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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嫡子難為》(番外長滴俺想哭T_T)、《養父》《攻四,請按劇情來》《三十而受》《浮生劫》《国王X国王》《傻夫吴望》《小兵方恒》《人鱼法则》《射雕之拱手河山》新增了番外,大家直接拉到最底下的“留言”部份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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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陵春》作者:瑞者(新书出版)

武陵春 BY 瑞者


文案

阿弃独自一人生活在一个桃花遍地的仙境里,

钓鱼酿酒,怡然自得,从来也没有寂寞的感觉。

直到有一天,一个受伤又失忆的家伙闯进了他的世界。

明明是个傻得被他取叫阿呆的家伙,

又懒又爱偷掘他的酒「武陵春」来喝,

可不知怎地,阿弃却觉得这个说不上好看的家伙,越看越顺眼。

阿呆让他习惯了有人作伴的感觉,教会了他爱情与欲望。

却在他以为生活永远不会改变的时候,阿呆消失了。

他明明对自己立下了永不离开的誓言。

他明明说过就算恢复记忆,也不会忘记自己。

但这个身穿华服表情凶恶的「阁主」,真的是他的阿呆吗?

第一章

阿弃拿着自己做的一根鱼竿,挖了一些蚯蚓,到屋后的溪边去钓鱼。平日里,他是以砍柴为生的,不过今天是寒食,家家断火,没有人买柴,他无事可做,只好来钓鱼了。

昨天下了一夜的雨,原本清浅的溪水突然暴涨,若不是如此,他连鱼竿都不用做,卷起裤腿就可以直接下溪摸鱼。

溪边长了许多野生桃树,这时节桃花开得正盛,满目都是如云霞般的红色,地上也是一片绯红,被雨水打落的桃花铺了厚厚一层。还有一些落入溪水里,顺着水流漂得远远的。

阿弃放了四脚凳,一屁股坐下,背靠在身后的桃树上,二郎腿一跷,鱼线一甩,倒还挺悠闲。下了雨之后的鱼,特别好钓,不过半天工夫,他就钓了不下二十条鱼,有大有小,小的他瞧不上,又扔回了溪水里,留下了七、八条至少三斤重的,然后乐呵呵的收起鱼线,背起水桶,正准备回去,突然看见上游有个东西漂了过来,浮浮沉沉,竟然像是一个人。

死人!?

阿弃吓了一跳,紧走几步,想要避开,却又听到身后传来一声撞击的声音,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才发现原来那个人的怀里还抱了一根浮木,那一声撞击的声音,是浮木撞到岸时发出来的。

活的?

犹豫了一下,眼看那个人就要漂出视线之外,阿弃还是抱着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的心情,放下水桶,跳进了溪水中,把那个人连同那根浮木一起拖上了岸。

果然是活的。

阿弃用了好大的力气才把那个人抱着的浮木拿下来,摸到微弱的心跳的同时,也被胸口那个血肉翻开的可怕伤口给吓得差点又拔腿逃了。因为泡了很长时间的水,伤口不但浮肿发白,而且还有腐烂的迹象,看上去极其恶心。

也不知道能不能救活,阿弃拧着眉头,将人拖回了自己的房子里,强忍着想逃的感觉,帮那个人清洗了伤口,挖去腐肉,然后找了金创药敷上,包扎起来。

「但愿这些金创药还有用……」阿弃祈祷着。

去年他砍柴的时候不慎割伤了小腿,找了个游方郎中买了一包金创药,效果还不错,他才用了半包,伤口就愈合了。剩下半包他小心收了起来,但时间过了这么久,药粉都有些发粘了,也不知道还有没有用,反正是死马当活马医了,有用就有用,没用他最多好心帮这个人挖个坑给埋了。这药可不便宜,他砍了这些年柴,才攒下一点家底,才不会浪费在不认识的人身上,请郎中那更是休想。

把那个人身上的血衣剥下来扔在床下的时候,他才想起,光顾着把人拖回来了,刚钓上来的鱼反而忘了没拿回来,和鱼竿一起还放在溪边。

阿弃连忙又抓起血衣,拿到溪边洗干净,顺手就把鱼处理了,削了鱼鳞,去了内脏,拿回去留了两条煮鱼汤,另外几条全部抹上盐巴,拿青草裹了,挂在屋檐下做成咸鱼干。

鱼汤煮好了,阿弃吃了鱼,给那个人喂了点鱼汤,摸摸那人的心口,心跳还在,看样子一时半会儿死不了,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能醒过来。

想到这里,阿弃拿出斧子,进山砍柴去了。

因为昨夜大雨的关系,现在砍的柴都是湿的,要晒干了才能卖。好在老天爷赏脸,隔日一早就出了太阳,晒得人身上一阵发热。

阿弃把昨天砍的柴都拿出来放在阳光下,自己又拿出斧子进山砍柴,到中午的时候回来,湿柴都已经晒干了。他用绳子扎成两捆,加上刚刚砍的两捆,吃力的背上,然后沿着溪走了几步,拖出一条小船来。把柴放上船,撑着竹竿顺流而下,他去卖柴了。

直到傍晚他才回来,撑着小船,船头多了一小袋白米,还有一小包金创药。

上岸的时候,阿弃拿着药包一边叹气一边扇自己两耳光,自言自语道:「让你手贱,都说了不买的……」

结果还是买了,阿弃才不承认自己善良,他常听人说,好人不长命,他还想长命百岁呢。算了,这药就当是给自己留着的,总要防个万一嘛,说不定哪天他就又不小心割伤了腿。

啊呸呸呸,阿弃又扇自己两个耳光,怎么能这么咒自己呢。他一定会平平安安健健康康的长命百岁。

回到屋里,那个人还照原样躺在床上,一点也没有要清醒的样子。

「可恶,难道是赖上我了?」

阿弃骂骂咧咧,忍不住又检查了一下伤口,不好也不坏,还是那样子,可怕得让人觉得恶心。

「我跟你说啊,你要是不死,就早点睁开眼睛赶紧走,我是穷人,养活自己一个就够呛了,养不起你。要是死了,也早点咽气好不好,不要半死不活的拖着,浪费我的粮食,还有药……」

他一边嘀咕着,一边把买回来米抓出两把,洗了,倒进灶上,加了水,生了火,熬出一豌香喷喷的白米粥。

「真香!」

阿弃吞着口水,目光在白米粥和那个人身上来回转动了好半天,才终于不甘不愿的扶起那个人,将一碗粥全部给他喂了下去。

末了,他还愤愤不平道:「我这辈子也只喝过三回白米粥,那还是我娘还活着的时候,硬省下来的钱买的白米……便宜你了,喝了我的粥,不准死啊……」

就在阿弃的念叨中,如此过了七日,药换了两回,那一小袋白米也快见底的时候,那个人终于醒了。

那时阿弃正好从山中砍柴回来,刚放下柴就听到屋子里面有呻吟声,吓了一跳,赶紧冲进屋里去,就看见那个人撑着身体,坐在床边,一只手捂着伤口直皱眉。

「别动……让你别动……」

阿弃冲了过去,把那个人按回床上,紧张的检查了一下伤口,才松了一口气,很不满意的道:「不知道自己受了伤吗?没好之前,不要乱跑乱动,好不容易才收了口,万一又迸裂了怎么办?我可没钱再给你买药了……」

他这边嘀嘀咕咕,那个人却睁着一双迷茫的双眼,听话的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眼珠子转了两圈之后,才虚弱道:「你是谁?」

「我叫陆阿弃,是你的救命恩人。」阿弃一边回答,一边自顾自的倒了一杯水,「你要记得报答我哦。」

「哦。」那个人应了一声,皱着眉头,过了一会儿又问道,「那我是谁?」

噗!

阿弃一口水没喝下去,全部喷了出来,喷了那个人一头一脸。

那个人也不恼,只是抬手慢慢擦干净,然后又盯着阿弃,慢慢问道:「我是谁?」

他的神情很迷茫,语气更迷茫,像是在问阿弃,又像是在问自己,问得阿弃都跟着迷茫了,翻着白眼道:「你都不知道你是谁,我怎么知道你是谁。」

「你不知道我是谁?」那个人似乎有些失望,慢慢移开了目光,在屋子里四下扫着,似乎想找出一些熟悉的地方。

阿弃看他的表情似乎有些好玩的样子,不禁作弄心起,笑嘻嘻道:「我想起你是谁了。」

「哦?」那个人眼神一亮,目光又移回阿弃的身上。

「你叫阿呆,陆阿呆,因为你脑子不好使,总是呆呆的,你是我陆阿弃的弟弟。」阿弃一本正经道。

「哦,我叫……陆阿呆……」那个人转了转眼珠,似乎接受了这个名字,想了一会儿,又道,「那你叫阿弃,是因为没有人要你吗?」

阿弃脸色一僵:「你真不可爱。」

他转过身去,大步走出屋子,背上柴,愤愤的走了。

屋里,那个人突然笑了一下,然后呆呆的看着屋顶,过了很久,才揉揉太阳穴,自言自语道:「算了,还是想不起来,阿呆就阿呆,先这样吧。」

就这样,阿弃多了一个弟弟,一个叫阿呆的弟弟,这个弟弟不会抓鱼,不会砍柴,不会生火,不会做饭,不会补衣服,不会……反正就是什么也不会,根本就是一个白吃白喝的米虫。

有好几次阿弃都想把他赶走,可是每次他赶人的时候,那个人就会呆呆的说:「我是你的弟弟啊,你不要我了吗?」

阿弃真想狠狠甩自己十个耳光,他为什么要说那个人是他的弟弟呢?不管他怎么解释,那个人都只认自己是他的弟弟,名字叫阿呆。

「你……别发呆了,就是叫你……去林子里摘点野菜回来,像我上次摘的那样的,别再弄一大堆没用的野草回来……快去,不然不许吃晚饭……」

这天阿弃砍了双倍的柴回来,累得跟狗一样直吐舌头,结果看到米虫阿呆悠闲的坐在檐下晒太阳,气就不打一处来。

「哦,那我去了。」阿呆慢吞吞的站起来,找出一个竹篮,照着阿弃指的方向去了,经过阿弃身边的时候,还冲他一笑。

阿弃顿时花了眼,娘啊,这呆子怎么长的,笑得比溪边所有桃花加起来还好看。

刚开始的时候还不觉得,就算是上药的时候,他把阿呆脱得光光的,也不过觉得这家伙皮肤白一点,还被水泡得有点肿。这些天,消了肿,伤口也开始结疤,阿呆的脸上也有了一丝血色,渐渐变得好看起来。有时候阿弃也琢磨着,不就是一个鼻子两只眼睛外加一张嘴巴嘛,怎么就会觉得好看。

他想说哪里好看,却又说不出来,那眼睛又不大又不圆,鼻子又不高又不挺,嘴巴太薄,一副刻薄相,分开来看,怎么也说不上好看,但是合在一处,怎么看也觉得好看,而且好看得很过分,尤其是笑起来的时候,一口白牙,晃得人眼花。

这人不会是山里的狐狸精变的吧?

带着这样的疑惑,阿弃吃力的背起柴,划着小船,又去卖柴了。这天回来的时候,他手上提了巴掌大小的一块猪肉。

「今天有肉吃。」阿呆看到他回来,站在屋子前面,笑容灿烂得让所有桃花都失色。

阿弃捏了自己一把,没好气道:「笑什么笑,野菜呢?」

「在这里。」阿呆献宝似的将竹篮提了过来。

阿弃检查了一下,挑出一半的野草。还不错,比上次只见野草不见菜要好的多的多。

「去溪边把野菜洗干净了,今天吃野菜炖肉。」

「哦。」阿呆应了一声,慢吞吞的去了。

阿弃有些不放心的看着他的背影,实在是担心这一洗,本来就不多的野菜,又少了一半。犹豫了半天,他还是没有跟过去,而是拿出一个铲子,绕到屋子北侧的一株桃树下,卖力的挖起来,挖了好一会儿,竟然挖出一坛酒来。

到饭菜上桌的时候,看着两碗白米饭,一碗野菜炖肉,甚至还有一小坛酒,阿呆的两只眼睛都直了,拿筷子敲了敲碗,迟疑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四月初八。」阿弃闭着眼睛,深吸一口气,满鼻腔都是肉香,感动得他都快哭了。呜呜,多久没尝过肉滋味了,还有香喷喷的白米饭,好怀念啊。

「这个日子……很特殊?」阿呆又问道。

阿弃猛地睁开眼,喷怒道:「有得吃你就吃,问这么多干什么?」

阿呆用筷子戳戳肉,说道:「我怕这是从垃圾里捡回来的,吃了拉肚子。」

阿弃气结,把碗往自己面前一撸,抓起筷子一边往嘴里扒,一边怒道:「那你不要吃好了,本来就不是买给你吃的,我自己吃,撑死也不给你……呃……」

噎着了。

阿呆连忙把酒碗送上去,阿弃一把接过,咕噜灌了两大口,才顺过气来。看了阿呆几眼,被这家伙一脸摸不着头脑的呆呆表情又给逗笑了。

「真是拿你没办法。」他把肉碗推过去,「这肉是买的,最新鲜的,保证你吃了不拉肚子……今天是你哥哥我的十八岁生辰呢……」

最后一句,阿弃说得极低,阿呆却是听到了,又笑起来,露出一口白牙。

「那我就吃了……唔,这酒真好喝……怎么有股桃子香……」

阿弃略略得意的抬起下巴,道:「那当然,你没瞧见这里四周都是桃树嘛,别的没有,就是青桃多,这些桃子多半涩口,不好吃,但是用来酿酒,再好不过。告诉你,我这屋子周围每株桃树底下,都埋着酒呢。我还给它起了名儿,就叫武陵春。」

「那以后天天有酒喝了……」阿呆又笑得无比灿烂。

阿弃被迷得七晕八素,好半天才回过神来,拍着桌子大声道:「想都别想,这些酒是你哥哥我娶媳妇的老本。」

阿呆又笑:「那酒就都归我,我给你当媳妇。」

「胡扯!」阿弃脸红心跳,「听好了,不许你打那些酒的主意。」

可惜,他这个自认的哥哥实在没有什么威慑力,不到一个月,屋子周围埋着的武陆春,就少了一半。阿呆的日常行为,从呆呆的坐在屋檐下晒太阳,变成了呆呆的坐在屋檐下一边喝酒一边晒太阳。

阿弃气得跳脚,说了他好几次,可是每次一对上阿呆笑得过分灿烂的脸,他就什么办法都没有了。他这哪儿是认了个米虫呆子当弟弟,根本就是招惹了一个败家子。

桃树上已经开始长青桃,都很小,一个个跟橄榄果似的,青翠翠的,小巧可爱,看不过阿呆悠闲的样子,阿弃特地从山里砍了几根青藤,呼拉拉编了一个特大号的箩筐,往阿呆背上一挂。

「还想喝酒的话,赶紧给我摘桃子去,太大的不要,太小的不要,被虫子咬过的不要,被风吹落在地上的也不要,快去!」

阿弃就差没拿着藤条在背后抽那呆子了。

阿呆挠了挠后脑勺,一手拎着酒坛子,背着特大号的箩筐,东一晃西一晃的去了,临走,还没忘对阿弃露出一口白牙的笑。

阿弃一个闪神,再回过神来的时候,阿呆已经连人影都看不见了。

不对呀,这呆子今天怎么跑得这么快?

阿弃越想越不对,拖着藤条到处找,不大一会儿,果然看到那呆子躺在一株桃树底下,眯着眼,跷着腿,有一口没一口的喝着酒,那个特大号的箩筐扔在一边,被风吹得直打转。

「你这呆子,我就知道你会偷懒……」阿弃气得七窍生烟,挥舞着藤条杀上前去。

「啊啊啊,没人要的坏哥哥杀过来了……」阿呆猛地跳起来,一手拎酒坛,一手抓箩筐,没命的向林子深处窜去。

「你才是没人要的……」阿弃在后面跳脚,气势汹汹的又追了几步,结果被几只飞过的彩蝶迷了眼,再看去,哪里还有阿呆的人影。

「别让我再抓到你偷懒,不然晚上没饭吃。」阿弃恨恨的丢下一句狠话,快快的走了。

几片桃叶不知道从哪里飘来,在桃枝间转来转来,每转一圈,便有一个青桃从枝头掉落,准准的落入箩筐中。

阿呆的身影出现在附近某株桃树上,照旧懒洋洋的躺着,有一口没一口的喝酒。偶尔指尖一弹,又是几片桃叶飞出,然后便听到青桃落筐的声音。

风里,夹杂着一声轻轻的笑语:「凶巴巴的哥哥,真的不给晚饭吃吗?」

可惜,阿弃已经走远了,没有听到这一句话。

第二章

用来酿酒的桃子,只这十日摘的最好,过了这十日,桃子熟过了,酿出的酒反而不够好喝。这一天,阿弃没有去打柴,而是拉着阿呆把这些桃子洗得干干净净,晾干了,碾碎了桃肉,连核一起,放进酒坛中,又加入了少许从山里摘来的野葡萄,封了坛口,埋入地下。

整整十七只空酒坛子,一连让阿弃忙了三天,每每累了的时候,他就想踢阿呆几脚。他酿了五年的酒,总共才二十坛,转眼间就成了空。

「都是你……本来那几坛埋了五年的已经可以拿去卖了……」阿弃对着阿呆吹眉毛瞪眼睛。

阿呆似无所觉,抱着酒坛子大口大口的灌着,一会儿将酒坛子递过来,喷着酒气道:「空了。」

第十八坛酒,空了。

「你、你这个败家子,我要砍了你……」阿弃顺手抓起砍柴的斧子,高高举着,冲着阿呆杀了过去。

「哥哥,你太凶了,难怪没人要……」

阿呆抱着酒坛子,轻轻松松的闪躲着,顺手抄起铲子,在阿弃雷声大雨点小的追杀中,又去桃树下掘仅剩的两坛子酒。

「你这个败家子、酒鬼,不许再偷我的酒喝了……」

自打这个阿呆来了以后,阿弃的日子就变得热热闹闹,当然,天气也越来越热。每次阿弃上山砍柴,都是满头大汗的回来,口干舌燥的时候,有人送上一碗凉水,那滋味当真是,只有喝水的人自己才知道,于是虽然很不满自己累得跟狗似的,而有人却悠悠闲闲的躺在树荫下,不过看在这碗凉水的分上,他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作没看见。

这天晚上,阿弃搬了椅子出来纳凉,正看见阿呆半裸着身体从溪边走回来,头发湿漉漉的披在脑后。

「伤好了?」

阿弃凑过去,伸手在阿呆的胸前摸来摸去,伤口的疤已经全部脱落了,留下一道肉红色的可怕疤痕,不过……这呆子的皮肤还挺滑手的,肌肉也蛮有弹性。

挺好摸的,这呆子总算不是一无是处。

摸了好半天,阿弃下了结论。

「阿弃,你再摸下去,我就要……」阿呆按住阿弃的手,似笑非笑。

阿弃怔了怔,一抬头,正对阿呆漆黑的一双笑眼,他的脸上一下子红透了,用力抽出手,仰着头望天,嘀咕道:「小气鬼,借我摸摸有啥关系,你还喝光了我的酒,我也没说什么呀。」

是没说什么,他只不过举着斧子追杀了某个呆子足足大半个时辰,直到再也追不动为止。

阿呆继续笑,露出一口白牙,在阿弃恍神的时候,他不客气的坐在阿弃搬出来的椅子上,在阿弃醒悟过来正要跳脚的时候,他让出一半的地方。

「挤一挤,靠近了可以随便摸哦。」

这一刻,阿弃觉得阿呆脸上的表情不再呆呆的,反而有些狡猾,就像山里的狐狸一样。

这个呆子不会真的是狐狸精变的吧?

某个久违的念头再次浮上心头,阿弃的心里挣扎着,可是还是没能禁得住引诱,磨磨蹭蹭的坐了下来,和这个呆子肩并着肩,脚挨着脚,鼻腔里都是那个呆子刚刚洗过澡的味道。

脸红,心跳,他这是怎么了?

「怎么不摸了?」阿呆突然凑过来问道。

面对着面,鼻尖对着鼻尖,呼吸拂在脸上,滚烫滚烫,阿弃不由自主的往旁边躲开,一不留神,屁股滑出了椅子外,四脚朝天的仰面倒下去。

「哎哟!」

屁股还没有重重的着地,阿弃就已经大呼小叫开了。然后腰间一紧,他又被人捞了回来,屁股没着地,也没落在椅子上,而是结结实实的挨在了阿呆的大腿上。

「椅子太小,你还是坐这儿吧。」阿呆的声音里透着浓浓的笑意,「至少不会让你摔着。」

「还不都是你害的……」

阿弃恼羞成怒,在阿呆的胸口处用力打了几拳。

阿呆连忙告饶:「别打、别打,我的伤刚好……」

阿弃收了拳头,想想又不甘心,在阿呆的腿上蹭来蹭去,琢磨着报复的方法,法子还没有想出来,就突然觉得不对,屁股下面好像被什么东西顶住了,硬邦邦的。都是男人,哪里还不知道那是什么,阿弃眼睛一亮,坏笑着一把握住。

「可让我抓住你的把柄了,说,知不知道错了,以后偷不偷酒喝了,不认错的,我就……就……」他抓着那处,就了半天,没想出应该就怎么样。

折了?

好像太狠了,他跟这个呆子没这么大的冤仇。

抓着不放?

那呆子要是不认错,得抓到什么时候?

「你就怎么样呢?」

阿呆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有点低哑,有点压抑,阿弃甚至觉得自己的耳垂似乎被舔了一下。

他的脸上,一下子变得滚烫滚烫。

「你、你想怎么样?」明明已经退缩了,可是他还是要死鸭子嘴硬。

「你想抓的话,那就多抓一会儿好了,要不要我脱了裤子让你抓得更紧点……」阿呆低低的笑着,双手慢慢往下滑,一手解开了裤带,一手探入了阿弃的衣襟下。

「你、你、你……」

阿弃惊慌失措的收回手,试图跳起来,跑得远远的,但是被阿呆的手一带,反而整个人都趴在了阿呆的胸前。

「阿弃,我教你怎么抓住一个男人的把柄吧……」

随着阿呆低低的话语,阿弃只来得及发出半声惊呼,双唇就被严严实实的堵住了。阿呆的双手在他的身上缓慢游移,衣服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被脱下了,裤子也滑落在地上。

两个人,都赤袒相对,肌肤相触,暖暖的,彼此独有的气息,交织在一起,被柔柔的月光照拂着。

隔了许久,才隐约听到阿弃低低的呢喃声:「你……我……」

「嘘……现在不宜说话……」

于是某人双唇再次被堵住,月光下,只有越来越粗重的喘息声,不停的回旋飘荡。

阿弃第一次知道,原来,男人和男人之间,也可以这么快乐。

当然,事后腰膝酸软的后遗症,让阿弃不得不耽误了一天的打柴工夫,趴在床上越想越生气,抓着斧子追了某人几步,就扶着腰无力地趴回床上了。

「别生气了,我替你砍柴去。」

阿呆第一次有了主动表现的意图,不过却被当头泼了一盆冷水。

「滚一边去,闲得慌就到溪里去摸几条鱼。」阿弃吼了一句,又有气无力的嘀咕,「打柴也是有讲究的,山上那些树长得不容易,被你糟蹋了才叫可惜。」

他当真是把这个呆子瞧得比门缝还扁。

「好吧,摸鱼就摸鱼。」

阿呆从善如流,挽起裤腿和袖子,空着双手就下溪去了,屋里留下阿弃一个人在胡思乱想。这几天没下雨吧,不对不对,前天下了一场午后雷阵雨,溪水又涨了些,那个呆子会不会不小心脚一滑,又被溪水冲走了。

越想越觉得有可能,阿弃在床上再也待不住,一手扶腰,一手扶墙,勉强拖着身体走到溪边,就看见那个呆子站在溪边,手里拿了一根桃枝,往水里一插,就叉上一条鱼来,拿到眼前看看,居然嫌小,又扔回溪里去了。

「败家子,败家子……」阿弃气得跳脚,大骂道,「鱼都被你叉死了,扔回去做什么,说你呆,你说呆,没见过比你更呆的了……」

他气得厉害,一时间竟然也没有注意,阿呆用桃枝叉鱼的本事有多么惊世骇俗,就算是常年在河边捕鱼的渔夫,怕也是没这个用桃枝叉鱼的本事,先不说一叉一个准,能不能叉进去还得另说。这是树枝,不是钢叉。

「鱼小了没肉。」阿呆看到阿弃,眼睛变得弯弯的,表情看上去更呆了。

阿弃一手指着他的鼻尖,骂道:「蚊子再小也是肉,这鱼比蚊子还大多了。」

「哦。」

阿呆应了一声,桃枝如同闪电般再次刺出,哗啦,又一尾鱼中招了。

「啊,好大,这条鱼至少有四斤……」阿弃眼睛都瞪圆了,「你、你、你怎么又扔回水里去了?」

如果不是被阿呆眼明手快一把拉住了,阿弃差点没扑进溪里把那条鱼捞上来,直气得他对着阿呆又踢又打,一不小心拧了腰,又有气无力的扶着腰,几乎瘫在了阿呆的身上。

「看你累的,回床上躺着去吧。」

阿呆替他揉了揉腰,打算把他送回屋里,被阿弃一巴掌拍开。

「不去,你、你为什么把刚才那尾大鱼扔回水里?」阿弃横眉怒目。

「哦……」阿呆摊了摊手,「不是鳜鱼,不好吃。」

「我咬死你……」阿弃真的怒了,一口咬在阿呆的胳膊上,败家子,没见过这样的败家子,不咬死不足以平民愤。

「喂喂喂,你属狗的呀……」阿呆叫了起来。

阿弃磨了磨牙齿,龇牙咧嘴道:「没错,我就是属狗的。」

打打闹闹中的日子过得飞快,转眼到了八月,中秋月圆,也是团圆,阿弃挖了一坛酒出来。才酿了两个月,说不上好,但是已经有了酒味儿,拿出来还勉强能应个景。

搬了个树桩当桌子,一左一右放了两张四脚矮凳,当中是一盘烤野鸡,一人面前一碗酒,这就算是团圆饭了。

阿弃露了笑脸,啃野鸡啃得香喷喷的。这野鸡是阿呆打回来的,自从那天带着阿呆到山里转了一圈,意外发现,原来这呆子还真的不是一无是处,至少,打只野鸡、野兔什么的不在话下。

自此,阿弃的生活质量得到了很大的改善,几乎是餐餐有肉,顿顿有鸡,两个月下来,整个人都胖了一圈,搞得他都不想卖柴了,把吃不完的鸡啊肉啊卖掉,来钱比卖柴快。

吃饱喝足,少不了要运动一番。阿呆不喜欢在屋里,经常抱着阿弃打野战,有时候在树上,有时候在树下,有时候干脆就在溪边,完事了就可以清洗。这地方就他们两个人,都不用担心会被人看到。

「呆子,看我,不要看天上的月亮。」

带着高潮后的余韵,阿弃对阿呆宁可看月亮也不看他的行为表达了不满,方式就是用两只手拉着阿呆的嘴巴,东扯西扯,再向上扯,扯出一张滑稽的笑脸。

阿呆拉下他不安分的两只手,在他唇上吻了一下,才算安抚住。然后翻个身体,让阿弃趴在他的胸前,他则继续盯着天上的月亮看。

「阿弃。」

「嗯?」

「我发现这里只有你一个人住。」

自从伤好之后,阿呆就在阿弃不知道的时候,将这附近跑了个遍。这片桃林很大,方圆十里地,他竟然没有看到一个人影,除了阿弃之外。

本能的,阿呆觉得有一丝诡异。

「怎么突然想起问这个?」阿弃打了个哈欠,有点睡意,但还是强打起精神道,「以前还有阿汉爷爷和我娘,可是六年前,阿汉爷爷死了,三年前娘也死了,就剩下我一个人。」

「没有别人?」

「也不是啦……阿汉爷爷说,以前这里是个村子,住了百来户人家,大家生活得很安乐哦,从来都没有人离开过村子,后来啊……后来有个人划着船顺着溪水来到村子里,跟大家说起外面的事情,村子里的人听了觉得很新鲜,那个人走了以后,村子里一些年轻人就按捺不住,偷偷跑了出去……再后来……」

他说到这里,又打了个哈欠,眼皮子也开始打架了。

「再后来怎么了?」阿呆摇了摇他,对这个故事有了一点兴趣。

「再后来……呃…… 再后来……」阿弃想了一会儿,才继续道,「那些出去的人再也没有回来过,村子里的人都相信,他们一定是在外面过上了吃穿不愁的好日子,不乐意回来了,就有更多的人离开了村子……然后,村子里基本上就没有人了,只有一些走不动的老人,等到老人都死了以后,这村子里,就只剩下阿汉爷爷了。年轻的时候阿汉爷爷也离开过村子,可是他运气不好,一出去就碰上了地痞无赖,被打断了一条腿,因为在外面一个人也不认识,没有人帮他,阿汉爷爷只好回到村子里。」

「那你和你娘?」

「阿汉爷爷一个人住在这里,全靠打柴拿到外面去卖为生,我和我娘就是被阿汉爷爷捡回来的,我们来之前,这个村子最后的几个老人就都死了。告诉你啊,我也是我娘捡的,其实我娘是个黄花大闺女,有一天在溪边捡到了我,她不忍心把我再扔掉,就把我带回家。可是外面那些人好坏的,他们硬说我娘偷汉子,还生了我,他们把我娘和我一起浸猪笼,扔进了溪水里。幸亏阿汉爷爷那天出来卖柴,一时好心,就趁着天黑,把我娘和我又捞了上来,带回这里。」

阿弃说着,不知道想起了什么,突然一骨碌爬起来,抓住阿呆的手,道:「我跟你说啊,你不要想离开这里哦,离开这里的人,都不会再回来了。」

阿呆看到他一脸慎重的模样,忍不住弯起了嘴角,道:「你阿汉爷爷不是又回来了吗?」

「我是说真的。」阿弃见他不当一回事,急了,「阿汉爷爷说的,离开这里的人,不会再回来了,不是他们不想回来,而是因为他们找不到回来的路。这个世上,除了阿汉爷爷之外,就只有我能认得这里的路,等到我死了,就再也不会有人来这里了。」

「好好好,我知道,你是怕我离开你,我保证,不离开,你别急了。」阿呆笑了起来。

「你要发誓,永远也不离开我。」阿弃连忙道,想想不对,又补充了一句,「就算你想起了自己是谁,也不准离开我。」

阿呆楞了楞,没说话,看着天上的月亮,又开始发呆了。

阿弃更急了,拚命的摇晃他的身体,道:「阿呆,阿呆,你别发呆,快答应我,永远也不离开我。」

阿呆回过神,无可奈何的抱住他,在他耳边低声道:「真拿你没办法,好啦好啦,我答应你。」

「答应我什么?」阿弃紧追不舍,一定要他说个明白。

阿呆轻轻的笑了起来,笑声在风中轻轻的飘荡,传得很远很远。

「阿呆永远也不……离开阿弃……阿呆永远……也不离开阿弃……阿呆永远也不离开……阿弃……」

得到了保证,阿弃长长的松了一口气,然后把脸埋进阿呆的胸膛,用只有自己才能听得到的声音呢喃了一句:「阿弃永远也不离开阿呆……」

阿弃这时怎么也没有想到,仅仅在许下誓言的第七天,阿呆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第三章

那一天,阿呆打了许多猎物,野鸡、野兔、野鹿不提,还有两只狐狸、一只山猪,甚至还有一头熊。

阿弃不知道他是在哪里打到那头熊的,他在山上打了这么多年柴,从来都不知道山上居然有熊。

这么多猎物,无论如何阿弃一个人也是拿不动的,只好带着阿呆一起,将猎物放上小船,然后他撑着小船晃悠悠的离开了。

这天正好是集市,上了岸以后,他们就碰上了人流。

「阿呆,抓紧我,别松手……」

没等阿弃喊完,他就发现,阿呆不见了,两个人被人流冲散了。阿弃一急,扔了手上的猎物,四处寻找,他在那里待了整整十天,每天不分白天黑夜,沿着岸来来回回,找了上百次,但是自那以后,他就再也没见着阿呆。

阿弃一个人回到了桃林,依旧每天上山打柴,外出卖柴,生活恢复了以前旳样子,变得一片平静,似乎什么也没有改变。

只有心空了。

每次想起阿呆的时候,阿弃就狠狠刮自己一个耳光,口里呢喃着:「不想……再也不想……」

可是疼过了,却还是忍不住会想起那个曾经发誓永远也不离开的人。

脸刮肿了。

一只耳朵甚至被刮出了血,从此落下了毛病,声音小了就听不大清楚。

但还是忍不住要想,想着想着眼泪就下来了。

于是,在又一个桃花盛开的日子里,阿弃收拾了几件衣服,跑到阿汉爷爷和他娘的坟前,磕了几个头,然后就头也不回的离开了这个他生长的地方。

离开了桃林,阿弃才知道,原来这个世界真的像阿汉爷爷曾经说过的,很大很大,大得没有边际。他不知道要去哪里寻找阿呆,只是沿着溪水流过的地方,一步一步的往前走。渴了就喝得溪水,饿了就找点野菜野果。

冬天来了,没有野菜野果可以找,他学着那些衣衫褴褛的人一样,去人多的地方乞讨,被狗追过、被人打过。

他没有找到阿呆,却认识了新的朋友,名字叫阿混,也是一个乞丐,年纪比他还小,可是懂的东西比他多得多。

自从认识了阿混之后,阿弃就再也没有被狗追过、被人打过。

这一天,阿弃正在大街上面对着来来往往的人群寻找阿呆的时候,阿混兴冲冲的跑过来,对着他的耳朵大声喊道:「阿弃、阿弃,我找到好活儿了,以后咱们俩个再也不用讨饭了。」

「什么活儿?」阿弃随口问着,眼睛却始终没有离开过人群。

「码头那里来了一艘船,是个大户呢,听说路上死了几个下人,缺了人伺候,要招几个手脚麻利又有力气的,我去报了名,那家管家和我很投缘啊,说我长得像他死去的弟弟,对我可喜欢了,我一提还有个兄弟,他就答应连你一起收了。快走快走,再过半个时辰就要开船了,迟了就赶不上了。」

说着,他拉起阿弃的手就跑。

「可是我还要找阿呆……」阿弃脑袋一时转不过弯来。

「阿呆阿呆,我看你都快找成呆子了……」阿混嘀嘀咕咕的,眼珠子一转,「我跟你说啊,大户人家认识的人多,你去了要是混得好了,请主人帮你留意着,肯定比你这样天天在街上瞎找好。」

阿弃楞了楞,傻傻道:「真的?」

「真的真的,我骗过你吗?」阿混敷衍着,脚下跑得更快了。

阿弃竟然信了,跟着跑了起来,却不知道阿混这会儿心里正在偷笑:这呆子,只要一提阿呆,就什么都信。

很快就到了河边,果然停了一艘大船,雕梁画栋,朱漆飞檐,足有三层髙,每一层的甲板上都站着两排青衣侍卫,高大威严,看得阿弃眼睛都直了。这真的是船?比他见过的很多房子都壮观。

码头上站着很多人,虽然拥护,但是却并不吵囔。

阿混一眼看到站在人群最前面的管家,就又蹦又跳的招手:「管家、管家,我把我兄弟带来了。」

管家很年轻,一点也不威严,斯斯文文的更像是个读书人,他笑嘻嘻的过来了,在阿混的后脑勺上摸了一把,道:「没个规矩,以后可不能这样大叫大囔了,要是被主人听见了,没你的好果子吃。」

说着,脸上笑容突然一收,斜着眼睛看了看阿弃,道:「瘦了点,看着也不麻利……」

看样子似乎有些嫌弃阿弃,阿混连忙凑上前来,道:「管家,别看阿弃瘦,他可有一把力气呢……」

其实阿弃常年打柴,力气是有的,但也就比阿混强些,跟码头上许多膀粗腰圆的大汉,那可差远了,不过阿混只要能把阿弃带上,自然是要夸大一番的,兄弟嘛,总不能自己跟着去过好日子了,把阿弃一个人丢下吧,傻乎乎的,哪天被人卖了恐怕还会帮着数钱呢。

管家似乎是真的十分喜欢阿混,听他这么一说,总算点了点头,道:「好吧,那就收下了,你们两个去那边站着,一会儿排队上船。」

阿混十分欢喜,像猴儿一样连连作揖,道:「谢谢管家,管家啊,你可得给我们安排个好活儿啊。」

「臭小子……」管家笑骂一句,一脚将阿混踢开。

过了一会儿,似乎人都来齐全了,足有近百人,管家把大家聚到一起,大声宣布了规矩,而且特别强调触犯了规矩后的处罚,听得阿弃脸色都有些发白,这些处罚,处处不离一个死字。

「不怕,我们只要不触犯规矩就好了。」阿混拍着自己的胸口似乎是在壮胆,「大户人家,总是规矩多多,不过只要把活儿干好,就不用担心吃不饱穿不暖了。」

规矩讲完了,又有人来,给他们每人发了两套新衣新鞋,清一色的短褂,让阿混雀跃不已,总算有新衣服穿了。

「好了,大家排着队上船,记住,不准大声说话,主人喜欢安静,进舱把衣服都换了,以后谁该干什么活儿,自然有人叫你们去做,没有吩咐,不准随便离开舱房。」

阿弃把这些话都用心记下,他一点也不想触犯这船上的规矩,没有找到阿呆,他还不想死。可是阿弃万万没有想到,这样的想法在脑子里还没有散去,他马上就触犯了不准大声说话这一条。

「阿呆!」

刚刚走上船,他就看到,在船头上有个人影闪了闪,然后,那一声呼唤就脱口而出,响亮得就像黎明前的第一声鸡鸣,那么清晰,那么高昂。

「阿弃,你想死啊!」

阿混被吓了好大一跳,一勒阿弃的脖子,死命的将他的嘴巴按住。

「唔唔……」阿弃用力挣扎着,掰开阿混的手,「阿呆,我看见阿呆了……你松开我……我要去找阿呆……」

「呆呆呆,呆你个头啊,那边哪里有人……」

阿弃一楞,转头望去,只见船头空空,哪里有半个人影。

没有阿呆,是他看花眼了?

「怎么回事,不是说不准大声说话了吗?」管家沉着脸走过来。

阿混连忙点头哈腰,道:「管家,我兄弟他第一次坐船,不懂事,您别怪他,我一定看紧了,不再让他乱叫。」

管家脸色缓了缓,道:「主人规矩严,这次幸亏没有惊动主人,否则我也救不了你,不要再有下次了。」

「是是是,管家您放心。」

然后阿混怕惹出什么事,死拽活拉的将阿弃拉进了船舱里。

管家向左右吩咐了几句,然后掸掸衣袖,径自上了船舱最高的那一层,没有进门,只在外面恭恭敬敬道:「阁主,新招收的下人都已经上船了。」

许久之后,船舱里传出一个低沉的声音:「启程。」

船上的巨帆扬起,顺着河道,慢慢滑了出去。

一转眼,阿弃上船已经有七、八天,也许是看在阿混的面子上,管家给他们安排的活儿并不重,只不过每天用水清洗船头的甲板,跟在岸上拉纤的那些人比起来,这个活儿算得上是最轻松的了。

这几天,他们也搞清楚了,主人家姓范,做什么的不知道,只知道他们这些当下人的都天天有肉吃,主人家一定很有钱。像他们这些干粗活的下人,都住在最下面一层,第二层是那些青衣侍卫们住的地方,主人就住在最上面一层。

不过,他们都没有见过主人,有时候抬头往上看,也看不到半个人影,似乎主人从来就不离开船舱半步。

可是这一天,他们却看到最上面一层有几个很漂亮的姑娘,趴在栏杆上看风景,据管家说,那些都是主人的贴身侍女。

阿混看得口水都流下来了,说:「要是能娶到一个做媳妇儿,这辈子就值了。」

然后他被管家用手狠狠敲了一下脑袋。

「醒醒吧,主人的侍女,也是你能妄想的。」

阿混顿时又泄了气,在甲板上拚命洒水,发泄自己过剩的精力,一转头,却看见阿弃在东张西望。

「喂,你找什么呢?」阿混挪过去,用手肘顶顶阿弃,「还在找阿呆?都跟你说了,那是你眼花了,天天想阿呆,都快把你想傻了。」

阿弃「嘘」了 一声,压低声音道:「别说话,阿混,你觉没觉得有人在看我啊。」

阿混左右看看,船头除了他们两个,再也没有半个人影,忍不住用力在阿弃后脑勺上拍了一巴掌,道:「你又糊涂了,哪有人在看我们啊……」

「真的,我真的觉得有入在看。」阿弃很认真,「毎天来清洗船头的时候,都能感觉到,一进船舱,就没有了。」

「啊!」阿混惊叫一声,抱住阿弃瑟瑟发抖,「不、不会是水鬼吧……」

「啊?」阿弃也吓了一跳。

「我听人说啊……水鬼在找替身的时候,就会一直一直盯着那个人看……阿弃,你被盯上了……」

「水、水鬼!」阿弃脸都吓白了,反手抱住阿混,惊慌道,「我、我不要做替身……我不想死……阿混,阿混你救救我……」

「我、我也没有办法啊……」阿混拚命转动着眼珠子,想了好一会儿,才一拍脑袋,「阿弃,我想起了,你千万别靠近有水的地方……对对,就这样,以后你洗船头内侧,我洗外侧,这样水鬼就拉不到你了。」

「有用吗?」

「相信我,没错的!」阿混拍着胸脯。

阿弃连忙点头,两个人互换了位子,阿弃躲到了内侧,果然就没有被人盯着的感觉,可是没过一会儿,阿混却也躲到了里面来。

「阿弃、阿弃,不得了了,水鬼又盯上我了,好像很生气的样子,盯得我全身发寒,是不是怪我坏了它的好事,要拖我下去做替身啊。」

「那、那……要怎么办啊?」

两个人又一次吓得抱成一团,哆哆嗦嗦半天没敢动一下。

管家过来了,看到两个人抱在一处发抖,又好气又好笑,骂道:「你们两个,不许偷懒。」

阿混像见到救星一样,扑过来抓住管家的裤腿道:「管家、管家不好了,我和阿弃被水鬼盯上了,它要把我们拖下去当替身……」

啪!

管家一巴掌拍开他,哭笑不得道:「胡说八道,哪里来的水鬼。」

「真的,管家,我和阿弃都有被盯上的感觉,不会错的……」阿混死拽活拉的拖住管家不放手,「管家你一定要救救我们啊,要是被水鬼拖走了,我以后就不能孝敬您了……」

管家哼了一声:「鬼,就算真的有水鬼,见了我们腾王阁也发要退避三舍……」说到这里,管家语气一顿,似乎觉得说漏了嘴,又道,「好了,都起来,我保证你们没事。」

说着,见阿混和阿弃两个人还是畏畏缩缩的,不禁大恼,伸手一指上头,又道:「你们看好了,第二层上面都是我们腾王阁的侍卫,不管是什么宵小之辈,还是水鬼之流,他们一剑就能砍光光。」

这样一说,好像也不错啊……阿混和阿弃探出半个脑袋,往二层上看了看,就见两排青衣侍卫威风凛凛的站在那里,从早到晚,连动一下都没有,跟木头桩子似的,到了夜里,还有人换班。

看上去似乎是挺厉害的,一个个都像门神。

阿混眼睛一亮,似乎是想起了什么,兴奋的问道:「管家,他们、他们是不是就是传说中的能飞来飞去的江湖高手……」

阿混是乞丐,而且是乞丐里头的混混,最向往的就是那些传说中的高来高去的髙人,据说乞丐里头也有这样的高人,只是他没见过。

管家笑了笑,拍拍阿混的头,道:「晚上你就知道了。记住,躲在门后看,千万别出来。」

晚上?为什么要等到晚上?

阿混十分疑惑,像有只小老鼠不停的挠着他的心,干完了活儿,吃过了晚饭,回到船舱以后,他跟阿弃挤到一张床上,咬着耳朵:「阿弃,你说晚上会发生什么事呢?」

阿弃一整天都为水鬼的事情忐忑不安,被阿混这么一问,他直接反应道:「难、难道是水鬼要来……」

「啊,不会吧……」

想起白天那种被盯得全身寒毛都快要竖起来的感觉,阿混什么好奇心都没有了,抱着被子和阿弃一起躲在床角里发抖,两个人被吓得睡不着觉,到了后半夜,好不容易才有了一点睡意,结果就被一声巨响又给震没了。

「发、发生了什么事?」阿混迷迷糊糊。

「水鬼来了!」阿弃尖叫一声,抱着被子拚命往里缩。

然后,船舱外,就传来了一阵非男非女忽而粗犷忽而尖细的笑声。

「黄鹤……楼……黄……鹤楼……黄鹤……楼……」

笑声中,还夹杂着东飘西忽的吆喝声。

「鬼…… 水鬼……」阿弃更害怕了,用被子蒙着头。

倒是阿混听清了那声音,硬把阿弃拉过来,道:「不是,你听,不是在叫你,那声音在喊黄鹤楼,对了,你知不知道黄鹤楼是什么地方呀?」

「不是叫我?」阿弃侧了侧耳朵,可是只听得到一阵模糊的如同鬼魅般的笑声。

「我忘了,你耳光不灵光……真的,我听得清楚,不是在叫你。」

确认了不是水鬼之后,阿混兴奋了,跳下床,摸到门边,他还记得管家叫他不要出去,只从悄悄拉开一条细小的门缝,然后凑过去往外看。

其实不止他在看,其他舱房里都有人跑出来看情况,只是他们胆子比较大,不像阿混一样只敢躲门缝后面。

今夜正巧是满月,月色明亮,外面的情景隐约可见。

却原来河面上又多出了一艘大船,比他们现在待的这艘船半点也不差。两艘大船头挨头撞在一起,看样子这就是先前那一声巨响的来源。

那艘船上,点着许多火把,火光下,伫立着一排排黑衣卫士,最前面却是一个戴着面具的人,全身都笼罩在黑色披风里,看不出是男是女,只听得出那阵非男非女忽而粗犷忽而尖细的笑声就是从这个人那里传出来的。

当然,论排场,自家船上一点也不差,那些青衣侍卫的气势比黑衣卫士还要凌厉,虽然自家船上一点声音也没有,但是正是因为没有声音,才更显得深不可测。

阿混虽然没有身在其中,但是只看到这对峙的场面,就不由自主的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

然后,他就看到了管家,从一排青衣侍卫后面走了出来,对着那艘船上拱了拱手,朗声道:「曲水之约尙未至,不知黄鹤楼主为何拦住我腾王阁的去路?」

那诡异的笑声乍然停止,却见对面也走出一个管家打扮的人,道:「我家楼主,欲与贵阁同行,同赴曲水之约,还请腾王阁主出来一见。」

管家顿了一顿,还没有说话,就听到三层之上,一个嗓音嫩嫩的女子声音传出来。

「我家阁主说了,咱们腾王阁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可以随行的。」

这话里对黄鹤楼极是轻视,尤其是由嗓音嫩嫩的女子说来,轻视的意味就更浓了。

「久闻藤王阁主狂妄嚣张,今日一见,果然如此。只是我黄鹤楼,可不像前些日子的醉翁亭那么好打发。」

又是那个非男非女忽而粗犷忽而尖细的声音,粗的时候像铁锤击石,尖的时候像针刺脑穴,当真是难听到了极点。

「吵死了。」

三层之上,又传出一个男子的声音,声量不髙,但是透着强烈的杀意。二层的那些青衣侍卫似乎得到了命令一样,突然齐齐大喝一声。

「杀!」

宛如晴天里一声霹历,盖过了那个难听的声音。

然后……然后阿混彻底被吓倒了,连滚带爬的爬到床上,和阿弃抱做一团。

「怎么了?」阿弃没有透过门缝看外面,但是那一声晴天霹雳般的「杀」声,他听到了。

「杀、杀人了……」

阿混从来没有这样害怕过,他不是没有见过死人,但是饿死的、冻死的,和亲眼看到被一剑割下头或者手脚的,视觉上的刺激就差得远了。

最先死的,就是那些跑出舱门看情况的那些人,他们都是和阿混、阿弃一起上船的,就算彼此不认识,这几天来,也算混了个眼熟,可是,就是这些眼熟的人,一个个在他的眼前被杀,肢体破碎,几乎没有一个是留有全尸体的。

阿混终于知道,这船上当时为什么一下子要招这么多下人了,因为之前的下人,都是这么死的。

幸亏,管家吩咐他不要出去;幸亏,他听从了管家的话。

阿弃微微发着抖,他连去门缝边看一眼的勇气也没有,两个人就这么抱在一起过了一夜,再也不敢去察看外面的动静,就这样直到天亮。

舱门突然被推开了。

「啊啊啊,不要杀我!」两个人尖叫着,根本就是被吓坏了。

「杀什么杀,该死的早就死光了。懒虫,快起来干活。」站在门口的,竟然是管家,脸色微微有些发白,不过看到阿混的时候,脸上还是露出一抹笑容。

「管家,啊,管家,你没事,太好了。」阿混扑了过去,抓住管家的手直摇。

管家忍往笑惹,板起脸道:「我是没事,你这个臭小子就有事了。」

「啊?」阿混摸着后脑勺,「我有什么事?」

「昨天死了好几个人,都是不听话跑出舱门的。现在能清洗甲板的就只剩下你们两兄弟了,今天你们要把上下三层全部清洗一遍,尤其是血迹都要洗掉,不能留下一丝半点。」

「啊,让我死了吧……」

阿混一头栽倒在地上,哀嚎起来。那边,阿弃已经赶紧穿好衣服,将在地上打滚的阿混拖了出去。

出了舱门,他们才知道昨天夜里有多么可怕,那些尸体都已经不见了,可是满地的血迹,几乎是将整个甲板都洗过一遍。血渍已经干涸了,空气里飘着浓重的血腥气,熏得阿弃眼前直发黑,几乎忍不住要呕吐,被阿混眼明手快的在他的人中上掐了几下。

「阿弃,别吐,千万别吐,你一吐,我也要吐了。」

「我、我没事……」阿弃虚弱的挥开阿混的手,径自拿了水桶,放到河里提了水上来,一时间竟然也忘记了水鬼的威胁。

管家走过来,见他们竟然能忍住恶心坚持干活,不禁点点头,道:「先从三层开始清洗,在主人眼皮子底下,可不要偷懒,也别大声说话。」

一听能上三层,阿混倒是有些来劲了,满脑子又想起主人那些漂亮的侍女,觉得能靠近了多看几眼也好。阿弃倒是没怎么在意,又提了一桶水上来,然后两个人就小心翼翼的上了三层。

没有看到那几个漂亮的侍女,反而是几个青衣侍卫守在门口,昨夜的杀气未散,看上去很可怕的样子。他们也不敢靠近,就沿着甲板边缘溜了过去。

阿弃刚拿水冲了一下,突然又感觉不对,白着脸对阿混道:「又、又有人在看我了……不,是水鬼,一定是水鬼……」

阿混东看看西看看,迷茫道:「没有啊,我没感觉……好了好了,不要想这个,集中精力做事,这里是三层,水鬼上不来的,再说了,门口还有那几个……」他对着青衣侍卫呶呶嘴,「有他们在,什么鬼怪也不敢近身的。」

阿弃想想也对,只能强忍了那如芒刺在背的感觉,低着头努力清洗地上的血迹。

洗着洗着,他的眼前突然出现一双脚,穿着厚厚的皂底靴,把阿弃硬生生吓了一跳,一屁股坐倒在地比.,几乎打翻了水桶。

〔阿、阿呆?」

看着眼前的人,阿弃呆住了,忍不住揉了揉眼睛。他害怕是自己又眼花了。

眼睛不大,也不圆,鼻子不高,也不挺,嘴巴太薄,似乎很薄情的样子,分开来看,一点也不好看,可是合在一处,就是阿呆的模样。

「阿呆……阿呆……」

阿弃的眼睛模糊了,他颤颤的伸出手,想要摸一摸。

「放肆,见了主人还不跪下。」

猛然间的一声大喝,吓得阿弃迅速收了回手。

主、主人?

「拜见主人,小的拜见主人。」

在甲板另一头的阿混发现了情况,迅速窜了过来,一把按住阿弃的头,重重的磕到地上。一边磕,阿混还一边拚命解释:「主人,小的这个兄弟,脑袋有些不灵光,请主人饶恕他的冒犯。」

不是,不是主人,明明是阿呆,明明是……

阿弃用力的拉开阿混的手,仰着头,看着眼前的男人。眼睛不大,也不圆,鼻子不高,也不挺,嘴巴太薄,似乎很薄情的样子,分开来看,一点也不好看,可是合在一处,就是阿呆的模样……就是……

可是……可是,这个阿呆不笑,他的嘴唇没有翘起来,没有露出一口好看的白牙。他的眼睛眯着,嘴角下垂着,似乎是……在生气?

阿呆为什么要生气?他见到我不髙兴吗?

阿弃呆呆楞楞的,只是看着眼前的男人,眼泪控制不住的流了出来。

「拉下去。」

他听到那个男人的声音低低沉沉,像极了阿呆的声音。

「抽二十鞭子。」

不不不,他不是阿呆,一定不是,阿呆不会对他生气,也不会打他的……永远也不会……所以他一定不是阿呆……

「二十鞭子痛不痛?」

夜里,阿混一边给他上药一边问。

「不痛。」

真的,阿弃一点也没有觉得痛。

「骗人,你背上都开花了。」血肉都模糊了,还说不痛,一定是脑子烧坏了。阿混眼泪汪汪,顺手摸摸阿弃的额头,不烫啊。

「真的不痛。」阿弃冲他笑笑,然后倒抽了一口冷气,「只要想到那个人不是阿呆, 就一点也不痛了。」

「阿呆、阿呆,你早晚会被这个阿呆给害死。」

阿混想起第一次见到阿弃,那时阿弃被一只恶狗给咬了,他也是这么问痛不痛,阿弃也是这样笑着回答:「只要想到阿呆,就一点也不痛。」

那模样,真是又呆又蠹,但是又让人忍不住想照顾他。

阿弃叹了一口气,抱着枕头出神:长得真的很像啊,连声音也像,但还是有不一样的地方,阿呆爱笑,笑起来露出一口白牙,可好看了。

第二天他们去清洗第二层,阿混怕他又出状况,硬是不让他上去,就在底层帮着提水,忙了整整三天,两个人才好不容易把整个船都清洗了一遍,血迹都冲洗干净,就连空气都变得好闻多了。

这一天,船又在一个码头边靠了岸,管家让阿混跟着一起去招补新的下人,阿混一想到能上岸走走,开心极了,问阿弃去不去,阿弃却抱着枕头只顾发呆,阿混没办法,只好叮嘱他不要出去,就跟着管家走了。

阿弃背上的伤已经差不多好了,阿混向管家求来的药就是灵,以前他被狗咬,身上的伤过了半个多月才好,还留了疤。

不过管家对阿混是真的好呢,就像以前阿呆对他一样的好。

阿弃趴在床上滚来滚去的想着,想起阿呆抱着酒坛坐在屋檐下偷懒的样子,想起阿呆对他露出一口白牙笑的样子,想起阿呆对他做那些羞人的坏事,想着想着,他红了脸,
把脸埋在枕头里,眼泪却下来了。

阿呆,阿呆,你到底在哪里?

我很想你……

第四章

「春香,阁主这些日子很喜欢站在窗边看风景呢。」秋月放下茶盏,轻声对身边的姐妹道。

「嘘……」春香摇摇手,「不是看风景,是在想事情,你看阁主的眼睛,哪有跟着风景在转。」

「嗯,阁主一定是在想曲水之约的事情,哼,还没有到曲水呢,先是醉翁亭,后是黄鹤楼,真当我们腾王阁好欺负不成,过几天会不会连瀛台的人都来……」

「听说瀛台的主人素来淡泊,应该不会为了那样无聊的理由而来拦截阁主吧,其实亭台楼阁四家,就属咱们腾王阁武力最强,自然是当之无愧的老大,他们想争也争不过,都是白费劲。」

「这都是别人说的,谁知道瀛台主人是真淡泊还是假淡泊,说不定暗中早设下什么圈套呢。春香,你忘了,四年前阁主中了暗算的事,到现在都还没有查出来是谁干的,幸亏阁主福大命大,活着回来了。」

「是啊,也不知道那几个月阁主是怎么死里逃生的……不过打那以后,阁主就多了好些奇怪的习惯,酒也不喝了,还在屋子后面种了好多桃花,有事没事就在桃树上坐着,对了,每年四月初八还非要冬雪给他做什么野菜炖肉,做了他又不吃,只是盯着看。」

「有次冬雪大着胆子问阁主为什么不吃,阁主居然好像作梦刚醒一样,突然就生气了,把冬雪臭骂了一顿,说居然敢弄野菜给他吃,把冬雪都骂哭了。」

「就是,明明是阁主自己让冬雪做的,自从四年前阁主回来以后,脾气变得好多,以前最多是严厉了点,整天板着脸,这四年来根本就是喜怒无常,碰上一点点不顺心的事,都会大发脾气。」春香说到这里突然叹了一口气。

「唉……对了,说了这么半天,怎么没看见夏芳和冬雪?」秋月突然道。

「哦,她们上岸去了 ,说是要买点胭脂水粉。」

秋月跺了跺脚,道:「怎么不叫上我,我也有些东西要买。」

「那你赶紧去吧,这儿有我就成了。」春香忙道。

秋月走了,屋子里突然变得一片安静,春香怔怔的望着阁主的背影,不知道为什么,她突然竟然觉得一阵悲伤。

阁主的眼睛里没有风景,也没有……腾王阁中的任何一个人。

「春香。」

就在春香发怔的时候,阁主低沉的嗓音突然响起来。

「阁主,请吩咐。」春香连忙恭敬的弯腰。

「前几天,那个被抽鞭子的,叫什么名字?」

春香怔了怔,阁主怎么突然问起这个?虽然疑惑,她还是答道:「听管家说,叫阿弃,是上次靠岸的时候招收下的下人,人有些呆呆笨笨,似乎是脑子不灵光,阁主,您已经责罚过他了
,就饶了他吧。」

「阿弃……」阁主低低的念了一声,「今夜,让他侍寝。」

春香猛地睁大眼睛,嘴巴张成了圆形,久久反应不过来。

阁主眼睛一眯,看过来,惊得春香连忙转头就跑,唯恐慢了半步,惹得阁主震怒,几乎一头撞上门框。阁主却没有计较她的失态,转头又看向窗外。

阿弃……

总觉得这个名字在哪里听过,甚至连那副呆呆傻傻的样子,也像在哪里看到过。

哼,没有规矩的家伙,第一天上船就敢无视规矩大叫大囔,奇怪的是,他竟然没有当场处罚,而是故意装作没有听到。

天天都看到他在船头擦擦洗洗,动作笨拙得可笑,干活也不认真,还东张西望。

可是,他的视线还是不由自主的经常停留在那个家伙的身上。

这种不受控制的注视,像着了魔一样的感觉,让阁主怒了,连发了几天脾气,直到那天那个家伙到三层来清洗甲板,他终于忍不住迁怒了。

那种小身板,挨个二十鞭子就差不多了。

结果看到那个家伙拖着带伤的身体,整天笨拙的擦来洗去,他的心里更郁闷更生气了。

既然忍不住要看,干脆,弄到身边来整天看着好了。今天那家伙躲在舱房里没有出来,他还怪想看看的。

可是,为什么会有侍寝的念头?甚至脱口就说出来了。

细胳膊细腿的,全身上下没有二两肉,抱在怀里不知道会不会硌得慌。

想到这里,阁主愕然的发现,自己的下半身,似乎隐隐有抬头的趋势。不至于吧,就算这几年忙于修练,没有找人侍寝,也不能才一想就……还是禁欲太久,他的口味已经变得这么特殊?

并不知道自己一会儿将会面临什么样的命运,阿弃还趴在床上,抱着枕头想阿呆。

阿呆到底在哪里呢?主人为什么会长得那么像阿呆?

会不会是兄弟呢?

这个念头让阿弃眼睛突然一亮,猛地扔了枕头爬起来,就想冲上三层去问个究竟。刚冲出门,就看见一个漂亮侍女在他门口站着,阿弃一时收不住脚,重重的撞了上去。

「哎哟!」

「哎哟!」

两个人同时坐在地上,揉起了额头。

「对、对不起……」认出是主人身边的侍女,阿弃赶紧道歉。

春香从地上爬起来,臭着一张脸,道:「毛毛躁躁,真不知道阁主看上你哪点。我是来通知你的,准备一下,晚上给阁主侍寝。」

说着,她气愤的走了。

阿弃愣了好一会儿,才揉着额头,迷茫的自言自语:「什么是侍寝?」

因为这一打岔,阿弃竟然忘了去问主人有没有兄弟的事情,又趴回床上思念阿呆起来。

到了傍晚,阿混回来,兴奋极了,拉着阿弃的手,叽叽喳喳说着他今天跟在管家身边,对那些新招的下人指手划脚,别提多威风了。

阿弃又想起那个问题,打断阿混的话,问道:「你知道什么是侍寝吗?」

「事情?什么事情?」阿混话头被打断,一脸不高兴。

「今天三层有个姐姐来说,晚上要我给主人侍寝。」阿弃想起主人,就又想起阿呆,忍不住又感叹:长得真是像啊。

「哦,主人要派事情给你做?」阿混紧张起来,拉住阿呆道,「别去,千万别去,你这么笨,一定又会挨打的。」

阿弃想起那二十鞭子,忍不住一抖,也有些慌了。

「别怕,我去求管家,让他派别人去……实在不行,实在不行,我就替你去。」阿混说着,立刻跳了起来,跑出舱房找管家去了。

「阿混、阿混……」阿弃连忙追了出去。

两个人一前一后到了管家那里,就见管家目瞪口呆的站着,一副像是受了很大惊吓的模样。

「管家、管家,你这次一定要帮忙啊,主人让阿弃去做事情,你给换个人,要不我替他去……」阿混拉住管家的手摇来摇去,把管家从失神的状态中唤醒过来。

等到听清楚了阿混的话,管家整个人脸色都变了。

「胡闹,这种事情怎么换人。」管家给了阿混当头一棒。他也是刚刚收到春香的通知,正发呆呢。

阿混愣了愣,突然哇哇大哭,一屁股坐在地撒起了泼:「我不管、我不管,你一定要换人去,阿弃那么笨手笨脚的,脑袋有时候又会短根筋,万一惹得主人生气,
一定会打死他的。你见死不救,是坏人……」

管家被他闹得哭笑不得,这时候他也听明白了,这臭小子根本就不知道主人要阿弃是去侍寝,只当是去做事。

揉了揉隐隐作痛的额头,看了一眼手足无措站在一边的阿弃,管家无奈的抓任阿混的后衣领,像拎小鸡一样|把将他拎了起来,道:「别闹了,阁主让阿弃去侍寝是好事。」

「好事?」阿混歪了歪头,很不解。

「对,好事,阁主会赏很多金银珠宝的。」

管家话音还没有落下,就见阿混已经是两眼放光。

「真的?」

「当然是真的,阁主从来不会亏待枕边人,哪怕是只有一夕之欢。」管家想起以前,在心里补充了一句:至少四年前是这样。

「那、那他不会打阿弃吗?」虽然有点见钱眼开的样子,但阿混还是把阿弃的安危放在第一位。事实上,他还是没听懂一夕之欢是什么意思。

管家又看了阿弃一眼,道:「只要乖乖听话,不要反抗阁主,阁主也不会随意打人的。」

这样啊,听上去好像很划算啊。阿混盘算着,从管家手上挣脱开来,溜到阿弃身边,
低声道:「阿弃,要是我们有钱了,就可以住很大的房子,再也不用讨饭了,也不用天天干累人的活,而且还不用担心被人打、被狗追……」

好处真的是多多的。

「还可以雇人帮我找阿呆!」阿弃立刻想到了最重要的一点。

阿混拼命点头:「所以,你一定要听话,千万别惹主人生气,把事情办好了,主人给你的赏赐,有多少拿多少。」

管家听到他们两个人的对话,差点笑出声来,忍不住又看了看阿弃,实在看不出他哪里吸引了阁主的注意,又呆又傻的,还不如阿混机灵,他要是阁主,选阿混也不会选阿弃啊。

算了,阁主的眼光不是他能置疑的,把事情办好才是他的本分。

于是,轻咳一声,管家才又道:「阿弃,你先回舱房去,一会儿我派人给你送洗澡水,你把自己洗干净了,好好等着。」

听上去好像要把自己洗干净煮了吃似的,阿弃突然有种不妙的预感,但是还来不及细想,就被满脑子都是金银珠宝的阿混给拉走了。

天黑了,澡也洗了。

阿混在舱房里走来走去,盘算着有了钱要干什么,想到高兴处还手舞足蹈一阵子。阿弃盘着腿坐在床沿,托着下巴发呆。

管家进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情景。

「阿弃,准备好了吗?」

他这一出声,阿弃就从床上惊跳起来,应了一声,然后有些惴惴不安的看着管家。

「走吧。」

管家转身出了门,阿弃犹豫了一下,还是眼了上去。

「管家,你一定要罩着阿弃啊。」阿混跑得反而比阿弃还快,跟在管家后面亦步亦趋。

「回去,阁主又没让你上去。」管家哭笑不得,一巴掌把他拍回舱房里。

阿混耷拉着脑袋,蔫蔫的回去了。

经过二层的时候,阿弃看到那些站得笔直的青衣侍卫,其中有几个甚至身上带伤,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不由得想起了那个杀声震天之夜,然后他突然就害怕起来。

上了三层,白天那个脸臭臭的漂亮侍女迎了上来,管家就停下了脚步,转头对阿弃道:「这是伺候阁主的春香姑娘,你听她的吩咐,没事的。」

看出阿弃的不安,管家拍了拍他的肩膀。

阿弃脚下踉舱一下,勉强站稳,看了看春香,又看看管家,低下头不吭声。

「跟我来吧。」

春香皱了皱眉,不太喜欢阿弃这副瑟缩的模样,板着一张俏脸,将阿弃带进了侧面一间给房里。

房间不大,就摆了一张床和两个柜子,连椅子都没有一张,不过跟船底层他和阿混住的那间窄小的舱房比起来,这间房已经算得上是宽敞了。

柜子上放了两个烛台,烛光昏暗,房间里也显得很昏暗。

阿弃在床边坐下,忍不住伸手摸了摸被子,又滑又软,带着一股好闻的香味。

也不知道主人让他来做什么事情?主人跟阿呆长得真的好像啊,对了,一会儿要问问主人,是不是有个长得跟他很像的兄弟?

他又托着下巴开始发呆了,想得太出神,竟然连有人进来了也不知道。

阁主一进门就看见阿弃在发呆,烛光照在他的脸上,一跳一跳,看上去竟然百种奇异的朦胧感。

其实仔细看看,这个笨手笨脚的家伙还是挺细气的,手细脚细,眉毛也细,连头发丝都细得带着一点自然卷,几根头发从额上垂到了腮边,随着呼吸一扬一扬,扬得阁主心里也跟着痒痒起来。

他忍不住走上前去,在阿弃的脸上摸了一把。

「啊!」

随着一声惊叫,阿弃猛地跳了起来,第一眼看见阁主,竟然呆了呆。

「阿呆?」

什么呆不呆的,你自己才像个阿呆。阁主拧起了眉,很不高兴,非常不高兴,没人会在别人对着自己喊另一个名字的时候会高兴。

当阿弃看清楚自己面前的不是阿呆的笑脸而是一张怒容的时候,脑子一下子清楚了,颤颤的又叫了一声:「主人。」

这下子叫对了,可是阁主却觉得更生气了,拧着眉头,眉心竖成了一个「川」字。

「你发什么抖?」

「我、我、我……」阿弃看了阁主一眼,猛地想起那二十鞭子,连忙又垂下眼帘,一紧张,他就忘了要说什么了。

真是笨拙死了。

阁主臭着一张脸,在床上坐下,然后拍拍床沿,道:「过来。知道怎么做吗?」

啊?

阿弃眨了眨眼,一脸疑惑,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连忙低着头道:「请主人吩咐。」

笨得不能再笨了。

阁主脸色更臭了,他找谁侍寝不好,偏偏找这么个没姿色、没身材、没情趣的笨蛋。

「脱衣服,上床,懂不懂。」

他的脾气变好了嘛,这样了还没有吼出来。阁主摸着下巴,瞅了阿弃两眼,再次开始怀疑这么瘦的身体抱在怀里会不会硌得慌。

「不!」

再笨、再迟钝,阿弃也是经过人事的,披阁主这么一说,他整张验都变了颜色,开始是发白,然后是发青,接着由青变紫,最后转回发白,面无人色的连退三步,惊叫着拒绝。

原来这就是侍寝。

不行,绝对不行,就算主人长得再像阿呆,也绝对不行。

阿弃拼命的摇着头,转身就往门外跑。还没有跑出几步,蓦地脖子后面一紧,他就被阁主抓了回去,扔在床上。

「你敢拒绝我!」

阁主的怒吼声听上去象是可怕的兽吼。

阿弃吓坏了,一边哆嗦一边拳打脚踢的尖叫着:「不行,就是不行……我不做了,放我走……我要下船……我要去找阿呆……」

他的声音在阁主一把掐住他的脖子的时候,戛然而止。

「为什么不行?」阁主将阿弃牢牢的压制在身下,声音里透着某种危险的意味。

「你……不是阿呆……」阿弃吃力的吐出几个字,然后眼睛变得一片模糊,「你不是阿呆,不是……」

「你的意思是,只有那个什么见鬼的阿呆可以碰你?」阁主怒极反笑了,一股从未有过的怒意在胸中翻滚,他想活活撕了眼前这个不知好歹的笨蛋。

「阿呆?」看到阁主的危险笑容,阿弃愣了愣,一时间思绪竟然混乱了。

笑了,是阿呆在笑……真的是阿呆吗?

他颤颤的伸出手,想要试着碰触那张笑脸,可是就在他的指尖几乎就要碰触到的时候,笑脸突然没有了,变成了一张暴怒的黑脸。

「没有人可以拒绝我,从来没有!」

然后传来了衣服撕裂的声音。

「不…… 不行……」

阿弃拳打脚踢,拼命想要推开压在自己身上的男人。也许是紧急关头,他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力量,阁主一个不注意,竟然被阿弃从身上掀了下去。

这一下子,素来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阁主更加暴怒,一把抓住翻滚下床的阿弃,扯着他的头发,把他拉到身边,然后一只手箍住了阿弃的手腕。

「腾王阁里,没有人可以不服从我!不听话的……」阁主的手上微微一用力,立刻传出来了骨头裂开的声音。

阿弃疼得惨叫一声,额头上滚出大颗大颗的冷汗,再也没有力气抵抗。

「这就是下场……」

阁主再次将阿弃扔上床,压了过去。

「你不是阿呆……不是……」

一只手不能动了,可是他还有一只手,还有脚,阿弃拼命的抵抗着,他的眼睛被迅速凝聚的水气模糊了,甚至连神智也因为疼痛的刺激而变得模糊。

他看到阿呆的脸在眼前晃动,可是一脸凶恶,那不是阿呆,不是……阿呆,阿呆,你在哪里?

眼泪再也忍不住流下来了。

卡嚓!

又是一声骨头裂开的声音,他的另一只手也不能动了。身上的衣服全部被粗暴的撕开,可是阿弃好像感觉不到一样,他闭上了眼睛,拼命的叫着阿呆。

「闭嘴……闭嘴闭嘴闭嘴……」

阁主愤怒得几乎想撕烂阿弃的嘴,阿呆阿呆阿呆,除了阿呆还是阿呆,叫得他心烦意乱,什么兴致都没了。不想再听到那个名字,他猛地堵住阿弃的唇。

「不……不行……不可以……」阿弃受惊之下,竟然咬了他一口,将他的唇角咬破,舌头一舔,尝到了一股腥甜味。

放肆!

阁主气得刮了阿弃一记耳光,翻身下床,一把推开门,吼道:「走走走,去找那个见鬼的阿呆,有本事,你走下我这条船,否则,你就给我乖乖的爬上床……」

话音还没有落下,阿弃就摇摇晃晃的从床上下来,衣裳碎了,头发乱了,脸上印着清晰的五指印,双手更是垂下来,一动也不能动。

可是他还是站了起来,苍白着脸色,呆呆的看着阁主,呢喃了一句:「你不是阿呆……」

「滚!」一股难堪的感觉涌上了阁主的心头,让他几乎气疯了。

「我要去找阿呆……」

似乎没有听到阁主的怒吼声一样,阿弃直直走出门去,他的目光散乱,毫无焦距感,身体摇摇晃晃,可是还是硬撑着走了出去。

「滚滚滚……」阁主恕吼着。

声音早就惊动了同一层的几个侍女,只是没有人敢过来,这时候看到门开了,阿弃从里面出来,几个侍女才大着瞻子靠近,还没有开口问阁主要不要收拾屋子,就被一连串的「滚」给吓得又跑开了。

愤怒到了极点的阁主把屋千里的床和柜子全部一掌拍成了碎层,发泄着欲求不满的郁闷。

哗啦!

一声巨大的水声突然传来,阁主愣了一下,随后就听到春香惊恐的声音。

「阁、阁主,阿弃跳进河里了……」

「别拉我,我要上去……我要去……唔唔唔……」

阿混的嘴巴飞快的被人捣住了。

「臭小子……不,小祖宗,你安静点好不好啊,从昨天夜里,你闹到现在,不累啊……」

管家苦笑着,捂着阿混的嘴将他拖进了自己的舱房里。

「唔唔唔……」阿混两只眼睛瞪得滚圆。放开我,我不累,我要上去看阿弃。

「我向你保证,真的没事,阿弃还活得好好的,现在在上面养伤呢。你就别闹了,回头让阁主听见,非杀了你出气不可。」管家苦口婆心。

「唔唔唔……」阿混的两只眼睛瞪得更圆。阿弃跳水的时候他是没看见,可是后来阁主大吼着让人把阿弃捞上来,整个船上的人都听见了,他亲眼看到阿弃全身湿波漉的,被捞上来的时候脸色苍白,衣裳破碎,脸颊上还有明显的五指印,天知道昨天夜里阿弃被怎么欺负了。

这叫好,这能叫好吗?臭管家,你的保证,我不信了,你还说主人会赏赐很多金银珠宝,结果呢?

「拿你没办法,算了,你好好睡一觉吧。」

管家摇了摇头,伸手在阿混的颈后一切,然后抱着软软倒下的阿混,将他送到床上,盖好被子,叹了一口气,才走出舱房,上了三层。

春夏秋冬四个侍女全都待在甲板上吹风,一个个都战战兢兢的,看到管家上来,像看到救星一样。

「管家,你去看看阁主吧。」秋月颤着声音,「阁主把屋里的东西全部砸坏了,还不准我们进去收拾。」

管家看看她们,问道:「阿弃呢?」

「在房里,还没醒。」春香指指昨夜的那间房,到现在她还难以置信,这个毛毛躁躁的下人竟然能把主人弄得这么生气,更奇怪的是,主人居然没有把他一掌打死。

管家点点头,居然先去看了看昏迷中的阿弃,然后才去了阁主那里。

房间里一片狼藉,几乎看不到一件完整的家具摆饰,一地的木屑和碎片,阁主大人就盘膝坐在其中,盯着某个角落,一动不动,看上去竟然象是在发呆,连管家进来的声音都没有听到。

「阁主。」管家恭恭敬敬的弯腰。

阁主一惊回神,眼神一凝,不悦道:「我说过了,不准任何人进来打扰。」

「属下知道,不过……」管家虽然恭敬,但似乎并不惧怕阁主,依旧说道,「不过属还要是来请示阁主,是否该启程了?」

「不启。」阁主不耐烦的转过头,继续盯着某个角落。

「请允许属下提醒您,因为醉翁亭和黄鹤楼的拦截,您已经耽误了两天时间,若再不起启程,怕就要误了曲水之约……」

「滚。」

微微叹了一口气,管家应声退去,刚要拉门,却听见阁主的声音又传来。

「那个……他怎么样……了?」

管家手一顿,慢慢转过身,道:「已经请大夫医治过了,受了点寒,有几处瘀伤,都不碍事,只是双手手腕有些轻微的骨裂,怕是要有一阵子不能干活了。」

「让冬雪去照顾他。」阁主沉默了片刻,然后又道,「启程,回腾王阁。J

管家吃了一惊:「那曲水之约……」

「关我什么事,要不是看在老头子生前有交代过,我根本就没兴趣走这一趟。现在……」阁主深深的看了管家一眼,「有比老头子生前的交代更重要的事情。」

管家脸色一沉,不敢苟同,只是道:「恕属下逾矩,敢问阁主,有什么事情,比老主人的心愿更重要?」

本以为脾气暴躁的阁主会因为他不客气的质问而暴怒,管家甚至做好了被打一掌的准备,谁料到阁主却一反常态,盯着某个角落沉默了好一会儿,才缓缓吐出一个理由。

「那个阿弃……似乎和我四年前失去的那段记忆有关。」

管家一怔,神色却渐渐凝重起来。

「主人,您确定?」

「不确定。」阁主的眼睛还是盯着那个角落,「但是感觉骗不了人,普义,若是换了别人这样忤逆我,我早一掌打死他了,但是昨夜,我几次想下手,都没能下得了手。我见过他,肯定见过,我想了一夜,也没有想起在哪儿见过,那么……只有四年前那段时间,只有那段时间……」

所以要立即回腾王阁,他要从阿弃的身上,找回他曾经失去的记忆。

「属下明白了,这就吩咐启程。」

管家不再提问,转身离开。

四年前,老阁主带着阁主出外访友,半路过袭,结果老阁主重伤而亡,阁主失踪了足足半年,回来后却怎么也想不起那半年里发生过的事情。虽然事后追查那桩遇袭案,竟然找不出半点线索,但是阁主深信,如果他能恢复那半年中的记忆,就定能知道到底是什么人袭击他们。

找出凶手,为老阁主报仇,自然比老阁主生前的交代更重要。曲水之约,五年一次,这次错过了,还有下次,但是杀害老阁主的凶手,当然是越早找到越好。

阿弃作了一个梦。

他梦见自己又回到了那片桃林里,阳光暖暖的照着,从山里吹来的风,带着清清的草香,溪边的桃树上挂满了青涩的小桃,阿呆就在树上跳来跳去,一边摘桃子,一边偷偷的把桃子塞进嘴里啃,然后被桃子的酸涩刺激得直吐舌头。

溪边摆了好多好多酒坛子,堆得像座小山,他就坐在溪边,一边清洗酒坛子,一边盯着阿呆摘桃子,一发现阿呆偷懒,他就拿着藤条追杀过去。

阿呆嘻嘻哈哈的抱头鼠窜,一边窜着一边大叫「坏阿弃,没人要……」阿弃气极,转身抓了一把桃子,正打算扔过去,却突然发现阿呆不见了。

「阿呆……阿呆……」

他急了,扔了桃子,到处找,桃林里找遍了,山上也找了,甚至连溪边也找了,可是无论他怎么找,也找不到阿呆。他却不小心,被酒坛子绊倒,一头栽进了溪水里。

冰凉刺骨的溪水让他的手脚不能动弹,甚至连声音也发不出。

然后,阿弃带着一头冷汗,醒了。

一睁眼,他就看到了阿呆的脸,和梦里嘻皮笑脸的阿呆截然相反,眼前的阿呆,嘴唇紧紧的抿着,脸色黑黑的,眼睛瞪得大大的,额头上的青筋一根根的跳着。

不,不是阿呆。

阿弃突然清醒过来,恐惧还没来得及在心里蔓延,身体已经条件反射性的向后缩去。

「不准动!」

随着阁主的一声暴喝,阿弃虽然吓得再不敢动弹,但是那一瞬间的畏缩反应,还是碰触到了他的双手,只觉得手腕处一阵钝痛,他才隐约记起,自己手腕处的骨头,似乎被眼前这个凶狠残暴的主人给捏碎了。

他苍白着一张脸,蜷着身体微微发颤,却是真的不敢再动一下,甚至连疼痛也不敢呼一声。

阁主抓着他的手看了看,手腕处包裹得像粽子一样,并没有松动的迹象,然后才轻轻放下,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直看得阿弃寒毛都要倒竖起来,才又听到一声大喝。

「冬雪,把药端进来。」

门外应了一声,不一会儿,冬雪端了药碗进来。

阿弃偷眼看过去,却见那冬雪是个身材小巧的漂亮侍女,年纪似乎和阿混差不多,尤其是那双转来转去的眼珠子,十分灵动,像极了阿混,一下子就博得了阿弃的好感,如果不是看到那个长得像阿呆的主人还盯在身边,他几乎就想换个姿势再多看几眼。

「把药喝了。」

阁主一声命令,阿弃身体微微一抖,顺从的被冬雪从床上扶起来,靠坐在床头,然后咕噜几口,在冬雪的帮助下,把一碗药喝得精光。

好苦!

阿弃的脸都皱了起来,引得冬雪噗哧一笑,更引来了阁主的不悦。

「出去。」

冬雪连忙端着药碗,低头垂目的退了出去。屋里只剩下阿弃和阁主,阿弃微微缩了缩身体,脸色又开始发白。

阁主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越看脸色越黑:「缩什么缩,我又不会吃了你。」

阿弃微微一抖,不自觉的又往后缩了一点,两只眼睛惊慌失措的在阁主脸上一触即闪,不敢再看那张黑得像锅底的脸。

于是阁主的脸色就更黑了,在肚子里嘀咕几句诸如一身骨头硌得慌之类的莫名其妙的话语之后,才恶狠狠的问道:「你以前是不是见过我?」

阿弃脑子里乱烘烘的,只盘算着床里头会不会突然冒出个洞让他好躲进去,哪里听得清面前这个大恶人的问话,因此一点反应也没有。

阁主什么时候被人这么无视过,当下额头上的青筋又一次的冒了出来,手掌在床上用力一拍,喝道:「问你话呢,听见没有,你以前是不是见过我?」

阿弃吓得几乎跳了起来,可是床前堵着这个大恶人,想跑都没地方跑,只唬得他连连摇头,若不是双手被裹得不能动弹,怕是连两只手都要摇起来了。

「摇什么,不会说话是不是?」阁主看得眼花心烦,一手抓住阿弃的下巴,逼得他不得不抬头看着自己。

谁料到阿弃嘴唇微微颤着,话没说出来,两行眼泪就先下来了,实在是唬得狠了,心里只想着阿呆救命,可是一丝声儿也发不出来。

「还哭,你是不是个男人!」阁主暴怒如雷,阿弃那两行眼泪跟溅到他心口上的火星似的,灼得他心里怪不舒服的。

「阁主……」管家在门外探头探脑。

阁主瞪了他一眼,一挥衣袖,铁青着脸走了出去。

「什么事,快说。」

管家轻咳了一声,压低声音道:「阁主,我听阿混说,阿弃的脑子不太好使,有时候会犯糊涂,尤其惊不得吓,您这样逼他,是问不出什么来的。」

「那你说怎么办?」

阁主心烦意乱,从来没有一个人能搅得他这么束手无策,打又不能打,骂又不骂,真他妈的晦气。

管家又轻咳了一声,道:「属下有个建议,不如让阿混上来照顾阿弃几日,他们情如兄弟,向来是……」

这边管家的话还没有说完,猛听到舱房里传出声响,阁主脸色一沉,身形一闪就进了舱房,管家怔愣了一下,马上跟了过去,一看到舱房内的情形,顿时有些傻眼。

舱房的一侧有个小窗,极小,跟狗洞似的,最多也只能让八、九岁的幼童进出,也不知道阿弃是怎么钻进去的,钻了一半,卡在腰那里动弹不得,两只脚在那里蹬来蹬去,刚才听到的声响,就是他的脚蹬到墙板上的声音。

「你在干什么?」

阁主暴怒了,几步跨过去,将阿弃从小窗上抱下来。

「不、不要……救命,阿呆……阿呆……」阿弃吓得面无人色,又哭又叫地挣扎,挣扎不了,竟然一口咬在阁主的肩上。

「你属的狗的呀……不是钻狗洞,就是咬人……」阁主气疯了,拎着阿弃的脖子,将他扔到床上。

阿弃哭哭啼啼,抽泣着:「我、我就是属狗,你不要过来,过来我还咬你……」

管家听得噗哧一笑,他还没有听过这么好笑的对话。

阁主却脸色一变,突然按住额头,一股熟悉的剧痛突然袭来,脑子里象是被人用重锤猛击了一记,嗡嗡作响。

无数的画面在眼前飞掠而过来,红色的,像血,又像风吹过桃林落下的残红。

「我咬死你……」

「喂喂喂,你属狗的呀……」

「没错,我就是属狗的。」

这样的对话,是谁?是谁曾经在耳边说过?

「啊……啊啊啊……谁……是谁……」

怎么也无法回想起来记忆,只剩下一些残存的片断,搅得阁主痛苦无比,忍不住嘶吼一声,将脑袋狠狠向舱壁撞去。

「阁主?」管家一惊,迅速上前拉住阁主。

「没事,我没事……」

阁主猛地清醒过来,咬着牙根,深吸一口气,泛着血丝的眼睛转到了床上。

阿弃早被刚才阁主那一声比老虎还可怕的吼声吓得缩进了床角,发觉自己被盯上了,

顿时尖叫一声:「不、不要过来……不要过来……阿呆,阿呆啊,你在哪里,呜呜呜,你快出来救我……」

阁主的脸色由青转紫,由紫转黑,额头上青筋跳了几跳。

「让那个阿混上来。」

说完,阁主拂袖而去。

第五章

「阿弃……阿弃……你没事吧?别怕……我来了。」

阿混见到阿弃的时候,几乎吓呆了。才一夜工夫,原来活蹦乱跳的阿弃怎么就变得这样了,脸色苍白得像死人,双手被包得像粽子,神色更是惊慌得像受了惊的兔子,整个人都缩在床角里瑟瑟发抖。

「别过来……我会咬你……不要过来……我、我属狗,真的会咬你……」

察觉到有人靠近,阿弃又一次尖叫起来,闭着眼睛一边往角落里缩,一边还不忘发出威胁,似乎这样就能得到安全似的。

「阿弃,是我,我是阿混,你睁开眼睛,看看我,我是阿混,是阿混啊……」

阿混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扑过去,抓着阿弃的肩膀用力摇晃。

「你别怕,我是阿混,是阿混,记不记得啊,我带你吃过狗肉,就是那只咬过你的恶狗,我把它骗出来,用绳子套住,你还帮忙拿石头砸的……还有啊,你说过,等找到阿呆,要带我回家,让我喝你酿的酒……阿弃,你醒醒,还记不记得……我是阿混……」

「阿、阿混……」

阿弃睁开了眼,眼泪在眼眶里转了两圈,然后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阿混……阿混……你怎么才来……」

「是我的错,我该早点上来的,都是那个破管家,昨天晚上拦着不让我来,还打晕了我……」阿混恨恨地骂着,「混蛋,算我看错他了,以后再也不理他……阿弃,你别哭了,看你哭我也要哭了,你昨天为什么要跳河呀,手怎么了?疼不疼?谁干的,我给你报仇去……」

「不要!」阿弃又是一声尖叫,「不要去,那是魔鬼……好可怕……魔鬼……」

像是回忆起昨夜的情景,阿弃吓得又开始发抖,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

「好好好,我不去,你别哭,别哭了啊,我最怕你哭了……」阿混被他的尖叫吓了一跳,忍不住揉揉耳朵,拿出绝招,「你别再哭了啊,再哭我就不帮你去找阿呆了……」

谁料到以往百试百灵的绝招,这次居然不灵了。

阿呆只是顿了一下,然后却哭得更加伤心,不停地抽着气,几乎哭得晕过去。

「你怎么还哭呀?」

阿混再也受不了,眼泪跟着一起扑扑地往下掉。

「阿弃,你能不能别哭了,你哭得我心口酸,我带你去找阿呆,马上就去好不好,你不要再哭了嘛……」

他不提阿呆还好,一提阿呆,阿弃反而哭得更厉害,一时没缓过气来,竟然真的哭晕过去,吓得阿混一阵手忙脚乱,用力掐他的人中,才算把他救醒过来。

「阿呆……阿呆没有了……没有了……」

阿弃醒是醒了,却又说起了糊话。

「什么?」阿混听得一愣,「什么没有了?」

「阿呆没有了,不见了,再也找不到了……找下到了……」阿弃双目无神,看着前方,嘴里喃喃地说着,「找不到了……没有了……」

阿混吓坏了,用力拍着阿弃的脸颊,叫道:「阿弃你醒醒,不要犯浑,咱们会找到阿呆的,你放心,我一定帮你找到阿呆,我是谁呀,天大地大,我阿混最大,我说找得到就一定找得到,何弃你要相信我,我从来没有骗过你,对不对?咱们一定能找到的,你要坚持住,啊不,你闭上眼睛,睡一觉,我发誓,等你睡醒了,就可以看到阿呆了。」

他实在是被阿弃的异样给吓坏了,也不管自己做不得做到,反正先哄骗了再说。

阿弃定定地盯着阿混看了一会儿,然后缓缓地闭上眼睛,不一会儿,就真的睡着了。

他累了,真的太累了,人累,心也累,阿呆再也不会找到了,他知道。也许阿呆从来就没有存在过,他只是,作了一场美梦。

然后,醒来。

「阿弃,你好好睡,我一定……我这就去给你报仇。」

阿混小心翼翼地帮阿弃盖上被子,按好被脚,然后一捏拳头,怒气冲冲地去找管家。

「你怎么样?」

跟着阁主回到主舱房,管家的眼神不无担心。他跟阁主是自小一起长大的,同样拜了老阁主为师,不管是情分上还是名义上,他们都是兄弟。

「没事。」阁主揉了揉额头,「刚才几乎就想起一些事,结果还是失败了。」

管家回想起刚才的情景,忍不住想笑,道:「是那狗咬的话刺激了你?」

阁主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

管家连忙敛住笑,一本正经道:「明白了,这么说阿弃肯定见过你,而且就在你失去记忆的那段时间。」

「废话。」阁主骂了一句,「回头找个大夫上船,各种药材也准备一些。」

「是是,还要多备一些补品是不是?阿弃太瘦了,抱着一定硌手。」管家嘀咕一声。

「滚。」

阁主恼羞成怒,一挥手,一道凌厉的掌风直冲着管家而去。

管家抱头鼠窜,出了门,正撞见阿混怒气冲冲地从旁边的小舱房里出来,大叫不妙,连忙伸手一把捣住阿混的嘴巴,连拖带拉将他带得远远的。

「我的小祖宗耶,你消消气,别惹恼了阁主。」

「唔……唔唔……唔……」

阿混一肚子骂人的话说不出来,气得头顶冒烟,趁管家不注意,一口重重地咬在他的手心里。

「哎哟哟……」管家大叫起来,把阿混往栏杆上一抵,靠上去用身体压制住他,然后才晃着受伤的手道,「臭小子,你也是属狗的呀。」

「坏蛋,呸呸,你才是属狗的一群大坏蛋,良心都狗吃了,阿弃那么可怜,我这么没心没肺的人都不忍心欺负,你,还有你那个大大坏蛋的主人,还去欺负他。我呸,早知道你们这些有钱人不是什么好东西……」阿混破口大骂,「你放开我,我要去给阿弃报仇,放开我,再不放开我,我连你也揍。」

管家啼笑皆非,见他跟小猫似地,张牙舞爪,又觉可爱。

「冷静,冷静一下,你听我说好不好?」

「我不听你说,坏蛋,我再也不相信你了。」阿混龇牙咧嘴,「你还说阿弃来服侍主人,会得到很多奖赏呢,骗人,都是骗人的,你看看阿弃现在的样子,又惊又怕,还受了伤,而且差点连我都不认得了……」

「这是意外……说起来,还是阿弃走了狗屎运呢。」

管家叹了一口气,站在自家阁主的立场上,他也不能说阁主做错,下人服侍主人,本来就是应该的,敢反抗主人,没当场打死就是好的。

「我呸,他现在都这个样子了,你还说他走运。」阿混大怒,「我告诉你,阿弃要是有个好歹,我跟你没完。」

说着,他又突然想起什么,忍不住嘀嘀咕咕:「完了完了,阿弃本来脑子就不好使了,再这么一惊吓,不知道会不会变得更笨呀。」

「你别闹,万一闹得阁主心烦,我也保不了你……喂喂,算我怕了你,我给你担保,不会再让阿弃受欺负好不好?你看,我这就要上岸去请个随船大夫,还要买草药,还要买补品,都是给阿弃准备的,你跟我一起去,行不行?」

「你有这么好心?」阿混狐疑地盯着他。

管家哭笑不得:「我什么时候不好心过?不好心,你和阿弃能上得了这艘船?」

「呸,我情愿没带阿弃上过这艘船。」

阿混又骂了一句,但是语气已经松软了许多,心里小算盘打来打去,船上那个主人再可恶,毕竟管吃管住,阿弃现在这个样子,显然是下不了船的,就算下了船,自己也没钱给他治伤补身体……再说了,连一个管家他都挣不开,想必那个主人更厉害,自己就这么没头没脑地冲上去,别说给阿弃报仇了,说不定被揍的反而是自己,还不如留下,慢慢地找机会,就像弄死那条恶狗一样……

管家见他不挣扎了,两只小眼珠子在眼眶里滴溜溜地转,一看就知道在盘算什么,总算是松了一口气,放开了对阿混的身体压制,趁阿混出神的时候,将他拉离了大船。

在药材和补品的调养下,阿弃的身体好得很快,大船返回到腾王阁的时候,他的双手基本上已经全部好了。身体上是基本康复了,但是他的精神,却似乎在那一夜里,被完全摧毁了。

按阿混的说法,就是:完了,这次眞的完了,以前阿弃的脑袋只是偶尔有些秀逗,现在就是秀逗到家了。

其实阿弃完全没有觉得自己有什么不正常,他只是停不下来,每天每时每刻,总想找点什么活儿干干,一条大船,他一天能擦洗三遍,手上有伤不能动,就用嘴咬着绳子放桶打水,用脚踩着抹布擦洗甲板。

阿混要拦他,他就会对着阿混说教:「阿混,咱们现在是主人的仆人了,主人给我们吃,给我们穿,还给我们住,我们就要为主人卖十分力气地干活,现在不比以前,咱们不能混日子了,你年纪已经不小了,该为以后打算了,好好干活,攒几年钱,等钱攒够了,买块地,盖个房子,再娶个媳妇儿,生七、八个小娃娃……」

阿弃没有说完,阿混已经捂着耳朵有多远跑多远,他最怕听人说教了。

阿混对付不了阿弃,于是管家上场。

「阿弃,船上已经很干净了,你不用再干了,再说了,你把活儿都干完了,让别人干什么呢?阁主手下可不养没用的人,你抢了他们的活儿,就是害他们没了吃饭的碗……」

阿弃很听话,就不干了。

不干活的阿弃,就坐在船尾上,眼睛直勾勾地看着远处。到了饭点,阿混来喊他吃饭,阿弃却一口也不吃,很认眞地道:「我今天没干活儿,不能吃主人的饭菜。」

「阿弃,我求你了,正常一点好不好?」阿混忍不住用头去撞墙板。

「吃饭!」

阁主黑着脸出来了。

「魔鬼……啊……不要过来……不要……」阿弃大惊,扭头就从船尾跳进了河里。

阁主额角上的青筋跳了几跳,冷冷地扔下一句「捞上来,他爱干什么就干什么」,扭头回了主舱,重重地甩上了门。

管家轻叹一声:「造孽啊。」

阿混气得一脚踹过去:「还不都是你们这些坏蛋害的,快叫人把阿弃捞上来,燕窝人参赶紧炖上,还有那个蒙古大夫……什么破大夫,连阿弃的病都看不好……」

「这船上,除了阁主,也就你小子敢吼我……」管家无奈地摇头,一脚迈出,跳下了河,亲自把在水里扑腾学狗爬的阿弃捞了上来。

打这以后,再也没有人阻拦阿弃,让他整天忙个不停,总比什么也不干连饭也不吃见了阁主还跳河的好。

阿混也曾经偷偷地问过阿弃:「你不想找阿呆了吗?」

「阿呆?阿呆是谁?」

阿弃一脸莫名的反问,让阿混痛哭流涕,跑到管家那里,抓着管家的胳膊恶狠狠地咬了一口,道:「都是你,混蛋,阿弃秀逗了,他连阿呆都不记得了啊……」

「那个阿呆是谁?」管家心念一动,追问道。

阿混白了他一眼,道:「阿弃的男人啦,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模样的男狐狸精,把阿弃迷得要死要活的。忘了也好,千万不要再记起来,省得到时候又哭死哭活的要去找阿呆。」

「阿弃的男人……」管家将这话一路念叨着,直到回到腾王阁,才跟阁主说了出来。

「男人……」

阁主铁青着脸,将一把紫檀木做成的太师椅的椅柄,捏成了木头渣子。

「阁主,你这个样子看上去像在吃醋。」管家想笑不敢笑。

「放屁。」阁主的脸色由青转黑,一副吞了苍蝇的模样。

管家轻咳一声,识趣地不去触他的楣头,又问道:「人已经带回来了,你准备怎么安置?」

「关到后园,我不管你用什么办法,一定要从他嘴里掏出话来。」阁主哼了一声,语气虽然凶狠,表情看上去倒有些像赌气。

「刑讯?」管家试探道。

阁主瞪眼。

「我就说你舍不得……」管家嘀咕,又提出一个建议,「要不然,就让他住进凌云居。」

阁主的脸色又青了起来。

「那是我的住所。」

管家嘻嘻一笑,道:「这不正好,离他近些,一来相处久了,你有可能想起更多的事,二来,多多相处也让他不那么怕你,凌云居里有个池塘,放心,水浅得很,连小孩子也淹不死。」

「滚。」

被揭开疮口,阁主恼羞成怒。

「我说,别整天板着脸,谁见了你不怕呀,笑一笑不难的……」管家轻笑着退去。

「这房子好大,好漂亮啊,以后都给我们住吗?」

在管家的带领下,阿混牵着阿弃的手来到一栋大院子,进了东边的一个小隔院,一路上奇花异草,看得阿混眼珠子转个不停。

阿弃嘀嘀咕咕:「好多花草,打理起来不容易啊……」

管家道:「这间小隔院是给阿弃住的,你不能住这儿。」

「为什么我不能住这儿?」阿混跳了起来,他刚刚看这小隔院,可满意了。

「你要跟我住一个院子。」管家笑笑,在阿混的鼻尖上亲昵地捏了一把。

「我干嘛要跟你住一个院子。」阿混被捏得不高兴了,捂着鼻子勾住阿弃的脖子,「阿弃,我跟你一起住好不好?」

阿弃一想,有人能帮着干活了,连忙点头如小鸡啄米:「好。」

阿混马上就髙兴了,得意地朝管家挤眉弄眼。

管家又笑笑,道:「我那里有从海外带回来的稀罕东西,鸽蛋大的珍珠,有一整箱,夜里会发光的宝石,也有小半箱,还有各种造型奇特的金银器皿,数都数不清,全部堆在一间屋里,也没人收拾,本来还想让你帮着整理一下,既然你不愿意……」

「别啊,谁说我不愿意啦,快走快走,我马上就帮你收拾去。」

没等管家说完,阿混的两只眼睛就成了元宝状。珍珠、宝石、金子、银子,发啦发啦,收拾的时候,偷偷拿他一、两件,肯定不会被发现的,发财了,这回可眞是发财了。

「别急,先帮阿弃把房间整理了。」管家好笑地拉住急着要走的阿混。

「对哦,差点把阿弃给忘了。」

阿混不好意思地拉着阿弃的手,伏在他耳边低声道:「阿弃,你放心好了,我会把你的那一份也拿上,以后咱们都有钱了,肉包子买两份,一份自己吃,一份打狗。」

「三份,还有一份给阿呆。」阿弃突然冒出一句。

阿混大惊:「你又想起阿呆了?」

阿弃怔了怔,低头想了半天,抬起头来一脸迷茫道:「阿呆是谁?」

「啊啊啊,你又秀逗了。」阿混暴走撞墙。

阿弃的精神不稳定,虽然屡屡让阿混有撞墙的冲动,但也间接地保护了他自己,至少阁主和管家都不敢太过逼他,怕逼得太紧,眞把人逼疯了,后悔的可是阁主自己。

于是,来到腾王阁之后的阿弃,简直就像是进入了天堂,整天好吃好喝地供着,怕吓着他,阁主楞是没在他面前露过半面儿。

阿弃似乎也随遇而安了,除了对天天喝很苦的药还有点抵触情绪之外,日常生活显得非常正常。管家给他安排了一个活儿,就是负责给凌云居里的花草浇水施肥。

这活儿轻松,水和肥自有那些干粗活的下人送进来,阿弃唯一要干的事,就是拿着水勺,一勺一勺地给花草浇下去。前院浇完了浇后院,后院浇完了就休息。

日子过得顺顺当当,直到有一天,阿弃发现后院西侧有个小门,平时是锁着的,有一日,小门不知为什么,突然打开了,门后一片粉灿灿的云霞,吸引了他。

一片开得灿烂的桃花林。

阿弃控制不住自己的脚步,走进了那片桃花林里。一条清浅的溪水,从他的面前流过。不远处,三间草屋静静地伫立在那里。

是家,他回家了。

阿弃站在草屋前面,颤着双手推开了篱笆门。

门口放着两只箩筐,墙角靠着一把斧头,上面已经生了锈,屋檐下挂着两块肉,上面包着树叶,桃树下放着一张长凳,周围是几只七歪八倒的酒坛子,空气中,似乎仍然弥漫箸丝丝酒香。

「谁在外面?」

屋里突然传出声音,吓了阿弃一跳,连退两步,突然想起这是阿呆的声音,马上大喜,脸上笑着,眼泪却落了下来。

「阿呆……阿呆……你回来了……阿呆你眞的回来……」

就在阿弃跑到屋前时,草屋的门打开了,门口站着一个人,不大不圆的眼,不高不挺的鼻,不是阿呆又是谁?阿弃扑进他的怀里,哇的一声哭开了。

「阿呆阿呆……不见了……我找你好久,到处找,怎么也找不到……呜呜……你回来了,眞的回来了……呜呜呜……阿呆,我好想你……好想你……」

阁主站在门口,皱着眉,盯着这个莫名其妙扑进自己怀里大哭的人,下意识的想推开,抬起手却犹豫了,僵了许久,缓缓落在阿弃的背上。

「阿弃,你认得我?」他试探地问着,努力让语气柔软,以免把这个胆子小的人再次吓跑。

阁主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在这里种这片桃林,建这样一栋草屋,甚至还花大力气引来一道活水,铺石为溪,他只是下意识地这样做了,每年春暖花开的时候,他总会在桃林里徘徊,在草屋里发呆,这里的一切,都有一种莫名的熟悉和温暖,可是更多的是一种空虚,似乎,还少了什么。

他不知道少了什么,于是心中渐渐开始烦躁,他变得喜怒无常,腾王阁里,除了四个贴身侍女和管家,再也没有人敢靠近他。直到刚才,阿弃扑过来的那一刻,像是有什么
东西硬生生闯进了心里,空虚的地方被塡满了,心一下子变得柔软。

难道,他心中少的那样东西,就是阿弃?

「阿呆……你是阿呆……呜呜呜……阿呆说话不算话,你答应不离开我的……呜呜呜……害我到处找,被狗咬……」阿弃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满肚子的辛酸与埋怨,只化做了止不住的呜泣。

「对不起……」

道歉的话语一出口,阁主就楞住了。他道歉了,他竟然向一个下人道歉了,腾王阁阁主什么时候向人低过头,一股怒意从心中升腾,结果一看到阿弃的眼泪,马上就消散了。

算了,自己这辈子大概就要栽在这个阿弃手上,阁主似乎产生某种觉悟。

「不怪阿呆……」阿弃抽泣着,「那天人多,冲散了……你不认得路……鸣……咦?」

他似乎这时候才意识到什么,左看右看,脸蛋上全是迷惑的表情。

「回家了?我怎么回家了……」

他明明记得,他遇到一个很可怕的人,被带到一个很大的园子里,他天天给花草浇水,浇着浇着,怎么就回家了?

「不要多想,回家就好。」阁主打断了阿弃的思考,他知道阿弃的脑子有时候会混乱糊涂,让他想清楚了,恐怕就又要吓得到处乱窜了,说不定转身就跳溪里去了。

「好,不想,我不想了。」阿弃突然破涕为笑,「阿呆你饿不饿,我给你做饭吃,对了,还有酒,我离开家时,埋了好多你最爱喝的武陵春,就在这株桃树下,你等等啊,我这就挖出来……」

「欸?」

阁主正想阻止,阿弃已经兴冲冲地从屋里找出一把锄头,跑到树下用力挖起来。

「阿弃,别挖了。」阁主拉住他,「下面没有酒。」

「怎么会没有酒呢?我亲手埋的,埋了好多……」阿弃认眞道。

这里又不是你说的那个地方,我没埋怎么可能有酒?阁主心中暗暗想着,怕阿弃挖不出酒,脑子会恢复清醒,便道:「酒都被我喝了,已经没有了。」

「啊……阿呆你好坏,老是偷酒喝,你看,这下子没得喝了吧,眞坏……」阿弃垂头丧气地扔下锄头,目光四下一扫,又开心起来,「不要紧,再有一个月树上就长青桃了,你要帮我全都摘下来,这次要酿五十……不,酿一百坛,不然又要被你偷光了……」

阁主心里一动,道:「我以前经常偷酒喝吗?」

「当然了,偷喝了好多酒,害得我都没有酒拿去卖……」阿弃用力点头,然后又道,「不过还好啦,阿呆你在山上打了好多猎物,咱们吃不完,可以拿去卖……呜呜,要不是那次去卖猎物,咱们就不会被冲散了,阿呆就是笨,连回家的路也不认得,以后,我再也不让你离开家了……」

「我不是回来了吗?」阁主心中翻腾,到底是谁比较笨呀。

阿弃绽开笑颜:「阿呆不高兴了,我不说你笨,不说你……」

阁主第一次见他笑,笑得见牙不见眼,虽然不是什么倾国倾城的一张脸,最多只能称得上是清秀,但是发自内心的笑容,透着一股春雨后竹笋儿冒尖的清新与自然同,让阁主心中一悸,竟然失神了。

「阿呆……阿呆你又发呆了……嘻嘻眞呆,我给你起的名字一点也没错……」

阿弃嘻嘻的笑声,让阁主回过神来。

「阿呆这个名字是你起的?」

「是呀,阿呆好笨的,连自己的名字都不记得,呆呆的……哦,我不说你笨了,你别不高兴嘛,笑一个,我好喜欢阿呆对我笑,笑得眞好看,牙白白的……」

阿弃伸手扯起阁主嘴角,拉出一个向上弯的弧,滑稽的模样看得他咯咯咯直笑。

「那你还记得我们是怎么相遇的吗?」阁主心中一动,顾不上责怪阿弃放肆的举动,追问道。

「当然记得……」阿弃指指自己的脑袋,很是得意,「我才不像阿呆你那么爱忘记,我记得可清楚呢,那天啊,下了雨,溪水大涨,你就抱着一块浮木从上游漂下来,我……」他正准备详细描述那天把阿呆从溪水中捞起来的情景,桃林外突然传来一阵呼唤。

「阿弃,你跑哪儿去了……你可千万不要乱跑啊,阿弃阿弃……你听没听到啊,听到就吱一声……」

是阿混的声音。

阿弃跑进桃林里,把浇水的壶扔在小门外了,阿混跑来找他,院里转了好几圈,人没找到,只看到壶,顿时吓坏了。在腾王阁里待久了,他被管家耳提面命,知道有几个地方是禁地,不能去的,他怕阿弃脑子不清楚,乱跑闯了禁地,惹得阁主震怒,又得受罚。

阿弃一惊,转而又喜,奔出桃林,大叫道:「阿混、阿混,我回家了,你快来,我给你喝我醸的酒……」

阁主没拦住阿弃,当场沉下脸,想想又怕阿混进来戳穿,只得先行离去,改日再套阿弃的话。

阿混只莫名其妙,抓住阿弃问道:「喝什么酒?」

阿弃喜笑颜开,道:「自然是我醸的武陵春……哎呀,我忘了,酒都被阿呆偷喝光了……」言毕,他十分愧疚地看着阿混,「我答应要请你喝的,现在不成了,只得明年才有得喝……」

当年阿混杀了那只咬过阿弃的恶狗,两人围坐在墙角烤狗肉吃的时候,阿弃便提过自己酿的武陵春,道是一口狗肉一口酒,没有比那再畅快的事情了,还答应等寻到了阿呆,就请阿混喝他酿的酒。

阿混更是莫名其妙,摸着阿弃的额头,道:「莫不是又糊涂了,说什么胡话呢。」

「没有呀,我没犯糊涂,我找着阿呆了。」阿弃自觉清醒得很,加上刚刚见到阿呆,心里正高兴着,便拉了阿混的手道,「来,我带你见阿呆去。」

「阿呆?」

阿混越发地莫名其妙了,待要再问,却被兴奋不巳的阿弃硬拉着,向桃林内跑去。远远见着桃林里有间草屋,阿混突然明白了,阿弃这是见桃林就想起自己的家来了。往日他总听阿弃说住在一大片桃林里,春天来了,桃花开得一茬儿又一茬儿,取了青桃儿还能酿酒。

完了,他无力地拍着自己的额头,阿弃这分明是被这片桃林给搅混了记忆,把这里当自个儿家了。眞想用力摇醒阿弃这个笨蛋,但是他从没见阿弃这么高兴过,一下子又有点不忍心了。

「咦?阿呆呢?」

回到草屋前,阿弃正想把阿混介绍给阿呆认识,却见屋前空荡荡的,哪里还有阿呆的人影。

「阿呆……」

「阿呆啊……不要躲了……」

「快出来阿呆,我带朋友来见你……阿呆,再不出来,我不酿酒给你喝了啊……」

「阿呆,你在哪里啊……」

阿弃屋里屋外屋前屋后都找遍了,却不见阿呆身影,焦急之下,他的呼声都带了颤音。

阿混又是心疼又是气急,骂道:「看你,果然是犯糊涂了,哪里来的阿呆,你都找了他几年了,人在哪里?阿弃,你就放弃吧,他这会儿早已经把你忘在脑后了,不知道在哪里风流快活……」

「不是的,阿呆……阿呆刚才明明就在这里,我还同他说话……」阿弃拚命摇头,摇着摇着却哇地一声大哭起来,「阿呆不见了……阿呆又不见了……我把阿呆又弄丢了……」

「别哭了……求求你别哭了,你哭得我都头都大了……」

阿混拿大哭的阿弃分外没有办法,绕着他转了好几圈,计上心来,便温言软语道:「阿弃,你刚刚是作梦呢,梦到阿呆了吧……」

「作、作梦?」阿弃呜咽着重复了两个字,然后眞的不哭了,只是盯着草屋的门发楞。

阿混一见这招有效,忙重重点头,道:「对,就是作梦。看你,哭得跟花猫儿似的,我带你洗洗脸,一会儿去睡个午觉,指不定在梦里,你又能见着阿呆了。」

说着,不等阿弃反对,他就拉着阿弃,跑到溪边抹了脸,然后硬是把人拉了回去。

阿弃也是听信了他的话,躺到床上拿被子蒙了脸,开始等着作梦。

第六章

阁主离开桃林草屋后,却寻了管家来,道:「去查查阿弃的底细。」

管家一惊,问道:「有线索了么?」

阁主微微点头,转念一想,又道:「当年我是在哪里失踪的,顺着那地方去找,有没有一处桃林?」

管家苦笑:「当年老阁主和你走的是秘密路线,我们寻到老阁主的尸体时候,那地方并无打斗痕迹,明显不是你们遇袭的地方。如今老阁主已经亡故,除了你自己,谁还知道你们是在哪里遇袭的?偏偏你又忘了……桃林……天下有桃林的地方多了,哪儿寻去。」

阁主又一转念:「四前年你又是在哪里寻到我的?」

管家苦笑更深:「是有人从水里把你捞出来,当时我带人往上游寻出五十里地,只找到一处被破坏得彻底的小树林,根据推测很有可能是你在那里发狂过一阵,然后不知道怎么地跳进了河里,其他一无所获……算了,我让人再去查,看那里有没有什么桃林。」

阁主紧紧捏住拳,沉声道:「找到那里,离我当年遇袭的地方肯定就不远了。」

管家叹了一声:「几年过去了,未必还有什么线索留下,寻到了又能如何?」

「未必。」阁主冷哼一声道,「若是没有线索留下,那些人又为何要把师父移尸,必是有什么痕迹消之不去,他们怕人发现,这才将师父的尸体移走,扔到别处。」

管家略一思索,觉得这话也有些道理,于是应了一声,转身离去。

阁主阴沉着一张脸,解开胸前的衣襟,看着那里一道长长的疤痕,慢慢攒起拳。不管是谁,这个仇,他一定会报。

杀气渐渐弥漫,却又突然一收,却见阁主眼底神色突然柔和了几分,一转身,往阿弃的房间走去。还没有进屋,却听到屋里有细细碎碎的声音传出来,他凝神侧耳一听,却只听见阿弃的声音,隔着一层薄被,不停地唤着阿呆。

阁主的脸色变得阴晴不定,摸了摸自己的脸,却也不能确定,自己到底是不是阿弃口中的阿呆。记忆中的那一段空白,是否眞的有阿弃的存在?

如果,自己眞的是阿呆,那么阿弃就应该算是他的救命恩人了吧。想要把救命恩人抱在怀里的感觉,十分别扭,但也抑制不住,就好像渴了许久的旅人,突然见到一捧甘泉,怎么能忍得住不去喝它。

阿弃没有梦到阿呆,他把被子蒙得差点窒息,结果还是没能睡着,他想阿呆,满脑子全是阿呆,他觉得今天见到了阿呆,就眞的跟作梦一样。

好梦总是不长的。

天黑了,夜深人静,他轻手轻脚从床上爬下来,走出门外,抱着膝在廊阶上坐下,呆呆地望着天空里的月牙儿,好像又见到阿呆的笑眼。

阿混总是说他想阿呆想傻了,脑子经常犯浑,可是阿弃知道不是这样的,他只是太想阿呆了,想到有时候都分不清现实与想象。

阿弃不知道自己这样想念阿呆,到底値不値得,他只是觉得,如果就这么忘了阿呆,他会后悔,一辈子都会后悔。他害怕自己决定要放弃的时候,阿呆也许就站在他一回头就可以看见的地方。他害怕他们就这样错过,那样他一辈子再也不会快乐。

「可是……这样找下去,还会拖累阿混的……」他微微叹着气。

阿弃心里很明白,这几年,如果不是有阿混照顾,自己恐怕早就死了。阿混都么机灵,那么有义气,那么招人喜欢,如果不是自己的拖累,他早就混出人样了。阿混以为他不知道,其实他早就听说过,曾经有一个开酒楼的掌柜,很喜欢阿混的机灵,想留下阿混做跑堂,可是阿混拒绝了。

阿混为什么会拒绝?就是为了陪自己去找阿呆,不,应该说,是为了照顾他这个一心只想找到阿呆的傻子。

现在,好不容易又出现一个喜欢阿混的管家,他知道,管家是想把阿混留下来的,不管阿混在这里做的活儿有多苦多累,都比陪着他继续流浪要好得多。

阿弃想了一夜,也在廊阶上坐了一夜,结果,第二天,他就病了。

全身发寒,掌心灼热,不停地冒虚汗,这是夜里吹了风,他身体又弱,抗不住就染了风寒。

请了大夫来瞧,大夫摇摇头,开了一副祛风寒的方子,又开了一副补身体的方子,最后却道了一句:心病还需心药医。

阁主听了若有所思,转而就让管家把阿弃搬到桃林草屋里去住。

阿混知道了,气得跳脚大骂:「小气鬼,喝凉水,院里那么多房间空着没人住,偏让阿弃住破草房子……」

管家听了哭笑不得,揉着额角道:「你这个小家伙,将来惹出祸来,就在这张烂嘴上,到时我若不在,看谁能护着你。」

阿混自是不以为意,他天不怕地不怕,就怕阿弃流眼泪,早忙着去安慰病中的阿弃了。

阿弃这一次却不曾哭泣,睁眼醒来,见到了熟悉的屋子,熟悉的桃林,熟悉的溪水,竟然是惊喜莫名,只是道:「我又作梦了……」

转而又望着阿混,极是高兴,道:「这一次梦中有你陪着。」

阿混只是哀叹:「又魔障了……」

阿弃却不管他,似在梦中不愿醒来一般,待得病好了,也赖在床上装病,只是不肯走出桃林半步。等到桃花纷纷落了,树上开始结青桃,他就不装病了,让阿混寻来许多竹枝,开始编箩筐,为摘桃子做起准备来。

这期间阁主趁阿混不在的时候来过几次,阿弃见了他便阿呆阿呆地直叫唤,开心地拉着他在桃林里扑蝶捉鸟,天天嚷着说要酿酒给他喝,玩得不亦乐乎,但是套话的事情却没有任何进展,阿弃始终说不出自己曾经住的地方叫什么,只说这片桃林就是他的家。

这给管家的搜寻工作带来了很大的困难,派出去的人跟没头的苍蝇似的,要在方圆近百里的地面上,找一个桃林出来,难度眞不是普通的大。

阁主得不到消息,大发雷霆,一脚将管家和阿混都踢出了腾王阁,意思是找不到桃林就不要回来了。阿混气得破口大骂,管家却窃笑不已。

「小家伙,别生气了,你的阿弃有人照顾。」

「谁肯照顾阿弃,除了我这么好心,谁还肯……」阿混气急败坏。

摸摸鼻子,管家却只是笑,道:「有人熬不住,想偷香窃玉而已……」

阿混听不懂偷香窃玉的意思,眨巴眨巴眼睛,奇怪道:「难道有人要来偷那坏蛋的东西?好,偷光最好,咱不给他看大门,快走快走。」

说着,就主动拉着管家走了。

事情的眞相,还眞让管家给说中了,阁主前脚把阿混踢了出来,后脚就卷起铺盖,跑到草屋跟阿弃住一块儿了。

阿弃却很主动,帮着阁主把床铺好,然后坐在床沿便望着他笑。

那笑容像一根狗尾巴草挠在心口上,挠得阁主心里直痒痒,心里嘀咕着「养了这么久怎么总不见长肉,抱起来会不会硌手」,嘴上却道:「你笑什么?」

阿弃咯咯地笑出了声,划着脸道:「羞羞,阿呆就像馋猫儿……」

看起来,阿弃早猜出阁主搬过来是想干什么了。

被阿弃猜出心中所想,阁主恼羞成怒,一张黑脸板得死死的,想象对待春夏秋冬那四个丫头一样不高兴就吼一声,又怕把阿弃吓跑,心中纠结,几欲成狂。

阿弃慢慢靠过来,抓着他的胳膊轻轻摇了摇,低声道:「阿呆,我好想你。」

阁主心中一动,伸手轻轻抚过阿弃额前的一缕落发,鬼使神差道:「我也想你。」

话音还未落下,却见阿弃突然抓住他的手,一张口死死地咬在他的掌背上,很用力,似乎要生生从他手上咬下一块血肉来一般。

「啊……」

阁主痛呼一声,又惊又怒又是不解,不懂刚才还笑着的阿弃,怎么突然就翻了脸。这时阿弃却松了口,张开双手死死搂住他的脖子,沾染着殷红血色的唇忽地靠近,狠狠吻上了他。

牙齿撞上牙齿,又酸又痛,可是阁主却似无所觉,整个人都呆住了。

「阿呆是坏蛋……是大坏蛋……」阿弃一边吻他一边痛骂,声音却透着哽咽。

阁主的心突然就软成一团棉花,抱着阿弃,胡乱应道:「是,我坏……我坏……」

「不许你再乱跑,下次跑丢了,我再也不来找你……」

「好,我不乱跑……」

「也不许偷酒喝,这回酿的酒,我要留给阿混……」

「不偷……一定不偷……」才怪,他一滴都不会给阿混留下,阁主先是恨恨地反悔,随后就反应过来,自己这样显得太小气,酒,他会赏给阿混一些,但是阿弃酿的,一滴都别相。

阿弃得了保证,心满意足,整个人几乎都挂在了阁主的身上,磨来蹭去,就是神仙也禁不起他这样撩拨,无意识的挑逗,往往才是最诱人的。

阁主低低吼了一声,一把抱起阿弃,手脚并用,衣裳纷纷落地,片刻间两人就一起滚到床上。

「阿呆,我们好久没有……你轻点儿……」

没有回答,阁主的嘴正忙着在阿弃的身上亲吻,嗅着人体洗浴后独有的清新味道,舌尖划过肌肤,泛出一股说不出的香甜味道,很淡,但是极其诱人。阁主觉得自己简直就要化身为饕餮,将怀里这具可口诱人的身体整个儿呑下肚去。

阿弃脸上、身上都染上一层淡淡的粉色,吃不住压在身上那人动作狂烈,身体都有些微微颤抖,却不知是羞的,还是体内情动,难以自制。

只得低低地骂道:「坏蛋……只知道使坏……眞坏……」

虽是骂声,却含糊不清,听上去更像是情动难抑时的呻吟,只听得阁主身子都酥了半边,下身的欲望更是一下子抬得老高,不管不顾地,将阿弃翻转过身子,让他趴跪在床上,一挺身便插了进去。

阿弃低低地闷哼一声,却咬着唇忍住了,只乖乖地任阁主在身上驰骋。

一夜春宵,到天快亮时,屋里的动静才渐渐平息。阁主仍是意犹未尽地抚摸着阿弃的肌肤,紧紧抱住怀里这具身体,曾经不为任何景色而留驻的眼神,此时却一刻也不愿离开怀中的人。

阿弃却早已经睡去。

神仙日子,莫过于此。尝过阿弃的味道后,阁主食髓知味,干脆就赖在桃林草屋里不走了,每天只让春夏秋冬四婢将食物送到桃林外。他过得这般快活,只觉得以往那些日子都白过了。

阿弃比他更快乐,整天带着阁主在桃林里乱窜,把所有的青桃都摘下来,洗净醸酒,时间仿佛回到了四年前,那时阿呆还在他身边,现在也在他身边,似乎从来没有离开过

一样。

「阿呆,今天我想吃你烤的山鸡。」

阿弃也有嘴馋的时候,为这,阁主命人抓了许多活的野味放养在桃林里,野山鸡,野鹿,野狍子,野獐子,甚至还有野猪,溪里原来养的观赏锦鲤全部捞出扔掉,另外放养了许多鱼苗和虾蟹,要是哪天阿弃想吃熊掌了,估计他还得硬着头皮去抓只活的野熊回来。

原本美丽干净的桃林,如今几乎成了野味的天下,真是鸡屎与鸟毛齐飞,野鹿共野猪一林。

现在,阿弃想吃烤山鸡了,阁主兴冲冲地去抓,不料这只山鸡极其滑溜,知道命不长久,扇着翅膀半飞半跑,一路逃窜,拚着被阁主扯落一把漂亮的尾毛,居然硬让它冲出了桃林。

「啊!」

桃林外传出一声女子尖叫,然后是东西打翻落地的声音。原来,这只山鸡晕头晕脑地冲出桃林外,正赶上冬雪来送食物酒水,冷不防之下,山鸡正好撞上她手中的檀木食盒,山鸡当场撞晕过去,食盒也落了地。

「叫什么,大惊小怪。」

阁主板着脸从里面出来,很是不高兴,怪这婢女打扰了他抓山鸡的乐趣。

冬雪看着阁主,目瞪口呆。一根漂亮的山鸡尾羽,这时候正挂在阁主的脑门儿上,随着风儿的吹拂,尾羽上的细小绒毛欢快地晃动着。

「地上打扫干净,再送一壶酒来。」

他丢下一句吩咐,抓着山鸡的脖子,顶着那根漂亮的山鸡尾羽,便回桃林里去了。

「阁主,阁主,婢子有事要请示。」冬雪回过神,连忙大声叫了起来。

「没空,有事去请示管家。」阁主脚不停步,头也不回地道。

他边说边走,待到说完最后一个字的时候,人早已经没入桃林中,只有春风送来徐徐余音。

冬雪呆立在桃林外,徒然无力地解释着:「可是,管家已经被派出去办事了……」

这话,阁主自是听不见了,他已经回到草屋前,故意放重了脚步。

阿弃正在烧热水,听到脚步声,惊喜地回头:「阿呆,抓到山鸡了吗?」

阁主抬起手,扬了扬那只撞晕过去的山鸡,带起一阵风,又吹得他脑门儿上的那根漂亮尾羽跟着晃动。阿弃一眼瞅见到了,顿时就捧着肚子笑翻在地,直把阁主弄得一愣一愣,不明所以。

「阿弃,你笑什么?」

听阁主发问,阿弃却起了坏心眼,咬着唇连连摇头,就是不说穿,待到被阁主问急了,他更是低着头中不吭气,只接过山鸡,又是放血,又是拔毛,又是清理内脏,装出一副很忙很忙的样子,让阁主徒呼奈何,自是不可能像对着冬雪一样板下脸来逼问,只得憋了一肚子郁闷。

不过这郁闷也不是白憋,等到了晚上,该郁闷的就是阿弃了。为什么阿呆总是那么精力充沛呢?这是阿弃总也想不明白的事情。

山鸡烤好了,阿弃掰了一根鸡腿,笑眯眯地送到一脸郁闷的阁主面前。

「吃不吃?」

阁主撇过脸,不理。那根漂亮的山鸡尾羽随着他这用力一撇,在半空中划出一个完美的弧线形,然后又轻飘飘地落回阁主的脑门。

阿弃又笑得七歪八倒,实在憋不住了,才一边吃吃笑着,一边帮阁主把头上的那根尾羽取了下来,道:「这山鸡羽真漂亮,回头找个瓶子插上,放在屋里,你说好不好?」

阁主自记事以来,这辈子都不曾如此窘迫过,被阿弃取笑得说不出话来,心中发狠,一把抱起阿弃就往屋里面冲进去。

阿弃惊叫一声,叫道:「干什么……阿呆你要干什么……啊,不要拉我衣服……呜呜……这是大白天……唔……」

再往后,就没了声响,似是嘴巴被堵住了,又过了一阵,草屋里开始传出阵阵呻吟,间或还夹杂了几声求饶。

隔天,阿弃仍躺在床上不能起来,阁主吃干抹净后心满意足,就连冬雪那丫头擅自闯进林中,也没有多做责怪,只板着脸孔,道:「你进来干什么?」

语声未落,又怕阿弃在屋里听见,硬是将冬雪带出桃林之外,才许她说话。

「阁主,瀛台主人、黄鹤楼主、醉翁亭主一起来了。」

冬雪几乎都快哭了,那几位前天晚上就到了腾王阁,因为当时天色已经晚了,所以冬雪没敢来打扰阁主,昨天趁着送食物的机会,本来想禀报,结果阁主根本就没给她说话的机会,偏偏这个时候,能够做主的管家又也不在,她也不敢怠慢那几位客人,只好硬着头皮闯进桃林里。

「他们来做什么?」阁主眉头一皱,脸顿时拉得老长,好像谁欠了他百八十万两银子似的。

冬雪吓得一颤,连忙低头,道:「婢子不知,他们只说要见阁主。」

阁主沉吟了半晌,一挥袖子,道:「就说我病了,让他们哪儿来回哪儿去。」

言毕,转身又回了桃林里,只留下冬雪在原地瞠目结舌,这样的烂借口,连她这个婢子都骗不了,何况是那三位尊贵的客人,阁主这样得罪他们,也不知会否为腾王阁招惹祸事。

垂头丧气的回到凌云居,春香秋月夏芳三女已经等急了,一见她便围上来,七嘴八舌的问道:「怎么样,见到阁主了吗?」

「见到了。」冬雪有气无力。

夏芳性急,追问道:「阁主怎么说?」

「阁主说……」冬雪更无力了,「他病了,让那几位贵客……哪儿来回哪儿去。」

诸女一下子全部哑了。

「阁主什么时候这么糊涂了,那三家的主人,哪一个是善茬儿,阁主这不是把错送到他们面前让他们可以借机发难吗?」春香顿脚气道。

「要是管家在就好了,他还能劝劝阁主。」秋月叹息一声,万分地怀念起管家来。

「我看,都是那个阿弃,也不知道用了什么手段,竟然把阁主迷得晕头转向,整天缩在桃林里面,万事不管不问,这样下去,咱们腾王阁可就垮了。不行,我要找他去。」

夏芳最是急躁,只恨不能现在就冲进桃林里,把阿弃抓出来,看看到底是什么妖精变的。

「你疯了,这时候去,不是让阁主骂吗?」诸女连忙扯住她,好说歹说,最后商定,决定夜探桃林,无论如何,也要把阿弃弄走,好让阁主恢复正常。

这一夜正好起了风,还飘着微雨,月黑风高,十分适合潜入桃林。四女一色的黑衣蒙面,潜伏在草屋周围,只是不敢进去,悄声讨论着让谁去调虎离山,把阁主从阿弃的身边引诱出来。

「秋月,你轻功最好,你上。」

「不要胡扯,我轻功再好能快得过阁主?春香,还是你上吧,平日阁主最宠你,被抓着了阁主也不会罚得重的。」

春香心中志忑,犹豫道:「要不……还是在西角上放把火……」

夏芳翻着白眼,指着头顶道:「你也不看看今夜里是什么天,飘着雨呢。」

春香脸一红,抓着冬雪的手道:「好妹妹,你陪我一起去,我一个人实在心里怕呢。」

冬雪最是老实,虽然心中也怕得紧,但春香开了口,她也不好意思拒绝,没有只让春香一个人去冒最大的险的道理,只得应了。

当下夏芳与秋月二女就远远躲了开去,春香折了一枝桃枝,甩手往草屋窗口射去。阁主抱着阿弃睡得正香,猛然惊醒,一抬手捏住疾射而来的桃枝,内力一贯,桃枝瞬间化为碎末。

「快走。」

春香一拉冬雪,二女飞快地往桃林外逃去。草屋内人影一闪,阁主已经披衣而起,走出门来,正见春香和冬雪逃逸的背影。眉头微微一皱,阁主眼中闪过一丝愠怒,却并没有追过去,而是转身返回了草屋里。

夏芳和秋月在暗处看得清楚,顿时急得直跺脚。

「阁主怎么不追呢?」

秋月叹息一声:「阁主是太着紧那个阿弃了。」

夏芳怔了怔,咬着唇发狠:「我不信阁主真的不管发生什么事都对那个阿弃寸步不离。」

春香和冬雪见阁主没有追出来,绕着桃林转了老大一个圈子,又跑了回来。

「这下该怎么办?」

「怎么办?还是放火。」夏芳说出自己的主意。

春香哭笑不得,道:「雨还在下呢。」虽然下得不大,可是对放火还是有影响的。

夏芳发狠,道:「不是烧桃林,是烧永安堂。」

春、秋、冬三女同时大惊。

「你疯了,那是历代阁主长眠之地,供着先人们的灵位,万一被阁主知道我们放火烧永安堂,一定会被处死的。」

「阁主被那个阿弃迷得要死要活,什么事都不管了,这样下去,咱们腾王阁早晚要被瀛台、醉翁亭和黄鹤楼给吞下肚去,还不如搏一搏,如果火烧永安堂能让阁主清醒过来,被打死也值得。你们怕了?怕就在这里守着,我一个人去,待见到永安堂火起,你们立刻就去请阁主出来。」

夏芳发了狠,说完就一掠而去,春香伸手想拉住她,却慢了半拍,没能拉住。

「真的要让她去放火吗?」冬雪怯生生地问,眼中满足担忧。

「放就放吧。」秋月咬牙切齿,「摆放死人的牌位的地方,还能比活人更重要。」

春香叹了一口气,道:「永安堂烧就烧了,再建就是,但是先人灵位不能受损,秋月你轻功好,赶在夏芳前面,把先人灵位先请出来吧。」

「好,我这就去。」秋月一听觉得有理,马上就足下一点,飞速地离开了桃林。

夏芳有些心眼,知道这种潮湿天气,火不容易燃起,再者永安堂的木料上都涂有防火漆,即使火燃起来了,怕也烧不了多大,于是就先去厨房转了一圈,提了一桶油,往永安堂里一洒,又觉不够,转回厨房里,却已经没有油了,只得又提了两坛酒去,她这一来回折腾,秋月已经把永安堂里的先人牌位都请了出来,正找地方安置呢,忽见永安堂方向火起,烟气缭绕,立时便惊动了阁中所有人,一时间铜锣声响,人声喧闹。

「走水了……走水了……」

夏芳放了火后,便躲到了一边,这时见阁内弟子乱七八糟的跑来跑去,纷纷叫着救火,可是一时慌乱下,大多数人却只懂得拿树枝、扫帚在那里扑着,忘了只有水才能灭火。她怕真把永安堂烧光了,又有意拖些时间好让春香把阁主请出来,于是便又跳出来大声道:「不要乱不要乱,赤手空拳的,你们拿什么救火,还不快回去,有桶的找桶,没桶的找盆,碗啊瓮的也行,装了水再来救火……」

这时候春香站在树顶上,远远已望见了永安堂方向的火光,心下一琢磨,便对冬雪道:「我去请阁主出来,你见机行事,只要阁主一出桃林,你便赶紧将阿弃送走,送得越远越好,若有变故,那就……」

她狠了狠心,对着冬雪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

冬雪吃了一惊,小脸微微发白,道:「要、要杀了阿弃吗?」

「冬雪,我知你心善,姐姐我又何尝愿意杀人,但为了阁主不再沉迷,也只能如此了。」

如果不是怕冬雪太过老实,怕引不出阁主反而露出破绽,这样的恶事她也不忍心让冬雪做。春香又劝说了几句,见冬雪终于勉强点了点头,她方掠向草屋门前。

「阁主……阁主……」

才只叫了两声,草屋门便开了,阁主从里面闪身而去,面色不豫地低喝道:「噤声。」

春香心中狂跳,不敢抬头看阁主,只能垂着头低声道:「阁主,有歹人潜入阁中,放火烧了永安堂,还请阁主速速前往主持场面,莫让亭、台、楼的那三位主人看了笑话。」

阁主黑着脸,抬头往永安堂的方向望了一眼,见那边果然火光熊熊,又想起先前有人夜袭草屋,顿时勃然大怒,冷冷道:「什么人竟敢一而再的犯我腾王阁,真当我腾王阁无人了吗?」

说着,他身形一闪,如大鹏掠起,人已消失。春香吐出一口气来,正要跟上去,突然又见阁主转了回来,她脸色猛变,还当自己露了破绽。

「阁、阁主……」

「你留在此处,阿弃若有任何闪失,我唯你是问。」

扔下这一句话,阁主再次离去。

「阁主真的是被阿弃给迷死了……」

春香叹了一口气,一转身,就看见冬雪畏畏缩缩地从桃林里走出来。

「冬雪,你进去把阿弃叫醒吧。」

冬雪犹豫了一下,轻轻应了一声,推开草屋的门,走了进去。

第七章

阿弃其实已经醒了很久了,阁主第一次接住桃枝起身离开草屋的时候他就已经醒了。他睡得很沉,和阿呆在一起的时候,他总是睡得又香又甜,可是只要阿呆动一下,哪怕只是轻轻地抽动一下手指,他都会立刻从睡梦中惊醒。

只是每次惊醒后,他都会发现阿呆还在身边,然后便放下心来,闭着眼睛继续睡。但是今天夜里不一样,他竟然惊醒了两次,第一次醒来时,阿呆竟然不在身边,不过很快就又回来了,所以阿弃就又放心地睡下了,可是这一次醒来,阿呆又不在身边,而且直到现在也没有回来,阿弃害怕了,他害怕阿呆这一去,就像当年那样,从此再也不见。

直到他听到有脚步声从门口渐渐接近。

「阿呆,阿呆,你回来了吗?」阿弃从床上跳下来,惊喜地出声问道。

冬雪突然听到他出声,吓了一跳,脚步一顿,几乎就想转身离开,可是衣袖却被阿弃一把拉住。

「阿呆,你去哪里了,我好怕你又不见了……咦?你不是阿呆?」

却是阿弃闻到冬雪身上一股淡淡的脂粉香,失望地松了手,退开两步,黑暗中摸索点起了桌上的蜡烛。烛光微微一闪,昏暗的光芒照亮了草屋里的黑暗。

「你、你是……」阿弃呆呆地望着冬雪,脸色渐渐发白,「你是那恶魔的侍女……你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他不自觉地后退着,一双眼睛惊慌地四下查看,似乎那恶魔就站在不远处一般。

冬雪看着他胆颤的表情,眼中有一抹怜惜。她也算照顾过阿弃一段日子,知道他有时候脑子会搞不太清楚,心中十分同情,只是不明白阁主为什么要装成阿弃口中的阿呆来骗他,看来春香她们说的不错,阁主就是被阿弃给迷住了。

「阿弃,你别怕……阁主刚才已经走了,我是来带你离开的,以后你不会再看见阁主了。」她不想吓着阿弃,只是想让阿弃明白过来,自动离开腾王阁,她是真的不想杀了阿弃。可是如果阿弃搞不明白,不肯离开,她真的要杀了这个可怜的人吗?

冬雪心中犹豫得很。

「阁主……阁……主……恶魔……」阿弃吓得连声音都开始发颤了,「走,走,快走……躲起来……我要躲起来……」

他像个没头的苍蝇似的,在草屋里四下乱窜,一会儿往桌下钻,一会儿又往床下躲,还是觉得不安全,打开柜子的盖又想钻进去。

冬雪看他这副模样,真是又可怜又可笑,忽地便下定决心,一定要帮他离开腾王阁,如此不仅对阁主好,对阿弃自己也好,只是让他明白了这些日子来一直跟他在一起的人不是什么阿呆,而是阁主,只怕不知要吓什么样子了。

「来,我带你躲得远远的,不怕哦……」她的声音柔了几分,将阿弃从衣柜里拉出来。

阿弃半点反抗也没有,黑白分明的眼珠子只怔怔地盯着冬雪看,眼眸深处闪着微光,似乎将所有的信任都托付在她身上。

冬雪的心一下子软得跟泥捏似的,正想再安抚几句,却听得窗棂被人轻轻敲了几下,原来是春香见她进屋后许久不出来,忍不住催促了。冬雪只得把话咽回肚子里,拖着阿弃走出草屋。

「不行……阿呆呢,阿呆哪里去了?」阿弃懵懂地走了没多远,像是突然清醒过来,「不能走,阿呆不见了,我要去找阿呆……」

冬雪一时没拉住,让阿弃挣脱了手。一得自由,阿弃就拔腿而跑,一边跑一边还喊道:「阿呆……阿呆你在哪里……阿呆,不要跟我捉迷藏了,天黑看不见,我找不着你啊……」

「闭嘴。」

春香大惊,害怕他的喊声传出桃林去,赶紧追上阿弃,用力一巴掌打在他脸上。

「你清醒清醒,不要像个傻子一样乱喊乱叫,这里没有阿呆,你明不明白,这里是腾王阁,没有什么阿呆,这些日子跟你在一起的人,是我们阁主……」

阿弃被打了一记耳光,整个人都呆住了,只觉得耳朵里嗡嗡作响,似乎有无数的声音在往耳朵里钻。

「这里是我家……我家……」他茫然地四下张望,看到了草屋,精神突然一振,「对,是我家,你看你看,这草屋是阿汉爷爷带着我一起搭的,有一年下大雨,屋顶漏了,还是我亲手补的屋顶。」

像是要证明什么似的,他跑回草屋下面,又蹦又跳,想要跳到屋顶上,找出那块曾经修补过的屋顶。

春香轻轻哼了一声,提着阿弃的衣领将他带到屋顶上,道:「这间草屋是阁主亲手搭建的,从建成起就从来没有修补过。你看清楚,这屋顶到底有没有修补过。」

阿弃扑到自己曾经修补过的地方,可是却没有找到半点修补过的痕迹,他跪在那里脸色一片惨白,全身都因为某种不可知的恐惧而发颤。

「不可能的……不可能的……怎么会没有……」他抱着自己的头,耳朵里嗡嗡的声音越来越响,越来越响,震得他头痛欲裂,「我在哪里……我到底在哪里……阿呆……阿呆……你告诉我,这里是我家,阿呆……阿呆一直陪着我……」

他求助般地望着冬雪.眼底的那层微光却渐渐开始涣散,似乎只要冬雪一个轻微的点头,就能让他获得新生一般。

冬雪被他的这个眼神给绞得心中一痛,真想就这么点一下头,让阿弃从此永远只活在欺骗的美梦中。但是春香严肃的面孔就在眼前,一副如果阿弃再不听话就要痛下杀手的模样,让冬雪犹如被冷水浇了一般,全身都冰冶,连心也不得不硬下来。

「阿弃,你不要自己骗自己了,其实你一直都明白的是不是,这里是腾王阁,我是冬雪,她是春香,刚刚离开的那个人……不是阿呆,是阁主。」

她有些艰难地吐出事情的真相,然后眼睁睁地看着阿弃眼底最后那一点点的微光忽地一下都散了,只剩下一片死寂。身体轻轻晃了两下,他就倒下了。

「阿弃……阿弃……」冬雪大惊,扶住了阿弃倒下的身体,却怎么也唤不醒他。

「刺激过度,晕了。」春香检查了一下阿弃的身体,也略略松了一口气,「晕了也好,趁现在,快把他送走。」

冬雪点了一下头,将阿弃背在身上,沿着溪水便直去了。当初这溪水是从腾王阁外的一条河引入的,沿着溪岸走便可以直达河岸,那里早已经准备好了一条小船。将阿弃放入船舱中,冬雪轻轻叹息一声,从荷包里掏出几个精致的银锞子放在他的手里。

「船家,带他走,越远越好。等他醒了,你便放他上岸,任他去吧。」

那船夫应了一声,便摇起了橹。小船一摇一晃,转眼便没入了黑暗中。

阿弃从昏迷中清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隔日清晨,雨还没有停,依旧不紧不慢地漂着,只是风却比夜里更大了,正好是顺风,那船夫连橹都不用摇了,让小船慢悠悠地被风吹着前行,自己披着件蓑衣蹲在船头,悠闲地抿着酒,看两岸景色不停倒退,听到船舱里有响动,才回过头来,呵呵一笑,道:「你醒了。」

「阿汉爷爷……」

听着那苍老的声音,阿弃迷茫了一下,然后才看清楚,那船夫虽然也如阿汉爷爷一般白发苍苍,但模样却完全不像。

「小家伙,想好要去哪儿没有?」船夫大声道,「若没想好,便在船上待着,反正老头子收的船钱还多,带你再漂几日也不打紧。」

阿弃怔了怔,脑中这才回忆起昏迷前的种种,他的脸色顿时一片死寂,仿佛一场大梦初醒,天地全失了颜色,只剩下眼前这一片阴阴的天空。

「我想回家……」一滴泪从他的眼角渗出,声音却哽咽了,「我想回家……可是……我找不到家了……」

「唉,又是一个迷路的小家伙呀……」船夫又抿了一口酒,「小家伙,别哭了,把你身上的银锞子给我几个,这小船连船上的东西就都卖给你了,以后小船就是你的家,人到哪里,船到哪里,家就在哪里,成不成?」

阿弃这才发现手里抓着几个银锞子,呆了一下,傻愣愣道:「这个不是我的。」

船夫大笑:「原来是个傻小子,你管它是不是你的,在你手里就是你的。」

「哦……」阿弃伸出手,掌心里,几个银锞子微微闪着光,「都给你,就换这艘小船。」

「傻小子,不用这么多,一半就够了。」船夫从他手里取过一半的银锞子,想了想,又多拿了一个,「这个就当是你这小家伙请我老头子喝酒的了。行了,前面靠岸,老头子走了。」

说着,船夫起身,抓起橹又摇起来。小船很快就靠了岸,船夫哈哈一笑,跳上岸就走了。

阿弃呆呆地看着船夫越行越远,直到再也看不见了,他才从船舱里走出来,站在船头。细雨打在他脸上,微微的凉,却让他的脑子清醒了许多。

「以后……你就是我的家了。」

他摸了摸船橹,然后一把抓起,熟练地摇了起来。小船在河面上打了个圈,然后晃悠悠地继续往前行去。船行了一阵,阿弃的肚子突然咕噜叫起来,他这才觉得饿了,在船舱里寻了一阵,吃食没找到,倒是有一根鱼竿,还有一小罐鱼饵。

「阿呆不见了,阿混也不见了,以后只有我一个人吃鱼了。」

阿弃坐在船头,一边放下鱼线,一边嘀嘀咕咕,眼睛眨巴眨巴,把快要涌出眼眶的泪水拚命挤回去。不哭,他不哭,阿汉爷爷说过,男子汉要坚强。

小船顺着风漂啊漂啊,漫无目的,阿弃也不管它要往哪里去,吃饱了便摇橹,累了便回舱里睡,船停了就钓钓鱼、摸摸虾,就这样从春漂到夏,从夏漂到秋,一转眼,冬天便来了。

这一日突然降雪,船舱里漏风,极冷,阿弃就把船靠了岸,翻出所剩不多的银锞子,上岸寻了一个小镇,买了两床厚实被子,又要了一筐炭,便在街上走时,经过一户人家,忽有一只恶狗冲出狂吠不止,他吃了一惊,转身便跑,不曾跑出多远,突然一个激灵,猛想起,这小镇他似乎曾经来过。便正是当年与阿混相遇的那个地方,也曾有恶狗冲出欺人。

「家……我找到家了……」

阿弃欣喜若狂,他记得,从这里顺着河岸一直往上游走,一直走、一直走,家就在那里。

当年阿弃出来寻阿呆,就是沿着河一直走一直走,走到这小镇时,用了差不多一年时间,只是那时他是走走停停,每到一地都要花上十天半月的时间寻人,因此速度极慢,事实上,此地离他居住多年的桃林并不算太远,如今摇着小船,只不过用了一个多月的时间,便回到了桃林中。

草屋多年无人居住,早已经倒塌了半边,院子里几乎布满枯草,往日砍柴用的斧子,斧柄都烂了。桃林里的桃子这几年一直没有人摘,全部落在了地上,形成了一层腐土,散发着说不来的味儿。

「这才是我的家……」

阿弃怔怔地望着,却真的如大梦初醒,这几年来一直混混沌沌的脑子像是突然拨开了云雾,变得清明起来。想起这几年的经历种,想起那假桃林中的一段快活日子,他心中百般滋味,却是苦涩最多。重修了草屋,割去了枯草,挖开桃树底下那一层土,取出了一坛他离家前埋下的武陵春,阿弃狠狠大醉了一场。

「阿呆,我要忘了你……这次是真的,一定忘了你……」

而阁主这个时候,却在到处寻找阿弃。

几个月以前,江湖上流传着一个骇人听闻的消息:一场大火烧了腾王阁。百年腾王阁,就在这一场大火中化为了废墟。只是阿弃不是江湖中人,虽然他驾着一只小船在江河中漂泊了很久,可是他从不知道,自己曾经住过的那片假桃林,随着那场大火一起消失在世间。

火是阁主亲手放的,当着亭、台、楼三家主人的面,一把火把腾王阁的百年基业烧得干干净净。

「当年的事是谁做的,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总跑不掉你们三家中的一家,或许,是你们三家合谋也说不定。」

说这句话的时候,阁主的脸上带着几分阴狠的笑意,让人不寒而栗。熟悉阁主的人都知道,他这动杀机了,这话里的意思,大有当场就将亭、台、楼三家主人一起灭了的想法。

想当年,建立亭台楼阁四家的主人,是四个结义兄弟,其中醉翁亭掌财,黄鹤楼纳新,腾王阁尚武,瀛台出谋,四家同气连枝,共同在江湖上站稳脚跟,最终霸一方天地。但随着时间流逝,旧主纷纷逝去,而新主渐生他念,于是四家便渐起纷争,谁都想出来当老大,将其他三家掌控在手中,于是便有了每隔五年便曲水一会的约定,而这其中却以腾王阁的武力最强大,虽三家联手共抵,仍不免让腾王阁一年又一年地占据优势。

于是,这才有了当年的那一场伏击,腾王阁老阁主身死当场,阁主失踪了大半年。是谁动的手,阁主不知道,但总脱不了三家中的一家,一直没有采取报复行动,只是因为拿不出证据而已。可是阿弃这一失踪,阁主勃然大怒,加上永安堂失火之时,这三家主人又恰好在场,于是不管阿弃的失踪跟这三家主人有没有关系,阁主都把帐算在了他们的头上。

「腾王阁主说笑了,我等四家素来同进共退,岂有设谋害你腾王阁之理。当年遇伏一事,我等一直都在调查,如今方有眉目,便携手同来,欲与腾王阁主共商大计,岂料一来几日,阁主都推辞不见,置我等好意于不顾,如今方才一见,却又诬我等有不义之行。腾王阁主,还望能与我等三家一个交代,否则我等三家定不与你善罢干休。」

说话的是瀛台主人,一个年纪看上去极轻的男子,手里执着一方白羽扇,轻轻地晃啊晃,自有一派潇洒,但说出的话却是老辣得很,短短几句就将阁主反置于不义之地。

腾王阁主却不理他这一套,只冷冷道:「我说过了,当年的事我不深究,不管是谁做的,只你们三家一并领了就是。如今腾王阁已烧了,百年基业付之一炬,我不想要了,你们谁也别想得到。今日要离开腾王阁,只看你们有没有这样的本事。」

言毕,也不管三家主人是什么反应,他只一挥手,便抢攻过去。

三家主人万万料不到他这般不讲理,顿时大惊,论谋略,他们自认不输腾王阁主,甚至是犹有过之,但论武力,单打独斗,谁也不是腾王阁主的对手,当下彼此对视一眼,便有了连手御敌的默契。

眼见四家主人打了起来,始作俑者春夏秋冬四婢全都傻了眼。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夏芳喃喃自语,此时面上表情变化不定,也不知对自己纵火烧永安堂的行为是悔还是痛。她只是烧了永安堂而已,可是却引来阁主将整个腾王阁都烧了,百年基业说没就没了,老阁主地下有知,只怕气也要气得再死一回。

「阁王难道疯了不成?」

春香更是悔之莫及,早知如此,她就不送走阿弃了,眼见四家主人打得不可开交,她们几个婢子武功低微,也插不上手,阁中其他弟子又被阁主下令散去,根本就无人能来阻止这自相残杀的一幕,只得拉着冬雪道:「快、快去把阿弃找回来,此时能让阁主恢复正常的,只有他了。」

冬雪应了一声,飞奔向河边,只是此时此刻,哪里还有那只小船的踪影,她一口气追出了百里外,阿弃没有找回来,却正巧碰见了带着阿混返回腾王阁的管家。

「管家……管家……不好了,阁主疯了……」冬雪跪在管家面前,泣不成声。

管家带着阿混名为办事,其实一路游山玩水,自是惬意得都不想回来了,顺便还扯着阿混结拜了一场,名正言顺地把阿混归在了自己的羽翼之下,只是阿混心里挂念着阿弃,还是死拉活拽地催着管家带他回来。

冬雪这一喊,倒让管家吃了一惊,道:「怎么回事?」

冬雪语无伦次,结结巴巴把事情大致说了一遍。

阿混一听阿弃被送走了,顿时气得又叫又跳:「什么,你们把阿弃送走了,混蛋,我……我跟你们没完……」

「真是胡闹,什么时候轮到你们几个婢子做阁主的主,弄走阿弃,你们简直就是在挖阁主的心肝,他不发疯才怪。」管家低喝一声,此事也不是责怪的时候,只能带着阿混飞速地往腾王阁赶。

但终究还是迟了,等管家赶到腾王阁的时候,大战已经结束,结果可以说是四败俱伤,那三家主人一死二伤,腾王阁主也受伤颇重,看着瀛台主人和黄鹤楼主带着醉翁亭主的尸体逃窜而去,却无力追赶,只能盘坐在那里运功调息。

「阁主怎么样了?」

管家赶到后,见春香等三婢守在阁主周围,连忙问道。

春香赶紧把事情经过说了。

管家脸色一凝,道:「既然已经反目成仇,岂能让他们逃脱留下后患。你们守好阁主,我这便命阁中弟子全力追杀,绝不能让瀛台主人和黄鹤楼主逃回去。」

言毕,他便匆匆离去,准备集合一众阁弟子布置追杀,阿混却在后面追着喊道:「混蛋,你忘了阿弃吗?要把阿弃找回来啊……」

管家远远地一挥手,表示知道了。阿混这才安静下来,在原地转了几圈,然后狠狠瞪着春香四婢。

「都是你们的错……女人,女人最可恶了……要不是小爷我从来不打女人,非把你们揍成猪头不可……」

四婢恼恨地望着他,又气又急,冬雪更是哭出声来。

阿混有点慌了手脚,骂道:「哭什么哭,我还没打你们呢……算了算了,跟你们一群头发长见识短的没什么好说的,我自己找阿弃去。」

便在这时,阁主的身体忽然一震,猛然间睁开眼,道:「我与你一道去。」

「你也不是好人。」

阿混才不理会他,别人怕阁主,他可未必怕,他的性子本就是天不怕地不怕,说完转身就跑了。

「阁主,都是婢子的错,是婢子送走了阿弃,您就让婢子去把他找回来吧。」冬雪砰通一声跪在阁主面前,眼泪直往下掉。

阁主冷冷地扫了四婢一眼,道:「你们几个做的好事,当我不知道。」

春香等人大惊,顿时都跪了下来,一时间竟说不出讨饶的话。

「这次我把事情都推到那三家主人身上,不过是寻个借口与他们开战,至于你们几个,哼,念在你们都是师父收养,又伺候我不少年的分上,我不与你们追究,从此往后,你我主仆缘尽,腾王阁也没了,你们爱上哪里便去哪里,我也不问。」

「阁主……婢子们知错了……您不要赶我们走……」

四婢齐齐扑上,跪在阁主的身前失声痛哭,只抓着阁主的衣摆不放,却被阁主内力一震,纷纷震开到几步之外。

「都散了吧。」

阁主抛下一句话,然后身形微闪,向着阿混离去的方向追去。四婢想要跟过去,却又被阁主一袖子挥了回来,知道阁主是铁了心不让她们跟了,顿时萎靡在地上,一个个哭成了泪人儿。

「这又是怎么了?」却是管家安排好追杀的事情后又回来了。

便在短短一日内,腾王阁发生了这多的事情,直把管家愁得头发都快白了,却也拿任性行事的阁主无可奈何,只得将四个被抛弃的婢子又都安置了,这才匆匆去追阁主和阿混。

好在这时阁主和阿混还没有走远,主要是阿混发现阁主跟个狗皮膏药似的,黏在后面甩不掉,他就老大不乐意,拚命想赶阁主走,只是他打又打不过,赶也赶不跑,反正阁主知道这世上最了解阿弃会去哪里的人非阿混莫属,所以想找回阿弃,就一定得跟着阿混。

两人对峙了许久,直到管家赶来打圆场。

「干什么干什么,看你眼睛瞪的,都快成斗鸡眼了,累不累呀,来,我给你揉揉。」

管家先把阿混拉到一边,又对阁主道:「阁主,你重伤未愈,眼下还是安心养伤要紧,寻找阿弃的事,就交给我和阿混吧。」

阁主沉默了半晌,才道:「我烧了腾王阁,你不心痛?」

管家听他这么一问,立时苦笑不已,道:「说实话,我现在就想狠狠揍你一顿,当年你我二人同时被老阁主带回腾王阁,虽然老阁主认为你的资质更好,所以才收你为弟子把阁主之位传给你,而我更擅长管理,所以出任管家,按规矩,这腾王阁也算有我的一份,你就算要烧,也要先问过我同意不同意是不是?」

阁主默默无言,阿混在边上听得幸灾乐祸,插了一句:「败家子。」

「不过话说回来,其实我老早以前就看出你有弃阁而去的想法了,只是没料到你会做得这么绝,一把火烧得精光,什么也没给我留下,好在我也早有准备,阁里那些地契房产、金银细软什么的,早就让我转移出去了,这次阁中弟子也没什么大损失,也算是你知道轻重,在对那三家主人下手之前,早先命他们散去,大不了回头我再找人重建就是了,反正原来那些房子楼阁什么的,我也嫌旧了,格局我也不喜欢。不过有一点可要先说好,你就算是不当阁主了,也得在腾王阁里挂个名儿,将来有什么风雨,还得你出面来抵挡。」

管家先还是一脸严肃,说着说着却有了几分笑意。

阁主默然无语了半天,才道:「我要去找阿弃。」

「这还算句人话。」阿混在一边嘀咕。

管家嘴角微微一抽,呢喃自语道:「我就知道……」

心中却感叹了一番,他早看出阁主对阿弃不一般,但也没想到,仅仅才几个月的时间,居然就能让阁主为他下狠心烧了腾王阁,这时候若要说阁主当初失踪的那一段时间跟阿弃没有关系,他打死也不信。

「行了,知道了,我先陪你……你们找人,等把人找回来,再重建腾王阁。」

话音未落,管家便见阿混对他露出一个大大的笑脸,忍不住又在心中叹了一回:多没良心的小家伙,枉费自己平日对他有多好,可他却整天惦念着那个阿弃,唉……

于是三人便踏上了寻找阿弃的旅程。要说管家和阿混这一趟出去,本来目的就是要寻找到阿弃的来历,虽然一路上多半时间是去游山玩水了,但有阿混在,确实也找到一点线索。这线索就是阿弃常常跟阿混提到的自酿美酒武陵春。

管家和阿混找到了阿弃曾经出售过武陵春的那间酒家,只是线索也到这里就断了,虽然时间隔了好几年,不过那酒家掌柜倒还记得阿弃,只是他也不知道阿弃是从哪里来的,只感叹自从阿弃不来了以后,就再也喝不到武陵春这样的好酒了。不过管家提到桃林的时候,那酒家掌柜说出一个当地的传说来。

很久以前,这个名叫武陵镇的地方,曾经发生过一场战乱,十户九空,死得没剩下几个人了。为了求活命,活着人便摆了祭坛求告老天爷,老天爷怜悯,指引他们前往桃源仙境以避战乱。这些人就顺着老天爷的指引去了,从此再也没出来过。

镇上的人都知道这个传说,但是谁也没有见到过那个桃源仙境,只是每年的春天,有时会看到溪水里漂着桃花瓣。也有人好奇,想要寻找到传说中的桃源仙境,可是顺着溪流往上游去,只见山峦重重,从来没有人找到过,甚至连一棵桃树都没有见过。

管家和阿混找到武陵镇的时候,桃花还没有开,所以他们没有看到顺着溪水漂下来的花瓣,沿着溪流往上游寻了一段路,也没有找到什么桃林,因此对这个传说只能是半信半疑,但既然酒家掌柜知道阿弃,显然证明了阿弃确实曾经在这里生活过。

于是,管家和阿混就直接带着阁主来到了武陵镇。他们到达的时候,正好是桃花凋谢的季节,三个人亲眼看到从镇里流过的溪水上面,漂浮着大量绯红的花瓣,一片叠着一片,将整个水面都映成了粉色。

「娘喂……真的有片桃林呀……」

管家惊得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他可是带着阿混顺着溪流往上游寻了好几十里地去,那可都是山路呀,差点没把鞋底给跑穿了,也从来没有发现过一株桃树。

「难道传说是真的……真的有桃源仙境?阿弃就住在那里?天哪,那他不成了神仙……不过,有那么傻的神仙吗?」阿混也惊奇得差点没扑进溪水里。

阁主伸手捋起几片花瓣,面上一片失神。

「我来过这里……肯定来过……」

他抱着头,只觉得脑中隐隐作痛,几幅若有似无的画面闪过,可是怎么也看不清楚。

「阁主,我们就在镇上落脚,阿弃他总有一天会回来,咱们可以在这里等他,比没头没脑到处乱找强得多。」管家提出建议。

阁主呆了一阵,道:「也要派阁中弟子四下寻找,阿弃很笨的,万一找不到回来的路怎么办?」

「你才笨。」阿混一听不乐意了,他听不得别人说阿弃不好,忍不住辩驳,「阿弃平时脑子还是很清楚的,只在碰到跟那个阿呆有关的事的时候,才会犯糊涂。」

「我就是阿呆。」阁主怔了一阵,突然坚定道。

阿混拉着管家,对他窃窃私语:「大哥,你家老大是不是也变傻了?」

管家哭笑不得,长叹了一声,道:「不要胡说,阁主也许真是阿呆也说不定,当年啊……」

他正想对阿混说出当年的事,不料阁主突然沿着溪岸往上游走去,看表情大有不找到那个传说中的桃源仙境誓不罢休的样子,管家顾不上再说什么,赶紧拖着阿混追了过去。

几人在武陵镇一等就等了大半年,阁主心急如焚,整天都要出去找那片桃林,却哪里知道偏偏正是因为如此,反而和找到了回家的路的阿弃错过了。

这一日,管家突然收到飞鸽传书,看了内容以后,管家的脸色就变得极其难看,对阿混道:「你在码头守着不要离开,我去找阁主。」

这大半年,他们一直是兵分两路,管家和阿混在镇上守着等阿弃,而阁主则进山寻找那个传说中的桃源仙境。随着时间一天天地过去,阿弃却一点消息也没有,阁主整个人都几乎快要疯魔了,整天整天地往山里跑,到今天为止已经有二十天没有出山了。

阿混随便应了一声,也没追问管家为什么突然要去找阁主。

管家想了想,又摸出几锭银子塞在阿混手里,道:「我这一去怕要是好些日子,你饿了便自己去买吃的,别再干些偷偷摸摸的事,万一被抓着了,我不在你身边,没人保护你。」

阿混立刻白了他一眼,道:「我早就不干偷偷摸摸的事了。」

管家失笑地摇着头,心道:你这小子偷偷摸摸的事早干习惯了,哪天不干还手痒。虽然是这样想,但他也没再多说什么,阿混是个小滑头,别说难得失手一次,就算是偶尔失了手,也出不了什么大事。

管家走了以后,阿混就一直坐在溪岸边无聊的扔石头打水漂,间或还盯着码头看着来往的船只,看看阿弃会不会突然在那里出现。这段日子有管家陪着,每当他心情不好的时候,管家就逗他乐儿,虽然一直没有找到阿弃,但是阿混似乎也不觉得日子难过。

可是管家这一走,阿混就免不了又开始胡思乱想,阿弃那么笨,会不会一直找不到回家的路呀,外面坏人多,没有自己罩着,阿弃会不会又被狗追着咬,被人欺负抢走食物。这么一想,阿混的心情就开始浮躁,没有管家的安慰,阿混连打水漂的心情也没有了。

「阿弃,阿弃你到底跑哪儿去了?是不是找不到回家的路了。笨蛋啊……你是最笨的笨蛋……」

冲着溪面大声吼了几句,直吼得阿混口干舌燥,肚子也咕噜噜地叫起来。摸了摸管家临走前给的银子,阿混心道:算了,先吃饱肚子再说。

第八章

离码头不远就有个酒家,那酒家掌柜的还认得阿混,一见他来便笑道:「是小兄弟呀,可巧,前几日你们寻找的那个酿酒的小伙子来了,送了十几坛武陵春来,极是好卖,才两天工夫,眼下就剩下六、七坛了,小兄弟可要喝些,错过这回,便要明年才能喝得着了。」

「你说什么?阿弃来过了?」阿混吃惊得跳了起来,一把揪住那酒家掌柜的衣领,大声吼道,「这怎么可能,我天天在码头上盯着,他来过了我怎么可能不知道?」

酒家掌柜一把年纪,吃不消他这么粗鲁,连忙道:「小兄弟,松松手,小老儿要让你揪死过去了……」

阿混这才反应过来,连忙松开手,一脸谄媚的帮酒家掌柜整整衣裳,道:「大叔……不,大爷……不,活祖宗,你说说,阿弃什么时候来过,你有没有跟他说我在找他呀?」

酒家掌柜「哼」了一声,摆足架子,让阿混求了他好一会儿,这才满意了,捋着胡子道:「那酿酒小子是前儿半夜来的,敲了我这里的门,要不是看他酒好,人也老实,小老儿非训这小子一顿不可,半夜三更的,扰人清梦。那小子取了钱就急匆匆走了,小老儿都不曾问得他下次什么时候来送酒,唉,可惜了这么好的酒。」

「哎呀,老家伙你怎么不跟他说我在找他呀……可恶可恶……」阿混又开始跳脚了。

酒家掌柜一听自己又成了「老家伙」,气得眉毛胡子直翘,重重「哼」了一声,甩手就不理会阿混了。

阿混哪里还顾得上酒家掌柜高不高兴,拔腿就往管家离去的方向追去,他要把这个好消息告诉管家,嘿嘿,只要在这间酒家守着,阿弃早晚还会再来的。

只是兴奋之下,他却忘了,管家是会轻功的,这大半天的工夫,早已经不知道跑了多远了,阿混一直追一直追,追进了山里等醒悟过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漆黑一片,完全辨不清方向了。没办法,阿混只能在山里找了个山洞随便宿了一夜,第二天又跑回码头边等着。

一天、两天、三天……阿混这一等,就足足等了七天七夜,他怕阿弃又会半夜偷偷地出来卖酒,所以就连夜里也不肯离开码头半步。眼下寒冬虽然已过,伹是春寒料峭,尤其是夜里,十分寒冷,阿混干脆就在码头边上用树枝烂木搭了个窝棚,抱着一床被子窝在里面。

也是皇天不负苦心人,到了第八天,终于还是让他等到了阿弃。这个时候的阿混,经过风吹日晒的洗礼,整个人都变得又黑又瘦,再加上他怕夜里睡死过去,错过了阿弃,这七天七夜几乎就没阖过眼,眼底充满了血丝,乍一看去,比兔子还像兔子。

「阿弃……阿弃……你可等死哥哥我了……」他二话不说就朝阿弃飞扑过去。

阿弃自从回到家里以后,其实是永远也不想再出来的,但是不行呀,他离家几年,草屋都塌了一半,里面的床铺桌椅更不用说,烂的烂,破的破,积灰的积灰,连仅有的几件旧衣裳,都生了霉,不能再穿了,更不要说柴米油盐这一类的生活必需品。

好在船上还有两床被子和不少柴米油盐,换洗衣服也有两件,斧头虽然没有,但是剃鱼刀却有一把,阿弃用这把剃鱼刀砍了几株桃树,割了些枯草,勉强将草屋修好,又做了几件简陋的家俱,等船上的米粮也没几天的量了,阿弃不得不驾着小船,挖了十几坛武陵春出来换钱。

只是他这一出来,就忍不住又想起当年带着阿呆出来,结果阿呆就那么一眨眼就不见了,自己忍不住跑出去找他,被狗咬,被人欺,又让那个魔鬼给骗了一回,做出对不起阿呆的事,想着想着他就蹲下来哭,哭累了又发誓要忘了阿呆,这样哭哭停停地,结果就误了时间,抵达镇上的时候,已经是半夜了。

好在酒家掌柜是个好心人,也没怪他半夜敲门,不但买下了他的酒,还说这酒年份足,口味好,又多给他一串钱,只是这半夜三更的,阿弃也不好意思再去敲粮铺和杂货铺的门,他不睡觉人家也是要睡觉的不是,反正船上还有几天份的米粮,再配合着在溪里抓些鱼,还能撑上七、八天,所以他干脆就等都吃完了,这才又跑到镇上来。

吸取了上回的教训,阿弃努力不让自己胡思乱想,终于在黄昏前到达镇上。不料才下船,就看见一个又黑又瘦两只眼睛还红得跟小兔子似的人飞扑过来,嘴里不停地喊他的名字。

「阿混?」

虽然阿混的样子有点变了,可是阿弃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顿时眼泪珠儿就再也忍不住了,张开双手也像阿混飞扑过去。

「阿混啊……你到哪里去了,我好想你啊……」

两个人抱在一处,又蹦又跳,一会儿抱头痛哭,一会儿又抱头大笑,又哭又笑的,直看得别人侧目不已。阿混才懒得理会别人怎么看,将阿弃拉进自己临时搭建的窝棚里,先是劈里啪啦一通大骂,然后恨恨道:「你还敢说你想我,哼,你这个傻脑袋瓜里,除了会想那个混帐阿呆,还会想什么?你知不知道我在这里等了你大半年了,你这个时候才知道出来,要不是看你不经打,我非一巴掌拍死你这个没良心的混小子不可。」

阿弃被骂得连头也抬不起来,只怯怯地拉阿混的衣角,弱弱道:「阿混,你别骂了,我知道错了……」

「呸,认个错就算了吗,没这么便宜你,发誓,我要你快发誓,以后再也不许不说一声就到处乱跑。」阿混摆出一副你不发誓我就不原谅你的姿态。

阿弃苦着脸,被逼发了一个誓。阿混这才满意地笑了,道:「快带我去你家……啊啊啊,你住的那片桃林到底在什么地方呀,我找了很久很久也没有找到……」

他这一高兴,早把管家和阁主给忘到九霄云外去了,只恨不能背上长了翅膀,立刻飞到那传说中桃源仙境去看一看,到底是什么奇妙的地方,竟然一直让人找不到呢?

阿弃听他提到自己的家,立刻便高兴了,道:「我带你去,我家里可好看了,就是季节不对,再过一、二个月,早桃便能开了,红的、粉的,还有白的,一片又一片……哎呀,我忘了,我是出来买米的。」

阿混摸了摸肚子,道:「你不说还不觉得,你一说我就饿了,这几天吃不好睡不好,就守在这里等你来……」

说着,他又满肚子怨气,一双圆溜溜的眼睛幽怨万分地盯着阿弃,看得阿弃直打哆嗦,摸了摸怀里的两串钱,赶紧讨好道:「我请你吃东西,你想吃什么都行。」

「这还差不多。」阿混终于满意了,拉着阿弃就直扑旁边不远的那间酒家,还没进门就吆喝上了,「好酒好菜,啊不,酒要武陵春,菜要捡最好的,快快的上啊……小爷我快饿死了……」

酒家掌柜坐在柜台,一见是他,把头一扭:「酒没了,白水要不要?」

阿混:「……」

吃饱喝足,阿混就帮着阿弃把一干用品全部买回来搬到小船上,然后两个人就撑着船晃悠悠地离开了。船行了小半天的工夫,经过了九曲十八弯,绕啊绕得阿混几乎都快辨不清方向了,可是在经过一段极其狭窄的河道之后,两岸渐渐出现一株又一株的桃树,开始还很稀朗,但没有多远就显得越来越密集,形成了大片的桃林,他的眼睛立刻瞪圆了。

「真的有桃树,而且还有这么多……没道理呀,为什么一直没有人找到?」阿混忍不住嘀咕起来。

阿弃歪着头,看到阿混一脸不解的神色,偷偷直笑,道:「我也不知为什么,阿汉爷爷说,这里的桃林是被神仙保佑的,里面住着一个美丽的桃花仙子,她不喜欢外面有人来,所以就作了法,除了原本生活在这里的人,外面的人都进不来。可是,我长这么大,也从来没见过桃花仙子,嗯……她一定是真的不喜欢见人。」

「美丽的桃花仙子呀……」

这样的传说最能牵动少年萌动的心,阿混两眼几乎快要放出光来了,合着手掌对着岸边的桃树不知道嘀咕了些什么,只那张脸,都快笑成了一朵桃花儿。

说话间,目的地已经到了,阿弃熟练的把船靠岸,两人合力又把东西搬进了草屋,阿混这才四下打量起来。

「阿弃,你以前就一直住这儿啊?一个人,闷不闷?」

阿弃笑着回道:「你来了,就不闷了。」

阿混怔了一下,然后哇哇叫着伸手捏他的嘴巴,道:「好哇,这么说我就成了你这个小混蛋解闷的工具了。」

「没有……不是……」阿弃嘻嘻笑着躲避。

「别跑,看我今天不好好教训你……」

两个人嘻笑着打闹了许久,直到没了力气,才各自停下来,坐在一株桃树下喘气不已。

「我又饿了。」阿混摸着肚子叫道。

阿弃指了指地下,道:「下面埋着酒,你起出来,我去做饭。」

「是武陵春?」阿混眼睛一亮,马上就跳了起来,开始挖土。

等阿弃做好饭菜出来,发现阿混把剩下为数不多的几坛酒都挖了出来,顿时心疼道:「挖一坛就够了,能喝好久呢,省着点喝,以后想喝,得等到明年呢。」

「嘿,我太兴奋了。」阿混不好意思地挠挠后脑勺,又把酒坛给埋回树下,只留下一坛放在外面,开了封,也不急着喝,先凑到坛口深深吸了一口气,「好香啊,大哥一定喜欢。」

他口中的大哥,自然指的是管家,这话一出口,阿混才猛然想起,管家还不知道阿弃已经找到了,万一管家回来的时候,发现他不见了,岂不是要着急上火?

「大哥?」阿弃听得一怔,然后脸色变了,「管家?」

他也在这里,那……那个人是不是也在附近?

阿混看了他的脸色,突然反应过来,用力拍了自己一巴掌,道:「看我这张嘴,阿弃,你别怕,我不会告诉他们你在这里的。」

阿弃怔了半晌,低下头,却再也没有说什么。

阿混最怕见他这副样子,有心安慰几句,可是又怕越说越害得阿弃难过,急得在原地转了几圈,干脆一拎酒坛子,道:「来,喝酒,酒能壮胆,喝了酒你就什么也不怕了。」

却说管家进山去寻阁主,一连数日,也没有找到人,这山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漫无目的地去寻一个人,而且还是一个到处乱跑的人,即便不说是大海捞针,也跟池塘里捞针没什么区别。但管家也没有其他办法,只能继续寻着喊着,几乎连喉咙都快喊破了。

这一日,管家终于放弃了,恨恨地一脚踢飞一块石子,扯着沙哑的嗓音道:「算我倒楣,摊上这么一位阁主,还是老阁主在的时候好啊……」

怀念了一会儿曾经拥有过的悠闲日子,管家就头也不回地出山了,本来是想找到阿混再交代几句的,结果到了码头边一看,那小子也不知道跑哪儿去了,忍不住又恨恨骂道:「一个、两个都是不让人省心的……」

一时间他也没有料到阿混居然已经找到了阿弃,只当那小子生性就是个不肯安分的,这会儿不知道跑哪儿又去干那偷偷摸摸的事了,暂时也没闲工夫去找他,管家就一甩袖子,直接奔回腾王阁了,那里还有大事等着他处理呢。

其实腾王阁的事情很多很多,只不过一般的事情,也未必要管家亲自出面,有个什么事也不管的阁主在,最大的好处就是这几年来他可以大肆的培养心腹,当然,他可没想着去篡阁王的位,管家一直对自己的地位很满意,这个阁主自从失忆以后,有跟没有差不多,腾王阁的什么事不是他做主,一般的事情由心腹去办就行了,要不然他怎么有时间带着阿混出来谈情说爱……咳,是游山玩水。

不过这一回事情大条了,上次布置追杀那三家主人的事情失败,如今三家联手,反攻腾王阁了,管家自认在武力上自己一个人顶不住那三家联手,只能让阁主出面了,可惜人没找到,事情却还是得要解决的,所以他只能硬着头皮自己上了。

风尘仆仆,管家赶回腾王阁的时候,整个人都快成灰人了,衣服上、头发上、鞋袜上,全都是路上烟尘,洗也没时间洗,只将几个心腹都召唤了来询问情况。昔日的腾王阁自然早已经没了,不过他早有谋划,在离腾王阁原址的地方,暗中设立了一个据点,如今几乎所有的腾王阁核心弟子都隐藏在这个据点里。

「江南几处镖楼、酒楼都被摧毁……」

「依附于本阁的刘、宋、赵三大世家近来不断有直系子弟被暗杀……」

「北方七省的商道全部被堵截,损失惨重……」

「六成以上的暗哨被破坏了……」

「最近几日附近有那三家弟子出没,据点所在恐怕藏不住了……」

一连串的损失报上来,听得管家面沉似水。这就是行事不周密的结果,要是阁主火烧腾王阁力拼三家主人前能事先跟他商量一下,让他先做一些安排,也不至于会使阁中受到这么大的损失。不过话说回来,事情已经这样了,再抱怨阁主也无济于事,还是先想办法还击吧。

三家联手的力量太大,虽然腾王阁的武力一向在三家之上,但是这么多年布置下来的暗哨损失了太多,以至于情报传递方面出了很大问题,否则管家也不会在事情糟糕到这分上才收到阁中的飞鸽传书。

「对方现在势不可挡,咱们先暂避一时,整个据点立刻转移。」

思忖了良久,管家终于下了命令。腾王阁重建的所有希望都在这个据点里,一旦据点被端了,腾王阁在江湖中就算是彻底除名了,无论如何,保住据点里的一切才是当务之急。

「管家……这是刚刚飞鸽传来的最新情报……」

命令下达没多久,一个心腹就急匆匆地跑来,脸色煞白煞白的,显然是情报内容十分不妙。

管家接过情报打开一看,只看见一行小字:阁主被围清风崖。他也当场脸色大变,拿着情报的手甚至颤抖起来。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心腹脸色惨白道:「半个月前,咱们暗啃连传了三份情报,可是前两份都在半路上就被那三家拦截了,现在阁主只怕……只怕是……」

半个月前,那不正是自己进山找阁主却怎么也找不到的时候,管家脸色越发地难看了。

「哼,凭阁主的武功,就算是那三家的人再围上半个月,也未必奈何得了。据点里的人手,一半继续转移,一半随我出发。」

「去救阁主?」

「不,趁那三家高手尽出的时候,端他们的老窝。」

「啊……那阁主不救了?」

「笨蛋,救什么救,阁主的武功你又不是不知道,能正面击杀阁主的人,不是死光了,就是还没出生呢,他又不是三岁孩子,打不过还不会跑啊,再说了,时间已经过了这么久,阁主要真有什么三长两短,等咱们去救人,黄花菜早凉了。」

管家推测得一点也没有错,阁主虽然被围了,但那三家主人,哦不,准确的说应该是两家主人,因为有一家主人已经死在了阁主的手下,当初三人联手都没打得过阁主,如今只凭那两家主人再加一群小喽啰,想正面击杀阁主,那纯粹是作梦。

当初,阁主为了找阿弃,几乎翻遍了整座山,一不留神,竟跑过了头,直接穿过了整个山脉,跑到山的另一头去了,也是因此,才暴露了行踪,被黄鹤楼的人发现,将阁主围堵起来。

可是阁主的眼里哪会有这些小喽啰的存在,一巴掌打翻几个,又跑回山里去了。黄鹤楼的人死追不放,就这样跟着阁主在山里一个圈子又一个圈子的兜来兜去,转得黄鹤楼的那些弟子们都快吐血了,这时黄鹤楼主和瀛台主人率众赶来,将阁主围困在一个叫做清风崖的地方。

一场血战,将这处风景独好的山崖染成了血色,几乎每走几步就可以看到一具尸体。

打了三天三夜,到最后仍然能站着的,只有阁主和那两家主人了。

「上一次放了你们一马,为什么非要赶来送死呢?」

阁主冷冷地看着他们,心底里全是厌烦。山风吹过,将他的衣角带起,只见上面沾染了一层又一层血渍,形成了一片暗紫之色。

「其实我们本也不想与你为敌,腾王阁主,上一次不也是你先动的手,还杀了醉翁亭主,结下死仇,醉翁亭主的门下弟子哭求到我们这儿来,亭台楼阁本是一家,这件事情是你不对在先,我们为醉翁亭出头自是有道理。腾王阁主,三日三夜血战,你纵然是武功盖世,此时也已力竭了吧,看在我们原本为一家的分上,我们不杀你,你自废武功,这件事便算了结。」瀛台主人淡淡道。

阁主斜瞄了他一眼,冷笑一声,道:「你也不用巧言为自己开脱,江湖上争权夺利,哪里有什么道理不道理的。」说着又看了黄鹤楼主一眼,「你也醒醒吧,我没死,你黄鹤楼还有一条活路,我要是死了,凭你这个没脑子的东西,斗得过瀛台这只毛狐狸,看看醉翁亭的下场吧,当家作主的才死几天,门下弟子就全成了马前卒,这几天被我杀死的,除了醉翁亭弟子和你黄鹤楼弟子,有几个是他瀛台的弟子。」

这话说得极重,凡是稍微有点脑子的人只怕都能听出里面的意思,但黄鹤楼主却天生是个蠢的,否则当初也干不出在河上拦截腾王阁大船的事情,阁主话里的意思他不但没明白,反而暴跳如雷,大怒道:「你杀我门下弟子,我就要将你碎尸万段。」

说着,一刀就向阁主砍了过来。

「无药可救的蠢货。」阁主叹息一声,眼中神色却更冷。

瀛台主人紧随其后杀了上来,他的动作明显比黄鹤楼主优美得多,无时无刻都是潇洒无比,虽然是在生死搏杀,但脸上却仍带着微微笑意,口中道:「腾王阁主,难道你不觉得这个山崖有些眼熟吗?」

「这个地方……我似乎来过……」

阁王被他一言所扰,动作顿时慢了半拍,似乎闪了一下神,立时便有半片衣角被黄鹤楼主一刀削下。

这已经不是阁主第一次跑到清风崖了,事实上,在寻找阿弃的这大半年时间里,他一共经过清风崖九次,第一次只是一晃而过,第二次却在这里停留了片刻,第三次在这里呆坐了半个时辰,每多一次经过清风崖,他停留的时候就多许多,否则他也不会这么轻易就被这些人围困在这里。只是他始终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对清风崖会有一种特别的感觉,似乎这里发生过什么,铭刻在他的记忆深处,时时刻刻都提醒着他。

瀛台主人一见干扰很有效果,脸上笑意更浓,道:「不记得了吗?你来过的……想一想,四年,啊不,应该是五年前了……」

五年前?

阁主又是一个恍惚,左臂被黄鹤楼主的刀尖擦过,顿时血溅衣襟。

五年前发生过什么?阁主的眼神突然一缩,五年前他跟师父突然遇伏,对方手段狡诈,先是利用山雾弥漫的时机,在雾气里混入了剧毒,也是他们一时大意,直到中了毒,才发现雾气中有毒,师父当机立断,带着他逃出雾气笼罩的范围,找了一处山洞为他逼毒。

就在逼毒的过程中,对方追踪而至,师父为了能让他逃走,力战而死,他虽然逃了很远,但还是因为残毒发作而失去了神智,他倒下的地方……阁主突然浑身一震,就是这里,就是这处山崖,虽然那时候他已经神智不清,但是对于自己最后倒下的地方,即使是死也不能忘记。就是从这里倒下以后,直到回到腾王阁之前,他有大半年的记忆消失了。

「五年前啊,就是在这里,你毒发昏倒,被我带人追上,我狠狠捅了你一刀,将你扔下了山崖,哈哈哈哈……」瀛台主人狂笑起来,笑到一半又神情狰狞,「谁知道你居然这么命大,不但没死,反而回到了腾王阁,不过幸好幸好,你体内的残毒还是起到了作用,它破坏了你的记忆,才让我有机会……」

就在这时,阁主突然反手一把抓住了黄鹤楼主又一次砍过来的刀,刀刃深深地嵌进掌心里,鲜血迅速将刀身染成一片血红。

「谢谢你告诉我这些,不然我不知道还要过多久能才想起来。」阁主冲着瀛台主人突然一笑,笑容里充满了寒意,「做为报答,我给你留个全尸。」

瀛台主人脸色一变,正想提醒黄鹤楼主弃刀后撤,可已经迟了,阁主已经一掌攫住黄鹤楼主的喉咙,抓着刀的那只手,不顾刀刃锋利,狠狠一折,黄鹤楼主来不及弃刀自救,小腹就被刀尖一捅而入。

「你……你……」

喉咙里挤出一个「你」字,黄鹤楼主就再也说不出话,因为阁主掌心一发力,又扭断了他的脖子。

「下一个,是你!」阁主望着瀛台主人,深深地笑了。

瀛台主人二话不说,扭头就跑。亭台楼阁四家之中,他的武力最弱,但轻功却最高,面对一个已经受了重伤而且体力耗尽的腾王阁主,打不过要是还跑不掉,那就真是笑话了。

「你还记得五年前,我师父在身中剧毒的情况,是用什么方法将你们拦住让我有机会逃走的吗?」

阁主似乎并不在意他逃跑,只不紧不慢地追在他身后,甚至还有心情跟他聊天。

瀛台主人脸色大变,惊呼一声:「天魔解体……你疯了,难道想跟我同归于尽,别忘了,当年你师父不是死在我的剧毒之下,而是施展了天魔解体油尽灯枯而死。」

「那又怎么样?」阁主满不在乎地轻笑,似乎从瀛台主人说出五年前的事的时候起,他脸上的笑容就没有停下来过,他甚至还好心地提出一个建议,「天魔解体的方法你也会,施展一次,说不定你就可以不用死在我的手中了。」

瀛台主人被阁主突然爆发的黑色幽默气得几乎吐血,身形不由自主地顿了一顿。是呀,用了这个方法以后,他的轻功可以一下子提升几倍的速度,就算阁主使用了同样的方法,也不可能追得上他,但是使用天魔解体的代价太惨重了,就算不死也要脱去好几层皮,那样还真不如死了干净。

就在他这一顿的工夫,阁主突然速度大增,瞬间就到了瀛台主人身后三步远。

三步,这个距离,已经足够阁主拍出一掌,用尽全力。手掌没有碰触到瀛台主人的身体,但是劲气已经透体而入,将他的五脏六腑全部震碎。

瀛台主人飞出三丈远,砰地一声摔落在地上,眼珠子瞪得老大,一只手颤颤地指着阁主。

「你、你诈我……」

以天魔解体来扰乱瀛台主人的心神,使他在不经意间速度减慢,这可不就是诈嘛。

阁主只是冷冷一笑,抛下一句「以彼之道,还施彼身而已」,随即不再看他一眼,负手飘然而去。

「你…… 你……好……」

噗,一口血喷出来,瀛台主人含恨而亡。他机关算尽,想要让瀛台独霸四家,未料到功亏一篑,终于还是落得身死的下场。

清风崖,此时,已是残阳如血。

阁主立于悬崖之畔,垂着头向崖下望了许久,然后抿唇一笑,灿如艳阳。

「阿弃,我来了。」

纵身一跃,义无反顾,只有余音在山风中不停地盘旋,如泣如诉。

「阿混,你真的要走吗?」

阿弃拉着阿混的手,很是不舍。

「又不是不回来了,你干嘛哭丧着个脸呀。来,笑一笑,笑一个给小爷看。」阿混扯着阿弃的嘴巴往上拉,「看你这副鬼样子,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咱们两个是生离死别呢,我就是去给大哥报个信儿,免得他回来了找不到我担心,你看看你,什么表情……知道的是说你爱哭,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把你怎么了呢,好了好了,我不走了还不成,我就在这里陪你,行了吧,笑一个,看我做的这个鬼脸好不好看,好看就笑一个吧……」

阿弃本来已经泫然欲泣,被他这一逗,哭脸顿时就变成了笑脸,好一会儿才难过道:「阿汉爷爷说过,从这里出去的人,再也不会回来了,阿呆就是这样,走了就没了……」

阿混勃然大怒,指着阿弃的鼻尖破口大骂:「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竟然拿我跟那个混帐阿呆比,他有我一半好吗?呸呸呸,什么一半,他连小爷的一根脚趾头都比不上,你拿他跟我比,那是侮辱,是最大最大的侮辱。我阿混虽然没钱,没本事,不会说什么好话哄你开心,但是这几年来,我什么时候丢下你过,你说、你说呀……」

阿弃被他骂得连头都抬不起来,唾沫星子几乎可以洗脸,只得唯唯诺诺地道歉。

「我错了,我真的错了,再也不敢了……阿混你快上船吧,我送你出去,晚了天就要黑了。」

「这还差不多……」阿混骂得口干舌燥,掬着溪水猛灌了一通,才跳上了小船。

阿弃松了一口气,赶紧撑起篙来。虽然他很不舍得阿混走,但是阿混要走,他也不能拦,他知道阿混惦念着管家,就和自己以前惦念着阿呆是一样的,阿混不见了,管家也一定很着急吧。

小船晃悠悠地往前行去,阿混在桃林里住了也快两个月了,如今两岸的桃树,都长出了不少小芽苞,只待一场春雨过后,便可见桃花处处开。

阿混这时候没有精神看两岸的景色,只一心想记住路,可是这溪水实在蹊跷,左一个弯,右一个拐,有时还分个岔,一条溪变两条溪甚至三条溪,甚至时不时还穿过几处狭窄的山壁,只行了不到半里路,他就彻底迷了方向。

「阿弃,我这一去,少说几天,多则一、二个月,你也不用天天来等我,只每月的初一、十五到镇上来看看,我若回来了,必在码头旁边的那间酒家里等你。」

阿弃点点头,看着阿混跳上了岸,他眼睛一酸,又想哭了。

「不许再哭呀,再哭下去,你就成了小兔子阿弃了,哈哈哈,没人要的小兔子……」阿混站在岸上,双手合成一个喇叭对着阿弃喊道。

阿弃一听,什么伤感都没有了,气得大叫道:「我不是没人要的小兔子,你才是混蛋,对,混蛋阿混。」

「记得啊,每月的初一、十五,我一定会回来的,等我。」阿混哈哈大笑,对着阿弃挥了挥手,转身就走了。

阿弃一直目送阿混离开,直到再也看不到身影,这才撑起小船,慢吞吞地回去了。

老天爷似乎感应到他低落的情绪,天空骤然阴沉,半夜时分开始飘雨。

只一夜间,许多早桃就抽枝发芽,结出花苞,当第二日阿弃揉着眼睛走出草屋时,眼前已是春归山林,无数朵桃花在枝头绽出羞涩的笑颜。

「花开了?」

阿弃怔了怔,然后惊喜地奔到一株桃树下,喜不自禁地转来转去。很快就会结桃子的,他要早早地做准备,对了,要到酒家去把酒坛子都收回来。

反正现在也没有别的事,阿弃直接就跳上了小船,摇摇晃晃地跑回酒家去,问掌柜的把酒坛子都要了回来,怕不够,还特地花钱多买了二十个空酒坛,兴冲冲地回来,正把绳子往岸边的桃树上系,猛一眼突然看到上游的溪水里有什么东西浮浮沉沉,顺流而下。

是浮木?还是人?

阿弃心里猛一跳,头有些晕,气有些喘,眼有些花。他拚命揉着眼睛想看清楚那从上游漂下来的到底是什么,可是眼睛却越揉越模糊。

阿呆……是阿呆吗?

他呆呆地立在岸边,明明想要跳下溪去,看一看究竟,可是身体就是不听话,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东西浮浮沉沉,越漂越近,偏偏就在漂到他眼前的时候,他却什么也看不见,被小船挡住了。

让开,快让开呀……阿弃急得几乎喊出声来,可是身体却仍然一点也不听话,无论他怎么想往前一步都不行。

那东西漂过了小船,已经可以看清楚,的确是一个人,怀里抱着一截木头,散乱的头发盖住了脸面,看不见他的模样,也不知是死是活,只是顺着溪水,又渐渐漂远。

「阿呆……呜哇……阿呆你不要走……」

阿弃突然大哭出声,再也站不稳脚跟,一屁股坐在地上。能动了,身体能动了,他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进溪水里,拚命地游啊游啊。可是不管他怎么用力地游,与那人的距离却始终不能拉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在前面漂着。

「阿呆,回来……回来啊……阿呆…… 回来……」

也许是听到了阿弃的呼喊声,也许是因为突然撞到了溪水底部一块凸出的暗礁,前面那人突然呻吟了一声,然后身子往下一沉,似乎是要在水中立起来,但是却又没能立得住脚,抱着怀里的木头扑通一声栽倒在水中。

溪水并不太深,最多也就一人多高,这还是因为半夜下了一场雨,水势上涨了几寸。那人一次没能在水中立起身来,很快就又进行了第二次,这一次却是学聪明了,将怀里的木头拦在一块凸出的泥岸边。那块木头其实是半截树身,藉着这一拦的力道,那人便在水中稳住了身体,更是把半个身体倚靠在树身上。

「阿呆、阿呆、阿呆……」

阿弃扑腾着水,一边哭着一边拼命划过来。

那人咳了几声,吐出几口夹杂着血丝的水,听到呼喊,顿时怔了怔,伸手拂开脸上的散发,转头望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然后缓缓伸出了双手。

「阿弃,我回来了……」他翘起嘴角,流露出一个熟悉的微笑,一口白白的牙,在阳光下闪着微光。

阿弃看得一怔,然后游得更用力了。眼睛不大,也不圆,鼻子不高,也不挺,嘴巴太薄,笑得呆呆的样子,跟那个骗他的恶魔完全不一样。是阿呆,真的是他梦了好多好多回的那个阿呆。

阿呆回来了。

「阿呆……」

阿弃扑进那人的怀里,又哭又笑,想狠狠咬他一口,可是又舍不得,只好在他被水浸泡得发胀发白的嘴唇,用力地啄了啄,又啄了啄,还啄了啄,怎么也没办法放手。

「轻点……轻点……疼啊……」阿呆被他抱得胸口发闷,牵动内伤,差点一口血喷出来,又强咽了回来。

「啊,哪里疼,你又受伤了吗?」阿弃紧张起来,拉着阿呆上看下看左看右看,双手在他身上摸来摸去。

「没……没……」阿呆被他摸到痒处,忍不住笑了起来。

阿弃立时恼了,恨恨道:「你又骗我,说,你是不是又骗我?」

阿呆满脸无辜道:「我哪里有骗过你?」

「你答应过不离开我的,你答应过一辈子也不离开我的……坏蛋,你骗我,你就是骗我,一走就不见了,我找了你好久好久,都找不到你……」阿弃的眼圈红了。

阿呆怜惜地摸摸他的面颊,柔声道:「我没有骗你,我只是……迷路了,你也知道,你这里好难找,我一直一直都找不到进来的路。」

阿弃突然怔了怔,迷茫道:「是哦,这里的路别人都不认得,是我错怪你了……啊,那、那你这次是怎么进来的?」说着,他还回头往上游看了看,一脸迷惑不解。

阿呆一笑,道:「我想起上一回是从山崖上落下,然后才遇到了你,所以这一次我找到了那处山崖,就这么……」他做了一个往下跳的姿势,「这样,我就来了。阿弃,你说我聪明不聪明?」

「聪明。」阿弃拍手大笑,笑到一半突然反应过来,「不对,山崖好高好高的,从上面跳下来会死人的……笨蛋、笨蛋,你是最大最大的笨蛋,阿呆,你怎么能这么呆呢,会死的……呜……会死的……」

他又哭了。

「我不是就叫阿呆吗?不呆怎么能找到你……哎呀,疼疼疼,水里有什么东西咬我,快上岸吧……」

一句话就让阿弃转哭为怒。

「啊啊,一定是泥鳅,待会儿我抓泥鳅给你下酒,让它敢咬你……」

管家和阿混来到桃林的时候,已经是春去夏至,满树的桃花早巳经凋落,枝头挂满了青桃。

「都怪你,都怪你呀,说什么要处理事情,一拖再拖,害我看不到桃花开得最好看的景色。」

阿混对于没有看到桃花芳菲的景象非常不满,迁怒到了管家的头上,唾沫星子全喷到了管家的脸上。

管家只能苦笑着抹了一把脸,道:「其实……青桃满枝,也挺好看的。」

「好看个屁,又不能吃。」

不提青桃还好,一提青桃阿混更是暴跳如雷,刚刚他一时好奇摘了个桃子咬了一口,结果,他的牙到现在还酸倒在那里没有复原呢。

「呃……」管家噎了一下,「其实,摘桃子也挺好玩的是不是……」

没错,他们在摘桃子,管家和阿混刚到这里,就被阿呆一人塞了一只篓子,让他们帮着摘桃子。摘桃子是小事,可是阿混不服气呀。

「凭什么我要听你指挥,你这个害阿弃吃了多少苦的混蛋……」

这一次阿混的骂功没能得到施展的机会,因为阿呆根本就没理会他,拖着阿弃兴高采烈地去摘桃子了,看郡笑得跟二傻似的阿呆,阿混忍不住毒舌了一次。

「那傻子真是你家老大?怪不得你也跟他一样傻。」

管家只能苦笑,又遭无妄之灾,偏偏他还心甘情愿,嗯,他果然和阁主一样傻。

「阿混,快过来呀,咱们比赛谁摘的桃子最多,输的人罚吃十个桃子。」阿弃的声音遥遥传来。

「啊……」阿混一下子来精神了,「比就比,还怕你不成,大哥、大哥,快点,小爷我输给谁都行,就是绝不能输给你家那个傻子老大。」

管家:「唉……」

他抬看望了望自家阁主,那副笑呵呵的模样,确实,好傻。

可是,有句老话怎么说来着,傻人有傻福,阁主做阿呆,比他做阁主的时候可爱多了,也幸福多了。

幸福就好。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