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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运来》作者:卫风(10年6月6日更新至完结) PART2
in 言情 on 2010/08/30
宫里混了几十年,再有情义的心肠也磨成了金刚石,除了李固,还有,现在阿福和她怀的孩子,要杨夫人掐死谁她都不手软。宣夫人与哲皇子,和杨夫人没有仇,李馨也没有。可是没仇也不代表就有了恩义。
阿喜扒了几口饭。
她昨天,见着皇帝了!
皇帝没像戏台子上一样穿着金黄的衣服,戴着高高镶珠子的帽子。皇帝只穿着黑色衣裳,阿喜没看清脸——是没敢看还是扫了一眼后就忘记了?她说不清楚。皇帝好像也没有三头六臂,但是很……吓人。
阿喜总结出来的,就是吓人两个字。
李馨机械式的舀粥,喝粥,递给她的热糕她也掰了吃了。阿福看着她,觉得她像是被抽了魂一样。
也许是因为,一直以为的主心骨散了,没了。她想维护母亲,可母亲去世了。她也想保住弟弟,弟弟也死了。
阿福一瞬间真的冲动了一下,想问一声,李馨她是不是也是从那个时代那个世界来的,她们在这里并不孤单——
只是一瞬间。
阿福冷静下来,继续喝粥。
她们都已经是这个世界的人了,前世的事,那是归上辈子管,还是不要扯到今生来的好。
添粥的时候阿福对朱氏说:"母亲不必担忧,王爷昨晚还说,会使人打听平贵哥的下落。"
朱氏勉强一笑,点了点头。
阿福现在吃的不多,肚子高,顶在胸口,能容食物的地发给小了,可是消化的速度却变快了,所以一天要吃好几顿。杨夫人吩咐人小炉子时刻不熄,想吃什么立刻就做。阿喜坐在阿福的外间,摸出针线活儿来做,她的针线做的不是太精熟,但总比李馨做的好。李馨本来心思不在这上面,做了两行就说要回屋去歇歇。
阿福抬起头来:"你那屋里不如这屋暖和,再说,一个人回屋去多闷,在这儿你也能多陪陪我。你哥一走,我心里总觉得不是滋味。"
她没说她要陪李馨,而说是李馨陪她。
李馨又坐下来,还离着阿福近了一些。阿福现在不能动剪刀针线,只是拿了几根绦子在打络子,她的手艺精熟,打出的络子一字摆开在炕上的小桌上头,李馨拿出一枚如意扣看了看:"你这打的可真好。"
"嗯,以前有段时候住在山上,没事情做,就打了拆拆了打的。"阿福顿了一下,轻声说:"阿馨,昨天和皇上一起来的,还有一位王美人。你知道,我进宫日子短,没听说过有这么一位美人。"
李馨怔了一下:"王美人?是不是王绮?"
"王绮?多少岁数?"
"十六年春天的时候进宫的,唔,今年该二十了。"
不是一个人。
阿福没再问,不过李馨的注意力总算被转移了一下,她毕竟是宫廷里长大的,现在她脑子里肯定会盘算一下这个王美人的事情。
阿福继续打络子。杨夫人把一盘子核桃放下,低头看阿福打。
第一次看阿福做的鞋袜杨夫人就喜欢她,这孩子心细,踏实,是个好孩子。她当时就觉得,这丫头要去伺候李固,一定比佳蓉佳蕙还强。
事实上,杨夫人的确没有猜错。在阿福身上她得到的惊喜更多。
甚至她向常医官私下里问了许多次,常医官不能笃定,可是说,阿福这次怀的,十成里八成就是个小世子。
杨夫人心里是真欢喜,怎么看阿福就怎么高兴。
外头已经是正午,阿福手里一条紫色绦子扭了一半停下来:"不知道这会儿……进城了没。"
杨夫人说:"要是骑马,再过一顿饭功夫也该进城了。要是坐车,那可还到不了。"
阿福点点头。
这才刚走,就开始想人了。
很玄妙的感觉,他在与不在,家里的气氛不一样。
他在的时候虽然不见得大家都有什么不一样的感觉,但是他要是一不在,大家就都打不起什么精神来。
一家之主这四个字,可不只是嘴上说说。
日子一天天过去,消息一个个传来。
虽然都算不得什么好消息。
京城现在什么都缺,缺钱,缺粮,缺棉衣,缺房子,缺人——似乎唯一不缺的就是噩耗。
北边乱了,西南也没闲着。阿福没听着细节,刘润接了消息只说了一半。另一半没说,血淋淋的,他恐怕阿福听了晚上睡不着觉。
圭人因为一桩婚事作反,新娘子跳江,新郎被剁了脑袋挂在高竿上头挑着,然后挑着那个脑袋的一寨土人把抚边司的衙门杀了个鸡犬不留,又放了一把火,烧了大半个镇子。这年头,杀人总和放火撕不开关系。
春天来了,山上的雪也没有化尽,吹在脸上的风有一种浮躁的暖意。
其实,不关风的事,是阿福自己的心静不下来。
要是李固身边,那刮在脸上的寒风刺骨也是爽利。
可是李固不在,所以春风吹来,也只让阿福觉得心气浮躁。
李固有信来,是他亲笔写的,字迹还不算平整,但是一个是一个,不会让人辨不出来。
信写得很短,告诉阿福有一批粮食从水路运到京城,算是解了一个大难。天气暖了,固然冻死的人数下降了,可是却又怕滋生疫病。
信的末尾说,府里的迎春花开了,亲手撷了一朵送来。
阿福把信纸移开,信封上就用胶粘了一朵黄艳艳的迎春花,应该是早上刚摘下来的,花瓣花萼都还没有枯萎。
阿福微笑着把那朵花从信封上扯下来,然后对着铜镜插在鬓边。杨夫人站在门边抿着嘴笑。一边瑞云紫玫也在笑。阿福的脸有点儿红,可是并没有要把那朵小花摘下来的意思。
"长这么大,头一次出门去。就一去这么久也不回来。"杨夫人替阿福拢了下头发:"等回来了,我替夫人好好训他一顿。"
阿福在镜子里微微笑:"嗯,夫人千万别给他留面子,别客气,训的越凶越好。"
正文 六十二 迎春 三
天擦了黑,阿福又吃了一餐,瘦肉粥,配着脆脆的腌黄瓜,微酸的,可口清爽。连李信也跟着要吃,张氏也喂了他半碗。一重重的门户锁了起来,紫玫端了灯进来,轻声说:"夫人,要不上炕吧,炕上暖和,坐一会儿消了食便安歇了好。"
阿福点点头,把外面的厚衣裳脱了,就穿个夹袄上炕靠着大枕头坐着,紫玫说:""我和瑞云两个上夜,我在里间她在外间,夫人要茶水要解手都方便。紫玫坐在炕沿上,凑过头来看:"夫人这是给王爷写信?"
"嗯……"
阿福的字写的也算端整,李固看不见,信是得让别人来念的,所以什么我想你我晚上睡不踏实之类的话是不能写的。说了下庄里的大概,自己一切都好,倒是李信小家伙的趣事儿着实写了几件。雪化冰融,雪下头的草叶儿已经有了碧绿的颜色,刘润抱着李信在后院里转了一圈儿,居然拔了些野菜回来,一冬没吃着什么带颜色的菜,上上下下都觉得稀罕,凉调的阿福没吃着,菜团子是吃着了。
她写着满满一页纸,提起来吹了吹掸下来,轻轻折起:"明天让人送去吧。"
紫玫笑着接过去:"夫人不在上面弄点花儿粉儿的一起送去么?"
阿福白她一眼:"我不弄。"
瑞云捂着嘴偷笑,李固随信送花儿来这事庄里无人不知,阿福又一高兴把花儿戴头上了,这下子——大家取笑不着李固,他不在嘛。就是在,估计敢笑王爷的人也没有。而阿福一向性子好,不管是做淑人的时候还是成了夫人之后,也没见打过谁骂过谁训过谁,所以瑞云紫玫她们都敢跟她玩笑。
"嫂子。"
阿福抬头,李馨披着衣裳,掀帘子进来。
"你怎么来了?"时候可已经不早了。
"我想和嫂子一块儿睡,说说话……"李馨微微垂下头:"我一个人……怪闷的。"
阿福心里跟着一软,朝炕里挪挪:"快上来,地下冷。"
李馨坐在她旁边,嘴角微微扬起,那个笑意显得很单薄。紫玫拉了一把瑞云,两人退到了外间。
帘子放了下来,瑞云低声说:"三公主……也怪可怜的,宣夫人和哲皇子一下子都不在了……"
紫玫比她大几岁,经的多,见的多,心肠也刚硬的多。
没了母亲弟弟也算不得太可怜,毕竟她还是公主,是皇帝的女儿,王爷的妹妹,一样锦衣玉食的——再怎么着,也比她们这些奴婢要强。
紫玫低下头去做针线——只是手微微有些抖。
李馨瘦了整整一圈,阿福也不再揣着明白装糊涂,拉着她的手轻声说:"我不会说话,可是你若不保养自己,就要瘦成人干儿了。"
李馨摇摇头:"我一闭上眼,就想起以前的事儿。哲弟出生在八月,花园里的花香气很浓,我听到婴儿的哭声,觉得心里那么高兴。母亲性子平和,一开始我写字,弹琵琶,都是母亲手把手教我的……我,我实在不相信,皇宫就这么烧了,母亲和弟弟……再也不在这世上了……"
她眼睛睁得大大的,望着空中的某一个点,眼圈是红的,眼里却没有泪水。
阿福不知道她是痛到了极处哭不出来,还是夜里躲在被子里已经把眼泪流干了。
"想哭就哭吧……"阿福轻轻揽住她:"哭出来,就好了。哭过了,咱的路还得向前走……"
李馨把头埋在她的肩膀上,乌黑的头发披散着,阿福能感觉到她的身体绷的紧紧的,然后,肩膀微微抖动。
极度压抑的哽咽声,像是受伤的兽,痛到极处才发出来的声音。
阿福觉得鼻子发酸,一手轻轻拍着她的背,一手抹了下自己的眼眶:"哭吧,哭吧。"
人们常劝解别人,别哭,别哭。可是憋在心里的创痛,往往会积郁成疾。
哭出来吧。
让悲伤淌走,才能给心里腾出地方,容装以后的生活,迎接以后的快乐。
"我就是……想着,最后一面也没有见着。要是我那天晚上没出宫,和母亲弟弟在一起,现在,也不会只剩我孤零零的一个人。我总能听见阿哲在我耳旁说话,他还是个孩子,我再也不能带他去放风筝,教他读书,陪他写字……母亲不让他喝酒,说他年纪还不够。他缠过我我也没答应——早知道……早知道的话,我一定偷偷瞒下来,也让他喝一回酒……"
阿福拿袖子抹着眼,也说不出话来。
"乱军里面,连他们的尸身都不知道上哪里去寻……母亲她,她一辈子不容易,为着我们姐弟,她隐忍寂寞,晚上一个人对着灯,闷久了,连白日里都没有什么话。前些日子她病的那么凶,还死死拉着我,不让我去太后那里恳求,我却还是去了……可母亲的病却一直也没有好起来。我自作聪明,我以为我是救人,其实是害了母亲和哲弟。可是母亲她一点儿也没怪我……他们不该遇到那样的事,不该这么早早的就走……撇下我一个人,再也看不见他们,我好想她,想弟弟,可是我找不到他们了,没有地方能找到……想再说一句话也不行,想让母亲训我也不能,想再和哲弟一起玩闹说话也不能够……"
桌上的灯盏,烛焰静静燃烧,烛泪一滴滴的滚落凝结。
阿福想不起宣夫人的样子,对她的印象很淡漠。
但她是李馨和李哲的好母亲。
"嫂子……你说,人死了之后,会到什么地方去?"
阿福抬起头,轻声说:"我也不知道……或许,是去转世投胎了吧?"
"那,我母亲,还有哲弟,他们下辈子,说不定还能再做母子吧?哲弟不懂事,要是有母亲照看着,才能不闯祸不心慌……"
阿福替她把头发抚顺:"嗯。你也要好好的,省的他们还要为你担心,走的不心安。"
李馨哭的累了,沉沉的睡了过去,眉头紧皱,眼角犹有未干的泪痕。阿福躺在那儿却睡不着。
失去至亲,那是一种撕心裂肺的疼痛。
就算李馨也有上辈子的记忆,是再世为人,也不代表她对这一世的亲人就没有那种血浓于水的亲情。宣夫人生她养她爱护她……
阿福想起朱氏,想起死的很早的父亲,也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正文 六十二 迎春 四
冬天去了,春天来了,暖风吹来的并不全是柔暖的春意。
李固的担心也成真了。
疫病。
尽管李固来的信中说的淡然,可是阿福也听到了别的消息,山庄遣散的下人陆续回来了一些,阿福和瑞云在园中散步,想歇一会儿,瑞云去取养身茶,阿福听见不远处有人小声说"一日城门抬出尸首,队列前后相接,络绎不断。"
阿福心里咯噔一声,那小声说话的人没留意四周,只是说:"也不知这病是怎么过人的,许是水不干净,也或许是京城前段死的人太多,气息都不干净了……幸好我们庄子离城远,又清净。"
"可是咱王爷在城里……"
"嘘,这可不能乱说。"
阿福不知道自己怎么回屋里的,脚像踩在棉花里,坐下来之后还是心神不定。
她前脚进屋,瑞云也回来了,略有些担忧的问:"夫人怎么了?可是哪里不适?"
"没有……就是热了。"
瑞云松了口气:"可不是,今天是热。"她手里还端着茶,走了一圈,已经微凉了:"我再去换热的来。"
"不用了。"
阿福接过来,尝了一口,没品出什么味来,一口气就喝完了一盏。
她帮不上他什么忙——阿福握着茶杯的手有些抖,瑞云把茶盏接过去,阿福就紧紧攥着手,深深吸气。
恐惧像是火苗,舔的心在疼痛,疼的她不得不坐直身,大口吸气。
"夫人,夫人?"瑞云有些慌,虽然阿福说热,可是一下子出这么些汗……
"我没事。"
阿福定定神,不安在血管里涌动,可是她不能慌。
外面传来脚步声,匆忙凌乱,有人喊着:"夫人,夫人!"声气很急,一路赶过来。瑞云有些意外的转头朝外看。阿福的一颗心一下子提到了喉咙口,只想知道外面来人为何这样慌乱——可是又怕,怕外面如果带来的是坏消息,是不是他……
"夫人,夫人,王爷回来了!"
阿福心里一突,只觉得自己是听错了。
紫玫笑嘻嘻的进来,后面李固扶着元庆的手上了台阶,一脚迈进了屋门。
阿福眼里再也看不到别的东西,李固外面还披着一件厚斗篷,脸红扑扑的,额头上鼻尖上都是亮晶晶的汗珠。精神好,人瘦了一圈,颧骨都微微突起来,眼睛却显得比以前更深更黑。阿福朝前走了一步又停步,瑞云小声说:"夫人当心身子。"
李固已经快步走了过来,阿福的手抬起,正好搭在他伸出的手上。
"你……"
不是做梦,也不是幻觉。
李固的确回来了!
他握着阿福的手,先问:"你怎么样?孩子好不好?"没等阿福说话,忽然他又缩回手,有些匆忙的说:"我刚从外头进来,身上脏,你等我,我去洗脸换了衣裳再过来。"
阿福却拉着他的手不肯放开,死死拉住他。
是他回来了!他好好的。
阿福只觉得胸口有什么地方要胀的裂开了,又是欢喜,又是悲辛。刚才那脚步声,她只以为是什么坏消息——这时候的疫病,染上一个就死一个,任你是天潢贵胄也好,平头百姓也好,瘟疫找上门来,只有死路一条。
她想出声,可是还没说出一个字,眼泪就淌下来,热热的在脸上奔流。
杨夫人两步赶了过去:"夫人可别哭,伤身子。王爷回来是好事——这一路风尘仆仆的,王爷快洗把脸换个衣服,再回来有多少话尽够说。"
李固朝她笑笑,杨夫人见着他也欢喜,可这事上头却不含糊。瑞云扶着阿福,阿福只觉得时间过的那样慢,她还转头问了瑞云一声:"王爷是真回来了?不是咱们听错了,看错了吧?"
瑞云扑哧笑出声:"夫人,就是看错也只有一个人看错的,咱们两个看错不了。再说,难道杨夫人紫玫姐姐也看错,满院子的人也都看错?王爷是回来了,好好的一点儿不缺,夫人可不用担心的睡不着觉了。"
阿福又想哭一场又想尽情的笑,清清嗓子镇定下来,瞥了瑞云一眼:"我几时睡不着觉了?"
瑞云怕再打趣下去,夫人的脸皮薄经不住,肚里嘀咕:睡不着的话,那晚上长吁短叹的是谁?在炕上翻来覆去烙烧饼一样的又是谁啊?
李固不止洗了脸,从头到脚都用皂豆搓了,身上也从里到外换了一套,来不及擦干头发就匆匆出来。
阿福怔怔的看着他,舍不得眨眼。李固穿着夹袍,散着裤脚,赤着脚趿着双棉底墨灰色布鞋,头发湿漉漉的披着,上头细密的水珠亮晶晶的沾着一层,显得整个人清俊明朗。
阿福的手握住他的手,一旁伺候的人知机的退了下去。
两个人肩并肩挨着,坐在榻边,半晌都没说话。阿福只觉得心里轻飘飘的胀满了欣喜快活,李固也是一样。
外面的风轻轻吹,太阳照在窗子上,暖融融,亮堂堂的。
过了好一会儿,阿福才说:"你瘦了。"
"嗯,你倒胖了。"李固语调轻松:"手摸起来更软了,肉肉的。"
阿福很想掐他一把拧他一下,可是终究舍不得。
"怎么这么突然……前天信里也没有说要回来。"阿福下半句犹豫了一下,还是问出来:"还走吗?"
李固点点头:"明天走。"
他说的声音也低,可是又不能不说。
阿福心里缓缓静下来,头靠在他肩膀上:"我让人煮了面,做了小菜,你……"
李固的唇轻轻靠上来。
阿福觉得脸一下来就热起来,李固刚喝过茶,舌尖唇上带着青涩泛着甘香的水汽。
"我想你……"
阿福脸通红,喘息急促,脸贴着他的脸,也分不清谁的体温更高。
"我也……想你。"
"孩子好不好?有没有折腾你?"
"挺乖的……"阿福拉着他的手轻轻按在自己的肚子上。
李固的脸贴了上来,轻声说:"孩子,爹爹回来了。"
阿福抿着嘴笑:"夫人说……多半是男孩儿。"
"女孩儿也好,女孩儿乖。"李固轻声说:"我都喜欢。"
阿福看着他漆黑的发顶,低声问:"你……很忙吧?怎么有空回来的?"
"嗯,还好。"
瘦成这样,能算还好?
阿福没说什么,只是觉得心里微微发酸发疼。
"面好了,趁热吃,要不就泡糊了。"
面汤烫,李固吃的不快,阿福托着腮坐在一旁看他吃。
一肚子里都是话,可是却说不出来。
不安就像怀里揣着的炭火,无论怎么忍,都压不灭,挥不走,不管过多久,那煎熬都在。
要是他能不走,就好了……
阿福摇摇头,看他吃完一碗:"再添一碗吧?"
"不了。"李固抹过嘴,喝了半盏茶。
"城里……怎么样?"
"还好,现在粮也有,药也有……"
李固避重就轻,阿福也没有追问。
李固的性子,真是一直都没有变啊。
但凡他觉得她会担心的事,就都隐瞒不说。
她知道他是为她好。
可是她从别处得到消息,只会更担惊受怕。
屋里很安静,碗盏摆在那里还没收走,食物的香气静静弥漫,窗上明朗的阳光,花枝的疏影映在窗纸上,风一吹,枝叶在颤,影子也在摇动。
阿福静静的靠在他身边,李固抱着她,两个人就这样靠一起。
相聚的时光这样珍贵。
阿福一分一秒都不想和他分开。
"对了,韦素他没事。"
"真的?"
"嗯,他现在就在京里我们府中,腿上受了伤,还没好利索,不过郎中说,好好养着,以后走路什么的都没妨碍。"
阿福松了一口气:"谢天谢地。韦家其他人呢?"
李固声音艰涩:"舅舅和舅母都不在了,启哥他去了军中。"
阿福抱住他的腰,脸贴在他胸口。
"我没事……舅舅在城破时死了,舅母随后就上了吊……韦素对我说,他伤一养好,也去从军。这笔血债,自然要记在蛮人的头上。"
"不过,你兄长,还没有消息。房子虽然没烧掉,却也被抢过了,我想他多半是逃到别处去了。"
阿福没出声。
朱平贵只怕……是凶多吉少。
还是暂时瞒着朱氏和阿喜的好,没消息,总比坏消息要好一些,没有消息,总还存有一些希望。
阿福想问他疫症的事,可是话到嘴边,徘徊了几次还是咽了回去。李固虽然尽力在笑,但眉宇间还是有一股隐隐的忧急之色。
她这么无力,一点忙也帮不上,总不能再拖后腿。
起码,不能让他再替她操心。
他不是关在笼子里的鸟,不是在她身边陪伴,在家里躲着的小男人。
他有他做的事情。
时间过的那样快,阿福眼睁睁看太阳一点点朝西边落下去,天边被染得一片红,最后那红色也隐没了,天上有了星星。
阿福紧紧搂着李固不撒手,像是溺水的人抱着浮木。他们絮絮的说话,其实许多话在信里都写过,可是现在却不厌其烦,一遍一遍的说。
她不放心他,他也不放心她。
别人都没来打扰,大概知道他们相聚如此短暂,李馨没来,李信没来,朱氏阿喜他们也都没来。李固就将杨夫人和常医官叫了来问话,又嘱咐他们一些话。
李固和常医官说话时,杨夫人也低声对阿福说:"夫人……你现在身子重,不可与王爷太亲近了。"
阿福勾着头,低声说:"我知道……"
杨夫人这话说的实在……她挺着大肚子呢,哪会和李固……
那边常医官不知说了什么,李固声音提高了些:"当真?"
阿福与杨夫人都转头看过去。
常医官说:"虽没有十成把握,但七八分总有。"
正文 六十三 烦扰一
阿福虽然没听清他们在说什么,可九成九是件好事,不然李固一直隐忧重重的脸上不会露出那样欣喜的神情。
阿福心里暗暗替他高兴,杨夫人又拉着她唠唠叨叨的嘱咐,又说给李固收拾了什么行李什么东西,阿福全是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笑眯眯的只管答应。杨夫人也看出她心不在焉,肚子里叹口气,可是也替她欢喜。
这些天阿福虽然照常吃喝照常说笑,可是杨夫人看得出来她心事重重。现在李固一回来,她立刻跟脱笼的小鸟似的欢腾。
杨夫人抬起手来,轻轻摸了下她的鬓发。
她手抬起来就晓得自己是逾礼了,阿福是夫人,是主子。可是阿福被她这么慈爱的摸了两下头发,笑了笑,眼圈竟然有点红红的:"夫人……多亏有你一直陪着我,照看我,要不然我可真不知道这日子怎么过。"
朱氏养她这么些年,杨夫人和她的交情不过一年多,可是阿福却觉得杨夫人更可亲可敬。吃穿用住行,哪一样都是杨夫人打点的妥妥当当,她什么心也不必操。想一想,哪个出了嫁的人能过这样的舒服日子?不用在公婆跟前服侍立规矩,不用妯娌间勾心斗角,不用操持家务打点内外,还有,李固的……阿福觉得,似乎前些年生活亏欠她的,一次性全都补给了她。
李固和常医官越说越兴奋,阿福听出些端倪,常医官说的是,这种疫症他的家乡以前曾经发过一次,并且那时候有老郎中已经开出了能防治这疫症的方子。
李固和常医官两个人起身去了书房,刘润也跟了去,阿福和杨夫人替李固收拾衣物。天气暖了起来,厚衣裳渐渐穿不着了,今年这样的境况不要指望内府做衣裳,把去年秋天的衣裳拿出来改一改,现在穿倒正合适。瑞云和紫玫也一起动手,瑞云有些不明白:"夫人呢,为何要把袖子收窄?"
"你的袖子不也是窄的?他现在要做事情,整天出出入入的,宽袖子等于累赘。"
瑞云一想果然是这个理,又担心:"可是……王爷穿的品服常服都有定规的,这一改,别人笑话是小事,万一有人要生事,说王爷失了体统什么的,这可是大事。"
"现在哪还有那功夫。"阿福抿嘴一笑:"那天晚上皇上来你没见,皇上的袖子也是改窄了的。那会儿我看见了没留心这个,这会儿才想起来。在外头时时要骑马,写字,做事,窄袖可要俐落的多了。"
瑞云一颗心落回肚子里,不吭声的低头改袖子去了。
既然皇上都这么穿了,自家王爷也跟着这样穿,肯定没大错。
阿福被杨夫人半哄半劝的赶上炕,李固还没回来——
她睡的不怎么踏实,外屋里瑞云她们还在做针线,声音压的很低。阿福迷糊了一阵,忽然觉得被子褥子都动了一下,李固躺了下来,身上带着一阵凉意。阿福朝他靠过去,李固轻声说:"且等等,我身上暖一些再抱你。"
阿福含含糊糊的问:"什么时辰了?"
"三更过了……"
阿福清醒了点:"你什么时候走?"
李固也苦笑了:"城里是多……五更我就起身。"
屋里帐幔低垂,烛影昏然。没有熏香,可是阿福的头发散在枕头上,有一种清新柔暖的味道。李固伸出手,缓缓将她整个人揽进怀中。
柔绵轻薄的亵衣贴在她香暖光滑的肌肤上,李固的手搭在她身前,阿福蜷着身窝在他怀里,声音低低的说:"我舍不得你。"
李固又何尝舍得离开她?
这些天在王府里,吃的东西仿佛没有味道,晚上躺在下来,再疲倦也总是觉得睡不踏实。
而现在躺在她身旁,就觉得心里一下就安定下来。就像……船儿终于进了港,鸟儿倦极归巢。
这才是家——
家不是一座房子,而是有亲人在的地方。
她,还有孩子。
"常医官……给你的办法有用么?"
"有!"李固冲口而出,急忙压低了声音说:"常医官明天和我一同进城,这次的疫症他没有亲见,但是据发病的人症状来看,和他早年经过的那场很相似。太医院还有两名医官在,陈太医和蒋太医都没有办法……只是,他若随我走了,你……"
"我没关系的,还有刘润在,他也懂医理能诊胎会开方配药的,你别担心。"
阿福枕着他的一只胳膊,耳边可以听到李固的脉动声,一下一下的,沉稳均匀。
她困的厉害,虽然想打起精神和他多说几句话——觉什么时候都能睡,可是李固天不亮就要走了。
拼命让自己清醒些,可是阿福还是觉得意识越来越沉重。
她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睡着的。
可是醒来的时候,身边已经没人了。
阿福摸了一下身旁的位置,还是暖暖的。
李固刚走吗?
窗外面,天已经朦朦亮,鸟儿早早醒来,吱吱喳喳的吵闹。
阿福抱着李固枕过的那个枕头,觉得心里又酸又涩,可还有一点淡淡的甜。
紫玫悄悄进来,掀起帐子。她听见了一点动静才进来的,掀起帐子来就看到阿福一双眼水雾浮动,眼圈红红的,紫玫一下子想起小时候自己养过的兔子。
"夫人……要喝口茶么?"
阿福点点头,小声问:"王爷几时走的?也不叫我。"
"王爷走了一会儿了,夫人睡的沉,王爷也不许叫。"
阿福一早上都无精打采的,李馨过来陪她说话,瑞云掀帘子进来:"夫人,公主,朱夫人和朱姑娘来了。"
朱氏和阿喜一前一后进屋来,朱氏要向李馨问安她摇头笑着说:"免了吧,都是一家人不用讲那些虚礼。"阿喜也就顺理成章跟着没行礼。
阿福一看她的神情,心里就有点嘀咕。以前阿喜要磨着朱氏给她买什么东西,就总是这个表情。可是再看朱氏,神情却很坦然,坐下来问阿福觉得身子怎么样,又说起李固来去匆匆的事。外面流传的疫症的话朱氏也听到了,不过阿福现在是双身子,特别不能劳神忧心,朱氏在她面前提都没提。倒是阿福自己说出来,常医官跟着李固一起进城去,若真是他以前经过的病症,那可真是得谢天谢地的大好事。
朱氏跟着念了声佛,却又担心的问:"可是,常医官要走了,你的身子怎么办?谁来照看你?这荒山野地也没处请别的郎中去啊?"
她的关切也是真心实意的,阿福笑笑:"母亲不用担心,我身边的刘润也略通医术的,有他在,也没什么好担心的。"
阿喜终于找着机会说:"他一个宦官能济什么事?姐姐,你在这里住着,要什么都没有,也没人照应,不如……我们搬进城去吧?"
"进城?"阿福疑惑了:"你想进城去?"
"城里总不像乡下似的,什么都没有。你看,吃的来来去去就那几样,这天都暖了也没有地方买布裁衣裳。姐姐如果要生产,这里也没有稳婆大夫,不如进城去……"
朱氏瞪她一眼,阿喜刚才要跟她过来时可没流露出要搬进城里住的意思。
这岂是说搬就搬的?京城现在还是一片混乱,更何况还有疫症流行,庄里下人私底下都在讨论,说现在能住在城外实在是一件幸事,这不懂事的丫头居然说要搬去城里?
"妹妹想是不知道,城里现在有疫症,万万去不得。"阿福把手里的茶盏放下:"若是妹妹觉得住在城外不便,可是先搬回城里去住,家里的宅子只是遭了抢,倒是没有被烧掉。不过恐怕要妹妹一个人搬回去了,母亲还得照应我,倒是走不开。"
阿喜愣了一下,显然没想到阿福说出这么一番话来。
"母亲怎么说也是生过孩子的,这庄里论起来,倒还真缺不了母亲在这里。妹妹想回城的话,我这就让人护送你回去。不过现在京城乱的很,也无处买粮买菜……"
阿喜急忙摇手:"我可没说要自己回去——姐姐,若是京城不便,那,你难道不能搬到那行宫去住吗?"
行宫?阿喜恍然——阿喜不是真想念京城吧?她一开始想的应该就是行宫。
行宫有什么好?阿福听说过,东苑宫室破败,许多宫院里草都能淹人,钻出狐狸野鼠野猫之类的来一点也不奇怪。
那里有什么吸引人的地方?值得阿喜这么向往?
李馨刚才本来没留意,听到阿喜提起行宫二字,忍不住想翻白眼。
朱家的两个女儿真是天差地远的两个人,阿福就这么懂事知礼,一举一动让人挑不出半点错儿来。阿喜就让人想狠狠的踹上两脚抽上一顿。人笨不怕,可怕的是笨人自作聪明,那可真是让人受不了。
杨夫人从外间进来,海芳跟在她身后,端着个针线篮子,脸上带着笑意:"朱姑娘不知道所以才这样说,我们王爷是已经分封开府的,夫人自然没有再住到宫中的道理。况且东苑行宫荒置已久,恐怕还没有庄子里住的舒服,样样都齐全。"杨夫人笑着,挺亲热的对阿喜说:"朱姑娘可是在庄子里住的腻烦了?这也好办,夫人不说了么,朱姑娘想去哪儿,我们派人护送就是。正好今天有人要去京城,不如顺路送了姑娘去?"
阿喜本能的朝后缩了一下,猛摇头说:"不去!我不要去!"
正文 六十三 烦扰二
杨夫人丢给她一个"不想被扔出去就老实点"的目光。阿喜单怵她,顿时老实了许多。
本来还觉得这姑娘好好调教一番也不错,毕竟在后山住的那些日子,阿喜也算乖顺懂事。现在想想,大概是那时候危机重重,连高声说话都不敢,所以阿喜也老实的很。可是现在一出来,又故态复萌了。
若不是现在外面形势还这样坏,杨夫人还真想一脚把她踢出庄去。
紫玫低下头,默不作声。
阿喜这样的姑娘她也见多,只想着荣华富贵有万般好,觉得自己只是没机遇,不然一样飞上枝头做凤凰,典型的只看见贼吃肉没看见贼挨打。
紫玫在宫里的时间久,在德福宫里,日子已经比别处好过许多。可就算宫里的女人做到皇后,太后,又怎么样呢?守着一个空落落的大院子,一夜一夜的捱过去,多少富贵尊荣都抵不掉长夜凄清。
杨夫人已经岔开了话:"夫人上次说的菜地,已经开出来了,就在后面坡上一点,有三四亩的样子,菜种也有。刚才我让他们翻地,顺便把花园和另外几个院子里的地平一平。"
朱氏问:"平地?"
杨夫人解释:"蛮人在的时候,八成以为咱们会把值钱东西埋在院子里,所以到处挖的一坑连一坑的,咱们现在住的三个院子已经平过了,可是还有好些地方没来得及平,趁这机会一起平掉。还有几间房连墙都被拆了。"
朱氏这才明白,她前日经过一间院子门也看到里面挖的坑坑洼洼的,好好的花圃也挖成了个大坑,还以为是正经挖来有什么用处的,原来还是蛮人做的孽。
"不过,倒也有人家是把值钱东西埋在花底下院子里的。"朱氏感慨的说:"藏在屋里总不放心,埋了起来倒是妥当的多。"
杨夫人抿嘴一笑:"再值钱的东西,也没有命金贵。只要人平安,钱财这些身外物舍了也罢。"
可阿喜心里却琢磨着,蛮人来的时候,杨夫人显然已经命人将庄子里的金银细软藏起来了,既然不是埋在地下,也不是夹在墙里,那又是藏在哪儿的?
外头有人说:"夫人,东苑派人来了。"
阿福楞了一下,杨夫人掀帘子出去,阿福听见她问:"派了谁来?有什么事?"
"送了些日常用度过来,还有些补品药材,是指名赐给三公主和夫人的。"
送东西来的也是位内官,看起来与杨夫人相识,阿福可不认识他,那人行了礼,命人将送来的东西一一打开。
送来的几箱东西除了绸缎绢纱布匹料子,几大盒补品,一些药材,还有指名给李馨和阿福的两套头面首饰。阿福看着端端正正的摆在盒子里的镶珠的大凤钗,精致是精致,华美是华美,可是这会儿不年不节的送这么套首饰给她,有什么意思?杨夫人倒是笑逐颜开,对阿福说:"恭喜夫人,这是一品夫人的头面钗子,您看,平常凤钗哪里能尾分七股?也不能镶这样的珠子。皇后的品级才分九股呢。"
阿福哦了一声,这才明白过来。
朱氏也凑了过来:"这是……这金凤也真是好看的紧,这珠子也好。"
杨夫人说:"夫人虽然是一品夫人了,可是服饰穿戴一应用度,还都是淑人的。内府当时没来得及送来,京城就乱了起来……这些过后了少不得都补上。"
阿福对这些倒是不怎么在意,可杨夫人替她在意。
不过想想也是,在什么庙里念什么经,既然到了那个位置上,穿戴用度自然得有那个样子,这不是自己讲究不讲究的事情,这是传统,往大了说,是礼制,阿福可没有逆反心理非得把自己推到风口浪尖上去。
除了这凤钗,还有一些簪环钏戒,另一只盒子里装的是如意,一柄赤金珊瑚如意,一柄白玉如意。与阿福这边的欣喜不同,李馨见了那套素银镶珠和白玉,青玉的首饰,看了两眼,意兴阑珊的合上盖子放到一边。阿福只当这素首饰又勾起她的伤心事,海芳这些天被杨夫人指派了服侍李馨,见状忙低声:"公主可是累了?"
李馨点点头,海芳扶她到一旁坐下。阿喜跟着旁边,瞅瞅阿福那边的盒子又瞅瞅李馨这边的盒子,只觉得一双眼不够使,满屋子的珠光宝气。尤其是盒子里那只据说是一品夫人戴的金凤钗,她转头看了一眼朱氏发间那只包金,凤头凤身小的看不出来的钗子,心里面说不出什么滋味儿,怔怔站在那里半天没说一句话。
"这些不当吃喝的东西就收起来吧。"阿福叹口气,都是平时用不着的东西,她现在怀着孕更加用不着,还得小心保管,与其说是赏赐不如说是麻烦——好处就当是给自己的私房积蓄又添了重量——要是自己生了儿子,好些东西倒是可以送给儿媳妇。要是有女儿,那就给女儿当陪嫁好了……
呃,阿福回过神来,发觉自己想的有点远……
孩子还没有出生呢,自己就想着他或是她将来婚娶成家的事情了。
东西一一清点过登册,阿福把那几匹布料交了给杨夫人:"这天气一天天热了,大家身上穿的还是厚衣裳,让人把这裁了,一人一件两件的,也好替换。"
杨夫人翻看了下:"夫人,这都是上好的,您该留着自己穿才是。"
"那里不是还有几匹吗?裁了我的,还能再做些小衣裳。"
杨夫人笑着说:"那我就替他们谢谢夫人了。"
"嗯,这两匹给我母亲和阿喜也裁两件吧,回来让人送过去。"
两匹上好的宫缎绸绢摆在桌上,料子沉甸甸的,摸起来柔滑舒服,阿喜先是喜动颜色,可是又看一会儿,却板起了脸来,把布料一推,坐在一旁嘟起嘴来。
朱氏看她一眼:"你这又是怎么了?这料子还不合心?"
"她得了那么些,才送了两匹过来,倒分给那些下人那么多!"阿喜越来越不甘:"再说,刚才我看到一个红的,那样子才好看,偏偏送来的不是黄就是绿。"
朱氏被杨夫人劝过开解过,现在可不是从前那样惯着她的毛病,点头说:"你不喜欢,那我就给退回去,反正旧衣还有两件,倒也不是没穿的。"
阿喜气呼呼的瞅着朱氏,却又怕她真把衣料都退回去,闷坐在一边也不出声了。
正文 六十三 烦扰三
阿喜那边说的话自然用不了多久就有人报给了杨夫人,她抿着嘴微微冷笑,喝了一口茶。
海兰寻思着,这才叫给脸不要呢。等外头稍微安定一点,肯定赶紧着要把这尊大神请走了再说。有这么个搅家精在,没的天天为这个生气烦心。
"夫人,各人尺寸量过了,衣裳也裁了,估摸明天就得""
"夫人可在屋里?"
杨夫人听着是刘润的声音,冲海兰点了下头。
海兰开了门,笑着说:"夫人在呢,刘润哥进来吧——可有什么事?"
刘润点下头:"我就不进去了,城里王爷派了人来。"
杨夫人有些讶异:"王爷派了人来?"
确切的说,是送了人来。
元庆领着人,赶着车来的,车帘一掀,里面下来的是个相貌很端丽的女子,皮肤白皙,眉清目秀,穿着件浅青碧色的宫装,头上绾着双圆髻。这种发髻若梳的平了,也叫云髻。梳的高了,两团髻有点形似兔耳,也叫兔髻。鬓边簪着两朵半开的桃花。仔细看着杨夫人的目光锐利的将她从上到下看了一眼,倒没先理她,问一旁的元庆:"你不在王爷身边好生当差,这会儿跑回来做什么?"
元庆小心翼翼的回话:"杨夫人,这是……皇上赐给王爷的宫人婉钰姑娘,王爷命小的送婉钰姑娘来,伺候夫人。"
杨夫人眼睛眯了一下,微笑着说:"原来是婉钰姑娘。"
婉钰手里拿这个小小的包袱,水汪汪的眼睛看了杨夫人一眼,盈盈的屈下膝去,声音娇柔犹胜其貌:"见过杨夫人。"
杨夫人扶她起来,这姑娘手上皮肤细嫩,和寻常宫人不同。
杨夫人眉头微微一皱,婉钰抬起头来时,看到的还是杨夫人和蔼带笑意的脸庞:"姑娘是皇上所赐,如此多礼我可不敢当。有话进门再说吧,海兰,你替婉钰姑娘拿行李包袱,元庆,你这便回去向王爷复命吧,就说人已经送到了,让王爷放心。"
元庆心领神会,打了个躬:"是,小的一定把话带到。天时不早,我这就赶回城去了。"
海兰和一旁跟的小丫头帮婉钰拿着另两个包袱和铺盖卷,入手份量不重,看来细软等物是装在她自己拿的那包袱里。
婉钰不着痕迹的打量山庄,这里显得空落落的,门上还有很深的损伤,看样子蛮人洗劫京城时也并未漏过这座山庄。院落空旷,院墙极高,朝远处眺望,山坡上也房舍延绵。坐了一路车,路上不怎么好走,颠的她微微觉得恶心想吐,脚踩到了实地上还觉得虚浮。
进了一个小院,杨夫人说:"婉钰姑娘先在这儿休息一下。山庄前阵子也遭了蛮人劫掠,东西不是太齐全,要委屈姑娘了。"
婉钰笑盈盈的说:"杨夫人太客气了。婉钰想先拜见夫人,给夫人请个安,还劳杨夫人替婉钰通禀。"
杨夫人的笑容看起来特别温和,一旁海兰低下头去。
"夫人身怀有孕,城中疫症流行,婉钰姑娘从京城来,须得好好梳洗,换了衣裳之后,我自然引你去拜见夫人,且不要心急。"
婉钰便应了,杨夫人吩咐海兰:"看婉钰姑娘还有什么需要的,只管来回我。"
海芳去提了一趟热水回来泡茶,山庄的生活单调沉闷,所以城里送来一个女子的事情现在差不多所有人都知道了。李馨有些疑惑,端起茶来问了句:"这是新茶?"
"回公主,就是前儿东苑送来的,南边天暖,这是今年头一批茶。"
李馨闻了闻那气息又把被子放下:"你见着了么?"
她的话说的没头没毛,海芳小声说:"没见着,不过听说是极标致的。"
李馨低下头看着茶杯。
这种事……不是没见过,可是还是让人觉得失望。
女人只是男人的附庸,与财产一样。阿福正怀孕,皇上在这时候赐给李固宫女——服侍?这服侍两个字,涵盖的意义也太广了。
"偏把她送来做什么,没的让人心烦。"
海兰想了想:"若是不将人送来,留在京城王爷身边。那夫人知道的时候,岂不更心烦?"
"可是,现在不一样啊,万一嫂子要是心里烦乱,动了胎气呢?"李馨虽然不懂医术,可是人的心情对身体状态的作用是很关键的,尤其是阿福这时候。
海兰摇头说:"王爷对夫人该是很放心,才会将人送回来的。夫人宽厚豁达,不是那种会钻牛角尖的人。"
李馨摇摇头:"再看吧……"
她不像海兰那样把这件事想的这么容易。
这个宫女从哪儿冒出来的?是原来在东苑伺候的,还是在京城之难中侥幸活下来的?能让皇帝知道她的名字,然后赐给皇子,其人肯定不是平庸简单可以形容。
就算李固没有别的心思,阿福也并不介意她的存在……可是,这个人就能安分老实不生别的想法吗?
有句话叫:树欲静而风不止啊……
李固送回来一个宫女的事情,阿福是第二天才知道的。
杨夫人声音放的很轻,好像怕口气重了点儿把阿福吹跑吓倒了一样:"嗯,人现在安排在侧院住着,夫人不要理会她就好。"
阿福点点头。
她比杨夫人预想中的要冷静多了。
从嫁给李固的时候她就想到过,两个人的将来。
那时候她只是妾,她想过,李固将来会有妻。
后来她成了妻。
生活不是童话故事,不是公主王子幸福的生活在一起就完结了的。
皇帝赏的宫女,或者说,是侍妾——
阿福苦笑,李固的第一时间把人送来的举动表明了他的态度。
当然,这个人,这件事自己可以完全不用管,杨夫人会处理的妥当。
这个婉钰不重要。
她身后的人才是不容忽视的。
"新衣裳裁好了,夫人要不要试试?"
阿福摸摸肚子,笑着摇了摇头:"不试了,反正都是个大肚婆。"
"您看这颜色,我觉得水红色嫩,挺衬夫人。"瑞云把新做好的衣裳抖开一件,料子软滑垂顺,摸上去十分舒服。
阿福捻了一下料子,紫玫掀帘子进来,轻声说:"夫人,那位婉钰姑娘在院门外面,说要给夫人请安。"
阿福有些意外的直起身来,杨夫人的脸色可就不那么好看了。
正文 六十三 烦扰四
"我去打发了她。"
"夫人不必动气,"阿福说:"让她进来好了。"
"不成。"杨夫人眼里光芒一闪:"谁知道她打的什么主意,再说,夫人是她想见就能见的?虽然她是皇上赐的,可是没名没份没职司,她以为她算哪个牌名上的人物。有我在,甭管谁都休想作耗。"
紫玫就笑着说:"是是,她是不算什么,夫人可不要为了她动气——"她用手指在唇上比了一下:"您声音不要这么响,外面会听到的。"
"听到就听到。"杨夫人才不怕她听到,在宫里头要是连揣着明白装糊涂都学不会,那也不能站到今天这位置上来。
杨夫人现在是全心全意的对阿福好。还住在后山那小院的时候,有天阿福和李固把她找了去,特意问起,杨夫人家里还有什么人,将来有什么打算。
她说家里已经没人了,在宫里几十年,宫里就成了她的家。李固便说,那将来还要辛苦夫人再照看小世子小郡主,在王府里养老了。
宫里头的人,看起来只图眼前风光,可是人人都担心自己老了之后的下场。多少曾经荣耀过的红人,晚景凄惨难当。
李固这话一说,杨夫人觉得心里有一块儿一直摇摆不定的地方,一下子就落到了实处。
虽然话是李固说的,可是杨夫人心里明白,男人就算心细,有好些事情也绝对想不到,这必定是阿福的意思。
杨夫人本来就死心塌地,可是现在更加贴心贴肺,真比朱氏还像阿福的亲娘。
她出门去,瑞云把手上的衣裳放下,扶阿福坐了。
"瑞云,你见着那位婉钰姑娘没有?她长的什么样子?"阿福还是蛮好奇的。
瑞云犹豫了下:"见过……不过不是这会儿见的,我早就见过她了。"
"你在宫见过她?来,坐下说。"
"好。"瑞云在一边斜着身坐下。天已经暖了,炕也不烧了,不过阿福现在身子越来越重,喜欢在炕上歪着靠着。
"我见她的时候……唔,那是前年冬天。"
"前年啊?"
"嗯,那会儿佳蕙姐姐差我去德福宫送东西,我和蕊香一道去的,回来时又顺道去西侧宫送东西,就在月华阁见到了她。"
阿福问:"她在那儿当差?"
"嗯。"
那时候在月华阁住的,应该是进宫待封的美人。
"她跟的哪个美人,你可知道?"
"这个却不清楚了,当时没说几句话,印象也不算深。出来的时候她送的我们,还包了两块点心给我们。这回又见着之后我觉得面善,才刚想起来这事儿。"
"长的漂亮吧?"
瑞云坦率的说:"宫里面漂亮女子不值钱,到处都是,她也算不得很漂亮。"
阿福笑了:"你也不用为了让我安心特意贬低她。"
"不是贬低她。"瑞云停下来听听外面的动静,隔着院子,实在听不清杨夫人她们在外面说了什么:"夫人要是不信,可以把那个婉钰叫进来看一看,就知道我说的是不是实话了。"
"嗯,反正比我漂亮。"
瑞云吃吃笑,她一向稳重,可是这会儿实在忍不住:"夫人,您还介意这个?她就算能及得上那时候的玉夫人漂亮,可是对王爷来说有什么用啊?要说这世上男人不以貌取人的,那咱家王爷一定就是那样的人。"
阿福哭笑不得,这话可真是大实话,就算李固想以貌取人,他也得能取得了啊。
看来男人看不见也有一点好处,最起码出轨的机率可是大大缩水……
阿福问她相貌漂亮不漂亮倒不是担心李固会不会中意她。而是……一个漂亮的宫女肯定要比一个相貌平常些的宫女要麻烦得多。一般长的漂亮些的人,总会有些自以为是,不甘平庸吧。如果她真想些什么,做些什么……
阿福摸了摸自己的肚子……
这事儿倒也不急,静观其变吧。
婉钰换了一件衣裳,颜色极粉嫩,两重心字领,脸上施了脂粉,嘴唇上擦着一点殷红的胭脂,比昨天风尘仆仆的样子看起来明艳多了。杨夫人笑容满面的说:"婉钰姑娘怎么这会儿过来了?夫人已经歇下了,这会儿可没法儿见你。"
婉钰也笑盈盈的说:"我在这儿等一等好了,等夫人醒了我再拜见。"
杨夫人拉着她的手,上下打量了一眼:"这件衣裳真是体面,料子好,样子也好,瞧这边镶边,绣纹又细密,不知是哪个裁的?手艺当真巧。"
婉钰捻了捻袖子:"这个是临来时贵人赏的,一共两件,还得了两样首饰。东西倒罢了,杨夫人不也说?就是体面二字难得。"
杨夫人说:"在这儿站等也不像个样子,婉钰姑娘先到我那院坐坐,我心里有好些事儿,说不得还得请教姑娘。"
婉钰忙说:"不敢当,杨夫人唤我婉钰就是了。"
杨夫人起居的院子就在阿福那院子的东侧,离着不远。屋里收拾的干净整齐,屋角花瓶里插着几枝干芦花,金黄的杆儿,雪白的花絮,带着一股山野闲趣。
"来来,坐下说。"
婉钰在下首椅中斜身坐了,海芳含笑捧茶过来:"尝尝,这茶还是前儿东苑行宫差人送来的,夫人这阵儿不喝茶,就都赏了我们了。"
杨夫人问婉钰老家哪里,今年多大,怎么到的东苑,婉钰从容自若,答的滴水不漏。又问杨夫人:"一向听说成王夫人脾气性子都好,最是体贴怜下,想来定是个好相处的人?"
杨夫人笑着说:"夫人与王爷互敬互重,恩爱有加。婉钰姑娘没在这儿当过差,不知道耶不奇怪,时候久了就知道了。姑娘在哪处当差,我自会禀告夫人妥当安排,不知姑娘有什么拿手技艺?是针纫女红强些,还是厨纫烹调拿手?"
婉钰一笑:"我粗手笨脚,从进宫一向贴身服侍主子,就做些沏茶倒水的功夫,桌头案角的,别的倒不怎么精熟。"
到了用饭的时辰,婉钰便起身告辞。海芳送她出去,回来时,杨夫人正拈起粘在茶杯口的一片茶叶,指尖缓缓的摩挲。
"夫人……看起来这位婉钰姑娘,实在是个有心计的。"
杨夫人把那片茶叶弹开微笑着说:"她有的不过是点小聪明——比咱们夫人差着远呢。"
海芳有点迷惑——阿福看起来很温和,略有些钝钝的,并没与什么聪明的能让人看出来的地方。
杨夫人点一下头,说:"等你也懂了,你也就能接下我这摊子事儿了。去,看看厨房今天都什么菜,夫人的饭菜可得弄的可口些。"
正文 六十四 仇人一(180加更)
朱氏和阿喜也听说了这事。朱氏有些忧形于色,阿喜却不以为然:"不过是来了个宫女,伺候人而已,有什么了不得。"
"傻丫头,"朱氏说:"那是皇帝赐给王爷的,这怎么能一样。要伺候人,拨两个宦官也行啊,漂亮的宫女,而且只有一个……"
阿喜瞪大眼:"难道这个宫女是来做侍妾的?"
"就是这个意思,虽然没有明说……"
"凭什么……"
凭什么轮到一个宫女?论貌论辈分,也……该轮到她才是。
阿喜的话没接着说,朱氏也没留心在她的事情上,这会儿她满心里想的都是阿福该如何。
朱氏也是从婢,到妾,现在也算是朱家的主母了。这不是她特别有手腕,而是因为朱家的大娘先病弱,后病亡。
说起来,阿福的命,和她真像啊。
也是先婢,后妾,再成为夫人。可是阿福也不会什么手腕,是因为阿福运气极好。
朱氏没经过这种事,想了半天也没想到什么办法。回头一看阿喜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出门去了。
阿喜揪住一个下人问那个新来的宫女的住处,山庄里的人自然知道她是夫人的妹妹,就把路指给了她。
阿喜憋着一股气过去,院门虚掩,院子比她和朱氏住的那个稍小一些,但是房子却要新一点——一个宫女住这么大的院子,阿喜觉得肚子里一股火旺旺的烧了起来。
她用力的推开了房门,屋里面一个娇滴滴的女人声音说:"是谁啊?"一边掀帘子出来。
阿喜楞了一下,婉钰也愣了一下,这位姑娘打扮的不像下人,她倒一时想不出来这庄子里会有客人。
"你就是宫里来的?叫什么名字?"
婉钰不慌不忙微微一笑:"这位姑娘又怎么称呼?有话请坐下来慢慢说。"
阿喜坐了一下,婉钰陪坐一旁,微笑着说:"我叫婉钰?不敢请问姑娘芳名?不请自来,不知有何见教?"
她脸上是笑眯眯的,可是阿喜觉得她的话说的这么不对劲儿,就跟在软面团里藏了根针似的,微微露出针尖来,让你逮不着把柄,闹不好又要被狠狠扎一下。
"少来这套。我告诉你,甭管你心里琢磨什么好事儿,都趁早给我收了,不然,哼……"不然后面阿喜也不怎么会说了,不然我让你没好果子吃?不然我让你后悔莫及?好像都表达不出她的意思,索性哼了一声就没再说话,转身儿出了门,就留给摸不着头脑的婉钰一个背影。
阿喜来去匆匆跟一阵风似的,婉钰把门闩行了——成王爷身边没有妾的,这个,不用特意留心都知道。身边的丫头也都没有碰过,在城里伺候的不过是两个小宦官。若不是这样,她还不会被赐过来。
不过她也没想到,连成王爷的面儿都没瞧见,就给请上马车送到了乡下来。
她以前就见过成王的这位朱夫人,就是那一回,在云台。看起来……不过如此,不过是有几分运气。
而她的运气,也着实不坏。能在宫变,蛮人劫掠之中保住命,现在又被皇帝赐给成王……
她的前程也是光明无限的,眼前不过是小小挫折。
阿喜怒冲冲的出来,那个女人笑眯眯的样子看着就让她心里冒火,她越走越快,几乎与拐角处迎面而来的人撞个满怀。
"呀,朱姑娘,这么急是要去哪儿啊?"
"没事!"
海兰看她满面怒色,也笑了:"什么人惹姑娘生气了不是?要是下人淘气,姑娘不必和他们一般见识,告诉杨夫人一声,让她惩治刁奴,给你出气好了。"
阿喜眼睛一亮:"这能成么?"
海兰心里微微警醒:"真有谁得罪了姑娘啊?"
"那个婉什么的,杨夫人也能管?"
海兰怔了下:"哟,婉钰啊……她怎么得罪了姑娘了?"
"哼,"她语气的改变阿喜自然听出来了,一甩袖子:"我不和你说了,我找我姐去。"
海兰看着她的背影,微微摇了摇头。
真是——乱糟糟的事情怎么都搅到一起去了?
她继续朝前走,进了阿喜刚才出来的院子,敲了敲房门。
"婉钰姑娘,可在屋里吗?"
婉钰过来开了门,她一扫海兰的打扮,就知道是不能得罪的大丫鬟。虽然离了宫中都不穿宫装,也不像在宫里似的插簪戴花,但是海兰身上穿着新料子新裁就的春衫,落落大方,相貌不甚美,嘴唇厚了一些,倒显得俏丽敦厚。
"我是服侍三公主的,三公主请婉钰姑娘过去说话。"
婉钰吃了一惊,三公主李馨也住这里她当然知道,按理说她也该去给三公主请安,可她却疏忽了。现在三公主主动来叫,她忙应了一声,对这镜子理了一下鬓发衣裳,跟着海兰出来。
李馨坐在窗下,窗子敞着,外面的一枝桃花开的正艳,阳光穿过窗子洒在她身上,仿佛给她披上了一层淡金的纱缕,海兰轻声说:"公主,婉钰来了。"
婉钰就算觉得自己姿色不错,站到李馨面前也得心服口服。她往前站了一步,规规矩矩的行礼问安:"拜见公主。"
"唔。"李馨没有抬头,堪堪把字写完,才转过头来:"起来吧,你从东苑来?"
"回公主话,是的。"
"父皇身体还好吗?"
"皇上龙体康健。"
"嗯,有几位贵人侍驾?"
婉钰犹豫了一下,照实说了:"蛮人进城之后,后宫来得及逃出命来的不过十之一二。玉夫人现在住在东苑的迎香殿中,一直病体未愈,还有两三位美人随侍在皇上身旁。"
她知道宣夫人与哲皇子在乱军中失散,有人说看到宣夫人死了,有人说看到哲皇子也死了。玉夫人缠绵病榻一直没有起色,而有一位极陌生的王美人忽然出现在皇上身旁——宫中对此讳莫如深,似乎人人心中都藏着秘密,揣着猜测再去捉摸别人的心思。
"瑞夫人和邺皇子呢?"
李馨这样问当然不是关怀瑞夫人的意思。婉钰说:"奴婢不知,只是听传闻……"
"嗯?"
李馨声音不高,婉钰觉得背上瞬间出了一层汗,紧张的声音略微发颤:"听说乱中失散……不知去向。"
正文 六十四 仇人二
阿福和杨夫人正拿着做好的小衣裳小襁褓正在比量。按阿福想的,生孩子的时候天已经热起来,襁褓不必做厚,薄薄的两层布,夹不夹棉都无所谓。杨夫人却说,再薄,也得絮一层棉里的,这个活不累,也不费力。阿福的好手艺倒是派上了用场,把薄薄的丝棉铺絮好,一点活儿干了十七八天,就这样,杨夫人还怕她伤神劳力了。
做好的襁褓,那绸布的面子在阳光下有一层柔亮的光晕,阿福捧着看,肚子里不知道是男是女的小家伙儿大概也觉得天暖了,春来了,花开了,是时候活动活动筋骨,时不时的踢一脚打一拳的,阿福琢磨,这挨揍还开心的,天底下也就是怀孩子的女人这时候的体会了,换个别的人别的时候,被踢了打了还笑哈哈的,那指定是脑子有毛病。
"阿喜去找婉钰?"阿福把手里的襁褓放下:"说什么了?"
杨夫人说:"那个婉钰是个不吃亏的,阿喜姑娘性子直,肯定在嘴头上没占着什么便宜,说是出来时气呼呼的。"
阿福笑笑:"这些做的都好,洗净晒干留着用吧,夫人还有事就去忙,用不着在这儿陪着我。"
杨夫人确实手头一堆事儿,站起来说:"要有事情就让人去叫我。"
阿福点点头。
肚子越来越大,她心里也越来越不踏实。
不怕养,怕的是生。
这时候的女人生孩子真是一只脚踏进鬼门关——阿喜的亲娘,不就是生产时太亏损了,后来终于没调治好么?
她每天都在屋里院里走动,尽量不吃太多的会让自己和胎儿一起发胖的补品和食物,以免到生的时候更费劲,其他的就没什么别的招儿了,顶多是让人留心找有经验的口碑好的稳婆——这本来应该是最简的事,因为蛮人在京城和附近劫掠屠戮而变得困难起来了。
"夫人,殿下来信了。"
阿福欠身坐起来,刘润进屋来将信交了给她。
他也换了新做的衣裳,灰色的衣裳本来显得人没有什么生气,可是衣领和袖边是浅蓝的颜色,一下子就将衣裳与人都提的亮了,毫无宦官的卑下之态。若是这样出去,他不说,别人定当以为他是个白面书生,绝想不到他是宦官。
阿福差不多见他一次就要在心里替他感叹一声。她接了信,瞧着刘润笑:"你好像又长高了?"
"是么?这倒没留心。"刘润自己低头看看:"八成是减了棉衣,所以看着像是瘦高了。"
阿福也不确定:"也许是吧。"
她有点急着想拆开信封,结果越急手越笨,刘润伸手将信拿了过去,笑笑说:"还是我来拆吧。"
他将信取出来递给阿福。
从笔迹就能看出李固心情激动。
他平时的字已经难得能写端正,这信上的字迹更显得歪扭不平,墨迹淋漓。阿福一个字一个字读下去。
是喜事。
京城流行的疫症与常太医早年经过的果然是一种,一边防控隔离,一边下药治病,疫情现在已经得到了控制,有几个重病的百姓服了药之后已经略有好转,而且这两天京城没有新增的病患了。
阿福捧着信纸,由衷的说了句:"谢天谢地。"
这种时候也不用计较是这世上有没有神佛了,阿福真恨不得把自己能记得的神仙菩萨佛祖上帝都感谢一遍。
"好事?"
"嗯!"阿福用力点头,看刘润站着,笑着说:"你还客气什么,又没别人,坐下吧。"
刘润坐在炕桌那边:"我来猜猜,是不是疫症的事情好转了。"
阿福知道他向来料事准,也不觉得意外:"是啊。多亏了常医官啊。"
刘润只是一笑。
阿福再朝后看,李固说等京城情势再稳定些,他就回来陪她,绝不会让她分娩时还独自一人。
阿福笑的甜甜的。
李固最后在信末提了一句那个婉钰的事,说是让人查了一下她的背景,此女是永兴郡万苍县人,家境殷实,生于天景十六年,但是其他的没查出什么来。李固让阿福别把她当回事,就当个普通奴婢使唤也成,但是防人之心不可无。
"刚才我来的时候,那位婉钰姑娘似乎与拜见三公主了。"
"是么?"阿福把信看了两边,爱惜的折了起来,收在她的小盒子里,放在枕头边。李固就算再忙再累再不便,也总是亲手给她写信。收到的信阿福都当珍宝一样收藏着:"她难道想从李馨身上着手?"
可是这路未免绕远了,她的最终目标是李固,去抱李馨的脚也不见得有什么眼见的好处。
"是三公主叫她过去的。"刘润拿起一件鹅黄细棉缎的小衣服,手伸进去撑开衣服细看,脸上带着一抹温雅的笑意,只是说的话不是那么温和:"三公主近来身上总带着股戾气……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阿福也略有所觉。
当初那个在太平殿水榭弹琵琶跳舞的明艳少女,现在变得苍白沉默,身上的棱角让靠近的人都能感觉得到锋锐。
"三公主应该是对宣夫人和哲皇子的死不能释怀。"刘润闲话家常似的说:"她的怨气疑虑,总得找处发泄,不然,恐怕人要憋出病来。"
阿福点点头,就算身体不病,心里也会病啊。
"我也想过的,就算当时情势乱了,可是皇上能逃得出来,宣夫人和哲皇子倘若紧跟在皇上身边,应该也不会……说起来,连婉钰这样的普通宫女都能跟着禁军的马尾巴逃出条命来,宣夫人和哲皇子这样要紧的人物,怎么会没人护卫……"
刘润把那可爱的精致的小衣裳放下,意味深长的说了句:"就是因为是要紧人物 ,所以乱中丧命的机率,反而比普通宫人高了不知多少。我说这个可不是为了让你替她忧虑猜测这事情,只是让你心中有个底,平时多少再注意她些,免得她想什么,做什么,我们全然不知道,将来……若是她一步走错,殃及旁人,那就不好了。"
阿福慢慢的点了点头。
从前的相处,这么些天一起生活,共患难同起居,阿福对李馨不是没有情谊的。可是……皇家的是非,阿福弄不懂,也不想惹祸上身。
那么,李馨是不是真的有一个,潜在暗中的仇人呢……
她在心中认定的仇人,又会是谁呢?
正文 六十四 仇人三
"你也不要想去劝她了。"刘润摇摇头:"三公主这个人我总比你了解,她虽是女子,但性子刚硬,是个有主意的人,你劝不动她的。这事……她自己若不试了,做了,撞了墙,是不会回头的。"
阿福有点闷闷的。
李馨对她来说……意义不止是李固的妹妹这么简单。
其实皇家的兄弟姐妹感情未必有多亲厚,李固和李馨也不同母。但是李馨,阿福知道她和自己,多半是同一个世界来的。
这种微妙的感觉,她又没法儿和任何人说。
后窗外的花树在微风中摇动,映在地下,墙上,窗上的树影也在动。
外面又有脚步声,刘润站了起来,来人喜气洋洋,在门外便大声说:"夫人!夫人!大喜事!"
阿福心里嘀咕,不知道这会儿会有什么喜事!
她要站起来下地,头微微有些晕眩,刘润伸过手来稳稳扶住了她。
"什么喜事?"
特意跑来传话的小丫头喜滋滋的说:"夫人兄长,朱家舅爷平安回来啦!"
阿福惊喜交集:"当真?"
"已经进了山庄大门啦,正往夫人这边过来!"
"啊,母亲那边知道了吗?"
"已经有人去说了。"
"快,请母亲也到我这边来,不,要不我出去……"
"您就进屋坐好吧。"刘润拿了赏封给那个小丫头,院门处,已经有人进来了。
朱平贵看起来又黑又瘦,胡子拉碴的,头发凌裸不齐,身上一件衣裳都看不出原本颜色了。阿福只看了他一眼,就觉得满心欢悦中升腾中浓浓心酸,眼眶一热:"哥哥受苦了……我真没想着咱们还能再见着面。"
朱平贵也神情激动,他想行礼问安,刘润已经一把扶住了他。
朱夫人拉着阿喜的手,踉跄着扑过来:"平贵啊……我们,都以为再也见不着你了——"
阿喜也抹起泪来,抽抽噎噎的说不出话,朱平贵眼圈发红:"母亲,妹妹……"旁的话也说不出来。
"母亲,大家快坐下说话。哥哥这是从哪里来?这些日子你都去了哪儿?蛮子来时你怎么从京里逃出来的?"
屋里乱糟糟的,朱家几个人说话七嘴八舌,人人都在说,语无伦次,似乎要把心里的积郁都发泄出来。
还是阿福先镇定下来,抹了抹脸,笑着说:"看我,明明是好事,还哭个没完。母亲妹妹也别哭了,哥哥先去洗个脸换件衣裳,一看你就赶了远路的,肯定还没吃饭吧?我让厨房赶着做汤面来,先垫一垫肚子,有多少话咱们都慢慢说。"
朱平贵也用袖子抹了下眼:"好,好。"他忽然想起来:"啊,还有一位史辉荣兄弟和我一同来的,逃出京城时我和他相互照应,这些天也多亏他……他还在外头。"
阿福吩咐人去请这人进来,一边问朱平贵:"他也是京城人氏?家住哪里?"
见朱平贵倒无妨,阿福和他是兄妹,倒不用太讲究规矩。但是这个史辉荣阿福就不方便见面。她退到内室,瑞云和紫玫放下帘子,阿喜也跟了进来。
"姐姐,那个宫女要来给王爷作妾?你可不要让她得逞了。这女人一看就不简单,将来一定会和你作对,对你不利的!"
阿福摸着下巴,说实话,阿喜难得一次说出这么有道理的中肯的话来。杨夫人也是这么对她讲的,不过,杨夫人并没有把这个婉钰太看在眼里。同样,阿福也并不重视她。
不过她的理由和杨夫人不一样。
杨夫人是因为看惯风浪,不把婉钰的小小手段放在眼里。
阿福则是因为……对李固有信心。
她拍拍榻边的位置:"坐下吧。"
外头脚步声响,下人引领那个史辉荣也走了进来。
隔着帘子阿福他们能看出个隐约的轮廓,这人个人不矮,侧着身,看不清脸容。阿福端起茶来喝了一口,刚才心绪激动,这会儿定下神来,觉得有些疲累。阿喜却对外面那人有些好奇。史辉荣隔着帘子向阿福见过礼,又向朱氏问安。
这人……声音很悦耳,吐字清楚,低宛流畅,阿福觉得她的声音听的人觉得麻酥酥的,有些像——像大提琴的音色。
即使说着客套话的时候,也让人觉得语调动人,字字含情似的。
阿福琢磨着,这人要是在她原来那个世界,做个光笔主持,又或是解说……或者是去唱歌,都肯定前途光明。
阿喜轻轻掀开帘子的一角朝外看。
不过那人一直没有转过头来。有人领朱平贵和史辉荣去梳洗更衣,阿喜便走到帘子外面来。朱氏的帕子都团的皱的,也说要去洗把脸,阿喜说:"我和母亲一同去。母亲,哥哥回来就不走了吧?可别再分开了,省的日夜悬心。"
朱氏点点头,阿福听着她们渐渐走远,阿喜还在问:"那个姓史的,是什么人啊?"
朱氏心不在焉的说:"听说也是官家子弟……好像说院门外还有一个随从侯着呢……"
杨夫人满面笑容的向阿福道喜,阿福摆了摆手说:"夫人不用再殷勤啦,我这会儿也没有红包发。"
"先记着,下回看赏时一起给了就行。"
杨夫人说笑着问:"夫人是自己用饭还是?"
"母亲一定想和哥哥一起用饭的,还有许多话想说,那也不能把客人撇在一旁,我就不和他们一处吃了。夫人嘱咐厨房多做几个好菜,开坛酒,我就要两样小菜,喝些粥算了。"
杨夫人点头:"夫人可是累了吧?"
"还真有点儿。"
小菜和热腾腾的粥端了上来,糟笋微酸爽脆,很开胃。胭色的鹅脯一片片铺在雪白的小碟子里,阿福喝了一碗粥,两样菜都吃了不少。
"前面如何了?"
"舅爷好像喝多了些呢。"
"是么?"阿福感慨了一句,放下筷子漱口净手:"要不是现在不能够,我也想喝一盅酒——以为已遭不测的兄长竟然平安回来了。我尚如此,哥哥想必心中更是感慨。对了,三公主这会儿吃过了吗?"
"三公主似乎不是很有胃口,让厨房另做了一道汤一个菜,才端去。"
阿福点点头,窗外不知何时悄悄飘来了浮云,遮住了灿烂的阳光。
朱平贵这一来,山庄里似乎一下子增了许多人气,热闹了起来。朱氏脸上有了欢容,连阿喜都跟着讨喜多了,小脸红扑扑的,头上簪着时令鲜花,穿着新裁制的春衫,脚步轻盈,身影在庭院花间仿佛小蝴蝶一般。
阿福身子越来越笨了,天气一热,动不动就出汗,日子一天比一天辛苦。
正文 六十五 春愁一
暮春时节,草色深深。
有的花要谢了,有的花却正在盛开。
阿福坐在花园里的树底下,东苑行宫送来了一些瓜果,都是南方呈上来的贡品,倒没有拉下阿福和李馨的份例。
阿福不敢吃太多,大多都分给山庄里的其他人。别说朱氏阿喜朱平贵这样算客人的,就是身边伺候的人也都有份。
阳光渐渐炽烈,阿福的椅子也跟着树荫挪了位置,盖着一块薄毯正昏昏欲睡。瑞云坐在一旁做针线。
花园里有人在轻声说话,还传来了笑声。
瑞云不用抬头就听出这是阿喜在笑。
她会心情好真是少见。
就算夫人给她衣料首饰,还有这些难得吃到的贡品瓜果都没见她露出笑脸来过。和一般人不一样,得到一个东西,就会付出一分感谢或是回报,阿喜姑娘不这样。她得到一个东西的时候,想的是,你手里还有十个,百的,都比这个好比这个强,你这不过是屋子里放不下的,从指缝里漏出来的,她完全不必感谢你。
这种心态,并不是少数人有。
很多人都会有这样的想法,瑞云想到小时候家乡经历的那场流民之乱,虽然坐在这样温暖的春日里,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流民们砸破他们的家的大门,抢走一切能抢走的东西。如果她家是为富不仁的人家,瑞云反而不会这样的愤恨和委屈——她家也不过是有十几亩田,养着两头猪十几只鸡的人家,家里人一年到头起早贪黑辛辛苦苦,鸡蛋也舍不得吃,猪肉也是过年宰猪时能吃个一回——
但是那些人不管这些的。
更让瑞云伤心的是,那些领头来砸他们家的,不是流民,是同村的人。那些嗯平时也都是她口中的叔伯大爷,可是……
可是这没有什么道理可讲。
你有,他们没有,这就是罪过。
就像现在。
夫人什么都有,阿喜姑娘就理所当然的怀恨在心。
好在朱夫人在表了态,反正城中的疫症已经差不多绝迹,等发那个字一修缮好就搬回去,也用不了几天了。
阿弥托福,早走早好。
瑞云他们坐的地方隐蔽些,从花园另一头走过来是看不见她们的——中间隔着一排矮树,开满了紫紫红红的小花,花朵挤挤挨挨,枝叶密密实实,就算趴上去,恐怕也看不清树篱笆另一边的情形。
瑞云听到阿喜在说话,她的声音比平时跟她们讲话时那种刻薄的,拿腔拿调的声音可爱多了——虽然还是拿腔捏调。
"史大哥,你说话真有趣儿……"
还真有趣儿?阿喜姑娘您说话也真有趣儿……趣儿的瑞云打个哆嗦,寒毛直立,狠狠的把绣花针朝布面上扎下去——歪了。
阿福本来就是在迷糊,并没有睡着,阿喜一句话传过来,她也醒了。
瑞云朝她打手势,阿福迅速清醒过来,也明白她的意图。
两个人静静坐着听树篱那边的对话。
史辉荣的声音是着实好听,尤其是现在,听起来简直像是蜜里调油——光听这声音都让树篱这边的阿福瑞云两人觉得手背上发紧,那声音黏稠甜腻得让人难以招架。
"阿喜姑娘,难得如此春光。你看这花儿开的多好。"
阿喜的声音娇滴滴的:"史大哥,你说是我美……还是这花儿美?"
阿福瑞云同时打起哆嗦。
瑞云的脸都红了——这阿喜姑娘光天化日之下在亲戚家中就和一个非亲非故的男子这般,真是好不知羞。
阿福却先想着,娘喂,这种"奴与花孰美"的娇嗔派婉约派代表性问题还以为只是戏里诗里才有人问呢,想不到这会儿听着真人现场版……
然后接着她才想到阿喜这么做实在不妥。
糟,可不能放任。
阿福看了一眼瑞云,主仆两人很有默契,阿福下巴朝不远处抬了抬,瑞云便轻手蹑脚的起来,朝那边走去。在宫中受过训练的宫女宦官们干起这偷偷摸摸的事来毫不为难。瑞云走到了十几步之外,才放重了脚步,亮开嗓门喊了声:"紫玫姐,你看这花开的不错,咱们折几枝回去插瓶吧?就是不太够,要不,再去那边看一看?"
至于紫玫在不在这里,这种花都被晒的有些蔫的了时候来折花插瓶合不合理这些就都不用去考虑了,因为树篱那头的人,已经脚步匆忙的朝相反方向仓皇而去。
阿福脸色不好看,瑞云垂着头不说话。
"回去吧……"
得早点打发阿喜她们走了……还有这个姓史的,实在不是个庄重的人——这么评价已经极为客气了。
男子这样行径还可以拿出去自夸,谓之风流。可是阿喜呢?这是失足,这是罪过,这是一辈子抹不去的污名。就算他们还什么都来不及做,那也不成!
这个世界就是这样,哪怕两人手都没拉着,可是这歪话只要一传出去,阿喜的名声立刻顶风臭十里,再传出十里之外,恐怕连私生子都生出来了。
这丫头就算不懂事,也不能这样……
是啊,阿福冷静下来。
阿喜已经嫁过一次人了——就算没圆房,也不会这样……
那,她难道是对姓史的有意思?
也是,史辉荣怎么说也比刘昱书优越,身高体昂,据说也是京城的世家子弟,还有那么一把加了十斤蜜糖的桃花嗓子……
阿喜要是看上他,似乎并不怎么奇怪。
史辉荣似乎可以给她一直向往的富贵生活,而且人物风流,合乎她的心意。
史辉荣呢?史辉荣怎么想的?他看上阿喜什么?不管从哪点来说,阿喜似乎都没有吸引世家子弟的地方。
啊,有……
阿福看了一眼瑞云。
瑞云也猜到她在想什么了:"夫人……"
是啊,阿喜是成王爷的小姨子——有这点撑着,哪怕她是个麻皮疤眼黑胖子也能嫁出去,只要就此能攀上成王爷这棵大树。
阿福还是头一次想到这个问题,她忍不住长长的叹了口气。
如果冲着这一点,阿喜是绝对不愁嫁的。阿喜愁的是她嫁完了,随后产生的一串新的亲家,亲戚,关系,麻烦……
"不管怎么说,总得让阿喜姑娘先回家去的好。"瑞云小声建议。
"嗯。"
男未婚女未嫁,真搞出点什么来那可就……
不管史辉荣是冲着阿喜哪一点来的,现在都绝不能让他们再接触了。
正文 六十五 春愁二
阿福一点时间没浪费,回去就让人将朱氏请了来,把下午的事情用最简单含蓄的话描述了一遍。
朱氏顿时脸色发白,握着阿福的手不自觉的用上了力气。
瑞云急忙递茶过来,不着痕迹的把她的注意力转移开。
"这关系咱们家的名声……还有阿喜后半辈子的日子,母亲要拿定主意。"
朱氏已经拿定了主意。
走,越快越好!
不过,计划总是遇到意外,没等朱家三人离开,先走的是李馨。
早上起来没有任何征兆,阿福晚上腿抽筋了,她自己知道是多半是缺钙了,可是瑞云和紫玫却是吓的不轻,两个姑娘下半夜几乎没睡着,于是弄的阿福也没有怎么睡好。
起来洗脸梳头的时候,海兰进来了,朝阿福屈膝行礼:"夫人,三公主来了。"
阿福微笑着转头,瑞云怕她脖颈累头皮紧不舒服,几乎不梳什么繁复的发型,今天梳的是燕髻,头发分成若干股,缠以发绳,再总归在一起,辫结处簪上几多拇指大的小花便成了,看起来极为温雅宜人,又不累着自己又体面不失礼。
三公主进来时,却是一身宫装打扮,头发梳了高环髻,两侧斜插步摇,发髻正中别着衔珠金凤钗,完全是在宫中要见人时候的标准打扮,与平时闲时样子全然不同。
阿福微微一怔,笑容慢慢沉淀下去。
"嫂子,这些日子承蒙你照看,小妹不胜感激。"
李馨站在那里亭亭玉立,向阿福裣衽施了一礼,所有人都震惊了。
连阿福也是,她既没想起来让人拦住她不要行礼,一旁的人也没个回过神来的。
李馨微笑直起身来:"我总在嫂子这儿白吃白住也不成个体统。父皇既然已经回来,我也该住到行宫去,拖延了这么些日子已经不妥,今日就向嫂子辞行了。等我的小侄子小侄女儿的出世,我一定再来,向嫂子道贺,讨喜面吃。"
李馨主意已定,连包袱都打好了。金银细软之物东苑近来的赏赐份例不少,她身上这身新宫装也是东苑行宫那边送来的。
阿福想起刘润说的话,果然一一对应上了。心像栓了铅块,一点点儿的往下坠。
李馨急着回去,自然是她认定了一个仇人,要回去报仇。
她的母亲,还有弟弟……两条命。
躲在这里山高皇帝远的过小日子,不是她的个性。
阿福没法儿说什么,李馨看起来很美……真的,可是,她给阿福的感觉,却已经截然不同了。
以前的三公主李馨像一颗明珠,光芒四射,但是又很通透……
现在阿福却完全看不穿她了。
她像一件经过雕琢的艺术品,更华美,更……复杂。
雕琢玉石需要刻刀。
雕琢人,则需要苦难。
李馨一路逃难来到山庄,母亲和弟弟的噩耗又随之而来,一时间她几乎失去了一切。
阿福很想说,忘掉那些,你的母亲和弟弟一定也不希望你沉浸在仇恨之中。你好好的生活才最重要……我们,或许来自同一个时代,同一个地方……
可是,李馨都没给她说话的机会。
也许她就是怕阿福的劝阻,简短的告别之后,就转身出了门。阿福只来及说了一句:"若是遇到什么烦难的事,就回山庄来住着,这也是你家。"
李馨只是一笑,毫不留恋。
她带走了海兰和另两个小丫头,杨夫人安排了刘润和四个禁卫兵护送她前往行宫。现在京城附近还算太平——地广人稀的,许多逃难离开的人开始渐渐回来,并没有什么大的危险。
一众人一起阻拦阿福去送李馨,瑞云紫玫劝慰她——紫玫多少猜着一些,瑞云却不了解其中究竟,只说:"夫人别不舍得。姑嫂相得是好,可是三公主在咱们这儿住着确实不合体统嘛。夫人要是想她了,还能没有见面的机会?三公主也不是个薄情的,她不也说了,等夫人生了世子郡主,她要来吃喜面的啊。"
阿福觉得胸口闷的要死,她现在思绪又散又乱,就担心李馨这一去,没几天后就会传来一条消息——三公主暴卒,三公主病殁……
阿福揪着袖子。
她在想,自己是不是应该强硬些把三公主拦下来,不让她去。就算现在她会怨恨,可是自己是为了她好。
紫玫端茶过来:"夫人不用太担心。回去,是必然的,三公主自己也愿意回去。我还记得夫人和王爷刚成亲不久说过一句什么话,好像是说,快乐顺心这种事,别人给的不算,自己觉得好才是好。想吃甜的给咸的人家不乐,想走的人硬留着反而留成仇家。我记不清了,夫人还记得当时是怎么说的来着?"
阿福勉强一笑,紫玫当然也是在安慰她。
是啊,她和李馨不是一类人。也许是穿越前就有区别了,也许穿越后的成长生活不同,李馨可以为了母亲和弟弟的仇恨不顾一切——阿福想,如果换了自己呢?
如果朱氏朱平贵被人暗算,死的不明不白……
阿福惊讶的发现,自己胸口因为这个假设而涌起的怒火与愤恨!
不!决不能放过那恶人!一定要查出真相,讨回公道!
她差点把杯中茶水泼到身上,然后才回过神来自己把假设当真了。
阿福缓缓吐口气。
虽然她是再世为人,可是亲情,友情,爱情这些东西,并不因为你是穿越者,你有前世记忆,就与你绝缘。
你生活在这儿,你与他们是家人,你付出了,你也得到了……
就算有缺憾,有偏颇,有抱怨,可亲人还是亲人。
任何人都不是命运的旁观者。
她现在,差不多理解李馨为什么要回去。
皇宫的危险她不会不懂不知道。
但是如果她不去,心口的这个伤疤也并不会消失,也许,十年,二十年,这件往事会变成一条毒蛇,盘踞在心口,时时将人咬的痛不欲生,成为她的终身之憾。
阿福的离愁与担忧还没收拾完,朱氏三口来了,他们也是来辞行的。
朱平贵没说别的,阿福也不确定他知道不知道阿喜和史辉荣的事。
不过,多半朱氏没告诉他,朱平贵不善作伪,要是他知道了,不会是现在的样子。
正文 六十五 春愁三
要送走朱氏三口——当然,主要是送走阿喜。这事阿福想了不是一天了,可是到了真送走的时候,心口还是空落落的难受。
就算不是亲人,也没人谁不喜欢欢聚一堂而喜欢曲终人散的。
同样觉得难受的还有阿喜。
从朱氏说要走的时候,她就开始使脸色,摔摔打打,最后更是说:"我不走!你们爱走自己走!"
朱氏只看她一眼,吩咐人加快速度收拾东西。
她们本来没什么要收拾的,但是在山庄住着的时候,阿福给做的衣裳,给朱氏和阿喜戴的首饰,一些日用的东西,这些都要收走。京城的房子虽然修缮了,但是被蛮人抢过,过日子还是有些不足,朱氏甚至并不虚假客气去跟杨夫人说要铁锅木盆之类的这些东西一起带走,杨夫人当然满口答应了。
阿喜又扯坏了一条上好的绢帕后,朱氏说:"你扯吧,都扯坏了,你回城也就不用使了。"
阿喜手顿了一下,果然没再继续扯。
她也想到了,离开了山庄,不光是没办法再和史辉荣相见了。
还有更重要的,更多的变化。
没有丫鬟下人服侍,没有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享受生活,没有绫罗绸缎金银首饰,没有高床软卧锦被绣榻……当然,也更不会有南方来的皇家贡品瓜果了……
阿喜的神情如丧考妣,可是这次连朱平贵都并不心软。
他说:"娘说的是,咱不该住妹妹家,乱时避祸不说,现在已经太平了,自该回自己家去。我堂堂男儿,怎么不能养活娘和阿喜?一家人一起赖在王府吃白食?别人不戳脊梁骨,我自己夜里也亏心睡不着觉!"
阿喜还想再说,朱平贵瞪了她一眼:"你现在越来越不像样子,名声已经坏了一次,现在京城乱过一回,别人多半不会再记得。你以后给我好好学学规矩!就算不做刘家妇,将来也要寻个好人家。有阿福在,你要嫁好人家也不是难事。可嫁了之后,你要再着三不着两的胡闹惹出是非来,我也不再姑息你!"
要说阿喜还对谁有惧怕,那非朱平贵莫属。以前她撒娇,惹祸,朱平贵都挺身而出护着她,可是这回连朱平贵也沉下脸,阿喜顿时无计可施。坐在屋里只觉得怀里揣着无数耗子,百爪挠心的滋味儿绝对难捱。朱氏看着她,她也没法儿给史辉荣送个信儿去。
他们要走人,那史辉荣当然也得走了——这一别,将来天南地北,重重相隔,不知道还有没有再见之期。
阿喜是知道的。
一别,可能就是永别。原来街口袁家的女儿,订了婚的男人去外地讨生活,三年毫无音讯,托人也打听不到,袁家姑娘不愿另嫁,要再等下去,可那又要等到什么时候?谁知道那人是活着还是死了?
机会是稍纵即逝的,不管袁家女儿当时是解除了婚约另寻人家,还是干脆完婚跟那人一起去外地,都绝对比这样等下去要强吧?
可是阿喜心焦归心焦,朱氏把她看的死死的,朱平贵也已经拿定了主意。她就算把屋里能摔的都摔碎能扯的都扯破,也是无济于事。
等到去向阿福告别时,根本没让她去,朱氏与朱平贵去了,而她直接在杨夫人的虎视眈眈下被送上了门口的马车。
阿喜急的几乎要哭出来,可是这时候她知道她哭也没有办法,所有人都和她作对。以前朱平贵会帮她,她在刘家受了委屈时会挺身护她。可是现在他也不帮她,嫌她丢了朱家的脸。
阿喜枯坐在车里,她知道前面等她的肯定不是能舒服的,随心所欲生活的日子了。
车壁响了一声,阿喜没有留意,心里像打翻了油锅一样煎熬。
没过过久,啪的一声又响起来。
阿喜掀开车帘,不远处的树下有人探出身来朝她招手,身形又高,眉目又俊,不是史辉荣又是哪个?
阿喜又惊又喜又怕,真恨不得就从车窗里跳出去和他相会。可是她转头朝另一边看,杨夫人指派人就站在车前头,正在整理车辕上的攀绳。
史辉荣朝她摆了摆手,眉目含情,眼神分明是在示意她不要出声也不要妄动,接着他手一扬,一个纸团朝这边抛了过来。他抛的很准,阿喜抬手就接住了。车身晃动了一下,连着拉车的马也动了一下。
阿喜急忙在车前的人目光扫过来之前放下了车帘子。
阿喜手心里都是汗,急忙把那个纸团打开来看。
她识字不多,但是上头写的字她还是认识的。
纸上写的字很简单,阿喜都认识:三桥下车。
三桥是个地名,回城必经。那里是个路口,直走就去京城。
阿喜的心怦怦直跳。
她一下子就明白了史辉荣的意思。
史辉荣让她在三桥下车,那……肯定是不是为了相会说几句话。三桥是个大的岔道口,那里有茶棚,过桥的人多,也常需排在前面的车马行人后等一等。在那里倘若下车,然后……在那里转了方向走上别的岔道,那真是又方便又难以追查寻找。
史公子这是约她……私奔!
阿喜的脸腾的一下就热了。
虽然她嫁过人,可是刘昱书并未和她同房过,一直以礼相待。阿喜到现在,真正意义上还是个姑娘家,不是个妇人。
私奔这种事,邻居,街上,反正人们是不齿的。可是戏上又常有美貌小姐与风流才子花园私会,约定终身,最后……
最后也是有情人终成眷属的啊。
阿喜紧紧攥住那纸条,心快从嗓子眼跳出来了。
这,这……该如何是好?
她听着杨夫人的声音在和朱氏说话,已经到了近处,急忙把纸团塞进荷包里。
私奔这样的事她绝没想过。可是史辉荣他……
阿喜又想起他英俊的面容,温柔可喜的言谈举止,还有刚才他冒险投来的纸团……
他家世好,人更是好。撇开别的不说,光说相貌身段,阿喜见的男子中就没有胜过他的。那个王爷姐夫虽然生的也俊,可是却是瞎子。
要是和他相守终身,那这辈子……也算没白活!
更何况,他也是官家子弟,自己呢,好歹也有个姐夫是王爷。要是自己和他走了,将来,将来两家人肯定也只能息事宁人把这事压下去,让他们成婚。
朱氏上车来,只见阿喜的脸色红一阵白一阵,气促神慌。朱氏却只是以为她还在气着要走的事,万万料不到她心里到底在想什么。朱平贵上了前头一辆车,马蹄声车轮声中,朱氏三口离开了这座山庄。
正文 六十六 归来一
庄里一下子少了这么些人,阿福觉睡的也不太踏实。其实,多半是因为她的肚子太沉重,总得换姿势——自己翻身还不方便,所以瑞云和她一起歇了,要翻身时还得靠她帮忙。
天擦黑吃了一顿点心阿福就躺下了,夜太长,醒了一回也不过是起更,再醒来也才三更多。
起来到屏风后面去了一趟,再躺下来,瑞云问:"夫人口渴吗?"
阿福点点头,瑞云倒了盏温茶来递给她。阿福喝了两口,有些疑惑的抬起头来:"外面什么动静?"
瑞云先是没有留意,说:"没什么呀。"
阿福好像听到有人在说话,不过,也或许是听错了。
她重又躺下,瑞云却留上了心。
没错,是有人在说话。
她躺在阿福外侧,耳中听见外间的紫玫也起来了,想必她也听到动静了。
瑞云有些不安,夜半能有什么事情?
上次夜半出事,是京城的大火。
她睡不着,又不敢乱动,紫玫也并没有开门出去,过了一会儿倒了水喝了就重又躺下。
杨夫人为了就近照料服侍阿福,院子离的极近,朱平贵的声音一高,那边就会听见,急的杨夫人眼里要冒火:"舅爷,小声些说话!夫人现在可经不得惊吓。"
朱平贵眼睛不知是急是气,熬的通红:"对不住,杨夫人。可是我来回找遍了找没有舍妹的踪迹,只好回来求助。这事情……这事情拖不得,一拖,恐怕就更难以收拾了。"
刘润递了杯水给他:"朱爷莫急,你也累的很了,坐下来歇口气。朱夫人呢?"
"母亲先回城了……"朱平贵说话时字咬的极重,牙格格的响,刘润毫不怀疑,要是这会儿阿喜站在他面前,朱平贵能活活砸死她。
朱平贵先前不知道朱氏为什么急着要回城,可是阿喜在三桥那茶棚处借着说要去茅房,守在小门边的人等了又等她还不出来,这才发现她不见了。朱氏又急又怒又怕,把史辉荣和阿喜的事对朱平贵一说,朱平贵当时还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总觉得要么是自己听错要么是朱氏搞错了。
可是,可是……
"朱爷下午都找了哪里?"
朱平贵定定神:"我们是要去京城,阿喜她……她要跑,肯定往另两条路上跑。那一条路朝北,北边现在正乱着,听说蛮子被打散了成了小股流窜,特别不太平。可南方很安定,他们一定是朝南走的,我带着人追出三四十里地……路上人的都仔细的看了找了,可是却找不着……"
刘润摇了摇头。
真是去私奔的话,阿喜和史辉荣必定不能光明正大在路上走。就算走上了去南边的路要么雇车,要么,就在繁河的河口雇船,直接南下。朱平贵这样找根本不可能找到人。
刘润问了朱平贵几个问题,比如,阿喜还在时候的神态举止,当时那茶棚附近有什么不妥的人和事情,又问了他和史辉荣逃难时的大略情况,微微沉吟片刻:"朱爷,我倒觉得,他们其实……多半是往京城去了。"
朱平贵愕然:"往京城?"
"嗯,朱爷想的原没错,他们要避开我们两家人,不去京城,北边又去不得,只能去南边。但是朱爷不也说过,你和史辉荣城破那日一起从城中逃出来的。也就是说,史辉荣若有根基,有家业,有固定的落脚之处,那也应该是在京城。他这人我照过两面,皮肤细嫩,声音柔婉,髭,眉,鬓,都修的整齐精致,这样的人不会习惯动荡不安颠沛流离的生活。若问是他,在这个时候,多半还是会回京城,回自己熟悉的地方去。"
朱平贵连连点头:"是是,你说的有理!我怎么没想到!史辉荣这个人面兽心的东西……枉他还是大家公子出身……"他下面更不雅的咒骂在杨夫人面前不好出口,硬咽了下去。
"朱爷是情急之下也没有余暇想这么多……"刘润顿了一下,还是说了出来:"朱爷不必急……若我没有料错,我们不用找他们,他们自会找我们。"
朱平贵一时没明白过来刘润的意思:"那就来不及了!那……"
要是阿喜真的,真的和姓史的做出什么事情来,那就是把她打死也白搭了!
要不是怕这个,朱平贵又何必这样急?
"史辉荣的举止,作派,的确与一般人不一样,他是精致,讲究,但是并非世家公子才会如此讲究,还有一种人……"
朱平贵问:"什么人?"
刘润和杨夫人交换了个眼色,轻声说:"一些被从小培养的,靠脸面身段和嗓子讨生活的……"
朱平贵的脸色苍白:"你是说……戏子?"
刘润叹口气。
"若他真是大家公子,又何必要诱人出走呢?他去府上求亲,你和他是患难之交,也不会不同意吧?真是大家公子,也干不出这等……这等事情来。"
朱平贵冷汗一下子就出来了。
他还没想到,要是史辉荣不是拐阿喜去和他相好,将来也不想去阿喜在一块儿……不,也许这人根本不叫史辉荣,也许他根本就是个拐子,骗子,阿喜落到这种人手里,她,那她……
"朱爷且不要把事情想的最坏。阿喜姑娘年纪不算小,相貌也不算甚美,史辉荣该不是图色。朱家与他,也素无瓜葛,自然也不是为仇。那剩下的,就在情字,和财字上头了。"
财字,刘润的语气重了一点。
朱平贵咽了一口唾沫。
他明白刘润的意思,而且,他也觉得刘润说的极有道理。
那个史辉荣,八成就是个拍花子,挎篮子的……骗了女人绑了孩子去,一面跟那人家里讨钱,而且,有好些人给了钱之后,被绑了去的人还回不来,说不定便被杀了卖了……
他想喝口水,可是手抬起来直哆嗦,握住了茶杯,里面的水都给晃了出来,泼在他的手上袖子上。
杨夫人轻声嘱咐了海芳两句。
海芳点头,轻声答应着退了出去,将院里和门上的人召过来,声音虽然低,语气却严厉。吩咐此事绝不能让阿福知道。底下人虽然不知道朱平贵这么急匆匆赶回来究竟为什么,也都知道这事肯定非同小可,一个个点头如鸡啄米。其中有人便猜,难道是京城又有了什么变故?或是朱夫人突染重症?也有隐约知道内情的,想到或是那位朱姑娘有什么不妥……
海芳叹了口气,现在夫人身子重,这会儿若是听到什么不好的消息,保不齐就惊吓过度动了胎气,早产什么的都说不准……
算一算,这大半年来经历了多少艰阻磨难。
唉,这日子,就不能真正太平顺心的吗?
正文 六十六 归来二
刘润他们这里也没有闲坐着,一边派人连夜去京城,先打听有高门世家中姓史的里有没有史辉荣此人,杨夫人犹豫了下:"这事儿……要让王爷知道么?"
刘润点了下头:"那姓史的冲着谁?冲着朱爷,还是冲着你我?"
杨夫人被他一句话点醒,朱家连做饭的铁锅都没有,如果要出钱,自然得王府出。不能告诉阿福,那就须得让王爷知道。
"好,那便写封信送给王爷吧。"杨夫人叹口气,朱平贵的怒火渐渐消褪,转而担心起来:"这……麻烦王爷,能妥么?"
杨夫人摇摇头:"一家人莫说两家话,若是你没带姓史的来,他不知道你是王府亲戚,恐怕也不会把主意打到朱姑娘身上了……事已至此,我们若不告诉王爷,要是歹人直接冲王府要钱而王爷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那岂不更糟?"
朱平贵的脑袋低了下去。
派去京城的人已经出发,朱平贵也被刘润和杨夫人劝着去睡一会儿,就算枯坐在这里坐到天明,事情也不会这么快出现转机。
对杨夫人和刘润来说,阿喜能不能找回来并不太重要,重要的是不能让这事被阿福知道。
这好办。无论杨夫人也好,刘润也好,绝不会在言行上漏出马脚。
阿福身边的瑞云和紫玫还不知情,不过她们也是稳重少言的,不会乱打听乱说话。
这倒可以稍放下心。
至于朱平贵——杨夫人看了一眼刘润。
刘润站起身说:"一早我就陪朱舅爷回京城去。我想,他在庄里也待不住。"
杨夫人点点头,这就好。朱平贵只要不在,这事儿就能完全掩下来。
只是……还是不放心。
刘润说:"您也去歇着吧,明日可不能没有精神。我们走了之后,所有事情就都压您一个人身上了,夫人身体是头等大事——"
杨夫人点点头。
常医官不在,刘润再一走,庄里可再找不出懂医道的来了。好在,阿福的情况一直很稳当,这么两三天的功夫,应该没事。或者,去行宫讨个医官来。
"若夫人问起你……"
刘润一笑:"没事的,就说我去给常医官帮忙去了。"
杨夫人点点头,阿福不是个爱胡思乱想的人,这理由能说得过去。
结果第二天阿福根本没问起这事儿来,一早李信就缠着要听嫂子说故事,阿福笑眯眯的和他坐在廊下晒太阳,喝蜜茶,吃点心,讲了一个司马光砸缸,当然,人名是隐去的,朝代也是模糊的。杨夫人在一旁陪着,一边担心刘润的事,一边还说:"夫人可不要这样说,小孩子学东西最快,说不定一会儿就捡块石头去砸水缸去。"
阿福讪讪的笑,有点不大好意思,她会讲的故事不多,李信又小,总不能给他讲海的女儿白雪公主和灰姑娘吧?他喜欢不喜欢是一回事,关键他现在的年纪也听不懂那个啊。
不过念童谣这事是万无一失的,阿福教了两遍小燕子,李信就能跟着念,再多念几回就背了下来,阿福诧异又得意:"这孩子真是聪明。"
杨夫人也微笑,劝阿福说:"夫人歇一歇吧,别说话了。"
阿福肚子里那个不知道是太高兴了还是太不高兴了,又踢又打的好一番折腾,她也有点支持不住,瑞云和紫玫过来把她扶进了屋里。海芳过来请杨夫人去厨房看看菜色,转过弯来,杨夫人就问:"有什么消息了么?"
海芳摇摇头:"还没有。"
好消息,坏消息,都比没消息强。
杨夫人刚才强行振作的精神劲儿松懈了一大半儿,海芳说:"您趁这会儿歇歇吧,厨房已经预备的差不多了,我盯着就行。"
杨夫人点点头。
昨天晚上一通忙乱,她担忧着事情下半夜也没有睡实,疲倦现在像潮水似的涌上来,只想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闭上眼好好歇一歇。
第三天傍晚刘润就回来。他眼睛净是红丝,显然离开的这段时间也是熬的不轻。杨夫人听到人禀报,失态的嚯的就站了起来,三步并作两步朝外走。海芳忙赶上去扶住她:"您可慢着些,左右人都回来了,问话也不用急在一时。"
话虽这么说,海芳自己其实也是急着想知道事情到底怎么样了。
若是毫无进展,刘润应该不会回来。他既然回来,说明事情肯定有变化了。只是这变化是好是坏……她们心里都没底。
刘润迎上两双期盼的眼睛,微微一笑,低声说:"人已经回来了。"
杨夫人顿时长长的松了口气,脚下一个踉跄,海芳急忙扶住她。
"谢天谢地……总算没让成王府在京城也露这么一回脸。"杨夫人觉得全身力气都给抽空了,海芳扶着她在椅子上坐了下来。
"真该好好去拜一拜佛。"杨夫人叹口气:"虽然这些日子风波不乱,可是毕竟还都能化险为夷了。"她看了眼刘润:"这次又辛苦你了。"
刘润只说:"这是我份内的事,您不必这样讲。"
杨夫人脸上露出几分伤感:"等夫人平安生下孩子……希望一切就能否极泰来,再也不要有这些事情。"
"那,朱姑娘她……"
"朱姑娘还好,只是受了些惊吓,情绪不稳。朱夫人他们商议之后,将朱姑娘暂送到京城南郊的善月庵中静养。"
杨夫人点头说:"正该如此。"
海芳却是知道善月庵那个地方的,那里与别的庵堂庙观不一样,善月庵不接待香客,院墙高深,大门紧锁,除了几名上了年纪的老尼会出来张罗米粮,庵中人与外人连一句话也说不着,一面也见不到。
就是本家亲人去了,等闲也见不着面。饶是这样,一般人还进不去呢。善月庵与皇家建的景慈观在京城的一南一北遥相辉映,说穿了,都是拘人不得自在的地方。
这回朱氏和朱平贵可是下了狠心了。
海芳想起阿喜最后在庄里那天穿着件白底桃红纹细缎的样子,不知道她现在缁衣布鞋,青灯古佛,日子该怎生过。
杨夫人又问:"那,姓史的那个人?捉到了没有?"
刘润摇了摇头:"这人油滑的很,我们的人查到地方再赶去,只找到了阿喜一个。据她讲,姓史的还有同伴,已经一起逃走了。"
杨夫人狠狠的说:"倒是便宜了他!"
这种人若不当场抓住,被他一逃,只怕再也捉不到他。
又不能张扬,受害的人家反而要尽力掩盖此事,只能便宜了那作恶的逍遥法外。
"此人还小名气的,早年登过台,有个花名叫"史玉良",又称史三郎,后来班子散了不再唱,做起这些勾当来,人称勾魂史三,他是个中老手了,行事老辣油滑,虽然也有失风,却没真正栽过。"
海芳问"怎的就任这人横行了,没谁能惩治他?"
刘润只是一笑:"善有善得,恶有恶报,老天总是长着眼睛的。"
正文 六十六 归来三
阿福这时绝想不到阿喜关进了尼庵,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出来。天气渐渐热起来,阿福越来越没精神,肚子变得硬硬的,不管是请来的婆子还是刘润,都说这是临产的征兆。
李信现在每天必做功课就是摸摸阿福的肚子。起先张氏不敢让他碰,怕他没轻没重,万一打一拳踢一脚,虽然他是小孩子,那也不轻。要是他跌倒再连累阿福,那就更糟糕。可是几次之后就发现这孩子很小心,触摸阿福的时候,像是摸一件最珍贵的宝贝一样——虽然孩子对他们宝贝的玩意儿也是又撕又扯又咬又踩的,可是李信似乎很明白,阿福的意义不同,她的肚子也不同。
她的肚子对大家来说都很珍贵,不能乱摸乱碰。
这孩子摸着阿福的肚子时,会露出傻乎乎的笑容,眼睛眯成了弯月牙儿。而且还会挺起小肚子,用一种谁都看得出来的得意表情看周围的人。好想爱你个是在说,瞧,你们都不能摸,就我能摸!
"这里面是小娃娃吗?"
阿福摸摸他的头:"是啊,是你的小侄子或是小侄女儿。"
李信还理解不了小侄子侄女儿的意思,山庄里没有比他小的小孩儿了,周围也没有人家,所以他睁着圆溜溜的眼睛看着阿福,一副好奇状。
不过,杨夫人这边却是有消息的。她派人给朱氏她们送了些粳米,鲜菜,瓜果,还有布匹等物,派去的人回来后告诉杨夫人,朱姑娘在尼庵里,不知道想了什么办法要托人朝外递信,结果第二天一早那信就摆在尼庵的主持面前了。支持派人来知会了朱家一声,朱氏和朱平贵都表示,人是交付给善月庵了,庙有庙规庵有庵律,该怎么办就怎么办。结果庵里三天没给朱喜吃饭,还让她抄经卷。
朱氏和朱平贵毫不心疼,似乎觉得这是极其轻微的惩罚似的。
人们的耐心与爱心,的确是会耗尽的。
刘润过了几天之后,才将这事告诉了阿福。
早晚要说的,现在事情已经尘埃落定,告诉阿福也无妨,反正没有什么好担心的了。
"你是说……那个史辉荣是专门的拐子?"
"是啊。"
"真是,看不出来啊……不过,他的声音的确很,"阿福顿了一下,形容不上来。不是单纯的好听,那天他和阿喜在花园的时候,阿福和瑞云听到他的声音,居然都一起觉得受不了。
"这种,他们是专门练过的。"刘润说:"我听说过,声音,目光,表情,都专门练过,很能迷惑人。"
阿福松了口气:"我们当时可能没看见人,所以只觉得声音让人怪不自在的。"
这么说起来,也不能全怪阿喜吧?
毕竟,对方如此专业,要人才有人才要技术有技术——而且还是团伙配合,一般被拐的小姑娘哪来足够的阅历去做正确判断呢?
"你们怎么找着的人呢?"
"这个么……韦素找的人也有他的门路。有的时候,捕快差役可没有三教九流的人好使。"
"那,我娘和哥哥,怎么想起来送阿喜去庵堂呢?"
刘润微笑:"要不是当时我还在,朱姑娘说不定要被朱爷打死了。"
阿福想想,她只见过朱平贵和人打过一次架,那是有次她和阿喜回家的时候有个无赖子拦她们的路,朱平贵从后头上来,一拳头就把那人打倒了。
其实他不是个好勇斗狠的人,不过牵扯到家人……
阿喜这次是让他太失望气愤了吧?
刘润微笑着看她,那笑容显得有些神秘。
阿福先是一怔,接着便有所感觉,回头朝后看。李固扶着元庆的手,已经进了门。
阿福有一刻,觉得这是在梦里。
她经常在梦里见到这样的情形。
李固回来了,他朝她走过来,他抱着她,他和她说话。
可是每次,她醒来时,手中身边都是空的。
已经习惯了两个人,再变成一个人的时候,那不止是一种孤独。
那是一种残缺的感觉。
就像,身体的一部分,心里有一块地方,被挖走了,没有别的东西可以替代可以填补。
阿福迅速捂住了嘴。
她不想哭出声来。
眼泪流下来,流过她的手背,流进她的指缝,嘴里好想爱你个尝到了咸咸涩涩的味道。
李固松下元庆的手,走了过来。
他走的很慢,每一步都很稳。
没人指引方向,他却准确的走到了阿福面前。
阿福的手有些颤,搭住他的手,然后紧紧握住。
李固张开手臂抱着她——他们不能再像以前一样亲密无间了,阿福的大肚子夹隔在他们中间。
"我回来了。"
"嗯!"阿福哽咽着答应,紧紧抓着他,似乎怕一松手他就会再消失一样。眼泪像决了堤的水一样向外汹涌流淌,阿福觉得眼前一阵晕眩,也许——也许这是因为她太幸福了。草长莺飞,花朵在太阳下散发着强烈的香气。头顶明晃晃的阳光晃的她眼睛发疼。
"别哭,不要哭……"
李固松开她,手指有点笨拙的,温柔的抚摸她的脸颊,她的泪水沾在他的指尖上。
李固黑了,也瘦了。
看起来,更结实了。
以前的那种俊秀是阳春白雪,现在是历风霜后的柏木。
李固的手向下,轻轻搭在她的肚子上,俯下身去柔声说:"孩子,爹爹回来了。"
阿福的眼泪还没干,又哧的一声笑出来。
肚子里那个不知道是真的听懂还是巧合,一脚就踢了上来。
越是临产,孩子动的其实越不如从前多,阿福是知道的,孩子的确不如以前动的多。这一下踢的可……真是时候啊。
李固欢喜无限,脸都贴了上去,又喊几声,可那位不知道是少爷还是小姐的却懒得再动了。
"就在这几天了吧?"
"嗯。"
李固揽着她:"别怕,别害怕,我陪着你。"
"我不怕。"阿福说。
这是真话。
他在,她的惧怕就飞了。
正文 六十七 新生
还不是开饭的时候,可杨夫人一听说李固一早起来就往回赶,也没顾上吃东西,忙着让人张罗了一大桌子。
现在山庄和李固走时可不一样了,那会儿吃的用的都短少,现在却丰富之极,行宫有什么,这边一定也有大大一份。
想来也是,南方仍旧安定,各种进贡按照原来的数量品质贡来。可是现在消受贡品的人却——原来多么庞大的皇亲贵族群体,现在只剩了寥寥几个,往常贡品远路而来较为金贵,僧多粥少,常为你宫里多了几个果我宫里少了几尺布而争执。
现在却是粥没少,僧少了……
李固回来她当然高兴,可是,恐怕他还是要走的。
就像上次,总共两个人没说多久的话,第二天天没亮他就走了。
"你……什么时候回去?"
李固往嘴里塞了半个蛋饼,有点含糊的说:"回去?不回去了。"
阿福的勺子一下子落到了盘子边上,当的一声响。
"真的?"
"是啊。事情我都交待给旁人了,京城那时只是太乱,需要人坐定镇住场面。我好歹是王爷,那时候谁也没有我镇得住了。"李固吃的半饱了开起玩笑来:"谁有什么不服,要折腾的,别人压不住我就能压住,他要不服我,我就说要不你到父皇面前去告我一状?那人就极识相了。"
阿福笑了。
李固说的当然不是实话。
要是他只坐在那儿不做事,何至于弄的现在这样,瘦了,黑了。瘦了可以说是吃不好,可是黑了——这可不是坐在屋子里就能变黑的啊。
阿福不去拆穿他。
有的男人做一点事喜欢吹出十成功劳来,有的做了许多事却只说自己什么也没有做过。
阿福笑眯眯的端起一碗肉汤,舀了一大勺喂给李固。
李固也笑眯眯的喝了。
两个人都在享受这久别的重逢。
阿福腰有些酸,李固把汤碗接过去自己喝,她朝后靠在椅子上。
可能是今天情绪起伏太大了。
肚子有点发紧,好像,嗯,阿福也不确定肚子是疼没疼。
她喝了口茶,想站起来时,肚子的确传来隐约的疼痛。
阿福的紧张情绪持续了好些天,但是真的事到临头,她反而一点都不紧张了。
人们总是这样,在事情没发生前担忧。
因为对未知的恐惧。
但当未知在发生的时候,勇气比恐惧更强烈。
阿福安静的坐在那儿,等李固喝完了肉汤,漱口喝茶,和她说王府里的石榴花也开了,今年大概能结更多石榴。
阿福点点头,然后轻声说:"我……要生了。"
李固一时没有明白。
阿福又重复了一次:"让他们预备……我要生了。"
疼痛依旧不剧烈,直到天黑时,阿福在准备好的产室甚至盖上被子想睡一会儿。
李固在一旁陪她躺下,和阿福相反,他可一点儿也睡不着。产室外面一群人也在虎视眈眈——好吧,没有这样夸张。但也是如临大敌战战兢兢。
阿福觉得自己睡了不短时间,但是当疼痛剧烈起来的时候,她才发现蜡烛没烧去多少。
她这会儿居然还能睡这么沉?阿福自己都没想到。
杨夫人冲了进来不由分说把李固赶了出去,他只能待在产室外头,急的一边搓着手一边来回走动。
今晚的月色很美,一天都是星星。
李固看不到这些,就算能看到,他也绝不会在意。
他现在全部注意力都放在那扇门里面。
阿福是个很能吃苦忍痛的人。李固早就知道——他倒情愿她现在不要忍着,要是疼的厉害,就叫出来!
他知道生孩子有多难——最好当然是母子平安,可是有时候大人孩子只能保住一个,他的母亲……
李固忽然想起她。
他已经很久没有想起她了。
她在他心目中,只是一个模糊的样子,他不知道她的鼻子有多高,脸庞是不是小巧,身材是不是纤秀动人。他只知道,她给了他生命。
可她死了。
李固偶尔问一句怎么样,杨夫人在里面张罗,她的调门儿比平时要高,李固只能听到她的声音。还有,别人也在小声说话,说的什么他全都听不清。
她呢?她怎么样了?
是不怎么疼,还是疼的很厉害?
不知道过了多久,屋里的人来来往往忙个不停,李固拉着一个从屋里出来的人,结果那人反而被他吓了一跳:"王,王爷!"
"夫人怎么样了?"
那个婆子咽口唾沫:"夫人……蛮好。"
李固简直想抽她:"她怎么会蛮好?她疼不疼?她累不累?要不要让太医来看她?"
那个婆子摇头,然后想起摇头李固看不见:"夫人要吃糖水鸡蛋,我得赶紧的吩咐去,王爷,您就别在这儿添乱了!"
李固一愣,手一松,那婆子趁机一溜小跑的走了。
糖……水鸡蛋?
他听错了,还是那婆子说错了?
不过屋里面很快杨夫人喊了一句:"鸡蛋还没端来吗?"
好吧,他没听错。
的确……是鸡蛋。
还是糖水的。
刘润过来扶着他,让他坐到一旁。
"王爷,您帮不上忙,这事儿,夫人自己能应付得来。"
李固有点纳闷的问:"你说,她要糖水鸡蛋干什么?"
刘润忍不住笑:"您看您说的,自然是吃了。"
"可是,她不是在生孩子吗?"
"不吃饱了,哪有力气生啊。"刘润说:"头生总是要费力气的,夫人要是一直饿着,再挨几个时辰,再加上疼痛难忍,那哪还有力气啊?"
李固一下子明白过来:"是是,只吃鸡蛋,不行吧?再弄点别的?"
吃汤水鸡蛋的时候,疼痛已经越来越频繁,越来越剧烈,疼的她紧紧扯住手边的绳子,在疼痛的间隙好不容易把鸡蛋吃完,糖水也喝了。
吸气,呼气,用力。
这些阿福都知道,但是疼痛像是无边无际的爆发,她在每个短暂的间隙里抓紧时间呼吸,用力。然后在疼痛剧烈时扯住绳子咬住帕子忍耐。杨夫人焦急的看着她,屋里点着蜡烛,因为人们的忙乱,火焰也忽闪忽闪的,有人替她擦汗,有人跟她说话,阿福什么都不去想。
她能成,她一定能成!富贵人家那些娇怯怯的女人们都能生孩子,没道理她不能顺利的生下来。她的底子可是很好的,连提水爬山都难不倒她!
疼痛让她的手指几乎痉挛,嘴边的帕子掉了,阿福发出一声尖锐的叫声。
这声音就像一把刀子扎在李固心上,他一下子跳起身来,几乎将椅子打翻了。
刘润急忙拦住他:"王爷。您不可进去!"
正文 六十七 新生二
李固几乎觉得这一切没有尽头,黑夜永远不会过去,苦难也不会结束。
他忽然听到屋里人喧嚷起来,似乎像沸水滚开了一样。端水的人走动的人好像都停了下来。
然后,他听到了一声儿啼。
他呆呆的站在那里。
他从来没有这样入神,这样的认真的聆听什么声音。
那声音那样洪亮,哇哇的向这个世界宣告一条新生命的到来。
他和她的孩子,和他血脉相连的亲人,他……他的家人。
不,不是这样。
李固觉得语言根本无法说出他心中现在的感受——就像,就像眼前突然出现了光明一样。他渴望光明,他认为如果他的眼睛能看到一道光,那一定是神迹。可是现在他觉得,这和他未曾得到过的光明一样!不,比那还要令人震撼。
有人在他的身边说话,他要过了好一会儿才听到,人们纷纷的拥簇在身旁,七嘴八舌的纷纷道贺。
"喜得贵子啊!"
"这头就是儿子,王爷和夫人真是好福气!"
"恭喜王爷,恭喜夫人,生了一位小少爷!"
"母子平安,夫人也好,孩子也好!"
"你听听,这声音多喜人……"
"哟,小家伙还挺有劲儿……"
杨夫人的声音穿过一片嘈杂落进耳中。
"恭喜王爷,您抱一抱吧?"
一个软软热热的襁褓塞到手边,李固抱抱,可以又怕自己看不见,手势不对,会伤着他。
"您就这么抱,对,一只手托着头……"
孩子不是很重的,不比一只猫咪重到哪儿去。
可李固的手隐隐发抖,孩子还在哭,胸腔震动,虽然襁褓系的严实,可他还是不安份,直想把手脚伸展开,脚也在挣动。
他的……孩子。
李固轻轻把脸贴在襁褓上,他都没发现,他的泪流了下来。沾湿了脸颊,也沾到额襁褓上。
这个又软又热,在呼吸在啼哭在动弹的小家伙,是他的儿子!
他和阿福的儿子。
李固真想……看一眼。
就一眼。
他想看看自己的儿子。
就像从前那一次,他想看看自己的妻子一样。
世界很大,他并不贪婪。
对他来说,妻子,还有儿子,他们就是他的世界。
他想大声的喊出来,他想让所有人都听见,都知道!
这是他的孩子!他有了孩子!
月光静静照在院子里,夜莺在林间宛转鸣叫。远处的山脉和夜空静默着,恬淡而安谧。
杨夫人轻声说:"夫人挺好的,屋里收拾过了,您进去陪一陪她吧。"
李固抬起头来,杨夫人把襁褓接过去,李固感觉到脸上的潮意,他胡乱的抹了两把脸,朝着屋里走。
屋里收拾过了,还是弥漫着一股腥味儿。
血的腥味儿,还有别的味道。
阿福被移到干净的褥子上,她并不觉得很累,李固进来的时候,她看见他脸上的泪痕了。
她不比李固强。
听到孩子第一声啼哭时,她也落泪了。
李固握着她的手,没有用力,似乎怕她会觉得疼痛,无力承担。
"阿福。"
阿福的手慢慢抬起来,把他鬓边散乱了头发理了理。
"抱过儿子了?"
李固握住鬓边的她的那只手:"你受苦了……"
"不是那么难啊。"阿福说,她脸上还带着一点未褪的红晕:"比我想的容易多了。"
"嗯,你现在,还疼不疼?你累不累?要休息吗?要不要吃东西?让常医官来给你把把脉吧……"
"我还没看孩子呢。"
屋里人刚才都在忙乱,剪脐带,给孩子清洗,包裹,然后就抱出去给了李固,阿福也在被人料理照顾,所以孩子到现在她还没看到。
杨夫人抱着孩子已经等在一旁了。
阿福伸出手接过了襁褓。
屋里的蜡烛还是不够亮,可是也能看清这孩子的样子。
他已经哭累了,眼睛闭着,嘴边还有一点小沫沫,不知道是不是口水。
阿福听说一般新生的孩子会红红皱皱像小老头儿,可是这孩子完全不是那样,很白净,很俊秀。头发潮潮的卷曲着贴在头皮上,鼻子,嘴巴,脸型……咳,都像阿福自己。
挺团圆挺福相的。
"孩子好看吗?"李固期待的问。
"像我……"
"啊,男孩儿像娘的多。"李固的手在襁褓边摸了一下啊:"他们说我长的就像母后。"
阿福在生之前,更期待有一个像李固的孩子。李固更俊秀更聪慧……而且,也不光是这个原因。
就是这样想,很期盼。
可是现在也不失望。
孩子很好,怎么都好,只要健健康康平平安安的,长的像谁一点关系也没有。
阿福喝了一碗汤之后沉沉的睡了过去,极度的疲累让她睡的特别沉,李固也累的很,他已经几晚没有睡好,这一天从城中赶回来,又经历了这样身心俱疲的一晚,虽然精神很亢奋,身体也却支撑不住了。
杨夫人把诸事安排料理,也派人往行宫送信,吁了一口气,缓缓坐了下来。忙碌的时候脂粉早都落了,可是现在的她看起来脸上却依旧有一种异样的光彩。
海芳说:"夫人也歇会儿吧,天快亮了。"
天亮后还有一堆事情。
"嗯,你也歇会儿。"
海芳替她放下头发宽了衣裳,杨夫人斜斜的卧下来。
"小少爷呢?"
海芳说:"就在夫人身边儿也睡了,有人伺候着呢。"
过了一会儿,海芳以为杨夫人该睡着了的时候,忽然听到她叹了口气:"我想起从前的事情来……我头次见到殿下的时候,他才出生一天半,瘦的像只小猫一样,哭声也细弱……"
杨夫人有时候提起李固,还会用殿下的旧称。这称呼对她来说意义不一样。称殿下,这里面有一种怀念,一种亲情,一种觉得似乎李固还未长大的疼惜。
海芳小声应:"听说那时候皇后身体不好,所以殿下以前身子也弱。"
"那时候,皇……"她说个开头就停在那里,海芳问:"夫人说什么?"
杨夫人唔了一声,没有再说话。
"睡吧。"
正文 六十七 新生三(25X加更)
阿福的苦难开始了。
朱氏一得了消息从城里赶了来,看到外孙子的头一眼就唰唰的淌眼泪,可脸上笑成了一朵花儿。
"好,挺好的。"
李固在莫名的小小担心,现在还没法确定这个只会吃和睡的孩子到底眼睛如何,当然,他相信这孩子一定是最健康的,不过——在没确定之前,他总觉得心里有点小小的不踏实。
至于阿福——呃……阿福觉得她这辈子邋遢的日子都赶在这两年了。宫变时在地牢被关的那段日子那是没办法,可现在……
她不能下床,不能解开包头巾,不能开窗,不能洗澡,不能擦洗刷牙——三天没过阿福就觉得身上是一股馊臭味儿,可每个人还告诉她说完全没那回事儿。
还有吃的。
杨夫人恨不得把她当猪喂,别人一天两餐,她一天七八餐都不止,似乎刚把上一碗东西吃完,就有人问,还想喝点汤吧?还想吃点什么吗?或是直接就端了过来,有个鱼汤里拨着面疙瘩的饭,阿福闻着那味儿就实在不敢恭维,厨子做的好,可是还是有一种腥味儿。
"这得吃。"朱氏也站在杨夫人那边——事实上没一个人站在阿福这边的。
朱氏说:"鱼汤好,你既然想自己奶孩子,那就得吃鱼汤……想当年我生你的时候,那可是腊月天,什么吃的都没有,我奶水也不够,你爹想去城外,也没借到驴子什么的,就靠两条腿,走了一天才回来,不知道从哪儿买了两条鱼回来,脸都冻青了——那鱼你爹,你大娘,你哥,谁都没吃,全是我一个人吃了的。你现在可倒好了,娇气什么?还嫌鱼腥?"
阿福苦着脸把鱼汤接过去。
当然腥了。
里面没放什么盐,但是却放了别的药材在里头,那股味道——
阿福现在可不敢照镜子。里面的女人一定蓬头垢面惨不忍睹,而且,像她这样天天吃下去,天知道这个月子坐完她会胖成什么样子!
实在忍不住的时候阿福就戳戳一旁儿子的小脸儿:"这可都为了你!"
一想到自己连擦澡都不行这孩子却可以洗的干干净净,阿福心理特别不平衡。
小家伙吐了个口水泡泡,吓的阿福不敢再戳。
她太怀念从前了——从前大家就是众星捧月,她是月。
现在……月亮转移了,她黯淡无光了。
阿福笑着,轻轻凑过脸在儿子面颊上亲了一下:"小月亮,我是你妈妈。"
李固问:"小月亮?你给儿子起的小名吗?"
阿福傻笑……跟儿子吃醋不是件什么光彩的事儿。
李固接着问:"这明儿倒是很好听,叫起来也顺口,不如就叫这个吧?"
阿福的傻笑僵住了。
当然她知道小孩儿的小名不必讲究,有道是贱名好养,什么狗剩黑妞二丫子三小子,可是男孩儿叫月亮?小月亮?这,这实在不怎么……
"我就是随口叫叫——嗯,孩子的名字得皇上取吧?"
在平常人家,要是爷爷活着,那自然也是爷爷取。
"是,行宫已经派人送来了。不过满月之后再正式告诉旁人。"他让人把写着字的笺纸取来给阿福看:"满月时册世子的旨意也会一起发。"
阿福有点紧张,不知道这位皇爷爷给他的头一个孙子取了什么名字。
李誉。
阿福怔了一下。
不过,虽然阿福对上辈子的其他事不惦记,却还没忘了有个叫段誉的呆瓜王子。
他老爹也是王爷,他也是王世子——这个,阿福……
书呆子儿子似乎也没什么不好,总比一个吃喝玩乐的纨绔好。
"在想什么?"
"我在想,将来儿子是不是个书呆子。"
李固微笑着轻轻抚摸着襁褓边——他总怕自己的手会误碰着孩子哪里,所以想亲近他也只摸襁褓。
阿福有点微微的心酸,听见他说:"你想的可真远。"
阿福轻轻握着他的手:"不远啦,小孩子长的很快,一岁两岁就会跑会说话,会喊爹,娘,会淘气会抓人——四五岁开蒙读书,到时候只怕你还嫌他长的太快呢。"
李固有些微微出神,小声说:"是么?"
帘子一掀,瑞云端着托盘进来,阿福脸色一苦,瑞云到了榻前,微微屈膝:"王爷,夫人。"她把托盘放下,把里头的汤羹端给阿福:"夫人,杨夫人说请你趁热吃。"
"这又是什么?"
"花生炖猪脚。"瑞云知道阿福吃这些少盐寡淡的东西已经吃腻了,低眉顺眼的劝了句:"常医官都说了,这个既可补气,又能下奶……"
阿福拿起来,硬着头皮往嘴里填。
李固坐在一边,如果他能视物,一定会爱怜无限的望着阿福和儿子。即使他看不到,他也可以听到。婴儿细匀的呼吸声,阿福吃东西的吞咽声,屋外面远远的人声……成王府上喜得贵子,不少消息灵通的人已经送了礼来。杨夫人在前面张罗,不然现在盯着阿福进补的可不会是瑞云了。
阿福越吃越快,反正越品味越难受,不如赶紧的都倒进喉咙里了事。
瑞云还劝着:"夫人别呛着,慢慢吃。"
阿福就怕越慢越吃不下去。好在花生嚼起来还是香喷喷的,没有盐也能凑合吃下去。
"韦素还说要来的,八成有什么事绊住了。"李固笑着说:"等他来了,见面礼可不能少给了。"
阿福苦着脸,觉得那花生猪脚的腻味儿还糊在嗓子眼儿,她不说话也没动弹,生怕自己一动,刚吃下的东西就要吐出来了。
外面隐隐传来人声,越来越清晰,隐隐有些不协之音。李固坐直了身,眉头微微皱起来。
"谁在外头?"
紫玫在外面答话:"回王爷,是……婉钰姑娘?"
李固愣了下,头转向阿福。
他不会是不记得这人了吧?
阿福轻声说:"就是皇上赐的那个宫人,你不是将她送回来了么?"
"哦,她叫婉钰?"李固问:"她来做什么?"
"婉钰姑娘说要来恭贺王爷夫人喜得贵子。"
阿福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李固却点点头:"好,她的心意我与夫人知道了,让她回去吧。"
正文 六十八 不足一
说实在的,阿福觉得让李固起外心是难的很。
可是别人却不会这样想吧?皇子龙孙,哪有一夫一妻的?就算平时恩爱,妻子有了孕,坐产坐褥这些时候,身边总得有人伺候吧?皇帝或许就是因为这样才将这个婉钰赐来。李固也许并不一定要和这个婉钰怎么样,但是……皇帝这是不是也是在暗示阿福太专宠了呢?
想不明白,阿福也不想去想。总之她离狐媚这词儿相距何止十里八里!
儿子一哭,婆子丫头就忙碌开了,换了尿布擦拭过又重包上,递了过来阿福给他喂奶。软软的,肉肉的小身体抱在怀里,眼睛还没睁开,头在阿福胸前乱拱,等终于含住了,就开始用力的吸吮,脑门儿脖颈后面不多时就出了汗,可见吃的有多卖力。怪不得人常说,吃奶的力气都使出来了。这吃奶的力气着实是不小。
阿福拿帕子替他拭汗。
李誉,李誉,阿福心里念叨。
这是大名,小名呢?难道叫小誉?誉儿?这么听起来倒想女孩儿名字。比如刚才出去那个,就叫婉钰——
她想到这个的时候,李固也想到了,吩咐了一声:"回来看看府里的册子,有重了字和音的,就都改了吧。"
阿福琢磨着,那个婉钰姑娘,要是不叫婉钰了,该叫什么?
很快她就知道了,婉钰改叫婉秋,瑞云特意跑来告诉阿福:"是杨夫人给她改的。"
阿福看瑞云小脸儿有点得意,笑着问她:"你笑什么?"
"没什么啊。"瑞云在宫中时显得特别沉稳,在山庄住了这么久,倒是渐渐放得开一些了,阿福又是难得的好主子,从来不打骂欺压人,瑞云一颗心全向着她,自然怎么看婉钰怎么不顺眼:"就是当面她倒是笑着应的,听说回房去就关的死死的在屋里闷着呢。"
阿福瞅着屋里这会儿没别人,小声说:"瑞云,你去端盆热水来,让我擦擦身。"
瑞云唬了一跳:"夫人,这可不成!"
"唉,我身上眼看就要发臭了,这人脏了也会得病。再说,门窗都关的紧紧的,毛巾绞了水只擦一下,受不了风。"
瑞云先是咬死了不肯,阿福央告再三,她才让人去打了一盆水来端进来。外面的人倒没多问,只当是小孩子要用的。
瑞云死活不让阿福下榻,自己挽起袖子给她擦了身上,阿福还想洗头,这回瑞云是坚持不肯。她刚把水盆收了去,朱氏就进来了。
"母亲,坐。"
朱氏看看她的气色,阿福脸色红润,穿着件浅绿的衣裳,精神也好。
朱氏可不知道她这是刚擦过身所以显得神清气爽。凑过去看了一会儿阿福身边的儿子,又坐到她身边来:"外面真是热闹的很,说起来——这也是皇帝的头一个孙子吧?"
阿福点头说:"是啊。"
朱氏有些感慨:"富在深山有远亲哪,好多人赶了远道儿来的,礼也重。你小时候,有相面的说你面相好,是有福之人。现在看来,说的的确有理啊。"
相面的为了多讨些赏钱,当然是什么好听说什么了。
朱氏略微踌躇,轻声说:"这些日子,来给你哥哥说亲的人家,也不少……"
阿福连连点头:"正是。自从武家搬离京城再也没了消息,哥哥的婚事也就耽误了。来提亲的是什么人家?"
朱氏苦笑:"正是要说这个。都是……咱们攀不上的人家。"
阿福怔了一下,明白过来。
阿福与朱氏声音都轻,怕吵醒了孩子。瑞云端茶进来,看着阿福神情不大愉悦,再看看朱氏,怕是朱氏看出来她们刚才做了什么事,心里微微发虚。她退出屋子,站在门旁想听听屋里再说什么。
"那哥哥的意思呢?这是他的终身大事,自得他自己喜欢愿意才成。"
"你哥哥也说……豪门大户咱攀不起。再说,武家那头儿没音讯,这亲也没有退定。我是想着,这要再耽误下去,得耽误到什么时候呢?"
这倒也是啊。
武家那姑娘,阿福的印象已经模糊了,隐约记得是个很秀气的姑娘,不肯大声讲话,阿福和阿喜到她家与做过一回客,她还赠过她们一人一块手帕。后来他家惹了是非匆匆迁走,朱平贵的亲事就一直耽误了。
阿福想了想:"武家当时是迁到哪里去了?"
朱氏叹口气:"说是迁到酆郡,可是酆郡这么大,当时说的又不确切,上哪儿去寻呢。"
"那,武家在京中,还有亲戚族人么?"
"原来是有两房亲戚的,可是这一乱……也找不着人了。"
也就是说,真没有办法了。
这时候的人最重一个信字,没有退亲便另外聘嫁婚娶,就是官不纠律不裁,也会让人戳脊梁骨。
"我再想想法子,母亲不要担忧。武家那位姐姐,今年该十七,还是十八?"
"十八了,到八月里就十九了。"
"唔。"算是老大不小了,不知道武家现在如何,那位武姑娘会不会在南方已经嫁了人。
"阿福……"朱氏有些吞吞吐吐,想说话,又欲言又止。
"母亲有话就说。"
"庄里那个婉什么的宫女,你,如何打算的?"
原来是这事儿,阿福笑笑:"母亲不用担心这个。"
"我自是不担心她。王爷待你很好,这个我当然也看得出来,只是,你现在还在月子里头,不能服侍王爷,说起来也……"
她起个头阿福就知道后头她要说什么了,摆了摆手说:"母亲不用说了,王爷不是那样的人。"
朱氏有点急了:"王爷是好,可是外人不知道,却多半会说是你嫉妒,所以……所以王爷身边儿才会一个人都没有。这可不是个事儿。你听我说,我也是为了你好,你身边的两个丫头就都不错的,心向着你,人也不像那有坏心歹意的,你好歹……"
瑞云在外面连忙捂住了嘴。
刚才不是明明在说夫人她哥哥的亲事么?怎么一转话头却说到了她们身上来了?
王爷是极好的,可是心里除了一个夫人谁也容不下,瑞云也从来没有要想过自己给王爷做小……
她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屋里面传出婴儿的啼哭声,朱氏便没再说,瑞云定定神,掀帘子进屋去帮阿福照料孩子。
正文 六十八 不足二
等瑞云再退出去,阿福一边轻轻拍着儿子,一边说:"母亲,这话以后不要再提了。"
朱氏脸也板了起来:"良药苦口,我是为你好……"
阿福闭着嘴唇。是,从小到大你都为了我好,为了我好,才把我送去给人做工。
为了我好,才总是让我像阿喜的婢女一样事事听她的。为了我好,才让阿喜嫁了人我进了宫——
也许朱氏并不是为她好。
朱氏只要求阿福处处符合她的要求,她的道德标准。
这些话阿福很想说出来,不过,她最后只说:"母亲,你做过妾,你说,做妾的日子快活么?大娘是正妻,有了妾之后,她的日子快活么?既然让所有人都不快活,里子都挂不住,还要那薄薄的面子做什么?"
话说到这里,朱氏脸色难看的很。
外面却有人答了一句:"正是。"
元庆掀起帘子,李固走了进来。
朱氏站起身:"王爷。"
"朱夫人不必多礼。"李固语气还算温和,但说出的话却没那么客气了:"纳不纳妾,是我的私事,不用旁人操心。"
朱氏的脸一下子涨红了,有些急切的想分辨:"王爷,阿福年轻……"
"有时候做事妥当不妥当,和年纪没关系。"李固摇摇头:"这话希望以后朱夫人不要再提起,实在有什么想说的,就和我说。"
朱夫人哪里能和他说,她拿眼看阿福,阿福低下头去看自己的儿子。
朱夫人只得硬着头皮说:"王爷身份贵重,阿福本来出身便差了一截,再被人指为妒妇……"
"谁指了?"李固这三个字说的漠然:"让那指的人自己来跟我说。"
朱夫人差点被噎的晕过去。
阿福把儿子的襁褓拢了拢。她很想和朱氏亲近,可是,就是亲近不起来啊。
女人多了有什么好处?相嫉相恨相恶,倾轧手段残酷至极,没有孩子时要争宠,要害旁人的孩子。自己有了孩子自然更要谋夺家业……
朱夫人在屋里站不住,十分狼狈的出去了。瑞云在后面说:"朱夫人慢走。"这话听起来怎么都有种讽刺的意味。
李固在榻边坐了下来,握着阿福的手。
"不要怕。"他这么说:"那些事你都不用担心,有我呢。"
阿福笑笑:"我没担心。"
孩子睡着了,睡颜恬然如天使。
也许世上最快乐无忧的人,就是这样的孩子。人们什么都不懂的时候,最快乐。
李固握着她的手,半天没有出声。
"你别生你母亲的气。"
这话,好像说反了。
阿福摇头:"没有,很久以前我就明白,我和她是不一样的人,她的想法我不赞同,但她是我母亲。而且……她的想法,应该也是大多数人的想法。"
阿福已经习惯不去期待,这样,最后知道结果时就不会太失望。
可是——那是从前的她,不是现在的她。
以前的她没有什么可失去的,所以也不用介意。
但是现在不同。
她拥有那么多,那么多的幸福。
李固,还是儿子。现在这个家……
就算再艰难,也不会退缩。
而且,现在阿福也不觉得害怕。
因为李固和她在一起,他们一起生活,一起幸福,一起撑着这个家。
"父皇那边,你不用担心。我写过一封信去,父皇知道我的心意,以后——不会再给我指人过来。"
阿福意外的问:"你写了信?信怎么写的?"
李固的笑容显得有些神秘,摇了摇头:"这个你就不必问了。"
午饭端上来,紫玫在一边照管孩子,阿福单吃她那份,李固没有胃口,摇摇头说:"给我端杯茶来。"
紫玫轻声劝:"天热,人不吃饭可不成。王爷多少吃一点,今天厨房烧了荷叶鸡。"
"哦?"李固问:"已经有荷叶了?"
"是,王爷尝尝。"
荷叶鸡闻着一股荷叶清香,阿福看着自己那碗色香味都没有的羹汤,叹口气。
忍吧,反正已经过了大半了。
李固打发紫玫去外间取扇子来,一边把自己的盘子朝阿福的方向推了一点,小声说:"快吃。"
阿福瞅瞅晃动的帘子,飞快的夹了两块肉和一挟菜放进自己嘴里。
她正努力的嚼,紫玫已经进来了。
李固端着自己的碗小口吃饭,嘴边露出孩子气的笑,阿福也想笑,可是嘴里都是菜,不敢咧嘴。
就像趁大人不在恶作剧的顽童一样,两个人分享着一个小小的秘密。
这秘密,让人这样快乐。
紫玫看着阿福嘴角的油渍,若无其事的转过头去。
唔……偷吃不要忘擦嘴,这可是句老话了,甚是有理。
有的时候,看到什么事要当没看到,听到什么话要当没听到。
难得糊涂嘛。
朱氏一个人坐在屋里,饭摆在桌上,她一动也没去动。
她是万万想不到李固会对他说出那样的话来。
天下男子,哪有不喜三妻四妾的?就是原来后街开小茶楼的那个周老板,个人又矮,还生了许多麻子,家里还有一个妾……
外面天不知什么时候转阴了,太阳躲进云里,屋里面闷得很。
朱氏推开窗子,院子里开着鲜艳的花,红黄白绿各色交杂,像是一匹展开的锦缎,在阳光下肆意铺展。
可是花无百日红,李固他现在没有想要别人,可是再过个三年五年,少年夫妻的新鲜劲儿亲热劲儿都没了,李固还能像现在这样想这样说吗?到时候……他要是纳了别的有权有势人家的女儿,阿福该怎么办?
阿福还是小,只顾着眼前恩爱,想不到以后。
朱氏觉得身边空落落的,小丫头端茶进来,轻声劝:"夫人,天热也得吃些东西,不然喝些汤也是好的。"
朱氏摇头,她没胃口。
同样没胃口的还有连成王的面都没见着的婉秋姑娘。
庄子里人人心中都有盘算,对这位婉秋姑娘到底为什么来,会怎么做,将来又是什么样子,种种揣测流言都有。衣食住上头都没人刻薄她,可是她若想和谁说句话,那人有如看见了大麻风一样会转头就跑,躲不过的也只勉强招呼,便推说事多繁忙走开。婉秋想想,她有多久没和人正经说过话了?
饭送进屋来,两荤两素,还有饭和汤。小丫头端上饭来便退出去,一个字不多说。
婉秋端起碗来,又放下。
她才没有胃口,比同在山庄里的,离她不远处院子里的朱氏更没胃口。
朱氏担心阿福的将来。
她是担心自己的现在。
正文 六十八 不足三
韦素终于从城里赶来了,一个照面,阿福几乎没认出他来。
杨夫人在一旁面色不愉,一巴掌就抽了上去:"你还记得我们啊?我还当你早把我们忘到脑后去了。"
韦素一边陪笑一边作揖:"看您老说的,王爷跑回来了,城里头的事儿可还没完呢,我要是也一起跑了来,那一摊子就扔着没人管了。"
他笑着朝李固阿福分别作揖:"见过王爷,夫人。"末了儿曲起手指头朝摇车里的小家伙儿也拜了拜:"见过小世子。"
阿福仔细打量他一眼,也黑了,可是倒没像李固一样瘦下去,倒好像壮实了许多,以前穿着长衫时,风流倜傥衣袂飘摆,现在却觉得长衫似乎都撑的鼓了些。不是胖。是……结实了。
"城里也没什么好带的,嗯,这个算见面礼吧。"韦素从怀里摸出一块玉来,温润莹泽,一看就知道是上品。杨夫人摇头说:"这不是你和启哥儿一人一块的么?快收起来,这还是你们祖父当年留下来的呢。"杨夫人对阿福解释:"当年韦家老太爷无意中得的,据说佩在身上可以辟邪明目,算是家传宝贝了。"
阿福忙说:"这可不能收,你送什么不成,非送这个。"
韦素就笑:"这有什么不行?要说家传,我哥那块传给他儿子就成,我这个人成天东奔西跑,要是摔了掉了,那不更是可惜?再说,我可是这孩子的伯父嘛——"他顿了下,李固说:"叔父。"
"唉,咱们一年人嘛,我大哥那里我是当不了伯父啦,你这儿就让我当一回过过瘾。"又转头和阿福说:"当伯父哪能那么小家子气?我给你就收着,反正就这一块,赶明儿你再生老二老三老五老十的,我可再没得这样的东西送了。"
阿福忍不住笑,抱着儿子两个肩膀直打颤:"什么老五老十的,谁能生这么多。"
可是韦素到底还是把玉放下了。阿福让瑞云好生收起,心里想着,等过了这些时候,将来要么韦素成亲生孩子时,再把这玉还他。东西贵价不论,这是祖父留下的东西,自然还是要让韦家的子孙接着传下去的好。
"我出城的时候遇到朱兄。"韦素说:"他在街边找了个铺面,看来是打算接着做生意。"
"哦?做什么生意?"
"这个倒没来得及说,我在马上,他又赶着有事。不过他说,等满月酒的正日时一定赶来的。"他凑过来,笑眯眯的说:"来,小世子,让伯父抱抱……"
杨夫人不客气的一把揪住他:"你这身上手上脏的,快去更衣洗脸。"
韦素啊啊叫了两声:"让我先抱下过了瘾再去……"
养父人呢铁面无私:"不成!"
韦素跟着杨夫人从屋里出来,刚才那股胡闹的架势就收起了一多半。
杨夫人松开手,说:"跟我到那边去吧,你先歇会儿,等下还有的忙。"
韦素说:"我就知道我是劳碌命,在城里昏天黑夜,到这里还得接着干活。"
"你还是王府詹事呢。"杨夫人说:"在其位,谋其政。这些活儿本来就该你干的。"
顿了下,杨夫人放软了声音说:"过去的事儿。
韦侍郎和夫人的追诰已经发过了吧?韦侍郎是为国尽忠的,夫人又是节烈双全……韦家将来,可都要靠启哥儿和你两个人,你别太难过,万事朝宽处想。"
韦素点了一下头,什么也没说。
远远的,一个女子朝这边走来,韦素眯了一下眼,杨夫人脚步顿了一下,并没有停。
韦素是认识她的。当时行宫把人送来,李固根本没见人就打发了,韦素倒是安排车马时见了她一面。
"这不是那个婉钰么?"
"现在叫婉秋了。"杨夫人说:"看起来也不太安分。"
"要是看起来安份的,夫人您反而更不放心吧?"
杨夫人冷笑一声:"几天没见你,还这么猴精猴精的。"
韦素急忙陪笑:"您可千万别和我一般见识。要不,就打发了她,省的碍眼。"
"再等等吧,行宫那边虽是没什么动静,可我总觉得……"杨夫人摇摇头,没继续说:"刚才刘润还说有事情找你商议,你换了衣裳先吃些东西垫垫肚子,我让他过来找你。"
韦素洗过了穿上衣裳,头发还湿漉漉的他也懒得擦,端起茶来喝了几口,正掰开一块酥叶子饼,刘润已经推门进来,微笑着一拱手:"韦詹事有礼。"
韦素一笑:"刘内官客气。"
刘润坐下来,给自己倒了杯茶,叹口气说:"要有好戏看了。"
"唔?"韦素刚咬了一块饼,不知道他这话从哪儿冒出来的。
"你还记得那天我带人去找那位朱姑娘吧?"
韦素伸着脖子把饼咽下去,又灌了一口茶:"怎么不记得?不是说人找回来了么?"
"人是找回来了,不过那个史三嘛……"
"听说跑了?"
"没有。"刘润说:"他还没跑出一里地就让老张虎的人逮住了,转了两圈儿没交到我手里。"
"哦?"韦素也有点意外:"他还有靠山?"
"来头不小,我让人盯着,一路往那边去了。"
刘润的手朝东边指了下,韦素会意,又摇了摇头:"那倒便宜了他。"
"便宜?我看便宜不了。"刘润说:"行宫现在那边三个人,玉夫人,王美人,三公主……"
韦素插嘴:"才三个女人而已,以前宫里人不更多?"
"这可不一样。玉夫人的手段,王美人的来历,三公主么……这会儿与平时不同,斗的只会更狠。"
"嗯,这倒也是。"韦素举起杯来和刘润碰了下,喝了一口茶:"反正不关我们的事。"
刘润摇了摇头:"未必,那位王美人,与阿福,有旧。"
韦素好险一口茶要喷出来:"与阿福?"
"那天王美人来我没有近前,听紫玫说的,她们从前一定见过,而且应该极熟。"
韦素瞥他一眼:"你就是弯弯的肠子多,既然阿福认识她,你问她去不就明白了。"
正文 六十九 暑热一
满月那天阿福终于痛痛快快洗了个澡,感觉身上搓下来的泥没有一担也有三斤。满月宴席那天一早庄上便宾客盈门,阿福听着车马喧嚣声,觉得朱氏那句话真没有说错,的确是富在深山有远亲。别说他们住在山边,就算搬到海岛上去,大概这个满月宴也会办的如今天一样热闹非凡。
洗完澡洗完头阿福觉得整个人轻了十来斤,穿衣时又费了些难——恐怕不合身。结果一套上,阿福发现——胸部变紧了,腰部却变松了。一品夫人的衣裳到现在还是没有,幸好头面首饰不缺。阿福今天也只需要露一面,男宾在外头,杨夫人在西院招待女眷,阿福要做的只是抱着儿子在两个地方都露个面就成。
阿福从做了夫人之后,还是头一次在众人面前露脸。她抱着儿子刚从后堂出来,前面几百双眼睛刷的一下全扫过来,阿福微微有些不自在,刻意放慢了步子走路。那些目光有好奇,有探寻,有估量……还有许多复杂不明的,无法判断的意味。
皇上的圣旨到了,骈三骊四,阿福和李固跪着接旨,刚满月的儿子也被杨夫人抱在怀中跪听。厅里院里的人无不肃然跪拜,宣过旨之后,皇帝的满月礼也一样样的抬进来让人过目,四周的人啧啧称赞,小声谈论那珊瑚如何,如意又怎样。其他人一都备了礼,玉夫人送了全套金器和布匹,李馨也有礼物送来,是一套白玉的长命锁和富贵镯。王美人送的要雅的多,是名笔名砚名墨名纸这些东西。
来的女眷中阿福几乎一个都不认识,杨夫人热情招徕,向阿福介绍,这是某侯夫人,这是某诰命夫人。但凡来的,个个都得向阿福行礼,顺便夸夸孩子。又是天庭饱满,又是眉清目秀,又是命格不凡,又是前途远大,阿福笑的嘴酸,好不容易杨夫人帮她解围,说了句:"小世子该喂奶了吧?"阿福才得以从那些人的热情包夹中退场,脸上身上都出了汗。
瑞云也有点狼狈,刚才人太拥护,她的鞋差点被人踩掉,袖子也给扯歪了。日头很毒,晒在地下白花花的,人一多,更显得热。
"夫人真走的及时,再不走啊,我看她们就该张口说订娃娃亲了。"
阿福深以为然,对杨夫人说:"她们若是对您提起来,可千万不要答应了。"
杨夫人见惯这种场面,耐性极好,笑眯眯的说:"咱们小世子,将来必定有好前途好媳妇,今天这些人不过是些趋炎附势的小人,哪里配得上咱们。"
瑞云小声说:"那些夫人们脸上的粉涂的厚极了,命服又是好几曾的严实料子,一个个热成那样,倒是得让厨房预备解暑汤,香雪茶,凉巾帕这些东西,省的一时要用时手忙脚乱没处抓寻。"
杨夫人看看她:"瑞云这丫头倒是想的周到。"
"哪儿是我想的。"瑞云说:"早上夫人就说,今天天热人多,得防备宾客中暑。"
阿福差庆和去前面看李固的情形,想必不会比她轻松到哪儿去。但是那些人名为庆贺满月而来,其实都是奔着李固来的——确切的说,是奔着成王这名头来。庆和机灵的很,不多时就回来,说:"前面还好,韦詹事在张罗,王爷说一会儿就回来。"
阿福累了一上午,连口水也没顾上喝,瑞云问她想吃什么,阿福摇头说:"素淡的——有咸味儿就行。"
瑞云忍着笑去了,端来了面条,浇着五色时蔬在上头,红绿黄白紫的菜丁看起来五色缤纷,吃起来更是清爽可口。
"厨房就这个最多,我让他们捞了条面条来,配上素浇头。夫人要觉得合口,就多吃些。"
阿福先喂了孩子,然后自己吃面。不知是太久没吃着正常的东西了,还是因为今天实在太累太饿,吃了一碗不够,又添了一碗。
"咦?你已经吃上了?"
阿福起身扶李固在桌边坐下:"累不累?"她闻到一点酒气:"喝了多少酒?"
"只喝了三杯。"李固揉揉额角:"天气热,喝一点就觉得头晕。"
阿福忙吩咐人端解酒汤来,预备摆饭。李固摆摆手:"不用那么张罗,我没有胃口,你吃的什么?给我也来一份就得。"
"素浇面。"阿福拿汤匙就舀了一勺自己碗里的面汤给他尝。李固品了品:"唔,清淡可口,一点不腻。"
"那给你也盛面条吧。"
李固握着她的手:"儿子呢?"
"在里屋,睡了。"
阿福瞅着屋里没人的空档,轻轻凑过去在李固脸上亲了一下,然后快快的缩回来,就像初谈恋爱怕人撞见的小姑娘一样。李固先是怔了一下,然后脸慢慢的有点红。紫玫和瑞云端了面条小菜进来。看着李固脸上发红,还觉得是酒劲冲的,紫玫说:"回来沏盏浓茶就好了。"阿福别过脸儿去偷笑,李固脸上没什么表情,好像并不心虚一样,在桌底下却紧紧抓着阿福的手。两个人的手心里都有点汗,潮潮的,热热的握在一起。
李固用完饭漱洗过,瑞云她们都退了出去,屋里只剩他们良人,儿子在一旁睡的极踏实,多半今天上午抱去见人,他也觉得累。
夫妻两个好久没亲近了,阿福胸口有些麻麻的痒,知道是胀奶,想脱开身去把衣裳换了,李固却没有松手。
阿福没擦脂粉,身上的气息带着淡淡的清香,李固低声问:"你头上擦的什么?"
"哪有擦什么……"阿福想了想:"是了,梳头时用的水里泡着茉莉花儿。"
李固微微笑着,低声在她耳边说:"好香。"
两个人简单的很,可是听起来却让人觉得跟千言万语一样,什么意思都有了。
他的气息热热吹在耳朵上,阿福半边身体发酥发软,李固又问了句什么,她没有听清。
"这会儿……行么……嗯?"
阿福有点结巴,脸上烫烫的热:"常医官说,说……"
"说什么?"
阿福闭紧了嘴,不吭声。
李固过了片刻就明白过来,唇落下来在阿福唇上轻轻一触,接着整个人也俯了下来。
正文 六十九 暑热二(280加更)
阿福是头一次来东苑。
在她印象中东苑沧桑破旧,再想象的夸张点,大概快墙颓屋倾了。
其实全然不是。
东苑的确没有皇宫那样金碧辉煌。但毕竟是前朝遗宫,占地一点都不小,宫中的玉液池是和繁河水相通的。
虽然后来修缮过几次,但整体的墙,栋,房,梁,檐,还都是古旧的前朝样式,阿福倒觉得这种不张扬不奢侈的风格好,比较之下,京城的皇宫就显得偏于浮华。
等到了近处,就看得出来的确是陈旧沧桑了,就算新上漆,整过墙幔过地,那种陈旧感是骨子里的,盖不掉,刷不走。
张氏抱着李信,这孩子很有志气,和小侄子一比,他是奶娃娃要人抱,自己是叔叔,是大人,要和李固一样自己走。杨夫人跟着,怀里抱着李誉——他的小名还是变成了小月亮,没法子,李固坚持己见,非认为阿福就中意这名字,不顾她后来再三解释说自己随口喊喊并不是有心,李固就说:"随口喊的,才正是自己中意的呢。这名字有什么不好的?小月亮小月亮,挺好的。"
阿福回过神,他们站在知易宫外,高正官从里面迎出来,笑着向李固阿福行了礼:"成王爷,夫人,小世子,快进去吧,皇上可念叨了好几次哪。"
阿福的裙摆有些长,走路的时候不得不多加小心。李信看着大人们屏息肃容,也跟着乖巧起来,唯一不受影响的就是那位呼呼大睡的月亮小朋友,让他这个年纪就学会对皇帝毕恭毕敬,也着实有些太困难。
知易宫的宫室显得敞亮,虽然里面也有一种陈旧的气息在静静弥漫。
皇帝在偏殿见他们,阿福与李固拜了下去,皇帝的声音听起来很温和:"起来吧,来,孩子让我瞧瞧——这还是我头一个孙子呢。"
杨夫人将孩子交予阿福,阿福再走到皇帝身旁。
她头一次离皇帝这么近。
这个人看起来年纪一点也不大,不像有李固这么大的儿子,孙子都抱上了。他是个相貌堂堂的中年人,李固的相貌和他不相像,他的轮廓更刚硬,李固的要柔和的多。
小月亮睡的很踏实,小脸红扑扑嫩生生的,眉毛疏淡,茸茸的头发很柔软服帖,身上带着一股甜甜的奶腥味儿。
"这小子真壮实。"皇帝夸了一句。
皇帝抱了一下就把孩子还给阿福——这已经是莫大的荣宠了,再抱下去不但别人会多想,阿福还担心这个恐怕没抱过孩子的男人会把月亮弄哭弄醒。
不过一把孩子接回来阿福就大呼侥幸:托着小屁的手上感觉一热——尿了。
好在没尿皇帝身上。
高正官真是察言观色的一把好手,一看阿福的表情,就殷勤的过来:"夫人请随我来。"
阿福朝皇帝施礼告退,随高正官出来,转了两个弯子,高正官推开一扇门:"夫人还需要什么尽管吩咐。"
阿福毫不客气:"麻烦高正官,我想要盆热水。"
热水很快送来,还有热茶与点心。杨夫人帮着阿福把尿布换了,阿福背过身,松开衣襟给儿子喂奶,杨夫人轻声说:"夫人,中午怕是赶不回去。"
"嗯。"
"要不要跟高正官说声,安排间房夫人好好休息一下?"
"算了……"人生地不熟的,人也轻松不下来。
杨夫人点点头。也是,行宫的情形她们差不多两眼一抹黑,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阿福把衣襟拢上,儿子又沉沉的睡了。杨夫人走过去推开了窗子,一丝风吹进来,帐幔微微晃动,阳光照在窗上,桌上,明晃晃的让人眼花。杨夫人没动桌上的点心,把早上预备好的糕饼拿出来,阿福吃了一块儿,喝了一点水。揽着儿子在榻上斜靠着养神,来的时候车子有些赶,阿福又久没出过门了,觉得骨头都颠的隐隐生疼。
她刚眯上眼,门忽然被推开了,杨夫人站起身来,进来那人穿着粉缎宫装,笑靥如花,招呼了一声:"杨夫人。"
杨夫人笑着行个礼:"三公主来了。"又转头说:"夫人,三公主来了。"
阿福要起来,李馨快步走到榻边按着她:"别起了,今天赶路很辛苦吧?你才刚出月子。"她低下头看阿福身畔的孩子,看的极入神,声音很轻:"真可爱……嫂子,他像你多些,不过额头和鼻子像我哥。"
阿福声音也低:"像我就成蒜头鼻啦,可不好看。"
"嫂子是福相,有什么不好的。"李馨小声开玩笑:"再说,我哥又看不见,你就是天仙也白搭嘛。"
阿福怔了一下,李馨也觉得自己这话说的有点不妥,笑着捋了一下鬓边的头发,直起身来。
"你瘦了些。"
"嗯……我住在后头枫溪阁,也是老房子了,一刮风听到屋顶房梁吱吱的响,真怕会塌下来。"
李馨找话题的功夫不是白给的,以前在太后跟前,不管真真假假,总是最得意最能讨好的一个,只要她肯,聊天是一件相当轻松愉快的事。
海兰跟着李馨过来的,与杨夫人别后重逢,两个人在门外轻声说话。杨夫人问她过的可习惯,海兰说:"还好。行宫这边人少,是非也少些……"海兰压低声音说:"就是,王美人和玉夫人……总是让人觉得有些怪异。"
"少看少说。"杨夫人从海兰和海芳十岁进宫就一直将她们带在身边,要说不关心那是假的。可是宫中就是这样,跟了不同的主子,自己将来的路就由不得自己了。
海兰点点头。
她还有很多话没有说,杨夫人也没有多问她什么。
毕竟不是从前了。
李馨正和阿福聊的开心:"窗子后头有一片园子地,虽然说是杂草清过了,可是前天居然让我看到一株香瓜,结的小香瓜跟指肚那么大,青青的,我想等着它熟了摘下来吃,又怕先有地鼠来啃了去,也没有什么办法。"
阿福拍哄着儿子,小声说:"养猫。"
李馨点点头:"真的,我倒没想过。回来就让人找只猫来养。"
门外宫女传报:"玉夫人来了。"
正文 六十九 暑热三
通报时玉夫人已经走了进来,她穿着一身玉白色织锦宫装,容颜清减,仿佛弱不胜衣,走动间衣裙上的银色莲花纹若隐若现,那种清雅含蓄的风情仍如少女。头上也并没有梳繁复的宫髻,她往李馨身边一站,倒比李馨还显得清纯。
"玉夫人。"阿福站起身来,她只行半礼。
"见过夫人。"李馨也向她见了礼。
"啊,快别多礼,可别把孩子弄醒了。"玉夫人笑盈盈的走过来,也如李馨刚才一般俯身瞧孩子,不过她停顿的时间比李馨要长,看着孩子可爱的睡颜,目光有些移不开似的:"他可真漂亮。"
玉夫人自己不久前曾经失去一个孩子,或许因为这样,她看着新生的婴儿,心情格外与别人不同。
阿福一想到这位绮年玉貌的玉夫人和李馨相差不到两岁,而已经是自己儿子的祖母辈,心里就觉得一阵膈应,怎么也舒坦不起来。
阿福说:"夫人请坐,劳您来探望实在不敢当。"
"这是皇上的头一个孙子啊,又是在这样的时候……"
一提到时局,屋里闷下来。阿福拍着儿子,偶一抬头,玉夫人正转身吩咐她的宫女事情,李馨看着她的背影,目光有些……
那只是一瞬间的事,李馨拨了一只香蕉递过来,阿福接了,她想告诉自己刚才是看错。
不过……
阿福咬了一口香蕉,发觉看起来黄熟的黄蕉根本还生着,满嘴都是涩味。
"院子里花开的极好,咱们出去说话吧,省的在屋里扰了小世子安睡。"
阿福将襁褓拢了下,杨夫人过来看护,阿福便站了起来。
庭院里的树下有石桌石椅,虽然是暑天,还是体贴的垫了锦垫。李馨摆摆手:"我不用那个,坐的怪热的。嫂子你还是垫着吧,刚出月子,还是当心些好。"
玉夫人那身衣裳到了阳光下更显得光华灿烂,晶莹皎洁有如水晶,衣袂飘飘,就是丹青妙手也绘不出这时候她的美。
阿福遥遥望着,太阳正好,她只觉得心中微微发冷。
玉夫人的美貌绝对可以倾国倾城,毫不夸张。
只是,让人觉得,很难捉摸,很难接近。
李馨问阿福:"怎么没寻个奶娘照料世子?你自己奶孩子?"
阿福点点头:"外面乱过,好的奶娘不好寻,寻来的人也不放心。自己的孩子自己带着,也亲近。"
李馨点头说:"虽然不太合体统,不过现在确实不比平常时候。"顿了一下,李馨问:"你们什么时候搬回京城?"
"在城外住的习惯了,我都没想过想回去。住山边很好,早上可以听到各种鸟儿啼鸣,山间的晨雾被吹来吹去的,太阳都升起来了还不散……"
李馨露出怀念的表情:"是啊……那里可真安静。"
阿福趁机说:"你也搬回来吧,跟皇上说一声,咱们住一起不好么?你不是也和你哥最合得来?住山庄里可有多舒服自在,还有你弟弟你侄子陪着你——将来就算要嫁人,选择上也自由得多不是?"
她是真的希望李馨回来,可李馨出了一会儿神,还是对阿福摇了摇头。
阿福端起茶来喝了一口,没再说话。
四下里静悄悄的,庭院里长着的不知是棵什么树,枝叶间开着细小的花朵,静静的落下来,在地下铺了一层。
外面又有人通报:"王美人来了。"
阿福有些紧张,身体坐直了一些。
李馨同情的看了阿福一眼,小声说:"你今天清静不了,谁让我这侄子这样招人爱呢?"
阿福紧张的原因并不是因为这个。
王美人……这个王美人……
阿福曾经为她担心了许久,可是再次见到她之后,阿福发现自己一点也没有重逢的喜悦。
在山上的师傅,和现在的王美人,明明是同一个人,但是阿福却觉得她们完全是两个人。
王美人穿着一身亮紫色宫装,这种颜色异常浓艳,一般人穿这颜色若是弄不好,会像是臃肿俗艳的大茄子一样。
可是王美人却压得住这颜色,整个人款款走来,仿佛行宫远近盛开的大丛大丛的杜鹃花,茂盛,艳丽,举止娴静,风貌楚楚。只这样,一点都看不出她比玉夫人大了好些岁,阿福曾经揣测过她该是三十上下的人了,或许还要更大一些,可是这样看,就与李馨阿福她们同样,仍然是在最好的岁月年华。
和她一比,玉夫人的那种倾城之貌不知道为什么一下子显得脆弱虚浮起来,就算五官更精致,可是风韵这东西真玄妙,形容不出,却感觉分明。王美人的丰姿就像扑天匝地盛开的杜鹃花,让那个人情不自禁的屏息凝神,说不出话来。
阿福定定神,站了起来,与王美人相互见了半礼,王美人又向玉夫人见了礼,玉夫人笑盈盈的招呼:"王姐姐也来了?快坐吧,今天的茶好,姐姐可是来的巧了。"
王美人微微一笑:"正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呢。"
她的话乍听没什么,细品却像是另有一种意味。她坐下来,宫女跪着替她理好裙摆。
阿福越觉得这个人——很陌生。
王美人问:"王爷与信殿下都不在?"
阿福应了句:"皇上留下他和王爷,现在都在前殿。"
"哦,想是皇上想念他们了,要多说会话。"王美人微微一笑:"小世子呢?"
"睡了,让人抱出来给您看看吧。"
"让他好好睡吧,小孩子睡的香才长的好。"
阿福答话答的小心,比对着玉夫人时还要谨慎。
也许是一种直觉。
她觉得——王美人,比玉夫人还要危险的多。
这不用讲什么理由,就是直觉。
王美人端起茶来,浅浅的挨到唇边,似是喝了,不过杯中的茶并不见少。
只是一点浅浅的红痕留在杯子边上。
阿福忽然想起从前。
在山上的时候,她服侍着那个安静的女子。
在山上的她,唇上是不用胭脂的,所以杯上自然不会留下印痕。
现在却完全不同了。
这种各自揣着心机装和睦的日子,别说阿福过不来,就是作为旁观者,她也觉得身上发寒心中发冷。
无论是华贵的皇宫,还是这古旧的东苑里,后宫的女人都是一样的。
看着李馨脸上明艳的笑容,阿福觉得鼻子有点酸。
这就是她的选择。
时时刻刻,天天年年,不能松懈,不能解脱。
正文 七十 旧事一(290票加更)
阿福有些后悔,怎么也该先打听一下行宫的情形再过来。现在表面上一团和气,但是谁知道这一位美人一位夫人之间到底是如何的暗潮汹涌?
果然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啊——
阿福托辞说要回屋看孩子,李馨也跟着站起来:"这孩子我真是喜欢,怎么看也不够。嫂子,不如你们多住几天吧?"
阿福只说:"上了年纪的人常说,小孩子不要轻易换地方住。"
"啊,真可惜。"李馨似有所指的说:"行宫太冷清了,嫂子,我觉得父皇也一定很想我哥和阿信,说不定会留你们住下的。"
阿福在大太阳下居然打个寒战,这不是没可能的!
可是,住这里?阿福顿时觉得前路一片漆黑。
"啊,我也只是说说。"李馨看她脸色不对,急忙解释:"我哥已经开府了,就算父皇想他,也不是不方便见面,不会留他在宫中住的。不过,阿信……"
阿福定定神,知道李馨说的有道理。
当时把李馨交给他们照顾,并没有什么说法,不过是权宜之计。当时李信若不跟他们走,在后宫中只怕不明不白的就夭折了。
可是现在情形不同了。
皇帝的儿子死的死丢的丢,居然只剩下眼前这两个,一大一小。
大的眼睛还不便,小的……
阿福觉得有些揪心,要把李馨送回这吃人的宫廷里来,她是一万个不愿意。
这里有谁真心疼爱他?能够无微不至的照顾他,滴水不漏的保护他?只怕皇帝越看重他,他越危险。
两人进了屋,小月亮李誉恰好又该换尿布了。
阿福喂他奶的时候,这孩子的眼睛睁得圆圆的瞅阿福。
李馨轻轻捏着他的小手玩:"真软啊,好像没骨头。"
杨夫人说:"小孩子嘛,都这样儿的。到百天之后,就会硬实多了。"
阿福轻声问:"王美人……你知道多少啊?"
李馨声音也轻:"宫里人的说法是,他天景十五年就应选进宫了——"
"天景十五年?"诧异的是杨夫人。
阿福转头看她,杨夫人忙告罪,阿福问:"十五年有什么不同?"
"也没有什么。"杨夫人说:"不过……先头韦皇后,也是那年应选进宫的。"
阿福怔了一下。
李馨说:"我也听说过,这么说来,王美人实在是……比现在后宫里的美人夫人们都……"
阿福知道她想说什么,王美人论起来只怕比那些人资历都老。像后来的有地位的宣夫人瑞夫人丽夫人何美人她们……
阿福难以相信,王美人和李固的母亲竟然是同年进宫的人?那风情万种的模样怎么看也不像是,已经……已经半老徐娘了。
阿福有点出神,要是李固的母后还在,是不是,也是这样年轻漂亮啊?孙子都有了,可肌肤是光洁晶莹,眉目如画,有如豆蔻年华的少女。
可是,她既然进了宫,阿福又怎么会在宫外见到她呢?她为什么一个人生活在离山上?在阿福遇到她之前,她在哪里?在做什么?在与阿福分离之后,她又去了哪里?又怎么成了现在的模样?
李馨看来也是憋了一肚子的疑问:"杨夫人,您认识她吗?按说,她要那么早就进了宫,您该见过吧?"
杨夫人摇摇头:"我当时不过是普通宫人,待选进宫的良家子和官宦之女们见的并不多。后来我到韦皇后身边伺候……可我的确从未见过这位王美人。"
李馨好看的眉头皱起来:"真奇怪,应该有人知道的……"
是的,但是知道的人,也许早不在了,也许就在年前的动乱中死去了。
现在行宫的人,多半对以前的掌故不清楚。
静了一下,李馨像发现新大陆一样惊喜的说:"我听到他咽奶的咕咚声了,吃的真带劲儿。"
"嗯,男孩子是这样的。"
李馨有些失神,阿福敏锐的发觉她必然是想起了弟弟李哲。
"不知皇上会赐宴么?"
李馨回过神来:"要赐也是王兄和李信有份,我们不必。你饿了么?饿了就传饭了,反正行宫这边吃的很乱,有人吃两餐有人吃三餐,厨房总备着。"
杨夫人往外看看:"玉夫人和王美人好像走了。"
阿福也看,真走了。
她本能的松了口气。
李馨说:"走了正好,咱们吃不用应付她们。嫂子,我们可有好久没在一起吃过饭了,我时时想起你做的鱼汤鱼丸。"
阿福也想起从前,只觉得那时的快乐有如一场盛夏的光影,迷幻,短暂,令人着迷。
阿福让人上前殿去打听,回来时果然说,皇上赐宴成王和信皇子。
饭菜摆上来,李馨吃完一碗饭还要再添,笑着说:"我好久没吃这么多了,今天倒觉得胃口好。"
阿福倒不如平时吃的踏实,每样菜尝了一点点,吃了一碗饭。她在这个全然陌生的地方感觉到一种无法释怀的紧张。
李馨劝她歇一会儿中觉:"回来还要赶路回去,着实不近,路上又颠的很。"
阿福摇摇头:"睡不着。你呢?"
"我也不睡,咱们多说会儿话吧。"屋里没有旁人,李馨低声问:"我看你以前是认识王美人的?"
阿福点点头,这个事情她没有瞒李固,也没打算瞒着李馨。
"我曾经在山上服侍一位道姑师傅,她姓王。"
李馨诧异之后,出了会儿神:"她……你……"
看样子这事情实在让人抓不着头绪。
"那会儿我什么也没多想,后来她有天离开再没回来,我又进了宫,想不到会在这时这里再见。"
李馨摇摇头:"这事情我对旁人不会说,嫂子你也别告诉旁人了,只怕……"
"没别人知道的。"
"嗯。"李馨靠在凉榻一侧,看着阿福:"嫂子,你变漂亮了。"
"嗯?净说好听的。"
"不是,真的。我以前听人说,女人生完孩子,才是真正的女人了,这话真的不假。"
阿福笑笑。
李馨和她靠在一块儿,小声说:"不知道为什么,我以前和固皇兄亲近,可是现在觉得嫂子更亲。"
阿福想,也许……虽然李馨不知道,可她们毕竟来自同一个世界啊。
阿福曾想过要不要和李馨说破此事。
不过,说不说,似乎也都不重要。
远远的,宫院深处隐约传来女子的歌声,听不真切。
"庭陬有若榴,绿叶含丹荣。"
阿福侧头倾听,随口问:"什么人在唱?"
李馨说:"怨女啊。"
可不是么,宫里就是怨女多。
"翠鸟时来集,振翼修形容。回顾生碧色,动摇扬缥青。幸脱虞人机,得亲君子庭。驯心托君素,雌雄保百龄。"声音似远似近,庭院里风吹的花叶沙沙作响,阿福怔怔的听完,李馨打个呵欠:"唱的是鸟,又何尝不是在说人。"
是啊。
鸟如此,人亦如此。
正文 七十 旧事二
阿福也迷糊了一阵,感觉脸上有些微微的痒才醒了过来。
李固坐在榻边,手轻轻搁在她的额头上。
阿福一动,他就微笑了:"累不累?歇的好吗?"
"没想睡的,不知怎么睡着了。"阿福在他身上闻到淡淡酒气:"喝酒了?"
"没喝多少,陪父皇。"
李馨不知道什么时候离开了,阿福觉得心中有些空落落的。儿子在她身旁睡的正香,小嘴边有可疑的水渍——
嘻,流口水。
阿福靠着李固坐着,忽然想起一事:"阿信呢?阿信在哪里?"
李固感觉到她的惶然和情急:"别担心,没事儿的。他也睡了,就在西边屋里,他奶娘还有元庆守着呢。"
阿福松了口气,轻声说:"我……刚才担心,皇上是不是要把他留在这里。"
"父皇没提这件事。"顿了一下,说:"就算……那也要他再大些,五岁,六岁,能读书能懂点事才行。"
看来皇帝也明白,把一个完全不会保护自己,别人欺负了也说不出来的孩子放在宫中,那真是唯恐他死的不够早不够快。
那边屋里有声音,没一会儿元庆抱着李信过来了,小家伙儿眼没睁开,嘴里嘟囔着:"嫂子……嫂子抱抱……"
阿福把他接过来,元庆一头是汗,不知是急的还是抱孩子过来热的。
阿福抱着哄了哄,李信又沉沉睡了,头发揉的乱团团的,衣襟也都散了。
阿福把他放在儿子旁边,叔侄两个一起呼呼大睡。
"真像兄弟俩。"
"嗯。"
阿福发觉自己是把李信当成了另一个孩子来疼的。
李信的脸上已经可以看出极清秀的轮廓,真不愧是一代佳人丽夫人的儿子。
阿福的声音放的更轻:"我们什么时候回去?"
"再过一会儿也可以,左右天黑时能到。"
刚出来半天,她已经开始想家。
是的,想家。
山庄比城里的王府更有家的感觉。那样安静,恬然,风静静的吹过,庄里引了一条溪,原是为着赏景,阿福她们开了地之后,也用那水浇菜浇花。
菜长的极好,自家种的东西,吃起来特别香。
"那就走吧。"阿福不想在这里多留。
这座行宫,和皇宫一样,带着一种沉郁的感觉。
让人觉得待的久了,就会被这里同化,被这种郁气淹没。
小李信和小李誉被人抱着,像小猪般都没有醒。
阿福他们出来时,高正官来相送,来时轻车简从,去时却多了好几辆车,装着各种赏赐之物。阿福抱着儿子上车,李固坐在她身侧。
车帘放下,马蹄声声,马鞭脆响,还有车轮轧轧的声音,人们招呼着"让道""坐稳",一片喧嚷。阿福靠在李固怀里,低头看儿子,小孩子八成听力发育还没完全,这样吵,也不醒。车帘半挂着,透过垂纱可以看见两旁的景色。如烟垂柳,火辣辣的杜鹃以及东苑高大宫墙都在向后退去。
等那深色宫墙从视野中消息,阿福终于彻底的舒口气。
然后,李固似乎也放下了什么包袱一样,整个人也松懈下来。
两个人都有些为对方的表现诧异,然后阿福先笑了。
李固发觉她在笑,肩膀轻抖,胸腔震颤。
还有,身边人心情愉悦时,就算他看不到,也能感觉到弥漫在身周的轻松快乐。
阿福有些自嘲的说:"真的轻松日子过惯了,到了规矩大的地方人就不自在。"
李固握着她手:"我也是。"
五十笑百步,夫妻俩都一样。
车子走的快,午后的阳光炽烈,车子走起来便能感觉到有风,车窗边的纱帘飘动,远望出去的景色因为那纱色的遮掩,时而清晰,时而朦胧。风吹来草木的气息,青涩,自然,淳朴。远远的田野里有劳作的人,看上去像一张画里画出来的景致。
"阿福。"
"嗳?"
李固没说话,只是偏过头,唇轻轻在阿福的脸颊上蹭过。
那微微的痕痒,一直触动到人心底。
他的气息恬淡,这样的温柔。
阿福忽然想起自己醒时的感觉。
原来不是他的手的触摸,而是……
阿福微微仰起脸,唇轻印在他的下巴上。
"唔,变硬了……"
他们都在岁月里改变。李固成长了,阿福也是一样。
阿福说:"今天和三公主一起用饭,她还夸我变漂亮了。"
李固点头说:"是啊。"
"你又知道了?"阿福打趣他:"你这可是不折不扣的奉承。"
"不用看,我也知道。"
"对了,我们今天说起……王美人的事。她和……和母后是同一年进的宫呢。"
李固凝神听着,问:"与母后同年?"
"是。"阿福小声说:"还有说,她也是王家的远亲,但是她后来怎样,没人知道。也打听不着她为什么事隔多年又重出现在众人眼前。"
李固握着她的手微微用力:"这些事,你不要去沾上。"
阿福能感觉到他的关切:"我知道。就是我们私下说一说,我也并没有要刻意打听。只是——你知道,我心里总是放不下这事。到底,我和她是旧识。"
李固安慰她两句,眼微微眯着,脸上是若有所思的神情。
马车一路走的很是平稳,中间停下来一回,稍事歇息又再上路。太阳快要落下去,天边映染成一片橘红的霞彩绯色。这样看出去,原野莽莽,天地平阔,弄人荷锄相唤而归,远远驻足遥望这支从大路上行过的车队。
这样的宁静,几乎让人忘记了一场动乱刚刚结束,而人们仍然未从苦难中挣扎脱身。
远处可见炊烟袅袅,队伍前面有人喊了声:"要到啦!大家加把劲儿。"
后面的人哄然答应着,车子果然快了不少。
阿福精神一振,李固笑着说:"不用急——还是你饿了?"
真的饿了。
今天在外头没像平时在家中一日吃几次汤羹膳食,阿福的嘴和胃都养娇了,李固笑话她:"这就是由俭入奢易。"
"不是……"阿福脸有点红,解释说:"就是回家高兴啊。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草窝嘛。"
李固说:"正是。"
终于回来了,哪里都没有在家好。
正文 七十 旧事三(300加更)
"山庄里进了贼人?"阿福愕然,赶紧问:"有人受伤没有?丢了什么没有?"
"两个庄丁一个仆妇被弄晕了,正房,王爷的书房,夫人起居的几间屋子都给翻过……那贼人身手极好,被发现之后,还跃墙朝山上逃了。咱们的护卫人手不够,追了半日,还是追丢了……"
因为阿福他们今天出门,所以大部分人手都带出去了,刘润他们也都不在庄里。
就这么巧让人趁虚而入了?
李固的脸上没什么表情:"丢了什么?"
庆和脸色极怪:"什么也没丢……"
李固揽着阿福:"我记得夫人房中有些摆件,还有首饰……"
"是,可是瑞云姑娘点了一下,夫人的东西都没丢,其他的也没少什么,不过书房案上的那个如意被打碎了。"
李固的脸色并没显得轻松。
贼不要钱,说明事情更棘手。
瑞云红着眼睛正收拾东西,阿福抱着儿子进屋。
"夫人……"瑞云眼泪汪汪的跪下了:"都是我的错,我要不是在绣房待那么久,也不会被贼人摸进屋里……"
阿福真想踢她一脚:"净说胡话。幸好你不在屋里,东西丢了就丢了,你要是在屋里,贼人进来你挡得住?白送了小命儿。"
紫玫在一边把她拉了起来:"快起来。这贼人要来又不是你的过错儿,别哭哭啼啼了,小心把小世子吵醒了。"
她这句倒真灵,比什么劝慰都有用。瑞云往摇床里的小李誉看了一眼,赶紧抹了泪站起来,说话还有点哽咽:"我刚才点过,东西是没有丢,夫人的首饰也一件没少。东西全翻的乱糟糟的,被褥也被划坏了好几床——"
她的表情好像那不是贼人干的,都是她干的,她实在罪恶滔天一样。
紫玫替阿福将外套解下,说:"快过来,别杵那儿了真没眼色。"
瑞云净了手,过来服侍阿福,把首饰摘去,头发放下来。头上沉甸甸的重量一去,阿福长长的松口气。
紫玫小声念叨:"夫人这些首饰也都是好的,下面这小盒子里的,随便拿件出去也够寻常人家吃喝一辈子,难道他们没看到这一盒?"
那小盒里面的珠钏簪环是几样很别致的,阿福从李固给她的韦后的那些首饰中挑出来的。
阿福想,不是没看到。
而是他们要的东西,不是这些。
可是——家里面有什么比金银珠宝更值得人惦记?
用了饭沐浴后两个人头发都湿漉漉的,阿福拿布巾替李固擦,李固也摸了块布捉了她的发尾擦拭。不过他的技术明显不到家。
阿福小声问:"我们有什么东西比金银珠宝还值得人惦记?对了,你书房里怎么样?"
李固摇摇头:"只打碎了如意,别的什么都没少,书信什么的他们没找到,但是字画轴卷也弄的极乱。我也想不到——我这里还有什么值得人惦记的东西?"
他没有和阿福再向下讨论,头发干的差不多,阿福已经睁不开眼,迷迷糊糊的就睡下了。白天的劳累不少,晚上还要起来几次喂孩子。李固有些心疼,想劝她找奶娘,阿福却不是太在意,说白天总可以补一补觉。
虽然庄里出了这样的事情,阿福还是一沾枕就睡着了。
李固却睡不着。
他自己心里清楚,他的手里的确没什么可值得别人惦记到这地步的东西。母后留给他的东西的确珍贵,可是今天这事,分明不是冲着这些珠饰珍宝而来。
那贼人来的这样巧,他们这边出门,那边家里就有贼趁虚而入了?
应该是知道他们要出门的消息。
而知道他们出门的,除了山庄里的人——还有宫里的。
山庄里几乎人人都没睡好,挂着黑眼圈强打起精神来。昨天去行宫的疲倦不堪,昨天留在山庄的心事重重。例外的是,小皇子李信殿下。一早就精神抖擞的冲进屋来。
按礼数,他是来请安的。可是这点儿大的孩子,除了进门说句,哥哥安,嫂子安,然后就一头扑进人怀里来了
"嫂子!"粉团团的李信语出惊人:"我要吃奶!"
阿福好险已经把嘴里的茶咽了下去,不然非喷了不可。
"你……你说什么?"
李信指指正在换尿布——嗯,正在被换尿布的李誉:"他都吃奶。"
言下之意,这一碗水得端平。
阿福发现李信的胆子比一开始的时候要大了——还大了不少。
要放在他刚才李固阿福身边来的时候,这种话是打死不会说出来的,顶多自己憋着委屈。
紫玫和瑞云在一边偷偷笑,阿福瞪了她俩一眼,和颜悦色的说:"你侄子还小没长牙呢,只能吃奶。你已经长牙了,所以要吃饭。你看,他不吃饭的对不对?饭只有你在吃,好吃的好喝的都没有,从早到晚只能喝奶,你可比他强多了!"
不得不说,这话对于一个要求公平公正的小孩子来说,太具有说服力了。
李信一想想从早到晚天天月月的吃饭,没饭吃,没点心果饼吃……
对哦,没什么好羡慕的,李誉虽然有阿福抱着哄着喂着,可是奶又不好吃。
自己吃的要强多了。
得意洋洋的李信小殿下撒够娇,笑眯眯的任由张氏把他带出门去了。
"夫人,信殿下简直像您的大儿子一样,在和小弟争宠呢。"
"啊,是么?"阿福想想,可不是么。
李馨刚才的神情,语气,怎么看怎么都像是一个弟弟出生唯恐自己会失宠的哥哥。
阿福也想笑,硬忍住,板起脸说:"快些干活儿。昨天的事不算完,今天说不定韦素或是杨夫人会来找你问话的。"
瑞云一下子又沮丧了:"哦……"
"没事,你也没看到什么,就说一下屋里的情形就行了。"
瑞云就点点头,又紧张,又不安。
紫玫瞅着空子安慰她一句:"你别担心,又没丢什么——就算丢了,王爷和夫人这样好的脾气性子,也不会要你赔的。不过是问一问想看看能不能把贼人招出来罢了。"
瑞云没吭声,可是忧心不减。
她也在想,为什么夫人他们一出去,贼就来了呢?难道是有内应的不成?那自己身上也是有嫌疑的啊?
越是这样想,她越是觉得惶恐难过。
正文 七十一 忧患一
用过饭瑞云得了一会儿空,自己先去找杨夫人了。
杨夫人那里正看账,有管事隔着桌子等吩咐,瑞云进门去沾到一旁,杨夫人抬头见她来了,点头说:"你等一等。"
瑞云老老实实站在一边,杨夫人把管事的打发了,转过头来,挺和气的说:"昨天可吓着了?"
瑞云垂着头,小声说:"我就是想来和夫人说一说昨天的事情的……"
"唔,你不要怕。"杨夫人说:"就说说昨天你都做了什么,见了什么人,什么时候知道屋里进了贼,翻成什么样儿……"
瑞云急忙应诺,仔细想了想,从早上说起。她去库里领了一匹丝料子,给阿福裁内衣的,阿福新的腰身尺寸什么的她已经早就量好。绣房里头吴姑姑叶姑姑在,商量夫人喜欢什么绣纹花色之类。瑞云想着屋里没人,也没活儿,就在绣房坐了大半天,过了午回屋去想掸席子放帘子的时候才发现门虚合着,里头已经翻的乱糟糟一团了。连床都掀了,也不知那贼到底是要找什么,席子底下床头小格什么的全没放过,里面的东西都翻乱了。
"你去绣房,都有谁知道?"
那知道的人可不少,库房的人就知道,院里洒扫的小丫头也知道,绣房旁边几间院子的人只怕也看到她过去了。瑞云心里发急,眼泪又要掉下来了。
"那位婉姑娘,你昨天见过没有?"
瑞云怔了下,想了想说:"昨天没见着她……"事实上瑞云和她就没朝过两次面,那个婉秋情知道这儿没人待见她,整天闷屋里不出来。
"嗯。"
杨夫人没再多问什么,便让她出去了。
朱氏进门时,阿福正坐在窗下,放下手里的小衣服:",母亲来了,坐,紫玫,去倒茶来。"
朱氏倒没绕圈子,问阿福昨天去行宫如何?皇帝对小世子是不是挺亲近。阿福只是笑着点头,唔了两声。要是寻常人家打听下亲家的态度就没关系。可是这亲家是皇帝——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了。
"听说,昨儿山庄里进了贼?"
"是啊。"阿福说:"八成我们早让人惦记上了,所以这边一出门,那边贼就上了门。"
朱氏压低声音说:"嗳,可要当心。这高门大院的,贼人哪这么容易就进来了?俗话说,没有内贼,引不来外鬼啊。"
阿福只是点点头:"母亲不要担心,这些事儿,自有王爷他们办。"
紫玫端茶进来,朱氏讪讪的坐回去,不知道刚才的话有没有被听见。
"嗯,昨天……我见着那位婉秋姑娘了。"
阿福说:"母亲不必应酬她。说到底,她是无品级的宫人。"
朱氏低声说:"我是看着,她人还挺本分的……"
阿福眉头皱了下,紫玫心里冷笑一声。
这个朱夫人见识实在短的很,宫里这些女人能出头的有几个人安份的?更不要说这个婉秋的行事——任谁都能看出来她到底想干什么。
夫人在这一点上可不像她母亲。她心中对别人不怀恶意,但是却从来都不失防备之心。
阿福也很无奈,那天李固将话说的那么明白,朱夫人还是没放弃她的打算。
阿福把话岔开:"天气热的很,怕小誉身上会长起痱子来,可是不包的紧了又怕受风。母亲听没听过有法子能防痱子呢?"
说到这个朱氏倒是精神一振,讲了好几个土法子,紫玫笑吟吟的偶尔插上句:"原来丝瓜不光能吃,还是擦了来止痱?这我可得好好记住。"
等朱氏喝口水,踌躇一下又想旧话重提,阿福又说:"母亲,不知哥哥的亲事……"
一提这个,朱氏的全副精神又集中到那事上头去了,叹口气说:"正是这件事难办啊。"
阿福说:"我倒有个法子。母亲听听看成不成。不如,让哥哥到酆郡去一趟吧,现在天气还好,坐船更快,来回不过多半月,让哥哥在那儿多盘桓些时日,我也请人帮忙,将那里只要姓武的,就都找一找问一问。一来,或许也就找到武家了。二来,就算找不到,过错也不在咱们。就算以后有什么麻烦,哥哥也好有个交代。不是咱们不想守信,咱们千里迢迢到酆郡去找了都没有找到。倘若这次回来也还没消息的话,母亲就把武家的事情放下,给哥哥另寻门好亲吧。"
朱氏眼睛一亮:"对,这倒是个办法——只是酆郡太远了。"
朱氏一走,紫玫便咬唇忍笑,后来还是忍不住,借个话头跑到门外,痛痛快快笑了一场。
夫人也真是不容易,她做女儿的不能顶撞训斥朱夫人,只能把话这么左引右引的。
其实紫玫想,朱夫人的事儿全是闲出来的。整天吃饱了没事儿做,就胡琢磨这些。
旁人怎么想理他们呢,昨天去东苑,皇上也没有就此事说什么啊,相反,对夫人和小世子还都十分的宽容慈爱呢。
旁人贪心不足,老婆娶了一个又一个,后院一片乌烟瘴气。
紫玫相信自家王爷可不是那样的人。甭说他眼里看不着别的美女,就是看着了,也一定不会动心移情。
被划破的枕头薄被阿福都看过了,那个贼要找的一定不是什么坚硬的东西——而应该是轻软的,可以纳入被子里的——
那会是什么?纸?布?还是……
阿福忽然想起儿子满月宴时皇帝宣旨的帛书——
她吩咐紫玫:"叫元庆来。"
天气格外闷热,元庆进屋时脸热的发红,汗顺着鬓角流下来,他也不敢随便去抹。
"书房里少了什么吗?"
"嗯……"元庆说:"没少什么?"
"为什么如意打碎了?"
元庆有点紧张。
"说吧,你不说,晚上我问王爷,不也是一样的么?"
元庆左右为难,外面有人轻轻咳嗽,出声解了他的围:"元庆,你出来一下。"
帘子掀起来,元庆如蒙大赦的快步出去,刘润走了进来。
他的目光写满了不赞同:"王爷一定说过,这事儿你不要忧心,也不要过问吧?"
"我就是……想问问看,看我猜的对不对?"
刘润看着她:"你猜着什么了?"
"书房其实丢东西了对吧?"
刘润没说话。
"我猜,那柄打碎的如意底下压的,应该是那天来给誉儿赐名的圣旨对不对?"
刘润无奈的叹口气。
阿福知道她猜对了。
可是她一点儿也不觉得喜悦。
正文 七十二 忧患二
丢了圣旨,事情可大可小。
放在旁人身上,八成是抄家灭族——不过轮到自家头上,阿福心里还真没底。
李固反正就是那句:"你别操心别的,好好保养自己,再把孩子照顾好就行。"
阿福知道这些天他们都没闲着,可是那种别人在奔波担忧辛劳你却什么都不知道的感觉更糟糕。
李固为这事向皇帝上折请罪,皇帝的反应也只是走走过场申斥了一顿,罚了三个月的俸禄。还有责令尽快追回,那也不是李固的责任了。
阿福想的却是,那贼人既然已经拿了书房的圣旨,为什么还将她的居处翻成那样乱七八糟?难道一张还不够,还想再找出几张来。一次偷个过瘾?
怪哉。
李固从后面揽着她:"好了,父皇也没重罚我,你就别再猜疑这事儿了。"
"嗯。"阿福摇摇头:"我总觉得啊,这事儿真蹊跷。"
李固的下巴在她肩膀上轻轻磨蹭,一层短短的胡茬磨的人痒痒的。
"痒……别蹭。"
李固低声笑。儿子连同摇车一起被搬到外间去了,夜里要是醒了,她们会换了尿布包好了再来唤醒阿福喂奶……这么一夜几回,李固睡的也浅,阿福醒他也醒。等儿子再睡着了,两个人偏都睡不着了。阿福手指在他脸上刮了几下:"哎,你的胡子比过去多了。"
"男人嘛。"李固得意洋洋的,下意识的还挺了挺胸:"我可是有儿子的人了。"
阿福瞅着直想笑,瑞云端了茶进来。阿福说她:"你快去睡吧。"
瑞云摇摇头:"不睡了,天也快亮了。夫人再歇会儿吧,我去厨房看看今天早上有什么吃的。"
阿福看李固的头发乱作一团,料想自己也好不到哪儿去,摸了梳子替他细细的梳。李固只觉得她温软的手指在发间轻轻摩挲划动,说不出的舒服。
"阿福。"
"嗯?"
"我不会纳妾的。"李固握着她另一只手的中间三根手指,指尖摩挲她的指腹:"就咱们俩,还有孩子……咱们好好的过,一辈子。"
阿福梳头的那只手慢下来,她的下巴搁在李固肩膀上。
他这话不是什么保证,也不是什么施恩的口气。
就是这么淡淡的,说出来。
"嗯。"阿福用鼻尖蹭蹭他的耳朵:"好,咱们一块儿过。其实……蛮人没退的时候我还想过,要是咱们以后没有荣华富贵了,我们也能过的挺好。咱们到南方去,你呢,可以当私塾先生,反正你的书背的再熟不过了。嗯,我呢,就张罗个小铺面,卖点绣品什么的。我的手艺可不坏,专门学过练过的……"
李固就笑:"哎呀,原来你的志向是做绣坊老板娘,真是失敬失敬。你想开,咱就开个,朱夫人,为夫先祝你生意兴隆。"
阿福揪着他的头发:"李夫子,咱们彼此彼此嘛。"
"嗯,我也可以当一把父子,不过学生可能有咱们儿子一个人。"
"你现在就可以开始教阿信。"阿福提醒他:"这孩子可聪明着哪,一准儿把你这个师傅给远远甩下去。"
两人正说话着,就听着外面有声音。
阿福有点意外,李固也直起身来要下地,阿福急忙拿了袍子给他穿戴了,又蹲下去替他套上鞋。
"你先别出去。"
"嗯。"
阿福心里有点不踏实。
虽然现在太平,可是冬天时的动乱在人心底留下的阴影还是清晰而鲜明的。
好在李固很快回来了,脸上并没有什么沉郁的神情。
阿福问:"外头怎么了?听着像东边在吵嚷。"
"嗯,闹贼了。"
"啊?"
阿福一下子站起来。
"别怕,不是那样的贼。"李固轻声说:"是小孩子,不知怎么溜进门,你知道,厨房那儿的门也不那么严实,偷吃东西——"
阿福愕然:"偷吃的?"
"是啊,瑞云过去时正好撞见,一喊,护卫们把他们都捉住了。最大的十一,最小的才五岁,家里大人在冬天乱的时候没了,哭的很惨,说实在饿的不行了才想来寻点吃的。"
阿福慢慢坐了下来:"咱们庄里……真是挺松的,刚闹过贼,现在又溜进来了小孩子。"
"唔,其实……"也不怪护卫。山庄太大,后面又是山,护卫人手不够,根本巡守不过来。这几天一个个咬紧了牙,结果都熬得不行了。一松劲儿,结果又让人钻进了厨房。这要不是来偷吃的,而是来下毒的呢?
"对了,那,孩子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呢?还有一个女孩子,一直哭。都是孤儿……"
阿福心里发酸,从西北到京城,蛮人的经行处,这样的孩子肯定能够不止几个而已。
"给他们些吃的吧。"
"唔。"李固不知道在想什么。
或者,他们可以帮他们安排生活。
但是……还有更多这样的孩子。
天渐渐亮起来,阿福吹熄了蜡烛,推开了窗户。
山间的清晨如此宁静,传说中的高人隐士都愿意住到山间,或许就因为这样宁静。
他们这样是一种逃难的做法。
不去看,不去想,就当那一切自己不愿意看到的东西不存在。
李固沉默着,阿福替他将头发梳好,别上一根木簪。不出门的时候李固也不喜欢穿太厚重的衣裳,白色里衣外面就是一身练功时穿的衣裳,元庆拿了剑跟在他身后出去。
紫玫替阿福梳好头,瑞云回来时眼睛有些红红的,很明显是哭过了。
"怎么了?"
瑞云小声说:"那几个孩子,瘦的……瘦的可厉害了,我看,再饿一顿说不定就都饿死了。"
"他们现在怎么样?"
"吃了点儿东西,先关在柴房里呢。"瑞云站在阿福跟前小声说:"主子,他们还都是小孩儿,又饿急了……不要罚他们好不好?"
阿福有些难过,又有些好笑:"谁说要罚他们了?"
李固肯定没这么吩咐过,吃的都给了,还能怎么样?
大概是因为李固一时没吩咐给完吃的之后的事,厨房的人又不敢擅自做主,才把他们先关起来再说。
"好啦,你可别在我跟前哭鼻子。"阿福说:"你去,让他们洗一洗换换衣裳,带他们过来我见见。"
正文 七十二 忧患三
那几个孩子一个比一个瘦,最高的那个也不过刚比桌子高些。阿福的目光一溜扫过去,四个孩子,身上的衣裳都不合身——山庄里没有这么大小的人穿这样的衣服,衣服在他们身上都不是穿着,是挂着,空荡荡的打晃。
瑞云说:"快拜见夫人啊。"
几个孩子扑通扑通都跪下了,大的那个领着磕了几个头,抬起头来说:"夫人,要偷东西的是我,他们都小,是跟着我的,要罚就罚我一个好了!"
这孩子额头生的宽,似乎相面的那些人说,这样的额头命好,会有出息。
阿福问他:"你最大?"
"对。"
其他几个孩子瑟缩着想开口,被他一眼都瞪了回去。
阿福脸上没什么表情:"那你说,我该怎么罚你啊?"
瑞云看了看阿福,情知道她是个脾气最好的人。
让这些孩子洗澡换衣服,要罚人可不会给这样的优待。
这夫妻两个做起事来,倒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呐。
"我。我知道……"那个孩子也不是不害怕,可是硬撑着:"以前街上捉到了偷东西的……就送官了,要做苦役……"
阿福笑笑:"那是偷的一般人家。我们这儿是王府的庄子嘛,规矩更大。"
那孩子的脸更白了。
"按王府的规矩,偷东西,要砍手啊……"
瑞云在一旁翻白眼。
那个大孩子在发抖。
"不过,四个人的错,不能让你一个担着啊。"阿福问:"他们也偷偷溜进来了,不该吃的东西也吃了,也该受罚,你说是不是?"她问瑞云。
瑞云可不能当着别人给自己主子拆台,心口不一的说了声:"是。"
"不不,就是我一个人偷的,要砍就砍我的手!"
"不行——"跪在后头的那个瘦瘦的孩子突然尖叫了一声,膝行朝前,跪在那个大孩子身边:"是我出主意要来这里偷吃的!砍我的手吧!"
瑞云说有个女孩子,可阿福刚才就没看出哪个女孩儿。现在她一出声,才认出来了。这个女孩儿个子瘦小的只有四五岁的样子,但是说话的口气不像是那么小的孩子了。
阿福望了望内室,儿子应该没被吵醒。
"柱子哥要是只有他自己,肯定能吃饱肚子。可是带着我们,吃的就要分四份,我们,我们……柱子哥的手比我的手有用,要砍就砍我的手吧!"
另外两个孩子也哭了起来,四个孩子挨成一团,哭的那么凄惨,阿福觉得心里发酸,微微摇了摇头:"嗯,先别哭。"
那个大孩子似乎听出事情有转机,马上止了声。其他人还抽抽噎噎的止不住,被他一人在头上敲了一下,顿时老实了。
看不出,这孩子还真挺有老大的架势。
"你们都是一家的?"
"不是。"
那个女孩子说:"我们是一个庄的……一个庄里的人都让蛮人杀了,就剩下我们。房子也让蛮人烧了……"
阿福点点头:"嗯,贼是要砍手,不过那是大贼。你们只是小贼,还不到那个地步。"
她这么一说,顿时四个人都屏息凝神的听她说话了。
"可罚还是要罚的。"阿福吩咐瑞云:"带他们三个去见韦素吧,他不是整天说没人跑腿事情做不来么?这个小姑娘,带去见杨夫人吧。"
瑞云喜出望外,给阿福行了个膝礼:"是,多谢夫人。"
阿福好笑:"你又不是他们什么人,干么要替他们谢我。行了,领出去吧。"
那个大孩子机灵,这会儿就想明白阿福根本没想罚他们。而且,留在庄子里,以后就不用天天饿肚子睡山洞了!他又趴下来,咚咚咚的磕了几个头:"谢谢夫人!谢谢夫人!夫人你长命百岁!好人一定有好报!"
"嗯,本来我没想留下你们的,不过看你们大的有担当,小的也有情义——留下来了之后可得谨守规矩,要是做错了事说错了话,一样要挨罚的,那会儿可就不是开玩笑了。"
"是是!我们一定听话。"
"嗯,你叫什么?"
那个大孩子说:"我叫唐柱。这是二丫头,这是狗子,这是铁生。"
狗子生的好像比二丫头还瘦小,铁生脑袋圆圆的,皮肤黑黑的。
合着就他自己有名有姓,其他三个人就都只有个小名儿了。
也许是年纪小,还没取大名。
阿福正要让人带他们出去,一个小小的身影掀开帘子一角进了门。
"阿信?"阿福朝他招招手,粉团团胖嘟嘟的李信欢快的朝她跑来,一头扎进她怀里。
"嫂子,嫂子,看鱼鱼!"
阿福笑了:"你和张妈妈去后面池子玩了?"
"嗯!"他张开口,夸张的表述:"好多鱼鱼!好大!嫂子,去看。"
"嗯,看鱼可以,不要玩水知道吗?"阿福拿帕子替他擦汗。
李信撒够了娇,才注意到屋里跪着高高矮矮四个孩子。
他好奇的一个个看过去,山庄里都是大人,幼儿只他一个,还有个天天吃了睡睡了吃的婴儿,李信小点儿对那个小猪似的侄子不是太有兴趣。
他扯扯阿福,仰起头,眼睛水汪汪亮晶晶的,似是在问:他们是谁?
"他们呀,他们是新来的……"阿福笑着,抚摸他的头顶:"这是唐柱,这个是二丫头,是个小姑娘。这两个是狗子和铁生。"
李信虽然不是很明白新来的是什么意思,但是这个孩子天然有一种印象:自己站着,而他们跪着。
也许他现在还不明白主子,奴才是什么意思,可是在他心灵中,人们就分成这两种,一种是不用跪的,像自己,像嫂子,像哥哥——还有就是要跪的,就像其他人,就像眼前这几个好像不比他大多少的孩子。
阿福看看玉娃娃一样的李信,再看看眼前面黄肌瘦一把骨头的四个孩子……这就是命吧。
一边是锦衣玉食,养尊处优。一边是为了一口活命的饭去做了小偷。
如果他们偷到那种心狠的人家,被打死也是有可能的。
李信把他们又仔细的打量一番,也不知他都看出什么来了,揪着阿福的袖子说:"嫂子,我要!"
"嗯?"阿福没明白。
"他们,我要了!"
正文 七十三 山居一
阿福想了想……这个,好像也不是不可以。
除了唐柱看起来已经能做跑腿小厮差事,其他人都太小,做不了什么。要陪李信玩耍倒正合适——等等,怎么话题就扯到这儿来了?她一开始可没想雇佣童工啊!
"阿信,"阿福把人揽过来:"你要他们做什么?"
李信小皇子头一抬胸一挺:"陪我玩!"
很好……嗯,很直接,很强大的理由。
不过:"阿信,你有没有问过,人家愿意不愿意陪你玩呢?"
李信眉毛一扬,就朝他们看过去。
唐柱很机灵,马上说:"能陪少爷玩,我们愿意,都愿意。"
一边瑞云纠正:"什么少爷,要叫殿下。"
"是是,殿下。"
乡下孩子也不知道少爷和殿下有什么区别,总之,看这孩子一身穿的戴的用的——那样金灿灿的衣裳,鞋头上还有紫色的不知道是什么宝石珠子,腰上系着各种他们没见过的但一定非常值钱的小玩意二,头上倒没有戴什么,只是分作两股扎起来,两边绳结上一边一颗大大的珠子。
还有,还有,他长的也真好看,那个白净,就跟他们刚才一人吃一个的那剥了壳的水煮鸡蛋似的。眼睛大大的,嘴唇红红的……
这里的人都白,可是这个娃娃最好看。
比年画上的娃娃还好看!——唐柱如是想。
观音娘娘的金童是不是就这样的?——二丫头想。
这可真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啊。
阿福挥挥手:"去去,带他们都去见杨夫人吧,我不管了。"
就算把他们留下来放李信身边,不教规矩是不行的。不然的话,回来要是李信同他们在一处的时候有什么磕着碰着伤着,又或是身上穿的戴的东西丢那么一件两件,那可都不是小事情。
张氏来抱走了李信,瑞云带走了唐柱二丫头他们。
阿福的心情轻松了没一会儿又沉了下去。
这样的孩子,肯定不止眼前这四个。
那些孩子,要怎么办呢?
没看到的时候可以忽略的问题,等真看到了之后,无法再无动于衷。
阿福叹口气。
从怀孕到生子,阿福觉得自己越来越融入这个世界了。以前也有看不惯的,无可奈何的事情,可那个时候她会有一种旁观者的心态,让自己去漠视一切,反正她也做不了什么,改变不了什么。
可是现在她发觉,一切都是极现实的,极残酷的。
儿子的一张小脸睡的红扑扑的,平时,阿福只要一看到他,就能把其他事浑然忘记。可是今天却不行,看着儿子,就想起刚才那四张黄瘦干巴的小脸——那眼睛里的麻木,恐惧,痛苦还有期冀。
能做些什么呢?
应该做些什么呢?
阿福有些出神,都没有听到李固什么时候进来的。
"阿福。"
"唔?"
她出了声,李固便走过来,手准确无误的搁在她肩膀上:"那几个孩子,你留下了?"
"嗯……是啊,这么小的孩子,就算今天让他们吃饱了,明天他们离开,又不知道上哪儿去寻下一顿。我想,山庄里也不缺这么几双筷子。"
李固揽着她,轻轻揉弄她柔软的发丝。阿福不喜欢用头油,她的头发好,也用不着那些东西。
淡淡的幽香并不是什么香油香料的香气,就是她身上的味道。
"这样的孩子,一定还有很多。"
"嗯。"
"远的,可能没办法……可是起码京城里,还有离山这一带的……"
他说的很慢,阿福握着他的手。
"你想做什么,就去做吧。"阿福说:"我是希望你留在身边,可是,想着那么些孩子要饿死,我觉得自己碗里的饭也变的像沙子一样难以吞咽。我没有那么伟大的情怀,想着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我就是个自私的人……"
这是实话。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这样的事情什么时代都有,阿福没有那样悲天悯人的情怀,要拯救所有的人。
可是,她也是个母亲,让她看着那些孩子挨冻受饿,心里那一关无论如何过不去。
女人做母亲的前后,真的……有时候改变大的就像完全不同的两个人。
"你想做什么,就去做,家里你不必挂心。"
李固抱着她,什么话也没有说。
他也无法坐视这一切不管。
他不说,阿福也知道。
她了解他的想法。
就像他了解她一样。
"你先回京城也可以啊,正事要紧。等天不那么热了,儿子也大些了,我们也搬回去。"阿福慢慢的说:"是了,你还得上个折子说一声这事吧?是不是,还得讨个职衔才好管?"
"那倒不用。"李固摩挲着她的脸颊:"这个你就不懂了。
我自然要向父皇讨差事,但却不要什么官位名衔来压着困着自己。比如原来有些事,用王爷的身份便利。要是给自己寻个职衔来困着,反而不好办了。"
阿福想了想:"你还打算借势压人啊?"
李固笑眯眯的说:"能借为什么不借?只要事情能办的更快更好,让更多的人不必受苦……"
他停了下来,因为阿福在笑。
"有什么不对吗?"李固有点不安。
阿福摇头:"不是的……你说的很对,我不是取笑你。"她靠着他,轻声说:"我是很高兴,又骄傲又得意,想告诉别人我嫁了个多么好的丈夫,他是个好男人,好丈夫,好父亲——他也是个站起来笔直的,心里装着天下的人。可他对妻子,对家人这样好……"
李固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慢慢的红起来,红的像喝了酒,那种红从皮肤里一点点透出来,搽上去的胭脂没有那样均匀好看。
"我……"
"可是啊,这世上,好多时候。不光苦难和委屈得自己一个人忍受,好多喜悦快乐也不能和人分享。"阿福的胳膊勾在他脖子上,脸颊贴了过去:"可能你的好,这世上只有我一个人最知道,我想告诉别人,可是又不能说,你对我多好,你这个人有多么好……"
李固终于忍不住了,再让她说下去,他就要烧起来了。
"唔……"
屋里安安静静的,偶尔有衣裳摩擦的窸窸窣窣的轻响。
"会,会有人进来的……"
"不会。"
阿福觉得羞涩,又有点得意,骄傲的,把只属于夫妻两人的幸福秘密埋在心底。
嗯,其实……会吹捧自己的丈夫,也是一门高深的学问哪……不过,她也不算吹捧吧……
罩衫长裙都褪了下来……
"哇——"
不识相的小世子李誉在一旁放声大哭起来!
正文 七十三 山居二
阿福又一次送走了李固。
虽然没有上次那样忧心忡忡,可是一想到又要分居两地,阿福真想冲动的喊一声:我和你一起回城里去吧!
可是杨夫人和其他人不干哪。
现在京城还是百废待兴,虽然时疫过去了,可是要完全恢复元气,那还有得耗呢。杨夫人拿旧俗旧例来说:"小孩子没满百天,怎么能挪动地方?"
李固还是坐车走的,他们在房外,手也不能牵,自然更不能拥抱作别——在房里牵过抱过了。
他看起来从容自若,既没那种打定主意建功立业的激亢,也没有满面离愁依依不舍,就像一个……嗯,平平常常的出门一样。
阿福目送他上车,感觉自己像送丈夫去上班的妻子似的。
"夫人,进去吧。"
"好。"
李固一走,庄里顿时显得有些空落落的。
杨夫人事情多,把训导几个新来的孩子的事情交给了庆和。庆和有点为难的说:"夫人,咱们已经不在宫中,他们将来又不会……由我来教不合适的吧?"
他想说的是这些孩子不会如他一样做宦官。
杨夫人温言说:"教些规矩就成。你的规矩最好,前些天事又多,趁这几天教他们。自己也歇歇。"
"那女孩子呢?"
杨夫人说:"女孩子让夫人身边的紫玫教,她是最老成的一个。"
庆和点点头。
可是点完头没半天他就后悔了!
谁说教孩子是轻松差事,还能顺便歇歇?
庆和就没碰见过这么多事儿的孩子。
不是说他们淘气。
吃过大苦受过大罪的孩子,淘气的事儿不会干的。可是架不住这些孩子从来没见过富贵两个人怎么写,实在太好奇了!
庆和讲话讲的口干舌燥,宫规都是刻在脑子里的,他教一句让他们背一句。
他们当时学宫规也是这么学的。可是他们当时哪敢问大宦官,这个谨言慎行什么意思?这个株连什么意思?这个是什么意思?那个是什么意思?这样东西叫什么?那个又是什么?
庆和觉得耳朵里嗡嗡的响,原来教人比被教还痛苦!
好不容易吃饭时他们消停一会儿,庆和一瞥,就见二丫头端着碗溜进了屋。
算了,这几个孩子是共患难过的,感情比亲兄妹还好,乍一分开……嗯,反正这会儿是休息的时候,他们有话也就趁这时候说说。
不过,他们会说什么呢?
庆和发现自己好像已经死掉很久的好奇心也开始萌芽了……
嗯,就听一听,没关系的。
以庆和在宫里练就的偷听功力,屋里几个小孩子当然防不了他——事实上他们还不懂得什么叫隔墙有耳呢。
"那个姐姐对我很好,没打没骂,我还见着夫人了。"二丫头说:"可我觉得啊,这一家儿也没咱们想的那么有钱?"
"嗯?"屋里三个男孩子好奇,元庆也极好奇!
"那个夫人,还有教我的姐姐,穿戴都不怎么样嘛。我看到夫人的头上就一根绿簪子,还有就是两朵鲜花儿,别的都没有什么,那簪子就是竹子的!柱子哥,我记得你娘以前还有银簪子来着。"
"嗯,有。"
"就是说嘛,以前我们见过的有钱人家的女人,手上头上不都戴好多金的戒指簪子嘛。"
庆和在外面差点叫出声来。
小孩子不识货啊!夫人那根绿簪子可是先前韦皇后的东西,那东西少说二三百年的来历,用的是一种极少见的青玉竹所制,起码能换一大盒子他们说的那金戒指金簪子。
因为夫人现在要照看小世子,所以不肯戴珠翠宝饰,结果竟然被这几个没见识的小子给看轻了!
庆和心里那个气,就像被看轻的是自己一样!
肩膀忽然被轻轻拍了一下,庆和一回头,刘润冲他微微一笑:"你趴这儿做什么?"
"嘘,你也听听。"
刘润笑着,也凑到窗边去听。
"可是,你们看,这碗里还有肉!这么大块肉!就是我们庄上最富的那家儿,不过年桌上也见不着肉啊!"
刘润瞅了一眼庆和。
合着他就这么点儿出息,扒着窗户听几个孩子在这儿说吃肉?
"过来,我有事找你办。"
"哦。"
庆和乖乖跟刘润走了。
他和刘润也是从进宫就认识的。因为刘润护着,他几乎没挨过什么毒打虐待,训斥也很少,认识的人都说他老实能干,其实多半是刘润督训有方。
"你整理书房了吗?"
"嗯。"庆和说:"王爷说要走时,我和元庆一起干的。王爷要带走的都收拾带走了,剩下的我都装进箱子里了——再有贼来,他也翻不着!"
"贼会再来的。"刘润笑容温润:"他们要找的东西还没找到,所以,必然会再来。而且……我猜,他们很焦急。"
庆和想了想:"王爷是不是也这么想的,所以把护卫都留下了?"
"王爷要是也这样想,就不会放心一个人走,让夫人和世子单独留在山庄里了。"
庆和一想:"也是……可是……"他觉得刘润的想法他永远猜不着:"可是你要早这样想,干嘛不和王爷说?"
"那贼人,应该是一开始,就冲着夫人去的。"
"为什么?"
"书房里并没有翻的很凶,但是夫人那里却连首饰盒也打翻了,被子和厚衣裳都割破了。"刘润轻声解释:"这只能说明,一开始他们就觉得东西应该在夫人那里,王爷的那儿不过是顺带。"
庆和也是情急:"那咱们得快去找夫人,好好保护……呃……你怎么一点儿也不急啊?"
刘润摇了摇头:"可是夫人的性子,咱们都清楚。你觉得夫人可能掺和到这种事情里面吗?她会有贼人想要的东西吗?"
太阳照在树端,他们站在花园的小径上,庆和觉得自己有点头晕。
"倒是不大可能……"夫人的出身在那儿摆着,她没可能牵涉到这样的事情里来。后宫的那些麻烦,不,不止是后宫。
庆和忽然想到一件事:"难道,与丽夫人有关?"
丽夫人临去时见过夫人,她还恳求皇上将信皇子托付给李固夫妻两人。
难道丽夫人手里还有什么值得人觊觎的重要秘密,也一起托付给了夫人吗?
刘润摇摇头,这件事他也没有头绪。
但是他知道这事与丽夫人无关,没人比他更清楚了。
正文 七十三 山居三
阿福正在补袜子——
嗯,就是补袜子。
要是有人觉得做了娘娘做了王妃这种贵妇人的角色就可以天天换新衣裳新袜子……呃,那想法也不是特别离谱。不过阿福还是觉得只磨破了一点的袜子,补一补完全可以再穿。儿子趴在炕上,他还没办法把自己的小脑袋昂起来,天气很热,穿着一件大红缎子金线五爪蟒绣肚兜的小世子李誉跟只小青蛙一样,他刚才借着枕头,侧过去,翻过身趴着——可是他趴烦了之后,就再也翻不过来了。
阿福坏心眼儿的看着儿子,就是不伸手帮他。
瑞云看不过眼,过来把李誉抱起。这孩子脾气极好,除了尿了饿了之类的,别的时候很少无故啼哭,瑞云和紫玫凑一块儿说,这性子像娘,阿福夫人也是好脾气。但是海芳的意见却说,应该是像殿下,殿下也是好性子。
反正,爹娘都很好,孩子也当然好。
"咦?刘润哥?"
瑞云有些诧异的看他进来:"你怎么这会儿过来了。"
"我来瞧瞧小世子,不成啊?"
瑞云笑着让他看李誉:"瞧瞧,小世子也高兴着呢。"
的确,小家伙儿趴在瑞云肩膀上,正朝刘润吐口水泡泡。两只眼睛圆圆黑黑,湿漉漉的,刘润虽然心事重重,还是忍不住心里的淡淡欣喜:"来,给我抱抱。"
瑞云看了一眼阿福,把孩子交给他抱,说:"我去倒茶来。"
阿福绣完手里那一针,咬断了线,展开瞧瞧,补的极好。看来手艺没退步。
"你瞧着我做什么?"
刘润抱着小世子哄他,笑着说:"我想起从前的事来了——还在德福宫的时候,你也帮我补过衣裳啊。"
阿福一笑:"嗯……隔得时间不长,可是感觉跟过了大半辈子似的。对了,你这会儿来找我,是不是有什么事说?"
小李誉又回到妈妈怀里,不知道他在为什么事高兴,都笑出声来了。
"我想问问,关于王美人的事。"
阿福顿了一下:"我知道的也不多——而且我觉得,我根本从未认识过这个女人,我连她是谁都不知道。"
"你……"刘润本能的感觉着,这件事情的关键,大概就在这里:"你和她在一起的时候,有没有看到过,或是替她保管过什么东西?"
阿福怔了下:"你怎么想起来问这个?"
刘润本能的警觉起来:"有?"
阿福点点头。
远远的,蝉在林间鸣叫着,那规律而单调的声音不知怎么的让阿福一阵心烦意乱。
"要说……还真有。"
儿子已经靠在她怀里睡着了,阿福回想起在山上最后那几天,又饿,又害怕。尤其是天一黑下来,孤苍莽的山野间似乎就只剩她一个人,山风呼啸,还夹杂着不知道是狼嚎还是什么别的野兽的叫声。她一个人缩在床角边,把被子裹得紧紧的。
那种恐惧和孤独感,让人刻骨铭心。
阿福还以为她忘了那些事情了。
"她……她走时,的确有东西没带走,我没有东西吃,在山上待不下去,走时怕东西留屋里会让旁人拿去,所以,就放在别处了……"阿福有点迷惘:"是了,这两次见她,我都忘了和她说这事儿了。你说,她会不会觉得我把她的私房卷了逃了啊?这可……"
一想到别人心里可能把她当了贼,却又碍着现在的身份面子关系不能说出来,阿福顿时觉得心里说不出的别扭。
"真是,我这就写封信……"
"不,等一等。"刘润一笑,居然还真的有东西,他没有猜错。
起先他觉得阿福手中有值得人铤而走险来谋夺的东西,庆和还不信。
"是什么东西?"
刘润从来不是在小事上留心的人,这么问必有用意。
阿福仔细想想:"那箱子是我收拾的,有她放在案上的书信,一个里面有几样首饰的盒子,两件摆设,其他就没什么了——书信我可没看过。首饰虽然说也值点钱,不过对现在的王美人来说,应该也算不了什么。"
也许问题是出在那些书信上?
刘润心中盘算,脸上却一点不露:"兴许那些东西不要紧,所以王美人见了你两次也没有提。"
不,不是这样。
刘润想,那些东西应该极要紧!而且王美人那样的人,把旁人想的都和自己一样复杂深沉。若真是她想要回那时候的东西,直接问一句阿福就结了,可是她偏偏不问。
"怎么,那些东西,很要紧吗?"
刘润不想让她担心,岔开了话:"我打听到另外一些消息。有人说这位王美人进宫后没多久,就因为生了重病迁出了宫,之后宫中便再没人见过她。"
"我听说她是王家的远亲……"
皇帝这时候为什么还要留一个姓王的女子在身边呢?
刘润知道她对这里面的事不大懂得,简单的解释:"王滨父子的确罪大恶极,不过王滨在京城之乱时也下落不明,想来是已经死了。王滨的兄弟,还有他的儿子和侄子已经被处斩,不过并没有牵连其他人。王家的势力错综复杂,皇上若一直迟而不决,其他人难以心安。现在表明了态度,只诛首恶,余人不究,那王滨那一派系的官员安心,南边九郡才能迅速的稳下来。"
"所以,王美人也有一个……摆着给人看的作用?"
刘润想,这其中的事情只怕复杂的多了,只是他们不了解而已。
蝉声依旧单调平稳的响着。
院子里静悄悄的。
刘润忽然问:"王美人的东西,你藏在哪儿了?"
"离我们原来住处不远的地方。"阿福觉得很苦恼。
虽然她有点似懂非懂,可是却知道这件事情恐怕很棘手。
"你说说地方,最好画个图示给我,我去取了来吧。"
"好。"
阿福让瑞云取了只描红的笔来,把那个地形绘了出来。她常描花样子,画出来地形倒也没走形,尤其是山壁边的小瀑布。
刘润在一边看着,神情越来越……
"这是离山的……"
"嗯。"阿福说:"你可以沿着河走,不用绕远路……这里好找……"
"是好找。"刘润点头说。
他去过那里。
正文 七十四 较量一
朱氏来向阿福辞行。
"哥哥的事,我已经和王爷说过了。哥哥什么时候动身,再和王爷打个招呼就行。"
朱氏应下了,紫玫捧着两匹布过来给阿福过目:"夫人早上说的是这两匹吧?"
"嗯,这个好,母亲一起带去吧。"
"可别,现在衣裳都穿不完……阿喜又不在家,我一个老婆子穿这么些干什么?"
"母亲只管拿去吧,我这儿就是这个多。城里现在还是缺这缺那的,什么都不好买,带着总是有备无患,缺什么再打发人来和我说一声。"阿福说:"还有几匣点心,一些山货,米,面这些。京城现在买的粮也不中吃,菜就不带了。"
这些东西都实惠,朱氏在城里也听说别人买的粮里面都掺了沙子和糠,实在难以入口。
"阿喜……母亲打算什么时候接她回来?"
朱氏脸色沉了下去:"她性子浮躁,须得好好静静心,多念念经文对她好好处。现在接她出来做什么?"
看来朱氏是打定了主意,阿福也没多说什么,只提了句:"刘家不知道怎么了,到底……到底阿喜还该算是他家的人吧?母亲回去后让人打听打听吧。"
朱氏点头:"这是正理,我一回去就让人打听去。"
送走朱氏,山庄里显得更空落了。隔壁不远处,庆和还在教那三个活猴似的孩子学规矩。唐柱到底大些,学的快,狗子和铁生就学的慢,庆和他们当初学规矩何等残酷,不给饭吃那是小的,挨打挨揍也是家常便饭,还有些被拉出去就没回来过的。这些手段庆和又不能冲他们使,最重就是打手心,可是这几个孩子太皮实,在外面苦头没少吃,打打手心根本不疼不痒。
庆和自己累的不轻,那三个小子还是精神奕奕,狗子还端了碗茶来:"庆和大哥喝茶。"
庆和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别喊我大哥。对了,昨儿跟你们说了,本家姓什么,到底想出来没有?要是到主子跟前当差,这名儿也得换了,狗子什么的实在不雅。"
"不雅?"狗子使劲想,还问唐柱:"柱子哥,你知道我家姓啥不?"
唐柱摇摇头:"不记得。"
狗子又问铁生,也不知道,摸着头说:"二丫头说不定知道。"
庆和也懒得和他生气了。从这三个小子交给他,日子过的倒是不闷了。
"好了,你们三个虽然话多,不过庄子里现在是太静了。跟我走吧,信皇子殿下刚还问起你们呢。不过到了殿下跟前不得乱说乱言,要不然……"
他沉下脸来扫视三人,可是谁也不怕他:"庆和大哥,那咱就去吧。老闷这小院儿里真把人闷坏了。"
李信在阿福跟前特别爱撒娇,阿福要抱着李誉,他就有点闷闷不乐。李誉只要一睡,他就腻在阿福腿边儿跟前跟后。
庆和直接把他们三个带到阿福院子这边来。二丫头跟着紫玫在廊下学倒茶。紫玫提着壶做样子给她看,又说茶不可满,更不可溢。俗话说酒满茶浅,还有杯子如何拿捏,怎么端,怎么递,都有讲究,二丫头听的极用心,一抬头看着他们几个人进来,又惊又喜,想出声又急忙掩住了嘴。
紫玫也看到了庆和,放下茶壶:"你怎么这会儿带他们进来了?让杨夫人看见必要说你。"
"怕什么,才多大的孩子,要是大了我自然不能让他们进内院。是信皇子殿下总惦记这三个人,他没个可心的玩伴,所以总想着和他们见面说话玩耍。"
瑞云掀帘子出来,笑着说:"离老远就听见你们过来,走路的动静可都不一样。庆和哥,你这规矩教的,怎么越教越放纵了?"
庆和苦笑:"紫玫姐姐要是有心得,倒是教我几手,我这厢先多谢。"
阿福挽着李信的手出来,天气热,阿福穿着素缎薄裙,披着块杏色的薄绢披帛,在家中不必讲究,怎么凉快舒服怎么来,袖子上窄下宽,裙子下摆不大,要是穿出去必会被宫人命妇们指为不合体统。李信穿着雪白的雪缎衣裳,眉目如画,看起来简直像是冰雪雕的玉娃娃,他的目光从唐柱身上一路移过去,打量完了铁生又移回来,眼睛笑的眯了起来。
庆和示意唐柱他们三个向阿福和李信行礼,天气热,骄阳照的院子里的石板地都发烫,唐柱他们额上身上都是汗。行礼倒是没有出错,一板一眼的,看得出庆和是花了功夫心思调教他们的。阿福挥挥手说:"快起来吧。别在太阳下晒着了,到树底下去。瑞云,端些凉茶给他们喝。"
凉茶又酸又甜,一口滑下冰的人直打颤,瑞云说:"可不能喝多了,要闹肚子的。"
凉茶是用冰镇过的,倒进杯子里,只一转眼的功夫杯子外缘就结上了一层雾气,雾气渐渐又变成了水珠。
李信小朋友有些眼馋,不过他知道他再说阿福也不会让人给他喝。这个孩子有一点非常让人喜欢,他很讲道理,凉茶太凉,他顶多能吃用井水湃的瓜果,凉茶那种东西他太小脾胃太弱禁不起。阿福和他讲过一次,虽然他不能全懂得意思,但是却听话的不再缠着要吃更凉更冰的东西。
阿福自己也不吃,她虽然出了月子,却还要喂奶,许多东西是需要忌口的。
唐柱喝着茶,偷偷看李信。
这个殿下,真好看。
和二丫头一比,他可比二丫头还像小姑娘,秀气,漂亮,衣裳那么白,一点污痕也没有。
庆和哥说过,他们学会了规矩就和这位殿下作伴,陪他玩。
这些天吃的好,穿的好,大热的天还有这样凉凉的东西喝——
要陪这位殿下玩,要让他高兴,他们就有这样的好日子过。
阿福摸着李信的头发,小声问他,早上教他的诗是不是会背了,李信高兴的挺胸抬头,小脸因为兴奋,红晕慢慢染上脸颊:"会!"
他声音清脆,还带着软软的尾音,尽管不懂诗里的意思,却背的很流畅。
"很好!"阿福拿了一枚青果喂给他,青果有些微酸,但是消食解暑,李信的小脸儿皱了起来,因为阿福喂给他吃东西,所以他又很高兴,小脸上又是苦恼又是笑意,看起来别提多可爱了。青果嚼完后嘴里会泛起回味,甘甜绵长。
二丫头看着李信冲阿福撒娇,脸上露出自己也没察觉的羡慕和伤感。
夫人……真和气啊。
就像紫玫姐说的,夫人是天底下最好的人了。
正出神,紫玫把茶递到她手中:"来,去给夫人斟茶。"
二丫头吓了一跳:"不,不成,紫玫姐,我不成……"
"没什么不成的,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已经在服侍柳夫人了,端茶倒水跑腿传话都要做。"
只是不知道柳夫人……她只怕也不在这世上了。
"不用担心,夫人很好,就算你倒洒了也不会怪你的。"
二丫头拎着壶走过去,唐柱他们三个一起看她,看得她觉得手脚一起发颤。
夫人面前的杯子只有一半水了,二丫头战战兢兢提着壶续茶水虽然心里还是怕,但是手却没再抖,稳稳的倒了八分满,便放下壶,站到一边。
阿福微微一笑:"嗯,二丫头很能干呢,学了两天已经会倒茶了。"
二丫的脸顿时就红了。
唐柱他们三个不像刚才那样只顾着吃了。
相比二丫的进步,他们三个实在……嗯,有点拿不出手。
唐柱已经停下来,铁生还在啃一块糕饼,吃的两手是渣。
刘润走进院子时,就看到这么一片其乐融融的景象。庆和这小子居然想起来把这三个半大孩子带过来给阿福李信解闷作伴,倒也算有心了。
"刘润哥。"庆和和他打招呼。
刘润向阿福一揖:"见过夫人。"
"又没外人,别瞎客套了。"
阿福极度担心他是不是去取那山洞里的东西了,不过现在看来他并没有去。
让她松口气。
和刘润谈过后,阿福觉得王美人留下的东西只怕是烫手山芋——她若是直言索取阿福一定二话不说派人送还。可是眼下这情势……只怕送还了东西,麻烦也不能了。
阿福并不害怕,她只是担心。
他们在明,那些人在暗。
为了权势,什么事都会发生。
阿福自己经过那段地牢生涯,已经对这些有了一定的免疫。可是,她揽紧怀里的李信,她绝不能忍受身边的人受到伤害。儿子,丈夫……还有……
她决不允许任何人伤害他们!
阿福想过,如果王美人留下的东西,真的对她至关重要,帮助很大
那阿福绝不打算还给他。
王美人和他们不是一路人,她如果更加强大了,对他们来说只能是越发危险。
涉及到权势,没有道理信义情分可讲。
她们是有旧交,王美人曾经对她还算不错,没打没骂,还指点过她写字和读书。
但是现在,动辄就是你死我活的生死算计,绝不可以心软。
正文 七十四 较量二
阿福让瑞云拿了一对小坠子给二丫头。她注意到这孩子已经穿了耳孔了。那对银耳坠上镶着小小的珍珠,并不值多少钱,可是做的极漂亮,在阳光下仿佛稀世珍宝一样熠熠闪光。
"夫,夫人……"
二丫头捧着耳坠有些结巴了,不知该说什么好。
"收着吧。"阿福笑着摸摸她的头。
小丫头激动的脸发红。
阿福想想自己这么大的时候在做什么。
想不起来了。
日子总是一天天的过,人们能记住的,只有那些特别欢快和特别悲伤的事情。如果这两种都没有,也许一年的时光也不能在记忆中留下什么深刻的印象。
唐柱他们几个瞅了空子,拉了二丫头在树后面说话。
"我没有挨骂挨打,紫玫姐姐很和气。"二丫头手里紧紧攥着那副耳坠,只觉得说话也有了底气:"你看,紫玫姐已经教我怎么做事情了。"
她看着瘦小,其实已经八岁多,按虚算,已经十岁了,又经过一段流浪吃苦的时光,是要懂事的多。她问唐柱他们:"你们的规矩学的怎么样了?什么时候能给信皇子殿下当差啊?我可听说,好像有人要送伺候的人来,到时候你们要还是做不好事情,那怎么办?"
唐柱下了决心:"我们一定做得好。"
狗子却忘不了那对耳坠在阳光下的光亮,他扯扯二丫头的袖子:"哎,让我看看。"
"有什么好看的……"好像是不乐意不情愿,其实二丫头也想显摆一下。哪怕再小,女子都喜欢珠宝这种东西。
二丫头摊开手,让他们又看看。树荫下面耳坠没那么亮了,小粒的珍珠有一种温和润泽的感觉。还是很好看。
"这能换多少个馍馍啊……"
"呸,你就是个吃货。"
二丫头有点紧张,又攥起手来。
张氏把李信抱去哄他睡午觉,刘润跟在阿福身后,听见她小声说:"我还以为你去取那个箱子了,心里一直悬着。"
"你怎知我没去?"
阿福讶异的回过头来:"你,你去了?"
"嗯,我从后山那条地道走的。"
阿福觉得心里就像一颗石子投进深潭,扑的一声响之后,便陷入不可测的深水中,不上不下的。
"那……你,取着了?"
"嗯。"刘润说:"东西我还没看,箱子我放在很安全的地方。"
阿福在一旁的石凳上坐下来,深吸气:"我不知道这是对是错……"
总感觉那时候她藏起来的像是潘多拉的盒子,里面装的是不可知的灾难一样。
而现在,那个盒子是不是快要打开了?也许……会由她自己打开?
"别害怕。"刘润扶着她的手臂,低声说:"不用害怕在,该害怕的不是我们。"
阿福苦笑:"恶人当然会害怕,可是被恶人惦记也不是好滋味。"
"他们得不到东西,就不敢怎么样。"刘润说:"若是得到了……"
那说不定就要想办法杀人灭口了。
阿福叹口气。
"夫人想好如何处置那位婉秋姑娘了吗?"
唔?
阿福想,刘润是不是搞错了?
这事情有轻重缓急之分,和那个危险的箱子比起来,这位婉秋姑娘算是哪盘菜啊?
啊,不!
阿福忽然想了起来,她的表情先是愕然,然后变得严肃。
刘润知道她明白了。
"如果说庄中有探子,她的嫌疑最大。"
但是……阿福想说,没有证据。
不过,这可不是一个讲证据的年代啊。
"我们后山的小院并没有被搜寻翻找过,按说,那里不该被放过。若是内奸出在原来山庄的人里,那知道小院的可有数个。但是现在的情形,说明那个通风报信的人完全不知道小院的事,不然一定也会泄露那里的秘密。"
这么看来,婉秋的嫌疑最大。
但只是嫌疑,并没有真正抓住她的把柄。如果她是内奸,她向谁传的信息,怎么传的?她……还会做什么……
阿福怔怔的看着刘润,关于处置两个字,她一点也不陌生,可是之前都是旁观,听闻,她自己可从来不曾下过"处置"的决断。
刘润一看她的表情就醒悟过来,这事儿压根不该问她。
"放着她吧。"
刘润正要劝说她不要心软,阿福摇摇头:"要是她不在庄里,可能那些人还会想别的办法,再派人来,或是……那倒还不如放着她,盯紧一点……"
刘润点点头,微笑着说:"嗯,聪明,这也是个办法。"
阿福瞪他一眼:"你别说的好像你是我长辈似的,口气这么老气横秋。"
到了午后天气越发闷热,连树林里的蝉都不叫了。紫玫看了眼天色:"只怕等下这场雨不小。"
天是铅灰色的,屋里像是到了掌灯时分一样黑黢黢的。
没看到闪电,只听到远处隐约的闷雷声滚过。
风似乎一下子就起来了,屋后的花树和竹篁被吹的声响极大,不必吩咐,庄里人已经把该收的都收了起来,门窗紧闭。风卷着砂粒砸在窗上门上啪啪响。
紫玫在外屋把收起来的衣裳整叠起来,二丫头在一旁给她打下手。
"像这样的衣裳裙子是可以叠起来的,不过这种就不行了,须得挂着才行,或是平折了放进盒子里,不然就会起皱,就穿不得了。"
瑞云从廊下经过,一滴水珠擦着她的鼻尖落在地下,在石板地下溅出一点圆的水渍。
她两步迈进门,雨已经下起来了,打在屋檐屋瓦上啪啪的响,声音渐渐连成了一片。
"夫人好像……不大高兴?"
"一下雨,城里的信就送不来了。"紫玫把茶盘递给她:"夫人哪天都得看了信才踏实啊。"
瑞云就小声笑:"王爷和夫人……嗯,当真恩爱的很。"
紫玫一指头戳在她脑门上:"小丫头,你懂什么恩爱不恩爱的,快端茶进去,夫人睡醒了口干。"
瑞云掀帘子进去,小世子还睡的沉沉的,阿福已经醒了,揉着眼坐起来。她披着头发,看起来整个人还显得有些稚气,真不像已经嫁人生子的妇人。
正文 七十四 较量
刘润把那箱子打开,再揭开上头的油布。阿福把东西包的异常精细,没生潮没长霉,也没有落一点儿灰。
可见她一直是个很细心谨慎的人,进宫前就是这样,瞧这东西放的,轻重有序精细整齐,就能看得出来。
她当时一定又饿又怕,却还能耐心把这些收好。
刘润遥想当时阿福是个什么样子,不过他想起的当然是阿福刚进宫时的样子,穿着蓝红两色的宫女衣裙,圆圆的脸儿,看起来一点儿不显得聪明。
这箱子就在地道出口的那一端的洞口处藏着,洞口外面斜着不远就是一道瀑布。他们当时在那地道里来来回回探了那么多趟,唯独没在那边出口留意。可是这么重要的东西,竟然就藏在那里。
而阿福当时居然把东西放在那里,这不知该说是巧合,还是命中注定这东西还是该落在他们手里。
里面的东西码的井井有条,用最上面是布包起来的一匝书信,刘润将这个郑重拿开放到一边。这可是顶要紧的东西,回来还得一个字一个字的掰读。书信下面是一个盒子,掂一下份量,应该是首饰之类,上面有扣,不过并没上锁。刘润没有打开,也先放到一旁。
下面是两片木刻的经书,看起来有些年头了,这东西拿到外头去是有价无市的东西,只怕价值连城。
刘润看着背面,这是宫里头的东西,他在德福宫见过,太后也有这么类似的几样木雕和竹板的经文,这些已经年深日久,都是有名的。
王美人进宫后没有多久,又离开了皇宫,这其间还经过天哲元年的宫变……大概就是那次宫变之后离开的。
再下面还有两个纸卷轴,一些零碎。刘润把东西一件件清出来。
来山庄里搜寻的人,就是冲着这其中的某样东西来的。
那些人就算不是王美人的人,也必定与她有密切关系。
王美人与王家——
刘润把手里的东西放下,他的手在微微发抖。
这件事,也许他们原先预想的,还要沉重复杂。
外面的雨声越来越大,刘润把东西收起来,推开门朝外看。大风扑卷着雨水吹进来,他撑起伞在雨里走,越走越快,进了院子到了廊下收起伞时,才看到几乎大半身体都让雨水打湿了。紫玫听到动静推开门看了一眼,惊讶的说:"你怎么这会儿过来了?看这一身湿,快进来。"
刘润没动,紫玫看他一手拿着伞,脸色发白,神情怔忡的呆站着,心里微微发慌,推门出来,轻声说:"怎么了?可是出了什么事情?"
"没有。"刘润定定神,摇头说:"没出什么事。"
紫玫并没放心:"你是不是要见夫人?"
"不是的。"刘润又撑起伞朝雨里走。紫玫没来得及叫住他,雨极大,一转眼就看不清人了。
紫玫嘀咕了一句奇怪,转身进了屋。
上午还热极了,这会儿屋子里却显得阴冷,阿福恍惚听到开门的声音,问了声:"谁来了?"
"没人。"紫玫不愿阿福为这事儿担心,应付了一句:"刚才风大,刮的门帘碰响的。"
刘润走出院子,步子慢下来,越来越慢。
他想起从前——很久之前,久到他已经要忘记了,那些童年的时光。
也许那一切不过是一场久远的梦境。
记忆中似乎也有这样一个下雨天,姐妹们和丫头们在回廊下和亭子里看雨,嘻嘻哈哈的伸手去接,那一只只手腕白生生的,上面戴着的镯子叮叮当当的响,妹妹的玉镯子沾了水,显得更加通透晶莹。她最顽皮,笑着喊他:"小哥,小哥,快过来。"
他想过去,可是奶娘不许。母亲只有他一个嫡子,爱逾珍宝。这种事姐妹能做,他却不能做……
那些笑声,那些漂亮的衣裳,那雕梁画栋锦绣堆积的记忆……他以为他早就忘了。
那一切都失去了,不会再回来了。
眼看那影影绰绰的鲜活的人影人声,慢慢的变淡,淡成了一张画,在风吹雨打中沧桑陈旧,越离越远。
刘润觉得眼前模糊的什么也看不见,他抬手抹了一下,湿漉漉的,不知道是泪还是雨。
他发现自己走回了自己的房门前,推开门进去,屋里很黑。他反手关上门,腿一下子软下来。
过了一会儿,他扶着门站直身,把湿淋淋的衣服脱下来,躺倒床上去。
不能哭。
不要再哭,
哭泣无用,眼泪是软弱的象征。
哭泣不会让他的家人重新活过来,更不会让他的仇人死去。
他似乎听到母亲在唤他的名字。
小翊,小翊,不要哭。
不要哭啊。
小时候他被宠坏了,一点小事情就爱哭。母亲抱着他,哄他,给他喂甜香的搞点。他会一边嚼着点心,一边盯着母亲耳朵上的坠子出神。那水玉色的珠子在那里不停的打晃,就像一滴将落未落的水珠。母亲的声音很温柔,就像一阵春风。
小翊是男子汉,小翊什么也不怕,小翊是娘的乖宝贝……
那摇晃的珠子,渐渐模糊起来,似乎生出了重影,还是在摇晃着,但是摆动的越来越慢,最后静止下来——
那是一双悬空的脚。
母亲穿着她心爱的蝴蝶落花鞋,鞋头的珍珠还在微微颤抖——门被砸破了,外面的人冲了进来,然后都呆立在那里。
风吹进来,母亲的裙摆还在动。
刘润一直觉得她没有死,她是活着的。
他冲上去,可是被人死死拦着,那人蒙着他的嘴把他从后门带走。大院子里人们惊慌的乱走,尖叫,哭泣,咒骂……
刘润觉得冷,他在被中缩成一团。庆和进来时屋里一团黑,他还以为刘润不在屋里。他摸索着点上了灯,才发现床上鼓着一团。
"刘润哥?"庆和端着灯走进来:"你这不早不晚的睡的什么觉啊?起来吃饭吧,我端了汤来,鸡汤泡饭。下雨,厨房的人也躲懒,这汤……"
他停了下来,伸手轻轻揭开被子。
刘润蜷在那里,手抱着膝,眼睛紧闭,脸涨的通红。庆和伸手一触,滚烫。
正文 七十五 雨 一
刘润也不知道自己是睡还是醒,他好像听着有人和他说话,可是他睁不开眼,也发不出声音。他好像,又回到了那一天——
家破人亡的那天,母亲死了,父亲也死了,他想哭也哭不出声,想动也动不了。
过去的人和事,恍惚的交错出现,他告诉自己,要醒过来,睁开眼。那些是过去,他不会被过去困住。
可是,又有点舍不得。
母亲的微笑,父亲严肃的脸,但是眼神慈祥。家里的味道——女子身上的香,糕点的甜香,茶的香,纸和墨的香,还有药材的香……
他从小在这种味道的包围下长大,各种药材都有不同的味道,仔细分辨,都有各自的香。
那是隐藏很深的,在苦涩后的余香。
一夕之间,那些都没了。
刘润站在远远的地方,看着那些很久之前的回忆。
他无法走近,因为他自己心里也非常清楚,那些不过是往日留在心底的幻象。走近,就会湮灭,消失。
可是他也舍不得离开。
他想不起来自己是谁,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哪儿。迷迷糊糊中,感觉到嘴被撬开,有什么东西灌进来,他尝不出味道,甚至分辨不出冷热。
感觉渐渐回到了身体上,他觉得热,像是有把火在身体里灼烧,那火要把他烧穿了,烧成灰。
他张开嘴,却只发出含糊不清的呻吟声。
"醒了!"
"刘润哥!"
"阿弥陀佛,醒了就好。你一倒下可没人能治你,你快说说自己要用些什么药吧!"
屋里人多极了,乱糟糟的,有个人站在前头,拍了拍手掌:"都给我靠后站,涌到病人跟前去不让他头晕心烦么?刘润,你快说你得用什么药,好让人给你煎去!"
刘润觉得屋里昏黄的光也有些刺眼,他眨了好几下眼,才分辨出站在床前的是杨夫人。
杨夫人催他:"快说啊,庄里的药材,有哪些能退烧的,多少份量怎么煎法,我好吩咐人去煎药。"
等刘润说了几样药名,轻轻点了下头,杨夫人急忙拿起手边的纸:"快,让人取了药去煎。"
阿福悬了半夜的心终于稍微放下来,人一松懈,疲倦就难以抵御。
"夫人去休息吧。"紫玫轻声劝:"人醒过来就好,等这药煎好服下想必病也就好了。夫人要是熬坏了身子,小世子可怎么办?"
阿福点点头,站起来的时候人有些打晃,紫玫急忙扶住她。
外面雨还下的极大,阿福走到前面看一眼刘润。
他的眼睛又阖了起来,脸烧的红红的,耳朵也是,几乎可以看见薄薄皮肤下青色的血管。阿福没这么仔细的看过他。刘润的年纪比她要大,可是相貌依旧清秀有如少年,显得那样单薄。
"夫人放心,我在这里看着,保证不会出岔子。"
阿福点点头,已经累的不想说话。
"要您多费心了。"
人已经极度疲累,可是躺了下来,被熟悉的奶香味儿包围之后,阿福又没有睡意。
瑞云睡在对面榻上,轻声说:"夫人,睡吧,别多想了。"
阿福伸手摸了一下,儿子的尿布还是干的,不需要多换。
外面的风雨一阵紧似一阵,阿福吁了口气。从傍晚到现在,她都不知道这半宿是怎么过来的。
谁也没想到刘润一下子就病倒了。
这高烧来势汹汹,常医官偏留在城里没回来。庄里人平时有个什么头疼脑热都去找刘润看——他对谁都挺和气,身份又摆在那里,内宅的人能找他,庄子外头的人也能找他,所以人缘着实挺好。可是大家之前却全没想过,刘润自己病了,可怎么好?
离山庄不算远的地方原来有个村子,那村里也有个野郎中,能治点头疼脑热。可是一乱,那人已经不知去向了。要回京城请大夫,一来一回得大半天——可是现在大雨倾盆,天又黑了,根本没有办法派人去京城请大夫。
众人急的团团转,只能让人用土办法替他降温,外面的雨越下越大,漆黑的没有一丝光线,根本看不清东南西北。瑞云翻找了些丸药和药粉来,挨个翻上面贴的小黄笺,消积化食的,养肺润气的,却没有一样是能退烧的。
那时候没别的办法可想,庄里再没其他人懂医术了。
"他还烧的那么厉害吗?"
隔着大雨,即使那个院子灯火通明,这边也看不清楚。
二丫头抱着薄被在一边看着,怯生生的说:"夫人,紫玫姐,我……我们在家发烧的时候,娘也熬过药汤给我们喝……"
"什么药汤?"这会儿病急乱投医也顾不得:"喝了能退烧吗?"
"我不知道。"二丫头说:"我光看娘煮过,给爹,给弟弟,煮过好几次。村里别家的人也会熬煮,家里都穷,请不起郎中。我看到花园那边就长着一样的叶子……"
"夫人,别犹豫了,这会儿没别的办法,土办法也要试一试啊!"紫玫喊外面的人:"打伞,打灯笼,到花园去。"
唐柱他几个自告奋勇来帮手,打着伞,挑着灯笼,跟着二丫沿着墙根一路寻找那种野生的药草。白天要在茂密的花草丛里找那小小的绿叶子都不容易,更不用说晚上漆黑一团的时候寻找。
"二丫,你没找错地方吗?这儿真有吗?"
"一定有,我在这儿见过。"二丫脸上又是泥又是水,忽然眼睛一亮,伸手拔起一根低矮的草茎:"就是这个!"
"这就行啦?"狗子脸上也不知道是汗是雨,衣服也都粘在身上:"你早说是兔兔草,我也认识这个啊。"
"我不知道这叫什么……"二丫说:"这不够,娘都用一大把煮,煮的汤都是绿的,喝起来有点发酸,嗯,反正不好喝。"
铁生闷闷的说:"那就再找。"
几个孩子捧着一大把叶子回来,叶子是湿的,人也是湿的。那些叶子煎了一大碗绿绿的药汤,撬开刘润的嘴给他灌下去。采完药的几个孩子也被立刻赶去泡热水澡,一人一大碗熬的浓浓的姜汤。狗子喝了一口就皱起眉头。
"这个可是预防你们也得风寒的,一定要喝。"庆和挨个瞪过去:"刘润哥就是淋了雨才发高烧的,再烧下去人会变白痴。你们也想这么烧一烧?"
三个孩子齐齐摇头,捧着碗咕咚咕咚往下灌,也不敢嫌烫,喝下去之后,三个都出了一脑门汗。
那边二丫也被紫玫盯着喝了一大碗姜汤,洗了头洗了澡换了衣裳,还严严实实的包上一床被,苦着小脸说:"紫玫姐,热的很啊……"
"小声些。"
紫玫走到东厢门口掀起帘子看了看,又悄悄走回来:"夫人刚睡下。这一夜折腾的可不轻。"
二丫头不知道想什么,嘻嘻笑着说:"紫玫姐,我们菜的那草药还是挺有用的吧?"
"嗯,记你一功。"紫玫在她额头戳了一下:"快睡吧。"
紫玫也吹了灯躺下,她睡在外侧,里面二丫却怎么也睡不着,翻一个身又翻一个身。
"紫玫姐,今天那个生病的刘润哥,他是很要紧的人吗?夫人都急成那样。"
"嗯……夫人当初也是小宫女,不比你现在大几岁,征选进宫来,要服侍贵人的……"紫玫想起头次见阿福时的情形。
圆圆脸,话不多,很本份的一个小姑娘。那时候可没人想到,小宫女会变成皇子夫人,一转眼连小世子都出世了——时间过的真快。
记得那会儿刘润和阿福的关系就好。后来,他们一起被太后拨到了太平殿服侍。各人际遇不同,可是彼此间——似乎最初的情谊,一直都没有变过。
庆和把煎好的药给刘润喂下去,又搁下药碗,给他喂了两口水冲淡嘴里的苦味。
"你觉得怎么样?"
刘润含混的应了一声又睡了过去,这一次睡的极好,什么也没梦见。
庆和起来看过他几次,热度已经渐渐退下去。
天亮起来雨仍没有停,刘润闻到一股香味儿,又香又浓,直往鼻孔里钻。
"来来来,吃饭。"庆和拉过一张小桌来,把一大碗面条放在他面前,又有些担心的问:"你自己能吃吗?要不要我喂你?"
刘润无力的一笑:"那你就喂吧。"
庆和一愣,把筷子塞给他:"美的你,自己吃吧。你这一病,满庄子里都跟着折腾,大夥儿一夜都没睡好,等你好了,这份情可得记着还。"
刘润本来不觉得饿,可是吃了第一口,立刻觉得饥饿的感觉全被舌头上的鲜味儿给勾了起来。他低下头默默吃面,眼让热气熏的有点模糊,汤里放了醋和胡椒,面条混着鸡丝,吃下去肚里暖洋洋的,流失的力气似乎也一丝一丝的回来了。
庆和看他吃的香,自己也端了一碗面条吸溜吸溜的吃。这么一夜下来肚子还真饿了。
"托你的福,今早儿大家都吃上鸡汤面条了,杨夫人发的话,算是犒赏大家伙儿昨晚的辛劳。"庆和小口小口喝着汤:"对了,你烧的迷迷糊糊的时候,一直喊娘……刘润哥,你想家了?"
刘润怔了一下,把碗放下来。
正文 七十五 雨 二
屋里有些闷,庆和也知道自己肯定问了不该问的话,轻轻咳嗽一声,转了话题说:"这雨看来有得下了。昨天你烧的厉害,黑灯瞎火雨又大,没处找大夫,夫人都急坏了。"
"我没事儿。"刘润把碗里的面条吃完,庆和把碗筷收起放进食盒,刘润轻声说:"也多亏你了。"
"行了,和我客气什么。那年我病那么厉害,要不是你一直照看我给我弄药吃,骨头渣子都没处找了。"
庆和把碗筷收拾了,打了热水来让刘润洗脸。刘润把脸洗了,又把头发理一理,看起来脸色有点微微泛黄,人倒不是一脸病容的样子。
"你要干什么去?"庆和拦了他一把:"刚退了烧,谁让你起来的,外面雨还大着呢。"
"没事,我穿的严实。"
这也叫严实?庆和从柜子里翻出一件青布的披风来给他披上,自己也拿起一把伞:"我陪你去。"
"我就是去见夫人。"
"你快拉倒吧,再像昨晚似的把我们吓一跳,命都去半条了。"
远远近近的一切都笼罩在雨中,雨没有昨天那样急,可是依然很密。远处的山野都被雨雾严严实实的遮挡住,一瞬间——让人觉得这个山庄像是一个孤零零的悬在海中的岛。
刘润他们在门外就听到婴儿呀呀的声音,还有李信稚嫩的调门在说话:"嫂子,嫂子,雨什么时候停?"
"要雨停做什么?"
"出去玩。"
阿福笑着摸摸他的头,瑞云已经看到他们到了廊下,看着刘润倒有几分惊喜:"你,好啦?怎么这会儿过来?"
阿福在屋里听到声音,问:"是谁在外面?"
瑞云卷起帘子:"夫人,刘润来了。"
屋里头,阿福正在梳妆,菱花镜被李信拿在手里把玩,小世子李誉趴在炕上,光着屁股裹着白菱红里儿的肚兜,口水滴答答。
刘润觉得有点悬着的心,慢慢就沉了下来,隔着纱帘说:"给夫人请安,给信殿下,誉世子请安。"
阿福放下梳子站起来:"你好了么?下这么大雨,湿气重,这会儿不该过来。"
刘润说:"不用掀起帘子了,别过了病气。我就是来谢谢夫人,也没别的事。"
李信抓着那面小镜子,隔着帘子好奇的瞅他,大大的眼睛黑白分明,有一种泉水似的干净透彻。
"你病了?"他问。
刘润微笑着说:"是啊,昨天夜里病了,今天好的差不多了。"
李信小脸儿一本正经:"病了,要吃药。"顿了一下:"吃药才是好孩子。"
阿福扑哧一声笑出来。
这孩子自己生病吃过一回药,苦口二字可算是牢牢记住了,现在好不容易轮到别人吃药,自然得显摆一下。这倒没有幸灾乐祸的意思,纯粹是孩子气。
雨下的人发闷,没休没尽,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停下。屋里到处都是一团湿气,抓起被子都觉得有点潮腻。衣裳也不挺括,软软的塌着。阿福一手抱着儿子,一手揽着李信,望着窗外的雨幕,寻思着自己是不是腐化了。下雨天有很多不便,收不到信就是其中一样。
有句诗怎么说的来着?好像是"朱门几处看歌舞,犹恐春阴咽管弦。"
李信不能出去玩,在屋里面有些不耐烦。阿福讲了一个大灰狼与小羊的故事给他听,二丫和唐柱却想了办法,拿了一个小皮球来,搬开桌椅,陪着李信在西屋里玩,只听着那边屋里笑声不断,李信显然玩的极是开心。
孩子是得有同龄玩伴才成,不然弄的一板一眼跟小大人一样——虽然没什么不好,可是孩子就该更多的享受童趣。该玩时玩,该笑时笑。等他长大了再回想起小时候,也许会觉得这时候傻乎乎的,但更可能会心一笑。
儿子吃的又白又胖,脸粉嘟嘟的,一天中大部分时候都在睡睡睡,有五分之一的时间醒着,用来吃喝拉撒——
这会可是真正的无忧无虑啊。
真希望他永远这样的幸福无忧下去。
阿福尽力的张开双臂,要将他抱的更稳当。
她希望自己能更有力,能保护他,不受任何风雨。
不知李固在城里怎么样了——这样大的雨,不知道会不会给他带来麻烦。京城的排水不大行,雨大,说不定地势低洼的地方会积水,会被淹。这么一来,李固只怕又要忙着这事情了。
希望他也多注意自己的身体才好。
阿福写了一封短信,压在案头。
她只是习惯了,把自己想说的话写下来。
但是今天却无法将信送走了。
不知道雨何时会停。
杨夫人来了,逗了一下李信,又过阿福这屋来。
"夫人来了?快坐。瑞云,倒茶来。"
杨夫人只回了几件小事。两个人低声聊天,下雨天人都闲着,阿福顺口说起:"韦素也不知道在城中做什么,想必也忙。"
杨夫人点点头:"咱们闲着不怕,外面男人都是做正经事的,他们忙才好,闲着反倒不好。"
这话很简单,可是道理中肯。
"夫人不必担心,王爷老成,韦素又机警,就算忙,也一定是顺顺利利平平安安的。对了,刘润怎么样?我听说退烧了。"
"是啊,一早还来请过安,看着还好,不过脸色有点……"
"我吩咐厨房给他做些补养的东西吃。还有,那个婉秋这几天倒是安安分分的样子,缩在屋里都没出来,都没和送饭的小丫头多说话。"
瑞云问:"她本份不好吗?"
二丫头正在外间学着绕线,仔细听着屋里大人说话。虽然她不是都懂,可是她记心好,一句句都记下来。
现在不明白,将来总会明白,反正都是有用的。
杨夫人微微皱起眉头:"我倒情愿她是个轻狂角色,这么能忍,倒教人更不放心。"
阿福明白杨夫人的意思。
轻狂浅薄的,反而好应付。
能忍,会忍的人……忍耐可以积蓄智慧,力量……还有怨憎。
雨势到了傍晚时才渐渐小了,西面的天空云层似乎破了个口子,有些黄色的光亮透下来,院里,墙上,都给照的有些茶黄色。窗上糊的纱绢看起来有些晶莹的浅金色。
刘润喝了口茶,把那扎包好的信笺取出来。
里面信件不多,不到十封的样子。
这是至关紧要的东西,他展开一封信,逐字逐句的认真阅读。
写信的也是个女子,笔迹柔软,字却不怎么工整,语句也不怎么通顺,就可算是大白话,看来这人该没读过什么书。
四妹一向可好?许久没有你的音讯,也不知这信能不能交到你手上。我自从生了锦儿之后,也很少出去走动。你若得闲就来探我……京城最近很不太平,宫里头也一样。你自己要多加小心。
这信下面也没有什么日期,看纸色墨色,这信起码得超过五年了,说不定已经超过了十年。
刘润再朝下翻,还有一封是尼庵主持的请柬,邀请去听法会。
刘润拿不准,这些信是特别重要还是特别不重要。按说,如果是至关紧要的,一般会看过就烧掉,不会留存。这些信也许真是没有什么紧要的东西写在上头,所以才随便收着,最后还落到阿福手中。
但如果信件不重要,那重要的是什么呢?
刘润再朝下看,还有两张记着账的短笺,看起来只是又买了多少米,支了多少钱,还有柴与油盐……
他把所有的信都看了,没找出什么不妥的地方来。
刘润说不上来心里的失落是因为什么。
是没找到王美人的把柄,还是……
他有些困惑,屋里那晕黄的光,让人有一种时光倒流的错觉。在这样的黄昏,好像许多积年的旧的记忆悄悄开了闸门。
他承认,他是想在这里找到更多关于当年宫变的线索。
家中那场大变,其实现在想来,也许早就有了预兆。父亲皱起的眉头,母亲的忧虑……空气中弥漫着看不见的,但确实存在的危险气息。
韦皇后到底生的什么病?他后来偷偷查过所有当时的医案簿记,但是却找不到当时事情的任何线索。当时的人,不是消失不见,就是对此事懵懂隔膜,没有什么地方能打探——自然,有的人一定知道。
太后……皇帝,还有……
这世上没有绝对的秘密,一个皇后死了,许多人家在那时获罪,掩在重重迷雾之后的天哲宫变。那场宫变留在许多人的记忆中,黑暗,血腥,死亡,疑问……
刘润觉得脑子里乱纷纷的,他推开窗子,外面的雨更小了,天空亮的异常。
他回过头来,看着桌上那一迭纸。天光照进屋来,正照在那堆看起来杂乱的纸笺上。
不!不对!
王美人是个很有心计的人,做事情说话,应该都是极为周密滴水不漏的。
这些信,还有笺纸放的如此杂乱……这不是她的性格。
这里面,一定有什么玄机。
只是,他还没有发现,被他给忽略过去了。
刘润坐下来,把那些信笺一张张平整放好,又开始审视其他东西。
首饰盒子是普通的黑木盒子,包着镏金角,上面还有嵌的玉石山水花纹扣,是个很精致,但并不是特别昂贵的盒子,一般富户人家的女眷用来装首饰就会用这样的盒子。
刘润极小心的,缓缓将盒子打开。
正文 七十五 雨 三
很好。到处都没有。
首饰盒并没有夹层,盒子里只是几样普通的簪钗之类。
画轴也只是普通画轴,木刻经卷中,也找不到任何破绽。
一切都很正常,太正常了。
正常的刘润只觉得全力一拳打出去却只砸着了空气,那种失落和沮丧的感觉让人只想吐血。
明明不该这样正常。
明明知道这些东西里面,一定有什么蹊跷。
可是偏偏就是找不着!
找不出来,不知底细,就拿不到主动权,处处被动受制。
明明知道对方的要害就在这里,可是你偏偏看不出,找不到!
他几天别的什么事都没做,就翻来覆去研究这些东西,几乎快把那木经画轴拆散拆碎了,那几封书信,连账单,都横读竖读斜读,对着光看,在火上烤,要不是怕浸坏,只怕也要拿水也浸一浸。
结果一无所获。
阿福也很意外:"没有发现?"
这不可能。
如果有人能看出那些东西的重要和关键,那一定是刘润。
刘润有些低落,勉强笑笑:"也许——是我们猜错了,那些东西并不要紧。"
这句话一说,无疑是承认他们一开始就完全猜错了方向,事情又陷入了一团迷雾中,没半点头绪。
"可是除了那些,我这里还有什么值得人惦记的东西?"阿福坐了一会儿,轻声说:"你把东西拿来,我再看看。"
刘润点点头,虽然他已经查的那样仔细,不过这些东西是阿福当时亲手收起装好的,也许她……能看出什么不同之处来?
即使是一线希望,刘润也不会错过。
连箱子一起,刘润把所有东西都拿了过来。
"全在这里了。你看看有没有少什么。"
阿福笑笑:"我可记不那么清楚了,依稀就是这些东西。"她一样样拿起来看,还从账单里挑出一张:"这个还是我抄的呢。"
刘润说:"是么?"
"嗯,师傅……嗯,就是王美人,她没空的时候,这些算帐什么的事情我就会帮着做。盐钱柴米这些事情,她也不是怎么认真过问。"
刘润在她旁边慢慢打开一轴画:"这画你当时为什么要特意收起呢?"
阿福一笑:"我是不懂书画的,只是看画轴像旧的,旧画嘛,多半是值钱的,所以理当好好收起来。对了,你已经看过画轴了吗?"
要是藏东西,画轴里面最有可能了。
"没有。"刘润低声说:"什么也没有。"
阿福叹口气:"我和她一起待的时间不算短,可是我从来没了解过这个人心里到底在想什么。乍一看,她像是个心如古井的修行人,不过……现在自然知道了她不是的。所以,我觉得我们没猜错,这些东西里面,应该有对她很重要的事物。也许哪样东西,就是什么信物。或许……"阿福顿了一下:"刘润,为什么我觉得你这次不同往常。以前你从没这样焦虑过,更不用说——还生那样的热病。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不能对我说?"
屋里很静,阿福几乎屏着气。内室里李誉在摇床中睡的很踏实,山风吹着窗上的竹帘,帘杆轻轻敲在窗棂上,叮叮,叮叮。
"我……"
两个人差不多同时出声,刘润笑了,虽然笑意显得很苦涩。
"我不是想隐瞒你……只是,那时候,我年纪还小,家里的事情,其实记得不他清楚。"刘润声音很低,听起来,像是有人在很远的地方说话——
"我家中是世代行医的,从祖父起就在太医院中任职……父亲医术是极好的,所以,后来韦氏入宫,先封美人,有孕后晋为皇后……我父亲便负责为皇后诊脉问案,调理身体。"
阿福的手紧紧抓住了裙摆。
虽然她猜测过刘润到底是什么来历,却怎么也想不到,他与皇宫的纠缠这样深。还有,与李固的母亲,竟然是这样的关系。
"可是,后来,后来呢?"
刘润还在笑,可是那笑容让人心里酸涩压抑。
"后来韦皇后不明不白的中了毒,身体一日日虚弱,生下固皇子到半岁时被发现是天生眼盲——父亲那时还没事,虽然皇上大怒,但并未降罪。父亲为了这件事情殚精竭虑,有一天,我好像听到父亲说,有什么办法。我不知道他说的办法,是能挽救韦皇后的性命,还是能令固皇子复明。可是没过几天风云突变,我父亲被锁拿问罪,后来……腰斩弃市。我母亲一根白绫把自己吊在了房梁上头。我被父亲早年曾经救过的一个人带走。我只想知道当年的真相,究竟,是什么人操纵了这一切,暗下毒手,又陷害我父亲,令我家破人亡……"刘润停下来,看着阿福脸色惨白的样子,似乎那曾经发生的惨事都是她的切身之痛一样,本来冷凄凄的心底,像是吹进一股暖暖的熏风,低声说:"没事的。就算在这儿查不出来,我们总有回京城的一日,一年不成就十年,十年不成就二十年。总之,我是不会放弃的。"
他的声音还像少年一样清脆,阿福觉得心里紧紧的揪着,一抽一抽的隐隐作痛。
他是因为家遭惨变,才净身入宫。还是为了查出真相而甘愿自残身体做了宦官,那些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
就算他找到了自己想要的真相,知道仇人是谁,他这一生,也绝不可能完满幸福了。
有的时候,人们常会抱怨命运不公,自己的遭际凄惨之极。可是阿福却觉得,自己除了捱过冻受过穷,其实没有经受过什么磨难。可是刘润,还有,李固……他们都背负了永久性的创伤,身体的残缺带来的苦痛如影相随,永不能磨灭。
"扯的远了。"刘润指着桌上的东西:"这些……要不就先收起来吧。"
阿福也明白,刘润精细谨慎远远超过她,他对哦找不出什么来,她也不会比他强。
"也好……欲速则不达。"阿福安慰刘润,也是宽慰自己:"人有时候找东西,越急就越找不到。可是有时候你不找了,它又自己蹦出来了。"
瑞云带着二丫在门外廊下教她做针线,一边也是替阿福守着门。
虽然屋里两人在商量什么她不知道,可是一定是要紧的不能给别人打扰更不能给别人听见的事。
二丫却有些好奇,总想着能不能听到屋里在说什么。
小姑娘吃了几天饱饭,睡了几天踏实觉,气色变得好多了,头发梳的整整齐齐,绑着两根红头绳,全不是一开始刚来时的野孩子假小子模样。
"别三心二意。"瑞云在她脑门上弹了一下:"这可是给你自己改的衣裳,回来要是把前片和后幅缝一起了,你可别哭。"
正文 七十六 生变 一
刘润从箱底拾起包布,收拾桌上的信纸木经,阿福顺口问:"你怎么没把箱子拆了?这么拿过来多打眼。"
要是落到有心人眼里,这秘密可就是招灾的根源了。
"有个提盒,放在门外了。"刘润笑笑:"我也没那么傻,抱着这箱子招摇过市。至于这箱子,你以为我没拆?我已经拆过了,又拼合起来了。"
一张信纸被风吹的轻飘飘的滑开,落在地上,刘润弯腰去捡。
阿福的手,轻轻拎起了那张包布。
这张布是那时候王美人铺在案头的,用砚台压着,花色显得老旧,王美人书案上的东西,阿福是不能擅动的,但是那时候顾不得那么多,收拾书信时,就将它一扯,包扎系好放进箱中——
刘润直起身来,阿福扯着那张布巾的两角,正冲着窗口打量它。
他忽然间明白过来,手微微发颤。
阿福拿起一旁的针线篮,翻出翘头的鹰嘴剪,动作麻利熟练的将布边的缝线一一挑开。
刘润怔怔看着,阿福将四边的线都挑开拆下,也还没用到一盏茶的功夫。她放下剪子,拎起布来抖了一抖。
一张和面子里子布色都不同的,薄薄的白绢,从里面的夹层滑出来,轻飘飘的朝下落。
刘润想伸手去接住,可是只是想着,手脚却都没动,那张白绢就轻盈的落在地上,一点声息都没有。
阿福弯下腰去拣了起来,摊平放在桌上。
那是一张圣旨,上面的字也不多,两行,后面盖着方方正正的,朱红的印玺。
阿福把上面的字来回读了两遍,慢慢侧过头。
刘润也正好在看她。
两个人的视线在空中碰到一起。
阿福僵硬的朝后撤了撤身,椅子脚在地下擦出沉闷的声响,震的两个人都像是从梦里醒过来的一样。
过了一会儿,刘润先开了口:"怎么……会有这样一张东西?"
阿福比他还要茫然。
刘润慢慢坐下,拿起桌上半温不凉的茶一仰头全灌了下去,呛的咳嗽了两声。
阿福走到门口朝里间看,儿子睡的很安稳。
她放下帘子,转过身来。
"这个绪皇子是谁?"阿福从来没听说过这个人。
"是……当今皇上的六弟,据说他曾经最得先皇欢心——"当时许多人都认为皇位必属于这位六皇子,但是最后的结果让人目瞪口呆。今上登基,这位绪皇子则黯然的离开了京城,前往那个荒僻遥远的封地。
他出京后第二个月,就因为水土不服死在了途中。
"你说,这个……是真的吗?"
刘润觉得喉咙发干:"恐怕……"
阿福也知道自己问了句傻话,但是她觉得要是不说点儿什么,自己就会憋的窒息了。
世上竟然有一份这个东西,那,现在的皇帝知道不知道这东西的存在?王美人怎么会有这个?是不是她派人来寻找这个?
她想用这个做什么?
两个人的声音都压的低低的如同耳语。
"是王滨。"刘润点头:"是他,只有他和太后才能拿到这个……"
只是不知道这东西怎么到了王美人的手中。
可是,为什么他们要藏匿起这个?阿福不解。
虽然阿福不太明白朝局什么的事情,可是如果真是早先王滨和太后私藏了这份遗诏,那,那不就代表着,王家,太后,还有,当今的皇帝,其实是谋朝篡……
她没说出口的疑问刘润也已经知道,他的手紧握成了拳头,贴在身侧。
他告诉自己不要怕,手不要抖。
阿福已经很害怕,所以他不能怕。
两个人总得有一个镇定下来,冷静思考。
这张圣旨的出现,大大出乎两个人的意料之外。
"太后那个时候不过是一位夫人,六皇子的母亲与她平起平坐,可能还更得圣眷。我想想,我记得谁说起过,这个绪皇子的外公也是一位重臣——不过,今上登基后,那一家也获罪被查抄了,现在的人都不知道,也不会有人提起。"
阿福比自己想象的更迅速的镇定了下来,她现在已经了解了这张被隐匿的遗诏的意义。
可是,眼下,他们要面对的不止是这张遗诏。
"那,这个,怎么办?"
刘润也怔住了。
是的。
他们要把这东西怎么办?
现在已经很清楚了,上次潜进的贼人,就算不是王美人所派,也一定与她有关,或者说,与曾经的王家有关。
他们要找这种被藏了很久的遗诏做什么?刘润和阿福已经不敢再想下去了。
阿福他们都是经过动乱变故的人,遇事绝不会天真的只朝一个光明灿烂的方向去想。
"阿福……"
刘润伸出手,犹疑了一下,将那张白绢抓在手里。
阿福紧张的看着他。
"这个,不能留。"
可是——阿福想的是,这件事,应该让李固知道。
她和刘润真的很默契,不用她说出口,刘润就知道她在想些什么。
"这个多留一天,就多一分险。"多一个人知道,就多了一重危机。
阿福点点头,可是又摇摇头。
不是她没有主见,而是这件事,实在……实在超出了她能决断的范围。
阿福嗓子发干,手心里却湿湿的全是冷汗。
外头忽然喧闹起来,阿福站了起来转头朝外。
"夫人!夫人!"庆和兴冲冲的在外面喊了声:"王爷回来了!"
阿福先是愣了,接着就觉得心猛地朝下一沉。
过大的情绪起伏让她有点头晕,她扶着椅子把手,努力提高一点声音说:"王爷回来了?"
"是,已经到了门口了,夫人……"她顿了下:"王爷来了!"
阿福掀起帘子,刘润就站在她身后。
她看着李固迈进门,几乎以为自己是在梦中。
那么不真实。
这是个好梦?还是个噩梦?
谁也说不清。
若是平时李固能回来,阿福一定欣喜欢悦,可是现在,她觉得怀里像揣着块火炭,焦虑和恐惧深深笼罩在头顶。
元庆已经扶着李固上了台阶。阿福朝前迈了一步——或者说,是朝前扑了一下。
她紧紧抱住了李固。
院子里人有的意外,有的呆怔。虽然都知道王爷夫妻两个恩爱,可是这样,这样不避人的,大庭广众之下的亲热举动,把看到的人都震住了。
李固愣了一瞬间,他很快抬起手来环抱住阿福,脸上露出由衷的灿烂的笑容:"阿福!"他的后半句话是压低声音在她耳边说的:"想我了是不是?我也想你!想儿子!"
阿福想说句什么,可是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她只是紧紧的,紧紧的抱着他。
李固先是欢喜,然后就发现阿福其实在发抖。
他缓缓抚摸阿福的鬓发和脸庞,轻声问:"怎么了?"
正文 七十六 生变 二
三个人一起沉默。
那张白绢李固是看不到的,阿福甚至没有念出声来。
她扯过李固的手,缓缓的,一个一个字把那上面的字写出来。
也许她记得不是那么清楚,但是字数极少,漏了漏不了几个。
屋里极闷热,只写这么几个字的功夫阿福头上脸上已经冒出一层汗,她紧张极了,就像不是在复核那内容,而是自己拿着笔在黄绫绸绢上写一份圣旨一样,只觉得手臂说不出的沉重,写完最后一笔,人都要虚脱了,回过手来用袖子抹拭脸上脖颈上的汗。
李固静静的坐着,刘润也一语不发。
"还有谁知道?"
"没别人了……"阿福低声说:"幸好你回来的这样巧,正不知道该怎么办。"
李固没说话,只是冲刘润招了一下手。
刘润抬起手来,将那个交到李固手里。他刚才太紧张,半边身体都僵硬了。不敢攥太紧,可也不敢握的松,仿佛那是块火炭一样,等递到李固手里,顿时觉得全身陡然一轻。
"这个……留不得。"李固低声说:"本来就是不该留下的东西。"
他把那个又递还回来,刘润愕然,伸手接过来。
他微微踟躇,走过去揭开香炉的盖子,把那张白绢扔了进去,拿起挑子拨了拨,香料灰烬下压着的暗火亮了一下,火苗一下子窜起来,白绢烧的很快,有一股难闻的气味儿,被火舌舔弄着,很快就化成了焦灰。
他们注视着那灰,半天都没说话。李固握着阿福的手,那样用力。
阿福觉得仿佛移走了胸口的一块大石,终于长长的透出一口气来。可是同时又觉得心中有些没底,不上不下的,莫名的有点惶恐。
李固拍拍她的手背:"不用害怕。"
阿福答应了一声,她的声音在发颤,可是自己并没有感觉。
"其他的东西,也不用留着了。"
刘润答应了一声:"我这就去处置。"
李固转头说:"我去洗脸换衣裳。"
他看起来镇定自若,似乎刚才烧掉的是一样微不足道的东西。阿福答应着,便替他解开外面衣裳搭在一旁,再转头看,里面内衫,整个背都让汗湿透了。阿福不知道这是因为赶路出的汗,还是……与刚的事情有什么关系。她出去吩咐一声让人打水来,瑞云不着痕迹的看了下阿福的脸色,她并没看出什么来,也绝猜不到刚才屋里出了什么事,只是王爷回来,夫人脸上竟然没有欢悦的神情,想必一定是有心事的。
瑞云去吩咐了一声,热水现成,再摆上屏风。阿福扶着李固跨进桶里,拿盆舀水替他冲头。
他们都没有再提起被烧掉的东西。
李固换了衣裳出来,阿福微微一怔,捻着衣边说:"这个……唔,还是一成亲时做的呢。"
李固微笑着说:"是啊,穿着觉得格外凉爽。平时我还舍不得穿呢,总怕磨坏了。"
阿福猜着他多半是有意把话说的轻松些,也就顺着他的话说:"一件汗衫,也没有什么。回来我多做几件给你替换。"
刘润过来回话,请过安之后只简单的说:"已经办妥了。"
李固点点头。
这件事有多要紧也不必他说,刘润和阿福自然明白。
李固逗了会儿子,阿福劝他:"你歇一会儿,赶了大半天路,又这样热。"
李固拉着她的袖子:"你和我一起躺着吧。"
阿福脸上微微发热,不必照镜子也知道一定红了。
"天还没黑呢。"
"管它呢。"李固拉了她一把,阿福也顺势躺了下了。席子是新编就的,窗子上的光映在上有,斜躺着看过去,竹纹青郁如水。
李固在她耳边轻声说:"对不住……我一去这些日子,留你一人在家中担惊受怕。"
"也没有,"阿福把玩他的指头:"我吃的香睡的实,哪有你说的那样可怜。"
李固轻声笑:"我来查看一下减肉没有。"
他的手摸上来,阿福身上发软发痒,又不敢高声笑,两个人在炕上滚来滚去,衣裳乱了,头发也乱了。
"别闹,别闹,看把儿子吵醒了。"
阿福理一理头发,转头看摇床那边。儿子裹着红肚兜和小薄被,睡的有如小猪。
"他倒是最没心事……整天吃了睡睡了吃。"阿福有感而发,枕在李固臂弯:"为什么人一长大了,就有这样多的烦恼。"
李固点点头:"我也时常想,人要是不长大就好了,所有的烦恼都是旁人担着,自己只要吃睡玩——"
阿福噗的笑出来:"原来你也有这样的心思。可见人的天性就是好逸恶劳的,皇子与我们平民百姓想的一样。"
"也不是。以前也曾想过,要快些长大,长大后,就能承担责任,做些事情……"他揽着阿福:"小孩子没有力量,只有长大了,才能保护自己想保护的人"阿福没说话,沉默了一会儿,李固说:"这事就算了……"
"可是,别人以后就不惦记我们了吗?"
"我自会处置。"
阿福没有多问,她帮不上什么大忙,至少,她不添乱,也不拖他的后腿。那些大事,他来办。而家中的小事,都是阿福来打理。
李固一回来她就有了主心骨,只要靠着他,就算再多风雨艰辛也不必害怕。
李固的头靠在她肩窝里,只觉得柔软滑腻,呼吸间是淡淡的香——
"喂……"阿福握住他伸进衣襟里的手。
"我好想你……"李固的唇在她的颈上厮磨,衣襟早松了,他的唇热热的,贴在她的肩膀上。
阿福也不是一点都不想。
可是,可是现在天没黑,要是别人知道,一定会取笑——
"等晚上再……外面还有人的……"
"管他们呢,听不着的。"
阿福还想说什么,李固的唇移过来,把她的唇堵住了。
阿福觉得很热,分不清是谁的汗从胸口缓缓的蜿蜒流下。身下的竹席是凉的,可是……渐渐的也热起来。
她咬着唇,唯恐别人会听到,所以尽力忍耐。可是后来还是没有忍受,轻声的呻吟出声来。李固的掌心很热,唇也是一样,在她身上到处点火,阿福的手碰着了床前的垂幔,帘钩也被碰的来回晃荡,碰在床柱上,便轻轻的响一声,然后又荡开去,在空中划一个弧,再荡回来。
从外头看,床帐像是被微风吹过一样细细的摇摆着,下面的垂花穗也跟着荡起波纹,就像被风吹过的水面一样。
过了一阵子,一切渐渐平息下来。
阿福伸出手来摸着床头边的茶盏,递给李固喝了一口。她的手还在微微发颤,李固喝了半盏,忽然唇凑过来,将半口茶渡给了她。
"澡是白洗了。"身上湿漉漉的,阿福很想丢白眼给他,可惜丢也是白丢,李固又瞧不见。
"恼我了?"李固在她耳边低声说:"是不是嫌我刚才不够卖力?"
阿福呸了一声,然后自己也忍不住笑了。
怪不得人都说:小别胜新婚。
"晚上想吃什么?"
"清淡的就好。"
"唔,我去吩咐一声。"
阿福披上衣裳,她头发极乱,也不能出去见人,只喊紫玫过来吩咐一声。她站在帘子里头,紫玫在外面,看不到她。可是阿福还是觉得,刚才的事情,她们一定都知道了。一边说话一边觉得有些难为情。
李固也披了衣裳,半敞着襟,坐在那儿瞧着她,嘴角那丝笑怎么看怎么都透着股坏兮兮的劲儿。阿福有意不去看他,打了盆水来擦身,又替他也擦过。左右也不出去见人,头发便只松松挽起,又给李固也将头发理好,外面回禀说饭已经摆上了。
紫玫服侍他们用饭,固然是一本正经,连瑞云也是目不斜视。虽然她们平时就稳重,可是今天这作派就显得有点假了。
反正……有的事情,你知道我知道,天知道地知道……只是大家都装不知道。
二丫穿着圆领小衫,下面是白绫裙,站在一旁学着伺候,她好奇,不住的偷眼打量李固。
这个就是王爷?皇帝的儿子,好大好大的官……
可是,也看不出有什么了不得,既没穿金,也没戴银,而且……也不显得威风,比自己以前见过的那官老爷气派可差远了。不过二丫这些天来记住了一点:穿金戴银吆五喝六的,未必就是很了不得的人物。反而是那默默的,看起来不起眼的,说不定来头很大。
紫玫示意二丫朝前走一点,她拿着扇子轻轻扇动,微微的凉风拂动着李固鬓边的头发。
二丫只想着:王爷可真是年轻的很,和夫人很是般配。戏里怎么说来着?对,叫神仙什么侣?
饭撤了下去,阿福才有空问李固在城里怎么样。
"还好……"李固点点头:"只是,无家可归的孩子着实不少,安置起来不大易。"阿福靠着他坐着,听他说如何安置那些孩子,如何调配匠人重修街道房舍,她这一天情绪大起大落,早已经疲倦不堪,听了没一会儿,就沉沉的睡了过去。李固闻着屋里淡淡的香气——混着乳香,茶香,墨香……这些味道如此真实丰富,他虽然看不到,却可以体会得到。
他回到家了。
他的妻,他的孩子,这安静的院子——
他抱着她的手臂缓缓收紧。他绝不允许谁来破坏这一切,不会让家人受到伤害。
晚风吹来,帘子轻轻摆荡,窗外竹叶飒飒有声。
正文 七十六 生变 三
宫中有信传来。
李馨要出嫁了。
阿福怎么也想不到,李馨会在这时出嫁。
"就在三日之后,我们须去观礼。"
"可是……"阿福咽下到了嘴边的话,问:"怎么这样快?"
事先一点风声也没有听到。公主出嫁岂能如此草率?就算嫁的再不好,这指婚、备嫁,纳聘,成礼……至少也得折腾三个月到半年吧?
李固摇摇头:"我只知道这驸马是她自己挑的。你先不要担心,承恩坊被烧成了一片白地,看父皇的意思,阿馨成亲之后,会留她在宫中拒住,不会吃什么苦头。将来……将来你若不放心,尽可以照应她"
那等于是皇帝招了个上门女婿。
阿福点点头,心中的疑惑依旧不减。
李馨回宫是为了报仇不是为了嫁人,她……她到底想做什么?
"这么赶,连礼物都挑不出来。"
"你是做嫂子的,添箱的东西让杨夫人帮你预备就好了。"
阿福点点头。
这件喜事给人带来的并没有期盼和快活,阿福问:"她……要嫁什么人?"
"只知道姓萧。"李固苦笑:"来历我也不清楚。"
是啊,有来头的就不去做驸马了,只比终身监禁坐牢好上一筹,没自由没尊严一年见老婆的次数只怕用手指计数就全数过来了——大不了加上脚趾数。
只是能吃饱穿暖而已。
那人品性如何?长相如何?有没有真才实学?李馨和他认识吗?有感情基础吗?
疑问越滚越大好像雪球一样。
阿福强打精神,和杨夫人商量给李馨的添箱。金银珠玉这些自不必说,杨夫人原说要赶出帐子和两身裙子来,可是时间是万万来不及,只好直接将布料叠开来,有个样子就是了。
杨夫人和阿福说话一向不避讳什么。从阿福是小宫女初到太平殿杨夫人就知道她是什么性子,把手里的单子放下来说:"夫人你到底愁些什么?要我说,三公主心机灵巧,八面玲珑,虽然前番曾经失宠于皇上,可是现在不又好了么?要说在宫里过日子,你远不如她,她是聪明人,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你倒替她操什么心?"
阿福被她说的有些不好意思:"我也知道……"
可是李馨和别人不同。
连李馨自己也不知道,阿福和她原是一个地方来的。
阿福看待她,就像是……一个老朋友,一个……像姐妹一样的人。
她在心里待她亲近,可是,就像杨夫人说的一样。
李馨比她精明,比她更懂得宫廷里的生存法则。
她既然决定了要嫁人,那么,阿福能做的,也就是祝福她。
紫玫出去一趟,回来看阿福脸上已经有了些笑意,心里暗暗佩服杨夫人会开解人,她们几个也都劝过,阿福却仍然不能释怀。杨夫人这不知给她用了什么灵丹妙药,现在已经是有说有笑了。
那天一早阿福他们就起身,各人按品级穿戴妆扮,李信也是一身皇子品服,金线蟒纹的大衣裳厚重之极,一穿上便出了汗。阿福心疼,说:"先不穿,带着吧。等到了宫门外再给他穿上也不迟。"
张氏谨慎,有些犹豫。阿福说:"现在穿上,在车里坐卧揉搓弄的皱了,反而不好。"
这倒是正理,张氏便应了,把最外头的大衣裳又给他脱了下来,仔细铺叠好了带在身边。
阿福一回头,李固也把衣裳脱下来了。
"咦?你……"阿福可是好不容易替他穿好理平整的。
"你也说了,坐车会弄的皱。"李固笑笑说:"等到了地方再穿。"
阿福笑出来:"好好好,你也有理。"
李誉被大人的动静弄醒,睁着圆溜溜的眼睛四下看。他出生快要一百天了,长的格外壮实,小胳膊小腿跟藕节一样又白又圆又嫩,还特别爱笑,堪称人见人爱花见花开,杨夫人就是抱不够,一天到晚恨不得都搂在自己怀里才好。行宫那里给指来了两个乳娘,一个姓黄,一个姓田,阿福并不用她们喂孩子,一应是iqngye永不这她们插手,杨夫人乐得把那两人供起来,放不放心是一回事,她才舍不得把这样可爱的孩子交给旁人来照料。
一路上还算凉快些,他们出门早,到得东苑时太阳也还没升到头顶,李固得先去给皇帝请安。阿福一路上都有些忐忑,临到两人要分开了,扯着李固的袖子,肚子有话又不方便说出来。
李固轻声安慰:"没关系,不用担心,我 向父皇请了安,就去后面看你们。"
阿福跟着引路的宫女绕过长桥,枫溪阁偏僻了些,但是房舍显得清幽古朴,是个安静的地方。只是今天这里却不得安静,宫女宦官们进进出出走来走去,忙的不可开交。
阿福进了东屋,绕过屏风,李馨穿着一身素纱衣裳坐在妆奁前出神,海兰朝阿福请安:"见过成王夫人。"
"免礼。"
李馨从镜中看到阿福进来,脸上露出灿烂的笑容:"嫂子来的这么晚,我还以为你今天不来呢。"
"怎么会,今天是你的大喜日子,我当然要来的。"
"夫人请坐。"小宫女端茶过来,海兰捧了茶,亲手奉给阿福。
"对了,我侄子呢?"
"今天没有带他来,在庄里跟杨夫人一块儿呢。"
李馨有点微微失望:"嗳,真是的,我还以为今天能见着他呢。对了,他现在长高没有?长变样没有?听话不听话?"
"他挺好的。"阿福顿了一下,轻声问:"你要嫁的那位萧……"
"萧元。"李馨说。
她脸上并没有羞涩的样子,提起自己的夫婿就像提起一个陌生人一样。
"那位萧元公子,他是什么样人?"
"他啊……挺能说会道的。"李馨笑笑。
阿福就有点迷惑,能说会道?这算是个什么特色?是好处?还是缺陷?怎么听着也不像是句夸奖人的话,但是也不像是在贬沓人。
海兰继续为李馨梳头,长长的秀发沾着发油紧紧的挽起髻子,李馨自己对着镜子描绘秀眉。她的眉毛生的很好看——她比阿福第一次见她的时候似乎更美了,也更沉静了。阿福发现,她真的不知道李馨心里想什么。就像杨夫人说的,李馨比她精明,比她有心计,比她更圆滑……
她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扑上粉,李馨拿起胭脂,缓缓涂在唇上。
那是极艳,极正的红色。
阿福没看李馨用过这样的口脂。她以前似乎更喜欢那些自然淡雅些的颜色,甚至有的时候就涂上一层没有颜色的膏脂,少女的青春就是最好的妆饰。
洁白的像玉器一样的脸,尖尖的下巴,秀挺的眉毛,还有……那如樱桃一样,艳色的嘴唇。
两个宫女取过搭在一旁的大红婚服替李馨穿上。
李馨……很美。
可是,不像她从前那样的俏丽明艳,那样系出自然。
她现在看起来——太有压迫力,也许是那精致的妆容,高挑的发髻,红艳艳的喜服……她的美,似乎成了一件武器,让人觉得……欣羡赞叹之余,微微的觉得心悸。
那是一种不留余地的,让人呼吸不畅的压力。
美,也可以让人觉得如此沉重。
"嫂子……"李馨还没有蒙上盖头,她向阿福微微一笑,就像盛开的艳丽的花:"你到前面观礼吧——我们要去知易宫向父皇行礼的。"
小李信站在廊下,扒着门边朝里看。他望着李馨,神情显得有些迷惘,阿福走过去挽着他的手,李信依恋的站在她的身边。
"嫂子,三姐姐,要出嫁?"
阿福点点头:"跟姐姐说恭喜。"
李信乖乖的说:"恭喜三姐姐。"
李馨淡淡一笑:"好。"
她的神情并不欢喜,目光虽然落在李信身上,可是却像是透过他,看着另一个地方,看着……别的人。
阿福知道她一定是想起了她的母亲,还有弟弟。
宣夫人和哲皇子……
一旁两个上了年纪的掌事宫人,替李馨将盖头蒙了起来。海兰和另一个宫女扶着李馨朝外走,下了台阶,在门口上了步辇。
刚才还满满当当的屋子,一下子就空了。
阿福挽着李信的手,他们从另一个方向走。
李信好奇的问:"嫂子,嫁人是什么?"
阿福摸摸他的头:"嫁人……就是姑娘长大了,要到旁人家去过日子,从此就算是别人家的人了。要孝敬公婆,服侍丈夫,生儿育女,操持家务……"
李信听不大明白,只是,看着步辇远去,喧哗渐悄,再回头看看空荡荡的枫溪阁,小小的心灵中,似乎感觉到出嫁并不是一件皆大欢喜的事情。
三姐姐好像没离开,可是又好像……已经不是过去的三姐姐了。
李信紧紧扯着阿福的手,小声说:"嫂子,你会不会去嫁人?"
阿福一怔,身后紫玫她们也笑了。阿福说:"我已经嫁过人了,我嫁给了你哥哥,所以你才叫我嫂子啊。"
孩子毕竟还好,这关系,或许他还要再过两年才能弄明白。
李信的确没明白,不过他弄懂一件事——阿福不会离开。
这就已经让他变的重又欢喜起来了。
阿福替他抹汗,轻声说:"走,我们去前面观礼吧。"
正文 七十六 生变 四
阿福一眼就看到了李固。
身旁人纷纷让出路来,让阿福牵着李信顺顺利利走到他身边去。
"热不热?"
阿福看见他脸上有汗意,众目睽睽之下可不好掏手绢出来给他擦。
李固挽着她的手,阿福在他身旁坐下来,李信也爬上阿福的膝盖,稳当当的坐在那里,小下巴抬了起来,非常有皇子气势。
嗯——真是孺子可教。知道什么场合能撒娇,什么场合必须稳重。
阿福没有刻意教过他,但也许,这孩子在这方面不用教。
他是皇帝的儿子。
四周很多人,阿福差不多都不认得。但是没关系,她也用不着去认识。那些人会在和她目光相接的时候露出笑容来,热情的,讨好的,有礼的,淡然的……
他们可以坐着,而更多的人只能站着等待观礼。
阿福看见了几位后宫的女眷,靠前一点位置那里坐的那个穿着一身浅绿的,却是很久没见过的,阿福都快将她忘记了的吕美人。
呃,她看起来比当年……显得娴静去了,全没有刚进宫阿福见她时那种有些不甘平凡又无法出头的样子。玉夫人和王美人都不见来,也许是不来了。
阿福四下看过,轻声问李固:"皇上没来吗?"
"父皇有要紧的事。"
那也就是说皇帝不过来了。
乐声起,人声渐止。
穿着一身红装的三公主李馨和另一个穿着大红喜服的男子一同走了进来。
阿福的目光从三公主身上,移到那位驸马萧元的脸上。
他……
阿福有点恍惚,李固似乎发觉了什么,转头问她:"怎么了?"
阿福只要看着他就觉得心境平和踏实:"没事。这位萧驸马,我好像……见过。"
大概是认错了。
外面骄阳似火,太阳快把石头都晒化了,宾客们也有些浮躁,不过,在看到新人进来的时候,一瞬间却静得很。
阿福想,这大概是因为看到精彩的人物,所以本能的会静气凝神屏息吧?
那个长的实在好,身段好,相貌更加不用说,阿福觉得自己从来没见过比他生的更好的人。清朗俊秀不用说,他也是一身大红,头上的纱帽镶着珊瑚和明珠,可是珊瑚也没有他的嘴唇那样红润好看,明珠也没有他的肌肤那样圆润白皙。
阿福忍不住想——不知道李馨摘下盖头来,夫妻两个谁更俊俏美貌?呃,这想法是荒唐了些。不过阿福想,李馨这位驸马,虽然还不知道他别的长处,单这相貌,李馨嫁他是绝对不亏,男貌女貌相得益彰。嗯,就像歌儿里唱的,一个是阆苑仙葩,一个是美玉无瑕……
不过,身后有人小声议论,窃窃私语里有句话钻进阿福的耳朵。
"生成这样……真是妖孽……"
阿福想回头去看,又忍住了。
有的时候,听到什么也得当没听到,看到什么也得当没看到。
可是,阿福真的觉得,这个萧元,有些面熟。
长的这样出色的人,应该不会轻易淡忘的。但是一时却又真的想不起来。
她转头想问李固,刚说了句:"你知道……"马上想起了自己的荒唐来,又住了嘴。
李固怎么会知道这人长的像谁。
"怎么了?"
"没事。"阿福想,大概是天太热头都晕了,她小声说:"驸马倒是一表人才。"
李固脸上露出笑意。
"我们什么时候回去?"
"你累了?那礼成我们就走。"
阿福的手指在袖子下面轻轻挠了下李固的手心。
她想起自己和李固的喜事了。
其实,严格的说,她和李固没有办过婚礼。那天只有杨夫人海芳紫玫她们在,没有别人。阿福也没有穿红妆坐轿子,更没和李固拜天地。
可是李固的温柔体贴弥补了一切。
他给了她一块盖头……
不止是一块红盖头那样简单。
每次一回想起来,阿福都不觉得那天的经历给她留下了遗憾。
她只觉得幸福。
李固虽然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却知道她这会儿心情多半很好,含着笑握住她的手指不让她再继续捣蛋。
堂前一对新人,李馨与萧元已经站在中间。
阿福注意到萧元的位置比李馨朝后,虽然不是特别显眼,但的确在位置上次了一些。
女子虽然要出嫁从夫,但是公主尚驸马,和寻常人家大不相同。
司仪唱礼,两个人拜了下去。
阿福只觉得感慨。
也许……李馨是将自己的婚事也当作了一种手段吧?为了达到她的目的,婚姻也可以拿来利用。
可是,阿福还是希望她可以得到幸福。
拜高堂的时候,皇帝没来,但是中间案上平放着一幅黄绫,阿福猜想那大概是赐嫁的圣旨。现在她看到这种东西就本能的戒惧,李馨她们便朝这副黄绫行礼。
最后是夫妻对拜,礼成的时候,外面的鞭炮声喧天匝地的响起来,震的人耳朵里嗡嗡的响。阿福看着李馨和萧元两个人一身的红衣,不知道为什么觉得那红色看起来……让人觉得心惊肉跳的。
或许是她想太多了。
没见到玉夫人和王美人,阿福多少松了口气。
在发现了那夹布中的秘密之后,阿福是怎么也不想在此时此地见到王美人的。是畏惧,还是心虚?阿福都说不好。
她愿意见宫中任何一个陌生人,也不想见到王美人。
山庄闹贼的事情再没了下文,阿福却并不怎么放心,她就像那个等着楼下扔第二只靴子的倒霉鬼一样,总觉得心里放不下,似乎等着再出点什么事情来,才能真正安心。
李信规规矩矩的吃东西,一旁宦官用包银木筷替他将菜挟进小碟子里,李信每样只吃一点点,绝不像在山庄里一样逮着阿福做的手擀面就狠狠的吃一大碗下去,把小肚子撑的滚圆圆的。
转头看,李固也是这样吃饭。
阿福也只是沾了沾嘴,几乎没怎么吃东西。她只觉得又热又累,一品夫人额首饰衣裳加起来恐怕有十来斤重,这个天气里面,压的人实在吃不消。
"你在这儿歇一会儿吧。"李固说:"停一停,消消食,咱们这就回去。"
阿福寻思着她才没什么食可消的,根本没吃下什么东西。
她的目光掠过李固的肩膀看向门口,刘润捧着一个长形的包裹进来。
"你拿的这是什么?"
"是海兰刚才送来,说是三公主给夫人的。"
阿福点点头,东西接到手里,大概已经猜出是什么东西了。
她把上面包的布揭开,里面是一具琵琶。
阿福有些出神。
李馨为什么要把这个送她呢?
是觉得她是个知音吗?还是这样东西对她来讲意义不同寻常呢?
话说,阿福现在对保管东西实在有些心理障碍,上次保管东西,就保管出一份传位遗诏来,这次保管东西……
"海兰说,三公主请夫人替她好好保管此物。"
阿福点点头,保管就保管吧。李馨总没那个本事也弄出一份圣旨啊遗诏啊的东西来。
"走吧。"
阿福朝李固点点头,又朝趴在回廊那里看花的李信招招手:"阿信快过来,咱们回家去。"
李信脸上露出灿烂的笑容:"好,回家。"
刘润匆匆走来,脸色凝重。
"王爷,夫人,宫门已闭。"
阿福的脚步一顿,李固问:"何事?"
大概是因为焦急,刘润的嗓音微微沙哑,声音很低:"玉夫人死了。"
天气极热,庭院里吹的也是热风,阿福觉得脸上像罩了一层橡皮一样,微微发麻。
她搂紧身边的李信。
玉夫人算是李信的仇人了,阿福还曾经想过,李信懂事之后,知道了丽夫人的事情,会不会像李馨那样心中充满仇恨与不甘,失去他的童真和快乐。
"……她身边的宫人进屋时,玉夫人已经断了气……是被人蒙住了口鼻,然后乱刀斩死……血流了一地……"
天热的很,阿福却打个寒噤。
"宫门已闭,禁军内卫正在四处搜索……"
李固点下头,对阿福交待一声:"你们先歇息,我去见父皇。"
阿福叮嘱他:"你要一切当心!"
她心里惶惶然的,这一日的喜庆喧闹,都让人有一种虚浮的不真实的感觉。阿福甚至觉得,今天出事简直是注定的。
她第一个就想起李馨。
玉夫人的死,和她有没有关系?对她有没有影响?
玉夫人……那个如盛开的美丽花朵似的女子,竟然凋谢的这样快。这样突然。
李固一走,阿福才迟一步觉得惶然。李信挨在她身边一动也不动,仰起头有些担心的看着她。虽然他还不懂得大人刚才说的什么意思,可是一个死字,他听见,他也知道。
死……就是永远也见不着了。
就像他的母亲——李信已经记不清她的样子,只有个模糊的印象,她是个很美的女子,身上有好闻的香气,说话的声音也好听。
可是她是什么样子,李信想不起来了。
即使在梦中,他梦见了母亲,也只能看到一个穿着艳丽衣裳的,虚无缥缈的影子。
对他来说,身边的阿福更加真实,更加重要。
"嫂子……"李信抬起手来,用衣袖替阿福擦汗。他的袖子上绣着金线蟒纹,那稍硬的线脚摩擦着阿福的脸颊,有些微微的刺痛,也让她回过神来,不再像刚才一般,如一尊化石。
"别怕,没事儿的。"阿福摸摸他的脸:"我们很快就能回家了。"
她安慰李信,其实,也是在安慰自己。
侍卫来过,只是阿福这里他们自然不敢搜,领头的人和刘润说话非常客气,还留下四人保护阿福和李信,然后又前往别处。
刘润进了屋来反手合上门:"夫人。"
阿福点点头:"外面……怎么样了?"
"今天来的宾客都被扣住了,说是怕刺客就混在他们的从人中。今天东苑来的人极多,宫中人手不够,所以玉夫人那里的宫人都被支使了帮忙差事,不然……"
不然玉夫人也不会被人摸进了屋里,死的那样惨。
"你猜……"阿福小声说:"会是何人所为呢?"
刘润一笑:"夫人不也是心中有数吗?"
后宫。
除了后宫之人阿福想不到旁的可能。
要找玉夫人的仇人,那可真是一梳一大把。
集宠于一身,也就集怨于一身。
正文 七十七 盛夏
他们当晚留在宫中。
自从生下儿子,阿福还从来没和他分开这么久,天色一点点暗下去,她觉得心中特别彷徨,人在陌生的地方,越到天黑时,越是不安,越是想家。阿福知道这个道理,可是知道归知道,并不能让她的心踏实下来。
"你说,儿子这会儿睡了吗?"
李固把下巴搁在她肩膀上:"想他了?这才分开多久啊。果然女人一当了娘,就全然不一样了。我要是和你分开这么短的功夫,你可也会这样想我?"
阿福知道他是开玩笑,可是还是扭他一下:"你怎么知道我不想你了?"
李固的手环住她的腰:"来,你怎么想我的,说给我听听。"
阿福特别怕痒,李固的手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在她的腰上肋下蹭,蹭的阿福浑身发软笑的没力气。等两个人静下来匀顺气息的时候,李固轻声说:"别担心,明天一早我们就回去。现在天也晚了,的确不方便赶路。"
"嗯,皇上怎么样?"
李固叹气:"我从没看父皇这样震怒过……一句话不讲。我陪他坐了一个下午,他只最后和我说了句让我回来。"
这是漫长的一夜,阿福总觉得外有影影绰绰有人在走,天似乎永远不会亮起,黑暗中会发生许多事情。
她紧紧缩在李固怀里,陌生的屋子,陌生的床榻,只有身边的人是她熟悉的。
李固环抱着她,他的怀抱像是一个坚固的堡垒一样,把她装在里面,风雨吹不到她身上,也不会任何人能伤到她。
阿福在暗中轻轻叹口气。
李固的唇在她肩膀上轻轻蹭了一下,温存无限:"睡不着?"
"嗯。"
李固的胸膛贴着她的背,说话的时候,他的胸腔震动,这震动也传到她的身上。
"睡不着的话,你唱个歌给我听。"
阿福搂着他一只胳膊:"大半夜唱什么歌——我不会唱。"
"那我给你唱个。"
阿福忍着笑:"你会唱?"
"会!"李固来了精神,欠起身来,一手扣着拍子,轻声吟唱:"有佳人兮,为绿腰舞。"
阿福想不到他真唱,一边担心怕人听到了,一边又觉得新奇有趣。李固声音醇美,就像成亲那天他们喝的那深红柔绵的蒲桃酒。
李固接着唱:"且尽欢兮,莫叹离愁。"
阿福倚在哪儿静静的听,嘴角带着一丝浅笑。
屋里还有一枝烛未熄,隔着帐子看,那光晕圆柔如梦,绡帐上的花纹有如云彩,连绵浮涌。
阿福想起李馨。
那一回她跳的舞,就是这样的美。
她现在如何了?
对,她现在……应该在洞房吧?
外面有风,檐角的铜铃叮叮的响。
屋里,紫玫与瑞云也没睡实。瑞云翻了两个身,轻声问:"紫玫姐?"
"唔?"
"你也没睡啊。"
"嗯,我有点认床。"
瑞云隐约听见里屋传出的声音,侧头朝里屋看一眼,隔着屏风看不到什么。
她脸有些红,以为屋里头王爷夫妻两个是在亲热,可是仔细听,却又不是。
"嗳,有人在唱曲?"
紫玫也听到了,不过她却说:"别说话了,快睡吧。"
瑞云还是睡不着,她抱着被子夹着枕头,偷偷下床,蹑手蹑脚溜到紫玫床上:"紫玫姐,咱们一块儿睡。"
紫玫低声说:"鬼丫头,净胡闹。"不过还是朝床边挪挪,让她躺下。
瑞云心中不安,咬着耳朵问:"紫玫姐,咱们不会有事吧?"
"有咱们什么事。"紫玫说:"睡你的觉吧,王爷都说了,明天一早咱们就要起来赶路回去了。"
瑞云合十念了句:"阿弥陀佛。"又说:"也不知什么时候天亮,我真恨不得现在就插上翅膀飞回去。"
里屋传来细语隅隅,紫玫有些神往,瑞云又说什么她便没听进去。
"紫玫姐,你说是不是?"
紫玫不知道她问了什么,含糊的唔了一声。
正好屋里低低咳嗽一声,紫玫问:"夫人?要茶么?"
屋里阿福说:"倒杯水来吧。"
紫玫下床去,披上褂子,倒了茶送进里屋去。
阿福和李固一人喝了半盏,紫玫替他们拢好帐子,又趿着鞋回来。瑞云抱着被子靠在床头,紫玫换了杯子,也倒了杯水给瑞云。
"真奇怪啊。"
"什么?"
瑞云说:"紫玫姐你不也觉得像么?我反正是觉得挺像的。"
"谁啊?"
紫玫刚才的确漏听了她的话,瑞云又说了一次:"那位萧驸马啊,长的好像以前来过咱们庄上的那个史公子啊。"
史辉荣?
这名字在山庄算是个小忌讳,没有人会提起他来,就当那人不曾出现过,和朱姑娘那事也不曾发生过。
紫玫白天并没有仔细看过那人,她愣了下:"是么?"她差不多都把史辉荣那人忘了,原来在庄子里时,她也只和这人照过一回面。
"是啊,那眼睛,鼻子,嘴……都挺像的。"瑞云说:"不知道这个萧驸马什么出身,说不定和那史公子是亲戚?"
"不要乱说。"紫玫提醒她:"不要再提起姓史的,这是杨夫人说的,你难道想吃板子吗?"
瑞云缩了下头:"我又没和旁人说,和姐姐你说说又没关系。"
紫玫不好再说什么,只是推了她一把:"快睡。"
瑞云才刚躺下,却远远听到不知什么地方传来锣响,还有人喊:"走水了!走水了!"
紫玫心里发紧,披了衣裳起来,打开门朝外瞧。
四周黑沉沉的,月光照在对面回廊的叠瓦上,有着像鱼鳞一样青黑的光。
刘润也起来了,他说:"你们不要动,也别惊扰王爷夫人,我去看看。"
紫玫说:"你多当心。"
她把衣带系好,倚门等候,过了片刻刘润回转:"过不去,回字门都锁上了。不过应该没有什么要紧的。你回去睡吧。"
刘润出来的急,脚上的鞋穿错了只,紫玫一低头看见了,指给他。刘润说:"我竟然一点儿没觉出来。"
他坐在台阶上,把鞋子左右调换过来。
紫玫想起在德福宫的时候的情形……
她想说什么,但终究没有说。
正文 七十七 盛夏二
"昨晚哪里走了水?"
"是哪座不要紧的宫院吧。"
阿福没再多问,她替李固梳顺头发,乌黑黑的一把头发握在手里,觉得柔韧又顺滑。阳光透过窗棂的间隙照进来,在他的头发上投下淡色的色泽。
阿福替他绾好头发别上簪子,顺手将梳子插在自己发髻上。
昨天夜里只怕没人睡好,个个都显得有些神情恹恹的。
李信打着呵欠过来,迈过门槛时险些让衣裳前襟绊倒。一旁庆和眼疾手快的捞了他一把,扶着他让他站直:"殿下担心。"
李信甜甜的一笑,朝阿福扑过来:"嫂子!我们回家吧?张妈妈说天亮了咱们就回家!"
阿福将他抱了起来,并不在意刚换上的衣裳会不会揉皱:"好,我们回家。"
带来的东西又要如数带走,还多了一具琵琶。
李信不肯上后面的车子,要和阿福坐一起,张氏拿他没辙。
阿福却知道李信在外面不轻易撒娇,更不想让他失望。
"他和我坐吧。"
李信一路上都不老实,掀开车帘看着路两边的风景不停的问这是什么那是拿什么,阿福耐性极好,笑眯眯的一一告诉他。车子走的快,小半天功夫就到了山庄外面。杨夫人领着人在门口将他们迎进去,轻声问:"怎么留在行宫过夜了?我以为……"
"一言难尽。"
紫玫瞅着机会,跟杨夫人说了昨天东苑的事情,杨夫人有些呆怔:"玉夫人死了?"
"还有些事……"紫玫犹豫了下:"昨天见着那位萧驸马,瑞云觉得他相貌极像一个人。"
"谁?"
"那位……史辉荣公子。"
这事杨夫人看来并未放在心上,她问的仔细的是玉夫人的事。
阿福换了衣裳洗了脸洗了手就来抱儿子,一旁海芳说:"小世子晚上没睡好呢,醒了几次,看来是没和夫人分开过,想娘了。"
阿福抱着他狠狠亲了几口,肉肉的脸蛋儿上有着健康的红晕。阿福亲他时,他咯咯直笑。
"夫人,婉秋姑娘求见。"
阿福怔了下,把儿子递给海芳。
瑞云小声嘀咕:"她来做什么?"
二丫虽然不知道这个婉秋是谁,但是看着阿福她们的神情,就知道这来的人肯定是个不讨人喜欢的人。
"让她进来吧。"
婉秋进了屋,先恭恭敬敬的给阿福请了安,柔声说:"拜见夫人,请夫人安。"
"起来吧。"阿福不知道她被晾了这么久,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住的还习惯吗?倘若缺了什么,就告诉杨夫人。"
"多谢夫人和王爷的关切。"婉秋清减了些,想必日子过的不是那么顺心。阿福相信杨夫人绝不会在衣食上面为难她,这份大度杨夫人还是有的。但是除此之外,只怕婉秋什么都不顺心遂意。
"婉秋原是赐给王爷的,可是这一向只是养尊处优,什么差事也不当,心中着实不安。婉秋愿意随侍在夫人身旁,洗衣炊事这些粗重活计婉秋也都能做得……"
阿福一笑:"我知道了,你去吧。"
她既没说准,亦没说不准,婉秋抬头看她一眼,又急忙垂下头,轻声说:"夫人……"
"不必说了,我这会儿也累了。你若闲着无事,便到杨夫人处去走动走动,陪陪她说话解闷也可以。"
陪杨夫人说话解闷?
婉秋不敢再说话,从屋里退了出来。
这个朱氏夫人并不像她一开始以为的那样,没经过事,面活心软。庄里人都说她性子极好,从不打骂惩戒下人。可是在婉秋看来,这可不是个简单人物,油盐不进,软硬不吃。说话是和气有分寸,可是让人不敢小视。
刘润从院外进来,婉秋正朝外走,刘润侧身到一旁,婉秋有意示好,朝他笑着说:"刘宦者从哪里来?"
刘润像是没听见一样,转身走了。婉秋被晾在那儿,手揪着帕子,深吸了两口气,才朝回走。
刘润先逗了下小李誉,对阿福说:"昨天玉夫人是不必说了,你知道不知道,王美人为何也没有来?"
阿福摇头:"她也病了不成?"
"她有孕了。"
阿福意外之极,话都说不出来。
王美人可老大不小了!怎么着,也得三十五上下了吧?虽然保养的那样好,可是……
这个时候三十来岁的女人还怀孩子的可是不多。
皇室经过离乱之后也的确人丁凋零,王美人这身孕……来的可真是时候啊。
阿福回过神来:"有多久了?你怎么知道的?"
"东苑行走的几位太医官那里传出来的,消息自然不假。"
阿福低声说:"真是想不到。"
"是啊,"刘润附和一句,不过他却接着说:"可不是件喜事。"
阿福有些疑惑,刘润解释说:"王美人虽然不是王家的正枝,但是毕竟姓王。前一位王太后还在人们的记忆中未曾淡出,现在又出来一位有孕的王美人。你觉得,有心人,会心中踏实么?"
可不是。过去丞相王滨一系的人虽然夹紧尾巴做人,但是毕竟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威势犹在。还有现在隐隐冒出头来的以曹姓高姓两位为首的武将……
只怕后宫和朝上,都要不太平了。
"夫人也不用担心,总之与咱们王府一时还没什么关碍。在宫中要平安生下孩子,孩子再要平安长大,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儿。王美人这时候怀孕……实在是祸福难料。"
阿福想到刚出去的那个婉秋,隐约有点头疼。
这个难题也得尽快解决了。
虽然说不怕她,可是毕竟放在庄子里总是难以放心。
小李誉抓着刘润的一根手指想朝嘴边放,阿福把他抱开,叹口气:"真想离这些人这些事儿远远的,不知道右安郡是个什么样子的地方。"
"王爷是不可能离开京城的。"刘润说:"而且现在也不是离开的时机。"
"我知道。"
权势这东西让人又爱又恨,沾上了边就无法抽身离开。
李固现在做着的事,他处的地位——还有现在京城与东苑的形势,都决定了他不能够后退,更不要说远离这些,到右安郡去。
就像逆水行舟一样,不进,就是退。
你不想着伤害别人,别人却时时记得想谋算你,踩低你好爬上去。
正文 七十七 盛夏 三
生生死死,有时候就在同一刹那发生。
让人不知是悲是喜。
阿福抱着李誉,身后刘润牵着李信的手,踏进了知易宫。
知易宫前面也有一片浅池,水光粼粼,映在廊下,墙上,让这古老的宫苑显出几分亮色来。
阿福想起云台,那里也有浅池。
似乎皇帝总对水偏爱。或者是因为,皇帝自认为龙,是龙,便离不开水。
回廊近来重整过,上面的花鸟山水以颜色重新描过,可是并不显得特别鲜明,院子里的铜灯熠熠闪亮。穿过一扇扇门,殿里比外头暗许多,阿福抱着儿子下拜行礼,皇帝说:"起来吧。"
皇帝站了起来,走到阿福近前,伸出手。
阿福把儿子递了过去。
皇帝抱孩子可不是太熟练,大概他没抱过孩子,搂的紧紧的,唯恐失手。
皇帝看起来……苍老了许多。
阿福记得上次见他,鬓边还没有白发。
李誉醒了过来,脑袋在皇帝怀里一拱一拱的。
糟,他饿了。
皇帝用手指头在他唇边点点,他就啜住了,吮的啧啧有味。
"看样儿是饿了。"
皇帝笑呵呵的把他还给阿福,目光转向一旁的李信。
李信站的规规矩矩的,他对这个"父皇"心中只有敬意和畏惧,生不出亲近来。
外面的暑气离得很遥远,殿里那种老旧的压抑慢慢包涌过来,让人不敢大声喘气。
皇帝没和李信说什么,也许他也不知道和这个疏远的小儿子说什么才好。
对于不懂事的小孙子可以尽情亲近,又抱又夸。对于曾经宠爱的女人留下的小儿子,皇帝却很沉默。
"识字了吗?"
李信小声回答:"嫂子教我数数,也认字。"
皇帝看了阿福一眼,阿福只是乖乖的低着头。
"好好的。"
皇帝的注意力终于从李信身上离开,可是他还是不敢松气。
皇帝问起李固,阿福谨慎的答:"前日就回京城去了,想来事情挺忙,入了夏人瘦了些,可是精神挺好。"
皇帝点头说:"好。你们先去吧,没事的话就常过来走动。"
阿福他们行礼退出来,阳光重新照在身上,感觉刚才在殿里那么短短的时间,漫长又难捱。
要是李固也在,阿福还不会这样紧张。
李信扯着她的裙角:"嫂子,我想……想……"
刘润把他抱起来,看他小脸儿都憋红了,小声说:"我带你去。"
李信急忙点点头,再不去他要尿裤子了。
可怜的孩子,一定是太紧张了。
高正官迎上来,他穿着紫袍皂靴,神情语气显得亲近又不失分寸。
"夫人请随我来,三公主等了您一会儿了。"
"有劳。"
阿福已经看到李馨了,差一点没有认出来。
李馨穿着织锦的衣裳站在那儿,梳着华贵的高髻。
"嫂子。"
"你干嘛在这里等,热得很。"
"我怕来晚一步,闲人就多了,说话也不方便。"她探头看看在阿福怀里不安份的乱动的小李誉,小家伙儿肚子饿了,却不知道他娘为什么还不给他吃奶。
李馨推开门,吩咐人上茶。
阿福坐下来给儿子喂奶,小家伙儿饿急了,吸了一口就呛着咳嗽起来,一边咳嗽一边还想喝,阿福急忙替他拍背。
李馨不知从哪儿摸出一只拨浪鼓来,咚咚的摇了两下。李誉太饿,根本顾不上理她。李馨也不失望,笑着说:"回来你给他带回去玩吧。"
"你在宫里哪来的这个?"
"让萧元在外头买的。"
阿福怔了一下:"萧驸马他……"
李馨明显不想提起,笑着说:"他呀,就是个壳子骗骗人。"
"你和他怎么认识的啊?"
"自然有热心的人做媒,又在父皇那里吹枕头风啊。"李馨笑容明艳:"反正我总要嫁人的,嫁谁不是一样。"
可是高英杰呢?你已经把他忘了吗?
阿福把到了嘴边的话咽下去,李馨伸过手来逗逗李誉:"噫,小家伙儿,好吃吗?你什么时候才会说话啊?"
李誉对于这个不断骚扰他的女人采取了无视策略,只顾吃自己的,啥事不管。
阿福笑着说:"等你自己也生了孩子就知道啦,小孩子长的很快的,一开始整天睡,现在每天已经会醒一两个时辰了,还会和你玩。"
生孩子?
李馨神情微变,但是阿福没留心,李誉吃着吃着就睡着了,阿福抱着他轻轻拍抚。
"三姐姐在屋里吗?"
阿福怔了一下,李馨脸上露出一个带着讥嘲意味的笑意:"是五妹妹吗?进来吧?"
五公主啊,阿福对她印象可不深。
她不似三公主那样受宠,原来在宫中的时候也是静静的没人注意。
五公主是个娇小玲珑的姑娘,看起来也不过就十三四岁的样子,不比李馨小太多。她五官精致,眉毛画的细细弯弯的,笑的时候颇有种超出年纪的妩媚风情。
"啊,嫂子也在。"
"五公主好。"
"嫂子别这么客气。"
阿福和她完全没说过话,陌生的很。不过好在五公主转过头去问李馨:"三姐姐没和驸马在一起啊?"
"你到底是找我还是找他?"
五公主被噎了一下:"姐姐,小妹也不过就是顺口问问,姐姐用不着跟刺猬似的见谁防谁吧?"
这话怎么听着这样别扭啊,一点不像姐妹……阿福倒觉得,有点像……咳,情敌。
阿福觉得自己这个想法荒唐,五公主还是小孩子。
可是再看看五公主的神情,阿福又有点不确定了。
五公主咬着唇,眼神有点哀怨。两片薄薄的唇涂的红红的,玉坠子在耳朵上晃摆时带出像水滴一样的光。
天气明明燥热,可阿福却觉得有点凉意。
话不投机,李馨三言两语将她打发走,转过头来说:"李芝和我脾气最合不来,她像她那个娘。"
"她母亲……是何美人吧?"
"嗯,是啊,年纪也不小了,整天涂着那样厚的粉,脸刷的像墙一样……"
阿福又想笑,又要忍:"别说了,当心人听到。"
"谁爱听到谁听到。"李馨说:"她们做那些事情就不怕,偏我说两句就怕了?"
阿福小声说:"五公主她……"这话她实在有些问不出口。
"嗯,没错。"李馨在盘子里翻找,拈了一粒糖渍青梅吃:"一开始见着人她就看上了,可惜排排坐分果果,她排在我后头,很不甘心。背地里还跟人说,我为什么不和我母亲弟弟一起死了呢,说我命硬,别人都死了就我没事。"
阿福几乎被呛的咳起来。
这……后宫的女人都复杂,连这些小公主们也不是省油的灯啊!
正文 七十七 盛夏 四
阿福心里忍不住犯猜疑,可是怎么也不能问出来。
玉夫人的死,和李馨有没有关系呢?
李馨心中是仇恨的,只是阿福不能确定她的仇恨是不是对着玉夫人。
李馨应该没有那个魄力和机会在自己大婚的那天去杀掉玉夫人。她身边人也没这可能的。
阿福这样想着,心里踏实了很多。
刘润跟着李信的后面进来,两个人的脸都让太阳晒的红扑扑的,李信看到李馨,疑惑了一下,然后才笑着扑了过去:"三姐姐!"
李馨笑着搂住他,两个人抱在一块儿,李馨拿帕子替他擦汗:"去哪儿疯了?看这一头汗。"
"从池子边儿过来的,池子里有鱼。"
"下次别在大太阳下玩水。"李馨捧着他的脸:"小心把你的脸儿晒掉皮了,疼哭了你才知道厉害。"
阿福朝他们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把怀里的李誉放下,瑞云过来替她将衣襟拢好,又整了下发髻。外头宫女传报:"驸马爷来了。"
阿福怔了一下,宫女又接着禀报:"五公主来了。"
如果这还不算意外,那么第三声实在让人意外了:"成王爷来了。"
李固来了?
阿福站了起来,李固已经走了进来,五公主和那位萧驸马跟在后头。
"你怎么来了?"
"正好来父皇这里回件事,才听说你们也在。"
李固握着她的手,指尖在她掌心点了两下。
哪有这么巧就这会儿来了,肯定是听着她往东苑来的消息才急忙找个理由赶过来的吧?
阿福和李固站一块儿,那一边,五公主的眼睛似乎有点灵活的过头,眼风总朝那位萧驸马那里瞟啊瞟的。
他今天穿着一件宝蓝长衫,头巾上缀着白玉,未语先笑,那双眼睛好像会说话一样,嗯,要形容起来,就是脉脉含情,说实在的,很像个风流才子一样,驸马这名头绝对当得起。
阿福觉得那种熟悉的感觉更强烈了。
李固是这里最大的,其他人都向他见过礼,五公主见了李固收敛了几分刚才那种轻狂架势,看来对这位长兄还是很敬畏的。
"饭就摆这儿吧,正好一块儿。"
李馨说:"那倒挺好,我听说今天中午有好汤。"
五公主踌躇了下,低声说:"我……我回去和娘一起。"
李固点头:"那你去吧。"
宦官们鱼贯而入,将桌案一一摆上,揭开碗盖,阿福坐车来的东苑,一路上颠的也没有胃口。那汤里有一股荷叶清香,倒是让人觉得有食欲。
李馨尝了一口,赞了句:"嗯,汤不错。哥,你尝尝,嫂子也尝尝。"
阿福心里全进事儿,服侍李固吃了,自己用汤泡了半碗饭。等李馨和萧元走了,门一关,李固便问:"父皇说什么了?"
阿福就笑了:"皇上没为难我,对儿子也挺亲近的。早上家来人传旨的时候我还有些慌,不知道为什么事召我过来。见着皇上,也只说多日没见挺想的,别的一句没提。"
李固放下心事,握着她的手郑重的叮嘱:"父皇若要说什么,你只管往我身上推。反正我自己和父皇也是这样说的。妾我是不会纳的。"
阿福靠过头,头枕在他胸口,轻轻的嗯一声:"我知道了。"
李固想起什么事,笑了笑:"上次我便和父皇说过,父皇不知道听了什么传言,问我是不是……"
"是什么?"阿福有点紧张,可是她越追问李固越是笑,有点忸怩的不说。
皇帝屏退左右,问他是不是身有难言隐疾,李固当时张口结舌,这种事……
"皇上真这么问?那你怎么说?"
"我当然断然否认了。再说,我要是有……那个,咱们儿子哪来的!"李固不轻不重的在她腰上扭了下,阿福也顾不上计较:"那皇上又说什么没有?"
李固别扭了一下:"皇上没说什么。"
可是当时父皇的语气……明显就是不肯信他的话。
算了,管他怎么想呢。
只要自己日子过得好,那种面子……也无所谓。
反正当时也没旁人在,这种谣言也传不开。
"你刚才怎么和五公主他们一起进来的?"
李固解开领子透气:"在外头遇着,五公主当时和萧驸马在一块儿。"
他们在一块儿?
阿福心里犯嘀咕,李固的手在她背上画圈圈,画了会儿发觉她心不在焉:"想什么呢?"
"三公主这婚结的不妥……"阿福还是习惯这么称呼她,过去的经历打在身上的印记太深了,一不留神就喊回旧称呼:"那位萧驸马是什么来历,你查过么?"
"说是謇州人,祖父做过一任郡守,自己是年前来的京城,在礼部任个小使,动乱的时候随着一起逃出城来,在东苑又做了提事。"
李固显然是派人查过了,他对李馨的事很是关切。
"提到他的人都赞不绝口,看起来是个极会做事处世的人。就算是平时,没经过这么一次变故,阿馨要寻驸马,只怕也不好寻着更出色的。"
阿福犹豫了下,高英杰的事,李固不知道。
其实……其实也不算有什么事,只是阿福记得,过年的时候,他们在一起……还有,高英杰离开时,李馨那种眼神。
她就是忘不掉。
她觉得自己的感觉没有错。
李馨……她心里喜欢的人应该是高英杰。
既然如此她又为什么要嫁给萧元呢?如果她实在不肯,皇帝也不会勉强她的。高英杰也是世家出身,人品出众又文武双全,李馨也不是没机会嫁给他……
她想不明白,也没谁可以商量。
李固赶了远路过来,躺了下来没一会儿就睡着了。小李誉睡在里侧,李固睡在外侧。阿福看着他们父子俩恬静的睡颜,只觉得这帐子里的小小天地就是她的整个世界。
她的丈夫,她的儿子。
外面隐约有人声,阿福动作极轻的下床出来,瑞云正在和一个宫女说话:"我说了,王爷和夫人歇下了,你不要再纠缠,快走吧。"
"瑞云姑娘,求求你通融一下,我真是有要事要见成王夫人。"
正文 七十七 盛夏 五
"淑秀?"
瑞云怔了下回头看,洪淑秀绕过她,扑通跪在阿福面前:"阿福姐,你救救我吧!别让内府的人把我捉去,我也不想殉葬……"
紫玫狠狠瞪了瑞云一眼:"你怎么当差的?就让她这么进来了?还不叫人来把她拖走?"
"别!"洪淑秀扯住了阿福的裙角,以头撞地,涕泪齐下:"阿福姐,你念在咱们一起进宫的情分上,救救我吧,我真的什么也不知道……"
阿福的冷汗一下子就出来了。
宫中自有定规,玉夫人去了,她身边亲近的宫女太监如果有吩咐放出去的,那自然好。可是玉夫人是横死的,宫里默定成规,近身的人一律是要殉了的。
没等阿福说话,远远的有一个穿灰衣的内监快步跑了来:"快把她拖走。"
他身后的人上来拉扯洪淑秀,掰开她扯着阿福的手,阿福只觉得她的哭声像刀子一阳扎的自己整个人都哆嗦起来。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被她的哭声惊到,屋里头李誉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那灰袍的人上来给阿福打躬请安:"夫人恕罪,是小的们办事不周让这宫女逃了过来,惊扰了王爷和夫人。"
儿子哭的很大声,瑞云进屋去将他抱了出来。阿福接过儿子,只见他的小脸儿涨的通红,一脑门汗,心疼之极。
刘润插了一句:"这不是姚内官么?"
那人看到刘润也有些意外:"刘润?你怎么在这儿?"他恍然,点头说:"我记起来了,你跟了成王爷。"
刘润和他寒暄了两句,转头看了一眼阿福,对姚内官说:"这个宫女就留下吧。"
洪淑秀愣了一下,脸上露出狂喜和难以置信的神情。她先看了看阿福,目光又转到姚内官身上,那种惶恐有如狼爪下的兔子。
姚内官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这个……"
刘润一笑:"我们王府和庄子上人手都不够,你把她名字销了,人我们直接带走就是,不会有什么麻烦。对了,多年不见,不知道涂夫人还好吗?"
姚内官脸色很不自然,不过只是一瞬间就恢复如常:"也好。"他打个手势,那两个人放开洪淑秀。他又朝阿福告个罪,才匆匆离去。那身灰衣隐入回廊的阴影中,在场的人不约而同全松了口气,仿佛送走了瘟神一般。
就算紫玫这样曾经有头有脸有见识的大宫女,见着那身灰袍,也是不寒而栗。
别说奴才,就算那些良人,美人,甚至夫人们,见着内府的人,也无不客客气气的惟恐得罪了他们。
阿福是想救淑秀的,可是她却不知道该怎么说怎么做。刘润和她的默契最好,只要一个颜色就能明白她想什么,干净利落就把事情办了。
说来也奇怪,洪淑秀不喊了,内府人走了,李誉也老实下来,小手紧紧揪着阿福的领子,一双眼骨碌碌的四处看。
紫玫走过去,把瘫在地上的淑秀扶了起来:"快别哭了,你刚才把小世子都惊着了。"
淑秀脸上头上身上都是一团乱,紫玫带她下去梳洗,刘润随着她进了屋。
"那姚内官……"
"以前在德福宫的旧识了。"
阿福怔了一下,有些不大明白。太后和皇帝不一路,太后宫的旧人,现在怎么会在这样要紧的位置上头?可是随即她就想到一个可能,刘润冲她微微一笑:"你明白了?"
阿福点点头。
刘润低声解释:"太后与王滨宫变的时候,他不但先一步向皇上报讯,后来还立了些旁的功劳。"
"你刚才说的涂夫人又是?"
"涂夫人原来也是德福宫的管事夫人,但因为一件旧事被太后打了板子赶出去,还是我救了她一命。"他顿了一下,说:"涂夫人是姚内官的干娘,和他的情分与旁人不同。涂夫人离宫之后,他应该还在奉养接济。"
阿福点点头。
宫里的人事异常复杂,关系错综盘结。阿福看着刘润淡然的神情……
刘润要不是个宦官,该有多好。
他有本事,有谋略。若他不是幼年就遭了不幸,以他的本事人品……一定非池中物。
"留下她,不要紧吧?"
"她知道的事情可不少。"刘润一笑:"你就是心软一点,不过她留下来当然有用处。"
紫玫领着洪淑秀进来。她换了身衣裳,头发编成辫子,也洗过了脸,进来之后先给阿福磕头。
"别谢我。"阿福指指刘润:"你还是谢他吧。"
淑秀又转身朝刘润屈膝行礼:"多谢……"
"不用多礼。"刘润挥了下手,紫玫转身出去,顺手将门合上。
"以后宫里就没你这号人了,你跟着我们夫人,日子自然好过。"
"是。"
她只应了一声,站在那里垂着头不动。她已经长开了,身量比先前高,虽然刚经历过那样的事情,却仍然显得行止有度,再也没有刚进宫时那种慌乱无措。
"可你也要说说看,你对我们,有什么用处?"
这话问的极不客气,但是淑秀似乎并不意外,也不显得紧张害怕。
她低声说:"我以前跟着玉夫人,就对玉夫人忠心。以后跟着成王夫人,夫人对我又有救命之恩,我自当奉夫人为主,绝无二意。"
"有些话,说过,听过,倒不用太在意,将来怎么样,还要慢慢看着。"
淑秀应了一声:"是。"
他们该都没有二十岁,可是说话行事,都这样老道深沉。
言外有言,话里有话。
阿福不知道为什么,觉得心里一阵难过,低下头去。
儿子小脸儿白嫩嫩的,和阿福目光相对,朝母亲露出一个笑容来,眼睛眯着,张开的小嘴里一颗牙也没有,那么可爱。
每个人都曾经是母亲怀中无忧无虑的孩子。
每个人都不是自己要变成现在的模样。
到底是谁改变了人们,不复当初的单纯。
这孩子,将来会变成什么样?
她转头从窗口望出去,夏日浓荫长,绿影森森,一眼望不到尽头。
正文 七十七 盛夏 六
李固将阿福母子俩送回庄子,自己第二天还要赶回京城去。
"你别太心急,胖子不是一天吃成的,事情也不是一天能做完的。你非得把自己累倒了才肯歇歇吗?"
李固逐个揉捏她的手指头,似乎这是个极有趣的游戏。晚上一起泡在浴桶里的时候他还捏过她的脚指头,就像顽童发现新奇的玩具,乐此不疲。
"我知道。忙过一阵我就回来。有些事不抓紧些不行,现在若疏忽了,到冬天的时候,有人冻死,饿死……那样我心里不会踏实。"
阿福点点头。
李固能找着自己的位置,这是好事。
阿福也反过去捏他的手指,已经做了父母亲的两个人像孩子一样乐呵呵的玩这样幼稚的游戏。
天没亮李固就已经动身,赶早上路天气凉爽。太阳一升起来,就算是坐车赶路也让人吃不消。夏天里最炎热的时候已经到来了,太阳一升起来,树叶花草全都耷拉下脑袋,草叶上能看到露水蒸发后留下的痕迹。
阿福送走了李固,自己再也睡不着了,瑞云进来打起帘子,轻声说:"淑秀一早也过来了,让她进来服侍么?"
若是在王府里,可没有这种事。哪个丫头想到王爷夫人近前服侍可不是自己想来就来的,更何况这个丫头才刚刚进来一天,根底脾性都不知道。不过瑞云知道,当初阿福和姜杏儿,陈慧珍,还有这个洪淑秀,是一起进的宫,关系到底不一样,要不然昨天也不必冒着风险把她留下来。
阿福怔了一下,说:"让她进来吧。"
淑秀断了水盆进来服侍阿福梳洗,她手脚俐落,做事稳当,也难怪玉夫人倚重信任她,的确是细心周到,令人觉得很妥帖舒服。还有一点紫玫觉得她不错的。她嘴很严紧,紫玫和她一起做针线,两个人消磨了半个晌午,竟然半个字都没从她嘴里撬出来过。她也不是不说,可是说的都是些枝节末叶,有关碍的,有涉到旁人的私隐的,一句没有。
是个稳当人。
只要她心是朝着夫人的,紫玫倒不介意她到阿福跟前服侍。
紫玫已经十八岁了,这年纪在宫里不算什么,在庄子里的丫鬟中她是最大的。阿福也已经隐约向她透出意思来,不管她是想出去嫁人,还是看中了庄子里的谁,哪怕是那些出身极好的侍卫,只要两厢情愿,阿福也都能替她做一回主。
"这些东西放在箱子里也挺沉的,你们要是出去了,也能替我分分。"
紫玫心里感动,只是笑笑:"从没人嫌这些东西重的。"
阿福指着码在上一格里的两封银两,还有成套头面簪环:"我可是给你预备好了,你自己就去预备特色个能嫁的人就行了。"
紫玫红着脸躲出去。
仔细想想,她觉得她当时做的那个决定真是再正确也没有了。
阿福带着孩子坐在树下乘凉,二丫固执的拿薄绢盖在摇车上,说:"夫人,树上会掉虫子的,掉到小世子身上怎么办?这个一定要盖。"
这小姑娘聪明的很,学东西也快,就是有时候会……嗯,太固执了一点。
阿福觉得她这样挺可爱又活泼,倒拦着紫玫,说别总训斥她。
阿福觉得这样就好,不用非要把她按宫女的规范管成又一个小木头人。
"反正咱们又不在宫里头了。"阿福喊二丫过来,替她把散开的小辫理了一下:"也不用受那个罪了。"
紫玫当着人是很给阿福面子的,但是转过身就对二丫说:"夫人宽容,可是你不能放纵。不管在什么地方,不管到什么时候,都得把自己份内的事做好。"
二丫认真点头,她这些天已经开始学针线,手指头上扎的净是针眼儿,可是劲头儿一点不减。唐柱他们几个开始跟着李信了,跑前跟后,陪他玩耍,李信学字他们也跟着一起学,既是小厮,又是伴读,还是玩伴。
阿福听着远远的笑声,阳光穿透头顶的树叶撒在地下,像打破的明瓦碎片一样光亮灿烂。她把儿子抱起来,换了尿布。
淑秀端了茶点来,放在一旁,过来给阿福帮手。
"真快……"她轻声说:"有时候觉得进宫就像昨天的事儿。不知不觉过去好几年了,夫人也有了小世子。"
阿福发觉她还是不踏实。或许是宫中生活给她留下的阴影始终不曾淡去。也许是初到山庄不久还不能放下心来。
"夫人喝茶。"
阿福接过杯子:"其实……没人的时候,你也不用总是夫人长夫人短的叫我。"
淑秀垂下头。
"好多时候我都不知道自己是睡着了还是醒着,我怕我会脱口说出不该说的话来,然后……就是死……"她低声说:"玉夫人那一次跌倒,是她有意为之……"
阿福沉默了半晌:"她没理由这样做,这得不偿失。"
"我也是这样想,可那是我亲眼看见的。"淑秀身上穿的是件新衣,紫玫新做了没上身,淑秀什么随身之物也没有,衣裳鞋子头油这些都是各人凑给她的。她顿了一下,低声说:"我总觉得是我看错了,要么,玉夫人就是有苦衷的。我没敢和任何人说,当然,也没和玉夫人说。在宫里面,听到什么要当没听到,看到什么要当没看到。我也觉得奇怪,怎么也想不明白,玉夫人似乎不在意腹中的孩子,也不关心自己的身子是不是会受损……"
淑秀的话没让阿福释怀,反而觉得更加疑惑。
玉夫人为什么要做损人不利己的事情?她的身子从那之后就没彻底好起来过,断断续续一直缠绵病榻。
玉夫人小产这件事,没有任何人得到好处。瑞夫人,宣夫人,玉夫人自己,还有……太后。
如果这是玉夫人存心为之,难道她就存心想让所有人都不好过?
阿福想不明白,也不想再琢磨这事。
"玉夫人已经不在了,你也不要再想这件事了,把它忘了吧。"
忘不掉。
淑秀记得她当时惊骇的捂着嘴不叫出声来,还有,后来经过她的手端出去泼掉的,那些血水……
要是当时那个孩子没有小产,现在该比成王的小世子李誉还大一些吧?
可是在深深的宫墙里,那小小的孩子来不及出生,见不到天日,就被她母亲扼杀了。
淑秀从那天起,觉得自己彻底变了一个人。
变成了一个自己都不认识的人。
二丫从远处跑来,跑着跑着又想起紫玫的训诫,放慢了步子,稳稳当当的走过来。
可是她并没有克制住语气里的急切:"夫人,夫人,有客人来了。"
阿福意外的抱起孩子:"谁来了?"
正文 七十八 回城 一
阿福进来的时候,朱平贵有些局促的站起来。
阿福身后跟着瑞云,淑秀,还有二丫。小姑娘已经露出清秀的轮廓,耳朵上的小珍珠坠子来回打晃。为这个她被紫玫训过,可是她就是做不到走路的时候怎么样才能让耳坠子不晃的这样厉害呢?
香风袭人,朱平贵拘谨的朝阿福行个礼。
"哥哥不用多礼。"
阿福看着跟在他后面行礼的那个姑娘:"这位……"
那个穿着杏色衣裳的姑娘安静的站着,阿福已经认出来了。
"这不是武姑娘吗?"
阿福已经想不起她从前是什么样子了。依稀记得当年她就很文静,说话声音也低。武家走了数年,各人都长大了,样子也变了。武姑娘身材高挑,看起来仍然敦和文静,发式还是姑娘发式。阿福和朱氏商议的时候,谁也没指望朱平贵能在酆郡找着武家。不过是为了一个信字,为了不担背信的恶名,才打算让朱平贵去走一趟做做样子。
阿福恍惚了一下。
或许这就叫无心插柳吧。
也许……他们之间的确是有缘分,不但当初能订了亲,现在还能再见着面。
阿福到现在都不知道武家这位姑娘到底叫什么名字。
"哥哥几时去的酆郡?我竟然一点消息也没得。"
朱平贵用袖子抹了抹额上的汗:"我一直未离开京城。"
"那……"
"是武伯父他们家迁回来了。"
阿福恍然:"原来如此。我正奇怪,你要去酆郡路途遥远,不会回来的这样快。而且到了酆郡,也未必寻的着武伯父家。原来他们是迁回来了——只是咱们家也迁了地方,武伯父又怎么寻着你的?"
"我到西城旧宅子去的时候,遇着了武伯父。"朱平贵说:"他样貌没怎么大改,一开始我还不敢认。你看巧不巧,我正要去酆郡寻他们,他们却又回京城来寻我们。"
果然是巧。人生有些事情,比书上的故事还要巧。
茶端上来,朱平贵虽然进了内宅,却一直守礼,从来不正眼打量阿福身边伺候的人。武姑娘也一直垂着头。她虽然与朱平贵早订过亲,可是毕竟还没正式成婚过门,随他到阿福这里来,虽然情理上都没什么不妥,可是仍然是一副羞腼样子。
这两口子做夫妻倒是很般配。
阿福以前想过,倘若朱平贵娶一个泼辣的回来,整天吵闹不休可够糟糕的。朱氏又不是那种能端起恶婆婆架势的人来。
"哥哥预备几时办亲事?"阿福微笑着说:"王爷与我只怕不能去道贺了,家里房舍还要整一整吧?"
朱平贵看起来有些难开口的样子,阿福只以为他大概是手头紧。娶亲,聘礼这些花费可也不是一笔小数目,朱氏大概一时张罗不开。这个上头阿福倒是帮得上忙,财物,衣裳这些都易办。
"有一件事情……"他还没说出来,自己先为难起来。
阿福微微意外:"哥哥有话就说,这儿又没外人。"
武姑娘轻声说:"夫人,这是我家的一件麻烦事,实在不好意思,却要给夫人添麻烦了。"
她虽然看起来安静腼腆,但是说话却简白直接:"夫人也知道,我家当年是惹上了是非才迁离京城的。我爹爹与人合伙做生意,一起置办了一样古董,由爹爹先保管着,可是等到约了人看货的时候,那人却说古董被爹爹调换了,拿出来是件赝品。父亲辩白不清,本事多年的朋友,差点闹到要见官的地步,接着那人……却又暴病死了,他家里人不肯罢休,说是爹爹起了黑心暗害了他。正因为这事,为了避祸我们才举家迁回酆郡老家去的。"
阿福还是头一次知道当时事情的原委。武家那时候走的急,阿福那时候年纪也不大,听不到这些大人们之间的纠葛。
"此事难道,还未了结?"
已经过了这么些年,京城又有这样大的变故,当时要同他们打官司的人家恐怕都不在了。事情难道还有什么麻烦?
武姑娘点点头:"正是。我们刚迁回来数日,不知道怎么,那家人又得了消息,找上门来追究当年的旧事。说是就算当年那人的死不是我爹爹害的,那件被掉包的古董也需赔出来……"
阿福总算明白了大概:"原来如此……那古董价值多少?"
对武家来说是大麻烦,对阿福来说却也算是小事。若是朱平贵要替武家揽这事,阿福可不愿仗势欺人,大不了她来出这件古董的钱赔给那家人了解些事。
怪不得朱平贵不好意思,自己岳家的事却要求到妹妹这里来,的确是张不开口。
武姑娘摇头说:"夫人好意我们心领,可是事情却不是那样简单。父亲说他当时没有调包,那家的儿子自然不信,放下狠话走了。可昨日,突然有人闯进家来将父亲绑了走,现在,现在下落不知,生死不明……"武姑娘纵然坚强,说到这一句,声音也微微打颤。
事情大出阿福的意料之外,她看了一眼朱平贵:"这样要紧的事你怎么不早说?"武姑娘也是,倒是从头说起,她倘若进门时先说父亲被人绑了去想请帮忙寻找,何至于要绕这样大的弯子。
"救人如救火,你们还真耐得住性子。被什么人绑去,有什么线索?报了衙门吗?"
"没敢报……"武姑娘掏出帕子抹了下眼:"家人怕这事一报了衙门只会惹来更大的祸事……可是又实在没有办法。"她跪了下来:"还请夫人……"
"你不必说了。"阿福站了起来,在屋里走了两步,唤人说:"把刘润找来。"
偌大京城,要找出武姑娘的父亲被绑到了哪里,可真不容易。阿福记得上次阿喜的事情就是刘润去办的,很快就将阿喜找着了。这次武家的事,只怕也得着落在他身上。
"哥哥别想太多,武姑娘也别太忧心了。那家人既然只是要钱,事情就没那么糟。"阿福宽慰他们:"要钱的话一切好办,家里若是凑不够时我这里也帮得上忙。"
武姑娘点头说:"夫人的大恩大德,我们全家没齿不忘。"
"都是一家人了,不要说见外的话。"
阿福对刘润讲了这件事,刘润听的仔细,点头说:"这位武姑娘也是一面之词。事情或许没有她说的这样简单。"
"你到了城里,先和王爷通个气儿,这事……"
刘润轻声说:"我自然先去府里讨王爷的示下。夫人不用担心。既然是亲戚,能帮的自然要帮忙。"
刘润骑马离开。这时候是一天里最热的时候,太阳晒的树叶都没有精神,蝉声远远的在林间鼓噪不休。
武姑娘站在廊下,帘子的阴影投在她脸上,阿福看了她一眼,移开视线。
武姑娘很有担当……阿福相信她以后也是个好妻子,好主妇,能把家操持好——
只是……
阿福觉得有什么事情,似乎,不是那么完美。
可是要让她说出心里什么地方不舒服,她又说不上来。
朱平贵他们也要回城里去,阿福没有挽留。趁现在走,城门关闭前应该可以进城。
他们刚走就起了风。
夏天的天气变的极快,刚才还烈日当空,一转眼,黑压压的云就从山那边压了过来。
杨夫人看着人关门闭户收拾东西,顺着回廊朝这边走。
海芳说:"朱家那位舅爷这会儿只怕在半道上呢,要是遇着大雨,只怕今晚进不了城了。"
杨夫人点点头,没说什么。
"夫人有心事?"
杨夫人在回栏边坐下来:"唔。"
"可是为了今天下午这事?"
杨夫人没说话,天变得很黑,往远处看,低低的铅云像是压在头顶一样。
"我到夫人那里去,你去厨房看看。"
一道炸雷惊响,震得人脚一软,雷就像打在头顶一样,响过了,人耳朵里觉得嗡嗡的。杨夫人有些心神不宁,到了正院门口,二丫忙着接过伞迎她进去。
雨到底落了下来,雨点极大,噼里啪啦的砸在屋瓦上。阿福拍着儿子,不知是不是雷响受了惊吓,小李誉哭起来便不肯停,哄了半天才好。杨夫人问了一声:"世子怎么了?"人已经走了进来。
"许是让雷惊了,已经好了。"阿福说:"夫人坐。"
杨夫人关切的凑过来,看李誉的确已经睡下了,松了口气说:"这雷当真响的邪门。"
淑秀端茶进来,杨夫人接过茶盏,看了她一眼。淑秀垂下手,缓缓退出去。
杨夫人看阿福的脸转向窗子,也有些神不守舍的,料想她是担心这会儿在路上的人。
"夫人,夫人?"
她提高了一点声音,阿福才转过头来,有点不好意思的笑。
"庄子上虽然好,但终究不是常住之地。这个月十六是好日子,收拾一下,迁回王府去如何?"
阿福愣了一下。
杨夫人说的是正理,她也想过。
可是无形中,她已经把这里当成真正的家了。她在这里住的时间那样久,孩子也在这里出生……
"山庄离城远,有些事情毕竟不方便。王爷要办差,夫人总不能一直和王爷这么分隔两地。"杨夫人笑笑:"我还想着,夫人早些给小世子添上弟弟妹妹,府里好更加热闹呢。"
正文 七十八 回城 二
外面雨越下越大,庄里各处都开始掌灯。
而刘润这时,却给困在三桥那里的茶棚里。
这会儿茶棚中挤满了避雨的人,显得喧嚷而杂乱。许多人都在咒骂,不知道这雨几时能停。想进城的自然更加焦虑。
刘润端着一杯茶,面前还摆着两个小碟——卤香干和花生。他剥了两粒花生吃了。刚才驰马时出了一身汗,又淋了些雨,现在身上泛潮发凉。
外面显得极暗,离平时天黑明明还有一个多时辰的光景,现在外面却已经看不清三丈开外的东西了。
又有人进了茶棚,这里已经没有空位子了,有个客商带的几大箱子货物就占了一片,后来的人有的只能挤到茶棚边上,雨大,难免溅水。茶棚里点起一盏油灯,离得近烟气熏的很难受。
又进来的一男一女刘润认得,不是别人,就是朱平贵和武姑娘。
刘润坐得靠里,里头比靠外的地方显得更黑,朱平贵看了一下,和人商量着在左边挤了个位置出来,和武姑娘先坐下。
刘润的听力极好,即使隔着好几重人,茶棚里又这样嘈杂,他也能听到自己想听到的。
朱平贵低声说:"这雨不知要下多久……今晚怕是赶不及进城了。"
武姑娘没出声。
"早知道倒不如在庄子上过一夜再说。这不前不后的在半道上,倒真是为难。"
"都是我不好,给你添了麻烦……"
"别这么说。"朱平贵顿了一下,说:"都是一家人了。"
可还不是一家人。
刘润在肚里冷笑。
家人么……朱平贵可能觉得自己要娶武家的女儿,那武家的人自然也是自己的家人。
可是在刘润看来,家人不是这样定义的。
没有共患难,大难来时各自飞的,可算不得是一家人。
刘润剥着花生,那武姑娘话不多,但却是个有成算的人。来找阿福帮忙的事情,刘润觉得应该不是朱平贵主动。朱平贵这个人是很要面子的,阿福贵为成王夫人,但是他却不想要沾什么光,也绝没有打着成王府的旗号说什么做什么。就这一点,刘润还是很敬重他。朱氏也是一样,与阿福不亲近,但她也不是个贪婪的人。不过这个武姑娘……
他又剥了一粒花生放进嘴里。
卤水煮的花生余味甘香,刘润听到那武姑娘说:"阿福妹子……和过去可大不一样了,真是一派贵气。"
"嗯。"朱平贵说:"她也不容易,能有今天也是难得。"
"怎么她住在城外面呢?是不是……"这话里暗示的意思就多了。朱平贵并没察觉武姑娘话中那简单的疑问语气后头藏着那样多的疑问:"她怀孕之前到庄子上来小住,可是后来有了身孕了不宜挪动,现在孩子也小,早晚是要搬回城里去的。"
武姑娘就笑了,茶棚里灯火昏暗,她的笑容显得很温和敦厚:"怪不得呢。我还瞎担心,以为……"
茶棚的伙计提着大壶过来添水,她把续满水的杯子朝朱平贵跟前推近些,一边似乎有些不好意思的低下头。
按说,现在最焦急的应该是武姑娘吧?
可是一直朝茶棚外探看雨势大小的确实朱平贵。
"糟糕,怕是来不及进城了。"朱平贵小声说:"就算这会儿雨停,赶到京城门也该关了。"
"平贵哥,你先不要急,这雨若是一时停不了,我们只怕还得折回去。"
"正是。"朱平贵说:"不知道刚才报信那人进城了没有,或许也在哪里避雨呢——只是武伯父的事情……"
武姑娘垂下头去不说话了。她这样不言语,倒让朱平贵更替她焦虑。
这位武姑娘,看来可真不简单。
刘润的目光在人丛中巡梭。
不是他想的太多,而是他已经养成了习惯。
如果这位武姑娘并不是像她说的那样想救父亲,而是另有目的的话……
刘润的目光落在一个人身上,顿了一下,他猫着腰沿着墙出去,动作既轻,在乱糟糟的茶棚中也绝不显眼。
店里的小二不一会儿又出来忙活,满满的一壶热水拎过来给各人添茶续水。还有人吆喝着:"小二,有没有包子?有面也成,能垫肚子的快端些上来。"
"包子没有,烙饼还有。"
"烙饼也成!可不要给我那掺糠的。"
店小二低头猫腰给各人都续上了茶水,然后又绕到后面去。这茶棚不过是三面土坷垃墙撑着,有个客人蹭了一身墙灰,骂骂咧咧:"也不知道这墙牢靠不牢靠,让雨浇塌了可怎么办?"旁边就有人不乐意:"你这话怎么说的?你还盼着这墙塌啊!"
两人拦了几句嘴,旁边有人劝阻,也没吵起架来。
朱平贵心里焦躁,茶喝了一碗又一碗,忽然觉得眼前的一切有点发虚。
他摇摇头,定定神说:"这雨若小些,咱们就回山庄去,今天是进不了城了。"
武姑娘还很体贴的说:"这三桥也该有客栈,胡乱对付一夜就成,再回去打扰也不好……"她下面的话变成了一声惊呼,朱平贵身子晃了两下,咚的一声,头就重重砸在了桌面上。
山庄里头,阿福留杨夫人一起用饭。新鲜的山鸡,炖的烂烂的,味道极鲜美,阿福虽然心中有事,还是破例多吃了半碗饭。杨夫人吃东西时那举止仪范标准的可以写进宫女们必背必学的《宫诫》里头。二丫端着手巾在一旁伺候,紫玫指点过她,让她注意杨夫人的举止动作。二丫看的那叫一个入神,连阿福要她递手巾都疏忽了。
"不用这么心急,规矩也不是一天学的。"阿福说:"这里也差不多了,收拾了你们也去吃饭吧。"
紫玫答应了一声,饭桌撤下去,又沏了茶,才领着二丫退了出去。
紫玫教导二丫:"吃饭时不可张嘴咀嚼,碗碟筷子不可碰出声响,喝汤时不许吸溜。还有,饭不可吃饱,腹饱人易懈怠疏神,容易困倦忘事。还有,吃饱了易有嗳气,这些都要牢记。"
二丫乖乖点头,认真记住每个字,连饭菜是什么味儿都没有尝出来。
"在主子面前打嗝,咳嗽,喷嚏……这些都是失礼之举……"
二丫忍不住问:"可我要实在想打,憋不住呢?"
"那就避出来再打,一定要忍住。"紫玫点着她的鼻尖:"告诉你,我当年进了宫,一开始服侍主子的时候,那打骂可没少挨。和我一起进宫的,当时我们有几个姐妹,红锦最聪明,绿盈心细,我比她们差些,那会儿还有一个白芸,她就因为饿给主子递茶的时候打了个喷嚏,被掌嘴二十,嘴角都打肿了,牙齿也松了,那可还是最轻的。"
二丫吐吐舌头。
"你不要不当一回事。咱们王爷和夫人都是好性子,不打人不骂人的,可是王府自有王府的规矩。你看瑞云,她走路就从来不风风火火的,裙角耳坠子都不动,说话前先在心里想一想再说,慢些倒不怕。"
屋里头杨夫人亲自动手替阿福拆下簪环,梳顺头发:"夫人与王爷总是一个城里,一个城外的住着,王爷挂念夫人,夫人也对王爷放心不下,既然这样,夫人就该回城中去住才是。庄子是清静,地方也大,可这里毕竟不是王府。"
阿福低下头,轻声说:"是啊,是该迁回去。"
"外人看着,若不知道夫人喜欢清静,世子年纪又小,还不知道要怎么胡乱猜想,造出许多没边的谣言了,夫人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是啊。"过了一会儿阿福说:"我回来给王爷去封信说一声,再把京城里的屋子该整的整了,咱们就搬回去吧。"
杨夫人得了准信儿,心满意足的说:"夫人不要嫌我多事……"
"哪里的话。"阿福抬起头来,在铜镜中看着杨夫人柔和模糊的脸庞:"我知道您也是为了我着想。我毕竟不是大家出身,从一个小宫女变成正夫人,运气太好了,不知道多少人看我不顺眼……"
她的口气有些自嘲,杨夫人的手轻轻放在她手背上,觉得有些心疼。
阿福一直温柔宽厚,做宫女,当然这样很好。做王爷的妾,也使得。可是做正夫人,只有温柔宽厚可不行。就像这个山庄,庄子很好,山野闲居养性怡情,王爷和夫人等到了五六十岁的时候来住,那再好不过。可是现在……却不是时候。
院子里传来脚步声,阿福怔了一下,杨夫人放下梳子走到外间。
瑞云掀开帘子回了一声:"夫人,刘润回来了——朱舅爷和武姑娘也回来了。"
阿福有点意外:"他们一块儿回来的?"
"不是。"瑞云也不清楚详情:"刘润哥,夫人还没歇下,你进去回话吧。"
刘润没有进屋,他衣裳头发靴子都湿漉漉的,路上泥泞溅的身上脏兮兮的。
"夫人,朱舅爷在路上昏过去了。"
阿福一惊:"怎么回事?"
"我刚才在客院替他诊了一下脉,是今天天气骤变,先是有些中暑,又淋了雨着了些寒气,所幸没有起烧,并不要紧,歇一晚大概便好,药吃不吃的都不打紧。"
阿福心里松了些:"你也淋了雨吧?刚才生过病没多久,让人煮姜汤,多喝一些。泡个热水澡,把衣裳也换了。"
刘润应了一声,顿了下,问:"武姑娘虽然和朱爷一车回来……不过毕竟名分未定,不如先安置在西边院子里?"
"好,让人收拾下安顿武姑娘,你快去歇着——姜汤一定要喝。"
阿福一边说话一边把头发又挽起来,系好衣带,唤紫玫跟着:"你跟我去吧。"
虽然刘润说朱平贵不要紧,可阿福还是不太放心,总要去看一看。
正文 七十九 回城 三
庆和撑着伞跟随着,客院里亮着灯,下人进进出出的,阿福一到门口,全体人都躬身屈膝静了下来。
"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吧。"紫玫替阿福挽了下裙角:"夫人当心,台阶滑。"
朱平贵睡的沉沉的还没有醒,不过看起来神情安详脸色红润,一点不像是病人。阿福放下心事,刘润既然说他没事,那就一定没大碍。
"夫人不用安心,或许朱爷是累着了,多歇歇就好。"
阿福点点头:"好好安置武姑娘。"
"是,夫人放心。"
刘润已经换了衣裳过来,他站到门口,阿福几乎是立刻就发现了,她转过头来。
刘润朝她安抚的笑笑,走进屋里。
"你怎么过来了?"阿福有点嗔怪:"不是让你好好歇着去吗?你也着凉怎么办?"
刘润挥了一下手,紫玫会意的遣退其他人,自己反手扣上了门,就站在门外头。
雨声很大,就算她站的门口也听不见屋里在说些什么。
"朱爷不是着凉,是吃了一点药儿,睡到明早就会醒,没什么关系。"
阿福意外之极,不过她没说话,她在等刘润往下说。
"途中遇雨,我们在三桥那里的茶棚避雨,我发现有人暗中赶着朱爷和武姑娘,心中觉得不妥,所以借着递茶的机会给朱爷茶里放了点药沫儿让他睡着,武姑娘果然很急切,那个暗中跟着的人便出面来说可以帮忙送朱爷回来——那人现在就在下房,我已经让人暗中盯着他了。本来我拿不准武姑娘与那人是不是相识,不过朱爷一倒下,武姑娘和那人的说话举止我就看出来了。他们不但相识,而且,应该是一路人,一个在暗一个在明,相当有默契。"
"是个什么样人?"
刘润微微一笑:"是个和我一样的人。"
阿福怔了下,随即明白过来。
"那人……是宦官?"
"不错。"
武姑娘怎么会认识一个宦官?
那宦官与武家……他们跟着朱平贵到山庄来,打的什么主意?
"这场雨,倒来的正是时候。我们不能朝外传递消息,他们也不能。"刘润轻声说:"不过,我觉得先不要告诉朱爷……比较好。"
那是自然。
"让朱爷且病几天再说吧。那位武姑娘么,她是客人,在庄中一举一动都有人注意着,也不必多虑。至于那个帮忙赶车送他们回了山庄的热心人……"刘润的笑容显得愈发可亲:"自然要好好招待。"
这好好招待让阿福觉得……那个热心人下场不会太好。
不过现在重要的不是那个。
阿福不明白了,宫里还会派人打主意她懂,可是怎么就找上了武姑娘?
这武姑娘……武家怎么在会和宫里扯上关系?又是和谁扯的?阿福想不明白。
一别多年,谁身上发生什么事都不好说,阿福自己身上的变化不也是天翻地覆的么?
第二天也不知是太巧还是太不巧,还是在下雨。
朱平贵一早就醒了,神清气爽,精神饱满。刘润以"正气内虚""肝强脾弱"的理由把他继续留在床上。武姑娘一早也过来了,不过却被来探病的杨夫人给拦住了,不轻不重的软钉子给她碰了一个。一是说庄里有的是人手照顾舅爷,二是武姑娘到底还是武家的姑娘……等成了朱家的媳妇再来这里奔忙也不晚。一席话说的温和有礼,又可亲可敬,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杨夫人是武姑娘的亲娘亲姨之类的,一心替她打算。武姑娘在这上头不是杨夫人对手。而住在门房的那个热心人也开始上吐下泻了,据刘润说,没准儿是昨天他们一起在茶棚喝的茶不干净,可得好好休养。
这个休养……
阿福觉得要让刘润继续照料下去,这位热心人恐怕——
越糟才越好呢。
虎无伤人意,可人还有害虎心呢。谁让它长着虎骨虎皮虎胆……
下雨天闲着也是闲着,杨夫人一透露收拾东西搬回城里王府去,所有人都欢腾雀跃起来了,阿福才发现——似乎除了她,别人还都是喜欢京城的繁华,住在山庄,所有人都有一种被发配了的没有根基的感觉。还有家人亲人在京城的人尤其如此,收拾东西的速度简直是神速一样,有人已经把衣裳铺盖都打了卷儿,就等着天晴了,上头一声令下好搬家!
阿福有点纳闷,和瑞云说:"住山庄有什么不好?开门见山,风景好又清静……"
"夫人啊。"瑞云看她一眼:"您是喜欢,可是别人未必喜欢。连买个胭脂水粉买个肉都要来回折腾个大半天,您去厨房打听打听看灶上的人想不想搬回城里?再说了,在这儿连个上门来串门拜访的都没有,门子连一个门包都收不着。要是住京城,他们那可是美差,要要大发财的,想见王爷想见夫人的,哪个进门不得让他们先刮一笔?您别笑,就是这样,这是俗例。就连我也是。在京城的时候还有人拿银簪子什么的讨好我呢……当然我没要。"她赶紧加了这句,又看看阿福似乎没注意这句,又接着说:"夫人,人往高处走,没个喜欢待在穷乡僻壤忍受寂寥,再让人忘个精光的。"
阿福托着腮:"你说的是,是我自己图清静,可没想着你们。"
"其实能伺候王爷夫人这样好的主子,底下人也不是不感激的。"紫玫端茶进来,看了一眼瑞云,把她看的勾着头退出去了,才把茶放下:"不过夫人,给人一分好,人有一分感激。可是这天天月月的都挺好,好成了习惯了,大家也就不觉得好啦,夫人有时候也得恩威并施才好。再说,这庄里除了原来一些人,都是京城过来的,自然想回京城去,这也没什么,夫人不要往心里去,更不要觉得你对不住他们。要是夫人也能板起脸来隔三差五的赏顿板子,只怕那些人的好话还要说的更多呢。"
阿福也知道,不能总给人吃糖的道理。糖总吃,就不觉得甜了。时不时也得给点苦头吃。
"放心吧夫人,恶人用不着您做,有杨夫人呢。"紫玫笑眯眯的叫二丫过来,把美人拳给她:"来,学着捶,不要太重,也别太轻了,从上头捶下来,你看,不难。"
阿福笑:"我用不着。"
"让她练练手也好。"
正文 七十九 回城 四(120加)
下了三四天的雨终于放晴,送了信回城里,再隔了一天,阿福一行人动身上路了。
李信扒着车窗朝外看,远远近近的田垄,在地间耕作的农人,还有路上的行人,走路的,牵牛的,骑驴的……样样都新鲜。
"把头缩回来。"
阿福拍了他一下,李信回头冲她吐吐舌头,小声问:"嫂子,回城里,我能不能和你住一个院子?"
"不成。"阿福摇头:"不过你住的芙蓉轩离宜心斋很近,从侧门穿过来过了夹道就是宜心斋,只是几步路。"
李信嘟起小嘴来,看着沉沉睡着的李誉,伸手在他脸上戳了两下:"他都能这宜心斋……"
"他还小嘛。"阿福哭笑不得:"你可是叔叔,哪能跟侄子争这个。"
李信低下头揪衣角,小声嘟囔:"那我不要做叔叔了。"
阿福笑着搂住他。
这孩子……真招人疼。
"有时候,许多事情不是你想不做就能不做的。"阿福感慨了一句:"而且既然要做了,就不要不情不愿,要尽力做好。"
李信懵懵懂懂,阿福也没指望他这就听懂了。
京城——离开了一年多,阿福觉得,对它这样陌生。
的确,连城门楼都是重新修过的。阿福真觉得……这里不是她熟悉的地方。
她想,她曾经生活过的地方,大概都不见了。那个小院子,临街的酱菜店,只怕都已经不在了。
到底何处才是家呢?
山庄?王府?
阿福深吸口气,只要一家人在一起,那个地方,就是家了吧?
她没想到李固竟然会在王府门口等着他们,明明……他眼睛也看不到。
这条街……还是老样子,没怎么大改。也许有些地方不同了,不过阿福看不出来。
李固迎上来一步,阿福抱着儿子下车。张氏想抱李信,结果李信自己先一步就从车辕上跳下来,他倒没事,一旁的人可都吓的提着心。好在他站的稳稳的,喊着哥哥就朝李固扑了过去。
李固把他给抱了起来:"这几天没见,你又重了。"
李信嘿嘿的冲他笑,搂着他的头,哥俩儿着实亲热。他的目光越过人丛,看到唐柱铁生他们也下了车,招手喊:"你们过来,我领你们看院子去!"
张氏忙跟着:"小祖宗,他们可不能进内院的,让人带他们去外头安置。"
阿福和李固被李信这么阻了一下,初见面的激动也跟着平缓了一些。李固轻扶着她的臂,手在她手背上停了一下,移到李誉的身上,摸着了他光秃秃的小脑壳。
"咦?头发呢?"
"剪了。"
李固有点不解:"好端端的剪头发做什么?"
阿福很想笑,心里又有些发酸:"进去再说。"
"对对,快进来。"
李固揽着妻儿进门,王府在那场动乱中也曾经受了些损伤,不过已经修整的全然看不出痕迹。
"突然就搬回来了……"阿福有点感慨:"会不会耽误了你的正事?"
李固的表情一本正经,用外人绝对听不到的音量说:"你和儿子才是我最大的正事。"
老夫老妻了,阿福还是觉得脸上有点发热,兴许是他呼出的热气熏的,也可能是太阳照的。
刘润在后头照应朱平贵在床上躺了几天,好人也躺的没精神了,武姑娘一脸关切的跟着,只是凑不到近前来。以一个父亲被虏生死不明的女儿来说,她也没有显得多么焦虑。
宜心斋里的许多家什器物都换过了,帐子窗纱也都是新换的,淡粉的纱带着一股喜气,远远看去像是笼罩着一层薄烟轻雾。
刘润噙着笑来,给李固请过安,轻声说:"那人递了一封信出去。"
李固已经接了信,知道这里头的事儿,问:"男的女的?"
"男的那个,自己报是姓于,不过看着应该不是真名姓。武姑娘被看的紧,她递不了信。那个姓于的递的也是口信,他这三天他已经两回告辞请去,不过他现在爬也爬不出十丈,想走是不成的。"
"和他传信儿的是什么人?"
"已经盯下去了,"刘润说:"是咱府里侍卫里拔尖儿的一个,经验老到,身手极好。"
"多加小心,宁可追不着,也别出什么事儿。"
"王爷夫人请放心,不会的。"
刘润从屋里出来,瑞云端了茶正要进去,被他拦了下来。
"刘润哥。"瑞云笑着招呼一声:"我看你今天人忙事儿也多,这又要出去?"
"茶先不忙送。"
瑞云怔了一下,随即明白过来他什么意思。
不知从哪起了一阵风,吹的院子里的花丛枝叶飒飒轻响,就像人在轻声低语。刘润先走了,瑞云在廊下站了一刻,回过神来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恍惚,转身拐进了西院侧门。
阿福和李固靠在一起,暖风从窗子吹进来,拂在脸上。那种熏然欲罪的感觉,阿福觉得全身都软绵绵的。
是的,搬进城里来就算有一百个不好,但却有一个好,把其他的都盖过。
因为李固在这里。
阿福的手在他脸上轻轻摩挲:"你肯定不老实吃饭,这回我回来了,你可没法儿再瞒哄。要是让我看见你又把自己弄的瘦下去,我可要对你不客气。"
李固笑眯眯的说:"欢迎欢迎,你要怎么对我不客气?快来吧,我等着。"
呸,好好的一个斯文人怎么现在变的这样厚脸皮?
阿福想,这肯定跟韦素脱不了关系。
"对了,韦素呢?"
"他去东苑送文书了。"李固握着她的手不肯松开:"今天晚上他一定要来蹭饭的。"
"嗯,给他一碗杂面汤,"阿福笑着说:"让他蹭个够。"
李固不说话,只是笑。
"你怎么了?"
李固说:"你是不是忘了什么事?"
阿福被他说的一愣,可是仔细想想,并没忘记什么,来时都打点收拾的好好的。
"你可还没亲过我……"
李固仿佛在商量晚饭吃什么,挺正经的说:"快啊,我等着呢。"
阿福很想一脚踹过去,恼羞成怒:"你就等着吧。"
她刚站起来,就被李固拦腰抱住,狠狠的在脸上就亲了几下。
"喂喂,儿子……"
"没事儿,有人看着他……"
阿福的衣带系的有点紧,内衣上头缝着小珍珠扣子,被扯的掉了一粒,落在地下发出清脆的一声响,并不高,两个人也都顾不上。那粒小扣子弹了几下,然后被又落下来的一幅纱裙给罩住了。
外头的光透过窗纱照进来,那淡粉的光带着轻雾似的柔和,撒在床头和帐子上面,帐子上绣的花叶仿佛被风吹过,轻轻颤抖。
正文 八十 治标 一
"跟着了?"
"嗯……"刘润直接来了书房,显是不想让阿福再为此事忧虑。
"那边是谁?"
刘润轻声说:"是提事府的人。进了东苑之事就不方便再跟,我让人记下了名字和相貌,再仔细打听。"
这也并不奇怪,提事府本来人既多且杂,尤其东苑那边,现在还差不多是眉毛胡子一把抓,内府和提事府的人都混在一起分不清。
不过……
"你说,萧驸马和这事儿,会有关吗?"
"难说。"刘润一笑:"反正因为和咱们府上的关系,朱家是让人盯上了,先有史辉荣,后有武姑娘。"顿了一下:"云台已经修缮好了,东苑那边的消息传来,下月初六,皇上就会迁回宫来。"
李固点了点头。
皇宫烧毁了大半,前面的正殿,太元殿,正阳殿,永乐殿,华清殿,都还在重建中,后宫还好些,除了德福宫烧了个精光,其他的地方,尤其是西半边,还都保存的算完好,太平殿……丹凤殿,还有……云台。
云台建始便多用了云石,远远望去洁白无瑕华美异常,而大火也并未能将它烧毁。将外面一层熏黑的表层重新清理打磨过,云台看上去栩栩如新,似乎并未经过那一场祝融之劫,仍旧保持着那凛不可侵的庄严模样。
可是……
所有人心里都明白,包括父皇在内。
皇城的尊严早就一分不剩的被蛮人给撕了下来,践踏成了碎片。只是所有人都避而不提,好像云台洗去了那层黑灰,也就一并洗去了京城被蹂躏的耻辱。
静了一会儿,李固说:"我觉得我的忍耐总被人看作是无能。"
刘润一笑:"欺软怕硬是人之常情。要收拾这人并不难,不过……这治标不治本。根子还在上头……王爷倘若……"
李固点点头:"我知道,我心中有数。眼下这事你来办吧,不要让夫人再操心。她心软,有些事让她知道,她晚上会睡不着觉。等父皇从东苑迁回来,我自有主意。"
刘润应诺,然后又低声说:"王爷不正是喜欢夫人这点么?"
李固故意板起脸:"胡说八道,你快办事去吧。"
阿福才不像那些女人。
李固觉得,家里多了女主人,连空气中的气味都不一样了。阿福不爱用脂粉,但是身上总有着好闻的想起,甜甜的,嗯,奶香味。
元庆进来时看着他脸上的笑容,不用猜都知道王爷这会儿在想什么。不是在想夫人,就是想到了小世子。
"王爷,车备好了。"
"嗯。"李固站了起来,元庆替他整好衣襟,李固一边朝外走,一边还不忘了吩咐:"回来打发人去东河沿买那家老字号的煎馄饨,我记得夫人没离京城的时候喜欢吃那个。多买些,阿信,杨夫人……大家都尝尝,好久没回来了,吃个鲜。"
元庆笑着应了。
阿福看过账册,抬起头问:"王爷出去了?"
"是,刚刚出去。"紫玫朝阿福挤挤眼:"王爷还吩咐人去买东河沿的煎馄饨呢。托夫人的福,回来我们也跟着打牙祭。"
阿福自己可都不太记得那馄饨了。
还是开府不久的时候,有次韦素买了来的,尝过之后觉得特别鲜美。那馄饨有煎的有煮的,煮的汤味鲜,煎的特别脆香。皮成了金黄的,半透明,里面的肉馅成了好看的粉红色,闻着就让人胃口大开。馄饨角捏的翘起来,一个个盛在盘中神气活现的。阿福自认下厨手艺还好,可是馅没人家独门的方子调配,样子也做不了那么好看。
杨夫人拿着王府里的花名册进来,与阿福商量事情,紫玫端了茶便退到一旁。杨夫人看了她一眼,笑眯眯的没说话。
紫玫先是没明白,后来脸就红起来,一闪身撩起帘子出去了。
杨夫人把几个圈起来的名字指出来:"这几个丫头都到了年纪,该放出去的放出去,该配人的配人了。"
阿福看到头一个赫然就是紫玫,怪不得她刚才要躲出去。
紫玫比阿福大,论年纪是不小了,该嫁人的。
阿福觉得有些舍不得紫玫。说起来,她在德福宫就认识了紫玫,后来又一起到了太平殿,再相处到现在:"要婚配的话……不知道有什么合适的人?"
"那自然是有。"杨夫人卖起了关子,笑着说:"她心里已经看中了一个啦,这个可不劳夫人替她操心。"杨夫人的手指再朝下移,阿福看到了婉秋的名字。
"呃?她也到了年纪了?"
"可不是么,她和紫玫是一年人啊。"
阿福瞅瞅杨夫人,杨夫人笑容要多么慈祥就有多么慈祥:"婉秋姑娘老家也没什么人了,无依无靠的,一个姑娘家可真是不容易。再说,她又是宫中赐的,咱们自然得好好替她打算,给她择门般配的婚事,夫人可得给她出份嫁妆,比紫玫那份只能厚不能薄啊。"
阿福咽口唾沫,答应了一声:"您说的是……"
估计婉秋姑娘心目中的好归宿和杨夫人替她安排的好归宿不是一码事——这只要不是傻子都明白!
名册还有佳蕙……阿福和杨夫人都沉默了。
虽然名字还没有销去,但是她们心中都明白,佳蕙只怕已经不在人世。她待人和善,处事大度,阿福想起来觉得心口发酸。
"夫人身旁的海芳……"
"她是不打算嫁的。"杨夫人再翻过一页,后面还有几个粗使的丫鬟年纪也到了。
"这些人配了出去,夫人身边就是瑞云,还有淑秀……"杨夫人对洪淑秀还不是太放心。
阿福笑着说:"不是还有二丫么?"
"她要顶用起码还得三年。"杨夫人说:"现在连个洗脸水都端不稳呢。"
她犹豫了下:"外面买的人就是不知根底,二来,手脚也笨,又不懂规矩……"
阿福说:"我这里人够用的,不用养那么多闲人。"
杨夫人继续摇头:"那哪能行?紫玫管着首饰衣裳,瑞云要做贴身服侍的这些事情,再加上小世子要照料,两个人都忙的很,早起晚睡的,你这个当主子的就忍心啊?"
阿福有些惭愧。
这倒也是,天天紫玫和瑞云都忙的跟陀螺一样。紫玫要是嫁人,就算还留下来伺候,那又要顾这头又要顾自己丈夫,只会更忙了。虽然有一个淑秀,能帮的也有限。
她是节俭惯了的,不喜欢太多人在眼前,也不喜欢奢华,不喜欢排场。可是屋子大,事情多,还有孩子……要做的事情是太多了,人手自然不够。
"我再看吧……"杨夫人也有点犯愁。
原来王府是不愁人手匮乏的,但是经过一场动乱——
"紫玫看上的人,是谁啊?"阿福还是按捺不住好奇心,凑近了问:"夫人你悄悄告诉我,我绝不拿去取笑她。"
杨夫人一笑:"哟,她天天的在夫人眼皮底下转悠,您都没看出来,我自然就更不知道了。"
阿福的腮微微鼓起来,看起来稚气十足,哪里像是一位贵妇人。
杨夫人捂着嘴笑,笑够了,喝口水,才说:"她能见着多少人啊,夫人连这个也想不出来?"
阿福仔细琢磨:"难道是门房上的?还是侍卫?"
她真的一点儿都没注意过,紫玫这丫头到底是什么时候有的心上人啊!瞒的密不透风的,平时完全看不出来嘛。
合起花名册,杨夫人看一眼外头:"朱爷再躺下去,可就要真生病了。"杨夫人低声说:"王爷写了封信给闻大人请他查这件事,武姑娘八成已经觉得不妙,想脱身了。不过她背后的人没信儿传来,她也不敢有什么妄动。"
阿福叹口气:"武家姑娘……我们以前也是见过的,怎知道她现在会变成这样呢……"
"嗯,她已经不是夫人认识的那个武'姑娘'了。"杨夫人在姑娘二字上加了重音。
阿福怔了一下,像被针刺了一下,回过神来:"什么?"
"她眉头已散,虽然总是低眉顺眼,可是妇人风情那是掩不住的。"杨夫人在宫中太久太久,这些事情实在是见得太多了:"就算她没有祸心,这门亲事也不能结。就算朱爷不想娶高门富家之女,也绝对要挑个身家清白的姑娘吧?这位武姑娘……哼。"
阿福觉得喉咙里像塞了一团刺麻似的难受起来。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
"夫人别想这事了,虽然是从朱爷身上入手,可还是冲着王爷来的。咱们不用多管。"杨夫人柔声安慰:"夫人不想见她,就早些让人打发她走吧,省的看了碍眼烦心。"
不止是碍眼烦心的问题吧?
阿福感觉到一种巨大的失望。
见到武姑娘的时候,她是很高兴的。
朱平贵的婚事有了着落,阿福替他高兴。有了儿媳妇,朱氏以后也可以轻松不少,朱平贵再重新把买卖做起来,或者,李固替他安排件别的差事做,日子会越过越好的。
可是,怎么会是这样呢?
以为是迎来了久别的故人,可是,却发现不过又是一次欺骗。
正文 八十 治标 二
"夫人,夫人……"
阿福回过神,杨夫人便说:"夫人经的事少,心肠软。以后再遇着这样的事这样的人,想来就不会随便相信,随便心软了。"
是的,人们的心肠总是越来越刚硬。有的时候年轻的人觉得那些成年人冷酷麻木的不可思议。成年人,也是由年轻人经历过去的,年轻人的羞涩,善良,天真……这些品质成年人也都曾经有过。
可是孩子终究要经历成长,柔软的心在一次次伤害中变的刚硬起来。
杨夫人看着阿福,她在想,当初……她如果嫁了人,那孩子,也该有这么大了吧?
"其实当年刚一进宫,我胆子又小,人又木讷,学宫规的时候,别人总比我学得快。可是到头来,长的漂亮的,心灵手巧的,都给发落到荒僻的宫院和其他的地方,那可是一辈子也见不着皇上面的……越是漂亮,就越遭排挤,日子过的越不好。说起来,女子生的好,就是种过错。"
阿福说:"真看不出……夫人哪里会木讷呢?"
杨夫人握着她的手,微微笑。她的笑容显得有一丝惆怅。
"多挨几次竹板,就知道手该怎么放。被掌嘴之后,就得学会什么时候张嘴什么时候说话。"杨夫人摇摇头:"现在想想,真不知道那时候怎么过来的,一晃眼竟然这么多年过去了。"
阿福听出她话里的沧桑,想起自己刚进宫时的茫然惶恐,竟然觉得好像已经过去了十年,几十年似的那么久远。以为会记一辈子的人和事,在记忆中刻画下的痕迹,并没有自己以为的那样深。
馄饨果然买来了,阿福自己吃了小半盘子,味道似乎还是印象中那样香。李信不肯用筷子,吃的一嘴两手油乎乎的,张氏生怕他弄脏衣裳,不停的劝:"小祖宗,让人喂你好不好?用筷子吃吧?这让人看见成什么样子。"
阿福就不劝。
能童真快乐的时候就尽量自在的享受吧——再过两年,即使让他用手抓他也不肯了。
李固天擦黑时便回来了,一边进门一边笑着说:"今天让人买了馄饨,你吃了吧?"
"吃了不少。"阿福笑着替他将衣服解下来搭到一旁:"现在打嗝还都是馄饨味儿。"
李固凑过来:"我闻闻。"
阿福把他的脸推到一边:"嗳,屋里有人。"
"没有,都出去了。"
"别闹,先洗手洗脸,再来抱儿子。"
李誉吃饱喝足,裹着大红肚兜,趴在榻上自得其乐。
李固果然洗了手洗了脸又回来,李誉呀呀呀的说着别人都不懂的话,阿福抱起他塞到李固怀里,看着他手慌脚乱又托头又抱腰的,就忍不住好笑。
"咦?"李固觉得怀里的胖小子沉了不少:"他可有点压手了。"
"小孩子这会儿长的最快。"阿福替李固拆去发冠,把头发梳顺了用头巾再松松的挽一下,能轻松凉快不少:"再过两三个月就会长牙了。"
李固惊叹:"好快啊。"
外人看着挺稳重的成王爷像个天真的小孩子一样感叹:"那再过几个月,是不是就该学说话了?"
"有的早些,有的晚些,听说女孩子学说话快,男孩子总要慢点。"
阿福的手搭在他肩膀上——很柔软的手。
李固微微出神,阿福问他:"发什么呆?"
"不是……"李固回过神来,问:"外头在做什么?"
"关门啊。"阿福觉得他真有些神不守舍,天黑下来,关门,掌灯。
"是不是白天太累了?"
李固说:"也没有。"
"有汤,喝一碗吧?"
冬瓜汤端上来,很清淡,
虽然天要黑了,可是院子里花香气却显得更浓。帘子都放了下来,阿福用簪子拨亮烛芯,再将纱罩安放好。
李固是有些心事,但是他既然不说——阿福能猜出来,多半他又是不想让自己担心。
这一点阿福很了解。李固总是想把她保护的严严实实的,不让她经受一点儿风雨。
可是阿福想了解他的心事,想替他分担。
虽然她出不了什么主意,也不懂得外头的那些事情……
甚至家里的事,她都没办法自己定夺下来。
比如,那位婉秋姑娘,还有武姑娘……
一想到这两个人,阿福的头都大了。
李固倒过来问她:"怎么了?有心事?"
"今天杨夫人来和我说放人的事……"
"嗯,有什么难为的?"
"紫玫她们年纪到了,到了该婚配的时候了。还有,那位婉秋姑娘……杨夫人说要给她也配门亲事,我觉得,有点别扭……"
李固就笑了:"嗯,你就是心肠软,要不给她些钱打发她走人好了。"
"倒不是心肠软。"阿福更头疼的是武姑娘的事:"还有我哥哥的事。"
这些天补药喝着,可是朱平贵一认定自己得了病,精神一下子就萎靡不振起来,胃口也不好。再这么几天,好人也得折腾的病了。杯弓蛇影可不就是这么来的?总想着自己有病,可不就真病了。
"我倒有个打算……正想和你商量。"
"嗯?"
"京城人多是非多,上次阿喜的事,还有这次武家的事,都是因此而起。说起来,我们的封邑在右安郡,虽然说是受封食邑,可是到现在还都没有去看过,那边的情形如何也并不清楚……"
阿福一下子就明白了他的意思:"你是说,让我哥过去?"
"嗯,也不是长驻在那里,一年中有三五个月待在那儿,对百姓民生经济情形心中有数,那边的资财入库押运这些事情也都要个可信可靠的人打打理,一时也找不到其他人了,所以他若过去,一来也能避开这些人和事,二是……"
真是个好主意!
一开始李固与阿福说过,拨一处田庄让朱平贵打理,阿福犹豫着,并没有答应。不过这次的提议,却正正好好,来的恰是时候。
"只是不知道他自己的意思如何。"
"他一定肯。"阿福了解他,朱平贵是个闲不住的人,所以现在天天好饭好菜加补药的养着,反而养的他越来越沉郁:"就是,这么一大摊子事,他恐怕应付不来。"
"这你不用担心,"李固说:"这些都有定例有成规,也自有经办的人,他若去了,也起个监看的用处就成了。"
李固与阿福商议过,先将朱平贵派出去,再来办武姑娘的事。
朱平贵先是有些犹豫,这么大的事别说他没经过,就是见也没见过啊。但是架不住李固温言劝慰,刘润在一旁又是激又是捧,他最后终于是点了头,只说:"家母……还有,与武家议定的亲事……"
"朱夫人那里还用得着朱爷担心么?有我们夫人在,朱夫人那儿您放一百个心。至于成家一事,等朱爷跑完趟差事回来,来年开春再办,正是好时候,对了,右安郡靠海,可有不少海外来的新鲜东西,南面的香料,木料,东面的金器,宝石,价格只有京城的两三成,若是采买一些回来做新婚用,倒也正相宜。"
刘润要忽悠起人来,那功力绝对是一流的,起码朱平贵现在心中就扎下了:要不到右安郡去走一趟,不弄些稀罕的东西回来,这京城他就没脸回,更加没脸去成亲。
阿福听着庆和转述经过的时候简直,简直……刘润巧言令色他可以理解,可是李固……
好吧,人都是会变的。
太平殿里那个沉默而清秀的少年,现在已经马上要变成一个狡诈油滑的政客王爷了。像朱平贵这样的老实人怎么可能是他们俩的对手呢!
阿福一边同情朱平贵一边暗自小心,这两个人单独哪一个她都能对付,但是如果站成一气,那估计谁也对付不了。
万万不能让他俩站到一块儿来糊弄自己。
已经定了放出去的人,杨夫人干脆俐落就办了,又补上来几个。阿福终于从刘润那里打听到紫玫喜欢的人是谁了,姓周,就是刘润说的侍卫里最拔尖儿的一个,可能是家居悠闲生活让阿福滋生了无穷的好奇心,知道是谁之后她更加好奇:他们是怎么,呃,勾搭上的?
刘润笑着说:"这个我可不知道了,我又没盯在他们谁后脑勺上等着捉奸去。夫人想知道自己去问紫玫不就得了。"
阿福讪讪的:"她当然不说……"
朱平贵来向阿福辞行,又郑重把朱氏托付给她。阿福难免觉得好笑。朱氏是她亲娘,阿福岂无照顾的道理。可见朱平贵读那几年书把脑袋读呆了,他的想法是,朱氏该他奉养,阿福是出嫁的女儿,这中间是他亲,她疏。阿福不管他那套,只说:"你尽管去吧,母亲这里有我。"
"武家伯父的事,实在是给王爷添了麻烦……"
知道是麻烦就别说了啊。
这一边说着麻烦,一边给人找麻烦算怎么回事?
其实这话应该说反了,要不是阿福嫁了李固,朱家才不会遇到这一重重一道道的麻烦事呢。说起来,倒是王爷给朱家和武家添了麻烦才是——唔,武家的事还要另说,毕竟还没有完全查清楚。
"哥哥说哪里话,都是一家人。"
阿福说的时候,难免有点心虚。
是一家人不错,可是有些话却是没办法摊开来和他说明白的。
为了他好——还是别让他担那么多心事了。
阿福送朱平贵出去,转头一想,李固是不是也是这种心理?不想让她担心,所以外头即使有难为的事情也瞒着她。
可是现在这些事都长着腿跑进家里来了,李固再怎么防,也防不胜防。俗话说,只有千日做贼的,没有千日防贼的。
要是能一下子痛痛快快把这麻烦解决了就好了……不过阿福也知道这不可能。
得到了多少,同时也得承担多少。
这或许就是权势富贵要人们付出的代价,你享受了,你也要付出。
正文 八十 治标 三
送走了朱平贵,阿福请人将朱氏接来。不知是不是夏天到了的缘故,朱氏清减了不少,人倒还算精神,穿着件半旧的绸缎褂子,扶着小丫头的手进了门。
"母亲坐。"
阿福觉得这话有点不大好开口,一旁杨夫人挺身而出,清清嗓子说:"今日请朱夫人过来,原是有件事情……"
朱氏忙说:"杨夫人不必客气,有话直说就是。"
杨夫人老实不客气也就有话直说了。自然,她没提起武姑娘是被人唆使的,只是隐晦的点了出来,武姑娘已经不是"姑娘"了,不知道离开京城之后是不是……嗯,在外地已经嫁过人,又或是别的什么可能。虽然她说的委婉之极,朱氏一明白她话中的意思,脸色还是难看到了极点。
这时候对女子名节的看重,虽然还没到饿死事小失节事大的份上,可是任是谁家听到自家已经订过亲未过门的儿媳妇竟然已经……朱氏脑子里这会儿肯定被"无耻""骗婚"这些念头全占的满满的,阿福轻声说:"关于武家伯父的事情,一时没查出什么结果来……"
"他算哪门子的伯父!"朱氏毫不客气:"不要再提那家人!"
"但是,"阿福问:"当年咱们和武家毕竟是有婚约的,当时应该还写过书纸约定吧?"
"哪有写。"朱氏说:"你爹只是和武家口头订下,送了两样订礼——一对镏金簪子,两样酒,换了八字。"
这就更好办了。
"母亲不需生气,既是如此,这亲事作罢了就是。"
朱氏忽然想起来:"武家那个……"她下面两字不雅,硬是咽了回去:"还住在王府里呢是不是?"
"正是。"
"快赶她走!昨儿武家还打发人来问我她家姑娘的事情,我以为是你留她……那她爹被绑的事,也肯定真不了!保不齐就是想骗钱,你可不要上了当。"
阿福和朱氏讲了他们先将朱平贵打发走的举措,朱氏说:"理亏的又不是咱们,"但朱平贵有件正经事做,而且是如此体面风光又有实惠的差事,朱氏自然不反对。
"母亲,虽然咱们知道武家不妥,但是旁人不知道。若是他们恶人先告状,说是咱们富贵了先要悔婚……"
朱氏醒悟过来:"对对!既然都敢骗婚,这种泼皮无赖也肯定做的出来。保不齐还要诈一笔,再把咱们的名声嚷臭了。这事儿得妥当些,你做的对。"
杨夫人端茶过来:"朱夫人不用急。这事儿也好办的很,左右现在朱爷已经走了,武家那边先搁着,王爷和夫人已经派人去查了,能查出他们的破绽马脚来,那自然不用说,就算没查出来,时间也宽裕的很,朱爷这一去,明年开春才能回来,干什么都来得及。"
干什么这三个字非常含糊,杨夫人说的是解决麻烦,朱氏想的是如何退了这门糟心的亲事,倒是很说得来。
摆平了朱氏这头,刘润他们要怎么从武姑娘那里再顺藤摸瓜查下去,阿福就不管了。朱氏一见了外孙子,一肚子火气消了个干干净净,眉开眼笑的抱过李誉又是逗又是哄,还掏出见面礼来。阿福急忙说:"母亲,这个就不要了。"
"要的"朱氏坚持:"他就算是王府世子,我也是他姥姥,他百天的时候我没得去,这礼算是补那时的。"
李誉摆弄着用红线系的小银锞子,眉开眼笑的。阿福寻思着,这小子不会是个财迷个性吧?这怎么……见钱眼开啊?
等他满一岁的时候抓周,阿福得记着多给他摆几个银锭子金元宝,试试看这孩子是不是真财迷。
其实……咳,财迷也没什么不好的。以前住的对街有个教私塾的先生,满肚子酸气,人一跟他提钱他恨不得就要把耳朵捂起来,清高倒是清高了,可是本来就不厚的一点家底子很快败光了,娘子再一病逝,领着孩子有一顿没一顿的……
"姥姥的宝贝哟,看看,笑了。"
阿福拿起针线来做的心不在焉,把边都缝到里子上去了,拿剪子来剪线,又把布边一起剪破了。
朱氏看她心神不宁的样子,反过来安慰她:"这事儿啊你也别往心里去。"
"唔?"
"武家这事儿是糟心,但他们不是没骗成嘛。我预备的那些首饰衣料什么的,自家留着用,左右没让她家哄了去。你也跟王爷说说,别为这事儿劳神生气。"
阿福把针线篮推一边去:"倒不全是为了这个。"
"还有什么?"朱氏一惊:"难道……王爷想纳妾?"
"母亲……"阿福哭笑不得:"不是为这个事儿。"
"那是因为什么?"
阿福讲不出来。
说自己觉得做王府夫人挺吃力的?
这几天有人上门拜访,女客有好几位,其中就有会阳侯夫人。
阿福头次见她,是太后想把她的女儿嫁给李固,后来那位青沅小姐病亡了,此事就没再提起。和这样的贵夫人应酬是件累心的事,她们每句话后面似乎都意有所指,要是同时来了两位,三位的,那讲起话来更令人费解。谁家与谁家交好,谁家与谁家又是面合心不合。其中的关系错综复杂,哪怕有刘润和杨夫人提点,阿福还是觉得应付的吃力。
"事情多……迎来送往的应酬也多,光记人名就……"
朱氏释然:"我以为什么事呢,你一直住城外,现在刚一上手就觉得难。等熟了以后就没什么。做主妇跟当姑娘的时候可不一样,家里的事外头的事都得上心,厨房的事衣裳的事样样要打理。你还记得咱们街上原来里正家的闺女不?在家养的白白圆圆的,出嫁半年再看,瘦的脸颊都凹下去了。女人嘛,都是这样的,熬过一开头就好了。我当年也什么都不会。连煎个肉也要煎糊,这不都得一步步的学嘛。"
杨夫人和刘润也这样劝过她,可是阿福还是心事重重。朱氏这么一说,她倒觉得轻松多了。
朱氏要站起来时身体晃了一晃,手扶着炕桌。
"母亲怎么了?"
"没事,起的急了。"朱氏站了站,等头晕过去,说:"家里没人看家,我用过饭就回去吧。"
阿福恐怕有人再盯着朱家生事,既然请了她来就不能再让她一个人回去,可是话还没说,朱氏像是抽掉了骨头似的,身子软软的就瘫了下去。
先前朱平贵是假病,可朱氏这却是真病了,刘润诊过脉,说是多年操劳忧思,底子都快耗空了,开了方子煎药,阿福急的嘴上都起了泡,对朱氏却又得瞒着,说她只是天热体虚,又中了暑气,朱氏倒也没想多。
常医官也替朱氏诊过,他说话不似刘润一样什么都敢说,也只说是需要调养,开的方子与刘润大同小异。
阿福实在忍不住,揪着刘润问他,朱氏到底有没有性命之虞。刘润一笑:"你还信不过我么?"
"不是信不过……"
"朱夫人没有性命之忧,只是以前操劳过度,又一直硬撑下来——她以前很少生病吧?"
"是。"阿福点点头:"连伤风都很少有。"
"这就是了,所以现在一发作起来人就垮下去了。你不要担忧,好好将养调理就成。"刘润调侃她:"你看你看,还说信得过我,看看你的样子,眼圈都青了。"
阿福摸摸,她这两天可是没顾上照镜子,也不知道眼圈到底青了没有。李固也有些心疼,劝她宽心,不要忧急,家里放着太医,有病定然能够治好。
朱氏的身体虽然没见什么起色,可是的确没有再恶化,阿福也就稍稍放下心来。
日子过的飞快,初六那一天,皇帝从城外迁了回来。
阿福换了命服,带着儿子,随李固入宫拜见。沉寂许久的皇城似乎重新焕发了生机,阳光照在屋瓦上闪闪发亮一片灿然。从云台朝下望,前半边皇城仍然是满目疮痍,后半边御花园却是繁华如锦。两相对比,更让人觉得苍凉。
李馨携了她的手,避了人在一旁说话:"玉岚宫住不得了……"她很感慨:"刚才我还过去看了,虽然整过,但是屋子全得重盖——就算盖好,也不是原来的样子了。我那些东西,字画,母亲留下的琴,还有哲弟住过的屋子……什么也没留下来。"
阿福轻声安慰她两句,李馨静静望着庭院里盛开的花,风拂动她的衣袂,阿福觉得李馨比没成亲之前更美了,可是……仿佛比上次又瘦了,下巴尖尖的,眉宇间有种明妆丽饰也掩不去的沉郁。
李馨沉默了一会儿,忽然想起什么,正要说出来的时候,王美人来了。
这一回的见面是避不开了。
隔了许久,阿福又见着了她。
每一次见她,阿福的感觉都不同。
王美人穿着宽松的宫装,头上没有太多首饰,也没穿高底宫鞋,也许少做母亲了,眉目间显得温和了许多。
正文 八十 治标 四
"王美人。"阿福不得不招呼她。
她站定了,松开宫女的搀扶,还了半礼:"朱夫人,好久不见,一向可好?"
她越和气阿福越是戒慎。
李馨看着王美人,脸上神情有点古怪,说不出来的一种神情,复杂的很。像是有厌恶,又像是有点惧怕,阿福和她在一个屋檐下住了整个冬天,两个人亲近的很,她分明看出李馨眼中似乎还有点怜悯。
王美人并未停留,她笑一笑,宫人扶着她沿着回廊朝前走。阳光猛烈,回廊下却有一种幽暗的阴沉,她的背影没入那片阴影里面,阿福和李馨都松了口气。
"你……"两个人一起开口,阿福笑了:"你先说。"
"她得意不了多久。"李馨声音低低的:"父皇还没糊涂,刚扳倒一个姓王的太后,他不会让后宫再冒出一个姓王的女子母凭子贵。"
明明天气炎热,厚重的命服捂的身上出汗,可是李馨的话却让阿福觉得背上陡然窜过一阵寒意。
"你想说什么?"
"没事……"阿福想起王美人临去时的笑容,不知道为什么,那个笑容似乎大有深意。李馨叫住一个庭前走过的穿紫衣的掌事宫人:"你且等等,这是什么?"
宫人屈膝说:"回公主的话,这是王美人补品。"
"哦?要送到哪里去?"
那宫人答:"王美人迁进丹凤殿,这补品也要送到那里去。"
丹凤殿?
这次吃惊的不止是李馨。
丹凤殿在这宫代表的什么意思——她们心中都明白!
"谁让她迁进去的?"
"奴婢不知。"
李馨挥了一下手,那宫女端着托盘匆匆而去。
"竟然住进了丹凤殿……"
李馨的手劲儿使岔了,右手小指的指甲从中崩折,阿福说:"你小心些。"命人取了剪子来替她剪齐。
指甲根有点微微沁血,李馨好像不觉得疼,恨恨的说:"父皇怎么会同意她迁进丹凤殿……"
"小声些。"
背后议论皇帝和议论后宫美人意义大不相同,李馨平时绝对没这么莽撞。
不单她,阿福心中也不平静。
丹凤殿,那是先前李固的母亲,韦皇后住的地方。皇帝怎么会同意王美人迁进去?这……是不是代表,宫中的风向,彻底转了?李固若是知道了,他心中会怎么想?
李馨无心再与阿福寒暄,匆匆告辞离去。阿福不知她要去哪里?会不会去和驸马商量?
紫玫抱着李誉过来:"夫人,誉哥儿饿了。"
"唔。"
"外头乱糟糟的不成体统,连个管事的都没有,也不知道什么时辰才能有饭吃。不如让人到膳房去走一趟,看有什么现成的饭菜先端几样来吧?"
"我肚子也不饿。"阿福坐了下来喂孩子,天气热,李誉的小脸儿红扑扑的:"不过刚才看见有个宫人端着补品过去,说是给王美人的。"阿福顿了一下:"听说,亡妹人住进了丹凤殿。"
紫玫也吃了一惊,本能的说:"不会吧!"
"但愿不是吧。"
不然……
阿福也想不通,李馨刚才说的是正理,皇帝又没老糊涂,更加不可能被已经半老徐娘年纪的王美人迷昏头。
皇帝怎么能容忍她有孩子?按说全后宫所有女人都可以生,唯独她不可以。
还有丹凤殿,以前的瑞夫人丽夫人玉夫人都住不进去的地方,现在居然让她住了进去……
阿福心里突然冒出个猜测:难道,皇帝有什么短处扣在王美人手里……所以受制于人?
她知道这个念头很危险,可是,一想起来就收不住了。
对……很有可能是这样。
王夫人她难道……
难道是靠那份已经不存在了的传位遗诏来和皇帝讨价还价的吗?
紫玫轻声唤:"夫人,夫人?"
"哦,没事。"阿福回过神,李誉已经吃的饱饱的,小脸儿红扑扑的睡的很是安详。他额上有一层细密的汗珠,紫玫拿过帕子来轻轻替他拭去。
"要是王美人真的搬进丹凤殿……"紫玫没往下说。
阿福嗯了一声。
那对李固的影响是一定有——如果真这样下去,王美人若是生了儿子,可以顺理成章晋为夫人。
外头有人说:"三公主来了。"
阿福不知她怎么去而复返,李馨的神情却比刚才离开的时候显得轻松了些:"嫂子,哟,我侄儿睡了。"
"你小声些。"
"他睡的好,才不会醒。"李馨说:"咱们去丹凤殿瞧瞧去。"
阿福纳闷:"瞧什么?"
眼前这个真是李馨吧?是不是热糊涂了,居然要去看王美人如何得意去?
阿福极不想去,她可没热晕了头。她和王美人……唔,算是各怀鬼胎?呃,反正大家揣着明白装糊涂,王美人这样老辣,大概也能猜得出东西或许不在了。阿福呢,知道自家遇到的麻烦事八九成和她脱不了干系。这样的见面简直让人如坐针毡难受的要命,何必去自找罪受。
"去吧去吧。"李馨微微笑着:"有好戏看。"
阿福不情不愿的被她硬拉了出来,外面有不少命妇,还有宫中的美人。阿福看见吕美人穿着一件淡绿宫装,挽着偏云髻,鬓边戴着一朵半开的芍药花。她娴静温婉的样子越来越像是这个时代的标准仕女。她似乎察觉到阿福的视线,朝这边看过来,唇边还有一抹笑,朝阿福微微点头示意,阿福匆匆的回了一笑,人就被李馨扯走了。
丹凤殿还是阿福记忆中的模样,不知道蛮人怎么会放过了它——不过走到近前,阿福发现自己想错了。丹凤殿那雕琢精细填漆嵌金的柱子没了,只是普通的红漆圆柱。阿福顾不得再看还有没有其他地方不一样,就被李馨挽着手拉着朝里走。
正殿门口站了好些人,王美人赫然站在其间,正和站在台阶上的人争执什么。
似乎……像是有人拦着不许她进去?
阿福觉得自己猜错了,可是再走近些,她却发现自己居然猜准了!
拦在殿门口的人只是宦官打扮,他身后还有两三个人,都穿着一身灰衣——阿福现在一看到这颜色,眼睛就本能的眯一下,心口也要紧一下。
她对这些灰衣人的印象,大概从太平殿里那个暴卒的宫女被拖走时就已经定了型,再也改不了。
"你们还不上去,把他们给我拖开!"
王美人一贯的温柔声音变得尖锐刺耳,她扶着腹部,一旁宫人搀扶着她。可是并没有人如她所说的上前去动手。宫里的人,大概除了皇帝,没有不怕这袭灰袍的!
阿福觉得这个宦官有些眼熟……是了,以前李固带她来过一次,那个宦官就在这里守着门,虽然只是瞥了一眼,他给阿福留下的印象却极深。
"无皇上手谕,谁也不能进去。"那个灰衣宦官慢吞吞的说话。虽然阳光炽烈,这声音却听着让人觉得——阴冷。
"王美人要进去的话,拿皇上的手谕来吧。"他伸出手来:"只要有手谕,您就能进去。"
王美人的城府深,而且,谁也说不清楚她到底有什么样的背景和势力。现在后宫中已经没有什么有位分的女眷,怀着龙裔的王美人赫然是后宫第一人。可是这个不起眼的宦官这样顶着她,王美人竟然一点办法也没有,她咬着嘴唇,沉声说:"好!我这就去讨手谕来给你瞧瞧!看你到时候还能怎么说!"
她转身要走时,那个宦官低声说:"王姑娘,当年你就住不进丹凤殿来,过了十几年,就算韦皇后不在了,你还是住不进来,不信咱们就瞧瞧?"
王姑娘?
李馨和阿福互相看了对方一眼。
他称王美人和王姑娘?
阿福就想到了听刘润说起的事情。
这王美人当初和韦皇后是一起进的宫,但是一个封了后,一个离奇的从所有人视线中消失。
现在听这个宦官的口气,他明显与王美人是旧识,且关系绝不一般。
现在丹凤殿里的都是当年伺候过韦皇后的人吧?那,他们的敌视排斥,是不是说明了,王美人当年与韦皇后……关系不睦?或者,根本就是对头,是敌人?所以那个宦官才要说,当初她住不进丹凤殿,现在依然住不进?是指当年争宠,王美人输给了韦皇后吗?
当年……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阿福满腹疑窦,李馨也是面带不解。不过看到王夫人竟然在一个宦官处吃了亏铩羽而归,她还是挺开心的。
不过转念一想,李馨小声说:"要是她真讨来了父皇手谕,这几个人可就要吃亏了。"
她的声音极小,阿福她们站的地方离着那人也不近,可那人像是听见了她们在说什么,朝这边看过来,目光像电一样,阿福被看的凛然一惊,那人的目光里没有喜怒哀乐,那种空洞和漠然……让人觉得莫名的心惊。
"走吧,你要看戏也看过了。"
李馨小声说:"是啊,看到了……"
可是她心中的疑惑更多了。
有些事,发生在过去,她们不知道。
可是那些过去的事,却还在左右,影响着现在,还有,未来。
正文 八十一 治本 一
刘润知道在丹凤殿门前发生的事,只比阿福慢一点。
他的消息向来灵通,到底是什么门路得来的阿福也不清楚。
阿福看着他牵着李信的手从长廊那头的阴影里走出来,午后斜阳照在两个人身上,刘润的沉稳温雅不必说,连李信迈着小方步,透出一股与年纪不相符的沉稳和傲气。唐柱是他的三个小厮里最沉稳的一个,好在年纪不大还算是童子,今天也跟进了宫来,亦步亦趋的跟在后头。
阿福不禁要想,要是……要是丽夫人没有死,要是李信还是在这深深的宫院中成长,他会长成什么样子?
不过,人生是没有假设的。
李信朝阿福甜甜一笑:"嫂子,我在前头跟父皇和哥哥一起用了膳,我还喝了一盅酒呢。"
阿福看他的脸红扑扑的,还以为是热的,这么看来,恐怕是因为酒劲。
真胡闹,怎么能给这么小的孩子喝酒!
"咦?小月亮呢?"
阿福被这个小名弄的哭笑不得,一旁李馨摸摸李信的头:"你长高了不少。"
李信头偏了一下,有点气鼓鼓的,却又强装大人样子说:"我不是小孩了,别摸我的头。"
李馨嘻的一声笑,对阿福说:"嫂子你怎么教的,这孩子可真是招人疼。"
听李馨夸他,李信的小脸儿更红了,胸脯也挺了起来,活像一只神气活现的小公鸡。唉,男人这种生物啊,下到三五岁上到七八十,个个都虚荣的要死,被人夸,尤其是被李馨这样的大美女夸,那尾巴敲得叫一个高啊……
李馨拉着李信走在前头,刘润轻声问:"王美人刚才在丹凤殿前被人顶撞了?"
"不止顶撞这么简单。"阿福小声把刚才的事和刘润说了一声。刘润沉默的跟着,阿福几乎觉得他没听到她说什么。他仿佛沉浸在一个安静的遥远的世界里,心思让人捉摸不定。
"王美人名字,是不是叫王姜?"
阿福怔了一下,她想了想:"是,难道你不知道?"
这个不算什么秘密。
远远的有蝉声传来,声音显得含糊而混沌,热风吹在脸上,刘润忽然想起家中开始弥漫不安气氛的时节,有一回母亲哄睡了他,和父亲在那儿说话。他迷迷糊糊的,听着几句,本来他已经不记得这些事情,可是不知道为什么,突然间那时候听到的话又兜上心头来。
父亲语气沉重,母亲再三的问他才说:"……那个王姜,连太后都要忌她几分……"
刘润不记得更多了。
但是这句话忽然就这样冒出来,如此清晰,挥都挥不走。
王姜,王美人。
她怎么让太后也忌她的?
就因为她手中那份遗诏吗?
那东西存在于世上,本该出现在太后或是王滨手中,但是很奇怪,这样东西却被王美人藏了起来。是不是凭着这东西,太后和王滨才忌她?
还有,她与韦皇后当年到底是什么样的过节,韦皇后是不是她所害?
这些想法乱纷纷的在心中膨胀起来,刘润觉得眼前有些晕。他停了下来,阿福走了几步,停下来回头看他。
"怎么了?"
"没事。"刘润觉得太阳穴一跳一跳的,背上全是汗,"今天太热了。"
阿福知道他没有说实话。
李固也喝了酒,脸上脖颈都发红,呼吸间带着酒气。上车时阿福轻轻托了他一下,几乎一上车他就睡着了。
紫玫在初八那一天出了嫁,她穿着大红衣裳拜别了阿福,眼圈红红的罩上盖头出去,周家原来的老宅子烧了,新置的宅子离王府极近,阿福见过侍卫周遥一回,看起来是个老实的人,看起来脸上仿佛左右写着大大的"可靠"二字。紫玫眼光不错。
婉秋也被杨夫人指了人嫁了,那人是个管事,妻子在京城动乱之时亡故,现在能得这么一个有才有貌的佳人做填房,自然是满口子乐意。奇怪的是婉秋也没什么不乐意的,嫁人的时候不哭不闹,还过来向阿福辞谢过,阿福还觉得怪异。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瑞云说:"她是识时务的,不管她是谁的人,现在能决定她命运的人可是王爷和夫人。再说胡管事才刚三十,人又能干又有积蓄,她嫁过去还有小丫头服侍,上头没公婆,先前的胡夫人又没留下儿女,她的日子别提多自在了。"
紫玫嫁了之后依旧在阿福身边伺候,事情多,阿福也离不得她。紫玫挽起妇人梳的发髻,穿着新衣裳进来,少不得被瑞云她们打趣调侃,说是周家嫂子来了。紫玫一向大方稳重,可是做了新妇到底脸嫩,被笑得脸通红不好意思。
她服侍朝食的时候,李固也笑着说了句:"你们才刚成亲,我原该放周遥几天假才是。"
紫玫盛汤的手顿了一下,轻声说:"谢王爷,夫人的宽厚,不过服侍主子才是我们本份。"
阿福的筷子在露骨手背上轻轻敲了一下,示意他别在打趣。紫玫已经把汤碗盛的满满的,再说下去,难保不会盛的溢出来。
"他待你可好?别怕,要是他敢给你气受,我和王爷说,好好收拾他。"
紫玫笑的羞涩,小声说:"他挺好的。"
"哎哟,这才几天啊,就开始护起来了。"瑞云推推一旁的淑秀:"怪不得人常说,女生向外。你看见没,这一变成周嫂子,和咱们就生分了。咱都是外人,和人家姓周的才是内人哪!"
淑秀也跟着捂嘴笑,紫玫狠狠在她头上戳了一指头:"平时也没见你嘴皮子这么伶俐。你不要笑,你也总有这么一天!"
瑞云一甩辫子,掀帘子出去:"我才不嫁人呢,我要一辈子服侍夫人!"
屋里人笑成一片,连二丫也跟着笑。一提到嫁人这事,做姑娘的没个不害羞的——哪怕你真不害臊,也得装出害臊的样子来。
阿福莫名的冒出个念头:果然最好的防御是进攻啊……
她看见刘润站在廊下,从宫中回来这几天他都有心事。
二丫看看阿福,又看看站在窗外的刘润,掀帘子喊了声:"刘润哥,你进来下,夫人找你说话呢。"
刘润回过神来答应了一声。
阿福纳闷之极,冲她问:"我几时吩咐了?"
二丫揪着辫梢,一副不安的样子:"夫人不是想和他说话?那我再让他出去。"
阿福哭笑不得:"好了,就你鬼灵精。下次别这么捣鬼。"
二丫脆脆的笑着:"我知道,我这就去倒茶。"
瑞云也退了出去,把屋里留给阿福和刘润。
正文 八十一 治本 二
阿福没绕圈子,开门见山的问:"你到底是怎么了?有心事不能说出来我们一起商议商议?"
刘润还说:"没事。"
阿福可不会让他一句话蒙住,"你这几天心不在焉的,眼圈都熬的发青。要是很为难,我纵使帮不上忙,你也可以和王爷商量。"
刘润心说你以为我没去商量吗?
想来他在这点上头不如李固,阿福就没怀疑李固现在有什么不妥,可是自己的情形却被一眼看了出来。
"有一件事必须要做,可是……我却不知道是对是错。"刘润说的很含糊。阿福心里有个模糊的概念,可是对于刘润要做什么,至于如此艰难,她心里也没有底。
在她的印象中,刘润不会被什么事情难住。
难道现在困扰他的事情,是攸关生死的吗?
是谁的生死?阿福心里一紧:"你绝不可以以身犯险!"
刘润看她一眼,平静的说:"我不会的。我全家只剩下了我一个人,我要好好活着,活的越久越好。"
虽然他语气很怪,阿福还是松口气。
刘润的后半句在心中说出来:他要活着,他要看着仇人遭到报应,看着仇人死去。
李固正从屋外进来,阿福不能再追问刘润,这么算来李固也算无形中替刘润解了围。
"怎么这会儿回来了?"
"下午可能有雨,原来想去城外的,只能改天再去。"
天气是闷热的紧,像是要下雨的光景。
李固与刘润也有一点默契,他们谁也没提起外头的事情。
他们要追查的仇人,说起来应该是同一个。
对韦皇后下手,又诬陷刘润的父亲的人,也就是李固的仇人。他母亲的死,还有他自己的目盲——杀父杀母的仇恨,深深埋在两个人心底。
"有没有酸梅汤?"
阿福不想让他喝那个,怕伤脾胃,说:"有百合绿豆汤,我让她们端来。"
"好。"
"朱夫人的病,好些了吧?"
"好多了。"提起这个阿福欣慰:"昨天还在园子里走了一圈儿,晚饭也多吃了几口。"
朱夫人的病是早年穷苦操劳落下的,又被武家的事情气着。好茶好饭好药的将养,好转的也快。
这个话题更加彻底的转移了阿福的注意力,一时半会儿是顾不上刘润了。
后者见机开溜,阿福刚想出声叫住他,李固说:"儿子怎么样了?前天不是说一个劲儿流口水么?是不是长牙?"
阿福点头说:"多半没那么快长出来,可能是牙床痒。"
李誉趴在那儿,他肥嘟嘟白生生的,趴在那儿翻不过身,用手啪啪拍席子。阿福忍不住笑,李固只能听见声音,连忙问她是怎么回事。
"没事……"阿福笑着把他抱起来交到李固手里。李固清俊,这孩子却长的圆滚滚的,手脚脸,身材。阿福有点嘀咕,这孩子要是像她一般长成个小土豆状,那可不帅了。李固问她嘀咕什么,听她一说哈哈的笑。
"没事儿,像你也好。"李固顿了下,轻声说:"我喜欢。"
阿福觉得脸上一热,挨着他坐下,伸手逗儿子。
她不出声,李固可没打算就此打住这个话题。
"你调养调养,咱们再生个闺女吧?既像你,又像我……"他是为了转移阿福的注意力,可是说着说着自己却也忍不住向往起来,"会抱着腿喊爹爹喊娘,将来你教她绣花,下厨……"
"还没影儿的事呢,你就开始偏心啦。"阿福把儿子搂过来:"可怜的娃,你爹已经开始疼你妹妹了,你也别难过,有娘疼你。"
李誉乐呵呵的,一派没心没肺的乐天派模样。
绿豆汤端了来,李固喝了两口,阿福拿小勺舀了一点喂给李誉。绿豆汤里搁了一点糖,味道很清淡,李誉喝的眉开眼笑,阿福却不敢多给他喝,怕凉。
"这些天宫中还没安定下来,乱糟糟的,除非父皇来人召你,不然你不要进宫去了。"
阿福点点头,她才不想去呢,大热的天穿戴齐整厚重,顶着一脸的脂粉去受罪,说话走路都要加倍小心,受活罪。初六要不是皇帝迁回来这样的大日子大事情,阿福也就不会去。
但是很快阿福便知道,李固话里说的宫中乱糟糟的意思,并不是指搬迁入住修整这些事。
一个流言悄然的传开。
据说,王美人和逆贼王滨不是族伯与孤女的普通关系,她是王滨的私生女,母亲身份卑贱,原是乐籍女子,进不得王宅,王美人就假托是一个早夭的王家子弟之女被养大……
又据说,王美人早年入宫就品行不佳,甚至不被同是王氏出身的太后所喜,更三番两次的和当时的韦皇后作对,所以才被遣送出宫发到东苑,形同放逐。这次圣驾移至东苑,让她又得了咸鱼翻身的机会。
如果说前两条流言杀伤力还不致命,那么第三条,也是最隐秘的一条,实在是太毒太狠了,真是专打人脸揭树皮掐着蛇的七寸那么准。
据说,王美人怀的根本不是皇帝的孩子,而是某个侍卫的孩子。又有个说法是说某个提事的孩子。
阿福听到杨夫人隐晦的说这些,惊讶之极:"这些是怎么传出来的,您又打哪儿听来?"
"我的夫人,既然都说了是谣传,上哪儿去寻传话的人去。"杨夫人感慨了一句,又说:"虽然是谣传,可是并不是胡编的没影儿的事儿。王美人的身世就算不是那样不堪,也是很寒微的,这么一比,当年韦皇后可是出身书香门第,清貴无暇。而且,她中间那样长的时候不在宫里,谁知道她到底是因为什么才销声匿迹的。"
但是最重要的,也是最狠的一击,是对王美人贞节的质疑。
这种隐私暧昧之事绝对解释不清,恐怕还会被越描越黑。对后宫女子来说这一记攻击的杀伤力比什么都强。不但自身难保,腹中孩子生下来只怕也要终身活在这阴影之下。原来王夫人怀的孩子是一件利器,大有可能母凭子贵。可是现在这种流言一传开,这怀的简直像个炸弹了。
"您觉得,是什么人传出这些话来的?"
"这可不好说了。"
杨夫人低声说给阿福听,"夫人想想,原来与王派不合的官员,肯定不乐见一个姓王的女子再称霸后宫,甚至将来……"杨夫人把太后持政王家之祸重演的话隐去不说,反正阿福也明白。
"还有,后宫中不想见王夫人得宠得意的女子们。"这可能性也高,后宫争宠从来都是你死我活。现在的情形是,皇帝也不年轻了,可是他的儿子们却——李固眼盲,哲皇子死了,邺皇子虽然说是下落不明,不过他是王家外孙,就算活着找回来,王家的关系和药罐子身体也让他无法问鼎皇位。小李信更小,母亲已经死了,又没有什么靠山,连皇帝似乎也不待见他将他放到李固这里来养。如此一来,皇帝等于一个继承人都没有,这时候谁要能生下一个皇子,再晋位成夫人——后宫的局势立变。所以那些女人,那些才人良人美人,个个恨不得把王美人生吃了才好。
阿福自己也是这样猜测的,有的时候有的事情要追究起来,不是找不到嫌疑人,而是嫌疑人实在太多了……
就比如王美人这样的,遍地是敌人,想把那暗中放流言算计她的人招出来——
咳,难。
太难了。
正文 八十一 治本三
阿福和李固说起这事来,李固唔了一声,说:"这些是非与我们不相干,你不要搅进去就行。"
"我又不是傻子,当然不会往前凑。"
阿福躺下来了还在琢磨这事儿,越想越觉得这件事不简单。
"这传言一环扣一环,嗳,你想想,先是说王美人的身世,那是乱臣贼子和贱籍娼女所生的孩子,根不正苗歪,出身已经这样糟,当年入宫又争宠相嫉,让人觉得她果然品行不佳,就算与王美人没仇怨不相识的人,听到这样的话,也难免对她心生恶感。再加上最后一下子……"
而且,这传言并不全是谣言,就算是,王美人也无法证明,她真的不是王滨和一个娼女的私生女吗?谁能证明她不是?她又的确在宫中消失了许久……这传言最厉害的地方就是让你一听就觉得这事似是而非,再细想又觉得大有道理。就算你说那是假的,是谣传,你又有什么证据来推翻?
散布谣言的人,心思缜密布局严谨,出手就是必杀招数,实在不容小觑。虽然现在针对的是王美人,可是如果这样的人成了自家仇人,和这样的为敌作对,想想让人觉得有点
李固轻声笑:"听听,你是不是想替王美人出头,把散步谣言的人揪出来?"
"我又没疯没傻。"阿福抱着他一条胳膊,笑眯眯的说:"王美人现在焦头烂额,八成是没空来找我们麻烦,让她烦她的去吧,越烦越好。"
帐子的沉沉的赭色,但是被烛光一照,帐子里头是一种柔和的茶色。
打更声在夜的寂静中远远传来,夜色如浓墨。
"明天多半还会下雨,要是那样你就别出城了。"
"我知道……"
李誉嗯嗯呀呀两声,阿福把他抱起来,他并没醒。把尿布换过,没再把他放回摇床里,就卧在两个人中间。小孩子身上的奶香味儿浓浓的甜甜的,比什么熏香味儿都好闻。
李固觉得心里一下子就踏实下来。
他也会觉得迷惘,做一件事的之前之后,他会问自己,这样做对不对?他该不该做?
阿福重新躺下,李固的手绕过儿子,搭在她的腰上。
他现在不迷惑了,也许夜间的安静让白天繁杂的心绪也沉淀下来。
他现在不是自己幼时憧憬向往的那种人——君子端方,清素洁白。
完全不一样。
可是他心里很踏实。
阿福含含糊糊的说了声:"睡吧。"
一场秋雨之后,黄叶落了一地,夏天去的那样快,一夜之间就远了,即使原来在抱怨夏天太热太长的人,也觉得季节的变换快得让人来不及抓住夏天的尾巴。
可是季节变凉了,流言并没变凉。宫里面,权臣勋贵之家,倒是没流传到民间。皇帝的寿辰时阿福又带着儿子随李固进了一次宫,这次寿辰并没大办,也没有受群臣磕头,各郡各州千里迢迢运送来的寿礼,皇帝拣不贵重的收下,其他的都归置给户部。近臣们的礼也一样没收。
不过,阿福他们算是儿子,儿媳,不算臣子。
阿福送的是一副绣图,赶了快半个月赶出来的。李固请一位大家画的繁河山溪图,然后阿福亲自动手,将这副图原样描在丝绢上,绣成一副大图,长七尺,阔五尺。李固心疼的要死,说可以找旁人绣。阿福只是笑:"没关系,这种东西不难绣。比如那片大水,那都不是绣的,是飞线界上去的,你摸着了么?很光滑吧……"看起来就是一片亮亮的深浅浮涌的水光。
阿福拉着李固的手轻轻触着绢图的丝面。山峦的纹理,河水的流纹。李固的手指轻轻发抖。
他虽然请人画了画,可是画上的山是什么样,水是什么样,树是什么样,他此时方知。
阿福发觉他在颤抖,先是有些奇怪,随即明白过来原因。
她微微心疼,手环着他的腰,贴在他背上,轻声说:"赶明儿咱们绣幅更大的,比这还大,上面什么都有,比这单是山水的好多了。"
"别,做这些太费眼了。"李固的手指尖弯曲过来。抚摸她这些天拈针刺绣的手指。指尖那里变得硬硬的。
"我也可以请人做木雕石刻……一样能感觉到的。"
"嗯。"
这副绣好的繁河山溪图,李固都舍不得送进宫做寿礼了。
他又轻轻抚摸了一会儿,站直身说:"收起来吧。"
刘润走过来,他望着那平摊着的绢画,山川奇秀,水烟澹澹,这绣成的绢画,似乎比那纸画……嗯,有很大不同。虽然还是那张画,可是画在纸上让人觉得只是一张画,纵然好,却也不是没有见过。这绣完之后,水却像是会流动一样,山与树与溪中间层次分明,就像,要从纸上站立起来——让人觉得远近错落如此生动鲜活。
是的,这画一下子变得立体了。
刘润对琴棋书画这些东西不过是略知皮毛,他下狠心去钻研的只是家传医术。可是即使如此,他还是一眼看出这张绣画不同来。
难道只是纸画与绣画的区别吗?
不,不是的。
刘润不是没见过绣屏绣画,可是全不是这样。
这绣画,似乎……代表了一种全新的,完全不同的画法又或是纹绣技法,一个……全新的流派!
一旁还有用墨线绣上的两行诗句,那诗是李固作的,也是书法名家所写。阿福把那字绣的如行云流水,挥洒写意,有如香炉中袅袅升腾的青烟,自在轻灵,没有一丝匠气。
"等一裱好就是一座大的画屏,啧啧,这两面俱是光洁精丽,真是好画,好手艺!"韦素问:"是用什么木头?紫檀?黑檀?还是用石头的?"
"石头太冷硬,与轻薄的丝绢不相醒。"阿福说:"已经择定了黑檀架子。"
"好,很好。"
这副绣屏在皇帝寿辰那天抬进了宫里,凡是见过的人无不啧啧称赞。皇帝也看到了,十分欢喜,是真欢喜,笑的时候从唇角眼角的纹路里都透出一股欣慰来:"这是范如涛的画吧?画好,绣的更好!"
"是臣媳的一点小手艺,皇上不嫌弃,倒也可以留着闲时赏玩。"
最后皇帝把那绣屏,直接摆在云台东殿座椅之后,把那里摆的一架玉石松鹤屏风给撤了。
宴就像家宴,只有两桌而已,李信李固和皇帝他们坐了一桌,那桌还有驸马萧元,以及皇帝的两个堂弟。虽然是堂弟,可是却比皇帝更加苍老,一个头发快白尽了,另一个腰背佝偻着。皇帝的兄弟不好做……
阿福和李馨,五公主七公主,还有几位美人坐一起。五公主穿着正品宫装,头上脖子上手上戴的那叫一个累赘,脸上胭脂浓的,那两块涂的像猴屁股一样!
没见到王美人。
自然,官方说辞是,王美人怀了身孕要静养,所以不便来这种场合。
可是人人心里可都嘀咕着。
李馨给阿福舀了一勺虾仁,态度既自然又亲切:"嫂子,我侄子呢?"
"杨夫人她们看着呢,已经睡了,所以就不抱进来了。"
"哦,今儿那绣屏可真好。"李馨说:"嫂子这一手简直是巧夺天工,我就不行了,手笨得很。"
五公主李芝插了句:"三姐姐可不笨呢,这宫里哪还有人比三姐姐更聪明啊?"
这话说的酸溜溜的,大不合宜。
阿福抿着唇,似乎没听到什么,满桌的人也没个对这话表示关注的。李馨只说:"嫂子闲时教教我,也不求绣成那屏风的样子,能绣个荷包手绢就行。"
"这个也不难,慢慢来就成了,一开始把样子描好……"
五公主又插了一句话进来:"三姐姐真是变贤惠了,是不是要绣东西送给驸马呀?说的也是,姐姐也该学着贤惠些,到底……"
李馨把头转一边去,可是五公主好像一点没感觉到她的不悦,接着说:"到底三姐姐也是嫁作人妇了,不比我们还在闺中,自由自在的……"
何美人终于忍不住了,轻声说:"小芝,你话太多了,快吃饭吧。"
李芝的眉头皱起来,不过亲娘的话自然要听,她终于闭上了嘴。
吕美人笑容和煦,落落大方,桌上几个人都照顾到了,又不让人觉得她霸道凌厉,掐尖要强。
阿福心目中对她的印象,只是第一次在太后赏花会上的见面,那时候她极青涩,想表现自己,又不得其法。
现在完全不同了,每个人都变了。
这里坐的女人,会不会哪个,就是放出王美人的谣言的嗯?
"嫂子尝尝这汤。"
"我自己来。"
宫人替李馨斟酒,朱红的酒液注入杯中,玉白的杯子里隐约透出的雅约酒红,让人闻之即醉。
忽然宫女的手猛的朝前一抖,酒哗的一下浇在了李馨的身上。
李馨旁边,坐的是五公主。那宫女为什么突然失手——这种简单的,宫中最不入流的小手段,连阿福这种不会宫斗的人都明白。
可是,不明白的是,五公主和三公主有什么利益冲突?让李馨出丑对她有什么好处?
阿福摸出帕子替她擦了两下。
擦也白白搭,这种红酒最染衣服,就是搁在自己来的那个时代,有的衣服染了都洗不掉,李馨的这件就更不用说了。
可是直接换掉,这件衣裳也绝不能再穿了。
正文 八十一 治本四
李馨只看了五公主一眼,什么也没说。
李芝先是有些强硬的与她对视,可是过了一刻还是没办法理直气壮的看着李馨的眼睛,把头别到一边去。
李馨站了起来,抚了抚衣襟:"我去更衣。"
阿福也站起身:"我和你一起去吧。"
李馨里面贴身的衣裳也湿了,得一起换。李馨在屏风后把肚兜穿上,阿福替她系上带子。李馨露出来的背部是洁白如玉没有半点瑕疵,即使阿福也是女子,看着也觉得有点炫目。
"萧驸马还是真是个有福气的人。"
李馨披上衣裳,一边系衣带一边说:"福气不福气的……"她没朝下说,摘下一两件首饰,宫女捧盒子来装了,李馨在盘里挑挑,又换上了件和这件宫装相配的钗环。
妆盒捧上来,李馨匀过妆,阿福也涂了些粉。
"老五还是小孩儿呢,"李馨扶扶鬓发,"我出嫁前一天晚上,父皇把我叫去,拿了图给我看,最后指给了我五个县,连我娘的老家邰县也在内,当年大姐姐出嫁也不过才两个县,她嫉妒的见天咒骂,我要和她计较也犯不着。"
阿福顿了一下,轻声说:"五个县啊?"
"嗯,父皇说我将来若是生了儿子,可是承继两个县,生女儿,就继一个。"她看看阿福,"公主有这样的封邑也算难得了,当然,和皇子是不能比。"
皇帝对李馨算是很大方了,或许是怜惜她母亲和弟弟都已遭不幸。本朝公主出嫁除了一些定额的嫁妆之类,一般是没封邑的,大公主是头一个出嫁的公主,有正经封号,所以有两个县陪嫁,不过大公主未曾生育已经病逝,那两个县又被收回去。
可是李馨只要一想起自己丰厚的陪嫁采邑是母亲与弟弟的两条命换来的,只怕绝不会高兴。
阿福也不好劝她。
"过完年,我打算搬出宫去。"
"搬去哪里?"
"承恩坊。"李馨笑了,"父皇再喜欢我,也不会让我总这么留在宫里。还在现在承恩坊没有那些讨人厌的老宫人和老宦官都不在了,整个承恩坊就我一个主子,日子倒也不难过。"李馨回过头,在阿福脸上看到了怜惜。
"再说,我迁出宫去,和嫂子你见面也方便容易了。"
她不知道想到什么事,脸上露出一点笑容,带着讥讽,轻蔑,还有……一些恨意。
两人更衣梳妆完再回来,殿前面有两个歌女在唱曲,声音宛转,在秋日里听起来有一种空旷的婉约。一曲唱毕,阿福她们正好归座,歌女拜谢了赏赐退出去。
皇帝和李固正开玩笑,几杯酒喝下去人松快多了,"今儿可没见你的礼啊。"
李固也笑着说了句:"父皇这是喝多了,儿臣明明有寿礼呈上的。那屏风父皇不还夸过么?"
"那不算,那是阿福送的。"
皇帝对儿媳妇的称呼在座的都听得到,这可不是一般的信重。
"可画是儿子找人画的么,前后跑了好几趟呢。"
李馨跟凑上一句:"我还帮嫂子拓绢呢。"
皇帝来了兴致:"拓绢?你也会?"
"我帮嫂子扯着绢布角来着,还递了水和笔。"
皇帝哈哈笑出来:"果然当用了。嗯,好,这功也记你一份。"
五公主小声念叨:"会绣活儿有什么了不起……"
她下头的话让何美人一指甲给掐消了音。
何美人生过一个儿子,不到半岁便夭折了。五公主是她第二个孩子,何美人满怀期待,本以为这是个儿子,可是生下来又是个女儿。她年纪已经不轻,颜色自然也不如往昔,五公主又不讨皇帝喜欢,何美人现在也不求别的,只求平平安安过日子就成。五公主大了,自然要指个驸马,能顾得好自己就不错了。何美人不求她孝敬,只求她别惹什么祸就成。
李芝先前还好,可是经过京城这一乱,许多人都变了。何美人也说不清楚到底是什么时候,五公主变成这样了……
也许是……
也许是逃出京城的时候,那个兵荒马乱的晚上,她害怕,她不想死,她也不想被皇帝,被大队撇下。李芝哭着扯着她,可是为了让车轻快,她不让李芝再和她坐一辆车,让她去后面的车子上和宫女坐在一起……
也可能是……更早的时候,她对年幼的李芝说,你怎么不是个皇子?你一点用处也没有,也不能像三公主一样得皇帝的欢心,她冷落她,觉得她实在蠢笨让人心烦……
何美人有点恍惚,心里转了十来个弯,脸上却还不能带出来,吕美人朝她举起杯来,何美人还得陪一杯。
虽然宫中要讲资历,可更实际的是看谁更得圣宠。何美人已经色衰,吕美人却正是得宠的时候。玉夫人在的时候显不着她,王美人得意时也没人留意她。但是现在一个死一个关……一直不显山不露水的吕美人,也就冒出来了。
吕美人有一种特别的气质,她看人的时候,还有举止间,何美人形容不上来,那种气质与众不同,可又说不上来都是哪儿不一样。
她的目光移到李馨脸上……还有成王夫人,她们,好像,有点相同的地方。
何美人觉得,自己真是上了年纪了,总是会胡思乱想。明明哪儿都不像。李馨明艳高贵,成王夫人温和敦厚,她们完全不一样。
李信扯着嗓子给皇帝念了首诗,皇帝笑着点头:"好,没荒废学业就好。跟着哥哥嫂子要好好听话。"
李信点头答应。
萧驸马也在笑,阿福的目光从李信的小脸儿上移到他脸上。
这个男人生的真好,眉眼会说话一般。
可是男人要长这么好干什么?花朵可经不起风雨——而且感觉越漂亮的花,就越有毒啊。
阿福还是觉得,像高英杰那样的人靠得住。李馨要是嫁给他,就算没有什么富贵日子,可高英杰一定是个能支撑门户的男人,爱护妻儿,有责任感,靠得住。
反正阿福就是觉得萧元靠不住。
不为别什么原因,就是直觉。
皇帝心情极好,宴席上的菜热了两回,才兴尽而散。李固喝的不少,连李信都跟着喝了两杯,阿福顾着大的,看着中的,还有个小的缠着——李誉睡的饱饱的,现在精神十足的缠着阿福不放,回去的车上煞是热闹。
"今天,没见王美人。"
李固靠在她肩膀上小声说:"她还是安心养胎的好。听说……前几天吃的东西不妥当,又吐又泻动了胎气了。"
阿福微微觉得奇怪,"你的消息真灵通。"
"灵通的不是我,"李固说:"宫里面打死了几个宫人宦官,都是与王美人这事有关的。王美人现在极不得意,她所倚仗的靠山不过是冰山,她也没有什么别的筹码……"
阿福想了想,"只要她不找咱们的麻烦……咱也不管她的那些事。"
"唔……"也不知道李固是听进去还是没听进去,手掌热热的潮潮的贴在她的腰上,阿福觉得那里像是贴着一块烧红的热炭一样。
"阿福,"阿固小声说,"咱们再生个女儿吧?"
他声音太小,阿福没有听见。
李固觉得有些意外,父皇是无法确定王美人手中有没有那份遗诏?也许是顾念她肚子里的孩子?
但是……李固觉得应该没有那么简单。
当年,王美人几乎得罪了所有的人,皇帝却仍然让她活着离开了。而现在……
酒宴上有一会儿功夫皇帝在走神,虽然时间很短,他又开始谈笑风生。但是李固感觉敏锐,他看不到,可是他的感觉更加敏锐。
他们可能忽略了什么。
李固和刘润,他们将自己所知的拼凑起来,给了王美人致命一击——但是,现在看来并不是这样。
王美人并没被彻底打倒,皇帝对她,并非全无眷恋。
这就让王美人没有陷入完全绝境。
皇帝的不舍就是她的生机。
到底当年……是怎么一回事呢?父皇,母后,还有王姜……
李固忽然想起来。
如果现在还有谁能清楚的知道当年发生的事情,那些被重重时光湮没的人和事。
当时的人,太后,王滨……这些可能知情的都已经不在。
但是,阻拦王美人,让她无法进入丹凤殿的,曾经在母后身边服侍的那个宦官,他一定知道!
李固以前,竟然一直忽略这个人。
他只是对那人十分敬重,从来不轻慢他。还有一次问过他想不想出宫,他可以让人安排,田地,房舍,总之,能好好的过日子,衣食无虞不用操劳。
可是他说,只想留在丹凤殿。
是的,当年的事,他一定知道。
也许他知道的比李固想象的还要多。
回到府里天已经黑了,阿福端了醒酒汤来,坐在一旁,替他轻轻按揉额角:"下次别喝这样多了。"
"又不是天天如此,父皇寿辰,难得一次的。"
他握着她的手,阿福的手微微的凉,软软的。他把她的手贴在热烫的脸上。
正文 八十二 惑一
刘润穿过丹凤殿那片花园,已经是深秋,树叶落了一地,枫树叶子衬着丹凤殿内外一片火红。这里宁静寥落。
刘润对韦皇后……有一种复杂的感觉。
说不清楚。
虽然韦皇后并没有做什么,可是毕竟他的家破人亡是因为她。
前面传来哗哗的声音,有人挥着扫帚在扫地下的落叶。小径上的叶子被扫成一堆堆的聚拢起来,有人在花圃边掘坑,要将那些叶子掩埋掉。
刘润停下脚步,向那挖坑的人躬身行礼:"林师傅。"
那人恍如未闻,继续一下一下的掘着土。
"我叫霍翊,家父是霍白荣,不知道林师傅还记不记得他。"
那人动作停住,缓缓转过脸来。
"是你?"
"我生得更像家母。"刘润有点恍惚的抬手摸了一下脸:"家里出事的时候我还小,现在都快想不起父亲的样子了,只记得他是容长脸,肩膀很瘦。"
他重新低下头去整弄那些叶子,声音听起来有些沉闷。
"不,你和他很像。"
我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土,低声说:"既然来了,喝杯茶再走吧。"
刘润跟着他穿过花园。
在德福宫的时候,刘润也做的是花园的差事。看着像是没多少活儿,可是天天累得很,从早到晚忙个不停。花要剪,叶要修,枝要整,根要培,土要松,就算是到了严冬,还有些花是放在暖舍里,一样要精心看护。
"进来吧。"
刘润心中有事,并没在意其他。不过屋中太过简陋的陈设还是让他意外。
一张床,床上只有一床薄被,被面已经洗的看不出原本颜色。一张桌子,一张凳子。
"坐吧。"
"林师傅,我想知道……当年的事情。"
"你想知道是谁令你家破人亡的?"
"对。"刘润心中疑问重重,但是现在他只能选择他最渴望知道的。
说是喝茶,不过壶里倒出来的只是白水。
"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那张脸露出了历经沧桑后的倦意:"就算你知道了,又有什么好处?"
刘润握着杯的手越收越紧,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我忘不了,家破人亡的时候,那些疼我爱我的人……他们没做过恶,凭什么要落得那个下场?这世道凭什么这样不公?我要讨还一个公道有什么不对?"
姓林的宦官,脸上露出苍凉的笑:"这世上哪来的那么多的公道?我守着丹凤殿快二十年——宫中这么多风风雨雨,我什么都看到过,唯独没看到公道。"
刘润的相貌,的确不像他的父亲霍白荣,但是……他的神情和坚持,都与他倔强的父亲如出一辙。
"当年,我与你父亲一起煮过茶,下过棋,喝过酒。我也曾经想过,不知你是死是活,还在不在这世上。你既然今天来了,把我当作长辈,那就听我一句劝。你,或者是,你的主子,都不要再追查当年的事了。"
刘润坐的直直的,他的神情有一种悲凉和愤懑,平时那样稳重的一个人,这时候显得执拗而脆弱。
"你们……都要好好想一想。"林宦官的声音更低了,像耳语一样,自言自语似的说话。像是说给刘润听的,又像是说给他自己听的。
"皇帝空着这丹凤殿,世人都说那是他对韦皇后用情既深且专。一个帝王若是动了真情,就算他护不了自己的女人,事后……怎么会从来不追查,只惩办两个太医,几个奴婢就算了数?你想一想,那时候是什么时候,都出了些什么事情……要想明白……"
他的声音那样轻,可是说出来的话像是惊雷一样狠狠砸在刘润心上。
他都不知道自己怎么出的丹凤殿。
是啊……
他们,怎么从来没往这上头想过?
还是,他们根本从来不敢这样想?
刘润有家破人亡的仇恨,李固有失去母亲自己目盲的痛苦,皇帝……他对韦皇后这样用情,他失去了妻子——刘润和李固都不放弃追查,这是皇帝呢?皇帝,他什么也没有做。
谁都知道霍家是冤枉的,霍白荣德行技艺都是太医院最拔尖的,否则当时不会由他来照料诊治韦皇后。皇帝更应该,心中有数……可是韦皇后一过世,第一个被惩办的就是霍家。
这么多年来,从没听说皇帝有什么动作,要追究查明当时的真相。
刘润觉得全身发冷,他扶着栏杆,缓缓的坐下来。
脚一点力气都没有,似乎都无法支撑身体。
那是……那是什么时候。
那是,那是天景十九年,接着就是天哲元年。那年有数十年不遇的大旱,那年有妖星犯主,还有……天哲宫变。听说那年杀了那么多人,血将繁河的水都染的通红。
那时候,若没有王滨,皇帝说不定已经被他的兄弟篡了位——
大风刮过来,刘润觉得一瞬间全身的热量都被这冷风给带走了。
他从来没觉得自己这样绝望,这样虚弱过。
他好像又回到那一年那一天,他决定进宫来,他想要查清楚当年的真相,他想报仇。挨完那一刀,躺在散发着异味的草铺上,老鼠在他脚上爬来爬去,毫不避人。
不能喝水,不能进食,痛楚像火一样烧灼。
有种说法,老鼠属阴,人身上的阳气不足,死气渐重的时候,老鼠也不会躲着人的。
他那时候想,也许他就要死了,什么也做不了,就那样死去。
他在心里喊着母亲,父亲,喊着姐妹的名字,咬着牙撑下来。
现在他忽然发现,他一直想要的真相,其实已经到了眼前。
可是他却没有勇气,再向前走一步,把那层纱揭开。
他的仇人,他的仇人究竟……
他坐了一会儿,缓缓起身向回走。穿过夹道,过平安门,绕过西边那些围砌起来重建的宫室地方,李固还在等他的回复。
他忽然有些不忍心,让李固也看到血淋淋的惨痛的真实。
可是,可是说不清楚在心底的什么地方,其实他也想让这个高高在上的王爷,尝到和他一样绝望的苦涩。
正文 八十二 惑二
"他说了什么?"
"没有什么,"刘润垂着头:"他是个很谨慎的人,什么也不肯说。"
李固略显失望,可是并不特别意外:"我猜他额不会说什么……他若想说,早就会说了,不用等到现在我们再去问。"
"不过,宫中倒是又有了一拨新的谣传。"
最开始的关于王美人不利的消息的确是他们放出去的,但是现在刘润说的显然不是。
"说的什么?"
"说……王美人怀的孩子,其实是前提事郎,现在的驸马萧元的。"
李固怔住了,半天才嗤笑一声:"这也真无稽。"
刘润却说:"这话不知何处传出去,用心很是毒辣。"
李固摇了摇头:"算了,先不理会那些。我再查一查吧,总还会有老人知道当年的事情的。"
刘润心里有些悲凉。
就算知道,那些人死也不会说的。
就像今天的林宦官一样心中有数的人一定还有,可是他们或者会说自己什么也不知大,或者就把责任推给太后与王滨——这两位都已经不在了,而且,也的确手上都不干净。
今年的冬天来的也特别早,十一月下了头场雪。朱氏的身体渐渐好了起来,虽然人看起来消瘦了些,精神倒是很好。天寒了有些惦记朱平贵,怕他在外头没棉衣。阿福就笑:"右安郡天儿热,冬天也不结冰不下雪的,您不用担心。"
"这倒也是,听说南方是热,一年到头都用不着棉衣,还有水果什么的吃。"朱氏稍稍放心,拿饴糖逗李誉,裹的像个棉团儿似的李誉趴在炕沿上嘿嘿笑,嘴里已经长出了四颗小牙,上两颗下两颗,歪歪的像粘在牙床上的小糯米,冲着饴糖流口水,笑得一脸傻乎乎的。
淑秀掀开帘子,李信从外头进来,北风卷着雪花,瞅紧每个空隙要往屋里钻。李信头上肩膀上都沾着碎雪,屋里暖融融的热气扑到脸上,眼前顿时有点模糊,头发上辫子上的雪粉也在瞬间融化成了水滴。
"嫂子,朱夫人。"
"信殿下。"
朱氏笑着招呼一声,刚欠起身就让阿福按住了:"母亲别拘那些虚礼,他又不是别人。对了,阿喜她还在庵中?眼看一年了,母亲是不是有什么打算……"
朱氏唔了一声,说:"前天我让人送棉衣去了,你不用挂心。"
阿福苦笑:"我是想,总不能让她一直待在庵里……"
"嗯,我已经打听过了,刘昱书还活着,那年冬天他恰好不在京城。"朱氏从容自然的说:"阿喜是刘家妇,刘家花轿抬去的,又没有写休书,自然还是归刘家来管。回来等开了春,议好日子,我会再把阿喜送回去,刘家自然会好好约束她,好好过日子才是正理。"
阿喜在庵里日子过的不知到底如何,不过只要朱氏和朱平贵不再放纵她,她没了倚仗,应该可以静下心来踏实过日子。刘昱书为人踏实,脾气温和,阿喜要是和他好好过……也是件好事。
李信去了大衣裳,爬上炕去笑着和逗李誉玩,说是叔侄,其实按大小就像兄弟两个。李誉这样大小的孩子喜欢鲜亮的颜色,扯着李信的织锦绣缎袄襟不撒手,口水滴答答的淌下来。
瑞云端着热热的甜杏子茶进来递给李信,李信接了过来,笑着说:"咦,倒不烫。"
"夫人算着你回来的时辰,温着的,倒出来就能喝了,不烫。"又问他:"书房冷不冷?先生教了什么?"
"不冷,生了炭盆了,先生今天没教新的,我写了一会儿字"
朱夫人感慨:"这么小的孩子就念书?刚四岁吧才?"
周岁四岁多。可是这是皇帝吩咐的,阿福也没办法。
"可别累着了,功课也不用赶着。"阿福摸摸他的头发,对朱氏说:"本来想开春再开始学,可是这个先生是皇上给送来的,据说学问特别好。"
朱氏果然不再有异议,皇帝说的话那当然比泰纳还大。
说话间李固也回来了,下雪他便回来的早些,眉间有一抹忧色,显然有些烦扰的事。李信扑上去抱着腿喊:"哥哥回来了!"
李固笑着把他抱起来:"今天淘气没有?要是先生来跟我告状,我可不轻饶你。"
"我才没捣蛋呢。"李信皱皱小鼻子从他身上爬下来:"先生今天还夸我了。"
朱氏起来告辞,阿福送她出门,回来替李固解开领扣,除了外面的衣裳。
"有什么为难的事?"
"也没什么。"李固说:"比年头的时候总是好多了,起码……不会有那么多人冻死饿死。"
不会有那么多,那也还是有的……
阿福顿住了,她环住他的腰,轻轻靠在他怀里面。
阿福身上带着一股暖意,还有香气。
"我没事。"他抬手搓了两下脸:"就是有时候觉得自己还该多做一些事。"
阿福觉得心里微微发酸。她知道冬天棉衣不暖,吃不饱肚子的滋味。
李固虽然是锦衣玉食中长大的皇子,但是他的心……却不是那样高高在上的。
她去端了一盏杏子茶来给他。
"韦启要回来了。"
"是么?"阿福有些惊喜:"什么时候到?"
"我今天得的消息,他们再过三五天就该到了。下雪的话路上难走些,可能会晚一点儿。"
刘润端了信盒儿进来,里面盛着几张请柬。阿福翻了一下,又放回去。
"是什么?"
"人情来往,当时生誉哥儿的时候他们曾经随过礼。"
李固点点头,并不在意:"差人也送份礼去就好。"
阿福的目光在刘润脸上停住:"怎么,晚上没睡好么?"
刘润微微一笑:"得了本医术,看的晚了些。"
"嗳,书早一天看晚一天看的没什么要紧,别先把自己熬坏了,到时候医者不能自医,你本事再高也没用。"阿福顺口问:"是讲什么症候的书?"
刘润微微顿了下:"伤寒。"
阿福笑笑:"回来我就让人到你屋里去,把所有书都搬空,让你看不成。"
屋里人都笑起来,气氛温和融洽。
李固却微微出神,他脸朝着窗子,神情平静。
正文 八十二 惑三
刘润拿不准李固知道多少,他们不约而同的,都不再提起这件事情。
刘润时常觉得有一把火,在火底隐秘的烧灼,痛楚似乎总会在不经意的时候窜起来。
就此放弃,他不甘心。
一闭上眼,他就会想起来那一天。
林宦官那显得沧桑疲倦的脸庞,他的神情带着一种认命的麻木。
可是凭什么!
刘润不想认命。
他,他的全家,付出的代价太大了。
他绝不能接受这一切,只是因为皇帝需要牺牲品,众人需要替罪羊,所以他父亲,他家就合该倒霉吗?
庆和还是和他住在一间屋里,白天劳累一天,早已经睡熟了,呼吸声那样均匀,窗上竹帘早该放下,可是事情多,一直没顾得上。帘栊被风吹得一下一下的磕碰在窗扇上。
就像碰在人的心上。
他觉得自己好像醒着,可是意识不清。可是也没有睡熟。那种半梦半醒无能为力的感觉,一直到东方泛白,才又浅浅的盹了一觉。
韦启他们终于回到了京城,一同回来的还有高英杰,递了帖子一起过来。阿福是不能见外客的,但韦启兄弟俩和高英杰不一样。以来韦启和韦素算是自家亲戚,高英杰又是患难之交。二来,李固也更习惯阿福陪着他。阿福亲自下厨做了几样菜,又命人烫了酒。天色阴沉,过了午,天上零零星星飘起雪花,桌子摆在玲珑阁里,敞着窗子。虽然下雪,可是没有风,天也不算冷。
阿福洗了手重新挽了头发换了衣裳出来,坐在李固旁边,替他斟了酒,递在他手中。
韦启全不是阿福记忆中的模样了,他脸上有长长的一道疤痕,从眼角划到嘴角,伤痕还泛着红,肯定是这几个月的事儿。
"这脸上……"
李固看不到,闻言顿时露出关切的神情:"怎么了?"
"哦,被划了一道。"韦素不以为意,自己笑着用手摸了两下:"小伤。"
"伤在脸上,怎么能算得小伤。回来请人好好看看,彻底治好消去了才是。"
"这可不算什么,再说,没点疤,上战场还震不住人呢。"韦启笑的爽朗,又压低声音说:"这个可是炫耀的本钱,显得我身先士卒勇为当先,哪儿的疤都能消去,唯有这道万万消不得。"
众人被他说得笑起来,高英杰说:"照韦校尉这样说,我也得在自己脸上弄两道,不然肯定让人以为我是胆小鬼只会躲在营帐中,没有冲锋在前了。"他指着韦素:"你就更不用说了,典型的小白脸儿!"
韦素叹口气:"那只好下次搽些墨黑在脸上才能出门了。"
阿福微微笑,让人将小风炉搬来,就在这里暖酒。炉上水微沸,咕噜噜的冒起小水泡来。
大概因为阿福在,两人都没说什么打打杀杀的事,讲的都是些轻松的。韦启说有个营将一早起来穿甲胄,可是甲胄冻的结结实实的,卡住了,怎么也套不到身上去。后来不得不拿热水刷子来刷洗,然后再穿上,可是铁甲上的潮湿没擦净,刚穿上一出营帐,让寒风一吹,顿时又冻上了,手不能抬步不能迈,最后喊了来人将他抬走……
阿福不知道这事情真假,挺心酸的一个笑话。虽然韦启只说冻得不能动弹,可那该有多冷,恐怕是刺骨奇寒吧?
"这辈子头一次到那样远的北方,以往觉得京城的冬天也已经很冷,可是到了那里才知道京城这儿的雪根本算不得雪。那里的风雪一刮起来,遮天蔽日,我们那次险些回不来,互相手扯着手,互相都看不到对方的脸,深一脚浅一脚的走,想回临时搭的营帐去。不到百步远,我们居然就看不见那营帐在什么地方了,说起来,没见过那样大风雪的人根本想象不出来北地关外的风雪是个什么样。"
一道热烫端了上来,揭开盖子。阿福说:"来,尝尝这荸荠饺子。"
"嗯,弟妹手艺就是好。"韦启顾不得烫,先尝了一个:"我们在外面草根沙子都啃过了,这次回来可得吃些好的。"
"正是。能好好回来,大家在一起把酒言欢也不容易。"李固举起杯来,三人喝了一杯,阿福替李固舀了碗热汤,李固端起来喝了两勺。
"是了,出征在外,没遇着什么好东西。"韦启摸出个小锦盒儿来:"我这做大伯的也得给侄儿补上一份礼。"
阿福也没推辞,就替儿子收下来,高英杰也一样拿出个小木盒来,他的关系又不同,阿福辞谢一回才收下。
刘润在一旁替他们将酒杯又斟满。
阿福坐了一会儿便离席出来,她在那儿,恐怕他们说话都不太方便。
她轻声嘱咐刘润:"别让他们喝太多了。"
刘润答了句:"我知道。"
阁子里热,淑秀在一旁拿着斗篷侯着,替阿福披上,想替她戴风帽的时候阿福摇头说:"不用了,就从廊下穿过去,用不着这个。"
"夫人脸热,须防吹了冷风回头不自在。"淑秀一径坚持,阿福也就将风帽戴上,摸出袖子里两个小盒子交给她:"先替我拿着。"
"是给世子的礼吧?"
"是啊。"
李誉睡了,便没抱出来和韦启他们相见。左右他们在京城会停留一段时间,总有见的机会,会不会再离开还未定。
帘子掀了起来,阿福迈步进屋。朱氏正抱着李誉坐在屋里和杨夫人闲聊,杨夫人站起身迎上来:"夫人先回来了?"
"嗯,王爷今天高兴,八成会喝多。"
"是,我就让厨房准备醒酒汤。"
李誉已经能分辨人的声音,朝阿福伸出两只胖胖的手来呀呀的喊人。阿福顺势把他接过来。
李誉的小脸儿白里透红,看了让人就觉得心里欢喜,想狠狠的亲下去。
虽然说,韦启他从军,阿福认为,那是一件英勇的事情,值得钦敬……可是身为一个母亲,阿福可不希望自己的孩子上战场。
人呐,就是这样矛盾啊。
这个冬天,似乎人人都有心事。
刘润消瘦,李固时常出神。
阿福叹口气。
能让他们都这样困扰的事,一定非常严重。
可是她却帮不了什么忙,刘润摆明了不会说,李固总是用安抚的微笑告诉她一切安好。
是的,除了这个,一切看上去都很正常。
但是,阿福总觉得有什么事情,正在暗中酝酿,等待一个爆发的时机。
正文 八十二 惑四
阿福做两针绣活,转头看看窗子外面。
碎雪飘飘洒洒的落着,窗纸被雪粉打的沙沙作响。
高英杰,他知道李馨出嫁的事了么?
他心里,是不是像他表面上流露出来的这样浑不在意?
阿福吁了口气,不再去想。
想也是白想,事情已成定局,李馨已经嫁给了驸马萧元。她和高英杰有情也好,无情也好,那都没意义了。
李固回来的时候果然喝的半醉,眼皮脖子都红红的,阿福却不怎么担心。喝的热酒,又是和兄弟,好友一起喝的,想必睡一觉就好了。
阿福端醒酒汤给他,李固不接碗,握着她一只手,靠在那儿吃吃的笑。
"快喝点汤,擦把脸就睡吧。"
李固没动。
"要不喝的话,当心明早起来头痛。"
李固的脸也红红的,他转过身平躺着,没动也没出声。阿福知道他没睡着。
"阿福。"
"唔。"
"阿福。"
"我在这儿。"
李固的手很热,阿福觉得自己手中像是攥着一块炭一样。
"阿福……我可真羡慕他。"
他是谁,阿福能猜到。
"他活的那么自由自在,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他能随自己的心意活着,保家卫国,驰骋疆场,击杀围剿蛮人,给舅父舅母报仇……"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可是我……"
可是后面的话他没有说出来。
或许他是说了,但是阿福只看到他的嘴唇轻轻张合,没有听到什么。
阿福默默的坐在他身旁,那盏热腾腾的醒酒汤冒着袅袅的热气。
她觉得自己也有许多话想说,可是却不知道从哪儿说起。
她靠着李固也躺下来。
手牵着手,肩挨着肩。
有时候我们的生活并不是我们曾经憧憬的样子,但是幸福的感觉却比曾经憧憬描绘的更加丰富具体。
也许再等一等,李固就会把他的心事讲出来。
阿福有那个耐心去等待。
他们是夫妻,会牵手一起度过下半生。李固被他心中的负担所磨,阿福虽然不了解,可是那种抑郁无奈,她感同身受。
不能不说,人们对幸福的向往或许飘渺无据,但是对危机的预感,却总是极准。
还没出正月,皇帝病倒了。
这场被来势汹汹,太医含糊其辞,宫中人心惶惶,阿福和李固都入宫侍疾,连小小的李信也知道要看着药僮煎药,自己亲手捧了端到皇帝榻前。
李馨安静的坐在那里,阿福和李固两个人还是轮流着,李馨却一天十二个时辰守在云台。
云台夏天空旷凉爽,却不适宜过冬。大风呼啸着吹过平台呜呜作响,浅浅的回栏池里水都结了冰,殿里烧了地龙,可是仍然冲不散那股凄凉冷清的感觉。
"阿馨,过来吃饭吧。"
李馨回过头来,有些心不在焉的看了一眼阿福。
阿福端碗的手有些哆嗦。
她坐了下来,觉得头有些晕。
不能生病,可千万不能生病。
"嫂子。"李馨也看出一些:"你没事儿吧?"
"没事儿,可能是累着了。"
"这儿有我,你回去歇着吧。你可千万不能也倒下……"李馨不知道想到什么事,眼圈红红的,握着阿福的手:"你还有丈夫儿子呢,你倒下了谁照料他们?"
"你别自己吓自己,我真的没事儿。吃完饭,我睡一会儿去。你……不要跟李固讲。"
阿福睡的迷迷糊糊的,咳嗽了一声,瑞云轻声问:"夫人要茶么?"
"好……"
瑞云倒了一盏茶来,阿福接过来喝了两口。茶水微温,喝起来觉得有点不是味儿。
"什么时辰了?"
"酉正了。"
阿福一惊:"我睡了这么久?"
"夫人这些天太累了,宫里这么累,回去了还要喂奶带孩子,操心府里的事情。"瑞云替她掖了掖被边:"再这么熬下去,夫人非熬垮了不可。就是王爷,眼见着这些天也瘦了。"
瑞云还有话不敢说,可别皇帝病没有好,再填上几个一同生病的,那可有多糟。
外头有人说了句:"成王夫人醒了么?"
瑞云听出是高正官的声音,忙应了一声:"夫人醒了。"
阿福穿衣下床,瑞云开门将高正官迎进来。
看他的神情,阿福也顾不上客气:"有什么事情么?"
"也没什么事,就是听说夫人身体不适,医官现成的,给夫人也把把脉瞧一瞧?"
"不要紧的。"阿福的头发睡的有些散,好在高正官也不算外人:"就是累着了,睡了一觉好多了。您这是从哪儿来?"
"从玉西宫来。"高正官脸上倒是露出这些天少见的,由衷的笑容:"回夫人话,皇上刚才已经醒了。医官也说了,已经没什么事儿,只是要多休养多调理,不可劳思伤神就是了。"
阿福终于能松一口气:"老天保佑,皇上洪福齐天,这可真是太好了。"
"正是,夫人也可以回去好好歇着,不用再天天起早贪黑的朝宫里赶。"高正官说,又露出有些沉重的神情:"可皇上是闲不住的,这才刚醒,又召臣子进宫。"
皇帝很多疑,这几天的政事都积压着,李固也不敢擅自插手。
皇帝这病也是累出来的。
一年里经过两次动乱,一次是内忧,一次是外患,皇帝的多疑达到了一个新的高度,什么事都要抓在自己手中,完全可以说,皇帝起的比鸡早,睡的比狗晚,干的比驴多——当然,皇帝在吃穿用住上头当然不会受亏待,可是他怎么说也是马上要五十的人了,阿福觉得近来进宫,他的白头发一次比一次多。
"高正官这会儿一定忙得很,我这里不碍事,您赶快办正事要紧。"
高正官也没和阿福客气:"好,我让人送夫人出宫吧,成王爷只怕今晚还要歇在宫中了。信皇子今晚只怕也不能回去。"
阿福在宫门处上车的时候,远远看到韦启高英杰他们赶过来,到了宫门处一起翻身下马,交禁卫查验腰牌。
"韦大爷?"
庆和出声招呼:"怎么这会儿进宫?"
天可要黑了。
韦启简短的说:"皇上召见。成王夫人要回去了?"
阿福撩开车窗应了一声:"是,皇上龙体康愈,我这正要回府。"
在这样的地方不能多说什么,韦启抱一抱拳,阿福也放下车帘。
正文 八十三 崩一
阿福回到府中,时间已经不早,天早黑透了。朱氏喂李誉吃了奶糊糊,已经将他哄睡了。阿福进来时,朱氏正守在李誉身旁做针线,时不时转头看一眼,脸上带着一种满足的安宁。阿福觉得心里一下变得踏实了,她有些疲倦的在炕沿坐下来,低头先尽情的看了儿子几眼,小家伙睡的很香,头发有点长,把额头都盖住了。
"宫里怎么样?"朱氏小心的问。
"皇上醒过来,应该是没事儿了。"
朱氏长长的松了口气,合十说:"真是佛祖保佑,没事儿了就好。"她打量阿福,"你这几天也瘦了,想来王爷也劳苦,过后可得好好补一补。"
"母亲也早些歇着吧,天不早了,这些天都累。"
"嗯,皇上好了,真该好好赏一下府里的人。"
"母亲替我想着些,我事儿多,怕真忘了。"
朱氏笑着说:"好,我就替你想着。晚上我就在西屋睡,誉哥儿交给旁人带我不放心。"
阿福也没推辞,姊妹瑞云这些天也熬的不轻。
梳洗了睡下,听着外面的风又紧起来。
她想了一会儿,翻了几回身。或许是下午在宫中睡过,这会儿她虽然还是疲倦,却一点儿睡意也没有。
淑秀轻声说:"夫人,要茶吗?"
"不要,快睡吧。"
淑秀也睡不着,许是炕烧的太热了。
她在小床上也轻轻翻了个身。
不知道怎么回事,她又想起玉夫人死去的那天的事情。玉夫人把所有人都打发出去,包括她。
淑秀不知道杀她的是什么人,可是,能让玉夫人事先把人都敢开的……一定是她认识的人,而且他们一定说什么极隐秘的话。
玉夫人真美,淑秀没再见过比她更美的女人。
……这样美的人,怎么会一直没有什么名声,默默生活在民间,一朝进宫,突然间大放异彩呢?之前怎么没人知道她?
淑秀觉得心里有一丝丝恐惧,又悄然探出头来。
她恍惚想起,那天她最后一个退出来,看到倚在床头的玉夫人正拿着小铜镜揽镜自照,唇上涂了鲜艳的胭脂。
她要见什么人呢?
这已经不是头一回,就算玉夫人在病中的时候,也有过两次。
甚至……玉夫人在德福宫小产的那天晚上……
淑秀微微发抖,却不是因为冷。
炕烧的是热了些,阿福觉得身上微微沁汗,把上面一层被掀开了些。
淑秀起来倒了茶给她,阿福漱了口,喝了半杯。
淑秀想再放下帐幔,阿福摇摇手:"别放了,怪闷的。我听着你也没睡实。"
"嗯。"淑秀放下杯子又躺回小床上。
她心里乱糟糟的像塞满了杂草,憋的实在难受。
"夫人……"
"嗯?"
"我好像听说,萧驸马以前是在礼部做个小官?"
"嗯。"一场动乱,摧毁了许多人,也成就了许多人,"听说是謇州人,离京城可也算是极远了。"
"謇州啊……"
"怎么想起来问这个?"
淑秀顿了一下,阿福还以为她没听到自己问的话。
"玉夫人,好像也是那一带的人。反正,都靠近西南。我们都说,玉夫人八成有那边的山族人的血缘,肌肤白的像雪一样。"
阿福对玉夫人的印象已经很淡了,现在想起来,也不太记得她的眉眼长相,只是那种绝代风华留在心中的印痕最清晰。
从西南来的玉夫人,謇州的萧驸马,被玉夫人斗垮的丽夫人,还有刘润似乎曾经提过,丽夫人的兄长曾在西南军中任职……
似乎有什么事情,模糊的在脑中慢慢成形。
阿福感觉到一种莫名的恐慌。
她感觉自己走近了一扇门,门后面有令她恐惧的事情。
远远的,外面的风声中似乎还有,别的什么声响。
阿福动了一下,淑秀急忙披衣起来,快步走到窗边侧耳倾听。
是钟响。
夹杂在呜呜的风中的,是皇城的钟敲响了。
阿福在心中数着次数,等钟声终于停歇,她脸上的血色褪的一干二净,淑秀肩上披的袄滑了下去,她缓缓的跪在了地上。
那边屋里李誉忽然哭了起来,朱氏轻声哄他,可是哄不住。
远远近近的,灯渐渐亮了起来。
未出正月,廊下挂的彩花纸灯还未取下,在清冷的细雪中,看起来有一种异样的凄清。
朱氏抱着李誉过来,看着人将廊下的灯笼换成了蓝道白纸灯笼,有些惊疑不定:"这是怎么了?"
"皇上……驾崩了。"
朱氏觉得自己一定是听错了,要么就是睡觉做梦还没有清醒。
"怎么会呢?皇帝……不是说,下午好转了吗?"
下午恐怕是回光返照。
"还没有宫里的消息,刚才敲的是丧钟。天亮后我会进宫去……"阿福转头对杨夫人说,"府里的事,还要夫人多费心。"
杨夫人点点头。
谁也没有想到皇帝会走的如此突然,一点预备都没有,阿福天不亮即准备进宫,孝服就是用库里的白叠布和麻布现裁的,粗粗缝起,好在没人会在这事上挑理。府中上下人等都是一身缟素,就算没来得及穿上孝服的,也是粗布衣裳白布系腰,下面的鞋子也用白布包了起来。
风雪变紧了,阿福的车到了宫门前,禁卫迎了上来,查验后放行。
阿福抱着儿子下车,李誉也穿了孝服,头上勒着一条白带子,他比平时安分许多,静静的打量着四周的一切,一声不响。
宫中的凝重肃杀之意沉郁的让人喘不过气来,宫道上一个人影也瞧不见,四周安静极了,这座皇城死气沉沉的,没有半点儿活力。
远远的一个人迎上来,灰蓝的袍子,腰系白带。
"夫人。"
"刘润,"阿福有太多疑问,可是这里却不是说话的地方,她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王爷在哪儿?信殿下呢?"
"夫人请随我来。"
天灰蒙蒙的,雪越下越紧。
阿福将李誉抱的紧了一些,随他一起朝前走。
这个冬天似乎特别的冷。
皇帝死了,就像山崩河断……可是,还有一件事情,比皇帝的死更重要。
国不可一日无君……
——新的皇帝,会是谁呢?
正文 八十三 崩二
"皇上……怎么去的?"
刘润低声说:"皇上昨天傍晚醒来,精神还好,进了一碗药,召了王爷和信殿下进去说话,后来韦校尉他们也来了,我在外殿伺候,皇上没说几句话就不成了,里面乱成一片,太医院的医官、院正都来了,进进出出的……到了亥时初的时候……"
阿福点点头,她忽然想起件事:"高正官呢?从外头进来这么半晌,一直没见他。"
"昨夜他去内府那边传话……后来我没见他,或许在别处忙吧。"
阿福也没有余暇去想那些事了,宫中没有太后,皇后,连一位夫人也没有,阿福定下神来与刘润商量事情,心中难免升起一种荒唐的凄凉感:自己居然成了现在品级和地位最高的命妇了,举哀的时候居然站在最前头——后来居然成了现在品级和地位最高的命妇了,举哀的时候居然站在最前头——后宫那些美人们,青春正盛,绮年玉貌,一个个裹得素白,眼睛哭的红肿。对于她们来说,这天……是真塌了。后宫的女人若是有儿子的,以后可以依附儿子过,其他的人,除了少数可以留在宫中,其他的都得到景慈观去过下半辈子。那是什么地方?那是宫中女子都认为是坟墓的地方。阿福记得以前杨夫人和她说过,前次皇帝登基,后宫六百先皇的女人送到景慈观去,不到半年就死了一半,病逝的,自尽的,死的不明不白的……
她们的悲戚是真的悲戚,可是阿福想,并非是为皇帝之死,而是为自身来日之丧。
李馨跪在另一边,她的神情平静而麻木,别人跪她也跪,别人哭她也哭,可是好像整个魂儿都被抽走了,待在这里的只是她的壳子。她瘦的只有一把骨头了,外头有风吹进来,整个好像都要被吹倒下。
吕美人跪在后头,她的神情看起来……更多的是一种茫然。不知前路如何,当然会茫然。要说感情,阿福不信。
她茫然的朝前望,白幡飘摇,焚烧后的纸灰被风吹的乱飘,细碎的,一小片一小片的,拂在头上脸上,就像外面的雪一样,让人心里纷乱。
过了午阿福才见着了李固与李信,两个人的脑门都青了,李固还好说,到底是大人,李信那么小的孩子,也得跟着熬着,磕头也不能偷工省料。两个人的眼都肿的像烂杏,红红的,不知道到底哭了多久。
"先喝碗热汤,我从家里带了参来的,让人熬了一上午。"
李固眉头深锁:"我喝不下。"连小李信也跟着说了句:"我也不想喝。"
"不喝不行!"阿福板起脸:"守孝是守孝,没说要不吃不喝把自己冻死饿死了才算孝的。你们这穿的什么?今天还下着雪,喝完汤回来让张妈妈把丝棉背心给你穿里头。"
阿福板起脸来,说的话李信还是不敢不听的。
小的好搞,大的还要费力气。
不过阿福很知道他,对症下药下的正是地方。
"你是你父亲的儿子,可你也是有儿子的人。你要有什么三长两短,让我像那屋里那些女人一样无依无靠,下半辈子全听别人摆布啊?"
这话比什么都灵,李固沉默了一会儿,把汤碗端起来。
汤盛开时很烫,现在正好入口。
李固喝药一样把那一碗汤给灌下去,阿福才缓缓地松了口气。
殿里传来女人尖厉的声音:"我不信!皇上怎么会死呢!皇上不会死的!"
阿福与李固都怔了一下。
王美人?
她怎么出来了?
大概皇帝一去,宫里人心惶惶乱的很,软禁毕竟不是关押,难免让她找着了空子。
"我进去看看。"阿福轻声说:"你就别管了,这些女眷这些天难免要寻死觅活的……"看是看不住的,那种要寻刀子剪子绳子的好办,绝食的是无论如何没有办法的。
在殿里的果然是王美人。
她还穿着一身水红,头发散乱,肚子已经凸现出来,人却瘦了下去,显得苍老而憔悴。是啊,以前阿福总是忽视她与李固的母亲是一辈人。
她已经老了,青春不再。阿福从没有什么时候像现在这样坦然而清醒的看到这一点。
她以前见着王美人总有点心虚,说不上来为什么有那种感觉。或许在她还比较朴素的道德观念中,她将王美人的东西瞒下,烧掉,其实是自己有负她。
从来没有像今天这么坦然——阿福忍不住很小人的想,难道这就是有丈夫所以有底气,对方已经没了丈夫,没倚仗了,所以自己就开始轻视她?
这种心态真小人,要不得。
阿福吩咐一旁的人:"王美人身怀有孕,送她回去好好休息。"
她一出声,王美人的目光刷一下就移了过来。
那目光就像屋檐下结的冰凛子,又尖又冷又狠。
阿福平静的注视着她,一旁的宫人和宦官想拉扯她,被她一把甩脱开。
"皇上……真去了?"
这话问的多有意思,难道还有人敢给皇帝假出殡不成?
王美人也肯定明白,只是她还没有绝望。
或者,她不让自己去相信。
"王美人,皇上已经去了,你要善自保重。毕竟,你肚子里还有孩子呢。"
周围的人那或冷漠,或麻森,或惶恐的目光像一堵无形的墙,缓缓的朝她逼过来,王美人环顾四周,她刚才强撑的那股精神头瞬间全消,整个人一下子矮了两寸一样。手缓缓抬起来护住肚子。
这是一个下意识的动作。
"王美人,请随奴婢走吧。"
她有孩子,阿福想,她应该不会做什么傻事。
能挨得住山上修行生活的寂寞,阿福相信她是个坚韧的女人。
外面的雪又紧起来,殿里哭声一片。阿福重新跪了下来,用袖子挡住脸和其他人一样哭出声来。
交织成一片的哭声充满了绝望和凄凉,高高低低的,身后有个女人的哭声很尖细,那声音像根细钢丝勒着脖子,让人觉得透不过气来。
阿福的眼泪扑簌簌的掉,她说不上来是为什么难过,也许是被这种气氛感染了,也许是她对未来心里也没有底。
阿福掏帕子抹泪,她忽然觉得有点什么不对劲。
转头往旁边瞧,应该跪在她身边的李馨,不知何时竟然不见了。
正文 八十三 崩三
阿福唤人来问,这个宦官姓崔,没有高正官那样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但是在宫中也颇有权势,是个十分乖觉圆滑的人。
"崔内官见着三公主了吗?她不在殿中去哪儿了?"
"夫人请稍等一等,小人出去问一问。"
他出去不久旋即回来,躬身说:"有人看到公主出去往西侧殿去了,不过西侧殿里现在没人。不知是不是身体不适,又或是回去更衣了,小人已经派人去找了。"
外面很快又进来一个小宦官,朝阿福行过礼,跟崔宦官禀报:"师傅,都找过了,没见公主。"
崔内官心里打个突,这时候皇宫里自尽的人也多,可是美人自尽常见,公主自尽可不是件寻常事儿。李馨公主备受皇帝宠爱,或是皇帝一去她心中想不开,不等阿福吩咐,他躬身下去:"我这就派人去找。"
阿福想了想:"原来的玉岚宫……"
崔内官绝对是明白人,响鼓不用重锤,马上吩咐那小宦官:"先去玉岚宫找——你们不行,叫上几个侍卫一块儿去。"
要是李馨真铁了心寻短见要死要活的,几个小宦官还真顶不了事儿。
阿福不放心,崔内官马上说:"我也去看看。"
"好。"
阿福觉得额角生疼,不知道是在殿里被烟气熏的还是被哭声吵的,其实她知道,也许是因为,自己在担心。
对李馨,她总是觉得自己是有责任的。
不知道驸马萧元在什么地方,这个人……总是有点不妥当。
阿福昨天夜里的那个模糊的,被打断的猜测,又忽然兜上来。
外面那些女人的哭声扰得她一阵阵心烦,觉得马上就要摸到真相了,可就是触不着。
萧驸马很不对劲。
还有玉夫人……这两个人都有一种妖异似的美丽外表,同样是突然间出现的……
阿福喝了口热茶,萧元是几时到的京城?似乎,与玉夫人选秀进宫的时节,差不多?
她唤了个人来:"去前面看看王爷忙不忙,请他过来一趟。"
五公主李芝不知道什么时候溜进屋来,她穿着缠白布的小靴,走路一点声音也没有,突然说出一句话来,倒吓了阿福一跳。
"嫂子,三姐姐怎么了?"
阿福对她不太喜欢,也亲热不起来。李芝头发编成了一条粗辫子,小脸儿素素净净的没像往日似的细心妆饰过,看起来就是个小姑娘,倒顺眼多了。不过她抓着帕子的手,指甲还染着殷红色,看起来有些突兀。
"没什么,她多半是心中郁结,出去走走。"
李芝看着阿福,忽然甜甜一笑:"嫂子,以后咱们可得多亲近亲近。嫂子可不能对我们姐妹厚此薄彼啊。"
这丫头这话……什么意思?
阿福皱了下眉头,五公主讨好的看着她的神情。
"你出去陪着你母亲吧,让她不要太悲戚,顾着些身子。"
五公主有些不甘愿的答应了一声,却不肯挪步子。
"淑秀,送五公主出去跪灵。"
崔内官去了一会儿,仍不见回来。
外面的雪小了些,风却更紧了。这种天气,不能穿皮袍御寒,还要一直跪着,阿福真怕李固李信他们的膝盖被寒气伤了,这要落下病来可不是玩的。
外头有脚步声,阿福以为李馨回来了,站了起来,却看到李固扶着刘润的手走了进来。
"有什么事情找我?"
阿福才想起,是自己叫人请他过来的。
"萧驸马呢?他也在前面吗?"
"他不在,刚才去内府那边传话了。"李固问:"有什么事情?"
阿福长话短说:"萧驸马和玉夫人是同一年都打西南来的吧?你觉得……玉夫人的死,和他有没有关系?还有,刚才李馨突然出去了,哪儿都找遍了没找着人。我担心,她会不会一时……"阿福没把想不开三个字说出来,可是李固当然能领会她的意思。
"派人找了?"
"叫崔内官又加派了人手一起去找的,我让他们先去玉岚宫看看。"玉岚宫现在还没有重建,一片断壁残垣没有什么好看的,可是那里对李馨的意义不同。
李固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扣了几下,没有说玉夫人,倒说起了丽夫人:"丽夫人的两个兄长曾经在西南军中,都是凶名显赫的人物,和山中那数只支夷族的仇可不轻。"
阿福怔了一下,她还没有想清楚这其中的关系。
玉夫人进宫后先扳倒了丽夫人……阿福此前只想到,丽夫人对她步步紧逼,玉夫人是反击扳倒了她。可是,难道不是这样吗?李固的意思,是在暗示玉夫人和丽夫人之间的纠葛没有那么简单,是吗?
这事情太复杂,头绪太多,阿福觉得脑子里乱纷纷的,许多人,许多事,交错缠绕在一起。她觉得自己已经触碰到真相了,就是无法将那个正确的线头从一团乱麻中理出来。
"儿子呢?"
阿福回过神,唤瑞云把李誉抱出来,外面哭的山响,李誉倒睡的很踏实,他身上也裹了一袭白,头上也系着一根白孝带。李固伸手想抱他,又缩回去。
"在外头弄的脏兮兮的,别过给了他。还睡着?抱进去吧,里头更暖和些,外面又吵气味又不好。"
阿福点头说:"我也想说这事,外面这些人,保不齐就有想吞金上吊抹脖子的……虽然吩咐了好生看着,可人想活不容易,想死可太容易了。"
有好些人会赶趁在皇帝下葬之前死,算是给皇帝殉葬相陪,还能落个追封,比去景慈观不死不活熬下半辈子受罪强——虽然是件残酷的事情,可是自己,家人都还能落些风光体面。
这种事,阿福知道,可是没有办法。
李固也没有什么办法,阿福倒了一杯热热的茶给他,用耳语的声音低低的问:"皇上去时,大位归属……有没有交待?"
李固点了点头:"有。"
他从容淡定,阿福心里也宽了些:"你……可要保重自己。"
"我知道,我说了要陪你过一辈子了,再说,儿子还这样小。你放心,我不会做什么傻事的。"
外面脚步声匆忙,刘润原来候在门外,他听了外面的传话进来回禀:"王爷,夫人,玉岚宫那里有些……麻烦,崔内官不好处置。"
"什么麻烦?"
没有说清楚的麻烦,那必然是麻烦得不清。
李固站了起来:"我去看看。"
阿福不太放心:"我和你一起去吧……"
"你别去。"李固截住她的话:"这里也是一摊子人和事,得你看着。外面还下着雪,你就别出去了。"
阿福一想也是,反正有什么事情李固回来她也能知道。她就算去——如果是真乱子,恐怕帮不上忙还要绊手绊脚。
"你多当心。"
她的目光投向刘润,刘润朝她一笑,点个头。李固扶着他的手便出去了。
阿福再也坐不住了,同样心神不宁的,还有淑秀。
两个人不安的原因或许相同,也许不同。
阿福喝了两口茶,望着殿外的雪景出了会儿神,她先想到那个崔内官遇到什么麻烦,得李固亲自去——绝对不会是小事。
还有,高正官一面儿也没有露。
忘了听谁说过,宫里面有些事你不知道怎么发生,怎么结束。有些人也不知道是怎么就消失不见的,可是所有人都如此乖觉,有人平白消失之后,旁的人都主动的去遗忘他,不去提起,就像他从来没存在过一样。
高正官跟在皇帝身边这么多年,一定……知道的太多。皇帝去时,说不清也有什么吩咐,或是让他殉,或是他不得不殉……
李馨到底怎么样了呢?
阿福倚门相望,心里像是打翻了热油一样。远远的风雪中看到有人从前面过来,她心中一紧,再仔细看,不是李固,却是李信。他不是自己走来的,是被宦官抱来的。阿福一步踏出去险些滑倒,急着问:"他这是怎么了?"
"信殿下晕过去了。"
阿福急的眼前也跟着一黑,她这半天没吃什么东西,也只喝了点汤水。
"医官呢?"
"已经去请,马上就到。"
"这种时候医官就该值守在这里才是!"一办丧事,总是有人"哀毁过度",晕了病了是常事,大人尚如此,何况李信这样的小孩子!皇帝病的那些日子他已经熬得不轻了,现在再一跪一天七八个时辰,不出事才怪!
医官几乎是一路滚了进来,地上潮,本来就滑,现在更滑,来的路上已经跌过一跤,到门口又绊一记。
阿福顾不上回避,劈头就说:"过来替信皇子诊脉!"
医官的手有些抖,不过诊过之后倒是镇定了些:"成王夫人请放心,信殿下是虚脱了,不碍事。"
阿福没松懈:"真不碍事?"
"让殿下好好歇一晚,吃些好消化的滋补的东西,卑职担保无事。"
担保这两个不大可能从医官嘴里说出来的话都说了,想必是没有什么大病。
可是李信一时半会儿是醒不了。
阿福让人端了热水来,把他一张灰扑扑的小脸儿擦干净。手脚也凉,用温热的布巾暖着,把他放到李誉旁边,一大一小两个孩子——阿福叹口气。
皇帝去的实在是太突然了,所有人都没有心理准备。
阿福想着,李固刚才的神情表现——哲皇子没了,邺皇子也没了,李固的眼睛是盲的,那么,皇帝留下的皇子里头,能继位的,应该只有李信一个了。
这么点儿的孩子……要去做这天底下最艰难繁重的一份工作,又没有一本《皇帝职业手则》或是《如何做皇帝三百六十招》以供学习参考……
外面又传来人声和脚步声,阿福站起身,掀起帘子朝外看。
正文 八十三 崩四
李固身上有血,不多,在袖子上,两块巴掌那么大。可是那颜色在白布上头太刺眼了,阿福眼睛死死盯着那红色,身子一晃,几乎没栽倒。
夫妻两个都被对方惊吓到,一个忙问:"你到底怎么样了?"另一个问:"是谁病了怎么一股药气?"
阿福急忙解释:"阿信身子太弱晕了过去,太医说没有大碍。你受伤了?"
"没有。"
"那,谁受伤了?你身上这血……李馨呢?"他抬一抬手,屋里的宫女宦官医官侍卫们都知机的退了出去,刘润就站在门边,门是虚掩着的。
李固神情间全是疲倦:"李馨没有什么事,也就是晕过去了……血也不是她的,是萧元的。"
刘润刚才走的急出了汗,现在一静下来,冷风再一吹,只觉得背脊生寒。
他也说不上来是因为热身子被冷风吹才战栗,还是刚才的事情让他余悸未消。
屋里头李固压低声音和阿福说话,说的就是刚才去玉岚宫发生的事。
"李馨是回了玉岚宫……你也知道,宣夫人以前住的正殿,烧的只剩下了台阶栏杆和几面墙……"
李固说到这里停下来,刘润几不可闻的轻吁口气。
下面的事,还真的难讲。就算让他来说,也觉得不知从哪里开始说起。
而且,这么一会儿的功夫发生的事情,几乎比过去几年间的各种意外加起来还要让人觉得匪夷所思,还要难以想象。
每个人都以为自己是最聪明的,是在算计,摆布别人的。
可是不知不觉间,自己也成了被算计被摆布的那个,却还懵然不觉。
包括,曾经最高高在上的那个。
他为了自己宝座,自己的权势,可以算计父亲,杀害兄弟,妻子,儿子,女儿……这些全在皇权二字面前败下阵来。
外面天空是阴沉的铅灰色,沉重的仿佛要坠下来,压的人心口沉甸甸的。雪还是细细碎碎的,风吹大,从高处看下去,那些在宫道间行走的宫女宦官们都缩头弓腰,仿佛一只只受了惊讶的胆怯的鹌鹑。
也许,人们这样居高临下的看着别人的时候,也有人……在高处这样看着自己,如同蝼蚁般渺小。
汗被风吹的冷冰,内衣都粘在身上,刘润打个寒噤,往后靠了一些,更靠近了门边。屋里的热气从屋里透出一些来,他听到里面李誉似乎咿呀了一声,阿福轻轻拍抚哄他,然后一切又宁静下来。
他的心似乎也跟着沉静下来。
庆和凑过来,小声说:"润哥,你去换件儿衣裳。"
他指指刘润的衣襟。
那里也有血渍,虽然不太明显,走动间还是会露出来。
刘润往屋里看了一眼,庆和明白过来:"你先掩着,我去拿件衣裳来给你换。"
他也好奇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可是在宫里,好奇的人死的最快。想要活的长久,就要当瞎子,聋子,哑巴,什么也不要多看,什么也不要多听多想多说。
阿福给李固又倒了杯热茶递过来,他为难,她看出来了。
到底是什么事,对这她也要这样为难?
李固的话没说,阿福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
李固接过茶放到一旁,可是握着阿福的手并没松开,他的手指尖冰凉,可是掌心却滚烫热。
他在想,也许这件事不要让阿福知道——这事非同小可,也许她知道,会受惊吓,甚至……他真想把这事就捂在自己心里,自己承担。
可他想起从前他们说的话来。
是夫妻,有事就一起分担,不管是享福,还是吃苦。
他到了嘴边的那句话,就像一个沾满毒汁的铁蒺藜,刺的自己疼痛难忍,可是比疼痛更要命的是上面的剧毒。
他的声音低到不能再低,在阿福耳边轻轻说了一句话。
这句话除了阿福,不可能再有人听到。
"父皇不是病死,是中毒。"
阿福比他所想象的要镇定沉稳,绝没有什么失声尖叫,也没有发呆发愣,他说完这话,只停了一下,阿福便冷静而迅速的小声问:"你怎么知道——还有谁知道?"
"萧元亲口所说,是他下的毒。"
"他人呢?"
"刚才他挟持了李馨,朝西边废墟里头逃过去,我们的人只把阿馨抢了过来,韦启带人追下去了……"
阿福静静坐着,天知道她心里是什么样的惊涛骇浪!
皇帝竟然是被驸马毒死的,阿福这一刻突然很荒唐的想起,前朝本朝的皇帝都和驸马犯克啊?前朝也被驸马祸害死了,本朝皇帝也被驸马祸害死了。
"萧元让阿馨和他走,阿馨不肯,用刀子划伤了他的肩膀——他跑不远!"
"这事儿还有谁知道?"
"刘润,韦启,崔内官大概也听到了……"李固轻轻拍了下她的手背:"这你不用担心。"
"那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他是南夷族人,还是南夷族头领的孙子。他祖父在锦山之变的时候死在我们的人手中,尸身还被示众十日,他的父母兄姐都在那时死了,他则是因为从小抱到城里交给旁人抚养才躲过一死……"
"那……"
有时候阿福想的事情不用说出来,李固也知道她想说什么。
"玉夫人应该不是他杀,他那天在成亲,绝对没办法腾出空儿去杀人。"
也有可能是他差人杀的——不过阿福觉得这件事说不通。
玉夫人和他,像是一个地方来的,长相,气质,都与中原人有着很大不同,他们之间的关系最有可能是友非敌。
"丽夫人……当时到底是怎么被玉夫人斗倒的?"
"丽夫人谋算玉夫人不成,而且被捉到把柄,说是丽夫人行巫蛊之事。她死后没出两个月,她的两个兄长一个被关一个被贬,现在想来,这些事就都能串起来了。"
"玉夫人和萧元他们……"阿福停下来没有再说,丽夫人已经死了,玉夫人也死了,那些事情的真相,大概再也无法查清。
那些也不重要了。
玉夫人的相貌阿福已经记不清了,只知道她很美。而丽夫人……
"阿馨她现在怎样?"
"我已经让医官过去了……"
话就说到这里。
阿福和李固紧挨着对方坐到一起,阿福紧紧握着李固的手,似乎,是要给他安慰。
也许是她需要李固给她温度和勇气。
屋里燃着炭盆,暖融融的,可是为什么……却觉得一股巨大的,彻骨的寒意笼罩在身上。
"阿福。"
"嗯。"
李固只是喊了这一声,没说别的。
外面的女人们的又一波哭声又响起来,许是关着门,那声音显得那样遥远而陌生,很不真实。
所有的一切,像一场突如其来的噩梦。
可是,最可怕是,他们都清楚的知道这不是噩梦。不会睁开眼,醒过来,一切都恢复如常。
过了一会儿,刘润在门外低低说了一声:"王爷,韦校尉回来了。"
阿福一惊,李固按着她没让她起身,沉声说:"让他进来。"
门一开,外头的北风一下子灌进来,韦启大步走进来,也带进来一股浓浓的寒意。
正文 八十四 丧一
李固缓缓站起来,韦启把一样东西交到他手里。
那是块鱼佩。出入宫门需有腰牌,官员皇亲则有鱼佩。
这块鱼佩是萧元的,鱼佩是要紧物事,身份象征。
上面犹有余温,李固缓缓坐了下来。
"对外头要怎么说?"
"这会儿没人顾得上……"
阿福觉得头有些晕,她在榻边坐下来,替还睡着的两个孩子掖上被子,李誉睡的像只小猪一样,李信的脸埋在枕头里,阿福看到刘润站在门旁,神情怔忡,有些魂不守舍,招了下手。
刘润眼角余光看到,轻手轻脚走了过来。
"夫人?"
"你刚才怎么样?没受伤吧?"
阿福觉得自己都需要压惊,刘润大概也得过些时候才能消化这个事实。
"没有。"刘润心里是乱。
可是他乱的,是另一件事情。
皇帝是被毒死的,他知道的更早。
可是,怎么会是萧元下的毒呢?
皇帝已经入殓,棺椁已经钉合,里外三重,他现在已经没有办法再探验皇帝中的是什么毒了。
"是不是累了?你去好好歇着吧。"
"不用,我没事儿。"
李誉动了一下,先醒了,李信也跟着醒过来,他睡姿不好,半边脸压的通红,呆呆的看着阿福。仿佛一时没想起自己身在何处,又发生了什么事情。
也许在梦中,他梦到他的父皇还没有死,一切都安好无恙。
可是现实是如此冰冷残酷。
"没事儿,没事儿的。"
阿福一手抱一个,不知道是在安慰他们,还是在安慰自己。这短短的一日一夜间有太多的死亡与惊骇,让人无所适从,又不得不打起精神来应对一切。
这一天如此漫长,又在不知不觉间过去了,夜色降临,整个皇城被雪覆盖,白纸的灯笼照亮各处,风中似乎吹来鬼泣狼嚎般的哭声,阿福朝李固怀中缩了缩,李固揽住她。
"快睡吧。"
"嗯。"
话虽这样说,但他们谁也没睡着。
刘润也没有睡着。
他取出一只贴身带着的扁匣子,匣子很薄,只有半指厚,也不管到哪儿都不会让这匣子离身。
匣子黑漆漆轻飘飘的绝不起眼。他拔了根针在匣子底下一拨,匣盖一下弹了起来露出里面齐齐的数格药粉,压的平平实实的。
靠边角的那一格已经半空了。
刘润的手微微有些抖。
他停了一会儿,把盒子又盖起来,原样缠进腰带里,系在腰间。
庆和端了盆热水进来:"润哥,快,泡一泡脚,别生了冻疮。"
刘润点下头,褪下靴子袜子。靴子被雪浸透了大半,袜子也被汗浸了,湿漉漉冷冰冰的,都冻木了,没有什么知觉,放进热水里好一会儿,才缓缓觉得刺痛起来。
庆和也把脚放进盆里,舒服的长长的呼口气:"真舒服,我刚才瞅空去找了两双毛袜子,明天咱们一人一双套在里面,拿布包一下再穿靴子,能舒坦不少。"
刘润嘴上和他说话,心神却在另一个地方。
他在想,皇帝到底是谁毒死的?是他,还是萧元?萧元已经死了,无法再得到消息。
虽然……人只能死一次,到底死于哪种毒,死于谁的手下,似乎已经不再重要。
可是他无法释怀。
萧元死了,他应该死而无憾,他觉得有个皇帝给自己垫背,走的一定特别安心。
但刘润呢?他觉得这样茫然。
他们都要报仇,仇人是不是自己杀死的,这就显得很重要。
"对了,今天一天都没见着高正官。"庆和小声说,偷觑刘润一眼:"润哥,你说他不会是因为害怕别人让他给皇上殉葬,所以,偷偷藏起来了吧?"
"嗯。"刘润不置可否:"这种事儿有什么好躲藏的?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过了头三天,就……该改口叫先帝爷了。"庆和声音低低的,他凑到刘润耳边说:"润哥,新皇帝是谁啊?是不是……咱王爷?"
"别乱说,让人听到要掉脑袋的。"
"这儿又没别人。"
刘润不为所动:"隔墙有耳。"
庆和有点讪讪的,一边擦脚一边说:"肯定是咱王爷了,哲皇子邺皇子都没了,信皇子殿下这么小……咱王爷又有文才又有韬略……"
刘润还是忍不住搭了一句:"王爷眼盲。"
"这个……"庆和也觉得是这个理儿:"是没听说有眼盲的皇子当皇帝的。那,那就是信皇子殿下了?这么个小孩子,要当皇帝了?嗳,本朝的皇帝还没有这么幼小登基的吧?不,前朝也没有……"
"你快睡你的吧。"
门忽然被敲了两下,庆和一惊,一骨碌坐了起来。
刘润沉声问:"谁?"
外头没人应声,他又问了一声,门又被敲了一下。
他走过去拔开门闩,门外面空落落的,白纸灯笼摇晃着,寒风吹在身上,迅速将体温带走了。
视线朝下,刘润看见小小的李信裹着件斗篷站在门口。
"殿下?"刘润意外之极,急忙将他抱起来转身关上门。李信身上冻的冰凉,虽然同在一个宫中,可是他安歇的屋子离这里一个东一个西,着实不近。
"你怎么这时候过来了?跟着你的人呢?"
李信说话时牙关发颤:"我自己过来的,她们睡着了,不知道。"
刘润又是意外又有些不安,他把李信放在床上,将炭盆端近了一些,庆和目瞪口呆看到自己刚才讨论的人突然间就出现在眼前,他的嘴张成一个圆形合不拢,心里反复念叨着,果然不能在人背后乱说话,隔墙有耳真乃至理名言!下次可绝对不能多嘴多舌,不然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刘润倒了杯热茶塞到李信手里,轻声问:"殿下怎么这时候过来?有什么事情也可以明天说啊。"
"我就是……想问你件事儿。"
刘润摸了下他的头:"问吧。"
李信看了庆和一眼,庆和机灵的站起来披上衣裳:"殿下坐回儿,我去看看还有没有点心什么的端点儿过来。"
看着庆和出去了李信才转回头来。皇帝从生病到驾崩这段时间,他圆润的小脸儿以惊人速度消瘦下去,眉宇间的忧郁取代了稚气。磨难可以催化人成熟,可是这过程是多么的痛楚煎熬。
"我父皇,和母亲,都是让人害死的,是吗?"
"你怎么……"刘润顿了下,他想起来了:"你下午没有睡?你听到王爷说的话了?"
李信没回答,他大大的眼睛里有强忍的泪意,紧紧盯着刘润,眨都不眨一下。
正文 八十四 丧二
刘润背上感觉到嗖嗖的寒意。
他忽然想起自己第一次杀人……那个人叫什么已经不记得了,面目也模糊,他记的很清楚的就是当时那种感觉。
胃里填塞满了东西,扎扎刺刺的,想呕吐却吐不出来,想哭又觉得没有眼泪可流。
他下手的时候并不后悔,甚至到刚才,他都在想,皇帝应该是被自己下的药毒死,不是萧元。
李信那样认真而执着的神情,让刘润觉得一阵恍惚。
他好像,看到了当年的自己。
一夕之间遭逢大变,家破人亡,恐惧与憎恨像荆棘捆缠在身上,无论如何不能挣脱。
到底……到底他进宫来,这些年做的事情,是对是错?
"你跟我说吧。"李信抓着他的袖子。
他在发抖。
刘润轻声问:"你下午听到了多少?"
李信没出声。
"你想知道什么,怎么不去问王爷和夫人?"
"哥哥和嫂子……不会和我说的。"
对,没错。小孩子的直觉很敏锐也很正确。
"王爷和夫人不说,有他们的道理。"
"你告诉我。"
李固固执的抓着他不放:"你告诉我!"
刘润沉默了一会儿,穿上袄子袍子,把李信背了起来:"我送殿下回去。"
"你不说我就不走。"
"我送您回去。"
他的语气很淡,但是却凝重。李信怔了一下,没有再说。
刘润背着他出了房门,庆和追上来替李信把兜帽拉严,又递过来一把伞。
庆和看着刘润背着李信走远,搔着下巴琢磨,明日正殿上皇上的遗命一颁诏,那信殿下就是……看这架势,刘润可是挺得他的信重。
噫,保不齐刘润将来又是一个高正官啊,到时候八成人人要尊称一声刘正官?
庆和挺替他高兴。
说实在的,就算他们都是宦官,这辈子早没了什么功业,家业的指望,可是只要是人,谁不想往高处走啊。
刘润哥人好,又念过书,有本事,他要做了正官,肯定也干的好。
刘润背着李信的身形没入昏暗的廊道那端,一阵寒风吹来,庆和打个哆嗦,醒过神儿来就急忙进了屋。
皇帝还不到五十,停灵到了第三天,宗室中德高望重的三位长辈,李固,还有右相一起,将皇帝临危写下的遗诏开启。
阿福站在帘子后头,看着众人将李信拱上中间的位置,大礼参拜。隔着帘子,离的也远,她看不清楚李信的脸。
这个她抱过,哄过,教过的小孩儿,变成了皇帝。
皇帝……多奇怪的一个词儿。
还有,自己那个温柔多情的丈夫,成了摄政王?
皇帝,摄政王,听起来都那么冰冷遥远。
外面出了太阳,雪地被映的一片灿然晶莹,雪光像白练一样铺展蔓延开来,墙壁被映的白亮中泛一点青蓝色,冷莹莹的。
阿福转过头,海兰扶着李馨缓缓走过来,她眼神有些迷惘,似乎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她的素服被雪光映的,晶莹的像蜻蜓的翅膀,似乎来一阵风,她就可以飞起来。
阿福迎上去:"你怎么过来了?"
"父皇,今天就要走了,我不能送到东陵,可我总不能不来送他。"李馨露出笑容,可眼泪也同时落下来:"是我的错,我只想杀玉夫人,我没想让父皇……"
海兰低下头去,阿福低声喝斥:"你住嘴。"
李馨怔忡的看着她,讷讷的说:"嫂子?"
阿福几乎从来没高声说过话,她总是温柔敦厚的,待人再和气不过。
"把你那没用的负罪感放下。那件事情,谁也不要再提,除非你还想更多的人为此而死。你告诉我,你想那样吗?"
"最该死的是我才对……我早就该和娘,和哲弟一起去……"
"活下去比什么都强。你活着,才有人记得他们。将来,你还会有家人,会有孩子。你可以告诉你的孩子,去祭拜宣夫人,哲皇子,你告诉你的孩子,他们是什么样子,他们对你有多好。你明白吗?你要是现在也死了,所有人都很快忘记你,忘记你们。你们是不是存在过,都没有人记得,也没有人在乎。"
李馨似乎慢慢的,在从一个梦境中醒过来。
"好了,带着你的歉疚活下去吧,活着才能继续怀念他们。"阿福转头看着殿里,那里,那些人,正在完成这个朝代,这个王朝最高的皇权交接。旧的人逝去了,新的人又登上了权力场。
还有,刘润……
他站在李信的身后,安静,存在感很淡薄。
一早他过来时,阿福正在梳头。这几日歇在宫里,人人都像一下子老了十岁,蓬头垢面的,男人们胡子拉碴,女人们不施脂粉不戴首饰,所有人看起来都是灰白的,一个个面目模糊。
"这么早?"阿福轻声问:"有什么事?"
"夫人,我是来请辞的。"
阿福怔了:"什么?"
她以为自己听错了。
"我想去服侍信殿下。"
阿福放下梳子,想了想,只是笑了笑。
"我可真舍不得。不过,阿信他在宫里头……要是没人看顾,也真不成。"
她是真舍不得。
可是,刘润的这个决定,才是最好的,对所有人都有利的选择。
对他自己,对李信,对李固阿福来说都是如此。
他待在王府,是可惜了。
阿福想说句轻松点的话:"要是阿信哪天嫌弃你了,你可一定记得回来找我。"
刘润笑了:"那是自然,我知道我是有退路的,要是闯了祸,也有人给收拾。"
"嗯。"阿福垂下头去。
刘润轻声说:"我又不是去天涯海角,还是会时常见着的。"
"那不一样了。"
皇帝被送去了东陵,后宫的女人被赶羊一样全塞进车里送去了景慈观。她们哭声震天,这几天里已经死了十来个,上吊跳井吞金的都有,阿福这几天熬下来觉得疲倦不堪,她甚至一听到有人进来回话禀事的动静就条件反射开始头疼。
她在屋里坐了一会儿,杨夫人抱着李誉进来。不知道是不是这些天熬的太雷,还是忧思过度,阿福已经没有乳汁能喂孩子了,李誉不习惯奶娘,换个数个都不成,只能吃些蛋糊米糊,把牛乳混在里头,他也肯吃。
阿福爱怜而歉疚的看着儿子,她抱着李誉,杨夫人一勺勺喂他。
"夫人有心事?"
"嗯。"
当年阿福去见过丽夫人最后一面,丽夫人将李信托付给她。
阿福那时候觉得很惶恐。
现在依然如此。
杨夫人的手停住,阿福顺着她的目光转头看,李信不知什么时候来了,正静静的站在门外。
杨夫人端端正正的拜下去,阿福知道,自己也该站起来。
可是她只觉得恍惚,一点没想起来要动。
正文 八十四 丧三
"嫂子。"
李信像往常一样,依偎在她膝头,看着在阿福怀中的李誉。阿福还是没办法把他当成一个皇帝看待。
"今天累不累?"
李信点点头。
阿福把李誉交给杨夫人抱出去,轻轻抚摸李信的头发:"以后天天都会很累,怕不怕?"
"天天这样,就不怕了。"
阿福一笑,凑近他耳边轻声说:"本来想等你长大了,再和你说件事。可是你现在……也等于提前成了大人了,所以,有件事情,想现在就和你说。"
"是和我母亲有关吗?"
阿福怔了一下,点点头:"是啊。"
这孩子,好像一下子长大了好多。
"丽夫人她那时候,最不放心你。"虽然后来她去世时只是个没有名分的宫奴,但是阿福还是习惯称她丽夫人。
李信的眼圈儿红红的,这一刻那种大人似的坚强又褪去了,他露出本就该属于孩子的迷惘与稚气。
"你母亲让我留给你的是几句话,你要牢牢记住。"
他用力点头。
他越乖巧懂事,阿福心里越难过,说话的声音尽量稳住不发颤,可是眼泪差点掉下来。
把那几句记得牢牢的,在心中反复倒腾过不知多少遍的几句话告诉了李信,李信马上就能复述出来。
"你现在不明白也不要紧,记住别忘了就行。"
李信小声问:"嫂子,你是不是要……回去了?"
"嗯。"
可是李信却回不去了。
"对了,唐柱他们……"
李信摇摇头:"刘润哥跟我说,他们现在还不能进宫来。"
"做侍卫他们还不够年纪。"
"嗯,我会和哥哥说,让哥哥安排。"
刘润走了进来催促了他一次:"陛下,时候到了。"
陛下?
阿福听着这新鲜的称呼,有好一会儿都抹不到那种怪异的感觉。
李信依依不舍,可最终还是站了起来,和阿福说:"嫂子,你要常来看我。"
"那当然。"
"带小月亮一块儿来。"
阿福点点头,看他随刘润出去。
李固眼睛通红,喉咙嘶哑,整整的瘦了一圈儿,原来很合身的衣裳现在简直像是挂在身上。
皇帝葬入东陵,大事总算了结,阿福回到家中只觉得恍如隔世,李固只来得及抱了抱她和儿子,便一头倒在床上长睡不醒,阿福急忙请常医官过来替他看诊,常医官说不妨事,只是累极了,要好生歇着,阿福才放下心来。她守在李固身旁坐了一会儿,自己也累的支撑不住,靠在他身旁沉沉的睡了过去。
这一觉睡的特别的香,阿福再睁开眼,看着外头天还没有亮,她是饿醒的,肚子里空空如也,特别难熬。李固也跟着醒过来,问了句:"什么时辰了?"
"天还没亮。"
李固的肚子也跟着咕噜噜的响了两声,阿福一笑:"都睡迷了,我让人端些吃的来。"
瑞云端着托盘进来,摆在炕桌上,又端了水来给阿福擦脸洗手。阿福披着袄子,先端了面给李固,自己也端起一碗来,吃的唏哩呼噜的也顾不得了。面条又烫又香,腌的菜瓜切成细丝儿码在上头,面汤浓浓的,还淋了麻油。
"这面条儿早预备下了,就侯着夫人王爷晚上要吃夜宵。晚上给小世子吃的鸡蛋粥,他也吃的可香了。"
李固笑笑,把空碗一伸:"再来一碗。"
好胃口互相传染,阿福也又添了一碗,吃的美美打了个饱嗝才罢。瑞云收了碗筷去,端了茶来:"王爷夫人还是再睡一会儿吧,离天亮还有一个半时辰呢。"
"知道了,你也去睡会儿吧,淑秀也是,大家都好好睡一觉。"
瑞云也熬得两眼通红,阿福他们回来能歇着,可是瑞云他们这些人却还得继续干活。
瑞云微微屈膝,端着灯出去了。
阿福靠在李固怀里,肚子撑的鼓鼓的,一动也不想动,连话都不想说一句,大概只剩下喘气的力气了。
绷得紧紧的弦一下子松下来,人跟散了架似的拼不起来了。
打更的声音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远远的,隐约而悠长。
"睡吧?"
"嗯。"
还有许多事要做,不过,那些都可以等到天亮之后再说。
天没亮之前,他们就暂时先躲在帐子里头偷一会儿懒吧。
过了一会儿,李固轻轻挪动了一下,阿福揽着他的腰,头贴在他胸前。
"怎么了?"
"屋里一股面条味儿……下次不能在床上吃东西。"
阿福忍不住笑,无声的扬起嘴角。
这大概是这几天来她第一个由衷的笑容。
不过随即她抬起头来,仔细看着李固。
昏暗朦胧的光线底下,他脸上除了疲倦,还透出一股悲戚和茫然。
阿福对皇帝没有多少亲情,可是她能体会到李固的心情。
就算不亲近,他们也是父子。
阿福想起当年爹病死的时候,她不知道,自己会哭的那样伤心,撕心裂肺。那种疼痛不是空泛的悲伤两个字可以概括,那好像是突然将身体砍去了一部分,生离与死别,究竟哪样最残酷?阿福想,还是死别。生离,或许将来还能见面。也或许,见不到对方,知道他在什么地方,知道他还活着,他没有病痛,他太太平平,心中也可以得到一些安慰。生离像慢性毒药,不似死别一般绝望。
"小时候,父皇也教过我读书。他念一句,我跟着念一句……"
阿福的脸颊静静贴在他胸前。
是的,父亲在的时候,也对她很好的。
哪怕只是小小的一小扎绣线,又或者,是便宜的卖糖人家熬的焦渣糖——那是从熬糖的锅沿上刮下来的,带着糊味的苦,卖的很便宜,一文钱可以买一小包。
"后来父皇太忙,我也大了。不过,父皇对我还是很好。我的一切用度都是最多最好的,还有,父皇许了我们在一起……"
是的。
当亲人不在的时候,人们更多的是念着他们的好,或许生活中也有种种不快,可是那些很快都烟消云散,人们最终能记得的,是脉脉温情。
屋里静了一会儿,阿福轻声说:"不知道阿信这会儿醒了没有。"
"多半还没有吧。"
外面又静静的飘起雪,这个冬季留在阿福印象中的颜色就是一片素白。
正文 八十五 春一
阿福在宫门外下车,已经三月了,可是今年的春天来得特别晚,她把斗篷裹紧一些。刘润缓缓朝前走了一步,从门廊的阴影中走到阳光下来,他穿着绯紫色的袍子,微笑比阳光还要和煦几分。
"劳刘正官亲迎,真是不敢当。"
刘润一笑,轻声问:"小世子好吗?"
"他好得很,"阿福笑着说:"会喊娘了。"
刘润有些怀念的说:"若是我还在,他现在一定也会喊叔。"
阿福白他一眼。
就算小李誉现在能学会喊叔……唔,他该喊刘润叔叔么?阿福总觉得刘润像个娘家人的感觉,要喊也该喊舅舅之类的吧?
"陛下呢?"
刘润说:"陛下在锦书阁。"
阿福点点头,心里涌起一种强烈的怀念。
小李信不愿意住云台,不知道是嫌那里太高太冷情,还是觉得先皇在那儿去世。他住进了太平殿。现在后宫里最大最完整的宫殿,除了云台,也就只有太平殿了。地方宽敞,规格严整,更重要的是,那里李固住过很多年,房舍,庭院,书房,花园都很好,后面还有个小武场,小皇帝现在住那里很合适,锦书阁根本不用收拾,摆进书去就是现成的书房。
阿福想,李信是在太平殿住过,可是日子并不算久,而且那时候他还小,可能还什么都记不住。
但是这孩子自己和阿福是这么说的:"太平殿是哥哥嫂子以前住的地方,我就想住那儿。"
宫中现在人手大大精简,因为小皇帝来了句:"现在不是说国库没钱么人力又不足么?没钱没人力还修缮那些宫室做什么?又没有人去住!"那曾经华贵的宫室,被烧成一片断壁残垣的废墟,还有在小皇帝一声令下后,效率奇高的被拆成了一片白地。
至于那片白地要用来做什么,待定。
不过原来重重叠叠既深且远的皇宫被拆掉了一大半之后,看上去平阔敞亮。
原来一些拼命反对小皇帝这么"任性""胡为"的一把胡子满身酸气的腐儒,被小皇帝大笔一挥,每人每天将"奢侈"二字写五百遍,上朝先前交给小皇帝过目。
虽然写了三天字之后那些人就没了声音,但是阿福有充分理由怀疑,小皇帝其实是在转移发泄自己因为写错字被太傅罚抄书的怨气?
"三公主好些了吧?"
李馨开春以来就得了很重的风寒,低烧十来天都没退。
"好多了,昨天还出来晒了会儿太阳。"
阿福点点头
刘润实在好奇,能让他好奇的事情不多,不过跟阿福他倒不用遮遮掩掩:"从前你一开始教信殿下识字写的时候,究竟怎么个教法儿?现在皇上一口一个'嫂子说',有时候气的太傅直哆嗦,很想跟摄政王说,要请把戒尺再来教皇上。"
体罚学生这种事当然是不对头的,李固不管是从保护弟弟的小手出发,还是从维护皇帝的体面出发,都不同意。
"我没说过什么呀。"阿福很纳闷:"我只教过他几天,后来搬回城里请了先生我就没教过。"
"太傅开口说'圣人云',皇上就说你别总说圣人说什么,圣人说的也不见得全对。再说,是不是圣人说的还不一定呢,没准就是后人瞎掰的。"其实后头小皇帝还说,自己没话说就老说圣人云,这明明是理亏还赖皮。
阿福的汗刷一下就下来了,干笑了两声:"这个啊……这个真不是我教的。"
这个是她和露骨有一回为什么事儿,嗯,那个……李固说了句,圣人云,唯女子小人难养。阿福于是回了这么一句,接着两个人就嘻嘻哈哈搂搂抱抱了。可是,阿福不记得当时李信有在场啊?
也许……也许他当时在外屋?在窗户外头?还是在哪儿和唐柱躲猫猫所以才听到?
阿福心里直犯嘀咕,果然专家说的对,父母是孩子最好的老师。你啥也不用刻意教,孩子自然会模仿你的一言一行……
阿福拼命回想自己到底还露出过多少不合这时代"圣人礼法"的破绽,可是想来想去,结论是:恐怕太多了,在自己家里自己屋里太放松,有是肯定有,到底有多少……那数不清了。
"先去太平殿吗?"
"不,我先去看看李馨。"
阿福感觉李固现在就像一个普通上班族,不过他不是朝九晚五,而是朝五晚九——顶头上司是亲弟弟,而且这小子黑心贪婪的恨不能把李固一天十二个时辰都栓宫里不让他回家了,休沐日也总召他来进宫来说话议事。当然,要是成王肯全家搬进宫来更好,那小皇帝恨不得倒履相迎。
阿福摇摇头。虽然李固极忙,可是精神身体都挺好。阿福想起上辈子和一个宿舍的同学夜话,有女生说,和嫁一个风流花心老公一样糟糕的是什么事?就是嫁给一个工作狂老公。如果老公喜欢拈花惹草,起码自己还占着正义,可以指责制裁对方,赶他净身出户,可汗死老公是工作狂,那个情人是斗不败打不垮赶不走……而且你还不占正义的上风。
不过阿福觉得,他忙些也好。
皇帝去世之后李固必然会感觉到失落,消沉,让他待在屋子里郁郁寡欢的守孝,还不如让他忙点好。起码李固现在胃口蛮好的,每天晚上就算回去的晚了还要加顿夜宵。这段时间下来,瘦是瘦了些,却更显得结实了。
李馨住的离太平殿不远,过了西安门第一个宫院,原来这里叫望湖阁,是消闲之所,房舍只有几间,李馨搬了过来,改了个和东苑一样的名字,叫枫溪阁,就住在了这里。到了夏天的时候这里一定极美,绿荫满眼,湖光云影,可是现在却还显得一片凄清,花叶初发,绿色隐约,和外面的那一大片拆掉的废墟一样,这里也显得空落落的,没有人气。
海兰远远迎了上来,朝阿福屈膝行礼:"见过成王夫人。"
她笑盈盈的,阿福能判断出,今天李馨身体状况肯定不错,不然海兰肯定没有这样的好心情。
"嗯,三公主呢?"
"就在那边,东边有几株桃花开了,公主说想画画,夫人请随我来。"
阿福远远的已经看到那几树桃花了,在阳光下头,新绽的花瓣是一种艳丽娇柔的颜色。人们总觉得花儿太脆弱,可是花却比人先一步感知到了唇的来临,胫骨一冬的蛰伏,此时开出来的颜色,自然极美。
李馨放下笔迎了上来:"嫂子。"
阿福握着她的手,觉得有些凉。
"你该多穿点。"
"没事儿,今天太阳好。"
正文 八十五 春二
"嫂子今天怎么没带我侄子来?"
"临来的时候他突然不乐意穿鞋子了……"阿福摊下手。这个理由其实不算个理由,阿福其实不太想总带儿子到这宫里来。
阿福低下头看李馨的画,上面只画了两三朵桃花,一根枝条,可是绘的极好,那淡淡粉色与枝头的桃花看起来一样娇艳舒展,让人有一种虽然春色零星,可终究会漫卷大地的感觉。
"画的真好。"阿福由衷的赞了一句。
"随便画画。"李馨有点意兴阑珊:"手腕没有劲儿,不画了,收吧。"
阿福说:"嗯,花儿今天不画明天还能画,明天一定会开得更多。以前没见你动过笔,想不到你画的这样好。"
"这不算什么,我和文回大家学过六年,就算是个傻子,也能画出不错的图来了。那会儿我没想好好学,所以现在高不成低不就的。"
"可我觉得这画得真不错。"阿福说:"我可只学过描花样子,要自己画那是万万不能。我还记得以前我家附近一个木匠师傅拿了一张小纺车图样来,我和妹妹觉得好玩就照着画,结果描的那线曲曲弯弯根本没法看。别看纺车平时我们也见过,可是自己下手画全不是那么回事儿。"
李馨突然愣了,阿福看着她整个人僵在那里,似乎像电动玩具被拔掉了电池,一时有点摸不着头脑:"阿馨,阿馨?你怎么了?"
"嫂子……我想起件事儿来。"
"什么?"
"没,没什么……"李馨忽然间提起裙子就往屋里跑,阿福眼睁睁看着重病初愈的这位三公主不顾体统一溜烟儿似的钻进了屋里,几乎以为她是吃坏了肚子——
阿福跟上去的时候,李馨已经在屋里又忙活开了,阿福看她又是纸又是笔的翻腾,海兰也摸不着头脑,上前问:"公主找什么?奴婢帮着一块儿找找。"
"上次她们画眉嫌硬的那些炭笔呢?"
海兰想了想:"哦,那个收在箱子里了,公主要用么?我去取。"
"你这……"
李馨才想起阿福还在似的,极不好意思:"嫂子,我这突然想起一件很要紧的事儿,陪不了你了。"
"没事儿。"
阿福点个头:"我也正要去太平殿。"
李馨没事儿就好,看她刚才那副上火着急的样,阿福还以为她又有什么不妥了。
淑秀轻声说:"三公主看起来是好多了,精神也挺好,夫人以后不必再多担忧,这是好事。"
"嗯。"
有精神有朝气总比总是病恹恹的好。
阿福进太平殿的时候有些感慨。
太平殿现在看上去……就和从前一样。
阿福还记得自己在这庭院回廊间走过,折过花插在瓶子里,还在这里和李固成的亲……
"皇上呢?"
"皇上还没下课。"
阿福忍不住一笑:"好,我知道了。"
就算太傅天天气的吹胡子瞪眼,该上的课还是一点儿不马虎。李信小朋友这个皇帝党的可不轻松,尽管朝上的事有李固帮着,刘润这方面也特别有本事,能把一件很复杂的事情解说得深入浅出简洁明了,比如,甲乙两个臣子互相弹劾攻讦,李信很不明白为什么两个人好好儿的没事儿也能吵架吵这么凶。刘瑞形容的很形象:"皇上您看,廊下挂两只鸟儿还要互相啾啾呢,不就是觉得谁的声音大就更能得人的注意喜欢吗?还有,他们整天闲着,不啾啾干嘛去?"
小皇帝马上明白了:"原来就是闲的呀。"
找到毛病就好对症下药了,既然是闲的毛病那就给他们找事儿干。
太傅不能打皇帝,可是能打伴读,李固本来是怕李信孤单,把唐柱和铁生送了来作为伴读,可是送来头一天就挨了打,铁生的手心都打肿了,唐柱也不轻,可是满不在乎:"这算什么呀,都没破皮。"
刘润后来和阿福说:"不破皮才讨厌,得肿好几天,也疼。我给他把淤血放出一点,上一些药,差不多两天也就好齐了。"
"真是……是不是当师傅的都喜欢打徒弟?"
"这老先生是气了好些天,好不容易逮着了泻火的。"刘润说:"唐柱他们底子也差,写的字歪歪扭扭,太傅怎么能看得下去,自然是要打的。"
"那可糟,那以后怎么办?"
"不用太担心,唐柱他们皮实着呢,而且他们虽然写的不好,字也识不了几个,但是却很肯学,手缠着布带子,还要把每天布置下来的几篇字写完呢。太傅虽然还是那副被欠了帐的神情,可是也没有再动板子了。"
阿福松口气:"那就好。"
"好处也是有的。有他们这么刻苦的陪着,皇上也用功了不少。"
"对了……王美人最近怎么样?"
"足不出户,很安分。"
说话间他们走到了锦书阁外,可是听到里面朗朗的读书声。唐柱的声音最大,他已经要变声了,声音有点发哑发噶,听起来活像只破桑的鸭子,偏偏还读的最高声。
"狗子也想来,可是他性子实在不适合。他没有唐柱和铁生稳重,三头两头小错儿不断,进宫一定会闯祸。"
"是啊,有的错是不能犯的。"尤其是在宫中,一次就会致命,没有让人改正反省的机会。
"等他们下了课在说话吧。"
刘润顿了一下,轻声说:"找着高正官了。"
"啊?"阿福转过头来。
"已经死了许久了,是从衣饰什么的才辨认出来的。"
阿福微微哆嗦了下,刘润马上发觉了,他有些后悔:"早知道不和你说了。"
"我没事。"这种事阿福始终没法习惯。不是说死亡经得多见得多就可以变得麻木,无动于衷。阿福想,也许她永远做不到……漠视生死。
刘润本来想说,只从衣饰,也许不能确定那就是高正官。高正官在宫中多少年,人脉,能力,关系……绝不容小觑,他本身也有功夫在身,想算计他、杀死他那可不容易。
若是他自己觉得皇上一死,自己难逃厄运,施计金蝉脱壳,也不是不可能……
都说不准。
刘润觉得这件事还是不能完全放下心来,说实话他不是没想过要去撬开高正官的嘴问清当年的事情,高正官一定知道。但是他晚了一步,高正官那天天不亮就离开了云台,后来再也没有人见过他。
如果是他自己逃走了,那刘润也不觉得意外,毕竟高正官在各方面都算得上是他的前辈,浑身都是心眼儿。
但,如果,是有人算计了他……
那人的心计手腕能力……
不可不防。
正文 八十五 春三
李信看见阿福果然异常高兴,冲过来拉住了人便不肯松手。他下课时应该洗过手,小手潮乎乎的,有点凉。
太傅慢悠悠的踱步过来,看见阿福,神情一僵,又不得不过来行礼:"见过成王夫人,夫人安好。"
"徐太傅好。"阿福笑着问:"太傅辛苦了,今儿教了什么?"
唐柱他们也凑了过来,太傅的神情不自在,应付了两句就匆匆离去。阿福想到这位太傅说唯女子与小人难养,李信虽然是皇帝,可也是个标准的"小人",阿福则是不折不扣的女子,小人和女子凑了一堆,难怪老夫子受不了。
"夫人。"
"夫人好。"
唐柱和铁生穿着宝蓝色的宫装,看起来极精神。唐柱的个头儿拔高了不少,看起来已经是个少年了。
"嗯,你们饿了吧?我让人准备了些点心,先垫垫肚子。"
李信小声说:"太傅今天又不高兴了。"
"你又淘气了?"
"哪有,"李信一脸不服气:"我今天可没顶撞他,昨天哥哥说了,让我尽量尊敬他。不敬太傅对名声很不好。"
"是的,你哥哥说得对。"
这时代的人都是尊师重道的,先生,师傅,比父母亲长还该尊敬,不敬师长这黑锅一扣下来,一辈子别想翻过身去。
甜汤和点心端上来,唐柱和铁生规规矩矩站在一边儿,李信笑着说:"你们俩也一块儿吃吧。"
"算了,让他们出去吃吧。让旁人看到他们会有麻烦的。"
唐柱和铁生出去,铁生没忍住,小声问:"夫人,二丫还好么?"
"好着呢,最近越来越能干了。"阿福说:"下回带来让你们见见。再说,你们月头月尾的也能回去看她。"
铁生摸摸头,傻笑了一下出去了。
李信接过阿福递给他的一小碟糖酥,摇摇头:"不想吃这个,念了好一会儿书,嗓子干。"
"那先喝点汤。"
"嗯。"
李信拿勺子在汤里搅了搅,汤里头的莲子等物被搅得慢慢翻腾上来,他叹了口气,小大人似的说:"嫂子,当皇帝可真累。"
阿福忍不住想笑,又觉得心疼。
真是孩子话,不过估计这话他也就能跟李固和她说说。
可是,坐上了那把椅子,累的事儿还在后面呢。
"今天早朝上,姓严的老头儿居然说让我采选秀女充掖后宫。我才不想养这么多张嘴吃饭呢,又没那么多活儿要干。"
阿福骇笑:"采选?"
这可真是……真是让人记忆犹新啊,要说这几年有什么词儿让阿福印象特别深刻,采选绝对是首选。
不是采选她也进不了宫,不是采选她不会遇着李固,不会变成现在的样子。不是采选的话……她的生活会是什么样呢?
也许,已经嫁入了刘家,操持家务,生儿育女……也许,已经在京城的那次动乱中死去。
人生是没有如果的,我们都不知道"如果"二字成了真,生活会不会比现在更好。
现在才是最重要的。
阿福挑了不甜的点心递给李信,有人回禀说:"皇上,三公主求见。"
李信把嘴里的点心咽下去:"好,让三姐姐进来吧。"
李馨进来时脚步轻快,简直是眉飞色舞,她拿着几张纸,笑盈盈的说:"嫂子也在?皇上,我有几张东西给你看。"
"是什么?"
李馨把手里的图放在桌上,声音有点发颤:"是……织布机。"
阿福意外的看了她一眼。
织布机?
李馨刚才画的?她那么激动的跑回屋就为了画这个?
阿福忽然间想起来——她和李馨刚才说到纺车,然后李馨就激动起来。她画的这个织布机……
阿福也探头去看,她在绣坊学过手艺,自然知道这时代的织机是什么样的。可是她在原来的那个时代对这些完全没概念,也没有想过现在的织机能如何改进——她细心,手艺学到的快,干起活计来精到,但创新啊钻研啊她可不成。
李馨画的这肯定不是现代的织机,可是,和现如今的织机也不一样。
"织布机?"
李信小朋友显然对这方面更没概念,把求助的目光投向了阿福。
阿福没顾上回答她,她转头看李馨,忍不住问:"这个……和现在的织机不一样,是哪儿来的样子?"
李馨并不太在意这个问题:"以前看的一个书上的,应该比我们现在的织机要强。"她和李信解释:"织机,就是织布用的。把丝,毛,棉这些线,纵横的织在一起变成一匹布,才能裁衣裳。这织机比现在的强,用来织布的话可以大大的省人力,而且织出来的布比现在的强。"
哦啊……想不到李馨还有这手儿!
可她以前都没有想起来,现在却怎么一下子突然想起这事儿来了。
李信显然没想明白其中的重要性,他虽然聪明,可是毕竟年纪还小。
李馨把上面那张图掀过去,下面这个阿福能看明白,是纺纱机,和现在的式样差别不大,但不是手摇式,也不是脚踏式,看起来……像是水力带动的。
李馨讲的滔滔不绝,倒没顾上李信明白没明白。
阿福倒是慢慢的高兴起来了。
不知道李馨这样式到底是她从哪儿寻摸来的,还是上辈子的记忆,可这总是好事啊!
"禀皇上,五公主求见。"
李信和五公主李芝不亲近,怔了一下,还是说:"让她进来。"
李芝先朝李信行礼,李信端起架子来客气的说:"五姐不必多礼。怎么这会儿过来了?"
"我听说成王夫人来了,过来看看嫂子。其实我先去枫溪阁,听说三姐姐过来了,我也就一起过来凑凑热闹。"她走到跟前,一副很好奇的样子看着那几张图样:"这是什么?怪模怪样的。咦,是三姐姐画的吧?"
李馨淡淡的应了声:"是啊。"
"三姐姐真有闲情逸致啊。"李芝一挑眉梢:"不是说心情不好不想见人吗?父皇去了,驸马也……"
合着五公主就是来找碴的啊。
阿福眉头皱了一下,这事儿她却不好说什么,李信望着两个姐姐,眼里全是疑惑不解。
正文 八十五 春四
李芝和李馨有什么仇呢?宣夫人当年和何美人也没有什么解不开的仇怨啊,大面上都过得去。何美人没有儿子,做人很是低调,当然也不会去和地位稳固的宣夫人结怨。
李芝脸上涂了粉,但是阿福还是可以看见她的憔悴。
是为了萧元吗?
或许是。这人虽然死了,可他搅动的风浪还是余波未平啊。
"这些不是什么消遣的东西,是可以织布的织机。"
李芝对这个根本不在意:"是吗?三姐姐真是博闻广记。驸马出去好一阵子了,三姐姐一点儿也不惦记吗?"
萧元已经死了,这个阿福知道,李馨也知道,可是对旁人的说话是驸马去了行宫料理那边的事情,事情拖上一拖,等时过境迁了再宣布驸马病亡或是意外身故,就不会再引起旁人的注意和非议。
李芝却不知道。不过,她虽然不知道萧元的死活,却恐怕能猜出萧元这次出去办差不太对头。
皇帝出殡时他都没有露面,这段时间也一次没回来过,李馨对此漠不关心,李芝心中一定有种种猜测吧?
李馨的愉快被她的话冲的一点儿也没剩下:"这是我的事,用不着你操心。"
李信也点了下头:"是啊,五姐姐,这是三姐姐的家务事,你不用总惦记着。"
李信这样一说,李芝神情更加不自然。不过她也就此打住了,没有再问。
李信把李馨画的图收起来:"五姐姐先回去吧。"
被这么一扰,虽然李芝走了,可是屋里气氛还是被弄的不太好。看李馨的神情,这种事情不是头一次。
这可真是……
阿福觉得李馨和李芝的关系,比自己和阿喜曾经的关系也好不到哪儿去。
李芝难道对萧元有……什么不该有的感情?还是只是出于单纯的对李馨的羡慕?
说起来李芝也到了该谈婚论嫁的年纪了,可是先帝去世,她在孝中,婚事却得朝后延了。
晚间阿福把这事和李固提起,李固点头说:"她和阿馨一向不和——萧元已死,阿馨住在宫中,和她是抬头不见低头见,总这么着也是麻烦。"
李誉今天精神极好,都过了平时入睡的钟点儿了还不睡,躺在那儿咿咿呀呀说着旁人听不懂的话,李固逗他:"叫爹,叫爹呀。"
李誉瞅着他,他已经学会喊爹了,可是就是不太买李固的账,喊娘倒是特别主动热情,一要他喊爹就给你装傻充愣打哈哈,不肯痛痛快快的喊一声。他越不喊,李固越是有劲头儿,花样百出,就差扮猫扮狗当起二十四孝老爹了。
他做了摄政王后在人前不苟言笑,威严日隆,但是外头的人可想象不出摄政王回到家来在儿子面前这么一副情状。
"好了别闹他了,越闹越精神更不睡了。"阿福说:"白天阿馨画的那织机图,你知道了么?怎么样,用处大不大?"
李固一拍枕头:"她也拿不准,和身边儿懂行的宫人一起参详着画的。我让工部的人过来看过,比现在的织机强,不过其中的构件,还有实际的效用,得等把这种机子试制出来用来纺一纺织一织才知道。阿馨从小鬼主意就多,这次还真派上了大用场。"
阿福也高兴起来:"那就好。一来于国于民有利,二来阿馨有事情做,也比一个人闷着强。"
她又有点懊恼,自己上辈子要是提前知道会穿越,那也一定得把什么古代的农具水利手工这些书本找来看看,现在可不就派上大用场了?别的穿越者似乎无所不能,脑子里像是复制了百科全书过去的,什么玻璃造纸火药水泥,有的连坚钢巨炮也能轻松玩转。自己可好,什么也不会,一个废柴文科生,毕了业也只是个打杂的小秘书,再说,穿越过来,这辈子也过了十几二十年了,就算当年还记得一点什么东西,也早就忘光了。
死心吧,自己就是平庸之辈,做不了什么轰轰烈烈的大事。
李馨可真是聪明不凡啊。
"在想什么?"
"我在想,阿馨真是聪明,而且,好像还能过目不忘。"
"嗯,她是很聪明的,打小琴棋书画学得比旁人都快都好。"
"你也聪明啊,我就挺笨的。"
"你怎么会笨,你的手那样巧,一绣画巧夺天工……可惜我只能摸着。"
阿福将胸贴在他胸口,静静的靠在那儿,李誉格格笑着爬过来,大概觉得这是一样很有趣的游戏,学着阿福的模样也把头枕在李固身上,还有意左蹭右蹭来回蹭,蹭的李固觉得微微的发痒,忍不住的笑。
"这孩子,真调皮。"
"不知道随了谁,你小时候也捣蛋吧?我可是从小就老实本分的。"
李固笑:"好好,是随了我。不过小时候我还真坐不住,总想到处去,拉着韦启韦素他们哥俩作陪,避开宫女和宦官们,他们只会啰嗦。"
"快睡吧。"阿福唤人来将李誉抱走,结果这孩子这会儿倒腻着李固不肯走了。脆脆的喊了两声爹,李固搂着他狠狠亲了两下,也舍不得放手:"今晚让他在这屋睡吧。"
"他晚上又尿尿又闹吃,你会睡不好的。"
"儿子闹老子娘,那还不是天经地义的。"
李誉总算闹的累了,像只树袋熊一样缠抱在李固身上,小拳头握的紧紧的,攥着李固的大拇指。
那爷俩都睡着了,阿福低下头,轻轻拨开李固脸上散着的一绺头发。先亲亲他,再亲亲儿子。
亲不够,也看不够。
外面的春风轻轻的吹着,时间似乎在这一刻停止流逝。
阿福脸上挂着微笑,她躺在李固和儿子的身旁。
李固起身很早,阿福有点迷迷糊糊的,睁开眼,身边只剩儿子了,小家伙儿趴在那儿睡的正香,脸,脖子,手,露在外面的皮肤都粉扑扑的,皮毛还带着细细的一层茸毛,在晨光中是半透明的,像只小乳猪。
瑞云轻手轻脚进来,低声问:"夫人今天还进宫吗?"
"不了,今天……"
阿福和朱氏说好了,今天派人去善月庵探望阿喜。
这个冬天阿喜在庵中大病了一场,这次她写的信庵里倒是给送来了,信中泣涕哀恳,说自己知错了,在庵中她已经后悔反省,病体支离孤独无靠,请求朱氏与朱平贵原谅她,让她能够回家。朱氏不识字,让人把那信来回念了几遍,犹豫了很久。她派人送了棉衣和药物过去,但是始终没松口让人接阿喜回来。
这次是派人去探望,至于探望之后她要做什么,还没有确定下来。
八十六 亲一
"阿喜姑娘……瘦的紧。"派去的那个婆子回来之后说话挺谨慎的:"拉着我的手,顾着庵里的人在一边,哭都不敢出声,一个劲儿淌泪。"
朱氏没出声。
阿福也觉得心里有点不是味儿。
住在庵里那种地方形如坐牢一样,清苦,孤寂,见不到人,每天就是经卷木鱼一炷香,好好的人也会憋病憋疯。
她想到送去景慈观的那些花朵一样的后宫的美人们,不多时就会在那里被折磨成木头人疯子人……
"阿福……"朱氏有些为难,目光犹犹豫豫转头看阿福。
"母亲要是不忍心,就接她回来好了。"
"我知道,"朱氏叹口气:"要是她真改了,我就让人接她出来。不过不要让她进王府。本来就不是富贵花,在王府里好日子一过,好茶饭好衣裳的供着,越发让人忘了本。"
"她真改了,自然是好。"阿福顿了一下,还是忍不住说:"母亲,阿喜在庵中这段生时候,苦头吃了不少,会不会对母亲心怀怨恨?"
不能怪阿福将人想的太坏,实在是在宫中……这种事见得太多。施恩于人尚且被恩将仇报,更不要说阿喜现在这日子过得这么不如意。要是朱氏是她亲娘,阿福也不担心什么,有血缘亲情在,就算一时怨恨,想不开,那也不怕。关键阿喜不是朱氏生的,现在朱平贵又不在,要是他在,阿福也不会很担心。
"母亲也放宽心。要想打发人接她回家,也可以等哥哥回来之后,不必急在一时。"
"对。最近你哥哥有信来吗?"
"还是年后头来过一封信,说那边事情挺顺利的,下个月就能回来了。"
"唉,这路上要走老远哪,走陆路受罪,走水路太慢。"
阿福安慰说:"走哪一路都能踏踏实实回京城,母亲要是舍不得,明年就不叫他去那么远了。"
"嗳,正事要紧,我也就说说,哪有把个大男人拘在家里的?好人也给拘坏喽。"
说的是,李固闷在家里的时候话也少,性子似乎也闷些,现在天天忙,和那时候可不一样。
朱氏第二日便辞去,阿福知道她多半是打定了主意要接阿喜回来。她实在不好多说太多,只是嘱咐朱氏,阿喜若是回来了,同她好好说说道理。朱氏笑着说:"这个我自然会讲的。送她去庵里,当时也是怕有闲话,对她不好。她在庙里拘拘性子,将来再做人家媳妇,就能吃的亏忍得气,才能好好过日子的。"
是啊,朱氏说得挺清楚,可是阿喜能明白吗?
朱氏回家去没几天,便打发人去接阿喜。阿福听说了之后,怕人手不够,差了人去帮忙,回来的人说,事情挺顺利的,已经将阿喜送回去了。就是她看起来身子着实不好,脸上瘦的只剩一双眼了,人也病恹恹的没有精神。
阿福点点头:"知道了……跟杨夫人说一声,送些滋养的补品什么的过去。"
"是。"
工部的速度极快,新织机已经做好了,李固带了阿福一起去看。
"一个人就能使用,速度比现在的织机快一倍。"李馨喜滋滋的说:"嫂子,你要不要试试?"
阿福很想试,在作坊里她也用过织布机,不过那机子并不好用,是台很旧的机子,很破,梭也不合手。
"今天不成。"阿福抬起手,她穿着宽袖的袍服,这样根本干不了活计。
李馨摸了一下那颜色熟黄的织梭,招手叫了一个宫人来:"你试试。"
那宫人挽起袖子坐了下来,头几下还很生疏,后面便越来越纯熟。李馨攥着阿福的手,不知不觉间就越攥越紧。
阿福知道她心情激荡,小声说:"这可真是有大用的东西,你看,你还说会画画没有用,对了。"她有意问:"你是在什么书上瞧到这织机的样子的?"
李馨果然如她所料的说:"不太记得了……反正京城那么乱过,玉岚宫的东西,还有书,也都烧掉了。"
能把织机记的这么清楚可是却不记得书名?
反正玉岚宫烧也烧了,没地方对质。
阿福笑笑。
以前她还想过要不要和李馨说。
不过现在她觉得不重要。
只要她们都适应了这个时代,生活得踏实,快乐,这就行了。
海兰进来,朝阿福行过礼,轻声对李馨说了两句话。
李馨看了阿福一眼。
"有事?没关系,你不用陪着我。"
送走李馨,阿福走近前去看,织出来的一截布显得挺括厚实,不怎么美观,可是实用。绝不会洗上几水就破损磨坏了。
李固牵着李信的手,李信看着这架吱嘎作响的织机,好像看着一个有趣的大玩具。
"嫂子,原来布就是这样织出来的。"
"是啊,先纺线,纺出来的线再织成布,然后再缝制成衣裳穿在身上。"
李信认真的说:"这可真不容易。"
"是啊,你在山庄的时候,也见过种菜种庄稼。种子种下去,等发芽,抽杆,开花结出果实,摘下来,还有脱去壳,烧熟了才变成饭。"
屋里有些闷热,阿福额上微微沁汗。天气突然热起来,御园中繁华如锦,蜂蝶嗡嗡。阿福走了一段,坐下来歇息。
淑秀去端了茶来,瑞云陪阿福说话,倒提起一件事来:"夫人可还记得会阳侯?"
"自然记得"
会阳侯家的青沅小姐差点就成了李固的妻子,阿福怎么会忘。
"前儿有人提起,会阳侯家有位小姐……还想和咱们王府做亲家呢。"
"什么?"
瑞云忙说:"那位小姐才一岁半……是想和咱们誉哥儿做亲。"
阿福才会意自己刚才是想岔了,忍不住也笑:"这也太早了吧。"
"这有什么早的,恐怕那些人有女儿人家,还觉得没和咱们王府指腹为婚,下手太晚呢。"
呃,这倒也是。
阿福自己曾经和刘昱书订过亲,那也是娃娃亲啊,实在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其实要我说呀,会阳侯家还有个好选择啊,等女儿再养大些,可是送进宫来做女官嘛……嘻嘻。"
这个女官的意思,其实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前头有几个皇帝的皇后,都是官宦豪族家的女儿,以女官的名义送进宫的,这和采选进宫的那些女子可不一样,进宫的地位可就够尊贵的。即使没有被皇上收了,三年之后再出宫,一样能找很好的人家。
"夫人看不中会阳侯家,别家也有好女孩儿的。"
阿福摇摇头:"我可不想这么早找儿媳妇,感觉自己一下子就老了。"
"哪能啊。"
"都要当人婆婆了,还不老啊。"阿福忽然想起来,瞥她一眼:"你不会收了哪家媒婆的好处了吧?这么替人说话。"
"哎哟,夫人怎么这样说,那我以后可不提这事儿了,您问我我也不说。"
正文 八十六 亲 二
"什么事儿问也不说?"
淑秀端了茶回来,还有两样小点心。
"没什么,"瑞云嘻嘻笑:"咦,这糕做的不错。"
"都是套模子蒸的,有什么好不好的,这会儿没什么新鲜果子,吃来吃去总是蒸糕炸酥糖酪这些,吃的腻腻的。"
"今天这个不怎么腻,我先在厨房尝过的,味道还好。"
阿福和她们分吃了点心,又喝了两杯茶,阿福笑笑:"这下好了,回去后倒省了再吃东西了。"
李固不在家中,阿福就随便对付一顿,吃什么也不太在意。
阿福在回去的车上有些昏昏欲睡。瑞云轻声唤她:"夫人,到家了。"
庭院里的花都开了,香气熏人欲醉,阿福身上有些潮漉漉的,内里的衣衫都粘在了背上,感觉特别不适。连同儿子一起洗了个澡,李誉在桶里胡乱扑腾,溅的到处是水,瑞云和淑秀身上都给泼溅湿了,嘻嘻哈哈的笑,拿布把他包了抱出去,阿福倚在榻上,头发一时没干,窗外头的香气一阵阵的被风吹进屋来,她迷迷糊糊的,仿佛看见朱氏进来,穿戴整齐,朝她招了招手,阿福说了声:"母亲怎么这会儿来了?快坐。"她伸手去拉,朱氏明明在眼前,可是这一拉却拉了个空,阿福忙追着出了门,可是门外繁花垂地,寂静无声,哪还有朱氏的人?
她蓦然醒了过来,头发还没干透,外面阳光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隐没了,天边闷雷滚滚,眼见要下雨了。
她问了一声:"什么时辰了?"
没有人应声,阿福坐了起来,捋了一把头发,喊:"瑞云?瑞云?"
外头有人推门进来,却是杨夫人。她神情有些焦虑不安,轻声说:"夫人,朱夫人出事了。"
阿福觉得像一盆凉水顶头浇下来,嘴唇张翕了两下才发出声音:"什么?"
"小丫头来回报,她原以为朱夫人和阿喜姑娘在歇中觉的,看到朱夫人的房门虚掩,所以进去看……结果看到朱夫人受了伤昏厥在地,急忙差人来回报。"
杨夫人本以为阿福一定会惶急难安,进门前已经预备好了说辞劝她,阿福定一定神,便下地穿鞋:"请了郎中么?让常医官过去,缺医缺药只管从王府出,王府若没有就去宫里找——"她看了杨夫人一眼:"备车,我这就过去。"
"夫人,夫人不要急,常医官已经过去了,情形这就会有回报。咱们两家离得近,不过一炷香的功夫,我嘱咐常医官最好能将朱夫人接回咱们王府来治伤调养。夫人放心,常医官倘若治的不精道我这就打发人去太医院去请擅长外伤的太医回来。"
杨夫人递过水,阿福接过来一口气全喝光,心里稍稍安定了下来:"受了什么伤?怎么受的伤?阿喜呢?"
"朱夫人是被刺伤的。阿喜姑娘……她不在家中,现在不知去向。"
杨夫人谨慎的观察阿福的神情。阿福比她预想的要镇定得多,吩咐了一句:"叫元庆来。车也备上。"
这种时候让她在府里等,她等不了。
这种时候阿福觉得时间过得特别慢,车也走的特别慢。心里像打翻了热油锅,烫得生疼,焦躁不堪。车拐进巷子,还没等停稳,阿福已经掀开帘子要下车。紫玫扶她下车,她的男人周遥领人将整条巷子都看守了起来,阿福迈步朝里走,院子里静悄悄的,也许是她的心理作用,她觉得院子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血腥气,让人心惊肉跳
"夫人。"
常医官迎出来,他并没有像杨夫人那样焦灼,阿福只看了他一眼,就觉得心朝下沉,一直沉下去。
"怎,怎么样了?"
常医官什么话也没说,阿福只觉得两腿一软,要不是紫玫淑秀一左一右搀着,她非倒下去不可。
"夫人……进去看看吧。"
阿福不知道自己怎么进的屋,屋里的血腥味儿更浓重,熏的人胸闷欲呕。朱氏躺在床上,面目是一种灰扑扑的颜色,说白不白,说青不青。阿福的目光朝下移,她想解开朱氏身上盖的薄被,可是她动不了。紫玫小心的扶着阿福,淑秀的脸色煞白,眼前的一幕和她曾经见过的另一幕重合了起来。浓重的血腥气息,被杀死的人……
"我到的时候,朱夫人已经没了呼吸脉搏了……流血太多……"常医官小心斟酌着词句,他心中暗暗叫苦。刚才听那小丫头回报,他已经觉得情形不妙,紧赶慢赶过来还是没有来得及。
杨夫人从后头赶过来,她与阿福没同时出门,吩咐过之后也随即坐了车过来,她抢上来一把扶住阿福,低声喊:"夫人,夫人?"
阿福恍如未闻,慢慢的朝床前挪了一步,这一步像是有千钧重量,第一步迈出去,第二步就容易多了。
她站在床边,俯下身看。
她有一瞬间想不起自己是谁,更不知道床上这人是谁,她为什么要在这里,到底这儿出了什么事情。
朱氏的样子好像……好像变了,她仔细的看,眉毛,眼,嘴唇,脸庞……像是朱氏,又不像她。
朱氏明明一直很好,身体也调养好了。是,人总会死,可是,在阿福心中,她没想过朱氏会死。
也许她觉得,这一世,这个作为她母亲的女人,是会长长久久的存在着的。
只要她在,她就有根,她就觉得有个可以安心的地方。
可是现在却一下子空了。
朱氏已经不在了。
阿福的手颤颤的伸过去,揭开盖在朱氏身上的薄被。
她胸口那里有大片的血迹,衣裳全让血洇染遍了,扎在胸口的刀是那种细窄而锋利的割绒线的刀子。不过两三寸长,整柄刀差不多都扎了进去,只有不到两分的短短的刀头露在外头。
阿福觉得耳朵里嗡嗡的响,好像很多人在吵嚷争执,吵得她什么也想不起,什么也做不了。
杨夫人觉得心中微微惧怕,她很少有什么惧怕的时候,哪怕是蛮人进京的时候,她仍然镇定自若的吩咐处置,她轻轻拉住阿福的手,喊了声:"夫人。"
阿福慢慢侧过脸来,眼神迷茫,竟然好像不认识她一样。
杨夫人心里惊惧,轻声说:"夫人,你哭出来吧,哭出来,心里就好受了。"
她话音未落,阿福身子晃了一下,软软的朝地下滑落。
正文 八十六 亲三
李固进门时头顶响了一声雷,雨未下,风先起来了。他脚步未曾停滞,匆匆朝里走,银线墨底绣着蛟龙盘云的披风在身后呼啦啦的抖动。元庆一路跟着,生怕他走的快会磕着绊着。
"夫人怎么样?"
"夫人还没有醒。"瑞云应着话,抬头看到跟在李固后头进来的不光有韦素,还有刘润,他穿着一身紫袍,神情气度都与当日在府中时大不相同。
李固没说什么,解开披风,元庆伸手接过。李固先前走的急,现在却慢慢挪动脚步,扶着门慢慢迈进了屋,反手要合上门的时候,李固轻声吩咐:"去把小世子抱过来。"
他的世界一团漆黑,听着她细微的呼吸声,就在不远的前方。
他缓缓走过去。
皇帝去世的时候,他也跪在床前,皇帝已经弥留,只是最后偶尔会清醒一小会儿,身旁的人急促的催问皇帝大位定属,他只想,他已经没了母亲,现在又要失去父亲。
就算握着他的手,握的再紧,也留不住那具身体中匆匆流逝的生命力。
他听到父皇微弱细促的声音,唤李信过去,轻声交付了一句话,其他人都叩头应名。父皇昏厥过去,后来又清醒了一次,让他靠近前去。
其他人都退出寝宫,李固听到了掩上门的声音。
李信的小手扯着他的手,让他的手和父皇的手握在一起。父皇的手冰凉而无力,李固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感觉父皇的手颤抖着,伸过来,抚摸他的眉眼和脸庞。
父皇说对不住他。
对不住他的母后,也对不起他。
"大位……原本你是最适合的,可是……"
"父皇放心,弟弟聪明早慧,他……"李固顿了一下,说:"我也会尽力做好份内之事。"
皇帝咳嗽过,声音比刚才更低,对李信说:"你们兄弟俩……要好好的,互相照应着,把祖宗基业……把这万里江山守好,传下去……"
李固哽咽着,他硬忍着不哭出声,憋的气噎阻喉,不停的抽气。
他在黑暗中,送走了父皇。
小的时候他最想看到光明,后来——后来他不再抱有幻想。只是……
只是有的时候,他仍然会渴盼着,上天能让他看到,哪怕只有短短的瞬间。
看到他的亲人,哪怕是永诀时的最后一眼。
李固的手在床边摸索,把阿福的手抓住,握在自己的手心。
这样做,他觉得心里稍微踏实了一点儿。
杨夫人将李誉抱了送来,李固接过来抱着,李誉还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看到李固呀呀的喊着,很兴奋。
杨夫人低声说:"常医官说夫人不要紧,很快会醒。有安神的药,已经煎了,不过吃不吃都不打紧。"
李固点了点头。
杨夫人缓缓退出去,内室的地下铺着毯子,绵软沉厚,踏上去没有声音。
李誉扯着阿福,模糊不清的喊着娘。
阿福觉得整个人像是沉在深水里头,不上,不下,摸不着顶触不着底,喊不出声,也抓不住任何东西。
手指有点微微刺痛。
这点痛不够让她清醒。
可是她听到了儿子的声音,儿子在喊她。
阿福含混的问:"谁?"
李固声音低沉柔和:"是我,还有儿子。"
李誉扯阿福:"娘,娘。"
阿福瞧出去的人影是模糊的,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彻底清醒过来。
"你回来了?"
"嗯。"
阿福撑着想坐起来,李固抱着她,让她靠在自己身上,李誉有了娘就不要爹,爬过去挤在阿福怀里头,把玩着她襟口系的梅花扣,一个人很能自得其乐。
李固什么也没说,只是抱着她,这么安静的坐着。
有水滴落在他的手背上,他觉得那滴水好像很烫,烫的他觉得手背,还有心里,都跟着刺刺的疼起来。
怀中的阿福肩膀颤抖,她用力揪住他的衣襟,紧紧咬住唇,眼泪簌簌的落下来。
李誉看着阿福哭了,也有点愣了,他安静下来,堪堪母亲,又看看父亲。
刘润在外面已经把事情从头细问了一遍,朱氏被杀,阿喜失踪,小丫头当时慌的什么也顾不上,知道朱氏死了,更是吓的掉了魂儿,说话颠三倒四夹缠不清。还是庆和说的清楚明朗,讲了下午赶到朱家时的情形。而且,朱家已经勘察过,朱氏的首饰盒子没了,还有朱氏平时放钱的小箱子也空了。
"还有什么?"
庆和停了一下才说:"刺死朱夫人的那柄绣线刀,是阿喜姑娘的。"
"那个丫头就什么也没听见吗?做饭的婆子和看门的老头呢?"
"看门的老头前几日病了,回家休养不在,做饭的婆子一天啦做两顿饭,别的时候也不在。那个小丫头说在门口看货郎担子,一点儿也没听见屋里动静。但是……她说,阿喜姑娘从回来之后就总有点儿让人害怕,看人直勾勾的,眼光跟刀子一样……"
"杀人的应该不是她。"刘润并没犹豫。
"怎么说?"
"那刀子很小,凭她的力气刺不了那么深。"
也对。
庆和点点头,阿喜重病之后那样瘦弱,风一吹就倒,恐怕给她把菜刀她也杀不了鸡,更不要说用那样一柄小刀杀人。
"那会是谁?阿喜又去了哪儿?"
"虽然人应该不是她杀的,可与她一定脱不了干系。"
"那,现在怎么办?先回禀王爷?还是……"
"韦公子,这事要麻烦你。命案在下晌,现在要找杀人的和朱姑娘二人,这良人可能是一路,也可能分开。朱姑娘走不得路,要么他们就会找地方隐蔽起来,要赶路出城的话,应该会雇车,这样走的就不会很快,更何况现在下了雨……"
韦素点头说:"我明白了,我这就去办。"
下雨他们不好缉捕寻找,但是同样,雨也会阻碍杀人者的逃亡之路。
"唉,真是……"庆和小声嘀咕:"朱夫人就不该心软,把那个朱姑娘一接回来,结果等于给自己接回来一张催命符。夫人还提醒过,只是……"
刘润像是没听到,他站在廊下,窗上的光透出来,窗纱厚密,透出来的光带着一点米汤似的白。
他心中有许多感慨,复杂的混在一起,无法形容。
正文 八十七 雨一
阿福搂着儿子,昏昏沉沉间听到李固轻声说:"你歇一会儿,我去去就来。"
她不知道自己答应了没有,好像是答应了一声。
耳边可以听到细雨沙沙的声响,阿福觉得迷迷糊糊的,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也不知道外面是什么地方,什么时候。
她想起小时候,她是带着前世记忆出生的,所以,婴儿时候的记忆她也有。
她记得朱氏抱着她,哄她,唱的歌儿真是好听。
让她惶恐的心慢慢的平静下来。
"小鸟小鸟慢慢飞……"
慢慢飞……
朱氏年轻时候相貌很好的,尽管没有好看的衣裳珠饰脂粉来衬托,她还是很秀丽,爹爹那时候也很年轻,阿福记得她躺在朱氏怀抱里,睁着眼看这个陌生的世界。
"这丫头可真乖。"
"娘的乖囡囡,不要哭,不要闹,好好吃,好好长,长成一个乖宝宝……"
她一开始那样慌乱,可是,日子一天天过去,她渐渐平静下来。她认命了,她开始打量这个世界,用眼睛看,用耳朵听,用稚嫩的小手去触摸。赘饰抱着她在院子里晒太阳,把鸡蛋省下来给她蒸了吃。
那时候,一切都刚刚开始。
一切都显得那样温馨恬然。
阿福没想过,朱氏有一天会离开她。
不,应该说,她从来不去想。
是的,人都是这样的。
满足于现在,不去想失去时该如何。
日子一天天过去,她在长大,她对朱氏从一开始的依赖,渐渐变成了一种很奇异的心理。
血缘上,她是母亲。
可是心理上,她像个大姐姐。
但是,她们是亲人,世上最亲近的关系,就是母与子。
爹还在的时候一切都好,日子过得虽然不怎么富裕,可是有吃有穿,一家和美。朱氏那个时候最漂亮,身上穿的整齐,头上戴着绒花。她的眼睛明亮,腰身柔软,勤劳的操持家务——
阿福想,那时候,她是幸福的。
只是,她的幸福太短暂了。
爹去了之后,办了后事,家里的日子就窘迫起来,朱平贵那时候年纪也不大,朱氏又不太懂得店铺的事情,有一年冬天家里连米都吃完了,朱氏不得不厚着脸皮去那位素不亲近的姑妈家借贷。她带着阿福一起去的,阿福听着那个女人对她冷嘲热讽,朱氏忍耐着,最后拿着几十个钱,一些糙米出了她的家门。出门不远,她在街角的僻静处哭了一声。可是抹完了泪,她带着阿福回家,浑若无事一样,做饭,洗衣,打扫,照顾三个孩子……
阿福从那时候起,就特别勤快起来,什么都学着做,灶下的活也做,打扫屋子收拾院子也做,洗衣缝补什么的都学得特别快。
阿福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想起那些事情来。
后来,后来的事……
阿福想,这不是朱氏的错。
她想做一个好妻子,好母亲,她想抬头挺胸的站在人前,她尽力想把一切做得完美,但她只是个弱女子。
然后,她去了。
阿福想,她真没有享过什么福。她孩童和少女时代给人做婢女,后来主家败落又被发卖。在朱家,她也只过了短短的一段好日子,阿福的爹一去,那段昙花一现的幸福就消逝无踪了,留下的只有穷苦和辛劳。
阿福抱紧了怀里的儿子。
李誉动了动,小声咕哝着。
李固从屋里出来,刘润低声问:"夫人如何?"
"哭累睡着了。"李固的肩膀尽湿,元庆取了袍服来为他更衣,李固摆一下手,元庆退了开去。
"怎么样?"
"人已经找到了。四邻都已经查问过,有人说有个面生的货郎这两天在朱家附近转悠,可是又不敲梆卖货。有个孩子说今天又看到那个货郎,他进了朱家……我着人一路查下去,他们还没出城,就在城西藏着。"
"那还等什么,即刻动手。"
刘润应诺了一声转身去了。
外面雨声细密,廊下灯笼摇摆不定,李固脸色晴阴不定,一杯茶从烫热变作冰凉,外面传来脚步声响。
"王爷,人带回来了。"
李固点了一下头,刘润挥退旁人,将那捆成粽子样的一男一女带进屋中。
女的是阿喜,男的是史辉荣。
阿喜目光呆滞,似乎对眼前的一切都没有感觉。史辉荣脸色煞白,他刚才反抗被踢了几下,不知道骨头断没断,只觉得疼得厉害。
"朱夫人是你杀的?"
李固声音不高,但是就像一刀横在喉间,那种威势压迫令人觉得呼吸不畅。
史辉荣上下牙关打起颤,说不出话。屋里的光亮令他觉得眼前发晕,他只知道这一次必死无疑。
阿喜好像慢慢回过神来,她瞪着一双惊惶的眼睛,看到李固,看到刘润,她的目光在屋里巡梭,似乎还在寻找谁。
"我,我姐呢?我要见她。"刘润冷漠的看着她。
他感觉到有点不对劲,但是,又说不上来是哪儿不对。
史辉荣的相貌——
李固当然发觉不了,他是看不到的。
但是刘润能看到。
史辉荣生的,有些像一个人。
眉眼,身量,甚至动作神情都有些像。
他像那个驸马萧元。
上一次史辉荣私拐阿喜之后刘润没能收拾他,东苑提事那边把人接了去。那会儿刘润无暇多想,可是后来的那些事情……
他在李固耳旁轻声说了两句话,李固的眉头皱起,神情看起来更加严肃。
"你和萧元,是什么关系?"
"萧元?"史辉荣的样子就像一只待宰的羔羊。
他诚然不是善类,也绝对不是胆小怕事的人。可是这会儿不同,和之前哪一回都不同。他从来没有觉得危机如此迫近过,死亡就像头上那灯笼穗子投下的阴影,摇摇幢幢,也许下一刻就会将他彻底吞没。
"我不认识什么萧元……"
"你最好还识相些。"刘润声音听起来淡淡的,可是话中的寒意让人不寒而栗:"我不想多费事,你肯定也不想试试什么叫生不如死。萧元,也可能他本来不叫这名字,长相和你有几分想象,比你恐怕要小着几岁的人。"
"啊,我,我知道。"史辉荣额上汗涔涔的,抢着说:"他原来不姓萧,萧是后来改的姓。我和他,和他是姨表兄弟。"
是了,应该是如此。
"他的事,你知道多少?"
史辉荣咽了口口水:"他和我一起来的京城,我们一路从南边过来,也偷,也骗,也抢过……他生的最好,总是能骗得那些有钱人家的姑娘自动送钱给我们使。还有梨妹……"
"梨妹是谁?"
"是他未婚妻,长的特别漂亮,我们走的一路上她都用泥涂了脸的,怕人打她主意。他们订过亲,可是两家人都死光了,就只剩了他们两个。我们到了京城之后,他俩就和我分开了。我也就是上次,上次见过他一次。他让我不要再留在京城,让我回南边儿去。他,他的事情我都不知道,我就从他那儿拿了一点钱……"
李固点了一下头。
梨妹……梨妹大概就是玉夫人吧?
刘润让人查过,玉夫人的户籍与阿福的原籍竟然离得还不远,而且她们都是那一批采选入的宫。阿福是做的宫女。玉夫人户籍上报的身世来历并无破绽,她的品貌被宫中派出的采选使一眼相中,便成了待选的美人。
"你拿了钱,为什么不离开?"
史辉荣没答,刘润替他说了:"他赌。"
仗着好皮囊,骗的都是女子的钱,一转眼就送进了赌局里。他在骗术中的好运气并不代表他的赌运也一样好。
李固又问了几个问题,确定他的确不知道更多,又绕回了第一句话上头来。
"你为何要杀朱夫人?"
"不不,我不是想杀她,我不是有意的。"史辉荣涕泪齐下,连连求饶:"我就是想拿些钱和首饰,谁知道她会突然进来,我怕她叫嚷,就想捂她的嘴,她拿了一把绣线刀……我也不知道那刀怎么就……王爷饶命,大人饶命,我只想拿点钱的……"
阿喜忽然尖叫一声:"不是我!不是我!我没杀人!别找我!"
当时的情形虽然李固和刘润没看到,却能想象得出来。
"你怎么知道阿喜回了家?又怎么知道朱家在什么地方?"
"我……我原是一直留意着王府的,后来才渐渐打听着她在庵里,这两日才被接出来……"
和萧元,玉夫人有关,这个人倒不忙着杀。
刘润吩咐了一声,有人来将史辉荣带了下去。
留下阿喜一个,她更加恐惧,整个人缩成了一团。
"阿喜姑娘,你知道,朱夫人是怎么死的吗?"
她连连摇头,身子朝后缩:"不,我不知道,我没看见!我没杀人!我没杀人!"
"是不是史辉荣杀了朱夫人?你看到什么了?今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刘润的问话一句比一句紧迫,阿喜抖如筛糠,又是哭又是哀求,一句整话也说不出来。
"她这是什么了?"
"恐怕是受了惊吓。"
看来这会儿是问不出什么来了。
刘润视线朝下落,看到阿喜的手上缠着一块布,上头还有血渗出来。
她的手上也有伤?刘润记得刚才去抓人,她并没有伤到,直接绑了就来了。
刘润把她的手扯起来,那是刀子划伤的口子。
正文 八十七 雨 二
刘润的目光带着让人战栗的穿透力,仿佛对事情所有的真相与细节都了然于胸。
阿喜抖的太厉害,屋里那样安静,除了外面的雨声,可以清晰的听见她的牙齿打战格格作响。
下午的事情,她后来再想,也想不清楚是怎么发生的,她守在院里门口,却没防着朱氏从邻家菜园子的门直接进了后院,听到屋里的声音她急忙进去,朱氏和史辉荣已经撕打成一团了。
后来……后来呢?
她只知道朱氏突然就不动了,她骇然松开后朝后退,朱氏瞪着眼看她,伸出手,好像想抓住她。
她又了退了一步,朱氏抓了一个空,颓然的倒了下去。
"我没杀人,真没有杀人……我没杀她……"
可是,真没杀吗?
她说不清,越回想当时的事,就越觉得脑子里一团乱。史辉荣没站在朱氏面前,和朱氏正对面的是她……刀子是怎么从朱氏手里被夺到她手里的,又是怎么在挣扎撕打中刺进了朱氏的胸口……她真的不知道!
她只是不想再被送回庵里去!她没想杀人。
史辉荣跟她将他也被王府狠狠教训了,险些就丢了性命,他说他一直忘不了她,可是没办法把她从那庵里救出来。她只是想和他一起离开这里,只是这样而已……
朱家已经容不下她,连朱平贵都对她再也不亲近。
当时的情形到底如何,刘润心里已经明白七八分。
阿喜也被拖了出去,李固捏着茶碗的手不知不觉越收越紧,杯盖与碗沿错着发出声响,他把茶碗放下,半天没说一句话。
"你今晚也回不去了,先住下吧。"
刘润点了下头:"夫人那里……这事要怎么说?"
第二天早上雨还未停,李固一夜没睡的踏实,雨声中远远传来鸡啼鸟鸣,跟着便是急促的脚步声,元庆在外面叩门:"王爷,王爷。"
阿福还没有醒,瑞云忙去开了门:"小声些,夫人和小世子还睡着呢。"
"快快,来客人了。"他喘得急,喘过口气来,急着说:"皇上来了。"
"什么?"
"皇上来了,就带了几个人!快禀告王爷!"
瑞云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可是李信已经进了宜心斋院门。他穿了件石青色的袍服,身后唐柱撑着伞快步跟着。
李固还未梳洗,听了回报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可是李信脆生生的喊了声:"哥哥,"人已经迈进门来,左右顾盼:"嫂子呢?嫂子没事吧?"
李固顾不上说别的,沉声说:"胡闹,你怎么出宫来的?就带了这么几个人?"
"今天没朝会……"
"你出来,韦校尉知道吗?"
李固板起脸来,不怒自威的气势让李信也心虚起来:"我……我就是不放心嫂子。她没太伤心吧?杀人的抓住了没有?"
李固没被他给糊弄过去:"韦启不知道你出宫?"
"我……出来的匆忙……"
李固点点头,没再说什么,可是那神情分明是在说:"这事儿不会这么算完。"
屋里头阿福声音有点哑,低声问:"谁在外头?"
怀里李誉也醒了,呀呀出声。
李固刚说了声:"是皇上来了。"
李信已经等不及,掀起帘子就跑进了内室。
阿福看东西有点不太清楚,眼睛肿的厉害,火烫烫的疼。喉咙里像塞了砂团,说句话都费劲儿。李信扑了上来,一把抱着她:"嫂子,是我!"
阿福还没彻底清醒,一时间还没想起李信早已经不住在成王府,顺手抱着他,问了声:"怎么起得这么早?"
李信的脸贴在阿福脸上,轻声说:"嫂子,你别太难过。父皇去的时候我也很伤心,可是我还有哥哥嫂子,还有好多人陪着我,我这么想着,就觉得心里不那么难受了。嫂子,你也别太伤心了,你还有哥哥,有小月亮,还有我……大家一起陪着你……"
阿福的眼睛已经干涩刺痛,泪流得太多太凶,可是现在听着这样稚气又懂事的话,心中的酸楚伤痛一起涌上来,她抱着李信,眼泪一滴滴的落在他的颈间发间。
淑秀过来将李誉抱开,李固慢慢在床沿坐下来,李信有些手足无措,扯扯他的袖子:"哥哥,你劝劝嫂子。"
"没事……"阿福拭着泪,轻声说:"我没事儿了。"
她声音哑的厉害,瑞云端了一盏茶过来,茶水清甜里带着微微的涩意,回味却甘醇,水喝下去,喉咙顿时舒服了不少。
外面还在下雨,阿福定定神,问李信:"皇上怎么来的?"
李信苦起脸:"我不放心嫂子,所以就过来了。哥哥刚才已经训我了,嫂子就不要再说这个了。"
阿福摇摇头:"下次不可这样。"
她的声音里透着疲倦悲伤,李信心里发酸,头靠在她怀里,小声说:"嫂子,你可不能抛下我们不管。"
"傻话,我能去哪儿啊。"
外面的潮意透进屋里来,身上有些微微发冷。
阿福的反应比平时迟钝的多,伤痛太巨,让人的知觉感觉都变得麻木了。可能是痛过了头便不觉得太难受,也可能是人会本能的自我保护,不让神经始终处于最敏感的状态时刻承受伤痛的折磨。她木然的穿衣,梳头。孝衣才收起来没有多久,又穿在了身上。镜子里的她苍白得像个鬼,两眼通红,脸颊浮肿,嘴唇干得裂了口子,看起来恍惚呆滞,仿佛被抽去了精魄神魂一样。
李固站在身后,他手缓缓的摸索着,放在她肩上,他的手温暖有力。阿福望着镜中他的样子,沉静,温存,他可以包容她的一切,就是天塌下来,他也会替她担着。
阿福的手缓缓抬起来,盖在他的手背上。
她的指尖冰凉,李固觉得心里发酸发疼。如果可以,他愿意替她撑起一块天,替她挡住所有的伤害。
可是现在他却没有办法,让她摆脱丧母之痛。
"杀害朱夫人的凶徒,已经抓住了。"
阿福慢慢的消化这句话,忽然挺直了背,紧紧握住他的手:"当真?是谁?"
"史辉荣欲和阿喜私逃,搜索家中财物时朱夫人恰好回来撞见了他们……"
阿福无神的眼睛,慢慢的有了焦距。憎恶的光亮让她不知道从哪找回了力气,一下站了起来:"他们在哪儿?"
八十七 雨三
如果没人事先告诉她,阿福真不敢相信这就是阿喜。
她脸色黄瘦,和过去的样子已经完全不一样,蓬头垢面,缩成一团,抖个不停。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冷静的让自己都吃惊。仿佛有另一股力量,不属于她的力量,在支撑着她的身体。
"阿喜。"
她没有反应,阿福又喊了一声:"阿喜。"
阿喜抬起头来,眼睛茫然的看着她,过了一会儿才认出来阿福,她嘴唇直抖,瞪着她,就那么直愣愣的,眼睛都不眨。
阿福问她:"是你和史辉荣,杀了母亲?"
"我没有,我没有杀人……"阿喜喃喃的说了这句,忽然想起什么,大声说:"她不是我母亲!"
阿福觉得五脏六腑都被一只大手紧紧攥住,她觉得疼痛,还有,想要呕吐。
她压住那种感觉,冷冷的说:"你不愿意喊她母亲,你心里怀恨她,所以杀了她?"
"我没杀人!"阿喜的声音尖锐起来,像一把刀子划过人的耳膜:"我没想杀她!从头到尾都是她对不起我!她把我送到不见天日的地方受苦!我在那里过的是什么日子你知道吗?叫天不应叫地不灵,那儿的人都是疯子!她何曾把我当成她的亲生女儿!"
刘润看了她一眼,转头看阿福,目光从冰冷锐利变成关切温暖,用不了一刹那。
阿福看着她,阿喜的手像枯瘦的鸡爪,眼睛里的光亮有嫉妒,有仇恨,有恐惧,有恶毒……没有悔恨,没有理智,没有悲伤……
"我知道你一直觉得,是我娘占了大娘的位置,抢了爹,抢了原该属于你的东西……可是我娘进门时大娘已经病重。这些年来,娘对你……"阿福住了嘴,没再说下去。
她忽然觉得自己在白白浪费时间。
她要质问阿喜什么?又要向她解释什么?
难道她还指望听到阿喜痛哭流涕,解释她并非故意伤害朱氏?还是她会痛苦求饶,对做过的事说过的话追悔莫及?
阿福也说不清。
她的目光从阿喜身上移开,望着雨中的庭院,雨快要停了。
阿福不再问她,阿喜却好像比刚才要冷静多了,她盯着她,似乎要从她脸上寻找到什么重要的信息。
阿福脸色苍白,刘润轻声问:"还要不要问史辉荣的话?"
阿福只是摇摇头。
"带她出去吧……该怎么办,依律办事处置就是了。"
她想站起来,可是两腿有些僵硬麻木,刘润伸手扶她,觉得她手上一点温度都没有。
李固走了过来,刘润退了半步。
"没事吧?"
阿福靠着他,觉得力气稍微回来了一些。
她胸中的恨意和痛楚,变成了巨大的无奈,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就算她现在把阿喜杀了,朱氏也不能再活过来。
以后再也看不到她的面庞,听不到她的声音,想和她说句什么话,她却再也听不到……
死亡只发生在一瞬间,可是永诀的伤痛却留存的长而远。
刘润的目光从阿喜脸上掠过,不像昨晚那样锐利冰冷,漠然的像是在看一个死人,对死人,自然不用投注多少精神。
阿喜在异样的精神亢奋中,依然感觉到那目光的可怕之处,机灵灵的打个寒战,汗毛全竖了起来。
巨大的绝望笼罩下来,她想说句什么,但是嘴唇哆嗦着,发不出声音。
她忽然感受到了真实。
朱氏死了!真的死了!
她和史辉荣……他们都难逃一死!
没人帮得了她,没人救得了她。朱氏死了,朱平贵也不在,没人替她撑腰做主,她也要死了!一定的,一定会死!朱氏是阿福的亲妈,阿福不会放过她!这个王爷,还有,还有这些人,他们都要她死!
有人抓着她的手臂要拉她出去,阿喜不知道哪来的力气,她萌的向前一挣,尖厉的叫着:"别碰我!我不想死!都别碰我!"
阿福慢慢转头朝阿喜看过来,可是,好像根本没有看见她,就像她不存在一样。
李固揽紧她:"我们走吧。朱夫人的后事得好好料理。我已经派人出去传信,只是……恐怕平贵他是来不及从南边赶回来了。"
阿喜也一下子想起了朱平贵!
不管怎么说他也是她的亲哥哥!他们是一个娘生的!朱平贵一定不会让她死的!
"我要找我哥!你们别想就这么弄死我!我哥不会答应的!我哥一定会救我的!你,你们别得意!我没杀人!我哥回来一定会帮我的……你们都该去死!那个女人早该死了!你们这对母女都不是好东西!你们都该去死……"
她被一左一右的架住,犹自挣扎不休,又叫又喊,像落进危境的野兽,拼了全力疯狂的挣扎以求脱命。
阿福慢慢走了过去,相距几步远,她走到阿喜身前,抬手狠狠扇了她一记耳光。
这一记耳光,特别的响。
阿福的手震得发麻,然后犯疼。
阿喜被打得懵了,她愣愣的看着阿福,似乎从来不认识她,今天头一次见到,头一次认识这个人。
直到被拖出去,阿喜似乎也没能醒过神儿来。
"怎么样?"李固握着她的手,有些焦急:"你这是何苦。她的罪孽必会得到惩治。你别气坏了自己。"
阿福没出声,李固心里更觉得不安。
她呆呆的看着自己的手,过了一会儿,才慢慢说了句:"我早该打她的,现在,已经是晚了。"
她的声音虽然低,可是她出了声,李固便放下一半心事。
朱氏的灵堂已经布置起来。朱平贵不在,朱家没有别的族亲可以操持此事,成王府出面,丧事办的简单而隆重。
朱氏已经装裹好收殓入棺,阿福看着那个巨大的奠字挂在那里,只觉得心里像烧过大火的余烬,哀痛沉淀下去,而浮涌起来的是什么,她却说不清楚。
李信再不放心,还是被刘润强带了走,几乎是一步三回头的被押回了宫。阿福跪在灵前,眼里干涩的已经流不出泪来。
她在心里唤了一声娘。
小时候她这样唤,朱氏总是会应一声,有时候会回她一声,阿福。
阿福你多穿些,今儿天冷。
阿福你要好好的,不要淘气。
阿福……
阿福……
外头的风吹着幡摇帘摆,没烧尽的纸钱从头顶轻飘飘飞过,不知道被刮到什么地方去了。
阿福又在心里喊了一声娘。
她知道此后再也不会有人答应了。
正文 八十八 是非 一
史辉荣窝在那里一动不动,阿喜与他没有关在一处,这里静的要命,他敲过墙,墙极厚实,就算拿大锤来夯也未必砸得出个坑洼来。
王府的人没动手折磨他,一日两餐,还有水也没少给。除了被李固问过那一次话,再没人理会过他。
王府现在……应该在办朱夫人的丧事吧?
办丧事必然要用许多人……
他蜷的腿麻了,换了个姿势。
远远的传来一声门响,在这死静死静的地方听起来特别清晰,他激灵一下,脖子一伸,随后又缩了回去,和看起来和刚才一样。
来的人脚步声轻快,走到栅门前停了下来。隔着一道铁栅,那人不出声,史辉荣也不抬头。
"行了,别装了。"刘润负手站在那儿,他穿着内宦的服饰,可是这穿在旁人身上显得那样恭和顺服的衣裳,穿在他身上就显得有一股傲然不群的意味:"你装出怕死的样子,装得也不像。"
史辉荣慢慢抬起头。
刘润嘴角噙着一丝冷笑:"到了这个时候,你是不是觉得左右都是一死,没什么好怕的?我来告诉你,有的时候,活着绝对比死了更可怕,你信不信?"
史辉荣没有露出他昨天在李固和刘润面前的那副惶恐之态。他盘膝坐着,静静的看着刘润,嘴闭的紧紧的。
"你觉得奇怪不奇怪,你知道你是哪里露出的破绽么?我告诉你,若是我们王爷眼睛能看得见,也绝不会让你蒙混过去——萧驸马。"
史辉荣还是坐在那儿,脸上没有表情,但是背却慢慢的挺直了。整个人像一把要出鞘的剑。
"史辉荣当时是我捉的,又被东苑提事府的人带走。后来再见到萧驸马,我当时就觉得,萧史二人虽然不同姓,可是眉目身形都有想象之处。不光我,我们府中其他人也都有这种感觉,只是他们多半没直接与萧驸马讲过话,和史辉荣也没真正的面照面过。要不是这样,认出你的人只会更多。我要没猜错,在宫中那个被杀的,后来尸身当作萧驸马被收殓的,才是真正的史辉荣吧?你和你真是兄弟吗?"
史辉荣,或者说,是萧元,他转开头看着一旁的石墙,轻声说:"阿虎是我亲弟弟。"
阿虎是那边山族人常取的名字,一个寨子里,喊一声阿虎,说不定倒有七八个应声的。
刘润就拉过一张凳子坐了下来。
"玉夫人的事,你的事,史辉荣的事……还有,朱夫人的事,这些我都并不关心。我只想问,你给皇上的下的,是什么毒?"
萧元忽然笑了:"你怎么会对这个关心?"
刘润也笑,他从怀里摸出一个小纸包来:"是不是和这个一样的毒?今早王爷吩咐我要多留心朱家,只怕这事情另有蹊跷。果然就让我逮着一个下药的。这一包药要是下在茶房的茶叶里头,那喝茶的人,包括王爷,夫人在内,甚至来往吊唁的其他宾朋,可都要糟糕了。可惜的是,他刚想动手就被捉了。萧驸马,这消息你听到之后,觉得失望吗?"
萧元的脸色慢慢变了,他眼下头的青筋突突的跳。
刘润不慌不忙,他斜看着铁栅,一根一根数过去。
一十九根。
王府里这间石屋一直空着,头一次派上用场,可真是不亏,关的就是一条大鱼。
萧元缓缓的吐出一口气。
事情没如他预想中发展,不独这一件。
他苦心孤诣,每一件事都是筹划了又筹划,但是每件事都脱出了他的预料。
从他成婚的那天,玉夫人被杀的那件事开始——一直到他又找到阿喜,想谋算成王府,却被朱氏撞破,害了她的命。另安排人想趁治丧混乱时下毒,也被拦阻了。
始终有人,有股力量在阻碍他,每件事情都偏离了原来的预设,
难道真是老天不佑他?
"我也有件事,想问你。"
刘润好整以暇,先抛出问题:"你给皇上下的,也是这毒吗?"
他把玩着手里那个小小的药包,放到鼻端嗅了一下,看着萧元的目光带着不动声色的锋锐。
"不是,这种毒见血封喉,毒性至烈。说到皇帝那件事,我都不明白,我下的是慢性毒,先体虚,再咳血,起码会拖上两年才要人命。至于皇帝为什么突然间暴毙,我到现在也不明白。"
刘润点点头。
是啊,对萧元来说,皇帝死的也很不是时候。
"我也有一句话想问的。玉夫人——是你们下的手吗?"
"不是。"刘润站起身来:"我们没杀她。"
致皇帝于死地的毒不是萧元下的,可是——也不是自己下的。
在用药用毒的事情上,他可比这些外族人更精于此道。
他觉得眼前出现了一团迷雾,什么都看不见。
不是萧元,也不是他自己。
那是谁?还有谁有这个本事?有这个机会?
他突然想到一个人。高正官!
刘润加快脚步从那间石屋出来,外头雨已经渐止,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泥土气息。
他缓缓吁了口气。
李固虽然看不见,但是他却一点也没有猜错。
李固站在一旁:"是他吗?"
"是他。"
"他与我们李家可真是仇深似海啊。"李固的话差不多都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还问出什么了?"
"他左右是个死,旁的话是不会多说的,对这种人软的硬的办法估计都不顶用。不过他刚才倒还问我,玉夫人是不是我们杀的。"
"我们杀她?你怎么说的?"
与夫人这件事差不多成了一件无头公案了,当时为这事儿东苑宫禁紧张之极,皇帝震怒,李馨成婚的喜庆气给冲得半分不剩。
"这也没什么好隐瞒的,我告诉他不是我们。"
静了一会儿,刘润轻声问:"怎么处置他?"
"他不是喜欢下毒么,"李固轻声说:"只是这死法太便宜了他。"
阿福一身缟素,她有些茫然的转头朝外看。
来吊唁的人不算多,韦素和高英杰来过了,还有几个与李固私交甚笃的宾客也来了。这事外面的人多半不知道,来的人不多。
外头又有人进来,在灵前上香行礼,阿福木然还礼。
她抬起头来,目光和那人正对上。
"刘……"
那人穿着一身素服,是女婿的打扮。
阿福几乎认不出他来了。
刘昱书。
阿福印象中,他还是个腼腆少年。最后一次见面是什么时候?好像……隔得太久了,从她离家上山去,他们就没有再见过面。后来她又进了宫,再后来……
人的离合际遇真是奇妙。
阿福曾经以为自己会和这人成亲,生儿育女,一起过一辈子。
两人相隔只有几步,中间却隔了数年光阴。
他好像高了,不再是当年模样。生活催得人变老,时光在脸上刻下沧桑的印记。
"多谢你今天过来。"
刘昱书沉默了一会儿,轻声说:"你多保重,要节哀。"
"我知道,谢谢你。"
刘昱书左右看了一眼:"阿喜呢?"
阿福愣了下,一时没回过神来。
"朱……朱夫人前两天差人送了信给我,讲的是我和阿喜的事情……现在说这个是不太合适,不过……"
阿福定定神。
是了,刘昱书还不知道,阿喜她做了什么。
可是,阿福也真的说不出口。朱氏就是因为阿喜而死,很可能还是她亲手所杀。
阿福觉得眼前一阵恍惚,淑秀急忙扶住她:"夫人,夫人你没事吧?"
阿福缓了两口气:"我没事。"
瑞云急忙端了茶过来,阿福跪得双腿木麻,起身时全靠她们扶着,腿脚几乎没了知觉。
阿喜……阿喜的事……她真不知道这话要怎么说出口。
"阿喜她……是不是身子有什么不妥?朱夫人生得什么病?前几天的信中还没有提起,去得这样突然……"
刘昱书想岔了,他见了许多亲人长辈去世,子女家人因为侍疾而体弱,再哀伤过度一病不起的。阿福看起来也摇摇欲坠,一副难以支撑的样子。阿喜她,多半……虽然不是亲娘,可是毕竟是朱氏抚养她长大的,对她一贯又宠溺关爱,朱氏突然去世,她是一定难过的。
李固不知何时走了过来,瑞云退了一步,李固伸过手来,摸索着挽住了阿福的手。
她的手冰凉。
"还成吗?你该到后头歇一歇。"
阿福微微点头,想起李固还不认识刘昱书,她轻声介绍过,刘昱书向李固行礼:"草民刘昱书,见过成王爷。"
"不用多礼。"
李固知道阿喜曾经嫁做刘家妇,嫁的就是这人。
他也知道前头和他夫人订婚的就是这人。
他瞧不见这人的样子。
虽然知道阿福和他没什么,可是心里……想到这件事,总是有些不舒服。
这人声音听起来也是读过书的人,温文有礼。
刘昱书又问了一次:"阿喜……她没事吧?"
没事?她怎么会没事?
她不光有事,还有的大事。
虽然在这件事中她也是被利用的,可是于情于理于法,不管从哪一点上说,她也都逃不开罪责。
但这件事实在是家丑,对刘昱书要说这事……
李固也觉得无法说出来。
正文 八十八 是非 二
这个难题是刘润接了过去。
正好刘润和刘昱书还曾经认识,有过交往,说起话来也方便一些。
不知道刘润会实话实说,还是用更巧妙的借口将这事掩盖过去。阿福顾不了那么多,她连接数日都精神恍惚,连儿子撒娇也不能让她振作起来。
李誉还不懂得,姥姥去世了是什么意思,可是孩子是最敏感的,家中人人情绪低落,阿福悲伤沉郁,他也跟着没精打采,胃口变得很差,小脸儿瘦了一圈,看的人人心疼。
淑秀端了一碗汤来给阿福,盯着她喝了,轻声说:"夫人伤心,可是总得为孩子想想。小世子这些天可都没精神也不大肯吃东西。"
阿福打起精神,应了一声:"我知道。"
知道归知道,可是悲伤仿佛拧成一条绳子,紧紧捆在身上,不是说抛就是抛掉的。
朱氏的灵柩无论如何不可能等到朱平贵回来了。就算天气没有像现在这样热也不可能。
朱氏葬在城外,就在阿福爹和大娘的墓旁。阿福望着那三块墓碑,只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人生有起有落,有始有终。
自己终有一日也会化为黄土……
旁边李固的手伸过来,握住她的手。
"咱们一起,下半辈子好好过。"
他的话说的老气横秋,好像他们已经很老了,等着入土那天似的。
阿福点点头,既觉得心酸,又觉得微微甘甜。
"好。"
这件事,还没有完。
阿喜。
朱平贵。
李固劝她不要再想这些,她也尽量让自己不要去想。可是只要脑子有一点空闲,那些事情就偷偷的从角落里溜出来,由不得她不去想。
阿喜是一定要处置的,但是要等朱平贵回来。
天气热了起来,也许是阿福自己心境不同,总觉得今年的天热的异样。往年的夏天坐在屋里头,心静,也不觉得很热就过了。今年不一样。
李誉快要周岁的前几天,阿福热的有些心焦气躁,晚上也会热醒过来,怎么也睡不着。李固不放心,常医官隔一天便来诊一次脉,只说是虚火,并无大碍,也不必吃药。
朱平贵到的那天有风,干热干热的。
阿福让人到城外去迎朱平贵,一早起来收拾过了,就开始等待。李固今天没有出门,在家里陪着她。
大风吹的庭院里花草竹子的叶子哗啦啦的响成一片,那动静让人心里也静不下来。
"也该到了。"
"不要急。"李固冲她微笑,露出雪白的牙齿。他的笑容有着一股让人安心的力量。阿福依在他身旁,李誉正在学走路,杨夫人牵着他,小家伙儿穿着一件薄薄的细棉纱衫。这是用李誉那种新式织机纺出来的新布做的衣裳。李誉步子迈得大,摇摇摆摆跌跌撞撞的走过来,然后一头扎进阿福怀里头,还使劲儿蹭了几下。
"娘……娘……抱抱。"
阿福把他抱了起来。他刚才一定跑过了,小脸儿热的红扑扑的,额上有汗,颈后的头发有几绺粘在了脖子上,阿福拿帕子替他擦汗,轻声说:"渴不渴?不要再跑了,天这么热。你去给他碗汤来喝,解解渴。"
李固说了声:"大概是回来了。"
他的听力比一般人要敏锐,他说完话,阿福似乎也能听到远远的车马人声。她抱着孩子,和李固一起向外走。
韦素和朱平贵一起进了大门,经过穿堂。
阿福站住了脚。
朱平贵黑了,也瘦了。他停下脚步,先向李固阿福请按问好。长途跋涉让他显得风尘仆仆,形容憔悴。炽烈的阳光照在院子里,热气熏腾着,远远望出去人和景物似乎都在热风里微微动荡摇晃。阿福觉得嗓子发干。朱平贵回来之前她想了许多,可是现在看到了人,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外头热,有话进屋说吧。"
阿福教小李誉喊舅舅,平时这小子从来不给面子,怎么教都不喊。可是这会儿阿福指着朱平贵轻声说:"这是舅舅,舅舅辛苦的很,从南边一路奔波回来的。"
李誉眼睛睁得圆圆的,盯着朱平贵看的极认真,忽然字正腔圆的喊了声:"舅舅。"
朱平贵一愣,急忙答应一声:"嗳……"
他不知想起什么,眼圈有点红,低下头说:"我还给小世子带了些玩意儿,都是南边的,还有外番海上运来的东西……跟船一起,得明儿才能到。"
"让哥哥费心了。"
他再抬起头来,神情就恢复如常了。
阿福先前给他的信中,已经用最简单的语言将这事情的经过说了一遍,可是朱平贵会怎么想,会怎么做,她一点儿也猜不着。
热风吹进屋里来,仿佛就停滞在这里不动。阿福背上出了汗,热的微微的痒,她能感觉到汗凝成一大滴,蜿蜒的朝下淌。
"母亲,已经安葬了吧?"
"是……就在朱家祖坟,父亲和大娘的墓穴旁边。"
阿福没有多说,她也低下头去,她不想这会儿再哭出来。如果再多说两句什么,她怕眼泪就又不受控制的流出来了。
"阿喜呢?"
朱平贵的眼眶仍旧红红的,他的神情平静。
李固吩咐了一声,过了一盏茶的功夫,阿喜被带了过来。
阿福这些天没有再见过她,她甚至不愿意想到她。仇恨憎恶就像一把刀,不,就像一团火一样,只要一想起来,她就觉得苦痛难耐,她想做点什么,她觉得自己必须做些什么。如果她再见着阿喜,说不定她就会上去打她掐她甚至杀了她。
阿喜穿着还算整齐,虽然被拘禁,可是王府里并无人虐待她。两餐照样供给,她比起上一次阿福见她时,不但没有再消瘦,反而看起来白胖了。
阿福只看她一眼就转过头去。
再看她觉得胸口那把火又要烧起来,要把人烧死。不是别人,就是她自己。
阿喜一眼就看见朱平贵了,她眼睛一亮,有些怯生生,有些惊喜的喊了声:"哥哥!"
朱平贵站了起来,他死死盯着阿喜,眼睛都没有眨。
阿喜痛哭流涕:"哥哥,你要救救我!我没杀人,人不是我杀的!他们想害我,冤枉我!你要救救我,我不想死啊……"
朱平贵慢慢站起来,走过去。
阿喜说:"哥……"
朱平贵伸出手来,一把掐住了她的脖子。
他平时也许没有那么大的力气,可是现在不同。他眼睛是通红的,手背上的青筋都鼓凸出来。阿喜喘不过来气,身体被揪的提了起来,她拼命挣扎,两手乱扎,脚尖踢蹬,茶几被踢翻了,上面的茶碗果碟叮叮当当全都摔碎。厅里的人一时没反应过来,都愣在那里,李固看不见,却也能听得出事情不对。韦素急忙抢上前去:"朱爷,朱爷!有话慢讲!"
就算阿喜该死,事情也得分说清楚再处置也不晚,她左右是想死的,又何必让朱平贵下这个手?
韦素是有功夫的,朱平贵的手终于松开,阿喜已经被掐的翻了白眼,站也站不稳。
阿福惊得站了起来。
韦素松了口气,低声说:"话总要先问个清楚,其他的事情先不急。朱兄的妹子……"
"我只有阿福一个妹子,这个淫妇我不认得她!她也不配姓朱!我今天就要替父亲母亲清理门户!"
阿喜喘过一口气来,趴在那儿拼命的咳嗽!
屋里真热,阿福觉得眼前的一切有点模糊。她眨了几下眼,伸手扶住椅子把手。
耳朵里嗡嗡的响,朱平贵又揪着阿喜问什么,她只看见他们嘴唇动,却听不清楚他问了什么,阿喜又说了什么。他的表情越来越凌厉,阿喜一脸又是鼻涕又是眼泪,又是点头又是摇头。
真热……
眼前好像有银星乱飞,阿福觉得头晕目眩,一旁瑞云觉得不太对,伸手过来扶住她:"夫人?夫人没事吧?"
阿福转过头来,目光有些茫然,瑞云又问了一次,她摇头说:"没事……"
忽然间一声尖叫响起来。
她转头看的时候,朱平贵的脸上已经全都是血,不知道哪一处受了伤,阿喜手里拿着一块尖锐的碎瓷片,狂挥乱舞着竟然朝阿福扑了过来。
阿福怔怔的看着眼前的一切,时间仿佛一下子静止在这一刻。
阿喜狰狞的神情,疯狂的目光,她披散开的头发,阿福都看得一清二楚。
她这一刻只觉得脑子里一片空白。
阿喜动作那样快,阿福甚至感觉到她呼出的热气都喷到了自己的脸上。
就在那一瞬间!
有什么东西,很热,一下子就溅在了阿福的脸上和身上。
阿福木然的抬起手来,摸了一下。
指尖沾上了腥红。
屋里那样静。
叮的一声,阿喜手里的那块瓷片掉在地下,她也像朽木一样扑通一声倒地。她还没断气,身体还在抽搐。她身后是拿着短剑的韦素,剑尖上,有一滴血,缓缓的滴下来。
阿福觉得眼前发黑,她软软的朝后倒下去。
她好像回到了好些年前,朱氏端着箩系着围裙,扬声招呼他们兄妹三个人吃饭。
朱平贵一手牵着她,一手牵着阿喜,快步的朝朱氏走过去。
一转眼,一切就结束了。
八十九 周岁 一
"娘,吃药。"
药碗放到一旁,一碗面又端到跟边:"娘,吃饭。"
阿福心里又是酸楚,又觉得一丝甜意。
"好,娘吃饭。"
李誉趴在她身边,瞅着她把面一口一口吃了,才露出点笑模样。
阿福忍不住轻轻在他脸上捏了两下:"小机灵鬼儿。"
"这可是王爷费了好大功夫才教会小世子的。说来也奇怪啊,小世子学别的话还没有这么利索,这两句一教就会。"
阿福笑了笑。
尖尖的一碗面吃下去,胃里给装得满满的,身体也变得暖洋洋的。
以前她还用这招来对付李固,他若是情绪低沉,就想法子让他多吃些东西,肚子一被填满,脑子里的想法就会变少,人懒洋洋的不想动弹,分薄了悲伤和郁结。
结果李固这人实在太精明,没几下就把她的招数学过去,用来对付她,而且还用上儿子这么个得力助手,父子俩的黄金组合堪称有勇有谋,儿子有勇,老子有谋——很好,很强大,真的强大。
阿喜在她面前死了,阿福昏睡了一天一夜。
她睁开眼的时候,李固和儿子都在身边守着。阿福睁开了眼,有好一会儿想不起来自己为什么躺在这儿。随后,她才慢慢想起之前发生的一桩桩事情。
朱氏死了,阿喜也死了。
真奇怪,一桩接一桩死亡在她的面前发生,她没有做噩梦。
这次,与从前都不同。从前那些人的死亡,都是她听说的,而且那些人,与她的关系也是疏远的。
可是这回接连两桩,都是她的亲人。
而且,都在她的面前,那么直接的,那么近……触摸到死亡,沾染上鲜血。
可是在她昏睡的梦里,她梦到的,却都是那些为数不多的好时光。
也许只是朱氏替小时候的她穿鞋子的瞬间。
也许只是和朱氏分着吃一块烤芋头的小事。
伤害与痛苦会被时间带走,最后人们能记住的,大概都是那些曾经的快乐。
她印象中的朱氏不是最后那生息全无的冰冷尸体,而是若干年前,父亲还在时,朱氏那带着羞涩的幸福笑意,低头时流露出来的温婉风情。即使荆钗布裙,也掩不住她的好容色。
她是幸福过的。
她和父亲……应该也是有情的。
不然的话,她不会那样认真的,即使是勉强也要做一个好妻子好母亲好主妇。
在父亲去了之后,她对自己的要求那样严苛。酱菜铺子是要开门做生意的,也有人对她言语轻佻,风言风语,她从来不理会。街坊似乎还曾经有人想给她拉纤儿做媒,劝她再嫁,她也丝毫不假辞色。
阿喜也已经去了,阿福原来的仇恨憎恶就像抛进了水中,沉了,看不见了。
没有了那股盘踞在心头的怨愤,阿福也并不觉得快活。
她觉得失落。
纵使阿喜也死了,她的恨消了。
可是朱氏终究是永远离开了她,再也不会回来了。
阿福摸摸儿子的头,无声的叹气。
李誉的抓周,原来她和李固两个人商量过许多次。要怎么办,要请什么客人,要摆放什么东西,一样一样的寓意,一样一样的选择……
可是现在却不成了。
国孝家孝在身,连鲜艳衣服都不能给他穿,吃食用度这些全都简了再简,阿福真怕他亏了身子。
抓周还是要抓的,阿福还一早就下厨,亲手给他做了长寿面。面做的香喷喷热腾腾的,小李誉很给面子的把一碗面都吃下去了。
抓周时没有旁人。都是关系极亲近的,李固,阿福,还有韦启韦素,杨夫人。朱平贵也来了,脸上的伤势渐愈,疤是红的,放在他有点黑的皮肤上倒也不是很显。
各人都有礼物相赠,韦启送的居然是把小剑,韦素送的是一盒子大大小小的石头,形态各异,颜色也不同。阿福拈起来一小颗,笑着说:"你送人总是石头,这倒是省心省力省钱,路边捡了来洗洗擦擦就送人了。"
"嗳,千里送鹅毛,礼轻情意重啊。"韦素笑嘻嘻的说:"我这些石头也都是千里之外来的,比鹅毛那又重多了。"
阿福说不过他,不过这些小石头李誉也很喜欢,捡了圆圆小小的就攥着不放手。阿福只吩咐人看着不许他把石头放进嘴里吞下去,倒不阻拦他这爱好。
喜欢石头也没什么不好的。
二丫也穿了簇新的衣裳,扎起两鬟头,还带了朵小绒花。
屋里摆了满满的东西,书,笔,墨,纸,砚,印,小木刀小木剑之类的,还有算盘,吃食,玩具等等,满当当的摆了一大片。
这些东西是李固和阿福两人一起摆着的,看到从盒子里取出胭脂手帕来的时候阿福还吃惊了一下,顿时想起个很有名的宝二爷抓周抓了胭脂水粉的例子来,轻声问:"这个,还摆上头么?"
"摆的。"李固郑重点头。
"可是……"阿福纠结了。
这他要真抓了,是不是将来就会养出个只知道调脂弄粉的纨绔来啊?阿福一想到自家儿子会像那大名鼎鼎的二爷一样,涎着脸,对丫鬟喊好姐姐,还要追着吃人家嘴上的胭脂,顿时头皮一阵发麻。
"都要摆的。再说,就算抓着了,难道这辈子就定了性儿了?"李固笑着说:"据说我小时候还抓了一手墨呢,难道我现在的字就写得好看了不成?"
可他这情况属于特例嘛,眼睛看不见还能写字,而且写出来的字居然还横平竖直让人能认识,可以想见他下了多大的苦功啊。
"还有,这个是皇上命人送来的呢,也摆上。"
那是个跟李誉个头儿差不多大的小老虎,阿福拿了起来左右端详,老虎扎的很好,色彩鲜亮样子可爱,只是,不大像新的。
呃……不会是皇帝自己忍痛割爱将自己的抱枕送来了吧?
李信现在越来越有皇帝的样子了,穿着正装袍服,不言不语瞅人的模样,还真有几分小皇帝的威势。可是这个皇帝毕竟还是个小孩子,背人处还会朝哥哥嫂子撒娇,任性起来还会顶撞太傅……也许他晚上在那张孤寂的大床上,只能抱着一个老虎枕头入睡。
皇帝都是孤家寡人。
阿福拿着那个小老虎发了一会儿呆,也就找了个位置把它摆放好。
寿星摇摇晃晃蹒跚出场,穿着一身儿浅蓝棉缎袍子滚着月白边儿,不能穿喜庆的颜色并不让他看起来就黯然失色,那粉嘟嘟的脸和圆圆亮亮的大眼睛可比什么华美服饰都更招人喜欢。
而且,他大概也知道今天与平时不同,大家脸上都带着笑,看他的目光都不一样。
李誉挺了挺胸,下巴昂了起来,走路的步子迈的也和平时不一样,活像只小公鸡——呃,可这只小公鸡既没冠子也没翎尾,还要摆出一副不凡的架势来,看得人人捂嘴窃笑。
太可爱了!怎么能这么可爱啊!
阿福牵着他走过来,笑着摸摸他的头,小声说:"捡样喜欢的。"
不知道他能不能听懂。不过阿福一松开手,他就摇摇晃晃的朝那堆东西走了过去。
李固本来坐在椅中,他一向镇定从容,现在却露出紧张的神情,朝前微微欠起身来。虽然瞧不见,可是并不能影响他的关切。
"拿什么了?"
"还没有拿。"
李誉小朋友一下子见到这么多新鲜东西堆在眼前,这么多人站在身边,眼睛一下子就不够用了。看看这个,又瞅瞅那个。还时不时抬起头来打量周围的人。
都是熟人。
他张开嘴笑,露出上下八颗小糯米牙,眼睛眯的看不见了。
站在他对面的韦素也跟着傻呵呵的笑,一边笑一边打手势让他转身去拿身边的那些东西。
阿福也紧张起来。
虽然说抓周只是一个讨吉祥的仪式,孩子抓着啥将来未必就是啥。可是,可是阿福就是紧张啊!
他朝书走过去了,啊,大概是没站稳,一下子歪倒了坐在地下。好在铺了毯子,他也没摔着,坐在那儿自己呵呵傻乐了两声,一脚把码的整整齐齐的四书给踢翻了。
"呃,看来不怎么爱读书……"身后韦素小声说。
"兴许,是个练武的种子。"
韦启的话没说完,李誉小朋友果然朝小刀小剑爬了过去。阿福还没刚松一口气,心又提了起来。
习武可强身,可是阿福却并不希望儿子学了武,将来要从军上战场那可怎么办啊!
好在李誉并没去抓刀剑,一扭头又换了个方向。
旁观诸人一起跟着大喘气,有人是高兴有人是失望。
阿福轻声给李固解释,儿子这会儿又朝前爬了。
不要啊!阿福一下子瞪大了眼。
前面就是胭脂绣帕了!
难道,难道儿子还真对这东西感兴趣不成?
这,这不是不可能。这东西又香,颜色又比其他的娇艳好看。小孩子喜欢鲜艳的东西,保不齐就会取了这个!
阿福紧张的攥紧椅子扶手……呃,手感不太对。。
她低头一瞧中,她攥的不是椅子把,是李固的手腕。
李固被她抓的也紧张起来:"拿着什么了?啊?拿什么了?"
让阿福紧张了好一会儿,李誉终于挪动他的小屁股,绕过了那堆女子之物。阿福呼的长吐口气,才发觉自己刚才一直憋着没呼吸!
八十九 周岁 二
虽然父母都希望孩子有出息,可是打打杀杀这种事,还是能免则免吧。
再朝前就没有多少东西了。
嗯,还有李信送来的小老虎,还有官印……当然不是真的官印,只是做成了一个印盒的样子。
杨夫人笑了:"八成小世子要抓印了。好好,将来也是个掌权的。"
可惜,让她失望了。李誉对那个官印盒子看都不看一眼,一步就迈了过去。扑通一声,被那个小老虎给绊倒了。
"拿老虎也不错,嘿,男孩子嘛,就该有点英气。"韦启倒是很期待。
李誉看起来是对小老虎有点兴致,但是拿起来看了几眼,又放下了。
说不定这孩子什么也不拿呢。
话虽这样说,可还是希望他拿样什么。
李固的声音也有点紧张:"拿什么了?"
"没……呃……"
李誉又朝前爬了几步,终于从满地的东西中找出一件可心合意的,一把抓了起来,咯咯地笑,眼弯成了一条缝,八颗小牙全露了出来。
"这……"四周众人表情怪异。
李固忙问:"抓着了?抓着什么了?"
"噗——"韦素实在没忍住,笑出声来。这个头一开,屋里众人都笑开了。
"抓着……钱……"阿福自己也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
她自我安慰,那串小金元宝和银锞子打的精致无比,闪闪发亮,用红绳串好,系着花结,下面还有穗子,着实漂亮,大人看着也喜欢,李誉抓着它,也不算奇怪吧?
朱平贵也笑了:"富贵万户侯,这也是好口彩。将来小世子一世荣华是不愁的。"
他爹是王爷,他将来没意外应该是个郡王,封邑能有半个郡,那也是七个县呢,还有田产家产铺子,钱是不愁花的,躺着吃也吃不完花不尽。
阿福把他给抱了起来,李誉兀自抓着元宝不松手,笑得一副小财迷相。金光银光映在他眼睛里,活脱儿的让人感受到什么叫见钱眼开。
李固的表情好像点……呃,有点复杂。好像有点失望,又似乎在忍笑,等到开了席,还是露出了笑容。
阿福趁更衣的间隙小声问他:"儿子没抓着那些,你不高兴?"
"不会。"他笑得眯起了眼,看起来有些稚气,手轻轻在摸了一下阿福的脸颊:"我希望他过的快快活活的,他将来要做什么事情,只要不是恶事,只要他自己喜欢,那就都随他。再说,抓着金银有什么不好?旁人想抓还没有呢。"
"可是你……刚才似乎有点失望。"
"有么?"李固想了想,在靠屏风的椅子坐下:"大概,是有一点吧。"
阿福递了一盏茶给他,被他连茶带手一起捧住。
"我总是觉得……自己没得到的,希望他能得到。自己没办成的,希望他能实现……这样想是不是太自私?"
阿福忙说:"胡说,这怎么算自私。"
别说是这个时代,就是再过一千两千年,不管到了什么时候,父母们对孩子的期望都是一样的。孩子是自己生命的延续,似乎也就是自己希望和梦想的延续,自己没得到没实现的,希望孩子可以做得更好,走的更远,这不是自私,这是人之常情。
没什么外人,连主人带宾客团团的围着一张大桌坐了,笑语融融,虽然席上无酒,可是喝着茶依旧很尽兴。
阿福要照顾两个人,一大一小,李固顾着说话顾不上吃饭,李誉兴奋过头儿,挥着那串金银,嘴里胡乱嚷着别人都听不懂的话。厅外阳光正好,隔着繁杂的花与叶,从花窗窗棂映进屋里来,那斑驳的光影带着点晕黄,阿福觉得有些恍惚,眼前的一切像一张仿佛在哪里看过的古画。
她是真的……真的生活在这里。
她是一个妻子,一个母亲……
就算这是一张画,她也已经成了画中人。
"娘,娘……"
阿福回过神来,把那碟瓜片汤饼挪近一些,舀一勺儿喂给李誉。汤饼炖的软烂,李誉小嘴塞的满满的,两个腮都撑的鼓起来。
真是个不吃亏的,能吃会占又贪财……这孩子将来长大了会是个什么样儿啊?
阿福看见刘润的身影在门外出现了一下,又闪到一旁。
他怎么来了?不会是李信又偷溜出宫了吧?
阿福把李誉交给杨夫人,自己离席出来。刘润站在一旁,正望着她。
"还以为你们今天都不会来。你怎么这会儿过来了?"
刘润现在在宫中堪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忙的只恨不得一个人能剖作两个,三个的用。
"王美人要生了。"
阿福怔了一下,已经到日子了么?
"可是……"她又不是接生婆子……
"情形不太好,王美人身体很虚弱,孩子只怕也保不住,她说,想见你。"
"见我?"
阿福犹豫了一下,点头说:"好,你进去和王爷说一声,我去换衣裳就随你去。"
坐到了车上,刘润递过来帕子,阿福接过来。
"擦擦汗。"
阿福自己先没擦,李固也随她一起出来了,阿福先替他拭了拭汗。
他们都没有说话,阿福的手指屈了又伸直,伸直又蜷起,掌心出了汗,热热黏黏的,她竟然没想起要用帕子擦,直接就在裙子边上蹭了两下。
车帘撩起了一边,可是却并不觉得凉爽。风是热的,吹在脸上有一种被包裹的,呼吸不畅的感觉。
王美人住在心影阁,庭院里的花朵开得正盛,天气愈热,香味愈显浓烈。李馨穿着一件素白宫装,从里面迎出来。
"嫂子,你进去……看看她吧。"
"她……怎样了?"
"孩子生下来极弱,接生婆子没办法,医官都上了针,才勉强喘过气来,哭都哭不出声,刚抱到那便屋里去……大人是不成了。"
屋里的气味让人一时屏息。里面的暗和外面的亮差的太多,阿福闭了一下眼,再睁开时,看清了屋里的情形。屋里有些凌乱,药味,血腥味……
她缓缓走过去,在榻边坐了下来。
王美人的脸色透出一股不健康的青灰,她躺在那里一动也不动。要不是胸口还在微微起伏,几乎……已经是一具尸首。
"王美人。"阿福轻轻喊了一声。
床上的人没有动。
阿福忽然有些心慌:"王美人?"
她的睫毛颤动,缓缓睁开了眼。
那双眼也已经浑浊,没有多少生气了。
八十九 周岁 三
阿福轻声喊:"王美人?"
她嘴角动了一下,似乎是想笑,可是没有力气。
"孩子……"
"孩子很好,是位小公主。"
王美人的眼闭了一下,又睁开来:"我……想看看她……"
阿福唤人进来吩咐一声,过了一会儿,宫人抱着婴儿进来,外面裹着缎子襁褓,小小的一张脸还没有大人的拳头大,脸红通通的,五官皱成一团。宫人抱到近前,屈下膝,把婴儿凑近王美人。
她努力想欠起身来,但是最终只能微微侧转头,她仔细的看着那个女婴,目光中露出无限爱怜。
"名字,就叫晴……李晴……"她喘了几口气,挥了挥手说:"抱她……走吧。"
阿福有点意外,如若换成是她,最后的时光她一定会舍不得不看孩子。
哪怕多看一眼都好。
但是她随即明白,这屋里的气息很不好,血腥气,大概还有病气。
这孩子很弱,是不应该待在这屋里头。
阿福示意宫人将女婴抱出去。
宫人脚步声很轻,她走到门边时,那婴儿忽然小声的呀呀的哭起来。那声音真的很虚弱,不比小猫的叫声大多少。
王美人用力扭转头去看,宫人的脚步并没停,婴儿的哭声渐渐远去,再也听不见。
"不用担心。"
阿福觉得这句安慰很空洞苍白,但是王美人点了点头:"是女孩儿,很好……长大了,嫁个人,能太太平平活着就行……"她顿了一下,阿福倒了热的白水给她,她摇摇头:"不用了……"
她的时候不多了,阿福和她彼此都心知肚明。
"其实,这孩子,曾经有个哥哥……"
阿福她安静的听着。
不管王美人说什么,她似乎都不觉得惊奇。她在这个人身上见识到的意外已经太多,不差这一件两件。她的经历如此坎坷,她经历的,她见过的,她短短的半生抵得过旁人两三辈子。
"可是,我没能保得住他,他到底还是早早的离开了这个人世……连名字也没来得及取。"
"李致……我小时候便认得他。那时候,我们都……还不懂得身份,权势这些东西……有时候我想,要是他没在皇家,我也不姓王……那就好了。我们只做一对平凡的夫妻……李绪来提过亲,可是我不喜欢他……他太洁净了,这世间容不下那份干净,所以他走的得那么早……"
李绪?
阿福几乎对这人完全没有印象。
不过她想起来,李绪,就是那张传位遗诏上提到的,那个,应该登上皇位的绪皇子。
王美人,和他?他们?
她的头发毫无光泽,披散在枕头上。
"李绪死了……我也进了宫。
李致喜欢我胜过韦双思,可是我姓王……他说虽然我不能做皇后……可是他说,他会对我好,也会对我们将来的孩子好。可是我的孩子还是死了……我不知道该恨谁,这宫里没有一个人值得,去相信……"
她咳嗽起来,咳得很凶,帕子上都是血:"别叫太医,不用浪费时间了……"她的手按在阿福的手背上,外面那样热,她的手却冰凉。一触到她,阿福忍不住打了寒噤。
她声音极低,阿福离得这样近也只能刚刚听清她问什么:"那份遗诏,你怎样处置了?"
到了这个时候,阿福也不用再对她说谎:"烧了。"
她微微点头:"应该的,其实,早该毁了……只是我心里有股恨,几次想毁掉都没下手……韦双思成了皇后,可她除了美貌……有什么地方强过我?男人的话……都是不能相信的……"
阿福静静的看着她。
这个人,和她印象中那个淡漠沉静的师傅判若两人,和再相遇时那种容光四射的样子也已经全然不同。她的悲伤无法引起她的共鸣,但是,阿福依然觉得心中微微酸楚。
她能感觉到,生命力在从她破败虚弱的身体里一点点流逝。
"我的女儿,还请你将来,照应一二……"
阿福点头。
她的呼吸变得急促,再也说不出话。
阿福唤人进来,守在外头的太医和宫人急匆匆的进来,李馨扶着门边,她望着屋里的情形,颇为关切,但是并没有走进来。
"嫂子,她都说什么了?"
阿福摇了摇头。
她再转身去看的时候,太医正直起身来,宫人跪在榻前,头深深低下去。
王美人已经停止了呼吸。
李馨挽着阿福的手走到太阳底下,阳光照在身上,阿福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庭院里花香浓郁,花瓣被灼烈的阳光曝晒,边缘已经卷了起来,叶子也微微的蔫垂下去。
"我原来很讨厌她。"李馨揪了一片叶子在手里,捻了几下扔到一边:"可是刚才却觉得,她也有她可怜的地方。套句话说,女人何苦为难女人呢?"
阿福要不是心里沉重,几乎要被这句话给逗的笑出来。
这话实在太耳熟了,似乎是一部电视剧?还是一首歌来着?她记不清楚了。可这句话却不会忘,就算再过些年,仍然会记的清清楚楚。
"对了,我送的我侄子的礼,嫂子看见了没?"
"哪里顾得上一一看过来,从早起就忙着乱糟糟的,一个抓周就折腾了半天,大人孩子一身汗。他是累的,我们是急的。"阿福现在才明白李馨为什么今天没去王府。李誉生日她早说要来,阿福起先还以为是她顾虑着是在孝中,所以没有去。现在才知道是什么事令她走不开。
"对了,小公主的名字,王美人取了,叫李晴。"
李馨点点头,沉默了一会儿,低声说:"又是个没娘的孩子。"
这话正触到阿福心上。
李馨,李固,李信,她,还有那个刚刚落地的女婴,可不都是没娘的孩子么?
回去的车上她轻声和李固往王美人刚才的话说了,不过没有再提起那份遗诏的事。虽然早已经时过境迁,与那遗诏密切相关的人都已经死了,可是阿福只要一想起遗诏这两个字就觉得有根针在脖子后面扎一下,别说提起,就是想都不愿意去想。
当年的旧人旧事曾经让李固困惑不解。韦皇后早逝,皇帝也死了,现在王美人一去,当年的那些纠葛,也就随着他们的死亡彻底埋葬。谁对谁错,谁是谁非,对李固他们这些活着的人来说,已经没必要再去追究探询。
九十 无题 一
车帘纱幕外,可以看到远处的街道,不知道是什么地方挂起了灯笼,那一点黄晕的颜色显得飘摇不定。
阿福轻声问:"那孩子,是不是抱给于美人她们来照料?"
没亲娘的孩子,就算旁人会尽心看护,也总是有缺憾的。
宫中留下的女人实在不多,于美人育有五公主,她不必与景慈观。但是阿福另一个熟识的人,吕美人却早早被送去了景慈观。
阿福不知道她怎么打算她的下半生。也许她会逃跑——阿福总觉得,她不会安分踏实的在景慈观里吃斋念经度过余生。
虽然阿福不了解她,但是她,她们,阿福,李馨,还有吕美人,她们应该是来自同一个时代,那个女子也有自由也有爱情也有事业的时代。然后,不知道什么原因她们落入这个完全不同的世界,阿福在这里找到了爱情,李馨开始融入这个时代,试图改变它。吕美人呢?她一定不甘心这一生就这样结束,她才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她不会放弃的。
"嗯,阿馨和刘润会妥善安置她,你就不用挂心这个。"
回到府里杨夫人先迎上来:"王爷,夫人。"
李固问:"小世子呢?"
杨夫人叹气:"王爷和夫人一走,小世子不乐意,哭了半晌,怎么哄都不行,哭得累了,这会儿才刚睡下。宫里头……"
"王美人生了一位公主,孩子很弱……大人没能保住。"
杨夫人没说什么,隔了一会儿才说:"可惜了今天这好日子,遇上这事……噫,这样说起来,那小公主和我们小世子,姑侄俩倒是一天的生辰。"
阿福一想可不是么,儿子还得管那小公主李晴叫一声姑姑。
暮色降临,仆人们收拾院子,关门,掌灯。微热的风在庭院里打了个转,不知要吹向什么地方去。李固换了衣裳,松松的袍子像是挂在身上。阿福的手抱上去才能真实的感觉到他的腰身,在宽大的衣裳里面显得那样挺拔。
因为心里有些空落落的,所以才把他抱得很紧。
她的心只有在他这里才能觉得踏实。
人世无常,生死离合都由不得自己。
所以,幸福在手中时,一定要牢牢抓住。
儿子在里屋发出含糊的咿唔声,阿福怕他是要醒,正要进去看,李固从背后扯了一把,牢牢抱住她,轻声说:"咱们,再生一个孩子吧?只有小月亮自己,多孤单啊。"
阿福觉得耳边热呼呼的,接着整个人的脸和颈也一起热了起来,像是一滴水突然啊落进热油锅,一下子噼里啪啦的炸了起来。
"没出孝呢……"阿福按住他的手。
"那就等出了孝,我们就给儿子添个弟弟妹妹?"
"那……"阿福趁他出神时一侧身摆脱了他的拥抱,微笑着说:"那就到时候再说吧。"
李固抱了个空,也不觉得恼怒,他站在那儿,微微笑。
阿福看着他。
她的目光仿佛可以回溯时光。
她想起第一次看到他,他只是个沉默单薄的少年。
可是现在他成了她的丈夫,她孩子的父亲了。
这中间的时光,似乎只用了一眨眼的功夫,就流逝过去了。
他变了,她……大概也变了吧。
可是他们深爱彼此。
李固看不到,可是,他能感觉到。
阿福的呼吸,阿福身上的气息,她站在他身前不远的地方,就静静的站在那儿,不说话。
视线有没有重量?
也许有。
他的直觉告诉他,阿福在注视他。
在他黑暗的世界中,从来没有光亮与颜色。
可是他仍然可以得到很多。
他缓缓向前迈步。一步,两步。
靠近了。
再朝前几寸他就碰着她了。
他伸出手,准确无误的触到阿福的脸颊。
她柔软,馨香,肌肤光滑像丝缎。
李固倾过身去,吻了她一下。
他头一次这样做是丹凤殿,那一回他估错了她的身高,吻到了她的鼻子。
因为那天她穿的鞋子和他以为的不一样,所以身高也就不一样了。
他能记住很多东西,记得最牢固的,就是阿福。
她的高度,她的温度,她的声音,她行走时走落的脚步,衣裳窸窣作响的动静,她身上用的淡淡的花水头油味……
这些美妙的触感和气息,围绕在他身周。旁人说过,阿福不是那么美貌,可是对他来说,她是唯一的,不可替代。
里屋床上李誉又含糊的呓语,李固挽着她手,走到床前。
他看不到自己的孩子。
可是,他能张开双手,拥抱他,保护他,给阿福和儿子撑起一块天来。
他要活得长长久久的,将所有的灾祸全都替他们挡开。
阿福看看大的,再看看小的,轻轻吁了口气。
看多了没娘的孩子,她这会儿只想着,怎么也得活得长久些,既抛不下他,更舍不得儿子。
那就得活得长。
也许少年时,每个人都会冲动过,宁可玉碎不为瓦全,刚烈决绝,什么都不在乎,什么都能舍弃。可是经历的事情一多,棱角被岁月琢磨成圆润的弧度,肩膀上背负的越来越重,身边的牵绊越来越多。
阿福靠在李固肩膀上。
没做声的两个人,在这一刻的所思所想却奇异的接近……重合。
一天之中经历了生与死,她觉得累极了。新生命呱呱坠地,而诞育新生命的母亲却静静的死去。阿福现在可以平静的想起王美人,她不再是扎在心头的一根刺。
王美人临去时,为什么要见她呢?只为了说一句请她照顾她那个可怜的女儿吗?
李誉睡的沉沉的,孩子总是无忧无虑。他手里还牢牢抓着那串金元宝银锞子,阿福伸手轻轻拉扯了一下,没有拿出来,他攥的太紧了。
"你说,儿子长大了总不会是个守财奴的性子吧?"
李固微笑,轻声说:"守财奴,总比败家子好吧?"
难说……
两个人轻声细气,又一本正经的讨论起孩子将来的个性。
其实,未必是要讨论出个子丑寅卯来,他们都知道自己说的话傻里傻气,可是依然说的那么投入认真。
九十 无题 二
阿福很喜欢夏季,即使阳光酷烈晒得脸上手上生疼泛红,也更喜欢夏天。。
这是一个丰盛的季节。
李馨进了宜心斋的门,阿福笑着迎了出来。
"你可是稀客啊。"
李馨比前阵子气色好多了,脸颊上多了些肉,看起来也有些红润。
"我可想天天来看我侄子,又怕嫂子嫌我烦。"
"我也知道你不是来看我的。"
李馨上次见李誉时觉得他还是个小毛头,可是现在却已经摇摇晃晃地满地乱走了。他扶着门朝这边张望,李馨虽然没有什么明妆艳饰,可是那种天生的明丽经过种种磨难痛楚之后,反而愈发动人,即使是李誉这样还不懂事的孩子,也知道美人好看,而且看得目不转睛。
李馨蹲下身把他抱起来,阿福说:"你当心揉皱了衣裳。"
"皱就皱。"李馨说:"我又不是小姑娘,还怕人说。"
李誉很快消除了陌生感,朝着这个漂亮的姑姑咯咯笑。
"来,姑姑有礼送你。"
她招一下手,海兰上前一步,把手里的盒子打开。
哇——阿福几乎想抬手遮眼,这一盒金灿灿明晃晃的,真是金光万道耀花人眼!
"你这是……"
李馨掩口笑:"本来我还琢磨着送点儿什么给他,不过听说他抓周的时候就抓了一串金银元宝,我也就不费那个事了,直接送这个来,他一准儿喜欢。"
李馨料得一点不错,李誉小朋友完全彻底,恰如其分的表达出了什么叫"见钱眼开",什么叫"爱财如命",左右开弓下手就抓,那些黄金铸成各种可爱的形状,阿福先瞅着虎龙兔羊的一套十二生肖,还有梅兰竹菊一共十二样花卉,精巧可爱,富丽堂皇。别说李誉本来就对这些闪闪发亮的东西感兴趣,就是阿福见了也觉得很喜欢。
"这一盒可贵的紧,你要是次次来都这样送礼,那我可天天盼着你来。"
李馨笑着拿出一朵金荷花来逗李誉,花萼下有暗孔穿着丝穗,丝穗的颜色也都不相同,还有绦子,可以系在腰间腕上把玩。阿福挑出一只小猴儿来给李誉系在襟上,教他说谢谢,李誉十分之见利忘义,抱着黄金却不理会客人,阿福教了两次,他才很敷衍的说了声"西西",李馨捧着心口一脸哀怨:"这才叫过河拆桥啊。"
阿福微微笑。
不过她走神了。
眼前的李馨看起来似乎已经完全恢复了,母亲与弟弟的死亡,还有她和萧元那短暂的悲剧的婚姻。但只是看起来。
她的心究竟有没有完全康复,谁也不知道。
阿福想问她,还记得高英杰吗?
她心里,还有他吗?
高英杰留在了京城,但是李馨居于深宫。他们同在京城,却被一道宫墙隔开。
"嫂子?"
阿福回过神来,自己紧紧抓着一个小金牛不放,都快把上面的穗子扯变形了。
二丫端茶进来,穿着一身水粉色的衣裳,窄袖短襟,方便做活儿,又显得很大方。她头发编成一条黑油油的辫子,一走得快了,耳朵上的坠子就开始打晃。这一点儿她始终学不好,虽然杨夫人总为这个朝她摇头叹气——
她将茶轻轻放下,好奇的打量了李馨两眼。这种行为当然很没规矩,可是一来她年纪还小,二来李馨也不和她讲究这个,还对她笑了笑,二丫顿时红了脸。"你叫二丫是不是?"
"咦?你,啊,公主您知道我?"
"我知道唐柱和铁生,当然也知道你,你们还有个伴儿叫狗子对不对?"
二丫一下就不再拘束:"对!不过狗子改名了,他给自己改名叫得财。"
李馨皱了下鼻子:"得财这名字也没好听到哪儿去。"
阿福和她有同感。
不过杨夫人倒是挺喜欢,毕竟得财,进宝,富贵这种名字又喜庆又上口,可比狗子要好听多了。
可是……阿福一转头,瞅见正眉开眼笑摆弄那些金生肖金花儿的儿子,忍不住叹口气。
这位才真应该改名叫李爱金李爱财呢。
虽然抓周那天没外人在场,可是成王爷的世子抓周抓着金元宝的消息还是像长了翅膀一样流传开了,虽然这名声比抓着胭脂水粉好听,可是似乎旁人家都以孩子抓到笔墨书印刀剑为荣,抓着算盘元宝的……咳……
阿福吩咐厨房多做了几样菜,一转头李馨已经带着李誉出了屋子。她远远看着庭院里的那两个人,一只猫儿从李誉身前跑过去,他迈开两条小短腿就要去追,可是猫儿跑得太快,一转眼跳进花丛中就不见了,李誉撅起小屁股也跟着要往花丛里头钻,李馨急忙拦阻他。
有人从回廊那边走了过来,阿福转过头,李固的步伐从容稳健,可是,让阿福讶异的不是这个。
跟在他身旁的人,除了韦素,还有高英杰?
他怎么来了?
不,不是他不能来,而是不会到宜心斋来。顶多到前面的小书房,李信曾经在那里读书,李固也习惯在那里和人议事。宜心斋是李固和阿福的起居之所,出入的除了丫鬟女眷就是宦官,狗子,嗯,现在叫得财,他是因为年纪小,所以常出入跑腿。
阿福迎上去,轻轻挽住李固的手:"今天怎么回来得这样早?"
"今天事情不算多,下午便不出门了。"
韦素和高英杰和阿福见礼,揖起的手还未放下,高英杰的目光已经不由自主的转向庭院的方向。
李馨把李誉抱了起来,她有点吃力,李誉现在的份量可不算太轻,而且他还在兴致勃勃的挣扎,想下地去继续追捕那只猫,弄得李馨手忙脚乱。海兰在一旁想帮忙,可是李馨却偏偏不让她抱。
李馨也瞧见了李固,她露出明媚的笑容,笑着招呼了一声:"哟,王爷回府啦。"在阳光下,她的美貌明艳有如盛放的鲜花。
然后她的笑容微微凝滞了一下,阿福知道她也看见高英杰了。
"见过三公主。"
李馨怔了一下,轻声说:"不必多礼。"
她的目光在高英杰身上停留了一刻,浑若无事般转过头去继续逗李誉,仿佛没受什么影响。可是——若真没受什么影响,为什么要移开目光不再注视这个方向?
九十 无题 三
风明明在吹着,天气不算特别闷热,可是阿福还是出了一头的汗。
她也说不清这是热的还是紧张的。
李固进屋更衣的时候,阿福拿了衣裳过去,把他换下来的袍子接过来顺手搭在椅子上,替他披上家常穿的细云纱袍子。
"你怎么让他进来了?"阿福小声问,难不成李固想做媒人?
可是,阿福又不确定起来。
李固他看不见的,在山庄的时候,阿福能看出李馨和高英杰之间那种弥漫的暧昧不明的情愫,可是,李固他知道吗?
"唔,英杰今天和我提了一下,想看看儿子根骨如何。我想,若是他根基不错的话,学些本领,能强身健体益寿延年也好。"
阿福松了口气,原来是自己想岔了。
"嗯,学武强身当然不是坏事。"
她有些心不在焉,李固当然不会听不出来。阿福替他系着衣带,李固握住她的手。
"怎么了?"
阿福犹豫了一下:"高英杰……还未成家吧?"
"没有。"
"那……你觉得,阿馨和他,能不能……"
李固楞了一下,阿福轻声说:"还在山庄的时候,那回高英杰离开,我觉得阿馨,似乎有些依恋不舍。不过后来她嫁了萧元,这事当然不必再提起。可是,萧元也死了,阿馨总不能这么一直孤单单的过吧?"
这时候民间风气对女子还没有那样苛酷,寡妇再嫁的事情虽然不算光彩,也不至于千夫所指为世俗难容。
更何况,李馨是公主,驸马早亡,公主再嫁,这在皇家并不是什么奇罕的事。
李固怔怔的,过了一会儿才说:"他们……他们真的,互相有意?"
阿福忙说:"我可没问过阿馨。不过,不过,八成是有的。刚才在庭院里他们碰着面,一个就盯着人看,一个就把头转过去一眼都不看,要是没有情意,怎么会这样不自在。"
她有点拿不准李固的反应,盯着他的脸看,感觉时间过得极慢,李固唇角慢慢弯起来,露出笑意:"若真是这样……他今儿恐怕不是为咱们儿子来的。"
"呃?"也许真是凑巧……
不过,李馨这么久才来王府一次,高英杰偏就今天提起来要来看李誉,是太巧了些啊。
夫妻俩手拉着手发了一会儿呆,做媒这种事,阿福没干过,李固就更没干过了。
"阿馨还在守父皇的孝,这事……以后再说。"
他们从屋里出来,韦素正抱着李誉,把他举得高高的,来回荡悠。阿福看得心惊肉跳,李誉却咯咯笑着,十分享受。
"喂,当心啊!"
"没事!放心吧!"韦素嘴里哟嗬,用力把李誉荡的更高了。
真是的。
喜欢孩子,自己娶老婆生一个啊。
阿福一想到婚娶,接着便想起,韦侍郎和韦夫人一起蒙难,韦启的妻子也……他们兄弟现在还在孝中。
她这么一出神,过了一会儿韦素抱着李誉过来,把孩子交给瑞云抱,阿福才突然想起来,少了两个人啊?
李馨去哪儿了?高英杰又去哪儿了?
她不由得转头看李固,从他的神情中,知道他恐怕想到的也是同一件事。
"英杰呢?"李固沉声问。
韦素好像才发现他人不见了一样,有些奇怪:"刚才还在……怎么一转眼儿就没人了?"
李馨还罢了,她一直说喜欢成王府的花园,要说去园子里散心还罢了。可是高英杰明明说是来看李誉,现在留在这里的却是韦素,他人却不知去向了。
阿福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还不得不把话题引开:"有冰过的酸梅汤,让人给你端来吧。"
韦素当然连声叫好。
酸梅汤盛在琉璃碗中,碗壁外沿已经蒙上了一层水雾,韦素端起来大口喝完,一抹嘴,笑嘻嘻地说:"再来一碗吧。"
"这个太凉,喝一碗就行了。"
小李誉一脸馋相儿盯着琉璃碗里的酸梅汤,阿福可不敢给他喝,自己也不敢喝太凉的。
李誉周岁之前已经断了奶,现在早晚喝牛乳,身上仍旧是好闻的甜糯的奶香气。
阿福心里有事,难以平定,自己也出了一脑门子汗,觉得今天的天气特别燥热,热得人坐立不安。
李馨过了小半个时辰才回来,脸红红的,一进来就嚷热。阿福吩咐人也替她端了份酸梅汤来,只不过不是用冰镇过的,而是用的井水。
李馨喝汤有点急,也许是阿福心里已经事先有了论断,所以总觉得她的急,像是在掩饰别的什么事情一样。再看她娇艳晕红的脸颊,也总觉得那八成不是太阳晒红的。
"刚才你上哪里去了?"
"去园子里转了转,"李馨说:"葡萄又挂果了,不知几时能熟。"
午饭时高英杰已经告辞,阿福没有机会再从他那里找到什么蛛丝马迹。等李馨也告辞回宫,二丫端了绣篮坐在李誉的小床前头做针线,瞅着屋外面的丫鬟婆子也打起盹来,往阿福跟前凑凑:"夫人,您帮我看看,这朵花我都拆了三回了,就是绣不好。"
阿福就着她的手里看了一眼:"你用的线太粗了。再说,这布也薄,网纱这样疏,上哪儿绣出来去?"
二丫小声说:"夫人,今天我在花园里看见三公主,和那位高公子在一起说话来着。"
阿福的注意力顿时全转到这上头了:"你听见他们说什么了?"
"嗳,我离得远,一句也听不到。"她说:"他们在水边的桥那头,我在假山这边,隔着树隙,远远瞧见的。两人中间隔着花丛,三公主原来在那边儿石凳上坐着,后来高公子来的。他们说了也没有几句话,净在那里发呆。后来三公主就先走了……"
二丫说起这些事情来格外精神抖擞,阿福摸摸她的头:"这事可不要对旁人讲。"
"知道,我就跟您一个人说了。"二丫两眼闪闪发亮:"夫人,你说……呃,三公主是不是想再招个驸马啊?"
这孩子……要是生在现代,一准儿是个极具娱乐精神的八卦女。
李固没睡着,隔着垂纱帘把两个人的话听的清清楚楚,阿福洗了脸,脱了鞋子衣裳在他身边儿躺下来。李固安静的躺着,他的睫毛长,但是不是很密,根根分明看起来很是秀雅。阿福侧过头看了他一会儿,轻轻朝他挪得更近些。
"睡着了么?"
"没。"
李固把她的手握在手里,阿福的手指软软的,很丰腴,握着便不舍得松。
"你刚才都听见了?"
李固微微笑:"唔,听二丫这么说,其实他们也都是知礼的。这也算是桩好事,只是现在时间很不合适。你说,他们是在山庄的时候就彼此有意了?"
"这我可说不好。对了,高公子替咱儿子看过了么?"
李固高兴起来:"看过了,他说儿子根骨极好,是个好苗子,好好栽培,将来必能大成。"
阿福心里也高兴,不过她说:"我倒不图他有什么大成,练练武强身也好——就怕他学了功夫之后更淘气。"
九十一 七夕 一
说起来,从那天之后,李馨到王府来的次数频繁了一些。比起前几个月一次没看过的频率,六月到七月间来的次数可算不少。
七夕那天李馨也过来了。
府里的丫鬟们可是早早的等着这一天,厨下了备了各式乞巧果子,准备晚上就在池塘边葡萄架下乞巧。京城乱成初定,人们像往年逢节一样家家晒书晒衣。但是这种热闹,带着一点惊魂初定的安慰意味。
也许人们借这样过节来证明,战乱已经过去了,现在是太平时节。
李馨脱了丝履和宫装,换上凉屐短衣,跟阿福,还有府中的其他女孩儿一样笑嘻嘻的准备应节的一应事宜。阿福的手是极巧的,这个差不多所有人都知道,二丫瑞云她们还来央阿福给她们的绣活儿纫上线,锈了第一针,说是要借阿福的灵巧气儿。连小李誉也跟着兴奋不已,出出进进的跟前跟后,腰上系着七彩丝线锦穗荷包,别人笑他也跟着咯咯笑,又白又胖的手臂像藕节一样。
李馨看到他手里拿了个绿油油的东西不肯丢,有些好奇,凑过去看,是一只用草叶编的蝈蝈,用的又细又韧的翠线草叶子,手艺精巧,编的既结实又精致,眼睛那里还不知怎么嵌了两粒黑色的瓷珠充当眼睛,脚,翅子,须子都有,栩栩如生,风一吹,须子还会微微颤抖,别说小孩子,就是李馨见了也喜欢的不得了。
"这个哪里来的?"
李誉笑嘻嘻和她对视,他虽然聪明,这句话却答不上来。一旁海芳笑着说:"这是刚得的,高公子和韦公子他们过来了,特意让人把这个小玩意儿递进来给世子。不知是哪里买的,这编的真好。"
李馨微微一怔,李誉已经扯着她:"姑姑,姑姑,走。"
"咦?去哪里?"
"花,鱼!"李誉小朋友字正腔圆的表达他的意愿。
"要去园子啊?"
李馨看了一眼外头,夏日炎炎浓荫长,空气里浮着青草树叶花朵的清香。
"好,等等你娘,咱们一块儿去。"
阿福也换了双凉屐,牵着儿子的一只手。桑木屐齿敲在花园里的青石路和卵石小径上发出清脆的,咔嗒咔嗒的响声。
"昨儿五丫头又和我闹了一回。"
"唔?因为什么?"阿福觉得一点都不意外。李馨和李芝的关系之差宫内外无人不知。阿福有时候甚至觉得,李馨和李芝,有点像自己和阿喜似的,天生就是对头。
"没事儿找事儿呗。昨儿皇帝在我那里吃了顿点头,她听说了以后不乐意。再加上她的婚事也太顺……她好像总是要和我争抢东西,以前是父皇的关注。父皇不在了,她又不忿现在皇帝和我亲近。"
"她也要出阁了?"
"嗯,可是宗府拟的人选,她可都看不上。何美人也管不了她。"
李誉去折长在路旁的小黄花,淑秀急忙过去护着怕他跌倒。
阿福终于瞅着这个合适的机会,小声问:"那你呢?你不想再嫁人了?"
"嫁人啊……也没有什么意思。所嫁非人,还不如不嫁。"
阿福轻声说:"不是每个男人都像那个萧元的……"
可是,虽然话是这样说,阿福也知道李馨的心结没那么容易解开。毕竟,哪个女人知道自己的老公杀了自己的老爹,能无动于衷?就算一开始是同床异梦的,也不行吧?
"也不是每个女人都有嫂子你这么好福气的,我哥可是千里,不,是万里挑一的好男人啊,嫂子又贤惠,这可是羡慕也羡慕不来的。"
远远传来兵刃交击之声,李馨停下脚步来,有些疑惑的往前方看。
"那边是小练武场。"阿福也有点疑惑。李固一早一晚会去打趟拳练会儿剑,这会儿这样热,谁这么想不开跑来练功?
绕过树丛,练武场边高高矮矮站了几个人,李固虽然看不见,但是神情肃然,听得十分专注。
场中比拼的是韦启和高英杰。
阿福极少看到这样的场面,李馨也是一样,刀刃剑刃在阳光下反射出点点寒光,劲风虎虎,看得人目眩心惊。明知道这肯定是友人之前的切磋较量,还是让人担心……毕竟兵器可没长眼睛,万一碰着挨着那可就要见血的。
阿福缓缓走过去,轻轻拉着李固的手。
李固的头转过来一些,朝她微微一笑,回握着她的手,依然注意听着场中动静。
阿福偏过头,李馨站在她身旁,望着场中的眼神那样专注,还带着一丝迷惘。
她看的人当然不是韦启。
阳光灼热,树荫下的斑驳光影投在人的脸上身上。阿福转过头再看高英杰,场中两人已经一起停手,韦启笑着抄起腰间巾帕抹了一把汗:"还以为你这些日子懈怠了,觉得能占你些便宜呢。"
高英杰还剑入鞘,答了一句:"每天早晚的半个时辰我是不会丢的。"
两人与阿福和李馨见礼,李固他们回小书房,阿福牵着李誉的手回宜心斋,李馨跟着后头,有些神思怔忡的样子。阿福喊了她一声,李馨恍如未闻,等阿福提高了声音再喊第二声时才回过神来。
"嫂子说什么?"
阿福指着一旁的石凳说:"坐下来歇会儿吧,正好我有话和你说。"她没有绕圈子,交待小船把李誉抱开,直接就问:"你与高英杰,是不是互相有情意?要是那样,你也不用瞒着我,这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李馨愣愣地看着她,阿福生怕自己把话说得太直了。就算李馨前辈子也是现代人,但是在这个时代生活久了,大约还是习惯这里循规蹈矩的谈话方式了。
"我的意思是……当时在山庄的时候,我觉得,你和高英杰,嗯,似乎有点患难生情的意思。不过后来你走了,你也嫁了人,这事当然不必再提起。可是现在你和他之间应该没什么障碍了。你要是对他有意,他也对你有情的话……"
李馨低声说:"嫂子,你不用说……我知道你的意思。可是,你也知道,但凡有点志气的男子,谁肯做那个窝囊龟缩驸马?他志向远大,生性不喜拘束。我是……我是觉得他人很好,可是正因为觉得他好,我才不能害的他窝在京城过一辈子。"
九十一 七夕 二
"话不能这样说。"阿福轻声问:"你和他,谈过了吗?"
"他没明说……我……我的意思是说明白了,我想他听得懂。"
"嗳,事在人为啊。"阿福觉得李馨似乎拐进了死胡同里:"你看,现在宫里宗室里还有几个活着的长辈啊,驸马不得出京,公主也必须在承恩坊居住的这俗例也未必还像以前那么死板。"阿福举了个不怎么恰当的例子:"萧元和你成亲之后,不就还做着提事府的差事么?虽然是权宜之计,但是已经开了先例了。"
"可要不是这样,父皇也不会……"
李馨嘴唇微微颤抖,没有再接着说下去。
唉,这事儿……恐怕真得她自己慢慢想通才行。
萧元毒害皇帝这件事,恐怕会成为李馨一辈子挥之不去的梦魇。
阿福想,这一点,李馨和她很像。并不因为她们有上辈子的记忆,对这辈子的亲人就可以漠不关心。
李馨对她的母亲,弟弟,对皇帝……
就像阿福对朱氏……
都是一样的。
"算啦,不说这事了。你也别烦恼。今天过节,既然来了,就好好玩一天再说。"
她勉强一笑,兴致还是不高。
才刚傍晚时,远远已经能听到远处传来的欢笑声。李馨听着小丫鬟们窃窃私语,兴奋得没刻安静时候,小声说:"宫里面也过乞巧节,可没她们这么兴奋。"
阿福低声说:"七月头一天杨夫人设了彩头儿,那可是五贯钱,还有两匹布。"
李馨笑出声来:"原来是为这个。我说呢,乞巧年年过,怎么今年都跟吃错了药似的那么有劲头儿。"
"嗯。"
因为一件接一件的事情发生,都不是喜事。国丧家孝中又不可能有什么娱乐,杨夫人设这个彩头让府里的姑娘媳妇们儿有个盼头儿,果然这些天家里显得活泛了不少,女人们走路都比往常轻快,裙角生风,脸上带笑,就盼着今天乞巧。
"其实嫂子你的手才是最巧的一个。"
"你这是鼓动我去跟人抢那五贯钱去?你要不要试一试去?"阿福打趣她。
"可别。"李馨说:"我那手艺糙得很,娘还在的时候也逼着学过做过,针也会拿,手可不巧。当时要学的东西太多,女红针凿就没怎么上心。"
她提起宣夫人,阿福还有些担心。
不过李馨的神情很平静。
也许悲伤是可以渐渐淡忘的。
阿福看着桌上的绣篮,不知谁把做到了一半的五彩线结扔在那儿。
她还记得头一次乞巧节的时候朱氏温柔的笑容,手把手的帮她穿针眼儿。
一转眼……
李誉被传染了这种欢快的情绪,就算乞巧是女儿节和他半点关系没有,他也跟前跟后的,一双胖胖白白的小手不知道在哪儿抹了两手的颜色,多半是厨房里染乞巧的花果用的,红红绿绿,咧着嘴冲李馨一笑,两手吧嗒拍上来,把她素洁的裙摆一下子拍成了花斑蝶。
李馨啊的一声站起来,拎着裙摆哭笑不得,看着李誉讨好的笑容,似乎完全不知道自己闯了个不大不小的祸,还甜甜的冲李馨叫:"咕咕咕咕。"
"别咕咕了,跟小鸽子似的。"李馨连大声斥责也舍不得,瞅了他两眼,还是笑了:"我这裙子也没法穿了,得抢你娘的衣裳穿。"
阿福身量比她矮,做的素色新衣找出两件来,李馨试了下,倒也看不出有什么不合身之处。
乞巧的香案就摆在池塘边的柳树旁,女人们穿着应节的彩衣,先拜仙乞巧,嘴里头念念有词,焚香祭拜,乞求自己能有一双织女一样的巧手。阿福和李馨没过去凑热闹,阿福是主子,李馨对这个的兴趣仅限于旁观。穿针时,手最巧的是瑞云,就着灯影穿七个针眼,她穿得又快又准。投针验巧的时候,她投的针却在水面上微微一斜,就沉了下去。瑞云一贯稳重,这会儿却露出失望的神情,有些怏怏不乐的站到一旁去看别人投。
其实这投针既是个技术活,也需要些运气的。
阿福笑着看她们一时喜一时愁,李馨倒对这个有些跃跃欲试:"听说这个投针是可以判吉凶,还能许愿的?"
"嗯。"阿福说:"针若浮着,便要看针动不动,针指哪头,还要看水中倒影。这个可有讲究,我也不是太懂,杨夫人知道的掌故多,你不妨问她。"
李馨果然请杨夫人过来问了两句,转头说:"嫂子,我也投针试试好不好?"
阿福抿嘴一笑:"好。"
李馨能有些兴致,也是挺好的事,总比事事都懒洋洋的提不起精神来要好。
李馨拿起针来也有些紧张,两手握在一起垂下眼帘,嘴唇微微张翕,听不清她在祝祷什么。
她的侧面极好看,就像是阿福从前在哪里看过的玉石美人雕像,肌肤细腻无暇,眉眼秀雅脱俗。过了片刻李馨睁开眼来,深吸了口气,将针轻轻放下。
这时候用的针绝非现代那种极有份量的钢针,为了绣出精美的图纹,最细的绣针足可当得"细如牛毛,纤若白毫,风吹得起,入水不沉"的形容,放在手上吹气都可吹掉,没有下过苦功的手,根本捏不住这样的针。
碗中的水是晒过的,映着星月灯影,李馨手一松,那枚针轻轻沾在水面上,颤了几下,微微又转了一点方向,确实浮在了上面,并没沉落。
"浮了!嫂子,针没沉!"
"嗯,好。"阿福笑着说:"看来巧姑也与你结了缘哪,刚才你许了什么愿了?"
李馨拂了下头发:"说出来,只怕就不灵了吧?"
阿福笑笑没有再问。
不过她心中倒真是有些好奇。
李馨……她会乞求什么呢?她要的肯定不会是一双女红巧手。
不知从哪儿吹来一阵风,细细的绣针在水面上轻轻旋转,水面一下一下的轻微动荡,但是针并没有沉下去。
阿福夜里醒了过来,再也睡不着。
身旁李固也醒了,他先握住了她的手,然后才真正醒过来。
"怎么了?"
"睡不着。"
阿福没唤人,趿着鞋去倒了茶来。喝过了茶,更没有睡意。
"是不是今天过女儿节,高兴过头了?"
"今天我问阿馨了……"阿福顿了一下:"她说,不想困住高公子,所以……已经拒绝了他的情意。"
李固先是微微皱起眉头,在灯影下头,他的轮廓显得很柔和。阿福的目光投注在他脸上,就再也难移开。
这样看起来,李固和他们成亲的那夜一样,还是那温存多情的少年模样。
阿福枕着他的肩膀,宜心斋的厢房架构精致,窗子严齐,离花园近。风吹着花草树叶和池中的水气透进纱窗。
阿福给自己找了个最舒服的姿势,她轻声说了李馨的担忧,然后并没有说自己有什么主意和看法。
她也替李馨担忧,但是,在李固身旁,这些担忧和顾虑就像被风吹散吹走了。
她觉得心里安生踏实,只要有他在。
李固有一下没一下的轻轻抚摸她的头发。
"这事,我再考虑一下,总不能轻率。"
九十二 秋寒 一
李誉现在还小,不能学武。高英杰已经和李固说好了,要将自己的功夫传授给他。等李誉五岁时再正式习练,阿福想着要学武,难免要吃苦头,可是世上有什么事是不付代价就可以得到的?不舍得……也得舍得。
总不能因为样样不舍得,就把孩子娇纵成一事无成的纨绔子弟。
李固也学过武,他当年苦头也没少吃。虽然和阿福说的时候都是笑着说的,可是那种种辛酸苦楚……不下苦功,怎能有所成?
功夫现在是不急着学,但是师徒名分一定,高英杰便常过府来,有时便带些小礼物逗他开心,李誉还不懂得"师傅"两个字的意思,可是冲着那些新奇有趣的礼物,比如上次收到的那只草编蝈蝈,对高英杰也很是亲近。
阿福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想起一句话。常言说,欲先取之,必先予之。
别看李誉现在玩得欢,围着高英杰前后打转,将来……到了该压腿扎马步吃苦头的时候……有他哭的。
"对了,"李固想了起来:"皇上的年纪可是差不多了,前番还说要文武兼修,文有两位太傅了,教他武艺的师傅却还没有着落。"
皇帝要选个师傅,可比寻常人要拜师学艺麻烦多了。
"那,要找个什么样的师傅教导他呢?"
"这个么,看皇上自己的意思吧。"
阿福再入宫时遇到刘润,便提起这件事来。刘润先是笑,笑够了才说:"皇上昨天还念叨来着,让我记得提醒王爷别忘了这事儿。"
阿福也笑了。
李信虽然已经是皇帝了,可是很多时候,他还是更像这个年纪的孩子一样,好奇心强,还有点小任性。甚至,也像其他孩子一样有着英雄侠义梦。
阿福去探望何美人。
入秋来天气骤冷,何美人便病倒了。起初她自己和其他人都没当一回事,可是没想到一个风寒缠绵了大半月还没好转。
门窗都闭着,屋里显得气闷,药气弥漫。何美人倚着长枕,正在呆呆出神。
她年纪已经不轻,先皇去了之后,鲜亮颜色的衣裳,还有那些贵重华丽的首饰都不再穿戴,脂粉也不用,整个人看起来一下子老了十来岁,鬓边已经有了白丝,拥着薄被,靠在那里,眼睛里死气沉沉的,整个人没有半点儿生气。
原本王美人生下的李晴是养在她这里,现在她一病,便让那个人抱到了宋美人处。
阿福进来时她要起身相迎,口称:"有劳成王夫人特意过来探望……"
"不用多礼,"阿福按着她不让她起身:"快歇着吧。今天医官可来过了?怎么说?"
一旁宫人代答:"医官说已经不碍事了,又开了张调养的方子,药还是要吃。"
"总也不见好,药吃着好像一点儿也不管用。"
"病去如抽丝,总得放宽心。"
阿福和她不是太熟,也只说了这些客套话。宫人端茶上来,何美人轻声说:"昨天得了消息,景慈观里的袁良人和韩才人……去了。"
她说的人阿福一点印象都没有。皇帝后宫里的女人太多哦了,一部分在京城的那次动乱中死去,其余的,就都送去了景慈观。宫中留下的只有生下过公主皇子的女人,不过寥寥几人。七公主的母亲宋美人为人沉默寡言,性情柔顺,七公主也和母亲一样,存在感低得惊人。阿福和她们母女说得话加起来……只怕十个手指都不用就数完了。
"还有,吕美人,听说也病了,差了人回话,请医官去看诊呢。我刚才打发人包了些药材,吃食,还有几件厚衣裳送去。"
何美人的口气有些兔死狐悲的凄凉。当年不管谁更得宠,可是眼下她们的身份没有分别——都是寡妇。她比那些女人强得太多了,因为她生了孩子,所以她可以留在宫中,不用到景慈观那种地方去过清苦的幽禁的日子。
"听说景慈观地方不大,就算是吕美人,也只有一间小房。才人良人多半是两人,三人的住一间屋子……"
何美人口气里有点庆幸。不管怎么说她现在还有宽敞的宫室,有宫人服侍,锦衣玉食——皇帝去了之后,新皇帝李信还小,她仍旧被称为美人,享受着原来应有的一切供奉,只要她不犯什么错失,舒舒服服颐养天年是没问题。
要说何美人还有什么挂虑,就是五公主的终身大事了。五公主性子并不太好,何美人一方面管束不了她,可是想着她要是这个性子嫁人,将来恐怕过得难以如意,会吃亏。
阿福从何美人那里告辞出来,外面风有些凉,她把披帛拢了拢,瑞云轻声说:"海兰刚才过来了,说三公主请夫人过去说话。"
"我知道了。"
吕美人……
阿福想起来,印象中,她有二十岁了吧?二十出头的年纪,如果是在现代,那正是女人的黄金时光。可是在这里,一辈子全部的光和热却已经燃烧尽了,下半辈子再没有别的希望和出路。
这里对女人,是太残酷了。
阿福模糊的想,也许,有什么办法能帮一帮她……
李馨一个字也没提起上回那事。
阿福说了李誉拜高英杰为师,这几年他都会留在京中,口气是随意的,李馨似乎也没觉得这人,这事有什么特别之处,笑着招呼阿福尝点心。
她不提,阿福也不好再说。
虽然阿福总觉得,高英杰留在京城,固然是因为想教导李誉。可是李誉离学武的年纪还有很长一段时日,恐怕……高英杰对李馨,还是难以割舍吧。
李馨的神态越自然,越是不提高英杰,阿福却能感觉到她这种平静的,不在意的表现下面,一定隐藏着截然不同的心绪。
"嫂子刚才去看何美人了?遇到五妹了没有?"
"没见着五公主。"
李馨就笑:"她可不是那种能乖乖在屋里坐着的人。就算自己母亲病了,她也未必甘心捱苦侍疾。"
"嗯,天时不好,听说景慈观中去了几人,吕美人似乎也病了。"
"吕美人啊,她不必你我大多少……她好像没得宠过,丽夫人,玉夫人,接着还有王美人,就是没轮着她……"李馨像是想起了什么,端着茶杯的手停在半途,脸上的神情有些惊疑不定。
"怎么了?"
"没什么。"
九十二 秋寒 二
阿福后知后觉想起,知道吕美人来历的,不止自己!
李馨也知道。
就在当年太后赏花宴上,吕美人要开口唱去年元夜时的时候,自己听到了,李馨也听到了。
并且,李馨当时还打翻了酒壶——让吕美人只唱了一两句便没法再唱下去。
白天提起吕美人,李馨为什么那样讶异,因为她突然想起那时候的旧事,还是想起别的事?
再过一天,阿福听说李馨去了景慈观上香——自己去的。
没同五公主,也没邀自己。
阿福心中有些犯疑,不过自己家里也是一摊子事情要忙,转眼快到中秋,虽然并不能大肆节庆,可是人情礼节来往,秋衣预备,清点庄子上的收成,零零碎碎的事情说起来不多不重,可是一样一样安排起来,时间哧溜一下就跑了个没影儿,阿福觉得自己早上起来,送李固出门,料理了儿子,坐下来没忙两件事,就到了歇午觉的辰光,下午再陪儿子逗一会儿散个步,再处理两件家事,一天不知不觉就过去了。别说没有别的闲暇,就是想抽空做点针线也没有时间。以前没有这样忙——那是因为以前有刘润帮衬,许多事情阿福根本问也不要问,现在可没有那么便宜的好事了。
就是这样忙,阿福还得了消息。
吕美人病逝。
虽然也是先帝的美人,但是已经送到了景慈观,丧事办得极简,阿福得到消息的时候,人已经下了葬,不止悄无声息,简直是迅捷无伦。
阿福当然不是为了错过拜祭吕美人而懊恼。而是,她觉得……太巧了。
李馨前脚去过,吕美人后脚就病死了,这……这中间有没有什么关联?
可是,虽然她和李馨关系亲近,有些话,还是不好说的。
比如,阿福现在不能问她,为什么你一去那吕美人就是死了?是你把她吓死了,还是……你把她放跑了?
不知道为什么,阿福觉得后一个可能性更大。
她愿意相信是后一个可能。
因为她自己曾经动过那样的念头。
让她远远的离开,去寻找新的人生。
她的人生可以说是刚刚开始。让她用一辈子替老皇帝守活寡陪葬……很残酷。
虽然这个时代就是如此。
先前宫中的美人如果没服侍过皇帝的,还可以放归回家。可是年纪老大,又有之前的经历,也很难在本地找着人家。
想起这些来,阿福时常觉得憋闷,有什么东西压在胸口,沉甸甸的,透不过气来。
她,李馨,还有吕美人……她们来到这个时代,出身不同,经历不同,不约而同与皇家扯上关系。她们都在这个时代中改变自己,适应这个世界,想要好好活下去。
阿福手里的笔停下来,把账簿合起。
小时候,刚知道自己穿越了,还想过,自己要像看过的小说里的人那样,改变这个世界……
结果,被改变的是自己。
李馨,吕珂也都是如此。
不过,李馨最近做的事情很多。除了她凭自己记忆画的织机图,由工部招揽商户,将新织机推广开,还将宫中的宫人与太监整合过,反正皇宫的一半被拆成了白地,另一半还存在着的,去了御花园,荷湖,云台,基本上没几座宫院了,用不了那么多人手。李馨与何美人作主,和小皇帝李信商量之后,将宫人放出了三百余。
"那些被放出的人,生计……"
"你放心,"李固说:"阿馨不是胡话放人的,都是问过,查过的。那些宫人出宫后都是有着落的,多数都可以归家,还有钱傍身,当作嫁妆,或是做些小生意,又或是买几亩田。"李固在阿福额边轻轻吻了一下:"阿馨倒是好样的,做事干练周密,她要是个男子的话……"
李馨要是个皇子,那皇位该没李信什么事儿了。
阿福寻思,李馨和萧元假成婚,然后不知是借萧元的手还是借萧元的势将玉夫人给做掉了,宫斗内务都是把好手。
可惜她是女子啊。
要不然,她还会做到哪一步,她的路可以走到什么地方……她能不能改变这个朝代?这可真说不准。
阿福觉得自己资质平庸,没有李馨那么能干。像织机又或是水车灌溉之类那种东西她上辈子可没留意过,更不要说什么造玻璃造火药造水泥和大炼钢铁之类的创举了。
"嗯?想什么呢?"
"我在想……阿馨可真是能干啊,比我强多了。"
"咦?这话听起来怎么有些酸溜溜的。阿馨从小就聪慧过人,大多数人都赶不上她。我记得有一年秋天我得了风寒,一个多月都没能出门,她那会儿不过四五岁,天天跑了来陪我说话解闷,后来还替吩咐人,将一些有意思的消闲的书刻在木片竹片上头,这样我才能有办法知道……字究竟是什么样的。从最简单的一二三,天地人这些。父皇也曾经有过赞叹,恨她不是男儿啊。"
"咦,你这话听起来也酸溜溜的啊。"阿福毫不客气笑着把刚才李固说的话又丢还给他。
"是啊,我有段时候心里真不平。我觉得啊,我要是眼睛能看得到,一定不比她差。而且我那时候还很不英雄的安慰自己,她再能耐也是个丫头而已,没什么了不得,将来总是要嫁人的。"
阿福趴着笑,差点岔了气。所以说,距离产生美啊……
两口子过日子,时间一长,对方的什么神秘啊,搞鬼啊,气质啊……那些都是天边的浮云……打呼磨牙说梦话,还有心底一些不怎么光明正大的小秘密,别人不知道,枕边人还能不知道么?
可是,可以……这些小缺憾,和不够完美的地方,只是让对方在自己心目中的形象更加生动而完整,就像一个人的脸庞,有凸起处,有凹陷处,高低起伏。而不是一个浑然的,完美的平面。那样的话……咳,那就成了一个球,不是一个人。
阿福再进宫时,倒没觉得宫中凄清,倒是显得更加井然有序。不过一想也是,原来共同分担的活计,一下子少了三百个人,那么剩下的人必然要开足马力效率奇高的把差事当好。比如东阳门内那条官道,原来是八个人清扫,现在只有四个人,自然要加快速度。不过,好处也不是没有,月银比原先也多了。
李馨兴冲冲的跟阿福讲自己算的这笔帐,小算盘打的噼啪直响。
九十二 秋寒 三
阿福一直笑,她肚里也有话想说,可是却找不着由头。
结果,不知是不是心有灵犀,李馨端起茶,似乎为了掩饰表情一样,轻声说:"嫂子……我,做了件事,不知道对还是错。"
"什么事?"
"那天……我去景慈观,回来以后做了好些天噩梦。"
李馨说的噩梦绝对不是掩饰,她的神情有一种不自然的紧张,眼望着窗外:"那些女人……不管在宫里是什么样子,在那里都是一个样子——穿着灰色的袍子,头上扎着灰布冠,形容枯槁,神情麻木,那里人不少,可是静的像是……像是一片坟场。"
从庭院里吹过一阵风,阿福觉得皮肤上起了一层细小的战栗。
"那里的人……要不就是自己死了,要不就是在等死。我见着了一个苏才人,她只有十六,父皇只在两年前宠幸过她一次……她这辈子还没开始,就已经结束了。我从那儿回来几天都吃不下东西。"
阿福把手里的茶杯放下:"那你做了什么事?"
"吕美人……"李馨的声音压得更低:"我让人将她送走了。"
阿福想自己果然没猜错。
但是,阿福还是替她担心:"若是这消息走漏……"
"吕美人家里没什么人了,她也不打算再回家。我安排的人送她上了船,她想要去南边,或是嫁人也好,或是做点小生意也好,都比在景慈观里面活埋了要强。"
希望她的决定没错。
"那其他人呢?"
李馨苦恼地朝后靠,好看的眉头打起结:"人不少呢……只有一个两个的好办,可是太多了。要是让她们全都离开,那就很难保证事情的机密,被人知道了麻烦可大了。"
是啊。
做事容易,可是一牵扯到人,就难了。
那些人有家,有亲人,哪怕再保密,只要她们离开了,一定会被外人知道。
"啊,对了,嫂子你这些天都没来,是家里有什么事情吗?"
"也没什么别的事。就是上次我哥哥去了右安郡,回来时带的除了一些海货,还有一些海商带来的别的东西,有些种子什么的,都是咱们这儿没有的,我就先让人试着在庄子上先种一点,听说这些都长的极快,过两三个月就能有收成。到时候送来给你尝鲜。"
李馨有点心不在焉的点点头,海兰进来说:"公主,夫人,何美人差人来,说想请你们两位过去说说话。"
阿福怔了下,李馨点头说:"知道了,更衣。"
隔着一道屏风,李馨的口气有些无可奈何:"五公主年纪也不算小了,何美人这些天都张罗着要她寻门亲事。"
"可是……"皇帝死了还没一年呢。
"大概是怕再过两年五公主养成了老姑娘,何美人是想现在先订下亲事,出了孝再成婚。"
这倒也是……
可是阿福真不知道何美人能给自己女儿寻着什么好亲事——好男不招赘,这做驸马不是什么好差事,有点家世的人都不会肯。
阿福难免想到萧元……
屏风里头李馨不知道是不是也想到了这个,屋里静了一刻,海兰说:"何美人怕是要等急了。"
"嗯,那就去吧。"
何美人病体初愈,看起来十分憔悴。阿福忍不住要猜想,是不是因为看到景慈观里最近许多人病逝,何美人生怕自己撑不住也早早去了,五公主就没了着落,所以现在才急着给五公主订门亲事?
不得不说,阿福猜的一点不错。
何美人正是怕自己一死,五公主的亲事更加难办,所以才想着现在能订下来最好。
李馨和阿福与何美人相互行礼还礼,何美人站起来还有些颤巍巍的,让人看着心惊。
"您快坐吧。"李馨环顾一眼:"怎么没见五妹妹?"
"她去逛园子了。"
恐怕是何美人打发她出去的,就算五公主再怎么霸道任性,讨论她的婚事,小姑娘总不能在场。
何美人便说了要给五公主择婿的事。何美人现在也没得别人能商量了,阿福是长嫂,李馨是长姐,两个人又都是嫁过人的,和她们商量也是合情合理。
"您说得是,先择定了,慢慢预备着,等出了孝再成婚。不知道您心中,有什么人选?"
这才是重头戏。公主出嫁当然不怕没有嫁妆。
"我这阵子留心,也看中几个人……"何美人说着拿出一叠纸来。
海兰便接了过来,先递给李馨,阿福就坐在她身旁,也就凑过来一起看。
何美人好处就是心细,上头把名姓,籍贯,家中父辈祖辈做什么都查过了,十分稳妥,肯定不会像李馨嫁给萧元那样,惹出后来一串血雨腥风的事情来。
前面几张纸上写的名字阿福有的知道,有的不知道,都不很熟,门第也不算高。李馨慢慢翻动,看到后面一张,阿福一瞄到那上头的名字,心里咯噔一下。
韦素啊……
咳,说实话,韦素是好人选,有才,有貌,有门第,可是,正因为他太优秀了,所以何美人反而也不抱太大希望。当了驸马,作为男人这辈子也别再想建功立业扬眉吐气了。而且,韦素那种"不自由毋宁死"的个性,跟匹野马一样不受拘束,让他当驸马,不如给他一刀痛快呢。
韦素是一定不肯的。好在这事儿也没有什么为难,有门第的人家不肯自家子孙做驸马,推脱的办法有得是。而且皇家对待这种事也一向是往低里取,再低都不怕。
阿福和李馨互相看了一眼,把这页掀过去。
下面一页阿福觉得胸口又是扑通一声。
高英杰三个字赫然写在上头,白纸黑字鲜明无比。
阿福第一反应就是转头看李馨。
李馨倒是很镇定的,默默的看着手里的纸张。
高英杰不光收了李誉当徒弟,前两天还又兼了一个差——给皇帝做拳脚师傅。这一下身份便不同了。当然和太傅不能比,可架不住离皇帝近,将来也是有前途的。
他的人品相貌也没得说,比韦素还英俊挺拔。可是正因为如此,所以做驸马的可能性也极小。
李馨从容自若,又将这页掀过去。
阿福觉得不管怎么说,李馨在宫中的日子长久,掩饰情绪的功力比自己是强多了。要从她脸上看出什么来,那是很困难的。
把那些人都看过了,李馨客观的说了几句,上面的几个世家子她都知道,说是世家,但是已经破落,加上京城一乱家业败了,现在根本清貴不起来,又不是长子,倒是招驸马的合适料子。何美人很宽慰,说:"我也是这样想的,就是性情如何还没打听出来。"
"这个内宫不方便,让成王兄打听一下。"
何美人笑着说:"那就烦劳成王了。"
阿福说:"都是自家人,应该的。有消息了我便给您回信儿。"
两个人要告辞出来,何美人要送,李馨说:"快别送了,您歇着吧。"
她们从何美人的居处出来,阿福还没来得及开口问李馨怎么打算的,那边听着脚步声响,五公主李芝带着几个人正从晴芳园的侧门出来,正好碰个当脸儿。她穿着一件洒银线的宫装,在阳光下显得灿烂华美。虽然没戴珠宝首饰,发式却梳的十分精致玲珑,辫结上缀着细小的紫花,和何美人的气色不好正好相对应的是,她的气色可是十分的好,神完气足,面色红润。
当然,她脸上的红晕也可能是太阳晒的,阿福李馨和她素来不投缘,见面打个招呼就各走各的。等回了枫溪阁,瑞云小声说:"五公主裙子有一点泥,还有两点血。"
"唔?你倒看得仔细。"
宫里头到处都是眼睛耳朵,阿福还没出宫就知道了大概。五公主在园子里被一只突然飞起的鹤惊着了,就让人把鹤给捉下来,把鹤的翅膀和腿都给扭断了,却也没杀掉,就扔在那里。
瑞云和淑秀都皱眉摇头,虽然看不过,但她们不能说主子是非。阿福脸色不太好看,虽然那是只鹤不是个人,但是五公主李芝实在是……
韦素随李固回来,天晚了便没有走,他还挂着王府詹事的衔,阿福吩咐厨房做了两个他喜欢的菜,一道菜汁浸面鱼儿,一道蒸蛋。然后便说起来今天的事情。
韦素一听自己也是驸马候选人,连连摇手:"这种清福我可没份去享,夫人千万千万要替我辞了。"
"嗯,高英杰也在上头,倒是没什么可担忧的,这种事牛不吃水又不能强按头。"
"不说做驸马的苦乐,那位五公主今天还干了辣手摧鹤的事情……娶这么一个老婆,下半辈子可谓苦海无边,回头无岸了。"
"你也听说了?"
"唔,我下午在锦书阁,出来的时候听人说的。"
阿福有点困惑:"何美人可不是这样的性格,也不知道她是像谁。"
韦素微微一笑不说话,李固倒开了口:"虽然不是嫡亲祖孙,不过她这性格,倒有几分像当年的太后,就是没有那样大的能为。"
太后?
太后是个什么人物,在座的都知道。那是能舞得刀弄得枪,善算计敢叛乱的女中枭雄啊……
阿福下决心还是离那位五公主越远越好。
九十三 入冬 一
李固一天劳乏,阿福让人打了水来,自己替他洗脚,洗的特别仔细。因为想要水热烫了解乏,结果等洗完的时候,李固的脚固然热热的红红的,阿福的手也跟大红萝卜一样,手指被热水烫的胀了起来,好一会儿屈伸都不方便。
天气渐渐凉起,凉屐都收了起来,李固隐约听着外面有咯嗒咯嗒的声音,有些奇怪:"还有谁在外面走路?"
"不是谁走路。"阿福说:"是高师傅替儿子做的一只竹雁子,挂在廊下了,一有风就碰柱子。"
"我说呢,空心竹子就是响。"
李固握着她的手,一股麻麻的热,知道她刚才被热水把手烫了半天,心里有点酸酸的,发热发软,就这么把她的手捂在胸口。阿福挨着他躺下来,听着外面那轻轻的,咯嗒咯嗒的声音声响。
"你看,阿馨现在是怎么想的?"
"没说起,今天看见高师傅的名字也在上头写着,她眼皮也没颤一下,不知道,我对这种揣摩人心的事儿最不拿手。"
李固觉得她的手热热的熨在胸口,那里像要化了一样,轻声说:"你本来也不习惯这些事,不用勉强自己。阿馨倘若自己不肯,别人着急也没有用。"
"嗯。"
阿福想,李馨是太能干了,可是……却并不快乐。
自己笨了点,但是,福气是太多了。
阿福这会儿不困,掰着手算自己的私房。一算倒吓一跳。京城每每来往的那些夫人们的言谈,打扮,送礼回礼的事情看在眼里,阿福也知道不是每个做夫人的都像自己这样阔绰,府中的银钱随便用,庄子上的事也随自己心意安排,更不要说李固的封邑富庶丰饶,自己还有那些成箱成箱的价值连城的首饰私房,阿福几乎从来没为钱财操过心,账房和杨夫人来和她对账时也都是省心省力的。只是……只是阿福在想,这京城里如果论私房身家,恐怕没人比得上她,连李馨也不能。
但是,安全,快乐,满足……这些感觉并不是金钱带来的。
不止手热,身上也觉得热起来。
"阿馨私下让人送走吕美人,又以一具无名女尸替葬,实在是有些胡来。"
阿福吓了一跳,出其不意突然听到这么句话。
李固恐怕还以为她不知道,声音很低:"有时候觉得阿馨已经是个大人了,可有时候她做事还和小孩子一样。就算她和吕美人曾经交好,可是把已经入了景慈观的先帝的美人送走,也实在是太胆大妄为了。"
阿福背上顿时出了一层汗——这个,这个事儿她还曾经想过呢,只是没有做。
李固是很宽厚,不过,他毕竟是这个时代的人,是个皇子,他的宽厚可不包括违反祖制把自己老爹的女人放走让她去过新生活。
"你……知道?"
"唔。"李固声音有些睡意,听起来含混不清:"我也不想为这个去斥责她,左右不过是一个美人,算了……"
您要知道她还盘算着把里面的女人都放走,肯定不会就这么算了!
李馨做事也太不严密了……咳,可是话说回来,她再严密,要瞒过李固或是刘润的人,可真是挺难的。
大家都各有各的烦恼。
何美人的烦恼是,她看中的女婿,都不肯娶她女儿。
阿福走近太平殿,刘润朝她笑笑,看一眼她的袖子。
阿福把掩在袖子里的小风车朝他亮一下。
她前番去绸布庄的时候在路上买下来的,买了两个,一个给了李誉,另一个也没多想,就带进来了。
"何美人在里头。"
"唔?"
"皇上一下课她就来了,坐着说了会儿话,就哭。"
阿福和刘润走到廊角处,他们这是过去的习惯,说话的时候喜欢在转角处,能看三面。虽然不是说什么见不得人的话,可是已经习惯了。时至今日虽然不用如此,但是习惯了。站到那儿,阿福就忍不住笑笑,想起过去在太平殿时候的情景。刘润也微微笑,肯定也想到了同样的事情。
他显得瘦了,穿着一身紫袍,带着环纱冠,嘴角下颌的轮廓线像刀削出来的一样,阿福仔细打量他一眼:"你到底多久没好好睡觉了?"
"事情多,不过昨天睡的并不迟。"
阿福才不相信。
所有人都睡了他才能睡,别人都没起他恐怕就得起来。
阿福还没说话,又有人来了,走得极快,穿着雪青素缎宫装,身后跟着人一溜快步。
天气已经凉了,那身雪青宫装怎么看怎么也是太单薄了。
风一起,袖子裙摆都给吹的紧紧裹在身上,看上去大是不雅。
"五公主来了。"
刘润轻飘飘地说:"不用理会她。"
阿福看她想进书房,却被人拦在外头,跟困兽一样,在花石铺的阶上来回转了好几圈儿,还是没那个胆子硬闯,有些恨恨的走了。
"还是为了驸马的事儿?"
"也是,也不是。何美人愁的是人选,她争的是封邑。"
阿福明白过来了,五公主李芝从前就对这个耿耿于怀。
"小世子可好?"
"好着呢,越来越淘气。"
"好几天没见着他了,还真惦记。"
"那我下次带他一起来。"
有人远远走过来,他们便没再说,等那人走过去了,阿福轻声问:"五公主这封邑的事儿又扯着三公主了?"
"嗯,原来姐妹像路人,现在姐妹像仇人。"
阿福摇摇头,何美人已经出来了,用帕子掩着半张脸,步子不大稳,两名宫人一左一右扶着她。
阿福进去的时候,李信正坐在窗户边,眉头皱的紧紧的,小脸儿活像个包子一样,阿福先是觉得有些好笑,又觉得心疼。
"嫂子?"
李信在榻上坐直身,要穿鞋下地。
"好了,别下来了。"阿福在他身边儿坐下,她也不拘礼,李信自然而然就偎过来。
"怎么啦,眉头皱的能夹死蚊子了。"
李信头搁在她身上,小声说:"嫂子,当皇帝真累。"
"嗯,"阿福轻轻抚摸他的头发,想起就在这里,自己还抱他哄他睡觉:"这世上做什么都会累的,农夫要下田,一年四季耕作不休,船夫要撑船,从早到晚不能歇业。"
不过做皇帝更累。农夫晚上回家,就可以歇着,船夫面对妻子孩子的时候,就是丈夫和父亲。可是皇帝这个职业全天候终身制,不管面对谁,都是皇帝。当他身边的人全把他当成皇帝,要从他这里挖好处讨宠眷分利益……
九十三 入冬 二
"嫂子,我想吃嫂子做的肉圆,还有冬瓜汤。"
阿福还没收拾起沉重的心情,就忍不住笑了。
还真是……刚才觉得他已经是个有责任感的皇帝了,他一转眼又露出贪吃的孩子气来。
亮晶晶的眼睛,讨好的神情,简直像是讨食吃的小狗——唔,就少条乱摇乱晃的尾巴。
"好,我给你做去。"
"好好,我叫人把哥哥请过来,咱们一块儿用饭。"
太平殿的小厨房改建过,管厨房的点头哈腰把阿福迎进去,一连排开六个灶,还有沿墙的小炉台,案子也比原来阔大,菜蔬米粮各种食材摆的满满当当。
阿福挽起袖子戴上围裙,用布帕包起头发,做了李信点名的一道菜和一道汤,其他的菜她指点厨房里的人做的。阿福是挺喜欢下厨的,但是——油烟味儿沾在头发上衣服上也的确讨厌。
李固果然来了,三个人坐在桌边用餐,阿福照应着丈夫,还不能忽略了皇帝,一旁宫人微笑着说:"皇上今天胃口好,比平时多吃了半碗饭。"
李信放下筷子,趁着人没注意,把腰间的玉带稍稍松开了一些。
是吃得多了,肚子好撑。
"太平殿的厨子手艺就这么差?"阿福有点疑问。
"嗯,嫂子做的饭菜好吃!"
阿福很有自知之明,自己的手艺也就是个家常菜水平,和御厨们那是不能比。别的不说,光一个刀功,人家切出来的萝卜丝蒙在纸上,下面的字清晰可见如同只隔了一层淡淡的雾。拉的面条丝,那细的可以同时九根面丝穿进一个针眼儿里。
可以,阿福想……不管什么人,总会觉得自己家里的饭最好吃最合口,别的什么地方的美食也比不上。哪怕只是一口汤。
李固也摸摸肚子,无比满足:"我也吃得不少,阿福,去走走?"
"唔,好。"
"我也要去!"李信不由分说牢牢拉住阿福的一只手。
好吧……
一起散步。
李信左手拉着阿福,右手拉着李固。
阿福还是没办法把他当成皇帝……感觉就像带着自家孩子散步一样。
秋意染醉林梢,往丹凤殿去的小径上落满了枫红的叶子。阳光穿过层层叶子落在地下,光与影交织出来的图纹。
阿福不是第一次走这条路了,这是以前……他们几次散步去太平殿常常走的一条路,李固眼睛不能视物,可是这条路他都走的熟极了。
阿福用感慨的目光看着这里的一切,一草一木,回廊长桥……
她曾经在这里度过那样快活甜蜜的时光,和身旁的人一起。
"阿福。"
她转过头:"嗯?"
李固只是一笑。
阿福从他的神情中,一下便能了解到他在想些什么。
是啊,李固也想起了他们新婚时的甜蜜时光。
李信仰起头,左看看,右看看。
嫂子的脸有点红扑扑的,可是天气不热啊?
他不大明白,可是,哥哥和嫂子都是笑微微的,流转在他们之间的那种甜丝丝的味道,李信虽然不懂,却也觉得心情愉悦。
他朝前看,远远的,有人从枫树下走过,朝这边走来。
"刘润!"李信朝他招了下手。
阿福也看到了他。
刚才用膳时没见他人,阿福知道他忙,不过不知道他这会儿怎么从太平殿那里走过来。
"你在那边做什么?"
"我来找林师傅,给他送了些茶叶和药丸。"
李固关切的问:"林师傅身子不好?"
"受了些风寒,我送了些止咳嗽的药丸过来。"
送药丸茶叶这种事他大可不必自己跑来的,随便差什么人都可以。
阿福知道刘润做事细谨有成算,必定……还有些别的缘由,只是阿福知道,有些事情轮不着自己过问。
刘润的身上总有深深浅浅的疑惑,让人看不清摸不透。
下了两场雨,天气一天冷似一天,重阳将近,花园里的菊花也成片成片的开放,金灿灿的惹人喜爱,当然,也被李誉的摧花小手给折了毁了不少。
内府将应节的衣裳送来,阿福翻看了一下样子,微笑说:"有劳崔内官了。"
"夫人千万不要客气。"
他穿着件褐色的袍子,笑容谦卑。虽然保养的也好,可是眼角额上已经被岁月刻下了痕迹。先帝时候他就没能压过高内管成为内廷第一人。现在新皇帝又信重刘润,他仍然只能坐在第二把交椅上。
看着他,阿福便要想起高内管。
这人的离奇失踪和死亡,就像宫墙里所有的无头公案一样。
阿福总觉得那人不会那么轻易的就死了。他能牢牢的做正官的位置,历经风浪而屹立不倒,自有他的本事和心计。
也许,他是诈死逃脱了。
阿福有些出神,杨夫人喊了她两声才回过神来。
"有事?"
"舅爷来了。"
阿福精神一振:"快请他进来。"
李誉在里屋已经听见,挪动小胖腿儿自己就出来了,嘴里嚷着"舅舅舅舅",朱平贵大步迈进屋,一个锦绣粉团儿的小家伙儿就扑上来抱着腿了。
"舅舅!"
朱平贵乐的嘿嘿笑,把拎的口袋放下,把李誉抱了起来:"好小子,又胖了。抱着比上次压手。"
都说外甥像舅,不过李誉长得可不像朱平贵——毕竟阿福和朱平贵可不同母。但是甥舅关系倒是挺好,朱平贵常带些小玩意儿来哄他开心。
果然朱平贵在怀里掏掏,摸出个小泥哨来。他在嘴边吹了两声,哔哔的声音很是清脆,李誉咯咯笑,伸手给夺过来,可是他拿错了头,没把哨嘴儿对着口,噗噗的吹气,哨子自然不会响。
朱平贵哈哈笑,逗了他一会儿,淑秀捧过茶来,他接过茶喝了两口,指指自己拎进来的那个口袋:"这是庄子上种的,这个先熟,今早刚收了,我就给带来了,知道你挂心这个。"
庆和把口袋拎到阿福跟前来,一松袋口,里面一穗穗的玉米金灿灿满当当的煞是喜人。庆和眨巴两下眼:"这……这可真是好看,跟金子似的。夫人,这叫个什么名儿?这东西怎么个吃法儿?"
"嗯,这个是玉米。"
"名儿也好听。"屋里瑞云淑秀他们都凑过来看,瑞云说了句:"这个为啥叫个玉米?看这颜色,该叫金玉吧?夫人,这个能吃的是不是?"
"是啊,人能吃,牲畜家禽也能吃,刮了粒的芯也还有用。"
九十三 入冬 三
玉米是老的,今天是来不及把玉米磨成面儿做吃的了,不过朱平贵说他在庄子上尝过一穗嫩的,掰下来不用扒外皮,直接填在灶底下,上面烧饭,下面的热灰也就把玉米烤熟了,等饭烧好,把玉米从灰里扒出来,一去皮,那股带着焦味儿的甜香特别诱人。
"是啊,烤着吃是香,还能煮。其实玉米的杆还能制糖的。"
朱平贵瞅着屋里旁人都没在近前,小声问:"妹子,你最近……进宫没有?"
阿福时常进宫,但不知道他为什么冒出来这么句话来。
"我在外头听说一些……嗳,算啦,都是些疯话。"
"疯话也说说,当解闷吧。"
阿福笑盈盈的,朱平贵也觉得那些话虽然无稽,但是外面隐隐地散步开来,小事也能变大事。
"就是……有人在偷偷说,先帝去得……不明不白的。"
阿福一怔,朱平贵急忙说:"你不要当回事儿,这种化年年有,先帝朝的时候,旁人不还都说先帝的闲话吗?"
他们声音低,阿福点点头,没再和朱平贵说下去,茶点端上来,话就岔开了。
她觉得这事可能没那么简单。
虽然她现在算是全朝官宦人家的夫人女眷羡慕巴结的对象,可是阿福知道自己对政治没什么天分,不管旁人和她说什么,吹拉捧求五花八门的手段层出不穷,有的夫人说起话来特别诚恳,简直恨不得掏心掏肺,似乎和阿福真是三生有缘今生再会阿福的幸福就是她们的幸福一样,好话阿福就全听着,但是不管对方话气里或明示或暗示或恳求什么,她都绝不表态。
一来二去还有人说成王夫人沉稳有城府。
先帝去得是不明不白,民间总对皇室秘辛有着无穷的好奇心,越不让人说的话,背地里肯定有人说。
李固天没黑时就回来了,这可是难得,他平时哪能回来这样早。李誉巴着他不肯松手,非要他讲故事不可,李固朝阿福求救,阿福笑吟吟的坐岸观火不肯施以援手,李固没办法,想破了脑袋,把圣人劝学说里的小故事照章照样背了一个,李誉睁得大大的眼睛,有听没有懂。李固从头讲到尾,他就记得了子曰,也,和哉。完全不像阿福讲的大灰狼与小猪的故事,又好听又有趣,关键是,他还能听懂!
李誉失望的从他膝盖上爬下来,蹬蹬蹬跑了。李固大大松了口气,阿福递茶给他:"今天怎么回来得早啦?"
李固笑着说:"啊?嫌我回来早了?那我明天还是晚点回来。"
阿福看着屋里没人,伸手指在他额头上戳了一下。
"听说今天朱兄来了?"
"嗯,从庄上来,捎了新收的玉米。"
阿福开始不知道这玉米和自己那世界的玉米是不是一回事,没敢跟李固把亩产说得太高,可是今天和朱平贵打听了,心里就有了底。她跟李固说玉米这东西一亩能产上上千斤,李固根本不怎么信。
李固的手轻轻放在她的腿上,阿福声音顿了一下。"真的,你别不当回事儿,正好庄上试种的熟了,咱们一起去看看,当面一称你就知道了。还有,玉米这东西不挑地,滩地山地都能种……"
可是她自己都快没办法把这事儿当回事儿了。李固的掌心热热的,阿福忍不住就走了神。
可是李固的注意力倒是集中到这上头来了:"真的?"
"嗯?"什么真的假的?阿福眨了好几下眼才想起来自己刚才说到哪儿了:"对……我先前也不确定,才让哥哥在庄子上先试着种的。还特地分别在平地,山坡,还有河滩边儿分开种的……"
李固又追问了两句,终于有了点真实感。阿福眼睁睁的看着喜色像一滴水洒在湖面,欢欣的神情像水波一样层层荡开,她心里也觉得甜蜜蜜的。
阿福没有什么大志向,要说造福于民,不是不想,但是离她太遥远。她本质上就是个小女人,过好小日子就行了。但是她心上的这个人却是有大志向的,盛世无饥馁,能让更多人吃饱肚子。
李固是为了能让更多人吃饱而兴奋,阿福的高兴却要分成两半,一半的确是为了更多的人能吃饱,另一半是因为李固高兴。
阿福希望他能轻松些,不用总为了这里的旱情那里的水患而彻夜不眠。
阿福觉得李固当了摄政王之后,比当摄政王之前变化大得多。以前是多么舒展松快,像春水清风一样的书生模样,现在整个人……就像到了冬天的树,渐渐变得铁骨嶙峋了。
阿福嘴上不说,可是暗里心疼。
能给他帮上一点忙,哪怕只是一点点小忙,阿福也觉得成就感大得顶天。
李固忽然把阿福抱了起来,原地转了个圈圈,阿福失声尖叫,给转的头晕目眩。瑞云和淑秀在回廊上逗李誉,听着屋里的动静急忙探头进来看,一瞧见屋里两个人正抱一起,嗖一声又把头缩了回去。
要说瑞云和淑秀最大的好处,一个是细心,一个是能干,但是两个人共同的地方就是特别的有眼色。
淑秀偷偷笑,又急忙用袖子掩住,可一看瑞云也在偷笑。
庆和抱着李誉在院子里转圈圈儿,夕阳快落下去了,李誉咯咯笑,显然极喜欢这个游戏。
瑞云看淑秀倚着栏杆发了会儿呆,轻轻推了她一把:"该传晚饭了,你去催一声吧。"
淑秀回过头来,神气有些怔忡,不知道在想什么。
"你哪里不舒服么?"
"没事儿,我这就去。"
阿福怕跌倒,伸手紧紧抱住他的脖子。李固脸埋在她胸前,只觉得馨香醉人,阿福说:"把我放下",可他却一时舍不得松开。
阿福怕再让人看见,小声说:"我还有正事要说呢,放我下来。"
李固朝后挪半步,坐在椅上,阿福就被他抱在膝上,两个人还是没分开。
"什么事?"
阿福本来没什么正事,但是这会儿顺口就把朱平贵告诉她的话说出来了:"我哥哥说,外头有传言,说先帝去的不明白……"
九十四 天欲雪 一
欢快的气氛缓缓从屋里消散。
阿福看着李固的神情,即使她不懂政治,也看出来,这件事似乎不像她和朱平贵以为的那样,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知道这些话是从哪儿传出来的吗?"
阿福摇摇头:"今天哥哥也只是顺口提了一句,想必……说的人不少,不必刻意也能听得到一言半语的。"阿福轻声问:"有什么不妥吗?"
"也许是我想多了。"
能这样说,就说明他一点儿也不认为自己想多了。
有人散布谣言?是什么人?他们想借这谣言达到什么目的?
阿福脑子里一瞬间全是宫变政变的字样在晃来晃去。
李固笑笑,把话题又转回玉米:"过两天我们一起去庄上,记得找杆秤,我可要当面称称看那玉米一亩能产多少斤。唔,带儿子一块儿去,让他也看看庄稼收成,知道稼穑艰难,将来不至于变成个小纨绔。"
他说得轻松,明明就是不欲阿福为这个担忧,阿福也就做出并不在意这个事的样子。
晚上躺了下来,虽然白天疲累,可是一时睡不着,阿福静静躺着,听着身旁李固的呼吸渐渐匀净绵长。
她侧过头看他。
那些大事,她不懂。
权力那种东西,阿福也不在乎。
她只愿一家人平平安安在一起。哪怕没有什么钱财田产,她可以做绣活儿,开小铺子赚钱养家。
但是世上的事没有那么简单。
沾上了权势的边,只怕……就再也脱不了身了。
李固的睡颜在幽暗的光线下,显得那样沉静平和。
阿福朝他偎近了些。
可这事儿到底还是存在心里,第二天早上起来,阿福和朱平贵说起来,也不转弯抹角,直接问他那些话从哪儿听来的,除了那几句还讲了些什么。
朱平贵仔细回想了:"就是在路途上听人说的。在三桥停下来歇脚的时候,茶棚里人挺多,虽然听着这么几句,可没看见是什么人说的。嗯,有一人说了那两句,和他坐一桌的人,那什么人敢谋害皇帝……"
"先前那人又怎么说?"
"那人说,这还有什么好想的,端看什么人得了便宜,那肯定……"
阿福觉得心里咯噔一声。
什么人散布这些话?明明就是指向……
外面不知何时起了风,吹得廊下吊的那只竹雁子拼命敲撞柱子,咯嗒咯嗒响的让人心烦意乱。
"是不是,要出什么事儿?"
阿福看看朱平贵。
他们都不懂这些,但是,小人物也有他们的警觉。
这是多历磨难,不得不学得谨慎圆滑。
"哥不要担心,应该不会的。"
阿福有些心神不宁,连二丫都看出来了,瑞云她们不敢问,二丫却没那么多顾虑:"夫人,你有什么心事?"
阿福摸了一下她的头,二丫的辫子梳的光亮齐整,已经穿上了秋装。阿福回想当日自己进宫的时候,差不多也就是这么高。一起进宫的那些小姑娘,姜杏儿和陈慧珍都已经不在,淑秀现在已经是个端庄秀丽的大姑娘,心里不知道为什么有些隐隐的发酸,感慨无限。
"没事。"
二丫眨眨眼睛:"您老觉得我是小孩儿,我可不小了。夫人要是有什么烦扰事,说出来了,就算我们没法儿帮着出主意,可是说出来夫人心里也会好受点。"
阿福心想,这事儿和别的事儿可不一样……而且,就凭她们这些内宅里的女子,能有什么主意?
院子里朱平贵又被李誉缠上了:"舅舅,马,骑马马!"
朱平贵把李誉抱了起来让他骑在脖子上,李誉无师自通的抓着他头发,嘴里还喊着:"驾驾,快快。"其他人在一旁看着,笑个不停。
外面一副安乐情景,阿福却觉得心里隐隐浮起惶恐。
这不知何处的风吹来的谣言,把玉米收获的喜悦全冲散了。李固说与她去城外的庄子看收成时,阿福竟然一时没回过神来:"看什么收成?"
"玉米啊。"
"啊……"阿福才想起来,可是:"你走得开?"
"偷得浮生半日闲。"李固笑着说:"只可惜不能陪你在庄上住两天了。"
阿福看了看天色:"今天没太阳,不知会不会有雨雪。"从早上刮的风就阴恻恻的,阿福把夹袄都穿上了。虽然说往年没有这么早下雪,可是看这天色可真说不准。要是真下雪,那路上就不好走了。
"快去快回,应该没事。"
车没有备好,阿福抱着儿子,李誉裹得像个小棉团儿,就露出粉嘟嘟的一张脸儿。难得出一次门,小家伙儿兴奋不已,阿福说了他几次,他还是要扒着车窗子朝外看,样样都新鲜好奇。
李固说:"他难得出来一回,就让他看吧。"
车马出了城走得便快了,天冷,路也硬,车子显得更颠了一些。颠来颠去,阿福就靠在了李固的肩膀上,李誉一手挽着母亲,一手拉着父亲,外面又是新奇的景致,小脸儿红扑扑的,咯咯笑个不停。韦素骑马在车外头,时时探头和李誉说话,哄着他叫叔叔。李誉光顾着看树看路看鸟,对他理也不理。韦素笑着一指停在树上的麻雀:"喊我声叔叔,我给你把那雀儿捉下来。"
李誉果然上他的当,傻傻地喊:"叔叔。"
韦素笑着合不拢嘴,阿福只想看他怎么捉鸟,可是没等韦素动手,那只麻雀许是被车队马蹄声惊动,拍着翅子支棱棱的飞了。
韦素的笑容僵在脸上,李誉看鸟儿飞了,急得喊:"叔叔,叔叔,鸟鸟!"
韦素郁闷之极:"鸟没了……"
李誉小嘴一扁一扁,眼圈泛红,眼看就要哭出来了。
"不要紧不要紧,到庄子上我肯定给你捉鸟儿,要多么只捉多少只,哎,你可别哭!"
他不提还好,他一说个哭字,李誉脸一皱,嘴一张,这就预备要放声嚎啕了。
阿福把他搅过来,拿点心吸引他的注意力。李誉吃了两口点心,又揪起李固的玉佩把玩,把刚才的捉鸟事件忘到脑后,韦素在外头长长松了口气,瞅见阿福朝他丢白眼,急忙打马上前溜之大吉。
车马走得快,到庄上的时候天还没过午,朱平贵已经召了庄丁佃户在地头等着,李固他们到了,朱平贵一边迎上来招呼,一边吩咐人收玉米。沉甸甸的一穗穗玉米被掰下来放在地头,渐渐成了一堆。李誉早忘了鸟儿的事,揪着玉米穗顶上的缨子揪得不亦乐乎。几亩地分别在不同的位置,最后报来的数,最少的那一亩,也产了五六百斤多,这时候一斤尚是十六两。阿福琢磨着,换成现代的算法,那也就上千斤了。虽然和现代那种能产一千公斤的亩产量不能相比,但这时候也没有化肥什么的,大概栽种方法也还待改进。
朱平贵剥了一把玉米粒下来捧给李固,笑着说:"这跟金子似的,黄灿灿着实喜人。"
李固虽然看不着,攥着一把玉米,只说:"好,好。"
"就在庄子上用饭吧,已经都预备下了。"
人逢喜事精神爽,李固阿福都比平时吃得多,连李誉也是胃口大开。山蘑,新挖的莲藕,没成王府中那样精食细脍,却别有种自然风味。
九十四 天欲雪 二
韦素脸上有点讪讪的,他应承了捉鸟,本想着庄上有地,麻雀多,逮那么几只还不是手到擒来?可是没成想,忙活半天硬是一只没捉到。阿福安慰他:"许是天不好,麻雀也找地方避雪去了。"
李誉早上起得早,大半天又是跑又是跳,小孩子精神不济,含着一口饭,头一点一点的垂下来,慢慢歪在阿福身边儿就睡着了。
阿福只觉得好笑,把他抱了起来,朱平贵轻声说:"有收拾好的屋子,让他先睡一会儿。"
阿福看看外面天色。天阴沉沉的,铅云低垂:"只怕近晚要有雨雪,赶不及回城。"
"赶不及就住一夜吧,你整日就圈在府里头,庄子上也许久没来了。回来我跟王爷也说一声,你们晚上就住下吧。"
"我倒是想住下,可是他的事情既多且杂。况且,要是雪大封路,三五天都回不去,岂不误事?"
朱平贵摊了下手:"孩子困,大人也乏,这会儿赶回去,保不齐路上雨雪就落下了。"
阿福想想也是,朱平贵命人收拾出来的正房恰是她从前住惯的屋子,阔别多日,进门以后只觉得处处都熟悉。李誉实在困极了,一挨到床,模糊的哼了两声,蹭蹭扭扭的给自己找了个最舒服的姿势,美美的埋头大睡。
阿福轻轻拍了他两下,房门被推开,李固慢慢走过来。
"外头好像下雪了。"
阿福仔细听,果然可以听到细碎的沙沙声,李固的听力比一般人灵敏得多。
"嗯,下的雪盐粒儿。"阿福叹口气:"看来今天是走不成啦。"
李固倒不急:"这叫人不留客天留客,我们就住两天吧。"
"来时候没想到这样冷,厚衣裳也没带来。还有替换的鞋袜,里衣,你常点的香,用的笔墨砚,各色都不齐备……"阿福扳着手指数:"淑秀她们也没跟来,这屋子也很久没升过火了,不知道地龙烟道通没通过,有没有扫过灰……说住是一声,可是住下来哪那么容易。"
他们都是压低声音说话,李固挨着她坐下来:"吩咐一声,让人找一找,上回搬走时留在这儿没带走的东西和衣裳也还有,先找出来对付一下,反正又不是长住。"
阿福自己数完手指,也笑了。
是啊,富贵安逸惯了,变得娇气起来,什么都要讲究。从前破屋薄被瓦罐草席,日子也照样过得。
"嗯,那你也靠一会儿吧,坐车也累了吧?"阿福把被子铺展开,李固摇头说:"你歇会儿吧,我和韦素去商议事情,这次收的玉米也要留种子,不能让人随便糟蹋了。"
阿福坐了半天车,也觉得颠得腰背腿上骨头都隐隐的疼。这时候的车就算再精致,轮子也是硬木头的,骨碌碌的一路颠下来,大人孩子都吃不消。
外面天阴沉沉的,还只是后半晌,却像是已经到了傍晚一样。瑞云替阿福拆下首饰,散开头发,阿福躺在儿子旁边,几乎是立刻就睡着了。
迷迷糊糊间,觉得身边有什么东西在动,脸上微微发痒,头发发紧,阿福睁开眼,看到青色的帐顶,屋里没有点灯,一片昏暗,李誉已经醒了,蹭着阿福揪着她的头发,很是自得其乐。阿福瞅着窗子上昏暗一片,还以为天没有亮。恍惚了一会儿才想起自己是在山庄,并不是在王府,这会儿也不是早上。外面风雪声正紧,山间的风声呼啸有如虎啸狼嚎。阿福搂着儿子,揉了揉眼,也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辰了。她唤了两声:"瑞云,瑞云?"
听着外间有脚步声响,帘子一挑,瑞云端着灯走了进来,阿福问她:"什么时辰了?"
"酉时三刻了。"
阿福诧异:"睡了这么久?"
瑞云倒了茶来,阿福先喂儿子喝水,自己也喝了两口,瑞云过来帮忙给李誉穿衣穿鞋,还取了一件青绸面儿的皮袍来:"这是舅爷拿过来的鹿皮袄子,新做的还没上身,给世子先将就穿穿。"
阿福抖开看看,很明显原来是件大人的袄子改小的,再看瑞云难掩疲态,轻声问:"这是你赶着改小了的?"
"也不难改。"
屋里已经生了火,暖融融的,听着外头大风挟着雪花打在窗上瓦上门上飒飒的响成一片。阿福问:"王爷呢?"
瑞云迟疑了一下:"王爷同韦詹事在一起。"
阿福没睡醒,也没留心她刚才那一下迟疑。冬日睡午觉总是易睡长,起来又觉得不爽利。
等抱着李誉下炕转了几个圈儿,这小子一心想看下雪,阿福怕他刚睡醒吹冷风会受寒,好说歹说哄了一会儿,又裹得严严实实的,才让他在门口看看。
门敞开半扇,外面已经是一片银白,阿福也没想这雪下得这般大,房上地下,远远近近都已经盖了厚厚的一层,怕没有两三寸深,李誉扒着门想出去,瑞云扯着他可不敢松手:"小祖宗,不能出去。"李誉身上是有皮袍,脚上的鞋也不当事,一脚下去准灌个满满当当。
"这下子,明天就算雪停也回不了城了。"
"回不去,就在庄上住两天,权当散心了。"瑞云笑着说:"二丫可高兴着呢,王府里可把她憋坏了,一下午这院儿窜那院儿的,连菜窖都去转了一转,简直像只活猴儿。幸好紫玫姐和杨夫人这趟都没来,不然肯定要狠狠的训她。"
紫玫虽然嫁了人,外头都改口喊她周嫂子,可是瑞云还是习惯旧日称呼。
阿福也是一样。
屋里的炕烧得热烘烘的,李誉在上头乱抓乱爬,都已经出了汗。阿福把外头的袄替他脱下,对着灯看了两眼,瑞云的针线她当然认识,匆匆改出来的,说不上十分齐整,但是袍子原来的针线却做得细密紧实,皮子软,面子挺,着实是下了功夫花了心思的。这也不奇怪……阿福只是琢磨着,不知道朱平贵这件袄子是谁给做的,他素来节俭,想必不会买现成的,也不会到街上的衣坊去做。他这些日子在庄子上王府里来来往往,庄子上没有这样巧手的人,那该是府里头谁做的?
她抬头想叫瑞云过来,却见平时沉静稳重的瑞云这会儿不知怎么着,坐立不安,在屋里来回走动了好几圈儿,还不时的转头朝前院的方向。
在屋里头门窗紧闭看不到外头,她是在挂心什么事?
"瑞云?"
"啊?"
阿福声音不大,瑞云吓了一跳似的,定了定神才问:"夫人有什么吩咐?"
阿福本来想问她怎么了,话到嘴边又改了:"看看厨房,先张罗两样点心来给小世子。嗯,再叫二丫过来,风雪这么大,别在外头野跑了,小心着凉。"
九十五 天欲雪 三
阿福觉得山庄里气氛有些异样。
安静得出奇……明明白天收玉米时,庄里不少人,庄丁,佃户,还有半大孩子跟进跟出的凑热闹,可是现在庄子里安静极了。
李誉扯着阿福的袖子,看着二丫进了院门,她撑着一把大大的油纸伞,光顾着怀里的东西头上肩膀上都沾了雪。
"你看你,怎么不让人帮忙?瑞云呢?"
二丫笑盈盈的收了伞:"瑞云姐在厨房指点他们烧菜呢,怕他们做的不合王爷、夫人的口味。"
这理由说的过去,可阿福还是觉得有点不对头。
二丫从提盒里取出热腾腾香喷喷的芋头糕和鸡蛋羹,金黄的蛋羹上头洒着粉红的切碎的火腿粒,还滴了一点麻油,色香俱全,看着就让人胃口大开。
阿福端起来,碗还烫手,拿勺子搅了两下,李誉乖乖坐在椅子里,让阿福喂他。
"夫人,我来喂世子吧,您也吃一点儿。"
阿福本来没胃口,不过芋头糕上头还有玫瑰丝拼的花,闻着也香,拿了一块掰成两半,咬一口,满嘴甜香。
"这是谁做的?"
"夫人喜欢吗?"二丫满脸是笑:"这是我做的。"
"哟,你这段日子可没白花功夫,学了一身本事啊。"
"紫玫姐和杨夫人都教了我好些。"二丫说:"我还在给世子做袄呢,袖口没收好,谁知道这天这么快就冷了,今年的雪下得比往年都早。"
阿福只是微微一笑。
门被推开,冷风卷进来,李固迈步进来。
"王爷回来了。"
阿福过去替他解开披风,手贴在他脸颊上试了一下,冰凉,不过好在手是热的。虽然神情疲倦,整个人却显得轻松。
"怎么这么晚?"
李固挥了一下手,二丫知机的把李誉抱到西屋去。李固握着阿福的手,在她耳边轻声说:"怎么?分开这么会儿,就想我了?"
阿福往那边看一眼,二丫已经出去了,门帘还在来回摇晃着。
"谁想你了……"
阿福的注意力可没被他给岔开,坐了下来之后又紧着问了一句:"你和韦素到底商议什么事情去了?你是不是又有事瞒着我?"
李固的掌心热热的,阿福等了一会儿,听到他说了句:"今天庄上捉了两拨刺客。"
阿福身子抖了一下。
"两拨?"
"嗯,下午先让我们乘的车驶出去,还没走到三桥就遇着一拨刺客。他们只当我们是在车中,因为这边早有防备,所以没费多大力气便将他们制住了。还有一拨潜进了庄里,只可惜这一拨没有捉到活口。"
"是什么人派他们来的?"
"你猜呢?"
阿福茫然的摇摇头,又想起件事来:"和京城流传的谣言有关吗?"
李固露出赞许的笑意:"大有关联。"
阿福还是猜不出来。
"若是没意外,这会儿那幕后主使之人应该也已经落网,说不定今天你就能见到。"
阿福手心出了汗,潮热热的,不那么舒服。
她睡这么一觉,李固和韦素竟然做了这么多事情。
瑞云在外面说:"王爷,夫人,饭摆在哪里?"
"端进来吧。"
饭菜做得的确可口,吃到嘴里却觉得味同嚼蜡。
日子才安静了没多久,又冒出来了刺客。
"菜怎么样?"
阿福心不在焉:"挺好的。"
"你不是不喜欢加醋的么?"
阿福回过神,才发觉嘴里是一股酸味儿,可她连自己刚吃了什么都不知道。
李固柔声安慰:"你不用担心,来时已经有了万全的安排,不会有事的。"
这世上哪有万全的事,不怕一万,只怕万一。
阿福才想起来问:"你早知道今天会有刺客?你……我们今天出城就是你的诱敌之策吗?你,要是儿子……"
她不怕死,可是,儿子却不能有事!
李固怎么能把儿子也用来做诱饵呢?
"你别多想,我怎么能置你们于险地。我们不是说好了今天来看玉米么?我调了京城新卫营在山庄四周护卫,别说是来刺客,就是再来几千蛮人,也伤不到你和儿子一根头发。"
阿福心里还是觉得别扭。
李固轻声解释劝哄,道理她明白。
但感情上总是觉得……有点怪怪的。
二丫把李誉抱了过来,两人在一旁玩套圈儿的游戏,把缠彩竹线圈儿一个个按大小套成一串,反反复复,玩得兴高采烈。一个竹圈儿落地弹了一下,朝着门边一路滚过去。二丫过去捡拾。
外头风雪正紧,风声呼啸着,听的人心惊肉跳,阿福心里存着事,再也无心进食,饭桌撤了沏上茶来。阿福端起杯,看着茶叶在水里沉浮不定,心里始终不能安定。
李固的手伸过来,握着她一只手。
阿福转头看看他,不出声。
外面的风声里,响起别的声音。
雪积得厚了,踩上去咯吱咯吱的响。这响声起先是轻微的,后来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不是一个人,是好些人。
阿福有点坐不住,但是李固还是稳稳坐着。
庆和掀帘子进来,躬下身说:"王爷,夫人,韦詹事回来了。"
李固站了起来,庆和站到一旁将门帘打起。
院子里一片昏暗,灯笼的光只能照亮门前一小块地方。
阿福拿起斗篷替李固披上,她只能看见院子里站了不少人,他们的面目却都瞧不清楚。
她跟着李固走到门外,手扶着他——她说不清到底是李固需要她的扶持,还是她需要李固给她勇气与支撑。
风吹在脸上身上,阿福一点儿没觉得冷。
韦素站在前头,他穿着一身劲装,罩着软甲。他身后的几人阿福认出有几个是王府侍卫,有几个却极陌生。
韦素默不作声,他挥了一下手,身后站的人朝前迈步,阿福才看清他们之间挟持着一个人,那人身形瘦小,院子里又暗,阿福刚才没有看到他。
那人垂着的头慢慢抬起来,虽然阿福和他并不熟悉,又是在这样昏天黑夜的风雪中,却还是将他认了出来。
这是……这不是邺皇子吗?
早先在宫中,阿福对瑞夫人和邺皇子都不熟识,尤其是邺皇子,只在大宴时见过一面。或许是多病的缘故,他远比同年纪的少年瘦小得多,脸色苍白,眼睛在脸上像两个黑洞,看得人莫名的心悸。
李固转过头,轻声说:"你先进屋去。"
瑞云过来扶着阿福回屋里。暖烘烘的热气熏得眼睛有片刻的模糊。阿福坐了下来,眼睛还是想朝外看。
门帘已经放下,她看不到什么。
而且,院子里没有人说话,只有风声呼呼的刮着,让人觉得心悬在空中,没着没落。
九十六 风波平
瑞云端了一杯茶放在阿福面前。
不愧是最有专业素养宫规教条下培养出来的,即使在这种心神大乱的时候,端茶,倒茶,动作还是一丝不错。
只要不看茶几光亮的漆面上溅出来那几滴水……嗯……阿福这会儿自己心里也乱。
"夫人,刚才那……真是邺皇子啊?"瑞云一向以口风严密只进不出闻名,可是这会儿也忍不住了。
李誉玩得累了,靠着他那只小老虎睡得又香又沉。阿福替他拨了一下额上的头发:"是吧?我也只见过一次,可是他们总不会弄错人的。"
"不是说……已经死了吗?"
"可也没见尸啊。"人民把在战乱里失踪和死亡划了等号。就像哲皇子和宣夫人,李馨想收尸都没处收,在城破的那天夜里死去,尸身被马蹄践踏得早就找不着,最后建墓时不是过两座衣冠冢。有不下五十个宫人和侍卫看到他们的确死了。
而瑞夫人和邺皇子……是在乱中失踪,由朝廷宣布他们已死。
不过很明显,他们没死,起码,邺皇子没有死。瑞夫人不知道是不是还活着?也许吧。
这种死而复生的事情还是少几件吧,不然真会把人折腾发疯。
"夫人,要不,您先睡吧?"
王爷今天夜里大概都不能睡了。
阿福靠在椅子里,摇了摇头。
睡的着才怪。
瑞云拿了一床薄毯过来替她盖上,又将炭盆搬了一个过来。
"你去睡吧。"
瑞云笑了:"哪有主子不睡,丫鬟先去睡的道理?这趟淑秀她们都没跟来,就我一个在主子跟前献殷勤,您可别想把我打发走。"
阿福笑笑,拍了拍她的手:"你也到了该出嫁的年纪了。府里人不多,我留来留去把你们都留成老姑娘了。"
"老姑娘有什么不好的。"瑞云笑笑:"像杨夫人那样,管着我们一院子的人,有什么不好的?"
阿福没出声,没嫁人的姑娘都和嫁人这话题有仇一样。没一个未嫁的姑娘能在人前说嫁人太好了我太想嫁人了这样的话,一说起这个,不是要脸红,避开,就是要说自己绝对不想嫁人。
阿福觉得稍微轻松了一点儿。
外面那些你死我活,充斥权力,阴谋,大概还有暴力和死亡的一切……
阿福以为自己睡不着,可是她靠在软热的那把大椅子里头,很快睡着了。
她觉得身上暖烘烘的,头枕在李固一只手臂上,而自己的手臂上则枕着儿子李誉的小脑袋,三个人紧紧挨在一起,阿福觉得很热,热得都出了汗。
因为李固忙,阿福怕儿子晚上把尿喝水吵闹会让他睡不好,所以李誉有好一段时间都没有和他们夫妻两个一起睡了。
天还没亮。
手臂有点麻……
不过李固的手臂想必更麻,阿福觉得自己的脑袋肯定比儿子的小脑袋重多了,所以李固的手臂——都该压得没知觉了吧?
她只记得自己在椅子上就睡着了,衣裳都没脱。
她怎么睡到床上来的?
外面的风雪还没停,阿福听着外头的风声,还有雪片打在窗子上簌簌的轻响,忽然觉得他们这张床,像一条小小的船,有船篷的船,用最结实的木头造的,在海上飘荡,他们一家人在一起,李固,她,还有儿子。风雨吹不进来,他们温暖而安全。
阿福这会儿完全没去想那些让人不安,不快的事情。
那些就像外面的风雨,吹不进他们的小船舱。
阿福又眯起眼,虽然她一年到头都习惯早起,可是这会儿……或许是气氛太好了吧……她居然又睡着了。
她再醒来时他已经亮了。李誉又换了个姿势,很奔放的摆出一个大字型,手脚摊开来睡得很香。李固还没醒,两个人的头并靠在枕上,炕烧得热,阿福觉得口干,伸手去床头取茶盅。
李固也醒了,声音含混地问:"有水么?"
阿福又将杯子倒满,茶壶里的水仍是温的。
李固接过去把一杯水喝的涓滴不剩,长长出了口气:"炕不能烧这么热……怪不得我梦里觉得自己被放在火上烤呢,都是因为这个。"
"嗯?"阿福把杯子收起来,想坐起身,李固拉了她一下:"别急着起,再躺会儿。"
阿福轻声笑:"睡懒觉?"
这年头人人都没有睡懒觉的权力。皇帝和皇后,王爷和夫人……阿福有时候也真想尽情睡个懒觉。
"这里是山庄,不是府里。再说,这么大的雪,就算起来额也没事做。闲着也是闲着,再躺会儿吧。"
"但是……"李固不是有极重要的事情要处理么?
邺皇子死而复生重新出现……阿福可不觉得这是小事。
"昨天……"她起了个头,不知道怎么问下去。
"昨天韦素他们带人冲进去的时候,瑞夫人已经服毒了,邺皇子也想自裁——不过他一向多病,手上没力气,用的刀也钝,只划破了脖子上一点皮。"
阿福点点头。
"他们一直没有走远。你知道他们在哪儿?"
阿福寻思着这个她可不知道,她又不是瑞夫人邺皇子肚里的蛔虫。
"离我们近得很,他们就住在离山上。"
"就在离山?"
"是啊。"
他们和他靠在一起,耳鬓厮磨。
"他们……其实,可以远走高飞的啊。"
如果换成阿福,在宫变政争中他们已经一败涂地,却正好有了这个难得的机会,离开皇宫,离开京城,去没人认识他们的地方过自由自在的生活。
那样……不是更好吗?
李固嘴角有点无奈的微微弯起:"你在宫里的日子短,所以……瑞夫人是宫中的女人,邺皇子生下来就是身份尊贵,天之骄子。他的根在这儿,他就生长在权利二字之下,他怎么会想要离开?"
阿福想,她是真的不懂。
权利二字,也许真是那些人不能摆脱的枷锁。他们是权利的宠儿,也是权利的囚犯。
阿福忍了又忍,还是没能忍住。
她轻声问:"你把他,怎么处置了?"
李固揽着她的肩膀:"你是不是觉得我把他杀了?"
杀了也是人之常情吧?阿福理解。
"还不等我处置,他的哮症就发作了,脸色青紫倒地不起,我倒急忙召常医官过来替他诊治——"李固顿了一下:"带常医官一同出城本来是防着……怕自己有人有什么损伤,结果倒是先治了他。"
九十六 风波平 二
大雪掩盖了一切,曾经发生的那些事情的痕迹,都被厚厚的白雪遮盖了。阿福望着远远的阴云浮氲的山峰,雪已经变小,风却更冷。李誉歪着头望着外头白茫茫的,与先前截然不同的世界。
每次看到这样旷阔疏朗的雪景,阿福都觉得这是一个与原来全然不同的,新的世界。
很洁净,很简单。
这雪下面掩盖了太多东西。虽然雪化后,一切难题,尴尬,伤痛,狼藉……都会无法掩盖的再次暴露出来。
但起码现在,他们还拥有这份与世隔绝的清静。
李固的手轻轻搭在阿福肩膀上。
他没有告诉她的是,京城现在也不太平,天刚亮的时候,就有鸽子传讯过来,宫中也潜入了刺客,京营在北门作乱……
隔着厚厚的衣裳,他依然能察觉到她肩膀的圆柔。
她不必知道那些。
他是男人,是家中的顶梁柱。他会用臂膀撑起一切,让妻儿可以安心的过活。
常医官披着一件灰扑扑的棉褂子快步走来,阿福认识那是朱平贵的旧衣。常医官身量要瘦要矮,显得挂挂落落的很不合适,袖子卷了两重。
"王爷,夫人。"
"不用多礼,那一位怎么样?"
"用了药,已经不喘了,这会儿睡了。"
那短短的传信上写得信息实在太少,而李固心中的疑问太多。
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做不了——这场大雪把所有人都困住了。
好在,大局已定。
瑞夫人已死,邺皇子已经在他手中,那些王氏余孽就算再折腾也翻不出大浪来了。
阿福转过头来笑着说:"早上我给你露一手,咱们烤老玉米吃。你想吃甜的,还是辣的?"
李固特别不经辣,可是又总是跃跃欲试想尝一尝。
"一半甜,一半辣吧?"
阿福笑笑,交待瑞云看好李誉,自己领着二丫去了厨房。
玉米烤得粒粒开花,阿福退后了一点,二丫端着调好的酱汁小心翼翼的刷在上面。酱汁热腾腾的,刷上去,再被火一熏,诱人的香味儿就在屋里飘开来,玉米本身的那种特有的甜丝丝的香气简直像是灵活的小蛇一样直往人鼻孔喉咙里钻。
阿福看见二丫头一边涂酱,一边吞口水。
阿福就笑了:"香吧?"
"嗯,好香!"
"这个东西好处挺多的,也挺好吃。"
二丫抬起头来:"夫人,这个一亩真能产到一千斤啊?这,这怎么可能……"
"你昨天不是也见了吗?当着咱们的面儿掰下来过得秤啊。"
"我,我老觉得跟做梦似的。"二丫顿了一下:"要是早有这样的东西……一逢灾年也不会饿死那么多人吧……我家也不会……"
李固吃玉米有点放不开……呃,大概他这辈子也没把嘴张这么大啃着吃过东西。酱汁都沾到脸上了,他也顾不上。一边李誉也是,他的小牙还很不够使,光是使劲儿啃,啃了半天也没啃掉多少东西,倒是酱汁也糊了一脸一手。
"好吃吗?"阿福觉得有点好笑,又强忍着。
"嗯,很能饱肚。"
"这个也能磨成面儿吃,赶明儿磨好了,熬棒子面儿粥,蒸棒子面儿窝窝给你尝尝。"
"棒子?"
阿福笑着说:"你觉得它不像个棒子?"
李固笑了:"倒是真像,这名儿也怪趣儿的。"
后世还有个国家被人称为棒子国呢……阿福看看手里又香又甜烤的开花的老玉米,大口咬下去。
嗯,香!
好久没这么吃东西了。大概是在庄子上,没那么多眼睛盯着,也不用端着架子。
一放松下来,这玉米也显得特别的香。
打了水来李固又洗了手,阿福拧了巾子给他和李誉把脸擦了,李固说:"要不要去后山转转,在那儿住了不短时间,我还真有点想念那里。"
"路上有雪,要去那儿也不大好走。"
"就去走走吧,不一定过吊桥那边去。"
阿福没有带靴子来,不过庄子上倒是有人送了几双茅草编的高底鞋来,二丫嘻嘻笑,换上了一双,硬木底敲着回廊的石砖地,咯噔咯噔的声响能传出好远。
"我爹以前也给我编过。"
二丫笑嘻嘻的多走了几步,又转过头来:"家里没钱,可做不起能踩雪的靴子,棉鞋也做不起,没这个过不得冬。"
李固挺好奇,拿起来一双,这鞋就用了草,芦絮和碎步做成,底下是木头底。
"这个?"
"穷人过冬常穿这个,乡下常有,城里不多见,宫里就更没有了。"阿福笑着说:"我也穿过。"
"这个,能好走路吗?"
"好走,暖的很,比棉鞋还好。"
底下厚厚的木头底不但能践冰踏雪,还阻绝了寒气。芦花和碎布用草绳紧紧编缝在一起,既暖和又不捂脚。
"我也试试。"
"你穿不惯的。"
"嗨,试试嘛。"
李固把脚上的鞋子脱了,阿福拿了一双俗称毛窝的芦草鞋给他换上。
"来,去走走。"
李固走的小心翼翼,阿福紧紧扶着他。她自己也好久没穿这种鞋了,乍一穿也不惯,不过更担心李固走不稳摔跤。在廊下走动,那声音很响,下台阶时李固也扶住了栏杆。到了庭院里雪地上,感觉到脚下的积雪被踏得咯吱咯吱响,这鞋虽然是木底,可是居然并不打滑。
"这还真是样好东西。"李固抬起头来笑笑。
"嗯,穷人的好东西,要是没这个,一冬天脚还不冻烂了啊。"阿福也慢慢找着感觉,直起腰来,一步步朝前挪。
她扶着李固,李固也扶着她,两个人相搀扶着在雪地里朝前走,李固忽然笑了。
"你笑什么?"阿福不解。
"唔,我在想,要是我们都七老八十了,成了老头老太太,大概走路就是这样子,你扶我我扶你的,一起朝前走。"
阿福想象了一下那个景象,唔,还真像。
好笑之余,还觉得心里暖暖的,很温馨。
能这么一直走下去,走几十年,一直到他们都老了,成了糟老头老太太,还这样在一起,扶着彼此……
走了一段,阿福轻声问:"对了,那个邺皇子,要怎么办?"
说到底,他还是个皇子啊。要是在乱中死了,倒不用为他费思量伤脑筋。
"他是我的弟弟。"
这样说,就是不会杀他了?
也是……
不过,阿福怎么觉得这事情,应该不会像李固说得那么简单呢?
"等皇上大了,亲政了,咱们去右安郡吧?"阿福顺口说,她有点向往那个地方,朱平贵回来之后大大形容了一番,广阔的蓝色的海,繁华的港口,那些船的桅杆像密集的树林。一早一晚时有海鸟飞来飞去,那里的人和京城不太一样,没有京城这么严整,但是,显得更轻松,更自由。
虽然是他们的封邑,可是从成亲到现在,一次都没去过。
"好,将来,我们一块儿去,带着儿子……我们到海边去走走,看看,听说右安郡那里是从不下雪的,还有外洋来的人……嗯,咱们还能上海船出海……"
阿福眯起眼,四周是一片白茫茫的雪,但是她却觉得自己已经看到了那温暖而敞亮的南方,海鸟拍着翅膀掠过……
九十六 风波平 三
二丫凑过去看了一眼,炕上躺的那人睡的沉沉的,脸色苍白,脸瘦瘦的,整个人躺在被子底下,而被子看起来还是扁扁的,并没有像一般人睡着,被下会有一个隆起的人形。
"常大人,这人……就是反贼啊?"
"嘘。"常医官冲她摇摇头:"小孩子不要多说话,老猫会来咬你舌头的。"
这本来是一句大人常用来吓唬小孩儿的话,可是常医官口气有点古怪,二丫眨眨眼,把嘴紧紧闭了起来。
她跟听王府里的老人讲起过,宫里,常有那些多嘴的奴婢,舌头被绞掉一截的,这是主子为了教训她们不要多嘴多舌,所以她们下半辈子,再也开不了口说话。
二丫老老实实的帮常医官磨药。
其实二丫听说的可不少,包括……床上躺的这个人,就是王爷的弟弟,是个皇子,据说早就死了,可是突然又冒出来个什么刺客,总之,虽然瘦的像芦柴棒似的,却不是个好人——
在二丫心目中,王爷夫人世子是好人,那和他们过不去的,当然是坏人。
可是这个坏人……看起来一点杀伤力也没有啊?风吹吹就会倒似的,这样的人,可真不像个坏人啊。
"他怎么一直在睡?"
常医官看她一眼,二丫缩了缩脖子,常医官说:"他服的药里有安神的成分。"
二丫低下头去,石杵磨得药钵吱吱的响。
"你要是闷,就出去吧。"
二丫朝外头看了一眼,院子里面,廊下,都站着侍卫。他们衣衫单薄,就在外面胡乱裹一件庄里找出来的羊皮袄子,站得笔直。二丫本能的觉得有些凛然,不是因为寒冷。
"不了……"她低下头来继续摆弄那些药材。
常医官看她缩着肩膀的样子,叹了口气。
这还是个小女孩儿,刚才的话可能说重了。
"没事,这里不用你帮忙了,你去吧,找夫人,找你瑞云姐姐去,厨房这会儿人手肯定不够。"
二丫也有点后悔,刚才在院子外面常医官叫住她的时候,她就应该当没听到,跑得越远越好的。
"去吧。"
二丫有点犹豫的站起来,走了两步,又转回来,放下手里的药杵,这才快步走出门去。守在屋门外和院门外的侍卫看了她一眼,二丫顿了一下,加快脚步朝外走,脚下的雪被踏得咯吱咯吱响。
出了院门她越走越快,好像后面有鬼追她似的,直直的跑进了厨房,扶着门呼哧呼哧的喘气。
"你这是抢什么来了?"厨房里的婆娘都认得二丫,这小姑娘嘴甜又勤快,还是跟在夫人身边儿的,婆子们也都对她笑脸相迎。
二丫定定神,吸吸鼻子:"我闻着香味儿了,你们必定在弄什么好吃的。"
"哪里是什么稀罕的。"婆子们把烤的馒头从火钳上拿下来。这冷馒头硬得像石头,可是一烤过之后,外皮香酥内瓤软热,婆子递了一个给二丫,几个人凑着小炉子吃烤馒头,有个婆子端过一缸子炒面来,拿开水冲了,里面还加了糖,喝起来那种带着焦糊的香味儿让人觉得从里到外都暖和起来了。
二丫的腮撑得圆圆鼓鼓的:"嗯,好吃……这才叫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呢。"
"你在府里天天不知有多少好东西能吃,还稀罕这些粗食啊。"
"那可不一样……我觉得还是城外好,连水都特别甜。"
其实,王府里的食物当然更精致更昂贵,味道也绝对不坏。二丫有点迷糊——那为什么在城里王府,她就不觉得食物的味道特别好呢?
王爷和夫人,好像也比平时在王府里的时候吃的食物多了一些。
也许在山庄里清闲,在这里人们都显得比平时轻松。
最起码,在王府里的厨房里可没人敢这样大摇大摆的围着炉子吃吃喝喝。
二丫填饱了肚子,心里也不慌了。反正坏人已经被王爷抓住了,还躺在床上起不来身,她有什么好紧张的。
外面天色还阴沉沉的,不知道还会不会下雪,回京城去的路一定很难走。
二丫把那双走一路响一路的毛窝鞋脱在廊下,撩起帘子进屋,瑞云正在收拾东西,忙得抬不起头来:"你跑到哪儿去了,快快,过来帮把手。"
"这会儿收拾什么?"
"刚才韦詹事来传话,要回城了。我让人出去找你,找了一圈儿没找着,你……"瑞云看见二丫嘴边还沾着点渣,简直想踢她一脚:"你这馋猫,跑去偷吃不算,嘴都不擦!"
"啊。"二丫连忙用手背抹嘴,急忙去收拾打包屋里的东西。好在东西也不算多。
"王爷夫人,还有世子呢?"
"已经去了前院了,我正琢磨着你要不回来,就把你扔庄子上,不带你回城去了。"
二丫顺口说:"在庄上才好,自由自在没人管,早上不用起这么早,也没人盯着走路时你裙子扬起多高,还能想起什么就吃什么。"
瑞云愣了一下,这么多年了……她都不记得进宫前的日子是怎么过的了,进宫之后,规行矩步,因为和她一起的宫人因为一句话不妥被打成重伤,第三天就死了,从那以后她特别谨慎……一天一天,一年一年,瑞云忽然恍惚了一下,她不太记得自己原来是什么样子了。进宫前她也不叫瑞云,当时的主子给她们起的名,瑞芳瑞珍瑞景瑞云……现在四个名字里带瑞的,只剩她一个了。
车子吱呀吱呀地向前,走得极慢,车轮辗在冰雪上,能听到冰雪的断裂声,冰渣迸裂。
二丫吃得多了,精神就短,靠着车窗打盹。
他们回来了,那个躺在侧院里的人呢?常医官呢?他们一起回来了吗?还有,刚才忘了跟厨房的人要些炒面,回去冲着喝……这样乡里的物事王府里可没有。又忽然想起那双毛窝鞋来,也没有带回来……那个倒算了,带回来在王府里也没法儿。她想一段迷糊一段儿,瑞云也坐在车里,一声没出。天色阴沉沉的,天已经黑下来,二丫迷迷糊糊的睁开眼,嘟囔了一声:"这是在哪儿啊?"
"在车上,刚进城了。"瑞云说:"快醒醒困吧,把那个袄子套上,别下车时着了风。"
二丫扒着车窗子朝外看一眼,车帘让风吹得忽闪忽闪的,雪中的京城就在眼前一隐一显的,仿佛不是一座城,而是一个庞大的活物,伏在那里,有呼吸,有悲喜。
平时城里这时候还是热闹的,现在不知道是因为下雪,还是因为别的原因,远远近近竟然看不到灯火,整个城像是睡着了一样。
瑞云心里有些惴惴,她朝车队前头张望,车队点起了火把照路,蜿蜒的火光像一条长龙,缓缓的从漆黑的街道上穿过。
前面的车里,阿福也缓缓掀开车帘一角。
她抬头向上看,天上的星星很亮。风中吹来的是清朗朗的雪的味道,寒冷,可是干干净净。
九十七 解惑 一
枫溪阁里暖意如春。李馨笑吟吟的迎上来,上下打量阿福一眼,"嫂子快坐,海兰,倒茶来。"
"前两天的事儿,你没受惊吓吧?"
李馨摇了摇头,神秘地说:"你猜这次捉到了谁?"
阿福意外的抬起头:"谁?"
李馨笑了:"一个早就死了的人啊。"
阿福以为她说得是邺皇子,心里不免有些替她担心,怕李馨又陷进仇恨里头拔不出来。
她却说:"是高正官啊。"
阿福意外,看来李馨还不知道邺皇子的消息——李固大概还没有告诉她。
"怎么会是他?"
"怎么不会是他?当初找到他的尸首时,不就有人说他可能是诈死的么。这种人老得成了精,哪有那么容易就死。"
"你见着了?"
"没有,我也是听说。他知道一条密道,领着刺客跟耗子似的钻,刘润把他们堵在了地道里头,前后一夹,来了个瓮中捉鳖。刘润还真厚道,换了我,一把烟熏死他们,省得捉了来还要浪费米养着。"
"总要拿活口才能问出更多事情来。"阿福相信,那些被捉的人也绝不会因为有免费的米饭吃而为此感激涕零幡然悔悟。
李馨笑眯眯的说:"刘润可着实是个好人才,高正官老奸巨猾可是也没奸过他。这可真是长河后浪推前浪,前浪被拍死在沙滩上啊。"
阿福刚喝了一口茶,差点被李馨这话呛着。
咳……她可以确定,李馨的心情极好,非常好。
抓住高正官那些人,值得她高兴成这样?
"他们说……"李馨坐到阿福旁边来和她咬耳朵:"是高正官毒害了父皇。"
哦——阿福一瞬间就明白了!
且不论是真是假,反正皇帝是早已经是死了,是谁毒的且不必揪着不放。但是对李馨来说,意义绝对不一样!如果是萧元干的,那李馨始终抹不掉心里沉重的罪恶感。可是现在这个罪责如果是高正官的,那么李馨大可以解脱自己了,虽然萧元也不是什么好鸟,可是最起码李馨不用一直想着皇帝的死亡里有她百分之多少的过错。
这么一想,阿福也替她高兴起来。
阿福出了枫溪阁,她看着前面有人在忙碌,进进出出。
"这是忙什么?"
领头的崔内官急忙过来,行过礼回话说:"见过夫人。五公主要迁进来,正在收拾这里。"
大冬天的搬家?还搬到李馨隔壁来?
李芝……
阿福转过头,有些人的想法你永远不能用正常人的思路去捉摸,因为那些人实在是……不正常。
李芝裹着件雪白斗篷走过来,朝阿福笑笑。她的笑容像还没化尽的雪一样:"嫂子来了,城外好玩儿吗?我还以为你和成王爷乐不思归了呢。"
阿福淡淡地说:"五公主也可以现在去行宫,一路上看看雪景,行宫这会儿一定很清净。"
阿福承认她也是有脾气的,李芝总是这么不冷不热阴阳怪气,阿福懒得跟她做表面功夫,反正做了她也不领情。如果李芝继续这样,阿福可能掉头就走。
李芝还是在笑:"嫂子真是有福之人,名字就起得比旁人好好。所以我说出身没有什么用,做皇家的女儿哪有做皇家的媳妇来得尊贵。"
这样的话不是没人说过,不过还是头一次有人当着阿福的面说。
阿福一点儿没动气,也笑了:"五公主说的对,我的福气是不小。"
惹不动她,李芝也不笑了,转身就走。
阿福从那座宫门口走过,远远看到刘润,这次她露出的笑容可是由衷的喜悦。
"你没事儿吧?"
"没事儿。"刘润冲她笑笑:"要不你数数?一根头发也没少,就是觉睡少了些,这两天加起来睡了没有四个时辰。"
阿福仔细看看他,眼睛熬得发红,但精神看起来还成。他的脸颊被寒风吹得有些冷溶溶的泛红,眼睛发亮。
"我听李馨说,这次捉到了高正官?"
"是啊,见鬼的事儿是天天有,以为已经死了的人一个接一个的露面儿,说不定明天还会有什么更匪夷所思的事情。"
可不是么,阿福想,要是这会儿瑞夫人哲皇子太后老千岁一下子全出现在她现前,她也绝对能面不改色泰然以对。
李芝刚才和阿福说话的情形刘润看见了,他觉得五公主李芝实在愚不可及。她得罪阿福对自己半分好处没有。
虽然没听到说的什么,可是猜也能猜着。
一样米养百样人,李馨伶伶俐俐滑不溜手,李芝就惹得鬼憎人厌的。
要整治李芝办法多得是,就算她是公主又怎么样?公主未嫁时什么事儿也过问不了,出了嫁就更不是宫里的人了。她要是聪明,应该反过来讨好阿福才是。
宫里人人都余悸未消,宫人宦官走路时垂着手低着头,无声无息地像一个个影子飘过。
阿福觉得空气里那种肃杀和凄凉,随着寒风一起浸到骨子里去。
阿福进了太平殿,离着远远的,她听见读书声。不是一个人的声音,但阿福能从几个声音里准确的听出哪个是李信来,唐柱在变声,嗓门像鸭子似的,铁生咬字不是那么清楚。还有另外两个世家子弟一同读书,那声音朗朗的,有股喷薄的朝气。
阿福有些恍惚,她想起在太平殿的冬天,她替李固读书,庭院里一样安静,读书声在耳边缭绕。
刘润轻声问:"怎么出神了?进去吧,外头冷,进去喝杯茶,皇上还要一刻钟才能下课。"
阿福摇摇头:"我不进去了。我就是不放心,想来看一看,既然皇上很好,你很好,李馨也没有什么,我也就放心了。府里也是一堆事儿,杨夫人着了凉,硬撑着管着家,我们一回来她就病倒了,我得回去。"
刘润楞了一下,说:"我送你。"
"你的事情也多,抓紧功夫歇一会儿是一会儿,别把自己熬倒了。我不用你送,你难道还怕我不认识路么?"
他还是坚持要送。
穿过开阳门的时候,李固正朝这个方向走来,他披着黑色的一件大氅,身后跟着几人,阿福远远瞧着,他步履从容稳健,完全看不出眼睛有什么与常人不同的地方。只这么看着他,阿福就觉得心有个地方在逐渐地被填满,又柔软,又暖和。
那些人走到近前,刘润朗声说:"见过王爷。"李固身后跟随的数人也一起向阿福行礼问安:"见过夫人。"
"怎么在这儿?"
李固走到她身前,阿福伸手替他拢了一下前襟,轻声说:"刚才见过三公主,正要出宫回去。"
"没见皇上么?"
"杨夫人病了,小誉留在府里我不放心。"
李固在人前不好多说什么,阿福轻声嘱咐他当心别着凉,刘润送她出去,一直看着阿福上了车。
"你也回去吧。"
远远近近的雪光映着刘润俊秀的脸庞。一般男子到了二十多总会渐渐变得硬朗阳刚起来,可是刘润看起来仍如少年,垂下眼帘时睫毛遮住了眼睛里的光亮。
"多保重。"
刘润点点头,朝后退了一步,马车驶了出去。
九十七 解惑二
三五年的时光,说起来似乎很漫长,但花开花谢,日升日落,时光每一天,每一刻都在流逝,速度既不因为人们的期待而变快,也不会因为世间的留恋而减缓。
李誉在玉米地里深一脚浅一脚向前走,眼前是密密的绿的叶子,看起来光滑的叶子,边缘和叶面却有一种涩涩的感觉,掠过脸上手上肌肤的时候像是被粗糙的麻纸擦过,不疼,但是痒,让人不舒服。他身上红色的锦袍不时被叶子勾勾刮刮的,让人心里烦闷。
不过,李誉终于瞧见了自己想找的人。
"皇帝叔叔——"
前面一片地上的蜀黍长得疏落,中间有一小块地方空了出来,李信安安静静的坐在那儿,就像刚才一进了这片玉米地便拔脚飞奔让人追赶不及的人不是他。
"我刚才喊你,你都不停。"
李誉小声抱怨,走到他旁边来。
这会儿他才松口气,抬起手来看看,手背上刮出几道细细的划痕,像是沾上了母亲她们绣花描绣的红丝线。
两人加起来也没有二十岁,李信又素来不大重规矩,李誉搓搓手背,让那种刺痒的感觉散开:"你刚才跑什么?"
"没事。"
跑了一阵,人累了,心头的郁闷似乎也都发散出去了。李信抬头超上看,天空蔚蓝透澈,云朵像是堆叠的白纱一样,被风吹着,缓缓地移动。视野里面是细高的玉米的茎秆,窄长的叶子和花穗密密的生着,那是一种自由自在地,向上茁挺的姿态。
"怪不得都管这种庄稼地叫青纱帐,果然像帐子一样。"
风吹过来,叶子哗啦啦的声响连成一片。
"他们在外头肯定转着圈儿找咱们呢。"
"找去吧。"
李誉刚才追在他后头,找了半天才找着他,天气炎热,早觉得口渴了。他转过身揪住身后的一棵玉米的秆,用力想折断它,不过他力气还不够,玉米的根扎得又深,折了几下都没成功。身后李信拔出腰间的短匕来,扭住那秆,一下便将它割断了。
李誉朝他一笑,把上头的叶子扯掉,又像是剥甘蔗一样剥掉了外头的一层皮,露出里面嫩嫩的秸心来,先递给李信,自己又剥了一截,大大的咬上一口。
蜀黍还青着,茎秸咬下去有甜甜的汁,带着一股青涩的,说不上来的味道,让人很喜欢。
李信瞧他啃的挺香,看看自己手里的那截,也咬了一口。
"这个不如甘蔗甜,我娘说这个番邦叫玉米,不过和咱们这儿的蜀黍像。"李誉笑着把嚼完的渣呸呸吐到一边,这儿没有人看着,不用讲究什么世子仪态。
"倒是解渴,还甜丝丝的。"李信也大口的啃,响亮的吐渣:"你怎么知道这个能吃?"
"我娘说的,她还让人折了给我尝过,所以我知道。"
"哦。"李信一点不意外。他这个嫂子就是懂得比别人家的女人多得多。
"对了,你的刀给我看看。"
李信把那短匕连鞘解下来递给他。
鞘子是银白的,镶着宝石,头顶阳光照着,熠熠生光。
他把短匕拔出来一些,刀刃上寒光一闪,看得李誉有点心惊,又有点说不出的羡慕。
"真好看。"更重要的是,这是把真家伙,不是他师傅他爹平时只让他用的木刀木剑。
"嗯,那就送你吧。"
"真的?"李誉眼睛一亮,又摇了摇头:"不成……就是给了我,我爹娘也肯定不让我用它,又给我收走了。"
他把短匕还给李信:"对了,看你的样子,是谁惹你生气了?"
"没有。"李信把头低下去。
李誉有点不大明白。他虽然聪明,可是毕竟年纪还小。在他的认知里,皇帝是最大的,谁都要听皇帝叔叔的,连自己的父王也不例外。
可是皇帝却好像总是不大快活。
到行宫来避暑,洗山泉,吃山珍野味,骑马,爬山,李誉可是高兴得很,可是皇帝叔叔却总是……嗯,眉头一直皱着。今天到了这片庄子上栽的玉米地。李信说了不用人管,拔脚就朝里跑。
别人不敢问,也许是没有机会问,李誉可没这么多顾虑。
"没事。"
那表情像没事吗?
李誉一点儿不信。
可是皇帝的烦恼会是什么呢?别人不听话,皇帝尽管可以打他们板子啊。
难道还有皇帝也办不到的事,收拾不了的人?
李信看看他,李誉的小脸儿已经有了李固的清秀轮廓,不过还是有肥嫩的婴儿肥,嘴角还沾着一点秫秸的渣渣。
他心中埋藏最深的秘密,对谁也不能说出来。
哪怕是李誉,这个追着他喊皇帝叔叔的伙伴。
说是叔侄,可是年纪差不几岁,就像个弟弟一样。
他不太记得是什么时候了,自己问过兄长,成王李固,问他那时候为什么看起来那样累。
李固说的什么?
他好像说,每个人都是在路上行走的,有的人知道自己的路在哪儿,有人不知道。有人在走路时不停的丢下东西,有人却在不停的捡起东西,捡起太多东西背在身上,太深重,又不知道路在什么地方,却要一天一天不断的向前行走,那怎么会不累呢?
他对这番话印象极深,当时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现在……他好像明白了。
他不断背起的是责任。
他不能丢下的是往事。
心里装了那样多的东西,无处宣泄,怎么能不累呢?
剥下的玉蜀黍叶子就落在脚边,有只蚂蚁不知从哪里爬来,一片碧绿的叶子上头,小小的黑点缓缓向前移动。
虽然爬的慢,可是它朝着一个方向,不犹豫,不停顿,李信眼见着它越爬越远,从叶子的边缘消失了。
头顶的天空蓝的让人眼晕,玉蜀黍叶子被风吹得哗啦啦响,刚才还遥远的脚步声响越来越近,李誉吐吐舌头,小声说:"他们要找着咱们啦。"
虽然不怕,可是终究有点不好意思。
李誉自认为不再是小孩子了,但是逃出了一会儿空子,却马上要被逮到,难免有些难为情。
但是听着叶子哗啦哗啦的声响,那些寻他们的人从一边擦过去,却又走向另一个方向。
李誉松了口气,听见李信轻声说:"王兄说要走。"
"又不是现在就走。"李誉安慰他:"我听我爹说的,等你大婚后我们才走呢。"
九十七 解惑 三
提到大婚二字,李信脸上闪过忸怩的神情。就算是皇帝,提到成亲的事情,也和普通人家的少年一样,会紧张,会难为情,会患得患失。
大婚后他就要亲政,成王李固已经请辞摄政王之衔,因为成王夫人在生第二个孩子时伤了身子,他大婚后,李固一家就要迁到他们的封地右安郡去生活,那里的王府也已经修好,南方天气温热宜人适于调养,李信就算再舍不得,额不能不让他们走。阿福进宫来时笑着说:"等身体养好了,我们还要迁回京城来的,老家在这儿,亲人故旧也都在这儿,怎么会不回来呢?"
可是李信就是固执的,相信自己的直觉。
他觉得哥哥一家搬走后,山长水阔,相见遥遥无期。
就算他再不甘愿,春去秋来又是一冬,大婚的日子就定在正月里。
离大婚的日子越近,这位小皇帝的脾气就越大。
李誉抓耳挠肋一番,自以为猜中了皇帝小叔叔的心事。
"张家小姐相貌生得很好的,我问过我娘了,我娘说她长得漂亮,性子也好。"
李信的脸可疑的泛红了,手里紧紧攥着一卷书,义正词严地说:"娶妻娶德,相貌……相貌没那么重要。"
李誉信以为真,由衷的赞了一句:"皇上就是皇上啊!"
李信的脸更红了,也不知道其中有没有心虚的成分。
少年人好色而慕少艾,哪能对未来妻子的相貌没有期许?他看过画像,也听嫂子和姐姐说起过,可是他自己却没有亲眼见过。
——如果隔着半个花园遥遥看到亭子里站的人算见过的话,那么是见过一次的。那时候他们的亲事还么定下来,离得远,亭子里好几个人,他只看到一头黑漆漆的头发,别的什么也没看见。
以他的年纪,成亲算早的。只是他不急,着急的人有一堆,后宫无主,上头也没太后压着,哪家的姑娘成了皇后,那……许多有适龄女儿的人家一做起美梦来嘴巴都要笑歪了。
他们想的是美,但是皇帝立后是大事,精挑细选,最后张家小姐过五关斩六将脱颖而出。
李信喝口茶定定神,问李誉:"你从哪儿跑了来的?"
李誉小脸儿被风吹得红通通的:"从枫溪阁过来,我娘和妹妹在三姑姑那里。"他压低声音说:"我们在枫溪阁门口遇到高师傅了。"
高英杰教导李信和李誉功夫,两人平时都以师傅称呼。他和李馨之间那似有若无的情意亲近的人都知道,李誉对男女之情虽然不明白,可是却有一回听阿福和李固说起这事来。大人总以为好多话小孩子听不明白,说话时就不那么顾忌。
"你说,师傅功夫好,脾气也不错,三姑姑要是嫁了他有什么不好?为什么她就是不嫁呢?"
李信老气横秋的说:"你不懂。"
"你就懂了?"
"我当然懂。"李信颇有些为人师的得意:"前朝和本朝都有驸马密谋作乱,所以娶了公主做了驸马的人就不能做官,而且只能在承恩坊住,连京城城门都出不去。三姐姐要是嫁了师傅,师傅就不能再教咱们功夫了,也不能再统领禁卫军,只能天天吃了睡睡了吃混日子一直混到死。三姐姐说不愿意他的抱负就此落空,所以一直不肯答应,还劝师傅另娶妻子呢。"
李誉有些似懂非懂,不过李信讲得浅白,如果师傅娶了三姑姑就不能再做最近和小皇帝叔叔的师傅,那这件事情还真糟糕。
"唉,可是师傅也没另娶别人啊。"
"是啊。"
事情就这么僵着,一直拖下来,都拖了几年了,李信都想下道旨意,把对驸马的那些苛刻条规改了。可是每到这时,他都会想起那一年……父皇过世的那年冬天。他听到父皇是被人所害,而下手的人很可能就是三姐姐先前那个驸马萧元。
祖宗定下的规矩自有道理,父皇对萧元宽容,那时候又适逢乱时,萧元成了驸马之后还担任官职,虽然只是管内府的事,可是最后却……
李誉像模像样的叹口气:"要是三姑姑不是公主就好了,那她嫁给师傅,师傅还是能教我们武艺兵法……"
他抬起头来,李信正在发呆,手里捧着茶碗已经歪了,眼看茶水就要流到身上。
"咦?你想什么呢?"
李信回过神来,他笑了。
"你说得对,这事儿还有一个办法,咱们先前都钻进牛角尖里去了。"
"什么事儿啊?"
"三姐姐只要不是公主,那师傅娶了她也就不是驸马了!"
李誉有点迷糊,黑葡萄似的眼睛里写满疑问,长长的睫毛忽闪忽闪的:"可是三姑姑明明就是公主啊。"
李信咧嘴笑:"这个不是不能变通的,办法是人想的嘛。"
前朝不是没有这样的先例。因为有位公主生下来还未满月生母便病逝了,皇帝一面觉得这个孩子没有亲娘照料恐难成活,另一方面皇帝的舅兄平昌侯家中未满周岁的幼子夭折,也为了安慰这位舅兄的丧子之痛,皇帝就把这个女儿过继给了舅兄抚养。待过了数年长大之后也按着侯门嫁女的规格将这位真正的公主嫁给了一户官宦人家,那个娶了公主的公子可没被人称为驸马,后来不也一样做官?
嘿,早该想到这个办法了!只要三姐姐没有这个公主的名分,再嫁给师傅不就成了?
李信这么一说,李誉也高兴起来,可是没笑几声就又为难了:"可是,三姑姑自己同意吗?她,她是公主,要是不做公主了,她做什么啊?"
李信愣了下,兴奋劲儿消下去一些。
对啊,还没有问过李馨本人的意思。而且李馨可不是刚出生的小女孩儿了,要把她的身份安排得合情合理,再成全她和高英杰的好事,还真要花一番心思。
其实李誉还遇见了五公主李芝。可是和李馨不同,这位姑姑李誉一点也不喜欢,她身上的香味儿呛得人鼻子喉咙都不舒服,说话也极不中听,李誉知道娘也不喜欢她,李誉更是见她就要绕着走。
五公主的亲事也是高不成低不就的一拖再拖,不过前面还有一个三公主仍然居住在宫中,所以五公主大龄未嫁也不是太扎眼。
李信唤人进来,问了声:"刘正官去哪儿了?"
"回皇上,刘正官去内府了,临去时吩咐过,再过一刻便能回来。"
李信点下头:"他回来了叫他立刻来见我。"
九十八 喜事 一
刘润耐心地听完了他们两个自以为特别高明的周密的主意,微微一笑:"皇上,世子,坐下说,不用急。"
李誉眨巴眨巴眼,李信有点不好意思,摸摸鼻子坐下来,顺手扯着李誉也坐下。
在刘润面前,他日益增长的帝王之威似乎完全发挥不出来。
"这是个好办法……"刘润顿了一下:"成王夫人三年前就提出来过一次了。"
"娘也想到了?"
"那,嫂子跟三姐姐说了吗?她不同意?"
刘润摇摇头。
两个信心满满的小男子汉顿时泄了气。
"她不愿意?"
刘润只是一笑。
李信也不追问了,叔侄俩你看我我看你,难兄难弟凑一起,再想别的主意。
刘润进了茶房里,他带的小徒弟罗小全知机的打了一盆水来,不冷不热,连着面巾胰子一起捧过来,刘润掬起一捧水,他的手指瘦长白皙。
这双手上已经沾了不少血,可是他一点儿也不后悔。
从他做出入宫决定的那天起,他就没给自己机会后悔。
邺皇子终于没熬过这个冬天,就算医官医术再高明,用的药材再金贵再有效,也架不住他自己没有求生之念,拖得一天算一天。
刘润拧干了面巾,使劲揉搓两颊,让脸上泛起血色来。
这个冬天特别冷,却只下了一场雪。
旧的人去了,新的人又来了,高高的宫墙里永远不会真正平静。
他朝外看了一眼,罗小全捧了茶给他,低声说:"刚才五公主来了,求见皇上。"
"说了什么事情?"
罗小全朝外看了一眼,凑到刘润耳边低声说了两句话。
李馨逗弄着李固和阿福的女儿,小郡主李柔刚刚会走,穿着大红的缎袄,衬着一张脸如三月桃花,大大的眼睛小小的嘴巴,着实是个美人坯子。阿福笑着说:"都说她生得好。"
"是啊,我也听有年纪的宫人说,生得像当年的韦皇后。"
阿福没有见过韦皇后,但是自家女儿的五官清丽可爱,即使现在还是一张小团子似的圆脸,两腮胖嘟嘟的,已经能看出将来必定是个不逊于李馨的美人。当年的韦皇后,一定是风华绝代的人物。
海兰从外面进来,她一向沉稳,这会儿神情却有些焦虑,行过礼,却欲言又止。
"怎么了?"
海兰谨慎地说:"刚才五公主去了太平殿。"
李馨懒懒地把茶放到一旁:"她又想干什么?"
李芝总是满心戾气,总不能老实安分下来。李馨以前还有精神管她的事,现在根本提都懒得提起。
海兰十分为难,可是这事又不能瞒着。
"五公主和皇上说,她择定了驸马……"
这事儿并不是新鲜,五公主的婚事都成了大家的头疼病了,李固有一次被她惹得火了,说要送她去景慈观。
这一行李芝安分了不少,加上何美人又是求恳又是劝说,那会儿阿福还以为她长大了,懂事了。可是消停了没多久,照样故态复萌。
见阿福和李馨都没有什么惊讶的神情,海兰定定神,把下半句话抛出来:"五公主说,她要嫁给高师傅。"
"什么?"阿福脱口而出:"不行。"
她转头去看李馨,李馨的脸上没有表情。
她很平静,太平静了。
高英杰对她的情义,亲近的这些人都知道。可是这几年李馨始终没有对他有所表示,似乎已经真的心如止水了。
"这是五公主的意思?高师傅呢?他什么意思?"
"高师傅……只怕还不知道这事儿。"海兰也偷看了一眼李馨的神情,但是找不着什么端倪,看不出她是惊是怒,完全猜不出她心里想什么。
阿福听到这消息的第一反应是李芝吃错药了。然后她便想到,李芝是什么事都要和李馨攀比别苗头的,以前先帝在时争宠,李馨出嫁时丰富的陪嫁还有封邑,这更让李芝种下了心病——其中恐怕还有先前驸马萧元的一份功劳。李芝不是不想嫁人,可不是拔尖儿的人才她看不上,而她看上的人又肯定不愿意屈就。
她现在突然提出来要嫁高英杰,是单纯看中他的人才?
又或是,还是要和李馨过不去?
"主子,您看这事……"海兰轻声问:"是不是去和皇上说一声?"
"有什么好说的。"李馨把头转到一旁去:"她要嫁人,让她嫁吧。"
"话不能这样说。"海兰跟着李馨时日久了,说起话来也不拘束,况且阿福也绝不是外人:"五公主那个脾气,连她亲娘都受不了她那个样儿,一年里倒有三百天要称病不管事不见人。这样的姑奶奶,谁娶回去谁倒霉,高师傅挺好一人,怎么能让他跳这个火坑?"
把五公主比作火坑,海兰也够大胆了。要不是急了,她绝对不会说出这样的话。
"他不肯跳,完全可以自己跟皇帝说,反正从前朝到本朝,公主赐婚赐不出去也不是一回两回。民间总说,皇帝女儿不愁嫁,可是偏偏皇帝的女儿就愁嫁。"
她还有心情拿这个当笑话,可是阿福觉得她越是表现得事不关己,她心里就越不可能平静。
海兰还要再说,阿福朝她轻轻摇了下头。
海兰忍住了下面的话,退到一旁去。
等阿福出了门,海兰从后面跟上来,拿着一条新做的斗篷:"夫人,这个给小郡主包起来吧,又起风了。"
阿福知道她送斗篷是次要的,主要还是为了刚才那事儿。
"你啊……都说皇帝不急太监急。你这是公主不急,丫头急。她自己过不了心里那道坎,你说一千道一万都白搭。"
海兰一筹莫展:"那怎么办?要是高师傅真答应了亲事,那,那……"
"你看你急的。五公主只是和皇上这样说,皇上也没下旨,高师傅也肯定不会同意——只是,这事儿不能总拖着,豆蔻年华硬是拖成大姑娘,再拖就成了老姑娘了。这事儿总得解决……说不定啊,这次的事儿还是个契机,能把眼前的僵局打破呢。你回去之后且不要再提这事惹她心烦,看看事态再说。"
海兰想了又想,点头说:"行,我听您的。"
九十八 喜事 二
阿福一向不喜欢李芝,可是这不能不说,这次她是歪打正着。
李信直接把李馨叫进了太平殿,过了有多半个时辰李馨都没出来,屋里就他们姐弟二人,刘润亲自守门。等李馨出去了,又召高英杰进去,这回倒没花多少时间,从进到出还没有盏茶时分,李信就命人传旨,将三公主李馨嫁与高英杰。而且,小皇帝并非不懂变通。圣旨中隐晦点出,三公主是二嫁,剥去了她当年五个县的封邑,高英杰也不享驸马待遇,两人完婚后三公主即随高英杰去姚关。
这事虽无先例,可是三公主乃是再嫁,先前的萧驸马又有隐隐有风传与先帝之死脱不开关系,所以李馨这次的婚事朝臣与宗室中有反对之声,却既不响,也不多。李信的圣旨中明确透露出这并非一桩喜事,而是对三公主的贬谪放逐。甚至有人觉得皇帝这还是念着姐弟之情,对三公主从轻从宽处置了。这件事进行的异常顺利。
阿福想,那五个县的封邑被收了回去让不少人心中暗爽——虽然那封邑永远到不了他们自己手中,可是人们的心理就是这样,乐于见到位高富贵之人倒霉,何况事不关己,站一旁看热闹最好。寥寥无几的反对声中,也没有一桩是就李馨被剥夺了封邑和公主的尊荣打抱不平的,只是就着祖宗规矩说了那么几句不咸不淡的话,无非是不能对外戚放纵任其揽权,长此以往乃是祸国根本之类的,李信根本懒得理会,那些折子递上去之后再没有声息。
这次居然连李芝都没有吵闹。
阿福诧异了!
虽然她觉得李芝对高英杰应该没什么深情厚谊,而且也不知道为什么李芝要对皇帝说中意高英杰希望招他为驸马。可是这事儿皇帝站在李馨的一边把她给涮了,她怎么不气?不闹?
海兰小声说:"五公主高兴着呢,因为三公主被剥了封邑的事情,这几天心情好得不行,都没打人骂人。"
阿福正在喝茶,差点儿被呛着。
损人不利己,还能这么乐颠颠的跟捡了大便宜一样。自己得不到,就不能看着别人得到。别人一倒霉,就好像自己得了莫大的好处,皇宫可真是个扭曲人心灵的鬼地方。别看五公主针凿诗文管事厨饪样样不行,可是论起搅事儿拨火挑刺找茬窝里斗那是样样拿得起放得下。
不管出于什么原因,她能安分就行。
何况,皇帝大婚在即,这时候要是吵吵闹闹折腾不休,总不是件好事。
正月十七日,李信迎娶张家之女。
阿福很想帮忙,可是她自从生女儿时身子伤了之后,一直调养,不能操心劳累。李信笑嘻嘻地和她说:"嫂子,等娶进来了,我带她给你敬茶。"
"净胡说。"阿福笑着,留恋而温存地摸了下他的额头。当年抱在手里的那个惊怕稚弱的孩子,现在成了皇帝,而且,竟然已经要娶妻立后了。时间就像开了弓的箭,闪电般飞逝,一去不回头。
李信不用亲自迎亲,可是该做的事一样不少,祭祖,行礼。天气寒冷,他头上却冒汗了。礼服并不特别精美华丽,但是郑重肃穆,腰身紧束,高底方头鞋子,显得人一下子成熟了,高挑了。
何美人身份不够,她自己也十分知相,不在这会儿出来给人找麻烦,一个告病的借口用了又用,用了再用,屡用不爽。宗室里没有地位更高的夫人,阿福整理寝宫的新房新床——都是理好的,她只要做个样子。可是阿福还是亲手缝了一床百子被,李固心疼她,久不许她动针线,这么些年来头一次做这样正经严谨的活计,阿福做得特别用心仔细。
她把那床被子又掸了一下,抚平上面并不存在的皱褶。
李誉和女儿年纪还小,可是阿福已经提前体会了一把儿大不由娘,小鹰要展翅飞出老巢去的感觉了。
有些舍不得,有些心酸,又觉得欣慰。
丽夫人在难中将李信托付给他,那会儿阿福可绝想不到那个孩子,会做皇帝。
她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来,听着外面的喧嚣。
二丫轻声问:"夫人累了吧?歇一会儿,我去倒茶来。"
阿福点了下头,二丫端了盏热茶回来,她穿着一件杏红袄,这颜色特别喜气,头上戴着红绒花,团团圆圆的十分可爱。
"这可真是大喜。"二丫扳着手指说:"皇上的喜事办了,就是三公主的事。夫人,你说咱们是不是要在右安郡过夏天了?"
阿福在心里算了一下日子,等李馨的喜事过了起程的话——
"要是走陆路,要慢一些。坐海船快。"
二丫笑眯眯地说:"我从小到大还没坐过船呢!"
"我也没坐过那样的大船。"阿福一直想往右安郡,但是现在终于要起程了,却又觉得舍不得京城。
她去右安郡是要长住,李固只怕一时还不能全部放下京城这里的事情,两头跑是难免了。好在这几年疏浚运河还修整过道路,不管是走水路还是陆路,南北间的往来都要方便快捷得多,绝不会像朱平贵头一次去右安郡那样,一去就是半年,其中一个月的时间都要花在来去的路上。
"走吧,新娘子也该进宫门了。"
婚礼大典在云台举行,长长的石阶上铺着大红毡毯,新娘一身大红嫁衣,款款而来,既轻盈又流畅,就像一片被风吹来的红色的云彩。
阿福站在李固身侧,轻轻握住他的手。
"怎么了?"他轻声问。
阿福也轻声答:"不知怎么,有种……娶儿媳妇的感觉。"
李固的嘴角弯起来,他一天天变得老成持重,可是在阿福看来,他还是刚成婚时那个有些懵懂的热情少年,一点儿都没有变过。
他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清:"我也有同感。"
皇帝娶媳妇儿和一般人家不一样,规矩更多。
李信站在那里,新妇张氏额前垂着珠帘,走到丹樨前伏身下拜,她的声音并不算高,但是很清,像珍珠落进盘子里头,叮的一声后是珠子旋转游走的声音,脆,又绵长。
张氏女的才德容工都是响当当的,用现代标准说就是出得厅堂下得厨房,用这个时代的标准评判就是贤德周正,堪为良配,母仪天下。
九十八 喜事 三
李馨出嫁的那日,不光说不能与皇帝迎娶皇后那天的盛景相比,就是与她第一次成婚时比较,也大为不如。
阿福替她理正珠冠,又接过了盖头。
"嫂子。"
阿福笑笑:"好啦,今天是大喜日子,可不要哭,当心把妆哭花了。"
李馨抱着她轻声说:"嫂子,我舍不得你。"
阿福心里也离情依依。李馨的婚事之后,他们一家就要起行。
她的身体这几天始终没有调养好,这样的天气,就算屋里生着火,她依然裹得厚厚的,即使如此,指尖依然冰凉。刚才她替李馨匀粉的时候,那种凉意让李馨暗暗心惊。
"你要是舍不得,跟我一起去右安郡啊。"
李馨笑了。她唇上点了大红的胭脂,看起来娇艳端丽。
"姑姑真好看。"李誉由衷的赞了一句:"我没见过比姑姑更好看的人了。"
李馨捏捏他的小脸儿:"小嘴擦了蜜糖啊?说话真甜。"她转头对阿福说:"好啊,我长这么大,还从来没出过京城周遭,最远只到过东苑行宫。听说右安郡温暖如春,我这辈子一定去一次。到时候嫂子可不要嫌我烦。"
阿福说:"好,那一言为定。"
她一松手,红绸滑了下来,盖住了李馨的面容。
李馨的手指捏住了盖头的边,似乎犹豫了一下,轻声说:"嫂子。"
"嗯?"
"嫂子你……还会想念故乡吗?"
这话有点没头绪,阿福想了想:"会想念的吧?我在京城出生长大,和你一样也没有离开过京城。这一去山高水远,自然会想念京城……更会想念京城的人。"
李馨轻轻点了一下头。
"娘。"
阿福拉着李誉的手:"姑姑要出嫁了,你也送送她。"
李誉小声说:"姑姑,你放心,师傅是个好人,会对你好了。"
李馨的声音带着笑意:"要是他对我不好呢?"
"那我和皇帝叔叔不会饶过他!"
李馨笑得肩膀轻颤:"好,我等着我的好弟弟好侄儿替我撑腰。高英杰才没那个胆子欺负我,我不欺负他就不错了。"
忙碌到李馨出了宫门,天已经是正午时分。阿福有些困乏,轻轻揉着额角。李誉有些紧张地问:"娘,你不舒服?累了吗?"
"没事,歇会儿就好。"
"我去找爹过来。"
"你妹妹呢?"
"妹妹在皇帝叔叔那里,她揪着叔叔的玉带不放,我都抢不下来。"
阿福疲倦的笑笑:"你妹妹比你小时候顽皮多了。"
"是么?"
"嗯,你小时候很乖的,也不知道你妹妹怎么这么顽皮好动。"
李誉跑出去没一会儿,果然牵着李固的手回来,李固怀里抱着已经睡熟的李柔。
李誉很有长兄风范,体贴母亲,照顾父亲,爱护妹妹,阿福能期望的所有优点他都有。
"觉得怎么样?歇一会儿,我们回府。"
阿福点点头:"好。"
李固一手抱着女儿,一手搂着妻子。阿福仰起头来,在他脸颊上轻轻吻了一下:"你今天也辛苦了吧?"
"阿馨这次婚事没太多繁文缛节,没什么可张罗的。"
李誉扯着阿福的袖子,也挤到软榻上面,指着脸颊说:"娘,我也要。"
阿福笑着在他还有些胖嘟嘟的脸蛋上亲了一下:"好,一人一下,这下公平啦。"
一家四口挤在不算宽的软榻上,阿福听着远远的鼓乐声鞭炮声,透着一股子喜气洋洋。也许她听错了,李馨已经走远了,鼓乐声和鞭炮声不会再传到耳边来。
"娘,我们什么时候启程?"
"等雪化一化,路上会好走些。小誉等不及了?"
"舅舅说右安郡很好,能看到海,海很宽,很蓝,看不到边。我们可以坐船,我还想见见外番的那些夷人,听说他们长得很奇怪哦……"
他眼睛闪闪发亮,带着憧憬和向往。
"你舍得京城,舍得你皇帝叔叔?"
"皇帝叔叔让我常给他写信,看到什么新鲜事儿就写下来寄回京城告诉他,他说,借着我的眼睛,我的笔,他也就能够看到了。"
阿福觉得有些心疼。李信就像她的另一个孩子。如果说离开京城她有不舍,那么她不舍的就是京城的人。
不过,有刘润在,李信应该会被他照顾的好好的。
阿福轻轻靠在李固肩膀上,李固拍拍她的肩膀:"不用这么小心翼翼,我肩膀结实得很,你不用怕把我给靠垮了。"
一个小脑袋钻进他们两个之间,李柔不知何时醒了,她头上扎着两条小辫,系着小簇的红绒花,皱着眉头张开小嘴打了个哈欠,含含糊糊的喊:"娘,爹……"
李信不满的凑过来:"还有我。"
李柔睁开眼,认真的瞅了他几眼:"哥哥……"
"哎。"李誉笑着答应了一声,眉开眼笑的说:"来,哥哥抱抱。"
李柔扭过头去,把他晾在一旁,一头扎进阿福怀里:"娘,抱抱。"
李誉抱不到妹妹,小脸儿揪成一团闷闷不乐。不过他想了想,又从袖里摸出彩纸扎的花球来逗她。小孩子喜欢鲜艳的东西,李柔顿时被吸引了,李誉终于成功的把妹妹从阿福怀里"骗"到手,抱着她站在门边,指着外头的假山柳树跟她说话。树上系着红绸,还有未消融的积雪,红白交映分外明艳,阿福担心他俩会受风寒,她想起身又被李固揽住。
"没关系,让他们玩儿一会儿吧。"李固低声说:"咱们有好些天没这样坐一起说话了吧?"
"忙着收拾,忙着喜事……"阿福侧过头想了想,不知怎么她忽然想起李馨刚才问她的那句话。
有点奇怪,她还没离开京城,李馨刚问她"还想念家乡吗"?这话问的,似乎另有玄机。
阿福有些困倦,昏昏沉沉地想,李馨她,是不是猜着什么了?
是的,从另一重意义上来说,她们的故乡都不在这里。
这儿对她们来说是异乡。
可是……
阿福握着李固的手,她觉得心里很踏实。院子里李誉被李柔揪着头发,嗷嗷叫着快放手。
有句话是怎么说的?
吾心安处是故乡。
她的家在这人,她关心的人,她爱的人和爱她的人都在这里。
这里就是她的故乡。
京城也好,右安郡也好,故乡也好,异乡也好。
阿福闭上眼,唇边露出浅浅的笑意。
完。
This entry was posted on 2010/08/30 at 上午4:06:00 and is filed under 言情. You can follow any responses to this entry through the RSS 2.0. You can leave a respons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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