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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绛英》作者:索性多情 (兄弟年下)
落绛英(兄弟 年下) BY 索性多情
陈子龙
《点绛唇》 春日风雨有感
满眼韶华,东风惯是吹红去。
几番烟雾,只有花难护。
梦里相思,故国王孙路,
春无主!杜鹃啼处,泪染胭脂雨。
──《落绛英》
《落绛英》兄弟 年下
序
三月多春雨。
京城刚下完一场春雨,青石地板还是湿润的,冷冷的月光洒在上面,泛出一层薄薄的寒光。宽广的街道两旁,商铺人家已经熄灯打烊,只有烟花巷还是一片灯火通亮,歌舞升平,笑语连绵,脂粉漫天。
冉青扛着油纸伞,伞尖上挑着包袱。他刚被酒馆里的酒保赶出来,步态有些虚浮,但眼睛清亮清亮的,就这么哼着小曲一路晃到一座宅子面前。宅门很宽,上面悬着两个红灯笼,漆黑的黎字写得分外漂亮。冉青笑笑,伸手拍门。
"开门开门!我要见黎枕!快快开门!"
不多久,守门人出来应门,见是陌生人,刚想赶走,冉青冲他就是一笑。
"这里是不是黎枕的宅子?"
守门人点头应道:"是黎大人的宅第。"
"我是他老友,叫冉青,麻烦你通告一下。"
守门人有些莫名其妙,但还是老实的进去了。过一会,领着一个青衣黑袍的人走出来,那人摸约三十左右,一张脸长得很是严肃,见到冉青,微微一怔,竟然调头就走。
冉青也不介意,哈哈一笑,依着门扬声就唱:"黎枕丑事多,一抓一大萝,三岁看到老,七岁看到驼……"
"冉青!"黎枕猛得回过头来,恨恨地盯了他半晌,终于被迫妥协,抚着额角摇头叹道:"看到你就知道我太平日子过完了。"
冉青嘻嘻笑着晃过来。"没完没完,远远没完。"也不等此间主人安排,自作主张的随意找了间客房,倒头就睡。
黎枕瞪着床上的人,两条眉毛皱地都快抽搐了,频频摇头叹气。"真是一失足成千古恨啊。"
"再回首已是猪头猪身!"床上的人很默契的接口。
黎枕一咬牙,狠狠甩了门就走,走出老远还能听到那人张狂的笑声。
冉青一觉睡到日上三竿,洗过吃过后随便抓了一个侍从就问黎枕在哪里。等黎枕下了早朝回到书房,看到的就是冉青清清爽爽地坐在自己的椅子上翻看折子。
"身无官职的人看朝廷奏章可是要被冲军的。"
冉青挑眉笑道:"你是皇帝我才会被冲军。"
黎枕叹了口气,认命地坐下来。"说吧,三年多不见,找我又有什么事?"
"这次我不是找你,而是找另一个人。"
黎枕笑道:"趣味!谁今年撞邪啦?"
"漱流客!"
黎枕一愣,笑意全僵。"谁?"
"边塞画匠漱流客!"
黎枕脑中一片嗡鸣,愣了半刻,终于听懂冉青的话,一脸不可思议。
"你认识他?"
"不认识。"
"那你找他做画?"
"不做画。"
"那……那是为什么?"
冉青洒然一笑。他这样笑起来一点也不狡猾,还带了一分老实人的厚道。"去年秋天我在北方老友家里看过他画的画,大漠风光,气色壮阔,本来也不在意,画这题材的太多了。可后来到了平洲又看到他画的冬日军旅,才对他感兴趣。我对泼墨写意略有心得,看过不少名家笔法,很少有他这样用画人物的十八描画景物,他的皴擦笔法也颇为虚灵,人物在他手中忽实忽虚,忽近忽远。值得玩味的是我怎么看怎么觉得他画的那几张军旅图中的人物总是一个人。"
黎枕边听边笑,听到最后已经不能直起腰来。冉青也不管他,继续道:"我一路打听这个人的消息,才知道他在京城。三日前我来到京城,在春秋画馆里找他的画时才知道,他的画是有价无市,有人已经出价八百两订了一年还没拿倒。前几年夏天他的一幅《碧水荡兰舟》居然买到一千一百两的高价,真是不可思议。这样的人怎么也要见识见识!我还打听到,后天城东有个流觞雅集,文人一年一次的聚会,我猜他一定会去。所以想请你这位漏刻院大学士送我一份请帖,好让我去会会此人。"
黎枕好不容易才止住了笑,抬头道:"难怪我前几日就开始眼皮跳,原来真是你这个灾星降临。"笑容稍收,正色问道:"这个人去不去不好说。你见了如何?不见又如何?"
听他这样说自己,冉青也不生气,仍旧笑嘻嘻地回答:"见了自然是好事,不见就当缘分不够。"
"好,你这人也是爽快的个性。请帖我可以帮你要来,可我有个条件你必须答应。"
"你说。"
黎枕笑笑,双眼灿若明星。"无论人前人后你再也不准提起我以前的丑事,在我面前你怎么说我我都可以忍你,但在外人面前你要留几分脸面给我,你不要脸我还要。"
冉青笑不可抑道:"好说,反正作弄了你这些年也够回本了,我答应你。"笑声一顿,又惋惜地叹道:"听说这个人现在很少画了,不知道去了能不能看到。"
黎枕只笑不语,抬手一指。冉青随他指的方向看去,就在他侧面的墙上,挂着一幅工笔人物花鸟。花是白莲,鸟是翠鹂,而那女子,乌发雪肤,身穿华服,坐在岸边仔细梳发。眉目清婉秀美,笑容温柔纯真,身姿是说不出的雍容典雅。冉青看着看着竟渐渐痴迷了。
第一章 京华倦客
京华多倦客。
文士多雅集。
流觞雅集办在京城最富盛名的春秋画馆中。画馆分四层,第一层是招待买卖双方议价的集贤堂,第二层是临水台,专供修补名家古旧字画,第三层是平时不开的纳玉阁,陈列画馆内搜集来的各家珍品,第四层是接待王公贵族来挑选的谪仙楼。画馆之后是九曲流觞,亭台会,再往后就是主人家的居室。
冉青手持请帖站在临水台上,楼台之下是络绎不绝的车马人潮。他来的最早,站在这里居高临下,进入临水台的人都能看得一清二楚。想起前天与黎枕的对谈,没想到他竟然和自己一心想见的漱流客相识,更没想到还获赠一幅画。虽然事后自己百般询问那画上的女子是哪家小姐,黎枕却三缄其口。自己又问漱流客外形样貌,黎枕只说一旦看见他就会认出来。但是看着进入临水台的人越来越少,自己还是毫无头绪,不禁渐渐茫然了。
厅堂内传来阵阵笑语,三五成群聚在一起。有些论诗文,有些交流画技,有些谈金石之道,还有些将自己多年的藏品取出供人观赏。冉青在一边细细地听,并不去搭话。偶尔在他们的谈话中听出几个人的身份来历,擅长和喜好,甚至是曾去过的地方。这些参杂在一起,都不像是漱流客给他的感觉,但漱流客应该是怎样的感觉,冉青也说不清。
人潮涌动间,有仆人指引着众人转向三楼纳玉阁,冉青也跟随众人拾级而上。纳玉阁比临水台看上去还要宽阔,三面墙壁上都悬挂着字画,已经有不少人站在一旁仔细观赏。冉青随意浏览了几幅,发现自己对这些提不起兴趣,也就作罢,转而看着那些才子士人。正要一个个细细比较,旁边闪出一个人白袍文士来。那人见冉青留意到自己,拱手一笑道:"这位可是拿着黎大人请帖而来的冉青公子?"
冉青点头回道:"正是在下。"
那人有礼道:"在下是此间画馆的少主人,姓燕,名岚风,受黎大人托照顾冉青公子,公子有什么事可以尽管吩咐。"
冉青会意,心想黎枕为自己要来请帖虽然半是人情半是被迫,但终归做得细致,也笑容满面地回礼。"多谢少主人款待,直唤在下冉青就是了。"见对方点头答应,又问道:"我是有一事想请教少主人。我从北方一路游历到京城,为的是见漱流客一面。这流觞雅集是京城每年一度的文人盛事,少主人觉得他今天会来么?"
燕岚风微微愕然,稍一思索,摇头笑道:"这个实在不知。漱流客是京城画界新宠,近三十年来士人才子中风头属他最盛,被誉为'黄山圣手'柳清晨的接班人。此人曾在画馆共卖过十幅画,都是一名叫青碧的女子拿来的。至于他本人是男是女,是老是幼,身居何处,我们画馆也曾问过那女子,可那女子口风甚紧,只说她家主人吩咐过关于他的事一概不准说。所以,到今天,漱流客在我画馆甚至整个京城都是个神秘人物。你看这里的人,真正懂行的十有六七都是冲着他的名号来的。我们早在九个月前发了贴给那女子,到底来不来,实在不好说。"
冉青叹了口气,内心有几分失落。"真是可惜。我在北方见过他的几幅军旅图,山高云淡,人强马壮,虚实交错,远近相接,大大令我欣喜。打听到他在京城就赶过来,却听说他已经有半年不曾卖画了,真不知道他是怎么个情况。"
燕岚风笑道:"我曾与家父和几位御前画师就漱流客的笔法用墨纸张做过一番研究。发现他常用似水斋的中品宣纸,墨用的竟是贡墨,笔法像柳清晨的'惊涛笔法',又有太傅楚慕怀的几分痕迹,所以我们猜想漱流客或许是王公大臣之流的人物。有一位御前画师曾想起宫中的一个人,后来又觉得不是,但究竟是谁,就不得而知了。他画的题材多是边塞军旅,也有一幅《碧水荡兰舟》的春景,坊间还有传言说见过他的工笔山水和工笔花鸟。你也知道人一出名,仿作就多起来,究竟是真是假我们没有看过也不好枉下评语。"
"我在黎枕书房处见过一幅他画的工笔仕女花鸟。写意工笔两者兼之,又容山水的壮阔,花鸟的精细,真是不可思议的天赋啊。"
"哦!下回可否请冉青引见一回?"
"这恐怕难,那画中的女子似是黎枕的心上人。平常这画他从不示人,我向他说说试试吧。"
两人说得正兴起,旁边的人群传来一阵低呼。他们一同望过去,只见那画中一只水墨雄鹰展翅高飞,下方是山川河流。围观的人像是在争论那只究竟是苍鹰还是鹞子。冉青仔细分辨那鹰,见是海东青,又听那群人越猜越离奇,不禁强忍笑意。却听身旁有人低笑出声,他微讶地看向燕岚风,恰好燕岚风也转过头来看着他。两人一阵莫名奇妙,再看周围却一个人都没有,大感不解。这时有仆从来找燕岚风,说是另一群人正在争执画上的题字,要他去调节一番。燕岚风便与冉青一同去看。
那是一幅玄家画作,画的凭是神秘。冉青看了半天看不出是什么东西,又见画的右上方题了几行小字。字写得太小,又是草书,隐约看出"子曰""上下""进退"这些字。觉得像是《易经》里的一段话,又听旁边的人起哄猜是《论语》《老子》,再也忍不住,掩口闷笑起来。他这一笑到给争执的人起了话头,一个个争先恐后地前来请教。冉青心里大呼糟糕,又怕自己不给个交待不能善了,这里毕竟是京城繁华地不像街头小馆,自己可以一走了之。一边犹豫着找什么话摆脱这些人,一边笑着应答道:"我看这前几字是'子曰上下',猜这段是出自《易经》。"
"还请指教它全文是什么。"
冉青笑容一凝,大叹书到用时方恨少,正将自己还有印象的《易经》章节搜肠刮肚的翻一遍,突然感到一个温和的气息靠近身后,微弱的声音就这么轻轻地传到耳边。这人的声音极是轻柔悦耳,说的正是那段题词。冉青一愣,跟着这人复述起来:"'子曰:上下无常,非为邪也;进退无恒,非离群也。君子进德修业,欲及时也。故无咎。'画左下角那词是'夫大人者,与天地合其德,与日月合其明,与四时合其序,与鬼神合其吉凶。先天而天弗违,后天而奉天时,天且弗违,而况于人乎,况于鬼神乎。亢之为言也,知进而不知退,知存而不知亡,知得而不知丧,其唯圣人乎'。"说罢,周围人一时无语应对。冉青心里一紧连忙回头去寻,只见一个身罩月牙白长袍的人正转身离去,一把绿底白梅枝纹的绢扇微遮口鼻,还未转过去的半边脸泛出一层说不出的柔和的光晕来。冉青心里轻轻一跳,想要走上去攀谈,身后刚才谈论的人涌了过来争相询问。冉青无奈,扬声高叫了几次,周围的人都奇怪地看过来,而那人仿佛去意坚定,头也不回。冉青没有办法只好在人群中看着他越走越远,胸中凭空生出莫名的惆怅。
燕岚风走近问道:"那人怎么了?"
冉青苦笑,也不管身旁一群人对自己说什么,拉过燕岚风就走。"说来惭愧。其实我刚才正为背不出《易经》章节而苦恼,那人在背后提醒了我。我要向他道谢,他却不理我,恐怕误会我是爱出风头的人。正好你来了,请你帮我看看那人究竟是谁,我好答谢他。"
燕岚风想了片刻,摇头道:"他的容貌我刚才也没看清。不过请放心,过一会儿有流殇献艺,士人才子多会露上一手,或许可以寻到他。"
冉青点点头,心想也只能如此了。打定主意,两人悠闲的从身旁的画开始看起,边看边谈。冉青游历广泛,足迹遍及大江南北,有几次还路径塞外诸国,知道的怪事趣事没有一千也有八百。燕岚风因为协助父亲经营画馆,一年之中也会出门巡查分馆的帐务情况,虽然为人沉稳但毕竟是年轻人,好奇心重,也会凑热闹玩些好玩的事。这两人越谈越熟,话题也越扯越广,都觉得趣味相近,嗅味相投,几乎将对方引为知己好友,一派相见恨晚的样子。
燕岚风谈笑间走开了一会儿,拉过一个人回来。那人衣饰颇华贵,绣衣锦冠,面貌俊美,举止文雅,一看就知是出身名门。燕岚风笑着为两人介绍道:"冉青,这位是左仆射的大公子易秋阳,这位是我刚结识的好友冉青。大家也算喜好相近,又见多识广,让你们互相认识认识。"
冉青笑笑,和易秋阳互相寒暄一番。易秋阳也无骄横之气,两人轻松地谈了几句后,转头低声询问身旁的燕岚风。"岚风,太傅楚大人的《登高远眺观江潮》真是本人手笔么?"
燕岚风一愣,挑眼看了他一会儿,引两人走上谪仙楼。谪仙楼此刻无人,三人在窗边小桌坐下。
"秋阳你看出什么来了?"
"当时我看那图气势辽阔,取景壮观,心生赞叹。我身边的一位公子'咦'了一声,我听着怪异便请教他。他本来不肯多说,被我缠得实在没有办法,才道这画不是太傅真迹。岚风,这是不是真的?"
燕岚风轻笑道:"这画是太傅府上书童拿来送我父亲的,印鉴也是太傅楚慕怀的真章。"转眼间神色又凝重起来。"当初父亲看过后问那书童是不是太傅亲笔,那书童说太傅吩咐,就当是他的真迹了,父亲也没有再说什么。这人竟然能分辨真假到这个地步,想来也是此道高手。秋阳,那人你记不记得容貌特征?"
易秋阳笑道:"记得,怎么不记得,我头一次看见如此神仙般的人物。他样貌俊美,气质脱俗,衣裳料子虽然普通,但手上那把绿色底白梅花扇子的扇骨用的是上品青玉,而扇面竟然是康越国的天蚕冰丝绸,此绸多是上贡康越皇宫,我估价那扇子摸约一万两。"
燕岚风和冉青心里都是一震。冉青更是大恨刚才没有推开众人跑上去拦他。
"秋阳,这人有可能是康越皇室里的人么?"
易秋阳摇头道:"我也曾怀疑过,因此问他'苗家一两银饰可以买出多少价钱',他答不上来,所以他绝非康越人。他身上有一股君子兰的香气,我闻得出那香出自沈香台的珍藏。我猜他八成是京城人。"
"此人还在楼下么?"
"如果没有走远,应该是在那附近。"
燕岚风即刻起身唤来一名仆从,吩咐了几句,见那仆从跑下楼梯,又安心坐下来。三人相视而笑,心里都有些兴奋,一边等一边随意地聊着。过了一盏茶时,仆从领着一人走上楼来。冉青细细打量来人,只见那人一身月牙白衣衫,冠履楚楚。时值三月阳春,天气开始转暖。虽然冬日冷气未消,冉青三人已经脱下棉袍,而这人仿佛怕冷,罩衫下还是薄棉夹袍,穿得稍厚却又不显臃肿。容貌确实如易秋阳所言,极是丰神俊秀,眉目清朗,气质高雅,双颊有些苍白,但精神还是很好。冉青心中大喜过望,忙起身迎上去,拉着他坐到自己身边。
"适才多谢公子提醒我,否则我就要当场丢脸了。在下冉青,真心愿和公子交个朋友,不知公子是否愿意?"
那人一脸惊讶,初次碰到这样直白的人有些不知所措,只微微浅笑并不答话。
燕岚风笑着将冉青安抚下来,又向那人道:"在下是此馆的少主人,姓燕名岚风,是我请你移步前来,若打扰公子观画的雅兴,还望公子见谅。不知公子怎么称呼?"
那人淡笑道:"燕公子可叫我榴君。"声音悦耳,语气轻柔。
燕岚风一愣,随即明白,笑问道:"可是'五月榴花照眼明'的'榴'字?"
"正是。"
"看来公子是喜爱榴花了。我朋友易秋阳说方才在楼下,公子辨出太傅之作不是真迹,我父亲也有过同样的想法,这次请公子来是想请教公子是如何看出来的。"
榴君沉吟片刻,缓缓说道:"太傅的山水画,气韵磅礴,但笔意通常平和。此画中的江水,用墨不是平常技法,而是浓淡错落,别具一格,仿佛暗涛汹涌,隐隐感到一股杀气弥漫。所以我说这画不是太傅真迹。"
三人听得心里都暗暗赞叹,易秋阳追问道:"那依公子所见,这笔法出自哪家?"
榴君听他这样问来,脸上淡笑渐渐散去,低眉沉思不语。燕岚风笑道:"我相信公子火眼精睛,一定看出些端倪来。公子不愿说也无妨,我不强迫。以我往常经验去看,此画应该是出自宫中高人手笔,不知对也不对。"
榴君双眼一亮,看向燕岚风。那双目极是明亮,清澈动人,细细看去,有些暖还有一点柔,其中的流光神采更逼得冉青和易秋阳几乎不敢直视。忽而一敛垂眼看着桌面,右手执起绢扇轻触双唇,侧头沉思片刻,两指微错,将扇子打开一页。冉青和易秋阳不明所以,相视片刻都摇摇头。燕岚风却盯着露出一页扇面上的白梅和两条青玉的扇骨想了半晌,突然脸色一白,张口"啊"了一声。三人纷纷看向他,燕岚风仿佛没有察觉,喃喃道:"真没想到竟然是这人。"
易秋阳急道:"究竟是谁?"
燕岚风缓缓摇头,摆摆手,不欲再谈,神色间有些厌恶。"秋阳不要再提这事了,就当这画从未有过,明天我叫人拿下来烧了吧。"
榴君淡笑道:"燕公子不必这样,画虽然出自他手,但印章和题词是太傅的。你这一烧可是把这两人都得罪了。与其烧毁,不如就放在那里,别人也不会猜出这是谁的真迹。"
燕岚风叹道:"公子提醒的是,我太鲁莽了,若连累了众人,可是我燕岚风的大罪过。"他顿了片刻,恍然一笑,扬声道:"大家谈论这么久,我这做东的竟忘记让人上茶,真是失职。还请三位移步流殇溪,我请三位喝雨前龙井,刚摘的,十分新鲜。"
榴君笑着推辞道:"我不喝茶的,你们去吧。"
燕岚风微讶道:"流觞溪除了茶外还有好酒,公子可以尝一下迷途酒庄去年酿的桂花清酒,另有一番滋味。"
榴君摇头道:"我不能饮酒,也不喝茶,扰了你们的兴致真是抱歉。我还要再看几幅字画,恕不能多陪了。"
说罢起身就要走,冉青一急,也不管教养礼数,伸手去扯。"我尚未答谢公子救命之恩,还请公子多留片刻,容我谢完再走。"用力之大竟将他一把拉了回来,跌坐在椅子上。榴君手被握住,刚想责怪,冉青另一只手覆了上来。"你的手好冷!"
燕岚风眉头微皱,易秋阳则笑得玩味。
榴君不动声色的将手抽回道:"我怎会对你有救命之恩?"
冉青笑笑。"《易经》最是难懂,公子却看上句知下文,所学广博,记忆之强让我佩服。公子刚才在我身后提示那幅画上的题词,若没有公子的提醒,我这老脸今天就要丢尽了。有言道'士可杀不可辱',公子保我脸皮也就算保我这条性命。我冉青岂是有恩不报的人。"
这番话说得颇是无理取闹,三人闻所未闻,都笑不可仰,冉青也不觉不妥,笑看他们三人。燕岚风别过头轻笑,双肩不住的抖动,易秋阳是仰头哈哈大笑,很有侠士的豪气,而榴君以扇掩面,闷笑得露在扇外的耳朵都通红一片。过了好一会儿,榴君才止住笑,移开扇子露出红润的脸庞。他双眼嘴角笑意盈盈,乍一看竟三分动人,七分流丽,合起来十分明艳。他看了冉青一眼,开口问道:"那你要怎么谢我呢?"
听他这么说,看来是愿意留下,冉青心中十分高兴,答到:"我本来就不是什么文雅之士,好听的话我也不会说。干脆就学那些江湖侠士,许你一件事,除了伤天害理,你要我做什么,我冉青赴汤蹈火也为你去办。"
榴君微笑地摇摇头,不发一言。燕岚风赶紧插进话来,笑道:"去年夏天,我南海分馆送来一批当地椰子,存在冰窖中,用椰肉榨出的椰浆加入蜂蜜,味道十分甜美。今天是一年一次的盛会,我便令人拿出来和大家享用。公子不饮酒不品茶也不要紧,可以尝尝这奇物。"
榴君盯着燕岚风看了许久,轻叹口气应道:"看来你是想方设法要留我了。也罢,我就再留一会儿吧。"
燕岚风双眼一亮,与另二人相视而笑。
流觞溪并没有九曲之多,但若说这是条溪流,也不完全正确。人工开凿出来的水道竟从一街之隔的珞溪湖引来活水灌入流觞溪,再由溪的另一边绕过画馆主人居室回到珞溪湖。入口处立了闸口,水车控制水流。这水车不是普通的水车,车叶长短大小间隔不一,车上按了一套机关,机关另一边的触点正对着一尾古琴的弦,水车因水流动而旋转,机关就会触动古琴发出响声。易秋阳对这座奇物没多大反应,冉青颇为好奇,拉着燕岚风问东问西,燕岚风也好脾气,耐心一一解答。榴君只看了一眼,一眼过后也不多看,反而盯着流觞溪里随水漂动的杯盏出神。易秋阳观察了他一会儿,上前攀谈起来。
"榴君可是京城人?"
"是。"
"那你必定是大富大贵之家的公子了。"
榴君挑眉笑道:"何以见得?"
"大多人初见这曲水瑶琴都惊叹不已,榴君见这琴仿若自家物品。要知道这琴乃黎枕大学士所创,全城仅得四处有。皇宫的潺雨宫,黎大人自家府邸,春秋画馆,迷途酒庄。榴君到底在哪里看过呢?"
榴君不答话,仍旧一味出神于一个个缓缓漂流而过的杯盏。他双手背在身后,双眼在看又仿佛心不在此,意态有些朦胧,对易秋阳刻意地审视并不介意。春风时有时无,他颊边的发丝轻轻拂动,气态淡定似神游太虚,眉目平和宛如无波之水,身上的兰花幽香随风淡淡散去,和着溪水泠泠,让易秋阳在一瞬间有种游历仙境的错觉。
"我是谁很重要么?"
易秋阳心下一惊,收回探究的双眼,淡淡地道:"你越是神秘不让人知道,就越是激起人的好奇心,要将你看个明白透彻。"
榴君淡淡一笑,这一笑有些疲有些倦,但眉目舒展分外温和,还带着点温柔悄悄弥漫开来,看到易秋阳觉得四周景物悄然暗淡,人声水声声声不入耳,连自己的心都平白温柔起来。
"这世间,有谁能将谁看个明白,又有谁能将谁看个透彻?"
易秋阳无言以对,只能沉默。这时,燕岚风和冉青从溪水中一人取出一个茶盏递给他们。榴君接下椰子蜜浆,易秋阳端过桂花酒,四人相视一笑,昂首一饮而尽。冉青将杯底亮了亮,青花瓷杯底空空如也,燕岚风的杯底是一个"字"字,易秋阳是"诗",而榴君则是"画"。
冉青与燕岚风对视一眼,笑道:"好结果,我冉青是个伪文人,不擅吟风弄月,只有在一旁看三位各展绝技了。"
燕岚风附和道:"秋阳不擅诗词,字却是一等一的大家。榴君公子是个懂画的人,我深信定是身怀绝技的人物。岚风不才,今日可以看见两位的真功夫,真是一饱眼福啊。"
榴君的目光停留在手中的杯底,长叹了口气,自嘲一笑。"原来如此。"
燕岚风心下明白小把戏已经被他看穿,神色间有些尴尬,还是领起众人走向亭台会。亭台会中有十张长桌围成一圈,桌上已备好了宣纸,笔架,墨水,颜料。不少人已经在桌上大展身手,旁边观看的人一声赞叹高过一声。燕岚风全不在意,领着三人走到稍稍僻静的一桌前笑道:"我对字画甚为喜爱,人又小气怕别人看到了要过来抢。我虽然是此间画馆的少主人,但毕竟双掌难敌四手。就请两位在这里一展才华,我好悄悄收藏起来。"
易秋阳戏谑道:"难道不是因为岚风的字太丑怕丢了自家脸面才躲在这里悄悄地写么?"
燕岚风和冉青一阵长笑。榴君却淡淡地道:"可否请燕公子替我备一盆温水,我手太冷,怕握不住笔。"
燕岚风连声说好,随即唤了仆从准备下去,又小心问道:"公子这样可是不恼我了?"
榴君轻叹,摇了摇头,将扇子别在腰间。"是我自己藏不住,你们执意要看透我,也就随你们了。"说罢,伸手一层一层挽高袖子。他们三人看他外衣以为是薄棉夹袍,等他翻起袖子才知道那是一件厚棉锦袍,袍里还衬了一件丝棉长襦。若是普通人穿这些定是满头大汗,他不单穿了这些,还外罩一层金丝凤尾藻纹滚边的月白色云锦对襟长外衫,手还冷的苍白,众人都觉得不可思议。看他稍稍露出的前臂,肌肤细腻,纤瘦单薄,再看他面色有些苍白,猜想那厚衣之下必定是一身病体瘦骨,三人心里都有些惋惜。榴君将手浸泡在暖水中活动,灰紫的指甲渐渐红润起来。他十指修长漂亮,指甲蓄过指尖,月牙般弯弯地贴在上面,很是灵动好看。
冉青见他慢慢温热了双手,疑问道:"你怕冷还带扇子做什么?"
榴君笑道:"人多的地方空气浑浊,我闻多了要咳,扇子被我用药熏蒸过了,可以防着些。"
易秋阳插话问道:"那扇子是在哪里购得?我看了很喜欢,也想要一把。"
榴君微一迟疑,答道:"这是我一位知己出外带来送我的。"那神情似陷入回忆,万分柔情。
过了一会儿,他暖热了手,取过布巾擦干。燕岚风和易秋阳见他已准备好,也不客气,选了笔纸各自施展起来。冉青微笑地在一旁默默观看。
燕岚风的字并非如易秋阳说地那么丑,他选了洒金竹纹水印笺,写了一首李贺的《河南府试十二月乐词.三月》:"东方风来满眼春,花城柳暗愁杀人。复宫深殿竹风起,新翠舞衿净如水。光风转蕙百馀里,暖雾驱云扑天地。军装宫妓扫蛾浅,摇摇锦旗夹城暖。曲水飘香去不归,梨花落尽成秋苑。"用的竟是簪花小楷。笔意却不妩媚,反而颇为端庄,仿佛清雅美丽的女子本身的纯真,毫无刻意打扮,观之令人舒心。
易秋阳笑笑,捡了张梅花暗纹笺,写了首《峨眉山月歌》:"峨眉山月照沧海,一现半轮秋,月影入平羌,江水如白练,流不尽许多愁。峨眉山月还送君,夜入小兰舟,三峡黄鹤楼,日日思君君不见,归时还需过渝州。"诗很一般,字体竟是千古一绝的王行。冉青心中大叹:"逸少精髓皆在笔下,太白皮毛都在句中,这分明是不让燕岚风好过。易秋阳年纪不小,竟然如此顽皮,和燕岚风的狡猾到是登对。"
转念间再看榴君,不禁浑身一震。榴君随手取来的素宣上,赫然画了五只海东青。这五只海东青神形各异,体态不一,高低错落,动静相兼,用墨深浅多变,笔意灵动,栩栩如生,仿佛正要展翅破画而出。燕岚风和易秋阳都转身来看,榴君正好写完题词:"羽虫三百有六十,神俊最属海东青。"用的是隶体字,融合了《曹全碑》的清丽流畅,《石门颂》的飘逸,竟是说不出好看。
燕岚风和冉青对视一笑,露出些许狡黠的味道。"我和冉青方才猜你身份,果然被我们猜中。边塞画师漱流客,今日一见,真是人如其名。"
榴君眉目间有淡淡的惊讶,却不反驳,浅笑道:"漱流枕石也是客,想来只是伪隐士。"随手换了只小号狼毫在画上落款,正是"漱流客"三个字。
冉青长笑道:"我今日能见到漱流客,果然不亏我不远百里跑来这京城一趟,还答应黎枕诸多条件换来请函。我实在喜欢你的画,你这朋友我是交定了。"
榴君奇道:"黎枕?听你这么说,与黎枕关系非同一般,我怎么没听他提起过?"
冉青笑道:"他提起我?他平生最怕就是我,要真提起我,那是怕我不够。"
榴君无意详探下去,放下笔道:"你们猜也猜对了,我画也画完了,总该让我走了吧。"
易秋阳伸手往他肩上一按道:"他们胡闹是他们的事,我还想和你多说说话,你再陪我们一会吧。"
榴君摇头道:"我本来不想泄漏身份,既然被你们猜出来也无意再藏。我出来甚久,有些累了,就不多陪了。往后若有机会,总会见面的。"
众人见他执意要走,也不好强行挽留,只轮流关心了几句便一起送他出门。门外已有一个红袄紫襦裙的女子等候,见众人和榴君出来,先是一愣,即刻笑容满面地迎了上来行礼,递过一个暖手的小铜炉给榴君握着。三人虚留一番也就放他回去了。
看着两人渐渐走远,燕岚风正要转身回画馆,听身边的易秋阳"咦"了一声,奇怪的回头看他。易秋阳却不说话,指着榴君走的方向道:"你们看。"
街头另一边行来一队人马。领头人一身华服,玉面金冠,骑的是大宛宝马,举手投足尽是风流倜傥。他后面是一顶华轿,妆饰雍容奢华,一看就是贵族女子的轿子。再后面就是四个锦衣卫,个个劲装加身,十分威武。人数不多却很是气派,吸引了街上所有人驻足观看。
冉青不认识那领头人,燕岚风却一声冷哼,也不说话。
榴君看到那队人,往旁边闪了闪,正要从百姓中穿过,被领队人发现喊停了下来。那领队人翻身下马走到榴君身前,竟拱手躬身做礼。燕岚风三人不明所以,只见榴君和那人说了几句,那人走到华轿前揭开帘子将里面的华服女子请了出来。女子生得明媚动人,十分乖巧,低头向榴君伏了伏身,榴君也还了礼。三人说了几句,那人像似邀请榴君,只见榴君身形一退,那人竟笑着伸手扣住他一双手臂,半是拖拉半是强迫的将他推上了华轿。街上骤起一片欢呼声,他们三人离得远,听不清楚榴君说了些什么,又被按了进去放下轿帘。
冉青见燕岚风满脸怒意,便问他,燕岚风冷声道:"漱流客身为男子却被迫上了女子的轿子,那是对他的侮辱。这人当众侮辱他,百姓又不知道这些细枝末节的规矩,还大声赞好,他心里必定不好受。"
三人看着那队人马擦身而过,越走越远,都有些愤愤不平。易秋阳却突然笑道:"我说京城怎么会凭空出来个如此清逸逼人的漱流客,原来是他。"
燕岚风奇道:"怎么说?"
易秋阳笑道:"太傅的笔法,万两绢扇,墨用贡墨,见曲水瑶琴仿若自家物,与黎枕熟识,绘海东青如见真鸟,就连这号人物也要下马礼让。人又是气韵清正,俊美逼人。这京城里能出几个这样的人物?你真不该写李贺的三月,而要写'五月榴花照眼明,枝间时见子初成。可怜此地无车马,颠倒苍台落绛英。'"
燕岚风大惊,半天才缓过来,喃喃道:"难怪难怪,如此蛰居之人,怎么也不会猜到他头上去。我苦心经营流觞雅集,也不枉今日见真章了。"
冉青听得一头雾水,忙问:"漱流客究竟是谁?"
燕岚风笑道:"他究竟是谁,你去问黎枕,黎枕与他比我们还要熟悉,取远舍近不是求学之道。"
冉青一愣,又转头看向街道,此时人群已经散去,街上冷冷清清,遍地寒意。
第二章 曲水流殇
急急的脚步声由远到近,四周盎然春意晴月无心欣赏,她几乎是从绛英宫一路小跑到皇宫外康建街的翼王府。
"四皇子啊,你可千万要在府里,殿下这回真要靠你了啊,要是你不在,殿下今日出了事,你今后再也无脸进我们绛英宫了。"
晴月咬白了下唇,顾不得脚下飞溅的污水顺着裙摆流淌到脚踝,发鬓凌乱,汗湿重衫紧贴着肌肤,粘出一弯美妙的轮廓。见翼王府门越来越近,她再也忍不住心中的酸楚,泪珠扑漱漱地掉了下来。
守门人见她一句话不说就直直往里冲,左右一栏截停了她的脚步。
"姑娘,你是哪儿来的?这里是翼王府,由不得你乱闯,快快回去吧。"
"我是绛英宫的晴月,有急事禀告翼王爷。"
"那也得等我们请示后再说,你先等着。"
晴月心急如焚,急道:"等不得了,我先进去,翼王爷要怪罪下来我一人承担。"
"那可不行,府里有府里的规矩,哪由得你随意乱来!"
"我一刻也等不得了,大皇子的事若耽误了,翼王爷必然问罪,如此急事岂容你们在这里拖沓。"她双手全力一推,竟将两个大汉推得倒退了一步,就在这一步的空隙中,借机闪身冲了进去。
翼王慕云惊鸿正在后园。他身为将军出外征战已有半年不在府里,这一次边疆战事平定,昨日午夜才快马加鞭回到府中稍事休息。今日还未上朝,先寻来早一个月回京的好友询问宫中琐事。两人正说到起兴处,一片春意中嫋嫋飘来一朵白云,惊鸿微微一愣。他虽与大皇兄感情深厚,与绛英宫里的婢女熟识,但那些婢女甚少过府。再看晴月满面泪水,心中猛得一寒,不待晴月出口,便朝大门飞驰而去。
莫太慈微微皱眉,递出绢帕柔声道:"晴月姑娘,大皇子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晴月看着惊鸿的背影消失在后园,心里稍稍安稳下来,又想到绛英宫里的寒靖,不尽悲从中来。"殿下……殿下这次铁了心的要轻生。"
惊鸿一路狂奔到绛英宫寒靖的寝室,就见小颦领着三个宫女跪在门外,个个面色憔悴凄楚,而室门紧闭,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事情。
惊鸿走到门前,伸手轻拍道:"大哥,是我,你把门打开,有话好好说。"
门里半晌无声,小颦淡淡道:"殿下,有什么事尽管开口说出来,再难的事让大家商议后也有解决的法子。你若是不说,谁人知道你心里的苦楚是为了什么?"她顿了顿,侧首看着惊鸿道:"我们在此跪了一天一夜,殿下也有三天不眠不休了。且不说殿下心中苦楚甚重,便是寻常人,身子也熬不住。殿下非要这般铁石心肠折磨自己,这又是为了什么?"
又过了半晌,惊鸿正想再敲门时,寒靖的声音淡淡地飘了出来。
"我命你们谁也不要惊动,母妃西去,你们连我的话都不听了么?"
声音冷硬,似是冬日雾霭强压的险峰。
惊鸿微微一怔,数十年的记忆里,寒靖很少提及自己亡故的母妃,即便提及语气也都有缅怀之情,他本身性子温和温文温柔,不会有这样激烈的时候,对自己不会,对下人也不会,心里不由微疼。今天寒靖坚持到这种地步,若不好好善了,恐怕他多年积郁一朝宣泄,用得尽是伤己的法子。
这时,赶在惊鸿后面的晴月回来了,她双膝一折又跪下来。"殿下,是晴月自作主张请了四皇子来,若四皇子不来,凭我们恐怕劝不了殿下这般自残。殿下是娘娘的心头肉,是四皇子左膀右臂,是我们顶在头上的天。娘娘生前将殿下完好地托付给我们,若殿下有个万一,不用四皇子责怪,我们就是死了,九泉之下也无脸面见娘娘。殿下今日提起娘娘,又是否想过,娘娘一心爱护殿下,知道殿下今日这般模样,心会有多疼?"说着说着,泪又流了下来。"众姐妹在这里短的有五六年,长的更是三十年如一日。殿下心地善良,人又亲和,教我们诗文绘画,做人道理,与我们饮同缸水,吃同锅米,对我们犹如师徒兄妹,即便哪个做了错事,惹恼了殿下,殿下也从不说一句重话。殿下的好我们都记在心里,只求生生世世结草衔环报答殿下。可如今我们这般苦苦哀求,殿下铁了心的自残自己,晴月也就不劝了,横竖都是死,就让晴月先入九泉求娘娘重罚,免得见到这样的殿下,心疼欲死。"
说罢,她低头向地上狠狠撞去,小颦惊呼一声,跪在她旁边的青碧拦腰死死抱住她,不让她再磕。一片慌乱中,室门突然微开一寸,一寸之后,又重重关上。
良久,才听到寒靖的声音。"你们……为何连你们……也要逼我。"竟是语带哽咽,几乎不成句。
一寸的门缝里,已让站得极近的惊鸿看得真切:寒靖亵衣散发,赤脚站在石地板上,双目通红,神情绝然,不由心中大恸。
"大哥,你心里的事,从来都是你不说谁也问不出来,你有意要瞒,我也不问,免得再惹你伤心。你这样绝食自残,便是泛泛之交,也要为你担忧,何况她们。你身为皇长子,虽是现在这样的情况,一旦差池,父皇也是要拿人问罪的,你这不是强迫她们自己伸头往刀上割么?"他停了停,听门边寒靖的呼吸略略沉重,继续道:"大哥,你心里难过,以死反抗,可我看在眼里又怎不心疼。你不想说缘由,我便不问结果,就让我留在你身边陪陪你可好?大哥,你若不出声,我便当你应允了。"
过了一会,惊鸿扶起小颦众人,嘱咐了热水热饭,传唤太医,让她们先退下去。晴月额上鲜血淋漓,却无大碍,只带泪向惊鸿深深一伏,走出院子。
惊鸿看她们走远,又敲了敲门道:"大哥,我要进来了。"说罢伸手就要推门,却被寒靖用力顶住。
"别!先别进来,我现在这副样子……这副样子……见不得人。"声音越说越低,语气微弱,仿如苟延残喘。
惊鸿大惊,忙问道:"大哥,你要不要紧?我很担心你,让我进去可好?就我一个人。"
"我没事,就是你,才更不能进来。"
惊鸿听了奇怪,也不再多问。"那好,我让她们把浴桶抬到你书房可好?饭菜也准备着,你先吃些再洗如何?"
"我先洗罢。"
不多时,青碧和其他几个婢女将浴桶热水抬到相邻的书房。书房与偏厅相连,中间有一道门供通行,偏厅另一头就是寒靖的寝室。等婢女退出门外,寒靖才开了书房的隔门。
"大哥,你快洗,小心着凉。小颦熬的银耳莲子粥我放你桌上。"
寒靖淡淡应了声,不再说话了。惊鸿进了偏厅,看向书房那一扇门。门上的格子稀疏,糊着描金的白娟,薄薄的一层,隐约能看到寒靖脱下亵衣,伸腿跨入浴桶,双手撑在两边,慢慢浸入温热的水里,水正漫过腰臀,忽听一声低低的呻吟,便无动静了。
惊鸿轻敲隔门,扬声问道:"大哥,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过了好一会,寒靖才将整个身子沉入水中。"我没事,不用担心。"
"若有不舒服,一定要叫我。"惊鸿看了半天找不出异状,只好收回目光。双眼离开了寒靖的背影,其他感觉敏锐起来。诺大的偏厅飘散着淡淡的血腥气味,和着龙诞香纠缠成诡异的惊惧,缠紧了惊鸿的心。他环视偏厅,厅内整洁如新,又低头看地上,眼角瞥见凳子的青玉面印满了血迹,早已干涸,黑红交错,而凳子边滴滴鲜血,一路滴向寝室的门口,斑斑驳驳,深深浅浅,甚是骇人。惊鸿心下一痛,推门便进了寒靖的寝室,只见椅子凌乱,屏风躺倒在地,血迹蜿蜒至床沿,而床上垂着厚厚的锦幔。惊鸿抓上床帐的手微微颤抖,想揭又心生恐惧,他深吸几口气定了定心神,隐忍半刻,双手一分扯开来。锦被散乱的盖在床上,边缘处有几个血指印,惊鸿忙揭开被子,映入眼帘的凄色逼得长年征战沙场的将军也不由倒抽了口冷气。一滩污血凝固在破碎的褥子上,红的几近黑,在秋香色的褥单上分外刺目。惊鸿闭上眼睛,所有疑问与寒靖一心求死之间的联系在这滩血迹面前无所遁形,答案显而易见的不容忽视,惊鸿选择了沉默。这不是他能承受得起的心疼,这更不是寒靖能负担得起的绝望。他扶起椅子,立起屏风,用锦被包起褥子枕头,交给在外等候吩咐的婢女,命她们尽快烧毁,去旧换新。惊鸿不肯定再多看一眼,自己会不会心神狂乱,将身边的所有扫个干净。
清脆的布匹撕裂声钻入耳中,惊鸿打了个冷战,急忙推开书房的隔门。寒靖单衣立在浴桶旁,将手上带血的衣裳一点一点撕碎。他面色惨白,双目赤红,神情看上去竟是三分凄厉,七分怨恨,掺合成眉目中的十分悲苦。惊鸿心下巨恸,一手将他搂入怀中,一手卷走血衣,远远地甩在地上。
"大哥,你难过就哭出来,恨谁就骂出来,看你这样,我心里疼。"
寒靖浑身滚烫,俯首靠在惊鸿怀里微微发抖,半晌才抬起头来望向那对关切的黑瞳,恨恨地道:"我今日落到这种地步,便当我前世作恶多端,今生还债,一笔勾销,就不恨谁怨谁了。惊鸿你也不要为我伤心。人生百态,美丑好恶不过如此,我皆偿过,如今心死成灰,但若我还有下世,定选飞禽走兽畜生道,再不为人!"
惊鸿鼻腔一酸,拥紧了寒靖,生生压下逼上来的热泪。"好,再不为人就再不为人。你若为虎我便作伥,我们生生世世在一起。"
寒靖张口想说什么,终是颤抖着嘴唇说不出话来,任由惊鸿轻柔地抱起自己,放在新的被褥上。摸着崭新的寝具,看着惊鸿递来粥水,虽然他面上毫无半点询问的意思,但凭往日的精明,又怎会猜不出前因后果。顿时心生尴尬,接过粥碗,困窘地扭头不愿看他。惊鸿坐上床沿等着寒靖一口一口饮下粥水,想起半年前离别时,寒靖送至城门口,青衣黑发,精神飒爽,风姿灵逸,吸引了多少围观百姓。才离开半年而已,就已像个濒死之人,满面黯然,全身笼罩着一股苦闷之气,心下不禁感慨良多。他见寒靖亵衣素色,掩盖不了袖底与裤脚下隐约的黑紫痕迹,稍稍平复的疼痛又涌了上来,竟不由自主地握上寒靖的脚踝。寒靖一震,即刻要躲,惊鸿手一紧,身子一伏,竟然对着脚踝处的淤痕吻了上去。
"惊鸿,你做什么!"
这吻轻如鸿毛,又温柔如水,反复流连,欲止不休。寒靖心下大骇,伸手去推他的肩,不料他的手还未触上,惊鸿口一张,竟伸舌舔了上去。寒靖一阵颤抖,连推他的力气都被这一舔舔得消失殆尽。
"惊鸿,惊鸿,我以为你对我好,是当我是大哥,原来……你也这般看我的。"
惊鸿一惊,忙收拾心绪,将泫然欲泣的寒靖紧紧搂入怀中。"大哥,是我造次,你打我骂我,千万别这样想。你若这样想,我便万死也难辞其咎,唯有死在你面前才能清白。"
寒靖怔了半刻,惨淡地摇了摇头,拍拍他的手,慢慢滑入被窝。"我知道,刚才是我失言,你别怪我。你半年未回府,定有许多事情待你处理,你回府去吧。我乏了,再没有力气和你谈天了……"
"那些都不重要,你正病着,我叫太医为你看看。等会喝了药,尽管睡,我在这陪你。"
寒靖不再做声,半晌,传来均匀的呼吸声。惊鸿默默地凝视他。寒靖一头半干的湿发铺散在枕上,柔顺仿若宫绸,鬓角隐约可见一丝华光隐匿万千乌丝之中。惊鸿微讶,随即用指轻轻挑出,竟是根白发,心中忽地一紧,阵阵刺痛便从指尖蔓延至胸口。他正在心疼,那边传来两声敲门,心绪微敛,起身开门。门外立着青碧和一位老太医,惊鸿侧身让进了偏厅。
"肖老太医,皇兄这些年托你细心医治,本王在此多谢了。"
老太医并不讶异惊鸿在这里,恭敬一揖,轻声道:"王爷对殿下兄弟情深,可昭日月,下官深感钦佩,定会尽我所能医护殿下的。"
惊鸿微微一笑,将老太医引进内室。寒靖素来浅眠,此时已然清醒过来。看着老太医走进,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恐惧,盯着惊鸿婉拒道:"我没有事,睡一觉便好,肖老太医回去吧。"
惊鸿知道他的顾忌,默默地从襟内掏出一方丝帕,强硬地拉出他的手,一边展开帕子一边拉高他的衣袖,那丝帕恰好遮住腕上的勒痕与掌中带血的指甲印,不露分毫。
"有没有事要老太医诊过才知,皇兄对自己的身体切莫轻慢。"
老太医看着那方丝帕,也不见怪,拱手礼见后,伸出两指搭上寒靖腕间。
"殿下郁结于心,又惹了风寒乃至高烧,其他并无大碍。风寒只需调养得当就可痊愈,只是这胸中郁气,必要调气开郁,悉心调理才不至于积郁成疾。"说罢,不过片刻开好药方,留下嘱咐,不多一句地告退。刚走出外间,就被惊鸿留了下来。
"老太医可有生肌止血的膏药?"
肖老太医吃了一惊,忙问:"大皇子还有外伤?"
惊鸿笑笑:"不是皇兄,是我属下一名将领。急着同我回京,刀伤恶化,随行军医良药用罄。今日稍后我要去一趟他处,正好向你讨要一些做个借花献佛的人情。"
肖老太医恍然一笑,从随身药箱中翻出一个青花瓷瓶,递了上去。
送走老太医,惊鸿折返室内,为他的掌心上了药粉。因寒靖体弱,绛英宫有自己药柜,青碧手脚麻利,药不到三刻就已熬好。惊鸿亲手服侍寒靖饮下,又探了探额头才放心。药中有一味用以安神,寒靖本就困极,几息之间就已经睡熟。
惊鸿轻舒了口气,坐在书桌前思索片刻,提笔列了自己的衣物用具,让小颦派了婢女去自己翼王府取来。又命桑柔将内室小厅的血迹擦拭干净。一串忙下来,早已过了掌灯的时辰,惊鸿在寝室外厅用了便饭,稍事洗漱,换了件贴身春袍,在寒靖床边坐了下来。安神药物的效用似是已经过去,寒靖不似之前睡的安稳,时而皱眉,时而呓语。惊鸿轻轻拂开他颊边的长发,满怀爱怜地低头吻上他湿润的发鬓。不料他的唇未及离开,寒靖猛地睁圆双眼,仿佛万般惊恐,连呼吸也霎时凝结。惊鸿安抚上他微凉的脸颊,轻声唤回混沌的意识。
"怎么了?"
寒靖茫然看了他半刻,轻轻地唤了声:"惊鸿"。
惊鸿淡然一笑,故作轻松道:"我会一直守在这儿,大哥不要说梦话,快睡快睡。"说罢,脱剩了亵衣钻进寒靖的被窝,伸手一揽,将寒靖囚在两臂之中。"我身上阳气极重,由我陪你睡,妖见妖怕,鬼见鬼愁,绝不敢来欺负你,大哥你安心睡吧。"
寒靖怔忪了半刻,人间伦常,礼教修养到底抵不住三日未眠的困顿,便放松了身体,靠在惊鸿温热的怀中,再次睡去了。
夜间寒靖几次惊醒,见房中烛火通亮,微微摇曳,惊鸿又在耳边低声安慰,惊恐的心慢慢平和下来。惊鸿见他睡不安稳,只得叫醒侍女煎碗安神热汤送来,亲自吹凉了一勺一勺喂下,寒靖这才在三更过后安稳下来。惊鸿待他睡熟,摇了摇肩膀,见他并无反映,终于放下心来。悄悄将被角由下揭至寒靖胸前,轻手轻脚松开他的亵裤绳结,慢慢褪至大腿,露出白皙圆润的双臀。他取过青花瓷瓶,倒出些许药粉在指上,另一只手微微分开一侧臀肉。惊鸿爱恋他十年,日常时有肢体相交,但从来发乎情止乎礼,最多隔衣而拥。如今要为他解衣疗伤敷药,手中的肌肤柔滑细腻,本该是情欲动荡,心驰神往之际,此刻惊鸿心中只有锥心的痛。伤口深而重,仍然微微渗血,药粉敷了两层才收手。而后小心整好他的衣裤,看着寒靖平稳无梦地睡到次日正午,反倒自己一夜无眠,辗转半夜,脑中不停地闪现今日下午寒靖赤脚散发的样子,内心可谓是百感交集,欲哭无泪。直到天亮,才朦胧地合了阵眼。
正午时分,两人吃过饭,寒靖便去小颦众人的住处。晴月头上还缠着白布,她昨日一心求死,皮肉伤得颇重,但也已经收住了血,见寒靖到来,立起身子,低眉敛目恭敬以对。
寒靖见众人都看着自己,虽然目光一片清澄,到底是自己心虚,那滩污血出在被褥上,任谁都会有一番猜测,聪明的恐怕已经知道真相。这样一想,脸上不禁渐渐青白起来。
"这三日是我任性妄为,连累了大家为我受苦,寒靖心中有愧。这些年来,大家对我推心置腹,助我衣食温饱,只怨我身处羁处,两袖轻轻,无以为报。若有来生,自当生死与共,这一世便当我欠下了。"说罢,两手抱拳,一揖到底。
众人大惊,小颦连忙去扶,却怎样也扶不起来,只好领众人跪下。
"殿下,小颦与娘娘结识于闹市。当初小颦卖身葬父,本不打算有什么好下场,是娘娘留小颦在身边,待如姐妹。小颦出身低微,又举目无亲,能得娘娘器重,伴入皇家,又承托孤重任,如此大恩大义,小颦纵使粉身碎骨也要报答在殿下身上!"
晴月泪流如柱,不能成言。青碧抹去脸上泪迹,哽咽道:"殿下这样说,置青碧于何地呢?殿下可记得当日初见,青碧被父亲卖入勾栏,鸨娘要青碧接客,青碧抵死不从逃出门外,被人打倒在殿下轿旁。殿下不问原委,卖去心爱之画为青碧赎身。接入宫中后又不嫌青碧沾染秽气,反而让青碧照顾殿下最爱的小桃园。能遇如此仁心的殿下,青碧此生又有何求呢?只盼望尽自己微薄之力令殿下起居顺意,以报殿下再造之恩。狡狐尚且知道报果腹之恩,殿下这样说,青碧岂不是禽兽都不如了么?"
寒靖静静地看着众人,嘴唇微张,却又说不出话来,只能摇头一一扶起众人。
晴月好不容易止了泪,看向寒靖。"殿下,姐妹们受过殿下多少恩惠,殿下不放在心上,可这些都是刻在姐妹们心板上的。就算为姐妹们能安心待在这里,也求殿下千万不要这样想了。"
寒靖看着晴月,眼中苦楚万分,他伸手捧起晴月的脸,自责道:"你今年二八,正值青春年华,身世清白又多才多艺。女孩儿最贵重就是贞节容貌,如今却为我……为我破了这幅好相貌,我真是害了你一生啊。"
晴月性格本身活泼,嘴也伶俐,听寒靖这样一说,竟掩口笑出声来。"殿下为我担忧,晴月到还要高兴这一磕。若不是这一磕,晴月往后不小心惹恼了殿下,免不了被殿下嫁出去,就再也服侍不了殿下,见不到姐妹们了。这一磕虽然破了相,想来也是好的,嫁不出去,就能永远待在这里,可称心如意了呢。"
寒靖微愣,然后淡淡笑了开来。知她是俏皮,更知她在安慰自己,也不多说什么免得众人难过,待了半刻就回房去了。
下午两人小歇了片刻,惊鸿说要将府上稍做安排,随后过来长住。寒靖觉得劳烦,要他回府,却也拗不过惊鸿的固执。
"我若一回京城就来见你,你也不会挨这三天不听人劝,平白吃苦头。现在我搬过来住,好歹也能看着你,以免行差踏错,累得大家为你吊起一颗心。"
寒靖心里清楚惊鸿是为自己好。想起前几天,自己将众人惊个翻天覆地,这样的事自从母妃去世后从未有过,面上多有愧色。"你好不容易才脱离战场,应当多休息,或是出去走走结交朋友,不要总到我这里来。现在你位居王爷,往后又有封地,无论朝里朝外,行事都有用人的时候,如果你不下功夫建起幕僚,日后就会多有束缚。你常到我这里来,又能得到什么?"
惊鸿微微笑着,摇摇指头。"大哥,你脾气我最清楚。你嘴上这样说,心里却想我留下陪你,你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就拿今天来说,你虽与平常一样,但还是对前几日的事耿耿于怀。你不说,我也不问,惹你旧伤我也跟着心疼。"
寒靖淡淡一笑,轻声道:"你到是知我甚深。"又垂下眼帘:"惊鸿,这事今后就不要再提了。"
惊鸿双眸幽远,暗涛翻复,深沉莫测,轻声应道:"好。"
送走了惊鸿,院子里陡然安静下来。这日的气候极好,日光高照,微风暖暖,春花摇曳,开得灿烂。寒靖无意多留,回到房内躺了片刻,毫无睡意。想要看会儿书,翻了几页,只觉得心烦意乱,怎么也读不下去,烧又退得七八,索性披了件外袍到小桃源走走。桃源亭后梨花与榴花开得正艳,些许花瓣落在亭子顶和石阶上,亭里的香炉早已点燃,百花沈香的气味飘荡在空气中,丝丝的白烟因为没有风,便嫋嫋娜娜浮在半空中,笼罩着整个亭子,远看朦朦胧胧的,颇有人间仙境的味道。若是平常的寒靖,定会欣喜这样的场景,手捧书卷或者铺开棋盘自娱自乐一下午。但这几天的经历,竟似把他一生的快乐都辗个粉碎,抛入那个身逝皇妃的墓中,连对今后的期盼一同殉葬。寒靖怔怔地盯着玉石桌上的落英,白色的梨花,猩红的榴花,参差交错,彷如缠绵,更似杀伐,脸色陡然一白,伸手在桌上一拨,将花瓣全抹到地上。看着空空的桌面,泄气般地跌坐在凳子上。
"娘,你泉下有知今日孩儿受的屈辱,便将孩儿收了去吧。"
语气苦楚,泪落如珠。
惊鸿找到寒靖的时候,寒靖仍旧坐在桃源亭的凳子上,不知道枯坐了多久,微红的双眼还有些肿,衣折处沾染了不少花瓣。惊鸿放轻脚步走近,细细观察,不禁轻叹一声,捧了寒靖的双颊就朝他鼻子咬下去。寒靖吓了一跳,回神过来,身子后仰躲开惊鸿的血盆大口。
"大哥,说好了不提这事,我一转身你就明知故犯,如此心口不一真是可恼!来来来,让我咬一口,以解我心头之恨。"
说着又要咬下去,寒靖退无可退,又挣不开惊鸿的双手,眼见那一口白灿灿的牙咂咂做响离鼻子越来越近,心里哭笑不得,只好求饶道:"惊鸿,惊鸿,你放过我罢,我以后再也不敢这样了。"
惊鸿真地停下来,皱眉道:"大哥你现在嘴上讨饶,心里可不知道在怎么骂我。今天碍着我在这里你不想事,明天我一走,你又会这样,反反复复折腾我。你就让我在你鼻子上狠狠咬一口,每天看到伤口就会记得你的承诺了。"
话说的分明是强词夺理,居然还一脸委屈。寒靖万份无奈,伸手护住鼻子道:"我求饶也无用,就随你咬罢,但求你留些脸面给我,千万不要咬我鼻子。"
惊鸿呵呵一笑,拉过寒靖的手就往嘴里放。白玉般微冷的手指忽然进入温润的口腔,两人心里都震了一震。惊鸿真的在用牙齿细细地啃咬,不重不轻,不急不徐,甚至还有意的用舌头轻卷指节吸允,酥麻的感觉从指尖一路传来,漫入心底的柔情,悱恻动人。
惊鸿啃了一会,放下寒靖的手,脸上全是不满之色。"大哥,这凤爪都是骨头,又冷又硬,实在不好吃。正巧小颦晚膳做了荷香玉凤爪,你多吃几个比照比照,好好将你这只凤爪养肥些,下次我再啃,一定要有那样的味道。"说完,也不等寒靖答应,揽过他就往外走。
寒靖淡淡地舒展了眉头,被惊鸿胡闹了一阵,下午的愁闷竟悄悄淡薄了,晓得是他的贴心之举,也不愿违逆,万事随他去做主。
晚膳果然有凤爪这道菜,惊鸿笑嘻嘻地夹了几个放在寒靖碗里,边吃边继续胡闹。
"小颦这道菜做得最好,你看,竖着咬住爪子,用力一吸就能把骨头吸出来,剩下得都是肉,肥嫩可口,你尝尝。"居然将嘴里的那支去了骨的凤爪搛到寒靖嘴边,寒靖连忙躲开,惊鸿笑着追过去道:"唉唉,大哥不要这个样子,吃个饭还要人到处追。来来来,我喂你!"
说完竟用嘴刁着凤爪作势去喂,寒靖猛地一惊,脸上泛出薄薄的红光来,佯作生气道:"这是该对你王妃做的事,怎么拿来对我做,真是胡闹!"
惊鸿也不怕他,将肉吸入嘴中,狡黠一笑。"大哥对不住,是我过头,你别生气。快吃快吃,吃完早些休息,明日我带你去个地方。"
寒靖也不搭理他,低头默默吃饭,可脸上的微热却怎么也消散不去。
寒靖毕竟是三天未眠后只休息一晚,加上身体底子本来就薄,两人散步归来后,就已困倦得睁不开眼。稍事洗漱躺上了床,几乎是沾枕而眠。正半睡半醒间感到一具温热的身体贴近,大惊之下猛得坐起来向床内躲避。
惊鸿一把抓住他的肩膀,将他搂入怀中,轻抚着惨白的脸低声安慰:"大哥别怕,是我!"
依靠惊鸿胸膛的背脊缓缓放松下来,寒靖调整了呼吸,淡淡地道:"以后别这样吓我。"
惊鸿看着依然惨白的脸色,有一股说不出的滋味翻涌上来,"嗯"了一声不再说话,静静地拥着寒靖。
"你不睡客房又要睡我这里么?"
"是,我说了要陪你,这段时日就会寸步不离地陪着你。"
寒靖默默地靠了一会儿,往里让了让,滑入被中。"随你吧。我困了,你也早些休息。"
小轩窗微掩,丝丝夜风钻入房内,灯火飘摇,忽明忽暗。周围的一切笼上一层淡薄的光晕,虽看不真实,到分外真切。院子里的花树草木轻轻摆荡,细细的声音温柔地催人眠,偶尔还能嗅到微弱的夜花香气,涤荡去日间一身俗尘。
惊鸿垂下锦帐,侧撑着身子仔细观看寒靖的睡脸。舒展的双眉,紧闭的眼帘,微微颤动的鼻翼,平和的双唇,在昏暗的烛火下,竟显露出不可思议的柔和的线条来。特别是那双唇,白天看上去是浅淡的颜色,现在却异常鲜明,甚至还觉得有一种玉石般的温润滑腻,艳冶中透着一股清圣。惊鸿鬼使神差地靠近去,漱口茶水中薄荷的清新弥散在鼻间,苦涩中荡着一缕甘甜,诱人沉醉。惊鸿用唇小心地碰了碰,觉得微凉,便大胆地伸出舌头轻轻舔拭合拢的缝隙。细腻的触觉撼动内心深处的柔情,怜惜与苦闷翻腾着从心底涌上来,几乎逼出披甲男儿的热泪。温润的舌尖挤开两片薄唇,刚要探到齿缝,就觉那双唇突然一僵,惊鸿大叹不好,直起身子,忐忑地望向已然惊醒的寒靖。寒靖并未即刻责怪他的无礼,也没有伸手将他推得更远,只是怔怔地看向床顶,双目虽然圆睁,却无焦距,一潭沉静仿佛古井不波,又仿佛死水微澜,看得惊鸿有些心惊肉跳。好一会他才缓过来,闭上双眼,翻身朝里睡去。
"大哥,我……我……"究竟我什么,惊鸿却怎么也说不下去。
半晌,惊鸿以为他熟睡了,正侥幸自己逃过一劫,寒靖的声音倦倦地飘了过来。
"再有下次,我赶你下床。"
惊鸿松了口气,苦笑道:"再有下次,不等大哥开口,我自己出去。"
前几日的伤害在寒靖身上落了根,半夜怎么也睡不踏实,像是被恶梦缠身,翻来覆去,汗湿重衣。惊鸿几次摇醒他,看他认出自己后放松下来的模样,眉头越纠越紧。
"惊鸿,你回客房睡吧,别为了我害你自己睡不好。"
惊鸿无声地叹了口气撑起身子在他耳边道:"大哥别总为他人着想,偶尔也该为自己多做打算。你是不会害我如何,我最怕一旦出外征战,没有我在身边,你这性子多半会害惨自己。你为它事忧心愁苦有我来开导劝慰你,可我为你的事揪心伤神,又有谁来安慰我呢?大哥,万事别逼得自己太紧,放自己一马吧。"他声音极其低稳,似凝集了一世沧桑,一朝倾吐,一夜白头。
寒靖的眼睫几度颤动,终是没有睁开,而那眼角,却渐渐溢出一汪清泉,晶莹剔透,顺着鼻梁滑落枕边,没入锦缎消失不见。
惊鸿楞楞地盯着那一条隐约的泪迹,又是一夜无眠。
第三章 试问谁吹西北调
晨风轻拂,朝阳送暖时,寒靖就已清醒了。他平日起得早,虽有三日未眠之累,经过一天的调整,加上昨晚睡得早,已经恢复得七七八八。反而惊鸿仍旧熟睡,细细的鼾声起伏有致。想起半夜几次被他叫醒脱离恶梦,不但一句埋怨都没有还真心相劝,内心实在愧疚万分。寒靖在这边懊恼,却不知道惊鸿天微亮才真的睡着。
窗外鸟雀声隐隐传入室内,惊鸿眉睫一动,清醒过来,伸了个懒腰,勉强振奋起精神来。"春日暖暖正好眠。"偏头向寒靖招呼道:"大哥,早啊。"
"早。"见惊鸿双眼下浮起的暗色,心有不忍,劝道:"你再多睡一个时辰吧,到时候我叫你。"
"不用不用,说了今天要带你去个地方,就该早早准备。"说完,伸手探了寒靖额头,见烧已经完全退去,微微一笑,下床径自穿衣去了。
寒靖默叹,只好作罢。
两人吃过早膳,出了宫门,门外早有辇车准备。车箱颇大,两人坐进去还绰绰有余,车外四周垂罩着淡色龙文云锦,绣金香云纱外挂着五十串琉璃珠做门帘窗帘,车内贴心的备了软垫薄被,四脚暖炉烧得正旺,驱走满车的春晨清寒。清雅是清雅,却比富贵子弟的专乘要更为华贵。
惊鸿捞起门帘一角吩咐道:"去百家堂。"
辇夫低声一应,稳稳抬起辇车。
寒靖奇怪地看着他。"府上有人病了么?"
"不,我带你去的地方恰好要经过,顺路帮那人捎去。"
由宫门到百家堂要经过平安街,集市和吴水巷。寒靖平常极少踏出宫门,这时正挑开窗帘向外观望。他们起身很早,这些人起得更早。担夫高声叫卖,有菜有肉有鱼,青灰布衣为自家张罗的,酒楼厨工拉车来采买的,甚至还有大户子弟拿着长单订货的,人头涌涌,熙熙攘攘,污水四溅,腥气熏天。惊鸿的华辇悄然从中行过,这些人仿佛司空见惯,偶尔抬眼一瞄又低头做自己的事情去了。
寒靖双眼盯着摊档看了会儿,将帘子放下来,颇有感慨。"这些年来常和你出宫走动,见识了不少事物。若是一直待在宫中,怕到老了还不知道肉和鱼生的时候是这个样子的。"
惊鸿笑笑道:"大哥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人,自然不用担忧这些俗事。正所谓君子远庖厨,大哥这身气质还是适合做个文人。若大哥有朝一日磨刀霍霍向牛羊,不用我十五万精兵,犯我边境者,必定兵不血刃的笑破了胆。"
这些话从别人嘴里说出来,很是嘲讽,从惊鸿嘴里说出来,到有些欣慰的味道。
"听你这样说,可是掌过厨了?"
惊鸿洒然一笑。"出得塞外,什么都要依靠自己。我虽位高权重,一旦事态紧急人手不足,别说掌厨,就是抗运粮草伐木成舟的事都做过。"
寒靖听出话里的凝重,笑着安慰道:"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惊鸿你贵为天之骄子,是将军亦是王爷,能吃苦到这份上已是古来稀。天下安康寄予这样的人身上,是百年难遇的好事,我到要为天下百姓高兴。"
惊鸿舒展了双眉苦笑道:"将军?王爷?兼善天下?却连身边的人也护不周全。为什么我只是将军?只是王爷?"
寒靖心里猛的一跳,思绪回转间明白惊鸿意不在此,也就稍稍放宽了心。
惊鸿正后悔被自己无意的一句话弄僵了气氛,辇车恰好停了下来。辇夫来报说是百家堂到了,惊鸿嘱咐寒靖在车上稍候片刻他取过药就来,便转身闪出车外。寒靖坐在车上百无聊赖,盯着暖炉上的掐丝珐琅缠枝莲纹出神,忽觉耳边吵杂的声音越来越大,不禁好奇地揭了窗帘朝外看。只见一女子被两壮士棒打在地,发髻凌乱,额上破了皮,衣裳殷红斑斑,只是低头痛哭并不反抗。旁边站着一个文士模样的人见她这副凄惨样张口就是一串恶骂。两边路人虽有不少面带愤色,却始终无一人敢上前阻拦。眼见两壮丁手中的棍棒又要落下,便听一声怒斥,两壮丁肩膀一抖,竟不敢再下手。
惊鸿抬眼冷视那面不改色的文士道:"你是谁,竟敢在天子脚下下对一良家女子施暴,眼里有没有王法?"
那文士丝毫不示弱,骄横道:"良家女子?哼,她是哪里的人你问问她,她是勾栏妓院里的婊子。我不过曾经对她有几分好脸色,就以为我钟情于她,也不想想是你卖我买,花钱图享受,谁不乐意!她竟不知好歹三番五次寻到我家里来纠缠我替她赎身,想要大爷我好生相待,除非是和我门当户对的娘子。既然我早对你挑明了话,你还再三跑来,我玩你这倒贴过来的贱货有何不可?"说罢,一口浓痰吐在那女子身上,笑骂道:"你真下贱!"
寒靖脸色一白,全身一阵颤抖,抖落了指上挑着的窗帘,无力的瘫倒在软垫上,深深喘气。
惊鸿见窗帘落了下来,恨恨地瞪向文士。"自家的事关上门随你怎么处置,既然闹到大街上,就该留人三分脸面。"
文士冷笑一声,语带轻蔑道:"你是什么东西,敢管老子的事?"
惊鸿全身散出寒气,挑眉看了他一眼,解下腰牌招来辇夫道:"你带我令牌去请京兆尹温隐商,今日我就让他见识见识我是什么东西。"
辇夫不敢待慢,一路奔去。文士听他这么说,知道是有些实底的人,又见他手提药包,立在华辇旁,以为最多只是个随侍,对他一身天成的贵气全不在意。冷哼道:"我到要看看他一个小小的京兆尹能把我这刑部尚书家公子怎么样!"双手抱拳向辇车招呼:"在下傅登楼,不知华辇中是哪家子弟,可否下车相见?"
惊鸿轻笑一声,朝辇门恭敬地道:"你身体不好,虽有菩萨心肠也别为这小事抛头露面,沾染秽气,就让我代为处理吧。"语调暖如春风拂面,极其温和轻柔,仿佛怕说得稍重就伤了辇中人一般。寒靖心知他在唱戏,也不愿扫兴,顺着他的意思应了一声。
四周围观的人见他如此温柔,以为车内是他家眷。见他身罩华服,英俊潇洒,辇车华贵,都在猜测那位得他轻声细语的人究竟是怎样的天香国色。寒靖在车内仍无法从惊怖中恢复,自是听不到外面的议论纷纷,可惊鸿是一字不漏的全听到了,忍笑忍得辛苦万分。傅登楼见他这样戏弄,只冷哼一声背过身,不再搭理。
京兆尹来得很快,骑马带了几个卫兵匆匆赶到,看到眼前这副情形忍不住对傅登楼同情起来,脸上却丝毫不见真章,翻身下马笑对惊鸿行礼。"臣温隐商见过翼王爷,不知王爷有何吩咐?"声音铿锵,惊得众人倒抽一口冷气。
傅登楼更是面如死灰,方才的神气全然不再。
惊鸿对温隐商笑道:"大人客气了,此人一刻前当众问我是什么东西,我口说无凭,周围又无人认得我为我指证,只好将大人请来做旁证了。此人当众侮辱这女子,又指使家丁行凶,请大人依法处置罢。"惊鸿看文士摇摇欲坠,又笑着对他道:"傅公子,当今皇上第四子,翼王,平川将军正是在下这个东西。你可清楚了?"
傅登楼张了嘴发不出声音,忽然两眼一翻,双腿一软,当场晕了。
温隐商低头闷笑,指使卫兵将人抬下去,又叫人送那女子回去。围观的人群早就走的一个不剩,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惊鸿笑笑,与温隐商告辞,正要钻入辇车,温隐商抬手请留了下来。
"王爷出来游玩平常都是骑马步行,这次却乘了辇车,可是车内载了其他人?"双眼狡芒闪闪,别有用心。
惊鸿一顿,板起脸回道:"你是什么东西,敢管老子的事?"傅登楼的语气神态竟学了十成十。
温隐商大笑着连忙拱手请罪,惊鸿也恢复常态笑嘻嘻的打哈哈。
"王爷,京城多是非,防君子难防小人。辇中既是殿下珍重的人,也请多加小心,悠悠众口毕竟难平。下官还要入朝,恕不多招待了。"
声音微低,语速稍快。说罢,领着卫兵匆匆返回。惊鸿沉吟了会,吩咐了下个地方,双眼微眯,进入辇车。
寒靖见他进来,直起身让了让。惊鸿早就看到他苍白的脸色,知道是为刚才的事情,但怎么也猜不出哪里刺激到他,看他无意对自己说,也贴心的不去问。
"惊鸿你最好小心些,温大人恐怕是猜到我在车内了。"
"这有什么关系,我们一同出游又犯哪条王法了?"
"不晓得这人从属哪个派系。你也明白我现在的处境,在我宫里你想怎样都由你,可出得绛英宫,就应避着我点,以免落人口实,以我为题弹劾你。"
惊鸿噗哧一笑,全身抖动个不停,好一会才拉过他的手语重心长地道:"你真是杞人忧天!你是皇长子,是我惊鸿敬爱的大哥,是千金难求一画的漱流客。你以为你是谁,我捧你如仙人神子,你却把自己当成妖魔鬼怪,真是让我哭笑不得。这话吓吓别人还可以,对我说你就不怕伤我心?"
寒靖哑口无言,微笑不语。惊鸿又解释道:"你心里别盘算,我实话对你说,温隐商能得兵部尚书之女为妻,是我做的媒,他从抚州太守升任京兆尹也是我暗中请父皇调遣。我能与他玩笑到这种地步,你说他是谁的从属?"
寒靖恍然道:"难怪你与他说话如此随意,原来还有这层关系。"
两人东拉西扯又谈了两刻钟才到惊鸿要去的地方。
那是一座小宅院,门扉老旧,门前有一株杨柳,叶子青青,随风婆娑。隐隐约约能听到笛声,时而低沉如流水倾泻入谷,时而高亢如白鹤直入云霄,抑扬顿挫,起伏再三,分外动听。两人在门外等候,都不愿去打断这悦耳的笛声。直到一曲完毕,惊鸿才敲门,片刻从门里传来木轮碾压的声音,越来越近,在门边刹然静止。门开了一扇,露出稳坐轮椅的男子的半身,见是惊鸿,挑眉一笑,拱手施礼。
"原来是将军。劳烦将军亲自送药,眉山惭愧,请进请进。"
惊鸿笑笑,将药递给闻声赶来的侍女,带着寒靖走了进来。那男子见到寒靖双眼一亮,笑道:"容颜如玉,韶华冰清,气韵天成,这位一定是大皇子了。今日寒舍同时迎来两位皇子,真是蓬荜生辉。"
惊鸿莞尔道:"你平时颇露傲骨,怎么见到我大哥就打起官腔来了?"又对寒靖介绍道:"这位是我好友,蔺眉山。"
寒靖点头致意:"眉山先生,突然来访委实抱歉。"
蔺眉山笑道:"殿下千万别这么说,我总是听将军说起殿下,耳朵都要生茧了也没见到他口中地上无天上有的仙人,今日一见也算了我遗憾。只可惜眉山曾深身陷蛮夷,被挖去了髌骨,无法起身施礼,还望殿下见谅。"说罢,双手抱拳就要在轮椅上弯腰行礼。
寒靖连忙上前托扶,对他的遭遇有些难过。"眉山先生对我不必多礼,你是惊鸿的好友,我自然也当你是我的好友,好友之间本就不重这些礼节,先生大可宽心。"
蔺眉山呵呵一笑,推动木轮领了两人进入前堂。自己处在客位,欲将主位让给寒靖,寒靖自是不肯,于是三人坐成一圈谈话。
"我方才在门外听到有笛声,可是先生所吹?"
"正是在下。"
"那曲子婉转流畅,很是舒心,我听曲无数从未听过这首,不知道出自哪家?"
"这曲是我闲暇时所作,殿下若喜欢,待我谱下后就赠予殿下做个见面礼。"随即吩咐侍女取来纸笔,真的当面谱了下来。
"你一人住在此处可方便?"
"方便,除烧饭交予我的侍女含玉外,其他我都可自己动手。"
寒靖微讶,有些不可思议。"你双腿不能动,如何自己动手?"
蔺眉山淡笑,神色间有些傲。"我只是双腿废了,可双手轮椅还在,洗衣扫地叠被都难不倒我。"
"先生还未娶妻么?"
"我从军之前一心读书,对这些事从不在意,从军之后一心报国也没有时间想这些事。我身陷蛮夷除了废去双腿,还受了宫刑,娶妻岂不是害了人家。所以我这世就这样一个人过,身无羁绊,乐得自在,岂不妙哉?"
乍一听他还有这样的隐痛,寒靖不由倒吸了口气,又见他谈笑间神色如常,一派自然毫无造作,不禁赞叹他不屈不挠的意志。
蔺眉山见寒靖沉默,扬眉笑问:"有言道'行莫丑于辱先,诟莫大于宫刑',我自问无罪,却身残处秽,殿下还是否愿意交我这个朋友?"
寒靖忙摇头笑道:"先生多虑了。旧有孙膑,膑足黥首,依然足智多谋,自强自立,助齐威王对抗魏国,功成名就。后又有太史公,身受宫刑,忍辱负重花费数十载写尽华夏三千年。这两人都是我敬佩的先人,如今见先生两刑加身,内心只有不忍,绝没有看轻的意思。"
蔺眉山微笑地看着寒靖,许久才轻轻摇头,却不发一言。寒靖不知道他的意思,淡淡一笑,也沉默下来。这时惊鸿取出军机图纸摊在桌面上,寒靖见他不避蔺眉山大方谈论机要军事,多少有些惊讶他对蔺眉山的放心。他们两人在一旁议论了半天,蔺眉山对兵力部署提出了自己的想法,又说了战后防御要点,建议惊鸿奖惩分明,每月公布,借此稳定军心,取时取势。寒靖本以为蔺眉山只是一介平民,没想到他在军事上还有这样的才能,能与惊鸿如此配合,顿时心生敬意。
两人侃侃而谈了许久,侍女上来加了两回茶,他们才停下来,蔺眉山转眼看向寒靖。
"殿下,月前将军曾以空城计诱敌入安平镇,又使火攻烧毁敌军粮草断其后路,可是殿下的授意?"
寒靖不明所以,诚实地回道:"是我。"
蔺眉山看了眼惊鸿,放声大笑道:"我说呢,将军怎么能想出这等妙计,原来幕后另有军师。"
惊鸿被他笑不过,板脸道:"起码我觉察出粮草有异,先一步派人镇守才免得自家人后院起火,大家不至于挨饿。"
蔺眉山收起笑脸道:"血战白蒲坪前,三名探子同时出卖我方布阵,又误报敌情,导致我军死伤近万人。后被将军以假军图换真军图诱使对方犯错,反将敌方一军,以少击众一举歼灭十万主力。是否也是殿下的计谋?"
惊鸿听他如此问到,眉间显出少有的郁色,看寒靖担忧自己,朝他安抚一笑,点点头。
"是大哥的杰作!我不怕你笑,这次驱逐塞北蛮夷,我所提出的策略十有四成都是大哥授意。大哥深居宫中,被禁止出京,为了能帮我,每日苦读各家兵书,那些日子对厌恶杀伐的大哥来说分外难熬。我们为能及时知道对方消息,专门训化了一批海东青作为使鸟,这你也是知道的。若我战况不利,便将军情传递给大哥,大哥想出对策,我按情况执行。我知道你对此战一直怀恨在心,这战确实是我军先失守白蒲坪,令你被俘才受如此伤害,只怨我计划不周,用人失当。你我今日以朋友身份相聚,要如何原谅我,你提个说法,我必办到。"
蔺眉山只是淡笑,并不答话。他左手端着茶盏,右手放在轮椅扶手上,白细纤长的食指轻敲,发出阵阵声响。院前有妇人轻声笑语地走过,有孩童笑闹奔跑远去。春风穿堂而过,带起他垂落两侧的衣摆,随手束紧的发丝微微飘动,他无所察觉,仿佛已然入定,名利浮云过,权势随水流,世间万般皆空。
寒靖看他身处军营要塞,过的是金戈铁马,北风羌歌的日子,笑起来自然有一种从戎男儿的豪气和一夫当关的傲气,但只要仔细去看,他身上还有一种修禅者的味道,清淡悠远,看多了连自己都觉得心清目明起来。兵家禅家两种气质搀杂一起,居然毫不尤突,如此平衡真是分外微妙。寒靖不知道他身残的缘由,乍一听,惋惜无奈愤慨种种心绪纷纷呈现。但观察他的眉目,又毫无平常人该有的怨愤遗憾,只是一味的淡笑,让人摸不透他的意思。
蔺眉山知道寒靖一直在打量自己,也不介意,他自有一番想法,还需慢慢理清。惊鸿却有些等不及了,长叹了口气。
"眉山,究竟要我怎样,你说句话,别老是一言不发。我最怕你和大哥这样,看着心里就难受。"
蔺眉山无奈一笑,淡淡地道:"将军言重了,上了战场就生死由命。拿刀的侩子手不怨,却要怨卖刀的,这样的道理恕眉山孤陋寡闻,从未听过。而且任谁都料想不到敌方竟收买我们全部探子,又让将军分心我军粮草情况,无暇调派精兵及时救援,能赢如此老谋深算的青丘国主力,我付出如此代价也是不亏。"他话音稍停,呷了口茶继续道:"殿下,眉山祖籍碎叶城,祖父是当时青丘国大将军,因被人陷害愤然辞官。仇家仍然不肯放过,在祖父外出时设计致死。父亲倾尽家财为祖父报仇,怕危害全家人性命,便举家迁来瑞应国京城。刚安居不多久,母亲劳累病逝,父亲也悲极伤心,不久也去世了,留下我和姐姐两人。姐姐代替父母抚养我长大,教我读书识字,兵法韬略,十年如一日。去年,在将军的牵线下以二十五岁之龄嫁于安定大将军顾念之为妻,也算了我心头大事。眉山命薄,才学疏浅,能得殿下将军器重是毕生大幸。我本非瑞应国人,但瑞应国养我育我,知恩图报的道理我还是懂的。但愿倾尽我所能助将军一臂之力,也算报答知遇之恩。"
寒靖听他一席话心中大恸,起身道:"先生大义,闻之钦佩。请问先生在军中出任何职?"
蔺眉山笑道:"只是个说说话的小官而已。"
寒靖微有责怪地看了沉默的惊鸿一眼,接着道:"今日我听先生与惊鸿就布阵防御商谈,觉得先生是才华满腹的人。又见先生身受重辱,却毫无怨天尤人,反而深明大义,更是敬重先生风骨。我便替惊鸿做主请先生出任军中军师一职,还请先生千万不要推辞。"说罢,竟躬身做礼。
惊鸿闻言哈哈大笑。蔺眉山"咦"了一声,奇怪地望着他,转瞬又笑盈盈道:"我记得将军身边还有一位魏阳君,殿下虽处宫中,也能掌控几分大局,眉山只有些小智慧,恐成不了大气。"
寒靖摇头笑道:"先生多虑了,军中谋士从来都是能者任之,不论多寡。我虽能出些主意,但战场上瞬息多变,往往我的策略到了,战事又有新的发展,况且我毫无半点临场经验,又所学有限,毕竟是纸上谈兵,不若先生能够及时应变。"
"听闻魏阳君是殿下推举,殿下与此人是友?"
"非友。"
"相识?"
"不相识。"
蔺眉山奇道:"非友非识,殿下怎知此人是否胜任军师?"
寒靖轻笑解释道:"我曾在流觞雅集上听人谈论过魏阳君。说是有小卧龙之称,兵法韬略,天文地理无一不精,又是大隐于市的性情中人。心有所感,便叫惊鸿去查,回报说确实如传言一般,就让他请出来做军师。"
蔺眉山呵呵笑道:"殿下如此有心,广纳贤才,也算是与魏阳君今生有缘了。殿下替将军邀我,我答应。还望殿下别介意我这污秽的身子。"
寒靖见他答应,心里确实高兴。"先生一身傲骨行走天下,是世人榜样,先生自当引以为荣。这些伤痛沉重,就当它是场噩梦,让它随风罢。"
蔺眉山看了寒靖半刻,轻叹口气道:"殿下说得极是。我身受重辱,本该了断残生以守士节,但我自认为人清正,身无罪恶,这些屈辱又怎能奈得我何?除去这些,我依然是我,依然身洁如露,是鼎立这天地间堂堂正正的好男儿!"
寒靖浑身微震,想起前几天自己一心求死的事,不由感慨万千。本来还沉溺于悲痛伤感之中,一见到蔺眉山是这样的情形,直觉将自己遭遇后的种种情感往他身上套,可从未想到他竟如此心胸宽广,忍辱负重。再想自己,痛哭流涕不说还以死逃避,实在不像男儿本色,心中顿时羞愧万分。
"身受重辱,为人清正,若有所为,身死无憾。寒靖今日听先生一言,受益匪浅。"
蔺眉山舒眉浅笑道:"我说的都是实话,至于殿下悟出什么,那是殿下的事,并非我的功劳啊。"
寒靖笑笑,这一笑郁气全散,眉目舒展,竟如三月桃花乍开,怦然动人。惊鸿见他终于放下心结,便起身告辞,蔺眉山也不做虚留。
"我虽然初次见到殿下,但颇喜欢殿下为人,就让我吹奏一曲赠给殿下,以纪念今日之谈罢。"
木笛沾唇,高亢之音便流泻出来,与进门时听到的全然不同。曲调铿锵,大有军中破阵乐的气势。惊鸿击掌和道:"西北有高楼,上与浮云齐。交疏结绮窗,阿阁三重阶。上有弦歌声,音响一何悲!谁能为此曲,无乃杞梁妻。清商随风发,中曲正徘徊。一弹再三叹,慷慨有余哀。不惜歌者苦,但伤知音稀。愿为双鸿鹄,奋翅起高飞。"
坐上辇车,惊鸿一直盯着寒靖闷笑,寒靖被他笑不过,问道:"你带我来这里,可是早有预谋的?"
"是。"
"恐怕你也猜出前几日发生什么事了。"
"是。"
寒靖叹了口气,半刻才道:"我以为我掩饰的很好,却不知自己早已被看个透彻,真是自做聪明。"
惊鸿揽过寒靖肩头,让他斜靠在自己身上。"大哥,我说过你不说我便不问,但不表示我真的不想知道。你生就一付水晶心肝,最怕受伤。见你一心寻死,我的心疼你可知道?但我笑你绝不是为这事。"
"那是为什么?"
"你可知蔺眉山是什么人?"
寒靖想了会儿,摇摇头。惊鸿狡猾一笑道:"他就是当日你推荐给我的魏阳君!"
寒靖倒吸了口冷气,不可思议地看着惊鸿。"啊,难怪我请他出任军师时,他满脸奇怪,原来是这么一回事,我还以为他无此意呢。我今日真是频频出丑,惭愧惭愧。"
惊鸿仰面大笑,惹得华辇一阵颤动。"大哥,你这还不算什么,你可知顾念之初次见他是什么情形?竟以为他是女扮男装,差点要将他轰出军营。这事到现在还稳坐军中笑谈第一把交椅,无事比及。"
寒靖回想蔺眉山容貌,确实面目俊美秀丽,又身姿清逸,行止端庄,颇有几分文人墨客的清雅,不禁也跟着笑起来。
两人回到绛英宫吃过午饭,歇息了片刻,又受太和公主梅英之邀过潺雨宫吃百花糕。三人半年未曾一起相聚,又是品茶又是听曲。惊鸿给他们讲塞外征战的事,梅英大呼过瘾,直嚷着下次要请父皇封个监军什么的也要跟去,惊鸿连连讨饶,直叹梅英闹起来就是自己也挡不住。三人说笑了半天,寒靖惊鸿在潺雨宫吃过晚饭才回绛英宫。
回来后,寒靖按蔺眉山谱下的笛曲改成琴曲,弹了两遍,惊鸿在院子里和着琴声舞过两套剑法,见寒靖已有倦意,便督促着早些沐身休息。
两人分别洗漱后,寒靖见惊鸿没有走开的意思,笑问道:"你还是要睡我这里么?"
"当然。"
寒靖低头思索了片刻,向惊鸿招手道:"你过来,我有事要告诉你。"
惊鸿笑着走过来,坐在寒靖身边。寒靖却面有犹豫,几次张口欲言又终是闭上,颊边绯红,双目游离,面有忧色。惊鸿心里知道他想说什么,也不替他解围,只笑意盈盈的等他开口。寒靖闭了闭眼,一咬下唇,狠下心来。
"你回来前两日,右仆射的孙子满月,在家中摆满月酒,请清疏过去。不知道酒席上说了什么,清疏喝得酩酊大醉,一身酒气地跑来我这里闹。我本不欲和他多纠缠,好言相劝要他回宫,他却以太子身份受这待遇是对他的侮辱,对我骂了起来。小颦她们来劝也劝不住,都被他斥责退下,不得接近我的寝室。他言词激烈,我当他酒后癫狂,也不在意。哪知他言语间辱及母妃,我气不过和他争执,他便冷静下来直盯着我看,我心生害怕就要开门出去,谁知他一把将我拖到床上……"寒靖微微停顿,面露苦楚,双眸隐有泪光闪烁,惊鸿以为他再也说不下去,正准备倾身安慰。寒靖却坦然苦笑,继续道:"他将我拖到床上,我力不及他,只能任他淫辱。"寒靖深吸一口气,掩面自嘲地笑起来。"惊鸿,惊鸿,你说你捧我如仙人神子,却不知道我已经是满身污秽,恨不能一死了之,免得应了他的话,真成贱人,这让我情何以堪哪。"
惊鸿默默无言,展开双臂轻柔地将他圈在怀内,双唇摩挲着他头顶的乌发。惊鸿虽隐约猜出事情前后,但这事从他口中完整地讲出来,更是加倍心疼他的遭遇,更恨清疏骄狂,恨不能手刃。他一遍遍抚摩寒靖背脊,伤痛的情绪渐渐平复下来。寒靖放下手,轻挣开惊鸿的双臂。
"今日多亏你带我去见眉山先生,他的一席话,真如当头棒喝,敲醒我满脑混沌。我身体虽受侮辱,幸好手脚具在,自问平生所作所为对的起天地良心,又是男儿,不该像女子那样自怨自哀。这些事也就当它是梦,从不真有过罢。"
惊鸿叹道:"大哥能将这事说出来,想来是不会再作出什么伤害自己的举动了。能这样想,对大哥来说也殊不容易。但大哥要晓得,无论大哥做了什么事,受了多大的屈辱,大哥在我心里永远都是仙人神子。若大哥有个什么万一,我这做将军的,绝不可能眼看小人得志而袖手旁观。大哥是聪明人,就算不为了我,也要为了清霜妃,好好活下去,看这瑞应王国最后谁是真赢家。"
寒靖抬头看他,双眼已经洗去悲痛,清澈明朗,丝丝幽柔。惊鸿爱极他这双眼睛,淡淡一笑,转念间戏谑道:"清疏对你向来暴虐,只一味凌辱,必定不能顾及你的感受。今晚就让愚弟自荐枕席,大哥也好尝尝这人间极乐。"说罢,双手竟缠上寒靖腰身,就要往下摸去。
寒靖双颊通红,极是羞涩。忙拍去一双魔爪,起身钻入被窝,再也不理他了。惊鸿见状,自是笑不可抑,也不再强迫,吹熄灯火,在寒靖身边躺下。
半刻,黑暗中寒靖悠悠地道:"今日你唱的那首曲子很好听,和眉山先生的笛声配合默契,让我听过难忘,你再唱一遍可好?"
惊鸿笑道:"我有大哥做知己,这歌就不适合我唱。既然大哥觉得好听,我便再唱一回。"说罢,顿了顿,浑厚略带沙哑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来。"西北有高楼,上与浮云齐。交疏结绮窗,阿阁三重阶……"
寒靖听着听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心安笼罩全身。两人靠着对方的臂膀一同沉沉睡去,均是一夜无梦到天明。
第四章 桃源深处梨花浓
过了这九曲狮子桥,就能见到折月亭边的小平湖。
数十年来朝中佳话,当平湖秋月夜为先。
"小平湖中有一块石台,藏在水下。清霜妃立于当中,水漫足踝,如洛河神女可观不可亲,如水中芙蓉开过尚盈盈。这平湖秋月夜一舞,妙不可言哪。"
冉青低头,脚下是桥面,桥下就是从小平湖中流出的溪水。流淌波动间,都是清冷的寒意。蹚过小平湖,便到了绛英宫的前殿。
冉青叹了口气,狠狠一跺脚,大恨黎枕的狡猾。现在自己是退也退不得,进也进不得。若退,前段时间对漱流客的一片热诚都成了闹剧,若进,自己身份一旦暴露,等着自己的或许就是秋后铡刀。
"看来这十多年我对你百般嘲弄,到底还是伤你自尊了,想出个这么绝的法子来整我。黎枕啊黎枕,我冉青岂是易于之辈!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就看我如何过这一关!"冉青咬咬牙,大步向小平湖走去。
那日从流觞雅集回到黎枕府邸,向黎枕说起雅集上的事。黎枕开始只是一味微笑,听到漱流客被那人拉上华轿,燕岚风和易秋阳猜出他真实身份,不由敛下笑容,换上一丝愤色。冉青使出种种手段连连追问,黎枕也不上当,过了好一会儿才道:"你真要知道他的身份?绝不后悔?"
冉青对他狠狠翻了一个白眼。"我岂是要知道他的身份那么简单,我还要登门拜访,和他做朋友!"
黎枕笑的奸诈,冉青明知有套,话已经说出去,要收回已经是不可能了,索性一鼓作气问到底:"你究竟说还是不说?"
黎枕笑笑,淡淡的道:"冉青,你这些年为什么在外浪荡,居无定所?"
"明知故问可不是你这大学士所为。"
"说到底,你和漱流客还是有些渊源的,但却是段孽缘。你刚才说他春着冬装,病体瘦骨,这些都是拜你父亲所赐,而你这十五年流浪异乡,都是拜他所赐。你说你们是不是孽缘?"
冉青浑身一震,嘴张了闭闭了又张,却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他是谁?他就是这瑞应国的大皇子,慕云寒靖。"
冉青怔了许久才道:"那拉他上轿的人是谁?"声音哑涩,仿若弥留。
"当今太子,殿下的五弟,慕云清疏。"
冉青掩面仰天长叹,终于知道什么是后悔。
初来绛英宫,丹青心中有些好奇。早已听闻当年清霜妃专宠十数年,期间建造亭台楼宇不计其数。先是小平湖,再是狮子桥,后是折月亭。看这绛英宫,虽说石材木料非常讲究,工程浩大且手工精细,却没有一般宫殿的极尽华奢,反而极其清新雅人。
过了前门,已经看到主厅。两旁不是想象中的繁花茂柳,近道处只栽了几排茶树,繁密而矮小,仍掩饰不了稍远处的疮痍。丹青微愣,想起了黎枕的话。
"清霜妃擅长歌舞诗词,喜爱草木花树,尤其是榴花。曾命人在宫前宫后栽了两百棵榴树。每年花开,红艳一片,如天火焚宫,朝云横渡。皇上尤爱娘娘在这艳红中,着一袭白衣轻歌曼舞。日子久了,就索性住在绛英宫里与她一同处理国政。娘娘也因而落下了'榴夫人'的戏称,那日殿下以'榴君'自称,就是因为这个。而这两万颗榴树,至她死前都开得奇红奇艳,她死后三年,不知什么原因,大半都变得枯槁无力。殿下不忍心砍去母妃旧物,就一直留在那里,现在到也成了一处奇景。"
主殿之后就是偏厅。冉青一路走来只觉得极为清净,正奇怪诺大一处宫殿怎么没有一个人时,侧面走来端着汤药的侍女。冉青仔细一看,竟是那日到春秋画馆门前迎接的女子,柳眉微皱,脸色凝重,额上缠了一条绣花织锦。那女子也认出他,向他行礼问候。
"姑娘好,在下姓冉名青,今日前来拜访殿下,还请你通告一声。"
晴月笑道:"公子叫我晴月吧。公子来的不是时候,前几日下雨,殿下染了风寒正病着,不方便见客。"
这时,一道清脆的女声遥遥传来。"晴月,和谁说话呢?"细碎的脚步声从后面一路蔓延而至。来人气色祥和,桃色的双唇,清澈晶莹的美眸,眉间隐隐透着些许的忧虑,也似锦上添花,将她那种与生俱来的灵逸衬得亦露亦显。只见她一身浅翠,春衣用料上品,裁地恰到好处。一步一踱间,欺得花无颜叶无色。冉青一愣,恍然间以为这人是从黎枕书房那幅画中走下来一般,心念一转,已经猜到是怎么回事。
晴月转身行礼道:"殿下,这位公子前来拜访。"
"你是谁?"
冉青按礼数恭敬地拜了下去。"在下冉青,见过太和公主殿下。"
"你来做什么?"
"黎枕前日偶遇一位故人,得到百年老参一株。听我说大皇子在流觞雅集上手冷,他近来又准备今年的殿试,无暇抽空亲自送来,就托我送过来,好给大皇子补身。"说罢,将锦盒和拜帖双手奉上。
梅英盯着他看了半刻,接下锦盒,扭头对晴月轻声道:"你先将药拿去给大哥,我一会儿就过去。"
说罢便引领冉青在主厅坐下。主厅的陈设很是雅致清逸,厅内正中,悬着一幅柳清晨的《黄山雾霭迎客松》。一扇白绢屏风,立在右侧,上面绘着鹤舞白沙,春草萌生。正厅中央紫檀木桌椅上,雕镂着祥瑞纹样。精致之极却丝毫不觉半点奢华之气。左侧是一排多宝格,并没有放上玉器瓷器这些精美的摆件来显示此地主人的尊贵身份,而是四五盆形态各异的盆栽。除此以外,剩下的只有满室的静谧与寂寥。
梅英落座主位,将锦盒揭开看了一眼,又看了拜帖。
"你和黎枕什么关系?"
冉青一笑。"我是他的忘年之交。"
"噢。说是黎枕的朋友,我与黎枕相识多年,怎不知他有你这么个朋友?"
"我在江湖上漂泊无定,以游遍天下为乐,半个月前才回到京城。虽然我们四五年才见面一次,但我少时便与他交好。若公主仍有疑,可亲自问他。"
"这没有什么信不信的,是就是不是便不是。我看这参初具人形,恐怕不止一百年,定然价值不菲,如此贵重算他有心了。这不似他平常作为,到有几分四哥的味道。我听晴月说你要见皇兄,皇兄现在正在养病,你暂且迟些再来吧。"
冉青点头笑道:"好,那就请公主转告殿下我冉青来过了,请殿下安心养病,我迟上一段时间再来拜访。"
拜别了梅英,丹青有点沮丧。不急着回去,又见这绛英宫四处无人,便大着胆子信步在绛英宫里逛了逛。虽然这宫殿造地极清极雅,却仍刻着夜夜君临的繁华荣幸,锈金镶翠,雕龙镂凤也就再所难免。看的多了,冉青心里泛起了一丝烦腻,一甩衣袖,向树林深处走去。
只容一人的小路,在茶树桂花中间蜿蜒向前,看不到尽头是哪儿,回头也寻不了来时的路。恍惚间,觉得这路很远很长,像似九曲星河,将天分成两边,隔了牛郎织女。
冉青低头回味着太和公主的神貌。觉得她不笑的时候,眉目间有一种摄人的英气,坚定而无惧。笑的时候,如带露芙蓉,无风自颤,让人心喜。牵人魂魄的灵气全集在那一双眼中,只是盈盈一转,幽幽一顾,便丝丝如媚,绕人心神。大叹难怪黎枕写尽后宫三千,却惟独钟情于她,将她的画像挂在书房日日欣赏。
那日和黎枕说起此事,还历历在目。
"别看她是一介女子,气度可胜过她的皇弟们何止千万。宫内的勾心斗角,明争暗夺,她是看在眼里,却不记在心里的。照理说她应该恨殿下才是,反而和殿下交情甚好,又是真心相待,让朝中诸臣无法捉摸。"
冉青笑道:"我流连民间已久,也听过一些皇家传闻。都说七公主则精于国政,时常帮皇上出主意。五皇子宽仁,体恤民众,孝父敬长。四皇子平川将军是第一个封王的皇子,勇猛善战,带军杀敌,千军辟易。若不是一心征战,没有时间在朝中培养势力,到有可能和五皇子争太子之位。"
黎枕摇头笑道:"外人之言怎能全信?我问你,你可知道这些流言里有几分是实几分是虚?谁才敬长?谁才宽仁?四皇子是一介武将而非智臣,他身兼护国元帅,所用战略有三成都是大皇子连夜写下,让海东青飞越千百里送到军营。五皇子宽仁?我说他是猪狗不如,人面蛇心!"
黎枕的修养很好,说话少有如此激烈的言辞。冉青乍一听大感意外。"这话怎么说?"
"你在民间游走多年,自然是不知道宫内的传闻。有人说五皇子宽慈仁厚,礼贤下士,是信陵君再世。有人说五皇子门下的食客个个精于计谋心智,暗地里篡权夺位。异说纷纷莫衷一是。但是我们几个平辈的在朝中没有十年也有八载,更不用说老一辈的人物,对他们是低头不见抬头见,谁清谁浊大家心照不宣。宫内的事,可不是平头百姓三言两语就能说明白的。你一向不喜欢这些龌龊事,还是不要深究为妙。"
"若照你这样说法,大皇子才智兼备,太子之位该是他的,而非五皇子。"
黎枕摇头道:"他虽有王者之智,却无王者之气,长于权利之门却无权利之心,也与王位无缘。有权的人大摆阔气到处炫耀,那是小人作风,而权利在手却懂得压制权欲之心,才是真真君子。你若是留下一年不走,定然会验证我这句话是真是假。"
冉青就这么边走边想,直到他发现地上的草木被夕阳染上一片红晕,才发觉身后的路早已不知去向。他回头走了一阵,一个转折,眼前豁然开朗。只见远处立着一个小亭,白石台上搁着一尾古琴,金猊沉寂。背后那片梨树榴树林,被斜射的夕阳染红了花瓣,丝丝幽香随风化做嫋嫋氤氲。一时间冉青心神荡漾,恍如踏入仙境。不禁心下惊叹:好一个世外桃源!没想到这藏污纳垢的宫中竟还有这样祥和的地方,真是少见。当下就在亭中落坐,环顾四周空无一人,静也是极静了。可静过了头,冉青又担心起来,若一直没有人经过,露宿野外对他这个游荡惯了的人来说不算什么,但一直饿着总是不太好受。正思索到底是留是去,茶树从间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不一会儿,就见到拿着扫帚的侍女出现在转角处。
那侍女猛的见人,像似吓了一跳。冉青赶忙站起来解释道:"姑娘不要怕。我闻大皇子为人之高洁而来,没想到到殿下身体不佳,又见绛英宫景色清雅怡人,很是喜欢,也就在这随处走走,却不慎迷了路。姑娘可否帮我一把,告知出路在哪?"
那女子满眼戒备,奇道:"公子是哪里的人?这里是皇宫内苑,虽非后妃居所,也是皇子的居第。公子就算是王公大臣,也不该乱闯啊。"
冉青虽常和黎枕斗嘴,倒是从来没有和女子有过争执,被她这样一嗔,面上有些尴尬,忙解释道:"我是黎枕的朋友,在流觞雅集上见过殿下一次。黎枕听闻他近来身体不好,要我替他送人参过来,已经交给太和公主了。"
"公子是第一次来绛英宫?"
"是。"
"难怪公子会逛到这儿来。这儿是殿下平时静心养神的地方,若不是像四皇子和七公主那样的好友,殿下是不会在这儿会客的。公子请跟我来。"
冉青一路走一路记下路线。这小道婉转曲折,两旁栽了许多茶树矮木,纷扰视线,若没有熟悉的人带,凭一人之力一时半刻很难顺利走出。
"这路还真不好走,不知道是哪位高人设计。"
女子这时才有了一丝笑容,答道:"这是我们皇妃娘娘生前照天上的星宿栽下的,公子迷路还是我们这里的第一次呢。"
冉青听了觉得不可思议。"噢?看来我确实笨拙,难道真的除了我就没有其他人在这里走丢么?"
女子笑道:"殿下少有客人,即便有客人也都在主厅会见,前后不过一炷香,客人说完就走,不会像公子这样乱走。若是殿下的好友,经常来的自是不会弄不清楚。"
"我看这里只栽了些茶树梨树,而没有其他宫里的牡丹芍药杜鹃这些?"
"我们娘娘和殿下都不喜欢那些花,说是脂粉气太重不合绛英宫的清雅。而茶树可采茶,梨树可结果,宝着呢。"
"我刚来这里,宫门是虚掩的,叫了很久不见有守门人应答,直到偏厅前才找到人,这是怎么回事?"
"绛英宫只住了殿下和我们婢女。四皇子这些日子也住在宫里,今天出去办事了,门是为他方便进出留的。平常绛英宫正门是不开的,相熟的人多走角门,客人们需投了拜帖,我们才会留下人来守门。"
又是两三个弯,两人终于绕出了茶树林。侧宫就在眼前,冉青停下脚步问道:"照你看,殿下大概多久才能恢复?"
女子面带忧色道:"殿下身体底子薄,这次又引了旧疾,病起来没有个把月也要上十天。公子要来可在下月重阳节前后。奴婢就送到这里了,公子慢走。"
狮子桥上,冉青回头远眺,远处的绛英宫似是没有了来时看到的庄严宏伟,夕阳为它镀上了一层紫红,笼罩着深深浅浅的神秘。
冉青再访的时候,刚好是重阳节那一天。他带了一盒专从满怀茶庄购得的碧螺春。虽然被黎枕笑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但他心里清楚,他和寒靖不过只有一面之缘,不是什么深交,若两手空空拜见,心里也有过意不去的地方。
刚顺着黎枕的指引进了角门,走到侧殿就遇见晴月,晴月微微一愣,又见他怀里的茶叶,顿时笑道:"公子又来拜见殿下么?"
冉青答道:"我见今日艳阳高照,正是赏榴花的时节。便带了这好茶,想与殿下同饮。"
晴月笑笑,问道:"难道黎大人未曾告知公子,殿下是不喝茶的么?"
冉青脸上有些尴尬,笑道:"我在流觞雅集上也听他说不喝茶,还以为他不想喝,是我失查了。"
"没关系,殿下虽然不喝茶,绛英宫也常年备有茶叶。四殿下喝饱了酒,也会喝上一杯解解酒气。"
冉青心里暗谢晴月善解人意,笑问道:"半月不见,殿下身体可好些了?"
"雨时湿气重,咳得厉害,这几天好了些。公子要见殿下,今日也难说。殿下在小桃源等着太傅大人,我先替你问问殿下。"
冉青连声道谢,晴月笑着退了下去。虽然这一次也未必能见到,但总归是离得越来越近,况且晴月对自己没有有露出一丝厌恶,这到底也映照了寒靖对自己并不抗拒。冉青想到这里,心里还是很高兴。过了一阵,晴月折了回来。
"殿下请公子入小桃源。"
冉青大喜过望,一脸兴奋地道:"那小桃源不是只有四皇子和七公主那样的密友才得进入的么?我与殿下不过一面之缘,殿下真的愿意邀我入源?"
晴月看了他一眼,笑道:"公子可别会错意了,太傅大人还没有到,殿下不想说到一半又换个地方。公子入源还是看在太傅大人的面子上呢。"
平常人听晴月这一席话多少都会有些尴尬,但冉青只是嘿嘿笑着,毫不介意。"我冉青什么本领都没有,就是脸皮厚,我就当是殿下邀我,其他都不管了。"
晴月笑笑也不答话。两人走了一阵,直到源前,晴月停住了脚,向冉青道:"前面就是桃源亭,我就不打扰了,公子自己进去吧。"
冉青连连道谢,满面笑容地走进去。走地俞是深入,俞是觉得梨香扑鼻。只转了个弯,小路尽头视线豁然开朗,梨花雨更落了满眼尽是。
那桃源亭中石案前,寒靖正坐在那里。
稍远处梨花尽自坠落,一半陷入泥泞,一半随着亭边的小溪漂流远处。怡神的芙蓉香自案前的香炉幽幽散开,掺合了梨花的高雅令人销魂。寒靖似乎还没有发觉冉青已经走了进来,双眼注视着石案上刻下的棋盘,一只手拿黑子一只手拿白子,左手同右手对弈。他神态淡然悠闲,双眉舒展,嘴唇微抿。全身素洁,外袍仅以白绸白绢相衬,白玉相饰。长袍委地,粘上泥水的下摆干了些许,他也全然未觉。冉青觉得他与上次见面略有不同,究竟那里不同,又说不上来。冉青向前走了几步,本来想要吓他一下,谁料寒靖猛地抬起头,反而让自己吓了一跳。只得心虚地低下头礼见:"冉青见过殿下。"
寒靖淡淡一笑,放下了棋子。"黎枕平常对我十分照顾,冉青既然是黎枕的好友,我也当你是朋友。你在我这里就当是在雅集,那些繁文缛节能省就省了吧。"
冉青虽有些诧异,心里还是十分高兴。"谢殿下。"
寒靖将他请到对面坐下,询问道:"你上次来,我没见着你。人参我收下了,我猜那不是黎枕请你送来的吧。"
冉青面有惭色,坦然笑道:"那是我在外游玩的时候偶然得到的。本来是想送给黎枕,后来看他身体强健,根本不需要这个东西,就转送给殿下,也当是黎枕送的吧。"他见寒靖笑笑,又继续说:"我在雅集就觉得殿下气韵不似平常人,又毫无傲气,就没有往皇宫这方面去想。问了黎枕后才知晓殿下真正身份,也觉得只有皇宫这个地方才能让殿下举手投足皆是高贵。今日见这清雅的小桃源,更是觉得殿下能脱俗如仙子原来如此,真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山清水秀我见得多,到从未有一个地方像这里一样让我销魂。"
寒靖只是淡笑,并不答话。
冉青低头看那棋局。粗粗看去平白无奇,越看越觉得心惊。白子稍微少,但少而精妙,步步为营前承后辅,气势直逼黑子。黑子虽多,然而阵形散乱大势已去。冉青对围棋颇有自信,有几个地方看得不甚明白,只觉得不像平常走法。他细细推想了几步,也得不出什么结论,只好叹道:"殿下的棋,有些让人难懂。看似杂乱无章的地方越见清明,而条理分明的地方又是紊乱。冉青愚钝,猜不出内里乾坤。"
寒靖笑笑。"这些只是我随手摆下,不遵循常理布局,冉青不用猜了。"
冉青正要仔细去想,小桃源入口处传来一阵脚步声。两人都转头去看,林间走出一位老人,宽袍窄袖,双鬓花白,正是太傅楚慕怀。
寒靖起身迎了上去。"太傅。"
楚慕怀拱手行礼。"殿下,清明风雨已过,身体可觉得好些?"
寒靖笑着将他引入桃源亭中坐下。"多谢太傅连日惦着,近日好多了。"
"前几日听闻殿下身体抱恙,只怨我杂事缠身,实在无法抽出时间探望,还请殿下见谅。"
寒靖笑道:"太傅身为朝中重臣,自当以朝堂为重。我这点小病早已为常,太傅就不要挂念了。"
两人寒暄了几句,冉青听起来感到有些奇怪。暂且不说今天再见寒靖,察觉到与初见时有些微的不同。就听他和楚慕怀的这几句对话,冉青就觉得寒靖言谈间有些淡淡的疏远。若不是他在一旁听得仔细,也很难分辨出来。寒靖虽然身为皇子,但人还是很容易亲近,也好说话,语气是一贯的真诚,无论对自己还是燕岚风或者易秋阳。冉青想来想去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又记起易秋阳提到的那幅《登高远眺观江潮》,刚想张口询问,却见寒靖那一双清亮的眼睛寻到自己脸上,不着痕迹地微微摇头,冉青心底微微一震,闭上了嘴。
楚慕怀像是刚刚才发觉冉青,微微一笑道:"殿下这里还有客人,真是少有。"
寒靖笑着为他介绍:"这位是黎枕的旧友,名叫冉青。听我病了,便代为探望。"
冉青起身拱手做礼。"冉青见过太傅大人。"
楚慕怀笑笑请他坐下。"黎大人这段时日也真辛苦了。朝中新一辈人,属他文采最风流。年年殿试皇上都要和他一同审阅,主考官也喜欢问他意见,这次殿试又是他着手准备,定是忙得难得回府了。"
冉青连连称是。
楚慕怀笑看向棋盘,问道:"听说四皇子暂住殿下这里,今日怎么不见他人?"
"四皇弟和太慈先生去城外兵营勘查去了,晚膳就会回来。"
楚慕怀低低应了一声道:"这局颇为凌乱,但仍有机会争胜,我接这残局与殿下对上一对。"随即和冉青换了位置,坐在寒靖对面,冉青坐在寒靖左手。
两人走得很慢,你来我往,气色平和。冉青在旁观战,看得心惊肉跳。楚慕怀走法相当凌厉,大开大阖步步逼近。寒靖的走法颇为熟悉,见他却迂曲回折不做硬碰,看似险象环生,实则以退为进。楚慕怀的锐气仿佛打在了一池清水上,软软的不着分毫杀伤力。冉青微笑着往后细细推算几步,猜想寒靖再有二十七、八步便能拿下这局。却见他棋峰稍转,隐隐露出一个弱口,楚慕怀双眼一亮趁机长驱直入,一连端掉六七个子。寒靖也不紧张,照旧走下去,十来个回合后已经有颓败的趋势,二十步后更是溃不成军。这时,楚慕怀稍稍收势,对着寒靖微微一笑,不肯再落子。
"殿下的棋艺又有所精进了,能与我对上九十个回合才露败势。如果将谢家走法参详透彻,恐怕能与我打个平手。"
冉青心里突的一跳,脸上装做什么事都没有。
寒靖放下棋子笑道:"太傅过奖了。太傅身为国手,我自愧不如。"
楚慕怀笑道:"殿下切莫妄自菲薄。殿下悟性极高,我这些小伎两恐怕殿下早已察觉,只是念在我年老对我忍让而已。"
寒靖摇头笑道:"谢家走法博大精深,我仅习得皮毛。可惜当年教我的人不在了,'谢氏三叠'我也未能学齐。我虽然喜欢对弈,毕竟能力有限。我的棋艺最多也就到此是尽头了,并非是对太傅忍让,而是无力应对呢。"
楚慕怀笑笑,有和寒靖扯了些别的,就起身告辞了。他一走,寒靖仿佛松了口气。双目微敛,右手攀上左肩轻轻揉捏,微微左右转动头颈,像是非常疲累。
冉青忽然起身道:"我来帮殿下揉肩吧,我的手势不错,黎枕累了也要找我。"
寒靖摇摇头婉拒好意。
冉青又道:"我刚才推算殿下三十步内必然可以拿下这局,为何露出破绽故意输了这盘呢?"
寒靖停下手,定定地看着他,冉青也不掩不避,两人对视半刻寒靖才收回目光道:"没想到冉青如此熟知谢家走法,连太傅都看不出来,我到是班门弄斧了。我今日若赢下这盘,明日我将输掉另一盘。大局之下,脸面就不值一提了。"他自嘲地笑笑,笑容有些虚幻,轻轻叹道:"蝼蚁尚且偷生,何况是我呢。"
冉青不明所以,也不继续追问,只淡淡地道:"殿下,黎枕要我替他邀请殿下十日后栖园小聚,说要办个游园会。一来大家许久没有聚过,二来为了殿下病后散心。"
寒靖"咦"了一声,忽而温柔一笑,眼角眉梢都亮丽起来。"好啊,确实半年不曾办过了,我一直惦念着,这次你正好在,也来吧。"
冉青笑着连声应下,脑中却已经在幻想那日的风景了。
第五章 林花谢了春红
每个山上总有一个传说,每个传说都离不开悲欢离合。
瑞应皇朝二十二年春,小寒山上飞来一群白鹤,映着梨花起舞,或长吟或扬羽,如轻云蔽月,飘飘流风回雪,美到极至。却不巧被猎人窥得,射着了其中跳得最美的一只。群鹤大乱纷纷逃离,唯有一只赤顶鹤用嘴帮伤鹤拔掉了箭,带着伤鹤一同飞走。血滴如注,泼红了附近纯白的梨花。远远看去,如残阳满地暮云薄红。白鹤伤重,在三里外坠了下来,赤顶守在它身边,吟声若泣,余音绕林久久不绝,分外凄寒。
后世去小寒山游玩的人,总能听见梨花林深处,有赤鹤展翅起舞,欲飞还止。轻啸连连,多情伤愁。
为纪念这对鹤侣,人们便将小寒山改为赤鹤山。
赤鹤山在瑞应皇朝皇宫的西门,有条林间小路蜿蜒相连。这路很弯,林间的朝露渗入地底,踩起来有些湿润,从下望上去,像一条黄色的蛇,匍匐穿梭于梨树间。半山腰有几座小亭,湘妃竹做的栅栏围在外面,都是朱红柱琉璃瓦,柱上有紫藤芳华开遍,柱下有碧草连天,那园子就是栖园。
冉青和黎枕结伴,在山下遇见寒靖和晴月,一同走到栖园时,梅英和她的婢女已经坐在院子里等了。梅英今日穿了套桃红衣衫杏红裙子,略施了粉黛,云鬓上簪了支翡翠明珠步摇。她老远见到寒靖,便起身迎上去挽了他的胳膊挨着坐下来。冉青偷偷看向黎枕,只见他一味微笑,脸上一派自然。又看寒靖,一身四君子暗纹白袍,双袖及襟口绣了一道淡紫色的兰桂齐芳,外罩一件天水碧轻容长衫。手中握着上次那把青玉扇,眉目温和淡定,唇边略有笑意,坐在梅英身边轻声谈笑。若不是两人一兄一妹,站在一起到极像一对璧人。
冉青将手中的食盒交给梅英的婢女,环视一周,轻声问道:"殿下,怎么不见四皇子?"
他问的是寒靖,答的却是梅英。只见她黑白分明的双眼一转,巧笑倩兮。"快了快了。四哥若不守边关,平时最爱粘着大哥,简直到了有朝不上,有宴不赴的地步。知道的人都戏说他是绛英宫第二管家,大哥的衣食住行都要过问一遍,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在府邸'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呢。"
寒靖露齿一笑,轻声道:"梅英不要乱说,他今日一早起来去接人了。"随即看向黎枕道:"我另请了太慈先生和眉山先生过来。"
黎枕笑笑。"这次游园本来就是为了殿下病后散心,殿下能多请几个人自然是好事。早知道那两个人来,我就该多准备一些酒菜。"
晴月这时笑着插话:"公子别急,殿下早就想到了,还托桑柔姐姐去宫里的酒窖取殿下亲手酿的梨花清酒和梅子酒,过一会就送来。"
正说着,山林小道上传来阵阵"吱嘎"声,众人侧头去看,只见惊鸿身姿轻盈,衣袍边角随风翻飞,身边的莫太慈推了张轮椅,轮椅上坐着蔺眉山。三人有说有笑,气氛和谐。冉青没有见过他们三个,乍一见,只觉得惊鸿仿佛在那里见到过,那轮廓很熟悉,细细去想又觉得如此出色的人自己怎么会遇到了还记不起。只见他身形挺拔,器宇轩昂,面容俊美无俦,虽然和寒靖是同父异母的兄弟,两人却无一处相像。莫太慈身宽体阔,有几分北方儿郎的味道,双眉斜飞入鬓,容姿刚毅大气,看得人心里十分舒坦。蔺眉山不像他们,他长得到有几分寒靖那样的婉约,容颜秀美,身上有一种道家风气,看久了心胸凭空生出一种无争的平静。三人各有妙处,站在一起仿若天人下凡,栖园一时风光无俩。
寒靖看蔺眉山来了,起身迎上去,面上稍露愧色的笑道:"魏阳君,上次没有认出你来,十分抱歉。"
蔺眉山也不矫情,坦然道:"这不碍事,我倒是趁机探究了殿下的心性。殿下仁心宽厚,令我向往。将军能有殿下在旁实在是天大的福分。"
他这话说得多少有些贬低惊鸿的意味,惊鸿仿佛在军中听惯了也不介意,哈哈大笑。"既然你们都说我有福分,今日若是不能喝饱酒,我可要降你们的罪。为了你们自己着想,就多陪我几杯吧。"
莫太慈和蔺眉山笑着一同称是。寒靖绕到轮椅侧旁,竟伸手要将轮椅抬上台阶,园中众人和蔺眉山都吓了一跳,忙按住他的手道:"殿下万万不可!这等粗重的事还是让别人来做。殿下千金之躯,如此真是折煞眉山了。"
寒靖淡淡一笑。"千金之躯也是男人,怎么不该做。太慈先生帮我一把。"
蔺眉山忙拉下莫太慈急道:"太慈!"
莫太慈哈哈大笑,双手一捞将蔺眉山抱起来。"殿下今日要是将这轮椅抬上园子,将军一怒下来,我们两人都别想回去了。"也不等寒靖说话,抱着蔺眉山大步走进园内寻了个地方坐下。
寒靖不明所以,和惊鸿一同坐回园内。
当下一番介绍,一番寒暄。冉青虽然游荡在外,也曾是名门子弟,进退有道,举止有礼,很快和这群人熟识起来。梅英机敏,惊鸿豪气,莫太慈风趣,三人为了十天前的龙舟赛争论不休。眉山和黎枕话不多,偶尔插上一句。寒靖被挤在梅英和惊鸿中间,也不参与这口舌之争,只静静地听,脸上微露笑意。惊鸿或是争地乏了,双眼一瞄,落在寒靖的扇坠上,伸手取过细细把玩。那扇坠是用二色丝线编成,蝴蝶形的结中缀了一粒月白色的明珠,小巧玲珑,映着淡青色的流苏,分外鲜明。
"这个坠子到比原先我配的那个好看,谁织的,好巧的手?"
"是青碧,她说这样和我钰珑琴上的团锦结正好相配。"
"咦,她这么一说,到也真是,还是她们女孩子心细。"
梅英笑笑,侧身过来插话。"说起钰珑琴,好久没有听大哥操琴了。太慈先生也是琴家高手,不知道谁更好些。我今日来备了'清奇',你们都露上一手让我们一饱耳福,好不好?"
寒靖双眉微扬,惊讶道:"'清奇'可是父皇专门让人购来送给扶桑妃的,怎会在你手中?"
梅英叫婢女将琴献上来,撩起琴首的环佩流苏把玩。"我经过扶桑妃那里听到她在弹,就进去试了一曲。觉得用料漆色雕工都算上乘,虽然音色稍逊大哥的'钰珑',也算是当世一流的。扶桑妃见我喜欢,就送我了。"
寒靖皱眉,语气不觉严肃起来。"梅英,父皇少有送嫔妃物件,送她的这尾琴,她必定十分珍爱,你怎么能夺人喜好呢。明日你将琴送回去吧,父皇问起来,她也能有个交待。"
梅英放下流苏一脸委屈。"大哥,人命重要还是琴重要?"
"当然是人命。"
"春后江浙一带洪涝,扶桑妃挂念亲弟,来我潺雨宫要我帮她寻找。我知会了永嘉邹太守,太守寻到此人托人一路护送至京城安顿。若非太守找到他,他就被洪水给冲去海里了。大哥你说我做的对不对,这琴我该不该收?何况父皇现在正宠她,她除了'清奇',还有'酹月',而且她琴技实在一般,'清奇'留在她那里到是委屈了。"
寒靖听她这么说才放下心笑道:"是我不察,错怪你了。"
梅英嘻嘻一笑,缠上寒靖的胳膊腻声撒娇。"错怪我不要紧,大哥就和太慈先生各弹上一曲,就当夸我这次做得对,好不好?好不好嘛?"她语调极为温柔,又细声细气,激得人心里一阵怜爱。冉青听到黎枕轻抽了口气。
寒靖边笑边摇头,无奈道:"好好好,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莫太慈笑道:"我擅长卧箜篌,公主哪里听说我是琴家高手?我是琴瑟苦手才真,经常将箜篌指法用在琴瑟之中,已经闹出不少笑话。公主不信,去问眉山。"
蔺眉山点点头,算是同意莫太慈的说法。
梅英也不强迫,笑道:"我这里没有箜篌,但太慈先生也要露上一手陪陪大哥。"
"眉山身上带了管竹笛,我就以笛和殿下的'清奇'吧。"
梅英拍手称好,转头看向惊鸿笑道:"四哥,上一回你回来说新学了一套剑法,不如今日演示给大家评评,不要总是藏起来给大哥看。"
梅英身为皇女,并无骄横之气,但这撒娇却是看家本领,一经施展,平日宠着她的寒靖就不要说了,就连惊鸿这样横枪战场的人也招架不住。只得笑斥道:"你磨完大哥又来折腾我,看来大哥宠你宠成了不知天高地厚。明日你也搬到绛英宫,我要好好磨磨你的性子。女孩儿就该有女孩儿的样子,大哥一身琴棋书画的绝技不学,学人家三岁娃娃撒娇,你也太自由了。"
梅英一甩头发,娇笑道:"女孩儿天生就该受宠的!还是大哥好,嫁给大哥,一定被捧到天上去,比做你的王妃好太多了。"
众人一阵哄笑,连声称是。
寒靖笑着坐上案前,细细抚摸琴面。琴是伏曦式,漆色深红近黑,丝弦清白如玉,琴徽是双鹤起舞。
"这琴是宫羽真人遗世之作,如此清雅果真不负'清奇'之名。音色虽然不及般若禅师的'钰珑',却比自己的盛时名作'酹月'要好。世人都知道'酹月'音色浑厚饱满,'清奇'虚浮飘摇,却不知道'清奇'也能奏出破阵乐的深沉厚重。"说罢,他左手按弦,右手拨了几个音,果然音色铿锵,隐约有金石之声。
莫太慈接下蔺眉山的竹笛,试了几下,向寒靖微笑道:"请殿下选曲。"
寒靖点点头,看向惊鸿。惊鸿走出亭外,抽出腰间软剑道:"大哥随意吧,我跟你的曲调就好。"
寒靖淡淡一笑,起手便撒出一段仿如锦缎的幽柔来。莫太慈"咦"了一声,以唇沾笛轻松跟上,蔺眉山双眉一扬,笑地益发灿烂起来。
惊鸿左腕一振,剑陡然刚直。那三尺长剑通体白亮,随在人手,尤似飞天,随似飞天,尤自成龙。
只听惊鸿随时起时伏的琴音低和:"绿树听鹈!……啼到春归无寻处,苦恨芳菲都歇……"
剑光如瀑,一泻惊春。剑气如虹,挥作江山。
有几片梨花闯入了剑影中,被剑气激得翻飞起舞,骄阳下晶莹透亮,翩翩若蝶。随剑光飘落沉浮,沾不了地,也脱不了剑网,即不被撕裂,也乱不了武者的步。防若这花生作这剑的影,死后化为这剑的伥,鸳伴鸯,凤随凰。
只见他一扬手,一振眉,亭中众人都觉得那苍白的剑,雪白的花瞬时都亮了一亮,清了一清。他却恍然不觉继续悠然而歌:"……马上琵琶关塞黑,更长门、翠辇辞金阙……"
武者自豪,奏者自在。
琴音铮铮,笛音悠悠。一拨一吹间,不急不徐,错落有致。笛音低柔如雪,又即直上青云,极尽绵亘。弦音高亢浑雄,如塞外原野,金戈铁马。两者争相交错,时分时合,忽高忽低,铿锵之中尤有柔情,柔情之中更见悠远。
而惊鸿正歌到:"……将军百战声名裂,向河梁、回头万里,故人长绝。易水萧萧西风冷,满座衣冠似雪,正壮士,悲歌未彻……"
恍然间,众人竟分不清是剑随琴舞,还是琴由歌起。却听一声长吟:"……谁共我,醉明月!"
惊鸿右手一挥,长剑化做一道白绫,缠回腰间。他摊开右掌,接下了那与剑缠绵的花瓣,这时也已风停琴歇。
众人皆是抚掌大声称好。
惊鸿笑着走回来,将掌上的花瓣轻放在琴弦上。"那日听大哥弹奏,还以为这曲子只能做悠扬之音,却不知道也能做铿锵之曲。"
蔺眉山道:"那日写给殿下的曲谱,殿下今日操来比眉山的笛曲多了一分大气,少了一分清雅,正衬将军这套剑法。"
莫太慈笑道:"难怪我说殿下怎么会你这首变了调的《贺新郎》,原来如此啊。可将军这套剑法名叫'明珠三绝',你这调名要改成《贺新娘》才对呀。"
众人哄堂大笑,纷纷询问惊鸿在哪里习得绝技。
梅英脸上却无喜色,她看了寒靖一会儿,娥眉微拢,拉着他的袖子轻声问道:"大哥不高兴么?往常听大哥的琴都让我浑身舒畅,今日再听,却全然不是这个样了。"
冉青离他们近,听到梅英的这句话,心里微有讶异,却不表态。突然,身边的黎枕轻叹道:"好尖的耳朵。"他见冉青看过来,小声笑道:"耳朵是尖,嘴却太快。大家听出来不说是不愿坏了气氛,她说出来全为了殿下着想。"
又听这边寒靖摇头笑道:"或许是我久不操琴了,手都生疏了呢,梅英不要担心。"
梅英仔细看了他好一阵,见他脸色如常,不像说谎,也就不再追问,转而看向惊鸿。惊鸿刚才与其他几个讨论剑法,听到梅英说寒靖,现在正停下来看着她。梅英也落落大方,淡淡一笑道:"四哥真会抢风头,来此小聚也要带剑,难不成你就等着我开口要你舞剑的?"她话题转得不甚高明,莫太慈几乎忍不住笑了。
惊鸿却真的笑了出来。"我身为将军,自然剑伴身侧,一如美人梳妆带饰,可少不可缺。"
梅英笑着辩道:"做将军的,大白天的就一定要带剑么。宫里又非你尸横千里的战场,你剑不离身,一步三弄的防谁去?你这架势叫炫耀。再说了,美人也不一定要带饰,真正的美人不是绫罗绸缎穿出来的,山珍海味养出来的,众星捧月惯出来的。应是以德为天,容为地。蓬头垢脸也足以倾人国,国破家亡也甘愿换天下的,何况……"她顿了顿,贴近寒靖,略带戏谑的眼波流转在他脸上,接着道:"像大哥这样德才兼备才是父皇三宫六院十八楼的后妃都比不上的素心美人呢!冉青,你说是也不是?"
突然被她这么一问,冉青不知如何接口。偷偷窥向寒靖,见他眉间有薄怨,一双深眸却是神光熠熠,颇有羞意。当下心里一阵慌乱,口中连连附和称是,却是死也不敢再看了。
不料惊鸿哈哈大笑起来,好半天才应道:"还是妹妹好眼力!常言道'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若我得此美人,不要说是一座城池,就算是如画江山,我也不换。"
蔺眉山笑道:"将军这番话好生惊险,若叫旁人听了去,皇上可是要兴师问罪的。"
惊鸿不以为意地摆摆手。"父皇年老,身边芳华正艳,哪里想得起如此深谷幽兰。幸而美人深居简出,否则惹得京城万人空巷,我可得调动大军来守宫呢。"
梅英笑得连连拍手。"正是正是。昔有'看杀卫玠',美人身子弱,可不能外露,要好生供起来养着才是。"
这两人唱戏唱得高兴,哪知众人忍笑忍得辛苦。冉青暗暗心惊,这那里还是谈笑,这分明已经是调笑了。被他们东一句西一句地扯进去,寒靖再好修养也终是忍不住了,面带薄红的佯嗔道:"你们两个平日嚼舌胡诌也就罢了,却还要扯上我,说出这些大逆不道的话来。这里有下属有好友,如此大言不惭,亏你们还是高高在上的皇子皇女,若再不收敛,看你们往后如何立足于人臣面前!"
"四哥救我!"梅英一跃而起,窜到惊鸿背后,露出满是委屈的脸嚷道:"我以为美人是心胸宽广,容人所不能容,却没想到也有晴天霹雳,艳阳飞雪,评论不得的时候哩,真是吓煞我也!"
惊鸿回身,两指捏了捏她的鼻头,笑道:"小丫头不知好歹,拔毛拔到老虎头上去了,看你怎么收拾!"
寒靖双眼一瞪,脸上虽然严肃,但到底还是羞红。他佯装凛然,做不出几分威严,到化成几分美艳,恨声道:"惊鸿,梅英!再闹就罚你们抄一百遍家训!"
蔺眉山和冉青以为他真的生气了,敛去笑容正要劝惊鸿,却听他沮丧道:"家训?我将军府的家训只有两个字──大哥!你真要我写一百遍你的名字?知道的人就不说了,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我想念某个女子得了失心疯。这可怎么是好?唉唉,想我为国守身如玉,守口如瓶,不轻易言情爱论婚嫁,大哥这次岂不是要我做判国罪人,我真是对不起江山啊。"竟是故做幽怨,越说越歪,越说越委屈。
寒靖终于忍不住软下脸来轻笑。冉青心里一松,大叹惊鸿胡诌高明。众人正笑成一团,晴月悄悄走上前来,待都收了笑意,欠身道:"殿下公子们,酒菜已经备好了,还请移步山顶观岚亭用膳。"
众人起身往外走。梅英和晴月走在最前面,惊鸿和寒靖稍后,莫太慈推着蔺眉山再后,黎枕和冉青落在最后。
赤鹤山并不高,坡路有些长。两边树木阴郁苍翠,春花未谢夏花微开,道路上斑斑点点落英缤纷,空气清新微带香甜,远处隐约有鸟雀欢叫,回声连连,悠远绵长,分外空灵。
冉青随手折了支柳条跟在黎枕身边若有所思,黎枕轻哼着小曲,脸上一派悠闲。过了一刻,冉青有些忍不住了,扭头询问道:"午膳过后去哪里?"
"赤鹤山南面有一处低谷,大约有数千株桃花,现在虽然已到五月,那里气温偏低,应该开得正艳。你游荡南北,兴许还没有见过这等花海延绵十里的场面。"
"哦?谁那么有心,种了上千株?"
"我观察许久,觉得不像是有人特意栽培,应该是野生。这是三年前殿下散心时偶然发现的,每年我们几个都要来上一两趟。"
等了一会儿不见冉青接口,黎枕正奇,见他面有犹豫,想问又不敢说,不禁笑道:"你平常心细如毫,蛛丝马迹都不肯放过,今日与众人一聚,就没有什么想问想说的?"
冉青放慢脚步,等离莫太慈和蔺眉山有一段距离了,才慢慢道:"公主刚才那一问似乎不那么简单。"
"那是自然,你是什么人,她是什么人,想要在她面前藏点心事,你还不够道行。"
"我又有什么藏在心里了?"
黎枕笑道:"那你为什么不敢看殿下?"
冉青一震,故作潇洒道:"殿下虽然容姿卓绝,再好看也是男子,真要说看,不如看公主的娇媚。"
黎枕颇不以为然。"殿下岂是好看那么简单?清霜妃当年冠压群芳,专宠十多年,殿下承得母妃七分容貌。这一辈皇子多有极俊极美的,殿下就凭一身与世无争的清雅,也是鹤立鸡群的人物。他平时蛰居宫中,上一回皇上五十大寿,十三皇子初见殿下,竟然将殿下当做女官要求皇上赏赐,闹出不少笑话来。还有传言说九公主妒嫉殿下容貌,公开辱骂殿下是千年狐精,要划伤殿下脸面。这些碎言碎语都被四皇子和公主挡下来了,殿下才不知道。他刚才面有薄怨,眼波羞涩,四皇子和公主爱煞他这样子,所以经常联手作弄他。我和太慈先生看得多了,也就习以为常,你初见美景,就一点不动心?"
冉青心里大叹不妙,却也老实承认道:"我是动心,又能怎样,殿下是皇子,我是谁?"
黎枕笑笑,笑容有些恍惚。"也对!《蝶恋花》你这辈子唱不了,还可以听听别人唱《凤求凰》。"
冉青不解,追问道:"这话怎么说?"
黎枕走快几步道:"快走,别让人等。多留意你就知道了。"
观岚亭立在赤鹤山顶,三面靠崖,景观开阔。眼底是一览无余的山脊,树木林立,山道变得窄小,远处群山起伏连绵,苍翠交错,远近深浅各不同,彷如一幅水墨画。亭中清风凉爽,夹杂着山岚气息,令人沉醉。
冉青到观岚亭时,梅英早已笑盈盈地坐下喝完第一杯茶了,惊鸿靠在寒靖身边不知在说什么。只见寒靖脸色微红,额上渗出细细的汗珠,青玉扇轻扑,扇动颊边发丝轻舞飞扬。蔺眉山和莫太慈也已经就座。等人到齐后,晴月和桑柔依次过来斟酒。那两个侍女十分聪颖,将众人喜好摸个清除,也不等吩咐,提了不同的壶走上来。冉青发现给梅英和寒靖倒时,用的是掐丝珐琅五彩折枝梅壶,到惊鸿和莫太慈面前换成了和田青玉缠枝莲纹壶,轮到蔺眉山和黎枕时,又换了天青釉玉壶。斟到了冉青这里,晴月问道:"公子喝什么?"
"你这里有什么?"
"这里备了梨花酒,梅子酒,云雾茶和春果琼浆。"
"我刚才听说梨花酒和梅子酒都是殿下亲手酿造的。"
"是殿下亲手所酿。五皇子好酒,殿下专门请教迷途酒庄的老师傅学来的。"
"那就要梨花酒吧。"
晴月退了下去,不一会端着和田青玉缠枝莲纹壶倒酒。酒色清浅,气味芳香,一口下去是满嘴清冽,唇齿留香,整个人竟说不出的舒畅。
山顶究竟清凉,寒靖的汗退下去,冷意便窜上来。毕竟病体初愈不敢太随意,披了件薄披风,连盛了果汁的五彩折枝梅壶也用温水浸过,倒出来时果香更加馥郁。梅英也加了件罩衫,却不怯冷,要了杯梅子酒小口嘬着。
众人都是旧识,推杯换盏间毫无造作,话题也渐渐严肃起来,不若栖园时的肆意。惊鸿将前几日军中来报的情况说了一遍,莫太慈与蔺眉山提了几点看法,惊鸿询问寒靖,寒靖低头思索了会,问了一些朝中看似无关紧要的问题,惊鸿一一答过后,他才点头说可行。四人谈完边防,酒菜去了四成,梅英不断为两位皇兄布菜,却乖巧的不去打扰,全不似栖园时的笑闹。
冉青低声与黎枕说游历中的趣事,吃喝玩乐无奇不有,梅英听到了凑过来笑道:"我长年在宫中,都不知道这花花绿绿的世界有这些事情。你多说一些,也好让我长长见识。"
冉青笑着应道:"公主想知道什么?"
"皇宫里的厨子自喻天下第一,可我觉得小颦做的红薯粥好喝,想来皇宫里的东西也不是最好的。你就说说哪里有哪些好吃的吧,以后有机会出宫,一定要去尝尝。"
冉青笑道:"皇宫里的厨子都是大江南北万里挑一的,公主觉得不好吃那是因为吃惯了山珍海味,偶尔吃一回百姓的家常菜,觉得新鲜,吃久了就觉得还是宫里的好。"
黎枕嘿嘿笑了几声道:"你吃吃这两道菜,猜猜是什么做的?"
他指的那盘,白玉般的一盘东西被雕成了龙凤呈祥,龙身金色,凤尾七彩夺目,周边配了葱丝枸杞蒜泥。冉青夹起来尝了一口,只觉得入口即化,酸酸甜甜说不出的畅快。又看向另一盘,那是用西瓜皮做成一个小桶,挖去瓜瓤,里面是黄白红绿四色交错,有点像豆腐花,一口下去竟是香甜没顶,又十分爽口。
冉青犹豫半刻才道:"我从未吃过这些食材,猜错了请诸位不要介意。"
蔺眉山已经开始笑了,冉青看了他一眼继续道:"我猜这第一道是金丝瓜做成,第二道红的是萝卜,黄的有点像千层酥,白的么,实在想不出来是什么,难道是猴脑?"
他还没有说完,众人已经大多前俯后仰起来,最后一句说出来,真是叫人不知该露什么表情好。
梅英笑脸一收道:"什么萝卜千层酥,那分明是玛瑙貔貅。"
惊鸿已经笑得无法开口,指指蔺眉山,蔺眉山会意,笑道:"第一道是白萝卜,金色龙皮是裹上面粉炸酥了的红萝卜片,凤尾是苹果香梨茄子的皮,叫做'龙凤呈祥'。第二道红的确实是萝卜,黄的是咸蛋黄,白的是豆腐,绿的是葱花,叫做'一统江湖',也可叫'一桶浆糊'。"
惊鸿已经缓过劲来,笑道:"猴脑熊掌这些稀奇古怪的东西我们从来不吃。大哥教我们平时节俭,这桌只是做法新颖,用的食材都是最普通的,连同酒最多也就三五钱银子,哪里够父皇桌上最远的一道珍贵。金丝瓜与白萝卜相差不远,可豆腐和猴脑实在是离谱。来来来,罚酒三杯。"
晴月嘻嘻笑着过来罚酒,冉青脸色尴尬却也直爽,连连道该罚,依次喝下三杯,亮过杯底。
黎枕在旁笑道:"他们虽然身在皇宫,吃喝却和平常人一样。只有逢年过节喜庆日子才会稍稍不同,但也绝非世人所猜那样铺天的奢侈。这桌酒菜用料都是平常物品,只是做法不同,就像你吃惯了红烧鸡想念清蒸鸡一样的道理。"
惊鸿仿佛想起什么,盯着寒靖看了好一会,忽然露齿一笑道:"黎枕说得有道理,让我想起一道好菜来。许久没有吃了,到有几分想念。"
莫太慈笑道:"将军在军营里总是念叨着佛跳墙松子鲈鱼,难道是其中一样?"
惊鸿摆摆手道:"是我这次回来才吃到的美味,这两样在这道菜面前全给比了下去。"
众人惊异,纷纷询问。惊鸿见寒靖也感兴趣,不多吊人胃口,爽快地吐出两个字。"凤爪!"
众人一愣,大失所望。却听到一阵呛咳,原来是寒靖端杯漱口,一口冷气没吸好,反而吸了半口茶水。惊鸿边帮他拍背顺气边笑嘻嘻地看着他。
梅英一双美眸在他两人身上来回巡了半刻,逼问道:"大哥呛的真是时候,你们两个有什么瞒着我?"
寒靖咳得全身抖动,想起桃源亭里惊鸿轻咬自己的手指,戏说这是凤爪,又在晚膳的时候用嘴咬着荷香凤爪作势喂自己,越发不敢抬头了。
惊鸿反而故作玄虚,摇摇指头笑道:"秘密!"
梅英气苦,正要追问。惊鸿神色一凝,迅速敛去笑容竖耳倾听。莫太慈也放下酒杯,目光飘向下山小路。惊鸿脸色从平静转为愤恨,又由愤恨化为轻愁,略一沉思,随即低头附在寒靖耳旁低语一句。寒靖猛一抬头,脸上还隐约见到半是呛红半是羞红,忽然之间完全退去,只留下苍白一片,清亮的双眸仅剩死灰荒原,令人观之不忍。惊鸿心疼他这样子,伸手揽住他肩膀微微施力让他靠在自己肩上。梅英凑过去问了一声,惊鸿点点头,什么也没说。梅英冷哼一声,轻抚寒靖背脊,柔声安慰。冉青不明所以,见莫太慈和蔺眉山都面带不满,黎枕却颇有鄙夷之色,他突然想起在流觞雅集门外燕岚风也曾有这样的神色,心里突的跳了一跳,明白了几分。只听下山小路上,一阵环佩叮当愈近愈响,愈响愈清。
寒靖离开惊鸿的肩膀,拍拍梅英的手,淡淡的道:"你们不要担心,他不过是想看我绝望惊恐罢了。只要我心无旁骛,气平神宁,任他雷电交加,我亦不被他所伤。"
小路尽头走来一个人,锦衣金冠,容姿飒爽,一双丹凤眼笑成弯弯月牙,但眉梢眼角掩不住溢于外表的邪气。冉青只一眼就认出了来人,正是流觞雅集门外强行拉寒靖入华轿的领头人,瑞应国太子,寒靖的五皇弟,慕云清疏。
清疏慢慢踱步而来,离观岚亭十步处站定。巡视一周后,直直看着寒靖苍白的脸,忽然笑了一笑,朗声道:"大皇兄,四皇兄和七皇妹都在,真好,省了我多跑一趟。听说皇兄前些日子得了风寒,清疏身为皇弟却忙于政事无暇探访,一直心存愧疚。今日得知皇兄出宫散心,必是身体无碍了罢!"
他言谈举止合礼,堂堂仪表,面有微笑。冉青却不知怎么的,忽觉周身都冷了起来,甚至有一股寒意自那"皇兄"二字源源渗出。
寒靖强忍全身的微颤,佯装淡然道:"清疏不必在意,已经无碍了。"
清疏扬眉一笑,道:"无碍甚好!我今日抽空前来,一是探望皇兄,二是亲手送这份喜帖,以表我对皇兄之敬。四皇兄,七皇妹和黎大人的帖子,我已遣人送入府内了。"说罢,扬了扬手中的红帖。
晴月恭敬地取过,奉于寒靖面前。寒靖展开看了两行,呼吸一窒,猩红的帖子上赫然写着"姬锦瑶"三个字。镀金的字彷如荆棘,每一笔都是一根刺,缠住他的颈子,割开他的血脉,钻进他的四肢百骸。
梅英见他沉默不语,眼露苦楚,夺过帖子细看了一会儿,冷哼一声道:"司徒的女儿?五皇兄你也真会挑,姬锦瑶才艺无双,艳惊神州。父皇几次想纳她为妃都被朝中大臣挡了下来,竟然被你轻易攀下这支仙花。我听闻五皇兄三月在右仆射孙子满月酒上初见姬锦瑶并与她对诗十二首,六月就要大婚,五皇兄莫不是早算计好了?"
清疏苦笑道:"皇妹错怪我了,这是父皇让钦天监选的日子,我明知不合,也不敢明说啊!"
梅英心念一转,笑道:"我听闻康越国国君邀四皇兄携大皇兄同往康越国游玩,顺带商议四皇兄与朱玑公主婚事。四皇兄这半年南征北战的也没有时间去,恐怕过不了多久就要动身。五皇兄的婚事多半无法亲身前去了呢。"
"四皇兄去商议婚事到也无妨,可康越国君主邀大皇兄去作什么?退一步说,就算大皇兄要去,父皇早在八年前下令,不准大皇兄踏出京城半步。大皇兄要抗旨么?"
梅英笑笑道:"康越国如今越富越强了,三番五次兴师动众地请两位皇兄过去一叙,还不是要看看到底是谁出的好主意,让他们五年前在箬叶岗上败的一塌糊涂。我看那,说去商议婚事只是个幌子,说不定朱玑公主看中的是才智双全的大皇兄呢,四皇兄啊,不过是退而求其次!若是四皇兄带不去人,康越国国君……"
寒靖突然伸出一只手来按上梅英的肩,惊鸿也看过来,淡淡地道:"梅英勿急,听听皇兄怎么说。"
梅英收了口,众人的目光全聚集在寒靖身上。只见他用巾帕捂住口,低首咳了一阵,才抬起头,脸上一片决然之色,坚定道:"我去!清疏是太子,一国的太子大婚,尤其重要,其他事情都可暂放一边。梅英不必担心康越国,我会去信,康越国君主是个通情达理之人,定然不会责怪。清疏你也放心,我今日答应下来,无论如何都会去的。"
清疏露齿一笑,拱手施礼道:"大皇兄果然明理!待我六月大婚之后,定送皇兄一份厚礼!"
眼见清疏拂袖长去,寒靖终于支撑不住脱了力靠在惊鸿肩上,惊鸿右手一揽将他拥入怀抱,紧紧扣住。
冉青一愣。虽然说惊鸿比其他人更有资格抚慰寒靖情绪,他们还是两兄弟,两人的关系不是其他兄弟能比的亲密,但也不该当众虚怀以纳,将他当妻妾怜惜。他再留意其他人的神情,众人脸上一片自然,仿佛是再寻常不过的事。又记起莫太慈说什么"殿下今日要是将这轮椅抬上园子,将军一怒下来……"如何如何,一曲《凤求凰》从脑海中无端飘荡出来,冉青心里暗暗一跳,不敢再往下去想。
梅英柳眉微沈,好一会才握住寒靖的手低声叹息。"大哥,你又何苦……"竟是语气干涩,再也说不下去。
寒靖靠了一刻,轻声道:"惊鸿,你下个月真要去康越国商议婚事么?"
惊鸿摇头笑道:"怎么可能!梅英这张乌鸦嘴真是说什么中什么。朱玑公主放话说,与其嫁个四肢健壮的武夫,不如嫁给头脑灵活的文士。下个月恐怕谈的不是我的婚事而是大哥你的啊。"见众人满脸惊讶,惊鸿戏谑道:"不过,我这次回来前,她问我当初究竟是谁出的主意让她康越国大军在箬叶岗上吃了大亏。我说是我身边的谋士莫太慈先生,她脸上十分惊喜。我又说还有安定大将军,她脸上一片惊愕。最后我说当然还有我这个最终决策发号施令的平川大将军,公主你究竟要嫁谁呢?我们三个都是天下少有的英雄豪杰,公主干脆立三个驸马好了。所以啊,我就被她赶出了皇宫,我们瑞应国的人做不成她康越国的驸马啦。"
众人大笑出声,寒靖也淡笑了出来。冉青看着那张笑脸,终于明白流觞雅集一别之后,再见寒靖时感到的不同。正是这张看似无邪的笑脸,不知什么时候成了一张精致的人皮面具,再也不复当日真诚的华彩了,反而方才眉间轻愁,双眼的哀恸,竟益发的鲜明真实起来。
第六章 往事再回首,恍如一梦中
栖园一聚,被清疏弄得不欢而散。
黎枕和冉青别过众人后,抄了小路下山。
午间阳光正明媚,黎枕一张严肃的脸上满布阴沉,冉青知道是为了清疏,也无意再去惹他。两人七拐八拐地回到栖园,一声不响地坐下来休息。黎枕心里不畅快,冉青不知道他们之间的纠葛,但寒靖那张苦楚的脸一直在眼前晃,实在说不上是什么滋味。林间鸟儿叫的正欢,不知是黄鹂还是百灵,冉青突然想起流觞雅集上寒靖画的那五只海东青,羽丰神骏,执掌塞外一片天,又想起曾经看过的军旅图,豁然惊觉每一张图中的人竟和惊鸿如此想像。突然心烦意躁起来,随手拾起地下石子往林中丢去。鸟儿受惊纷纷飞离,到是把黎枕逗笑了。
"几年不见,你怎么越发幼稚起来?"他一笑,刚才的阴沉都成幻觉。
冉青摇摇头道:"就允许你生闷气,不允许我打鸟发泄?"
黎枕盯着冉青,不发一言。冉青不喜欢黎枕这样,被他那双眼睛一盯,仿佛什么都能看穿。
"我生五皇子闷气,你又为什么发泄?"他见冉青不答,笑叹道:"你这个人哪,分明是喜欢殿下的笑容,故意拿豆腐当猴脑惹他开心。但胸怀真不如四皇子那般坦荡荡。他是想什么就做什么,朋友面前从不避忌。你却是遮遮掩掩,想问又不敢问,真是伪君子。"
冉青知道他意指什么,尴尬地道:"他就不怕这事传出去了,别人拿来说嘴?亏他还一幅心疼大皇子的嘴脸。"
黎枕一愣,哈哈大笑。"你知道什么,殿下真正想要的,你又知道了?你说,今日你换做四皇子,你如何做?四皇子对他又敬又爱,敬他自己决定,爱他挣扎苦楚。在殿下的事上可谓做的滴水不漏,天下再也没有第二个人能如此摸得透殿下的心思。"
冉青一时辩不出口,只能转话题问道:"他知道殿下的心思,殿下知道他的心思么?"
黎枕苦笑道:"他那幅心肝水晶玻璃做的,通通透透,四皇子又不遮掩,他哪能不知道。只可惜他知道归知道,全当做兄弟之情看待,对四皇子的表态掌握得颇有分寸,这些年来也苦了四皇子鞍前马后为他折腾。"
冉青怔了片刻,踢踢脚下的石子,缓缓道:"我不是想问不敢问,这是殿下私事,我不知好不好问。"
黎枕舒眉笑道:"你口风甚紧,做事懂得拿捏分寸,也不怕你到处传。大家心知肚明的事你问我就说,大家不知道的事你问了我也不会说。"
冉青站在亭边,手扣栏杆,脑海中闪过与寒靖相见的场景,流觞雅集,桃源亭。他是看不到寒靖的心,印象中的也只有他的眼,他的手。
执白子的手。
他的手很柔,如女子般白净,见不着指节,见不着月白。很轻,起子无风,落子无声。
他的手很美,如长于深谷中的一朵幽兰,映得身前的香炉愈发金黄,飘摇的梨花亦真亦幻,就连指下的白玉棋子,也分外的晶莹。
还有他的棋……
"我不晓得他的心思,只记得他的棋法,处惊不变,步步平稳,像似每一步都在他的预料之中。"
黎枕放松身子依在栏边缓缓道:"当年你父亲传他'谢氏三叠',只传了一半,这些年来他靠自己摸索也都全部贯通了。他曾说过棋盘好比时局。黑子是敌,白子是友,城府再深深不过谷,局里的千变万化,逃不过这四方格。敌军之思,阵前之步,都在那格子里,只要阵法得当,集天时地利人和与主帅大智大勇,此局必胜。只可惜,这掌握棋局的人,却困死在自己的局里了。殿下的事,你不问我也会说给你听,就让我一切从头说起吧。"
黎枕顿了顿,坦然一笑道:"你看我书房里的画,以为我倾心太和公主,其实并不全是。我今年三十有三,只问文史不问嫁娶,多半也是为了那个人。"
冉青诧道:"谁?"
"殿下母妃,清霜妃。"
冉青愕然,脸色有些发白。黎枕笑笑,唇边尽是苦涩的味道。"我奉命为受宠皇妃写史,都是让后世效仿女子美德,但为清霜妃写史,我却写了两本。一本明一本暗,暗的都是些正史容不得的事。有些你也知道我就不多说了。记得当时初见清霜妃,便写了一个'惊'字。她容才貌一身,心思巧惠,即便是深得皇上宠信,又常为国策谏言,仍是不娇不傲,是为后宫典范。百年之后,必是誉满天下,谤满天下之人。我用半年时间将所见所闻一一记录,成书后交于她审批。你猜她怎么说?她看都没看一眼,随手放在案上,问我的却是一句'心向何处'。我只道'见眼中所见,写心中所思。她道了声'浅了',我反复思索,仍不知她的意思,她才解释道'你看少游的词如何?虽是苏门学士,诗词以男女之情多见,风格委婉含蓄,清丽雅淡,却如小家碧玉,难显贵态。你再看长吉,他英年早逝,终生不得志,诗中汲取各家所长,咏物言志,叙述抒情,上承《楚辞》下启晚唐,终得'诗鬼'之号。前者眼短,后者视远,高下立判。作史不比作诗易,特别是在宫里,事事都如冰山一角,眼中所见不可全信,耳旁所闻不可全疑,要分得清里面的真真假假,人是物非,方是史家真理。这你要记得。'说来我心里也有些惭愧,初生牛犊不怕虎,我是什么也不分的就全写进去了。她看我神色紧张,又劝我说'你作正史我信得过,可正史是给后人看的,野史才是给后人评的。我无须后人的崇拜吹捧,我只要你的笔记下我每走一步的血汗,记下一个女子是怎么一步步登上至尊之位。你可愿意?'她只与我相识半年就对我推心置腹,想来也是知道我那点龌龊心思。"
黎枕自嘲一笑,顿了顿,目光悠远起来,仿佛穿过眼前的花木直看到远处连绵群山,又仿佛是落在最近的一片叶子上,远远近近,空空洞洞。"清霜妃知我诚意后,便将她如何入宫,参与夺权,礼贤下士网罗人心,一一相告。她说的是风轻云淡,我却似听着杜鹃啼血,字字不忍。两个月内,我一个字也写不出,再提笔时,能写的只有个'狠'字。话说'妇人心最毒',娘娘之狠尤胜三分。
"玉梅妃是她亲姐,当年染病身死,她在墓园拜祭玉梅妃时,皇上见她貌美,念顾旧情,一心想纳她为妃。她却次次躲避,皇上七次捉她不着,第八次才在门口堵上,赐封清霜。从此皇上夜夜君临,专宠数载赏赐无数。她入宫后也不即刻动手,只一味留意各院宠妃,朝中重臣,三年后才开始大计。先是收买宫女芳华,暗揭晋国夫人和太监私通,再废红溪妃,又借芳华之手溺死皇上与宫女所生的八岁皇子翼光。贬尚书,斩你父亲。送亲子,换宫女之女,计逼太和公主的母妃云樱带病离宫,与皇后连手火烧五皇子母妃华莲的行云宫,本想将五皇子清疏一起除掉,却被他逃过一劫现成大患。行云宫毁后不久,清霜妃便身染重疾病逝了。"
黎枕轻叹一口气,看冉青一脸怔忡,稍稍垂低头,继续道:"清霜妃病逝的时候,殿下才十三岁,正是六月。今日五皇子要在六月举行大婚,殿下也定然料到是报复。可他心里也太清楚了,什么事都忍着让着,把自己伤得鲜血淋漓不说,连带四皇子也不好过,这不是自己给自己设局么。如此聪明的人走到今天这个地步,清霜妃泉下有知会不会后悔?"他的声音有点轻,淡淡地述说着,像少年思慕时的感叹。
"殿下临世的第一天就被赐封为太子。如此深得皇上宠爱谁不妒忌?待他长到七八岁,后宫小人更是千方百计陷害他,虽有清霜妃护着也免不了隔山打牛。殿下固然聪明,但毕竟年幼,见得多了,也就处处小心。大概是那个时候,就养成了内敛的性子。后来清霜妃不在了,琚瑕皇后在朝上哭诉清霜妃如何逼她联手火烧行云宫,起初皇上怒斥她胡闹,罚她庭仗二十,不料秦太蜀也站在皇后那边。呵呵,可真是树倒猢狲散!最可恨的是那帮兔崽子,平日里对清霜妃恭恭敬敬,千依百顺,出来作证时都支支吾吾,言此意彼。唯有我,姬长庭姬丞相和莫谨飞为清霜妃力争,仍是斗不过秦太蜀这条老狐狸。皇上心生疑惑,叫殿下出来对证,可怜他那时还是个单纯的孩子,哪里晓得撒谎,只静静地站在殿上,什么话也没说。皇上终是忍不住挑拨,迁怒于殿下,当堂就扯下了他的太子冠,打入死牢……"
冉青心里一惊,手中一紧,"啪"的一声折断了一根柳枝。他愣了半刻,扬手将柳条甩在地上。黎枕轻笑道:"你惊什么,若殿下死了,那里还有这瑞应国!"
冉青不理他,追问道:"后来呢?五皇子说殿下现在被禁止出京城,这是怎么回事?你曾说五皇子救了他,可如今五皇子处处为难殿下,这做何解释?"
黎枕也不着急,缓缓叙述道:"殿下打入死牢,我们几个自是心灰意冷,姬长庭更有意辞官,谁也没想到五皇子在这时为殿下开释。他先是亮出不知从那里弄来的书信,说是清霜妃的遗嘱,内里大抵是说她深觉琚瑕皇后品行贤淑,却要受独居之苦,请皇上在她死后,移爱皇后,母仪天下非皇后而不能。而后又辩说清霜妃以大体为重,自是不可能做出这等伤天害理之事。皇上听了,动了旧情,有些悔意,却被秦太蜀以圣旨如山为由,改成暂囚绛英宫待死。五皇子看到清霜妃的书信,知道放火烧行云殿的还有皇后,反参了她一本,皇后终因为这件事被皇上唾弃,打入冷宫不复旧爱了。
"五皇子手上的书信,起初我以为是他找人捏造,后来听小颦说,那是清霜妃在临死的前几天亲笔写下的,一共两份。说是一份等机会,让五皇子无意中取得,一份她保留着,若五皇子无意保全殿下,再拿出来给皇上,一来东窗事发可以为殿下脱罪,二来可以借手除掉皇后。我那时才明白,原来清霜妃早就知道自己已经不多时了,才苦思计策,为殿下铺后路。一个女子,心思竟如此细密……"
他最后的一句,感慨胜于赞叹。冉青看着他,看着看着隐隐生出种错觉,他仿佛是活在梦里的人,或是有梦在他的心里。
黎枕不知道他在想什么,瞥了他一眼,继续说道:"清霜妃是建宁十三年病逝的,时值国内南涝北旱。北有小凉国主乘机扩大疆界,屡屡犯境。西有南昭国虎视耽耽。虽然有天海关的险峻,谪阑走廊的地势,可!州,覃州的百姓受不了这样的折腾。皇上也一时没了主意,只能将长相姣好的三公主澜乐嫁去小凉国和亲,这才稍稍好了些。这样一闹拖堂了四年,气候是转好了,全国却闹得精疲力尽。休整了三年后,莫谨飞带着四万将士去了天海关,以寡击众胜了南昭国十万大军,从此南昭国俯首称臣,年年进贡。皇上要嘉奖他,谨飞道是殿下授的计,那时又有姬丞相为殿下说情,皇上早有放人的意思,只苦于无缘由,便趁此机会,改死令为囚禁于京城内。从那以后他苦读各家兵法,四皇子驯化了一批海东青作为使鸟传递军情。这些年来他为四皇子的战事出谋划策,瑞应国边防能如此平安,也有他一份功劳。后来我们几个小聚,才知道这退敌之计是殿下和谨飞一起商讨的,利用这次机会让殿下有所作为的就是四皇子。你要是有朝一日去四皇子的将军府,定要去他的拢月小榭,看一看挂在墙上殿下画的那幅画和四皇子题的半阙词,就知道,四皇子千锤百炼的躯体里,是怎生的一颗慧心。
"殿下深居宫中,平时不多见人,宫中的人势利寡情,只道他是罪人之子,对他多有诽谤,能避就避着。皇子王爷修养好的见了他点个头算是招呼,修养差的免不了当面嘲弄几句算是为自己母妃吐口恶气。上面的人己经是这样,受了下人多少气就更不用说了。连绛英宫平日的费用支出,内务总管都刻意停停发发,殿下就靠买画换银子养活自己。去年黄河一带水灾,殿下听了后买出十幅心爱之作,换来七千两白银让公主拿去赈灾。内务总管知道了,就再也不肯发他那里的一份了。殿下这十多年来寂寞难熬,都是靠四皇子和太和公主撑过来。冉青你一贯聪明,定然发觉殿下每幅边塞军旅画中都有四皇子的影子。我们再爱琴棋书画,平时也就花一个多时辰,殿下却一日用上七八个时辰在这里,一身的绝技怎能不惊动天下。"
黎枕淡淡地吐了口气,继续道:"五皇子虽然救过殿下,但也只是为了日后报仇而已。他对殿下该做的都做了,不该做的也全做了。人前恭敬,人后刁难那是常有的事,更有些简直就是畜生所为。记得三年前冬天,他请殿下与他门下的食客去他府上赏雪,那时殿下身子不好本不想去,又经不起他三催四请,只好由我们陪着去了。谁知清疏竟在结了薄冰的水池上铺满碎雪,让殿下去摘另一边的红梅,殿下以为那是平地就过去了。在场的众人就这么看着他掉下去。有良心的还招人来救,没良心的竟袖手旁观,风言风语。殿下怕冷衣服穿得多,几近沈到了湖底,待我和谨飞救他上来已经不省人事。也就在那次,公主和清疏暗地里结了仇。"他越说越激动,竟然指接叫起清疏名讳,憎恨之情毫不遮掩,冉青在一旁听得心惊。又听黎枕冷哼了几声,愤然道:"那还是能叫人眼见到的事,背着我们,可想而知殿下遭的难,更不是人过的日子。"
冉青哑然,想起前两次见到寒靖,多少有些区别,本来不知道为什么,今日听黎枕一说,到有几分会意。
"这些年来他还嫌不够?虽是仇家之子,可毕竟是同父的长兄,又与清霜妃所作所为无关。如此恨到吃其肉烹其骨,真是禽兽所为!"
黎枕冷冷一笑,淡淡地道:"我们小聚的时候曾经谈过这件事。四皇子怀疑以殿下对清疏府邸的熟悉,还是能猜得出那片池塘的位置。若是说被迫,四皇子一直留意他,也没有见清疏单独和殿下说话。我们猜测,殿下那时已经是有死的心思了。四皇子在绛英宫的时候他还有些生机,不在的时候,随意找些事情打发时间,如此寂寞,真是生不如死,也难怪他求死了。"
清风丝丝穿过栖园,黎枕不再说话,两人都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远处夹道柔茵纷乱,漫山苍翠如华盖,仿佛一团团绿云罩顶,郁郁苍苍,十分壮观。
冉青却无心观赏这样的美景。"有些事不能说也不能听,你却全盘告诉我,这是为什么?"
黎枕无力地笑了笑。他这一笑,竟是万分凄苦,像是千百担的黄连熬成的一碗汤汁。"当年你父亲本与清霜妃有婚约,婚约在即时你祖父谢梦甄嫌弃清霜妃父亲辞官后手无大权,执意不肯迎娶。清霜妃恼羞成怒设计让亲姐嫁入皇宫。尚是太子的皇上果然宠爱,只可惜她命薄,过不了两年就死了。清霜妃后来进入皇宫,对谢尚书大肆报复,谢尚书暗地搜集清霜妃残害众妃的证据,你父亲为掌握清霜妃作息刻意接近殿下,甚至为了取信清霜妃,传授殿下'谢氏三叠'。终于被清霜妃发现先一步杀害了你祖父。你父亲痛不欲生,利用与殿下相识对殿下和当时的慈宁公主下毒。殿下吃得少救了回来,慈宁公主却香消玉殒。也就是因为这件事,殿下身体内腑再也不如以前,太冷太热有刺激的东西都不能吃,更不能喝酒,稍有不顺就会腹痛,更甚就呕血。你们一家也因为谋杀皇子公主被株连九族,只有你逃过这一劫。冉青,这事要说到底,也是当年你祖父反悔婚约在先,不顾清霜妃的名节,怨不得她这样报复。虽然你父亲本来就不是真心待殿下,但对殿下来说是一生难忘的背叛,又加上自己被人利用残害母妃,心里的苦楚恐怕不是你能想像的。殿下这些年来被五皇子折磨成这样,刚才你也亲眼看到了,他的为人你心里也有底。我让你见他,告诉你这些,也是希望那些老仇旧恨能放下就放下,对你对殿下都是一种解脱。"
黎枕撇了冉青一眼,见他若有所思,叹了口气继续道:"去年我们小聚,殿下曾提起你的名字,想知道你过的可好,我以为你来京城寻仇见到他了,原来不是这样。如今你与殿下相遇,估计殿下已经猜出你是谁了。"
冉青一惊,半晌才迟疑道:"他怎么可能猜得出……"话语一凝,顿时想起桃源亭中自己说推算寒靖三十步内拿下棋局,心中猛地一跳。"难道他仅凭我那一句无心的话就能知道我是谁?"
黎枕笑笑。"殿下心思慎密,你那马脚他肯定不会漏过。不过你大可放心,殿下即使知道你的身份也不会公开。你是冉青就永远是冉青,但是……"他语气一凝,刹然森冷起来:"如果你对殿下心存伤害,即便会牵连我自己,我也定要亲手擒你正法!"
冉青微愣,又宽心地苦笑道:"自古死者为大。清霜妃一死,再大的怨恨都该了结。即便我现在能够为全家报仇,照我现在这个样子,怎么忍心下手害他。黎枕啊黎枕,你这一局,实在是又狠又绝。恐怕终我一生都无法翻身了。"
黎枕笑笑,站起来拍拍他的肩膀道:"这样就好,这样就好。胸中怀恨,长命不长乐,心中有爱,宽心也怡情。恨是苦爱也是苦,终敌不过百年后三尺黄土。人生苦短何必自作孽,潇洒随心才是长生道理。你能这样想,我就放心一半了。"
冉青摇摇头,不以为然地道:"男子与男子,已经惊世骇俗,还是血脉兄弟,传了出去真不知怎么个惊天动地。你们也不劝劝?"
黎枕噗哧一声笑了出来,好半天才缓过气道:"你这分明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我不敢说我们所作所为都是为了殿下好,但拼了一份心力让殿下过的舒心到是真。殿下对四皇子的亲昵并不排斥,四皇子这些年来暗中为他撑开一片天地,也该修成正果了。人生不过几十年,他们幸福就好,哪里还管得了男子兄弟。"
冉青苦笑,长吐一口闷气。放眼望去,远山一片清明,艳阳高照,树影分明,连自己心里的阴影仿佛都被这好天气驱逐消散,变得明净了。
第七章 回眸烟波路
京城,六月,正是夏花灿烂的时节。
太子清疏大婚,皇帝诏赦天下,着实令平民百姓有了喜气。梨园勾栏日夜歌舞不休,人声鼎沸,胭脂花粉沈香弥散在空气中,随风传了远远,连城外的河水也泛着一层薄红,不如往日清澈了。
麒麟香炉中的梅花香芬芳氤氲,熏得寒靖微微有些头痛。他拿起金针,挑灭了香炉里的火星,无力地站起来。
"殿下仍是要去么?"
寒靖淡淡一笑,捧了把冷水洗脸,顺手扯下白巾覆在脸上。"去与不去,又有什么不一样呢,况且我答应了,绝不能反悔。只是,颦姨,我不知道该穿什么去……"
小颦坐在桌前,在一方白丝绢上绣着龙凤朝阳。一个下午默默无言看着他读书,点香,出神,灭香,洗脸,一双柳眉越来越沈。她拨弄着指甲,心里有些沉闷。"这个月殿下当穿白色,却又不能撞五殿下的喜,也不可穿红紫服饰。小颦以为册封大典上以朝服示人就好,过后的喜宴么,我记得殿下柜里有件青花素锦制的衣裳,许久不曾穿了,应该还是合身的。"
她从柜子里翻出衣袍,掏出熏衣的檀香木珠,为他换去一袭白袍,又让他坐下,梳发挽髻。望着镜里的人,当年那一双诛魂戮魄清冽幽绝的眸子,笑看天下无常风云,如今是一方深深深深的寒潭,见不着光,见不着影,不见底,也不见岸。不懂的人,尤自被吸引着,抛开一切杂念,追寻幽幽天冥,万佛超脱生死之法。直到入了道,找了门,才微微转醒,惊觉那万法不过是他含笑的一瞥。懂的人,任自己沉入那无风也无浪的眼波,听取宁静中孤绝与寂寞的呼唤,一脱身,便感慨,红尘似鸿爪,来去如宾!
小颦皱眉一叹,佳人已逝,镜里朱颜改,这张继承了七分清丽,又自生三分文雅的面容,也渐渐觉得有些不真切了。她顺着寒靖的肩膀一路抚下来,摸到臂膀两边衣袖的缝合,心里一紧,又不露声色地打趣道:"四皇子回来后,殿下的身子稍稍健壮起来。我以为这件衣服合身,却不知殿下竟比两年前还要瘦,连缝位也耷拉下来。依我看,再过几年,殿下是要穿回儿时的衣裳了。"
寒靖笑了笑,轻拍小颦的手背低声安慰道:"颦姨多心了,这衣裳前几年做的,算的尺寸本就是几年后的,我却没变,怎叫瘦了呢?"
小颦不答,只是笑着,心里却是一股酸涩,直直涌了上来。她面上平淡无波,只口里交付着:"殿下今日去,万事要小心,有四皇子陪着,就是见着五殿下,想必他在如此场合也不会不顾自己脸面。我知道你素来不喜欢穿朝服,便自做主张将朝服交给四皇子,等大典到了再换上。"
寒靖起身,整了下衣摆,笑道:"有劳颦姨担心,我晓得了。颦姨先帮我准备些祭品,待我晚上回来,再去母妃那儿赔罪罢。"
六月的骄阳炽热如火,地面蒸腾起一层热气。
屋角飞檐上红丝缎迎风飞舞,楼台窗棂上铺满了大红的喜绸烁烁其华。仆人丫鬟带着喜气穿梭如云,舞娘在台上舞的袖生春风,歌妓的清唱传遍三宫六院,臣子奴仆满脸笑意拱手互相称喜……
寒靖站在长泰宫后院里的一角,遥看梅英在众人中来来往往。她礼仪周详,气度开阔,与大臣间谈笑又懂得进退,若非女儿身,颇有未来一国之君的风范。而另一边清疏身穿喜服,被众人围着接受祝贺,拱手间言笑晏晏,目光却闪烁不定,真诚虚诈中游刃有余。
寒靖的双眼在两人之间巡视半刻,仿佛悟出了什么,浑身一震,再也无力上前贺喜了。惊鸿见他神色有些黯然,淡然一笑,随即抚上了他的背,轻柔地推着他带出院子,向惠贞宫走去。"你已近十年未踏入这里了,可还记得我们当日初识的扬风亭?"
寒靖微微吃了一惊,舒眉问道:"扬风亭不是前几年拆了么?"
惊鸿神秘地笑笑:"这都是托大哥的福!我也曾听说父皇准备拆扬风亭。有一日父皇亲自在我府上设宴,我用你酿的梨花酒诱他,他说此生甚少喝到如此清雅的酒,便问我哪里得来的。我说'这是出征在外巧遇一位高人,言辞投机因而获赠三坛佳酿,我上个月喝了一坛,父皇你今日喝了一坛,只剩下最后一坛在窖中,喝完最后一坛就再也找不到那么好的酒了'。父皇听后便向我讨要,我便厚着脸皮跟父皇换惠贞宫,父皇一开始不答应,后来我说'既然父皇不愿意我也不强迫,只是往后我还要出征,不知道会不会再碰上那位高人,即便碰上了那位高人,我也不知道如何量度这酒的价值,该拿什么跟他换来献给父皇'。父皇听后当即就把惠贞宫给我啦。扬风亭在惠贞宫的院子里,你说有我在,会不会拆?"
寒靖微笑不语,他心里实在高兴扬风亭还能留着。虽然人已经不再是当年那样年幼无知,但当年两人相见的种种都还历历在目,毕生难忘。
惠贞宫后院是侍卫房,旁边立着一个玲珑小巧的扬风亭。这亭子不是单独一个,而是两个亭子首尾相连,原形的基座看上去像一个葫芦的样子,惠贞宫的侍卫们叫它鸳鸯亭。惠贞宫离长泰宫尚有一段距离,隐隐听到吵杂的人声管乐,再仔细听,却又只听到风的喃喃细语,其它的声响都模糊不清了。
寒靖走近扬风亭,伸手细细抚摸深青色的梁柱,金碧琉璃瓦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仿佛笼罩了一层祥瑞之气。惊鸿见寒靖眉间愈发浓重的喜色,自己的心也涌出酝酿已久的柔情密意。幼年的记忆流转在他眼里,清晰若巍巍苍天的一朵云,虽然远去却不曾消散。他走近一处柱子的基座,蹲下身指着一块刻了字的地方道:"大哥你看,当年你我的山盟海誓还在。"
寒靖轻笑出声,也跟着蹲下。"什么山盟海誓,那分明是你顽皮,又害怕被人发现才在这里刻的'寒靖惊鸿到此一游'。"
惊鸿笑笑,轻抚字迹道:"当年我才十岁,平时都在自己宫里练习剑法,那天正好父皇来看望母妃,我才找了这个幽静的地方练习,却没想到练剑的声音把你吸引过来。此后我一直在想,你那时就很少出宫找其他兄弟玩,怎么就那么巧我们两个同一天在惠贞宫呢,真是天意啊。"
"那是小颦有个同乡在惠贞宫里做事。那宫女出身画馆,对装裱很有心得,我是去求教的,怎么知道会遇上你。"
"我还记得那天你穿了套胭脂红的冰绡衣,年纪小小到有几分少年老成,笑起来又好看的不得了。我以为是其它宫的皇姐姐,还琢磨着找什么理由把你弄到身边陪我呢。后来才知道原来不是什么皇姐姐,而是皇兄,真是大失所望。"
寒靖站起身,摇头笑道:"让你失望那可真是对不住了,我今生今世都变不成女子。"
惊鸿嘿嘿笑着靠过去。"我失望又不关男女,只是这辈子都无法实现我想见你凤冠霞帔,锦绣嫁衣的夙愿啦。"
寒靖不动声色地避开惊鸿那双洋溢热情的黑眸,坐上石凳,温柔地笑道:"我听说姬锦瑶样貌有几分似我,你大可见此思彼一番。"
惊鸿大笑着贴近寒靖坐下,拉过他的手放在自己掌心握着。"女人再美,离不开妩媚娇俏,端庄妖娆,不若大哥一身清正儒雅有看头。我可是愿为了大哥……"他忽然停下,双眼直直地望着寒靖。寒靖正听他说,唇边笑意温柔。惊鸿爱惨他温柔微笑的样子,只觉得那微笑如春日的飞花掉落一泓碧水上漾出的浅浅波纹,周围的一切都宁静下来,静得惊鸿只听到自己的心跳,一下一下,又一下。
"愿为了我什么?怎么不说下去了?"
惊鸿嘻嘻一笑,转开话题道:"大哥慧剑斩红尘,禅定叱风云,能柔能刚能敛能彰,真是名玉性情。若我是你,活在这等世情,我笑不出来。"
"我也笑不出来。"寒靖看了惊鸿一眼,垂下头去。两旁的长发滑落下来,贴着他的脸微微颤动。"我只是个平凡人,有血有肉,折腾久了也会累的。我只羡慕你有酒喝,能大醉一场从此百愁消。"
"喝酒?"不料他如此一句,惊鸿微愣,转念间笑道:"喝酒有什么好?我到是羡慕你清醒如常,不被世间变幻迷惑其中。谁能长年淫浸酒池而不伤身?大哥因祸得福一定长寿。若你真想喝酒,改日我从康越国给你捎一瓶流香甜酿来,说是酒却毫无酒味,酸酸甜甜你肯定喜欢,而且也不会伤了脾胃,让你喝个够。"
他说得极其轻松,寒靖听了心里一叹,问道:"怎么?"
惊鸿干笑两声,脸上已有歉意,语气也不似方才那般坚定了。"我明日起程回营。"
寒靖忽然抬头,又欲说还止,只是一句"这么快?"淡淡化去。
"谨飞前些日子来信说赵崇哲近来举止异常,曾私下放飞信鸟与他人联络,不知道是为了叛变还是另有所图。要我彻查他在朝中的关系,我请黎枕帮我暗中试探,发现清疏门下有一个食客叫做赵山涛的人,和赵崇哲是同宗兄弟,那信鸟恐怕就是传给他的。"
寒靖低头沉思一阵,缓缓道:"我记得你攻打白蒲坪时,粮草就是交由此人监守,结果探子倒戈,粮草有异,从周边调来的援粮半路被烧,恐怕都和这人脱不了干系。他一个人做不了那么多的事,这里面肯定是里外配合,趁你不备借机内乱,联手害你。直到今天才被发现,城府深沉让人心惊。若不是谨飞先一步发现,不知道要酿出怎样的铺天祸事来。惊鸿,你有何打算?"
惊鸿笑笑,淡然道:"以不变应万变,绝不能打草惊蛇。先截下他的书信,看看他究竟想要做什么,无论叛变也好,谋害我等也好,都逃不过我的军法处置。"
"曾听你夸赞赵崇哲为人机警聪明,计谋多端。暂且不管他要做些什么,他和赵山涛你都要多加小心。两人一个在你军中,一个在清疏门下,一个投武一个从文。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他们这些年来树大根深,在野在朝都有他们的人脉。若一心向善,为百姓着想,凭他们的机智到也是良将贤才,若是为虎作伥,要铲除只怕不易。我担心他们联手害你,扰乱军心无法御敌到还不算太糟糕。最怕内部争斗,将领之间互相猜忌,任意妄为,不肯同心协力,一旦如此就是老虎失牙,不是你这平川大将军能控制的了的局面。"
惊鸿轻拍寒靖肩背安抚道:"大哥别担心。我早几年已命二十死士分批潜入清疏府邸做食客,他那里的动静我了若指掌。我与谨飞情同手足,太慈是他亲侄,我们不会互相猜忌。安定将军顾念之是我亲舅,眉山亲姐蔺湄澜是他夫人,我与他也不可能被离间。底下的副将大多是我三人的亲信,何况我身边又有太慈眉山蔺湄澜和大哥你们做幕后军师,我有什么可惧怕的?大哥可知道,我最担心是什么?"
"什么?"
"梅英在朝中虽然常露智慧,却懂得分寸知难而退,况且她身边还有黎枕和户部姜尚书礼部沈尚书协助,除非父皇要制她,否则其他人难以撼动她的权势。我最担心反而是大哥,你生性淡薄,却是太心软。梅英学习政务,不能日日陪你左右,黎枕的官职又无法与清疏抗衡,我这一走,回无定期,你叫我怎放得下心?"
惊鸿说地凝重,寒靖想起三月清疏的荒唐事,鼻腔有些酸意,却只能强压下害怕,装作淡定的道:"清疏如今正式纳妃,再过几年就要亲政,多少也该收敛了。那只是一场恶梦而已,你大可不必为我操心。将军应以国泰民安为重,你担心我是私情,若因私误公,父皇定不饶你,我也为此成了罪人,孰轻孰重你要分清。"
惊鸿淡淡一笑道:"大哥一人在宫里,就不觉得看来看去都是那几个面孔,不如来我将军府,我那里守卫森严,梅英过来也容易些。"
"我惯了绛英宫,身边人多反而不自在。"
"要么就去松溪别院,那里人少,大哥叫上晴月青碧她们一起搬过去吧。把你一个人留在这藏污纳秽的地方,我实在不放心。"
寒靖笑笑,眼中流光溢彩,但只是一味微笑,不置可否。
惊鸿也不强迫,静静地看着他。"这些年我苦心征战,如今的天下,能与瑞应国抗衡的只有康越,匈奴。康越与我国曾立誓世代友好,匈奴尚未完成五国统一。现在的天下是三国鼎立,近几十年来都可以太平度过了。父皇承诺赐我属地,加封我为诸侯,以后我在朝中就是手握实权的人了,自有一片天下,谁也不敢看轻。我现在已经能靠自己的手保护大哥,再也不让大哥受一点的伤害。此次处理完回来,有些话我忍了多年,是时候和大哥挑明了,大哥心里要有准备。"
寒靖心里一惊,忙想将手缩回来,惊鸿却笑呵呵的紧紧握住。一股暖意从两手相握的地方汹涌而至,他双睫一颤,几乎落泪。心中却暗叹起来:"惊鸿,惊鸿,原来你这些年贪慕权势,竟是为了护我。你如此待我,可我……可我却不如你想的那般值得!"
朗朗号角冲彻云霄,一声接一声,波波袭来,震得乾坤宫的掌阳殿都在轻轻颤抖。
红氍毹上是金漆宝座,九龙盘绕,争执中间的那一颗五彩明珠,闪闪生辉,耀得大殿上一片光亮。两旁列着百官,垂手敛目,必恭必敬。氍毹尽头,是嵘徵帝第五子慕云清疏,他右侧是太子妃姬锦瑶。
男的是清眉秀目,临风玉树,女的是清幽如梦,慧智芝兰。九色的凤冠轻覆,三尺珍珠挽着的一头黑发,随她玉步轻移浅浅起伏,竟似浩瀚夜空轻托着亿万星辰般深邃奇异。白皙的脸颊微微泛红,映得垂在两侧的流苏越发的红艳。一身红嫁衣更是媲美胭脂朱砂,衣襟遇风微扬,流光暗暗如惊梦,艳色流转如眼波,丝丝妩媚。她低眉敛目,一路走来,恭敬却不谦卑,只盯着氍毹另一头的盘龙宝座,脸上似笑非笑,仿佛四周一切都入不了她的眼。
那一抹艳红刺痛了寒靖,痛的有些入心入髓,他闭了闭眼睛,心里却是波涛难平。"珞溪湖一别,已有五年,瑶儿长高了,也瘦了。往日那个扯着我的袖子要陪着玩的少女,如今嫁为人妇,我该道喜么?往后清疏君临天下,她就是母仪天下的皇后,母妃你盼望的是这样的场面么?如此喜事我却笑不出来。瑶儿,你可知你这一嫁,已是反常伦沾罪孽了。你可知我见你如此心有多痛,可我再也没有资格去说你了啊……"
姬锦瑶一路走来,馥郁香气染过了殿外的金阳桥,红绣鞋踏过了半里广场,拾级而上后,入了掌阳殿。她面额不动,双目如电瞥着了寒靖,见他看向自己的清澈双眸略有湿光,嘴角微微上弯,浅浅一笑,又浅浅一笑。寒靖一惊,一颗心顿时冷下来,再也不看她了。
三呼万岁后,内务总管宣读圣旨,平时觉得没什么,现下那声音尖锐刺耳,痛得寒靖皱起了眉头。惊鸿站在他对面,一直看着他。寒靖似是有觉,微一侧首,惊鸿关怀的目光尽落在眼里,他一愣,心里反而舒坦了许多,不似方才那般心灰意冷。他回望着惊鸿,心里很是感激,耳边的声响竟也渐渐的柔和顺耳了。
喜宴上,歌舞浪荡,大臣争相道喜,清疏笑着一一回敬,姬锦瑶也在身边随侍。她已取下凤冠,换过一身锦衣,手持酒壶,低眉笑着为上宾一一添酒。她双眼一掠寻着寒靖,微一侧身放下酒壶,提起案上另一只玉壶,直直朝他走来。寒靖没有回避,将手上的杯子前倾递了过去。
锦瑶看着他伸手,忽然吃吃一笑,低声道:"你饮酒,敢情不怕胃痛了。"
"你的喜酒,就算是死也要喝的。"摇了摇清亮的酒水,皱眉仰头一饮而尽,没有想像中的热辣烧灼,反而清香宜人,寒靖有些疑惑。
锦瑶笑着解释道:"再好的酒也比不上这花间甘露水。"双眉一扬,又轻声道:"可还记得你为我捕蝶的园子?"说罢,浅笑着走开了。
"该来的还是要来的!五年思念,如今见了却又心生胆怯,移步不前。原来,我也不过是个胆小的人,畏首畏尾,见不得事实啊。"寒靖自嘲的一笑,上前几步,在惊鸿耳边说了几句。
惊鸿双眉一沈,道:"我陪你去。"又觉不妥,追了一句。"有事唤我。"
寒靖摇头笑道:"我们只是叙旧,不碍事的。你好好喝你的酒,一旦回到营里,多般约束,纵使有的喝也不如这般豪爽。"
"喝不喝酒我倒无妨,你要小心。她如今是清疏的王妃,万一叫人瞧见,就是万口难辩了。我在园外喝酒,有事定要唤我。"
寒靖应道:"我晓得。"
叠荟园和谐而幽静。它不像御花园有过多的修饰,矫柔造作,旖旎迤俪。它的一草一木都自由的生长,展肢舒体,没有刻意的摆弄,却是林木荟荟,烟云掩映,一派自然未雕琢。
寒靖那年八岁,和锦瑶同游叠荟园。正巧有两只蝴蝶缠绵飞舞,锦瑶见了喊着要,他教她不可随意杀生,见他不肯索性闹哭起来。寒靖没办法,他宠她呀。只好卷起袖子,追着蝶儿满园子跑,锦瑶在一旁甜甜地笑了。
事后寒靖放走了蝶儿,劝她道:"瑶儿一身灵秀,不该杀生,染了杀气可是嫁不出去了。"
锦瑶也不生气,只笑着哝道:"你当我真的要它呀,那些朝生暮死的东西我才不稀罕呢!我嫁不出去也不要紧,只要你像那蝶儿,与我双飞双宿就成。"
事隔十七年,园里的草木不曾改变,可人已经不是那时的无忧无虑了。
寒靖想着事,没发现前面的人,直到要撞上了才急急稳住脚步,他还没抬头那人的冷嘲热讽便当头冲下。"呦!我道是谁,原来是大皇子。以前走路都是昂首大步的,怎么这会儿垂头丧气的呢?"
寒靖定神一看,来人身形魁梧,锦袍披戴,一把纸扇摇的装模作样,满脸盈盈微笑,眼里是一片冰洋,竟是右仆射的大公子倪荣。寒靖不欲与他冲突,笑答道:"我想事情,未见着倪公子,还请见谅。"
"不敢不敢,殿下在我之上,看不见我,理所应当。"
寒靖笑笑,绕过他就走,倪荣也不阻拦,只淡淡说了一句:"今日殿下不是该在清霜妃坟前哭丧的么?没想到殿下还有这份闲情来喜宴,真是精神可嘉!"
寒靖心里一紧,脸上血色尽退,他一声不吭,加快脚步离开。
此时园内另一头又晃出一人,却是九公主的驸马冷玉生。冷玉生笑笑反驳倪荣道:"倪公子此言差矣!当年清霜妃何等骄狂,一手执掌朝中内外,轻皇上,蔑群臣,杀忠良,贬老将,那真是飞扬跋扈,叱吒风云的人物。殿下不去拜祭她,是以正己心,此等刚正……"
"住口!"冷玉生还没说完,便被一声清叱硬生生打断。他像是没有料想到寒靖会反驳,呆了呆扬眉看去,寒靖这时已回过身,面色苍白,冷冷地盯着他。
"记在史上的事,天下人自有评定。是非对错,何需阁下搬弄?"
"自古红颜多祸水,以色事君能得几时好。只要是得皇上宠幸,便极尽心计,惹的后宫鸡飞狗跳不说,还弄的朝中乌烟瘴气。如此妇人,真真该杀!"
"红颜祸水?大人是戏看的太多了。我一向不相信妲己亡殷,西施灭吴,杨妃乱唐之说。几千年的男尊女卑,若非父皇首肯,后宫女子哪儿来的权利?国家兴亡,匹夫有责,何关妇人。大人这般论调,到是把身为男人,做为臣子的责任推得一干二净。"
"许久不见,殿下到是越发伶牙利齿了。当年清霜妃一连诛杀三位前朝元老,就是为了封他们的口,稳自己的宝座,三位一死,众大臣谁不心惊胆跳,惟恐她一手遮天,祸国殃民!"
寒靖淡淡一笑,幽幽说道:"大人可还记得,是谁审的案,谁下的旨?父皇的诏书上不是清楚的写着么?洛大人连同另两位内勾外结,仗势欺压百姓,幽州百姓写下万人表一路跪来京城皇宫门前请父皇裁定。母妃不过是秉实而报,何来封口之说?"
冷玉生脸色一沈,语气也显出弱势了:"你……你歪曲事实,信口雌黄。"
"事实在江山社稷里,在人心青史中。以大人之才,本可扶国立世,却轻信他人妄言,不相信自己所见,实在可惜了大好抱负。"
冷玉生神色一冷,欲再发作,突然!啷啷的一阵声响,三人随声望去,只见一持金锡杖的老和尚笑咪咪的站在冷玉生身后。他什么时候进来的,又是怎么走到冷玉生身后而不被发现,三人心里有些讶异。他捋了捋花白的胡子,一双眼睛在他们三人身上巡了一轮,最后落在了寒靖身上,呵呵笑道:"冷玉生,纵使你口才再好,也辩不过事实的一锤定音,退下吧。"
冷玉生心有不甘,也无可奈何,站了会儿,狠狠瞪了寒靖一眼,冷哼一声拂袖而去。倪荣见状,双眉微扬笑着拱手向寒靖道:"冷玉生为人高傲,殿下今日使他挫败,他日好自为之。"随后向那和尚一伏。"国师请了!"便也匆匆离去。
见两人已走,寒靖绷紧的心才渐渐缓和下来,身子有些脱力,藏在袖里的双手竟微微冰凉了。他定了定神,稳住身形含笑看着老和尚。老和尚却嘻嘻一笑,躬身一礼后,径自寻着廊凳坐下来。
"老衲从不喜欢与站着的人说话,来,坐。"
寒靖一愣,走到另一边坐下来,半边身子靠在柱子上。这一靠,疲倦如波涛汹涌而来,他闭了闭眼睛问道:"请问国师,有何赐教?"
国师风净摆手答道:"不是我赐教,而是老衲有求于殿下开释!"
寒靖疑道:"哦?我对禅宗并不熟念,国师恐怕找错人了。"
风净笑笑,不置可否。"昔日百丈怀海禅师修行时在一山中巧遇狐精。那狐精本来是一寺的方丈,因一字的差错误犯了因果,死后堕入野狐禅,亲不得人道。得知百丈禅师渡人无数,便前来求解。狐精说了这么一个故事。他还是方丈时,曾有人求问他,德高望重之人,死后是否会落入因果轮回?他的一句'不落因果'终成口业,贻害百年。百丈禅师听闻,只笑不答。老衲不懂其中玄妙,听闻殿下心性淡薄,颇有禅家慧根,特来恳请殿下指点。"
寒靖听着,却又不似在听。他双眼目光落在远处的萋萋芳草,手支下颚,微微敛目,仿佛是非成败,红尘世外都与他无关。千层巨浪翻滚咆哮而来,近了他的身,也静静湮灭,无声也无息了。
风净看着他,眼里慢慢有了笑意。"殿下可悟得出来?"
寒靖苦苦一笑,似一朵初放的荻花落在了水里,寂寞地漂浮着。
"不昧因果!"
"好!"风净一声大喝,又见寒靖的眸子满是迷离,不禁诧异。"百丈禅师悟得做得,殿下悟得出来,为何做不到?"
"心游世外,身羁红尘,命不由己。百丈禅师点化得了狐精,却未必渡得了我。"
"世人心里皆有所执念,有何分别?"
"要人渡不是渡,自渡才是渡。"
风净一怔,点头微笑。随即站起身整了整海青,向寒靖躬身道:"殿下若真心想悟道,不妨在重阳前后去伽蓝宝刹,有老衲的师兄开坛说法,心中苦闷或可得解。老衲不多打扰,告辞了。"
目送风净禅师离去,寒靖仰头靠在柱上,长长舒了口气。"生死无常,世事难测。母妃,你可知儿活的好苦啊。"心涛澎湃荡漾,遮掩了身后的脚步声。
"殿下。"
幽幽地一唤,寒靖心里一慌,起身慢慢回头。只见锦瑶婷婷嫋嫋站在廊外。她换过一身红衣,那一张酷似寒靖的脸,略点朱唇,淡扫娥眉,星眸隐笑。比寒靖多了几分抚媚,少了几分儒雅,却是一身清逸相差无几,真真是人清如雪,气淡如菊的女子,身后的一切浓绿薄红在她跟前也都一并失色了。
"瑶儿……"
锦瑶笑着向寒靖轻轻一伏,礼道:"锦瑶参见太子殿下,愿殿下千岁千千岁。"
不料她如此,寒靖那颗心终是沉重下去。"瑶儿可知道,我已经不是太子了?"
"不管殿下此生是太子是贫民,在锦瑶的心里,殿下一生一世都是太子,都是君王。"
寒靖想走上去,牵她的手,问她不见的十五年里做了些什么,是否受委屈,可话到嘴边,又不知道该如何问起了。不禁笑的有些惨淡。"这些年不见,你过的可好?"
"姬大人待我不薄,累不着我,也闲不着。殿下呢?"
寒靖双眉一皱,声音嘶哑道:"别再叫我殿下,你我本不该这样疏远。你若恨我当初无能,尽管打我骂我,别再叫我殿下了,我受不了。"
锦瑶突然掩口一笑,身姿抖动,竟像十七八岁小女儿般露出捉弄人得逞的表情。"寒靖听我叫殿下就受不了,我又受得了你唤我做瑶儿了?锦瑶如今已嫁为人妇,不再是当日的瑶儿了。难道寒靖还顾念旧情,不肯看清眼前事实么?"
"衣不如新,人不如故。这十五年来,看着小桃源里的一草一木,我都会想起你。"
锦瑶垂下眼帘,深深地道:"我又何尝不是日日思念你呢。若非你无心皇权,我岂会落到如此下场?珞溪湖一见,你比以前瘦弱了。我每月托姬大人打听你的情况,今日再见,身体虽然健壮了些许,却依然让我看着心疼呢。"
寒靖笑笑,摇了摇头。"我一直很好,小颦也很好,我们都很挂念你。"他顿了顿,似有犹豫,但终是问了出来:"你为何嫁给清疏?"
锦瑶清澈的双眼闪过一丝冷色,语气也轻蔑起来。"我嫁清疏,是同床不同梦,同枕不同心。他现在是最高的枝,最茂的树,要变凤凰就要踩着他,才可上达青云,下览群山。"
寒靖心头一紧急道:"万万不可!如今江山稳定,若有动摇必定殃及无辜百姓,受苦的是天下苍生啊。你又怎忍心……"
"忍心?"锦瑶冷冷一笑,声音不觉提高了些许。"谁忍心自己心爱之人日日清减,夜夜无眠,受人讥嘲,被人排挤?纵使你为国境边防操劳,计谋百出,累坏了身子,愁白了头发,只要你还囚在这绛英宫里无名无份,百年之后谁也不知道哪一杯黄土底下是你的身骨,哪一方安康是你的功绩。千般心血付水东流,可有人像我这般为你心疼?你我本是同宗而出,如今我为一了毕生夙愿踏上这浮糜名利场,就没有想过有朝一日全身而退。更何况我反常伦逆天道而行,只求个惊天霹雳震撼百世江山,一了母妃遗愿,死后是阿鼻或者十八层那都是身后的事。寒靖,你以为我入虎穴,是为谁?你以为我还能像从前那样叫你一声靖哥哥?"
寒靖看着锦瑶,内心巨浪滔天几乎要淹他没顶,所有的劝说到了唇边又都吞回去,终于喃喃地唤了声"灵瑶……",落下一串泪珠来。
锦瑶凝视着寒靖,眼神渐渐温柔起来。"锦瑶身份已变,对你的心却依旧,寒靖可明白。风净渡不了你,你也渡不了我,又何必再劝呢?今后我做我的太子妃,你做你的皇子,但看我十年蛰伏,今朝如何翻云覆雨罢。惊鸿不愧是天纵奇才,如今权势滔天,更为皇中皇。而且对你十年痴心不改,我欲将你托付给他,也不枉我俩这一世的缘分。"
寒靖无言地看着锦瑶。红衣飘飘如落英,眉目如画,明明站在伸手可及之处,却已天涯海角,终是形同陌路人。
悉悉索索的脚步声由远至近轻轻传来,寒靖蓦然回神。一名青衣小丫鬟走地匆匆忙忙,寒靖站在靠椅的一侧,与另一侧廊柱有数尺之遥,那丫鬟偏是走窄路,寒靖躲避不及,左手撞上了她的右臂,震的她腕上的一双银镯清脆做响。
锦瑶眼里闪过一丝暗色,轻笑着问道:"玉春,怎么走的那么急呢?"
小丫鬟看也不看寒靖,只对锦瑶欠身礼道:"秉太子妃娘娘,太子殿下请娘娘去御花园看戏。"她们一路离去,一路说笑,声音传入了寒靖的耳里。
"娘娘怎会和大皇子一起呢,也不怕污了名声。"
"哦?我初入宫,不晓得这些事,他怎么了?"
"娘娘有所不知,那个人呀……"
曾经风华光照,万人哭丧,泪流成河的清霜陵,如今是野草春长,蚊虫横飞,饿殍遍野。
寒靖惊鸿跪在墓前,低额叩首。一名锦衣男子负手而立,才年过半百,发中就已经略见斑白,双眼暗淡无光,分明是出入过沧海与桑田了。男子不是别人,正是瑞应国嵘徵帝,寒靖和惊鸿的父皇。
"都起来罢。"他悠悠转身,瞥了眼寒靖。见他垂手低眉,不由得一声叹息。"朕从未怪过爱妃所为,不是朕不相信那些流言蜚语。就算今日爱妃坐拥天下,朕也愿意退居侧位。美人难得,知心的美人更是可遇不可求。朕只是不甘心,十多年夫妻情谊,都是朕一相情愿,千金散尽,百感交付,朕得到的只是一具美人躯啊。你是爱妃的心头肉,朕囚你在京城,是不愿让爱妃魂魄随你离开朕,靖儿又是否明白朕的一片苦心?"
"那又为何在母妃忌月为清疏举行大婚呢?"寒靖心里有怨,面上却默无表情,只淡淡道:"父皇之意儿臣明白。母妃已逝,纵有千万情谊也请父皇切莫太伤感,保重圣体为要。"
嵘徵帝看着寒靖,那张与清霜妃七分像似的脸在夕阳中渐渐朦胧起来,柔和的轮廓染上一层红晕,越发动人。嵘徵帝几乎控制不住自己就要上前伸手抚摸。
"靖儿越大越像爱妃!这些年来朕对你不闻不问就是怕见到你这张脸。朕知道你一直独居绛英宫,寂寞难捱,受尽那些兄弟贱仆的恶气,这都是朕一手造就,你却毫无半点怨言。你是朕的亲生骨肉,朕何尝愿意这样对你。只是看到你就让朕想起爱妃,真是想见又不敢见,不见又想念啊。朕自认是个好皇帝好父亲,这几年来对每个孩子都尽心,只有你最该怨朕的,可是你在惊鸿背后出谋划策,朕要赏赐你,你却什么都不要,什么都不求,你让朕心中有愧更加不敢见你,就怕一见到你,就像见到爱妃怨恨朕啊。朕的身体已经不如从前了,年初大病初愈后也想清楚了。既然朕一直挂念爱妃,总不能归天之后还要面对爱妃怒气,怨朕刻薄对你。明日朕大赦天下,靖儿从此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吧。"
寒靖心中一跳,刚要说什么,嵘徵帝摆摆手,深深地看了他一会儿,轻叹一口气,径自走远了。
两人从清霜陵直接到梅英的潺雨宫,用过晚膳才回到绛英宫。洗漱后寒靖已露疲态,便早早睡下。两人在床上说了一会儿话,寒靖突然安静下来,惊鸿以为他已经睡着,正要弹指熄灯,却听寒靖一声长叹。
"怎么了?"
寒靖眼睫微颤,睁开双眼,直直地看向惊鸿道:"我能恢复自由,想必也是你在父皇跟前替我说情。我欠你越来越多,越来越还不清了。"
惊鸿嘿嘿笑着凑近寒靖,也不谦虚,一脸骄傲地道。"这到好!大恩不言谢,我也不是借机敲诈的小人,大哥就以身相许吧。"
寒靖一惊,拉下脸来佯装训斥:"你现在是越发不把我当兄长看待了,我和你说正经事,你却来笑话我。"
惊鸿笑容一敛,撑起身子道:"大哥恼了?我跟你陪不是。但我和你是谁跟谁,为你做些小事还要图酬谢,你也太看低我了。我在战场上拼杀,你不也是在宫里苦心钻研兵法,为我焚香斋戒祈福平安,可曾听我说要还你了?虽然有话道亲兄弟明算账,但我们之间肝胆相照心如冰雪清,哪里是那等肤浅兄弟?大哥这般论调,到是平白伤了你我的感情,以后就不要再提了。"
寒靖目光闪烁,淡淡地道:"我能有今天,多是你和梅英在撑着我,我这一生就当全给你们了罢。你说不提,往后我就不提了。你明日还要启程回营,早些睡吧。"
惊鸿看寒靖闭上双眼,轻笑道:"真说要酬谢我,我岂止要大哥一生那么简单?"
寒靖双睫细细地颤了颤,终究没有再睁开来。
晨起时,惊鸿已征马而去。寒靖在小桌上拾起他留下的短笺,展开一看,苍劲的字迹龙飞凤舞。
"天涯地角有穷时,只有相思无尽处。此去自当小心。勿念,珍重!"
寒靖轻笑着,将信收在金漆宝盒内。
十里荒原,惊鸿和莫太慈策马飞奔。疾风吹开衣襟吹散长发,惊鸿也浑然未觉。直到奔到一处高地才勒住了缰绳。眼前山水靡丽,白云映日,风含花香,惊鸿不禁心情大好,高喝道:"好山好水啊!"
莫太慈也停下来,与他并排而立问道:"将军为何不让殿下送行呢?"
"我是一匹野马,驰骋沙场放荡不羁,大哥却是我的缰绳,就怕他轻轻一拉,我便再也不想前行了。"他扬眉叱道:"驾!"
萧萧马鸣,一路烟尘。风声灌耳,只听那高昂的歌声远远飘来。
"满眼韶华,东风惯是吹红去。几番烟雾,只有花难护……"
第八章 斯人斯疾
七月远去,八月近来。
小平湖里的荷花今年开得别样红。远远望去,风舞水动,莲叶层层如波涛,千倾袭来,近了身,又都化做一缕馨香,淡淡飘散。湖上的采莲人时而轻笑,时而放歌,尽显江南水乡风情。
「露水荷叶珠儿现,是奴家痴心肠把线来穿……」
远处悠扬软耳的歌声冉青丝毫听不进。双眼彷佛生了根,呆呆地看着寒靖将手上的香放进金炉,燃起几点微微火星。只一阵光景,房间里便闻到一丝浅薄的香气。
寒靖收起金针,笑问道:「为何送我香?我这里的香不下数十盒,你这一盒,我实在不晓得该放在哪里了。」
冉青猛然回神,发觉自己失态,尴尬地笑笑。「殿下用的多是极品贡香,芙蓉梅花牡丹芍药样样都有。可我这盒是南唐后主的帐中香。传闻后主被俘,整日郁郁寡欢,旧臣便做了这帐中香。芳香辟秽,调气开郁,很得后主喜欢。书上有说,沉水香专于化气,宜用于诸气郁结不伸。殿下虽不像后主那样整日感伤颓靡,我也见过皱眉苦思的时候。我不懂医理,但也略微知道思伤脾,忧伤肺的道理。殿下就算不为其他,也要好好保重自己的身子,以免……」见寒靖眼里的笑意,冉青猛的止住,心想:「殿下这样看我,是不是在怪我说的太罗嗦?」又往深处一想:「他温文谦和,我又是在关心他,肯定不会心生责怪的。」这样一想,也就放了心,继续唠叨下去。「以免小病不补大病吃苦。调和阴阳,未病先防,才是养生之道。」
等他说完,寒靖才呵呵笑道:「冉青到是关心我。有理有据,以情动人。如此口才不做说客,实在浪费了。」
「冉青若触犯殿下,还请殿下降罪。」
「真心待我,何罪之有?」
「殿下心肠好,恶中寻善。可江湖上有些人面慈心狠,无从提防,人蛇掺杂,分不清的。」
寒靖扬眉反问:「冉青是这种人么?」
冉青哈哈大笑,拱手答道:「请殿下明鉴!」
寒靖不答,笑着转了个话题。「冉青闯荡江湖有几年了?」
「我么……」他口上说着,心里又在盘算:「虽然殿下已经知道我的身份,只要我是真心相待,殿下也不会就此断交。」如此一想,眼前蓦然开朗,语气也不似刚才那般犹豫:「已将近十五年了。」
「十五年走过多少河山?」
「北至匈奴,西到南昭国,南到康越都城,三川九山都留下过足迹。」
「居无定所,不觉得苦么?」
「哪里!一开始生活在朱门豪宅,突然出来,确实辛苦万分。后来事见得多了,人见得多了,也就慢慢习惯成自然。我现在是乐在其中!」
「朱门豪宅中多是娇惯子弟,能出门磨练,的确让人羡慕。」
「这没有什么好羡慕的。要维持生计,什么活都要做。小到替人抄书写信,私塾里授课教书,大到去码头搬运,给大户人家做短工。一个月三十天,一年三百六十五日,手头紧的偷懒一天都不行,幸运的能省下半个月的零钱。朱门豪宅子弟是『书到用时方恨少』,我却要说『米到吃时恨不饱』。殿下能在这宫里,虽然寂寞了些,至少不会挨饿受冻。」
寒靖双目有淡淡的愧色。「这些生计大事我从未放在心上,银两都是交由小颦打理。听你这样说,我到从未尽绛英宫主人的责任。真是惭愧。」
冉青笑笑。「阿堵物最是俗气,不过但凡是人,缺了它可不行。殿下一身清雅,脱俗如仙,要是整天为了阿堵物烦恼,那就是不折不扣的谪仙人了。还是不要放在心上为妙。」他见寒靖只是微笑,并不答话,又开口询问:「殿下现在还往春秋画馆卖画么?」
寒靖讶异地看了他一眼,又恍然笑道:「上次换来的银两,能维持一段时间。这几个月桑柔和桃叶采了莲子莲藕和菱角拿去卖,听说换了不少银两,维持到年底应该不成问题。」
寒靖笑着看向窗外。从窗外可以看到长廊,视线穿过长廊,越过榴林,就能窥到小平湖的一角。
粼粼水波,轻舟穿梭。几个宫女扮做渔人,边说笑边将摘下的莲子抛入篮子。
寒靖笑看窗外的风景,却不知道自己成了冉青眼中的风景。此时夕阳温婉,花影袅袅,寒靖容颜如玉,手支着下巴,唇边笑意盈盈,意态朦胧间,恍然入梦入诗。冉青看得心潮荡漾,几欲探手辨真伪了。他自嘲地笑笑,干咳几声。
「我记得江南有道名菜。把雨前摘下来的龙井嫩芽,莲子脆藕加上西湖鱼一同炒着吃,盛在荷叶上,清香扑鼻,那滋味可妙着。或是用针将荷叶刺出几个小洞,让龙井茶慢慢漏过去,出来的茶水既有龙井的甘甜,也有荷叶的幽雅,味道不比皇宫贡品差。殿下若想尝尝,今晚我就亲手做一次。」
寒靖看看他,又低头晃了晃手里的杯子,叹道:「冉青可能不知道,我从来不喝茶。」
「为什么?酒伤身倒是真的,可茶助琴之高雅,益诗之情趣,殿下为何也如此抗拒?」
寒靖向窗外望去,满眼翠色,浓浓郁郁。淡然一笑道:「满园春色,尽在枝顶,春影始嫩,我是舍不得摧折。」
这番话要是别人来说,多少有些矫情的味道,可寒靖说来,彷佛天经地义,本该如此。
冉青一愣,笑的有些尴尬。「也对。」
寒靖见他笑容僵直,心里有些歉意,转了个话题道:「冉青阅历丰厚,不如讲讲民间趣事。那次栖园一聚被清疏打断,今天可不会有人再打扰了。」
「好!民间趣事可多了,一时半刻也讲不完。就说今年七夕的灯会,那外乡的和京城的可不能攀比。就只更鼓巷里挂着的灯谜,五彩缤纷耀眼夺目,没有一千也有八百,满满占了六条长街,从春秋画馆顶楼望下去,真是星星点点煞是壮观。路过的行人有了谜底,可将灯取下来,拿到巷头写上,若是写对了,糖果茶酒任君选。不过要在走前补上一条谜,一时间,粗鄙的文雅的都在天上飘着,好不风采。有几条很是奇趣,我记下了,殿下也来猜猜?」
「洗耳恭听。」
「先猜一字谜,殿下听好了。断一半,接一半,接起来,还是断。」
寒靖笑答:「折。」
「春色三分,两分尘土,一分流水。」
「洼。」
「不到黄昏梦未成。」
他微一皱眉,思索起来。夕阳残照,晚风阵阵,寒靖望向窗外,一片昏黄落在他半边身上,泛起了一圈光晕。他就坐在风里,口中轻轻喃着。冉青侧看着他,看着看着竟有种冲动,想伸手拨开缠绕在他颈子上的发丝,抚平他皱着的眉。他总觉得那发丝会勒得他很痛,清秀的眉凝了太多的沉重。他这样想,寒靖却看到远处的榴树,眼睛一亮,答道:「是『林』字。」
冉青一时没回过神,疑问道:「什么?」
见他第二次失神,寒靖不禁担心。「冉青今日有些神不守舍,是不是身体不适?」
冉青一面暗暗提醒自己不能再分心,一面笑着回道:「殿下多心了,我是看谜语难不到殿下,正在发愁呢。下一个殿下可要小心了。稼轩自叙。」
「辛与辛说,是个『辩』字。」
晴月本想端莲子羹给他们,未走到门外就听见寒靖的笑声隐隐传来,心中大喜:「四皇子走后,好久不曾听到殿下大笑了。冉公子看上去老实死板,没想到还是个风趣的人,能逗得殿下如此开心。真给古人说准了,人不可貌相!」她敲开了门,见寒靖双颊潮红,含笑看着她。不由俏皮地打趣道:「哎呀,这是怎么了,又不是金枝玉叶,殿下怎么抹胭脂了?瞧瞧还真是把咱们红颜给比下去了呢。」她放下两碗莲子羹,轻巧的步到寒靖身旁,伏下身仔细端详起来。
寒靖微微侧身避开,瞥了她一眼,佯斥道:「小丫头年纪不大,心眼到挺多。」
晴月掩口一笑。「借殿下吉言了,他日晴月有福,定不会忘了殿下的。」
寒靖无奈,摇头叹道:「你啊,怎么和梅英一个脾性。」
冉青却大笑不止:「好一个机灵的丫头,殿下可拣到宝了。」
「公子抬举了。只是这宝,再是玲珑透彻,到了清水芙蓉面前,也黯然无光百无一用。」端起碗递给寒靖道:「这莲子羹是颦姐姐亲手做的,清热降暑。殿下趁热喝了吧。」她走到门槛处,欲去又停,思索片刻回身朝冉青一伏。「今日多谢公子了。绛英宫从不留外人过宿,殿下又难得如此高兴,晴月便替殿下做一回主。请公子今晚在绛英宫住一夜,多陪殿下一会儿,也好让姐妹们做几道佳肴以表谢意,如何?」
冉青心里兴喜过望,却又不知寒靖的意思,只好紧张地偷偷看向寒靖。寒靖面有犹豫,半刻后终是点了头应许下来。冉青不禁喜上眉梢。「那我就厚着脸皮做一晚宫里人啦。」
晚膳做的颇为丰盛,每一样份量却不多。有明虾梅子酿豆腐,荷叶玉凤爪,松子腰果百合,山药素烧鹅,木耳香蕈拌冬瓜。冉青碗里装的是米饭,寒靖盛的是菱角红薯粥。冉青记得惊鸿曾夸过凤爪好吃,但今日吃起来觉得柔韧爽口,味道颇佳,却也没有什么拔尖的地方能让自己念念不忘。又记起那时寒靖的反常,到觉得那张温润透红的脸庞更能令自己牢记。
晚膳后,两人又说了会话,晴月便来请寒靖到内殿沐浴,冉青闲来无事便自行在他书房里走动。
梨花陈木做的书柜年时已久,厚厚的朱漆依然光泽如新。书柜里最上一排都是些百岁老儒推崇的典籍,经史子集样样俱全。下来是一排的兵法,甚至连机关消息,玄门阵法这类少见的书都有。冉青在第三排随手抽出一本青皮册子,书面上竟写着「谢氏三叠」。冉青心里一惊,翻了几页。里面将每一叠的布局走法,甚至可能遇到的残局都详细的记录下来。他翻到最后一叠,看了几行不禁长叹。谢氏走法飘忽不定,以退为进,以虚打实,最难琢磨。黎枕说寒靖是自己摸索出最后一叠的走法,但册子里对布局,转换,开拆,治孤,腾挪,中盘的定式等等都和自己父亲传授的一模一样。而册子后记录的几局对阵,有几处的走法比父亲的风格更加险峻。冉青苦笑,心想:「若父亲在世,不知道现在还能赢殿下几目?」又顺手翻了几本,都是兵法的笔记,到有一本是记录柳清晨的绘画技法。第四排是些稀奇古怪的玩艺,冉青认出有几个是匈奴身上的挂饰,有几个是百越地区特有的巴乌和洞巴,另一些,冉青怎么看都看不出是什么东西。
偏厅另一头是一道月门,雕木镂空,白纱垂敛,后面就是寒靖的寝室,还没有上灯,从外面看来,有一种空幽的凝重。冉青算了算时间,觉得有限,便大着胆子端起烛台走了进去。房内摆设不多,却极尽精致。紫檀木妆台上搁置着铜镜宝盒,笔墨纸砚整齐的置在一边。一尾古琴横在室内的圆桌上,一方月牙白的天净纱轻覆,丝弦间隙处微微凹陷。冉青揭开一角,见那琴古朴素简,琴尾镶嵌蓝田美玉做琴徽,又有篆体「钰珑」刻在琴首,唇边有了笑意。「如此雅致,不亏是般若禅师顶峰之作。」冉青看得专注,寒靖已撩开垂帘走了进来,见他未经得自己同意擅自闯入,心里虽然不悦却不流于言表,只淡淡看着他。直到寒靖走近圆桌,冉青才发现,不禁心里一惊,抬头就看见他仅穿了一件浅色阿缟制的单衣,长发湿漉漉的散在两旁,双眸清澈如洗。心神猛的一震,急忙低下头去,话也不似平常流利了。「我……我看殿下很久没有回来,也就……随处看看,没想到……这里是殿下的寝室……冒犯了。」
寒靖知道他并无恶意,神色又如此紧张,不免有些好笑。「那琴,是母妃留给我的。」
「啊?」
寒靖不急着答,转身从衣柜里取出外袍披上,将头发拨拢一侧,露出后颈,火光一照,竟别样的柔和细腻。冉青就站在他左边,盯着他的侧颈,腹中忽然涨起一股莫名的热火。冉青心中大骇,狠狠地咬了下唇,低头快步走出去,背对月门落座,面红过耳,凉水一杯杯下肚,也未能压制翻滚的心潮。「他那般明艳风情,也怪不得我有这种念头。」
冉青心里焦虑不已,寒靖却穿戴整齐,抱着琴走出来静静地坐在冉青对面。
「钰珑琴是母妃初入宫,父皇怕她孤单寂寞,派人连夜去般若禅师那里订造的。母妃去后留给了我,若非对着良师益友,我也舍不得弹它。今日我见你有心事,便弹一曲为你定心,也好答谢你今日特意过来陪我。」
「定心?」冉青苦涩地笑道:「我这心,非殿下不能定啊。」
寒靖笑笑,不去猜测他话中的含义。琴音铮铮,是一曲《定风波》。冉青听着看着,心绪也渐渐平稳下来,东拉西扯的谈了一个时辰,才依依不舍的回到自己的客房。
小轩窗微掩,屋外凉风习习,树影参差婆娑。月色如雪,似是临江仙撒下的浣溪沙,清清冷冷。
寒靖看了会儿书,待长发半干,才随手搁下书册,倾身欲吹熄烛火。眼角一瞥,妆台上的金漆宝盒在一片昏暗中犹自独立。微微一怔,惊鸿的身影在脑海中渐渐清晰起来。他淡然一笑,思念之情油然而生,也忘了要熄灯休息,又坐回原处,迳自取过盒子把玩起来。惊鸿回营已经两个多月,只有开始的一段时间派了海东青送来平安信,仍旧是寥寥几个字:「一切安好,勿念,将回。」彷佛一滴墨水一两银,字字千金,硬是不肯多写半句,时间一长他也习惯了。揭开金漆宝盒,是厚厚的一叠便笺,自惊鸿十八岁上战场以后,每隔一段时日,他都会送一封。日积月累,竟有三寸之厚,寒靖也只好将原来放在宝盒内的一双玉镯取出来,专放他的书信。
惊鸿写的是狂草,得几分怀素的神髓,雄浑苍劲之馀又狂放不羁,一副惟我独尊的气派。惊鸿也写隶书,仿习汉朝的《曹全碑》。见自己俊秀不足雄健有馀,不得其中要领,也就罢手不写了。寒靖也只见过三次,一次是自己大病初愈,惊鸿送来的问候,一次是给朱玑公主的信,一次是他在自己画上题的半阕词。如今他手上这张,就是当日惊鸿怕半途遗失,竟用了五只海东青送到自己病榻的书信,洋洋五百言,温言软语实在给了他莫大的安慰。他含笑一张张地翻看,直到一阵敲门的清响回荡在屋内才如梦初醒,心里不禁一喜。「难道惊鸿回来了?」又觉得不是,「惊鸿进来前只会叫我,从不敲门。难道是冉青?这回他又想说什么?」想到此便收好信笺,笑着打开了门。
门外的人,身披锦袍,手执折扇,一双冷眼直视寒靖,嘴上却笑着问候:「皇兄笑脸迎人,以为门外是谁呢?」
第九章 同渡云中舟
一顶鹤羽软轿安稳地停在潺雨宫门外,羽帘轻轻揭开。里面的人明艳端庄,波斯青黛柳叶眉,玉华花粉芙蓉面,百鸟朝凤龙纱衣,凤凰华胜玉额头。一双黑瞳明灿如水,却又仿若千仞深谷,看不见底。姬锦瑶对着潺雨宫的牌匾就是微微一笑,笑容亲和温文,若不是带了点神秘,到似女子归家的那点喜悦。轿夫守门人见这等绝色,恍然间堕入仙境云霄,不知今夕何夕了。心里不禁大叹,姬锦瑶被奉为瑞应国第一妖艳,果然不虚此名。
轿夫回神后上前对守门人道:「皇太子妃来拜访太和公主,请通传一声。」
守门人呆呆地点头下去,不一会便来请。姬锦瑶随着仆人来到正厅,请上座后就有婢女奉上香茶。锦瑶也不喝,将茶盏端在手中欣赏。半刻,梅英从内室缓步出来。她身穿玫瑰紫长衫,下着雪青色绮罗裙,外罩天水碧六铢纱外衣,峨眉轻染,粉黛不施,虽然不及姬锦瑶惊艳,到有种雍容典雅从举止中慢慢透出来。
梅英见她把玩茶具,忽而一笑,轻柔道:「那茶具是我专门请宫窑替我烧制的,不是宫里贡品那种无暇精致,让皇嫂见笑了。」
锦瑶淡淡一笑,抬眼一瞄,又将视线落回茶具。「茶具微暇,不掩名家妙笔。这上面的寒梅君子兰,出自寒靖手笔罢。」
梅英面不改色,心里却突的一凝,随即笑道:「皇嫂好眼力,是大皇兄所绘。」
锦瑶放下茶盏,静静地看了梅英半刻,无端一笑。梅英一怔,即刻也笑脸以对。梅英虽然是女子,性格却有惊鸿的三分豪爽,寒靖的三分细腻。当日为了寒靖与清疏交恶,宫里几乎是人尽皆知。锦瑶嫁入皇室虽然才两个月,但在未嫁前早已声名在外。今日只身前来,又直接称呼寒靖名讳,梅英自是不敢有半分大意,提起了十二分精神对付。
锦瑶轻声道:「妹妹不必对我有敌意,我今日来不是找你。」
梅英奇道:「皇嫂来我潺雨宫不是找我,那是为何?」
锦瑶但笑不语,梅英会意,遣退左右。
「我找惊鸿。」
梅英心中一震,掩口笑道:「四皇兄在你册封次日就回边城去了,现在应该身在关外。皇嫂不知道么?」
锦瑶笑看了她一眼,露出左腕,取下一只晶莹润泽的玉镯来。那玉镯宽大,通体洁白,光泽温润,毫无瑕疵。镯子不是普通的玉镯,镯面竟用镂空雕刻技法雕出一只首尾相连的龙。梅英看到镯子,脸色微变,却不说话。
锦瑶淡淡地道:「你问惊鸿,想不想要这个?」
梅英眼中闪过一丝厉色,随即收眉敛目,接过镯子细看了片刻,转身走入内室。不一会儿,惊鸿拿着镯子慢步走进正厅。见到锦瑶,神色微冷,开口问道:「大哥的东西,怎么会在你手中?」
锦瑶笑道:「这真的是寒靖的么?」
「这对镂空龙凤镯是清霜妃专为大哥和二皇姐定制,我小时候见过。凤镯一直在大哥那里,龙镯怎么在你手中?」
「这龙镯本来就属于我。」
惊鸿一怔,细细打量面前的姬锦瑶。酷似寒靖的面容,与凤镯相对的龙镯,他脑中闪过重重旧事,往日的吉光片羽被一一拼凑起来,答案简单的不可思议。梅英倒抽了口冷气,惊鸿恍然一笑。「原来是二皇姐,惊鸿眼拙了。」当下在锦瑶对面坐定。
「敢猜到这里,你们也算胆量过人。」
梅英双眉一皱,问道:「当日死的慈宁公主是谁?」
「那是小颦的亲女,我的替身。」
梅英冷笑一声道:「金蝉脱壳,清霜妃果然神计!」她靠着惊鸿坐下,偏头看向庭院,不再说话。
锦瑶不怒反笑。「梅英恨我母妃入骨,却以兄妹之情待寒靖,想来也是深明大义之人。寒靖心慈手软,可以是一代忠臣,却不能做开国皇。若你换做母妃,舍谁弃谁?手心手背都是肉,寒靖当年命悬一线,母妃操劳成疾才功亏一篑,谁又是被舍弃之人?梅英聪明绝顶,都看不出来么?」
梅英沉默不语,惊鸿轻笑道:「二皇姐怎知我在潺雨宫?」
「我一直关注你的动向。那日你与莫太慈佯做出城,向西奔走一百里后不见踪影,我派人打探边防,得到消息说你已经回营,但身染风寒不愿见人,这不似你原本作风,我便心存疑虑。又有人来报,说清疏安插在梅英身边的心腹近一个月没有回报,我猜测那些人多半已经被除去。依照梅英往常谨慎的作为,这样的大动作不常见,应该背后另有高人。你们之中能想出如此周详计策的人只有莫太慈和蔺眉山,能一并铲除而不留痕迹的人只有兵权在握的惊鸿。惊鸿不在军营,不在自己将军府,不在绛英宫,不在松溪别院,就一定在你潺雨宫。」
被锦瑶猜个正着,惊鸿也不动声色,嘻嘻笑道:「二皇姐果然心思慎密。这次二皇姐特地来找我,是为何事?」
锦瑶挺了挺背脊,淡淡一笑:「我要和你换样东西。」
「愿闻其详。」
「我要你手中五百死士。」
惊鸿双眉一凝,微微动容道:「你要来做什么?」
锦瑶敛去一双明眸,端起茶盏轻轻一抿,茶香缭绕,微苦尤甘。她伸指点向梅英道:「我要与你们共享天下!」梅英双眼冷光乍现。惊鸿笑容一收,双目精光闪烁,直直射向锦瑶。锦瑶却悠然转动茶盏,仿如潇洒赏花人。
「二皇姐是什么意思?」
「惊鸿从小就清净无为,睿智聪颖,又识大体,懂得治世之道,甚得父皇喜爱。寒靖被废之后,父皇一度想立你为皇太子,只可惜你祖父与母妃去世的早,朝中荫庇者甚少,怕你以后无法统御群臣,就立了清疏为皇太子。如今的你可谓是重兵在握,权势滔天,父皇将兵权全权交付于你,也算暗中平衡你与清疏的势力,以免他有朝一日为祸人世。你为了能与清疏二分天下,暗地里在朝中培养亲信,六部尚书已经有三部归你旗下,中书省和门下省也有三成是你党羽,这些都是你为梅英铺的后路,目的是为了让梅英坐上王位。」
一席话说得梅英汗湿重衫,惊鸿却一直盯着锦瑶沉默不语,锦瑶看了他们两人一眼,轻轻一笑,接着道:「你们可知道,三师三公这些德高望重之人我纳了四人,剩下的三部尚书都俯首称臣,六部侍郎归顺我二人,中书省门下省九寺五监御史台有四十八人,朝中各个党派都有我的眼线。只可惜如今我姓姬不姓慕云,不能名正言顺坐上王位。否则又岂会入得皇宫迟迟不动手。」
惊鸿低眉沉思,梅英冷哼一声,笑道:「果然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皇嫂比清霜妃当年可谓更加一手遮天。凭你这些话,我便可以判你谋逆大罪,将你就地正法。」惊鸿伸手拍上梅英前臂,示意她冷静。
锦瑶淡淡一笑,落在茶盏上的眼波忽而温柔起来,彷佛思慕中的少女,有些娇俏有些纯真。「我若死,寒靖绝不肯独活!」
惊鸿与梅英具是一震。
锦瑶继续道:「他这人最是重情。今生无法一尽孝道已经引为憾事,我是他亲妹,若死在你们手中,他还愿意活下去么?」
惊鸿冷冷地盯着锦瑶,彷佛面前是修罗恶鬼,从来没有见过,好一会才收回探究的目光,冷冷地问道:「你拿什么跟我换?」
锦瑶放回茶盏道:「寒靖!」
梅英脸色微沉,惊鸿扬眉冷笑。「此饵吾倾慕十年,二皇姐此局妙哉!」
「你可知他被赦免后为何不走?就是因为当年母妃要他亲眼验证我皇袍加身的一天。你们与清疏龙争虎斗,暗中掌控天下,多少也是为了蔽护他。我这十多年来招揽贤才,积厚薄发,甚至不惜逆天道而行,也是为了今后保护他。我若登上帝位,便封他为诸侯,赐他属地,了结他对母妃的承诺,让他自由。若你不要,我便纳入羽下一生疼宠。」
惊鸿一愣,随即仰天长笑,起身走到锦瑶面前,伸手解下腰牌递了过去。「我惊世骇俗不若二皇姐惊天动地。二皇姐交浅言深,我便助你一臂之力。大哥我就收下了,定不负你一片真心。」
锦瑶笑笑,接下腰牌,起身就要告辞。
惊鸿扬扬手中的龙镯问道:「你不取回?」
锦瑶淡淡地道:「我本真龙,何需这些追捧?那龙镯,是母妃留给你的。我今日将它交给你,等同将寒靖托付给你。」她话语一顿,又回身道:「清疏昨晚去过绛英宫了。」
梅英脸色一冷。惊鸿目光暴长,隐约有杀气蒸腾。
「八月是华莲妃祭月,清疏忘了,寒靖绝不会忘。今早他就去了松溪别院,想来也是为了避开那畜生。这样也好,寒靖不在,我们了无挂碍,速战速决罢。」
惊鸿点头。梅英沉默不语,亲自将她送出宫外。回到正厅,惊鸿依然坐在原处沉吟思索。
梅英坐回他身边,喃喃道:「『我本真龙』,好个张狂的慕云灵瑶,好个瑞应国妖艳!我们策划良久,却不如她树大根深。」
「姬长庭原是清霜妃心腹,她说的那些人,若没有猜错,大多是清霜妃当年的下属。我以为清霜妃一死,树倒猢狲散,却不料他们化整为零,潜伏多年,为的就是这一天。清霜妃到底是千古奇女子,死了十二年依然操控大局。恐怕当年也是故意让清疏得她遗嘱拯救大哥,为的是借大哥一身淡薄削弱清疏戾气,成就二皇姐大业吧。连大哥都被她算计在内,我们就不用多说了。」惊鸿敛去眉间轻愁,朝梅英淡然一笑。「父皇爱文成痴,这些年多亏梅英从旁辅助,也该让他享享清福,从此专一做文人了。梅英真对不住,今后不再是你一家天下。二皇姐执掌朝中众多重臣,恐怕连我也无法颠覆。」
梅英忽而笑道:「四哥说什么呢。我能到这地步,都是四哥一力协助。虽然今后要与她共事,但也不见得有多糟糕。我们为了大哥汲汲于名利,她举兵逼宫也是为了大哥。虽是两家姓氏,到底也是一家血脉。我就不信,凭我们与大哥之间的深情厚谊,她狠得下心对付我们。」
「梅英这样想,心胸到比之前宽广了。大哥去松溪别院,看来昨晚清疏被劝住了,虽然无事发生,但他心里多少也会留下些伤来。」
「你再忍些日子吧。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往后的日子长着呢,那些伤岂会治不好。」
惊鸿点点头,盯着手中的龙镯嘿嘿一笑,将它套上自己左手,献宝似的在梅英面前炫耀地晃了两晃。「你看合适不合适?」
梅英摇头笑斥道:「这么大的人了,怎么像三岁娃儿般顽皮,大哥还真看得上你。」
惊鸿连呼冤枉,诡笑道:「我单凭这招就能逗得大哥倾城一笑。梅英要是妒忌了,改天我寻个佳婿把你嫁出去。你觉得黎枕可好啊?」
梅英一咬下唇,盯着惊鸿看了会,略带羞意的进内室去了,留下惊鸿及满厅的大笑声。
八月底的天气有些闷热。京城许久不曾下雨了,路边草木的叶子病恹恹的,沾满尘土,呈现出一片灰绿。今天的风不如前几日那样燥热,天上大片云朵,太阳时隐时现,到是树上夏蝉的叫声依旧响亮,不曾间断过。
寒靖一行人乘坐马车到百家堂按太医开的方子抓了药,又让坐诊的老大夫看过寒靖现在的状况,开了几帖养气开郁的药,才算准备妥当。他们刚出城门,就被迎面而来的女子拦了下来。
那女子行了大礼,向赶车的冉青问道:「请问车里面坐的可是大皇子?」
寒靖撩开车帘看去,见她有些面善,记起是蔺眉山身边的侍女含玉。
含玉看见寒靖,微微一笑上前行了礼。「含玉叩见大皇子,殿下万福金安。我家蔺先生要我在此处恭候殿下,迎殿下入松溪别院。」
寒靖奇道:「眉山先生怎么知道我去松溪别院?」
「我家先生奉四皇子命,在四皇子回军营的次日就到松溪别院等候殿下了。」
寒靖微一点头道:「那就麻烦姑娘引路了。」
含玉笑着应了声,坐回自己的车内。
松溪别院坐落在仙云山脚下。出了城东门沿着官道骑马一个时辰就到。冉青顾及寒靖的身体,特地放慢了速度,可寒靖却一心想快些到别院。
去年六月,寒靖与惊鸿骑马去仙云山游玩,路经一间别院。那别院依山傍水,门前有松树成荫,门后有小溪流淌,再往后是满山的枫树桂树。寒靖觉得这里很像绛英宫后的小桃源,却又比小桃源多了分天然灵秀,十分喜欢。惊鸿便即时向此间主人提出买下,正好主人家也有意卖出。双方一拍即合,院子就被惊鸿当做二十四岁生辰礼送给寒靖。他从将军府调遣婢女护卫和杂役各三名,带着家眷一起住进宅子。二十多个人聚在一起,有老有少,彼此熟念,彷佛一个大家庭。后来又嫌生活不方便,惊鸿在后门开垦出三亩空地,种了几样蔬菜豆类,围了一圈矮舍,饲养了十几只家禽,又挖出口池塘,买来鱼苗养着。除了月头去城里进些粮食肉类,月尾拨来的二十两银钱,那三亩地基本上能够自给自足。惊鸿曾吩咐下去,在这间别院里,对寒靖不要称呼殿下,要叫就叫主人少爷。又笑着对寒靖说,这样才像个家,一对主人,加上仆人,你织布来我耕农,我们也过过世外桃源的农家生活。惊鸿话说得露骨,寒靖只能扭过头装作没听到。
如今想起去年那几个月,两人学着喂鸡喂鱼,种菜摘豆,一天劳作下来,虽然大汗淋漓筋疲力尽,全身却有种说不出的舒畅。这时惊鸿就会笑着拿过布巾替寒靖擦汗扇风。晚上两人坐在月下乘凉,品酒,吟诗,聊天,偶尔惊鸿还会唱几首邻国的民间小曲来助兴,院子里时常听见寒靖被惊鸿逗出的笑声。那段时间两人彷佛真的辞别红尘纷扰,放下身份,踏入世外仙境。
如今,面前的别院依旧朴素,而另一个主人却不知在千里之外过得如何。寒靖放下车帘,自嘲地想。这些年来尽力避着惊鸿的温柔,真分别两地,思念便如决堤水,一发不可收拾。什么时候开始自己变得越来越荒唐了呢。
第十章 荼縻谢却,但见故人来
夜深风冷,月光洒在官道上,将路照成一条白练。寒靖策马飞奔了大半个时辰,抓紧鬃毛的双手已经酸痛麻木,迎面而来的风吹起他的披风长袍猎猎作响,披风的带子翻飞,偶尔抽上他的面颊,刮得生疼。眼前一里处就是城门,
现在已过了一更天,
早就关闭,只留下几个守门人站在城楼上,火光闪闪,照得人影幢幢。
寒靖在门前勒停马步,朝城楼高喊:「我是大皇子,请开城门!」
城楼上有人倾身俯视了一会,一挥手,
身后的士兵取来火把,两人一同下到城门。来者官阶不高,
是个城门候,
对寒靖十分有礼。
「阁下可有身份文牒让我一对?」
寒靖微怔,从怀中掏出惊鸿的将军令牌递上前。「我一时匆忙,忘记带了。这是平川大将军的将军令,可请此处值夜的千牛将军查验。」
城门候恭敬地接下,对着火光仔细地看了片刻,
转身进了城门,不一会领出个绛色大麾的人。那人手持令牌见了寒靖竟跪下行礼,语气言辞十分恭敬。寒靖被他弄得有些莫名其妙。
「千牛将军伍子柳,
见过大皇子。」他双手将令牌呈过头顶,身边的城门候彷佛如梦初醒,赶紧将令牌转呈给寒靖。伍子柳这才站起身道:「殿下这么晚了还要进城,身边又不带护卫侍仆,万一出了事,
不是平常人担当得起的。不如在我值夜处休息一晚,明日早上我亲自护送殿下回宫可好。」
寒靖摇头道:「我这么晚回来是有急事,现在已经不能再等了。你已经验明我身份,就让我过去,
若出了事,
一切由我自己承担,
绝不拖累各位。」
伍子柳还想再劝,见寒靖坚定不移,
迟疑了一阵,手一挥,招来两个军士嘱咐小心护送寒靖入宫,随即打开城门让他们过去。寒靖抱拳道谢,一拍马臀飞驰而入,
身后两名军士也翻身上马,紧跟左右。伍子柳向城门候使了个眼色,对方会意,
点头退下去。
寒靖入了宫门,一路疾步走到东宫光文殿门外。他已有两年不曾来了,门面依然气派,金碧辉煌,但里面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却极尽惨淡。守夜的小仆见了他大为惊讶,却也不敢待慢,
一路行礼到他面前。
「太子歇下了么?」
「回大皇子,太子殿下半个时辰前在后花园,现在有没有歇下,
小人不知。」
寒靖犹豫了半刻道:「太子妃呢?」
「太子妃出去了,没有说去哪里,我看大约是潺雨宫的方向。」
寒靖微微一怔,既然梅英下狱,锦瑶去她那里做什么,不及多考虑,越过小仆直接向后花园走去。
今夜月光清朗,
平静无风。花园里可以闻到荼縻开放的香味,清淡幽雅,和着木槿花的气味扑面而来。清疏正在喝酒,独自斜躺在花园里的软塌上,右手边的小几上放了三支细口酒瓶,有两支已经空了,歪倒在一旁,最后一支喝去三成。他听见脚步声,
稍稍侧头,见到寒靖,
先是一愣,然后彷佛早就预料到他会来,
露出恶毒的目光,唇边的笑容尽是讥讽。寒靖闭了闭眼,试图忘记过去两人间的种种,压下心底浮起的惧怕,
慢慢走到他面前。清疏双手交抱,
翘起一只脚,好整以暇的等他开口。
「清疏……」寒靖咬咬下唇,缓缓道:「祭天时究竟出了什么事?」
「梅英打破宗器,父皇大怒,判她死罪,不日问斩!」
「当时在场还有谁?」
「我!」
寒靖心里一凉,上前坐在塌缘温声道:「清疏,
梅英做事素来谨慎,这次一定是另有缘故。请你看在兄妹一场的份上,
求父皇让大理寺重新彻查这事吧。」
清疏冷笑道:「她打碎宗器是我亲眼所见,还要怎么彻查?难道你怀疑我刻意诬陷?」
「我相信这事另有缘故。我要去见梅英,听她怎么说。」
「父皇已经下令,禁止任何人视探。你怎么听?」他见寒靖面露忧郁,忽而笑道:「我监管大理寺,
和大理寺卿有几分交情。不如你求我啊,
你求我,说不定我一高兴,就私下放你过去了呢?」
寒靖双目圆睁,
看了他半晌,心中那一丝侥幸终于消散无踪。他咬牙低下头,向清疏央求:「清疏,我求你……让我去见梅英。」
清疏似乎没想到他真的会开口求自己,脸色一冷,
伸腿就往他身上扫去。寒靖躲避不及,被他踢翻在地。
「任我在床上如何折辱你都没能让你开口求饶,你竟为她甘心下贱来求我,谁又肯为我去求人!」
寒靖不知道他为什么发火,
挣扎着撑起身子就要站起来。清疏一把抓住他衣襟将他拖扯到面前。浓郁的酒气随着厚重的鼻息喷上寒靖的脸面,虽然心底万分厌恶,但也不敢在此刻有一丝的逃避。
「梅英下狱,
你为她求我。惊鸿征战,你为他献计。当年清霜妃害我母子,你可有为我求情,
惊鸿驱逐我的臣子,你可有为我说一句话?你这皇兄当得可真好啊。」
双手狠狠一推,又将寒靖推倒。寒靖被他这一推,
后背撞向一排花盆,闷哼一声,半天爬不起来。清疏也不管有没有伤到他,
冷冷地盯着他迳自说下去。
「你只知道今日梅英入狱,知不知道今日我祭天后,共有一十二个下属向我请辞。朝中谁有这本事?除了你相好的,还能有谁?我以为他人在边关,原来一直潜伏在潺雨宫,暗中伺机为你们报仇呢。」
寒靖站起身,面露惊愕地道:「惊鸿……一直在潺雨宫?我,我不知道。」
清疏冷笑道:「单看你这张诚恳的脸,
还真会以为你什么都不知道呢。」他走上前,直直地对视寒靖,忽然脸色狰狞道:「你们母子还真像!当年清霜妃一脸真诚地对我说『你是我的孩子有多好』,她要真视我如子,又怎么会对我们母子下如此毒手?你说你不知道惊鸿在哪里,恐怕他今日的作为都是你在背后操控。一心将惊鸿推上太子之位,往后他登基,
你就是最大的功臣,
他爱封你什么就封你什么,恐怕你还会是千百年才出一个的男皇后呢!」
那话说的极其难听,寒靖并不知道清霜妃曾有过这样的感叹,心中万分难过,对清疏的话是张口难辩。清疏倾身靠近他,浓烈的酒气让寒靖不由自主的微皱起眉。清疏见了,轻蔑地一笑。
「早就听闻你不喝酒不品茶,看来是要清清白白过一辈子。可你凭着这张脸面勾引惊鸿,
惹的朝中流言沸沸扬扬,都在说你不过是他身下男宠,跨下玩物,真是败坏皇家名誉,
丢尽皇子们的脸。现在你为梅英又想来诱惑我,身侍二主,还有什么清白可言。不如今日就让我毁掉你这张慈悲面具,省得我看着恶心!」
说完,
回身抄起几上酒瓶就要往寒靖口中灌。寒靖大惊,
侧身就要逃,清疏右手五指一抓,牢牢将他扣在自己怀中,左手用酒瓶抵住他齿缝灌酒。寒靖低头紧咬牙关,不肯松口。清疏试了几次都无法让他喝进,心中一怒,仰头饮了一口,
一把扯下他头发。寒靖疼的被迫蹲身抬头,清疏一俯身,
嘴贴上他的唇。寒靖浑身一震,要往后躲。清疏扔开酒瓶,一手托住他的头,一手卡住他下颌,伸舌就要撬他齿关。寒靖心下大骇,他单膝着地,双手用力去推清疏,却是一分都推不离。清疏看无论如何都无法撬开他的牙,心一横,
转而按上他左肩。寒靖的左臂前几天才被冉青复位,但依旧疼痛,再被清疏用力一抓,剧痛直串上脑门,牙一松,
烈如火烧的酒长驱入喉,刺激得他全身颤动猛烈咳嗽起来。
清疏俯视着他头顶,舔舔唇角笑道:「火云烧滋味如何呀?惊鸿可有像我这样喂你喝过?」
口中火辣逼人,食道也如吞了火般难受,
寒靖的心终于沉了下去。他紧皱眉头,脸色一片苍白,垂下双手,绝望地跪坐在地上。清疏忽而嘿嘿冷笑,
上前将他横抱起来放在塌上。
「我还在想,
今夜有皓月当头,美酒入喉,唯独少了佳人在侧。正想招侍妾来服侍,刚好你来了,也就省下那些庸粉俗脂,
宠幸你这位深谷幽兰了。」
边说着,边伸手松去寒靖披风的带子。寒靖双目紧闭,
丝毫不反抗。清疏喜欢他少见的柔顺,将他外袍剥至双肘,正要解开腰带,被他一把按下。清疏抬头一看,目光落入两汪无底的空洞。寒靖无惧地看着清疏,心中无比自嘲,
即便百般不愿,还是要沦落至这种地步,
不禁越发想念起惊鸿的温柔。
「清疏,你要我的身子,我给你。可是你要答应我,保下梅英的性命。」
清疏双目一寒,狞笑道:「她的命我要定了,你这身子我也要定了!」猛地俯身朝寒靖的双唇吻上去。
寒靖经受不住那种狂烈的撕扯,嘴唇当下破了皮,
渗出斑斑血点。清疏却毫无察觉,
一心沉溺在他身上清淡的荼縻花香中,
粗暴地解开他的腰带,扯下内袍。寒靖眉头越皱越紧,腹中那团烈火越来越热,热到痛,痛到冷,冷到他出了一身细汗。那火在食道一路翻腾而上,胃部极度的难受连带清疏一只手已经伸入亵衣中贴着肌肤抚摸引起的厌恶,
逼得他只能抓紧身下软垫隐忍。清疏沉浸在他罕见的顺从中,正放松力道要往他脖子亲下去,被他猛的一拨,唇落了空,正要发火,只见寒靖脸色青白的伏在塌沿,
张嘴喷出一口鲜血,一时怔愣在原地,不可思议地盯着他。
「怎么会这样?」
寒靖闭了闭眼,
吐出一口血后胃部的翻腾才稍稍平复了些。他用袖子揩去唇边的血渍,深深喘息了几次,压下眼前的微眩。侧头看清疏一脸怪异,
不禁惨笑道:「你知道当年妹妹的死因,我吃得少,被以毒攻毒救回来了,但终究肠胃受重创,
从此不能沾染一点刺激,并非我故作清白不肯饮酒。这火云烧口味极烈,
我喝一口已经是极限,你若要我喝第二口,我这条命就算是给你了。你恨我憎我本来就应该,你要杀我我更是不能说什么,只求你让我死得像个人。」
清疏盯着他的双眼终于慢慢平静下来,稍稍退开淡淡地道:「当年清霜妃本来是要除掉我,
幸亏母妃发觉,与我换了寝室,可她却被活活烧死。我亲眼看见她前一天晚上好端端的进去,
第二天变成一具焦尸出来。你看过人被烧焦么?五官不辨,人鬼难分!你求我让你死得像个人,清霜妃怎么不让我母妃死得像个人?」
寒靖绝望地躺回软塌,眼中闪过一丝凄色,
决然地问道:「你当真不愿放过梅英?」
「惊鸿手握兵权执掌朝廷半边天,
梅英又在政事上屡屡与我相左,有那么好的机会,我断然不会放过。你就死了这条心,今夜好好陪我吧。」说着低头又要亲下去。
寒靖看着他渐渐靠近的脸,淡然一笑,伸手向清疏头上摸去。清疏以为他终于屈从,心头一喜,正要冷下脸嘲讽,
突然头上一轻,眼角金光一闪。他本能往一侧躲避,却发现那金光竟是朝寒靖脖颈而去,心下大骇,伸手就去接。不料居然是自己头上的金簪,
虽然坚硬幸好也圆钝,只刺入手背的皮肤中便再也刺不下去。寒靖毅然撤手,屈腿抽出匕首就往自己脖子割。清疏一凝,
忍痛拔下金簪格开匕首,左手抓上他的手腕就往外拧。寒靖吃痛却不放手,清疏冷哼一声,夺过匕首丢出三丈远,回手狠狠地甩了一巴掌。
「你疯了!」
寒靖被他打得发鬓散乱脸偏向一边,也不挣扎反抗,
过了半晌,低低地笑出声来,
笑到一半又伏在塌沿上吐出口血,才闭上眼稍稍平静下来。
那笑声极其虚幻,鲜血染在青石地板上,映着月光泛出一层说不清的柔和。清疏见了心里竟然有些不忍,不由放柔了语气问:「你笑什么?」
「我求你让我死得像个人,却不知道,我早已不是个人了。」
「怎么说?」
「生不能求死,
死不能求安。毫无尊严在你身下苟延残存,这已是畜生所为。」
清疏一怔,全身泛出一股深深的疲倦和无力来,再也提不起欺辱他的兴致,伸手将他身上凌乱的衣袍慢慢整好,一语不发地坐在他身边怔怔地看着他。寒靖脸色依旧青白,
左边脸庞隐约可见五个指印,微微皱起的眉不知是因为脸上的疼还是胃部的疼,右手紧抓腹上的衣服,
青灰色袖口映着血迹分外刺目。清疏长叹一声闭上双眼。自从寒靖太子之位被废,两人相见无论是宴请宾客还是私下来往,清疏都免不了抓住机会欺辱他。看着那双清澄的眸子染上哀伤忧郁的神色,自己的胸中竟然会生起一种骄傲的情绪,彷佛天仙一般高高在上的人物终于被自己贬谪凡尘,那一瞬间的快感竟是比得到太子之位更加令他欢喜。他对寒靖应该是憎恨的,怨忿的,但每次欺辱过后见到他痛苦挣扎,
那满心的欢喜中渐渐掺入了不忍与怜惜。即便再怨恨寒靖,
都没有动过要将他至于死地的念头。清疏双手覆在脸上,低声嘲笑起来。
「你母妃想你夺权称帝,号令天下,我母妃却要我与世无争,清静无为。可笑的是,你不是我,我也不是你。为什么我们不能交换,
为什么你是她的儿子?真是谋事由人,成败在天!」
寒靖静静地躺在那里,
双目紧闭,脸色苍白,并不答话,偶尔痛得抓紧衣服,过一会又稍稍松开。
清疏不再对他做什么,深深地看了他一会儿,
竟用自己的袖子轻轻擦去他唇边的鲜血。两人似乎第一次平静相处,清疏没有箭弩拔张的步步逼近,没有轻蔑讥讽的出口恶言,彷佛真如亲兄弟。清疏低头看着自己衣袖上的血迹,自嘲地一笑。
「如果你我对换母妃,或许,我们也不会走到今天这个地步。皇兄,你真是让我怨恨的不知如何是好。」
寒靖睁开双眼,
无神地仰望空旷的夜空,淡淡地道:「有谁能选择自己的生身父母?有谁能抹杀过去预料未来?」
清疏看着他,心中本因今天属臣请辞一事生出的怨恨渐渐淡薄下去,
有一种许久不曾有过的平静浮上心头。「皇兄,
你说我恨你杀你是应该,那这些年我明着暗着对你做的事,你有没有恨过我怨过我?」
寒靖稍稍侧头看他,眼中是不可思议的神色。「旦凡是人,
都逃不过爱恨情仇。你是应该报复,我无法怨你,只是恨你。」
清疏忽而一笑,轻声道:「我以为你淡薄到无心无情,原来也会恨一个人。你恨我什么?强要了你?还是不肯放过梅英?」
寒靖全身细颤了下,
偏头不去看他。清疏愉快地笑起来,盯着他露出的白皙脖颈,胸中渐渐滋生出一股烈火,呼吸不自觉地凝重起来,慢慢伸手抚摸上去。掌下传来微微地颤动,汗湿后的肌肤本该有丝丝的凉意,现在却有些烫手,但依然细腻如玉,吸引着他不愿离开。
「皇兄,
你真是妖孽!」
清疏单手扶正寒靖的头,张嘴吻下去,
一如既往的狂烈。他喜欢寒靖双唇的柔软温润,但满嘴的血腥又让他厌恶,正当准备放开他起身端水,正殿中传来轻轻的脚步声。两人皆是一顿,朝里看去。
锦瑶一身素白缓步行来,看清疏眼中的讶异,又见寒靖衣衫稍松,
左颊稍肿,
唇上袖口都有血迹,塌边酒瓶碎裂,酒洒了满地都是,心里明白了八九分。忽然轻轻一笑,这笑毫无徵兆,像是盈盈献媚,又彷佛仅仅是随意一笑,迎风顾盼。她小步行至清疏面前,
挨着寒靖坐在清疏对面。
「这么晚了,
两位殿下在说些什么呢?」
寒靖怎么也想不到会在这样的情况下遇见她,心中羞愧万分,别过头不愿看她。清疏眼色微冷,转眼又笑道:「皇兄突然夜访,我就陪他随意聊聊。你怎么不去睡,还到这儿来了?」
锦瑶嘻嘻笑道:「我看你那么晚都不睡,就找你来了。没想到大皇子也在,
自从大婚之后就不曾再见,
今日可真是难得。」
清疏盯着她的脸看脸一会,
又转头看了寒靖一会,忽然道:「我听外头传闻,说你的容貌酷似皇兄,原本还只是觉得有些像,今日你不施粉黛比较下来,竟宛如一母所生。」
寒靖心中一紧,
忍不住胃里的翻腾,又不愿在锦瑶面前吐出来,只好以袖掩口,将一口污血尽数吐在了衣袖上。
锦瑶笑出声,
当着寒靖的面双手环上清疏脖子柔声道:「殿下是喜欢锦瑶的脸多些,还是喜欢大皇子的脸多些呢?」
清疏任她搂拢,彷佛十分享受美人投怀送抱。「当然是瑶儿这张脸了。」
锦瑶依然笑着,眼中霎时生出一丝厉色,
益发浓郁。清疏一怔,颈边一凉,接着传来一阵割痛。他斜眼去看,
竟是锦瑶手持匕首抵在自己脖子上。不由全身一僵,怒喝道:「你这是做什么?」
寒靖也抬眼看过来,见到这情形不由一顿。
锦瑶笑容不变,握紧匕首的五指坚定且沉稳,瞬息就能取人性命,脸上却笑得一派纯真。她柔声道:「既然殿下喜爱瑶儿,那么就请殿下放过我的靖哥哥吧!」
「靖哥哥?」清疏一愣,转眼心中了然。双眼恨火丛生死死盯着寒靖,颈上的压迫令他不敢轻举妄动,
只能嘴上恨声道:「好!好!果然猛将之下无弱兵!好一双儿女,好一个美人计!我以为你真是为了梅英,原来是为了你妹妹!」
寒靖不明所以,又手足无措,
一个是亲妹,一个是胞弟,上代恩怨,十年纠葛,究竟谁是对,
谁是错,谁又能一口说清。寒靖胸中益发沉闷,
血的腥舔刺激嗓子异常难受,
他掩口低咳了几声,咽下口里的血水,向锦瑶为清疏求道:「瑶儿,别伤他性命,父皇……」
锦瑶摇头打断。「寒靖,今天鱼死网破,
就再没有回头的道理。十二年恩怨是时候了结了!」随即扬声唤来等候的护卫。「太子意图谋害大皇子,押他下牢,
严加看守。」
清疏见那两人身穿军服,神色一冷,
喝道:「你掌握了平川军的人?果然是和惊鸿联盟了!」今日属臣集体请辞,锦瑶夜带平川军反叛,这些都不是一朝一夕能做到的事,定然早有准备。
「住手!」寒靖勉力撑起上身阻止两人上前。「未得父皇诏令,清疏仍是皇太子,
怎能随便羁押下狱。待明日禀明父皇再说,
你们退下。」
那两军士互相看了一眼,向寒靖拱手恭敬道:「大皇子,我二人奉翼王之命,只听令于皇太子妃。大皇子之令,恕我等不能遵照。」
清疏见护卫走上来,身子一动,颈上即刻见血,两人忙上前欲将他压制下来。清疏知道自己大势已去,
决不能落到锦瑶手上,心一横,拚命之下行止全然没有顾及。两手奋力一格,竟格开了锦瑶的手,右手一伸就要抓过寒靖做人质。锦瑶反应也快,
顺手将匕首向清疏背心刺了过去,清疏下意识一避,动作一缓,
让两个军士抢了先机。清疏抓不住寒靖,又被军士缠上,只好使尽全力以求突围。清疏身手再好也敌不过日日操练的强健,而军士又唯恐失手伤了他,
两相之下竟打个平手。寒靖在一边看得心惊,锦瑶神态悠闲,坐在一旁把玩匕首,待清疏后力不继,寻着破绽将匕首投了过去,清疏乱了阵脚,
军士便趁机钳制住。眼见自己就要被强行拖离院子,清疏回头怒瞪寒靖,见他目光中有怜悯有悲伤,却并无动作,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只觉得又痛又怨,
方才生出的怜惜全化做悔恨,要将眼前的人活生生撕碎,陪自己一同下黄泉。清疏心里冷了下去,
仰头大笑,笑声悲怆凄凉,宛如易水潇潇,一去不再回。突然一停,对着寒靖恨声大叫道:「寒靖,
你给我牢牢地记住,我是你第一个男人,你到死的那天都要记住,我清疏是你第一个男人!」
寒靖全身剧震,
低头抓紧了腹部的衣袍,关节泛白,齿间一紧咬破了嘴唇。
锦瑶脸色一沉,浑身杀气升腾,
疾步冲上前狠狠甩了他一巴掌,冷声命令道:「堵住他的嘴巴,再乱说就割了他舌头!」手一挥,
军士会意,押着清疏下去了。
寒靖冷汗淋漓,
全身难受不已,头疼欲裂,胃里更是翻江倒海般一阵痛过一阵。喉头猛的一热,
再也忍不住,
扑向塌边呕出一口血。不料血流地太急,喉间一窒,剧烈呛咳起来。锦瑶忙倾身帮他拍背,他身体一僵就要躲,锦瑶双手从后环住他的胸膛靠过去。他咳得全身颤动,
呼吸困难,越是想吸气越是咳得厉害,
几乎窒息。忽然眼前一暗,慢慢伏在塌上,轻喘了几口气后,渐渐没了动作。
锦瑶一惊,伸手去摸他脉门,直到指尖传来细微的博动才放下心,
急忙唤守在门后的御医前来诊治。那御医也不慌张,
又是诊脉又是擦血,
彷佛早有准备的熟练。锦瑶轻轻翻过他的身体,让他靠在自己怀中,轻轻拨开颊边的发丝,露出一张和自己近似又比自己多了几分成熟男子味道的脸。脸面苍白无血色,双眉微皱,面容依旧是俊美,虽是昏迷,眉间隐约可见的脆弱让人心生怜惜,直想捧在掌中好好疼宠。锦瑶也不管御医在旁,寒靖昏迷,只是自顾自柔声说道:「你为兄弟身份逃了惊鸿十年,又要为这事逃几年?你一生有几个十年,惊鸿一生有几个十年?再不醒过来,你下辈子就后悔去吧。」她顿了顿,将寒靖身下的披风抽出来盖在身上。「也罢,惊鸿身旁,
阎王殿上,
我量你也没有第三条路可以走!」
尾声
寒靖一觉睡到斜阳入室,才被惊鸿叫起来沐身梳洗。惊鸿极力要和他同洗,却被拒绝的毫无挽回的馀地,知道他面皮薄,只是调笑了几句便不再坚持。沐身过后,晴月和青碧送来两套华服,惊鸿亲自为他穿衣。那衣裳极其华美奢侈,缟色暗纹鸳鸯绮亵衣,浅紫色凤纹宫绸内袍,
碧缥色齐纨外衫,
苍青的鹤羽缎对襟长衫。衣裳纹样也极其繁复,有缠枝莲,松柏鹿,凤尾藻花,折枝冰梅。再看惊鸿的那套,赭红色文绮亵衣,天青龙纹宫缎内袍,
明黄色唐锦外衫,雪青的天鹅绒对襟长衫,
纹样有青梅竹马,
并蒂百花,二龙戏珠。
「我从来没有这等华奢的衣裳,怎么回事?」
惊鸿笑着上下打量寒靖,华服罩身依旧气质清雅如昔,生不出几分其他亲王的骄奢,
到平添了一丝贵气。
「这是两位皇上特地为今日定制的,衣料染色纹样都是她们选的。」
寒靖看着惊鸿身上的青梅竹马,并蒂百花,
脸上一阵红晕。「这纹样多是夫妻才用,怎么会……怎么会……」
「二皇姐说我配你原本就是高攀,你又不是女子,不能以我王妃身份举行大婚,是我亏欠你。今日就在这松溪别院设宴,
当做你我的婚宴。」
寒靖脸色蓦然通红。「你我一起本来就是惊世骇俗,还要摆下什么婚宴,真是图惹人笑话。我不去!」当下就要脱衣。
惊鸿也不急,双手抱臂笑道:「二皇姐说如果今日我不能在这里与你喝合卺酒,
就要在朝堂上当众赐婚。」
寒靖脱衣的手一顿,
咬咬牙瞪了惊鸿一眼。「她们是要看我笑话,
你也跟着起哄。」
惊鸿仰头长笑,一手搂住他就往外走。「两位圣上与我心有戚戚焉,
我岂敢不从?」
惊鸿说得惊险,十有八分是逗弄寒靖。酒宴设在别院正厅,只有一桌。姬锦瑶坐在上座,两边依次是梅英,寒靖,
惊鸿,黎枕,莫太慈,
蔺眉山和冉青。
寒靖进了门,见到众人笑意盈盈地看向自己,恐怕都已明白今日设宴的目的,心中不免有些羞赧,站在那里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锦瑶见他犹豫不决,嫣然一笑,
扬手招唤道:「靖哥哥,过来坐呀。」
惊鸿脱去天鹅绒长衫交给晴月,过来自然地牵起寒靖的手走上座。梅英笑嘻嘻的上前搀过寒靖让他挨靠锦瑶坐下。「今晚大哥千万别拘束,
就当是栖园小聚。」
梅英这话不知出于何种目的,说得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众人忍笑忍得辛苦。
锦瑶轻轻覆上寒靖的手,两人对视了片刻才缓缓道:「寒靖,你我具了母妃遗愿,下半生也该为自己打算了。今日了我心头大事,我此生再无遗憾,只求你幸福平安。惊鸿从未让我失望,
一定会好好做到。」
寒靖眼眶一热,反手紧握锦瑶,半天说不出话来。惊鸿揽住他的肩膀,向锦瑶承诺道:「皇上请放心,你吩咐下来的事,我穷尽一生也要达成。」
席上杯盏交错,言笑殷殷。寒靖面皮薄,众人心里清楚这是什么宴,
却也不敢出言道喜,只是争相恭祝二位新皇登基,
寒靖惊鸿赐封诸侯。
锦瑶见寒靖拘谨,掩口一笑,
夹过一筷木耳玉笋放进他碗里。
「今日你是主,我为辅,只愿你『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
梅英会意,
也夹了鸡翅递过去,
口中贺道:「恭贺大哥『在天愿做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惊鸿仰头长笑道:「『美人赠我金错刀,何以报之英琼瑶。路远莫致倚逍遥,何为怀忧心烦劳。』」舀了勺白玉萝卜放在寒靖碗里。
黎枕见他们玩得高兴,夹了龙须粉丝笑着道:「殿下今后定会『后宫佳丽三千人,三千宠爱在一身。』」
莫太慈刚要起身祝贺,蔺眉山笑着先一步敬道:「恭祝殿下加封诸侯,
游玩天下勿忘『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放在寒靖碗里的是海参鲥鱼。
莫太慈不甘示弱,
夹的是荸荠,笑嘻嘻的道:「祝愿殿下福寿万载,『与天地比寿,与日月齐光。』」
冉青最后一个起身,将一勺芦笋放在寒靖碗里,
拱手恭祝道:「望今后能与殿下『采菊东篱下』,
相会『悠然见南山』。」
寒靖看着满满一碗菜,承载的是关心也是爱护,心中感动万分。面对众人的情意,
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稳了稳心绪,郑重的道:「我能有今日,有你们真心相对,是我三世所求得来,
今世定然没齿难忘,全心以报。就先在此谢过诸位了。」语气哽咽,眼中隐约湿光闪烁。
锦瑶默默地摇了摇头,忽然看向冉青道:「他人都喜祝寒靖,
唯有你说的颇有隐逸之色,这是为何?」
冉青恭敬道:「回陛下,在座他人都是身居重位的朝臣,
冉青只是一介平民,什么人说什么话,冉青还是有自知之明的。」
一段话说的颇为隐晦,
又多少带了点酸味和自嘲。梅英听了露齿一笑。惊鸿酒后有一分醉意,凝视了他片刻,心下不禁有些感慨:「他对寒靖多少也有私情,
今日席上心情必定不甚舒畅,正怪我不守纲纪伦常呢。」随即笑着大方地握上寒靖的手朗声道:「依风长啸,把酒言欢,
人生几何?且看那白头英雄,独剑难鸣,寂寞高手,单弦谁听。七十古来稀,与天相比,不过朝露瞬间。风云世事,如梦亦如幻。任人生一度叱吒,焉有长生不灭者?不如惜取眼前美景良辰,
做那潇洒风流子,不令人生虚度,岁月虚设!」
一席傲语说得众人一愣。
冉青听出惊鸿言下的劝慰之意,心里一暖,再看寒靖凝视自己的双眸目光温润平和,心底压抑下来的遗憾不禁稍稍淡薄开去,起身举杯敬道:「真是朝闻道,
夕死可以。冉青受教了,
这一杯祝两位永结同心,千岁平安。」说罢,先乾为敬。
惊鸿笑笑,与寒靖一同举杯道谢。
宴席上,众人说笑直到近一更天才纷纷散去。寒靖和惊鸿并排而行。廊外凉风轻送,院子里的芙蓉菊花开得正艳,夜露深重,凝在花叶上反射清朗的月光,
闪闪烁烁,异常灵动。寒靖的衣袍似乎沾染了露水,变得沉重起来。
「惊鸿,明日我想去大理寺看望清疏。」
惊鸿扬眉,
心底有些不快。「他伤你如此深,你还挂念他?」
寒靖凝望他,语气稍稍沉重地道:「惊鸿你别恼,这几天我一直在想清疏的话。我为你苦思献计,
为梅英谋策政事,
仔细想想,我从没有为清疏做过什么。他怨我对他不顾兄弟之情,想来也没有冤枉我。不管他当年出于何种目的,都是救过我一条命,而且华莲妃将死我是早就猜到了,说到底,母妃和我都亏欠他。以前我恨他,
现在他变成这个样子,我心里只有不忍。若我能早些放下芥蒂,
悉心劝慰他,我们也不至于走到今天这个地步。如今他在牢里受苦,我多少也有些责任。」
惊鸿深深地看入他的双眸中,那汪晶亮的深潭中只有平静,毫无波澜。他伸出手握上华服之下干燥温暖的手郑重道:「你有你的想法,我尊重你。可你必须答应我,让我陪你去。」
寒靖淡淡一笑。「我答应你。」
握着自己的手坚定而温柔,不仅给过他活下去的勇气,还为自己撑起一片自由的天,
就连未来,也会坚定不移地支撑着自己和整个瑞应国。
寒靖默默拢上五指,心中再也没有渴求与惧怕,他一生的平静,都在这五只手指中。
——完——
落绛英年表
寒靖年龄 事件
10岁春 灵瑶与小颦之女对换
11岁夏 与10岁的惊鸿在惠贞宫正式结识
冬 初见19岁的黎枕
12岁秋 受谢青之父毒害,慈宁公主(小颦之女)身死,谢氏全家株连九族
13岁六月 清霜妃病逝
七月 琚瑕皇后倒戈,寒靖被废除太子,打入死牢
八月 清疏为之开脱,寒靖暂囚绛英宫待死
19岁夏 惊鸿初任军中职务
20岁 寒靖和莫谨飞共同商讨征战南昭国,因有功改死令为囚禁京城内
22岁冬 清疏宴请,设计让寒靖落入冰水池,梅英为此与清疏结怨
25岁三月中旬 赴流觞雅集,
初见冉青(谢青)
25岁三月下旬 清疏醉酒后淫辱寒靖
六月 清疏大婚
九月 惊鸿,
锦瑶,梅英共同逼宫,清疏下狱,锦瑶与梅英共同执政
--------完 ----------
This entry was posted on 2010/08/08 at 下午8:51:00. You can follow any responses to this entry through the RSS 2.0. You can leave a respons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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