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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巨阙》作者:祯爱(鼠猫/大气/家国江山)
序
昔者,越王句践有宝剑五,闻于天下有能相剑者,名薛烛。
王召而问之,曰:"吾有宝剑五,请以示之。"
薛烛对曰:"愚理不足以言大,王请,不得已。"
王曰:"取巨阙。"
薛烛曰:"非宝剑也。宝剑者,金锡和铜而不离,今巨阙已离矣,非宝剑也。"
王曰:"然巨阙初成之时,吾坐于露坛之上,宫人有四驾白鹿而过者,
车奔鹿惊,吾引剑指之,四驾上飞扬,不知其绝也。
穿铜釜,绝铁锅,胥中决如粢米,故曰巨阙。"
——《越绝书》卷十一《越绝外传记宝剑》
灯光下,展骥看着白玉堂一层层地展开那青布包裹,最后露出了一把刃长三尺有三,柄长七寸,刃宽约五寸的无鞘之剑来。在昏黄的油灯下,那青铜色的剑身闪烁浮动着一层隐隐的金芒。
白玉堂举起剑身轻轻对空一划,那层金芒瞬间如同开闸的洪水一般泛滥奔涌开来。展骥只觉金光一闪,白玉堂身前的那把上好的坚硬如铁的黄花梨木椅子竟无声无息地被劈成了两半。展骥瞠目结舌地看着倒在地上的两半椅子,难以想象这看似古朴笨拙的铁剑,居然可以散发出这么强大而锐利的剑气。
白玉堂没有抬眼看他,径自把剑放回桌上,也不再用布包起,只是用指尖轻敲着剑身,低声道:"没有错,这把确实是你老子当年的佩剑——古剑巨阙。"
展骥一听,浑身一激灵,立刻恭谨直腰垂手看向那把曾经在他父亲手上叱咤风云的宝剑。
第一章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
展骥第一次见到白玉堂的时候,正好是被村里的几个顽童欺负后。手里的冰糖葫芦被抢走了大半,只留下一只沾满了泥巴的山楂还孤零零地挂在竹签上,新穿上身的衣服也在撕扯中被拽得乱七八糟,白净粉嫩的小脸上泥巴汗水与泪水纵横,趴在地上狼狈异常地抽泣着。
这时候,一双白色的靴子出现在他的眼前。雪白的锦缎制成的靴子,上面用银色的丝线绣着祥云的花纹,纤尘不染,仿佛刚从店铺的柜子里拿出来的一样,就连靴子底都是亮眼的雪白。
一个清清冷冷的声音从展骥头上传来:"请问这位小哥,这里可是常州府武进县展家村?"
展骥抬起头,就看见一个白衣男子站在他面前,夏日午后暴烈的阳光从枝头落在那个白衣男子的脸上,竟益发衬托出那个男人的冰山之姿与白梅之貌。容貌的旖丽还在其次,围绕在那个男人身边的清冷疏落的离俗之感让展骥一瞬间怀疑是不是看到了神仙。
"这位小哥,这里可是常州府武进县展家村?"白衣男子剑眉微挑,又问了一遍。展骥这才想到自己还趴在地上,立刻一骨碌爬起来,叠声说道:"是是是,客人要找我们村的谁?"
白衣男子似乎是微微蹙了蹙眉头,不过很快就嘴角轻扬,微笑道:"在下白玉堂,前来拜访展穆展老爷。"
白玉堂的微笑耀花了展骥的双眼,他看着白玉堂仿若冰雪仙人之姿,一时都忘了身上的伤痛,更忘了原来白玉堂找的就是他家,只觉得这个神仙哥哥笑起来的样子真是好看到死。
直到若干年以后,展骥才晓得,当初笑吟吟一脸祥和望着他的白玉堂,那时心里想的却是——"不知是谁家的小畜生……若是我的小孩如此丢脸到家,非抽死他不可!"
当时纯然不知白玉堂心中念头的展骥直到白玉堂又问了一遍,才反应了过来,拱手施礼道:"公子找的人正是在下的伯父,这边请。"
白玉堂眉一挑,伸手抓住展骥的肩膀,把他拉到身边,打量了他半晌,慢慢松开了手:"你是展骥?展昭的儿子展骥?"
展骥茫然地点了点头。一阵凉风拂来,他头上的浓荫被风吹动,发出了沙沙的声响。炎热的午后,知了尤在不知疲倦地一声长过一声地叫着。白玉堂怆然一笑,轻拍了一下展骥的背:"什么公子不公子的,傻孩子,你该叫我一声'白叔叔'。"
展骥初见白玉堂,不知为何没有任何生疏害怕,反而觉得异常亲近,听白玉堂这么一说,当下脆生生地叫了一声:"白叔叔。"便挽着白玉堂的手向家里走去。
才到门口,就被等在一边的老家人展福拖了过去。展福一见他浑身狼狈,不由得跺足急叫道:"我的小少爷你这是到那里疯去了?看你这一身泥……这还是今早刚给你换上的新衣服呢!大爷寻你不着正在厅里大发脾气呢,你今天可小心你这身皮!"
展骥这才想到自己翘了私塾的课跑出去玩,如今被伯父抓个正着,逃不了一顿好打。当下白了脸直冒冷汗,只想甩了展福的手溜之大吉。
一只温厚的手搭在了他肩上,白玉堂打断了展福的絮絮叨叨,淡淡道:"去禀报你家主人,陷空岛白玉堂前来拜访。"
展福老眼昏花盯着白玉堂的脸看了半天,然后露出了白日见鬼的表情,倒吸一口凉气,也不管展骥了,踉踉跄跄地向里面跑去。
展骥疑惑地转头看向身边的白玉堂,只见他望着展福跑进去的方向,如同白玉雕刻出来的脸上露出了一抹似笑非笑的神色。
不多时,只听得一阵纷乱的脚步,就见到展骥的伯父展穆怒气冲冲地带着几个家丁赶了出来。展骥不由得受惊躲到了白玉堂的身后。白玉堂也不阻止,只是反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抬头朗声对展穆道:"展员外,多日为见,别来无恙?"
一向文质彬彬的展穆见到了他如同见到了仇人一般,横眉怒目吼道:"白玉堂,你来想干什么?!"
白玉堂嘴噙冷笑,不卑不亢地微微拱手施礼:"远道而来,只想在故人灵前上柱香而已。"
说完,他双手一背,冷冷地如同山岳一般站在展府的门口,竟是一副巍然不动的样子。展骥好奇地从他背后探出头来,就看见伯父和展福脸色都是被气得青黑,衣袍无风自动,竟是被气得都在发抖。
僵持了半晌,展穆恨恨地叹了口气,嘶声道:"你跟我来罢。"说完转身而去,方向正是展家的祠堂。
展骥在白玉堂身边只觉他浑身似乎一松,原本锐利如锋的气质也变得柔和起来。他抬起头,正对上白玉堂看向他的双眼。白玉堂摸着他的头笑道:"陪我一起去跟你爹爹上柱香罢。"
展骥这才明白,他说的"故人"是自己早已过世的爹爹——展昭。
推开展家祠堂厚重的大门,一股阴凉之气随着大门的打开扑面而来。从灼亮的外头踏入幽暗的祠堂,展骥的眼睛一时适应不过来,隔了很久,才从展家列祖列宗密密麻麻的牌位中,找到了自己爹爹的灵位——一块普通的牌位,上书"大宋云麾将军武烈公展昭之位"十三个隶书小字。
然后展骥才发现,白玉堂早已站在灵桌前,举起三柱线香,闭目平举至额头,行了三拜之礼,将线香又插入灵台前的香炉里。也不退后,只是凝望着展昭的牌位。幽暗的光线下,展骥看不清白玉堂的眼睛,只是觉得莫名的哀伤从这个白衣男子身上散发出来,那种强烈的感伤,竟让他的心也微微揪疼了起来。
一旁的展穆见白玉堂上好了香,心里巴不得这个冤家早早离开,但他早年颇领略了一番白玉堂狠辣的性格,一言不合当即翻脸,现下也不敢多去逼迫,心中早是怒火中烧,转眼看见了一边衣衫凌乱的展骥,想起他今日居然翘课出逃,还一副刚和人打了架才回来的样子,更是火上加油,当即喝道:"孽畜,还不给我跪下!"
展骥正看白玉堂看得入迷,忽听到伯父一声怒吼,吓了一跳,转头看见伯父满脸怒容望着他,才想起自己今日闯的祸,不由得暗自叫苦,只是情势所逼,只能乖乖地跪在了灵桌前。
白玉堂见此情景,也不说话,只是含着一丝冷笑,微微侧身闭在一边,倒是露出了一副看好戏的样子。
展穆责令仆从取来了二指阔一尺长的家法,立于展骥身边,怒斥道:"畜生,整日不思上进,书不好好念,只想着舞刀弄枪!在外与些狐朋狗友,惹是生非,以武犯禁!我今日定要在你爹灵前好好管教与你,免得将来出去丢尽我们展家书香门第的脸!"
白玉堂一边听得明白,展穆明着是在训斥展骥,实际上句句都另有所指。他心中暗怒,但又不想在展昭的灵前冲撞他的兄长,只好暗自忍耐,嘴角的冷笑更是如同被风刀霜剑刻画过了一般,更深了一层。
展骥受重笞,苦楚万分。但他生来性子倔强,只是咬紧了嘴唇忍耐,既不呼痛也不求饶。展穆盛怒之下,下手更重。没多时,展骥背上的衣衫已渗出了点点血渍,但是展穆一点停下来的意思也没有。周围的奴仆慑于展穆的怒气,都不敢上前劝阻,祠堂里一时之间只剩下藤条抽打在展骥背上的声音以及展骥沉重的呼吸声。
就在展骥觉得自己快要撑不下去的时候,等待中的藤条没有再落在他身上,他忍痛转身向背后望去,就看见白玉堂伸出左手的三根手指,轻轻巧巧地捏住了藤条,任展穆怎么扯都不能再移动分毫。
展穆恼羞成怒道:"白玉堂,我教训我侄子你插什么手?"
白玉堂冷笑道:"展员外,你不用杀鸡给猴看。是教训孩子还是打给我看,大家心里明白。我明白你不待见我,只是望你看在展昭为国战死的份上,待见一下这个从小就没了爹娘的可怜孩子。"
展骥听他一番话淡淡说来,心里的委屈再也无法抑制。在伯父的责打下都没有哭泣的少年,听了白玉堂的话,竟当堂失声痛哭。展穆长叹一口气,松了家法,抬手掩面恨道:"畜生啊……"
白玉堂轻轻嗤笑了一声,将藤条交还给一旁的展家仆人。摸了摸展骥的头发:"我住在镇上最大的永安客栈,你若有空可以来找我玩。"说完,也不等展骥回答,径直离开了。
展骥望着远去飘逸的白衣,再回过头来,正看见自己父亲的牌位,映着灵桌上的烛火,发出了幽暗的光芒。
第二章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白玉堂临走一句话,展骥却是放在了心上。那日私塾的夫子临时有事外出,交待了功课便放了他半日假,他便乘着这难得的机会,溜了出来,想去寻那个白叔叔。走到半路,却碰上了素日就总欺负他的一帮乡村顽童。
为首的一个见他孤身一人,没有仆从跟随,自是大了胆子,笑嘻嘻地迎上去:"哎呀呀,扫把星又出来了!想克死谁呢?"
展骥想到待会儿还要去见白玉堂,不想和他们起冲突,便按耐了性子侧身想要绕行。可是那帮顽童见他忍气吞声更是起劲,围了上来把他堵在中间,纷纷伸手去推搡展骥,一边推一边起哄:"克娘克爹的扫把星哦!克娘克爹的扫把星哦!"
展骥被气得眼眶泛红,再也忍耐不下,抓住身前一个顽童的衣襟,一拳狠狠揍了上去。那顽童被他揍得口鼻流血,"哎唷"痛喊一声捂着脸向后倒去,直着嗓子喊道:"直娘贼的小扫把星动手打人啦!"
于是一帮人呼啦一下都涌了上去。乡野顽童打架哪有什么架势可言,扯头发的扯头发,踢肚子的踢肚子,就见地上尘土飞扬,几个垂髫小儿滚作了一堆。展骥不会武功,虽然开始发狠劲一时占了上风,但是对方毕竟人多,有几个还比他大出了两三岁,没多少功夫,就是被人按在地上只有挨打的份了。
打了一通,见展骥再没有还手之力了,那帮顽童才放了他,拍着手欢叫着散了。良久,展骥才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忍着痛拍打着身上的尘土。正拍着,忽然听到一声叹息:"怎么每次我见到你的时候,你都是如此狼狈呢?"他一怔,缓缓直起身子,就看见白玉堂站在不远处路边的一棵大树下,叹息地看向自己。
展骥看到白玉堂,不知为何心里松了口气,豆大的眼泪也扑娑娑地掉了下来。白玉堂走了过来,拎起他的衣领,帮他把裤子上的灰拍干净。
"他们一直这么叫你么?"
"嗯?"展骥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说你是扫把星。"白玉堂直起身看着他,眼神幽深恍若深潭。
展骥用力咬了咬下嘴唇别开了头,却不防身子一轻,被白玉堂抱了起来。
"你今日不会又是从私塾偷溜出来的吧?"白玉堂擦了擦他的脸,正色问道。
展骥被他突然抱起,又是窘迫又是欢喜,听他这么一问,死命摇头:"是夫子放假的,我才出来找您……"
白玉堂笑了。展骥这才看清楚他的眼睛是标准的桃花眼,阳光下一笑起来流光溢彩,几乎耀花了他的眼睛。
"那就好,否则我就送你回去,让你大伯抽烂你的屁股我也不管。"
因为展骥的衣服在打架时被扯破了,白玉堂便带着他去镇里的成衣铺买了一套,令他换下后,又带着他去茶馆吃茶。
展骥虽然从小寄居在大伯家,但是展家原来就是当地的世家,他父亲又是领朝廷俸禄的三品大将,即使展穆怕把他养成纨绔子弟从小就管教严厉,平日也算是锦衣玉食地养大的。但是看到白玉堂的出手还是让他瞪大了眼睛。且不说在成衣铺的挑三拣四,上得茶馆,只他们一大一小两个,林林总总的各色点心已经点了一桌,白玉堂尝了一两口,只要觉得不满,就叫来小二整盘子都撤下去另换新的上来。
见点心还在不断流水般地送上桌来,展骥局促地涨红了脸,扯了扯一边白玉堂的衣袖:"白叔叔,够了……"
"嗯?什么够了?"等白玉堂弄清楚展骥是指点心够了,不由得大笑出声:"我原道那只猫儿抠门,没想到他养出来的孩子也是这番没出息的样子!你尽管吃你的,不会让你在这里洗碗还债的。"
待点心和茶上齐后,白玉堂只是端了茶杯喝了几口茶,点心略动了动就放下了,坐在旁边一边给展骥夹点心,一边问些闲话,比如今年几岁了,读的什么书,夫子哪里请来的,平日家里人对他可好。展骥一一小心回答了。
白玉堂见他用餐礼仪得当,回答自己的问题又大方得体,颇有几分当年展昭少年老成的模样。不由得内心欢喜欣慰又苦涩难当。喜的是展骥年龄随小行事倒颇得乃父之风,涩的是当年并肩跃马江湖之人却是阴阳相隔再不能相见,一时之间竟是失了神。
展骥见他突然不语,只是低头看着茶杯,以为自己说错了什么话,小心翼翼地轻喊了一声"白叔叔",才把白玉堂惊回神。见展骥试探的眼神,想到他从小寄人篱下心思自然比其他同龄小孩要更小心谨慎,心中爱怜之心更甚,轻抚他的头叹道:"骥儿,我与你爹并肩江湖十余载,何止是生死的交情……你以后不必在我面前这么小心翼翼,心里有什么话就说出来好了。"
见展骥缓和了表情,放软了身子跟自己又靠近了点,白玉堂这才想到一个问题,问道:"我看你没有一点武功根基,是你大伯不让你习武么?"
展骥点了点头,黯然道:"大伯认为读书上进才是正理,舞刀弄枪不过是粗人所为,即使以武成名,终究还是落个'侠以武犯禁'的下场,所以……"他思及自己的爹爹当日"南侠"如此威风,到大伯眼里却不过是个江湖草莽,素日提及言词之中颇有点丢了展家书香世家的脸的意思,心中益发委屈,说着说着声音便低了下去。
白玉堂冷哼一声,也不多说,只问他:"那你可愿跟我习武?"
展骥的眼睛立刻亮了起来,正想点头,又想到大伯的教训,踌躇不已。
白玉堂知他心意,招来小二送上了纸笔,当下修书一封,交给展骥,叮嘱道:"你回去把这封信给你大伯看,回头自有分晓。"
展骥回到家中,展穆得知他去了白玉堂那,大发雷霆,眼看又是要请出家法,展骥连忙把白玉堂交给他的信递上。展穆余怒未消地接过信,令他到院子里自己跪着思过去。展骥心中暗暗叫苦,以为这一跪恐怕又是像之前那样要好几个时辰,没想到一柱香的功夫都不到,展骥便叫家仆带出话来,让他回房早点睡觉明日大早到书房去见他。
第二日展骥起了大早来到书房,展穆早就在书房等着他了。展骥见伯父眼圈发暗,眼睛里布满红丝,知他定是为了白玉堂的信一夜未睡,心中愧疚不安,连忙上前请了安。
展骥摆手令他在一旁坐下,沉吟良久,方道:"骥儿,我知自己平日对你严苛,你心中必有诸多不满……"
展骥一听这话,吓得立刻又跪倒在展穆面前,惶恐道:"伯父何出此言,骥儿顽劣,伯父教训是应该的。骥儿父母双亡,伯父对骥儿的养育之恩骥儿没齿难忘,只怕自己将来回报不了伯父的恩德,哪敢有什么不满之意,真如此,便是猪狗不如了。"
展穆叹得一口气,红着眼圈,将他扶起来,携至自己身边道:"你母亲生你出来就去了,昭弟常年驻守边关,又……英年早逝……你是昭弟的儿子,且不说当日昭弟曾再三央我好好照管你,就看在你孤身一人的份上,我也想保你周全。之前逼你读书禁你习武,只是不想让你再涉江湖之争沙场之战……可我也许错了,白玉堂的信提点了我,我妄图把要冲破天穹的雄鹰养成一只只会司晨打鸣的公鸡……"
展穆转身拿过一封信:"我虽不喜白玉堂之人,但他确实文武双修有旷世之才。他和你父亲……"展穆顿了一顿,"他和你父亲往日亲厚无间,如今他愿意提点你,也是你的造化。只是他个性尖酸,做事不拘礼法率性而行,杀气又过重。你跟他学本事,可别把他的性子也学来。"
展骥也不知白玉堂在信中写了什么,竟然让伯父一夜转了性子同意他去学武,喜不自禁连连点头应了下来。
展穆将自己的手信交给展骥,嘱他见了白玉堂,行了拜师礼后交给他。又叫来老仆展福从帐房领了二百两白银作为束修,加上展昭幼年时佩戴的金锁片,让展福带了陪着展骥去永安客栈寻白玉堂拜师去。
白玉堂见他过来,抚掌大笑道:"我怎么说的,到了今日必有分晓。今日我白玉堂便有了你这个徒弟了。"
二百两束修和展穆的信他原封不动地让展福带了回去,扬言道:"我白玉堂何等人物,我若不收弟子,便是送金山银山来我也不要。如今我既答应教导展骥,又何须这些俗物,你给我统统带回去,顺便告诉你家老爷,我不耐烦看他的八股文章,展骥是展昭的儿子,我定然会悉心培养,不用他费这个心。"
展福唉声叹气地回来告诉展穆。展穆得知他收下了展昭幼年戴的那块金锁片,紧锁的眉头才舒展开,叹了口气道:"他把那锁片留下,总算对昭弟的情分还在,我也可以安心地把骥儿托付给他了……"转眼想到展骥的身世,又是一重阴云盘在心头,只盼这个秘密百年之后能随着他带入地下,否则又是不得安生……
第三章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
展骥拜了白玉堂为师后,白玉堂便在展家村附近的湖边买了座院子,请了一个老妇人平时来打扫,倒是一门心思地在展家村住下,悉心调教起展骥来。
虽然展骥过了开始习武的最佳年龄,但是白玉堂倒是一点也不急的样子。每日展骥早上给伯父请了安过来后,白玉堂不急着教他武功,只是教了他运气的内家心法,平日也不过是些写粗浅的腿脚功夫,倒是先开始教他念起了四书。展骥之前已经跟着私塾先生念了一半,少年心性颇不耐烦念这些老夫子的东西,只是迫于白玉堂师父的威严,不敢违背,只能按耐了心中的躁动,乖乖跟着念书。只是白玉堂教书自然与私塾的先生不同。他本就生性好动,杂学多长,又游历广泛,教起这些书来,自是诗词歌赋,民俗风情顺手拈来,比私塾先生说课生动了不知道多少倍,展骥自是听得津津有味,再加上他天资聪颖,课业自是一进千里。
展穆原本还担心展骥跟着白玉堂习武会荒废了功课,后来抽查了数次,反倒比之前精进了许多,这才慢慢放下心来,只是担心展骥跟着白玉堂野了性子,言行举止方面益发管教得严厉起来。好在白玉堂早就摸透了展穆的心思,刻意叮咛了展骥回家要循规蹈矩。有这么个人精师父在旁护航,展骥的日子竟是从未有过的称心适意。
白玉堂每月总会出去个三、四天,临行前自是会交代好功课,展骥虽然好学勤勉,但是少年天性,难免有偷懒的时候,抱着侥幸的心思心想师父回来也是抽查,总不会全部考问到。结果每次都被他的人精师父抓个正着。遇到这种情况,白玉堂也不发火,只是微笑着让他去扎个马步,或者去把书房发霉的书抄一遍。只是每次不是展骥还在扎马步时,白玉堂跑出去玩或是去睡觉了忘记叫展骥起来;要不就是展骥跑书房发现原本好好的书房里的书突然一大半都发了霉,要抄完绝对不是半天一天可以解决的问题……
这么一次两次下来,展骥见识到了白玉堂的手段,再也不敢耍小聪明偷懒了,白玉堂见他的基本功夫也练得差不多了,便开始从拳脚入门,一招一式地教起他来。
就这样花开花谢,冬去春回,转眼间两年过去了。
展骥的身形已经脱了之前的幼童的形量,露出了少年俊美高挑的轮廓,犹如湖里刚结苞的小荷,露着带着一抹微红的尖角,让人分外期待花开时的清越。
时间的效力不仅催促年轻人的成长,也促成了年长者的衰老。就如同树叶的凋落一般,事物的衰败是时间无法阻止的。展骥的伯父展穆已在这两年间露出了疲老之态,一些家族的事情也开始渐渐转手教给展骥去处理,自己倒是在自家后院建了个佛堂,开始吃斋修佛起来。刚开始展骥不知所措,百般劝阻都没有效果,只好跑去找在他眼里几乎是"无所不能"的师父。白玉堂去找了展穆,两人在佛堂谈了半天,夕阳西下的时候,白玉堂从里面出来,带着讽刺又倦怠的笑容,摸了摸展骥的头发道:"你伯父前半辈子都为了展家,现在就让他随他的性子去做什么吧。"他回头看了一眼幽暗的佛堂,叹了口气苦笑道,"早知如此,何必当初……"不待展骥开口询问,便大步离开了。摸不着头脑的展骥只好开始承担起展家长孙应尽的义务处理起一些族务来,好在他少年老成,又有展穆白玉堂护着,倒也处理得似模似样,皆大欢喜。
比起展穆的衰老,白玉堂似乎是被时间之神眷恋的宠儿,依旧是那年轻时秋水为神玉为骨的清俊模样,连那狂傲狷介的性子都没有被打磨去半分。展骥听说当年自己父亲也是和白玉堂齐名的风流人物,有的时候看着师父的样子不由自主地就会想到如果自己的父亲活到现在,是否也是如此的品貌。
他自幼住在伯父家,展昭常年在边关,也就每年回京述职完毕后,可以回家和他相处个几天,那时展骥又年幼,自是没有多少清晰印象,只是隐隐记得自己的父亲是个清瘦的男子,至于容貌却是早已模糊。唯一印象深刻的是记忆中的父亲总是和他有着无法接近的距离,虽然只要他回到家就会经常抱着展骥逗他呀呀学语,可是那微笑中总是有让幼小的展骥觉得难过害怕的地方。直到展骥长大后,他才想起,原来当初他见到微笑的父亲还会觉得难过害怕,是因为父亲的笑容里似乎总带着某种恐怕连他自己都无法克制的抑郁与忧伤。
为何当年誉满天下年轻有为位高权重的父亲总会露出那样忧郁的表情,这要很久很久以后,展骥才逐渐明白过来的。此后,每每思及自己当年因为害怕父亲只要他一抱他就拼命大哭挣扎要跑开的举动,展骥都会后悔不已。若是早知道父亲会走得那么早,早了解到父亲当年所隐忍的痛,他绝对绝对不会再松开父亲的手。这也已经是后话了。
那日,正逢白玉堂约定外出归来的天数,展骥特意提前到了白玉堂的住处,想先去书房温习一下功课,免得再被白玉堂抓到痛脚,想些希奇古怪的方法来折腾他。
才半推开书房的门,便觉里面气息不对,连忙侧身避让,果然避开了迎面飞来的笔架。展骥一脚踢开书房门,赫然发现书房里竟立着一个陌生的虬髯中年男子。心中警铃大作,也不待那男子再作何举动,飞身上前便是凌空一脚,却被那男子稀松平常地随手一架格开了。这一脚展骥因不知对方实力深浅,是全力而为,那男子下盘却是丝毫未动,仿佛这一格完全没有使任何劲道。展骥知道那男子用的是四两拨千斤的手法,竟是高手的招法,心念一动,一脚还没落地,又是一脚踢去,那男子自是伸手又来格,没想到展骥这一脚使的是虚招,脚尖在男子臂上一点,借力翻身一个后蹬腿来势汹汹。男子不防他有这招,面露诧异,轻呼一声倒退一步方才避开了展骥这一脚。
展骥虽然一击未果,但毕竟让那男人倒退了一步,他年少气盛,又缺临敌经验,欺身向前,想乘那男子门户大开的时候近身攻击。就见那男子微微一笑,也看不清他手臂如何转换,待展骥回过神来,自己竟已被那男子擒住双手脉门反压在背后。男子只用一只手就如同钢筋铁索一样牢牢按着他无法动弹,他又羞又气,死命挣扎喊道:"宵小之辈,等我师父回来了饶不了你!"
男子哈哈大笑道:"好大的口气,你师父是谁?"
展骥犹在挣扎,口里嚷着:"我师父,我师父……"
"劣徒,你就别丢我这个脸了……"门外传来白玉堂的长叹声打断了他的嚷嚷。
展骥目瞪口呆地看着白玉堂从门外转进,身后的男子也松开了手,大笑着走上去拱手施礼道:"五弟,好久不见了!"
白玉堂撇撇嘴,也没回礼,把展骥拉了过来看到他手腕上被勒出的青痕,眼里露出了很明显的心疼的神色,嘴上却是不饶:"你这个蠢货,教你的反擒拿都白学了,才一招就被人扣住,还有脸说你是我白五爷的徒弟!"
展骥见两人情形,知道两人必是熟识,是自己张狂了。听到白玉堂训斥,也不敢辩解,抿嘴低头站在一边,任由白玉堂取出药酒替他按揉青肿处。
那男子呵呵笑着凑过来:"五弟你骂他做甚,他一个小孩子家能把我逼退已是不易。果然是名师出高徒。"
白玉堂瞪了那个男人一眼,冷笑道:"我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改行喜欢欺负小孩子了,欧阳春!"
展骥这才知道,这个虬髯中年男子,竟是当年与自己父亲南北齐名的侠客——"北侠"欧阳春。连忙躬身行了后辈之礼,告了刚才以下犯上的罪。
欧让春笑着摆手让他起来,仔细端详了他一下,叹道:"看这容貌,倒是多像你母亲……"
白玉堂不待他说完便打断道:"像他娘又怎么了?月华妹子当年的容貌不说倾国也是倾城,而且男孩子像娘有福气!"
欧阳春苦笑着:"我只是想说他容貌像了月华妹子,性子倒像他父亲才好。"说着一转眼珠子,笑道,"不过看来跟了你这师父,再好的性子也被你带坏了。"
白玉堂暴跳如雷:"欧阳春你皮痒找抽来着是吧?五爷我今天成全你!"
展骥何时见过师父被激成这个样子,活像被踩到尾巴的老鼠,想笑又不敢笑,脸孔憋得通红。
白玉堂转头见到他憋笑的样子,更是气急败坏,伸手指着门外吼道:"你,还不给我出去把那套大小反擒拿手各练一百遍!不练完今天就别给我吃饭睡觉!"展骥立马苦着脸告退了。
微风从窗外吹了进来,带起书桌上的几页纸头,一时之间安静的书房里只有风吹书页的响声。良久,白玉堂转过头来,刚才暴躁的表情早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欧阳春熟悉的懒散与玩世不恭的表情:"好吧,总算把那蠢小子给支开了,你现在总可以告诉我你来干吗了吧?"
欧阳春也一改刚才嘻笑的表情,脸上竟是前所未有的凝重:"明人面前不说暗话。半月前,西夏国主进贡以示臣服的巨阙剑在途中不翼而飞。五弟,此事可是你所为?"
第四章奈何江山生倥偬,死生知己两峥嵘
欧阳春也一改刚才嘻笑的表情,脸上竟是前所未有的凝重:"明人面前不说暗话。半月前,西夏国主进贡以示臣服的巨阙剑在途中不翼而飞。五弟,此事可是你所为?"
白玉堂愣得一愣:"巨阙?"随即冷笑道,"大哥问的话真是好生奇怪。这人都没了,我去要把剑作甚?"
欧阳春知他个性狠辣,若巨阙真不是他盗去却被人诬陷的话,保不齐他发了狠真去抢了巨阙回来,连忙道:"五弟你别误会,愚兄并非认定你拿走了巨阙。只是因为如今这巨阙事关我朝与西夏交好大事,愚兄身负包大人所托,追查巨阙下落,不得已前来询问五弟而已。"
白玉堂闻言也不言语,伸手摆弄起书桌上虎型黄玉镇纸。欧阳春知他在思考,也不再说,只是站一旁等待。
暮春的暖风从窗外吹进来,带起白玉堂额角的几丝散发。欧阳春看着他,依旧是当初剑眉飞扬的俊美青年模样,只是不知不觉间,当年那桀骜飞扬至夺目耀眼的笑容却已消失。
欧阳春转头看到院子里种的月季,他记得,在开封府展昭住的院子里,也曾经种满了这种清丽芬芳的花朵。当年他也曾与展昭、白玉堂二人在那个小院子里把酒花下,笑语江湖的快意恩仇。如今却是花犹艳人已逝,往事俱付之流水,三人早已相隔天上人间,若再求相逢,也只能等待黄泉相见了。思及此处,欧阳春一时怆然……
白玉堂抬头正看见欧阳春盯着院子里的月季出神,心里明白,低咳一声。见欧阳春回过神来,也不点破,只是问道:"大哥可否跟我细说说这件事?"
欧阳春点点头,说起了这段公案的来龙去脉。原来当年展昭殁于好水川一役后,巨阙被西夏人拿去作了战利品进献给了西夏国主李元昊。后西夏与大宋议和,李元昊将巨阙作为议和信物派遣使者送来大宋。当今天子慎重起见,特派了开封府张龙赵虎两名曾经跟随展昭多年的护卫,随议和使一同会见西夏使者,辨认巨阙真伪。孰料到就在张龙他们见过巨阙后的当晚,巨阙宝剑在重兵把守的情况下,不翼而飞。天子震怒,令开封府全力调查此事。当时欧阳春正在开封府做客,知此事关重大,便也帮忙开封府寻了起来。
白玉堂何等玲珑心思,欧阳春虽然说得隐讳,他心里早就明白,必定是开封府众人疑心到了自己头上,又不便询问,只好请了欧阳春过来问他。白玉堂心中冷笑,面子上也不露出来,自嘲道:"必是小弟鸡鸣狗盗之事做多了,才让大哥一下子就怀疑到我头上了。"
欧阳春倒也坦然,点头道:"愚兄当日曾彻底勘查了当时的守卫布置,能在如此守卫的情况下神不知鬼不觉地盗走巨阙,放眼江湖,能有这样轻功有这样的胆量还有这样的手法……还有想到盗走巨阙的心思所在,愚兄真的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五弟你了。愚兄妄断,得罪了五弟,这里给你赔罪了。"说完,欧阳春竟深深地弯腰赔了个礼给白玉堂。
白玉堂慌忙扶起欧阳春道:"大哥何必如此,这岂不是折杀小弟了。"
他携欧阳春至书桌一旁长榻坐下,笑道:"也难怪大哥会疑心到我,先不论我和展昭的前尘过往,单这巨阙被盗之时正是我独自外出无人作伴。不说大哥,恐怕他人也早就疑心到了我头上。大哥正是把我当亲兄弟看,才会直言相问。我还要谢谢大哥才对!大哥跟小弟告错,岂不是把我当成了不明是非黑白的小人了。"
他一番话正说到了欧阳春的心里。当日欧阳春风尘仆仆赶来,从邻人处得知白玉堂外出未归,心中焦虑自然更深。他知现在的种种疑团矛头都指向了白玉堂,他虽然也怀疑是他,却又不愿是白玉堂做出此事。如今听得白玉堂这样说来,心知此事必定不是他所为,这才放下心来。
白玉堂鉴貌辨色,知他疑心已去,又笑道:"大哥刚才跟骥儿过招,觉得此子如何?"
欧阳春虽然不解他为何突然提到展骥,但仍然点头道:"虽然临敌对应略显青涩,但是内功底子扎实,招式也颇具大家风范。想必五弟这几年来花费了不少心血调教。"
白玉堂低头抚摸胸前藏在衣襟里的展昭的那块金锁片,缓缓说道:"能得到大哥如此评价,我总算可以安心。大哥不知,骥儿在武艺一途上,开化较晚,到现在也不过才学了两年的功夫。"
欧阳春闻言大惊,正要追问,白玉堂忙笑道:"不瞒大哥,为了补上他之前的底子,小弟颇用了些拔苗助长的手段。这两年我几乎每个月都会外出去给他寻些药草,让他服下,用内力帮他克化了,方才补上了他之前耽误的功夫。"
他说得轻描淡写,但欧阳春怎会不知其中的艰辛。习武之事本无捷径可走,尤其是修习内力,更无一日千里的妙法,除非能寻到那珍稀的异草神兽服下后,旁人用内力协助引导药性,方可有效。但是那异草神兽本就难得可寻,要将其药性发挥到最大功效,更是极其消耗助力之人的内力。如今展骥如此修为,想到白玉堂在背后所付出的苦心,欧阳春不禁动容,颤声道:"五弟……你……"他本想说"何苦",但又清楚白玉堂所作为何,万般言语,皆化成一声长叹。
白玉堂起身,面对欧阳春朗声道:"大哥知道我与展昭的情事。虽然此事惊世骇俗不容于当下礼法,但我俩情之所致,自觉光明磊落,没有任何伤天害理之处。既然造化弄人,我与展昭生不能同衾,死亦不能同穴。我只求奈何桥上他能等我片刻,共饮那碗孟婆汤再一起去转世投胎……他于人世种种未尽之处,我都帮他做完做好,黄泉路上见他也心安了。巨阙一事虽非因我而起,但它既是展昭之剑,我也断不能容其明珠暗投落入宵小手中,还望大哥体谅,容我与大哥一起寻回巨阙!"
展骥正在院子里老老实实地反复练习大小反擒拿手,见他师父施施然从书房里出来,斜倚在门廊下向他招手,忙收了招式跑了过去。
白玉堂递给他一帕汗巾让他擦汗,道:"刚才你欧阳大伯说了,你招数虽熟但缺临敌经验。这几天你便收拾一下跟我出去走走,找机会让你历练一下。"
展骥犹豫道:"能跟着师父出去历练自然是好,但是我大伯那里……"
白玉堂挥挥手:"我还没说完呢。你欧阳大伯远道而来想给你爹上柱香,你先回去告知你伯父,我与欧阳随后就到。"
展骥知他是前去和伯父商议,点头应了连忙赶回家中向伯父禀报。
展穆当年也与欧阳春有过数面之缘,知他不是随性的人,此次拜访必有他意。便安排好了宴席,说是给欧阳春接风洗尘。
酒宴过后,欧阳春和白玉堂随展穆又来到展家祠堂,拜祭了展昭的灵位后,将来意告知展穆。
展穆听得欧阳春说完,沉吟半响,摇了摇头:"欧阳兄,在下明白巨阙被盗带来的严重后果,只是……是否要带骥儿出去……还是需要再多加考虑……"
欧阳春还没有开口,白玉堂在旁已经冷哼道:"巨阙既是他老子的佩剑,如今又涉及西夏与大宋两国和议之事,他做儿子的不去管,难道你要他去做个不忠不孝之人?"
展穆闻言悚然一惊,盯着展昭的灵位看了半晌,方哑声道:"展家如今就他一脉单传……"
"我必保他平安康健。"白玉堂斩钉截铁道。
欧阳春也应道:"就冲着他是展昭的儿子,我也必定会保住展家的血脉!"
展穆苦笑一下道:"白玉堂,当年我拆散你和昭弟,你可有恨我?"
白玉堂愣了一下,笑了起来:"我曾恨不得把所有挡在我们中间的人扒皮拆骨……但是,"他话音一转,"人都已经死了……当年,你们都是他所重视的人,我现在只希望你们能平平安安地活着,别让他死了都不得安宁……他生前都为他人而活,现在在黄泉之下,总该给他个宁静了吧。"
展穆闻言大恸,眼泪止不住流了出来。屈膝跪倒在白玉堂面前:"白玉堂,我记下你的话了。你听着——展骥是昭弟临死前唯一放心不下之人。无论发生何事,你一定要好好地保护他!我在这里代昭弟向你谢过了!"
白玉堂侧身让过避开了展穆的大礼,将他扶起道:"他已拜我为师,是我白玉堂的单传弟子,我自然会好生照顾他,你不必担心。"
展穆看着白玉堂,欲言又止。长叹了口气,点头应允了展骥随白玉堂出行之事。
展骥得知消息后,自是兴奋不已。展穆在旁一边督促下人给他打点行李,一边絮叨些衣食冷暖的叮咛,他嘴里虽然应着,这心早就飘到了神往已久的江湖中。
终于,可以像爹爹那样仗剑江湖快意恩仇了么——年少的雏鹰站在窝边展翅欲飞,这时的展骥,并不知道自己将来要面对的是他从未见过的腥风血雨与惊涛骇浪……
第五章垂杨紫陌洛城东,总是当时携手处
次日,展骥拜别伯父展穆,随白玉堂离开了展家村。欧阳春并未同行,说是要去再请些江湖上的可靠朋友帮忙一起寻巨阙。三人在村头分道而行。
比起欧阳春的行色匆匆,白玉堂倒是一副悠然自得的样子。每日天大亮方才起身,行至午时,必要找个上好的酒馆用上午餐,用完后,还要一盏清茶,悠悠闲闲地自饮自乐,待到日头西斜了,才不紧不慢地再度上路。太阳一旦落山,必定不再前行,不是逗留于茶馆酒楼,就是在烟花之处寻些清倌唱曲作乐。
展骥跟着他出来,原本打算好好体验一下江湖人餐风露宿的经验,没想到一路行来好比纨绔弟子出游,心中哀怨无比又不敢露出来。好在一路上总会碰到些不长眼的拦路抢劫的或者是在大庭广众为非作歹的恶霸强人,让他练手之余也总算出了一口抑郁不得志的闷气。
白玉堂焉能看不出他的心思,只是不点破,笑吟吟地在一边风花雪月,任着展骥去行侠仗义。小孩子初出江湖,做事凭的就是一股子血性,总有细微之处不曾留意——展骥不会知道他当日教训的一帮土匪,往日却是老实巴交的农民,只因田里庄稼遭了天灾,所以只得出来打家劫舍;展骥也不会去想被他在恶霸手下救回的那对卖唱父女待他离开后是否又会因生活所迫重操旧业……所以,他白玉堂要在喝酒听歌调戏清倌的同时,帮他打理好这些事情——留下银两助那些灾民度过荒年;把卖唱的父女托付给就近的朋友,让他们安排好差事给他们养家糊口……所有的一切,都是以前那个人曾经默默跟在他身后帮他做过的,现在,轮到他跟在展骥身后帮他查漏补缺。这就是所谓的"现世报"么?想到这里,白玉堂不由得托着下巴唉声叹气。
正叹着气呢,那"罪魁祸首"尤不自知地凑了上来,抱着他的手臂撒娇道:"师父,这走了也要半个月了,还要走多久才能到开封呀?"
白玉堂手中还把着一盏梨花白,被他这么一晃倒是一半都洒在了桌子上。若是之前展骥早就告罪认错了。但和白玉堂这么多年相处下来,展骥自是知道白玉堂虽然督导课业时严厉,平时却是极为娇纵他。当下也不在意白玉堂纠结起的眉毛,仍是抓着他的手不放。
白玉堂长叹一口气,终究是不忍抚了他的兴致,懒洋洋地抬手指点道:"看到那条官道了没有?上了那官道,再走个十多里,便是开封府的城门了。"
展骥瞪圆了眼睛:"既然这么近了,为何师父您还要在这里打尖住宿,何不到开封城再做安排?"
白玉堂长叹一声,伸手遮住自己的眼睛,惫懒地趴在桌子上呻吟道:"因为你师父老骨头一把,禁不起颠簸要休息了……"说完不待展骥有何回应,转头叫来小二,让展骥跟着他去打点房间。
明知道他在信口雌黄满嘴跑马,展骥也奈何不了自己的师父,只得愤愤滴跺着脚跟在小二后面离开了。
听到两人的脚步渐渐离开,白玉堂眼里的三分酒意化成了七分萧条。举起酒杯,依稀仿佛中,似乎还能看到那个蓝衣的青年,一脸无奈与宠溺地对他言:"玉堂,别闹了,我们先回开封交了差,再到这里喝酒可好?"
这酒家原是他和展昭外出归来的落脚点。在外长途跋涉后,若无甚大事,他常与展昭在此把盏言欢。
白玉堂低头嗤笑,何止这家酒楼,一路行来景色历历在目,却恍如隔世。原以为时间如流水,所有一切终能洗得褪色发白,只是没有想到旧路重归,情尤在伤仍存。开封近在咫尺自己却怯懦地不敢再前一步。
风流天下笑傲人间的白玉堂终究也不过是个平凡懦弱之人。
这些年来,偶尔入梦,桃花流水,蓝衣笑颜……醒来后,心想也就这样了,不过就是这样罢了……可是旧地重游,才知晓原来自己从未放下过。
白玉堂端起酒杯,杯中玉色的酒液轻轻地荡漾着,一圈又一圈,不见停息。白玉堂苦笑了一笑,仰头一饮而尽。
此世缘薄,夙愿难偿,但求未来,于一莲叶之台,双宿双飞……
刚放下酒杯,就见方才领了展骥前去歇息的小二又折了回来,他眉一扬只是看着小二也不言语。那小二依旧一副眉开眼笑和气生财的样子,从怀里掏出一封书信,哈腰道:"五爷,这是最新的探来的消息。"
白玉堂接过信件拆开一看,里面的内容让他冷冷一笑:"这江湖上的人真是越活越回去了,连这种荒诞不经的谣言都磨出来了!"
小二在一旁好奇万分,正想探头去看看里面写了些什么,就见白玉堂手一扬,也不知是用了什么手法,这好端端的一张信纸便化成了满天飞舞的纸屑。
纸屑落地,白玉堂站起身来,之前那萧瑟之气不知何时已变成了七分冷淡三分不羁的表情——这才是风流天下傲笑江湖的锦毛鼠白玉堂被众人所熟知的表情。
"小二,备马。"白玉堂冷笑一声,将一旁的披风扯过披在肩上,歪着脑袋向楼上叫道:"小骥啊……小骥骥……出发啦……我们去开封吃夜宵啦……"
开封夜市是鼎鼎有名的:"出朱雀门,直至龙津桥。自州桥南去,当街水饭、熝肉、干脯。王楼前獾儿、野狐、肉脯、鸡。梅家鹿家鹅鸭鸡兔肚肺鳝鱼包子、鸡皮、腰肾、鸡碎,每个不过十五文。曹家从食。至朱雀门,旋煎羊、白肠、鲊脯、冻鱼头、姜豉子、抹脏、红丝、批切羊头、辣脚子、姜辣萝卜。夏月麻腐鸡皮、麻饮细粉、素签沙糖、冰雪冷元子、水晶角儿、生淹水木瓜、药木瓜、鸡头穰沙糖、绿豆、甘草冰雪凉水、荔枝膏、广芥瓜儿、咸菜、杏片、梅子姜、莴苣笋、芥辣瓜儿、细料馉饳儿、香糖果子、间道糖荔枝、越梅、刀紫苏膏、金丝党梅、香枨元,皆用梅红匣儿盛贮。冬月盘兔旋炙、猪皮肉、野鸭肉、滴酥水晶脍、煎角子、猪脏之类,直至龙津桥须脑子肉止,谓之杂嚼,直至三更。"(摘自宋?孟元老等着《东京梦华录》)这说的就是开封夜市的繁华。
只是展骥被白玉堂拖着一路连夜市小吃的香味都没来得及闻上一闻,就直接被拖进了开封府。
好在展骥也早就习惯了师父天马行空的行为,只是跟在师父身后一路好奇地打量着早就在童年听很多人提起过的开封府。白玉堂并没有从正门进,熟门熟路地敲开了开封府的侧门,直接进了开封府后院。这一路行来,水磨青石的地面,灰白的山墙,转角处探出的青翠欲滴的芭蕉,没有多少乡野说书先生口中府衙重地的严肃感,反而亲切的像自家的院子,让展骥消了不少紧张感。
带路的衙役想来是白玉堂的旧识,一路行来向展骥那里偷看了不少眼,却是欲言又止。展骥知道他是好奇自己的身份,只是师父不说,自己也不好开口,只好对着那个衙役点头微笑,没想到那个衙役却一脸惊诧地看着他,让他不由得好奇起来,还在寻思怎么找个机会说话,拐过长廊的拐角,开封府的书房已近在眼前。
衙役轻敲了一下门道:"大人,白大侠到了。"
"快请进来。"一个沉稳中带着隐隐激动的声音传了出来。
衙役推开门,躬身倒退了一步让出路来,待展骥跟着白玉堂进入书房后,便又躬身行礼告退,顺手带上了房门。
展骥好奇地打量着这个看似普通的书房。说是普通是因为这书房里的摆设实在是普普通通,毫无官宦之气,甚至连师父在展家村落脚时所用的书房都不如。但是这个书房的里的人却让这个看似普通的书房化腐朽为神奇。
坐在书桌后的,是一个身穿黑色便袍的身材高大老人,脸色黝黑,长须及胸,额头一轮新月,不怒自威。他身边侍立着一个和他年龄相差没多少的清瘦文人,面色苍白,似乎久不见阳光,一双眼睛却是雪亮,好像世上万物都瞒不过他这对雪亮的眼睛。两人见白玉堂和展骥进来都露出了欣慰的笑容。展骥心里明白这两个老人,便是坐掌开封的包拯包大人和他的智囊公孙策公孙先生了。
白玉堂向两位长辈抱拳行礼后,将身后的展骥推了出来:"还不见过包大人和公孙先生。"
展骥翻身拜下:"展骥见过包大人、公孙先生。"
包拯和公孙先是一愣,立刻露出了惊喜的神色,包拯连忙站了起来,绕过书桌将展骥扶了起来:"原来是骥儿,当年见你还是襁褓中的娃儿,现在已经长这么大了呢!"
展骥羞涩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转头看向白玉堂,他也不教,只是微笑着望向包大人和他。一旁的公孙先生笑着走了过来解了他的围:"大人别激动,学生已备下香茶,让大家都坐下说话吧。"
包拯笑道:"还是先生周详,老夫一见到骥儿,激动地忘形了。忘了你们是远路赶来。这样吧,不如让人先带骥儿去客房休息一下,我与白少侠也早点谈完事情,让你们都早点休息一下?"
展骥一愣,正想开口说要留下,一旁的白玉堂已经淡然微笑道:"大人,巨阙是他老子当年的佩剑,如今巨阙被盗,他这个做儿子的怎么也要关心一下尽些孝道吧。"
展骥这才知道这次外出原来竟是为了寻找父亲被盗的巨阙,震惊之余望向白玉堂。只见他对他使了个眼色。师徒两人朝夕相处,他自然明白师父眼色的意思,按下心中的惊异,抱拳向包大人道:"此事既然关系家父,在下身为人子,自然当仁不让。请大人尽管差遣。"
包拯和公孙策交换了一下眼神,犹豫了半晌,这才点了点头,让两人分别坐下,公孙端上早已点好的香茶,开始娓娓道来巨阙被盗之案的细节。
第六章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白玉堂早已听欧阳春说过案情,展骥却是第一次听到,听得津津有味,连手中的茶水都忘记喝。白玉堂见他一脸孩子气地听得认真,不由得心里好笑,望着展骥摇头微笑,却被公孙看到以为他对自己的陈述有什么意见,连忙停了下来询问。
白玉堂咳了一下,放下手中的茶盅,慢慢说道:"这事我之前也和欧阳大哥商量过。巨阙作为西夏贡品送来之事知道的人并不多,这消息怎么传出去引来偷儿的可以好好排查一下。巨阙被盗后,虽然马上封锁了城门严查,但是毕竟只是一把剑而已,若有心夹带出去,那些守城门的官兵估计是查不出的,所以我猜巨阙估计被盗当晚就被送出了城。另外在下这里还有江湖上的兄弟们传来的密信,说是最近长江一带有人在撒播巨阙的无稽之谈,说是巨阙中藏着绝世剑谱和惊天宝藏,得巨阙者得天下。"
包拯和公孙策闻言大惊,连忙问道:"真有如此传闻。"
白玉堂冷笑道:"千真万确。谣言虽然荒诞,但是这巨阙是当年越王勾践传下来的。据说当年越王破了吴国是有越女剑高人相助。吴王夫差为人骄奢,为讨美人西施的欢心,收集了无数珍宝在吴宫里。据说吴国被灭时,吴宫中珍宝还堆了大半个宫室。所以,这谣言还是吸引了不少没脑子却有胆气的蠢货。我的兄弟知道这消息时还是个传言,现在传到我这里,估计长江那一带已经有不少人开始为巨阙蠢蠢而动了。"
包拯蹙起眉头,轻捋胡须道:"为何会在长江一带出这样的传言?这长江不仅是我朝的水利枢纽,沿江一带更是多少繁华富饶之处。老夫总觉得这谣言出现的时候和内容很是奇怪。"
白玉堂道:"确实奇怪,所以我怀疑这巨阙被盗并不单纯。当年我和展昭费尽心思连挑八十七座水寨,收服那些江上的盗匪,就是为了确保长江水运的太平。长江除了航运链接南北外,苏杭两湖一带的农、工、商也是国库的重要源头。长江一乱,整个中原必被牵连。散播这个谣言的人实在居心叵测!"
公孙先生眼睛一亮道:"如果这谣言真让长江乱了起来,那么最大的好处不是本朝,而是那些早就对大宋虎视眈眈的外族!学生妄断……巨阙被盗之事恐怕和外族脱不了关系。"
白玉堂大笑道:"先生果然谨慎,其实在下就是怀疑这事是西夏那帮秃驴搞的鬼。毕竟在那种防守程度下,排除高人不算,内贼盗走的可能性最大。"
包拯望着白玉堂:"白少侠有何打算?"
白玉堂迎着包拯的目光,慢吞吞吐出了四个字:"夜探使馆。"
为了显示泱泱主国风范,宋主特意在京城拨了一座园子给前来进贡的西夏使团居住。这园子原本是先帝赐下的公主府,后因主人过世又无子嗣继承,便空了下来,如今收拾一下用来接待使团倒是正好。
为了安抚西夏使者,只在公主府外围派了宋兵把守,园子里头便是使团自己带来的护卫负责守备。
白玉堂知道这西夏使团带来的护卫必是西夏赫赫有名的一品堂的成员,这些人不仅功夫诡异难测,还精于用毒。本来并不打算带展骥涉险,却经不住展骥的软磨硬泡还是带了他来。
展骥第一次夜探,又是激动又是紧张,换了一身夜行服跟在依旧一身白衣飘飘的白玉堂后面来到了公主府附近。
"待会儿进去了紧跟着我,不要好奇乱跑,不要随便出声,万一出什么事了我让你跑就跑,回头到开封府汇合,知道没有?"白玉堂又一次叮嘱展骥。
展骥无奈道:"知道了啊!师父,您这话一路来都说了快一百遍了,我都能背了。我真就这么没用让您放不下心么?"
白玉堂苦笑了一下,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不是我不放心……你大伯说了,你现在是展家唯一的血脉。你若是出了事,他肯定会杀了我的。被他杀了就罢了,将来到了地下,我如何向你父亲交代……"
展骥本想撇嘴说"就您的本事我大伯怎么杀得了您。"后来听他提到父亲,心知白玉堂是真的担心他。看着白玉堂微忧的双目,他不由得心头又酸又暖,拉过白玉堂的手道:"师父放心,我一定跟好您,不给您添麻烦的。"
白玉堂看了他一眼,终于轻笑道:"若你这猫崽子给老子添了麻烦,回去就揭了你的皮!"
一路行来,展骥紧跟在白玉堂身后,看师父如何躲开巡逻,如何引开猛犬,如何避开机关,如何翻墙越壁进公主府如进无人之地。他本就伶俐乖巧,心知这次是自己学师父经验的好机会。因此也不跃跃欲试要出手,只是跟在白玉堂身后,将白玉堂的一举一动看在眼里记在心中。
白玉堂旁观,见他如此稳重知事,心中自是欣慰,只是面上并没有表露出来。他于屋顶上行走时已看出院内一处房屋周围守卫最多,必定是西夏使团中重要人物所住。于是对展骥轻轻一摆手,指了个方向给他,便由屋顶向那里跃去。
师徒两人轻功出色,几起几落,便已轻巧落到了那处房屋屋顶上头。此时已是深夜,房间里却是灯火通明,隐隐传来人的对话。白玉堂轻轻揭开一块瓦片向屋子里探望,展骥终于按耐不下好奇心,也探头望去。
屋里只有三个人,两个做西夏人打扮,额顶头发被剃掉,仅留脑后两缕长发结成小辫,还带着硕大的耳环。另外一个人却是一身黑色劲装,虽然在室内,依旧带着斗笠,黑纱覆面,看不出长相来。
白玉堂看了看,露出了冷笑,指着中间坐着身着虎皮长袍的西夏人,用口形无声对展骥说道:"西夏国主李元昊。"
展骥大惊,没有想到西夏国主也暗中随着使团潜进了大宋。如此大胆的行为,究竟想获得什么呢?
他又探头看去,就见李元昊对另外那个西夏人打扮的人说了句什么西夏话,那人便对他鞠了个躬,转身离开了。
正好奇间,突然听到李元昊改用汉语对那个留下的黑衣人温言道:"现在没人了,你可以透透气了。"
只听黑衣人轻笑道:"确实,整天带着这个东西,没得闷死人。"边说边摘下了头上的斗笠和面纱。
面纱下是一张清俊的男人的容颜。虽然脸色过于苍白,但却是面容清朗。和白玉堂那浓丽得近乎咄咄逼人的俊美正好相反,这个男人容貌透着一股清韵,仿佛水中莲花,清丽不可方物。微微一笑间,仿佛整个天地都化成了春水在他的眸子中荡漾开。
展骥先是惊讶于李元昊与那个男人竟用汉语交谈,又感叹于那个男人的英俊不凡,再看下去,却觉得那个男人的脸怎么看怎么熟悉,好似曾经见过一般。想了想,发现那个男人的容貌竟然与自己的大伯展穆有几分相似。脑中电光火石一闪,不由惊骇——
那个男人竟长得和自己的父亲展昭一摸一样!
虽然他意志坚忍,大惊之下没有叫出声来,可是气息却乱了阵脚。屋子里的两个显然都是高手,他气息一乱,立刻都感觉到屋顶有人。黑衣男人眼神一闪,一串暗器便急速飞向展骥所在。
幸好白玉堂一把扯过展骥,就见一排袖箭穿透了瓦片,若不是白玉堂手脚快,展骥恐怕已经被钉在了屋顶上。
"师父……这个人……"展骥惊魂未定正要开口,却被白玉堂冰冷的眼神硬生生又逼了回去。
就在这瞬间那个展昭相貌的黑衣人已经窜上了屋顶,手一扬又是一排袖箭向师徒两人袭来。
只听空中叮叮当当一阵乱想,几枚白色的小石子和袖箭都落了下来——白玉堂已经出手,用随身的飞蝗石截下袖箭后,立刻身如鬼魅般迅速暴起,一掌劈向黑衣人。
黑衣人似乎没有料到他会主动出手,仓促出掌。却没想到白玉堂这掌没有任何内力,反而借着他的掌力翻身后退,一把抓住还在发呆的展骥,消失在了远处的屋顶中。
黑衣人看向脚下白色的小石子,一抹玩味的笑容出现在他唇边:"原来是只白老鼠……"随即化身为夜幕下的利箭,向白玉堂消失的方向追了出去。
展骥不知道被白玉堂拽着跑出去多久,等他被白玉堂放下时,才发现已经到了开封城偏僻处的一片小树林。
白玉堂也不看他,只是撑着膝盖喘着气调节着气息。
展骥小心翼翼地扶住白玉堂,怯怯道:"师父……那个黑衣人……是……是我爹……"
一句话还没问完,已经被白玉堂厉声打断:"不是!他不是你爹!"
白玉堂直起身,抓住展骥的肩膀,盯住他厉声说道:"相信师父,那个人绝对不是你爹爹!"
"你果然忘了我吗?玉堂……"一阵幽幽地叹息从树林深处传来。
白玉堂立刻面朝发声处,将展骥拉向身后。
黑暗中,一个苍白的面容逐渐显现,赫然便是展昭!
只见他幽怨地望着白玉堂,轻叹道:"我从千军万马死人堆中好不容易爬出来,苟活至今,就是想见你一面……没有想到你居然不认我……"
"昭……"白玉堂听他说得幽怨,不由得面露迷茫之色,向他走近了几步。
"不!你不是展昭!"白玉堂突然停了下来,"展昭早就死了!"
展昭向他伸出了手,凄然笑道:"我没有死……玉堂……为了你,我怎么会去死……"
见白玉堂依旧不相信,他又向前几步道:"玉堂,我苟活至今,就是想见你……昔日种种皆已随风,我只想问你,你可愿抛下一切,和我一起离开。我们不要再管这红尘的纷纷扰扰,找个清静的地方,彼此倚靠,度过余生……玉堂……你可愿意?"
白玉堂终于无法忍耐,一把向前搂住了眼前这个梦中都无法忘却的人,痴痴道:"昭!真的是你?真的是你么?"
"是我啊……玉堂……"展昭脸上一丝诡异的微笑一闪而逝……
展骥在后看得分明,那个长得和自己父亲一摸一样的黑衣人在师父抱住了他之后,手腕翻转,一道寒光从袖口闪现。
"师父——小心!!!"他大惊,连忙奔上去,却已经来不及。
一道寒光消失在了白玉堂的胸口。
叮一声。
"怎……怎么会?"黑衣人难以置信地看着白玉堂,原本应该刺入他胸口的毒针,居然被挡了下来。
"你不是展昭。"白玉堂眼中没有一点迷茫,冰冷地注视着这张和展昭一摸一样的脸,缓缓地松开了自己的手。一把匕首赫然插在黑衣人的后背上。
黑衣人清俊的面容开始扭曲,鲜红的血流从他唇角溢出,他还是不能相信白玉堂居然会对和展昭长得一摸一样的自己出手。
他惨笑着倒退数步,指着白玉堂:"人人都说锦毛鼠心硬如磐石,心冷如生铁。我今日总算相信了……常人哪能如你,面对至爱,能面不改色心不跳地出手……你……"
"你话太多了。"白玉堂面无表情上前一步,黑衣人虽然立刻后退,却依旧没逃开当胸一掌。只听得骨骼碎裂的声音响起在树林中。
白玉堂俯视着扭曲的黑衣人尸体,淡然道:"你话太多了……展昭——是不会跟我说抛下一切离开的……"
第七章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
义庄里,一灯如豆。偶尔有风从简陋的窗户缝中吹进来,烛火飘动,映着灯下青白的尸体,益发鬼影憧憧。
展骥望着眼前的正在进行的事情,拼命咽着口水来压抑喉头的恶心之感,脸色一阵青一阵白,跟此刻躺在木板床上的那具尸体有得一拼。
白玉堂本来正专心看着公孙先生检查那个假"展昭"的尸体,无意间转身看到展骥难看的脸色,不由得微微一笑,温言道:"骥儿,为师有话要和公孙先生商议,你到外头去把门。"
外头明明已经站着王朝马汉两个大汉守着门,展骥心里明白,是师父心疼他怕他撑不下去。原本还想少年意气一把,坚持要留下来看个究竟,正要开口,就见公孙先生将一把锋利的小刀插入尸体头骨正中,然后沿着脸部外廓将脸皮和头骨分开。展骥胸口一阵翻涌,捂着嘴连忙冲出了门。
没多久,半掩的门外传来了展骥掏心掏肺呕吐声,还有王朝马汉关切的询问。白玉堂失笑了一下,转过头,发现公孙策已经拿着干净的湿布在擦手了。
公孙策放下湿布道:"骥儿终究还是孩子啊。"
白玉堂点点头:"今晚发生的事情可能对他来说有点太过刺激了。"
公孙策忧道:"虽然是个假冒的,但是你在他面前杀了一个和他父亲长一模一样的人,会不会……"
白玉堂冷哼一声,转向那个冒牌货的尸体,唇角扬起如寒冬北风般冷冽的弧度:"并不是顶着一模一样的长相,就是他爹。"他缓缓抬起头看着公孙策,"若他连他老子舍弃的是什么,守护的又是什么都不清楚的话,他也没资格做展昭的儿子。"
公孙策一瞬间有些怔忡。其实当他看到那个假冒展昭的人时,都心中一动——太像了,眉眼唇角,端的就是展昭本人。所以想到白玉堂当时居然能够毫不犹豫地动了杀着,除了叹服于他的敏锐,在内心的某一处,也在想着这人竟是如此冷心冷面,对着那张曾经是自己爱侣的脸居然可以下得去手。
可是听白玉堂刚才那句话,公孙策才明白,对于展昭,白玉堂也许比他们任何一个都要了解。也只有如此了解之深,白玉堂才能够不被外貌所迷惑……公孙策想到了那具尸体尽数断裂成寸的肋骨,终于明白了白玉堂为何下手如此之狠——与其说是憎恨那人假冒了展昭,不如说是憎恨那个人污了展昭这个名字所代表的含义……
一丝酸楚的涩意从心底深处缓慢浮出。公孙策看着眼前的这个青年——不,以白玉堂的年龄来说已经不能称之为青年了——他曾经看着白玉堂眉眼跳脱,神采飞扬地跟在展昭身后,眉飞色舞地进了开封;也曾看着他剑眉飞扬,星眸闪耀,与展昭携手拔剑对敌……一转眼,已经那么多年过去了……那个一直温润微笑着的蓝衣青年已经入土,而那个神采飞扬如同阳光下的宝石的青年也成了回忆中的虚影。眼前的白玉堂,似乎已经成了一个陌生人。
当年那么多人共同做的那件事情……终究……还是错了吧……公孙策觉得嘴里泛起了苦涩的味道。
白玉堂注意到了公孙策的失神,挑眉低声道:"先生可看出来这人究竟是天生与展昭长相相似还是后天易容至此?"
公孙策回过神来,连忙答道:"我看过了,想必是后天易容而成。这人恐怕是下了大代价,直接削骨塑肉,吃了不少苦头才易容成展护卫的样子。易容的刀疤就藏在头发中,如果不是剃光了头发恐怕很难看出。"
白玉堂皱起眉头:"花了那么大的功夫,易容成展昭的样子——这西夏秃驴究竟想干什么?"
公孙策想了想,脸色有点难看起来:"听白少侠你的描述,李元昊对此人态度和善,此人在西夏应该地位不低。如今易容成展护卫的样子,恐怕来意不善。"
"巨阙被盗了,又冒出来这个和展昭一模一样的家伙……"白玉堂眯起眼睛脸色冷峻地望向窗外漆黑的天幕,"这件事情还真是越来越有趣了呢……"
公孙策看了看他,叹了口气道:"回去后,我们一起和大人商议一下……另外……"他顿了顿,"关于骥儿,大人有话想和你说。"
回到开封府,白玉堂撵了展骥回房休息后,跟着公孙先生一同来到了书房,向一直等着他们归来的包拯禀报了一晚上发生的事情。
包拯拈须思忖良久,沉声道:"如此看来,这次西夏求和竟是另有所图了。长江一带关于巨阙的流言现在看来也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白少侠可否辛苦一趟前去探个究竟,毕竟此谣言兴起于江湖,白少侠如果能平息谣言自然再好不过。"
白玉堂抱拳道:"此事在下当仁不让。只是京中西夏使团也要盯紧。今晚被我们一闹,又死了这么个人,估计李元昊计划被我们打乱,又要生出些什么事情来。"
包拯点头道:"此事白少侠可以放心,朝中有八贤王和老夫在,定不能让西夏人占了便宜去。至于暗下的事,欧阳大侠已经在回京的路上,估计明后两天便可到达。"
白玉堂听得欧阳春要回来,心知开封应无大碍,自己可以放心去处理长江一带的流言,方才把此事放在一边,又提起另一个话题:"刚才,公孙先生跟在下说……关于骥儿,大人有话要吩咐?"
包拯和公孙策对望了一眼,彼此都觉得唇舌艰涩,一时竟无法开口。他们要对白玉堂说的,是隐藏在彼此心中多年的秘密。说吧,事关已逝之人的清誉,有搬弄是非小人之嫌;不说,又恐将来在不恰当的时候被不恰当的人给掀出来,害人害己。如今讲出来,他们也不知是对是错。
白玉堂见两人欲言又止,知道必是一桩秘事。尽管心中翻腾如沸水,脸上却没有露出分毫,低眉敛神地捧着茶盅,轻轻用茶盖拨弄着浮在水面上的茶叶。
良久,包拯叹道:"玉堂,骥儿并不是展护卫亲生之子。"
纵使白玉堂再如何故作镇静,听到这句话,依旧是手一抖,差点打翻了茶盅。他缓缓放下茶盅,抬起眼望着包拯。
原来展骥是丁月华与一参将私通所生之子。当年,丁月华被太后认为义女,以公主身份嫁给展昭。展昭在关外征战之时,丁月华与一参将私通,并意图私奔,事泄被抓。由于事关皇室颜面,与之私通的参将被杖毙,丁月华被囚进冷宫。虽然大家都清楚她肚子里的孩子不可能是展昭之子,但是丁月华一口咬定是展昭的孩子,而闻讯赶回的展昭也不知为何,宁可背负着擅离职守的罪名,也认下了这个孩子。也许因为心力交瘁,展昭回来后没多久,丁月华就提前早产下展骥,自己也因难产而死。此事只有相关数人知道,既然展昭认下了这个孩子,大家均不约而同地选择了闭口不言。
听包拯说完,白玉堂沉默许久,冷笑道:"既然此事事关皇家颜面,如此机密,大人又何必说出来。"
包拯叹道:"当年我们见展护卫认下了这个孩子,真心疼爱。不久展护卫战死沙场,我们也就把骥儿真正当作了展护卫的亲子来看待。现下,老夫见白少侠对骥儿一片真心爱护,又想到白少侠你与展护卫……情深意重……所以,老夫觉得,你有必要也有这个资格了解事情的真相。老夫也相信,以白少侠的为人,自然不会因为骥儿的出身而改变对骥儿的态度。"
"情深意重……"白玉堂咬着牙站了起来,脸色煞白,眼睛喷火,"什么情深意重,什么有资格有必要——说到底,其实是因为对于你们来说,展骥就是你们所犯下的罪孽的化身!所以你们都不约而同地选择了忽略选择了漠视选择了美化!其实你们根本就没有胆子承认当初一步步逼着展昭结婚走上你们所谓的'正道'种种行为都是错的!展骥就是你们这些错误结下的苦果!"
他忍耐多年,终于爆发。委屈、痛苦、悔恨、愤怒……众多情绪纠缠在一起如同一个黑色的漩涡将他整个人都吸下去。
他怒吼着,眼前却是掠过往日那一幕幕:情种、情生、情深……
那人的笑……
那人的嗔……
那人的愁……
那人的泪……
那人对他说"玉堂,展昭得你一个知己,上天已是太过厚待。"
他对那人说:"展昭,谁伤你一分,我必让他十分还来。"
桃花流水,蓝衣笑颜,唇齿厮磨间,以为刹那就是永恒,以为有生之时,总能够相互宠爱,直至年年岁岁,直至生生世世……
却没想到人间总是韶光短,流水落花转眼春去,两人已是天上人间。
他想起了那个最后疯狂的雨夜,他把展昭按在一地的泥水中,对他说:"离开!我们离开这里,离开中原,去西域,去那传说中的雪山,没有人会管我们,我们可以一起策马草原,一起等待雪莲花开!"
展昭紧紧抱着他,承受着他所有的疯狂,却始终闭着嘴,一个字都没有说……
于是,"巨阙出,画影随"成了江湖上永远的传说。
于是……相思成灰……
白玉堂抬起头冷冷地看着包拯和公孙策:"明天一早,我就带骥儿南下找回他父亲的佩剑。"
第八章相思已是无肠断,夜夜青山响杜鹃
白玉堂抬起头冷冷地看着包拯和公孙策:"明天一早,我就带骥儿南下找回他父亲的佩剑。"
说完,也不待回应,便拂袖起身离开。
他无法再待下去,胸口有什么鼓胀着,就像要冲破他的胸膛,活生生地劈开他的心脏。他不得不快步走出那个几乎让他窒息的房间。
不知走了多久,当他回过神来时,已站在当年那个熟悉的院落里。
手指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着,胸口隐隐涨痛。白玉堂知道,当年的旧伤因为刚才不稳的情绪已经被牵动。他不得不停下脚步,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再缓缓吐出去,调节良久,才让气息稳定下来,只是手脚依旧冰凉。白玉堂握紧了拳头,仰面看向天空。
此时已接近日出,正是一天之中最暗的时候,所有的一切都隐藏在和黑暗中,更显得天上的星辰璀璨如珠。一弯新月如钩,被星辰的光芒所遮掩,黯淡地挂在天空的一角。
"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白玉堂惨然一笑,低语吟道。这本是那个"奉旨填词"的柳三变写给江南歌伎的小曲。当年和展昭经过江南一带时,曾听有井水处即有人歌咏。当年只觉文词清丽婉转,如今吟来,才知其中无尽萧瑟。
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更与何人说?!
无人可说,无处可说,无话可说……
白玉堂闭上了眼睛,把某些炽热酸涩的东西都紧紧地闭进眼睛里。
再睁开眼,嘴角一抹浅笑。
依旧是那个笑傲江湖的锦毛鼠、风流潇洒的白五爷、展骥崇拜依赖的师父……
大概是知道展骥对展昭的孺慕之心,公孙先生把展骥就安排在了原来展昭住的房间里。白玉堂自然是熟门熟路。本想看一下展骥是否已经睡着,顺便替他拉一下被子之类的。轻推开房门,凝神一看,就看见展骥居然还没有睡就呆呆地坐在床边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让白玉堂倒是吓了一跳。
"发什么呆?觉也不睡,灯也不点的。"白玉堂轻斥着走到桌前就要点灯。
展骥被惊回了神,慌乱地躺下去:"我,我这就睡了,不用点灯了。"
白玉堂想到也许是今晚让他受到太多刺激了,爱怜心起,伸手替他把被子塞好道:"既然要睡就把被子好好盖上,不要着凉。"
本来习惯性想要去摸摸展骥的脸,突然想到自己的手还是一片冰凉,怕展骥觉察出异样,只是替他塞好了被子拉上帘帐,便转身要走。
"师父……"展骥弱弱地叫了他一声。
白玉堂回过头来对他一笑:"师父就睡在你隔壁。早点睡,明天就要出发去江南了。"
见展骥迟疑着慢慢点了点头,白玉堂这才转身离开。
听到门扉合上的声音,一滴眼泪从展骥的眼里滑落,洇入枕中。
"骥儿并不是展护卫亲生之子。"
"月华与展护卫戍关之时,与一参将私通有孕。"
"两人蓄谋私奔潜逃,事泄被捉,参将被杖毙于宫中。"
"虽然展护卫承认孩子是他的,但是知情人都明白,展骥并非展护卫之亲子。"
……
一时兴起,想去找师父,听听包大人有什么话要说,却没想到,听到了这样晴天霹雳。
站在窗下,只觉得自己整个世界碎裂成片,坠落万丈深渊。
后面师父回答了些什么他已经没有听到,回过神来,自己已经不知如何回到了房间。
以往种种不明了之处终于明白——为什么母亲家那边的亲戚从来没有来看过他,只是逢年过节送来些衣食用品;为什么伯父始终对他管教有余,亲昵不足;为什么家里的下人们在父亲回来抱他的时候露出那么奇怪的眼神;为什么乡邻之间会有叫他"野种""扫把星"的人……
之前不明白,心里委屈,向大伯哭诉的时候,大伯只告诉他:"圣人言: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你自身行正无错,何须管他人如何。"
现在终于明白……原来……自己并不是展家人……
自己不该出生。如果没有自己,是不是自己的生父不会被杖毙,生母不会难产而死……也许所有的人都会过得更加轻松……
想到这里展骥的眼泪无法控制地涌出,在暗夜中浸透了被角。
又想到刚才师父一反以往亲昵的惯例,似乎有些生疏的举动,展骥心中一凉,复又一酸。
他虽年幼,但也清楚,白玉堂之所以尽心尽力地教他,全是看在了逝去的展昭面上。他所有的温柔耐心呵护关爱,给的是"展昭的儿子"而不是"展骥"。
若没有了这层关系……师父还会一如既往地对他么?
哪怕面子上抹不下去,那心里呢?
自己的存在就是提醒他,自己的生父生母曾经给展昭带来了多大的侮辱……
他能忍多少又能忍多久?
少年的心在黑暗中一点一点地凉了下去……
白玉堂并不知道展骥已经得知自己的身世,只是心念故人,辗转难眠。正在煎熬间,忽听到隔壁门被轻轻打开,刚开始还以为展骥去起夜,等了半响,却没听见他回来。
一丝不好的预感浮现在他心头。他缓缓起身披衣踱到展骥的房间,伸手一摸,被褥冰凉,枕头处潮湿一片,似是有人靠在上面哭过。白玉堂心中一沉,转身点了灯打开一旁的柜子,展骥随身携带的宝剑已经无影无踪。
白玉堂再回想方才展骥的异常,这才惊觉——恐怕这孩子是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了。书房之时自己也是心神动摇,并没有注意到外头的动静。那孩子初入开封府,必定一人不愿去睡,会来寻他。想必寻到书房时在外头听见了身世,不知胡思乱想了些什么,竟偷偷走了!
白玉堂心中悔怒交加,克制不住情绪,一把把柜子推倒在地。
柜子轰然落地,引来了开封府众人。公孙策一看房内,惊道:"骥儿呢?"
白玉堂脸色黑沉如铁:"我去追他!"
公孙先生何等聪慧之人,见其情形,立刻猜到了大概,连忙让王朝、马汉、张龙、赵虎四人赶去四方城门打探消息。
白玉堂也不多言,向众人点头示意后,便起身跃上了墙头,翻墙而去。
展骥并没有出开封,他出去,只是觉得自己身如浮萍,大千世界,茫然四顾,竟无一可以依托之地。
游魂般地游走在开封的大街上,抬头看到不远处巍巍宫峨,想到包大人说道自己就是出生在冷宫之中,心中一动,便向皇宫而去。
他本就轻功出色,再加上之前跟着白玉堂夜探西夏使节团,现学现卖,入皇宫如入无人之地。
只是宫闱深深,他又怎知当年母亲是被幽禁在何座冷宫产下他。掩身在一假山石后,正在犹豫间,忽见不远处回廊上一团烛光移来。放眼望去,就见一老年内侍在前挑着一宫灯引路,后面跟着一身穿明黄龙纹窄袖绣龙团衫的清瘦中年男子。
展骥看得分明,这诺大的皇宫,能穿龙袍的,除了当今的天子赵祯还会有谁?
想也没想,展骥便掩身跟在了二人身后。
一路跟去,周围越来越荒僻,展骥心中的疑虑也越来越深——他不知道当今天子深更半夜跑到宫中荒僻的地方去干什么。
正在疑虑之时,赵祯在一个破败的宫门口停下来,良久,叹了口气道:"多少年过去了……月华妹妹不知是否还在恨着朕。"
展骥听见自己母亲的闺名,心中一震,猜测这宫是否是当年幽禁母亲的地方。
果然,就见那老内侍,颤颤巍巍地放下宫灯,将随身携带的食盒打开,取出了一壶酒和一个杯子,恭恭敬敬地奉给赵祯,道:"当年公主是含笑而逝,官家不必太过忧伤了。"
赵祯复又重重叹了口气道:"朕,终究心中有愧……当年朕要杖毙孟青竹,月华不忍情人受苦,亲手用簪子刺死了孟青竹时……那眼神……朕,闭上眼就能看得到啊……"
展骥听他说来,方知自己亲父之名叫做孟青竹,也才知道原来亲父之死另有惨情。想到当年母亲被逼亲手杀死自己的父亲,只觉热血涌上头脑,悲愤之中,长啸出声,拔剑向赵祯刺去。
赵祯本来因巨阙之案引起幽思,想来冷宫祭奠丁月华一番。却没想到横里出来个刺客。他虽然未曾习武,但毕竟君王风范处变不惊。再加上展骥悲愤出手,凌厉有余准头不足,一剑过去,竟被赵祯狼狈躲开。
一旁的内侍惊骇大叫"有——""刺客"二字还没出口,已经被展骥一脚挑飞,撞在一边的墙上昏死过去。
赵祯此行,为掩人耳目并没有多带下人,此时见随身内侍已被打昏,不由得暗暗叫苦。面子上倒未露出丝毫惊慌之色。
他缓缓直起身看向展骥,淡然道:"是谁派你来的?西夏?还是辽国?亦或是——我朝?"
展骥冷笑一声:"是你的月华皇妹!"说完便又是一剑刺去。
赵祯听他提到月华,心中大乱,一时竟呆在原处。眼看就要被一剑穿喉,斜刺里忽然飞来一块白石撞在展骥的剑刃上,硬生生把他打退了数步。
展骥望着落地的白石,面如死灰,缓缓放下宝剑,抬头看向宫墙上。就见白玉堂一袭白衣,与墙上轻飘飘宛若谪仙般落下。
"白护卫?"赵祯见人,失声叫道。
白玉堂见他也不拜,径直走向展骥,一把夺过他手中的剑,归了剑鞘,方才转身面向赵祯,道:"今晚的事,陛下请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赵祯怒极反笑:"你当我皇宫成什么地方了?他行刺天子,罪诛九族!"
白玉堂眼神一暗:"他的父母早已死了!"
赵祯闻言一愣。白玉堂也不去看他,转身望向展骥,淡淡道:"这就是你母亲当年去世之处,你在这里磕三个头以尽孝心吧。"
展骥僵在原地半响,热泪徒然涌出,扑通一声跪倒在宫门前,向着宫内重重地磕起头来。
赵祯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又惊又喜道:"他是月华妹妹的孩子?展骥?"
白玉堂点了点头,冷笑道:"陛下可还要诛他九族?"
赵祯一窒,脸色黯然,缓缓摇了摇头:"今日之事,朕会当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白玉堂方才满意地点了点头。要去把展骥拉起来带走。
赵祯犹豫了一会儿,紧赶两步拉住了白玉堂,望着他的眼咬牙说道:"白玉堂……虽然对不起展昭对不起你——但是当年之事,我从未后悔!"
当年丁家是兵部尚书多年,在军中隐有威名,展昭年青才俊,冲霄一役后又新任将军。时大辽与襄阳王密谋破产,西夏又于边境蠢蠢欲动。展、丁两家的结合意味着军方新旧势力的结合,对于大宋武力增强大有裨益。正是出于这最大一点的考虑,赵祯下旨赐婚,甚至以公主之礼给月华备嫁,以示恩宠。
所以,就算之后发生了种种事端,赵祯依旧不悔自己当初下的赐婚的旨意。只是赐婚之后的事情,也许再来一次的话,自己不会处理得如此冲动。
白玉堂看着当今天子的眼睛,微微一笑:"我——也从没有后悔过。"
没有后悔遇见。
没有后悔爱上。
没有后悔放手。
没有后悔分开。
当日众人面前,坦然示爱,是因为自觉两人之爱,光明磊落无不可告人之处;而之后的放手远走高飞,也是知道在展昭心中,家国天下永远是大于儿女情长。
他是曾想过当年若是逼着展昭和他一起走会不会两样,但是在内心最深处,他明白,折翼之爱并不是真正地爱着对方。
所以,他不悔!
青灯古佛前,与君缘订三生。你我尚有两世情缘未了呢,展昭……
赵祯看着在他面前傲然挺立微笑的白玉堂,长叹一声,松开了手。
白玉堂对他拱了拱手:"巨阙之事,我定会完满解决,请陛下放心。"说完拽起展骥飞身离开。
赵祯望着在夜空中消失的白影,想起当年那个夜探皇宫,题诗杀人的少年英雄,想起他一身耀眼白衣一脸漫不经心地跟在展昭身后初登金銮殿的样子,喉咙似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嗓子发紧。
夜风吹过,一缕叹息消散在风中……
开封府众人提心吊胆了一夜,天色发白的时候,才见白玉堂拖着展骥回来,众人这才松了一口气,正要围上来问个究竟,却被白玉堂满脸怒容给吓了回去,眼睁睁看着白玉堂把展骥拖进了后院。
白玉堂将展骥揪进门内,把闻声赶来的开封府众人都关在门外,劈手就是一个巴掌将展骥抽倒在地上。展骥倔强着挣扎要爬起来,刚撑起身子,又被他一脚踹倒,想到刚才惊险一幕——差点让展骥犯下弑君大罪——白玉堂怒不可遏,随手扯下系纱帐的带子,劈头盖脸地向展骥抽去。那系带不过是普通的丝绳编制而成,但白玉堂盛怒之下,打在展骥身上不亚于皮鞭的威力,没多久身上就被抽出了血印。
展骥身上痛楚,心中委屈。以前白玉堂虽然对他督导严厉,却从来没有打过他一下。心中悲愤下,也分不清是非黑白言辞轻重,哭道:"打啊!您打死我啊!反正我不是展昭的亲儿子!您就打死我再去展家找一个来当徒弟!"
白玉堂闻言,怒到极处,反而笑了起来。丢开手里的绳子,慢慢在桌边坐下,也不说话,只是盯着展骥冷笑。
展骥被他看得发毛,只是心中还是悲难抑,硬强着脖子跪在地上迎着白玉堂的目光道:"是我母亲败坏丁家门楣,是我亲父勾引上司之妻,所以他们的死全是他们自作孽不可活,所以我这个见证展家耻辱的孽种本就不该活下来,偏我母亲不认命我自己不识相硬要来这个世间,所以被骂作无父无母的小杂种说是克爹克娘的扫把星也是活该!又不长眼睛,顶着展昭儿子的名号,当了您白大侠的徒弟,让您白费了那么多心思在我这个杂种身上……"他毕竟年少,一腔激愤再想到幼时颇受了乡邻的欺辱,也不管白玉堂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滔滔不绝地完全不顾后果地说了出来。
白玉堂已然被气得不轻,以手抚胸想要平复心中怒火,脸上依旧是冷笑连连,待展骥一口气说完没词了,点了点头,笑道:"骥儿……很好,你出息了……"终究是一口气没有按耐住,胸口气血翻涌,掌不住一口血喷了出来,溅得展骥胸前一片,甚至有几滴都溅在了他脸上。
展骥低头看到自己胸前血色斑驳,愣了半响,方才反映过来,骇然变色冲上去想要扶助白玉堂,却被白玉堂一把摔开。此时白玉堂心神剧动引发当年旧伤,胸口早就痛楚难当,脸色一片雪白,依旧撑着那股傲气,甩开了展骥的手,死死盯着展骥,一字一顿道:"你记着,我从没说过不要你……"话没有说完,已是眼前一黑向后栽倒过去。
展骥冲过去抱住昏迷的白玉堂,见他脸色苍白唇间血迹宛然,想到白玉堂待他的好,心中又痛又悔,放声哭喊道:"师父我错了你醒醒你醒醒!"
这时开封府众人早就听得里面不好,硬撞了门进来,见此场面虽然惊慌,总算也是经历过更大场面的,连忙帮着展骥把白玉堂抱到床上。公孙先生诊了脉知是心神波动引发了旧伤,虽然来症匆匆,倒是有惊无险。当下一面开了药方让厨子去煎药,一面给白玉堂施针过穴。一番忙乱下来,天色已是大亮。
公孙策收了针转身见展骥一直伺立床旁,身上伤痕犹在,脸色凄楚张皇。心里虽然明白是展骥闯下的祸事,仍是不忍心再去呵斥这个孩子,拿来伤药给他敷上后,催促他快去休息。展骥咬着下唇,脸上泪痕明显,也不说话,只是摇头不肯。公孙策知他心中悔恨,也不强劝,交代了他照顾白玉堂的几点当心处,便出去了。
白玉堂这一昏睡便是一天一夜,期间展骥衣不解带事必躬亲在旁药食伺候着。第一次他产生了失去的恐惧——原本一直无坚不摧如战神一般的师父在他面前吐血昏迷,对他的心灵造成了深刻的印记。他第一次意识到,自己会失去一个曾经那么疼爱自己的亲人,每每想到这一点他便凄惶不可终日,恨不得时光倒流回去一剑捅死当时那个胡言乱语的自己。可是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按时想办法把药灌进白玉堂的嘴里让他服下。
到了傍晚时分,白玉堂不再咯血,却开始发烧,好在公孙先生早就预料到,准备了清水毛巾,嘱咐展骥用毛巾浸了水放白玉堂额头降温,每隔半个时辰换一次。虽然公孙先生说得轻巧,展骥不敢大意,小心翼翼地算好的时辰换毛巾一次也不敢忽略。
换毛巾的时候,才发现,原来丰神俊朗的仿佛远离时间控制的师父也已经有了白头发,眼角也有了淡淡的鱼尾纹,只是都不明显,自己平时也忽略了,心中更是痛不可耐,见白玉堂有几缕发丝被汗湿粘在脸上,连忙轻手轻脚地想去拨开。冷不防被白玉堂一下子抓住了手腕,他大惊失色还好克制住没叫出声来,知是白玉堂练武自卫的本能反应,正想去轻轻掰开白玉堂的手,却正对上他睁开的双眼。
此时夕阳已落下大半个,房内还没有点灯,借着窗外血红残日的余光,展骥清晰地看到白玉堂的眼神与以往清醒时的并不一样。现在的白玉堂眼神黯黑如同吸收了一切光芒的黑洞,只在最深处跳动着不知名的炽烈的一星火光——那并不是清醒着的白玉堂……
"猫儿……"白玉堂牢牢抓住他的手腕,嘶哑着嗓子呼唤道。
展骥一头雾水,下意识地不敢挣扎也不敢出声。
白玉堂微微地笑着——展骥知道他不是笑给他看,而是笑给另外一个应该是很遥远的只存在白玉堂记忆中的人看——白玉堂笑着,桃花眼波光粼动绚丽非凡,恍如堕进了最美好的幻境中,对着自己记忆中的人道:"猫儿……不要走……我很难受……陪陪我……"
第九章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
"猫儿……"白玉堂牢牢抓住他的手腕,嘶哑着嗓子呼唤道。
展骥一头雾水,下意识地不敢挣扎也不敢出声。
白玉堂微微地笑着——展骥知道他不是笑给他看,而是笑给另外一个应该是很遥远的只存在白玉堂记忆中的人看——白玉堂笑着,桃花眼波光粼动绚丽非凡,恍如堕进了最美好的幻境中,对着自己记忆中的人道:"猫儿……不要走……我很难受……陪陪我……"
展骥屏住呼吸,整个人都僵立在床前。心里隐隐地明白了些什么,却又是一片茫然,无措地看着白玉堂,不知该回些什么做些什么。
他突然觉得自己似乎是闯入了桃花源的那个武陵人,窥探到了那遗失在时间角落里的一段美好,只是这段美好与自己毫无关系,自己只能在水流的这段,惊叹于那芳草鲜美、落英纷飞的美景,只此而已……
他想起与白玉堂的初见,白衣胜雪,貌比谪仙的白玉堂抓着自己的肩膀,眼神里是掩盖不住的惊喜,他说:"你是展骥?展昭的儿子展骥?"
他想起他躲在白玉堂的身后,白玉堂轻轻摸着他的头发笑道:"陪我一起去跟你爹爹上柱香罢。",白玉堂的手指很修长,即便是隔着头发,也能感觉到他手掌的温暖。
被村中恶童追打后,也是这双手把他从尘埃中抱起,拍尽他身上的泥土,带他去买衣服,带他上茶楼,给他挟点心……
展骥紧紧握住白玉堂的双手,在床头跪了下来,哭道:"对不起……师父……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再抬起头,泪痕依旧,只是眼睛里多了份决绝。
第二日一早,醒来的白玉堂抓着一张字条,冷笑连连。
"出息了!翅膀毛干了!会飞了啊!"
纸上寥寥数字:弟子不孝,愿取回巨阙,将功赎罪,方有面目拜于师尊面前。
站在一旁的欧阳春叹了口气:"五弟,息怒息怒,你伤好不容易才平复下去,别又岔了气息。"
白玉堂听若未闻,把桌子拍得震天响:"本事!他一身本事!过千军如过空地,巨阙手到擒来呢!多大的口气!这事是他愿意就能做得了的?!"
欧阳春听着,本来确实是一件应该担忧的事情,但是从向来嚣张做事仅凭自身一时意气的白玉堂口中说出来怎么听怎么好笑,一时按耐不住"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桃花眼立刻一道刀子般的目光向他剐来。
满腹怨气立刻找到了方向,劈头盖脸地向他发作了过来:"欧阳春!你还笑你还笑!!展骥翘家的时候你已经在府里了吧?你这北侠的名字白叫几十年了!这么大一个人从你眼皮子底下过去了你居然没一点惊觉?我看你是越活越回去了!"
欧阳春瞥着面前这只正张牙舞爪的白老鼠,哭笑不得。自己一回开封府,听得他病来如山倒,一口气都没歇上,就去给他运功疗伤。见展骥也是一脸疲惫,知道白玉堂怒归怒,回头见到展骥那样子又要心疼,于是好说歹说劝了那位小爷回去休息。没想到前脚帮白玉堂运完一个大周天的气,后脚展骥就卷了包袱留了字条翘家了!他不会分身之术,又无预见之能,被狡猾的开封府一帮子推了出来,正面承受白老鼠的怨念。
哎哎哎……怎一个苦字了得!
当年展昭是怎么忍下这白老鼠的脾气的?
还是这白老鼠一股子邪火专拣了与猫无关的人发作?
亦或是耗子与猫,一物降一物?
胡思乱想间,又是一阵砰砰拍桌声。回神就看到白玉堂横眉竖目怒火四溅恨不得站桌子上去。
低低叹了口气:"五弟,骥儿十六岁了。"
"十六岁怎么了?还不是毛都没长全的小兔崽子一只!"
欧阳春看了看他,脸上扭曲:"当年,你十六岁毛还没长全的时候已经是誉满江湖的锦毛鼠了。"
"啊……"白玉堂脸上一阵青一阵红。终日打雕,今日反被雕啄了眼。随口一句气话,哪知道这么快被欧阳春反套了回来。
几欲一口血呕死算了,全都来气他!
欧阳春见他脸色变幻,知他性子偏激,怕他被自己刚才那句戏言又气出什么毛病来,连忙又道:"我知你担心骥儿,但是你也要想想,你我终有一日无力看顾于他,若真有这日,他却还无力自保,该如何是好?如今他这样自己打拼一下倒也好,姑且不论武学,历练了一下,为人处世总会有长进。说不定他自有奇缘歪打正着真拿回了巨阙呢?况且他这一路倒也和我们要走的路大差不差,你若真不放心,差人暗中护卫了,岂不更好?"
白玉堂听他这么说来,自知担心得过份了,只是嘴上还不饶过:"那小兔崽子不要给老子捅篓子已经不错了,哪里指望他去找回巨阙!"
欧阳春心头好笑,总算面子上没有露出来,否则保不准某只耗子又恼羞成怒地在那里跳脚骂人了。
那一厢白玉堂还在对欧阳春不依不饶,这一边展骥已经出了开封府,奔了大半天的路了。他脚下的坐骑是白玉堂亲自挑选,自是神骏非凡,一路飞奔,早已远远离了开封。一路行来并无异常,展骥这才慢慢定下心来,方觉得腹内饥渴,远远见官道一旁开着一茶棚,连忙策马过去。
此时已近正午,正是春末夏初暑气初上的时候,茶棚里没有几个客人,三张旧木桌子,几条横七竖八的板凳。靠外面的那张坐了几个农夫打扮的壮汉,正扯着衣衫呼啦啦地扇风。茶棚里面靠左手的桌子上坐了一名少年,展骥将马在茶棚前系好,坐在了茶棚内唯一的一张空桌上。
小二见他一身锦服,又骑着一匹好马,知是大家公子,连忙端来茶具。展骥又要了两个馒头,半斤酱肉,就着凉茶慢慢吃了起来。
他本是少年意气,虽然在留给师父的字条上夸下海口要取回巨阙,可是事到临头,却又不知该从何办起,真细细筹划起来他才发现自己现在甚至连巨阙在哪都不知道。
展骥苦恼地晃了晃脑袋,忘了自己嘴巴里还含着一口茶水,一晃之下呛了一口,一时之间又咳又喘的,好不狼狈。
虽然手忙脚乱,但是耳力敏锐的他还是听到了邻桌那个少年发出了"嗤"的一声轻笑,抬眼望去,就看见那个少年唇角轻扬地看着他,黑漆漆的眼睛里满是嘲笑。见展骥望来,竟也不躲不避,颇有几分挑衅意味地迎上了展骥的目光。
被他这么一看,展骥反而不好意思起来,讷讷地抓了抓头,只得低头小心啃起了馒头。好在直到饭毕,没再出什么笑话。
吃完东西,展骥又要了几个馒头,把剩下的牛肉一起用油纸包了,准备带在身上做干粮。结了帐转身正要牵马离开茶棚,背后传来了争执的声音。
原来是那个邻桌的少年也要结帐走人时,发现身上银带居然无影无踪,掏了随身携带的玉佩想做抵押,没想到店家不懂玉器生怕被骗,不肯收。于是两人就在那里争执。
展骥本出身世家,再加上从小跟着个出手大方眼界高远的师父,自是一眼看出那名少年用来抵押的玉器不是凡品,莫说是那几个包子,就是这茶棚也可抵它个千万座。心知那少年必定出身不凡,这么随手就拿了块玉去抵包子债,恐怕也是个不晓世事的公子哥儿。
他本就个性仁厚,虽然方才狼狈之时被少年嘲笑,但是也不愿他为了这几文钱白白丢了块宝贝。于是便停下脚步,对店家道:"这位公子的帐我结了就是了。"
店家见有人愿意付钱,自然喜上眉梢,连连恭维道:"公子真是古道热肠,宅心仁厚。"
展骥听他如此说来,反而让那少年难堪了,他本不愿如此,红着脸对少年低声解释道:"兄台的玉实属神品,想来得之不易,兄台还是好好保留的好。"
少年盯着他看了半天,莞尔一笑:"你倒是个好人。"那少年容貌平常,只是一双眸子生得好,又大又圆,又亮又黑,睫毛又卷又长,笑起来眯成一对月牙,娇稚中别有一番气韵。
展骥被他一笑又一夸,更觉得脸上发烧,匆匆拱了拱手,便急着离开。刚骑上马,那个少年跟了出来拉住了缰绳:"恩公留步!"
展骥无奈地望向少年:"恩公这称呼不敢当,兄台还有何见教?"
少年的黑眼珠子骨碌碌地转了一圈,又扬起了唇角:"常言道:送佛送上西。在下现在身无分文,还望兄台行个方便,送我一程。"
"这……"展骥踌躇了一下,"兄台想去何方?"
少年拱手道:"看兄台的方向应该是去南方吧。正所谓'烟花三月下扬州',在下久慕扬州琼花,欲一睹美景。没料到遇到……咳……听闻琼花花期短暂,还望兄台能行个方便,带在下一程。在下于扬州也有亲友在,届时必有重谢。"
展骥想想,扬州就在长江边上,听师父提过有人在长江一带见着了巨阙,现下送了这名少年去扬州,说不定也可以在那里打听点消息。于是点了点头,允了那名少年。
少年见他同意,脸上的笑容一下子耀眼了起来:"在下唐木,敢问兄台尊姓大名。"
"……展骥……"展骥顿了顿,方才说出了自己的姓名。
其实,就连这个名字恐怕也不是属于他的。
亲父本姓孟,他现在既然知了身世,自然应该跟了亲父的姓,可是知道自己姓孟又如何?孟什么?自己的亲身父母甚至连名字都没有给过他,只有"展骥"这个本不属于自己的名字跟了自己十六年的岁月,这名这姓竟是早已刻入了骨子里融入了血脉中,当被人问起时,第一反应仍然是这个名字……
唐木似是没有觉察出他的犹豫,此时他已经坐在了展骥的前面,听得展骥报出姓名,兴高采烈地半转过身子笑道:"姓展?这是个好姓呀!"
展骥心头一跳,脱口问道:"怎么说?"
唐木挑眼斜睨了他一眼,嗤笑道:"看你样子是个练武的,怎么居然连大名鼎鼎的南侠展昭都不知么?想当年南侠展昭救包公、封御猫、收五鼠、定君山、清长江、平襄阳……一把巨阙剑创下多少江湖传说。所以我说——你姓了个好姓啊!"
展骥心头狂跳,胸口酸涩难言,只得苦笑了一下附和道:"是啊……你好像知道的很多么"
唐木神采飞扬:"那是!家中长辈当年曾与南侠有过数面之缘,提起展昭,必定赞不绝口,赞他身在庙堂,心在家国;虽贵为将军,仍心存侠义;为国为民,殚精竭虑;身怀绝技又谦虚旷和。如此风采绝伦的人物——我只恨我生不逢时,否则与他把酒江湖或是并肩御敌,岂不是人生一大快事!"说道最后,简直已经是眉飞色舞,恨爹妈晚生了自己几十年的样子。
唐木口中说的展昭,是展骥所陌生的。或者说,以往从展家以外的人口中听到的展昭,都是展骥所陌生的。他印象中,那个"爹爹"是清瘦而温和的。一身普通的棉布蓝衣,常常喜欢抱着他在花架下念诗经。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衷。
轻轻地,慢慢地,一字一句地念着那首诗。直到很久以后展骥念了书,才知道那首诗叫做《采薇》。
那时候他不喜欢展昭的怀抱,在他腿上坐不了多久就要挣脱开去。展昭就会苦笑着把他放在地上,唤来丫鬟乳娘,叮嘱了好生照管带了出去。牵着乳娘的手,偶尔回头,就会看见那个模糊的蓝影微微低了头在花架下轻轻地咳嗽,不响,却要很长时间才能停下来……
总之无论如何,那个在江湖上风华绝代的南侠展昭在展骥的眼里只是一个温和好脾气身体不怎么好的爹爹而已……
爹爹……而已……
爹爹……
展骥低低叹了口气。
现在的自己不要说再被展昭拥抱了,就算连喊他"爹爹"的资格都没有了吧……
展骥的心头充满了连他自己都说不上来的滋味。
"展兄?你叹什么气啊?"唐木回头看见他这副颓然的样子拍了拍他的肩,"我是不知道你在担心些什么啦,不过正所谓'笑一笑十年少,愁一愁白了头'。展兄你怎么看都是一表人才的大好男儿,若是早早地就少年白了头,这丰貌可是要大大打了折扣,到时候恐怕不知多少少女要碎了芳心啊!"
展骥被他调笑地脖子都红了,耳朵更是红得几欲滴血:"你……你别胡说八道!!!什么什么碎……碎了芳心……别胡说!"
"啊哈哈哈哈哈!展兄你脸红了呢!"唐木的笑声益发开朗而……高涨……
展骥头痛愈烈,后悔不迭,早知道自己就不一时好心拣了这么一个"麻烦"回来了!
很久以后,展骥才知道,自己给自己拣了一个一辈子的"麻烦"回来。
第十章借问梅花何处落,风吹一夜满关山
就在展骥带着他还未曾知晓的"一辈子的麻烦"向扬州府进发的时候,一辆不起眼的青油布马车也晃晃悠悠地出了开封府的城门,一路向南行去。
这马车外表虽然不起眼,内里却是别有洞天。时值夏初,车内四壁上悬挂着竹帘隔热,底下铺着洁白的草席,马车的座位皆是用上好的寒玉雕刻而成,为防止寒气过重,上面还垫了小羊羔皮做成的褥子,摸上去光滑细腻,坐上去柔软舒适,寒玉的清凉之意从下隐隐而上,让人如沐清泉。两个座位中间放着一固定在车底上的铁铸镂花茶几,上面摆着的酒具果盘皆是用铁器制成,底座垫以磁石,牢牢固定在茶几上,不会随着马车的行走而晃动。果盘里放着应季鲜果,皆用冰水湃着,桌边有一小冰桶,里面冰着一水晶瓶子,透过透明的瓶身,可以看到里面如血红色的液体正随着马车的前行而轻轻晃动着。
而我们大名鼎鼎的锦毛鼠白玉堂正斜靠在座位上,手举酒杯向面前人笑吟道:"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丁大哥,尝尝小弟从西域带来的葡萄美酒如何?"
坐在他对面的正是如今顶了父职在兵部当差的丁家老大——丁兆兰。
见白玉堂依旧如此风流性子,丁兆兰不由得苦笑:"多年未见五弟,还是老样子啊。"
白玉堂大笑了数声,突然探头横眉道:"你少给小爷我打哈哈!说!你在兵部当差当得好好的,干嘛非死皮赖脸地跟着我?莫非终于起了愧疚之心,担心起你那多年没去照拂的外甥了?"
丁兆兰被他呛得尴尬,进退维谷,只得长叹一声:"老五,你这张嘴还是那样让人又爱又恨!"
因白玉堂的母亲与丁家太君本是手帕至交,彼此又离得近,两家常常相互走动。丁家三兄妹和白玉堂等于是从小一块儿长大的。从小白玉堂就是阴狠性子兼言辞刻薄,丁家两兄弟没少吃过他苦头,偏偏又长了一副粉雕玉琢讨人喜欢的脸,让人恨也不是爱也不是。后因着展昭与丁家联姻一事,白玉堂不怎么去丁家走动了,时隔多年再见面,没想到依旧刁钻如故。
白玉堂剑眉微挑:"怎么着?我这做师父的给徒弟讨公道来了不成么?"
"成!"丁兆兰双手合十作膜拜状,"小爷,我知这些年我们丁家亏欠了展家,亏欠了骥儿,您有啥公道干脆今天一发讨个明白吧。"
白玉堂收起怪脸,转头看向窗外,良久,淡然道:"其实,你们的心我也知道。月华妹子出了那档子事,展骥又被展昭抱走,你们不知该怎么面对这孩子……我可以体会。但多年来,你们丁家居然一次都没去看过他,也实在太过,就不怕这孩子在展家过得不好么?"
"怎么?骥儿在展家不好?"丁兆兰失声问道。
白玉堂微微一笑:"我只是随便说说。他大伯虽然管教严厉,心底里还是疼他的。不过你们倒也还真是放心,当真觉得展昭认了这个儿子就万事大吉了。若不是我临时起意路过,这孩子大好的习武天分就这么被他那个腐儒大伯给磨灭了。"
丁兆兰喃喃道:"怎么说那孩子的生父当年也是武状元,他也是有习武的天分在的……"
白玉堂抬眼看着丁兆兰道:"那孩子的生父?当年究竟怎么回事你给我说说,包大人他们只是含糊带过。我从小和月华妹子一起长大,知她并非妄动之人,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丁兆兰注视着水晶瓶里晃动的红色酒液,思绪又回到了那个血色的夜晚……
刑杖直接打在腿骨上的硬脆的声音,曾经登门拜访的那个俊秀的青年咬烂了唇,依旧是温柔微笑着看着三妹。
打烂的血肉随着刑杖飞溅而起,落在三妹惨白的脸上,鲜血从她脸上滑落,竟如同血泪一般。
三妹将头上的金钗拔下,一头青丝在昏暗的大殿地板上倾泻而下。
众人都以为她在脱簪请罪,没有想到她竟将金钗刺入了男子的颈后。
枕骨大穴,半寸即死。
他看着三妹抱住那男人血肉模糊的尸体笑着,心里一片冰凉,想到当年三妹初嫁展昭,人比花艳的新娘子,娇羞满面地抱着绣球站在门口,抬着脸望着他,道:"大哥,这胭脂怎样?会不会太艳了?"金色的阳光照在她粉嫩的脸上,如同初开的蓓蕾……
但,谁又能料到如今的惨烈?
当时他有多为三妹心疼,他就有多恨展昭!
可是,当三妹一口咬定肚子里的孩子是展昭的时候,他慌神了。谁都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三妹是在欺君!只要展昭一回来,所有的谎言都会被拆穿,这欺君的大罪并不是三妹一个人可以抗得起的,。甚至整个丁家都会因为这件事而……
他偷偷去冷宫劝被禁足的三妹,打掉孩子,早点向陛下请罪坦白,丁家一定会想法子保住她的。没有想到三妹却抚摸着肚子里的孩子,坚定地说:这是展昭的孩子,他会好好照顾这个孩子的。
一瞬间他终于明白,比起自己的父母兄长,如今已是心如死灰的三妹,更加信任的还是她那个同床异梦的丈夫——展昭。
他忐忑不安地等着展昭回来。
很快,展昭被密旨宣招了回来。
他听说展昭在御书房前跪了一个晚上,后来不知和陛下说了什么,陛下终于同意他把月华接回了展家,一场弥天大祸居然就这样消于无形,若不是当事人,没人知道展家出了这样的丑闻。
只是三妹终究心神波动过大,回去没有几个月便早产了,生下一男孩后,便撒手人寰。
极尽哀荣的葬礼上,他终于再一次见到了展昭,他抱着还没满月的孩子,一脸的疲惫,但依旧温和地微笑着对他们说:"请两位放心,展骥是我们展家的长孙,我必定好生教养,让月华泉下亦可放心。"
他和兆惠几乎是落荒而逃地出了展府,看到展昭抱着展骥的瞬间,他们羞愧得无法再立足下去。
保住三妹的骨肉,这本是他们做哥哥应尽的责任,可面对皇权,他们的第一反应皆是劝说三妹打下这个孩子……只有展昭,担起了所有的责任……
丁兆惠颓然地挡住自己的脸:"玉堂,不是我们不管骥儿,而是……我们实在无脸见他……"
白玉堂沉默良久,伸手过去轻轻拍了拍丁兆惠的肩膀,道:"丁大哥,等巨阙一事了结后,接骥儿去茉花村住几天罢,他一定欢喜得紧。我想……展昭一定也会很欢喜的。"
丁兆惠抬起头来,看见白玉堂微笑的面庞,阳光从竹帘的缝隙照进来,剖成条状的光线,落在白玉堂的如玉般洁白细腻的脸上。一双桃花眼微微眯着,眼角有着几道细微的鱼尾纹。
原来,那时候跟在自己身后跌跌撞撞吵吵闹闹的锦衣小玉人……也老了……
丁兆惠心中像被什么丝线缠住了,一直缠着,勒得血肉模糊整颗心都抽痛了起来。
他哑声道:"老五,这些年来……苦了你了……"
白玉堂一窒,不防他会说出这样的话来,脸色僵硬了数息,才苦笑着仰靠回去,手抚胸口笑道:"我这伤才好了几天,你又来招我。"
见丁兆惠还想说什么,他摆了摆手道:"不必再说了,这些年来,并不是只有我一个人不好过……"
他突然仰天笑了起来:"开封府、展家、你们丁家……甚至连当今的天子,恐怕都没好过过……午夜梦回之时,想到还有那么多人陪我一起不好过,我也心满意足了。"
他笑得开怀,可是丁兆惠却分明看到有什么晶亮的东西在他眼角闪过,因为仰面,那滴晶莹很快渗入他的鬓角中,了无痕迹……
白玉堂深吸了数口气,直起身,露出了他一贯桀骜的笑容:"丁大哥,你可知我为何回来?"
丁兆惠当然不知,当年他知白玉堂因赐婚一事与展昭分手,随即不顾陷空岛几个哥哥阻拦,扬帆出海。他本以为依白玉堂宁为玉碎的个性,恐怕这辈子都不会回来了,没有想到……
他颤抖着回道:"可是……因为展昭?"
白玉堂抿着唇,点了点头:"我当年离开,只愿他平安终老,没有想到却接到了他战死沙场的消息,我痛心之余,突然想到了当年我和他结拜时的誓言。"
"什么誓言?"丁兆惠不由自主地追问道。
"愿以手中利刃,扞天下清平,虽死不辞。"白玉堂的眼睛里闪耀着光芒一字字地把当初的誓言复述了出来。
"我们曾经背负着这个誓言,携手毁了冲霄楼,清剿了长江水匪,平定了君山动乱。这誓言在我们血里溶着,在我们骨头里刻着。可我——"白玉堂苦笑了下"可我却是没坚持到最后,我为了感情,把这些都忘记了,是我为情所惑,是我自艾自怨,是我把这话给忘记了……"
白玉堂深深吸了一口气,"可展昭他却在一辈子履行了这个誓言,无论遭遇了什么,他依旧坚持着,守住了一个侠客的尊严。"
白玉堂紧紧咬着牙,像是在克制着什么:"我去过在好水川,那里的草还没长好,水边的石头颜色……你知道是什么颜色?赭红,被血染的。水刷了那么长时间,依旧是红的……在那里,我可以看到他,看到他所留下的东西……我在那里发了誓,这是我最后一次为展昭流泪,我要捡起我锦毛鼠白玉堂的尊严,去守护当年的誓言!"
白玉堂微微叹了口气,轻轻地笑了起来:"其实回来真的很痛苦,一路行来,这漠北雪江南雨,竟处处都是他的存在,我有很多次都要落荒而逃了。还要多谢李元昊,若不是他搞了那么多鬼出来,我说不定就撑不下去了——"
他的手慢慢地举起酒杯,他的眼睛射出冷冽的光芒,一瞬间,丁兆惠竟看到了当年那个"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血修罗"的样子!
"这里到处都留着他的影子,我绝不允许那些畜生的脏脚来糟蹋!"
展骥并不知晓他的师父和他的大舅正不紧不慢地跟在他身边。一路行来,虽然唐木时不时有些古灵精怪的发言,但却是一个很好的旅伴。一路上多亏他在旁插科打诨,让展骥的心情总算不那么沉闷。这日,两人总算进了扬州府境内,估算着还有大半天的脚程便可到扬州城内了,两人皆是喜悦万分。
突然,路边的草丛发出了一阵淅淅嗦嗦的声音,冷不防一个女孩子从草丛中滚了出来,若不是展骥反应敏捷一下子勒住了缰绳,那个女孩恐怕就要被踩与马蹄上。
胯下马匹被展骥这么一拉,立刻前蹄仰起直立了起来,展骥还算好,勉强夹住了马身没有被甩下去,可是坐后面的唐木却没那么好运,一下子摔在了地上。
"妈的!谁这么不长眼睛乱跑乱窜的!"唐木气急败坏地跳起来,也没了贵家公子的风范,捂着摔痛的屁股冲到前面破口大骂。
展骥这才看清,那个女孩虽然衣衫破烂,但是分明是上好的料子做的。她一脸惊恐,却没有看着怒吼的唐木,而是面对着她来的地方,颤抖不已。
展骥突然觉得空气中一阵波动,来不及去想究竟是什么,只是下意识地飞身下马一把拽过那个少女和唐木,几乎在同时,一片箭簇扎进了那个少女本来站立的地方。
少女如同溺水的人抓到了浮木一般,瑟瑟发抖地躲在展骥怀里紧紧抓住他的手臂不放。而一向胆大包天的唐木也像被人突然扼住了喉咙,愣愣地看这那片箭林。
四个蒙面黑衣人手持箭弩从一人多高的草丛中走了出来,冷硬的杀气弥漫开来。看到他们三人,也不发言,只是沉默地抽出了利剑,剑身上闪动着幽蓝的诡异光芒——居然是涂了剧毒!
展骥只觉得呼吸一瞬间也艰难了起来,他看了看唐木和少女,咽了咽口水,将她们轻推至身后,汗津津的手慢慢伸向了挂在腰间的佩剑。
第十一章 今夜偏知春气暖,虫声新透绿窗纱
擦汗...我是笨蛋,居然忘记把这章发纵横了TAT
谢谢各位的提醒~~
这章只是过渡阶段,大家随便看看吧
掩面泪奔~~
展骥触到剑柄的同时,四个蒙面杀手已经如离弦之箭一般,两者在前直奔展骥,两者略迟一步左右,去势竟是朝着展骥身后的唐木和那位少女,分明笃定前面两个必定能将展骥一招制住。
展骥见自己已来不及拔出剑来,立刻抓住剑柄迎面挥去,剑鞘受力刷了出去,堪堪让袭击唐木他们的两个杀手脚步停顿了瞬间,好挡开向他们面部砸来的剑鞘,与此同时另外两个杀手的剑也一上一下封住了展骥的生死大穴。
若是一般剑客,早已是手忙脚乱,但是展骥当年白玉堂与他练武喂招,多刁钻的角度都遇见过,此时右手持剑下垂挡过向他下身袭来的毒箭,上半身一个铁板桥向后仰去,躲开了凌厉一剑,直起身后,左脚画半圆一步踏出,已是太极步法的第一步,手中剑走两仪,守住一个"粘"字诀,竟硬是将四把剑拖在了自己身边。
他心知自己以一挡四,虽然暂时可以拖得片刻,但是时间一长自己力气不继,今天此事必难善了。他心中焦急,手上脚上却毫不慌乱,一招接一招向杀手攻去,剑气如潮水一般汹涌上,一波接一波。
这招式本是当年白玉堂离开展昭后,心如死灰之时行至东海,见苍茫大海,波涛澎湃,精神为之一振,从潮水浪头中悟得的招式。大开大阖,气势逼人,剑势连绵不断,如同沧海潮涌,故名"碧海潮生"。
四个杀手只觉胸中被那剑气逼得闷窒,才知道自己遇到了扎手人物。立刻化攻为守,四人各据一方与展骥缠斗起来。
唐木抓住少女的手站在马边,见展骥打斗之余,不住地向他瞟过来,心中明白是让他想法子带那少女快走,从怀中掏出一包白粉,瞅空向人中洒去,嘴里还喝道:"看毒!"
一蓬白粉从天降下,让几个杀手颇手忙脚乱了一阵,唐木乘机拉着少女上马向扬州赶去。
展骥本来还在疑惑唐木哪里来的毒粉,后来闻到那香味,才想起那明明是当初唐木一时好奇在路边摊子上买的香粉,见那几个杀手为了一包香粉慌慌张张,不由得笑了起来。
不过很快他就笑不出来了——杀手也发现了自己被一包香粉骗了,恼羞成怒之余,下手益发狠毒,展骥冷汗淋淋,只求唐木能够快快寻来帮手,否则自己连扬州门都没有见到,恐怕就要死在这扬州郊外了。
四名杀手见他弱冠之年竟能和自己四人斗个旗鼓相当,心中惊异江湖何时出了此等少年英雄,以四人原来的身份,本因怜才自重,但思及今日已与少年结怨,如不能除去,将来此子必定会危及主公大业。四人眼神交换心中所想,不约而同都下了死手。
四人同时逼迫下,展骥的剑势被迫缓了下来,他又怕四人追上去,硬是强撑内力,不多时便觉得胸口烦闷,喉头隐隐血腥之味涌了上来。四人本是行走江湖的老手,怎看不出他已到了强弩之末,为首一人冷笑一声,突然发力,化剑势为刀法,力拔山河,向他当胸劈来。展骥勉力提剑去挡,双剑相磕,展骥只觉得手腕一阵热麻,剑已被震飞了出去。
他心中惊骇,脚下却立时发力后闪,堪堪避过当胸蕴含刀势的一剑,脚步随即微错,又闪过了向他拦腰刺来的双剑,伸手向已袭到胸前的第四剑拍去,正拍在那人剑脊之上,整个人如迎风柳絮,轻轻飘起,身法行云流水洒脱非常,眨眼已飘至战圈之外。用的正是当日白玉堂从假扮展昭之人手下逃生的招式。
"缭乱春愁?!"为首人大吃一惊,"白玉堂是你什么人?!"
原来展骥所使"碧海潮生"剑法乃白玉堂后期所创,鲜少出手,江湖几乎无人识得。可是这"缭乱春愁"的轻功却是当年白玉堂横行江湖的看家本领之一,白玉堂的功夫皆走轻灵狠辣一线,偏偏名字都是缠绵迤逦,招式也是惊艳非凡,常常让人见之只会惊叹于其美丽,却忘记了这美不胜收的招式下,是噬人性命的"煞星"。
展骥一惊,没有想到让人从轻功看出了师承所在。他一咬唇,也不回答,足尖又是一点想要逃开。
可为首之人早已认出了他的师门,今日他们所行之事背后又与那个"煞星"白玉堂剪不断理还乱,断然不能再放展骥离开,只听他低啸一声,四人皆抢上前化剑势为刀势向展骥劈来,皆是拼命的招式,摆明了一副但求同归于尽也要将展骥置之死地的样子。瞬间四把剑化成银光将展骥团团围在了正中。
就在展骥以为自己就要送命当场时,只听得利刃划空之音嗖嗖而来,凭空飞来数枝铁箭,硬生生将袭向展骥全身要害的四把夺命之剑撞偏了方向,展骥方才能连滚带爬避开这四人破釜沉舟的绝命一杀。
"展骥!快过来!"领着援兵前来的唐木尖声叫道。
展骥苦笑,他何尝不想快快脱身,可是久斗之下内耗过多,一时竟在地上连撑了两把才爬了起来,几乎在他起身的同时,他已经感受到了背后袭来的浓厚杀气——
终究……还是逃不开……
他转过头想要以一个武者最后的骄傲面对致死的一剑,却看到一个人影扑了上来,随即是漫天溅起的鲜血……
"唐……唐木……"他呆呆地看着倒在自己怀里的同伴,一时竟无法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
一排箭簇从天而下,正好拦在还欲上前杀他的四个杀手面前。四名杀手见唐木带来的援兵均持弓满弦以待,心知今日事败,长叹一声,打了个呼啸迅速离开。
展骥抱着唐木,只觉得温热的血流了一手,唐木的身体却是越来越冷,心里大恸又不知该如何是好,茫然四顾。
一个人拍了拍他的肩膀,他抬头一看,见是一个气态娴雅的中年男子,看起来是前来援助之人的首领。中年男子示意他将唐木交给自己,展骥犹豫了一下不想将已经重伤在身的唐木交给一个陌生人。
中年男人虽然微笑着,但是隐露焦急之色道:"多谢两位小兄弟救了小女,请小兄弟将令友交给在下,在下倾家亦会救这位小兄弟的。"
展骥这才将唐木交给中年男子,中年男子出手如电,封住了唐木背后伤口旁的几大要穴,血立刻流得缓慢下来,随即便有人送上伤药白布将唐木的伤口初步包扎了一下。
中年男子这才站起身来,命人给展骥牵来一匹马,道:"在下扬州许昶,请恩公上马。"
那许昶原来是走镖出身,镖局设在扬州繁华闹市中,门厅森然,颇有几分大家气度。
可展骥哪有心思打量这亭台楼阁大好春色,一门心思都扑在了房内重伤的唐木身上。他与唐木本是萍水相逢,可一路行来,多亏唐木见貌辨色,笑语打岔,让自己得了几份开怀。不知不觉间,唐木成了他现下阴郁世界里一抹不可缺少的阳光,存在的时候不觉有多珍贵,可面临失去的时候,才发现,没有了这抹阳光的世界是如此寒冷……
想起原本一直嬉笑不断的唐木毫无生气地躺在自己怀里的那一幕,展骥不由得打了个寒噤。恨不得现在就进去看个究竟,偏偏那个老郎中说缝合伤口房间人太多有损伤口,把除了打下手的小僮之外的人都赶了出来,展骥只好蹭着脚在门口走来走去。
陪着他的许昶见他焦躁不安的样子,轻声安抚道:"刘先生是我们扬州城内治疗外伤最好的郎中,我们镖局里镖师有受了伤的,也是他来治疗。唐兄弟一定会没事的。"
展骥听他抚慰之言,只得勉强微笑点头,心中犹是七上八下。正在这时,老郎中推门出来,展骥连忙迎了上去。
"伤口已经缝合上药弄好了,这几天要静卧休息,禁吃发物。待会儿老夫会开几贴补血气的药给那位姑娘服用。"郎中一边走一边说着。
展骥等人跟在他旁边,一边听一边点头,但是听到最后那句"姑娘"展骥突然愣住了:"姑娘?"
郎中没有注意到他语气的怪异,还是接着说道:"是啊,让那姑娘好好养伤,女孩子家要是留了伤疤总是不好看的……"
再接下去的话展骥已经听不见了,他只觉得整个脸都烧成了一个火球,耳朵里嗡嗡作响回荡着郎中的"姑娘姑娘姑娘姑娘姑娘" ……
他居然与个女子共骑了那么长时间……展骥只觉得全身都僵硬了,缓缓转头掉向正用怪异目光看向他的许昶和刘郎中,强笑道:"在下……替舍妹谢过先生了……"
第十二章 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
送走了刘郎中,展骥硬着头皮进了唐木的屋子。
原本还打算乘着唐木昏睡的时候看看他,哦,不,是她……可是一推门,就对上了唐木乌溜溜的眼睛。
"你……你……还,还好吧……"展骥站在门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低着头结结巴巴地问道。
唐木哼了一声:"背上这么大一道口子,痛都痛死了,哪里好啦!"
展骥更是慌张:"那,那我去找大夫来给你看看!"
"大夫刚看完你让他过来看什么看,躺着慢慢养着也就好了嘛!"唐木趴在床上,虽然脸上还因为失血过多唇色发白,不过那精气神怎么看也不像个重伤的人。
看展骥还原地呆立,唐木撇了撇嘴:"你傻站在门口干吗?我失血过多,吹不得风的。"
"哦……哦……"展骥这才反应过来连忙关上了门,慢慢挪到唐木床边,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唐木看了看他,板起脸:"展骥!"
"啊?在!"
"你全知道了吧?"
"知道什么?"展骥一时没反应过来,然后看着唐木的脸,才想起她指的的是什么,脸立刻烧了起来。
唐木看了看他,噗嗤一下笑了出来:"傻瓜,瞧你那呆样。"听着她银铃般的笑声,展骥益发窘迫,看她也不是看天也不是看地也不是,眼神游移不定不知道该落在哪里才好。
唐木伸手过去,拉住了展骥的手,柔声道:"我骗了你那么久,你不要生我的气好不好?"
展骥握着她的手,其实之前已经无数次地拉过她的手,唯有这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自己手中的是一个妙龄少女纤细的手指,心跳得飞快,脸也像烧了起来一样,热得惊人。
"你救了我,我怎么会生你的气。对不起,一路上不知道你是女孩子,对你失礼良多……你放心,我会对你负责的。"展骥心里想着,然后慢慢地一字一字认真地说了出来。他想到怎么和唐木两人同骑共行,怎么合衣共睡一床,怎么共饮一个水袋中的溪水……还有唐木那奋不顾身的一扑……"要对这个女孩子负责"这是他此时心中唯一的想法。
可是没有想到唐木听他这么一说,脸一冷,摔开了他的手:"谁求你来负责了?!"
展骥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地方,有些失措地看着板着脸的唐木。
唐木看着他惶恐的表情,轻轻叹了口气,放缓了表情,又伸手拉住展骥:"是我不好瞒着你,不关你的事,你不用总想着什么负责不负责的。既然你已经知道了,我就不瞒你了。我是四川唐门的人,我叫唐果儿。以后,你不要叫我唐木了,叫我果儿吧。"
展骥认真地点点头,握住唐果儿的手道:"果儿。"
唐果儿嫣然一笑:"你不问我为什么女扮男装还用假名?"
展骥摇了摇头:"我只知你是我一路而来的同伴,是我的知己是救了我的恩人。我只需要知道这些就够了。"
唐果儿有些意外他会说出这样的话来,看了看他,叹了口气苦笑道:"知己恩人这称呼怎么可以随便乱用……说你呆子就是呆子……"
她正欲开口,门外传来许昶的声音:"展少侠,现在您可方便?家父想当面拜谢展少侠。"
展骥看了看唐果儿,唐果儿笑了笑,松开展骥的手道:"你去罢,我正想睡一下。等我醒了有精神了再和你好好说罢。"
展骥点点头,站起身,给唐果儿掖了一下被角,说道:"你好好休息,我去去就来。"
展骥出门来,就见许昶立于庭院中,见展骥出来,郑重其事地向展骥抱拳弯腰施礼。展骥连忙回礼:"前辈折煞晚辈了。"
许昶直身正色道:"许某膝下唯有此女承欢,若不是展少侠出手相救,许某真不知如何是好。"说着,伸手引领展骥向前院走去,"家父正在前面偏厅,想请少侠过去,当面拜谢。"
展骥推辞不得,只得跟着过去。
穿过一个小院,便是一座雕梁画栋的厅堂,厅堂正中似是供奉着什么,烟雾缭绕,展骥也没注意,就看见一位须发皆白的老人站在门口,向他颔首微笑。
许昶向展骥介绍道:"这位便是家父许震。"
展骥连忙紧走几步,深施一礼:"许前辈好。"
许震哈哈一笑,未待展骥拜实,便将他扶起:"展少侠何必多礼,老夫还没有谢过展少侠救我孙女一命的大恩呢!"
展骥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若真说起来,晚辈学艺不精,要不是后来许大侠及时赶到,估计晚辈和晚辈的……妹妹……恐怕就要命丧刀下了。"
许震赞许地看着他点头道:"少侠不仅武功出色,更是时下少年中少有的谦逊啊……不知少侠师出何门?"
展骥一愣,他本是私自离家出走,想必现在自己的师傅早就翻了整个江湖在找他,说还是不说实在是个难题。
好在许震察言观色又通达处世,见展骥迟疑,便呵呵笑了起来:"所谓英雄不问出处,少侠这通身的气派,老夫看来倒颇有几分在下故友的风范。"
展骥笑道:"前辈的朋友必是非凡,在下若真能沾几分前辈朋友的风采真是在下的大幸了。"
许震看着他,半眯起眼睛,似在打量展骥又似在回忆过往:"在下的那位朋友,说出来不仅是江湖上知名的侠客,就算是放到整个大宋,也是卓尔不群的一代英雄!"
展骥眼角一抽,心头突然狂跳了起来:"前辈……您的朋友是……"
许震微微一笑,这笑容中带着三分怀念三分骄傲三分钦佩还有一份……伤怀:"老夫有幸,得友如此。常州展昭,乃吾友是也……"
缭绕的烟雾已经淡去,厅正中供奉的牌位上清晰地写着:"大宋云麾将军武烈公展昭之位"。
一瞬间,展骥似乎又回到了常州老家的祠堂,他名义上的父亲,正与烟雾缭绕的案头,俯视着他……
TBC
第十三章 庭树不知人去尽,春来还发旧时花
许震在厅后的花园里摆了一桌小宴招待展骥。院内种着无数琼花,时值花季,洁白如玉硕大如盘的花朵开了一树,满树繁花如雪堆玉砌一般,让人眼前为之一亮,树下绿草如茵,更衬托出琼花清秀淡雅的风姿。
展骥却无心欣赏这美景,全因之前在厅内看到了许家供奉着展昭的牌位,酒过三巡终于忍不住心中好奇,向许震追问起如何和展昭相识的。
许震捋须呵呵一笑:"说来惭愧,之前我们许家还曾对展大人多有误会呢!"
原来对于展昭,许震是先闻其名再见其人。而这个"闻"到的"名声"也是南辕北辙的两种不同说法,有说他武艺高强,谦和稳重的,也有说他贪慕权势,奴颜媚骨的。在展昭受封了四品带刀护卫的官衔后,这后一种说法更是沸沸扬扬。
也许对于江湖人来说,展昭在金銮殿对着皇帝的那一跪,无论他为的是什么。从某种角度上来说是背叛了江湖人一直引以为傲的"反骨",因此说到展昭的时候,就算承认展昭的功夫是很好,也难免带上了几分鄙夷之色。连许震当时也不免感慨江湖上少了一个侠义之士,官府里又多了一个朱门走狗。所以在接到展昭来信,请他共议长江水运之事时,作为长江沿岸帮派里也算排的上号的许震只是一笑了之,随手将信扔到了一边
长江水运向来是被沿岸的几大帮派按照各自实力划分地盘的,各占了一段水路。过往船只到了哪个帮派的地盘就要向哪个帮派缴纳过路费,如果不缴轻则四处难行,重则船沉人亡。众人皆畏,奉承这江边最大的几个帮派为"长江水路十八局",说穿了,这些帮派就是一众水匪而已。许家三代做的皆是水匪的生意,传到许震这里已是第四代。扬州这边因为有着扬子津渡口,白天黑夜皆是樯桅林立船只如梭繁华景象,对于水匪来说就是一块上好的肥肉,若不是许家家传的银弓铁箭的绝技,许家也不能在长江上屹立不倒三代之久。
那些年间,为着保地盘和争地盘,帮派之间明争暗斗,长江上可谓腥风血雨不断。官府曾经下大力气想整顿过,可是各帮都有自己的据点,有的在荒山里,有的在野岛上,只要一闻风,边各自四散逃避,官府费时费力往往是雷声大雨点小,也拿许震这群水匪没奈何。如今突然冒出个展昭说要共商水运之事,也难怪许震会嗤之以鼻了——他展昭算是什么人,就算顶了"南侠"的名头,封了所谓的"御前带刀四品护卫",也不过是黄毛小子一个,居然也想来长江这块捞钱了?
没料到展昭来信半月后,竟亲自上门来拜访,当时许震正在自家的水寨里,听得手下来报,心中惊讶的同时,不由得也佩服起展昭的胆量来。他在迎出门的同时心中暗暗打定主意,展昭若好好说话自然好商量,如果用官势压人的话,他定要让他见识一下长江水路十八局的威风。
他还记得那天的天空一碧如洗,几抹淡淡的微云在水天之际飘过。然后一叶小舟便在天际间出现。船头上站着一个蓝衣的青年,他身边的船舷上半靠着一个与他年龄相仿的白衣青年……待船靠岸后,两名青年并肩下船,向许震走了过来。
几乎是一刹那,许震就肯定那个蓝衣的青年就是江湖上传闻许久的展昭,他不由得想到了之前展昭给他寄来的那封信,所谓"字如其人",展昭正如他所写的字一般,外表清雅内蕴风骨,当他望向你的时候,犹如清风拂面令人心旷神怡,看到这样的一个人,许震原本的敌意不由得减了几分,他又转头看向走在展昭身边的白衣青年,原本应该飘逸脱俗的白衣穿在那男子身上没来由地就让许震想到了火焰——据说只有在冶炼火炉温度极高的时候,才能看到的白色火焰——那白衣青年容貌是一等一的俊美,只是眉梢眼角带着几分煞气,明明唇角含笑,却没来由地让人心生惊惧。许震心头疑惑,一时竟想不出这白衣青年是何来头。
正在他打量间,两人已走到他面前,蓝衣青年率先拱手行礼道:"晚辈展昭拜见许老前辈。"许震见他不以官衔压人,持的是谦恭的江湖子弟礼节,心中的好感又多了几分,连忙上前扶起他道,"南侠亲临,蓬荜生辉!"
忽听得那白衣青年嗤了一声,笑讽道:"五爷我就是看不惯你们这酸了吧唧的一套!"
展昭扭头瞪了白衣青年一眼:"玉堂——!"
这言辞来往间,许震已醒悟了白衣青年的来头,不由得瞪大了双眼——这人不是传说中不服展昭"御猫"之名,扬言要跑去开封府找展昭麻烦的陷空岛锦毛鼠白玉堂么?!为何如今两人却是看来如此亲密的样子?!
幸而他是老江湖,心中的惊异没有表露出一分,向白衣青年拱手道:"原来是白五侠,久仰久仰。不知今日您和展大侠前来是——"
白玉堂不耐烦地指着展昭道:"今天主要是他来和你谈事情的,我只是顺路来钓鱼。"说完便转身随意抓过水寨里的一个小喽啰,吆喝着去给他拿鱼竿鱼篓来。
许震不知他是真是假,只得望向展昭,展昭微微一笑道:"随得他去,刚才过来在江边看到好些江鱼,估计他今天总能钓个痛快了。"
许震看看展昭再看看已经拿着鱼竿鱼篓向江边走去的白玉堂,心中琢磨不定白玉堂究竟是真的要去钓鱼还是准备和展昭里应外合,于是向身边的儿子许昶使了个眼色,示意他暗中跟着白玉堂,自己则伸手请引着展昭进了水寨。
落座上茶后,展昭直接了当地便提出了自己的来意,大部分许震已经从展昭之前的来信中知道了,可是还有小部分却才刚刚听得——长江水路十八局里,竟已有一半的人同意了展昭的提议。他内心震撼,望向展昭,实在不知道这个年轻人究竟是用了什么方法,居然在那么短的时间内,就已经收服了那些人。
展昭拿起茶盏小啜了一口后,又放下,笑道:"总之,各位前辈可自行推举带头之人,官府不再干涉,长江上下往来船只由各位沿路照看,客船按人头收费,货船按吃水收费,每年年终划去一概杂费后,所剩红利你们与官府三七分账,只是官府也会派遣账房先生监管财务。如遇纠纷,官府亦会出面调解。不知许前辈意下如何?"
展昭的提议让许震内心很是震动一下,从他自身来说,如果展昭说的可以成真的话,对他来讲确实是一个好归宿——他仅有许昶一子,自是舍不得其再在腥风血雨里打滚,他早有金盆洗手退隐山林的想法,展昭这提议让他们可以名正言顺地摆脱了水匪的名声,更为将来许家的发展铺了一条阳光大道……只是他却不知展昭为何会有这样的想法。
他探试地问道:"就不知展大人在其中是何身份?"
展昭笑了笑:"大人之称不敢当,诸位是船,官府是岸,展某无非是一头搭着船一头搭着岸的跳板。只要各位的船顺顺利利地升锚起航,展某就算功成身退了。"
许震笑道:"莫非展大人是领了皇上的密令前来的?"
展昭望着许震,脸上的笑意散去,正色道:"皇上虽然担忧长江水运,但却未有一词密令展昭,请许前辈切勿多心。"
"可是许某实在不明白,展大人如此奔波为的是哪般?"许震步步紧逼。
"为的是哪般?"展昭短暂地似是自嘲般地笑了一下,"说出来许前辈莫要笑话展昭年少轻狂不知天高地厚——展某学艺归来,便心中发下宏愿:愿以手中利刃,捍天下清平,百死不辞!所以行走江湖也好,投身官府也好,展某总是想尽力实现这个愿望。长江水运事关我大宋经济命脉,可是如今各帮各派为了争夺地盘财帛,彼此厮杀不止,亦让长江上下周边不得安宁。展某实在不愿看到各位江湖好儿郎,终日为虚名蝇利自相残杀,英雄热血理应撒在更有价值的地方!展某自知力薄,还请许前辈不吝伸手,助展某完愿!"说罢他站起,执礼向许震深深弯下腰去。
展昭一席话,说得许震心头如听黄钟大吕。他想到自己年轻之时,怎么会没有像展昭一样心中也有着一颗保家为国的侠客之梦?只是随着年龄的增长现实的消磨,这侠客梦也渐渐褪色,甚至他都已经渐渐把梦遗忘……当他对着展昭那张年轻的因为追逐着梦想而熠熠生辉的脸,生平第一次他有了一种悔而愧的感觉。
他连忙扶起展昭,张了张嘴,正要开口说些什么,突然门外下人来报说水寨被人包围了。
许震震惊地站了起来——为了怕展昭有后着,他特意让许昶跟着白玉堂在外守候,没有想到如今却出了这样的事情。
他又惊又怒望着展昭:"展昭,你——"
"许寨主,展某保证,与我前来的只有白兄一人。"展昭自然明白他误会了什么,连忙解释道。情势紧急,许震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拂袖向水寨口走去。展昭也跟着过去了,还没走多远,就看到白玉堂扛着鱼竿晃晃悠悠地走过来。
"嗯,被包围了呢。"虽然说着紧急的事实,可是白玉堂脸上依旧是带着漫不经心的笑容。
展昭挑了挑眉:"谁?"
"可能是不想见到许家和官府联手的一些人吧……嗯,如果顺带能把你在这里干掉的话——那么许家也会因为杀害官员而倒霉的吧。"白玉堂依旧漫不经心地说出让许震冷汗涔涔的话。
展昭看了一眼许震,温言道:"不论怎样,先去看看情况吧。"
未完待续
第十四章 永忆江湖归白发,欲回天地入扁舟
许家的水寨坐落在江边一个小小的孤岛上,四面环水,颇似陷空岛的格局,水寨四周修筑了城墙,虽然比不上正式的城墙,但是也可以抵挡一时。许震三人登上城墙,看到四面不知何时围了无数小艇,正中有艘大型的双层巨船,船桅上挂着一面青色的怪鱼大旗。
"青鱼帮……"许震几乎捏碎了手下的石砖。青鱼帮与许家结怨多年,许震没有想到会在这时候插上一脚。
他愤而挥手,立刻身边有人掏出两面红色三角小旗交叉胸前挥舞了数下,只听得一阵号响,芦荡深处立刻窜出几十条尖头渔船,船上早有披甲持工之人,半跪于甲板船舷上,齐刷刷地指向青鱼帮的主船。
"老夫今日定叫尔等有来无回!"许震发狠正要挥手下令放箭,却被站在身边的展昭握住了手臂。
"展昭——你?"许震一惊,以为展昭是和青鱼帮一伙的,另一只手立刻向展昭胸前劈去,却见展昭不躲不避,竟是要硬生生抗下这一掌——
就在许震一掌要击实的刹那间,旁边又伸来一手,挡下了许震的攻击。
许震瞪着眼睛看着出手挡住他的白玉堂,双目尽赤:"好好!今日老夫先领教了你们两个的功夫。"
白玉堂甩开了手,冷冷道:"谁要跟你斗,老头子一个脾气还这么暴躁真是好笑!"
展昭连忙松手,施礼告罪道:"许前辈切莫误会,只是那船上有些蹊跷!"
许震闻言望去,果然见对方大船甲板上起了一阵骚动后,有一人被五花大绑推了出来吊在了桅杆上——正是许震之子,许昶。
后来许震才知道,许昶按他吩咐跟踪白玉堂至江边,见他把鱼竿一丢,翘着二郎腿就在江边睡觉,等了半日也没什么动静,于是他怕有伏兵,就带人出岛查看,却正碰上了前来挑衅的青鱼帮大部队,被抓了个正着。
许震见独子被抓,急怒交加,就听得江上青鱼帮众叫嚣道:"许老匹夫,你龟儿子在我们手里,还不快开了你的寨门跪迎你爷爷?你若不乖乖受降,我们便将他身上的肉一片片削了喂江里的鱼!"
许震勃然大怒,却因为儿子在别人手中,投鼠忌器,只急得团团转。展昭上前安抚道:"许老前辈莫急,我们先救了许公子再议退敌之计。"
许震摊手苦笑道:"这距离这人数,如何救得?"话音未落就听得白玉堂嗤一声冷笑,讽刺道:"刚才好大的威风,连别人说话的机会都不给就动手,现在怎么就如此婆婆妈妈起来了!"
许震心知他是记恨刚才自己对展昭贸然动手,心中悔恨不已,又见展昭和白玉堂两人神情平静毫不慌乱,眼睛一亮,连忙扑上去抓住展昭道:"展大侠请恕老朽刚才鲁莽,求两位援手救出小儿!老朽……老朽……"说着双目垂泪便要屈膝。
展昭连忙扶住他,对白玉堂道:"你何苦为难人家。"又转头对许震道:"许前辈莫急,我们必定救出许公子。"
白玉堂跨前一步挡在展昭面前,一副惫懒模样笑道:"猫儿,这风头你就让给我罢!"
展昭冷哼一声,就要绕过,白玉堂连忙又拦住赔笑道:"我来罢我来罢,我若救不出那许家小子,你就把我丢下江当王八去!"纵使情况紧急,白玉堂此话一出,周围人也忍不住笑出声来,倒把刚才压抑的气氛给散去了。
展昭终于转头微微一笑对许震道:"还请许前辈借我弓箭助阵。"
许震并不知道他们想干什么,只是信任展昭,于是取下背上与自己形影不离的祖传银弓铁箭,交给展昭。
展昭掂量了一下弓箭,赞了一声,从箭壶里取出三支长箭同时扣在弓上,手一发力,立刻将弓弦拉了个满月。
白玉堂见他摆好架势,于是跃上墙头,众人以为他就要出动,他却突然回头邪邪咧嘴一笑道:"猫儿,我若救不出人你可把我丢下江当王八,但我救出人的话,你可要——"说到一半突然伸手指摸了一下自己的嘴唇,不再说下去了。
许震在一边看得莫名其妙,只得转头看向展昭,就见展昭不知为何脸涨得通红,一副恼羞成怒的样子。许震难得见到展昭如此失态的样子,心中不由得暗暗好奇。
白玉堂嘿嘿一笑,满脸得色,突然脚尖一踮,白色的身影化成流星向大船上飞去。
这边许震只听得弓弦铮鸣,展昭已向着大船射出三箭。虽然看上去是一起射出的,三箭却是有先有后,连着三箭将围在船桅旁边的人逼退了三步。
这边白玉堂飞下城墙后,轻飘飘地在江面上一点,整个人复又拔地而起,如大鹏展翅直扑许昶,人未至,剑先出,雪一般的剑光闪过,原本吊在船桅上的许昶已被他捞在手里。
船上众人见状忙又围上去,可是城墙上展昭又是三箭射来,冲在最前面的三人被射个正着,众人心惧,都放缓了脚步生怕再做了出头鸟。白玉堂拉着许昶跳到船舷上,头都不回就手往后抛了不知何物,许震只看得一道红光闪过后,对方甲板上便传出了霹雳巨响无数白雾弥漫开来。
许震一时看不见船上的形式,心中焦急,撑着墙垛探出头想看个究竟,却被展昭一把拉到身后,一支利箭几乎同时扎到了他原本头探出的地方。他不由得惊出一身冷汗。
展昭冲他点头道:"对方那亦有高手,许老前辈当心。"
"白大侠那边无事吧?"许震急问道。
展昭坚定地望向江面上,唇角露出一丝温柔的笑意道:"无妨,他过来了。"
许震听得江上自己人一阵欢呼,就见白玉堂衣袂凌风,带着许昶向这边掠过来。后头青鱼帮众小艇上有向他追着射箭的,怎奈何他速度奇快,身形鬼魅,轻轻几个飘转便躲过了后头的追箭。
眼见他就要到江边,背后突然袭来几支长箭,来势凶猛,看那劲头正是刚才偷袭许震之人所射。白玉堂不知是未曾发觉还是乏力躲避,竟不管不顾只是向前冲。
许震在城墙上看的分明,焦急万分,一边展昭不慌不忙,翻手复拔出六支长箭,三箭衔在嘴里,三箭依次如连珠一般冲着白玉堂激射出去。
在展昭箭箭钉落对方的长箭后,白玉堂离水寨城墙已不足百步,许震甚至可以清晰地看到他嘴角那抹桀骜的笑意,他忙要下令属下打开寨门迎进白玉堂时,就见白玉堂足尖一点,竟意欲直接带着许昶跃上墙头。许震正担心白玉堂带着人跃不上来时,只见展昭取下刚才衔在口中的三支箭,又三箭连珠向白玉堂射去,这三箭高低层次,正如空中接了一个台阶,白玉堂踩着这三箭拔身而起,一下子跃回了水寨城墙上,将许昶往许震那儿轻轻一推,笑道:"幸不辱命。"
许震武人出身,并无多好的口才,可即使他如此平铺直叙地说来,展骥也能够从他的话语言间,想象到当年展昭和白玉堂两人联手,视劲敌如无物,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的恣意和豪情。接下来的事情他早已听说过——展昭和白玉堂奔波数月后,终于联系好了这长江上上下下的几个出名的帮派,大家一起坐下来谈了数日,推出了这个长江大镖局,各帮分划江段,负责帮助各沿江官府维护江上治安。许震因为在数个帮派首脑中,年龄最大,经验丰富,再加上银弓铁箭的好武艺,被推举成了总镖头。
这是展骥第一次从当年亲历的人口中听到这些传奇而不是从吹得天花乱坠把事实粉饰成神话的说书先生那里听到。明明那些创造传奇的人就曾经生活在他身边,可是他们从来没有向他说过这些。他曾因好奇和仰慕去问过白玉堂一些事情,比如怎么去偷三宝的怎么和展昭相识的又是怎么去闯冲宵楼的,可是白玉堂从来没有正儿八经地回复过他,问多了就会嗤笑一声道"只有老头子才会追忆过去的英勇用来安慰现今的无能,你师父我大好年华,不用那么急去凭吊过往。"
直到那天白玉堂被他气吐血,病倒在床上,半昏迷的时候拉着他的手喊着"猫儿",他才隐隐感受到了白玉堂深埋内心的块垒——他如织锦般最绚烂的过往里,展昭和他是交织的经纬。旁人口中津津乐道的传奇,都是两人携手创下的。如今展昭已死独留他一人形影相吊,便是一副上好的锦缎还未完工,就已经断纬绝,当白玉堂回忆过往时便是如伸手抚摸那永无完工之日的美锦,之前的越是华丽璀璨,越显得之后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的凄凉。纵使白玉堂再如何率性不羁,也总是不愿去直面这极端的对比……
展骥觉得自己喉咙口仿佛像堵住了什么一样,转头怔怔地望着那铺霜叠雪的琼花,想象着当年父亲和师父是如何的英姿勃发意气风流,又是如何的快意恩仇潇洒江湖……
"那琼花……"许昶顺着他的眼光看过去,"当年展大人和白五爷在这里下过棋呢……"
许昶记得当年长江大镖局成立不久后,白玉堂建议应该有个像样的议事场所。于是在白玉堂的推荐下,大家买下了这个园子。落成后很是热闹地摆了几天酒席。那天他偶尔在酒宴间歇路过园子,发现酒席上没找到的两人,居然正相对坐在雪白的琼花下,中间放着个棋盘,两人你来我往落子成雨。
他一边感佩两人的棋力一边上去打招呼,却意外地发现棋盘上不是厮杀正酣的棋阵,一个执了黑棋拼了只黑猫,一个执白棋拼了只小白鼠,望着棋盘上的一猫一鼠,原本准备赞美的话愣是卡在许昶喉咙里不上不下。
见许昶看到,展昭不好意思地推了棋盘,白玉堂却毫不在意,笑得前仰后合,最后干脆笑趴在了展昭的肩上。
"让许兄见笑了呢……"许昶记得展昭的耳尖都红了,伸手推了推赖在他身上的白玉堂未果,最终也笑了起来。
"后来,我们三个干脆一起躲在这园子里喝酒。展大人喝至兴起,与白五侠同在花下舞剑,琼花碎玉,剑气贯长虹——至今忆起还鲜明如眼前。展大人曾说将来老去归隐江湖后,定要年年偕友来赏扬州的琼花,却没想到……"许昶叹了一口气放下了酒杯。
"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许震突然用筷子敲着酒杯长声吟道。此时明月东升,万籁俱静,许震沉厚的声音在夜色中响起,份外震人心弦。
这首李太白的《侠客行》白玉堂很早就教过展骥,此时此地听到许震念来,他也忍不住跟着一起吟道:"闲过信陵饮,脱剑膝前横。将炙啖朱亥,持觞劝侯嬴。三杯吐然诺,五岳倒为轻。眼花耳热后,意气素霓生。救赵挥金锤,邯郸先震惊。千秋二壮士,烜赫大梁城。纵死侠骨香,不惭世上英。谁能书阁下,白首太玄经……"
未完待续
第十五章 半夜灯前十年时,一时和雨到心头
酒宴过后,展骥谢绝了许昶送他回房的好意,独自一人慢慢向自己的房间行去。
他如今一步步地行来,恰似沿着当年父辈们挥洒青春的足迹,一步步祭奠、珍藏……这些足迹里有他不知道的痛与泪,也有他不知道的喜与乐……。
原本混沌的过去一点点的明了,心中却依然有着难以消解的块垒,他现在还不清楚这块垒是何形成更不知道该如何消解,只是本能地向着一个他都尚未清楚的未知目标行去,就像登山一般,如今他还在层峦叠嶂的山谷中跋涉,也许终有一日,当他登上山峰时,在暖日朗风的洗涤下,遮盖在少年心头的迷雾可以被吹得烟消云散……
很多年后,当今日这个还在迷茫中的青涩少年站在被江湖众人仰慕的位置上回首这段日子,那些对他整个人生而言最重要的东西,都是在这不长不短的几个月中破茧成蝶的,只是现在的他,依旧还是一个满心惆怅与彷徨的孩子……
"展骥,你在干吗?"唐果儿躺在床上看着窗纸外那个人影从左边走到右边,又从右边踱到左边,终于忍不住开口了。
窗外名为"展骥"的人影抖了一下,隔了很长一段时间,就在唐果儿就要再一次失去耐心前,房门被颤巍巍地推开了,展骥小心翼翼地探了个头进来:"那个……你……还没睡啊……"
展骥眉宇间隐现的那抹压抑让唐果儿放弃了揍他一顿的冲动,伸手出来拍了拍床边的凳子道:"睡了又醒了,进来陪我说说话吧。"她在心里暗自打定主意:如果展骥敢用什么"夜深人静""男女授受不亲"之类的话来推拒的话,她一定毫不犹豫地把自己绝活都招呼到他脸上。
没想到展骥只是犹豫了一下,便侧身溜了进来,把门虚掩留了一条缝,就坐在了唐果儿面前,期期艾艾地望着她。
唐果儿心知他有话想对自己说,便好意先起了个话头道:"饭吃完啦?"
展骥点点头。
"吃什么了?"
展骥把酒桌上的菜报了一遍。
"有谈那些追杀我们的人的事吗?"
"说了。许老前辈说那四个人最后一击剑化刀式,很有可能本是用刀大家,故意用剑来掩盖自家武功的,叫许前辈去追查了。"展骥终于多说了点话。只是那四人认出自己的武功来路之事他没有跟许震父子说。
唐果儿鄙夷地嗤笑道:"杀人还遮遮掩掩的,真是一帮子没种的混蛋!等老子伤好了,一定要让他们知道老子的厉害!"
展骥望着她鼓足勇气道:"唐……果儿……现在你既然已经恢复女身了……'老子'什么的粗鲁的自称……你,你还是不要再用了吧……还有,追查他们四人的事情,我会和许前辈一起去的,一定会帮你报仇,你现在最重要的还是把伤先养好。"
唐果儿看看她,一言不发从头上取下金簪,往自己的手腕上一划——
"哎哎——你!"展骥没想到她会自伤,惊得叫起来,一把捂住唐果儿的伤口,就要叫人过来。
唐果儿连忙伸手捂住他的嘴巴:"傻瓜,你看我的伤口!"
展骥小心翼翼地移开手,就见那道新伤口上渗着新鲜血珠,再定睛看去,血珠里隐隐泛着金色的光芒。唐果儿伸手把血珠抹去,就见伤口已经收敛结疤。
唐果儿满意地看着展骥瞠目结舌的样子,笑道:"我不瞒你了,我是四川唐门的人,我父亲是本代唐门门主唐清,我母亲是苗家的圣女。我身上有我母亲传我的护身之蛊,可以疗伤,亦可追踪。"
"追踪?"大概是从小周围人都有着莫大的来头,唐果儿的身份并没有让展骥过多的惊讶,反而好奇起这个神奇的护身之蛊来。
"此蛊名为'相思刻骨',母蛊依附我的骨血生长,若我身体受伤,母蛊便会分生出无数子蛊于伤口上,帮助伤口愈合。若有人身上溅到我的血,子蛊便会附身在他身上,经月不散,只要靠近到一定距离,母蛊便能感应到子蛊。"
"所以刚才你知道我在门外?"展骥恍然大悟。
唐果儿终于忍耐不住对他翻了个白眼道:"你影子在窗口这么晃来晃去的,我要么是瞎子才看不到你哦!"
展骥涨红了脸垂下头,哼哼唧唧半天道:"我……今日在许家花园里看到了你要看的琼花,果然好看。等你伤好了我禀了许老前辈后,带你去看。"
唐果儿看他这么可怜巴巴的样子,不忍再欺负他,便点点头:"过两天天我就能下地了,你带我去看。"
展骥说完这个,明明心里还有很多话想对唐果儿倾诉,可一时却不知怎么开口。两人只能大眼瞪小眼地相对坐在那边。
良久,展骥垂着头,闷声道:"我今天除了琼花,还在大厅看到了一样东西?"
"嗯?什么东西?"唐果儿放柔声音问道。
"牌位……南侠展昭的牌位……"展骥咬了咬唇,"许老前辈还跟我说了他们之间的事情……"
"展昭生前为国为民赢得了很多人的尊重,我知道有不少人家里都供奉着他的牌位呢!"以唐果儿古灵精怪鉴貌辨色的本事,一路行来,她早就微妙地察觉到展骥对展昭奇特的态度,她猜两人之间必定有什么渊源,只是见展骥每次提到展昭总是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便不再多说,如今见他自己主动提起,内心好奇又不便催促,只能顺着他的话说下去。
"我……"展骥看着少女光洁的面庞,他有点艰涩地开口道,"我……我姓展……"
"嗯,我已经知道了呀!你姓展,叫展骥。"
"展昭是我名义上的父亲……"
纵使之前猜测得再多,唐果儿还是被这消息震撼得愣了半天儿,才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抓住展骥,望着展骥阴郁的脸道,"展昭?名义的父亲?"
展骥只觉得内心如煎似烤,从唐果儿那儿抽出手来,紧紧握住了拳头,半晌才幽幽道:"其实我的父亲另有其人……"
如同奔腾的岩浆终于找到了倾泻的场所,从开封出走后,憋了很久的展骥终于将在心头苦闷了很久的身世倾吐了出来……
不知何时,窗外竟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细密的雨丝仿佛隔绝了天地间一切纷扰,给这对年轻的少男少女们保留了一方静谧安全的空间。
展骥说得很快,时不时因为内心的激荡而哽咽一下,唐果儿一直默不作声地听着,当展骥哽住的时候就轻拍展骥的肩膀让他平静一下。听展骥说完,她良久都没有开口说话,只是看着展骥。
展骥说完那些压抑了很久的话后,他心头仿佛掀开了一块巨石一样轻松,可是轻松之中又带着不知所措的惶恐与茫然。
他终于说出来了!可是唐果儿听到了又会怎么想?会像是开封府众人那样鄙视自己的母亲,还是会像师父白玉堂那样对自己变得冷淡?
想到这些后果,展骥突然懊悔起来,后悔不该把这些羞耻的身世秘密说出来。他不敢再面对唐果儿的目光,慌乱地站起来想要逃开,却被唐果儿一把拉住——
"展骥,那些都是你父辈的事情了,伤心痛苦后悔遗憾都是属于他们的,你——其实应该感到幸福才是……"唐果儿拉住展骥,坚定地望着他,温柔地说道。
"哎……哎哎?"展骥没有料到唐果儿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吃惊地看着她。
"你的亲生父母若不是彼此真心相爱,你父亲怎么会愿意抛下大好功名与你母亲私奔?你母亲若不是爱你父亲至深,又爱你至深,怎么会不顾身败名裂都要拼死生下你?展昭若不是怜你爱你,又怎会在明知真相的情况还下认你为亲子?你展家大伯虽然管你严厉,但对你也算是精心呵护,就连白玉堂与开封府众人得知真相后,都不愿意说穿怕伤害了你……那么多人疼你爱你呵护你,你还有什么好不满足的?"唐果儿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展骥。
"我……以为……他们并不希望我出生……"展骥嗫嚅道
唐果儿脆生生道:"你活到现在,他们怎么对你,你看不出来么?"
展骥觉得内心突然像有人在黑屋子里点燃了一盏明灯,唰得一下,黑雾退去,满室光亮。
他想起幼年时,难得回家的展昭抱着他,喂他吃糯米团子,怕他烫到,小心地咬开口,给他吹凉,再喂给他吃……
他想起自己因为身世被村里顽童嘲笑,和他们打了架,回家被展穆打,打完了展穆却板着脸带着他去镇上买糖人……
他想起每个月,白玉堂风尘仆仆地从外面回来,硬逼着他吃下各种奇奇怪怪的草药怪虫,他为此还和白玉堂闹过别扭,后来他才知道那些都是江湖人梦寐以求的神药……
那些被他当成平常的小事一件又一件地浮现出来,他其实是被爱着的——被那么多人爱着,一直成长到现在……
他猛然用手捂住脸,破碎的抽泣声从指缝中传出。
唐果儿叹了口气,伸手过去环抱住了展骥,将额头抵住展骥的额头,轻声道:"展骥,其实你比我幸福多了……你是因为爱而出生的孩子,可是我……我只是一场赤裸的利益交换下多余的孩子……"
"果……果儿……"展骥感受到了她的难过,迟疑地伸出手去也抱住了她。
唐果儿努力眨着眼睛忍住眼眶的刺痛道:"我爹和我娘结婚,不过是想要从我娘那里知道苗家的蛊术而已,我娘后来知道了,一直到死的那天,都在怨恨我爹……"
这回换展骥轻拍唐果儿的肩膀安抚她了,唐果儿平静了一下情绪继续道:"其实,我在扬州没有什么亲戚……只是我娘临死前说想到江南来看看……我只是想圆我娘的遗愿而已……你看,你虽然无父无母,却有那么多人在疼你爱你,我虽然有个父亲,我却恨不得爱不能,等于没有。你岂不是比我幸福很多?"
展骥静默了一会,用力搂住唐果儿道:"我把我的幸福分你一半……不,分你一大半!"
"傻瓜……展骥……你真是个傻瓜……"唐果儿虽然这么说着,可是却没有推开那个傻瓜的拥抱。
未完待续
第十六章 万人丛中一握手,使我衣袖三年春
没过几日,唐果儿背上的伤口便已收敛了大半,给她疗伤的刘郎中连连称奇。有了医师的准许,早就不耐烦躺床上的唐果儿迫不及待地就拉着展骥到处游玩,赏了许家的琼花还不足够,又缠着展骥要去逛街。
恰好没出几日便是许震六十大寿,发帖广邀亲朋好友。展骥自然是在受邀之列。于是那天展骥便带着唐果儿去了街上买贺礼。
唐果儿依旧是打扮成男装,拉着展骥这个铺子瞅瞅,那个铺子转转。扬州外靠长江,内贯运河,南北钱粮货运,海内外交通往来皆从此转,借着这漕运要冲的春风,外加盐渔之利,其繁华程度可与都城开封并肩。城内商铺自然是南北珍奇无数。唐果儿拿起这个看看欢喜,拿起那个又爱不释手,倒是展骥因为自小跟着挥金如土的白玉堂,宝贝古玩见了无数,倒也不足为奇,只是含笑看着唐果儿转来转去。所谓"情人眼里出西施",如今他和唐果儿关系已定,在他眼里,自然唐果儿怎样都是好的。
店内伙计见这两个客人,一个不说话,一个又是完全不懂行的样子,心里便打起了小算盘,拿着一对寻常花青翡翠的镯子便称是上好碧玉,推荐给唐果儿。唐果儿只觉得这对镯子绿的可爱,喜滋滋地拿过来给展骥看。
展骥心知肚明,不动声色从旁又取了一枚冰种翡翠雕的玉佛,笑道:"这玉佛料虽普通,不过胜在莹润可爱,拿来把玩正好。那对镯子你既然喜欢便一起买下,不过就是不值钱的玩物,比起你戴的那枚玉佩来差远了。"
伙计听到才知是碰到行家了,暗自咂舌不敢再耍花样,老老实实地报了价。展骥令他拿个礼盒出来装玉佛,转身把镯子递给唐果儿,笑道:"你先戴着玩吧,若是喜欢玉镯子,将来我再帮你觅对好的。"
唐果儿取来套在手腕上,脸上红晕浮现,小声道:"你送我的什么样我都喜欢!"
两人皆是初识深情味,内心如暖阳之下春水荡漾,心旷神怡之间只觉此刻瞬间喜悦胜过红尘无数滋味,偷偷拉了手彼此相对而笑。
一会儿伙计拿了礼盒装好的玉佛出来,展骥这才松了手转身付钱。忽听得唐果儿"咦"了一声,连忙过去查看。
唐果儿不顾展骥召唤,径直跑出门外,立了半晌,回头对跟出来的展骥悄声道:"有人身上有我的子蛊。"
展骥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只见远远一个陌生精瘦男子的背影。两人对视一眼,心意相通,便悄悄缀在那男子身后。因怕被人发觉,不敢跟得近,几次都差点跟丢,幸好唐果儿身上母蛊与子蛊呼应不绝,才一直跟着那男子到了一座门前热闹的府邸前。
展骥和唐果儿都愣住了——那男子进的赫然正是许家大门。
这几日许家老爷子大寿,前来贺寿送礼的人络绎不绝,许家门前特别支了棚子安排了管家带着下人接待招呼。展骥见那男子对管家打了个招呼显然是熟识的,便待那男子进门后,走上前去。管家早就认识他是救了自家小姐的贵客,忙不迭笑着迎了过来。展骥将手里的寿礼交给管家,又寒暄了数句后,装作不经意的样子问道:"之前进去的那位是谁?倒看着有几分眼熟的样子。"
管家笑答道:"那位正是我们长江大镖局的二当家薛嘉,薛二爷,使得一手好分水刺,江湖人称'水里毒蜂'的就是。"
展骥心里暗暗记下,又和管家寒暄了一会儿,才和唐果儿进了房,将打听来的消息跟唐果儿如此这般的说了一遍。
唐果儿听完,皱眉道:"既是镖局的二当家,又怎么会和绑架许家小姐的人有过往?身上我的子蛊还那么活跃,必定不是那日遇到了贼人就是和他们相处了很久!我们在这里这些日子,也没听他来提过捉贼的事情,可不要是和那些贼人勾搭了来个里应外合!"
展骥苦恼道:"可是这没凭没证……只说你有那子母蛊感应,恐怕是当不了什么证据的。"
唐果儿眉毛一抬,眼睛一转,已经有了主意:"我们暂时不说,跟着他看看,说不定能从他身上找出些什么线索来。等有了真凭实据再告诉许老爷子他们也不迟。"
两人本就少年心性,正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时候,唐果儿这么一说,展骥当即同意,两人正商量着该怎么追踪套话,许家下人说家里来了贵客,许老爷子请展骥过去相会。展骥连忙整了衣服和下人一起去了。
展骥跟着下人来到一偏厅,就见许震坐在主位,许昶陪坐,旁边的客座上坐着一个三十出头四十不到的男子,穿着一身鹅黄袍子,外罩青色纱衫,腰间挂着一把镶嵌七宝的长剑,相貌英华,气度不凡。
展骥正好奇那男子何人,许昶抬头已看到他,笑着招呼他进来道:"来来,展少侠,我给您引见一下,这位便是江湖人称双侠之一的丁兆惠丁二侠。"
展骥没料到此时此刻居然能碰上自己的小舅舅,只觉得恰似寒冬腊月,分开八块顶阳骨,灌进一盆冰雪水,瞠目结舌呆立在原处。
丁兆惠原本只听许震说要引荐一少年英雄给他认识,见人过来了却只傻站着不说话,不由得放下茶盏抬头仔细打量,那容貌却是越看越眼熟,猛一拍案,大喝一声:"好你个展骥!"
展骥见小舅舅先疑后惊,再喜还怒,心中早就如被猫抓一般,最后听到那一声拍桌,吓得连忙顾不得别的,跪了下来。
丁兆惠此次前来,是接了白玉堂的通知,一是为了先一步到扬州追查巨阙下落,二就是为了沿路寻找到这个不知死活离家出走的外甥,如今正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又听得之前许昶说展骥为救人差点被人灭口,心中痛怒交织,一时气狠,扬起手来就是一巴掌挥了上去。
丁兆惠只是一时气急,手比脑快,又没想到展骥会老老实实地不躲不挡,竟硬挨了他一下耳光。虽然他立时收了力道,可是展骥的脸颊上还是被扇出一片红肿来。丁兆惠心疼无比,又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是怔怔站在那里看着展骥,半晌竟落下泪来。
许家父子被这突如其来的峰回路转弄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见展骥垂头丧气地跪着,丁兆惠又不言语只是落泪,许震只得斟酌着上前将丁兆惠劝回位子上道:"小孩子有什么错丁二爷你要打要骂也不急在这时,不要气坏了身子。"
展骥跪行至丁兆惠面前,磕头道:"骥儿不孝,让小舅舅担心了。随小舅舅要打要罚,骥儿不敢不领,只求小舅舅保重身体。"这一番话说的丁兆惠更是泪如雨下,拉起他紧紧抱在怀里。展骥被这么一抱,内心的委屈和伤心又都浮了出来,只是死死咬着嘴唇,生怕一开口眼泪就掉出来。
许震看这情形,心中明白了八九分,惊喜道:"丁二侠,莫非这展少侠是——?"
丁兆惠长叹一声,伸手摸了摸展骥的头道:"正是我那苦命的外甥。"
丁家只一女孩子就是丁月华,人人皆知她嫁的是南侠展昭,如今许震见丁兆惠称展骥为外甥,展骥又是姓展,不是展昭的儿子再是哪个?许震见故人之子就在面前,喜得不知该如何是好,不住搓手笑道:"我就觉得展少侠这通身气派和展大人相似,果然是虎父无犬子。展大人可是后继有人了!"说着竟红了眼眶。于是陪着劝说了一会儿,见丁兆惠不再生气,又知他们舅甥相见,必定有体己话要说,于是命家人送了一席酒宴摆在这偏厅,带着许昶离开了,只留下丁兆惠和展骥两人相对而坐。
丁兆惠自展骥在襁褓之中被展昭抱回后,是第一次见到长大后展骥,内心感慨无限,也不吃菜喝酒,只是看着展骥,不时叹气伸手去摸他。展骥虽然之前从未见过这个小舅舅,但是丁家逢年过节便会送来礼物,外婆和大舅舅送的多是衣服文具之类,唯有这个小舅舅不是送把自己刻的小木剑便是送只扎得极精美的风筝,诸如此类的玩物他收了无数。孩子天性是喜欢玩具,心里对这个未曾谋面的小舅舅早就有了好感。今日初见虽然挨了打,但是看丁兆惠那难过的样子,展骥也知道他实在是担心自己,心中只觉欢欣。便也像之前对白玉堂一样,倚着丁兆惠撒娇道:"小舅舅怎的一下子就认出我来了?"
丁兆惠苦笑道:"你像极了你母亲,我怎么认不出来。"
展骥咬了咬唇,望着丁兆惠问道:"小舅舅,许老前辈还说我像南侠……那……我和我爹……像吗?"
丁兆惠自是明白他说的是他的生父,仔细打量了半天道:"其实你五官似你母亲,脸型却更似你亲父……只是……大约是吃了展家的饭,明明五官没有展昭的影子的,可是顾盼之间却带着几分他的模样……"说着,笑着揉了揉展骥的头道,"偏这无赖的样子,又像极了你师父白玉堂!"
展骥也跟着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坐直了身子。
丁兆惠知他内心对身世的介怀,握着他的手温言道:"骥儿,无论大人之间怎样,你要记住,你只是你自己,不是你母亲也不是你父亲更不是展昭甚至任何人的影子。"
未完待续
第十七章 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
丁兆惠知他内心对身世的介怀,握着他的手温言道:"骥儿,无论大人之间怎样,你要记住,你只是你自己,不是你母亲也不是你父亲更不是展昭甚至任何人的影子。"
展骥低下头,良久抬头望着丁兆惠,还带着几分稚气的脸上意外地闪动着认真的光芒:"小舅舅言之有理……只是父母骨血之赐,展家养育之恩,师傅教导之情……没有这些,又何来今日的我?我从他们身上得到继承的东西,便有责任代替他们走下去甚至发扬光大……"他羞涩地笑了笑,"兴许我没有能力发扬光大,但是最起码将来不能让人家说我不配做丁家、展家的儿孙,不配做白玉堂的徒弟。"
丁兆惠没有料到他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一时讷讷无言。展骥说完,怕自己说得不对,低头道:"骥儿年幼,如果有什么唐突可笑的地方,还请小舅舅教导。"
丁兆惠悲喜交加,颤抖着伸出手抱住展骥道:"好孩子,你说得对。原是舅舅小看了你。舅舅只想着让你安逸度日,却忘了你也是一个有志气的好孩子……有你这样的外甥,舅舅很开心……很骄傲!"
展骥靠在丁兆惠怀里,良久轻声说:"我一直以为……舅舅你们……不喜欢我……"
"为什么会这么想?"丁兆惠失声问道,但很快恍悟,羞愧如同潮水一般蔓延上来,他紧紧抱着怀里的孩子难以启齿。
展骥头埋在丁兆惠的怀里,并没有看到他变换的神色,只是喃喃说道:"之前,我一直以为我是不被期待出生的孩子……舅舅虽然你们逢年过节都会送东西来,可是从来没有来见过我,我起先不知道,后来晓得了自己的身世,以为舅舅是嫌弃我……"
"不是!不是这样的!"丁兆惠握着展骥的肩膀,将他推起直视他,"我们……只是没有脸来见你……"
他苦笑了一下,看着那同自己三妹如出一辙面容,突然丧失了直视展骥的勇气:"我们……曾经为了自己的前程……逼着你的母亲要杀了你……作为你母亲的哥哥,你的舅舅……我们却没有尽到保护你们的责任……如果不是展昭……"
如果不是因为展昭……他想到那天展昭风尘仆仆从边关回来,听到他们的决定,只是默默地站起身对他们说:"那就是我的孩子。"那一瞬间他以为展昭疯了,但是看到展昭那双充满了悲悯和坚定的双眼,他什么话都说不出口,张口结舌地看着展昭向宫中远去的背影,那抹远去的背影明明渐行渐远。渐远渐小……却仿佛化作了无形的天地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展昭进宫的那一夜,很冷,下着细密的雪珠子,后来他知道,就是在这样的天气下,展昭在御书房跪了一夜——为了三妹肚中那个和他毫无血缘关系的孩子……
三妹被展昭从宫里接出来养胎后,他去看三妹,已经快要临盆的三妹从头到尾都没有正眼看过他,只是低头抚摸着肚子,直到最后他忍受不住这沉默的控诉起身要离开时,三妹淡淡地说:"二哥,你知道吗?展昭的膝盖以前受过伤,只要是阴雨的天气便会疼痛难熬。"
他想到那个凄冷的晚上,不由得颤抖了一下,深深低下头,就听见三妹的声音如同一把犀利的刀狠狠地戳进他的心头:"一直以来都是我们在逼他,他已经为我们忍耐了太多、付出了太多……二哥,你们和母亲当年的一刹贪欲,毁了展昭、毁了白家哥哥,也毁了我!"
他心如刀绞,捂着胸口踉跄逃了出来。院中暖阳融融,却融不化他心头的冰寒。他扶着走廊的柱子,一点点地瘫软下来,最后不顾形象坐在台阶上低声啜泣起来。
很久,有人走过来,慢慢在他身边坐下,他头都不需要抬,便知道是展昭。
他记得那时他问展昭:"你后悔吗?"——后悔没有和白玉堂一起远走高飞,却留下来面对这一片本不应属于他的混乱与羞辱
展昭回答:"悔有何用?"
他又问:"那你恨吗?"——仇恨自己这些曾经逼着他放弃最爱接受一段只有利益交换苍白冷漠的婚姻的人。
展昭回答:"恨有何用?"
他抬起头,看见一片金色阳光下展昭带着丝疲惫却温暖的笑容。
展昭缓缓地举起一只手握成拳:"兆惠,你看——人的心其实就只如拳头这般大,装不下多少东西。与其紧握那些无用的后悔仇恨,我宁可握住我的剑,去护卫那些我爱的人……"
"我从来没有恨过舅舅你们,听到您说喜欢我,我很开心,真的。"展骥坚定的声音让丁兆惠从回忆中醒来,正对上的是展骥那双晶亮的眸子。
真是奇怪,明明外貌上没有一点展昭的影子,身体里也没有一丝展昭的血脉,可是展骥的笑容却让丁兆惠想到了当年也是这么温暖微笑着开导他的展昭。
展骥并没有觉察到自家舅舅内心的波动,犹自絮絮叨叨地说着自己内心那点发现被亲人珍惜的小雀跃与大欢喜。
丁兆惠看着自己的外甥,终于笑了,摸了摸他的头柔声道:"骥儿,等这边事了,和舅舅一起回茉花村看看吧。你娘的房间还留着,你可以住在那里。马上茉莉花就要开了,到时候整个岛都是茉莉花香,你会喜欢的。"
"嗯……"展骥歪着头看着丁兆惠,突然红了脸,"我,我可以再带一个人去吗?"
"哎哎?"
"我……我有一个朋友……我,我和她……那个……"展骥支支吾吾起来。
"是那个陪你一起来扬州的女孩子吧?你喜欢她?我听说了,她为了你甚至不惜用自己的身体去挡刀。一定也是个勇敢的好姑娘。舅舅想要去见见她。如果你们真定下来的话,舅舅欢迎你带她一起过来,……"丁兆惠笑着接下了腰间的宝剑递给展骥,"这是丁家祖传的湛卢,当年你娘未出阁的时候用的就是这把剑,现在交给你,用这把剑,去保护你爱的人吧!"
舅甥两人相对而坐,十多年后再度相逢,自然是感慨无限,原本酒量不错的丁兆惠竟是醉了,拉着展骥说了很多往事后,终于一头栽倒在桌上睡了过去。
展骥也喝了不少,和许家的仆人协力把丁兆惠扶回房间后,乐呵呵地抱着舅舅给的湛卢剑,东倒西歪地去找唐果儿了。
唐果儿正在房中无聊地把樱桃当弹珠一般弹来弹去,见展骥过来,立马把手里的樱桃一扔,开心地迎上去。满脸笑容却在见到展骥脸上的红肿后化成了泼天怒火:"谁打你了?!"
展骥被她一吼,酒吓醒了一半,连忙捂住她的嘴拖着她进房间里:"别……别喊……"
他不好意思地放下手,抓了抓头道:"是我舅舅来了……"便把和丁兆惠相认之事讲了一遍。
唐果儿不听则已,一听更是怒火万丈:"他算你哪门子舅舅,把你丢开十多年不理,这会子摆什么舅舅威风,我——"展骥赶忙再度捂上她的嘴,把她各种未尽的威胁都闷在了嘴里。
"展骥……唔……放手!我咬你哦!我……"唐果儿拳打脚踢抗议着。
"嘘——嘘——"展骥连忙松手比出噤声的手势,"我是来跟你商量我们去查薛嘉那事的!"
"嗯?"唐果儿终于安静下来。
"我听舅舅说,明天许老前辈会宴请长江镖局里的人,薛嘉作为二当家一定会出席。你到时候再确定一下,回头我跟舅舅把这件事说说。这事如果是真的,肯定里头不简单,别人不好提,舅舅总能说的。"
唐果儿没好气地白了展骥一眼:"舅舅舅舅舅舅的……算你有了舅舅了啊!"
展骥嘿嘿傻笑起来,将湛泸剑递到唐果儿面前:"看,这是舅舅给我的湛卢,是我娘亲当年用的呢!"
看到展骥幸福傻笑的样子,唐果儿把已经到喉咙口的鄙夷又咽了下去,表情一时变得古怪无比。
展骥继续道:"果儿,谢谢你,你真的没有说错,我是有很多人爱的……我以前一直觉得舅舅不喜欢我,今天遇到了,才知道舅舅是真疼我的!"
"嗯……我就说嘛……你一看就是乖小孩的样子,大人就喜欢你这种的……"唐果儿终于决定不打击目前兴致勃勃的展骥了,伸手出去像摸大狗一样摸着展骥的头安抚道。
"那个,果儿……"展骥把湛卢紧紧握在胸前,直视唐果儿认真道,"舅舅给我这把剑的时候,对我说,让我用这把剑来保护我爱的人。"
"嗯?"唐果儿突然觉得心跳得快起来。
"我……想用这把剑来……"展骥低下了头……
有晚风拂过庭院,琼花轻摆,撒下点点碎玉。满天星光璀璨,无悲无喜无欲无求地注视着这人间的喜怒哀乐。
很多年以后,当唐果儿抱着她和展骥的小儿子在夏夜乘凉时,说道:"儿啊,你要记住娘的话,千万不要喝了酒再去亲人家姑娘,不是所有的姑娘都像你娘这样好脾气的!"
在屋里哄女儿入睡的展骥眼皮跳了跳,对唐果儿那句"好脾气"的自评不做任何评价。
第十八章 迢迢望气中原夜,又有湛卢剑倚门
第二日,许震果然邀请了长江大镖局的众位当家一聚。一方面是因为明日正式寿宴没有法子好好招待自己的兄弟,故而提前一天大伙聚聚,另一方面自是要珍而重之地把展骥给推出来。
酒席上众人皆是当年和展昭有过交际的,如今见到故人之子,不管心中是何感想,至少面子上都是喜出望外的样子,纷纷上前敬酒。纵使有丁兆惠在旁边给展骥挡着,他还是被狠狠地灌了好几大钟,还好入席前唐果儿塞了一枚丹药给他,说是解酒的,才没让他当场就趴下。
展骥心中惦记着事情,敬了一圈酒后便推托不胜酒力,又回到了女扮男装的唐果儿身边坐下,吃了几口唐果儿给他夹的菜把翻涌的酒气压下去后,他凑在唐果儿耳边低声问道:"如何?"
唐果儿顺着他的话瞟了一眼和别人在行酒令的薛嘉,眉头皱了一下低声回道:"奇怪,照理说,他身上的子蛊因为没有母蛊的滋养,几天过后会逐渐死去,与母蛊之间的感应也会渐渐消失。可是今天我身上的母蛊却更加活跃,像是周围有更多的子蛊一样。"
展骥与她对视了一眼,两人的脸色都渐渐沉重起来——会有这样的情形,很明显,今天到场的人中,不止一人身上有相思刻骨!
展骥试着问道:"莫非是因为许大哥也在?当初他带你过来身上应该也沾到过你的血。"
唐果儿立刻摇头否认:"不是,他和你早就被我撒过避蛊的药粉了,你们身上现在已经没有相思刻骨的子蛊了。"
正在两人交头接耳之时,就见薛嘉和另一彪形大汉持酒杯走了过来,拉住展骥大笑道:"来来来,展少侠,今天你可是主角,怎么能躲在这里不出来喝酒?"
展骥连忙站起来笑道:"二当家说笑了!今日本是众位前辈给许老前辈贺寿的,晚辈忝陪末座,怎敢喧宾夺主。本早该来敬各位前辈,实在是刚才灌得狠了,不得不躲这里来歇歇。还望二当家恕晚辈不恭之罪。"
薛嘉呵呵一笑:"展少侠可真是会说话!"说罢指着身边的彪形大汉道:"方才人多,不及为展少侠介绍。此乃我结拜兄弟李全金,仰慕令尊许久未得一见,今日得见到展少侠也是一样开心,不知展小兄弟可给在下一个面子,与在下这位兄弟喝一杯?"
展骥笑了笑,举起酒杯拱手对李全金道:"有缘结识李前辈,是在下三生有幸。在下先干为敬。"说完利索地一仰头饮尽杯中酒。
李全金赶忙也喝了,把臂上上下下打量着展骥,笑道:"展少侠英雄出少年,真是将门出虎子!展大人即使以身殒国,也当含笑九泉了。在下家中有一犬子,与少侠年纪相仿,只是自小羸弱不堪大用,还望展少侠来日有空上门走走,犬子也能多向展少侠学着点。"
展骥正要自谦,就听得薛嘉道:"听大当家说,展少侠当日以一敌四,竟还能领一时上风,可见展大人教导有方啊!"
展骥忙解释道:"家父过世之时,在下还年幼无知,并未真正学过家父的功夫,后来投到陷空岛白玉堂处,才开始练武。展骥鲁钝,学艺不精,有负师恩。当日只是凭着一股悍勇之气蛮打而已,若不是许昶前辈及时出手相救,恐怕今日也无缘与众位前辈把酒言欢了。"
薛嘉与李全金皆轻嘶一声,薛嘉追问道:"原来展少侠是师从白五爷?"
展骥心中疑惑,脸上却显出苦笑的样子道:"在下学艺不精,给师父丢脸了!"
薛嘉连忙摇手道:"非也非也!当日白五爷与展大人焦不离孟,江湖人皆知巨阙出画影随,展大人忙于国事,白五爷代友教子,此中情谊,真令我等感佩!"于是又和展骥扯了几句后,两人才告退。
展骥这才坐下,转头就看到唐果儿一副似笑非笑的样子望着他,不由得脸上一红,道:"这么看我干嘛?"
唐果儿笑道:"我倒真没看出你嘴巴上的功夫竟是如此了得,一套一套的嘛!"
展骥只觉得狼狈不堪,刚才谈笑自若的样子立刻抛到了爪哇国去,支吾道:"这……这不是官面上总得有个应付的嘛!"
唐果儿咬着筷子嗤嗤笑了半天方才强忍笑意道:"其实你那样也挺帅的!"
展骥就觉得一股热气直蒸腾到头上,面上都像要烧起来般,只得尴尬转话题道:"你别只顾着打趣我,赶快找出另外的人来才是正经的。"
唐果儿持筷轻敲了一下酒杯,得意道:"正所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此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哎?"
唐果儿凑到展骥耳边咬耳道:"我连找都不用,刚才那人自己送上门来了!"
展骥瞪大了眼睛,一个名字呼之欲出。
唐果儿眼睛笑得弯弯得跟只小狐狸一般:"果真上阵亲兄弟打仗父子兵,这两个兄弟刚才这么打听你的底细看着就不像是好东西!待会儿我们偷偷跟着他们,看他们究竟唱的是哪出戏!"
酒过数巡后,展骥推托喝多了头疼,便向许震告了罪离开了宴会。唐果儿早就找了借口先行离开了,两人各自回房换了夜行服,偷偷翻了许家的围墙,躲在许家大门附近边等待宴会结束。
果然到了亥时末的样子,渐渐有宾客从门里出来,显然宴会已经结束。
展骥见薛嘉与李全金两人出来后,竟是分头而行,愣了一下不知该跟着哪一个,还是唐果儿扯了他的衣袖,示意他跟着薛嘉才反应过来。
两人远远地跟着薛嘉,也不用怕跟丢——宴会之时,唐果儿早就状若无意在薛嘉身上又做了手脚。
见薛嘉不紧不慢地穿街过巷,到了一户人家门前轻拍了数下门,有一青衣小厮出来开门,见是薛嘉躬身行礼道:"薛爷。"便迎了薛嘉进去。
展骥看看这户人家的围墙并不高,便托着唐果儿的腰带着她翻墙而入。入得院内,他便觉得这户人家大有蹊跷,明明外头看着毫不起眼,里头却暗藏五行八卦的埋伏,若不是白玉堂教过他阵法,又带着他闯过西夏的使馆有了经验,恐怕进来就是被发现的份。
展骥心中暗自警惕,轻握了一下唐果儿的手,唐果儿意会,点头示意自己留守。展骥找了一处不起眼的安全之处,让唐果儿躲在哪里,自己使了白玉堂教的飞檐走壁之术,纵身轻落在房顶处,伏底了身子向院落里唯一还亮着灯火的房间潜去。
及至到了屋外,展骥腰身一扭,倒挂金钩在屋檐之上,向屋内窥探而去。
就见屋内一盏油灯,地上猩红毡毯,薛嘉便站在正中,朝南处摆着一个太师椅,椅上铺着一条虎皮,虎皮之上坐的正是当日白玉堂在西夏使团落脚处指给他看过的西夏国主李元昊!
展骥一愣,不防竟会在扬州看到本该在回国路上的李元昊,电光火石间便已明白,恐怕当日许家小姐被抓一事与巨阙失踪一案也脱不了关系,而这李元昊必定是这背后的翻云覆雨手!
他已非当日吴下阿蒙,心中虽然吃惊,却还是控制住了自己的气息,屏气凝神打听着屋里的动静。
只见薛嘉向李元昊拱手道:"陛下,当日抢走许家丫头的果然是展姓少年果然是展昭的儿子,丁兆惠也到了许家,恐怕都是冲着巨阙剑来的!"
李元昊道:"他既是展昭的儿子,听到巨阙之事怎会不来?外甥来了,这做舅舅的自然也跟着凑热闹来了,恐怕没多久那只唯恐天下不乱的白老鼠也要过来!"
薛嘉见他说得漫不经心,不禁上前一步提醒道:"陛下,展骥自承师从白玉堂,当日他一人单挑黄河四老,力战半日不落下风,稚子可畏啊!"
李元昊冷笑了一下:"我早就知道,大的不让我称心,小的也不会让我如意——当日杀了我筹划准备许久的假冒展昭之人,恐怕除了白玉堂,那小子也有份!"
展骥在外头听了,心中暗暗吐舌道:"你那假冒我爹爹之人惹得我师父大发雷霆,哪还用得上我插手!"
屋内薛嘉听李元昊这么一说,立刻面露杀机道:"陛下,可要——"说着手里比了一个手起刀落的姿势。
李元昊摇了摇头:"我本安排人假冒展昭,便是想将这水搅得更混些,没想到还没有动作,便让白玉堂给破了。如今既然展昭的儿子自己冒了出来,倒也正好,不妨将他捉来,正供我驱使……"
展骥听着,额头冒出点点冷汗,不敢再多留片刻,翻身便想离去。没想到那瓦片上暗藏机关,上面抹着一层药剂,贴的时间久了便会黏在人身上,他这一动便带落了数块瓦片。只听得四处警铃之声,有人手立刻从四处飞扑而出,展骥心中暗暗叫苦,拔出湛卢挡下最初几个攻击,转身不管三七二十一飞奔至唐果儿隐匿处,拉了唐果儿便向外窜去。
唐果儿听到里头混乱便知展骥行踪暴露,当下握着展骥的手,边跑边向身后撒了一大把药粉。有几个已经追近的人冷不防被她撒的药粉正中面门,都丢了兵器捂着脸滚地大叫。
展骥边跑边问道:"你丢的什么?"
唐果儿大声道:"化骨毒粉!沾了就肉烂皮穿,整个人都会烂成一摊黄水!"
她故意说得大声,果然有几个追兵闻言顿了一顿,霎时和他们又拉开了一段距离。
只是两人之中,只有展骥轻功造诣高,唐果儿只是平平,再加上人生地不熟,绕了半天,竟怎样都甩不开追兵。耳听得人声越来越近,唐果儿当机立断停下身来,对展骥道:"我轻功不好,这样下去总会被他们追到,不如我去引开他们,你快去喊你舅舅过来帮忙!"
展骥大惊失色:"不可以!"
唐果儿脸色不变,坚定道:"别废话了,你轻功好跑得快自然是你去叫援兵,而我有毒粉可以拖得他们一时三刻,就算被追上了,我有保命蛊护身,大不了装死好了!如果我们再一起行动,只有都被抓的份,谁去揭露他们的阴谋?"
展骥心如刀割,明知唐果儿说得在理,可是依旧不忍让自己所爱之人去做那诱敌的人饵,死死抓住唐果儿的手不肯放开。
唐果儿坚决地掰开了他的手指,抬头淡淡笑道:"展骥,你要快点,我等你来救我!"说罢,竟转头向追兵来处跑去。
展骥大恸,眼眶含泪,死死咬住嘴唇才没将呼唤声付诸于口,他紧紧握住拳,毅然决然地转身向许府跑去——快到了,就快到了,只要到门口,喊一声,舅舅他们就会知道,就可以……
突然后颈一阵剧痛,展骥眼前一黑,整个人脱力扑在了地上。
李全金从暗巷中缓缓走出,看着昏倒的展骥,又看了看百米之遥的许府,脸上露出了志得意满的笑容……
未完待续
第十九章 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
一大清晨,住在糙米巷的几户人家便被马蹄声给惊动了,有胆大的开了门出去看究竟,便见一大群蓝色劲装打扮的壮汉围住了附近的一户人家,有眼力的看到那些壮汉衣角上绣的三道白色水纹,认得是长江大镖局的人,心中好奇探头出去想要看个究竟,又听见巷口马蹄声响,只见匹通体纯白高头骏马疾驰而过,至小院门前骑手轻收缰绳,那马立刻训练有素地在门口驻步。骑手轻跃下马,旁人这才看清楚那骑手的长相——明明是一个相貌俊美非凡的贵公子模样,只是眉眼之间带着凛冽的杀气,使得他身上那原本飘逸的白色锦衣都如同冰霜堆砌出来一般,让看到的人不由得心生惊悚,不敢靠前,只有心中暗叹这公子白长了那么好的容貌。
对着这个玉面修罗一样的人物,旁观的人可以躲得远远的,可许昶不得不硬着头皮上前:"五爷……这院子没人了……"
白玉堂明知这是意料之中的事情,还是忍不住手中发力,将手里的马鞭生生折断。他冷哼一声,将短鞭掷向门口的石狮子头上,顿时整个石狮子的头裂了开来,站在旁边的几个人被碎石溅到,却没一个敢吭声躲闪的,生怕一个不小心做出火上浇油的蠢事。
白玉堂深吸一口气,勉强平复了心情,大步向院内走去。整个院子并不大,也就三进院落,各处厢房早就被长江大镖局的人给搜索了一遍,白玉堂也不往房间里去,只是在院子里转了一圈。他精通奇门遁甲之术,虽然院中机关已经在对方撤离的时候被破坏,可是遗留下的痕迹还是没躲过白玉堂的眼,他行至走廊下,捡起几块碎瓦,信手一摸,脸色又黑了几分。
这时一容貌清隽中年男子从最里面的厢房内走了出来,手里拿着几块带着焦痕的黑布,走到白玉堂身边递给他看,道:"你看看这是不是展骥的衣服。"
白玉堂拿过来,手一捏便知道这是当初他专门给展骥去订制的夜行服——那布料是他专门请了巧针仙子用天蚕丝混了神王蛛的蛛丝纺出来的,不仅冬暖夏凉,还可抵抗普通的刀剑暗器毒物。
中年男子从他的脸色知道了答案,小心翼翼地把停在布片上的一只飞蛾用手指挑起来,收入一只锦盒中后,说道:"青蚨的追踪只能到这边了,看来对方有懂行的人,痕迹消除得很干净。你徒弟从果儿身上沾的青蚨的味道估计都被洗掉了。"
白玉堂指着刚才查看的碎瓦道:"唐清,你看看那瓦片上涂的是什么?"
唐门本代掌门人唐清——也是唐果儿的父亲——那名中年男子拿起瓦片摸了一下,微微一笑道:"看来西夏一品堂的高手们很是轻松,不陪着他们的国主回国,反而跑江南来游山玩水了!"
白玉堂冷笑一声,示意许昶近前,吩咐道:"叫几个聪明伶俐可靠的人,把薛嘉和李全金勾结西夏,私谋巨阙所藏之宝的事情传出去,越快越好。"
许昶一愣,迟疑道:"如今他们两个失踪并不能证明他们和展少侠之事有关……万一只是巧合……"
白玉堂笑容阴冷:"若是误会,只要他们出现在我白玉堂面前解释清楚了,我怎么给他们造的谣我自然怎么给他们平息下去——若不是误会……"白玉堂的表情让许昶狠狠的打了个冷颤,"我会让他们知道后悔两个字该怎么写!"
唐清待白玉堂说完后,上前道:"果儿伤势严重,护命蛊只是吊命,若要清醒,我还是需带她回唐门仔细疗伤。"
白玉堂点点头,不知想了些什么,突然笑了起来道:"虽然她翘家出走实在淘气,可怎么说也是我白玉堂徒弟未过门的媳妇了,等她醒了你可不许罚她。"
唐清啼笑皆非,摇了摇头:"你这个护短的爪子都伸到我唐门来了!"说罢他从怀中掏出一个药瓶,递给白玉堂。
白玉堂接过来闻了闻,露出狐疑的表情望向唐清。
唐清解释道:"当年你差点死在冲霄,展昭来唐门为你求得续命凤凰草,配了他的心口血做了四颗药丸。你祸害遗千年,只吃了两颗就醒过来了。如今我用在果儿身上一颗,还剩下一颗,给你以防万一吧。"
白玉堂握着那瓷瓶,瓷瓶上描着一枝妩媚的桃花栩栩如生。白玉堂神色一黯:从那时起,便已融入了血肉了呵……随即珍而重之将药瓶收入怀中,对唐清道:"我安排马车送你们回去。"
唐清也不推辞,拍了拍他的肩膀转身走了。
展骥被一盆冷水兜头浇醒,原本因为昏迷而失去的知觉渐渐恢复过来,而那席卷全身的疼痛也跟着上来,他不由得低低呻吟了起来。还未等他彻底清醒过来,又是一道剧痛在他胸前炸开。展骥惨叫一声,这才彻底清醒,挣扎着抬头看向持鞭站在他面前的李全金。
"快说!藏宝图究竟在巨阙剑的哪里?!"面对李全金一个晚上都没有变过的喝问,展骥突然有了一种啼笑皆非的感觉。他本来就是外柔内刚的性子,现在更是被激起了一股悍勇之气,喘息了一会儿,冷笑道:"别说巨阙剑里根本没什么藏宝图,就算真有,你以为我会告诉你这个通敌卖国的无耻之徒吗?!"
李全金本来以为抓到了这个乳臭未干的小子必定能从他嘴里知道巨阙的宝藏所在,因此向薛嘉自告奋勇前来审问,没想到拷问了一个晚上,有用的一句都没有得到,倒被展骥冷嘲热讽了一个晚上。他心中暴怒,手下便没了分寸。待薛嘉推开牢门走了进来时,就见到展骥血肉模糊地倒在地上。薛嘉不由得皱皱眉道:"贤弟,你不免操之过急了……人被你弄死了可怎么办?"
李全金啐了一口,丢下沾满血的皮鞭道:"这小子骨头太硬,打到现在都不肯说!"
薛嘉心中冷笑:巨阙剑内本就无藏宝图你让他从何说起?脸上却装出一副淡然神色道:"这样硬逼下去也是不行,反正如今人和剑都在我们手上,不如从长计议。"
李全金急道:"大哥,你叫我如何从长计议?如今我们是羊肉没吃到还惹了一身骚!找不到宝藏不说,还被白玉堂泼了漫天的脏水,说巨阙藏宝是我们和西夏狗勾搭造的谣!这让我们如何在江湖上立足?"
薛嘉见地上展骥微微一动,心中有了计较,便对李全金道:"总之现在人和剑都在我们手上,待我们拿到了宝藏,看白玉堂还有何话好说。你操劳了一夜,先回去歇息,让我来劝劝这小子。"
李全金道:"大哥你足智多谋,这小子就交给你了!"说罢,不甘心地又踹了展骥一脚,才气哼哼地离去了。
薛嘉待李全金离开后,自己拉过一张椅子在展骥面前坐下。展骥挣扎着撑起身子,看向薛嘉,冷笑道:"他到现在居然不知你和西夏人有勾结,好一个结拜弟兄!"
薛嘉神色不动:"他要藏宝图,我要讨好西夏国主,我们各取所需,不必了解得那么详细。"
展骥看到薛嘉淡然的表情,只觉得恶心万分,呸了一口道:"你真不要脸,和敌国的人一起算计自家人!把自己国家搞得天下大乱你就开心?你的良心被狗吃了吗?!"
薛嘉嘿然一笑:"良心?良心是什么东西?可以吃可以穿可以让你过好日子?你父亲有良心结果尸骨无存,你有良心现在关在这里遍体鳞伤。这个世间,强者生存,当年你父亲比我厉害,我就投靠他,如今李元昊比你父亲厉害,那我就跟他。良心哪里比得上权势财富,只有天真的蠢材才会念念不忘这个词!"
展骥第一次遇到这种彻底的利己主义者,一时被他说得半句反驳都说不出来,只得恨恨地转过头闭上眼不去理他。
薛嘉也不去管他,只是自顾自说道:"你师父已经到扬州了。"
展骥一震,只是忍着。
薛嘉继续道:"你师父当年是个厉害角色,如今更是又上一层楼,我们好不容易扇出风声,引得那么多人前仆后继,他一来,立刻打压得无声无息,端的厉害手段!"
展骥冷笑不语,想到自己师父的种种刁钻手段,心中暗自称爽。
薛嘉望着他,慢条斯理道:"这些年来我听说他只有你一个弟子,你又是他知交好友的儿子,想来他对你是宝贝得很。不如你给你师父写封信,让他不要再管这件事情。等尘埃落定了,我们一定放你回去。"
展骥霍地转过头,盯着薛嘉,一字一句道:"你——做——梦!"
薛嘉笑道:"年轻人总是血气方刚,到老了就知道自己傻了。"
展骥道:"若要像你这样,我宁可我傻一辈子!"
他话音刚落,就听得牢房外有人笑道:"果然是有其父必有其子。"话音未落,就看见不知何时已换了宋人打扮的李元昊缓步走了进来。
未完待续
第二十章 灯下髑髅谁一剑?尊前尸冢梦三槐
薛嘉见李元昊进来,连忙起身施礼。李元昊微微摆手,打量展骥良久后,对薛嘉道:"你不必在他身上多费心思了,把他小指斩下给白玉堂送去便是。"吩咐完便转身走了。
行到地牢大门口,便听见背后传来展骥一声惨叫,很快便没了动静。李元昊停住了脚步,抬头望向那蓝得刺眼的天空,不由得伸手挡住了眼睛,冥冥之中似乎有人在笑语:"弃身锋刃端,性命安可怀?"
李元昊笑了笑,将手伸入怀中,抚摸着那张已经被他反复翻阅而卷角破损的书信,自言自语道:"我忘了他终究是你的儿子……"
展骥再次醒过来时,眼前一片昏暗,耳边有流水的声音,他恍惚了半天才意识到自己是在船上。幽暗中有人点起一盏昏黄的油灯,黄色的光晕中,是李元昊难辨神色的面容。
只见李元昊拿过一个食盒,自己动手从里面取出一个酒壶一对酒杯,摆在舱内的小几上,长跪坐好后,转头看向展骥,淡然道:"可有兴趣陪我饮一杯?"
展骥浑身如刀割般的疼痛,被斩去小指的右手痛得更是如从伤口开始蔓延到半身的火燎一般,从醒来后他都是在咬牙忍耐。听到李元昊这么一说,无力回应只能冷哼一声别开脸。
李元昊倒不以为忤,笑了笑,自顾自提起酒壶往自己面前的酒杯里斟了一杯酒,拿起酒杯道:"开封酒楼的梨花白……当年我和你父亲第一次见面喝的也是这酒。"
展骥眨了眨眼睛,虽然还是背对这李元昊,但是耳朵已经竖了起来。
李元昊知道自己已经引起了这个少年的好奇心,嘴角轻扬拿起了酒杯饮尽了杯中酒。酒液辛辣中带着一丝微甜,咽下后嘴里还盘旋着淡淡的梨花香气。
第一次见到展昭,是在开封的一个雨天。那时,他只是西夏的王子,仰慕中原的繁华富饶,千里迢迢隐姓埋名来到了大宋。
他坐在酒楼上,靠着窗子,西夏少见的细细的雨丝,从开着的窗外飘进来。
然后他就看见了展昭。
最初只是一个蓝色的背影,撑着一把竹伞,姿势坚定。
李元昊只是觉得这个青年的背影很好看,应该是个武人。但是背影看起来却不是那种雄赳赳的莽夫,反而像一株劲竹,修长美丽。
然后展昭像是感受到了他的眼光,转过头来。
视线相触,展昭微微向他一笑,于是那双眼睛便刻在了李元昊的心头。
他原本想招呼展昭上来同坐,想了想还是自己下了楼走到了展昭身边。展昭似乎一点也不惊讶的样子,只是微笑着望着他,将手中的雨伞轻轻向他那边倾斜了点,挡住了屋檐上滴下的雨滴。
"西夏李元昊。"
"在下展昭。"
从一开始,他对展昭就没有隐瞒过自己西夏王子的身份,而展昭也没有因为他的身份和国别而表现出任何介意或不自然的样子。
自我介绍后,李元昊便如最开始所想的那样,邀请展昭上酒楼同饮。展昭笑着轻轻摇了下头:"今日已与好友有约。李兄若不介意,可否等吾友前来后一同相聚?"
李元昊心中好奇——明明可以上去一边喝酒一边等,为何还要在门口撑伞雨中相待?
他顺着展昭的目光向街上望去,细密的雨丝笼罩着天地,街上的景色也显得朦胧起来,就见一抹明亮的白色出现在这个灰色的街口处,仿佛划破天际的日光一般耀眼。
再近些,就看见一个姿仪俊逸的白衣男子,脸上明明是一副惫懒的样子,可却自有一番朗朗如日月入怀的风流态度。
白衣男子行至他们面前,李元昊才发现虽然他没有打伞,身上却无一处潮湿,正在惊讶时,就听得那男子对展昭盈盈笑道:"怎么?生怕喝不过我,还带了个助酒的?"
展昭对李元昊歉意地笑了笑,然后温言嗔道:"玉堂失礼了,这位是西夏王子李元昊。"
又对李元昊道:"此乃吾友——陷空岛,白玉堂。"
李元昊很清楚地看到,当展昭说到白玉堂名字时,眼里那不容错过的温柔光芒。他大笑起来:"展兄拘泥了,酒桌之上并无西夏、大宋、王子、大人等等世俗之分,只有酒友一聚而已!"
白玉堂闻言也笑了起来,一手拉着展昭,一手拉住李元昊大笑道:"说得对!李兄之言甚合我意,今日非大饮一番不可!"
于是三人携手登楼,酒楼里最好的梨花白喝了一夜,空了的酒坛堆了半墙高。
展骥没有想到李元昊居然和自己的父亲师父都有过交往,早已忘了愤慨之心,转过身看着李元昊听他说下去。
李元昊握着酒杯,杯中已无余酒,他却丝毫不觉,只是望着船舱外黑沉的江水轻轻叹息道:"我在开封待了三个月,白玉堂带着我游遍了开封名景,展昭若是无事也会过来和我们一同喝酒。那是我一生中最轻松最快活的时候了……"
他回首看着展骥,却失望地没有从这个少年容貌上看出一丝与故人相似的地方,不由得叹道:"你长得一点都不像你的父亲。"
展骥被他无心一语说中内心痛处,恼羞成怒道:"管你何事!"
李元昊无谓地笑笑:"作为一国之君,我希望大宋像展昭那样的人越少越好,可是作为……朋友……总希望能看到他这样的人有血脉能够流传在这个世上……"
展骥心中暗痛不可言述,强撑着冷笑一声道:"朋友?"
李元昊一笑:"或者说——知己?"
见展骥一脸愤怒得想要扑上来的样子,李元昊慢条斯理地一边斟酒一边道:"不要不相信,这世上最了解你的人往往是你的敌人。"
他盯着展骥的眼睛神色莫测道:"至少我知道,展昭这生最爱之人不是你母亲。"
展骥心头微动,过往的草蛇灰线突然从内心最深处跳出来——
与白玉堂初见,他冰雪之姿昂然站立:"远道而来,只想在故人灵前上柱香而已。"
初探西夏使团,遇到那个和展昭有着相同容貌之人,自己心神动摇,可是白玉堂却能坚定地说:"相信师父,那个人绝对不是你爹爹!"
及至那假冒展昭之人被白玉堂一掌劈死,临死叹息:"常人哪能如你,面对至爱,能面不改色心不跳地出手……"
再到那个悔恨慌乱的夜晚,病中昏沉的白玉堂拉着他的手喊着"猫儿"拉着他的手求他不要走……
一切的一切,似乎那个答案已经呼之欲出……
李元昊看他眼神闪动,弯腰凑到他面前笑着低语道:"你可知你父亲心心念念一直到死都不忘的是谁?其实你已经猜出来了,不是么?"
李元昊的笑脸看在展骥眼中如同恶魔一般诡异可怕,这个恶魔便在他面前,邪笑着,慢慢地吐出那三个字:"白——玉——堂!"
展骥终于承受不住内心的压力,闭上眼捂着自己的耳朵嘶喊道:"你胡说!滚!你滚啊!!"
李元昊哈哈大笑,直身背手道:"可惜你没有机会去问你们大宋的君主了,否则的话,你可以去问问他为何会起意将你母亲许给展昭。"
明明已经捂紧了耳朵,可是李元昊的声音依旧如魔音贯耳一般钻了进来:"我只不过在两国的国书来往里微微示意了一下我和白玉堂很是投缘,顺带对当年他带我游览开封之事表示了谢意。"
"呵呵,展昭只知与白玉堂相恋是自家私事,虽违人伦,但总是坦荡无不可告人处。却不知白玉堂跳脱不羁虽入庙堂却不改江湖习气,朝廷对他早有猜忌之心。赵祯又岂会允许身为朝中新贵的展昭与心无所羁如无缰野马一般的白玉堂密不可分?"
"赵祯虽知展昭心怀社稷,却终不放心白玉堂在展昭心中的分量,我再一暗示,赵祯自要防范白玉堂带跑展昭,于是——"李元昊微笑着一弹指,"一道圣旨一个公主一场赐婚,将丁家与展昭拉拢在了一块,分开展昭和白玉堂,也断了展昭与我西夏的联系。当机立断,赵祯也是帝王好手段。"
"国主翻云覆雨手,寥寥数语,葬送展家丁家白家三家人幸福,更牵连众多旁人至今悔恨难当痛不欲生……也是帝王好手段!"展骥想到父亲那孤寂的背影,想到师父病中的呓语,想到展家大伯、想到丁家舅舅、再想到开封府众人……内心只觉悲愤难当,见李元昊得意的样子,忍不住出言讽刺,"只是不知国主今日喝酒时有没有想到当年开封酒楼上那半墙梨花白!"
李元昊愣了愣,他本意是想打击这个少年让他对展昭和白玉堂产生怨愤之心,进而对整个世间都产生怀疑痛恨,却没有想到这个少年居然很快能从迷茫中走出并且犀利地将敌对的锋刃对准了自己——果然不愧是展昭的儿子……
他收敛了脸上的笑意,良久,展骥甚至觉得他的脸上有了那么一点悲哀的感觉……就听见李元昊低声道:"你信也好不信也好,当初我这么做,心里却还是存着一丝想成全他们的念头的……可惜,我料错了白玉堂……"
"当年他个性偏激,端的是'宁可我负天下人不可天下人负我'的性子,虽有展昭在旁陪着,但那骨子里的邪性也只是暂时压着而已。我原本以为赵祯赐婚旨意一下,以白玉堂的性子必然会不管不顾带着展昭抗旨走天涯。届时大宋已无他们二人的去处,我在西夏扫榻焚香相请必然……"李元昊难得地苦笑了一下,"只是我没想到,他会为了展昭压抑自己性子到哪般地步,竟然宁可负痛远行,也不愿违了展昭的意愿……"
展骥看着面前这个男人,内心悲痛、愤怒、委屈、憎恨纠结到了极点,灵台反而突然一片空明,冷笑道:"我父亲和我师父何德何能居然让国主不惜如此大费周章。"
李元昊被他这么一问,也从原本低落的状态中醒了过来,呵呵一笑又恢复了之前深不可测的样子:"不,只是你的父亲——展昭而已。"
他回到几案前坐下,正色道:"论治国谋略,他比不上包拯;论领兵打仗,他堪堪算是偏将之才;论武功,他虽有南侠之称,但我西夏一品堂内也并非没有可与其一较高下的高手……他最难得的地方,在于他的人——像薛嘉那样的人,用利益诱拐便可收服;像李全金那样的人,稍加蒙蔽便可迷了心窍;像你师父虽然玲珑剔透,却个性偏激,若遇挫折便自暴自弃——可展昭不是,无论世间如何变幻污浊,旁人褒也好贬也罢,他始终自守内心那份清明正气,不骄不躁不惧不退,即便名裂身死也不会改了他那份赤子之心……这样的人,若是为敌,最最可怕!"
李元昊从怀中取出一张已经卷角破损的信纸轻轻放在展骥面前。展骥挣扎着拿过来一看,泛黄的白纸上仅仅写着八个字:
苟利社稷,死生以之。
李元昊注视着展骥的目光道:"当年好水川之战前,我曾私下遣人送信给他,道是他为大宋鞠躬尽瘁无论身心皆伤痕累累,却连最后一丝憩息之地都被剥夺,我劝他放手……这就是他回给我的……"
展骥颤抖着伸出手抚摸着那历经漫长岁月依旧墨亮的字,他不知道展昭在写下这八个字时是在何情况之下怀着怎样的心情,可是那平稳坚定的笔划却让他明白了展昭坚持了一生的信念!
他紧紧握着那张信纸,用尽所有力气才压制下喉头的哽咽,咬牙道:"我父亲……我父亲的尸身……你藏到了哪里去?!"他从小便知展昭之墓只是衣冠冢,他战死沙场却连马革裹尸还都不能,成了所有亲人的隐痛。如今李元昊既然能拿到巨阙,那么展昭的尸身……
李元昊的脸上露出了难得的悲悯之色:"万箭齐发之下,又被马阵踏过,纵使铁人也归于尘土了,更遑论他血肉之躯……"
展骥虽然已有准备,可是想到那沙场最终的惨烈,忍不住心神激荡,再加身上伤痛,终于晃了晃昏到在了地上。
李元昊看着展骥昏迷在地,沉默着转头看向船舱外,心思却飘到了当年的战场之上——
一箭破空而来,带着令人心寒的杀意。
如果不是身边的护卫发现得早,推了李元昊一把,那箭恐怕瞬间就穿透了他的头颅。
望着倒下的护卫尸体,李元昊惊出了一身冷汗,抬头向箭射来的方向极目望去,山岗上的那抹带着斑斑血红的蓝色似乎比烈日的阳光更刺目,刺痛了他的眼睛。
也许那箭是展昭身上最后的一箭了,当他发现没有射中李元昊后,他扔下弓箭,默默地抽出了从他出师后就带在身边从未离开的巨阙,挥手割下一带衣襟,将巨阙和自己的右手紧紧缠在了一起。
虽然他沉默着,可是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巨大的气势,让已经包围他的西夏军人停住的脚步。
"展昭,放下剑,朕饶你不死!"李元昊握紧了马缰,嘶吼道。
没有回答。
代替语言的,是直指他的巨阙。
蓝色的大鸟腾空而起。
遮天蔽日。
比蓝天更蓝。
比热血更热。
"放箭——!"有将领的声音传来。
李元昊闭上了眼睛。
想起的是那个雨天,开封大街湿润的石板边缘,有黄色的小花在微风中摇摆着,空气里,是菜肴、美酒、鲜花、被打开的崭新布料混合的气味……
那个眼睛温润如玉石一般青年,将雨伞轻轻地遮住他的头顶,为他挡住从屋檐上滴下的雨滴。
"在下展昭。"
黑色的箭阵划破蓝天。
殇。
未完待续
第二十一章 人生交契无老少,论交何必先同调
这几日春和景明,正是应了"烟花三月下扬州"的句子,扬州城内琼花吐艳,三步一景,说不尽的春光明媚。可是坐在许府偏厅的那几个,却丝毫没有出门赏春的心情,对着那个小小的木盒子,所有人的心情都冰寒到了骨子里。
没多久,一个小厮打扮的人小碎步跑到厅内,脸色发白,匆匆行了个礼道:"回五爷,小的跟着那送东西来的乞丐走了没多久,那乞丐突然捂着肚子倒下了,衙门里的仵作验了说是急性绞肠痧……人……没了……"
他话音未落,别人还好,一边的丁兆惠痛心疾首悔恨交织了数日,早已心力交瘁,如今听报忍耐不住落下泪来:"骥儿……都是舅舅不好没有看顾好你!"丁兆兰在旁拍着肩膀劝慰了几句,想到生死未卜外甥也忍不住泪如雨下。
白玉堂站在厅中,虽然这个结果是在他意料之中,但是依旧让他感到希望破灭的痛苦。他阴沉着脸看着桌子上的那个木盒子,在衣袖中紧紧握住了拳头,指甲深深地掐入手掌之中。
今日一大早,一个乞丐突然登门,说有人给了他一吊钱,托他送个盒子给白玉堂。许昶接报后觉得蹊跷,一边令人将盒子送交给白玉堂,一边找了人暗中去跟踪这个乞丐。
盒子一打开,所有人都震惊地说不出话来,里头赫然摆着一根手指。别人还懵懂,白玉堂却是清清楚楚知道是展骥的手指——展骥小时候摔跤别伤过左手的小指,虽然被矫正了过来,但是关节处还是微微有点扭曲。
"派人手继续打探薛嘉等人的消息,再去丐帮问问是否有人认识那个乞丐,平常多是在哪儿出没的,今日是否有人看过他与其他人碰面……"白玉堂强自暗中咽下喉咙里的血腥之气,尽管心似火焚,依旧面沉如水地发下命令。
丁兆兰迟疑了一下,道:"玉堂,我们若再追下去……骥儿……"对方连断指都送来了,他实在不敢想象还会有怎样的伤害在等着展骥。
白玉堂轻轻摇了摇头:"我们今日若退了这一步,他们便会用骥儿来要求我们退更多步。如今这局势,我们一步都不能退。"
"可是……万一对方恼羞成怒,骥儿他……"丁兆兰看着白玉堂的脸,长叹一声,红着眼眶不再说了。
展骥再次醒来时,自己已从船上被挪到了一间看上去像是密牢的地方。他略微动弹了一下,却意外的发现身上的伤口已不再火烧火燎,显然有人在他昏迷的时候给他上了伤药。
他正犹疑,身边有人惊喜道:"你醒了?"
展骥抬眼望去,就看见一个看上去年龄和他差不多的少年正欣喜地望着他。
"嗯……那个……您是……?"展骥不知对方是何用意,拿不准是不是李元昊硬的不成改来软的,迟疑地望着那个青年。
"你发烧了好几天,总算醒来了!"青年将一块浸了凉水的布盖在展骥额头,脸上露出了愧色,"在下李雍……家父是李全金……"
展骥身上的伤口多是拜李全金所赐,听到青年是他的儿子,脸上的神色就冷了下来,扭过头不再理那个青年。
李雍见展骥如此神色,愧疚之心更重,涨红了脸结结巴巴道:"对不起……父亲都是为了我,才会……都是我不好……"说到后来已带了哽咽之声。
展骥心头一软,转回来看着李雍,见他身材瘦弱,肤色苍白,似有不足之症,想起李全金是曾提过儿子身体羸弱。不由得长叹一声道:"你与其在这边自怨自艾,不如回去劝劝你父亲,不要'身后有余忘收手,眼前无路想回头'吧。"
李雍咬了咬唇:"我自幼身子差,无法学武。父亲自从知道巨阙藏宝后,竟似魔怔了一般,一门心思想要从宝藏里找出能治好我身子的秘籍……我劝了多次,他始终不听……"
展骥终于明白李全金对巨阙的执念是从何而来,心中感慨李全金爱子之心,只觉可叹又可笑,摇了摇头道:"你父亲被骗了。巨阙里并无藏宝图,都是西夏人编出来为了看我们大宋江湖人自相残杀笑话的。"
李雍愣住了,呆呆望着展骥半晌,才颤声道:"怎……怎会……是,是真的吗?我……"他自然知道父亲若只是犯了贪欲不过被人唾弃一声贪得无厌背信弃义,可是若真如展骥所言,那通敌卖国的帽子戴上了,却是李家人世世代代都洗刷不去的耻辱了……
展骥看着他,手无意识地抓了下衣襟,突然发现衣服里放着那封当年展昭给李元昊的信,不知道李元昊是何用意,居然没有拿回去,算是物归原主么?他灵机一动,暗中打定主意决定赌一把,便将那信拿了出来对李雍道:"我知道你父亲是被骗了,可是我师父并不知道。如今我被你父亲抓来,想必我师父更加认定你父亲和西夏人是一伙的。"
他暗中打量李雍表情,见他惊惶的样子不似作伪,于是便将那信交给李雍道:"如果你愿意的话,带着这封信去扬州长江大镖局找个叫丁兆惠的人。他是我舅舅,你把你知道的前后经过都告诉他,他一定会转告我师父的。将来无论怎样,你父亲最多也是一个被蒙蔽的罪过,不至于被人唾骂成通敌叛国。"
他本想在信后面再写些什么,却还是怕李雍是李元昊设下的圈套。潘安陷害愍怀太子的典故他是听师父说过的,若自己落了笔,写的字保不准会被李元昊拿来另作文章。而父亲多年前写下的那句话正好和了自己的心情——苟利社稷,死生以之——他希望师父能够明白自己的心意,无论李元昊怎样拿他来威胁师父,师父都能以大局为重,阻止李元昊的阴谋得逞!
李雍慢慢地接过那封信,脸上的神色逐渐变得坚定起来:"我一定会带着你师父来救你的,你要保重。"
"西夏人奸猾,你也要小心。"展骥也叮嘱道。
若干年之后,李雍成了长江大镖局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唯一一任不通功夫的总镖头。不谙武艺的他,精通各种医药蛊毒奇门遁甲,又足智多谋算无遗策,被人敬称为"小诸葛"。他与当时武林盟主的友谊也成了江湖中的一段佳话。有人说是两人从父辈起就结下的缘分,也有人说是两人一起闯荡江湖历练出的情谊,但是李雍的心中永远都记得,当年那个少年满身伤痕游走在生死边缘时,仍然不忘提醒他要小心……
虽然若干年后李雍面对无数惊涛骇浪都可以谈笑从容指点江山,只是现在的他依旧还是一个惶恐中带着几分无措少年。带着湛卢和展骥交给他的信来到了长江大镖局,门房一见他手里拿着的湛卢立刻便拥着他进了正厅,随即便有数个男子匆匆地赶了过来。
李雍见为首那白衣男子容貌俊雅,却难掩神色中的焦急,估摸其年龄也像是展骥的舅舅,便抱着湛卢慢慢地站起来:"在下想求见丁兆惠大侠。"
白衣男子愣了愣,转头向身后人瞧了一下,一个和他差不多年纪身着紫衣脸色憔悴的男人走上前来,抱拳道:"在下便是丁兆惠,敢问小兄弟见我何事?"
李雍愣了愣,看了看那个白衣男子,又看看了眼前这个自称丁兆惠的,带着几分难堪和羞惧小声道:"李全金……便是家父……"
跟在后头的许昶啊了一声,失声道:"你是李雍!"他刚才就觉得这个少年有几分面熟,只是一时想不起来,待到李雍自报家门后,他才想起李全金有一独子,宠爱非常。只因从娘胎里带来的弱症,平日多在家休养并不怎么外出,所以多数人都不认识这位小李公子。
丁兆惠听言,心中激动,上前一把紧紧握住李雍的肩膀,嘶声道:"你可见到展骥?!"
李雍吃痛,明白对方是一时激动,便强忍着疼痛道:"便是他让我来的。"说着从怀中掏出展骥交给他的信纸。
丁兆惠打开一看,见上面没头没脑那八个字,正在暗中迷惑之时,就见白玉堂劈手一把抢了过去,盯着那信纸看了半天,脸色渐变,抓着信纸便向李雍问道:"展骥现在何处?"
李雍看向这个白衣男子,见他面色冷硬,可眸子中却隐约带着几分哀凄之色,虽然不知是何身份,但见他既然是与展骥舅舅在一起过来的,想必也是和展骥相关之人,便将李全金现下隐匿之地说了出来。
许昶一听便知在何处,忙向白玉堂道:"五爷,我现在便带人过去把展少侠救回来!"
白玉堂抬手阻止了他,又向李雍细细询问了一番,把一些细节相关的颠来倒去问了数遍,确认他没有说谎后,方才对许昶道:"带上所有精锐备马出发!"
李雍之前听许昶喊着男人为"五爷",再前后一联系,便猜出此人定是展骥的师父白玉堂。他知巨阙一事白玉堂是江湖上的带头人,忙拉住白玉堂的衣襟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哀求道:"五爷,家父是为了我才被西夏歹人所骗,还求五爷手下留情!"
白玉堂原本恼恨李全金入骨,恨不得扒皮充草为快,但是眼下看到这个和展骥差不多岁数的小孩满眼含泪跪在地上哀求,如今又有报信之功,内心不由得松动几分,道:"你父亲若能幡然悔悟不再负隅顽抗,我看在你的份上便饶他一命。"
李雍闻言心头略松,正想要跟去,却被许昶拦了下来,有礼却不容反抗地请他至后院休息。他明白这是为了以防万一可用他为质的意思,尽管内心惶恐,还是压下情绪,安分地跟着许家的下人去了后院。
那一厢白玉堂接了李雍的报信带着人马向李元昊等人隐匿的水寨匆匆赶来,这一厢李全金与薛嘉兄弟间却爆发了争执。
"大哥曾言白玉堂说我们勾结西夏是他恼羞成怒后乱泼的脏水,兄弟我原也信了,可为何大哥的身边却有西夏人出没?!"李全金难掩怒容,向自己曾一心崇拜信任的大哥咄咄逼问道。
薛嘉心中有鬼,干笑道:"兄弟何处此言?我身边何时有过西夏人?"
李全金怒容更甚:"大哥欺我蠢是不?你身边那位'世外高人'李先生究竟是何来路?"
薛嘉支支吾吾道:"李先生博采众长,见识非凡,将来我们去探藏宝还需他指引,实乃我等可依靠之人啊!"
李全金见他到现在还满口谎话,只觉得心灰意冷,苦笑数声道:"大哥啊大哥……兄弟我虽然戆蠢了点,却不是痴呆之人!你说那李先生是世外高人且不论真假,那他身边那群武士又是何来路?"
薛嘉被他追问得已是背后直冒冷汗,微微退后了几步,强笑道:"为兄不是说过了吗?李先生虽然谋略过人,却不谙武功,那些武士是他的哑仆,专门伺候卫护他的……"
"哑仆?"李全金冷哼一声,一掌将身边的茶几拍得四分五裂:"大哥你还要骗你兄弟到何时?!我那夜明明听得那些人口吐番语,可是流利得很呀!"
他看着薛嘉满脸灰败,张口难言的样子,想起当年桃园结义,心中只觉苍凉万分,终究舍不得这几十年的兄弟情谊,放软了声音好生劝道:"大哥,兄弟是个粗人,不懂什么孔孟之道,可是兄弟我还是知道——这西夏狗是我们大宋的敌人,当年他们杀了我们多少大宋好儿郎!虽然后来跟咱们议和了,可是他们的狼子野心三岁的娃儿都清楚!宝藏虽好……可咱们……咱们不能就这么和西夏狗同流合污了呀!"
薛嘉强挤出一个笑脸:"兄弟说的是……大哥被宝藏耀花了眼……糊涂了……如今,兄弟说咱们该怎么办?"
李全金在找薛嘉摊牌前便已想好退路,当即毫不犹豫说道:"依兄弟看来,咱们如今还是应速速带着巨阙和展骥向白玉堂负荆请罪。说明白咱们只是被西夏狗骗了。那白玉堂虽然狠辣,却不是一个不讲理的人。我们再把西夏人引去捉了将功赎罪,想必也可以抵得我们被蒙蔽的罪过了……"
薛嘉一边听一边连连点头,待李全金说完,思忖的一会儿,压低声音道:"兄弟此计甚好,不过为兄觉得我们还可以……"
李全金全神贯注地听着,见他压低了声音,便不由自主凑了过去想要听得更清楚,还没听清便觉胸口一凉,随即便是一阵剧痛从心口蔓延开。
他难以置信地看了看插入自己胸口的那把匕首,又看了看眼前满面狰狞的薛嘉,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的结拜大哥居然会对自己下这样的杀手!
"你……"李全金嗔目切齿捂着胸口摇晃了数步,终于不支倒在了地上。
薛嘉上前,拔出匕首又往他身上捅了几刀,看着他犹大张的双眼,冷笑道:"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偏闯!跟着西夏国主有什么不好,偏要去看那只白老鼠的眼色!你傻了疯了别拖着我一起啊!"
说罢,他起身在房内一阵乱翻,却没有在原本放巨阙的地方找到巨阙,心知必是李全金防着自己,在叫自己来前就把巨阙换了地方,嘴里咒骂着踹了李全金几脚,终究带着几分心虚加胆寒,匆匆离开了房间去找李元昊商议。
未完待续
第二十二章 试拂铁衣如雪色,聊持宝剑动星文
刚出房,薛嘉便察觉到了几分骚乱的气息,迎面见到李元昊身边的一个一品堂侍卫匆匆过来,用生硬的汉语向他问道:"巨阙在哪里?白玉堂他们马上过来了!"
薛嘉闻言差点脚一软瘫倒在地上,拭了拭额头上的冷汗道:"李全金想要投靠白玉堂被我杀了,不知他把巨阙藏哪儿去了"
那侍卫踌躇了一下,说:"陛下让我来取巨阙和杀了那小孩,这样……你先带我去杀掉那小孩吧。"
薛嘉听他说白玉堂快到了,早就唬得魂不附体,只想早点脚底抹油溜之大吉,可是又怕自己违了李元昊的命令遭他厌弃,不得不硬着头皮带着那侍卫去关押展骥的牢房。
一路行去,只见四处倒伏着手下人的尸体,死状凄惨。他心知是事态紧急李元昊开始杀人灭口了,更加惧怕,便向那侍卫问道:"不知现在陛下可安全?"
侍卫哪只他肚里的弯弯绕绕,老老实实答道:"我们其他人已经护卫着陛下先行离开了。"
薛嘉在肚子里骂了一声娘,脸上却不敢表现出来。行至牢房门口,那看守牢房的两个手下已经觉察出不对,见自己老大带着人过来,都迎了上来想要问个明白,却被那个一品堂的侍卫一手一个送去了西天。
那两人跟随薛嘉许久,都是他的心腹才会被派来看守展骥。如今薛嘉看到这两人死不瞑目的样子,也不由起了几分兔死狐悲的感伤。
在护卫的催促下,薛嘉取下尸体上的钥匙打开了牢房大门,映入眼帘的一幕却让两人都大吃了一惊——隔着牢笼的栅栏,只见展骥面朝下倒在血泊之中一动不动!
护卫忙夺下薛嘉手中的钥匙,匆匆打开牢笼,进去将展骥翻了过来,就见他双目紧闭,面色苍白,胸腹处被划了长长一条的口子,暗红色的血还在不停地向外渗出来。虽然肌肤摸上去还有余温,但是摸他的脉门已经毫无反应了。
"他……他死了?"薛嘉小心翼翼地走进来问道。
护卫点点头,疑惑道:"怎么会这样?"
薛嘉担心自己耽搁久了被白玉堂抓个正着,见展骥已死,连忙催促侍卫道:"既然已经死了我们就快走吧!被白玉堂这个杀神抓到了可没有好下场!"
那护卫想起死在白玉堂手下同伴们凄惨的死相,也开始胆战心惊起来,再想到万一被白玉堂看到自己和死了的展骥在一起……恐怕到时候落在白玉堂手里连死都是幸福的了……打了个寒战,连忙放下展骥和薛嘉匆匆逃了出去。
过了许久,展骥的"尸身"突然动弹了一下,猛地翻身坐了起来。
展骥捂着胸腹上那道长长的伤口痛得龇牙咧嘴了好一阵,末了,却笑了起来——他虽然关在牢笼内,却还是感觉到了外头的不对,当即用李雍留给他防身用的匕首自己给自己开了道口子,然后使出龟息功装死。虽然是抱着侥幸的心理,没有想到却被他逃过了一劫。
想起白玉堂刚开始没正式教他功夫,先教他怎么逃命装死,自己那时还万般不情愿,觉着和自己的"大侠梦"实在相差太远,唧唧咕咕了半天被师父硬按着才开始学。到了现在才真正明白当年师父再三对他说的:"无论发生什么,活命最重要!只有活着才有希望!"
展骥默念着"只有活着才有希望"突然红了眼眶……经历了那么多事情,知道了父亲的死;明白了师父的痛,他终于可以理解为什么师父会对"活下去"那么有执念。
也许是血流的多了,展骥觉得自己的身子发冷,头晕目眩,他狠狠地咬住了自己的唇——千万不能在这个时候昏过去……
依稀之中,似乎听到了当年白玉堂给他说的故事……
"传说中啊,有一种虫子叫青蚨,长得跟知了蝴蝶差不多大。母虫生子的时候必定依附着花草树叶。如果你把虫卵拿走,无论多远,母虫都会飞来,而如果你用母青蚨的血涂在八十一枚铜钱上,又用子青蚨的血涂在另外八十一枚铜钱上,那么无论你先用母钱还是先用子钱,这沾了青蚨血的钱都会飞回来。所以世人就用青蚨来代替钱财,希望自己的钱可以如青蚨钱般花之不尽。"
"哎,师父我想想其实就算搞到了这个青蚨也没多少用处啊,每次最多只能花八十一个铜钱,能买多少东西呀!"
"哈哈哈哈不愧是我白玉堂的徒弟!记住了,人要是把过好日子的梦想都寄托在一只小小的虫子身上是不会有出息的!"
展骥咬着牙抓着牢笼站了起来,撕下衣襟把伤口裹好,原本因为失血过多而涣散的眼神再度坚定起来。
现在的自己,其实就是那只青蚨,无论中间隔着万丈昆仑还是三千弱水,哪怕已经血尽身死,也一定要回到那个人的身边……
师父……
白玉堂等人一路赶来,连遇几拨暗哨,动手后便觉察出了不对,里面带头人的功夫和中原的武功相差极大,又多用毒物配合,更加肯定了自己等人找对了地方,当即加快了行进的速度。可是对方却很明显摆出了宁死也要拖住他们的样子,越靠近水寨,跳出来阻止他们的人便越多。
白玉堂等人虽然内心焦急,却也被缠住了步伐。正在拉锯中,突然听得丁兆兰一声惊呼,众人循声望去,就见不远处冒出了滚滚浓烟,衬着那碧蓝的天空分外明显。
"寨子被烧了!"不仅白玉堂这边有人失声叫喊,对方那边里头有不少也是不知前因后果只是奉命行事而已。见自己的寨子被烧,这些人也开始惊慌失措起来。
白玉堂劈倒面前的敌人,抬头望着那浓重的黑烟,只觉得自己也像被这浓烟裹着,呼吸也变得艰难起来……
"咳,咳,咳……混蛋!居然放火,想要焚尸灭迹啊……"展骥一边用手捂着口鼻,一边用手中那短小的匕首劈着木栏,内心暗暗诅咒那个侍卫和薛嘉——居然出去了还随手把门给锁了!
火势应该已经蔓延开了,展骥清晰地听到头上的屋檐发出了被烈火灼烧的噼啪声,周围的空气也开始变得炙热起来。焦急中,他再也顾不得会牵扯痛伤口,双手持着匕首拼命劈砍着木栏,只听咔嚓一声,那匕首居然断成了两截……
"这是……是什么破匕首啊!"展骥瞠目结舌地看着手中的断刃,又看看那连四分之一都没有劈开的木栏,咬咬牙鼓足了勇气用身体撞了上去。
他刚撞了一下,突然听到轰隆一声,他还以为房子被烧塌了,定睛一看,居然有一人从牢房外面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
虽然这个人全身血淋淋跟个血人一样,脸上被烟火熏得黑一条灰一条的,但是展骥还是认出来者就是李全金。想到他和薛嘉是一伙就猜他也是来杀人灭口的,心内一凉,脸上却不动神色,只是握紧了手中的断刃,退了半步,摆出了戒备的姿势盯着他。
李全金浑身浴血整个人看上去狰狞万分,却看到展骥后露出了安心的笑容:"展公子……您没事就好……我,我这就放您出去!"
"你……"展骥吃惊得说不出话来,瞪大了眼睛看着他。
李全金对展骥笑着笑着,突然眼泪就这么淌了下来来,一个七尺男儿在展骥这个少年面前哭得像个伤心的婴儿一样。
当他从一片血色中醒来,挣扎着爬出房门时,所看到的一切让他恨不得当初就死在薛嘉的刀下……跟随自己多年的手下俱被屠杀殆尽,半生心血营造起的水寨也被焚之一炬……而自己还背负着通敌叛国的污名!
"长江大镖局这'大'字的意思是——天大,地大,人亦大!今后镖局众人行事切莫负了天地,负了人心!"当年展昭在长江大镖局成立的酒席上说的话终于又一次浮现在她的耳边……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首已百年身!只是因着那一点贪欲,他李全金便负了这天地,负了这人心,踏上了这条不归路!纵使身死也愧对李家的列祖列宗愧对这大宋的天下百姓啊!
若不是想起了展昭,继而想起展骥还被关在牢笼里不知生死,他早就自刎谢罪了。如今赶来,见展骥一时无恙他终于松了一口气,也终于克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哭了出来……
展骥见他形容狼狈又态度大变,猜想他和薛嘉兄弟间必定有了变故,见他哭得伤心,心中也觉得难过,只能伸手过去拍拍他的肩道:"别哭了……这时候知道了真相也不晚!"
李全金点点头,抬手抹了抹眼泪,强颜道:"看我……居然只顾着伤心忘了大事!公子你且退开几步,让我来劈开此门!"
展骥依言退后数步,就见李全金拿出带来的巨阙用力向木栏劈下,一剑下去居然没有完全把木栏劈开。展骥愣住了——不是说巨阙是绝世名剑么?怎么钝成这样?别又是假剑吧?
李全金看出展骥的疑惑,笑着解释道:"古书上说这剑就是钝而厚重的……"
展骥不置可否地点点头——经历了那么多,他已经开始不惮以最坏的恶意去揣测李元昊了,搞出一把假的巨阙来骗李全金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他也不再多说,只是捏着一把汗看李全金把巨阙当烧火棒一样硬生生地砸着牢门。
好在那不知真假的巨阙剑虽然无锋,但是却挺结实,再加上李全金力气大,砸了数下,终于砸开了木栏。此时牢房数处都已经冒出了熊熊火舌,展骥不敢再迟疑,立刻弯腰钻出了木笼,在李全金的带引下,向牢外奔去。
眼看就快到出口处,展骥突然觉得周围一阵动摇,正在头晕目眩之时,只听李全金大喊一声:"不好,地下埋了火药!"便觉得有身后有铺天盖地的气浪夹杂着碎石涌来,重重地击打在他身上。
陷入昏迷的一刹那,展骥依稀看见有一个黑影向他扑过来,然后便在那天崩地裂的爆炸声中失去了知觉……
带着大队人马堪堪赶到的白玉堂在水寨外也听到了那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当众人都因为这突如其来的爆炸声而紧张惊慌的时候,许昶看见原本在马上挺得笔直的白玉堂突然弯下腰用手捂住了嘴,轻轻揩了一下后,又若无其事地直起身。
"慌什么!"白玉堂厉声喝道,"兆兰兆惠你带着人到周围去打探敌人的动静,动静那么大,李元昊说不定已经带着骥儿跑了!"
丁家兄弟两人闻言立刻带着人赶去,白玉堂又转头看向许昶:"你带着人赶紧灭火,这寨子后面就是山林,不要引了山火起来!救火同时小心注意看看里头还有没有活着的人了。"
许昶看着从白玉堂手心里弥漫出的那缕血色,一时竟忘了应声。白玉堂注意到了他的目光,笑道:"赶得急了,手让缰绳给磨破了。"却把那手攥得更紧,见许昶还在盯着看,便不耐烦地用另一只手挥了挥道:"别发呆,快去救火!"
许昶只觉得有什么东西哽住了喉咙,涨得他喉头生疼说不出话来,只得咬紧腮帮子用力点了点头,带着手下便开始救火。
白玉堂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缓缓摊开了原本一直握紧的手掌,一摊刺眼的殷红映入他的眼中。他苦笑了一下,缓缓又握紧了手掌——如今最好的结果便是李元昊带着展骥逃跑了……可是……自己来得那么急,骥儿身上又有伤,李元昊来得及带走吗?如果来不及,他会怎样?会怎样?
白玉堂闭上发热干涩的双眼,复又猛地张开,紧紧盯着那已被烈焰重重包裹的水寨,瞳孔深处映着那跳跃的火光一如他最深处的内心——骥儿!骥儿!!
一片昏沉中,展骥隐隐听到遥远的天际有人在呼唤他的名字……
好痛……好热……好累……好困……好像就这么睡去吧……
可是那个声音一直在坚持不断地呼唤着他:"骥儿!骥儿!骥儿……"
很像是……师父的声音啊……
展骥猛地睁开了眼睛——不行,不能睡!要回去!师父、舅舅、大伯都在等着他……还有,还有果儿……还有果儿不知怎样了?!
他奋力直起身,才发现眼前房倒屋塌,浓烟弥漫,火舌肆虐。不远处,一个人影倒在地上,下半身被瓦砾压着,一动不动,不知死活,正是在刚才危机关头扑过来把他推出牢房的李全金!
展骥手忙脚乱地把压在身上的一些碎石木块推开,也顾不得身上新添的伤口,连滚带爬地冲到李全金身边,将他扶起一看,只见他面如金纸,气若游丝,再顺着看下去,便见到他双腿膝盖以下的部分已经被落下的横梁巨石砸得稀烂。
展骥呼吸一窒,明明置身火场之中,却仍觉得遍体发寒,手抖得差点连人都扶不住了,颤着声喊了几声李全金的名字,见他悠悠醒转,才稍稍放下心来,连忙七手八脚地撕下衣襟扎住李全金腿上的血脉止血。
李全金看他慌张忙乱的样子,叹了口气,轻声道:"展公子,你不要在我这个快死之人身上浪费时间了……你快走吧……向西……那里有练武场,空旷不易招火……想法子快走吧!"
展骥听他这么说,突然就火了起来,大声道:"闭嘴!现在这里我做主!丢下你的话我怎么有脸去见你的儿子?想想你的儿子吧!如果你死了他会有多难过!"
听展骥提到自己的儿子,李全金浑身一震,整个人瘫了下来,他痴痴地看着被黑烟笼罩的天空,喃喃道:"雍儿……对不起……如果……如果我还能活下去……"一滴浑浊的泪水从他眼角缓缓淌下,再无声息。
展骥包扎完伤口回头一看见李全金没了动静,吓了一跳,赶紧试探了鼻息,发现他还有着极浅的呼吸,这才略略定心。挣扎着将他背到身上,咬牙道:"活下去,李全金……无论你是英雄还是狗熊,对李雍来说,你永远都是他的父亲啊!失去了你,他一定会很难过的……"
展骥原本就身上有伤,再加上背着的李全金身材魁梧,全凭着一股子血勇之气在撑着,没走几步就膝盖发软,气喘如牛,喉咙口都挣出了丝丝的血腥气。正在他强撑之时,突然听见由远及近传来了马嘶声,就见一头枣红色的大马慌张地奔了过来。想必是大火烧到了马厩那边,马群受惊挣脱笼头跑了出来,这匹糊涂东西就正好跑到了这边。
展骥已经到了脱力的边缘,见马心喜,连忙上前一把抓住缰绳,用尽所有剩余力气才把已经被火光刺激的马匹给安抚了下来。连忙将李全金连拖带推的送到马背上,自己也翻身上了马。
坐在马上放眼望去,只见四周皆是熊熊火光,遮天蔽日的浓烟,仿若已在地狱深处。身前的李全金的胸口还有着微微的起伏,提醒着他还有人在等着他拯救。
展骥咬了口舌尖,钻心的剧痛让他更加清醒。他俯下身,伸手蒙上了坐骑的眼睛,凑到它因为慌乱而不停甩动的耳朵边轻声又坚定地说道:"不要紧张,我们一定可以闯出去的!相信我,也相信你自己,好吗?"
仿佛被他的话催眠了一样,红马不再慌乱挣扎,渐渐平静了下来。展骥一手搂住李全金的身体,一手拽住缰绳,被火光映照的少年的脸上,是义无反顾的一往无前之色。
"驾——!"展骥大喝一声,双脚猛地一夹马腹,驾马向着面前的火墙冲了过去。
那是这个少年在生命最危急的关头发出的最强音,凝聚了所有的勇气与力量,向着命运发出的永不服输的呼声!
那一天,所有在水寨救火的人都看到了那一幕——
一匹红色的骏马如天马降临一般冲过了漫天的火光,红色的火焰燃烧在骑手的身上,仿佛穿着血色盔甲的战神从天而降!
那一瞬间,立刻有人想到了当年也有那么一个一身红衣的青年,带着他们于漫天血色中昂然而行,所有的困难都将在他们的脚下匍匐成尘埃!
有人失声叫了出来:"展昭!"
"展护卫!"
"展大人!"
惊呼四起,只有白玉堂拿着用水浸湿的大麾冲了上去盖在骑手的身上,扑灭了他身上的火焰!
"骥儿……"白玉堂听到自己的声音因为紧张和激动而显得干涩和嘶哑,抱住怀里的展骥犹如抱住了失而复得的珍宝一样不敢放手。
展骥看到师父,所有的心神都放松了下来,伤痛困倦都在那一刻涌了上来,只来得及咧嘴向白玉堂笑了笑,连一声师父都没有来得及喊,便陷入了黑甜的梦乡之中……
未完待续
第二十三章 夜深忽梦少年事,唯梦闲人不梦君
展骥知道自己是在梦中。这个梦里一片苍茫的白雾,不知身处何方也不知欲往何处,只是依稀觉得远方有人在召唤着他,让他一直坚定地向前走着……
走了不知多久,眼前乳白色的雾气突然散开,展骥这才发现自己走在一条山间的小路上。路两边皆是巍峨青山。与他平素看惯的南方清秀隽奇的山岭不同,这山连绵起伏高耸入云,却鲜少茂盛的草木。山体大片大片的裸露着,露出了层层如波涛般起伏的岩层,仿佛有神袛用带着开天辟地神力的巨掌抚摸过这些高山一般。有的山上覆着一层薄薄的青草,间或有几条溪流从山顶蜿蜒流下,如同天女遗落的轻纱,为这雄奇的山脉增添了几分柔美。
展骥只觉得脚下如腾云驾雾,转过一个山口,眼前豁然开朗,只见一片碧玉般的湖泊就这样横亘在眼前,如海般无边无垠,在灿烂如金的阳光下闪耀着粼粼的湖光。
那一眼望去,展骥突然觉得心跳得快要从喉咙口里蹦出来了——不是因为那突如其来的明媚阳光,亦不是因为那如海般广阔的巨湖,而是因为那伫立在湖边礁石上的蓝色身影……
他张了张口,一个许久未出口却又一路陪伴了他那么久的称呼在他的口中翻滚着……可他不敢喊出来,只是踉跄地向那蓝色身影奔去……
待至跟前,那人转过头来,露出了温暖的微笑:"骥儿……"
这一声呼唤如同打开童年时光的钥匙,一如当年他曾经被那人揽在怀中,坐在园子的紫藤花架下,那人也是如此温柔地唤着他的名字。
他一头扑进那人的怀中,紧紧地搂住了他的腰——就算明知道是做梦而已,此时这个怀抱也如此真实而可靠。
"爹……爹爹!"他从来没有跟任何人说过,他后悔了很多年,后悔从小没有主动喊过他没有抱过他。等到他长大,终于理解了那个人所背负的伤痛,所坚持的道路,想要真心地喊一声"爹爹",真心地回抱住那个人的臂弯时……他已经永远没有这个机会了……
"爹爹……爹爹……爹爹!爹爹!!爹爹!!!"他紧紧地抱住这个人——即便是梦,也是如此美好,让他终于可以倾泻出心头所有的痛与悔、爱与敬,终于可以好好地喊一声那个人——他的父亲——展昭……
展昭一直抱着他,等他终于停止了哭泣抬起头后,才笑着拉着他的手,在湖边的大石头上坐下。
"爹爹,这里是什么地方。"展骥看着四周,天蓝而低,仿佛是一块触手可及的蓝宝石,远远雪山连绵,面前的湖水犹如锦缎一般铺开,放眼望去,连湖边都望不到。湖水也有潮汐,哗啦啦地拍打着岸边的小石子。
展昭微微一笑:"这里是自盘古开天辟地始便存在的天湖。"
展骥好奇地问道:"爹爹你在这里干吗?"
展昭笑了笑,道:"有人曾和我在此约定……"
"嗯?"展骥更加好奇了。
展昭没有说下去,只是温柔地伸手摸了摸展骥的头:"一转眼,我的骥儿已经是大孩子了……"
"爹——"展骥抬头,却被展昭微微摆手打断了他要说的话。
"骥儿,这里虽美,却并非是你久留之地。"展昭看着展骥,眼里带了一丝恳求之色,"回去后帮爹爹好好照顾你大伯,好吗?他虽脾气强硬,但对你一片慈爱之心不假,你——"
展骥连忙道:"大伯待我犹如亲生,此恩如山,今生今世骥儿也报答不了大伯的养育之恩。"
展昭欣慰地笑道:"还有你两个舅舅,他们也是真心疼惜你的,切莫因为你父母的事情记恨了他们。"
展骥点点头,正待开口,忽听得一声轻微的脆裂之声。一眼望去,只见展昭脚边不知何时长出了一朵雪莲花,如今正缓缓绽开花瓣,随着花朵的展开,它的枝蔓也正迅速地向四周延伸开,随即那枝蔓上也冒出无数白色的花蕾,在金色的阳光下迅速地伸展着雪白的花瓣,犹如白雪铺盖着大地,刹那间天地之间充满了馥郁的异香,
展昭看到雪莲花开,道:"是时候送你回去了。"说罢,俯身折下脚边那朵雪莲,将它向展骥心口按去。那雪莲花一触到展骥的身体立刻化成耀眼白光,展骥只见自己全身都被那白光团团包围住,白光外展昭的身影渐渐模糊……
"爹爹——爹爹——爹爹!"展骥流泪大叫着,不知怎的,心中明白——此后,即便是梦中,恐怕也再难见到爹爹了。
"天地浩然,自存清正之气,你需谨记遇事宠辱不惊,行事皆要无愧于天……"这是梦中展昭传来的最后的声音……
"好了,好了,他动了!看,他动了!"展骥的意识还模糊的时候,就听到身边传来了一阵纷杂的声音,然后有惊喜的人声在他身边响起。
他努力地想要醒来,首先感受到的却是周身火烧火燎的疼痛,唯有梦中展昭将雪莲化入他胸口的地方还存着一股清凉之意,随着他内力缓缓的流动,这股清凉之意也随即向四肢百骸蔓延开……逐渐地,身上的疼痛渐渐减轻,他也终于有力气睁开了眼睛……
映入眼帘的人影却让他瞬间惊得张大了嘴巴:"大……大伯?!"眼前之人不是应远在武进老家的展穆又是谁?!
展穆两眼熬得通红,向来整洁的衣衫也皱巴巴的,见展骥醒来,他红着眼眶伸手作势就要打上来。可手在空中停了一会儿,换了方向,重重地落在床沿上,狠狠地拍床骂道:"你个不省事的孽畜啊!我恨不得早点眼一闭腿一蹬死了干净才好!省得被你给活活气死!"
展骥原来对大伯是敬畏有余亲近不足,可是经历了那么多事情后,自然明白了大伯是面硬心软,再想到梦中展昭所托,便生出了勇气,伸手抱住了展穆的胳膊道:"大伯,孩儿不孝,让大伯担心了……大伯你打我吧……"
展穆被他这么一说,内心更是不舍得,只是大伯的架子摆惯了一时放不下脸来,犹板着脸道:"还用你说!等回去了你自己跪祠堂请家法去!现在你就好好养伤,不许胡来!"
展骥嗯了一声,抱着展穆的手不放,道:"大伯,你怎么来了?"
展穆终于绷不住面孔,叹了口气,拉着展骥的手又塞回被子里道:"好好盖着被子。是你师父给我来的信——"
原来白玉堂接到展骥被斩下的小指后,便给展穆写了信,说明了一切。展穆见信惊痛万分,当下便丢下手头所有事务心急如焚地赶来了扬州,结果正好遇到展骥从火场上被救下来。
展骥自幼便是展穆亲手养育,当下便揽下了一切照料事宜,展骥足足昏睡了五天才醒了过来。这五天展穆便昼夜衣不解带地在床边看护。
展骥本就见大伯神色憔悴,如今再听他这么说来,心中愧疚之情更重,垂头道:"都是孩儿鲁莽,连累了师父和大伯……大伯,你别怪师父……我……"
他知展穆和白玉堂有心结在,生怕展穆因为自己的受伤而迁怒到白玉堂身上,故而特地这么说。没想到展穆却斜了他一眼道:"我听说你在开封把他气得都吐血了,这会子倒心疼你师父了?"
展骥被说得羞愧万分,脸涨得通红,小声道:"孩儿知错了,以后再也不敢了……"
展穆摸了摸他的头道:"你可知你师父为你穷尽心血,以后万万不可再做出忤逆他的事情。等你伤好可以下地后,要好好向他赔不是。"
展骥有点吃惊地眨了眨眼睛——在他没醒来的时候发生什么事情了吗?怎么大伯突然转了性子……
突然一个可怕的猜想跳了出来,他连忙直起身抓住展穆急急问道:"大伯,可是师父他……师父他……"他愧急交加,一时连话都说不连贯。
好在展穆明白他的意思,连忙安抚道:"你放心,你师父没事,只是他事情多担子重,又要给你运功疗伤,我看他实在是累到了。"
展骥这才略略放下心来,又突然想到自己带出来的李全金,便又向展穆打听消息。
展穆道:"他也无事,不知你师父哪里弄来一丸神药,给你吃了小半丸,剩下的都化给他了。只是人虽然救回来了,可是双腿还是没保住,如今他儿子正在照顾他。"
展骥听到李全金性命无忧,又和李雍父子团聚,总算也对得起他们的救命之恩了,于是舒了口气,转眼见展穆正一脸似笑非笑的样子看着他,不由得大窘道:"大伯为何这么看我?"
展穆笑道:"我只在想还有一人你要何时问起。"
展骥先还是一头雾水,猛地一下明白了大伯的话,立刻红了脸,低头不语。
展穆原本性子端方,鲜少嬉戏,只是见展骥东问西问却不敢问唐果儿的事情,一时促狭才故意开他玩笑的,见他羞涩不语,便也不再调笑下去,慈爱地伸手摸了摸他头道:"你师父跟我说了,她是个好姑娘。她已经被她父亲接回去疗伤,现已大好了。她对你一片情义,你不可轻慢。我已经让你伯母去好好打点下聘事宜,并不是为了充门面,而是要表示我们展家对这个未来的媳妇的尊重和喜爱。方才对得起她对你的心……"说到这里,展穆突然踌躇了一会儿,复又笑道,"或是你想要认祖归宗,以孟家之子的身份娶妻生子传宗接代也好,只是这聘礼还是给你备着吧……"
展骥听到此已经忍不住扑上去抱住展穆哭道:"骨血父母所赐,却是展家养育我成人……今生今世我永远是展家的人——除非大伯你不认我了!"
展穆搂着展骥终于也落下泪来……泪水滑落到他手腕的佛珠上——那串从展昭死后就未曾放下的佛珠——逝去的终究不会回魂,失去的也再难寻回,原以为万丈红尘只余他独自一人,这半世的枯寂便是神佛对他当日一意孤行的惩罚,但是如今这少年温暖的怀抱告诉他原来他还没有失去所有……
展昭……这可是当年你执意要领回展骥的想法……是不是……是不是你早就料到了会有今日?
展昭……
昭……
未完待续
第二十四章 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展骥在床上躺了数日,众人听闻他醒来,都纷纷前来探望,可是……丁兆兰丁兆惠来了,许家父子俩来了,连李全金都坐在轮椅上让李雍推着来探望过了……白玉堂却始终没有过来……
展骥内心惶恐,担心是师父还在生自己的气,可是想想当时白玉堂一把抱住他的情景又觉得师父还是疼着自己的,于是心中每天两相交战,终日惴惴不安。展穆察觉到了他的反常,问明原委后,便安慰他说白玉堂最近忙着追踪李元昊等人的行迹,忙得不可开交,想必等他空闲了一定也会过来的。
展骥勉强按捺了几天,终于忍不住,那日吃过晚饭便抱着一直放在他床头的巨阙去找白玉堂了。虽然心里安慰自己说:我是去找师父鉴定巨阙真假的,可是当他踏进白玉堂住的院子,望见屋内那通明的灯火时,心还是跳得快从喉咙口跃出来了。
颤抖地伸出手去正要敲门,门却从里面打开了。展骥吓了一跳,抱着巨阙后退数步,才看清出来的正是欧阳春。
"欧……欧阳前辈……"展骥咽了口口水,恭敬地向欧阳春请安。
欧阳春哈哈笑了笑,伸掌用力拍了拍他的肩道:"好小子,我可听说你的事迹了!有本事!干得漂亮!你的伤可全好了?"
展骥点点头,看了看屋子里没有动静,于是小心翼翼地问道,"我……我是来找我师父的……他在吗?"
欧阳春转头看了看屋里,方回过头来,挑了挑眉凑到展骥耳边轻声道:"待会儿你师父要是骂你就忍耐着,让他把火发出来就好了……"
"在门口磨蹭什么,还不进来!"白玉堂清冷的声音突然响起来,让门口正在说悄悄话的一大一小都被吓了一跳,欧阳春做了个鬼脸,又拍了拍展骥的肩以示鼓励,便离开了。
展骥本来就心中忐忑不安,被欧阳春这么一说,想到当日白玉堂给他的那顿鞭子,不由得小腿肚开始发软,抱着巨阙在门口犹豫了半天,终于怀着"早死早超生"的心态,硬着头皮蹭进了门。
白玉堂因为多日忙碌显得面容清矍双目深邃,依旧一身白衣如雪出尘不染,坐在书桌前,听到脚步声,便抬头淡然看向展骥。
他不看还好,这一眼看来,展骥只觉得内心后悔、伤痛、难过、委屈、惧怕……种种复杂的情绪酝酿在一起皆因为这一眼而到达了顶端,"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扑倒在白玉堂的腿前。
白玉堂原本还想端着架子诈唬他一下,结果反而被他给吓到了。哭笑不得地抬腿虚踢了他一脚,笑骂道:"小崽子,等老子出殡你再流这些马尿不迟!现在嚎什么嚎?我何时把你教成这样娘们唧唧了?!"
展骥抬手用力擦了擦脸,抽抽噎噎道:"师父你瞎说什么,徒儿还要等着给你做百岁宴呢!"
白玉堂啐道:"我看你是指望等我老得动不了的时候,把我现在揍你的份全部都还回来吧!"
展骥瞪大了眼睛,委屈地囔道:"哪有!我要是有这坏心,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白玉堂喷笑了出来,摇着头道:"罢罢罢,我是怕了小爷您了。不用赌咒发誓的,以后您少让我担惊受怕些就行了!"说着伸手出去将展骥扶了起来,然后走到屋角的水盆边,拧了条毛巾过来给他擦脸。
原本因为争执吵架和离家出走而显得有点疏离的师徒俩因为刚才这一拌嘴,又重新变得亲密起来。擦完脸后,展骥习惯地依偎在白玉堂身边,将用青布包裹着的巨阙递到了白玉堂的面前道:"师父,您给看看这巨阙可是真的?我看李全金当日用它来劈牢门居然一下子还劈不开,别是李元昊造的假剑!"
白玉堂笑了笑道:"是真的,我看过了。"见展骥还是不信,便伸手去解那包裹。
灯光下,展骥看着白玉堂一层层地展开那青布包裹,最后露出了一把刃长三尺有三,柄长七寸,刃宽约五寸的无鞘之剑来。在昏黄的油灯下,那青铜色的剑身闪烁浮动着一层隐隐的金芒。
白玉堂举起剑身轻轻对空一划,那层金芒瞬间如同开闸的洪水一般泛滥奔涌开来。展骥只觉金光一闪,白玉堂身前的那把上好的坚硬如铁的黄花梨木椅子竟无声无息地被劈成了两半。展骥瞠目结舌地看着倒在地上的两半椅子,难以想象这看似古朴笨拙的铁剑,居然可以散发出这么强大而锐利的剑气。
白玉堂没有抬眼看他,径自把剑放回桌上,也不再用布包起,只是用指尖轻敲着剑身,低声道:"没有错,这把确实是你老子当年的佩剑——古剑巨阙。"
展骥一听,浑身一激灵,立刻恭谨直腰垂手看向那把曾经在他父亲手上叱咤风云的宝剑。
白玉堂伸手捋着那褐色的剑穗,神色淡然道:"这巨阙厚重无锋,需用先天真气催动方有剑气。我这一剑不过徒有其形而已,你父亲自幼修习正统道家内功,巨阙在他手里才是名副其实'穿铜釜,绝铁锅,胥中决如粢米'的神剑。若不是当日他为我疗伤,输了几分内力给我,今日巨阙在我手中也不过是根烧火棒。"他转头看向展骥,笑了笑道,"其实不必试剑,看这剑穗……我就知道……"
"哎?"展骥不解地抬头望向白玉堂。
白玉堂脸上露出了一丝伤怀之色,轻轻抚摸着那缕带着烟熏火燎痕迹的褐色剑穗道:"这剑穗原是白色的……"
展骥初时不解,看着这剑穗半天,突然醒悟了——既然这剑穗原本是白色的,那这褐色……这褐色……
他大恸颤声道:"可是……可是我爹爹的血?!"
白玉堂轻轻地点了点头,望着桌上的灯火,神情似乎飘向了远方,他轻声道:"骥儿,你这一生总要去好水川一次。去看看那里黄沙落尽后都掩盖不了的战场上的白骨,去看看那里奔腾流水都洗刷不去印入石中的血痕……那是见证了你父亲一生守护信念的场所,也是他的魂归之处……你一定要去看看……"
展骥忍泪低头答是,听白玉堂接着道:"我这一生福薄命戾,唯有三件事让我觉得老天还不至于太厌我:一是年少时结拜了四位哥哥爱我护我容我轻狂至今;二是遇到了你父亲……虽然我与他并肩江湖的日子不过五年零三个月,我却觉得这五年零三个月是我一生最意气风发最快活不过的日子。以手中利刃,捍天下清平,虽死不辞——这是当年我和你父亲共同立下的誓言。你师父我无能,中途逃了,你父亲却竭尽所能坚持了一辈子,你可记得要以你父为榜样,切莫学师父无能……"
展骥听到此,忍不住哭了跪下来抱住白玉堂的膝盖道:"师父何出此言!我父亲固然是英雄,可是师父您又何曾不是与我父亲并肩的人杰!"
白玉堂伸手揽住展骥的肩膀,弯下腰来,将额头贴住展骥的额上,低笑道:"第三件事,便是有了你这么一个好徒弟……"
展骥羞愧万分:"我……我总是惹师父生气……我一点都不好……我……"
白玉堂捧着展骥的脸颊,望着他的眼睛郑重道:"骥儿,因为有了你,所以这几年我其实活得很有乐趣……看你一点点成长起来,成为现在这样一个有勇气有担当的人……我觉得这辈子最大的成功就是教出了你这样的徒弟……"白玉堂呵呵地笑了起来,"想到将来人们提到你,说你是展昭之子的时候,也会说你是我白玉堂的徒弟——我便觉得很开心呢!"
展骥听他这么笑说着,心里却觉得更加辛酸,眼泪滚滚而下,止也止不住。
白玉堂用力把他扯起来:"站起来!你已经用行动向师父证明你已经成长为一个男人了,以后就切莫再做此小儿女的啼哭状!"
展骥站起来,用袖子抹了把脸,红着眼眶闷声道:"师父,骥儿以前不懂事,如今外头一圈转回来,才知道自己以往的轻狂。师父对我的好,骥儿这辈子都报答不尽,只求师父长命百岁,能让骥儿多报答些,报不完的恩情,就留到下辈子……下辈子骥儿结草衔环也要报答师父……"
白玉堂听他这么一番带着点孩子气又大人味的话,心情激荡下也不由得眼眶发酸,又不愿被徒弟看到自己的失态,便转头拿起巨阙往展骥怀里重重一推:"别光嘴上抹蜜说得好听,师父也不要你下辈子这些虚的——只这辈子,你既然选择做了展家的儿郎,就拿好你老子的剑,做好展昭儿子该做的事情!师父只要你做到这点,就够了!"
展骥郑重地双手捧接过巨阙,缓缓跪下正色道:"孩儿定然不负师父嘱托,师父且看着吧!"
就听得头顶传来白玉堂轻轻的笑声:"为师我拭目以待呵!"
展骥听到白玉堂发笑,抬着头正要腆笑看向白玉堂,却正好看到外头银色的月光穿过半推开的窗户落在了白玉堂的身上,展骥从小就觉得自己这个师父容貌好看得犹如谪仙,如今被那银色月光一衬,益发如玉人一般,有穿堂风吹过,拂起白玉堂翩翩白衣,一时间竟让展骥觉得下一刻说不定自己这个恍若神仙的师父就会随着那月光飞升……
他内心一紧,没有多想便膝行数步过去一把抓住了白玉堂的衣角:"师父……"
白玉堂讶然看着他:"怎么?"
展骥握着手中的巨阙,剑柄上那古朴的花纹印着他的掌心隐隐作疼……
"你可知你父亲心心念念一直到死都不忘的是谁?"李元昊当日如恶魔一般的话语在他耳边浮现,眼前浮起的幼年时看到白玉堂站在幽暗的展家祠堂对着展昭牌位那平静如深渊古潭的身影……
"这又是怎么了?赖在地上不起,可还是要给你糖吃才起来不成?"白玉堂半是调笑半是安抚的声音惊醒了恍惚中的展骥,他咬了咬牙,再抬起头,已是以往和白玉堂装憨撒娇的表情:"师父又取笑徒儿了,徒儿只是发愁没有修那先天真气,这巨阙到了我手中也是暴殄天物成了烧火棒,倒不如让师父帮我保管着……"
见白玉堂眉头微皱要开口拒绝的样子,他连忙又笑道:"舅舅已把湛卢给了我,湛卢轻灵,倒正合了师父传给我的功夫路子。"说着上前几步抱住白玉堂的腿软声道,"我刚才是看出来了,这神剑通灵认主,这巨阙在别人手里都是烧火棒,到了师父手里才显了神器的风采……既然只有在师父手里才能恢复旧日的几分光芒,又怎么舍得再让它沉寂于我手中?好师父,你就收了他罢!"
说完半天没有听到白玉堂出声,忐忑不安地一抬头,正对上白玉堂望向他的深邃视线,展骥只觉得背后的汗毛全部都竖了起来,浑身上下的血一股子都涌上了头脸——他师父是多玲珑剔透一人,自己居然在他面前装痴卖傻?!
"师……师父……我……我……"伶俐的口舌打了结,展骥慌张得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看到他手足无措的样子,白玉堂"嗤——"地笑了出来,伸手揉了揉展骥的脑袋,轻声道:"你真是个好孩子呢,骥儿……师父承你的情,收下这剑了。"说着轻轻接过巨阙。
展骥见白玉堂接过剑,这才松了口气,又不知为何觉得心里酸酸的,站起来强笑着想要换个话题,便随口问道:"我听说师父当年用画影也是上古神器呢,可是怎么从来没见师父用过呢?"
白玉堂愣了愣,随即笑道:"被我折断了?"
"折……折断了?!"展骥听到这个意料之外的回答,嘴巴张得可以塞进一只鸭蛋。
"啊……是啊……"白玉堂拿过桌子上的茶盏,揭开盖子吹了吹茶沫,轻描淡写道,"就是人家说它是上古神器,所以我想试试究竟有多神,结果一不小心就折了。"
"唉唉!"展骥闻言跺脚叹道,"师父你太糟蹋好东西!那么好的剑……那么好的剑……"
白玉堂笑着抬脚踹了他屁股一脚:"别一副小家子气守财奴样!快滚回去早点安歇吧!明日一早,随师父去踢李元昊的屁股去!"
展骥闻言双眼发亮:"师父你找到李元昊了?"
白玉堂点头道:"嗯,找到了!哼哼哼,明天有好戏看了!"他看向展骥受伤的左手神色微黯,"你等着,师父一定帮你报仇!"
展骥用力点头:"不止我的,还有果儿的,李家父子的,被他折腾的长江上下江湖人的仇,都要报!"
师徒两人又笑闹了一会儿,白玉堂怕展骥精气没恢复好,明日一早起不来,赶着他回去睡了。
把展骥送走,白玉堂回到屋里,看到静静躺在书桌上,垂着那血褐色剑穗的巨阙,笑了笑,自言自语道:"我原以为你已陪了那人去,折了我的画影去陪你,没想到你居然还在这世上……也罢,你就陪着我吧……我俩做伴也不算孤零零的……"月光落在他的发迹上,映得满头银霜一般……
许是和白玉堂一番话说下来错过了困头,或是被明日要和李元昊一决雌雄的消息弄得有点兴奋,展骥躺在床上一时辗转反侧毫无睡意,突然听见窗外传来一缕笛声,虽然轻微,却一路穿云踏月,不绝于耳。初时只觉朗朗,如那初入江湖的少年侠客,意气风发,金刀、锦衣、骏马……说不尽的少年得意与风流……渐渐的,笛声由清朗变为婉转,又带了几分缠绵之意,似桃花流水间,有人于花枝下微微轻笑,于是携手共行,天清云淡,风和日丽,三秋桂子,十里桃花,皆因有那人在身边而显得三千红尘灼灼其华……突然有惊音乍起,原本悠扬的笛声急转直下如银瓶乍破水浆迸,铁骑突出刀枪鸣,原本的儿女情怀刹那间被那沙场上的刀枪铁戈腥风血雨所惊破,仿佛可见黄沙漫漫的战场上,金戈铁马呼号之声不断,展骥听得只觉荡气回肠血脉沸腾恨不得身临其境提剑上阵才是,正在最激烈的时候,笛声突然裂帛一声断了,展骥只觉得一口气吊在半空中下不来,凄惶失措的时候,笛声又幽幽响起,不复之前的顺畅,反而变得滞涩呜咽起来,如失了伴的孤雁于九天之际凄苦悲鸣,只觉渺万里层云,穿千山暮雪,却无处可归……笛声渐渐转微,许久,又重新回到了之前宛转缠绵的调子上,只是比之前慢了许多,少了几分轻快多了几分感怀——努力爱春华,莫忘欢乐时。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在悠扬的笛声中,展骥终于渐渐睡去……
未完待续
大结局 梦醒人间看微雨,江山还似旧温柔
第二天,展骥一直到爬上马背的时候,都在不停地打着哈欠。白玉堂神清气爽山峙渊渟地坐在惯骑的白马上,看见展骥一副没睡醒的样子,非常不厚道地笑了起来:"果然还是小孩子呢,少睡一会儿都不行。"
展骥哀怨地瞪了自己师父一眼,背对着身后长江大镖局众人善意的笑脸,涨红了脸坐在马上努力挺直了背部,好让自己看起来像个可以承担一切艰难重任的大人一样。
白玉堂不再打趣自己的徒弟,回头看了一眼自己身后的人。欧阳春、丁兆兰、丁兆惠早就按照之前的计划提前离开去预伏了,许昶带着长江大镖局五十个精悍的弟子,穿着统一的蓝底白色水纹号衣,腰挎朴刀,背绑长弓,每个人都神采奕奕地站立着,只要白玉堂一声令下,便会毫不犹豫地奔向目标。
白玉堂点点头,又转回来,对着站在门口送行的许震和展穆笑了笑:"中午回来吃饭,要好酒好菜,我要糖醋鲤鱼还有陈年女儿红。"
展骥紧紧拉着缰绳跟在师父后面。天空还是一片夜色漆黑,启明星在东方闪耀着银白色的光芒,夜风吹过,弥漫着夏日夜晚花草的清香……很多年以后,当展骥回忆起这个早上,他首先想起来的便是一直走在他身前的师父白色的背影,在展骥的记忆里,穿着一身华美锦衣的师父背影似乎在夜色中闪耀着比启明星还要耀眼的光芒,在那之后的无数遇到艰难险阻的日子里,展骥只要一闭上眼睛就会想到这个走在他前面的背影,然后就会再一次地鼓起了勇气和信心去面对一切挑战……他总觉得师父永远还在他前面领着路,守护着他带着他穿过黑夜去迎接日出……
一边的树林里传来了细碎轻微的脚步声,展骥警觉地停马,反手湛卢已经滑出了剑鞘露出一抹戒备的银光。白玉堂转过头来对他笑了笑,比了一个稍安勿躁的手势。两个黑衣人从林子里灵巧地滑步走出,对白玉堂拱手施礼道:"丐帮弟子已就位。"
白玉堂没有理展骥吃惊的样子,也郑重拱手施礼道:"多谢黄帮主出手相助。"
"丐帮子弟为大宋江湖安宁出力理所当然。"黑衣打扮的丐帮弟子再度行了个礼,飘然消失在黑夜中。
"师父?"展骥好奇地问道,白玉堂对他挤了挤眼睛笑而不语。
接下来的一段路,让展骥明白了之前白玉堂究竟在忙些什么——
"天山派弟子已应令就位。"
"多谢苏掌门拔剑相助。"
"白大侠,我等逍遥弟子已就位待命。"
"届时请依信号行事,多谢各位。"
"青城山弟子等听候五爷吩咐"
"众位客气,回头请大伙儿喝酒!"
……
几乎江湖各大有名的帮派都带着他们的弟子前来帮忙了,当少林寺达摩堂首座出来时,展骥已经从一开始的大惊小怪成为了有气无力——被他师父广泛的人脉给震撼得无力了。
"无嗔大师怀菩萨慈心行金刚之怒,大慈悲大功德……"面对达摩堂首座,白玉堂也不敢托大,合十行礼。
无嗔大师禅杖一震,合十道:"白施主所行才是大慈悲大功德,善哉善哉!"说罢带着弟子们大踏步离开了。
白玉堂恭送走无嗔大师后,笑吟吟地回头看向展骥道:"看见没有,江湖事江湖了,江湖儿女江湖老。你学你家猫爹什么都好,就是千万别学他什么事情都自己扛,世界那么大,就算天塌下来了也总有人愿意和你一起顶的。"
白玉堂话说得俏皮,可是展骥听了却没来由地觉得丝丝缕缕的苦涩从内心升起,紧赶了几步上前,拉住了白玉堂的袖子,张了张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得讷讷地轻喊了一声"师父"。
白玉堂挑了挑眉,笑了笑,伸手捏了一把他的脸,那一瞬间的白玉堂嘴角扬起的弧度依稀又有了当年那个鲜衣怒马笑傲江湖的少年的影子……
展骥正要开口,又有一拨人马出现,半跪在展骥马前,朗声道:"唐门弟子奉大小姐之命前来为姑爷助拳!大小姐让我们给姑爷带话,说是不把那姓李的混蛋揍跑了,就不用来迎亲了!"
果儿……展骥的脸唰得一下涨得通红,白玉堂早跑前面去偷笑了,后面跟着的长江大镖局的几个也发出了善意的挪揄的笑声……
当天际泛起一丝鱼肚白的时候,展骥他们终于到了江边,岸边早就停了三艘大船,白玉堂带着展骥上了为首的那艘,展骥狐疑地望了望后头明显已经有人而且装饰华贵守卫森严的大船一眼,好奇地问道:"师父,后面两艘船上是谁?"
白玉堂咧嘴一笑:"回头你就知道了。"
正在这时,不远处先后传来两声响箭,白玉堂一击掌:"好!四哥他们果然把李元昊赶到这边来了!我们快走,别错过了好戏!"
在长江大镖局弟子训练有素的调度下,三艘大船很快便迎风破浪地驶向江中。
白玉堂一脚踩着船头站在船首,浪花不断地拍击着船舷,江风吹得他白衣猎猎作响……当李元昊的船被迫抛锚,从船舱向外看去,看到的就是白玉堂这样一副意气风范嚣张跋扈的样子。
刹那间,李元昊觉得时光倒流,那个朗朗如日月入怀的风流公子正盈盈笑道:"怎么?生怕喝不过我,还带了个助酒的?"
很快,他便回过神来,明白这次的"微服私访"算是结束了……
薛嘉颤抖着连滚带爬匍匐到李元昊脚下,哭喊道:"国主!我们被白玉堂的人包围了!怎么办?!"
李元昊皱着眉头踢开了薛嘉道:"出去,告诉白玉堂本国主在此,不得无礼。"
薛嘉强撑着走到甲板上,高声道:"西夏国主在此,尔等不得无礼!"
白玉堂嗤笑一声,挖了挖耳朵:"西夏国主早就回西夏了,你好大的胆子居然敢冒充国主大人,妄图挑拨我们大宋和西夏的关系么?真是真是其罪可绾,其心可诛!来人哪,放箭!"
立刻密密麻麻的箭雨向着那艘已经破烂不堪的船射去。看到薛嘉屁滚尿流地为了躲避箭雨狼狈爬回舱内的样子,展骥几乎都要大笑出声,只是想到李元昊,才不由得微微忧心起来,上前对白玉堂说道:"师父……真要杀了李元昊?"
一瞬间,他确定从白玉堂的眼睛中看到浓烈暗黑的杀意,他不由得向后退了一步,白玉堂笑了起来,对他摆了摆手:"这好戏还有得看呢!别急!"
白玉堂手轻轻一挥,立刻围绕着李元昊的船只周围的水面突然发出了巨大的爆炸声,三丈高的水柱腾空而起,将那艘已经千疮百孔的船只冲击得东摇西摆,船上传来了惊恐万分的叫声。
白玉堂大笑叉腰道:"薛嘉,滚出来,老子是来处置你这个叛徒的!事到如今,你是自己束手就擒呢还是让老子连人带船送你上天?"
又是数道水柱冲天而起,落下的水花如同倾盆大雨将李元昊的船浇了个彻底,船身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吱嘎声,有几个人试图跳船求生,却被早已守候好的许昶一人一箭射了个穿心,连喊都没喊一声就沉下了水底,只有暗红的鲜血渐渐染红了江面。
展骥听见对面船上传来了一阵嘈杂声后,被江水浇得浑身湿透的李元昊扯着薛嘉站到了甲板上,对白玉堂冷笑道:"白玉堂!你不用装模作样了!本国主就在这里!你想怎样?"
"我想怎样……"白玉堂慢慢地挺直了身体,死死盯着李元昊,抬起了许震之前交给他的银弓铁箭——那副展昭曾经用过的银弓铁箭——"我不过是想这样而已!"白玉堂几乎咬牙切齿地说完,手一松,三只利箭同时迅猛地射向李元昊!
李元昊原本以为白玉堂不敢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动手杀他,却不料他竟然毫不犹豫地动手了,惊慌之下,将薛嘉向身前一挡,又有近前两个西夏一品堂的侍卫扑了过来挡在了李元昊身前——就见那带着白玉堂雷霆之怒的三支利箭连连穿过两个侍卫的身体,穿过薛嘉的身体,带着犹是温热的鲜血,直奔李元昊的面门!
李元昊大叫一声,伸手捂着脸向后栽去,那三支箭却在李元昊身前一寸的地方掉落了下来。
"原以为国主英雄气概,没想到不过也是一个贪生怕死的小人而已……"白玉堂缓缓放下弓箭,嘴角噙着一抹冰冷的嘲笑看着摔倒在地上的李元昊。
李元昊没有想到白玉堂会如此戏弄自己,竟让自己生生在如此多人面前出了个大丑,面皮涨得紫红,一把甩开想要扶他起身的下人的手,恼羞成怒地站起来指着白玉堂阴森恨道:"你竟敢如此折辱与我?!"
白玉堂淡淡地看着他:"你有什么不敢的,我又有什么不敢的?"
李元昊被他一句话给噎住了,不上不下之时,就听见白玉堂后面那艘大船传来了一个男人带着笑意的声音:"我想外头怎么吵吵闹闹的,原来是李国主迷路到这儿来了……"
一个穿着明黄色蟒袍的男子双手交互插在宽袍大袖中,以皇族子弟特有的优雅而缓慢的步伐走到了甲板上,望着李元昊笑道:"国主大人,您不是要回去么?照您这个方向走下去,可是不归路啊……"
当那个男子出现在甲板上的时候,船上所有人连同白玉堂也一起跪拜了下去:"八贤王千岁千岁千千岁!"
展骥没有想到,师父居然连大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尊贵无比的八贤王都给请出来了!跪在白玉堂身后拼命地按捺着自己兴奋的心情。
李元昊终究也是一代枭雄,拿得起放得下,见今日自己的计谋注定失败,既然八贤王出来给自己铺了个台阶,便坦然顺着台阶而下,向八贤王拱了拱手笑道:"本王手下一群饭桶,竟然走到了这个死胡同里,让王爷见笑了。本王这就折转船头回去,多谢王爷指点迷津。"
八王爷轻轻一抬手道:"国主客气,大宋地大物博,国主一时迷了眼也是常事,不妨让我等送国主一程,免得国主再迷了路。"说罢,立刻有数条快艇从一边的河道驶出,团团围住了李元昊的船。
李元昊深吸一口气,向八王爷施了个礼,一甩袖子走进了船舱。没多久,那条破船便在小艇的包围下,向来路驶去了……
八王爷笑眯眯地向展骥招了招手:"你就是骥儿吧?"
展骥犹豫地看看师父,再看看站在八王爷身后的两个舅舅一眼,挪前几步跪下老实道:"回王爷的话,在下就是展骥。"
八王爷依旧笑嘻嘻地伸手向宽大的衣袖里掏啊掏的,掏出来两个明黄的卷轴:"这里有两个圣旨。"
"哎?"在场所有人都吃了一惊,展骥小心翼翼地问道:"是给我的吗?"
八王爷点点头,随手拉开一道圣旨道:"这道是封你做御前四品带刀护卫的。你知道你爹最初就是这个封号,如今也算是子承父业……"
八王爷的话还没有说完,白玉堂已经站了出来:"王爷,骥儿他还小,他——"
八王爷手一抬,拦住了白玉堂更多的抗议,摇摇头道:"小白啊,你还是这么急性子……你倒是听本王说完才是啊!"
白玉堂握了握拳,暂时按捺下性子退到一边,一副"要是你不给个交代就算是圣旨我也照样抗旨"的样子。
八王爷又拉开了一道圣旨看了看:"这道呢,是赐你贴身软猬甲一套,蟠龙玉牌一面,用以'表德彰义,率世历俗'……嗯,骥儿你看你选哪样?"八王爷干脆地把两道圣旨一左一右地放在手里,伸到展骥面前。
这……这圣旨还能选?展骥吃惊地看着面前两道明黄的圣旨,终于慢慢明白过来——这,其实是皇帝对他,或者说对展家一种歉意的表达……
展骥笑了,他看看舅舅,看看八王爷,又转头看了看自己的师父,然后在长辈们鼓励带笑的眼神中,他伸手接过了其中的一道圣旨……
此时一轮红日早已东升,金色阳光普照大地,青山妩媚绿水动人,说不尽的江山如画。
巨阙一案终告完结。
白玉堂嘴角噙笑,听着周围传来的"大宋万岁""陛下万岁"的欢呼,只觉内心里天地皆老红尘俱灰……
尾声一:
很多年以后,展骥某天清晨醒过来,推开窗户,就看见一个女孩子如同挂在枝头的雪白梨花一般,清清亮亮地站在院子里,歪着头笑看着他:"展骥,我来嫁你了。"
展骥笑笑,答道:"好。"
花开堪折终须折。
他和唐果儿,终究要比师父和父亲幸运得多。
白玉堂带着巨阙走了。
没有告诉任何人他要到哪去。
展骥只从他偶尔托人传来的片言只语的消息中知道,白玉堂是一路西行到了吐蕃。
终于很长时间之后,他收到了最后一封短信。白玉堂说,他到了一个好去处,有山有水有花有雪有酒有美人……
他说:你知道么,骥儿,这山上有一巨湖,连绵千里。据说开天辟地时便出现在这世上,当地人称之为"纳木错",即是天湖之意。在这里,天空离你很近,似乎伸手便可摸到。天气好的时候,蓝天与湖光共一色,很是美丽。远处有雪山连绵,名为念青唐古拉,相传和这天湖是一对生死相依的夫妻。这里的女孩很漂亮,眼睛又黑又大,睫毛又长。喝酒骑马不逊须眉。我在这里很是快活。
展骥笑了,起身收拾包袱准备带着唐果儿去拜见师父——再怎么快活,总要喝杯自己徒弟媳妇奉的茶吧。
西行之路并不容易,走走停停,还带着中间路见不平见义勇为,到了吐蕃已是两年后了。
一路行来,皆是蜿蜒不断顶上被白雪覆盖的山脉。与南方清秀隽奇的山岭不同,这山连绵起伏高耸入云,却鲜少茂盛的草木。山体大片大片的裸露着,露出了层层如波涛般起伏的岩层,仿佛有神袛用带着开天辟地神力的巨掌抚摸过这些高山一般。有的山上覆着一层薄薄的青草,间或有几条溪流从山顶蜿蜒流下,如同天女遗落的轻纱,为这雄奇的山脉增添了几分柔美……
唐果儿牵着马站于山前看了半天,转头对展骥道:"你不觉得这山看起来让人觉得很沉稳,很安心么。千百年来他一直屹立与此,千百年后他也一定继续矗立在天地间,世间万物变换风雨莫测,也不会影响到它的存在。"
展骥突然明白了白玉堂为什么会定居此处。
一定,一定是这山让他想起了那个人,曾经沉稳安心地站在他身边,陪他共经生死患难的人。
所以,他来了,他不走了。
顺着当地牧民的指点,沿着山脉走了十多日,展骥他们终于来到了白玉堂说的纳木错前。
那哪是一个湖,放眼望去,湖边都望不到。湖水也有潮汐,哗啦啦地拍打着岸边的小石子。白色的黑色的牦牛在岸边悠闲地踏着步,啃着岸边的野草,远处传来了牧民悠扬的歌声:
"天空的繁星哟闪烁,
好像在向我哟眨眼!
唯有所爱的那颗哟,
存在于我心间!"
白发的老牧民转着转经筒,把他们带到了湖边一块如同合起来的双掌的大石头面前,用不纯熟的汉语对展骥和唐果儿道:"这是夫妻石,拜了它,夫妻俩可以白头偕老。"
展骥按着牧民的规矩,跪拜了巨石,也跪拜了巨石边白玉堂的衣冠冢。
两年前,白玉堂为救牧民的小孩,葬身雪崩之中,牧民们自动聚集在一起,寻找多日,也未能寻回白玉堂的尸体,仅找到了他素来随身携带的刻有老鼠戏猫的玉佩,还有在雪崩中折断的巨阙剑。于是,牧民们将玉佩和巨阙剑葬在了一起,作为了白玉堂的衣冠冢。
下葬的那一天,天降大雪,将整个湖畔都染成了纯白,如同盛开了遍地的雪莲,牧民们都说,这是唐古拉山神下凡乘坐的白云,山神是来接引白玉堂的……
展骥敬了酒,按照牧民的规矩,在坟前献了雪白的哈达。
远处的纳木错湖水依旧永无止境地拍打着湖岸。
悠扬的歌声划破水面划破天空划破云朵传来——
"恳求菩萨哟成全,
让我俩能结连理。
今生即是不能相守啊!
来生呀还是要再相会!"
展骥握着还在哭泣的唐果儿的手,微笑着说:"今生,我们一定要相守。"
尾声二:
很多年以后,有金兵从北入侵,山河破碎,众生沉沦。幸有岳武穆率领岳家军如中流砥柱,挽危亡于千钧,救社稷于水火。
据传有世外高人,夜入中军帐内,授岳武穆剑法兵书,并赠宝剑名曰湛卢。
后岳武穆被害于风波亭,一腔忠魂热血却没有因英雄的逝去而断了传承。数千年间,泱泱华夏时有沉沦黑暗,历尽屈辱……彼时有人沉默、有人低头、有人认贼为父不亦乐乎,可总有人咬牙坚守着千年的火光与希望,存亡续绝,将那炎黄之魂尧舜之魄汉武之气盛唐之风代代传承,直至凤凰涅槃,浴火重生……
巍巍华夏,生生不息,总有英雄浩然正气,千古流传!
全文终
关于巨阙的后记:
打上最后全文终的三字时,竟然有一瞬间的恍惚和不舍。
07年6月发的第一章,到现在最后一章,已经悄然过去了三年。
还是喜欢展昭,还是喜欢白玉堂,但是这份喜欢已经随着巨阙这文的写作而渐渐有了不同。
其实刚开始,巨阙只不过是一个单纯意义上的后妈文,如果按照原有剧情发展下去,可能就是一个家庭伦理剧——白玉堂用自己对展昭的深情打动了所有人让大家知道搅基也是可以有的——嗯,没错,看看原来的提纲,巨阙就是这样的剧情。
但是,当08年我因为一时耍帅,让白玉堂一掌打死了伪猫差点然后因为想不出之后的情节准备坑了的时候,我和我们的国家一起经历了很多事情……拉萨的血与火,圣火的守护与传递,汶川的震撼与感动,直至那奥运的火炬在鸟巢的点燃……那一年,我终于深刻体会到了什么叫做"国家"……
然后就开始一边修改巨阙的情节一边反省——我究竟爱展昭的什么?
爱他的英俊潇洒爱他的武艺高强爱他的温文尔雅爱他的君子如玉?
后来,我想,我爱的是那个始终把家国天下放在自己心里,有着铮铮铁骨的南侠展昭!
因为经历了08年的那么多事情,我终于可以真正地说一声"我爱我的国家",所以我也终于可沉下心来仔细地借巨阙中展昭的形象写出我对于"家国天下"对于爱情的一些看法。
文中的"巨阙"其实就是一个展昭精神的象征,展骥追寻巨阙其实也就是在接受传承着展昭的精神,当他终于拿到巨阙奋起一跃后,他也完成了自己的成年礼,成为了一个真正的男子汉——对国家忠诚,对爱情忠贞,对朋友仁义,对敌人不屈……
所以后来,我让巨阙祭了小白,因为展骥已经得到了"真正的巨阙",并且又将"巨阙"传递了下去……
展骥的身世我是故意的,因为我觉得有些东西,并不需要血脉来传承。比如孔子,我们中大多数都不是他的后人,但是孔子的精神却能够传承了数千年下来,几乎所有中国人或多或少都会受到他的精神的影响,这种精神传承的力量远远大于血缘传承的力量。
展骥虽然和展昭没有任何血缘关系,他却完完全全地继承了展昭的所有,当之无愧是展昭的儿子——至少我是这么觉得的。
白玉堂的形象上,更多的展现的是我对于爱情的看法。我始终坚信在这个世界上有比爱情更重要的存在,所以我个人不能接受那种爱人没了就跟天塌下来一样的爱情观。逝者已去,生者坚强,带着对爱人的那份怀念继续坚强地走下去甚至可以代爱人挑起责任重担……我觉得我更喜欢这样的爱情……所以,巨阙中的小白可以说是我心目中完美爱人的一个化身。
结局我选择了纳木错成为两人爱情圆满的地方——恩,没错,我觉得巨阙是HE的一个故事,在这个故事里,每个人有失去的,但最后也有得到的——当年我去纳木错,在我踏上那片土地的瞬间我便觉得这是最适合这两人归宿的地方……可惜我的笔力不能描绘出当年纳木错给我的震撼之美的万分之一。
最后送上纳木错的照片一张,谢谢大家三年来的陪伴……【认真鞠躬】
番外 梁上燕
江南人家历来重视冬至,素有"冬至大似年"的说法。这不,离着冬至还有半月有余,陷空岛的大嫂就早早给白玉堂捎来了信,让他冬至务必要回家一聚。
白玉堂手捧信纸,心里头却是犯起了难:那展昭前几日也向包大人请了假,说冬至需回常州老家祭祖。展昭对包大人说这话时,凑巧被白玉堂听了个壁脚,于是某只耗子如意算盘打得叮当响——虽然不耐烦看展昭大哥那张棺材脸,但是回常州这一路上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倒也方便他胡天胡地……于是一封书信招来了欧阳春,请他代为看顾开封府,自己一门心思想要陪着展昭回常州。可如今大嫂的一封书信却难住了他,不由得抓耳挠腮讪讪地把信递给了展昭看。
展昭接过信看了一眼,淡淡道:"你前几年过年都没有回家,你几个哥哥和你嫂子恐怕想你想得紧,既然你大嫂来信了,你就好好回家去给哥哥嫂子们请个安,陪陪他们。"抬眼看到白玉堂一副不甘心的样子,不由得扑哧笑了出来:"陷空岛和武进没多少路,回头我处理完家里的事情,来陷空岛找你,我们一起回开封可好?"
白玉堂一时被展昭的笑颜耀花了眼,没听出展昭的话里不慎露出的撬口,只顾着扑上去拧展昭的腮帮子,反而被展昭一脚踹出了门,于是一时间开封府后院又是鸡飞狗跳。
书房里正在帮包拯整理文案的公孙策听到后院传来的笑闹声,一反常态没有跟着露出笑容,转头看了看正在案前练字的包拯:"大人,你可和展护卫说过'那事'了?"
包拯笔下一顿,一滴墨汁溅到了雪白的宣纸上,他叹了口气,放下笔,道:"说了……可是……"一向办事干练的包大人脸上难得露出了为难的神色,"你也知展昭这孩子的性子是外柔内刚……他和白玉堂的事情既然他已经认准了,要他回头恐怕并非易事。"
公孙策道:"听白护卫那样子,展护卫应是还没有跟他提及此事……但这事既从宫中起头,终究会晓得的……届时不知道要闹成什么样子……"听着后院传来的欢声笑语他不由得长叹一声。
包拯看向窗外几枝梅花,良久,摇了摇头。
过了没几天,展昭便收拾行李准备回家,白玉堂本来想跟着一道出发,没想到开封府又接了几个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案子,他不愿展昭归家还要垫着心思在公务上,于是只得留下把几个案子处理妥帖了,方也踏上了归家之路。
只是,这身后跟着一个尾巴让白玉堂很是怨愤——
"欧阳春!你好好地不守着开封府,干嘛要跟我回陷空岛?!"白玉堂恨恨地磨着牙盯着眼前的大汉。
欧阳春摸摸胡子,展颜一笑:"包大人说了开封府冬至放假,我既然被你招来了,自然是跟着你回家吃好的喝好的去"
白玉堂气结,用力夹着马肚皮,嘟囔道:"该来的不来,不该来的跟得起劲。"座下神驹吃痛,一撒蹄子就窜出去老远,把欧阳春远远地撇在了后面。
欧阳春看着前方那个骄傲的白色身影,想起展昭临走前的托付,脸上笑意渐渐收去,一时之间只觉得胸口窒闷,不由得大喝一声振奋精神,催马赶了上去。
两人座下皆是好马,快马加鞭之下很快就到了陷空岛。陷空四鼠已有一年多没有见到自家五弟,此番归来,自然是宝贝异常,整日好餐好酒地哄着这个小祖宗,连带着跟来蹭饭的欧阳春也吃肥了一圈腰围。冬至前夜,与陷空岛一水之隔的茉花村又送来了请帖,说是丁家老太君知道白五爷回来了,心里惦记得紧,请五爷第二日过去坐坐。白玉堂接到请帖欢呼一声。他早已过世的母亲与丁家老夫人是手帕交,白玉堂自幼常去丁家走动,丁家厨子烧得一手好菜,颇受白玉堂青睐。此刻接到请帖,勾起了幼年的馋虫,第二日一早便兴冲冲地到丁家去给老太君请安,身后又跟着不请自来的欧阳春。
丁家虽然官宦出身,但是在江湖上也是小有名气,尤其是这代出了丁兆惠丁兆兰一对双胞兄弟,人称"双侠",自然对江湖人物熟悉非常,一听白玉堂带来了赫赫有名的北侠,连忙迎出门来。
一方"幸会幸会"一方"叨扰叨扰",白玉堂熟门熟路,不耐烦这些繁文礼节,丢开他们径直由丁家仆人引着进了偏厅,丁家老太君已经等在里头,见到白玉堂进来,一把拉了过来搂在怀里,直喊:"都瘦成猴精了",一边又催着仆人快点摆饭。此时丁家兄弟已领着欧阳春走了过来,白玉堂不好意思地从丁家老太君怀里挣脱开来,笑道:"姨母总是嫌我瘦,所以这次过来定要好好地吃上一顿!"
丁家老太君眉开眼笑道:"就是这样才好。"这边丁家兄弟又向她引见了欧阳春,一番客套后,宾主在偏厅的圆桌坐下,酒菜也似流水一般端了上来摆满了一桌。主人劝饮宾客敬酒,一时之间席内笑语晏晏,热闹非凡。
只是落在已经晓得事情的欧阳春眼里,这一席犹如楚霸王的鸿门宴,让他有点坐立不安,突然间又听到白玉堂不经意间提及丁家的那位大小姐,心中不由得"咯噔"一下。
白玉堂本是无意,只是想到从小玩到大的月华也是许久不见,顺口问了一句"月华怎么冬至也不回来",却没想到一句话问下来,席间竟然都没人回话。他不由得瞪大了眼睛张望着神色尴尬的丁家两兄弟,"怎么了?月华出什么事情了吗?"
丁家老太君轻轻咳了一声:"太后准备明年给月华指婚,想到她就要出嫁,舍不得,便要多留她在宫中住几天。"
白玉堂何等敏锐之人,见丁家兄弟眼神闪烁,心知另有隐情,当下不动声色笑问道:"太后要给月华指婚?我怎么都不知道?指的是何家儿郎?说来让我看看配不配得上月华妹子。"
他怎么一说,席上另外三个人都屏住了呼吸,倒是丁老太君依旧笑容满面:"这人你是最熟悉不过的,说出名字来恐怕你也没话说,太后看中的就是那开封府的展昭……"
白玉堂楞了一下,旋即很快点头道:"原来是展昭……"他嘴角噙着笑意,可坐在他对面的欧阳春和丁家兄弟,却觉得白玉堂扫来的眼神如同被冰雪浸过一般,寒冷刺骨,不由自主地撇过头躲避白玉堂的视线。
丁家老太君似是没有注意到台下晚辈们眼神间的暗潮汹涌,犹自慢慢给白玉堂舀着鸡汤。丁家厨子做的鸡汤向来是口刁的白玉堂的最爱。三年老母鸡,配枸杞和高丽参炖上大半天,最后用棉纸吸去所有的油脂,汤水清而不腻,鲜美异常。几乎每次白玉堂来丁家,丁老太君都会给他备好这鸡汤。
丁老太君一边舀汤一边絮叨:"月华这丫头从小福气就好,小小年纪跟她爹进宫给太后请安,就入了太后的圣目。蒙太后恩典,招入宫中侍奉太后,太后待她有如亲生。知道皇帝有意把月华指婚给展昭,你是知道的,展昭曾经救太后于危难之中,太后对他是满意得不得了,虽然皇上赐婚的旨意还没下,不过这婚事也是八九不离十了,据说包大人也给展家去了信提了这婚事……我们做父母的,就盼个子女平安,月华嫁给展昭这样的人物,我们也满足了……玉堂你也不小了,该考虑一下自己的婚事了,可有看中哪家姑娘?你父母不在,丁姨可以帮你去提提?"
一旁的丁兆惠已经听不下去了,不得不打断自家母亲的话:"娘,吃饭吧……"
白玉堂静静接过丁老太君递来的汤,一口一口喝完,望向丁老太君,微笑道:"丁姨,玉堂已有一生挚爱,如有幸与他厮守终老,是玉堂的福气;如果不能,那也只叹玉堂福薄命戾。"
他说得平静,可是在座心知他和展昭之事的丁家兄弟及欧阳春,皆是心中一震。尤其是那"福薄命戾"四字,让众人都想到了当初冲霄楼白玉堂九死一生的惨烈,一时之间,席上竟无人开口说些什么。
用过饭,白玉堂说是有事便向丁老太君辞别,丁老太君点点头,伸手过去为白玉堂整了整鬓发:"玉堂,你已是大人了,丁姨不盼你出人头地,只盼你一生太太平平,你可懂丁姨的心思?"
白玉堂浅笑道:"丁姨的好意玉堂心领了。"说罢行礼转身走了出去。他走得并不急,却很快出了偏厅,欧阳春连忙向丁家太君行了个礼,匆匆追了过去。丁兆惠看了看自己的母亲,咬了咬唇,转身也跟了出去。
丁家老太君收起笑容一声不响地望着他们的背影,直到丁兆兰过来扶着她回房,她才微微叹了口气。
丁兆兰听母亲叹气,想了想还是咬牙问了出来:"母亲,您看月华的婚事成不?"
丁老太君斜了他一眼:"什么成不成的?指婚是太后的意思,到时候陛下下了旨意,我等臣民遵旨就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即便逃到天涯海角去,他也是大宋的子民。"
丁兆兰偷眼看着自己母亲漠然的侧面,不由得心内一凛,低下头去不敢再多说什么。
那边丁兆兰送丁老太君回房午觉,这边欧阳春和丁兆惠跟着白玉堂出了大门。
见白玉堂出门一个停顿都没有,拉了马就要翻身上去,欧阳春连忙拉住白玉堂:"五弟,你要去哪?"
白玉堂转身,盯着欧阳春和丁兆惠:"你们早就知道了吧?"
"知,知道什么?"欧阳春和丁兆惠不得不低头,避过白玉堂如尖刀一般的眼神。
"你们早知道宫里头要指婚,一个个瞒得我好苦!"白玉堂冷笑道。
丁兆惠不知为何脸上发热,只能硬挤出笑容来劝道:"五弟……我们也是情非得已……我们……"
"你们明知道我和展昭之间是什么关系,却还做出这等事情,真真是我的好兄弟!"白玉堂冷哼一声。
"五弟!"欧阳春见白玉堂的话说得重了,怕丁兆惠不好下台,连忙喝止。没想到白玉堂眼睛一眯,不依不饶地转向了他——
"还有你——欧阳春——你明知道展昭这次回去不是探亲,而是去处理赐婚的事情……他瞒着我,你也帮他瞒我?"白玉堂甩开欧阳春,翻身上了马。
欧阳春连忙拉住他的马缰,急急道:"五弟,你不要冲动!你现在去展家又有何用?"
白玉堂盯着欧阳春,笑了笑:"这样的大事,我怎能让他一人去扛?"
"五弟……你……"欧阳春心中发苦,死死拽住白玉堂的缰绳不让他走。
白玉堂俯下身子,轻声道:"大哥你放心,若展昭愿意与丁家结亲,我二话不说走人就是……可若他不愿意,就算是天王老子的旨意,我白玉堂都不会放在心上!"
他突然笑了起来:"大不了,抛下一切,天涯海角,碧落黄泉,我和他同去就是!"说罢,趁欧阳春闪神,出手如电点中了他扯着缰绳的手上的穴道。
"五弟!五弟!五弟——!"欧阳春对着他策马远去的背影,恨得直跺脚,再想到展昭临行前千叮咛万叮嘱切莫让白玉堂知道了指婚的事宜,没想到人算不如天算,一朝灯笼纸被戳穿,不由得唉声叹气,只得先回开封府报信。
白玉堂一路急行,第二日上午便到了武进展家。他整了整衣冠,上前叩门。开门的老仆以前在展穆的婚礼上见过这位漂亮青年,知是二少爷江湖上的朋友,于是连忙请了进来,又唤了小厮去内院请展昭。
白玉堂坐在花厅内接过仆人端来的茶水,心中微微松了口气——看展家现在对自己的态度,应该展昭还没有怎的……正在胡思乱想间,听得门外传来一阵急促凌乱的脚步声,他本能站起来,就看到展昭拉着一个人急匆匆地跑来,不由得脸上就浮起了一丝笑意:"展小猫!"
"玉堂……"展昭见他长身玉立,面上含笑,心中一震,又没来由地松了一口气,走上前去轻轻地捶了一下他的肩膀,再无多言。
相知多年,一个怎不知他千里奔波只为担心自己而来;另一个怎不知他苦心隐瞒只为不让他冷了心怀。此时两人相见,不需多言,已知道彼此心中的情谊,亦无需再解释更多——再大风雨,你我并肩应对就是……
展穆跟在展昭身后盯着白玉堂。展昭本来和他在书房里说着闲话,听得小厮报白玉堂来访,他眼瞅着原本还气定神闲的展昭陡然变了脸色就冲了出去,然后估计是察觉到自己失态了,这才返了回来,拉着他过来一同见客。
想到这里他皱了皱眉,之前接到包大人的书信上那含糊其辞的几句话又浮现在了脑海中,他用力闭了闭眼睛,听到展昭在那边喊:"哥,这是白玉堂,上次你成亲的时候见过的。"
那个白衣俊朗的青年走了过来,向他拱手弯腰施礼。姿势漂亮,礼数无差,可是展穆看到他腰间挂着的剑时,心头如同被人重重锤了一下!
白玉堂随身携带的是他惯用的画影,通体雪白,唯独剑穗是石青色……展穆非常熟悉的石青色——展昭对于自己身上的东西并不上心,所以衣物饰品一概用具都是展穆每季给他打点的,包括展昭用的巨阙的剑穗子。那时候下仆送上来的是为了配合展昭黑色的巨阙而买的石青色剑穗,他嫌色彩沉闷,特地命人用金丝缠了石青色的丝线重新编的。记得展昭刚得了这个剑穗子时喜欢得不得了,一直挂在巨阙上,后来有一次归家,展穆无意发现展昭的巨阙上换了一个白色的剑穗子,随口问起的时候,展昭含糊地回答说是"掉了""换了一个"……他也没有往心里去,可现在……
"展大哥?"白衣青年见他许久不作声,试探地喊了一声。腰间的剑穗随着他的动作轻轻地摇晃着,在阳光下反射出刺眼的点点金光……
展昭见他不回应,不由得带了点催促的含意喊道:"大哥?"
展穆身子重重一震,笑了开来,伸手指引着饭厅:"白少侠一路奔波辛苦了,一同用个便餐吧。"
白玉堂也不推辞,叨了声扰,便跟着展穆往饭厅同去,展昭亦跟着一起去了。
展家在当地是以书香传家,家中仆人不多,却也是谨言慎行手脚麻利。不一时厨房那里便送来了四菜一汤,均是素洁淡雅的菜肴。展昭知白玉堂是好饮之人,又让人热了一壶女儿红送上来。
三人虽然各有心思,却都是不露声色,白玉堂本就是能说会道之人,将当日猫鼠之争的往事拣了几件过来在席间细细说来,活灵活现,宛如就在眼前。再加上展昭在一边补充凑趣,说到趣处,连展穆也掌不住笑了起来……这一眼望去,倒是宾主尽欢其乐融融的样子。
酒过三巡,展穆站起来倾身给白玉堂满上酒杯:"当日冲霄楼上,白少侠不顾自身安危救舍弟于危难中,我敬您侠义,请满饮此杯。"
白玉堂持杯站了起来:"展大哥谬赞,我与展昭生死相交。当日情形,若是彼此相换,我信展昭亦会如此。"说罢瞟了一眼展昭笑着饮下杯中酒。
展穆不动声色也跟着喝完,又再度把自己和白玉堂的酒杯满上,笑言道:"昭弟自幼娇宠,于人事方面驽钝不堪,多谢白少侠不辞繁琐,于官场上倾力相护。"
白玉堂笑道:"展大哥折杀玉堂了,当日玉堂年少气盛,为了虚名与展昭争斗不休。所幸展昭宽厚平和,处处容忍,又以大义教化,让玉堂迷途知返,一腔热血有了报效之处,不至于虚耗光阴。玉堂还要谢谢展大哥教导展昭有方,请大哥今后亦多多教导玉堂。"言罢手腕翻转,一杯酒下了肚。
展穆没有回话,只是默默喝下杯中酒后,给自己满上后,捏着酒杯缓缓再道:"既然白少侠叫我一声大哥,我这个做大哥就有事要拜托兄弟了。"
不待白玉堂开口,他跟着笑道:"不瞒白兄弟,前几日接到包大人的信,说年后宫中就要为昭弟指婚,对象正是枢密院丁大人家的千金。白兄弟既然与昭弟情同手足,昭弟的婚事还要请白兄弟多多费心,这傧相之职,白兄弟怎么也不可推辞了。"
白玉堂没有开口,倒是一旁一直静静坐着看他们唇舌来往的展昭站了起来,端起酒杯向展穆道:"这杯酒,我替玉堂饮了。不是替他应了伴郎的差事,而是在此谢过大哥的美意。"
他昂首饮下杯中酒,放下酒杯,一撩衣角,便在展穆面前跪下:"展昭求大哥回了这门婚事。"
展穆慢慢坐回位子上,道:"我问你,你是不愿意和丁家成婚呢?还是不愿成婚?"
展昭一怔,抬头看着自己大哥的双眼,良久一咬牙道:"展昭不愿成婚。"
"为何?"展穆取过手头的茶盏一边用盖子撇着浮沫一边状似不经意地问道。
"展昭已有了今生所爱。"决心已下,展昭的回答迅速了很多。
"既有所爱为何不愿成亲?你看中谁家的好女儿,大哥必然为你做主求了过来。"展穆继续问道。
展昭张口正要回答,一边的白玉堂已经笑着也撩起衣袍在他边上一同跪下:"展大哥心里已经清楚,何必明知故问。我与展昭私下已订了三生石之约,还望大哥成全。"
展昭转头看着他,嘴角慢慢地扬了起来,伸手过去紧紧抓住了白玉堂的手,与他十指交缠跪于展穆面前,无比坚定地微笑着看向展穆,轻轻喊道:"哥……"
展穆狠狠地将手中的茶盏摔到了地上,瓷器四分五裂的声音惊动了门外守候着的仆人,探头探脑地看进来,看到自家的小爷和刚来的客人一起跪在老爷面前,一个个咬着舌头大气都不敢喘又缩了回去。
展穆摔了杯子重重地喘了几口气,平复了一下心态,沉声道:"昭弟,你累了,退下休息吧。"
展昭笑了笑:"哥,我很清楚我在说什么做什么。"
展穆阴沉着脸没有说话,展昭笑了笑,松开白玉堂的手,道:"玉堂,我们兄弟两想好好谈谈,你先到外头去等我好吗?"
依白玉堂的个性本来是想留着无论怎样陪着展昭解决了这件事情,但是既然展昭现在开口要他先避一下,他心中纵然万分不愿,也只能站起身来,拍拍展昭的肩:"我在镇子那边的岔路口等你。"说罢依旧按捺着性子向展穆行礼道别后走了出去。
他前脚刚离开展家,后脚看展家开门的仆人就碰地一声关了门,白玉堂摸了摸鼻子,苦笑了一下,心中啐道:"他奶奶的,要不是看在你家小爷份上,外头哪个敢在白爷爷面前甩门。"摇了摇头,拉着自己的爱马慢慢向镇子里踱去。
他心里很急躁不安,但是他知道这件事情并不是那么快就可以解决的,在展昭回到他身边之前,他需要等待很长很长的时间……
有灰重的云层从远方渐渐卷过来,遮住了原本并不亮的日头,冷风卷着地上的落叶尘沙,有妇人忙着收早上晾出去的被子,唤回外出游玩的孩童,一副山雨欲来风满楼的萧瑟感……
展穆让人传家法的时候,展昭其实一点都不意外,甚至反而有松了一口气的感觉。他知此事对于展穆来说无法接受,亦可算得上惊世骇俗……可是唯独此事,他不想退让……
所以当家法生生被抽断在他背上时,当展穆气昏过去时,在老仆人劝他低个头去跟展穆认错时,他只是死死扣住了地上的青石砖缝,咬紧牙关不发一言。
他生平第一次的任性,生平第一次地忤逆,生平第一次的孤注一掷……只盼着大哥能念在兄弟一场的份上,即便不能祝福他和白玉堂,也不要来拆散他们……
深夜,展穆的脚步声在祠堂门口响起。展昭颤抖着嘴唇看着他的亲生哥哥,听到一个个家族中的名字从大哥口中报出,那声音如此熟悉又如此陌生。
"展昭,我的好弟弟,你还要抗旨拒婚么?"那个既熟悉又陌生的男人报完了展家所有的名字微笑着看着他。
展昭突然觉得自己根本不认识眼前的这个人,这个人是谁?是那个疼他爱他呵护他包容他的大哥?
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看着那人转身远去的背影,露出了惨淡的笑容。他压上了所有的兄弟情谊,但是展穆压上的却是展家上下几百口的性命……展穆狠得下心,赌得起,可是他却赌不起……
谁比谁心狠?
谁比谁决断?
谁比谁放得下?
于是,在这场感情的战争中,他败得如此彻底……
踉跄地退开老仆人的手,展昭牵来了自己的马匹。
老仆人跟在后面焦急地喊着:"小少爷,小少爷!你不要这样!老爷是为了您好……您去认个错吧!"
他惨然笑着:"忠伯,你的小少爷……已经死啦……"
也许他的表情太过凄厉,老仆人竟没有再敢阻挡,任由他牵着马走了……
白玉堂站在岔路口,倚着一棵大树,双手抱胸头一点一点地打着瞌睡。突然,他睁开了双眼,眼内精光四射,向来路望去。
夜色中,一人一马慢慢走了过来。
识出来人后,白玉堂嘴角微翘,牵着马笑盈盈地走了上去。
"猫儿……"
当看到迎面走来的展昭脸上的表情后,白玉堂怔了一怔,嘴角的笑纹也渗入了几丝苦涩,终究还是慢慢伸出手去。
展昭抬起眼帘,看了他一眼,轻轻地握住了他的手。
一时之间,两人竟一句话也没有,只是十指相握,牵着马,慢慢地向前走着。
什么都说不出来,仿佛只要一开口,那满心的痛,就会化作鲜血喷涌而出……
所以只能咬紧牙关,握住对方的手,在路上行走……行走……行走……
如果可以这样握着手走到天荒地老就好了……
只是似乎连上天都不肯如他们所愿,一道雪亮撕破了整个夜空,没多久,冰冷的倾盆大雨便兜头而来。
展昭不得不松开白玉堂的手,道:"还是上马吧,前头有座破庙,我们进去躲躲雨。"
他说完,却不见白玉堂有动作,正要催促,只觉一股大力袭来,把他一下子拉下了马鞍,死死地把他压在了地上——
"离开!我们离开这里,离开中原,去西域,去那传说中的雪山,没有人会管我们,我们可以一起策马草原,一起等待雪莲花开!"白玉堂紧紧握着他的手腕嘶声吼道。雨水浇透了他的全身,却浇不灭白玉堂眼中激烈的光芒。
展昭死死咬着牙关,背后的伤口绽裂开来,痛入骨髓,可是依旧比不过心中绝望的痛楚,他一言不放,只是伸出手,将白玉堂紧紧搂住。
两人如同两头受伤的小兽,在这狂风暴雨中彼此依偎互相舔伤汲取彼此身上的温暖。
最终还是白玉堂觉察出了展昭的异样,他的手往展昭背上一抚,粘稠的触感让他一怔,随即赶紧把展昭拉起来,搂在怀中,翻身上马向不远处的破庙赶去。
破庙内一堆篝火燃得正旺,白玉堂并不急着把自己的衣服烘干,先一层层地把展昭身上已经湿透的衣服给脱了下来,当外衣脱下后,白玉堂看到展昭背上已经被血浸透的亵衣,脸部徒然一沉,抓起画影便向外走去。
展昭连忙抓住他的手把他扯回来:"玉堂,你做什么?!"
白玉堂的眼眶都红了:"谁伤了你,我必十倍报之!"
"他是我大哥!!"展昭死死扣住白玉堂的手腕,嘶声道。
白玉堂紧紧抿着嘴唇,半晌,终于转身,跪地抱住了展昭……如果是来自敌人的伤害,自然不用犹豫,以牙还牙就是……可是,当这伤害来自于亲友的时候……再强大的人,依旧是空留悲愤徒叹奈何……
展昭也紧紧抱住了白玉堂,突然觉得背上一热,竟是白玉堂的泪水滴到了他的背上。
他手忙脚乱地摸着白玉堂的头发,安抚道:"玉堂,没事的,我大哥手上没力气,一点也不痛……"可是说着说着,泪水也忍不住涌了出来。
不知道是哪个先凑上去吻去了对方脸上的泪水,篝火摇曳,雷电交鸣,暴雨倾盆,连那彼此纠缠的身影,亦带上了绝望的感觉……
开封府上下得到欧阳春的报信后,原备着他们回来必有一场大闹,没想到两人携手回来后,竟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两人公务的时候依旧合作默契,只是白玉堂不再住在开封府,展昭也心平气和地接受了宫内的指婚。
随着时间的流逝,展昭的婚礼一天天近了。丁月华作为太后认的义女,被赐了公主出嫁的全副仪仗,展昭亦被赐予了府邸一座搬出了开封府。
欧阳春看着两人不动声色的样子突然觉得有点摸不到头脑,于是某天拎着酒坛以喝酒的名义找到了白玉堂。
令他大吃一惊的是,白玉堂并没有另买府邸住下,反而包了花街最有名的花魁的房间,虽然不是夜夜笙歌,也是红袖飘香。欧阳春黑着脸赶走了房内所有的花街女子,怒道:"玉堂,事已至此,你又何必如此自己糟蹋自己?!"
白玉堂斜倚在贵妇榻上,一边给自己斟酒一边笑道:"大哥这话说得好生奇怪,我和展昭在一起时,你们说有违天理伦常,用尽一切手段要我们分开。现在我和他分开,住到这里来,你又说我自己糟蹋。那我真不知该如何是好你们才能满意了。"
"白玉堂!"欧阳春被他噎得大怒,想了想按捺下性子,不得不好声劝道:"你为何不好好买个房子住下,何苦到这腌臜地方混着。"
白玉堂笑了一声:"这地方我待着挺好,况且,我也不打算在这里久留,何必又花钱买房。"
欧阳春一愣:"五弟你意欲何往?"
白玉堂转动着手中的酒杯:"天大地大,何处不是我家?"
欧阳春被他话中的涵义震到,上前紧紧抓住了白玉堂的手,急道:"五弟何必如此颓唐,如今虽然九州安定,但北有辽国虎视眈眈,西有西夏狼子野心,正是我等好男儿征战沙场扬名天下之时,五弟你……"
白玉堂摇了摇头,道:"我未负这天下,是这天下负我,从今以后,这天下与我何干?"他话音虽轻,却是字字泣血,怨愤之情溢于言表。
欧阳春只觉得如鲠在喉,叹道:"五弟,你这一说,可把展兄弟也说进去了……"当看到白玉堂发红的眼眶,他再也说不出什么了。他突然明白了白玉堂心中的怨恨与压抑,爱侣被迫劳燕分飞,如果说展昭还可以怨的话,白玉堂却连怨都不敢不能,无论怎么说,只要他对这事开口,便是连展昭一同怪了进去,于是桀骜如白玉堂,也只能借酒浇愁远遁他乡——若无法恨,那便只能离开……
欧阳春无话再可说,只能过去紧紧抱住了白玉堂:"玉堂,无论怎样,好好活着。"
白玉堂深深吸了口气,轻轻推开欧阳春,笑道:"瞧大哥说的,好像我今夜就要走了再是。怎么着我也要喝了展小猫的婚酒才会走的,不说我和他的情分,月华妹子怎么也是我看着长大的,如今她出嫁,我定要好好喝上几杯!"
白玉堂果然说到做到。展昭大婚当日,他特意换下了一贯爱穿的白衣,换上了红色的锦袍,喜气洋洋忙出忙进,当足了一个好兄弟好傧相,将整个婚宴安排得井井有条。
待新娘子进了门,拜了天地,掀了盖头,洞房内,人声鼎沸,大家都在嬉笑着要闹新人,原本一直站在门口的白玉堂走了起来,从一边的桌上取过一壶酒,对着丁月华说:"来,妹子,跟你家相公喝个合卺酒."
众人起哄着,新人不得已接过了碧玉的酒杯.
酒杯与酒杯靠在了一起,上面的龙凤呈祥图案成双成对,喜喜庆庆.
那人手腕轻斜,澄清的酒液便从整块碧玉雕成酒壶里流淌了出来.深褐色半透明的液体,上好的女儿红.在白玉堂和丁月华的家乡,从女孩子落地的那一刻起,她的家人就会在后院埋下一坛好酒,直到女孩子出嫁,这酒才会重见天日,用来陪嫁.
白玉堂的手很稳,酒液细长,流得缓慢,他笑着对丁月华说:五哥唱一句,你也得唱一句,唱完才作罢,否则你们这杯子就一直碰着吧!
丁月华虽然狠狠瞪了他一眼,依旧羞红了脸,低声答应了.
白玉堂轻轻地哼唱了起来:
绿酒一杯歌一遍
绿酒一杯歌一遍。
再拜陈三愿:
一愿郎君千岁,
二愿妾身常健,
三愿如同梁上燕,
岁岁长相见
……
展昭手中的杯子轻轻地抖动了起来,斟满的酒液摇曳着,一不小心就溅出酒杯落在了他手背上。
宾客们起哄起来:新郎官可握紧了,晃出来的酒不能算,要补上!
展昭的眼睛异样的明亮,死死盯着酒杯里的酒,仿佛可以看出朵花来。
终于新娘红着脸把那首曲子唱完了,在众人的哄笑中,一对新人喝下了这个合卺酒。
白玉堂也哈哈一笑,仰首将酒壶里剩余的酒倒入口中,顺手将酒壶一抛,正落在了展昭的怀中,头也不回地推门离开了新房。
红尘过往,纷纷扰扰,俱丢之脑后。
连弱女子都有勇气说"纵被无情弃不能羞!"更何况他一介顶天立地的男儿?
凄凄惨惨戚戚不是白玉堂的风格,放开心胸抛开一切才是他的气度,当白玉堂看到船帆于碧水青天之中呼啦啦地扯起时,窒闷已久的心胸随着江风拂面陡然畅快了起来。
他长吸一口气,正欲翻身跳上船,身后响起的马蹄声让他停住了身形。
转身一看他笑了起来:"你起得倒是早……"
来者正是昨日才做了新郎官的展昭。
展昭下了马,走到他面前,直直地盯着他:"若不是欧阳大哥告诉我,我都不知你准备今日出海。"
白玉堂啐了一口:"死欧阳那个大嘴巴!告诉他等于告诉了全开封的人!"
展昭没有理他的咒骂,伸手紧紧抓住白玉堂的手腕,张了张口,又不知该说些什么。知白玉堂深者,展昭也!他如何不知白玉堂为何要走为何又不告诉他?可是终究心内无法放下,好像有人在对他说:快去见白玉堂快去拦住白玉堂,他若是走了你一辈子都见不着他了……
于是他快马赶来,却只会相对无言……
白玉堂看展昭默默无言,眸中神色凄楚,心头也微微疼了起来,强撑着笑道:"多谢你来送我,本来我还想藏着这东西,觉着算了,送你也没意思。如今见你,倒觉着还是给了你,留个想念……算我自私,我终不愿你忘了我……"
我怎会忘你!展昭心头呐喊着,却说不出口,只是木然接过白玉堂递来的一方小玩意——虎口大小的白玉雕饰,正是一猫一鼠与葡萄藤架下休憩。他盯着这玉佩,只觉得五脏六腑都在翻腾如被火灼烧一般煎熬。
他抬起头来:"玉堂……"
白玉堂展颜一笑,伸指抵住了他的嘴唇:"你我还在这同一片天下,想你的时候我便看看这蓝天,亦是安慰……"
说罢,白玉堂摸摸了展昭的脸颊,头也不回地跳上了船板。艄公吆喝着收起了船板,大船渐渐驶离了岸边。
展昭握着玉佩站在码头,见那白衣渐渐消失在水天交际之处,不由得潸然泪下。
尾声
——庆历元年二月——
边塞的冬天总是特别得严寒,纵使已在边关待了数年,展昭都无法适应这里的苦寒。军帐中虽然生着火,但是和外头也没有什么差别,展昭跺了跺脚,决定出去走走活动一下暖和暖和身子。
刚掀帘走了出去,就看见朱观手里捧着个冒着热气的大碗兴冲冲地走了过来,看到展昭立刻高兴地喊了起来:"哎!展大人!正好,兄弟们刚刚出去打猎,打到了一头野鹿,我想你平日畏寒,这鹿血正是驱寒的好物,所以连忙放了血给你送来。快,趁热喝了!"
展昭笑着接过朱观手中的碗:"展昭体弱,让朱大哥见笑了。"
朱观不好意思地挠着头:"你这可是说笑了,你若是体弱了,这些年被你毙与马下的敌军,不是要哭死了!"
展昭笑了笑,低头一口一口地啜着鹿血。他并不习惯喝生血,只是朱观是一番好意他无论如何也要把这碗鹿血给喝光的。
朱观一边看他喝着,一边在旁边说着闲话:"听说最近朝廷里在争这仗还要不要打下去了……哎……也不知道他们一群大老爷们坐在庙堂之上能争出个什么结果来。"
展昭看了看他,叹道:"打仗终究劳民伤财,这仗能不打总是不打的好。"
"可是——"朱观闻言急忙道。
展昭摇了摇手继续道:"只是若是敌人打上了门,也断没有任人欺压的道理,总不能让人说我们大宋的好儿郎都是死了的不成。"
朱观狠狠一击拳:"就是这个道理!能不打自然最好,惹上门了也要让他们知道我们的厉害!"
展昭笑笑,将喝完的碗还给朱观,两人正聊着驻防的军务,一小兵跑了过来传令道:"韩琦大官人有要事请两位将军相见。"
展昭和朱观对看了一眼,不知发生了何事,急忙赶到了韩琦的军帐中。
到了军帐才发现,帐内已经聚集了来自镇戎军、环庆、鄜延两路全部将领。待他们进账,帐内最高的将领——时任陕西经略安抚副使的韩琦将一卷羊皮地图摊在了桌面上,沉声道:"接斥候报,李元昊近日将率兵10万由折姜进发,经天都寨、西吉、将台,沿瓦亭川南下入侵我朝!"
帐中众位将领听他一说,都眼睛一亮,韩琦在地图上虚画了一个圈,斩钉截铁道:"既然他敢来犯,我们就让他进得出不得,给他来个前后夹击,瓮中捉鳖!"
帐中的气氛热烈了起来,将领们纷纷讨论如何把胆敢来犯的李元昊揍得满地找牙,最终订下计谋——环庆路副都部署任福为统率,任福与泾原驻泊都监桑怿率轻骑数千为前锋,展昭、朱观和监武英等后继,誓将李元昊消灭在大宋境内。
于是,震惊历史的好水川之战,就此拉开了血腥的序幕……
史料记载:李元昊直抵好水川后,采用设伏围歼的战法,将主力埋伏于沟壑纵横的好水川、姚家川两侧谷口,遣一部兵力至怀远城一带诱宋军入伏,李元昊于宋军必经之处的道旁放置数个银泥盒,内有动跃声。宋军至,将盒打开,百余只带哨家鸽自盒中飞起,为夏军发出的合击信号。宋军阵未成列,即遭夏骑冲击。西夏军队居高临下,四面突击宋军,宋军多坠山崖,死伤甚众。
主将任福与其子怀亮战死。
前锋桑怿等战死。
行营都监王珪率4500兵自羊牧隆城来援,亦战死。
武英,赵律等皆战死……
苦战多时方能脱身的朱观和展昭带着剩余的宋军拼死战退至一河谷内,亦中了西夏人的陷阱,战马绊到了绳索,巨大的石块从天而降。
展昭见状抢过身边人的长枪,腾身而起,只听得几声沉闷的巨响,他竟只凭一人之力将所有的巨石挑至两边,众人虚惊一场,擦擦冷汗,正待出发时,展昭叫住了朱观。
"朱大哥,我们既然触动了西夏人的机关,想必追兵不久后就会赶来,这山谷狭长,如果在此设兵抵挡,也能拖得一时。我留下,你带着大家先走。"
听展昭前面说的,朱观还不时点头,可听到他要留下来,不由得大吃一惊朱,连忙抓住展昭的手,道:"展大人切莫如此,你武功卓绝,带着兄弟们闯出去,我已受伤,难免成为你们的负累,不如留下来为你们牵制追兵……"
展昭摇了摇头,翻转手腕握住了朱观的手,微笑道:"朱大哥,你只是皮肉之伤,万万不可气馁,这一路突围,还要靠你了……"
朱观望着展昭苍白的脸色,猛然一窒,大恸:"展……展大人……你……"
展昭淡然一笑,轻轻摆手:"快走罢!"说完转头上马欲向谷口行去。
朱观紧紧抓住展昭的缰绳,嘶声道:"展昭……展昭……你可有何物要我带回去?我必定帮你带回去!"
展昭勒马大笑:"朱大哥,我要你把我们大宋好儿郎的性命都带回去,能带多少就带多少!"
他看着朱观颤抖的双手和通红的双眼,终于从怀中掏出了一个玉佩。上好白玉,温润白腻,雕刻着的是在一猫一鼠于葡萄架下小憩,刀工精美,一看便非凡品。
他将玉佩交到朱观手上轻轻道:"朱大哥,若是找不到我的尸首了,请帮我把这块玉佩带回去葬了吧……"
展昭已经隐隐听到了谷口处奔腾的马蹄声,那是西夏的追兵。比一般马蹄声更为沉重,那是西夏赫赫有名的铁鹞子——着铁甲的骑兵,连战马身上都覆盖着坚硬的铁甲……
而站在他背后的,除了50多人以前是他的亲兵,执意留下与他同生共死的骑兵外,另外的两百多人,是因受了重伤,不得不留下来的伤员……
展昭听着那越来越近的如奔雷般的马蹄声,转身背对谷口,面对士兵,沉声道:"我们在这里多战一刻,我们的兄弟便能多活一个!我们在这里多战一刻,西夏军就少侵入我们的国家一步!"
他高高地把手中长枪举起:"寸土不让!"
"寸土不让!"衣衫褴褛,全身上下糊满了血污和泥土的宋军们,发出了比他们面前奔涌而至的西夏骑军马蹄声更加炽烈的怒吼。
西夏军在这个小小的河谷里,遭遇了他们这次战争中最为激烈的抵抗……几乎是每一寸的前进,都是踏在己方与宋军死去士兵的尸体上前进的。
展昭已经没有办法再去照顾身边一个个倒下的士兵,他死死咬住牙关,他清楚,刚才谷中强行挑飞落下的巨石已经伤了他的肺腑,如今只要稍有不慎,气息偏差,便是脏腑皆碎……他可以死,但是他想在死之前杀掉更多的敌人……唯有杀敌,才能救人……
手中长枪如游龙般闪动,灌注着内力的长枪突破了铁甲的防御,每一次出手,就有一个西夏的铁鹞子倒地。
他的强悍很快引起了西夏军指挥官的注意,立刻就有数架弩箭对准他射来,展昭眼角微眯,竟不肯回手自救,只是稍稍偏身躲过了要害之处,四支利箭穿透了他的身体的同时,展昭长枪横扫,生生将两名铁鹞子扫落战马……
他终于撑不住,一口血喷了出来!
一旁的亲兵惊声尖叫:"展将军!"就要扑上来,展昭手一挥阻止了他的举动,深吸一口气按下喉咙间翻滚的血腥气,仰天长啸,抛开已经被他内力震得丝丝裂开的长枪,反手拔出了腰间的巨阙,雪白色的剑穗滑过他的手背,带来了一丝温柔……他抚摸着剑穗,笑了笑,举起巨阙,大喝道:"寸——土——不——让——!"
夹杂着内力的喝声在河谷中回荡,震慑了在场的西夏军,也振奋了在场的宋军。
宋军们高喊着"寸土不让!"与西夏军殊死搏斗。很多宋军,从马上掉下来了,只要没有被西夏骑军踩死,就立刻拔出怀中的匕首向西夏军刺去;有些士兵失去了武器,就抓起地上的石头甚至土块与敌人搏斗;甚至连那些倒在地上即将死去的人,也张开口,狠狠咬住西夏军马的腿……他们用他们的血肉之躯,将这支追兵死死地缠在了河谷内……
西夏军队都被震撼住了。这些他们所看不起的宋人,被他们轻蔑地嘲笑为"宋猪"的宋人,以为撕开这些汉人精致华丽的锦缎衣服,割开那柔软娇嫩的肌肤,底下的只是不堪一击的软骨头,没想到露出的,却是宁折不弯的铮铮铁骨!
巨阙的剑柄已经被鲜血浸透,滑腻不堪,展昭随手撕下一条衣襟,将剑柄紧紧缠在自己的手上……他缠得很仔细,仿佛山脚下步步进逼的西夏军并不存在,他甚至还轻轻地哼起了曲子:
绿酒一杯歌一遍。
再拜陈三愿:
一愿郎君千岁,
二愿妾身常健,
三愿如同梁上燕,
岁岁长相见……
很久以前,那个白衣的青年曾经抱怨:臭猫,我都唱了那么多遍了,你也回应一下嘛!
他涨红了脸,张了张嘴,舌头却像打结一样,始终唱不出那缠绵的小调。
可是现在,他终于可以哼出来了……面对着死亡的阴影,他终于可以哼出了这首曲子——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
他仰头看了看天空,蔚蓝如洗,一如白玉堂离开的那日。
白玉堂说:至少——你我还在这同一片天下,想你的时候我便看看这蓝天,亦是安慰……
于是,他微笑,看着已经包围住自己的西夏士兵,握住巨阙,腾身而起……
风声于耳边呼啸,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已经融入了那片蔚蓝的天幕,插上了自由的双翼,在天幕翱翔着……仿佛看到遥远的海边,白玉堂正翘着二郎腿在甲板上一边喝酒一边晒太阳
白玉堂的眼睛望向蓝天,而已经融入蓝天的他,感受到了那视线如同穿透了他的身体一般……
如此温柔,如此美好……
绿酒一杯歌一遍。
再拜陈三愿:
……
三愿如同梁上燕,
岁岁长相见……
你看那群山巍峨, 你看那浪潮起落,你看那天地苍茫,你看那红男绿女,亦抵不过茫茫众生中白衣青年抬头微笑轻唤::猫儿……
若有来世……如有来世……只愿化身梁上燕,朝朝暮暮,常伴君前……
完
其实有很多话想说的
但是写完这一万多字后本人已气绝身亡……
总之~谢谢大家一直以来的爱护,谢谢今天给予我祝福和礼物的朋友们
我爱你们~~
平行番外——黄粱
唐代《枕中记》:"开成七年,有卢生名英,字萃之。于邯郸逆旅,遇道者吕翁,生言下甚自叹困穷,翁乃取囊中枕授之。曰:'子枕吾此枕,当令子荣显适意!'时主人方蒸黍,生俛首就之,梦入枕中,遂至其家,数月,娶清河崔氏女为妻,女容甚丽,生资愈厚,生大悦!于是旋举进士,累官舍人,迁节度使,大破戎虏,为相十余年,子五人皆仕宦,孙十余人,其姻媾皆天下望族,年逾八十而卒。及醒,蒸黍尚未熟。怪曰:'岂其梦耶?'翁笑曰:'人生之适,亦如是耳!'生抚然良久,稽首拜谢而去。"
此文送给我的姘头玄。生日快乐~纵使人生如幻梦一场,然梦中有你相伴,亦是美好酣畅~
正文:
展昭睁开眼睛半晌,听到门口屋檐下那个小风炉上的黄米粥在咕嘟咕嘟地翻着泡,然后听到忠伯压低了嗓子在教训那个偷懒打瞌睡的小厮:"什么时候还敢偷懒?熬坏了二爷要喝的粥,小心老爷打断了你的狗腿!"
就算隔着门帘看不到忠伯的样子,展昭也能想象出他吹胡子瞪眼睛的样子,心里偷笑了一会儿,咳了一声,慢慢撑起了身子。
果然,听到他的咳嗽声,忠伯立刻冲了进来,那利索的腿脚让人不得不怀疑这个展宅的大管家其实也是一个深藏不露的功夫高手呢……
"小少爷你醒啦?饿不饿?外头正熬着粥,一会儿用些吧?老爷特意吩咐用黄米熬的,说是健脾和胃、补益虚损,对您的身子大有好处的!"忠伯帮着展昭洗漱完毕,扶着他到一边的小圆桌前坐下——他始终改不了"小少爷"这个展昭幼年的称呼,只有在外人在的时候才刻意换成"二爷"。
展昭哭笑不得地看着忠伯小心翼翼的样子,不由得笑道:"忠伯我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你不用这么把我当成了琉璃风灯一样怕摔怕吹的。"
忠伯正打发外头的小厮送上黄米粥和配粥小菜,听展昭这么一说,立刻拧起了眉毛:"小少爷你受了伤失了那么多血,现在你年轻,不觉着怎么的,若是大意了不养彻底好了,等你到我这把年纪了,就知道苦头了!"
展昭一听他开头,立马就把头埋到碗里,连忙说道:"是是是,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忠伯见他拿起勺子,这才停下唠叨。
展昭舀起炖的绵软粘稠的粥喝了几口,满嘴的香甜,又看到送配菜来的小厮从食盒里取出了一碟玫瑰糕,拈起一块咬了一口,方装作不经意的样子问道:"我哥呢?"
"老爷一大早就去下面庄子里办事了。"一如展昭所料的含糊回答。
展昭微微蹙起了眉头,嘴里原本香甜可口的糕点也如嚼棉絮——又是这样么……似乎除了自己刚回来的那天,展穆就总是这样,不是庄子有事就是族里有事,一次两次还好,几次下来,展昭再迟钝也觉察得出展穆是在避着自己……
是生自己的气么?因为那么不当心自己的身体,差点死在好水川?
不,不像,若是生气,又怎么会每天这样一碟玫瑰糕?只属于兄弟两人之间的小秘密,代表着歉意的玫瑰糕……
大哥无法原谅的其实是他自己吧……
展昭不由得想起他回家那日:
虽然已经在京城调养了数月,但是依旧不能骑马,还是坐了马车回去。重伤初愈,还是觉得气虚体弱,进了门勉强和大哥说了几句话,就一头扎倒在自己床上睡死了过去,等醒过来的时候,已是月上中天,房里没有点灯,他刚开始以为大哥已经回去了,没想到一直起身子,就看到大哥正怔怔地坐在床边的椅子上,一直望着他,反而把他吓了一大跳。
"哥……"他疑惑地轻喊道。
展穆整个人突然站了起来,僵硬地从桌上的食盒里取出汤煲,絮絮叨叨道:"醒了就好,你睡了一整天,想必是饿了,先喝点热汤吧。"
他觉得大哥整个人都怪怪的,于是乖乖坐在床上等着喝汤,却听到了轻微的持续的叮当声,他听了很久才反应过来是大哥的手在抖,所以带着碗里的汤勺晃动起来磕到了碗沿,才发出了这样的声音。
听出来的瞬间,他也一下子明白了大哥的古怪——自己受了重伤,回来又一下子睡了那么久,一定让大哥担心了……
于是他尽量放软了声音,伸手轻轻拉住大哥的衣摆,一如儿时对大哥撒娇一般说道:"哥,我没事,你别担心……"
许久,那叮叮当当的声音才停了下来,他以为大哥会转过身子,没有想到他却道:"汤冷了我让厨房热热再送过来。"便拎着食盒飞快离开了……
然后……一直到今天,展昭就再也没见过自己的哥哥……
唉……展昭坐在椅子上看忠伯指挥下人收拾碗筷,心里想着那个别扭的大哥,不由得唉声叹气不知该做些什么才能扭转目前兄弟之间诡异的关系。
忠伯看见自己小少爷愁眉苦脸的样子,错会了意,以为是他在屋子里躺得无聊了,看看外头春光明媚的样子,再看看小少爷已经泛出点红润来的双颊,终于凑过去建议小少爷要是实在无聊的话,不如去花园里逛逛。
接纳了忠伯的好意,展昭向花园走去,刚到园门口,就听到里头传来小孩的哭喊尖叫,连忙三步并作两步赶到发声处,就看见展骥拖着裤子露出半截小屁股趴在地上哭得声嘶力竭,一边是大哥的长子展骐。
"怎么了?"他走过去抱起展骥,温声问道,"是摔跤了吗?"
"哇啊啊啊啊——!骐哥哥……骐哥哥打我!"展骥手上沾了地上的泥巴,一边哭一边抹脸,把自己的小脸抹成了一个花脸猫。
展昭疑惑得看看展骐,七岁的孩子脸涨得通红,看着自己的叔叔。展昭安抚地对他笑了笑,又低头去问展骥:"哥哥为什么打你啊?"
展骥突然不哭了,黑亮亮的眼睛滴溜溜地转,吸着鼻子就是不说话。
展昭笑了:"你不说,那就让骐哥哥说。"说完,抬头看向展骐:"骐儿,你来说。"
展骐看着自己的叔叔并没有勃然大怒的样子,满脸温柔亲近的笑容,原本紧张的心情放松了下来,讷讷道:"展骥他要从假山上跳下来,被我看见了……我,我……我一时紧张,就……揍了他的屁股……"
展昭看看两个小孩身后的假山,一人多高,展骥若是从上面跳下来,受伤时肯定的——想到这里,不由得沉下脸,对展骥道:"怎么这么调皮,幸好你骐哥哥拉住了你,你还恶人先告状!"
展骥看着自己爹爹黑了脸,心中害怕,往后缩了缩,又突然像想起了什么一样,脖子一扬道:"人家说爹爹轻功厉害飞天遁地无所不能,我是爹爹的儿子,自然也会飞,从这假山上跳下来又算什么!"
展昭看着他高高昂起的不服气的小脑袋,心中哭笑不得,伸指轻弹了一下他的小脑门:"小笨蛋,什么功夫都没有还敢胡作非为,你以为爹爹的轻功是天生的么,还不是要去学去练的。"
看着展骥吧瞪吧瞪的大眼,展昭笑了笑,站起身,拉着他的小手,又伸手去摸了摸展骐的头:"谢谢你,骐儿,辛苦你了。"
展骐感受到展昭掌心的温暖,不由得鼻子一酸,眼圈发红,连忙用力揉了揉眼睛,咧嘴笑道:"没事,我是哥哥,照顾弟弟是应该的。"
展骐的脸像足了他的父亲,一瞬间,展昭仿佛看到了当年的展穆。他微笑着牵过展骐的手,一手一个,左右看了看,笑问道:"想学功夫么?"
"想!!"两个孩子大声欢乐地喊道。
一个上午,展昭都在花园里陪着两个孩子,说是学功夫,其实还是玩闹得居多。他原本很少待在家里,两个孩子与他都是敬畏有余亲近不足,这一个下午玩下来,倒拉近了不少距离,一直到用中饭的时候,两个小孩还是缠着他不放,展骥更是仗着自己是儿子,硬抱着展昭的脖子不肯松手,占据了展昭的怀抱,连吃中饭都是腻在展昭怀里吃的。
展穆的妻子在饭桌上看见这样,怕展昭累到,吃了饭便压着自己的儿子去书房练字,又哄着展骥陪展昭回房睡午觉,等下人回报说二爷和小少爷都上床了,这才松了口气,拿了自己的刺绣的针线,去书房陪儿子练字。
回家数月,展昭总算被逼着养成了午睡的好习惯,搂着胖嘟嘟的儿子,小孩呼出来的气息间甚至还带着奶花的香味,展昭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朦胧间似乎看到一个白色的身影跳窗而入……
展昭眯着眼,嘀咕了一句:"真讨厌啊……怎么梦里还是这么没规矩的样子……"戳了戳靠过来的那张熟悉的脸,又沉沉睡去。
白玉堂不可思议地看着床上这一大一小,尤其是展昭居然能戳了他的脸后又睡过去,实在让他黑线万丈。想狠狠拧一下这只大猫的脸颊,让他睁开眼睛看清楚不是梦是他白爷爷回来了,可是看到展昭消瘦的脸庞,终究还是放下了手。
"臭猫,吓死你爷爷了,害老子跑来跑去,累个半死,你倒睡得香!"白玉堂磨着牙低语道。
窗外茉莉花开得正好,浓烈的香气传来,再加上温热的天气,似乎让瞌睡虫也传染到了白玉堂身上,在看到展昭完好的样子后,白玉堂终于决定也爬上床好好睡一觉。
嗯,怀里抱着一只大猫咪,果然睡起来更舒服……进入梦乡前白玉堂满意地想着。
展昭在睡梦中觉得背后有一个巨大的暖和的东西靠了过来,然后环住了自己。自从受伤之后,他的手脚一直容易发冷,所以有这样一个暖炉让他觉得很舒服,不由得又向后蹭了蹭,又蹭了蹭……他突然睁开了眼睛——这梦也实在太真实了吧?!
一回头,梦中的暖炉赫然化作了人形正横七竖八地躺在床上,还是他非常熟悉的长相!!
"白……白玉堂?!"要不是还记得自己儿子就睡在旁边,展昭早就叫出来了。怎么回事?居然不是梦不是幻觉,而是……真真切切的……白玉堂?
"嗯……猫儿……"白玉堂睡得并不沉,展昭一动,他也醒了,见展昭一脸不可思议地瞪着他,不由得笑了起来,凑过去用下巴蹭了蹭展昭的鼻子。
"你,你怎么……"
"你受了重伤,我那几个哥哥连忙通知我回来,只是冬天海上风向不对,折腾了数月才回了大陆,先去了边营,结果人家说你被接回京疗伤了,赶到东京,谁知道又晚了一步,说你回老家养伤,紧赶慢赶,这才赶过来,还好你没又跑哪里去了……"说着,白玉堂大大打了个呵欠。
展昭看他眼睛下面明显的黑影,心中感动,可是视线掠过白玉堂的脸颊,又蹙起了眉头:"你脸上是……"好明显的巴掌印!
白玉堂满不在乎地摇摇头:"你大哥收的卖路钱呗,否则你们家里的仆人怎么会放我进来。"
展昭叹了口气:"大哥他……唉……"
白玉堂眼睛亮晶晶地望着展昭:"没事没事,他是你大哥啊!能让我见你,打这一巴掌算什么。"
展昭轻轻摸了摸白玉堂脸上的巴掌印,轻声道:"我给你上点药吧。"他心知白玉堂那么心高气傲之人,肯忍了这口气,必然是看在自己的份上,心中又是感动又是难过,正要起身拿药,却被白玉堂一把抱住——
"猫儿……听到你受了重伤,差点……差点……我……我……"白玉堂将头埋在展昭肩膀上,含糊不清地说着。
从鬼门关里滚了一圈侥幸还生,展昭自然明白他想说些什么,伸手环住了白玉堂的腰,低声道:"我已经没事了,玉堂……我没事了……"
良久,白玉堂才抬起头,张张嘴正要说什么,突然笑嘻嘻地向展昭身后挥了挥手。
展昭转身一看,原来展骥醒了,正头疼怎么跟展骥解释为什么他一觉醒来床上多了个陌生人,没想到展骥一眼就中意了这个白衣服的漂亮哥哥,咯咯笑着扑上来把口水糊了白玉堂一脸。
"哥……哥哥……"展骥望着白玉堂
"不对,是叔叔,不是哥哥。"白玉堂耐心诱导。
"哥……哥哥……"展骥死不悔改。
"叔叔,是叔叔。乖,来,喊一声叔叔,叔叔给你糖吃。"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白玉堂甚至使出了贿赂这种下三滥的招数
"哥哥,给糖吃!"展骥很坚定地两手抓两手都要要。
白玉堂气急败坏,转头对着一边的展昭怒吼:"展昭,你儿子故意的吧?!耍我呢!"
展昭早笑倒在了床上。
这时,有下人过来,说老爷请二爷和客人书房去说话。展昭和白玉堂对看了一眼,彼此微笑了一下,拉着手过去了。
一进书房看到展穆,展昭唬了一大跳,甩开白玉堂的手就跑了过去,扶着展穆的肩膀惊声道:"哥!你眼睛怎么了?!"
展穆的左眼眶很明显被人揍出了一个青印子。
展穆没有回答,跟在展昭身后的白玉堂发出了噗嗤的偷笑声,展昭恍然大悟——难怪那只白老鼠刚才表现得那么大度的样子,原来他早就捞回了本!
狠狠瞪了一眼捂嘴偷笑的白老鼠,展昭取了药来,给展穆敷上,检查了一下,稍微松了口气,还算白玉堂有分寸,这青肿上了药后,明天早上就该褪去,不碍着什么……可是还是忍不住狠狠掐了白玉堂手背上的肉。
展穆看到白玉堂被展昭掐得整张脸都扭曲了起来,原本郁郁的心情欢乐了起来:哼哼,白玉堂,再怎么着,展昭都是我血脉相连的亲弟弟,你以为你一个外人在我们兄弟之间能讨得了好去?
接过展昭奉的茶,展穆轻咳了一下,正色道:"既然白少侠大老远的跑来了,就多盘亘几日,昭弟你在家休息,就代我好好招呼客人。"
展昭哪里听不出自己哥哥的话外之音,一愣一怔又复一喜,一时之间说不出什么话来,只能轻喊了一声:"哥……"
这边白玉堂早挤了过来,狗腿地为展穆的茶杯里添了水,又奉了上去:"哥哥,用茶。"
展穆瞪了他一眼,看看展昭,终于笑着接过了茶杯。
用罢晚餐,白玉堂陪着展骥上串下跳东奔西走,终于把小孩子充沛的活力给消耗完毕,奶娘从他手中接过昏昏欲睡的展骥躬身告辞。白玉堂擦了擦脸上的汗,自觉这陪小孩玩毫不亚于冲霄一战,转身看到一直陪在身边的展昭,不由得心中溢满柔情,伸出手将展昭拉到怀里紧紧抱住。
"累了?"展昭轻轻问道。
"不。"只是想这样抱着你,不想再放手了……
两人静静地抱在一起,良久,展昭开口道:"玉堂,以后你打算怎样?"
"你有什么打算么?"白玉堂不答反问道。
展昭沉默了一会儿道:"其实等我身体全好了,我还想回边关去……西夏一战后,辽国也在蠢蠢欲动……我,我不能……"
白玉堂的沉默让他不知道该如何继续下去,正在犹豫中,白玉堂突然噗嗤一声笑了起来:"你呀!我就知道!"
白玉堂从腰带里掏出一卷锦帛。展昭瞪大了双眼:"圣旨?!"
白玉堂得意地点点头:"我早就知道你放不下边关,去东京找你的时候,就找到了皇帝老儿,告诉他我要从军,而且只从我们展大将军的军。"
"你——胡闹……"看着眼前这个人笑意盈盈的脸,明知道应该严词训斥他这种以下犯上目无君主的行为,可是……忍不住地……嘴角就扬了起来……
"玉堂……"
"嗯?"
"我们一起,好好活下去吧……一起……"
"好,一起。"
沉重的夜色。
朔方的风,一如既往如同刀子一般割裂着人露在外面的肌肤。
白玉堂裹在貂毛大衣里,呵出来的气都如同北地清晨凝的霜一般雪白。
好冷,真的好冷。不论武功高低,在南方长大的他也许一辈子都没有法子适应这北国的寒冷了。
他伸出已经僵硬的手将被鲜血浸透的大衣重又拉了拉严密。
原本就够厚重的大衣,在被鲜血浸透后,变得更加沉重,呼吸间萦绕着浓厚的血腥味——不过不是他白五爷的血。
看见只不过是自己轻微的一个拉衣服的动作,就让周围全副武装的辽兵全部悚然一惊,白玉堂不由得得意地嘿嘿笑了两声,握了握早已被辽兵的血沾得腻滑难握的画影,长声笑道:"还有哪一个找死?白爷爷来成全他!"
看着周围眼神中无法遮藏惧色的辽兵,白玉堂突然想起了一个人——如果他现在就在他身边……就好了……
猫儿,你白爷爷我现在是不是很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
不过如果那只别扭的猫现在在的话,一定会嘴一撇,说他是"爱显"吧。
就这么想着,透过呵出去的白雾中,似乎隐约看到了那个人的身影。白玉堂微微一笑:猫儿啊,我们已经好久没见……我回来了……
自从冲霄楼一战后,他和展昭之间暧昧的关系已经变成了众人心照不宣的秘密。
所有人都知道,但凡有蓝的地方必有白,但凡有白的地方不是有蓝也必有一抹红。 u
就连养伤,两人也被搬到了同一个房间。
不过两个人从来不是安分躺床上养伤的主,只一个展昭还好点,加上了白玉堂,每次吃药变成了和公孙先生捉迷藏的时间。
其实每次开封府一大群人在气急败坏把整个开封府翻了个底朝天的时候,他们两个差不多都是在某片屋顶上晒太阳。
那时开封的阳光温暖而柔和,两个人并排躺在屋顶上,常常晒着晒着就睡着了。
有时候中途醒过来,就会发现两个人的手总会不知不觉就紧紧握在一起。
"臭猫,抓那么紧是不是怕睡着了摔下去啊?!"每次他都会这么打趣着。
然后他就会看到展昭那如同白玉雕出来的耳垂慢慢地浮上一层红晕。
"我是怕你这只没睡相的白老鼠睡到一半翻身掉下去!"展昭恨恨磨牙说着。
其实他知道展昭也知道,惨烈的冲霄楼一役真的把他们都吓怕了,他们都在担心失去彼此,所以就连睡着了,也要手拉手好随时确定那个人原来还安然地在自己的身边……
两个人虽然嘴上都不肯饶人,可是不知何时彼此抓紧的手却没有分开过。他现在还能记着展昭的手的触感: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指,指尖和虎口处有着因为握剑而磨出来的薄薄的茧子,轻轻地摩挲地话,可以感受到他手心怕痒的微微颤动。手心的皮肤干燥而温暖,无论是在冬天的开封还是四季冰封的朔边,展昭的手就是他最好的手炉。
因为他出奇的怕冷,所以来到这个苦寒的边关后,没有少被展昭嘲笑。展昭一边嘲笑着他是从小娇宠惯的大少爷吃不得苦,一边把被子毯子往他身上裹,每次出门都恨不得把他裹成个毛球才会安心。
但是他知道,展昭和他一样也是南方长大的,他也怕冷,只是嘴上逞强不说。晚上搂着展昭睡觉的时候,冰凉的腿脚常常让他没来由地心痛。虽然展昭一直躲避着说不要冰着他,他却已经习惯了要把展昭的腿脚温热了才能安心地睡着。而展昭也养成了睡着觉得冷了就往他怀里缩的习惯。
有的时候醒过来,看见展昭在自己身边团成一个球似地睡得香甜,就不由得笑想起了猫睡觉的样子,然后感慨"御猫"之名的贴切。
彼时他和他都已不再年少,包大人逝世后,他跟着展昭来到边关卫国,心里想的就是一定要看好这只猫——总有一天两个人都慢慢老去的时候,可以白天手拉手在屋顶上晒太阳,晚上搂在一起彼此取暖,再不分开……
白玉堂收了剑,看着从包围圈中走出的那个辽国军官。
那人用中原话说了很多,似乎是在劝降,不过白玉堂都没有听进去,他所有的神志都集中在了那人挂在腰边的宝剑上。
虽然很清楚自己的体力已经快到了极限,但是一瞬间,白玉堂还是疾如闪电地冲了过去,劈手一把把那剑夺了下来。
那辽军军官没有想到这个被包围的宋人居然还敢当面冲了过来,大惊失色倒退数步,猝不及防地就被他夺去了佩剑。
白玉堂毫不介意因为夺剑而被周围士兵的长矛刺穿的伤口喷涌而出的鲜血,呛地一声拔出夺来的宝剑,古朴暗青色的剑刃在夜空中划出了一道银色的闪电。
白玉堂看着那被他吓得脸色发白的辽国军官,将剑锋指向他冷笑道:"巨阙这绝世名剑你这辽狗也配拿?!"
如同感应到了他冰冷的怒火,巨阙和画影同时发出了嗡嗡的震动声。白玉堂怜惜地伸手抹过巨阙的剑身又把他插回剑鞘:"你也想回到他身边吗?不要急,我这就带你回你主人身边!"
那天,他也说过这样的话。
辽军大举进攻包围了城池,需要有人出去送信求援,武功最好的展昭和他成了毫无疑问的人选。只是展昭是守城的副将,不能轻易的离开,求援的带队任务就落在了他头上。
他还记得他出发那天,展昭的脸黑得和包大人一样。
他笑着拉住展昭的袖子,凑在他耳边低声道:"三哥给我寄来了好些特制的焰火,等这次仗打完了,我们找个僻静的高处放焰火玩。"
他记得展昭十分迷恋这些在夜空短暂开放瞬间凋谢的花朵。
那时候在开封每年元宵都会有焰火大会,他们常常会带着酒跑到一般人难以上去的开封铁塔顶上看焰火。
每当夜空中绽放出五彩的火花时,展昭所流露出来的心醉神迷的表情让他觉得这就是全天下最迷人的表情。他甚至终于可以体会到周幽王烽火戏诸侯的心情。
知道他和展昭都喜欢放焰火后,陷空岛的三哥常常会给他们送来各种特制的焰火,让他们自己找地方放个够。就算后来他们两人跑到了边关,疼爱幺弟的其他四鼠每年都会寄来各种新奇的焰火让他好在展昭面前献宝。
他看看展昭的表情还是没有什么放松的样子,叹了口气,趁着周围人都忙着准备出发事宜,迅速地在展昭的脸颊上轻咬了一下:"不要急,我很快就会回到你身边。"
展昭没想到他居然会在大庭广众间这样,就算没人注意到也让一向面薄的他涨红了脸,捂着被白老鼠咬过的地方,狠狠地瞪了正笑得贼兮兮的白玉堂一眼。不过,好歹总算他的脸不再像之前那样黑沉。
他说:"白玉堂,你这命是我好歹从冲霄楼把你救出来的,没有我的允许,不许死!"
可是,他按照约定,回来了。那个咬着牙红着眼眶说着不许他死的人,却死了……
他拼死请来了援军,因为担心,不等大军集齐出发,自己一人先潜回了被包围的城池。迎接他的,却是城墙上被展昭鲜血染红的箭垛。
守城的卫兵抽泣地告诉他:他走后不久,辽军又再度攻城。并且找来了一群被俘的宋国百姓放在军队前,用刀剑逼着他们去撞开城门。守城的宋兵面对着自己国家的百姓,根本没有法子放手射箭,可是由于辽军迫得太近,也不可能打开城门放他们进来。后来是展昭带着一群精兵冲了出去,阻拦辽军,让城里的士兵把那群百姓放进来。为了让其他人撤退,展昭力战到了最后城门关上了,才施展轻功想要跃上城墙……
白玉堂伸出手轻触着箭垛上的血迹,外围的城砖上还留下了浅浅的指尖擦过的血渍。他似乎可以看到那一幕:展昭就要跃上城头的刹那,一支利箭穿透他的胸膛,激起一蓬血雾,洒在了这个箭垛上……落下去的瞬间展昭还凭着最后的意识,想要去抓住什么,只是虚脱的手指已经完全抓不住光滑的城墙……
"大丈夫生于此乱世,马革裹尸方为荣!"白玉堂大笑着挥动画影大踏步逼进了辽军的阵营中央。
辽军犹如潮水般一层层涌上又一次次被冷冽的剑光逼退。
寒风刺骨,热血沸腾。
白玉堂浴血站在一圈辽兵尸体的中央,终于看到了在无边夜色中悬荡的人形……
有什么东西,从胸口升了起来,慢慢地涨大,就快要冲破喉咙……
"臭猫!你白爷爷回来了!"画影闪过夜空,他终于抱住了久违的展昭。貂毛大衣一抖覆在了展昭的身上。
"傻瓜……怎么这么不知道照顾自己呢?你看你,身子这么冷……"像是完全看不到层层逼上的辽军,白玉堂放下了画影,将展昭紧紧搂在了怀里。
炽热的唇再度覆上了熟悉的脸颊,只是再怎么温存缠绵的吻都再也暖不回怀中人的体温。
"喂,臭猫,这仗就要结束了。五爷我答应带你看烟火的……看……"白玉堂微笑着抬头看向夜空。
被他的举止所吸引,包围他的辽军也跟着他看向了夜空——
一缕白色的流光滑过夜空,瞬间绽放成了硕大的白色光之花。紧接着无数的流光滑过夜空,绽放光芒,一时之间,黑夜竟被这些烟火染成了白昼……远方传来了沉闷的宋军进攻的号角声。
白玉堂没有听到周围辽兵惊恐的呼叫以及咒骂,甚至当辽军的长矛贯穿他的心脏时,他也只是抱着展昭,带着微笑望着成为了永昼的天空。
完
This entry was posted on 2012/01/03 at 下午1:31:00. You can follow any responses to this entry through the RSS 2.0. You can leave a respons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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