封门。"
  我就看见寝殿中所有的窗子,十六扇大门,瞬间合上,那些人手劲大,门窗关的都啪啪的,我还听见大门外有铁链子哗啦哗啦的声音,然后就是大锁咔吧一声,绞上了。那些声音听着让人心惊胆寒的。
  光线立马暗了下来。
  偌大的一个寝殿中只有我和文湛两个人,显得有些阴森森的。
  我从床上起来,揪着自己胸口的衣服,尽量笑着说,"你这是做什么,我们都是读书人,有话好好说……"
  文湛解开自己的衣襟,一步一步的走过来,他淡淡的说,"我怕自己,一时心软,就会放你离开了,所以我让他们锁了门,谁也进不来,谁也出不去。"
  我真的被他弄的有些慌了,他走一步,我退一下,双腿软的只打颤,后来我实在忍不住,就向外跑,我跑到门边,用力推,可是那些大门牢固的就像石墙,怎么也推不动。我用脚揣它们,叫柳丛容开门,忽然就感觉腰间一紧,禁锢着那么疼,文湛把我从后面抱了起来,我的双手都被他搂住了,只能用双腿乱扑腾,可是,所有的一切都好像蚍蜉撼树一样可笑。
  文湛几下就把我带回床上,他焦躁的撕扯着我的衣服,低头攫住我的嘴巴,一顿乱亲,我只能感觉到一股狂暴的凌乱的只属于他的气息像海水一样的被倾灌到我的口中。
  他把我按在床上,强势的用腿压住我一条腿,就这么踞于我双腿之间。
  我被他弄的怒不可支,抬手打了他一巴掌。
  "文湛你混账!别以为你娘那个混账婆娘编排我不是皇子,我就不是皇子了!就算我是囚犯,是杂种,你也不能这么糟蹋我!我看你对别人都挺好的,在床上你也敢这么糟蹋姜家那个丫头的?"
  文湛的眼睛闪着凶光,亮的惊人!
  他只是笑,笑着抬手抚了抚自己的被打过的脸颊,然后扣住我打他的手,硬生生的给我抬起来,他低头亲我的手,一点一点舔吻着,活像一头狮子正在进食。
  他不再说话,只是撕开我的衣服,双手按住我的膝盖,把我的腿用力的分开,就像在撕扯什么猎物一般。我用力推着他,似乎根本没有用,他伏在我身上,伏□体,用额头顶着我的额头,忽然我只觉得下面一疼,似乎是巨大的楔子打了进来,他已经得逞了。
  挺进的动作艰难而缓慢,一点一点的挤压着。
  撕扯碾压着身体的声音,他粗噶喘息的声音,还有身体皮肤摩擦着被褥,和床榻微微颤动的声音,……
  乱死了。
  最后我几乎是哀求的对他说,"别这样,……别这样文湛。我不想最后无法面对你。"
  他的腰杆用力一顶,贲张的亢奋彻底放了进来。
  这个时候他却安静了下来,双臂撑在床上,用手拨开我的头发,用一种极冷酷的温润声音说,"我早对你死心了。放开你,我活不了,在我身边,你也活不好。既然这样,索性放开手,我活着一天,你陪我一天,等我死了,……"
  他没有再说下去。
  在他风暴一般的欢爱中,什么都是模糊的,只有火热的欲念是最真实的。
  那一天清晨,我根本没有支撑过半个时辰就昏过去了。
  傍晚的时候醒过来,寝殿还是没有开锁,床边有一个小木桌,摆了几样小点心和一碗燕窝粥,文湛端着喂我喝完,我全身酸软躺着,他把空碗放好,抬腿上了床。他让我侧躺着,就着这样的姿势,他从后面进来了。这次的欢爱缓和了好多,几乎是充满了含情脉脉,柔情蜜意。他的手指一直扣住我的手指,就这么慢慢的动着,像在夏日水中慢慢荡船。
  这样弄完了之后,他还不尽兴。他喜欢面对面的姿势,轻轻亲吻着,缓慢却有力的律动,他的手指喜欢摩挲着我眼角边的泪痣,然后抹掉顺着眼角滴落的眼泪。
  番外·私奔
  这天崔碧城正在算账。今年年景好,武夷山的茶叶被他的商号千山万水的贩到雍京,辽东,甚至是邻国,让他赚了不少钱。崔碧城很高兴,他让人给他沏了一壶茶,他自己一手拿着嘉兴紫砂,一手拿着算盘,悠哉悠哉的正在看账本,就在此时,外面闹哄哄,他最近的心头好、小相好孔雀陪着笑,拦着外面的人进来。
  孔雀一直说,"王爷,王爷,我们侯爷病了,今天不见客。"
  孔雀是刚进府的,他不认识那个人,不知道那个人没脸没皮,他一个小相好,根本拦不住。
  果然,那个人一愣,似笑非笑的,手中的折扇冲着孔雀的脑袋打了一下,"怎么,你们侯爷痔疮犯了?所以今天不接客?"
  崔碧城在屋子里面一听,鼻子差点气歪了。
  他早听声音就知道是承怡这尊瘟神来了,这瘟神最近手头有些紧,想在雍京郊外再置办个花园,估计又来扒皮来了,于是赶忙把账本收一收,在承怡抬脚进来之前,崔碧城已经爬在贵妃榻上直哼哼。
  孔雀果然拦不住,崔碧城一挥手,让他出去了。来的这尊瘟神,只有崔大侯爷他自己能对付。
  承怡也不客气,一屁股坐在贵妃榻上,用扇子打崔碧城的脑门,说,"诶,你脑门上盖个手绢干吗?坐月子呢?"
  "去!去!去!"崔碧城一扒拉承怡的扇子,他发现,最近承怡越来越像雍京城那些饱食终日,无所事事的废物王孙,他叹了口气,把个哀怨的样子学的十足才说,"我这是愁的。"
  承怡被他的样子都弄笑了,"你有什么可愁的?每天吃饱了就蹲着,这几天我看你吃的都白白胖胖的了。"
  崔碧城沉恸的说,"王爷吃朝廷的俸禄,皇上又有自己的体己钱给你胡花,你命好,福气大,不知道居家过日子的苦啊。这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哪一件事都得操心,我这里一大家子人,几百张嘴开口等着吃饭,我能不操心吗?我的心都操碎了,我难死了我。"
  "我只知道您是个瘸子,还真不清楚,您的心都成筛子了。真是奇也怪哉。"
  承怡说完,两只眼睛目不转睛的盯着桌上摆的茶碗,崔碧城心中直犯嘀咕——难道自己手边这个不起眼的茶碗是个宝器?
  虽然说这个茶碗是个官窑的,可是这才是凤化年间的玩意儿,离现在不过五六年,民间当它是宝物,可是公卿手中,它就是个瓦罐。本朝元熙的官窑才是稀世之珍。器形、釉彩都需要迎合当今皇上的口味,元熙帝口味刁钻,眼光又极高,等闲的东西都入不了他的眼,所以如今大内用的都是万年不遇的一等一的好东西,等闲一个烧歪了的笔洗都能卖出几千两银子,就是如今元熙帝正当朝,管的严,没人敢捣腾那些东西。
  承怡一年间多半住宫里,那些东西见的多了,眼光自然也就好了。
  崔碧城听说承怡最近学着捣腾几件古董,也赚了一些钱,眼光毒的很,据说从来没有打过眼,可是自己也不差啊,自己早八百年就在琉璃厂开铺面了,那个时候承怡做啥呢?他可能还在毓正宫养他的胖头鱼呢!
  不对。
  这世间的人都没主见,都是人云亦云的随大溜。宫廷里皇上喜欢什么,流传出来,那玩意就值钱。承怡就在宫里面,他要是能给透出一两句话来,让自己知道以后什么玩意是皇上喜欢的,先低价囤起来,以后等着行市好了,再高价沽出去,肯定大赚。
  他正瞎捉摸着,就看见承怡眯眯眼,开嘴一乐,别说,他牙还挺白的,他说,"成了,别窝在你家算账了,今天天气好,春暖花开的,咱们到南郊游湖,午饭就在游船上吃,我做东。"
  崔碧城一呲牙,"得了,我哪敢让你请啊。别等着我吃了你这顿饭,以后你再在别的地方给我找把回来,还是我做东吧,咱们也别乱走了,你知道我腿脚不好,走远了脚酸,咱们俩就在我留园中吃饭。我的厨子是新从永嘉聘来的,你在外面吃不到的好手艺。这么多年你都在外面飘着,吃的都是些粗食,吃的你肠子都粗了。"
  啪!承怡的扇子敲在崔碧城的脑门上,他似笑非笑的一乐,"说什么呢?好啦,别在这耍赖了,赶紧换衣服动身,不然晚了就吃不到南湖的头鲜了。"
  南湖的画舫上有个调鼎高手,手下三道菜那是名满雍京的绝活,冰榨藕汁、花雕醉鲜鲥鱼和豆腐。
  藕汁和豆腐都是小菜,真正让大家趋之若鹜的是那道鲜鲥鱼。据说那种活鱼有牛犊那么大,吃的时候一片一片的切下来,佐以花雕和青葱、姜,味道鲜甜无比。
  崔碧城的腿曾经伤过,现在养好了,可是走路还是有些跛。每次出门他手中都拿着一根雕刻着凤凰的拐杖。这根拐杖据说是灵山的什么木雕刻的,还有那个大法师的加持,据说这玩意能值一万两黄金。
  承怡每次看老崔面容猥\亵的握住拐杖,就好像握住他儿媳妇儿的手,那个表情遭瘟极了。
  他坐在椅子上,打开扇子缓缓扇着,漫不经心的说,"我看你这辈子就跟着你手杖过算了。"
  崔碧城不以为然,"我不是还有你吗?"
  这是一句玩笑话,可是这句玩笑话说了都快三十年了,什么玩笑开三十年,也都快成真的了。
  承怡手中的折扇还是不紧不慢的扇着,就是眼中那股子似笑非笑没有了。
  崔碧城腿不好,原来走路都成问题,后来让他的驴脾气硬撑着练,养了这么多年,居然能健步如飞,还能骑马。就是他平日里不骑马,显得不矜贵。堂堂太贵妃崔家的侯爷,出入都要大轿才能显出气派来。
  到府门外,承怡看了看那个像个发过了头的面团一般的大轿,皱了皱眉,叫人把这个东西请走了。崔碧城一出门没看到自己的轿子,只看到两匹膘肥屁股大的匈奴骏马,立马拄着拐杖装成一副娇弱的样子,"我,我虚,骑不了马。"
  承怡一合扇子,笑着说,"胡说,前天还让文湛看到你在北城打猎呢,今儿怎么就骑不了马?"
  "这个狼……"
  狼崽子这三个字,在崔碧城嗓子眼里转了一圈,终于还是咽下去了。文湛做太子的时候,崔碧城明里暗里不知道骂了他多少年的'狼崽子',可如今他是皇上了,自己的侯府又是那么一大家子人,就算不为自己,也为了这些人积些口德。
  骂不出口,马还是要骑的。
  崔碧城看着这两匹价值万金的好马,心中暗气,这要是承怡给自己牵过一匹糟马,他肯定是不会骑的,可是眼前这种神骏,自己就是死了都要过一回瘾。他把自己的拐杖用天蚕丝的绳捆在自己的后背上,一招手吩咐道,"你们,给我搬一个上马凳来!"
  门外的小厮们一字排开,谁也没有动。
  崔碧城一瞪眼,他脸上那股江南春雨的迷离模样早没了,现在的他脑袋上插上犄角就成阎王爷了。
  承怡笑着说,"上马还这么麻烦,这要是到了南郊,没有伺候,看你怎么上下马?得了,你将就一些吧。"
  说着,他自己半蹲下去,双手架起来,放在马镫旁边低一些的位置上,说,"来吧,我伺候你。"
  看着承怡很自然的做马童一般的事,到让崔碧城心里老大不自在起来。
  他的表弟承怡可是金枝玉叶,原来别说伺候别人了,就连皇上都没本事让他动一根手指头。那才真正是油瓶倒了不扶,横草不拿的主儿。
  如今在外面飘了几年回来,人好像变了很多,柔和多了。可是这种柔和让崔碧城不太适应,因为那种柔和种带着洞察和包容,那是经历过忧伤的人才有的感觉。
  一直以来,他已经习惯了站在一个保护者的位置,插科打诨也好,泼皮耍赖也好,他会微妙的把自己的心思藏起来,站在一个暗处,安静的付出着。他总是想,不打扰他,不打扰他,等他不需要自己的时候,就可以抽身离开,不带走一片云彩。
  承怡的手张着,笑着说,"怎么,嫌我?放心好了,不会摔着你的。"见崔碧城不动,他又乐了,"你怎么像大姑娘上轿一样扭捏啊?不过话又说回来,有你这模样的新娘子吗?"
  崔碧城不干了,"我怎么了我?我可是新鲜脆生一朵花。"
  承怡扒拉他,"成了,别耍嘴皮子了,赶紧着,晚了没有鱼肉吃,只给你啃野菜。"
  说着,手中一使劲,崔碧城喜欢出城打猎,上马本来也不是一件特别难的事,两下一用力,崔碧城以一个不算漂亮的狗刨姿势爬上马鞍。
  承怡上马之后对崔府的那群人说,"我牵着你们侯爷出城遛弯去,去个三、五天。要是三、五天之后他还没回来,估计是和人私奔了。"
  崔碧城一瞪眼,"说什么呢?"
  承怡一呲牙,挥了挥手,两个人不再说话,他们双腿一夹顺着崔侯府门前的大路直出雍京。
  作者有话要说:最近大家被虐的有些那个啥了,赶紧换点小甜品,这个是很多年后,一切完结之后的HE一会儿就放蚊子出来
  番外·私奔 下
  雍京南湖简直可以说春/色无边。新鲜生出来的桃花、杏花、苹果花、喇叭花开的太热闹了,争奇斗艳的,这些还不算,关键是前来赏花的那些美人们,一个一个的薄衫丝裙,长衫布衣,各式各样的,简直就是万紫千红。
  崔碧城生的漂亮,从小到大,似乎一辈子都命犯桃花。这一路上,不用他抛媚眼,各式少女妙妇眼角眉梢可没少挂搭他。如果老崔回眸笑一下,不知道羞煞了多少粉桃色的香腮。
  因为是出城踏青,又不着急赶路,所以一出雍京城门,就在外面一个茶摊旁边下马,这里人来人往的,都是出城看花吃酒作诗的。
  他们问店家点了两海碗茉莉花茶,承怡去放马吃草,崔碧城拿着他的拐杖,腿脚颇为利索的走到长板凳上坐好,然后又从袖子中拿着扇子,大大咧咧的扇着。
  承怡空着手走过来,小二刚好过来上茶,他惊奇的说,"这位公子怎么就放心让您的马自己沿着河沿走,您那两匹马一看就是好马,别等着让贼人给牵走了,这位爷一看就是富贵人,走不了道,到时候,您哭都来不及哩。"
  承怡一乐,透出他那一口小白牙,"没事儿,我的马很懒,不跟别人走。"
  说完,端下来那两大海碗的茶水。
  小二一听他们不听劝,就摇头,自顾走了。
  这个时候,旁边一个清脆的声音,"店家,给我来一晚甜甜的蜂蜜荷花茶!"
  这边过来一个红裙少女,穿着简单,却很华美,她的头发编的很繁复,却非常适合骑马,也没有戴多余的首饰,而是在鬓角边上别着一颗龙眼大的珍珠。小儿一看来了娇客,马上乐不可支的屁颠屁颠捧着比我们用的粗陶碗精致多的,碗边没有磕边的瓷碗,给那姑娘端出来。
  谁想到那姑娘喝了一口,就微微皱起那一双似悲似喜的烟眉说,"店家,你不厚道。"
  那边小二就是一愣,马上赔小心问,"怎么不厚道?"
  少女说,"你想要毒死我。你这茶水是苦的。"
  小二,"……"
  少女不等小二说话,眼睛转向这样,却看着崔碧城说话,"这水就是苦的,我还能骗你不成?我是直隶梅城县姚家女,小字茉黛,家有良田万亩,父母俱在。像我这样有名有姓的人家,怎么会为了一碗蜜茶水就欺你这店家?"
  承怡一听,乐的像一只耗子。
  原来这美貌的红裙少女中意上了崔碧城,这哪里是给个小茶水铺挑错?这明明就是借着手中的蜂蜜荷花茶说事。现在人家都自曝家门了,就等着老崔支应一声,遣媒人上门去提亲。
  直隶梅城县离崔碧城的老家冉庄不远,要是骑着一头强壮的驴子赶路,一天能可以打个来回。崔碧城逝去的老父就曾经是梅城县的父母官。听那个大胆的姑娘这么说,再看她的穿着打扮,想必家境很好,她老爹不是个地主也是个富农。
  旁边当然有很多路人,他们一看,这个红裙少女模样好,家世好,人也好,就这么直白白的对着一个长得不错的瘸子表露心思,真把旁人羡慕嫉妒的,一个扼腕嚎叫——好大一朵鲜花直插牛粪啊!
  装傻充愣的老崔半天没反应,承怡着急,用脚踢了踢他。
  崔碧城不干了,把嘴边的大碗放在桌面上,瞪了承怡一眼,"你踢我做什么?"
  承怡冲着他一努嘴,让他看旁边那个火一般热情的红裙少女。
  崔碧城用那双迷茫的眼睛看了看少女,又看了看店小二,还有旁边那一群扼腕叫嚣的家伙,他一抹嘴,"我说,店家,你可真不厚道。你看看你卖的这茶水,都让人家小姑娘苦的都快哭了,直说你害人家。你这可不对啊,她说你下毒,谁知道你下毒不下毒,我说,我可记住你在这做买卖,我喝了你的茶,等过两天我也闹肚子什么的,我可过来寻你的麻烦啊。"
  说完,手指在桌面的承怡手边敲了敲,"给钱,走人。"
  大煞风景!
  大煞风景!!——
  闻言,那个少女哼了一声,愤愤不平的把手中的茶碗扔到伙计,自己转身走了。承怡笑着结账,还顺便把少女的茶钱也给了。旁边的路人们都大呼苍天不公!明明自己都是好花盆,偏偏那朵娇花看不到自己,偏偏就要自己去插那一坨瘸子牛粪啊!
  承怡面容淡淡的,骑马的时候总是不自觉的用手肘顶顶自己的肚子,诶,刚才憋的太厉害,笑岔气了。
  其实,他早知道那个姑娘要吃瘪。
  崔碧城是个表面痞子,吊儿郎当,满脸没有正经市井商人,其实他这个人孤傲锋利,心比天高,等闲的公卿上来巴结,他都不一定给面子,更不要说自持有些田产的小家碧玉了。他这个人属驴子的,他愿意做的事,八头牛都拉不回来,他不想做的事,九八屠刀架在他脖子上都不管事。再加上老崔这个人一向没品,并不会对女人另眼相看三分,不过,他这好歹还是给那姑娘留脸面了,不然,还不知道什么刻薄的话都能让他喷出来。
  到了南湖,已经晌午了,刚好可以吃饭。
  只不过以花雕鲥鱼闻名的雪芝坊的鲥鱼,已经售罄。雪芝坊的游船也挂起来牌子,不载客了。这边有许多过宝山空手而归的人,都在垂头丧气,
  承怡遗憾的直摇头,对着老崔直抱怨,"你看,让你快点起来,你还磨蹭,还是来晚了吧。"
  崔碧城不以为然,"不就是条鱼吗?咱们回去让人去菜市场买去不就成了。"
  听他这样说,旁边一个穿着绸衫的人插句嘴,"这位公子啊,你是不知道啊,这雪芝坊的鲥鱼是天下一绝!什么是天下一绝?就是除了这里,别处你哪里都吃不到这种鲥鱼!别说菜市场没这个,就算当今皇上的大正宫都没这个东西!这种鲥鱼又称'东海大蛟',只有一座房子那么大的船出海,才有可能捕到那么一条两条的。这一条鱼就比三头牛还要大!你知道牛吗!它比三头牛还要大!一百人都吃不完!你们知道什么呀?"
  说完他有撇了承怡崔碧城两眼,仰着脖子走了。
  承怡狐疑的看着那个人,"难道他是鲥鱼吃撑了?"
  崔碧城哼了一声,"我看他是根本就没吃到。我说,我跟着你跑了这么远,现在肚子已经咕咕叫了,你不能让我再喝一碗凉水就回家吧。"
  承怡抓了抓头发,他可不想现在就回雍京。
  今天他好像是和文湛吵了架跑出来的,如果不玩几天再回去,显得他这个架吵的很没有诚意。
  南湖的鲥鱼吃不上,那边的山水豆腐花还是有的吃的。
  承怡笑嘻嘻的抓住崔碧城的袖子,"我说了我做东,自然让你吃好的。你看看,鲥鱼就那么一点,可是南郊游湖的人可有许多,难道所有人吃不到鲥鱼就饿肚子?沿着湖水都有食肆,老牛的红焖羊肉,宋寡妇的南湖鱼羹,还有王二的柳叶面和赵家的米酒都不错。走,吃饭去。"
  崔碧城一撇嘴,"就吃这些?你当我是乡下人啊,吃的这么粗?"
  "有的吃就不错了,来,先给你一碗山水豆腐花。"
  承怡捧了两碗豆腐花,招呼崔碧城吃。
  这边清风吹过,杨柳依依。
  忽然,南湖中的雪芝坊的画舫慢慢停在湖堤旁,引来许多人围观,伙计们赶忙给游船搭木板,众人伸长了脖子争相去看。据说,雪芝坊的游船上有仙女,喜欢穿着一身羽毛织就的白绸缎锦袍,五彩云霞织的罗裙,世间男子能得她一笑,终身无憾。
  画舫中走出来一个人,不是仙女,只是一个面容清秀的男人。
  这个男人有些女气。
  他青衣小帽,是大户人家的家老的装扮,他从画舫中走出来,不理睬众人,只是走到承怡、崔碧城面前,深施一礼,说,"我家主人有意结识两位公子,未知赏脸否?"
  承怡低着头不说话。
  崔碧城手中的拐杖啪啪啪的点着堤岸的青石,大笑,"柳掌印,柳公公!您老人家不在司礼监抖威风,跑这里来做什么?还装成一般贵族人家的小家老,难不成……"老崔压低声音凑过去,"他来了?"
  清秀的男人笑了笑,"主子来了,奴婢自然也在。侯爷见效了。"
  "哦~~~"
  这一声,让崔碧城哼的那叫一个抑扬顿挫,像柳絮飘荡,又像加了一些胡椒孜然辣椒面的熏香,说不清楚什么复杂味道。
  然后他笑了一下,一手拿着拐杖,一手摆了摆,说,"吊花枪。"
  承怡见周围的人越来越多,知道不能再这里久留,就跟着家老装扮的柳丛容走进画舫。
  这个画舫有三层木楼,所有的木梁上都雕刻着繁复的花纹,从福禄寿到南海仙桃,还有瀛洲缭雾,各种典故应有尽有。这里的木都是金丝楠木的,难免有一些微妙的香气和若有似无的雾气,这在浩渺的南湖中,更显得仙气飘飘了。
  柳丛容依照千年前的古礼,把承怡他们让了进去,承怡问他,"他怎么来了?我又没告诉他今天要来这里。还有,这个雪芝坊又是怎么回事?不会一直都是他打的幌子吧。"
  柳丛容,"主子吩咐,奴婢照办就是了,别的,奴婢也不知道。"
  这画舫还真不错,不说别的,里面有一个大大的铜鼎,里面堆满了这个时节罕见的碎冰,上面铺着一层一层的荷花,让整个船舱里面都有一股清凉荷花味道。
  屋内摆着三张木案,人们必须依照古礼跪坐。
  正中那张木案后面已经坐着一个人,一身白衣,发顶的头发仅用一根玉簪别好,后面的墨泼似的丝一般长发铺开,就像山林里面,那些猴王背后长的杂毛。
  嗯……
  崔碧城这样想。
  其实吧,眼前这个人的这个打扮是眼下那些文人墨客、清酸翰林最时兴的装束,颇有一些散发芒鞋,归隐林泉,挑琴吟诗的潇洒味道在,只是崔碧城不太喜欢眼前这个人,所以怎么看他,都像峨眉山的猴儿。
  承怡进来,看了看这个木案,左右比了比,最后决定像一个冉庄的农民那样,席地盘腿坐着,崔碧城想了想,他拖着那条瘸腿,跪着实在太折磨,所以也席地而坐,那个人笑了一下,"看来是朕的疏忽,不过请人吃饭吃的鲥鱼,又不是座位。来,崔爱卿尝一尝,这是裴檀从东海急程送来的鲥鱼,朕亲自动手剐开的鱼肉,应该不会让卿失望。"
  元熙帝居然亲手拿着盛着樱色鱼肉的三寸玉板,到崔碧城木案前面。
  老崔觉得自己有些淡疼。
  他不着痕迹的翻了个白眼,还是恭敬的起来,双手把那个玉板接了过来,像捧着他儿子似的小心捧好了。
  那个啥不是有一句话,人在矮檐下,不能不低头?
  整个天下都是他文湛的,自己就算再硬气,无奈祖宗不争气,所以啊,就这么着吧。
  青翠的玉板上是凝脂一般的樱色鱼肉,还飘着花雕的味道,崔碧城用手指拎起来一片,看了看,薄厚刚好,让鱼肉入味,又不会让调料把鲥鱼的鲜美夺走,看来刀功了得。天下人只知道皇帝用剑,没想到拿起菜刀来也是一把好手。
  那边,元熙帝像捧着他自己儿子一般捧着那个玉板,凑到承怡面前,挑拣起来一块鱼肉挑到承怡的嘴边,笑着说,"尝一尝?"
  太亲昵了,嘿~~崔碧城忽然觉得口中发酸,好像牙齿都被酸倒了。
  鱼肉被片的异常精心,似乎连毫毛般的鱼骨都被剔除,切成最合适的大小喂到承怡嘴边。
  至于吗?
  老崔想,要是哪天元熙帝不做皇帝了,他也不会饿死,他会是一个不错的厨子。
  吃过了似乎只应天上有的鱼,楠木画舫游到了西岸,众人弃船登岸,眼前是一个青瓦白墙的小院子,外面还种了几株芭蕉。屋子中所有的东西一应俱全,茶室那边的木桌上摆了一副云子,没有收好,是个残局。
  崔碧城捏了捏手中的拐杖,忽然有一种'一声梧叶一声秋,一点芭蕉一点愁,三更归梦三更后,落灯花,棋未收,叹新丰逆旅淹留'的纤细的小哀伤。
  不必想,也知道那屋里发生什么。
  他坐在藤椅上,喝着仅供大内的极品乌龙,自己摆弄着眼前的云子,噼里啪啦中,他似乎又听到了算盘珠子的响声,一下,两下,三四下……
  文湛拿过一套新丝袍放在榻上,问承怡,"跑了一天,都是烟尘,要不要换一声衣服。"
  承怡用布巾擦脸,又把脖子擦了擦,顺手绞了个热手巾给文湛也擦了擦脸蛋。
  "不用,只把外衣脱了就好,不用换,这件衣服留着明天穿吧。"
  文湛被擦干净了脸,忽然又问,"我不来,你是不是打算就和崔碧城私奔了?在外面玩个三天五日的不回来?"
  "不会。"承怡渴了,正在用银瓶子在大碗中冲茶,"就算私奔也会带上你的。"
  文湛格格一乐,"骗人,真正私奔你就不会带上我喽。"
  "怎么会?"
  "怎么不会?你肯定带上宝宝,你的奸夫,银票,甚至还有包子,嗯,没准连黄瓜也带着,还有你喜欢的那些锅碗瓢盆,就没地方装我了。"
  "那你做包袱皮儿好了。走哪带到哪,不过你是皇上啊,皇上是离不开雍京的。"
  "皇帝也离不开你。"
  ……
  "嗯,我知道。"
  "所以,要是真的想私奔,就和我私奔吧。"
  "乱说。"
  难得浮生片刻闲。
  如果不算那个屋子里面的崔碧城,文湛真觉得自己已经和承怡私奔了。
  这里青山绿水,鸟语花香的,就连晚上做那事,似乎都能感觉愉快许多。从后面抱住承怡,然后以一种很舒服的拥抱姿势,慢慢的动着,他的手指一分一分的沿着承怡的后背抚摸着。承怡的后背有一些细细的伤痕,经年过去了,平复了许多,留下的仅仅是肉色的印记。
  文湛用牙齿轻轻咬了一口,怀中人酥的一哆嗦,热情汹涌而来,席卷了一切。
  从床上抱起来汗津津的承怡,"去洗澡?"
  "不要。"
  "那,再做一次?"
  "不要。"
  "你想怎么样?"
  "睡觉。"
  其实是睡不着的。两个人并排躺着,看着外面透射进来的月光,有一种静谧到天荒地老的感觉。
  文湛心思动了动,忽然说,"以后你要想出来玩,别找崔碧城了,他腿脚不好,需要静养。"
  "嗯,好。"
  "真的?"
  "真的。"
  年轻的皇帝稍微安了安心,就听见承怡说,"那我上昆仑山,听说小殷他们发现一条玉矿脉,我刚好像用整玉刨一个衣柜……"
  咚!
  皇帝的脑袋磕在床沿上。
  183
  夏日的夜晚是凝固的,热的像用牛皮熬煮的胶,一层一层贴上来,糊住皮肤,捂住口鼻,闷的快要死人了。我的手心全是汗,用力把手从床上提起来,它还在抖,不知道是我控制不住它,还是床板一直在晃动。
  左手似乎轻松一些,动了动,满手是文湛的头发,散乱无边,桀骜不驯,汗滋滋的,我就感觉脖子那边一团热辣辣的气息,野火一样,把人都烤干了。似乎是一天一夜,文湛像不要命一般的强取豪夺,似乎明天一睁眼就是红尘末日。
  不过我不怕,我总觉得这个尘世结实像个窝瓜,它会天长地久的,只是我可能会在尘世的天塌下来之前,就已经死在文湛的床上了。
  外面好像泛了一些白,他终于安生了下来。
  我觉得口渴的厉害,费力用手指捂了一下嗓子,忽然感觉身上一轻,他翻身下床,拿过来一盏温茶,扶着我的脖子喂我喝了,我呼出一口气,闭上眼睛睡觉。他似乎好像就在我身边,我还能感觉到他的手指有一搭没一搭的摸着我的脸颊。
  然后听见外面似乎有人说话,好像是说三殿下来了。
  文湛只说了三字,"轰出去。"
  凤化末年这一个月,据说后代史书称之为'七月之乱'。从一向英明神武的凤化帝(我爹)中风之后,内廷朝堂乱的遮天蔽日的。
  据说皇帝损于内廷淫/乱。据说这个皇帝一向如此。据说啊,只是据说,很多年前他爱上了臣下的妻子,几次三番向臣下索要其妻供他享用,可是都被臣下拒绝了,于是他怀恨在心,恰逢那个大臣造反了(老百姓都不知道,为什么那个大臣的反造的是如此的及时),于是皇帝就把那个大臣千刀万剐了,把他的妻儿收为己用,以达到自己不可告人的目的。可是他乐极生悲,后宫佳丽三千,他都快要忙不过来了,一天他正在美人儿身上气喘如牛的那个啥,他就忽然中风了……
  这是坊间的稗官野史。
  按理说,皇帝不成了,那太子管事儿啊。可惜,太子也有麻烦了。太子因为一些难以启齿的宫廷秘闻(诸如男宠乱/伦之祸)而被架空了势力,隐在东宫,几乎是闭门不出。
  男人都怂了,只有女人出头了。
  这个时候,朝阳正宫的裴皇后娘娘铁腕杀出,她摒弃前嫌,不计较多年皇帝对她的刻薄寡恩,反而披肝沥胆的联合一向很有声望的内阁首辅杜皬杜阁老威震朝局。杜阁老是个好人,他知恩图报,几道内阁的诏书一下,裴家的大大小小的几个近亲全都出将入相的,让原本只知道喝花酒打马球的裴仲夕、裴榕、裴槐、裴粱、裴……都成了尊贵无比的三公九卿,眼看似乎有日暮西山之势的赫赫扬扬百年的裴氏家族,又有了东山再起的雄势,让人艳羡。
  这年的七月十五,雍京西的岐山降了一大块陨石,上面写着几个怪异的大字'凤末微落,女主昌',这些字歪七扭八的,根不就不是现在读书人用的字体,经过钦天监的用力查找,居然找到了,据说那是上古年间,圣王百喜开天辟地,分开混沌时候,祭告上苍所用的文字,那是天神用的东西,不是凡尘的俗物。
  这个一看就知道是谎言一样的荒谬东西,居然能掀起轩然大/波。
  不说那些很容易被忽悠的老百姓开始私下议论纷纷,他们是不是就要有一个女主了,就连朝廷上那些饱读诗书的大臣们也开始胡思乱想,他们是不是将要侍奉一个似乎只适合于在内廷耍弄一些脂粉权谋的浅薄女人?
  可是,裴家势力崛起的势头是惊人的,就像雨水后,最阴暗角落中的蘑菇,按都按不住,一个一个的向外冒。在一次,一个御使言官照例参奏百官的不法行为,这次写在他奏折上的是裴家的一个新上任的侍郎,这个人太那个啥了,好像几辈子没有见过女人,居然在雍京的管道上抢良家妇女,顺天府的人马过来管,这个裴某又让家奴把官兵给打傻了。就这么着,他就把人家的姑娘抢走做第十三房小妾。洞房也入了,人也给糟蹋了,到了第三天,这个女人他不要了,就让人给轰了出来。这还不算,他还找人家的麻烦,说既然那个姑娘不是他裴家的人了,所以这姑娘在裴府吃喝三天,需要奉还白银三两半。
  街坊听着就干了,没听说过还有这么不要脸的人。你就算上窑子也要花些钱的,结果你白白得了一个大姑娘,没花钱也就算了,反过来还要讹人家的钱,你究竟还是不是人啊?
  姑娘的爹想着赔钱就赔钱,反正自己是平头老百姓,惹不起裴家,再说,裴侍郎肯放他家姑娘回来,他已经很感激了,于是就砸锅卖铁的凑了三两半的银子,原来想着就这样息事宁人算了,可是不知道那个裴侍郎是不是猪肉蒙了心,竟然还追着姑娘家赔他彩礼钱。谁都知道,这姑娘是他抢的,根本就没花彩礼钱,所以那姑娘的老爹一个气不过,和裴家的家丁冲突了起来,被打了,后半夜,他连气带病的,就死了,那个姑娘给她爹盖好了被子,死后就上吊了。
  这么伤天害理的事,居然没人敢管,顺天府认怂了。那个御使言官正好就住那条街上,他一听,就不干了,连夜写好了折子,第二天就递进内阁。内阁把它转进司礼监,李芳不管,又给内阁的杜皬打了回去,杜皬就把这个折子给了皇后。
  皇后也不说什么,当下召写奏折的御使进宫,没说什么,只不过是赞了他几句'刚直不阿',又赏了一口清茶喝,谁想到,御使一出正阳门,就被埋伏在两旁的刀斧手给剁了。
  此事一出,朝野哗然。
  大郑朝廷似乎还没有擅杀言官的前例。
  百官对裴皇后这个女人的执政能力就更不以为然了。
  说到底,她就是一个无知的妇人。她想要做女皇,除非太阳这辈子就缩在地底下,再也别挪窝了。
  自从文湛把外面据说来探望的三殿下给轰走了,他就一直靠在床榻上,然我枕着他的胸膛,我困的时候迷糊一会儿,不困的时候,就这么呆着。文湛拿起来我的左手,似乎无意识的揉着,好像要把我那根短命的命线给揉平了。
  我被揉的有些疼,晃了晃手腕,他低下头,在我腮边亲了一下,才问,"怎么了?"
  "别揉了,给我弄点吃的。"
  他低低的笑。
  从那边的银铜里拿出一直用碎冰镇着的银耳汤,用勺子喂我喝。
  他忽然又笑了一下,"我以为你醒过来会骂我。"
  "早没力气了。不过我挺后悔的……"半句后,我又吞了一口银耳汤。
  "后悔什么?没有听我的话?"
  "不是。"我摇头,示意吃饱了,我闭上眼睛,没有说完。
  等了一会儿,他又捏我,又问,"后悔什么?"
  "后悔……"我想了想,居然想到了很多很多年前,"我当年干嘛要到毓正宫读书?"
  他,"……"
  我,"干嘛要遇到你?"
  叮……是瓷勺子碰到瓷碗的声音。
  他没有说完,似乎很平静,平静的像一条河。
  忽然,砰的一声,把他手中的碗给瓦卒了。
  大门外,传来哗啦哗啦落锁的声音,文湛起身,他先用被子把我包起来,然后才满不在乎在一地的碎衣服中挑挑拣拣,拿起来早已经皱成一团纸的衣袍,自己给自己披上了。
  大门缓缓被推开,皇后来了,她的伸手居然还有杜贵妃,杜皬,他儿子杜元泽,剩下的,就是一身簇新亲王装束的老三羽澜。
  裴皇后在门外,似乎感觉到大殿内的污秽,而不愿意进来。
  她轻说一句,"太子,嘉王来请了好几遍了,你好难请。"
  文湛仅仅是把衣袍裹好,墨泼一般的长发从衣服中翻出来,他拿着一个茶杯子,喝水润了嘴唇,有些怠慢的问,"母后来了,何事?"
  裴皇后见他根本就没动,一动气,"要是你不想死在那个杂种身上,就出来。"
  文湛把茶杯放好,走到门口,恭敬的对着皇后施礼,然后又冲着皇后身后的那些人也点了头,似乎众人觉得原本那个知进退的太子又回来了,没想到,他抬起来手指,点着皇后身后的杜贵妃,杜皬,杜元泽,还有老三羽澜说,"卫共姬、易牙、开方、竖刁。"
  文湛说的这四个人全都是引起齐桓公内乱的罪魁祸首。
  一个后宫的宠妾,一个厨子,一个宠臣,一个太监。
  这个四个倒霉玩意儿,合伙把齐桓公给困宫里了,又不敢杀了他,就在齐王宫外围了一层墙面,不让人进出,所以他们就把老头儿活活的给饿死了。姜小白九合诸侯,一匡天下的霸业就此玩完。
  太子这话分明就是把眼前这几个人比作那四个倒霉玩意儿了,这个时候就看出杜家人的涵养了,不动声色,还真忍的住。
  这个时候杜皬被他儿子搀着,颤巍巍的过来说,"老臣自知道愧对太子殿下的期望,辅政多年,于江山社稷无尺寸之功,本应该致仕回乡,读书耕田。可是如今皇上昏迷,太子大位不稳,微臣实在放心不下。还请殿下不以臣卑鄙,消除芥蒂,国事为重。"
  文湛饶有兴致的看着他,"阁老有什么事,请直说。"
  杜皬却不说话了。
  裴皇后的声音,"你父皇处于弥留,国家不可一日无君,不然内乱不穷。杜阁老的意思也是百官的意思。文湛,你可以奉皇上为太皇,而你,择日登基吧。"
  听听他们的意思,像是我爹已经死了,甚至可以说,他们根本就不顾我爹的生死。他们就好像是一群强盗,现在已经开始商量着坐地分赃了。
  我以为文湛会欣然同意,可是他却冷笑一声才说,"你知道我最看不上易牙、开方、竖刁什么吗?弑君就是弑君,无论饿死君主还是用刀枪毒药,都是弑君。可是他们卑劣的地方就在于,有胆子做,没有胆子认。怎么,你们做的孽,让我来负罪吗?"
  杜皬想必知道今天有这样的责难,他这只大闸蟹皮厚腿多,心思又深,他忍的下来,所以他不说话。裴后不一样,今天她来,想必是志在必得,因为她本人已经控制不住朝局了,又不甘心把嗣皇帝的大位拱手让人。我想着这个婆娘打定了主意想要文湛登基,她垂帘。
  裴皇后只说了一句,"文湛,母后能为你的,肯为你做的,都做了。朝廷上,禁宫中,肯奉你为主的大臣们,娘也都给你准备好了,你去还是不去?"
  太子一笑,"还是母后了解儿子。去,怎么可能不去?儿子等这一天,已经等得够久了。"
  184
  他们见心愿达成,心满意足,也不流连。
  太子说要梳洗更衣,所以晚一些去,他们就走了。文湛在那里看着他们的背影,忽然硬生生的转过来,我一直觉得他和皇后之间有一根细但是牢固的丝,也被文湛自己生生的扯断了,我看着他,心底那股酸涩的气息又翻涌了上来,有些呛。
  他们这是在辱没文湛,别说裴后不配坐在玉座珠帘之后,就连那个杜老头都不配再屹立于内阁中了。文湛值得选用更好的臣子去开创自己的不世功勋。
  我从床上坐起来,而他走过来,在我面前蹲下,他的手放在我的腿上,我极慢的,抓了他的手,这才知道,他的手是热的,像一团火。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就想这么抓着他的手,我低着头,他却凑了过来,仰起头想要亲我,却被我躲开了。
  "你对我就是这样吝啬。"他冷笑,"一见我伤心了、难过了,就过来施舍一些不值钱的安慰,顶多就是拉拉手什么的,可是却连一根货真价实的肉骨头都不给我。我要是你的狗,早被你饿死了。"
  我,"……"
  他又说,"呵,我忘了,从小到大,你似乎从未养过狗。"
  他的话刻薄到像一把锋利的刀,在我心口上戳来戳去。他见我还没被他戳死,又加了一句,"想来是养不活。"
  我只是觉得心酸,那股酸呛从心流出来,涌到四肢百骸,难过的很。
  文湛揭过这个茬,他站起来,却问我,"还能下地吗?"他说着,就来搬我的脚。双脚一落地,顿时觉得刀割的一样。
  他叹口气,"原本想着能歇个几日,谁想到他们今天就来了……这是我的错,昨天弄的狠了些,不过今天进宫,你也得去。这个时候跟在我身边,才最安全。"
  他冲着殿外拍了一下手,既然殿门开了,一直在外面的柳丛容带着人进来,我和文湛都需要沐浴更衣,换上全套朝服。
  我筋骨松麻,费了好久,才穿戴整齐到了正殿,文湛已经坐在那里喝茶了,就是脸色不好,面沉的跟死水一样,只是眼睛很亮,像战场上的烽火。
  他的打扮却和平常一样,甚至连朝服都不是新做的,头上的平天冠也没有装上珍珠的流苏。我就更省事了,头发就用玉环圈住,不散就好。
  他看到我,收起来那副表情,淡淡的笑着,把手中的茶盏放下,走过来,用手掌撑住我的后腰,低头问,"行吗?用不用我抱你?"
  我摇头。
  他也不生气,只是伸手攥住我的手,我用力向回抽,也抽不动。
  我,"你别这么任性,咱们这是去大正宫正殿,不是回你的东宫。让别人看到咱们这样,你这个嗣皇帝还当不当?"
  他鼻子里哼了一声,"如果不是我,你指望是谁?老三吗?我到希望他能站出来,英雄一回。可其实呐,他就是人穷志短、马瘦毛长,一辈子就别指望他能撑起来什么,好事如此,坏事也一样。"
  我不能和他再纠缠。
  从今早皇后她们过来到现在,差不多已经过去一个半时辰了,现在这个关口几乎可以说的上是十万火急,晚一会儿,不知道出什么大事。文湛见我不再说话,扯着我就出了小行宫。
  今天他的阵势也够可以的。
  靠近他轿子左右的护卫不少于一千人,轿子左右是骑着黑色匈奴马,背着黄金羽翎箭,马鞍配着黄金马镫的东宫十八禁卫,就这么着,浩浩荡荡的走到大正宫。
  大正门这边倒是剑影重重,人们都屏气凝神,肃立着,就是大正宫正殿,朱墙黑瓦之内,金砖玉阶之上,那群大臣们似乎正在哭,还哭的此起彼伏,好像一群人拿着刀剑闯入了鸡鸭窝。
  一个老御使哭的鼻涕眼泪都抹在脸上了,"天啊,这是要亡我大郑江山啊!列祖列宗创下的基业,就这么毁在奸佞小人手中啦!深宫妾妇、宠臣外戚,你们哪一个能治国安邦,哪一个能威震天下,你们……"
  "反啦!反啦!"信任的礼部侍郎裴榕(就是抢了姑娘,反过来让人家陪彩礼钱,逼着姑娘爷俩上吊的那个裴侍郎)扯着脖子大嚷,"来人!来人!把这个人给我拉出去,杖责一百大板!打死了算!"
  我向里看了看,皇后坐在御座边的小金边雕凤木椅上,高耸的御座下左边摆着一个绣墩,杜皬颤微微的坐着,他后面站着他儿子杜元泽。老三羽澜站在右边最靠近御座的位置,就这么双手捧着笏板,不言不语的看着。
  太子见这个情景,只是刚走进正殿,没有再向前走。
  他拉着我,站在巨大的楠木柱之后,看着这一切。
  然后就听见外面刀剑出鞘的声音,大殿周围是闷雷一般的踩踏声,裴檀带着大队近卫军把这里团团围住,大殿中陡然安静了下来,像是疯乱的人群立马死绝了一般。
  裴檀前来对太子行礼,文湛几若不见的点了点头,裴檀这才带着长剑一步一步走了进去。
  裴榕裴侍郎见裴檀来了,他先是哈哈大笑,手指着那个老御使大骂,"老杂毛,明年的今日就是你的祭日,我看你们家还有谁来给你收尸?"
  那个老御使面如死灰,全身像被抽了筋骨一般瘫了下去。他不再说话,只是用力咬住嘴唇,仰着面,老泪纵横流淌,很像西北宁州的雨水季节的黄土高坡。
  裴侍郎笑吟吟的迎上来,冲着裴檀说,"老十七,你亲自带兵来了?"
  他们裴氏是大家族,兄弟多,分支多,一大家子论排行。据说不知道族里面怎么排的,裴檀在他们这辈的兄弟中排行十七,所以别的房头的比他年岁大的,或者在他面前托大的,在他面前都称呼他为'老十七',显得很亲切,同时又能显示一下裴氏的泼天的权势。
  裴侍郎,"正好,给我杀了他,明天我请你喝酒。"
  裴檀慢慢抽出长剑。
  那口剑是宝器,出鞘就是要见血的。可是当庭弑杀御使违背大郑祖制,我爹在的时候绝对不允许任何人这样做,太子也知道这规矩。我不知道皇后知不知道,反正这大殿上,却没有一个人阻拦。
  让他们这样闹下去,家国天下还像个什么样子?
  我一着急,就嚷了一句,"不能杀人!"
  文湛攥着我的手腕子,差点给我拧断了。
  可惜晚了。
  那边,裴檀手起剑落,一颗人头落地。裴榕的脑袋像球一样骨碌骨碌滚了出去,他的身子还站着,哆嗦了两下,喷出一脖子浓稠的血汁,以一个狗啃屎的姿态,向前扑倒。
  那个哭泣的老御使顿时憋回去了眼泪,似乎不相信为什么死的人不是他,而是裴榕?他傻愣愣的看着这边,呆呆的说了一句,"杀人……了?"
  杜皬一惊,从绣墩上蹦了起来。
  皇后一怒,手又拍在御案上,翡翠镯子立马就碎了。
  裴后大呵,"裴檀,你反了不成?"
  裴檀不说话,他从容的收回利剑,直挺挺的跪在御座下,"臣,不敢。"
  此时,大正宫正殿数十道雕花大木门被近卫军砰砰砰砰,连环着的,像牢笼一样死死的扣上。
  哇!——
  啊啊啊啊!!——
  大殿中好像被捅掉的马蜂窝,一群大臣们像无头苍蝇一帮到处乱撞,可任由他们再折腾,这里的大门就好像铜墙铁壁一般,粉丝不动。
  这就是一个封死的坟。
  现在谁也别想出去。
  众人心头都浮现了恐惧——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这种恐惧是没有尽头的,他像决口的黄河一般,以不可抵挡的势头在大殿内迅速漫延。平日里那些威风八面的大臣们,此时像一个一个被恶霸欺负的小姑娘,颤抖、沮丧,有的人已经开始哭,哭晕过去,哭的东倒西歪的大有人在。
  皇后刚想发作,可是似乎想到了,外面的人都是裴檀带来的,她逼着自己换上平静的面皮问裴檀,"小十七,你这是做什么?有什么不高兴的事情告诉姑姑,姑姑给你做主。"
  裴檀依然跪着说,"皇后,这里是朝堂,没有皇后娘娘的侄子。"
  皇后,"好,既然如此,那么裴檀,你想做什么?"
  裴檀恭恭敬敬的叩了头,才沉声说,"微臣裴檀,恭迎圣驾。"
  他的声音不大,却有一种夺人心魄的力量,比锵锵金石,轰轰雷鼓更加使人振聋发聩!
  什么?
  他说什么?
  我没有听清楚。
  皇后一惊,站了起来,她头上的黄金攒丝珠凤的流苏在噼里啪啦做响。她惊怒,"裴……裴檀,你胡说什么?陛下已经……"
  "朕已经如何了?"
  一道清冽的声音,不啻于百年大旱惊炸的一声巨雷!
  众人看向御座。
  我爹黑袍素衣从殿后缓步走出来,他的身后亦步亦趋是司礼监的掌印大太监李芳。李芳手中捧着皇帝的白貂坎肩,丰厚的皮毛让它看起来就像依然活着的生灵。
  群臣一阵哗然。
  我受到了惊吓,下巴差点直接掉到地上。
  我无意识的问文湛,"你……你怎么知道父皇没事?"
  他不答,只是轻微摇头。
  我,"是你,是你和父皇布了个局?"
  他,"嘘……安静些,看戏。"
  父皇的脸色苍白如纸,然而他就像是一尊神,一座山。有他在的地方,任何魑魅魍魉都被压着,被镇着,无法为祸人间。
  我爹悠然的坐在御座上,李芳站在他旁边,间隔开他和皇后。
  他的左手拿着一柄古旧的短剑,上面镶嵌了许多珍珠,他把短剑往御案上敲了敲,朝堂下当下安静的连掉根针头线脑的声音都能听到。
  我爹淡然的说,"朕病了,这些日子来难为诸位爱卿,在朝局不稳的时候依然能恪尽职守,这是江山社稷之幸,是天下黎民之幸。"
  那些人从茫然中立即清醒,他们当即跪拜,并且要山呼万岁,我爹一抬手,给止住了。
  "来日方长。诸位爱卿,今日朕只想处理家事,不干国政,所以诸位爱卿都退下吧。"
  众人依然很茫然,抬头看了看,见皇帝有些慵懒的坐在御座上,不知道在想什么,他旁边的大太监李芳冲着六部九卿,那些王公大臣们一个劲的使眼色,众人如梦初醒,连忙行了三百九叩大礼,此时,大正宫数道大门轰然之间一齐打开,众人走出去,看着外面瓦蓝瓦蓝的天际,茫然之间生出一种再世为人的感慨。
  李芳将皇后'请'到九重御座之下,裴檀的人留下了杜皬,杜元泽,还有嘉王羽澜。此时,太子揪住我,也走向前去。我爹温和的看了我一眼,我的眼泪就像断了线的珠子,噼里啪啦的往下掉。我也知道这个时候哭,实在不是时候,就用袖子糊弄了两把,忍住了。
  我爹看着下面这些活着人,还有裴榕的一具尸体和他的脑袋,叹了口气,对李芳说,"杜阁老几朝重臣,如今也是上了年纪的人,你扶阁老坐下。"
  "是,奴婢遵命。"
  李芳将手中的貂皮坎肩放在我爹手边,他自己过来,把跪在地上的杜皬搀扶了起来,让他坐了,这才又回来,将坎肩给我爹披上。
  皇后眼神流转,她掏出手绢擦了擦眼睛说,"见陛下无恙,臣妾总生死九泉,也能含笑闭目了。"
  皇帝的手一抬,止住了她说话,"皇后,你我二十年的夫妻,这些虚的,今日就免了吧。"
  裴后悚然抬头,"陛下,您的话,臣妾不明白。"
  "你明白。"
  我爹站起来,拿起来御案上的短剑,一下子扔了出来。金石相撞的声音铿锵做响,那把短剑轱辘轱辘,到了裴后脚边。
  "皇后,这是赏你的。"
  裴后大哭,"陛下,您这样冤枉臣妾,臣妾不服!"
  "冤枉?"皇帝的声音很轻,轻的就像天边飘过来的那朵云,"在朕的药里下毒,勾结外臣、贪墨国库银两,威逼太子让权,私自调换雍京关防,擅杀御使大夫,纵容家人擅权、为非作歹,结党谋逆。这哪一条不是你做出来的,哪一条不是死罪?"
  裴后哭叫着,"皇上,你不能只凭一面之词就定臣妾的罪,臣妾冤枉,臣妾不服!皇上您不知道这宫里有多少人想着臣妾死,她们都是一些表面忠良,私下蛇蝎心肠的人,她们污蔑臣妾,……"
  啪!
  我爹一拍书案。
  "够了!朕看着你我二十年夫妻情谊上才手下容情,希望你好自为之。"
  裴后忽然不哭了。
  她咯咯的笑着,"皇上,你以为你杀了我就能息事宁人吗?我告诉你,太晚了,你做的孽,只有你自己偿还!你那些见不得人的勾当,你永远也别想瞒下去!为了一个男人,你杀了自己的儿子,你把自己的儿子都杀了,你还娶了一个失节的贱人做贵妃!你还替别人养了二十多年的儿子!你是天底下最窝囊的男人!我看不起你!全天下人都看不起你!"
  我惊异,裴后,这是疯了吗?
  然而我爹安静的听着,他的面色很平淡,似乎眼前的一切已经无法引起他的波澜。
  等到裴后声嘶力竭之后,我爹依然淡淡的问,"好,既然你这么说,我也不屈你。今日就在这朝堂上,我们把所有的恩怨都了一了。第一件,你说!"
  裴皇后一抬眼,"鲸吞国库银两之事,于臣妾无关。陛下不妨查问外戚崔碧城,他一直在制造局当差,江南贪墨巨案,他最清楚。有一千万两白银不翼而飞,皇上似乎不应姑息养奸。"
  我爹点头,对李芳说,"叫崔碧城过来,同时叫司礼监把内库的帐一起带过来。"
  我从来没想过今天就能看到崔碧城。
  他低着头,全身换了新衣服,腿伤没有好,所以拄着两根拐杖,一瘸一瘸的上来。他没有看我,直接跪了,却没有说话,和他一起来的人是司礼监的绿直。绿直抱着一本大账,也跪了。
  我爹对绿直说,"把你手上的账念给这些人听听。"
  绿直低声应道,"是。"
  这才抬头,双手账册说,"凤化三十六年,十一月,兵部修造直木双桅战船,用于对封国海上作战,总计白银三百一十七万两。
  凤化三十七年,五月,西北大旱,需要拨粮赈灾,内库调拨白银一百二十六万两。凤化三十七年,七月,江西水患,内库调拨白银七十二万两赈灾。
  凤化三十八年,三月,东川土司叛乱,内库调拨军饷五十四万两,同年七月,追加军饷和阵亡将士抚恤金,总计白银四十六万两。
  凤化三十九年,漠北匈奴南下袭击河套平原,宣大总督尹名扬奋力抵抗,击退匈奴,内库划拨宣大军费增至一百三十二万两,同年五月,黄河大旱,挑拨赈灾两款,总计白银七十七万两。
  凤化四十一年,夏,江南,闽浙,蜀中大旱,调拨款项,总计白银二百六十万两。
  这几项大的开支,总计白银一千零八十四万两。"
  绿直说完,磕了个头,合上了那本大账。
  我听的心中就一咯噔,一块巨石落地。
  原来老崔居然还挺先天下之忧而忧的,居然还为国聚财。他在我心中由一只铁公鸡,立马飞升为一只闪耀耀的金公鸡!虽然依然一毛不拔,可是却光华无比。
  我爹说,"崔碧城账上所谓不翼而飞的银子都用在这几项了,他在江南的账册已经秘密押解进京,如果皇后,杜阁老想要对账,尽可对。不知这样做,皇后和阁老认可不认可?"
  杜皬老奸巨猾的,他早就跪在一旁,额头死磕地面上,一句话不说。
  裴后不知道是这么个结果,也愣了愣。
  皇帝一挥手,让崔碧城先退下。
  此时皇后咬了咬牙,一指我说,"那他呢?他根本就不是皇长子,真正的皇长子早已经死了。贵妃崔氏以私生之子冒充皇子,秽/乱宫闱,混淆皇室血脉,这难道不是灭九族的重罪吗?"
  我……我一口血喷出来,喷死你!我在旁边听的这叫一个气!裴后临死似乎都想拉我做垫背的,她太恶毒了!
  可是……
  我爹却没有立即反驳她,而是垂着眼,不知道再想什么。
  他的静默有些摧人心肝。
  良久,他说,"朕本来也没有打算能瞒过一辈子。既然如此,……列祖列宗在上,私杀皇子,混淆皇室血脉的罪,朕一人承担。
  崔氏并没有失节败行。她进宫之时并非完璧,是因为她曾经嫁过人。她的丈夫是朕的刎颈之交,朕引以为知己。他临终托孤,朕自当竭力照顾他们母子。"
  轰隆隆……
  天啊,我爹到底在说什么?
  就看他看着我,"承怡,你过来。"
  我愣愣的走过去,他又指着我面前的那片地方,说,"跪下。"
  我也跪下了。
  皇帝说,"拟旨,即日起,原皇长子承怡并非皇族血脉,即日起着宗人府除籍,没收府邸,免去年俸以及一切皇室供奉,废为庶人,永不许科举出仕。贵妃崔氏失节易嫁,着革去贵妃称号,降为淑妃。崔碧城虽于社稷有尺寸之功,然其骄奢淫逸,私费国帑,行贿官员,着顺天府抄没其在雍京所有财产,宅邸,田产,一律充当国有。崔氏冉庄祠堂、田产为其祖传之物,予于保留。"
  我都傻了,甚至忘记谢恩。
  然而我爹……皇帝根本没有看我,他只是看着裴后,"皇后,这样做,你认可不认可?"
  命价。
  皇帝这是在用自己手中的筹码换皇后,甚至是裴氏,杜氏的性命。
  "陛下。"
  裴皇后端庄的跪倒,"今日之祸,俱是臣妾与杜皬一党所为,与太子无关,请陛下明察。"
  "裴如纶!你这个出尔反尔的贱人!老子咬死你!"
  那边杜元泽一声咆哮,眼看着就像恶狗扑食一般向这边扑,裴檀连忙着人将他按倒在地,将他的脑袋死死的压在地上,让他动弹不得。
  杜元泽口齿不清的一直在说,"老子咬死你!……"
  裴檀让人摘了他下颌,他这才安静下来。
  只是瞪着双眼盯着皇后,眼睛都快要爆了。
  皇帝似乎不为所动,他看着裴皇后,没有答应,也没有反驳。
  裴皇后双手捡过那把短剑,忽然又说,"陛下,既然您从来不曾忘记裴家的过往,为何要忍了二十三年才动手?"
  皇帝从御座上走下来,他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太子,最后走到皇后面前,淡淡的说,"因为,毕竟你我有夫妻之爱,朕与太子有父子之情,与裴家有君臣之义!太子是国之重宝,朕不想动裴家而牵连太子!"
  "陛下……"
  听到太子无恙,裴后忽然笑了,是那种从心底发出的喜悦。
  "听陛下这样说,臣妾心愿已了,臣妾可以安心上路了。"
  说完就抹了脖子。
  太子却安静的仿佛早已经死掉。
  他一句话也不说,一句求情也没有。
  连眼泪和哭泣都没有。
  他就那样的安静的看着这一切发生。
  皇帝看着裴后倒下,对李芳说,"拟旨,皇后家族矫旨谋逆,除靖乱功臣裴檀外,夷裴氏三族,其余人发配为奴,子孙十世不得科举出仕。裴檀毕竟系裴氏族人,着即削去征渊侯爵位,降三级留用,外调东海任新州总兵。后宫中,贵妃裴氏落发出家,皇七子越筝送毓正宫读书。杜元泽私植党羽,贪墨国帑,聚党谋逆,着三法司钦审定罪,钦此。"
  "至于别人……"
  "阁老,你年事已高,致仕返乡吧。"
  杜元泽早已经说不出话来,只有颤微微的杜皬,颤微微的叩头,颤微微的谢恩,"罪臣,领旨谢恩。"
  自有人来,把他和他儿子,半压,半搀着,给弄走了。
  一场某朝篡位,就这样烟消云散了。
  皇帝走到哆嗦的如同芦花鸡一般的嘉王面前,痛心的说,"其实,当时朕中毒之际太子把你圈禁起来,是朕的主意,是想要保全你。你怎么就糊里糊涂的卷进这个漩涡里面来了?事到如今,你让朕,如何保全你?"
  "不……不是……"
  羽澜忽然抬起头,以一种前所未有的惊惧表情抱住皇帝的大腿,却是看着文湛说,"父……父皇,不是,儿子冤枉,杜阁老冤枉,杜侍郎也冤枉,皇后冤枉,这一切都不是这样的。不是……"
  皇帝慢慢抚摸他的头发,眼睛中俱是痛心,那种只有做了父亲之后才明白的感觉。他一定以为他的儿子被吓疯了。
  "别怕,羽澜,别怕儿子,有父皇在,谁也不会把你怎么样的。"
  "不!"羽澜忽然尖叫着,他手指着文湛,"父皇,都是他,一切都是他!是他告诉儿子,说皇长子不是父皇的亲生儿子,让儿子去查的。是他,是他给了杜阁老那笔账,说是崔碧城贪墨了一千万两白银,他让杜阁老彻查江南!也是他,偷了兵符给裴榕,让他协助皇后调兵,可谁想到在最关键的时候,所有的兵马都换成裴檀的人了……还是他,还是他……他说,父皇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了,他让儿子偷偷找人寻个方子,……说要将父皇,让父皇病了就好,只要父皇不理朝政,父皇就不会查杜家的黑账,也不会废了儿臣了……"
  皇帝的声音轻软柔和,他细细的问羽澜,"这些都是文湛让你做的?"
  "……"然后他才哆嗦着轻声说,"是……"
  啪!——
  一个狠绝的耳光,就扇在羽澜的脸上,羽澜嘴角全是血。
  "你就敢瞒着朕去做?!"
  半晌,羽澜才滚起来,抱住皇帝的腿继续哭,"父皇,儿子错了,儿子知道错了,父皇,……父皇……"
  "李芳!李芳!你把老三送到……送回嘉王府,勒令他闭门思过,不许见客!"
  "是。"
  李芳一听这里有莫大的干系,连忙过来,叫了绿直,他们两个人连拖再拽的,把羽澜也给弄走了。
  偌大的大正宫正殿,只有我,皇帝,和文湛。
  文湛没有抬头,他低着头,淡淡,忽然嘴角微微一扬,嘴唇边上凝结了一个诡谲的笑,就像一个俊美的白玉面具,被硬生生的撕开了一道口子。
  他端正的,无可挑剔的磕了个头,"父皇。"
  文湛根本没有为自己辩解。
  皇帝到不说话了。
  很久很久之后,皇帝疲惫的声音说,"成大事者,至亲可杀。从崔碧城开始,一直到江南巨案,杜家私账,再又有朕中毒昏迷,皇后擅权,甚至连承怡的身世也可以拿出来做文章。你表面上和朕联手,借着朕中毒而示弱,想要引蛇出洞,背地里却有挑唆裴家专权多事。真是佛是你,鬼也是你!"
  我越听越心惊。
  我侧眼看着文湛,就像看着一头恶鬼。
  皇帝冷笑,"好一个太子!几年来,布下天罗地网,步步为营,算无遗策,这是怎样的心机?朕错了,原本朕只想用杜皬磨练你,谁想到他二十年的枢机宰辅,杜氏一门满朝的门生故吏,裴家百家望族在你的面前简直是不堪一击。有你这样的儿子,我就是死了,也能含笑去见大郑的列祖列宗。"
  文湛不说话,就那么直挺挺的跪着。
  皇帝忽然悲凉的说,"这个世上,你就是孤独一人了,称孤道寡,……"
  太子答道,"不,儿臣不是孤独一人,儿臣还有他,……也只有他了。"
  我就看到文湛看着我,忽然他笑了,清清淡淡的,像万丈红尘中一朵青莲。
  凤化三十一年,七月的这场谋逆纷争就此落幕。
  当朝皇帝只有三个成年皇子尚在人间,经此一役,我被废为庶人,嘉王羽澜因为被牵连进谋逆重罪而被圈禁,剩下的那个皇子,就是太子文湛。
  他是唯一的一个。
  只有他,才是最后的胜利者。
  凤末这场纷乱简直就是神鬼莫测,这其中诡谲重重,杀机纷涌。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究竟谁为谁的刀俎,谁是谁的鱼肉?
  185
  第二十一章良辰美景奈何天
  我做了一个梦。
  在梦里,我爹忽然不是我爹了,他只是太子他爹。
  所以,从今天开始,我只能称他为皇帝,而不是爹。
  皇帝让我和他并排坐在御座的台阶上,他只说了,其实我亲爹早死了,那个人是他的好朋友,所以他一直代替我亲爹照顾我和我娘。他的手指还在我脸上的那颗泪痣摸了摸,就再也没有说话。
  他和我一直在大正宫正殿的最深处,透过眼前那条笔直而宽广的大门看着外面,周围非常暗,似乎只有那些紫檀木书柜上面的黄金锁有些微暗的光。
  很久很久之后,外面的天都要黑了,皇帝才长长叹了口气。
  我不知道他究竟在想什么,因为他什么都没有告诉他,但是我的确诡异的感觉到有些什么不一样了,皇帝的眼睛中有许多许多的难以言明的东西。我第一次感觉到,他似乎是一个被回忆困住的悲哀的男人。
  短短的一天,像是用尽了他的一生。
  他说,"别问太子,什么都别问,这样对你最好。再有什么话,就去问你娘。她愿意说的,自会告诉你,不愿意说的,你别逼她。"
  似乎所有人都明白,只有我被蒙在鼓里。
  像一只呆瓜。
  皇帝拉过我的手,在我的手心写了一个'毓'。
  他说,"这是你的名字,是你爹临终的时候给你起的,以后,你就是赵毓了。"
  "我娘?她不是已经……"
  我想起来那些个惊心动魄的时候,心头一紧,进而像是一股热流浇入,手有些发抖。
  "你娘她没事。这是个局,她从一开始就知道的。"
  "……一切都是一局棋……"
  皇帝不想多说,似乎有些不堪重负。
  他的身体非常虚弱,即使在这盛夏的雍京,他的身上依然披着貂皮的坎肩,他似乎已经无法再忍受大正宫正殿的阴寒。他叫来李芳,说要回万寿宫,他说那里没有九重御座,所以没有风,待着舒服。
  我只觉得伤心,眼泪就噼里啪啦的胡乱掉了下来。我就坐在台阶上,缩成一团,用袖子把脸挡住,我感觉到似乎有人在抚摸我的头发,我抬头,什么都看不清楚,好像是泪水太多,把我的眼睛都糊住了。
  那个人似乎很熟悉,又似乎无比的陌生,清清隽隽的一个人,眼神却像海一般深远。
  像我记忆深处的一个人。
  似乎是很多很多年前,我和我娘还在深宫西侧住着,那一天我玩石头子,大门外忽然涌进来许多人,我抬起头,迎着日头的光看见一个男人的侧影。
  他们说,他是皇上,他是来接我到毓正宫读书的。从那天开始,我就成了父皇宠爱的皇子,我娘也从一个宫女太监都不搭理的人,变成了后宫的小主,还能拥有一个自己的宫殿,属于自己的侍女太监,还有相当可观的年俸。
  "皇上?"
  我试探着叫了一声。
  面前的人揉揉我的头发,用丝绢擦掉我的眼泪,才轻声说,"不,现在还不是。"
  是太子。
  文湛拉着我的手向外走,"跟我来。"
  大正宫外是另外一番天地。
  宫殿的九重汉白玉的台阶太高了,就像山一样,站在这里俯瞰下面的人,就好像在云端低头看着人间。我一直不知道,这里原来站满了人,前面是那些文武百官们,后面就是近卫军,夏天的暑热似乎也温暖不了这些人手中寒冷的兵器。
  百官没有走,军士也没有走。
  他们一见太子从大殿中走出来,就开始了排山倒海一般的跪拜和呐喊。那一片天昏地暗、飞沙走石一般的欢呼声振彻河山!
  我感觉到大正宫的黑色琉璃瓦都在颤抖。
  这就是民心所向。
  这就是威震八荒,功高宇内。
  严刑峻法消除了一些盘旋在朝堂上的阴邪小人,使死去忠良的在天之灵得到慰藉,堵在所有人心口上那股恶气终于吐了出来,所以朝野清明了,天下安定了,四海平稳了,民心回来了……
  宫墙内,所有的一切阴谋都湮灭在这片疯狂的欢呼中。
  用杜皬做内阁首辅是对的,他失政误国似乎也是对的,以恩旨册封裴氏一族是对的,诛杀裴氏三族似乎也是对的,用崔碧城江南聚财是对的,把他下狱重刑也是对的,然后为他昭雪是对的,最后抄家似乎还是对的。
  所有的一切都是对的。
  不会有人再在乎崔碧城的腿是不是瘸了,也不会有人再看到他用被重刑切伤的手指一遍一遍写着"登利禄之场,处运筹之界者,穷尧舜之词,背孔孟之道"。
  因为这是胜利者所为,所以一切都是天命昭昭,不可违逆。
  真是匪夷所思!
  我不禁想起了自己曾经在微音殿听政时候的感觉,那种运用权力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感觉真是美妙,就像最怡烈的美酒,让人兴奋的全身战栗。这是只有帝王才能拥有的极致享受,普通人会被它撕扯的粉身碎骨,永不超生。
  ——一将功成万骨枯。
  我站在这里,全身发抖,不是高兴的,而是吓的。我觉得我就是那根枯骨,被太子拖了出来,为他的雄才大略添上一抹慈悲的绯色。
  我用力向后蹉,文湛扣住我的手腕把我向前拖。
  他看着我的眼神像野火一样,"我说过,总有一天,我会让你光明正大的站在我身边。"
  可我被吓的彻底怂了。
  他说什么我都听不清楚,也不想听。
  我只知道用力的挣扎,他只是扯住我,在我们推拉之间,我的脑门直直的撞到大殿的宫门上,眼冒金星,昏死过去。
  我的梦就开始了。
  这个梦像一个热乎乎的大肉馅饼,把我闷在中间,放在炭火上烤,还滴着滋滋油脂的香气。
  "王爷……王爷?"
  有人推我,我猛地从船上鲤鱼打挺一般的坐起来,一直盖在我脑门上的布巾掉了下来,被我接住。
  我一抬眼,嘿,居然是黄瓜。
  我这是在家吗?
  回过神,我看了看周围,明显是东宫。
  我怎么会在东宫呢?
  "黄瓜,你怎么来了?我怎么在这里?"我的脑子乱成一团麻,我抓住黄瓜的手,"诶,我刚才做噩梦来着。梦见特别多的事,最可怕的一件就是我爹说,我不是他亲生的,所以要被废黜为庶民,宗人府要把刻着我名字的玉碟都砸了,我的田产,还有王府都要被查抄了,崔碧城也这样,他的留园买卖什么的也都保不住了。还有,我记得好像我爹病了又好了,我娘死了又活了。还有……皇后好像没了,裴家完了,杜家似乎也散了……太子,他……文湛我想不起来他怎么样了,好像梦里没他……"
  黄瓜也不说话,他蹲在我脚边,给我穿鞋子。
  他听着我叽里咕噜的说了一大通,他也不答话,我自己说着说着,不知怎么了,就说不下去了。
  他还是不答话,就那么蹲着,也不抬头。
  我试探着问他,"我说的,是不是都是真的?"
  ……
  他点点头。
  半晌,我就轻轻'哦'了一声。
  然后说,"黄瓜,他们把你也收回去吗?"
  很久,他轻轻点点头。
  我,"你是宫里的人,现在李芳又当红,他们不会为难你吧。"
  黄瓜又点头,"是回司礼监。"
  他的手指攥住我的裤子腿,"其实,我还想跟着王爷,可又怕给您招祸。"
  我说,"是呀,我现在连自己都养不活了,怎么能再养你。再说,你一回司礼监就是四品的正印太监,以后说不定新主临朝,还要重用你,那个时候说不定你还能接济我一些,所以你现在可千万不能糊涂,放着司礼监不呆着,跑到我家给我添乱。"
  我说着说着,又说不下去了,就感觉眼睛潮乎乎的。
  他忽然抬头,"王爷,您以后不在宫里吗?"
  我摇头,"我在宫里算什么?对了,以后别叫我王爷了,我什么都不是。皇上说,我爹给我留的名字是毓字,他说我叫赵毓,可我连我亲爹是谁都不知道……"
  他,"太子他……"
  我只是摇头,似乎有一根锋利无比的刺卡在脖子里,咽不下去,又咳不出来,堵的难受。
  黄瓜扶着我起来,他说,"那奴婢就叫您最后一天的王爷吧。今日您得回王府,因为今天是宗人府奉旨抄家的日子,您得回去跪着接旨。"
  午时,我跪在祈王府大门外,看着一群近卫军把我王府的黑檀木金字的匾额给卸下来,扛走了。我连忙磕头谢恩。因为我的脑门本来就是青肿的,所以显得异常虔诚。
  近卫军的人倒是没有难为我,就连在抄我家的那些古董字画的时候,也是一板一眼,没有发生哄抢和暗地私藏的丑恶事情。
  那些东西被装在十尺的大木箱里面,一个一个的向外抬。王府外的一条街上堵满了人,老百姓没见过这个阵势。
  本朝很有名望的,雍京城里都算的上的,皇长子亲王被抄家,同时被罢黜为民,这可是大新鲜事,这个热闹不看白不看。这里的人也不全是看热闹的,还有做小买卖的。什么卖麦芽糖山楂的,卖酸梅汤的,还有卖折扇和雨伞的,把平日里四平八阔的一条大路堵的水泄不通。
  不光这里,据说抄老崔留园的时候,外面堵的人更多。
  大家都知道崔家大老板崔碧城富可敌国,所有人都想看看到底能从他家里抬出什么价值连城的宝贝来?是不是金银珠宝都像堆山填海一般,连吃馒头用的盘子,砍柴的斧子,还有出恭的马桶都是黄金做的?
  结果大伙儿看到的和我家里搬出去的玩意都一样。都是一口一口的大木箱子,都用大铁锁弄的牢靠,别说偷看了,就连靠近一些都会被近卫军的棍棒扫到腿。
  这些事情弄清爽了,我忽然发现,自己似乎无处可去。身边除了黄瓜跟着出来之外,还有一队东宫的近卫军,所以,掌灯的时候,我只能还是回到东宫。
  我现在没有房子住,所以在东宫这里呆着很舒适。
  可这里毕竟不是长久之计。
  虽然我不太相信文湛会平和放我离开东宫,可是我自己并不愿意就这样呆在这里。
  原来我是皇子,在这里呆着怎么也能有个光鲜亮丽的名分,可是现在呢?一想到我有可能作为文湛的男宠留在大正宫,我就不寒而栗。当即打了五个喷嚏,十个寒颤。
  没多久,我又接到一道圣旨,这让我有些哭笑不得。
  宣大总督尹名扬进京述职,官升一级,总督还是他做,同时兼领兵部尚书。他进京还有另外一个想法,就是把他闺女赶紧嫁了。于是我又不寒而栗的想起来,我还有一个需要赶紧退婚的叫做尹绮罗的未婚妻。
  我现在已经一穷二白,同时又和太子纠缠不休,这样的情形下,似乎不宜嫁娶,省的多出无穷的麻烦,所以我下定决心,要把这个亲事默默的,体面的给推掉,不能让尹姑娘坏了名声。
  作者有话要说:哈哈,我觉得东哥太杯具了……居然他家小攻这么重要的时刻,他被装昏了……O(∩_∩)O哈哈~
  186
  不知道到底怎么了,我娘不见我,我在她的寿春宫门外站了很久,天都黑透了,我还在门外转悠,可是我娘就是不见我。我对她死而复生这样的话深表怀疑,所以就请黄瓜进去看两眼,一定要看到活生生的我娘再出来。
  我娘倒是肯见黄瓜,据黄瓜出来说,"崔淑妃娘娘气息还好,就是身体虚弱,正靠在贵妃榻上歇息,她还赏了奴婢一盏茶喝。就是……"
  "就是什么?"
  "不知道怎么了,娘娘比之前美貌很多,就是,好像发福了许多、许多……"
  闻言,我彻底放心了。
  我娘的确是吃了茉莉花根,现在那药力似乎也过了。据说,吃过茉莉花根假死人,重返人间之后大抵都有一些后遗症,就是臃肿的像一头猪,这样的臃肿能持续许多月,我估计我娘到过年都可以不用再做冬衣了,因为那时候她也还是会胖的像一团白棉花。
  我拉着黄瓜,"走吧。"
  这次来寿春宫,是我和黄瓜偷摸出来的,今夜星月闪耀,我让他熄灭了灯笼,从这边慢慢走回去,省的惊动别人。
  御花园假山那边,好像有人说话,两盏灯笼挑起来,慢慢的走着,是外面上夜的太监。
  "……他也不是皇子了,别看他平日里张牙舞爪的,谁都不放在眼里,现在一下子什么都没有了,刚听说今儿刚被抄了家,那些好东西都是一箱子一箱子的往外抬。前些年,整个琉璃厂都说他们家有好东西,就是那个时候他还算得势,再加上崔国舅那边买卖大,手边不缺银子用,也不用出手。这次抄家,那些东西都不知道喂了谁的口袋啦。"
  "可不是?不过呀,我听说……"
  然后就是嘀嘀咕咕的声音,好像耗子在磨牙。
  "真的?他真的勾引太子?这么不要脸?不过就他那个模样,行吗?"
  "行吗?——太子可迷他了。听说他还做王爷那会儿就在外面观花走马的,风流阵里那些玩意儿什么没见过?咱们的太子爷是个正人,又早早的监国,一天到晚不是看奏折就是看书,哪见过那些不干不净的手段,还不几下子就被那个下作的东西给迷去了。"
  "真没想到,这里面还有些弯弯绕。"
  "可不是!想来他早知道自己不是正经主子,知道这样的富贵保了不了多久,所以先下手了,拣了太子爷这个高枝,先攀上去。"
  "说到底,人家的娘是贵妃,到底和我们不一样。"
  说完,还唏嘘两声。
  "他娘哪算什么贵妃啊,你知道吗,我听说她进宫之前可不好了,偷人,还怀着孩子勾引皇上,现在这丑事被揭出来了,以后皇上肯定不会再见她了,等过几年,别的得宠的后宫主子寻个错处,就能杀了她。不死也丢半条命……"
  "这娘俩儿,啧啧,小的这样,老的也这样……"
  看他们提的灯笼,似乎是杜贵妃的人。
  那场混乱中,似乎只有她能保全自己的贵妃之名,如今皇后逝去,裴贵妃出家,我娘被废,后宫中只有她是品级最高的女人,如果不是现在情势诡异,她就是六宫之主了。
  而且,杜元泽虽然交给六部议罪,可是杜皬全身而退,致使荣休去了。他做阁揆二十多年,天下朝堂中,他的残余势力依然不能小觑。
  那句什么话怎么说的来着?——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黄瓜要发飙,却被我给揪走了。
  嘴巴长在别人脑袋上,爱说什么说什么,再说,人家说的又不是全都不对。
  这天晚上我早早就上床睡觉了。
  柳丛容半夜过来告诉我说,太子最近一直都在微音殿,因为杂事太多。我也明白,改朝换代嘛,又不是请客吃饭,官员的任免,外省藩镇的军权调度,还要提调军队防止治下土王叛乱,北部匈奴铁骑,还有朝廷上那些贼心不死,想要趁机作乱,浑水摸鱼的宵小之辈,太子自然不能有一刻松懈。
  他比野兽还累。
  豺狼虎豹吃饱喝足还能打个盹呢,恐怕这一辈子,他连睡觉都要睁着眼睛了。
  他在微音殿就在那里吧,反正我见了他不知道要说什么。
  皇上不让我问他,其实我也不想问。
  问明白了又能怎么样?
  这一夜,我的枕头好像不对劲,睡的有些窝脖子,清晨起来的时候,我全身不对劲,尤其不对劲的是我的耳朵。耳朵里面好像有几个小人,一直在嘀咕:
  "看,就是他勾引了太子。"
  "他是个贱人。"
  "贱人!贱人!贱人!——"
  我甩了甩脑袋,好像把那些小人甩掉了,耳根终于清静了。
  吃饭的时候,我低着头正在喝粥,觉得米粥有些烫舌头,我抬头想要等一会儿再吃,结果看到给我布菜的一个面生的小太监极其暧昧的目光,就好像看着牡丹花丛中开出一株茁壮的红薯秧。
  他冷不丁的看到我看着他,连忙垂着眼皮,把酱菜放好,躬身退开了。
  我,"……"
  刚吃饱了,那边又有旨意传过来,说皇帝召见我。
  我连忙洗手、擦脸,换衣服。
  可是想要换衣服的时候,问题又来了。原来我留在玉熙宫里的衣服都是亲王蟒袍,即使又几个朴素的,袖扣,衣襟还有袍子角上都是龙纹。可现在我已经不是祈王承怡,而是庶民赵毓了(……天知道这个名字是哪里来的),这些衣服要是上身就会被当即打死。
  可见皇上又是大事。
  原来做他儿子的时候,可以衣冠不整,也可以就穿里衣,左右不过被他泼口茶水就过去了,可现在庶民要在君王驾前失礼,按照大郑国法,还是会被当即打死。
  思前想后,我怎么也是个死,怎么天地这么大,就没有活路呢?
  还是柳丛容机灵,从太子之前的旧衣服中找出一身最朴素的湖丝常服给我换上。文湛现在比我高,他的衣服我穿不了,可是三四年前,他十五六岁时候的衣服我还是能穿。
  穿好了,就往万寿宫那边走。
  一路上,我总是感觉到有窃窃私语的声音,还有人们明明很好奇,却又躲躲闪闪,遮遮掩掩的眼神。
  ……
  "你看,你看……就是他。"
  "我说怎么平时看他就神情猥琐,闹了半天真的不是正经主子,就是穿上龙袍都不像太子……"
  "哟,他穿的衣服好像太子的衣服,怕不是昨晚太卖力气,衣服都撕了,没的换了……"
  然后就是很暧昧的笑。
  我觉得吧,我应该举着一副一丈二的大幡,上书几个大字:
  ——"被太子睡者在此,速来瞻仰,每人二两,小本买卖,概不赊账!"
  作者有话要说:最近又成了豆腐块……又一个豆腐块……
  187
  我被聒噪的实在受不了,于是扯了扯柳丛容的袖子,他凑过来,悄声问,"大人,什么事?"
  他比黄瓜聪明,知道早早改了称呼,省的大家难做。
  我问他,"你看,那里,就是天街的墙根底下,怎么有这么多人?他们都不当值吗?"
  我又看了看四周,似乎都是宫内各处的太监宫女们,他们穿着华彩的衣服,各种品级都分的十分清楚。他们不当值,不干活,只是凑在一起,三五一伙,对着我指指点点的。
  谁想到,柳丛容奇怪的看着我,"大人您说什么?那里什么都没有,没有人在那里……"
  青天白日的,日头白花花的晃的人心慌。
  既然没有人,自然就没有说话。
  那我听到的是什么?
  我闭上眼睛,再睁开,仔细看了看,可不,这里就是天街,一览无余,高耸的朱红色的高墙,直插天际。
  怎么可能有人躲在这里,对着旁人指指点点?
  除非他们不想活了。
  我肯定有什么毛病了。
  柳丛容似乎有些担心的看着我,我摆了摆手,"你看我做甚?怎么啦,玩笑也不能开啦?我听说天街这里可邪性了,电闪雷鸣的时候,这面墙就能把这个时候提着灯笼走天街的太监宫女的影子给抓到墙里面,所以平时没人的时候,还有人看到一群人影晃动,就更闹鬼一样。"
  柳丛容让我一顿糊弄,再加上皇上召见,谁也不敢误了时辰,他也没再纠缠什么。
  寿春宫外有一大片芍药,是少见的品种,暗紫色的花瓣外面有一圈金色,一株就值五千两银子。也不知道是谁说的,这花是象征爱情的七夕花,从哪之后,这东西就更是身价百倍了。原来我手中有钱的时候没动过这里的心思,现在想想,等一会儿我走的时候顺一颗芍药花出去,这几年的饭钱就够了。
  正在胡思乱想,李芳出来了,论理,我见了李芳要跪,我刚要往地上爬,李芳一把揪住我,把我拽住,我就没跪下去。
  他照样笑的像个老阿福,他说,皇上刚喝了药,正在顺气,让我们先等一会儿,他过会儿就出来。
  别的,他也没提。
  我点头。
  皇上这场大病,或者说中毒过后,他的身体大不如前了。
  现在的他就像纸糊的似的,大暑天还穿着厚重的衣袍,不能在阴凉的正殿待太久,不然会咳嗽。朝野就开始有些微词蠢蠢欲动,说他这个皇位坐不了太久,快要禅让皇位给太子,他坐太上皇在后宫颐养天年。
  皇上和太上皇泾渭分明,其中天差地别犹如云泥。
  除非死,或者让儿子篡了皇权,否则古往今来,我还没有见过哪个皇帝吃饱了没事儿禅位玩的。
  我正在看着芍药数花瓣,外面一阵热闹,似乎有许多人走动的声音,可是进入万寿宫的院子中,那些纷杂的声音又都褪下去,清清静静,我一扭头,几日不见的太子殿下出现了。
  李芳、绿直、柳丛容。
  这几个品级最高的太监连忙跪地,大礼参拜,外面跟着伺候的那些小太监们就更甭提了,一个一个匍匐在地上,恨不得一辈子不起来。
  我原本也应该像他们那样,面对文湛需要跪的,可我一见他心就酸,酸的我全身不自在,看到他笑着,我的腿肚子却有些转筋,所以就直挺挺戳在那里。
  幸好他也不在意。
  文湛挥了挥手,让那些人都下去了。
  他喜欢清静。
  原先他说话的声音很低,似乎高一些嗓音就能累着他,现在,他连话都不想说了,挥动一下手指,下面那些揣摩人心都成精的奴婢们就赶忙去巴结了。能消失的赶紧消失,不能赶紧消失的,正在消失的路上。
  文湛笑着过来,上下看了看我,才说,"我让尚衣监他们为你赶制新装了,有缂丝的,有川缎的,都不加龙纹。因为活细,需要多费一些功夫,最迟明天也就好了。"
  那些衣服做的最耗功夫,没个十天半个月的,怎么也完不成。我不禁又胡思乱想,太子是不是早就吩咐下去,让他们赶制没有龙纹的衣服?
  他扯了扯我的袖子,"不过,我喜欢你穿我的衣服。"
  ……
  我好像又听到一群人在胡乱的窃窃私语:
  "他喜欢你穿他的衣服,其实他更喜欢亲手脱掉它。"
  "你已经不是皇子了,你什么都不是了。"
  "你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这个世上还有比你更傻的活人吗?"
  "贱人!"
  忽然,在这群陌生人,有个熟悉的声音,好像是崔碧城,他拿腔做调的用昆曲的声音说,"原来,不到园林,不知道你是太子殿下的一条狗啊……"
  后面还加了几声颤音。
  我手脚冰凉,喉咙发紧,咬着牙,勉强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退到太阳地下面,在石桌上端起来茶碗喝水,一阵花香飘过来,那些怪异的声音又消失了。我微微松了口气。
  文湛似乎以为我不想搭理他,也没生气,只是抬手触了触我的额头,淡笑着说,"那天在大正宫正殿是我太心急了,知道你还没有准备好,不想和我站在百官面前,没关系,我可以等。让我看看,头上撞的青痕好些了没有?"
  我没说话。
  我仔细听了听,似乎除了眼前的文湛之外,没有别的杂音。
  文湛的手指轻按了一下,当时被撞的地方似乎还有些扯扯的疼,我向后躲了一下。
  "还是很疼吗?别的地方有没有什么不舒服?我让太医局配了上好的伤药,一会儿回东宫我给你抹。"
  他一直笑着,眼睛中也是柔软的笑意,像是整个人从里到外渗着蜂蜜。
  我又屏住呼吸,仔细听了听,发现耳边清净了,可是眼前却陡然凭空出现了一个巨大的棋盘。以天地江山被背景,以万颗头颅为棋子。周围一切都是混沌的,布满了黯淡的雾,只有棋盘前的那个人反常的清晰。
  他就是文湛,还是宫变当天的装扮。
  他的手指中拿捏着一颗黑子,嘴唇边上挂着淡淡的笑,像是白玉面具上,被硬生生撕扯开一道伤痕。
  我闭上眼睛。
  我知道,我肯定有毛病了。
  说不定,我已经疯了。
  ……
  这好像还是宫变后,我第一次见皇帝。他从一个被我气的东倒西歪二十多年的爹变成了恩威不可测的皇上,这真不能不让人感慨一下世间的寂寞犹如白雪啊。
  皇上看我行完了礼,就让李芳把我弄了起来,还给我找了个绣墩坐,不过我没敢做,就那么站着。
  他问我,"见过你娘了?"
  我,"是。"
  他,"她还好吧。"
  我,"好。听说今天她还是啃了个老玉米,啃的香。"
  我说完,他没有接着说,于是气氛有些冷。
  我忽然跪下,轻轻磕了个头说,"……"
  最开始就要脱口而出的是自称是'儿子',不过被我马上刹住,后来想了想,要不就换成'臣',但是也不对,我又没有官职,所以应该换成'草民',这个称呼就像一袋子烂芝麻,也不好,最后琢磨了一下,还是就说'我'似乎好一些。
  "我,有事想启奏皇上。"
  他的手拍了拍床榻,说,"你不要这么拘谨,虽然废你的诏书下了,还你本来身份,你不再是亲王,可那是给天下人看的。再怎么说,你母亲还在朕的后宫中,你与那些等闲世俗之人不同。过来。"他捶了捶自己身边的床沿,"过来这边坐。"
  太子在一旁,一直都没说话。
  我抬头看了看皇上,到底还是没有动。
  最后还是他叹了口气,从床上起来,到我面前,把我拉了起来,然后扯着我的手,他说,"你爹我老了,本来只想清清静静的享个儿孙福,谁想到天不遂人愿,想来是朕早年杀伐过重,……不说这些。朕今天让你过来,是想和你说亲事。"
  我刚想说话,他摇头,示意我听他说完。
  "和尹家这个亲事,是你娘的意思。她说你从小身子骨就弱,又娇生惯养的,这以后没有那么多人伺候,她怕你过的不习惯。尹家小姐不是等闲的官家千金,弱质女流。她是朝廷的六品医官,师从杏林高手楚玉符,出师之后就跟着她爹尹名扬一直在宣大总督的任上效力。是个好女子。这门亲事是她本人亲自应允的。"
  我,"原本我娘……"
  我琢磨着,要不要换上淑妃什么的,后来一想,还是算了,别脱裤子放屁了,显得多此一举。
  "我娘也和我说过,当时……当时我就回绝了。那时候的想法是尹总督拒匈奴十余年,国之干城,不适宜和亲王结交过甚,以卷入宫斗党争之中。现在,我已经是布衣草民,不应该高攀兵部尚书的女儿,惹人耻笑。"
  皇上问我,"是怕惹人笑,还是想要独善其身。"
  我,"都是。"
  他看着我,点头说,"好,按下亲事不说。这几天,你抽空去一趟尹家,尹名扬想要见你。"
  我,"……似乎也不应该叨扰。"
  "无妨。把你今天这些话当面和他说清楚,你和他有渊源,有什么话当面直说,没事的。好了,这事到此为止,你刚才想要说什么?"
  我见太子在身旁,他坐在那边,不远不近的。
  我想了想,一咬牙就说,"皇上,自古为防止秽/乱宫闱,能留在禁宫中的男子似乎只有两种人,皇子和太监。我已经不是皇子了,而陛下似乎也没有想要阉了我的意思,能不能让我出宫?"
  "是朕的疏忽。好,朕当即下旨,你可以随时出宫。还有,除了朕的宣召,或者寿春宫崔淑妃的召见,别人的,你也不用理会。这样好不好?"
  这句似乎显然是对着太子说的,我冷不丁的一回头,看到文湛安静的坐着,脸上平静如水,却是柔和的,不知道在想什么。
  我当即就叩头谢恩了。
  "我知道你不想见我,可是却什么都不说。"出来之后,文湛对我说,"心思还那么重。"
  周围似乎只有风吹过的声音。
  "今天,我很高兴。"
  我,"……"
  "你拒婚,我知道不是因为你在乎我而拒绝的,不过我还是很高兴。"
  "分开一段日子,也许对你对我都好……我明白,可是……"
  "……我舍不得……"
  他刚才说什么,我听的不算太清楚。风太大,刮的呼呼的,卷起树上枝头细小的花瓣飘来荡去的,我知道这些都是虚假的幻象,所以就安静的呆着,表面上装的跟个没事人一样,我还想着,这要是没事,时不时的给我弄这么一下子,我以后就省了戏票钱了。
  李芳拿了一些银子和银票过来,他说这是皇上给的,这玩意不能推辞,我也不想推,谢了赏,揣怀里就走人了。
  作者有话要说:橙子啊……不知道要说什么了。除了刚开始他和黄瓜在御花园听到的流言之外,有可能都是假的。幻听幻视,是轻微的精神分裂,也可以是感染中毒性精神障碍疾病。这里的橙子还没有到《美丽心灵》那样,他就是目前心里有些小障碍,过几天,他会自己克服的,大家表担心。那个,看到大家现在好像一边倒都不喜欢蚊子,嗯,蚊子的确做了很多是不太好的事,不过那个,他也做了一些好事。虽然他和我们的小甜橙的确不合适,是真的不合适,可是,这也和他的环境有关的说。还有,那个,其实蚊子没有大家想的那么糟糕,还有,他不会因为小甜橙娶老婆就用鞭子打他,他顶多打一个耳光,或者自己被气吐血……
  188
  宫墙很远,不过似乎又很近。
  走了不一会儿就到宣武门了。没想到宫门外我被拦了下来,一个陌生的近卫军游击横了一下长剑,我以为他向我要钱,我就把皇上刚给的银锭子拿出来一颗,要给他,他没要。
  "大人,请等一下。"
  他也没有抓我,就是不让我走,看那个样子想来也不是什么要命的事。这青天白日的在宫门硬向外闯,只要脑子没有进白酒,想必是不会这么做。我听话的就等在这里,那些人还给我端了一碗酸梅汤。
  我端着这碗放着碎冰块的玫瑰酸梅汤,看着眼前巍峨的宫苑,本来觉得自己应该诗兴大发,做一些"朝如青丝暮成雪"之类的宫怨诗词,可是我脑袋就好像被谁打了一个死结,怎么也不灵光,所以在我把酸梅汤喝的底朝天之后,我打了个嗝,然后就靠在宫墙上,那个近卫军游击过来,让我走出宫门。
  穿过深远的拱门,前面站着一个穿着长衫的人,是太子。不过他的衣服很普通,细丝绵的长衫熨帖在身上,显得他文质彬彬的,好像是哪家翰林家的公子。
  "我送你。"他说。
  "不远,不敢劳烦。"我说。
  他还是说,"我送你。"
  我,"我没钱雇轿子,也没有马骑,从这里到那个小院不下十里地,你走不了那么远。"
  "我送你。"
  他固执的跟在我后面。
  其实,我不用回冉庄老家去种地。我外公,也就是崔碧城的爷爷,早就在雍京城给他买了一个小小的四合院,地方不错,就是位置偏一些,青砖青瓦,两进的院子。原来得势的时候,我住王府,崔碧城住留园,全是雍京城有名的豪奢府邸,谁也用不着这个小四合院,所以一直空着。现在老崔和我一被抄家,我们哥俩没地方落脚,就想起来这个小院了,
  这是他爷爷留给他,算祖产,于是就被干干净净的保留下来了。
  昨天崔碧城让人向宫里面递个话,说他已经搬过去了,打扫好了院子,买了锅碗瓢勺、衣柜被褥这些东西,又盘好了灶,还请了一个看门的,一个老妈子。一切收拾妥当,让我也尽快过去。
  我知道以文湛在雍京的眼线,无论我想不想他知道,根本也瞒不住他,所以在宫门那里,他说要送我,我也没有想着这是试探我家在哪里,没准他比我还清楚那个小院,甚至有可能方圆几里都被他的密探弄的一清二楚。
  一路上,他不说话,我也不说话。
  从宣武门,过十里运河码头,再到落雁桥,最后穿过一条管道,就是我外公留给我和崔碧城的小院。
  这条路又长又窄。
  两个人走这条路,的确比一个人孤孤单单的走要好很多。即使都不说话,可是有那些淡淡的、如影随形的脚步声,就会让人不会太寂寥。
  到了小院门外,我没有敲门,转身对他说,"到了。"
  "好。"他看了看这里,"那我走了。"
  他没有动。
  我看着他,他也看着我。
  然后我上台阶去敲门,一扭身,就听见他说,"承怡,我怎样才能让你明白,背负罪孽的人,是我,只是我一个人。
  是我强迫了你,你是无辜的。
  无论是乱/伦、断袖、弑杀,还是什么,该下地狱的人,也只有我。
  你心思太重,可又什么都不说。我要怎么做才能消除你的痛苦?"
  ——即使这份爱是错的,是罪孽深重的,可是我,依然还是想要爱你……
  作者有话要说:我爱豆腐块
  189
  吱呀,柴门一开,里面探出个脑袋,是个肥圆的妇人,头发梳的很整齐,发髻上簪着不值钱的粗制银簪子。
  她,"哟,你谁啊?"
  我愣了一下,后退两步,想看看这里是不是我要找的地方。
  "你。"妇人用堆着肉的下巴指指我,"你找谁?"
  我,"崔碧城。"
  "哦……"她连忙开门,这个哦的词让她说的抑扬顿挫,像三月桃花一样随风乱飘,"你就是崔大公子的弟弟,小少爷吧。刚从老家来的?怎么也不带个包袱皮,看样子你们家败的还真彻底。诶,也怪可怜的。快进来,快进来,别在外面戳着啊。屋子早给您打扫好了,都是新做的被褥,肯定比不了您之前的绫罗绸缎,也就将就了。诶,您是谁呀?"
  肥圆妇人问文湛,"我只听说从老家来的只有小少爷一个人啊,你谁啊?"
  太子没有说话。
  妇人又问,"您也要搬过来住吗?"
  太子摇头,"不是,我不住这里。"
  妇人又说,"那你要进来喝茶吗?"
  ——"不用,他不喝茶。"
  崔碧城的声音突然插/进来。
  前面,一身蓝衫的他安静的站在廊檐下。他那张脸清秀的雨雾飘渺的,好像一副泼墨的江南烟雨图。
  如果不算他双手拿着那两根拐杖,他还真有几分谪仙的气质。这要是算上那两根拐杖,仙儿的气质就大打折扣,除了铁拐李,谁家的仙人下凡还拖着拐棍?莫不是下凡的时候腿先着地,给磕瘸了?
  崔碧城对肥圆的妇人说,"何妈儿,前面那个是我弟弟,把他拉进来,关门吧,咱们该吃饭了。"
  "哟。"何妈叫道,"这大晌午的,谁家吃饭啊?灶上有我早上的两个柿子白面肉饼,我给你热热,凑合着吃,晚上何妈给你们哥俩做炒菜面吃。"
  崔碧城一乐,"好啊。"
  何妈也不知深浅,愣是一抓我的手,把我拉进门,然后就把那个破门从我身后砰的一下子,把文湛关在门外。
  老崔嘿嘿一笑,乐不可支。
  这个小院比我想的还要好,屋子旁边支着一些细竹架子,上面爬满了葡萄藤子,上面还嘀里嘟噜的挂着很多的葡萄。现在这玩意全从西疆进贡,只有真正的王公贵族才能吃到一点点新鲜的葡萄,本来以为出了宫门就吃不到了,谁想到老崔把它种这儿了。
  院子里面除了葡萄秧子,还种了两陇丝瓜,两陇豆角,那边还有韭菜和说不上名字的青菜。
  屋子里面很干净,被褥都发着新棉花的味道。
  我一沾床就睡迷了,天昏地暗的,都不知道东南西北了。
  期间好像有人过来叫我起床吃饭,说什么炒菜面已经做好了,我根本睁不开眼睛,扭头,用夏被盖着脑袋,又和周公抵死缠绵去了。不久,捂住我脑袋的被子被人拿了下来。
  再后来,不知道是哪天,有人闯进来,然后就隐约听见有人吵架。
  "殿下,你这是做什么?平白无故的闯进来,难不成还要抄家?"
  "胡说什么?林若谦,你看看。"
  有人摸我的额头,还有我的手腕,然后另外一个声音说,"没什么大碍,就是睡着了。"
  "没有大碍?可怎么会睡了这么多天?"
  老崔的声音,"太子殿下,才三天而已。谁这么造瘟的受上一遭,都会谁这么久。我说,您在这里坐着也可以,可是我的厨娘就要买菜回来了,她是小户人家的妇女,受不得惊吓,您能不能把你的这些人撤一撤?"
  "林若谦。把这个人拖下去,给他好好治治腿,省的他拖着两根拐棍在承怡面前装可怜。"
  ……
  糊里糊涂的,人的声音又都暗了下去。
  等我再睁开的眼睛的时候,外面似乎是个大清早。
  我捧着睡的昏沉沉的脑袋,推开门,走到院子里面,就看见厨房那边有炊烟和水汽,肥圆的何妈的声音十分高亢。
  "我说大公子,咱老百姓过日子,可没听说过谁一大清早就想吃鱼翅泡饭的。我知道大公子原先是贵人,吃的是山珍海味,穿的是绫罗绸缎,使奴唤俾的,可咱们现在不是败了吗,不是没钱了吗?何妈我大清早不睡觉给你磨的新豆子做的豆腐脑,那边还有两个柿子白面肉饼,你就将就着算了"
  崔碧城,"我也不是天天吃。这几天吃你做的饭,每天就是萝卜豆角,要不就是白萝卜配白饭,吃的实在太寡淡了,还有你蒸的这一大锅的柿子白面肉饼,别人都不吃,只能我打扫了,我都快要吐了。我就解馋吃一碗鱼翅泡饭,明天开始,我天天吃你做的豆腐脑,我肯定吃!"
  "那不成。这仿膳的鱼翅,最便宜的也是一两银子一小碗,您让哑巴去买,咱们四个人,一下子就是四两银子,够何妈我买三月的菜了。不成,不成,绝对不成。我说大公子,你不能这么花钱。"
  "那成。我就吃这一顿,然后三月我就窝头啃咸菜,这成不?"
  "不成。"何妈脑袋摇的像拨浪鼓,"大小伙子光吃那个,还不吃坏了胃口?再说,你现在还没有娶媳妇儿呢。现在咱家是败了,没家底了,现在提亲的上门勤快,还不全看你生的好,要是再饿成个病痨鬼,谁家姑娘肯要你。诶,诶!我说话哪,你怎么不听我说的。你喝的什么茶?对了,我说大公子啊,这茶叶你也别喝了,原先你们家阔,每日三茶六饭的,我何妈也不说什么,可现在咱不是穷了嘛,所以这日子能省就省。这茶叶你也戒了吧,留着钱娶老婆。"
  崔碧城抱着他的茶壶,直摆手,"我说何妈,这茶叶跟我娶媳妇儿可没关系。您别往一块凑合。我就省着点爱好了,你甭管我。不对,我茶叶呢?上次那个茶叶罐就放这柜子里了,怎么没了?"
  何妈扭着站着,笑的像个偷了油的耗子,"别找了。我给卖了。我好说歹说,后街的茶叶铺的老掌柜才算给买了。我说,您说这茶叶有多贵,就这么一罐子茶叶,能卖三两银子呢!"
  "啊!——"
  崔碧城捶胸大嚎,"这是我的凤凰单枞啊!整整一斤十六两的凤凰单枞啊!"
  何妈想是没想到崔碧城这样,"大公子,您,您没事吧。不就是一罐茶叶吗?那边茶楼的何掌柜是我同乡,他们那里的大碗茶不到一个大子一碗,喝了能顶半天,我去买还能便宜点,明天何妈我给你买那个喝去,好不好?"
  何妈说完,崔碧城哭的更厉害了。
  我一听,往那边走过去,就看见老崔哭的那张小脸上犹如黄河泛滥。他的茶叶肯定是抄家的时候私藏的,一两黄金一两茶,原来整个雍京只有他崔老板和皇宫能喝的上这样的茶,这下好了,一共值十六两黄金的茶叶让何妈卖了三两银子。
  我突然笑了。
  这真是……
  不知道怎么了,我看到老崔哭成那个样子,还有肥圆的何妈,我感觉到有一种淡淡的暖意,环绕在周围。
  是不是我太不厚道了?
  何妈看到我了,连忙过来,"哟,小少爷醒了,快来快来,有新磨的豆腐脑,还有新鲜出炉的大肉包子。"
  崔碧城一怒,"凭什么他有包子吃,我就只能吃剩下的柿子肉饼?"
  "因为你昨天把小少爷的红烧肉偷吃了,所以今天没有包子吃。小少爷,坐,对,就坐那边的凳子上。"
  葡萄架下是一个餐桌,摆了几把木凳子。
  何妈快乐的端出一个大海碗,手边一个盘子,里面有两个长的真不怎么样,油汪汪的大肉包子,一看就知道是家里做的,不是街上买的。
  她嗙的一下子把东西放在我面前,"吃,快吃。多吃点。睡了好几天,累怀了吧。好了,过去的事都过去了,人这一辈子,谁没个三灾五难的,前些年,我家老头子走了的时候,我也寻死觅活的,现在不是还活的好好的吗?人呐,自己想开了,别人就不能把你怎么着了……"
  老崔的在何妈口若悬河的时候,从我的盘子里面偷包子,被何妈用筷子打手。
  "大公子!你这是做什么?"
  "何妈,你怎么这么小气,我又不是亏欠你工钱,再给你点钱,多买点肉馅,也给我多包几个包子吃。"
  "大公子,我说过多少遍了,你的钱要省,要省,要省!你还要娶老婆呢!等你有了老婆,生了娃,就知道日子过的紧了,我说,你别光顾着吃,我说的话,你记住了没有……"
  "哇,那个包子是小少爷的,你不能吃!"
  ……
  这个小院没有深宫大内的肃静,在院子中甚至可以听到外面街上人来人往,做买卖的声音,外面有一个小摊卖羊汤,每天都喊的声嘶力竭,比宰羊的时候还亢奋。
  那里熙熙攘攘,可是却让我感觉很舒服。耳边似乎也没有什么不应该听到的声音,眼前也没有突然出现的噩梦。
  这里热热闹闹的,却很安宁。
  作者有话要说:橙子和老崔正式开始小老百姓的幸福生活他们的屋子像一个大包子一样,摊在雍京城的小胡同里面,外面种了两棵树,一棵是枣树,另外一棵也是枣树。[2楼]
网友:青莲 发表时间:2011-04-21
10:00:49楼主理解的还挺有深度,我是说真心话。文是不知道他哥想要什么,或者他哥表面想要的,他无法认同,他看到了他哥黑暗的前路,只有紧紧把他抓在自己的手里。我为什么说他哥想要的,并不是如楼说所说的文子给不了呢,是因为看到这里,文子的能力和执着,他还真的不像有东西给不了,连让一个男人光明正大站在现在是太子,将来还要抢皇帝的自己身边,这样的事他都敢做都想做,还有什么给不了?但他哥看上去想要的是混吃混喝或将就社会随波爱个女人离自己远点图个清静,这些不是文子给不了,是他不认同。虽然一方面如果给,那是文子自己的人生悲剧,他舍不得放手。另一方面,这其实并不是东哥真正幸福快乐想要的。东哥其实真正想要的,是他这个他从小就看上眼的弟弟,只是他从来不也想,不能想,而变成了不想。东哥看上去唯一的一次爱情,就是爱上阿伊拉。但是以阿伊拉的爱我觉得就是一个顺理成章的,一个男人喜欢上一个女人的感情。如果生死关头放着要东哥选一个人活下去,一边是文子,一边是阿伊拉,东哥绝对会选文子。但跟阿伊拉,东哥根本不可能幸福。一开始,阿伊拉就是背负使命来沟引东哥的,任务就是为她自己的国家服务。最后是有了感情了,或许是被东哥对她的好感动了,但她最终的家国重任,她还是选择了她的国家。即使为了逃命,东哥带着她逃了,东哥又凭什么在民间养活这个公主?贫贱夫妻百事衰,在民间讨生活的日子,低头忍辱的难度并不比身皇宫好多少。如果公主在敌国还有什么利用价值,她的国家会放过她?东哥只是一生在不停被敌国利用中而已。这个也只是假设,而真实发生的事是,她最终选择了为国捐躯。其后的其他人,大家都看到了,东哥对他们绝对没有那种的爱。其实东哥心里面,从来就没少过文子。只是文子想要的更明显,更大胆,更清楚,东哥却顾虑重重,装傻不给,两只才纠结。他一个被看不起的皇子,被弄出来读书,身边可怜的兄弟不止文子一个。但他眼里就只看到那个绝对不用他可怜的,最贵重的文湛。他看到了他的美,他撑着坚强背后的脆弱,他偏就心疼那个被人们最不需要人心疼的人,不是那种潜意识的喜欢,还能是什么?之后文在东哥心里面是害他的,是想杀他的,是算计害人的,他应当恨之入骨,最好有机会能杀了他,他可以跟另的兄弟联手,也可以用什么手段害上他一害以报仇。但东哥有干过这种事没有?他最多是装傻,逃远点,但一看到文子有危险,他那小心肝就担心,理由是自己忠君,自己不想换太子,这些理由他只能骗自己,谁都骗不了。身为大皇子,他怎么就样义无反顾的认同文湛是太子了?那潜意识里的情人眼里出西施才是唯一的解释。无论怎样的伤害,他从来没恨过文湛,就算是恨他,也从来没想过伤害文湛,被迫跟文湛睡了,他还能只想着倒霉,还想着跟文子要银子。只有老催跟老楚看明白了敢说出来,承子你心里其实就只有文湛。文湛虽然是当局者,他看不清是正常,但他又如何会看不出来?虽然口里面不停地说着东哥对谁都好,就是不喜欢他,就是恨他,也许他心里不确实,所以不停地想确定,不停的试探,伤害,保护,索求,把他哥真折腾得想有那么远,逃那么远。但是文子内心深处,还是明白东哥真爱的是他,所以他无法放手,他认为他要有足够的能力,他要扫清一切,他要东哥敢随心所欲的说出来,他爱他,这才是文子悲剧奋战的悲衰。天啊,这个留言实在太好了,蚊子肯定会感动的痛哭流涕……
  190
  今年的雍京,雨水特别多。
  白天还是晴空万里,傍晚的时候就开始狂风大作,把外面的百年老榕树都吹的东倒西歪的。满天打闪电,闷雷像巨石滚动一般,不一会儿,瓢泼大雨昏天黑地的盖了下来。好像几年老天爷气不顺,就像是他的婆娘偷汉子了似的。
  崔碧城让何妈吩咐看门的,早早的把院子外面的那个柴门关上,还落了锁,然后我们四个人就在堂屋煮火锅。
  小青菜,豆腐,新鲜切的羊肉片,再加上小磨芝麻酱,韭菜花,芫荽,滴几滴香醋,吃的时候就着糖蒜,虽然只能喝后街茶叶铺的高沫,但是大家也还吃的其乐融融。
  崔碧城忒能吃了,只他一个人就下了三斤多羊肉,比蝗虫还能吃。
  吃完了,收拾完碗筷,何妈和看门的哑巴烧开水,崔碧城瘫在在椅子上用牙签剔牙,我从自己兜里把从宫里带的银票和银锭子给他。
  他看了我一眼,"干嘛?"
  我把这些东西放在桌上,"钱啊。给你买两斤好茶叶吧,你喝惯了好东西了,这些东西不入口。"
  崔碧城一乐,"我是白水一样喝,粗布一样穿。再说,这小一千两银子能买什么?你自己留着买零嘴吃吧。"
  他说的我心里不太舒服。
  老崔看了我一眼,"别把你的小脸皱的根个核桃似的。"说着他凑过来,"实话告诉你,我手中有的是银子。当时他们查抄,拿走的不过是一些园子,地契,古董字画什么的,真正的大钱还在我手中呢,只不过这几天风声紧,先过几天穷日子,糊糊别人。以后等着他们盯的没这么邪乎了,咱们照样吃喝嫖赌能过十辈子!"
  他说的轻松,只是听起来就像个笑话。
  这场宫变像是一闷棍把我彻底打懵,懵的我现在都没有回过神。
  崔碧城就是有通天的本领,他也还是个人啊。他怎么就能在户部,内廷上百号珠算高手的紧逼查账的众目睽睽之下,把自己的钱还藏的那么严密?
  不过看他那个得意洋洋、一副小人得志、高跷尾巴的劲头,我也不想戳穿他。我知道他是真正没钱了。
  不用找什么证据,他有钱没钱,我还不知道?
  我把钱还是摊在他面前,"你收着吧,反正我也用不着。这里有饭吃,有衣服穿,又不用我操心,我没有使钱的地方。"
  老崔点头,"成啊,没人嫌钱咬手,那我就收着了。这笔钱花的光明正大,我可以下馆子买酒喝了,省的每天被何妈那个老太太克扣。妈的,这个老太太,简直就是我命中的克星!除了今天,我已经好几天没吃到肉了,我都快成和尚了。"
  小院里面没有歌舞,没有戏台,除了一本老黄历,还有供奉在灶台上的《白衣观音经》(因为厨房圣地,杀戮太重,所以需要一本经书虔诚超度)之外,连本正经书也没有,没法子解闷,无聊之极,当太阳落下之后,院子里安静的好像旷野荒郊。
  我睡了几天,晚上再也睡不着,就到崔碧城的屋子里面。
  他也没有账本好查,无聊中,他点了油灯看着窗外发呆。他的眼神有些迷茫,而且带着不可思议的柔软哀伤,像一只迷路的芦花鸡。跟吃饱饭时候的那个小人得志的模样简直天渊之别。
  看着他这个样子,我心中不禁涌过一种'真他娘的活见鬼'的感慨。
  "你干嘛?"
  他见我坐他床上,瞪了我一眼。
  "睡不着。"
  我总觉得心里乱糟糟的,这大风雨让人有些不安。
  "要不,咱俩听戏去?"
  崔碧城一顿,不知道想到什么,就说,"不过今天不成了。今天吃饭的时候我就听见外面乱糟糟的,宵禁也比平时早多半个时辰,恐怕有人要出红差。"
  我,"你还真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哪里,哪里。"
  入夜,雨下的更大了。
  回廊边上的瓦檐都挡不住雨水,窗子上湿漉漉的被打了一大片。
  我戳了戳他,"诶,反正你也睡不着,给我唱一段吧。"
  "要我唱?你不是总说我唱的猫三狗四的,你说听了怕睡不着觉。"
  我不理他,只是又戳了他按一下,"唱一段。"
  崔碧城喝了一口白开水,润了润嗓子,果然唱了起来,是《狮吼记》的《跪池》。他扮鬼鬼祟祟的苏东坡。
  "啊……季……"
  噗嗤一乐。
  "这是季常吗?缘何跪在池边?我不免躲过一旁,待他醒来,说些什么……"
  然后又扮作偷欢不成,让老婆责罚,跪在水池旁边的陈季常,"险些跌下池去,这是哪里说起?衔冤气,诉祸由,诶,我也不怨娘子,怨只怨苏东坡这个老头儿……我好端端的坐在家里,他携红妆春郊嬉游……"
  砰!砰!砰!
  隐约有砸门的声音,可是外面的雨太大,听不真切,我还以为是风吹的外面东倒西歪的声音。
  崔碧城还在唱,"还好,还好,且喜今日倒还无人看见,倘人窥嘲讪般般有……"
  话音还没有落,外面何妈的大嗓门就叫了起来,"哟,这大雨天的,不在家里呆着,跑到别人家砸门,谁啊!谁啊?"
  崔碧城装扮的陈季常,"我的膝盖儿,跪得是越发的疼了……"
  大门一开,人就闯了进来,好像一群猪闯进了我家的菜园子。我打开窗子,从大雨瓢泼中往外看,几乎全是北镇抚司的人,带头的居然是黄瓜!
  黄瓜一身锦衣一直在淌水,像一只从汤里捞出来的,没有褪毛的鸭子。
  崔碧城靠在门边上,用他手中的拐棍指了指黄瓜,"瞧瞧这脸,白的跟水泡饭似的,出什么事了?"
  黄瓜没有看他,只是用一种异常认真的眼神看着我,"王爷,请回宫吧。七殿下高热不退,怕是……"
  我看见黄瓜的嘴巴一张一合的,就是愣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然后身上一暖,崔碧城拎着个披风盖在我肩头。
  他说,"去吧。那孩子是真病也好,假病也罢,反正不看,你一辈子不会安心的。"
  我懵懵懂懂的被他推出门外,脑袋好像被什么人拧住,怎么不不转。上马的时候,外面一阵狂风卷过,一根树枝飞起来,刮到我脑门上,似乎把我砸傻了。
  皇宫还是那么肃静,似乎和几天前没有什么大不相同。
  毓正宫也一样。
  大黑的天,整个东宫都点上大蜡,亮如白昼,越筝小小的身子就在那边的床上躺着。我外面那身被雨水淋透透的皮都没有扒下来,直接扑了过去,他的小脸烧的发红,像个蒸熟的螃蟹,眼角似乎还有泪,一直在抽抽搭搭的哭泣。
  我想抱他,可是想着自己全身冰冷寒湿,怕冻着他,愣是没敢伸手。后面有人脱我的衣服,我糊糊涂涂的随了他,把全身的衣服换下来,又批了一件干净的袍子,这才抱起来越筝。
  他的额头烫的像火一样,软软的依偎在我的怀中,似乎感觉到有些动静,哼哼唧唧的呻吟了一下,睁开眼,他的小眼睛都哭肿了。
  "怡哥哥,母妃,母妃不见了……卫锦说,说她上吊了……怡哥哥,我要母妃,……"
  说完,又开始哭。
  这简直就是用刀子剜我的心肝啊。
  我的眼睛都被他逼的热辣辣的,眼泪珠子掉了一滴下来。
  我抹了一把眼泪,叫来黄瓜问这是怎么回事?
  黄瓜说,"七殿下自从被送到东宫之后就一直哭,谁也劝不好。今天不知道是谁说走了嘴,说皇上杀了裴氏三族几百口人的性命,裴贵妃没有依照圣旨出家,而是自戕殉难了,七殿下一听这些,就哭的晕了过去,然后就是高热,谁也劝不好,药也灌不下去。"
  我惊怒,"父皇呢,这么大的事怎么不报父皇知道?"
  黄瓜为难,"皇上现在自己还是三灾八难的,再说这又是跟裴家牵连的事,根本没有人想往皇上那里报。"
  我,"太子呢?连他也不管?"
  黄瓜摇头,"太子一直在微音殿,这几日大刑不断,朝野震动,太子不能分心,所以还不知道……"
  "不知道?"我只觉得心口冷飕飕的,"不用找他了,就让他死在微音殿!"
  现在我都不敢确定,文湛是不是为了把我弄回来,而故意让越筝病成这样。
  我本来想要再找人去微音殿,可是柳丛容不在东宫,他在太子身边,剩下的人根本就没人敢去微音殿打扰太子和朝臣们的议事,据说这是要被活活鞭死的。
  我抱着越筝,让他们把熬好的药汁拿过来,用小勺子一点点喂他。刚开始他什么都咽不下去,只是哭,哭的声嘶力竭的,嗓子都劈了,我这么抱着他,他的两只小手抓住我的衣襟,把药汁都吐在上面了。黄瓜过来要接过越筝,想要给我换衣服,被我一把搡开,我把药汁倒在自己的嘴巴里,然后低头,对着怀中的越筝喂下去,一口,两口,三口……
  最后不知道喂了多少,他吐了多少,逐渐着,越筝不再歇斯底里的哭,只是抽抽搭搭的,然后似乎好像终于累了,他揪住我的衣服,就窝在我怀中睡着了。
  我怕他要出事,让人到旁边的偏殿,把熬了一天一夜,正在熬药的林若谦弄了过来,林若谦仔细号了脉,又弄了一味药,让我继续给越筝喂下去,林若谦才出了一口气。
  他说,"只要他不哭,能吞下药汁,能睡觉,应该就没大碍了。"
  我抱着越筝,手臂酸麻,却一动不敢动。
  就怕他又醒过来。
  熬到四更,后来手实在支撑不住了,我就轻轻把越筝放在床上,他的小身子一沾床,马上醒了,我跟着他上了床,把他搂在怀中,盖了丝被轻轻拥住。
  "怡哥哥……呜呜……"
  他嘤嘤啜泣了两声,就闭上小眼睛,又睡了。
  天朦朦亮的时候,文湛回了东宫。
  "七殿下出了这大的事,你们为什么不报?要是酿成大祸,你们谁能担当的起?柳丛容,这群狼心狗肺的东西一个不留!"
  他一脚跨进来,看到我的时候一怔,又看到我怀中正在熟睡的越筝,扯了扯自己的缂丝龙袍的领子,显得异常烦躁。
  "越筝怎么样了?"
  我看了看他,轻声说,"喂了药,睡了。"
  他过来,伸出手,想要摸摸越筝的额头,被我一抬手,把他的手打了回去。
  文湛一愣,"你这是做什么?"他看了看我,眼睛因为熬夜,现在有些干涩,还有发红。他又说,"越筝出了事,你生气是应该的。这事也怪我,我一直在微音殿,不知道……"
  我压抑不住,扯了一声,"这个世上,还有你不知道的事?"
  安静,连人的呼吸也听不到。
  文湛直直看着我,"什么意思?"
  我,"……"
  然后他眼中有火一般暴烈的惊怒,"你不相信我?"
  我也看着他,"你又什么值得人相信的?越筝哭的好几天了,又病成这样,药水也喂不进去,他也不睡觉,他娘又出了事,……他只是哭……就是哭……"
  我说不下去,哽咽着,那种疼辣的酸呛卡在我的喉咙上,逼着我的眼泪噼里啪啦的涌出来。
  "你要是嫌越筝挡了你的路,怕他以后跟你争皇位,你当时就应该废了他!省的他不明不白的死在东宫!"
  啪!
  一个耳光扇在我脸上,热辣辣的疼。
  太子冷冷的看着我,"说的很痛快,那你呢?你对越筝就跟对我一样。高兴了就过来,拍拍也好,抱抱也好,全是一些莫名其妙的温情,廉价的连根骨头都不如。
  就好像别人给你养着狗,你高兴了就弄过去自己玩一把,随后就丢在脑后。
  越筝在东宫这么久了,你有没有一天来看过他?有没有真正关心过他?如果不是黄枞菖去叫你回来,恐怕你这辈子都不会想要回东宫看越筝了。你早就把他,把我忘的一干二净。你有什么资格责备我?"
  我一言不发,只觉得心疼的像有人拿着铁刷子一遍一遍刷我的心肝肺,血肉模糊的,喘口气都难受的要死了。
  文湛坐在床沿上,他抬手,轻轻摸了一下越筝的额头,然后就攥住我的手。
  "承怡,留下来。
  既然你这么心疼越筝,这么不相信我,你怎么舍得把越筝丢给我一个人?"
  "留下来吧。"
  我抱着怀中的越筝,看着他病怏怏的小脸,似乎没有其他的选择。
  只能点头。
  他似乎叹了口气。
  我看着他,有些不明白。
  明明是他赢了,他张开了一个大网,我只是他手中的一只小虫子,我唯一的选择只有束手就擒,可是为什么,他的神情那么哀伤?
  191
  文湛让外面熄了灯火,人们也都退了出去,寝殿这边只有黎明的余晖,显得静悄悄的。
  他脱了外面的朝服,就坐在床沿上,谁都不说话。
  我以为他要对我说些什么,可是他就只是那么坐着,拿个后背对着我,像块石头。
  到了天光大亮的时候,我看了看怀中的越筝,总觉得他瘦了好多。原来肥嘟嘟的小脸变成了可怜的清秀,小肥鸭成了小柴鸭。
  文湛让人做了一碗水润润的鸡蛋羹过来,我把越筝摇醒,抱着他到木桌那边,仔细喂他吃东西。他病恹恹的,吞了两口,就摇头不吃了,然后闭着眼睛,两只小手攀着我的脖子,好像一只爬树的小懒猫。
  我碰了碰他的额头,已经不热了,就是全身有汗,还是有些虚。
  我掰开他的手,把他从我的脖子上卸下来,抱在怀中,继续轰他吃饭。肚子里有些东西好喂药汁,他扎着两只小手,像伞一样盖在嘴巴上,我拍了拍他,继续哄,可是文湛过来,一把就从我怀中把越筝端走了,越筝四脚挣扎,像一只可怜的乌龟宝宝。
  文湛把他放在桌子这边的高椅上,让他坐稳了,然后就把鸡蛋羹和勺子都拿了过去,摆在他面前,只说,"自己吃。"
  越筝两只乌丢丢的眼睛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我,我就想过去把越筝抱回来,文湛按着我的肩膀,没让我动。他把另外一碗东西放在我面前,"吃饭。吃饱了你陪越筝再睡一会儿。"
  越筝最听他的,乖乖的低着头,自己用勺子挖蛋羹吃,我却什么胃口都没有。文湛坐在我身边,冷冰冰的说,"我不介意喂你。"
  我轻轻摇了摇,吞了两口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他又说,"我让他们给崔碧城传信去了,说你留在东宫,让他不要担心。"
  "好,多谢。"
  他放在桌面上的手指陡然缩进,攥起拳头,显得有股子无名火,我抬头看了看他,谁想着他没有看我,而且扭头看着越筝,温和和的笑着问,"水蒸蛋好吃吗?"
  越筝抬头看我,把勺子中的东西吞下去,又冲着我们摇着勺子点点头。
  我又吃了两口,就觉得脸有些发胀,不想嚼东西,让我觉得这饭吃的有些苦闷。吃了两口,实在没有心情再吃下去,我就过去抱越筝,他又用两只小手攀住我的脖子,我怕他累到,就拍拍他,"宝贝儿,松手,让我抱着你就好。"
  越筝的两只小手在我脖子后面画圈圈,弄的我痒痒的,可是他就是不松手。文湛哼了一声,他在桌边,拿着我的勺子吃我剩下的那碗像是燕窝粥一样的东西。
  他冷不丁的来了一句,"想必他也知道,让你抱着随时会把他扔在一边。"
  我没搭理他。
  我把越筝从我脖子上扒下来,喂了药,他就像一只吃饱的小猫,摊着小肚子,四脚八叉的躺好,我骚了骚他的小肚子,他滚来滚去的,最后滚在我怀中,两只小手还是攥住我的衣襟,就是不放开。我亲了他一下,也就随他好了。
  昨天晚上熬了一晚上,现在见他也不哭了,高热也退了,像只幼猫一样安静的躺着。我躺在他身边,拍了他几下,自己也困了,就搂着他也睡了。
  外面一直在下雨,东宫黑色的琉璃瓦噼里啪啦的响着,我小心翻身,怕压着越筝,却似乎感觉到有人用手指在若有似无的拨弄我的头发,我伸手挡了一下,手腕却被提住了,然后就是细碎的,热热的,像舔舐一般感觉。
  我睁开眼睛,发现眼前并没有人,我抓了抓头发,知道自己做梦了,不过脸颊上一阵冰凉,似乎是那种稠粘的薄荷药膏,让我的嘴巴子好受了很多,我想着,晚上醒了的时候,也许可以吃一只鸡。
  大约是掌灯时候,我把越筝抱出去一起洗澡,在一个大木桶里把他涮干净,就抱着他吃晚膳,满桌子的菜,异常丰盛。
  我怕他病好了之后继续追问他娘亲哪里去了,我甚至准备好了一大堆胡说八道的说辞,不过越筝好像把这个事情整个忘记了,就像他娘裴贵妃这辈子就没有在世上走过一遭似的,弄的我吃了两口鸡肉,就没什么胃口了。
  越筝好的很快,第三天的时候,一早,他就像一只活泼的小兽一般,一溜烟的跑没影了。御膳房做的南瓜糕和酥饼送了过来,我泡了一壶甜菊茶,一壶参茶,端着就向东宫书房后面的竹蕉苑走过去。
  越筝病了几天,落了些功课,他现在毕竟身子还没有好,又不想恭敬的做在大本堂听侍读学士摇头晃脑的讲经论道,所以文湛抱着他,在竹蕉苑正在补课。
  我走过去的时候,正听到越筝坐在太子的怀中,小手指按在书上,正在咿咿呀呀的学着念。
  "……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失身,机事不密则害成。是以君子慎密而不出也。……"
  文湛淡淡的问,"念的不错,这句话出自哪里?"
  "《易经》,初九的爻辞,是孔子说的。"
  越筝答出来,高兴的仰起头,小眼睛笑的亮晶晶的。
  文湛又问,"那这句话什么意思?"
  "就是做任何事情都要慎密,这样才不会失信于天下。"
  "嗯,还有呢?"
  "还有……"越筝抓了抓头发,抬头看着文湛,"不知道。"
  文湛说,"做事善于独断,果于诛杀,不能让别人知道你在想什么,在谋划些什么,所有的心思都不让别人知道。"
  "真的吗?"越筝又抓了抓头发,他一抬头,正好看到我,"呀,是怡哥哥来了,哇,还有我爱吃的南瓜饼和红豆酥饼!"
  他扭着小屁股就要从文湛怀中跑下来,被文湛抓了回去,淡淡的说,"把这段看完再去吃酥饼。好,现在重新背一遍。"
  越筝丢丢的看着我手中端着的东西,吞了口口水,又不敢违背文湛,于是脆生生的把整段书背了一遍,又把文湛讲的解释重复了一遍。
  他又看了看我,问了一句,"六哥,你说,做事情,谋划事情的时候,谁也不能告诉吗?"
  "嗯。"
  "那,怡哥哥也不能告诉吗?"
  闻言,太子抬头,隔着书案看了一眼我,点头回答越筝,"对,不可以说。"
  "为什么,是因为怕他担心吗?"
  ……
  那边有风吹动竹叶,芭蕉,沙沙的声音。
  文湛的眼睛好像蒙上了一层雾。
  他没有说话。
  沉默了很久,似乎有一生那么久远,文湛轻声说,"不是。这就像饥饿的人吃残羹冷炙,将要渴死的人喝脏水一样。即使饭菜是馊的,水是苦涩的,可是只有把它们吃下去,喝下去,自己才能活下去。"
  "这也一样。只有把所有的事情都藏的心里,不能让任何人知道,才能活下去。很简单的原因,和怕不怕谁担心这么温情脉脉的借口没有关系。"
  "可是……"
  越筝抬头,嘟着嘴巴看着他。
  "这样做下去,无论成败、生死,都是一个人来承担,会不会太孤单了……"
  文湛没有说话,他把越筝放下,敲了一下他的脑壳,"去吃酥饼吧。今天的书背到这里就可以了。"
  "哇!酥饼!"
  越筝像一只不太肥,但是比柴鸭要圆润许多的香酥鸭一般,快乐的向我这边跑过来。
  我把酥饼递了一块给他,他吃的津津有味。这个时候他的大伴卫锦说,尚衣监过来人要给他量身裁制秋天的衣服,太子点了头,于是卫锦就把七殿下连同他的酥饼和甜菊茶一起抱走了。
  太子收拾越筝的书,那边的书案上摆满了他需要看奏折。
  他状似不在意的对我说,"越筝下午也不过来读书了,量好了身量,他应该会在瓶水斋书屋那边看书,你把那些吃的喝的端到那边去好了。"
  我把南瓜饼和参茶放在他手边,"这是给你的。"
  "是吗?多谢,真让我有受宠若惊的感觉。"
  说完,他放下手中的书,拿起来一块南瓜饼,放在嘴里细细的咀嚼着。我一直觉得文湛的教养实在不错,吃喝的时候显得异常斯文,甚至可以说还挺赏心悦目的。
  "那你慢慢吃,我先走了。"
  我拎着托盘转身要走。
  "等一下。"
  文湛叫住我。
  "坐一会儿再走?"
  他的声音平淡像天空中流云浮过,比院子中竹叶、芭蕉的声音还要轻。我摇了摇头,"不了。我今天就回去了,现在乘着天亮,路上好走。"
  文湛看着我,眼神有些复杂。
  "你放心越筝?"
  我点头,"放心。我想,他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