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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意之森(都市探幽录系列之四)》作者:罪化/王十一(完结/出书版)
简介:
伏唯与胡玄九、伏仲卿前往安宁城的树海森林,寻找哥哥及失踪的同事。
安宁城有个「仁爱鬼屋医院」──多年前曾发生化学物品外流事件,导致许多变异的人种出现,而今被改成供人练胆量的鬼屋。
三人发现夏寒留下的记号,查觉这栋废弃的医院并不单纯。
经过调查,不管是变异人类、人肉肉脯,都和鬼屋医院之前的主事者韩逢春有关……
就在三人进到了树海森林深处时,伏唯见到原以为离奇消失的韩逢春──韩逢春的下半身已经与巨树合二为一?!
韩逢春利用自己的生化研究专长,准备再造一个「神」的世界!
而他策划多年的计谋,只差「伏唯」一人,就将成功……
第一章 密码
今年的冬天格外寒冷。十一月十七日上午,细长的龙虾潭路两侧一片银装素裹。
大雪己经下了整整二十四小时,沼泽表面的冰层还在加厚中。
光秃秃的树丛间,满地都是板结的灰白雪块。一辆深蓝色的BMW由远处驶来,缓缓开进龙虾潭路尽头爬满枯藤的巨大水泥院门。
院内的中古建筑是一家大型传媒集团的分部,只负责出版一本小规模发行,专事报导灵异新闻的杂志——《零周刊》。
世界上百分之九十九点九九九九的人,一辈子都不会知道《零周刊》的存在。但与公开发行的普通刊物一样,《零周刊》也发挥着它独特而巨大的影响。
你也许会好奇于顶头上司的经营秘诀;或者羡慕某位明星不见衰老;又或者纳闷于红极一时的股神为什么稳赚不赔……相当一部分的答案就收录在《零周刊》里。
而有资格订阅并了解这些「秘密」的人,本身也都有着「不可思议]之处。
蓝色BMW稳稳停靠在建筑物前的人工草坪上,从车里走出来的英俊男人名叫夏寒。
夏寒是《零周刊》社会新闻部的资深记者,以果敢的手段和辛辣的谈吐闻名全社。
与他合作过的人多少都对他的「毒舌」记忆犹新,却也不得不承认那干净利落的作风就像「速效强心剂」——可以给整个团队带来活力。
不过现在,这位「强心剂先生」自己却看起来有点萎靡不振。
下车后,夏寒裹紧了深色立领大衣。他咳嗽几声,揉了揉眼睛,随后加快脚步,走进面前那座花岗岩外墙的高大建筑中。
与朴素中古的外表截然相反,大楼内部的装满非常明快和现代。液晶大屏幕里滚动播放着二十四小时实时新闻;两层楼高的水晶吊灯在大理石地面上投射着点点星光。
室内供暖充足,夏寒很快脱下大衣和围巾,乘电梯上到七楼。他在铺着地毯的安静走廊里拐了两个弯,取出卡片刷开新闻中心的玻璃大门。
现在是上午十点十五分,百余平方米的新闻中心却还是空荡荡。大型散尾葵盆栽旁的墙上挂着一块电子白板,上面消楚地记录着所有人员的外出去向,九成以上都在执行外地的采访任务。
本周留守当值的是一位女编辑,正忙碌地修改着其它记者传回的稿件,但还是抬头向夏寒打了招呼。
夏寒低低地回应她,带着浓重的鼻音。他走到饮水机旁倒了一杯热水,然后回到座位上,拿起一板铝箔包装的药片,抠出两粒吞下。这是刚才因为开车而没吃的感冒药,大约也有些镇定剂的作用,它能够缓解因为连续失眠而烦躁的情绪。
事实上,自从一个多月前着手调查蛇九婴和卐村的事件之后,夏寒就没有好好休息过。困惑他的是一串密码,「Y T 2 6 8 2 7 8 7 9 1 6 8 7」——这也是那个叫做伏桓的男人留给他的一条线索。
伏桓同样是《零周刊》的资深记者,是夏寒过去的搭档。
半年前他失踪在了广袤的树海森林深处。不过最近又有某些迹象显示:他并没有死亡或遭人囚禁,只是出于某种理由藏匿了行踪。
夏寒和伏桓搭档三年,配合得十分默契,编辑部里没人比伏桓更了解夏寒的才能,所以他才会选择将那一串「密码」留给他。
只可惜,这一次夏寒似乎也无能为力。
夏寒知道很多译码的方式,也曾亲手破解过一些艰涩的密码。但他从没遇见过这种类型——以两个大写字母与一串数字组成的密码,看起来更像是一串商品编号。
以编号为假设出发,夏寒也去过伏桓的家中,寻找可能带有此类编号的物品,结果是一无所获。如此几天下来,他不禁开始怀疑起这条线索的真实性。
服下药片之后不久,糟糕透顶的感冒症状总算减轻了一些。夏寒将心情调整到工作状态,打开计算机准备查看稿件库里的新闻线索。
《零周刊》的消息源与普通媒体差不多,除去职业线人的爆料之外,还有相当一部分线索是由记者本人从网络上采撷而来的。夏寒对于网络并不是很依恋,因此就将这部分工作交给了目前的搭档伏唯。
伏唯是伏桓的弟弟,在伏桓失踪后才进入编辑部工作。但他的天赋极佳,不出三个月就转为正式员工,如今夏寒也已经能够放心地将部分工作交给他来承担。
但是今天的稿件库里没有伏唯整理的网络线索。
最近他自称患了眼疾,所以一直请假休息,原本说好了今天会回来上工,可情况显然又发生了变化。
皱了皱眉头,夏寒问道:「伏唯呢?还没有来上班?」
「今天上午打电话来说,眼睛的问题有点严重,于是要求续假一天。」干练的女编辑运指如飞,头也不抬地回答。
「有这么严重?」由于忙于研究密码,夏寒并没有关注过伏唯的近况,现在想来至少应该打个电话去慰问一下。
于是他取出手机,可还没有拨号,屏幕蓦地一亮,跳动起一串陌生的电话号码。
电话是一个自称为「运通快递员」的男性打来的,他现在正在楼下的大厅里,说是有一封送给夏寒的快件,麻烦他通知门卫放行。
虽然不清楚快递来自何方,但夏寒还是照着他所说去做。大约三分钟后,办公室的玻璃门前响起了电铃声,一位快递员模样的男子将一封文件袋送到他手上。
夏寒签收了文件袋,将它拿回到办公桌上。
这是一只大号的快递专用纸袋,扁扁的看不出究竟装了什么东西。
夏寒找了一把拆信刀将封口拆开,发现里面又是一个别致的牛皮纸袋,还印着什么商品的广告。
打开这个纸袋,一张高铁的磁票露了出来。这是一张今天由S城发往周边卫星城H市的高速列车,目的地一栏打印的却是「安宁城」。
这只是列车途中的一个小站,早年曾是文化气息浓郁的大学城。而对于夏寒来说,「安宁城」却还有更重要的意义——它也是树海的入口之一。
对,就是那座让伏桓隐身的巨大树海,东部较平坦的区域正好与安宁城接壤。
是谁,为什么要送来这张前往安宁城的车票,夏寒心中已经隐约有了一些感觉。
他再仔细查看快递外包装,一张折皱的地址单贴在硬皮文件袋的背面。复写纸上的内容并不清晰,但还是依稀能看出寄件人一栏填写的是陌生姓名,寄发地址正是安宁城。
很快,夏寒又看见了快递单下方一串醒目的黑体数字。
2 6 8 2 7 8 7 9 1 6 8 7
这是快递单的编号,而运通快递的2 6 8 2 7 8 7 9 1 6 8 7号货单代码,正是Y T 2 6 8 2 7 8 7 9 1 6 8 7。
夏寒过电似的战栗了一下,困惑多天的密码居然就这样解开了!
是伏桓要他去安宁城!
车票上显示的发车时间就是一个小时之后,他立刻抓起外套和钥匙夺门而出。
三个小时后。
S城西郊一处僻静小路的尽头,皑皑雪浪里静卧着一座古朴的中式院落。
莲实色的浓云压得更低了,一团团菱花攒成的白雪团,无声地砸在天井里的青石花架子上。伏唯裹着厚厚的棉衣坐在屋檐下,出神地看着院里的风景。
窗下的鸡棚上落了厚厚的雪,鸡早己经不知去向;不远处的凉亭和水井像是一高一矮两个白袍道人;更远一些,是几株桂花树和上了锁的、黑漆漆的柴房。
一切看起来都是安宁而平和的,除了雪地上正在形成的一串梅花足迹。
这串足迹应该属于一只黑色公猫,脖颈上挂着一串景泰蓝的小铃铛——对此伏唯再熟悉不过,因为那是伏家老爷子伏振人的爱猫。
此时此刻,院子里确实有「叮当」的铃声回响,不过留下这串梅花足迹的却不是那只黑猫。
出现在伏唯眼前的是一位身裹黑色汉服的少年。他有着一头乌黑油亮、直到腰间的长发。
伏唯眨了眨泛红的眼睛,擦擦眼镜再戴回去,甚至拧了拧手臂以确定自己没有做梦,然后才呐呐地唤出黑猫的名字。「小、小景,是你么?」
听见小主人的呼唤声,黑衣少年立刻转过头,脖子上正系着那串景泰蓝铃铛。他撒娇似的朝着伏唯扑来,嘴里还发出「喵呜」、「喵呜」的爱娇声。
猝不及防,伏唯被他扑了个满怀,但是压在身上的却还是一只猫的体重,而鼻子里闻见的则是猫咪专用沐浴露的香味。
果然是小景啊,伏唯苦笑。最近他一直以「眼病」为由请假在家,就是因为看见了许多类似这样「不可思议」的变化。
从门口影壁上会眨眼睛、打哈欠的猛虎下山浮雕;到堂屋角落里用满头长发做扫除的恐怖女性;还有就是频繁来往于过道和天井里的各种陌生人物。
这几年来,伏氏本家的这座大屋里只住着祖父伏振人、长兄伏桓、大姐伏姬和伏唯一共四人;几个月前又多了穿越的祖先伏仲卿和他的朋友胡玄九。
而那些打扮怪异的陌生人伏唯一概不认识,对方却大大方方地登堂入室,甚至与伏唯擦肩而过都不会抬眼看他一眼,显然是以「老房客」自居。
伏唯并不是傻子,他很快就想到了一种合理的解释。
这些人其实一直就住在大宅里,只是自己过去看不见他们。就像看不见鬼魂、幽灵和空气那样。
可是为什么现在又能够看见了呢?
他很想找人来谈谈这个问题,可是夏寒最近忙于破解密码;祖父伏振人又去外地参加民俗学研讨会今晚才回来,现在大屋里的熟人比陌生人还少。
伏唯犹豫地给人形小景顺了顺毛,将他放回到雪地上。随后也站起身来拍掉积雪,转身朝里屋走去。
因为下雪的缘故,纵然是白昼,天色依旧昏沉。伏唯走回到属于自己的那块小小天井里,看见卧房对面的屋子里亮着灯光。
那曾经是兄长伏桓的卧室,如今已成了那个穿越而来的祖先——伏仲卿的地盘。这时候男人应该正在上网,确切地说,是正在打理着一家网络古董店。
虽然伏仲卿看起来玩世不恭,但不是毫无头脑的人。他一个月前网购刷爆了伏唯的信用卡,但是没过几天居然就赚到钱财,清偿了全部债务。
伏仲卿的生财之道暂时有两种:第一,他开始在网络商城倒卖古董;第二,他「出卖」了好友胡玄九。
胡玄九是拥有高深修为的九尾玄狐仙,曾被宋朝初年的一个妖僧封印在深山里将近千年。如今他重获自由,化作人形暂时留在伏家当房客。
既然是房客,就不能不交房租,所以伏仲卿神通广大地联系了一家广告公司,把胡玄九「卖」去拍平面广告。
狐狸本身就是魅惑的动物,狐狸精、不,狐仙就更是拥有「迷死人不偿命」的恐怖魅力。胡玄九虽然是公狐狸,但这并不妨碍魅力的散发,所以平面广告得到了意外热烈的反响,所得的报酬两人对半平分,几次下来也颇为可观。
脑袋里模糊地想着也许可以找这两个人谈一谈,伏唯不知不觉地走过去,推开了伏仲卿的房门。
屋子里不止有伏仲卿一个人。戴着无框眼镜的胡玄九正操作着鼠标,认真地在计算机上访问着什么网站,而伏仲卿则蹲在窗户边上,用洗铜液清洁着他的古董。
看见伏唯推门进来,伏仲卿扬了扬手里的棉花棒作为招呼:「哟,今天还不去上班?眼睛怎么样了?」
伏唯摇头道:「其实那不是眼病吧……我是真看见爷爷养的小景变成一个少年的样子,还有走廊里的那些……」
伏仲卿「咦」了一声:「你可以看见那些在屋里走来走去的东西?」
这下轮到伏唯吃惊:「怎么,难道你早就看见了?」
「那种程度的东西怎么逃得过我们的眼睛。」计算机前的胡玄九也转过头来,「他们不是这个家的帮佣么?」
「帮佣?」伏唯第一次听说家里还有这样的存在。不过仔细回想,这几十年来除去操办父母亲的葬礼之外,伏家确实没有请过什么帮忙的人。
单靠大姐伏姬偶尔的扫除,偌大的祖屋根本不可能保持清洁。更不用说前后花园和几个天井里植物的浇水和施肥工作了。
他再仔细回想起过道和屋子里的那些怪人,这才觉得他们确实都很忙碌的样子——就好像那位用头发拖地板的大姐。
也许他们真是在维护祖屋的清洁和秩序……但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
伏唯不禁疑惑道:「他们究竟是什么东西,为什么会留在我家?]
胡玄九将擦完的铜质观音像放在窗台上,若无其事地笑道:[放心啦,它们只是老东西化成的精怪,像什么拖把、笤帚、脸盆啊,总之只要灵性足了就成。所以下次洗澡前,记得先把拖把请到浴室外面,她可是一位特别爱八卦的女性。」
「还有这种说法?真的假的啊……」
虽然半信半疑,但是老实如伏唯,还是立刻红了红脸颊。
伏仲卿立刻躲到一旁偷笑去了,幸亏还有胡玄九正色解释道:「也不是所有东西都能成精,伏家大宅是气眼,汇聚灵力的本事自然要强一点。换作普通人家,拖把就算用到丢掉也不可能化成人形。而且它们都是服从主人命令的善良家仙,你不用担心。」
[我家是气眼?」伏唯曾经从山神之子龙淼口中听说过类似用语。
所谓「气」,就是上古开天辟地之初的那片混沌,蕴含着无限能量。当盘古开天辟地之后,清气上浮为天,浊气下降成地,中央的就有了形态成为万物。
所以世间的万物都含有「气」,而「气」最丰盈的地方就叫「气眼」。
伏唯记得龙淼曾经指出过他身上拥有很浓重的「气],或许就是因为自己居住在这「气眼」上二十多年。
但是这「气眼」又是如何产生的?
像是看懂了伏唯的疑惑,伏仲卿故作神秘地凑过来问道:「怎么样?要不要去看看那个气眼?」
伏唯当然连连点头称「是」,于是伏仲卿便与胡玄九交代了几句,然后领着伏唯就往屋外走。
二人穿过走廊回到积雪的后院,居然在花园里那间破旧的老柴房前停住脚步。
「看好了,我开门的手法。」伏仲卿将右手食指放进嘴里磕出一枚血珠,随后竟直直地朝着柴房门上那把铜绿广锁的一侧塞进去。
只听见清脆的「喀哒」一声,铜锁应声掉进伏仲卿的手心,古旧的桐木门板「吱呀」地打开一条缝儿。
这里虽说是柴房,但早就改成了堆放杂物的狭长空间,落满了厚厚的灰尘。
伏仲卿领着伏唯,小心翼翼地在一堆蜘蛛网与旧物家具之间行走。眼前越来越黑,直到后来唯有摸索着前进。
从外面看柴房不过四、五米长,然而他们已经向里走了将近半分钟,居然还没有触到房间的尽头。
黑暗中伏唯本能地伸手探索,摸到的不再是石灰粉墙。
空间一下子变大,温度在回升。伏唯开始感觉到有风的流动,存在于头顶和身边广阔的空间里。
伏仲卿划了一根火柴,点燃不知哪儿来的火把,跳动的金色火光照出一片陌生的天地。
这里哪还是什么柴房!
伏唯站在一进陌生的院落前,卵石小径上没有半点雪痕。在他的左右,是两株叫不出名字的高大树木,更远处隐约还有连绵不断的黛色屋檐。
不过伏仲卿用火把指着的是正前方。火光照亮了一连串的汉白玉围栏,风化而古拙。而栏杆后面竟然是一片烟波浩淼的巨大湖泊。
伏唯并非没见过类似的大湖——半个月前他还曾在卐村的坟山顶上,遭遇过一场惊魂的湖边大雾,可是从未有哪一片水面能给他带来如此的震撼!
微风中的湖面腾动着细小的波浪,看着仿佛是巨鱼「鲲」的脊背。在俱寂且漆黑的夜色下,水面向半空中散发一种满月似的华丽光晕。
伏唯向前走了一步,他感觉到这种皎洁的光芒落到了身上,四肢百骸顿时充满了一种难以形容的澎湃力量。
「这是……气?」他喃喃自语,「这就是气眼?」
伏仲卿点头,「这片湖就是气眼的幻象,这里就是伏家的核心。」
「气眼的幻象……」面对全然陌生的事物,伏唯不禁有些紧张。但是心底深处却又不知不觉升起了一种亲近感。
这些「气」的感觉似曾相识,像极了某一个非常熟悉的人。因此心中不禁想要距离湖面近些、更近些。
但他尚未有所行动,伏仲卿便厉声阻止道:「够了!到此为止,不能再靠近!」
他一反常态地严肃起来,甚至抓住伏唯的胳膊向后拽,一直将他拉回大树边上,随后又捡起一块石子掷向湖面。
就在石子入水的瞬间,一道炫目的光晕贴着水面绽开,竟是那一枚坚硬的石子爆成了点点粉末!
伏仲卿回过头看着目瞪口呆的伏唯,「气眼的灵力太过强大,人类是无法负荷的。就算是在我那一辈,也没有人敢越过那片白玉栏杆。J
惊叹之余,伏唯立刻联想到一个问题:「这么强大的气眼为什么会藏在我们家里?」
「不是藏。」伏仲卿正色道,「这是我们家老祖宗身体的一部分,先有了它,后才有我们伏家。」
伏唯惊讶道:[老祖宗的身体?可我怎么看……它都只是一个湖泊而已。」
「你目前只能看见一个湖泊,因为祖先本人并不在这里。没有了魂魄的灵气,在我们看来就好像是一个平静的大湖。」
伏仲卿坦诚以告,并附上但书。
「不过这些的灵气对你有很大帮助,我会把开启柴房的方法详细教给你,你以后可以常到这里来走动,现在我们应该走了。」
说着他熄灭了火把,一手揽过伏唯的肩膀。
虽然只停留了短短几分钟的时间,伏唯却有些舍不得离开。他最后回望了一眼那浩渺神秘的大湖,然后跟着伏仲卿往回走,依旧沿着狭窄的柴房回到了积雪的院子里。
离开了气眼秘境,伏仲卿又将招牌式的歪笑挂在了嘴角上。
「你刚才看见的就是我们家灵气的来源,就是因为气眼的存在,我们家才能够拥有这么多的家仙。明白了吗?」
伏唯一知半解地点头,又问:「既然气眼一直存在,那为什么我以前看不见家仙?」
「那是因为之前你的这里没有打开,」伏仲卿点了点他的眉心,「天眼没开,就没办法感觉到『气』。」
「天眼?」伏唯只是依稀听过这个名词,「那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啊,一言难尽。」伏仲卿蹙眉问道,「你知道女娲补天的故事吧?」
「知道啊。难道它和天眼有关?」
「关系很大。算了,反正也不是什么新闻,干脆让我从头说起吧。」
伏仲卿清了清嗓子,讲出了一段关于「天眼]的传说。
在遥远的上古时代,每个人类的额头上都曾经拥有过一只「天眼」。
那是开天辟地之后的第一代人类。与当时的万物一样,他们由「混沌之气」凝结而生,拥有操纵自然的神力。
当时的世界没有秩序、缺乏规则,人们仅凭本性生存。冲突很快产生,众人彼此相杀,很快死伤泰半,紧接着就是天崩地陷,清浊初分的世界险些毁于一旦。
为拯救世界与苍生,女娲炼五彩石补天,然后依照着原始人类的模样创造了一群全新的人类。
因为不希望让历史重演,天皇封住了这些新人类的天眼。人皇为新人类带来火种和知识;最后地皇开创了农耕的新生活。
而当灾劫过去,拥有强大自然力的第一代人类,便成为了我们所膜拜的神祗。
失去天眼的人类不可能觉察到神的存在,除非神愿意主动现形在他们面前。地皇以此架设起人与神之间的屏障,天、地、人三皇立下了契约,不准逾越。
然而凡事皆有例外。就像九龙咆山神与苗女禁忌的爱恋那样,在漫长的千万年间,人与神的秘密结合曾经并不在少数。
这些后裔散落在世界各角落,代代的繁衍大大弱化了他们的能力,直到如今,大部分已经不知远祖的故事,而隐藏在遗传血脉中的「天眼」,则需要通过某些刺激才能够打开。
伏唯怔了一怔,只觉得浑身肌肉都紧绷起来。
「这么说,你我都是神祗的后裔?那么我们的祖先又是什么神……」
伏仲卿顽劣一笑,「别这么严肃嘛,这又不是什么稀罕事。你爷爷提起过,现在这个世界,千分之零点三的人类拥有神的血统。
「就拿S城七百七十三万的人口为例,各种神祗的『混血』后裔就有两千多人,这比某些遗传疾病的发病率还高,所以别把自己当作异类。」
明白他的用心,伏唯感激地点了点头,但很快又问道:「我大哥也开了天眼对不对?这一定和他的失踪有很大关系!」
这一次伏仲卿只是摇头,不准备透露更多信息。
他们边走边说,不觉己经走回了伏桓屋外的天井。
听见了脚步声,胡玄九那冷得带点金属质感的声音就从窗缝里飘了出来。
「你们家的那点儿烂帐以后再说,过来看看我的发现。」
胡玄九面前的计算机上显示的正是灵异网站「bbs.zgppgf.net」。
在上一次的采访过程中,伏桓曾透过这个神秘的网站向夏寒和伏唯传递信息。但是在那之后,伏桓就再也没有在这个网站上出现。
这一次,胡玄九特别指出的是网站页面上方的那张主题图片。这是一张灰白色调的图片,乍看之下像是雾气氤氲的湖面,只在远处透着一些淡淡的色彩。
伏唯并不是第一次审视这张图片,但是这一次他却看见了一些从未见识过的东西。
图片里的烟雾在缓慢流动。
而更加不可思议的是:灰蒙蒙的烟雾深处,居然隐藏着许多难以形容的「东西」。
隔着虚拟的距离,伏唯确实看见了细长的指爪和鬃毛,鸟喙和牛角,还有幽绿的蛇鳞和琉璃色的眼珠……每件器官都能在现实里找到对应的生物,可是组合起来却又如此匪夷所思。
而最重要的是:这并不是什么猎奇收藏家橱窗里的拼接标本,而是活生生,蠕动、爬动或者走动的「生物」。
这是什么鬼?!伏唯惊骇地倒吸了一口凉气,很快联想起伏仲卿曾经用过的一个词:「百鬼夜行」。
但这张图还不是重点。
等到伏唯稍稍平静下来,胡玄九又指着图片左面的留白处让他仔细看。
那看起来不过只是一行英文网址,以及一行似是而非的偈语。偈语写道:一切有为法,有如梦幻倒影,如梦亦如幻,如露亦如电,当作如是观。
胡玄九问伏唯:「有没有发现什么问题?」
伏唯很快回答:「偈语错了一个字。正确的应该是『有如梦幻泡影』,而不是『倒影』。」
「问题就出在这个倒影上。」胡玄九迅速开启了photoshop软件,利用从广告公司修片员那里学来的技巧,将复制下来的图片进行了投影处理。
很快,出现在伏唯面前的就是一张倒影,所有的一切都呈现出上下颠倒的状态。
胡玄九再一次指着图问伏唯:「现在看出什么没有?]
伏唯开始困惑了。上下颠倒的英文与汉字看起来是那样陌生古怪,看起来一点头绪也没有。
伏仲卿却插嘴道:「这个我知道啊,网络上有个小说里面就有类似谜题。是要这样来看……」说着,他拿起纸笔将倒影的那几个字母誊写下来,并且作出细小的调整。
「z」的倒影成为了「s」;「g」的倒影成为了「a」;「p」变成了「b」;而「f」则变成了字母「t」。
在他的启发下,伏唯惊讶地觉察到「zgppgf」这几个字母的倒影,组成一个全新的单词:sabbat。
sabbat,这并不是什么常用单词。伏唯将这个单词送上搜索引擎,倒是出来了一堆结果,绝大部分都与摇滚乐和歌特艺术有关。
循着线索继续追溯,伏唯很快发现所谓sabbat,居然是一个与西方吸血鬼文化有关的宗教词汇。
相传,中世纪末期欧洲爆发的「黑死病」并不仅是一场源于鼠疫的灾难。在传染病的掩护下,有吸血鬼大肆掠食着人类鲜血,这在当时几乎造成了某些地区的人口绝灭。
西方世界的平衡遭遇了破坏。等到瘟疫过去,部分血族长老聚集在一起,制定了避世的戒条,不再大规模介入人类世界,这也就是所谓的密党。
然而除去密党之外,血族中还存在由不愿遵守戒律的吸血鬼组成的秘密结社。他们会主动袭击人类甚至于自己的同类,极度危险、嗜血、疯狂。
这一部分吸血鬼就是「魔」党,英文正是「sabbat」。
研究完这一段珍贵的资料,伏仲卿饶有趣味地扬了扬眉,[这是一个吸血鬼有关的网站?或者会员都是吸血鬼?」
「后面一种不太可能。」伏唯果断地否决,「吸血鬼是否存在先不提。前不久我和夏寒还在大白天见到过大哥的背影。再说了,西方的吸血鬼怎么可能管到这里来。」
「你说得有道理。」胡玄九点头,「所以依我看,这更像是某种代称。暗示他们是一个与魔党相类的人群:同样的无视规则、危险和疯狂。」
「所以你觉得这是某种秘密结社的代号,就像是圣殿骑士团或者郇山修隐会?」
「差不多,也许伏桓就是因为加入秘密结社,才会借着树海假装失踪。事实上他只是必须遵守某些『游戏规则』,不得不切断与过去的连接。」
这番分析令伏唯眼前一亮。
他立刻拿出手机,拨打了一串预设的快捷号码,准备将这个发现告诉夏寒,请他调查周刊内建的数据库中,是否存在有关于「sabbat」秘密结社的资料。
几声单调的提示音之后电话接通了,传出的却是一片巨大杂音。
伏唯不得不将手机稍稍拿远了一些,大声问:「喂!能不能听见我说话!?」
手机那头隐约传来应答,但随即淹没在阵阵杂音里。伏唯又将手机贴回耳旁,尽力想要分辨,这才蓦然听出了诡异的地方。
与常听见的、沙沙的电波干扰声不同,手机里的杂音并非杂乱无章:它们是一系列巨大的风声、水流声、甚至还有类似蟋蟀的虫鸣和枯叶被踩踏时发出的「喀嚓」声。
乍听之下就像漫步在偌大的原始森林中,只是声音被扩大了千百倍。
然而现在正是冬季,除非夏寒去了南半球,否则森林里绝不可能还会有昆虫活动。
会不会是信号窜线?
不死心地,伏唯又大声问:「你是夏寒么?是的话就敲一下话筒,不是的话就敲两下。」
说完这句话他就开始后悔,如果接电话的是外国人怎么办?
但这个担心竟是多余的,因为杂音中很快出现了清晰的敲击声。
只有一下。是夏寒没有错。
「夏寒!」伏唯立刻追问,「你在哪里,能不能想办法去掉杂音?我有重要的事要告诉……」
他还想接着说下去,可就在那一声敲击之后,电话很快就中断了。
心头腾起一阵不祥的预感,伏唯立刻重拨过去,听见的却是连续几遍「该用户不在服务器」的语音提示。
现在是工作日的下午两点,夏寒应该正在社里上班。伏唯拨打他办公桌上的电话,听见的却是当值女编辑的声音。
「阿唯啊,你的眼睛好一点没有?找夏寒?他中午接了一封快递之后就急匆匆地跑了出去,到现在还没有回来。」
这两个小时之间,夏寒究竟去了哪里?
心中的不安又被放大几分,结束通话后,伏唯从口袋里摸出车钥匙,转身往外走。
第二章 神秘树海
二十分钟后,伏唯也来到了龙虾潭路一号的大楼内。
与女编辑所描述的情况一样,夏寒确实不在办公室,不过他桌上的水杯里还盛着水,计算机也没有关上,这显示他走得很匆忙。
桌子上并没看起来像快递的东西,看来夏寒是拿着它一起离开的。
伏唯向女编辑询问有关快递的详情,得到的描述是:扁扁的一个信封,打开后一个牛皮纸袋,装的是什么就不得而知了。
「你说的是不是这个纸袋?」
伏唯忽然举起一个画着花纹的牛皮纸袋,这是他在夏寒的废纸篓里捡回来的。
「就是这个,没错。」女编辑连连点头,「很漂亮的袋子。」
确实,纸袋上还印着类似剪纸的红色花纹,好看而喜庆。再看上面的大字,居然是「猪肉脯」。
「难道说夏寒就是因为这袋肉脯而失踪了?」喃喃自语着,伏唯也觉得有点荒诞。好在纸袋上留有出售这家肉脯的店家地址和一串网店网址——正是距离S城不远的安宁城。
难道说夏寒追着这包肉去了安宁城?
伏唯没有犹豫,他立刻拨通打了一个电话号码。
接电话的是一个低沉、充满磁性的男声。伏唯向这个人求援:「乔大哥,请你帮忙锁定夏寒的手机GPS位置,立刻确定一下他在哪里,越快越好。」
电话那头,灵异罪案解决专家乔飞爽快地答应了他的要求,伏唯保持通话等待了一会儿。大约四、五分钟之后,结果就出现了。
「夏寒的手机目前定位在S城东北方向九十公里的地方,从地图上看是安宁城的西郊、树海森林里面。」
树海森林!
这四个字如同一声惊雷,劈得伏唯手脚冰凉。
树海森林……那片广袤阴森的树海密林,绵延数百平方公里的丘陵地貌的死亡地带,每年都有数以百计的人从各地赶去自杀。
半年前伏桓就是失踪在那里,难道说现在轮到了夏寒?
他不敢再继续深入思索,转而继续拨打起了电话,一通打回家里,第二通则指向了火车票预售公司。
半个小时后,由S市开往安宁镇的高速列车上,伏唯向两位同行人低头致歉:「真抱歉,这么匆忙把你们也叫出来。可是我怕现在赶过去……都已经来不及了。」
「我是不会介意免费旅游啦。」吃着手里的快餐,伏仲卿一脸无所谓,「至于夏寒,那个人命贱得很,一时半会儿死不了。」
[你就不能说几句好听的!」坐在身旁的胡玄九立刻瞪他一眼,同时向伏唯解释道:「我们曾经算过你们的八字,夏寒不仅四柱纯阳,而且还头顶七星——算是少有的硬命,就是偶尔遇险也会有贵人相助,你不用为他担心。」
伏唯这才勉强露出一个难看的笑容,「夏寒的手机居然在树海里,上一次我哥失踪的时候,手机的信号也是在树海里……这绝对不是巧合!」
「我看也不像巧合,」伏仲卿嘟嘟囔囔地嚼着汉堡,「也许是夏寒已经找到了你哥,正带着他一起往回走呢。」
「很有可能。」胡玄九也赞同这个假设,「没必要为了不确定的事情担心。」
他话音未落,那边伏仲卿又坏心肠地追加了一句:「所以小唯唯你还是担心一下晚上老爷爷回家,知道你又先斩后奏会发多大的火吧!」
他一提醒,伏唯这才想起今晚是爷爷出差回家的日子。
七十六岁高龄的伏振人老先生是伏家目前的当家、也是德高望重的民俗学者。
他性格古板严厉,更曾经极力反对伏唯继续探寻有关伏桓事件的真相。可以想见当他回到家中,发现孙子和祖先一起消失了,脸色会有多么难看。
不过就算伏唯后悔也己经来不及了,因为这只是一段短暂的旅行,列车广播中已经响起了到站提示。
时间是下午三点二十五分,高铁列车稳稳地停靠在了安宁城唯一的火车站内。
这是一座伞状造型的巨大玻璃钢结构建筑,无论外观或是内部设置都还算新颖,看得出从建成至今大约不过四、五年光景。
这座高度现代化的车站里只有寥寥数十名乘客,候车大厅的长凳上空荡荡的,就连贩卖部的售货员也是一脸无精打采。
在出发前,伏唯抓紧时间在网络上查阅了有关数据,因此得知安宁城是以大学和新兴科技为特色。单就出入的学生来说就足以让车站川流不息。
不过大学城落成后没几年,某大学附属的生物化工厂就发生了令人震惊的特大安全事故,泄漏出的生化制剂造成了大面积的污染和人员伤亡;并以此牵涉出一系列惊人的投资贿赂舞弊案件。
一时间工厂关停,生源也受到了严重影响,部分学校干脆撤销了设立于此的分校区。事情虽然己经过去六年,但是安宁城的发展却依旧处于停滞状态。
看起来这座城市算是「未老先衰」。
没能在出站口等到出租车,三个人便买了一份地图,摸索着朝西面走去。
冬季的下午,天空很阴沉。斑白的人行道上冷冷清清,沿街的墙根上堆着厚厚的积雪;安静的路边不时传来行道树枝断裂的脆响。
不同于S城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安宁城里大多是低矮的仿木结构建筑。它们蛰伏在街道转角的雪地上,像一群黑色背毛的冬眠小兽。
车流量极小的十字路口,先进的交通灯基本上没什么作用。伏唯他们就在这里等了几分钟,终于有一辆顶着积雪的出租车缓缓驶来。
「这么晚了,你们还要去情侣台?」听说他们要去树海的入口,司机通过倒后镜将他们三人扫视了一遍,话语中透露出满满的不放心。
不想让陌生人替自己担心,伏唯随即撒谎说有亲戚住树海边上。司机大哥虽然还是有些怀疑,却总算不再追问什么。
安宁城并不大,车辆沿市中心的八车大道前西行驶约十五分钟,再转弯爬上一段缓坡,眼前便魔术般地现出了大片银灰色的古老森林。
水泥大路变成了藏青色的小路,出租车循着指引牌向里行驶。
古老的树木很快包夹到了小路两侧,它们大多是高大的水杉,挺拔得像披着白裘的王国守卫。林间的风呼啸而过,扬起烟雾似的雪片,漫天飞舞。
伏唯取出GPS定位仪,再次确定正在向夏寒手机所在的地点前进。
很快出租车就停了下来,因为它已经抵达了公路的尽头。
情侣台,这里是树海森林外缘的最后一个人类居住点,因为曾是情侣们谈情说爱的圣地而得名。即便是现在,抛开树海的恐怖名声不提,周围景色还是令人眼前一亮。
不过下车的三人却无心流连于银装素裹的美景。
伏唯迅速取出地图确定了所在的位置,再与夏寒手机信号的出现点进行比对。值得庆幸的是,两者之间的距离并不遥远。
「事不宜迟,我看立刻出发,在黄昏前应该能打个来回。」
当然,这个假设是建立在一切顺利的前提之下。
为了避免引起当地居民的注意,他们将探险绳索的一段牢牢固定在公厕后窗的栅栏上,然后由伏仲卿握紧了另一端,三个人便开始向幽深的树海森林进发。
这并不是伏唯第一次进入森林,但树海无疑是最独特的一座。
森林里没有人工修建的游步道,甚至连路牌都没有一块。树身上却随处可见用刀或者喷漆刻画的古怪记号,多半是探险者们留下的杰作。
唯一官方的提示牌是安宁城警局特制的反光板,卜面画着一颗巨大的、流着血的心脏。下面则是一行小字:爱惜生命,远离自杀。
看似不经意的一句话里,正潜藏着这片树海最可怕的一面。
它是自杀者的天堂。每年都会有成百乃至上千的厌世者慕名来到安宁城,只为走进神秘的树海,以各种离奇的方式了却残生。
早在前几个月,伏唯便在网络上看见过一组树海自杀者的照片。他们有的悬在树上吊颈自缢;有的在帐篷里烧炭自杀;还有人从陡坡上跳下或跳河自尽,死状十分凄惨。
当时看着那些照片,伏唯的第一感觉还是庆幸——因为那里面并没有大哥伏桓的身影。然而此时此刻身临其境,心中的情绪却复杂了许多。
虽然有大雪仔细地掩盖了惊悚和悲伤,但光是想象脚底下的雪地里曾经躺过尸体,伏唯还是觉得心里发毛。
说不定……这一路上还真会遇上什么意想不到的恐怖场面。
果不其然,就在他们前进的「道路」前方,雪地里冷不丁地冒出两座黑石堆栈的小丘。
「那是什么?」伏唯不明所以,「猎人生火用的灶台么?」
「不,那是坟包。」胡玄九淡淡地回答道:「自杀者的坟墓吧,因为高度腐败或者别的什么原因而就地掩埋了。」
伏唯心中一惊,但很快就平静下来。他放慢脚步远远观察,随后不由自主地倒吸了一口凉气。
坟顶落了将近一指厚的积雪,也看不清楚墓碑上是否有所铭文。
但让伏唯倒吸一口凉气的,却不是这两座自杀者的荒坟。
就在他的前方左侧,光秃秃的树枝上垂下一双没有穿鞋的脚。
再一点点往上看,那是一条干瘦的人影,脖颈上套着小指粗的麻绳,歪歪斜斜地在半空中摇晃。
吊颈自杀!?
伏唯大吃一惊,第一个反应就是过去救人,胡玄九却一把抓住了他。
「别过去,它不是人,也不是尸体。不要大声说话,向前走!」
经他提醒,伏唯这才注意到这名自杀者身着夏款衬衫薄裤,但裸露的手臂上却没有冻伤的痕迹。
更为奇怪的是,林间分明下着小雪,但它的头发和衣服上并没留下雪粒。
这不可能。难道它是——鬼?
伏唯心中不免一阵突跳。他来到《零周刊》己经大半年,其间见识了不少山精水怪,不过凡人死去之后化成的「鬼魂」,这还是第一次见到。
「难道人死之后,鬼魂会像这样一直留在原地?」
「不全是这样。」胡玄九低声回答道,「具体原因有很多,现在没空和你解释,屏住呼吸!」说完他忽然加快脚步,走到了队伍的最前端。
而伏仲卿则将探险绳转交给伏唯,自己放慢脚步殿后。三人行成一列纵队,悄悄经过吊死鬼所在的大树。
林间只剩下积雪被鞋底碾压发出的「吱嘎」声,最安静的时候,伏唯甚至能感觉到那死人的脚尖在自己头顶上方几厘米处,轻轻摇晃。
还好他们脚步不停,很快就将那棵树甩到身后。
鬼并没有追上来,应该是没有发现他们。
伏唯这才喘了一口气,几乎就是在心情开始放松的同时,手里的绳索突然绷紧了。
绳子并没有用完,光缠在伏唯手上的就还有几十圈。
紧绷的力量来自于他身后,像是有什么障碍物勾住了绳索。
伏唯下意识地回头,然后倒吸了一口凉气——
那是一颗高度腐烂、却还在活动的人头!
远远看去就像变异的巨型蜈蚣,人头扭动着从积雪中钻出来,断掉的颈项下还连着一截红色脊柱。
它像是饿到了极致,紧紧咬住绳索一点点吞进喉咙里。
伏唯正在担心它会把绳索咬断,忽然听见后面的伏仲卿嗤笑一声:「都烂成这个样子,还出来作怪呐。」说完,他居然飞起一脚,大大咧咧地将这粒脑袋踢到了十来米开外!
伏唯看得目瞪口呆,虽然伏仲卿的「球」技不错,但是这算不算是「袭读尸体」?
「别浪费时间了,」胡玄九回头看他俩一眼,「这些鬼都在抓交替。天一黑,我们可能会迷路,绳索被弄断的可能性更大。」
他正说着,右前方的树林里忽然又传出一阵怪响,像是有什么庞然大物一路横冲直撞着,压断了许多枝干,向着这边奔袭而来。
「先不要动,继续屏气!」胡玄九转身捂住伏唯的口鼻,按住他的头让他蹲下。
三人急忙躲到灌木从中,盯视着发出声音的方向。
那摧枯拉朽的巨响很快就来到了他们面前的雪地上,伴随着一阵冰凉刺骨又腥臭无比的狂风一扫而过。几乎只在转瞬间,风走了,随后也没有出现伏唯想象中的巨大怪兽,树木上更看不见折损的痕迹。
「刚才刮的是巡山阴风,由自杀者怨气汇聚而成。」胡玄九这才恢复了呼吸,低声解释道:「它只对思想消极的人产生作用,强化他们寻死的决心。」
树林、尸体、鬼魂以及死亡的渴望——这就是树海森林带给人们的全部。也怪不得有人会将这里称为陆上的百慕达死亡三角。
不过比起百慕达幽暗的海域,这里倒是还能够使用GPS定位系统。
再次查看了可携式卫星定位系统的实时坐标,伏唯发现自己已经来到了夏寒手机定位的地点。
三人立刻在附近搜寻起来。
这里是一小片的林间空地,四面被深紫的高大乔木所环绕。厚厚的雪地几乎是连绵的一片洁白,不用说脚印了,就连野兽的足迹都见不到。
夏寒在哪里?
不敢再去细想,伏唯急忙取出手机,利用蓝牙功能与夏寒的手机进行配对。
大约两分钟后,蓝牙配对信号成功,雪下的某处传来一串提示音。
伏唯立刻拂开松软的雪层,不一会儿果真找到了一支蓝牙手机。
手机确实是夏寒的,却并没有跟随在主人身边。
线索戛然而止,夏寒去了哪里?
伏唯一时间也没有任何头绪。前几次的外出采访,他都习惯了在夏寒的指导下行动,这次却必须独立判断、作出决定。
将两支手机一同收回口袋里,他抬头看了看莲灰色的天空。
「天色不早了,我们往回走吧。」
夏寒确实失踪了。
二人沿绳索一路走出树海,伏唯立刻给报社和夏寒家打了电话,但是夏寒并没有回去那两个地方。
他接着向新闻部主任傅全忠汇报了现在的状况,并且表示需要暂时留在安宁城。
树海森林并不是旅游景区,因此当地的居民也拒绝让三个来历不明的男人借宿。所幸他们找到了一处班车点,乘坐最后一班巴士回到了安宁城里。
现在是傍晚五点三十分,冬夜华丽的星座大三角正在闪耀。不同于S城紫红的天空,安宁城的夜是纯黑色,宛如缀了宝钻的丝绒。
可怕的生化污染事件后,当地政府就非常注重检测环境质量,六年下来,城内的空气质量远远优于邻近几个大中型城市。
狭窄但清洁的街道两旁,偶尔还能见到普及污染常识的招贴海报;兼具环境监测功能的路灯下,几十步就有一只高科技的紫外线灭菌垃圾箱。
如今危机早己远去,但是当地的居民仍未完全走出那片阴霾。
安宁城里没有流浪汉,无家可归者都被政府强制送进收容所里,以避免传播疾病。城里甚至没有一家宠物店,因为动物也被怀疑是生物病毒的携带者。
这是一座高科技、干净且美丽的小城,却极度缺乏生气。就像是一位苍白并且神经质的女性,无时无刻地瞪着眼睛,拒人于千里之外。
走在几乎空无一人的街头,饥饿与寒冷像幽灵一样纠缠上来,三个人难得在短时间里达成一致——找个旅舍住下来。
伏唯正准备向查号台咨询,手机忽然响了起来。
接通电话,一股难以形容的紧张感就顺着电波幽幽地飘了过来。
来电者是伏唯的祖父伏振人。算算时间,他应该刚下飞机,回到了伏家。
面对着空无一人的宅院,老人现在的心情之恶劣可想而知。
「爷爷……」
「什么都不用解释,你听我说。」果然,电话那头苍老而严肃的声音打断了伏唯的问候:「我知道你现在在哪里,也知道你是去做什么。」
虽然早就偷偷设想了无数次「事发」的情景,但此时此刻,伏唯拿着手机的手还是禁不住微微颤抖。
想想自己二十好几的人了,还要被长辈训斥,实在是有点窝囊。
但越是如此,他就越是决定要一口气说出真正的感受。
「爷爷,夏寒和大哥一样去了树海。我只找到了他的手机,却没有人。」
他一口气说出了事实,然后更是提高了音量争取道:「所以我想留在安宁城里。因为我不想让夏寒也失踪!」
电话那头忽然陷入沉默。伏唯也闭了嘴,安静地等待想象中的责骂。
然而老人的回答却出乎意料。
「我有叫你回来么!」
电话里隐约传来伏振人用拐杖敲打地面的声响:「你要去寻死,要断了伏家的香火,谁还能拦着!」
「您太不放心我了吧!」伏唯哭笑不得,「别再把我当小孩了,仲卿和狐仙都在,您就放心吧。况且我还开了天……眼。」
发觉自己说漏嘴了,伏唯一个急刹车停顿下来。
电话那头同样沉默了片刻,伏振人忽然改问道:「仲卿带你去看过柴房的气眼了?」
伏唯不敢隐瞒:「仲卿带我从柴房进去的,可我只看见一大片湖面,没什么特别的……」
「那就是去过了!」伏振人又追问:「这么说,你也能看见家神了?」
伏唯心中越发忐忑:「能看见,不过大哥应该也能看见了吧。」
「……他?你和他不一样的。」
电话那头传来一声低低的叹息,听在伏唯的耳朵里带有莫名的无奈感。
他还没有咀嚼出这一声叹息的真实含义,伏振人忽然改变了主意。
他低低地清了清嗓子,还是用那种严肃的口吻「威胁」道:「……既然这么有信心,那我就看看你能玩出什么花样。就给你半个月的时间,到时候还没把你哥带回来,小心我亲手把你的三只眼睛都封了!」
他的意思,居然是同意让伏唯留在安宁城里继续调查。
伏唯一时间惊讶得说不出话,等到稍稍缓过神来,祖父就己经收了线。
又过了几分钟,手机再次响起提示音。一条简讯从伏家大宅里飞了过来,内容是安宁城内某一家的旅舍地址。
第三章 梦貘
伏振人简讯里的那家旅舍名字叫「夜来香」——很土气的名字。老人家只说那是他一个名叫「莫林夕」的老友所开的旅舍,住在里面绝对安全。
吃完晚饭三个人便循着地址找了过去,走进一条爬满了枯藤的破旧窄巷,在光线昏暗的尽头,果然看见了一幢中古的红砖洋楼。
这是上个世纪初一度流行的三层维多利亚式建筑,由于岁月而爬满了干枯的苔鲜。
三人推开齐腰高的黑铁栅栏走进去,一直到了屋门前才勉强见到一块生满红锈的招牌,上面写着「夜来香」。与其说是旅馆,这更像是年久失修的名人故居或者博物馆,总之散发着一股特立独行的气息。
伏唯默默感叹着,不愧是爷爷的朋友,这间旅舍的主人多半也是一个老怪人。他们放轻了脚步,走上大屋的台阶。
屋子里很安静。
推开厚重的实木大门,一阵铜门铃的脆响才让人恍惚明白身在何处。
出现在三人眼前的是一段短而宽敞的玄关,两边是顶天立地的深核桃木色收纳柜和插着银柳的落地大花瓶。
玄关后就是旅馆大厅,却没有负责check in的前台和运送行李的服务生。
头顶,枝蔓造型的水晶灯散射出朦胧的辉光;深绿色花草纹样的长绒地毯上,看似随意地散放着洛可可式的沙发和茶几;但落地橱柜里放置的珐琅彩瓷器却充满缤纷的东方风韵。
这里处处透露着店主的审美情趣,与其说是一家旅舍的大厅,倒更像是某一处华丽的舞台,让人恍惚有一种梦幻的感受。
小心绕过巨大的盆栽植物,伏唯将目光落在了大厅尽头波浪造型的扶手楼梯上。
难道说这家的前台接待处设在二楼?
他正犹豫是否应该高声询问,随行的胡玄九忽然出声提示:「人在楼上。」
伏唯心中一惊,立刻抬头去看,随即嗅见一股怪异的馨香,幽幽地从二楼飘了下来。
他从未闻到过如此香甜的气息,伴随着呼吸沁入肺部,与氧气混合,输送到身体每一个角落。随之而来的感觉是「安宁」,就好像整个人都因为这种奇妙的芳香而放松起来;眼皮也开始变得沉重,竟然有了一些突如其来的倦意。
「香气有古怪,先屏住呼吸。」伏仲卿压低了声音说道,转身就去开窗,但是掀开窗帘才发现,所有的窗户上都被厚厚的枯藤缠住了。
跟在他身后的胡玄九看见这一幕,立刻将右手变成锋利的爪刃,准备将枯藤斩断。
也就在这个时候,香气弥漫的二楼传来了一声似笑非笑的阻止。
「哎哎,你们这是做什么?住店就住店,怎么招呼还没打呢,就搞起破坏了?」
伏唯循着声音向上望去,漆黑的楼梯顶上亮起了一盏水晶莲花的顶灯,灯光中出现一位华丽得像从舞台上走下来的人。
与建筑的西洋风格不同,这是一位大约三十岁、乍看之下难以分辨性别的东方丽人。
他留着光涓如缎的黑色长发,身穿一件藏青色的中式对襟锦袍,上面绣的是孔雀牡丹。那些粉红色的牡丹花瓣竟然是由丝线穿着粉色米珠一粒粒拼镶而成;而孔雀的翎毛中心也点缀着金绿猫眼石。
除了这件己经相当夸张的长袍之外,这个人身上还穿戴了许多首饰。光是宝石戒指就有五、六枚,在灯光下反射出糖果一般魅惑的光芒。
看着这个「会走路的珠宝盒」,伏唯的第一个想法居然是:他和龙淼相比谁更有钱?
龙淼是伏唯在一次采访中认识的半神少年,因为父亲是山神,所以家里藏有数百年来苗疆信众们上贡的种种奇珍异宝;而眼前这个男人,光是穿戴就价值不菲,莫非也是什么山神水神的来头?
略微紧张的气氛因为这个「舞台怪人」的出现而缓和下来。胡玄九首先回应道:「我们是来投宿的,想找一位叫做莫林夕的老先生。」
「唷,你们一定就是振人的家人了……」珠光宝气的丽人笑咪咪地以手自指,「不过,我现在看起来很老吗?」
「你就是莫林夕?」伏唯真是吃惊不小,而莫林夕己经走下楼来。
他的脚步悄无声息,轻盈得好像猫科动物,又像是踩着了一个梦。
是的,无论是这座城市,还是这座旅舍、这位店老板,还是刚才那种幽幽的芳香,都给人一种「梦幻」的感觉。
转眼莫林夕己经来到他们面前,满身穿戴近看更加华美和夸张。
他看了眼伏唯等人携带的行李,随即拍了拍手。刚才还空无一人的大厅两侧忽然冒出几个门童打扮的青年,扛起行李就消失在通往二楼的台阶上。
紧接着,莫林夕也做了一个「请」的优雅动作。
「这座旅馆位置偏僻了点,没有多少客人,服务生都偷懒了。刚才振人打来电话,已经帮你们预定了两个房间。我现在就带你们上去休息。」
三人的客房都在二楼。
这一层楼铺着深红色的原木地板,因为年份的关系发出脆弱的声响。莫林夕领着他们来到走廊尽头,打开左右面对的两扇门,并将钥匙交给了伏唯。
「屋里有独立卫浴,有热水可以洗澡。今晚你们先休息,明早会提供自助餐。」
莫林夕似乎是个很干脆的人,说完这些就要转身告别。
可也就在这时,隔壁的房门打开了。
从门里走出来的是一位三十五岁左右的健壮男人,赤裸着纹身的胸膛,下巴满是青色的胡渣。他左右张望了两下,然后冲着莫林夕喊道:「喂,老板是吧!你们这房间里怎么没有保险套!」
依旧是一脸职业化的微笑,莫林夕去服务台找人处理男人的要求。
胡玄九用钥匙打开了其中一间客房,三个人进去将行李放在地毯上。
「这个老板好奇怪,」伏唯自言自语,「普通人会打扮得那么华丽么,简直像是一只花孔雀。」
他虽然相信爷爷的朋友不会是坏人,但这幢旅舍实在太古怪,以至于让他怀疑莫林夕是不是人类。
见识过苗疆的山神与尸仙,遭遇过地宫的妖僧,还疏忽放走了大蛇妖九婴……伏唯早己经充分意识到并非只有人类才是世界的主宰。
「普通人有没有这么夸张我是不清楚,但有一点你还真说对了,他不是人。」
第一时间躺到床上做「挺尸」状的伏仲卿慢条斯理地回答,然后又转头去看胡玄九:「我说的没错吧?那个莫林夕也算是你的同类。」
「同类?」伏唯讶异道,「莫林夕也是狐仙?」
「你以为九尾狐仙这么容易就有?」胡玄九冷笑之后又补充了一句:「不过单就种族而言,莫林夕倒确实比我要稀有许多。」
「你是说,莫林夕的原型也是某种动物,而且是十分稀有。那是什么,熊猫?」
「如果是熊猫的话,应该只穿黑白两色的袍子啦,笨!」伏仲卿一手接住胡玄九丢过来的洗漱用具,揭晓了谜底。「莫林夕是梦貘。这个旅馆就是梦貘的巢穴。」
梦貘?
伏唯听过这个名词,但他以为那只是一种传说中的神兽。它们以人的噩梦为食,并将美梦作为回报,算是一种对人类有益的存在。
莫林夕是梦貘的化身?难怪他看起来如此美好和梦幻——毕竟梦境就是想象力的产物,不需要什么逻辑和责任。
「这么好的神兽,却迟早要绝种。」
伏仲卿叹了一口气,「神兽和神差不多,也是靠吸取梦中的灵气存活。从前的噩梦,多半是受到鬼魅魍魉惊扰所产生的,因此使用起来『营养丰富』。哪里像现代人都爱『自寻烦恼』,梦貘的『食源』真是越来越少啦!」
「为什么梦貘会选择在安宁城里住下?」伏唯抓住了重点,「难道这座城市里的灵气会比较充裕?」
这个倒是一条线索,只是暂且没有很好的解答,话题也因此而陷入沉默。直到胡玄九将行李分门别类地放好了,无所事事的伏仲卿才翻身提醒伏唯道:「你从夏寒办公桌垃圾桶里发现的纸袋上,不是有个网店地址么?」
「啊!」这才懵然记起网店的事,伏唯立刻抱着笔电和行李走去自己的房间。
值得庆幸的是,装饰古典的客房里倒是预留了网络,稍作调试后他打开浏览器,按照牛皮纸袋上的字符串键入了网址。白色的网页很快有了变化,一家网上肉脯商店出现了,店名就叫做「肉香幽幽」,开设已有近两年历史。
现在是夜里八点十五分,三位网店客服人员的实时通讯头像却还点亮着。
伏唯点开其中一个客服的头像,与他聊天。
这是一位名叫「小二」的客服,伏唯在及时通讯的对话框内输入:「不好意思,打扰了。我想买点肉脯,请问有货么?」
过了不到五秒钟,「小二」立刻回复:「我们店内有猪、牛、羊、鱼和其它一些野味做的肉脯,请问你要哪一种呢?」
伏唯随便挑选了一种报过去,「小二」马上回答:「有货哦,请问你需要多少?」
伏唯却反问道:「我也住在安宁,想节约一点快递费用,请问我可以上门取货么?」
「没问题哦,我们有实体店的。就在仁爱医院这边,过来以后就能够看见了。」
仁爱医院。伏唯将这个地名拷贝到记事本中,随即订购了一斤猪肉脯,并且表示明天中午左右会过去取肉。
抱着不能打草惊蛇的想法,交谈到这里就匆匆结束。由于不了解安宁城的交通,下线之后,伏唯就取出了在车站里购买的安宁城地图研究起来。
他很快就找到了仁爱医院。它处在安宁城东北角上,从地图上看是一座具有相当规模的医院,但是图标上并没有加上医院的红十字标记。
伏唯心中倒是嘀咕了一下,却并没有去深究这个微小的细节。
经过这大半天的奔波,疲惫感开始缠绕上来。
他打了几个哈欠,起身洗了个热水澡,然后关了灯,很快进入睡眠状态。
大约半个小时之后,梦境袭来。这是一个寒冷的梦。
伏唯发觉自己赤着脚在雪地上行走,两旁是一望无际的深紫色高大树木。在他眼前有一条白雪皑皑的小路,蜿蜒通向森林深处。
他不由自主地沿着小路向前行走,同时冻得瑟瑟发抖。没走几步他就看见一座熟悉的石头坟堆,不远处的树上悬吊着一具似曾相识的尸首。
这不就是下午才来过的树海森林么?
伏唯垂下眼帘走过吊死鬼的树下,然后灵活地闪避开从雪地里钻出来的头颅,走走停停,转眼就到了埋有夏寒手机的林间空地。
但是这一次,他眼前不再只是白雪皑皑。
一道身着皮衣的修长背影出现在雪地里。那头标志性的微长卷发证明他就是夏寒。
「你去哪里?」
伏唯想要把他叫住,可声音刚离开嘴唇就被凝冻了,寂静的树林里只剩下朔风呼啸。
在伏唯惊愕的注视下,夏寒开始向着树林深处走去,脚上的皮靴在雪地留下深深浅浅的足迹。
他一路走走停停,像是在跟着什么人;伏唯始终紧随其后,很快就发现周围的雪正在融化。
越往树林深处走,覆盖在小路上的积雪就越是稀薄,并很快只剩下一层薄薄的冰渣。漆黑的冻土从脚底裸露出来,带着枯黄的衰草,也暴露出更多的石堆坟墓。
伏唯放慢了脚步,回望来时的道路,那里依旧是一片银装素裹。
是什么让这里的雪消失了?
他没有答案,只知道懵懵懂懂地跟在夏寒身后。
五十步之后,最后的一层冰渣也彻底消失了。枯草从根部开始透出柔嫩的青绿色,紫黑色的树干也透出点点湿意。继续往前走,时间仿佛在不知不觉中转换到了春季。
黄与蓝色的雀鸟在嫩叶间啁啾,树枝蒙着层黄绿色的新芽,路边的枯冢中竟然也有细长的草茎探出头来。
这是一幅充满了活力的美丽景象,看在伏唯眼里却显得无比怪异。
因为这些生命来得不合时宜。这种违和感就仿佛是看见了死人复活。
不过夏寒对身边的变化并不在意。
他一直一直向前行走,又过了大约一分钟左右,四周的景色已经转入盛夏,茂盛的云雾草从树顶垂挂下来,金黄的萱草连绵成片,就连荒坟中也隐隐飘来不知名的花朵的芳香。
随后伏唯听见了声音,充斥于他耳膜中的、巨大的声音。
这是夏天才会有的声音,呼呼的风声、水流声、甚至还有类似蟋蟀的虫鸣和枯叶被踩踏时发出的「喀嚓」声。
这就是之前通过夏寒的手机所听见的声响!
但是伏唯没有停下脚步,因为夏寒越走越快,还不时地向着前方伸出手去。
很显然,他也正在跟随着一个人,一个看不见的「领路人」。
这个人是谁?伏唯不敢妄作猜想。此时此刻,他唯一能做的就是跟随夏寒,走完这条五彩的道路,相信一切的答案就在终点。
夏季之后就是秋季,这也是最后一个尚未出现的季节。
但在季节发生转换之前,一个与季节无关的变化引起了伏唯的关注。
是那些荒芜的自杀者的坟冢,原本就只是简单的石块堆垒而成。如今一块块解体滚落在了路边。
曾经存放尸骸的土穴内,只剩一些泛着红褐色的可疑黏液,除此之外空无一物。
那些自杀者的尸体呢,都去了哪里?
听着耳边不停鼓噪的虫鸣声,伏唯的脑海中蓦然浮现出了类似于「夏蝉上树」的场面。
一具具在地穴里蛰伏的尸体,听从自然力的召唤,在夏夜雷雨中破土而出,成为活尸……游荡在「生机盎然」的森林中。
联想顿时令他不寒而栗。这座森林里曾有过多少的自杀者?这几乎是无法统计的。如果这些人都复活过来,那会是一个什么样的场面?
再往前走就是秋季,那是「收割」的季节。象征「丰收」的镰刀同时也暗喻着死神的沉默。
伏唯几乎已经能够想象那一段道路上会出现什么样光怪陆离的景象。
「秋季」很快就来了。
在他们面前不足百米的地方,红色与黄色的落叶将林地染成一片如火的金红。一些特别的灌木与乔木还挂了果,沉甸甸地压弯了枝头。
然后,伏唯发现了小路的尽头。那里静静地生长着一株近四层楼高的不知名树木,如同黄金一般璀璨的茂盛树冠间点缀着一枚枚拳头大小、火红发光的果实。
因为发出光芒的关系,伏唯看不清果实的真实模样,身体却回馈给他一个惊人的感觉——就像接近家中的气眼湖泊,四肢百骸顿时被注入了难以形容的澎湃力量。
这些果实、这株树木正散发出强大的「气」?!伏唯心头一愣,随即眯起眼睛仔细观察,接着发现树冠里有什么黑压压的物体蠕动着。
是那些从坟墓爬出来的活死人!它们活动着残缺不全的腐败手臂,将树上较大的红果一枚枚摘下,随后竟然扬手丢了出去。
那些红果并没有摔在地上变得粉碎,而是诡异地消失在夏寒脚前不远处的草从里。
夏寒也停住了脚步。
伏唯急忙走过去与他比肩而立,这才发现他面前的草丛中竟然藏有一道长长的堑谷,将整条小径拦腰截断。
追寻着果实掉落的路线,伏唯俯身仔细观察堑谷里的状况。眼前竟然也是一片金红色的海洋。
地堑的深度己无法用肉眼估计,被丢进来的果实迅速成长为大片瑰丽的地下黄金树海。岩浆一般瑰丽的树冠正在不停地向上生长,很快变成一条金色的地毯填满了整条地沟。
等到堑谷被完全填平,夏寒再度迈开脚步,踩着黄金树叶走向小路的尽头。
「不能过去!」
冥冥之中,伏唯的脑海中出现了这样一声警告。他几乎是下意识地伸出手去,死死抓住了夏寒的胳膊。
两人在黄金树的地毯上纠缠起来,这也是一路上夏寒首次转头看着伏唯。
他的目光空洞而黑暗,好像荒芜的山洞。
就在这个时候,那个看不见的领路人忽然出现在了他们身旁。
这是一个披着黑色麻布斗篷的神秘男人,他从斗篷下伸出一只强有力的大手,猛地攥住夏寒的肩膀。
那力量大得让伏唯无法抗拒,就连他也有一种要被一并抓走的错觉。
「不能过去」的警告声反复在耳边出现,紧紧抓住夏寒胳膊的手也因为肌肉撕裂的剧痛而被迫松开了。
但在彻底放弃之前,伏唯做出了一个惊人的大动作。
——他向前迈出一步,用力扯下领路人的黑色兜帽!
随着织物碎裂的声响,「领路人」的真容暴露了。黑色短发下是一张略嫌苍白,却成熟英俊的脸。
这是伏唯再熟悉不过的人。
「大哥!? 」
与其说感到惊讶,不如说伏唯隐藏在心底的那个噩梦果然成真了。
而就在他看清兄长面容的同时,一种微妙的空虚感也从脚底传了上来。
堑谷里的黄金树正在迅速地枯萎,由树叶挤压成的桥梁竟然在几秒钟之内化为一片虚空。
来不及抓住任何凭依物的伏唯开始坠落,失重的恶心感觉顺着脊柱贯穿了全身。所幸,他并没有真切地感觉到落地时那种足以震碎五脏六腑的冲击力,因为他提前睁开了眼睛。
不再有什么诡异的林间小路和黄金树,眼前也只是一片最为朴素的黑暗。将冷汗淋漓的手心反搭在同样汗湿的额头上,伏唯恍惚记起自己应该是正躺在安宁城的一家旅舍里。
这家旅舍的名字叫……「夜来香」。
这真是一个最贴切不过的称呼,因为此刻伏唯的房间里就弥漫着一股叫人难以形容的浓郁花香。
不过……在伏唯躺下之前,屋子里根本没有一点点的异味。
稍稍放松的精神再度紧绷起来,伏唯将手从前额上移开,慢慢适应着眼前的黑暗。
他很快就发现,香气的源头就在床铺的正上方——男女莫辨的旅舍老板莫林夕正倒悬在天花板的中央!
即便是在暗夜中,他身上琳琅的珠宝也在发出萤萤的亮光,这让他看起来更像是一盏巨大的水晶吊灯。
「真可惜啊,继续做下去的话,那可是一个美味的梦呢。」
不等伏唯开口,莫林夕首先低低一笑,随后如水蛇一般轻轻地沿着墙壁滑到伏唯床边,伸出一截红红的软舌,舔了舔嘴角。
伏唯这才恍然明白过来:「刚才……你要吃了我的梦?」
「是啊!」莫林夕做了一个理所当然的表情,「噩梦没有存在的价值,倒还不如被我吃掉。」
「可是这个梦对我来说很重要。」伏唯摸索着拧亮了床头灯,用手背擦额上的冷汗。
这并不是他随口敷衍的话。有太多事实能够证明,他的某些梦境会成为真实事件的映射——就像是古希腊从睡梦中获得神谕的巫女那样。
但这些梦并不是直白的,它们往往经过重新的整合与编排,要想要完全理解,就必须破解其中的密码。
就像今晚上的这个梦,夏寒最终被大哥抓去堑谷的那一边,也许是说明夏寒是被伏桓困住了,而那季节变化的小路和黄金树指的又会是什么?
当在他思索这些问题的时候,却听见莫林夕冷不丁地问道:「你找的那个夏寒,是你的同事?」
「你怎么知道夏寒!」伏唯吃了一惊,「难道你能看我的梦?」
「我能进入任何生物的梦,人、鬼、神,甚至动物。」莫林夕理直气壮地点头:「不看怎么知道是好梦还是噩梦。」
「可是,可是……那毕竟是我的梦啊。」伏唯哭笑不得。
梦算不算个人隐私?这道理一时半会儿还真说不清楚。
「好了好了……那就给你一点补偿吧。」
莫林夕就像哄小孩那样伸手摸了摸伏唯的头,随即抛出了一块诱人的「糖果」,「想不想知道那条五彩路的故事?」
「五彩路?就是我梦里那条会变换季节的路?!」
莫林夕点头。「没错唷!树海森林成为自杀圣地也就是这一百年间的事情;可五彩路的传说在安宁城一带己经流传了好几百年。」
那真是一个美丽而又残酷的「童话」。传说很久以前,安宁城外的树海森林里住着一位性格孤僻的仙人,谁能够在森林里找到他,就能够得到他所赐予的一样宝物。
虽然没有人知道那宝物的真面目,但历朝历代还是不乏寻宝之人。
他们从情侣台出发,沿着仙人变幻出的五彩路向树海深处探索。一路上不断变换的四季风景暗合着生老病死、悲欢离合的人生经历。
寻宝人一个个被幻觉中的七情六欲所迷惑,就此迷失在树海中。
听完莫林夕的讲述,伏唯似懂非懂地提出疑惑:「可是在我的梦里,小路的尽头是一棵黄金树,难道那就是宝贝?」
莫林夕笑道:「梦境并不是完全忠于现实的,你所要做的事情就是找出二者的联系,我说得没错吧?」
伏唯点头表示同意,却又提出了一个建议:「你在安宁城里生活了这么多年,吃了这么多人的恶梦,能不能帮我查查有什么梦是和树海还有五彩路有关系……」
「这个就抱歉了哦。」没等他说完,男女莫辨的美人就决然摇头,「就像神父的告解那样,梦也是不可以告诉别人的。我们梦貘己经很稀有了,总不能让大熊猫陪你赴汤蹈火,对吧?」
他的话单就立场而言确实无可厚非。伏唯本来就不怎么懂得谈判的手段,这时也就只能无奈地点点头。
「这就对了,」莫林夕红润的唇角弯起一抹笑意,「这是留给你的考验……现在好好休息。」
他忽然抚上伏唯的眼皮,又是那股奇异的香气随着他的手腕缭绕上来。
这次伏唯没有再屏息抗拒,他昏沉沉地闭上双眼,感觉沉入了一片温暖的幽暗水域中,缓缓流动的河水带走了所有的惊疑和思索,将他再次领入了黑甜梦乡。
第四章 仁爱医院鬼屋
或许是莫林夕的术法起了作用,接下去伏唯一夜无梦,直到早上八点,手机设定的闹钟程序才让他猛然睁开了眼睛。
他匆忙穿戴齐整,洗漱完毕走下楼去,由一楼的大厅拐弯直达走廊尽头,那里就是餐厅。
这是一个宽敞的半圆形,三米多高的墙上嵌着通透修长的落地大窗,昨晚密密麻麻罩在窗上的枯藤此刻完全不见了踪影。
早起的胡玄九和伏仲卿正坐在窗边洒满阳光的餐桌旁。
「哟,醒了啊!这家的港式早茶很不错!」
炫耀般地展示着自己面前小山一样的碟子和屉笼,伏仲卿充分表示着对于现代美食的热爱。
在他身后的不远处,白色大理石餐台上一字排开各种精致的自助式茶点,末了还有一位服务生正煎着新鲜的荷包蛋。
胡玄九不动声色地从餐台上端走两碟酒糟鸡翅和两笼蒸凤爪,扭头一见伏唯就问:「你的气色不太好。」
「昨晚确实没睡好,总之一言难尽。」伏唯也去拿了些茶点,然后坐到桌边。
正如伏仲卿所赞扬的,「夜来香」的早茶非常不错。
吃了几个水晶小笼包,伏唯放下筷子开始诉说昨晚的梦境——关于那条五彩路,还有夏寒的行踪。梦里的逻辑很难理解,但是两位听众并没有露出惊讶的表情。
「我们相信你的预感。」胡玄九代表二人表态,「接下来我们需要更多留意身边的细节,看看是否会和你的梦境产生联系……至于夏寒,我倒觉得未必正处于危险中。」
伏仲卿也附和他的意见,「我记得夏寒八字纯阳耶,就算上古巨蛇九婴也不敢把他怎么样。我们还是赶紧想想接下去该做些什么,免得夏女王归来,你再被他狠狠吐槽一顿。」
伏唯点了点头,「我己经查到了『肉香幽幽』的实体店址,就在城西的仁爱医院附近。吃完早饭我们就过去。」
大约半个小时之后,三个人坐车来到了安宁城北的仁爱医院附近。
「往里面走是步行街,车子开不进去。」出租车司机在一个空阔的十字路口停下来,「你们走这条路,一直到底就是仁爱医院。」
三人下了车,眼前果然有一条将近十米宽街道,铺满了游步道专用的彩色行道砖。
「医院为什么会建在步行街里面,救护车难道不用开进去?」
伏唯低头查看脚下的行道砖,并没有发现皲裂破碎的痕迹,这代表着目前为止,并没有太多机动车从上面驶过。
「还有一点也很可疑。」说着,胡玄九将地图摊开。
他们所处的是一个典型的商业区,两旁是规划整齐的商铺,略高些的是银行和邮局。而寥寥几座民居,全用白色木栅合围起来,隐约露出几株枯树,看起来不像有人居住。
仁爱医院后面就是树海的周边,更加荒凉的存在。
胡玄九说道:「我们脚下的这条步行街是死路,只通向仁爱医院。按理说应该是病人居多,但是你再看看四周……」
经他指点,伏仲卿立刻吹了声口哨,「第一次看到全是情侣去看病耶,难道是什么专科医院?」
他一说,伏唯这才发现,这条街上的行人确实以男女配对为多,要不然就是一群男女有说有笑地走在一起,年龄也以青年为绝大多数。
而与他们逆向而行的路人表情更加奇怪。女孩子大多软软地依偎在男生怀里,男生们虽然没有什么大的异状,但是大多脸色苍白,像是受到了什么大的惊吓。
气氛一下子变得微妙起来,胡玄九与伏仲卿对视了一眼,立刻同时紧走几步抢到伏唯前面。
又往前走了两百多米,最后一棵阻碍视线的行道路也被他们甩到了身后。出现在三人眼前的是一个中心带有喷泉的小型广场,两边环绕了一圈特色小店,其中就有「肉香幽幽」。
不过此时此刻,他们早已无暇顾及这间肉脯小店。因为有一样更重要更醒目的东西,就像箭靶上的红心那样,成为了三人视线的绝对焦点。
这是一幢气势逼人的巨大建筑,外墙呈现向内收缩的弧度。大楼外形又扁又圆,中间却突起一座十七层楼的高大建筑,恰似一只拖着碑文的巨大乌龟,显得古怪且诡异。
这就是仁爱医院,或者说是「前医院」。因为只要是个正常人,就能看出它已经失去了「治病救人」的基本功用,这只「乌龟」本身就是遍体鳞伤。
医院有将近一半的窗户都破损了,防水的白色塑料布前,衬着犹如利齿的玻璃残片。外墙贴的是灰白大理石装饰砖,但是覆盖着一层暗红色的酸性雨垢,远远看去就像是一大团带着斑斑血迹的肮脏纱布,让人产生一种生理上的厌恶感。
但就像是被磁铁吸引住那样,三人还是立刻绕过喷泉,径直来到医院入口处的黑铁大门前。生锈的铁栅栏上看似随意地用铅丝绑着一块木牌,上面是红色油漆草草书写的几个字:「仁爱医院鬼屋」。
鬼屋?伏唯冷不防地打了一个激灵。
原来这座医院已经改建成为主题鬼屋,难怪不会在地图上留有红十字标记;而作为新兴刺激的观光项目,迎合的也正是年轻人的猎奇心态。恋人们来到这里冒险,男生可以好好表现一番,女生也能考验心仪男生的胆量,确实是很有趣的选择。
伏唯在脑海中努力回想曾经翻看过的《零周刊》档案,游乐场里的鬼屋常常是灵体汇聚的场所,游客的恐惧会成为邪灵最好的饵食。
恰巧这时一阵朔风迎面吹来,胡玄九稍稍仰头嗅着风中的气息,然后十分地肯定道:「好强烈的血腥气。」
他转头去看伏仲卿,后者立刻心有灵犀地从怀里取出几张杏黄色的符咒,交到伏唯手上。
「囫囵吞下去,小鬼近不了身。」
这不是伏唯第一次接触符咒。
兄长伏桓也曾以擅长制作符咒而在杂志社中小有名气。不愧都是伏家人,眼前这张由伏仲卿制作的符咒,字迹俊秀有力,乍看之下倒与伏桓的有七成相似。
伏唯依言将符咒吞下了,三人这才走进大门。
医院大楼前面是一片水泥空地,容得下五、六辆救护车同时停靠。
路两旁似乎还有草坪,此刻都被皑皑的积雪覆盖了。围绕着大楼,原本也有一圈可供车辆绕行的小路,不过似乎考虑到残破的窗玻璃随时都有可能跌落,而进行了封闭。
但是被「police line」封闭的路面也没有闲置,雪地上放着近十具树脂制作的假人模型。它们有老有少,戴着假发套、穿各种外套,远看起来只不过像是睡在地上,走近看时才发现它们的皮肤呈现出死亡的青灰色,并且伴随有多处腐败的伤口。
甚至还有几具逼真再现了高度腐败的特征,黑紫的皮肤看起来随时都可能裂开,凸起的眼球和肚脐旁更是挂下棕褐色的污水。
「这就是让无聊的人掌握了仿真技术的后果。」放慢脚步仔细观察之后,伏仲卿毫不留情地做出点评:「作为一个古人,我无法理解你们这种自己吓自己的娱乐活动。」
胡玄九冷笑,「你还不是很喜欢看网络上的鬼片?」
「啊呀,你这只多毛的哺乳动物懂些什么,我那可是观摩学习……」
「你以为自己是什么?穿越的老怪物。」
眼看一场「吐槽大会」又要开始,去而复返的伏唯赶忙将买到的门票分别塞到他们手上。「拿好了,售票员说走完全程差不多半个小时,刚好赶上我和『肉香幽幽』约定的取货时间。」
医院鬼屋的入口就在一楼的候诊大厅里。三人混在其它观光客间走了进去。
乍看之下,这个大厅与滑雪场里的有点相似,除去一排排橙黄色的塑料休闲椅外,大厅另一边就是租借、归还用具的柜台。
照游戏规则,三人必须将贵重物品、手机、手表乃至钥匙等可能的锐利物品都放进柜台的保险箱里,同时领取防具和一样「武器」。主办方在这里借鉴了日本著名影片《大逃杀》的点子,采取抽签方式将各式各样稀奇古怪的兵器分发给入院探险的人。
三人之中,胡玄九抽到了一把雨伞,伏仲卿拿着一个「通通乐」,只有伏唯运气最好,居然是一把经典半自动手枪「沙漠之鹰」。
当然,所有这些都是特制道具,不具有任何杀伤力。但是枪枝和工具上都有特殊激光感应探头,能够与医院里的某些感应机关作出互动。
就在伏仲卿纠缠着工作人员要求更换道具的时候,胡玄九己经快速阅读了随门票配发的说明。
这是一幢时下最流行的「探险式鬼屋」,游客们五人编成一个小团队,每隔十五分钟出发一团。游客必须根据地图的指示在医院中行走。
从起点到终点全程大约六百米长,一般人可以在半个小时内走完全程。当然,全程沿途都会有真人扮演的鬼怪和各种机关现身吓唬游客,这也是鬼屋的精华所在。
另一边,伏仲卿最终还是敌不过强硬的工作人员而败下阵来,拿着「通通乐」在诸人的注目礼下归队。
恰好这时入场提示屏里也出现了与他们手上门票相应的号码数。
工作人员将三人领到了大厅左侧的出发通道前,在这里还有临时组合的另两位团员。那是情侣模样的一男一女,而男人居然就是昨晚在「夜来香」里冲着莫林夕大声索要保险套的那一个。
真是无巧不成书,伏唯与胡玄九交换了一下玩味的眼神。然而那个男人却似乎并没有对他们留下任何的印象,倒是同行女子不住地打量着眼前这三位风格迥异的帅哥,掩饰不住的雀跃和激动。
没有谁会愿意看见自己的女人被别的男人所吸引,在觉察到女友的反常之后,男人鼻子里重重地哼了一声,粗声粗气地说道:「喂,你们三个小白脸可别给我拖后腿!」
第一次被人称呼「小白脸」,伏唯一时半会儿没办法反应过来。
而不屑于争论的胡玄九则干脆转过头去,视男人如无物。
只有伏仲卿笑咪咪地回应:「哎哎,这位兄台不要这么说嘛,大家都是来找乐子的。我叫伏仲卿,敢问兄台大名?」
像是被他古怪的说话方式迷惑到了,粗鲁的男人愣了愣,随即答道:「钱贵。」
「钱贵?那就是钱兄了。」伏仲卿自来熟地主动拍了拍男人的肩膀,激动地附加了一句:「难兄难弟、难兄难弟。」
原来男人手里拿的是一把火钳。
见他们磨磨蹭蹭,一旁的工作人员忍不住重复催促了几次,五个人这才鱼贯进入狭窄的检票口,推开沉重的隔音大门。
等候大厅内人声嘈杂,进入探险区倒安静下来。
扑面而来浓重的消毒水气息,展现在五个人眼前的是一道老旧的环形走廊。
青绿色的污脏地砖两旁是橘红的简易座椅,墙上张贴着泛黄的宣传海报和门诊纪录,再往上是暗灰色、结满了蜘蛛网的天花吊顶。走廊两侧都是房间,几乎密不透光。
照亮面前道路的是随票分发的手电筒,以及每隔十余米就有的应急出口指示灯。
那是专门为了放弃者而准备的绿色通道,只要走进去就能够直接退出冒险活动。
虽然还没有什么不祥的场面出现,但光是过分的安静就已经让人心里发毛。
女人己经躲到了钱贵身后,任由男人放肆地将手搭在她的腰臀上。伏仲卿与胡玄九则还是一前一后地将伏唯保护在中间。
五个人向前走了大约十米,路边的墙上开始出现一些用红色喷漆涂写的数字。
那是从10开始的倒数计时。9、8、7、6……
无须解释,所有人的精神都随着数字的减少而紧张起来。昏暗的走廊依旧在小弧度地转弯,最后的数字「0」出现在正前方一扇蓝灰色不锈钢大门上。
门上的窗户被人从另一边用报纸糊住了,看不见对面的状况。女人却发出了一声尖叫,然后颤抖着将涂了蔻丹的手指向大门前的地板。
顺着她的指点看过去,出现在幽幽手电筒光下的是一滩暗红血水,从铁门下面的缝隙里渗透过来。
「嘁!那是假血,看把你吓得!」钱贵发出不屑的嘲笑声,一把将女人揽到身后,自己则抓紧火钳,粗鲁地一脚踩在血泊上。
只听见「啪」的一声,伏唯三人急忙躲避四散的血珠,同时嗅见一股刺鼻的腥膻气息。
「羊血,真是舍得花本钱。」嗅觉最灵敏的狐仙立刻皱起眉头,「看起来这就是血腥味的源头。」
伏唯连连点头,「刚才听售票员和别人讲,鬼屋里很多道具都是直接从屠宰场里买回来的,原来指的就是这些……」
他正在说话,忽然听见「砰」地一声闷响,钱贵抬起脚,粗鲁地将面前的铁门一脚踢开。
扑面而来的是一股森冷的阴风,夹杂着鼓风机吹出的绛红色细小粉末,就像扬起了一层细小的血沫。
「真恶心……」胡玄九正准备伸手揩掉刮在脸上的粉末,可是右手却被谁紧紧地抓住了。
「呀!」
再次尖叫起来的女人像寄生植物那样攀附在胡玄九的手臂上,惊恐地望着身后。
就在她右后方不到五步的地方,原先紧闭的输液室大门不知何时静悄悄地开启了。暗红色灯光闪烁着,照出满满一屋子「病人」。
不,那并不是能够用「病」来概括的一群人,它们目光呆滞地坐在橙色塑料座椅上,脚下和墙壁上的马赛克瓷砖血迹斑斑。
最可怕的是每个病人头顶斜上方的钩子上挂有暗红色的输液袋,细细的输液线从袋子上垂挂下来。插入到它们的头皮上、眼眶中、甚至是直接刺入胸腔、心脏的位置。
在女人几乎没有停歇的惊叫之中,这些诡异的「输血者」透过半开的门缝看见了冒险者,一个个开始蠢蠢欲动。
「XX的,还不快走!」钱贵大声咒骂着把女友抢回身边,头也不回地跑进被踢开的铁门里面。
伏唯与伏仲卿对视了一眼,三人随即跟了过去。等到五人都通过了铁门,头顶上传来机关启动的「喀哒」声,标有数字的铁门自动关闭了。
伏仲卿试探地拧一拧门把手。「锁住了,这是不让我们走回头路的意思嘛?」
「看那里,」伏唯指着天花板一角的监视器镜头,「我们的一举一动都在工作人员的监控之下。」
「XX的,这点小花招就想吓到你老子我?」钱贵冲着监视器竖起中指,完全忘记了刚才是谁首当其冲跑得最快。
稍稍稳定情绪之后,大家开始观察四周的环境。
手电筒的黄光,在右侧墙上照出一张残破的地图。这是环形走廊的第二部分,从免疫室开始,到急救ICU为止,通道呈现出完整的半圆形。
伏唯指着走廊中部的一个小缺口:「看这里!这条通道应该可以进入中央病栋。」
根据游戏规则,探险者必须从门诊的环形走廊进入中央病栋,那里是住院大楼。他们必须逐一走过住院大楼的前五层,然后才能通过最后考验,离开鬼屋。
确定目标后,五个人就开始朝着地图上的缺口移动。
相比环形走廊的第一节,第二节当然恐怖了许多。就像是遭遇了一场龙卷风或是洗劫,地上到处都是散落的文件与带血的医疗用具,墙上甚至还留下不少沾了血的手印。
消毒水的味道己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股难闻的酸臭气味。
伏唯最近一次闻见这种气息还是在一个叫做卍村的地方,那里有数百具尸体被封在泥像中慢慢腐败,只要一打破外壳就能够闻见这种气味。
联想起传闻,看起来工作人员还真有可能买了生肉放在这里,任其慢慢腐败吧。
「这真是最恶心的消遣。」胡玄九撇了撇嘴角,捂住鼻子。虽然只要挥挥手就能召唤强风将异味卷走,但是由于外人在场,他还是选择了忍耐。
五个人踏着雪片般的废纸向前走,两旁是紧闭的诊疗室。
没有谁有这个好奇想要打开那些门。想象力己经足够刺激令肾上腺素分泌。
但是鬼屋监视者们却并不是这样想的。
很快,在面前又出现了一堵铁灰色大门阻住了去路。
这一次换作胡玄九走上前拧动门把,大门纹丝不动。
「上锁了,看起来我们可能需要另寻出去。」
「也许钥匙会在这一段的某间屋子里。」伏唯提出另一种可能。
无论是哪一种选择,都意味着他们必须进入两侧的诊疗室内。
「谁知道里面会有什么东西!」想起之前输液室里的恐怖场面,唯一的女性颤抖着提出异议,「我才不要一间间打开来看,然后被吓得半死!」
她己经完全忘记了是自己花钱来买这一份罪受的。
「也许我们不需要一间间打开看。」
伏唯取出了在候诊大厅里拿的一份路线图,点出了大家所处的位置。
「我们现在在这里,这边是免疫室,是由两个相连的房间组成。其中一间的门在我们这边,另一半……」
「另一半就在铁门对面。」钱贵粗鲁地打断他,「还等什么?快点走!」虽然这样说着,但他并没有迈开脚步。
「我来。」带着几分鄙视,胡玄九轻风一般闪到他面前,侧过身子拧动门把。
这果然是一扇可以开启的门。大门打开的瞬间,又是一股阴风扑面而来,在一阵嘈杂尖锐的恐怖音乐中,淋漓的红光如鲜血一般照亮了整间免疫室。
女人又忍不住尖叫起来,颤抖的手电筒光照出他们头顶前方一片翻飞的白色物体。
那是一件如鬼魂般上下翻飞的沾血白大褂。
干瘪的大衣内似乎空空如也,领子以上却连着如囊袋一般干枯的灰白色头颅,看起来就像是被什么东西活活吸取了体内的汁液。
就是这样的怪物,正冲着胡玄九俯冲下来。沾血的衣角已经擦上了他的脸颊。
换作一般人,就算不会尖叫,至少也应该露出嫌恶的表情。
然而很显然,胡玄九不是「一般人」。所以他抬起手来,一把抓住了那在眼前招摇的血污布片,然后用力将它连同那粒丑陋的头颅一起拽了下来。
当然,那只不过是一个道具而已。一旦脱离了轨道,就立刻成为了一堆肮脏的破布和塑料玩具。
「切,不过如此而己。」胡玄九将破布丢在地上。
奇怪的是,四下里忽然安静了下来。红光停止闪动,连恐怖的背景音乐都停顿了。
觉察到了气氛的变化,五人也暂时停下了脚步。
这个时候屋子一角忽然打开一扇小门,走出来两个黑衣的工作人员。
「喂喂,他们不会让你赔偿吧?」伏仲卿轻轻拉着胡玄九的衣角,「搞不好要把你抵押在这里哦。」
不过想象的事并没有发生,两位工作人员只是走过来将大衣和鬼面具一起收了起来。其中一人甚至还主动向他们笑着解释:「不要介意,这样的事情每周都会发生一次。」
看起来胆大的人也还是不少。
收拾完善后之后,工作人员又沿路返回。诡异的音乐和闪烁的红光再次响起,不过恐怖的感觉已经所剩无几,就连女人也露出了无聊的神情。
「嘁,真是无聊。还愣着干什么?朝前走啊!」像是在怪罪胡玄九破坏了气氛,钱贵恶声恶气地瞪了他们一眼,再次走在了最前面。
小小插曲之后冒险继续。
从免疫室的另一扇门走出去,他们果然己经站在了铁门的另一边。台风过境般的凌乱场景依旧存在,更有新的东西追加在了上面。
是血迹。
显然鬼屋制作方是想要给探险者以循序渐进式的恐惧感,原先只出现在各个诊室内部的血腥己经蔓延到了走廊内部。各种喷溅式、滴落式、流淌式的血迹几乎布满了整个走廊的每一寸空间,就好像这里曾发生过惨绝人寰的屠杀事件。
就算是知道这一切都是人为制造的假想环境,但是违逆人性的画面还是激起了五人强烈的厌恶情绪。
「这种东西,难道不会造成心理阴影么?」伏仲卿小声嘟囔着避开从天花板上掉下来的血滴。而胡玄九则难得好心地将道具伞撑开了,递给唯一的女性。
他们在潮湿、昏暗并且异味扑鼻的环境里前进了十多米,前面又出现了一扇上锁的灰色大门。
伏唯这一次查看地图也找不到可供绕行的路线,看起来机关或者钥匙应该藏在某一间诊疗室里。清点之后的结果,左右手一共有六间诊疗室。
「一间间排查太麻烦,不如分头行动。」
伏唯提出建议,「我们三个人各自查看一间屋子,钱贵你就带着你女朋友。谁找到钥匙就大声说一句,然后大家立刻回到走廊里集合。」
伏仲卿与胡玄九自然没有意见,而钱贵虽然有些不情愿,碍于面子也没有提出异议。于是五人四组立刻分头行动,伏唯进入的是右手边的第二间,那是洗手间。
推开门之后出现的是巨大的镜面与洗手台,洗手台两侧各开有一扇门,上面贴着男女的标志。
伏唯犹豫了一下,先进了男厕。连成一体的马赛克空间里,同样是一片血浆横飞的恐怖场面,小便槽里积满了腥红的液体,墙上也写了警告的话语。
更有两个妆扮成殭尸的工作人员埋伏在隔开的厕位里准备跳出来吓他。
毕竟是经历过真实恐怖场面的人,伏唯并没有因为恐惧而影响判断力。他一面躲开「殭尸」的攻击,同时取出那把道具「沙漠之鹰」,将七发虚拟子弹一口气射了出去。
只听黑暗中一阵拟真的枪声响起,「殭尸」身上某个部位发出一阵「嗡嗡」的震动声。他们同时发出一阵怪异的呻吟,倒在了肮脏的地砖上。
原来这就是激光装置的作用。
伏唯停下来将枪口指向天空,完成装弹匣的动作。然后立刻转身,继续去搜寻男厕中余下的空间。
黑暗中视线的范围小到令人觉得不适,伏唯几乎是靠着摸索来确定面前的事物。
也许是他的冷静让人惊讶,又或者是长时间的「装死」实在不太舒服;他背后的「殭尸」小声提示道:「钥匙不在这里,去女厕找找看。」
响应着他们的提示,伏唯立刻赶到了女厕。
与男厕同样的状况,在解决掉两名「殭尸」之后,他开始仔细寻找起钥匙的踪影。
女厕的布局相对于男厕来说要简单一些,唯一有可能藏匿物品的地点只有独立隔间的四个厕位。伏唯逐一打开确认,发现其中有两个是蹲位,另两个是马桶。
脑海中忽然浮现出影片《夺魂锯》里的情节,他立刻逐一打开了两个抽水马桶的水箱。眼前是一汪黑红死水,完全看不出底下藏着什么东西。
强忍住胃里翻腾的不适感觉,伏唯咬牙摸索。他很快就在第一个水箱里摸出了一只塑料断手,一排假牙,几把长发,甚至还有不知是谁落下的戒指,可惜没有钥匙。
不过第二个水箱很快就弥补了他的遗憾。
他拿着找到的黄铜钥匙,迅速回到走廊上。
其它四人还没有从各自负责的诊疗室出来,他正想按照约定大声召唤,却看见斜对面的第一间诊疗室的门打开了。
探出头来的人是伏仲卿,身上的防护服似乎又多沾了一些血迹。
他并没有走出来会合,反而站在原地向着伏唯招手。「快过来,这里有东西……」
钥匙己经在自己手上了,那间诊疗室里会有什么东西?伏唯觉得好奇,脚步己经不停地跟了过去。
那原来是医生办公室,由三合板隔成里外两间。穿过横七竖八的写字台与转椅,伏仲卿领着伏唯走向内间。
内间是小会议室,可供十人落坐的圆桌一角摆放着碎裂的玻璃黑板。
伏仲卿所说的「东西」就留在这块黑板上。那是一个硕大的、没有闭合的圆环,看起来只是被什么人信手涂抹在上面,不具有任何意义。
但这个圆环却让伏唯双眼放出光芒。「这是夏寒留下的记号!」
说着,他从上衣口袋里摸出自己的名片,那是他转正职之后刚领来的。触感良好的茶色硬纸片上印着银色水墨圆环,正暗合了《零周刊》的那个「零」字。
「我在你哥留下的档案照片里见过这种记号,没想到还真赌对了耶。」
伏仲卿很得意,又追问道:「不过这个圆圈看起来真的很普通嘛,你怎么能确定就是夏寒画的呢?」
「这种圈环我们社里每个记者都会使用,看起来简单,却暗藏着信息。」
伏唯伸手抚上圆环。「圆心与缺口联机的方向就是夏寒的行动方向,他习惯将缺口处的线条往里撇,形成大写的『G』,并在横线部位添加竖线形成『十』字。如果我没有估计错误,在十米之内就会有他留下的另一个记号。」
说着,他就开始寻找起来。
圆形的缺口指向会议室北部的另一扇门,直接与走廊相通。伏唯和伏仲卿通过这扇门回到走廊上,拿手电在周围墙上搜寻,果然又发现了一个同样的粉笔圆环。
夏寒确实来过这里,就在昨天。
柳暗花明的感觉让两人同时激动起来。这时一无所获的胡玄九与钱贵等人也陆续走了出来,五人重新集合在一起,拿着钥匙打开封闭的铁门。
毫无意外地,铁门后面还是一段红色走廊,不过从地图上来看,通往中央病栋的小路就在这段走廊中部。那是一段被刻意涂成红色的粗短直线,还标出了大大的惊叹号,显然是希望引起探险者的注意。
小路里有什么?
在想象力发挥作用之前,五个人迈开脚步,将可恶的恐怖与阴森甩在身后。
一路上,夏寒留下的记号与探险路线是吻合的,这说明他多半也是以一名探险者的身分进入医院。他到鬼屋里来干什么?是找什么东西,还是跟踪什么人?结果如何?
几乎忘记了身处的恐怖环境,伏唯跟在胡玄九的身后,陷入深思。
适应了血淋淋的「室内装演」,大家的脚步迅速不少,又走了大约二十多米,昏暗的走廊尽头,忽然出现一点微光。
那确实是柔和温暖的冬日阳光。虽然距离他们还有将近十米,却已经带来一股难能可贵的镇定作用。
只可惜这种镇定、安宁的感觉,在他们与阳光接触的瞬间完全消失了。
连接环形走廊与中心病栋的走廊出现在了眼前,它完全是用透明有机玻璃建造而成的。如果是在别处,这种温室设计配上绿色植物总会给人带来愉悦和放松,但是眼前的场面却恰恰相反。
老旧并且蒙尘的玻璃顶棚已经出现皲裂,朦朦胧胧地照出棚外的情景。那似乎曾经是花园,至少在仁爱医院还存在的时候确实是,现在却只能称为一片废墟。
就像从巨大的高处砸落下来,锈迹斑斑的巨大钢梁斜插入地面。
干涸的池塘里堆满各种假肢与沾血的手术台。原本用作病人散步和健身的鹅卵石小路上,同样散落着沾血棉纱和青绿色腐败的残肢。
与此同时,就在玻璃棚外面,还有无数殭尸正从各个阴暗的角落爬出来。它们呻吟、摇晃着,将黑洞洞的眼眶与残臂贴在玻璃棚上,像是要将五个人抓出来撕碎。
殭尸敲打雨棚的声音如闷雷一般,动荡不安。
女人再次惊叫起来,让她感到害怕的事物却在玻璃棚里面。就在他们面前,红色走廊的中部被狠狠剐开了一个裂口,裂口对面十多具殭尸正在缓慢徘徊。
「俗辣的桥段,切!」确定暂时没有危险,钱贵故作镇定地大步走到裂口边上,用手里的火钳指向对面。「有种过来啊!」
殭尸自然不会响应他的挑衅,但裂口上确实架着一座简易的钢架桥梁。探险者必须逐一从桥上通过,到达对面后再与殭尸近身搏斗。
幸运的是,伏唯和女人手上都有枪,可以站在桥面上进行远程射击。
并没有太多的思索和犹豫,五人准备上桥。
这毕竟只是一场大型的恐怖游戏,为确保探险者人身安全,裂口边沿和桥两侧都树立着半人高的铁栅栏。好在透过栅栏的缝隙,他们还是能够清楚地看见地裂里的场景。
那是一片地下殓房。
被血污浸的白色瓷砖地面上,靠墙堆放着数排银色金属冷冻箱,其中几个箱子是开着的,拉出的抽屉里露出银灰色的防水裹尸袋:一旁的不锈钢解剖台上停着几具蒙着白布的尸体,地上的长条形钢匣内也装满了浓似鸡汤的福尔马林液体。
用力压下胃里一阵阵作呕的感觉,伏唯移开了视线,开始寻找射程范围内可供射击的殭尸目标。也就是在搜寻过程中,他的余光扫见了不远处一样熟悉的东西。
又是那个圆环形状的记号,这次出现在裂口右侧的玻璃棚上。可缺口的部分并不是指向着桥对岸,而是垂直向下,朝着那个阴森的地下殓房。
夏寒从这里跳下去了?
这是伏唯产生的第一个想法。
圆环记号不会产生任何歧义,如果圆形与缺口联机指向地下,那一定代表着这是留下记号的人运动的方向。
可是姑且不论殓房里杂乱的器具可能会造成的险情;从桥面到殓房的地板有将近五米左右的高度,就算是夏寒也无法赤手空拳地跳下去。
而且,这个记号看起来还有一点微妙的违和感……
答案呼之欲出,伏唯正在思索,肩膀上忽然一沉,原来是伏仲卿悄悄地靠了过来。
「喂。这次的记号在那里啦……」他同样指了指玻璃墙,「你觉得夏寒有本事在那种地方做记号嘛?」
一语道破天机,伏唯这才明白所谓的「违和感」是什么。
——从加有栏杆的窄桥到玻璃墙足有将近三米的距离,就算夏寒整个人横过来都未必能构得着,又怎么可能有本事在玻璃墙上留下记号?
但这要不是夏寒留下的,又会是谁模仿出了如此类似夏寒的笔迹?
脑海中忽然闪出一个无比突兀,却又最有可能的答案,伏唯愣在了原地。
「喂,拿枪的快啊!」
迟迟不见伏唯动手,钱贵又急红了眼睛,干脆把枪抢了过去。
被他这样一冲撞,伏唯这才收回了注意力。
才不到五分钟,铁桥对面的殭尸居然已经被钱贵全部摆平了。大家没有迟疑,立刻通过铁桥奔跑过去,沿着红色走廊的后半段疾跑了一阵,光线便又开始昏暗了。
不再有殭尸敲打着玻璃幕墙的隆隆声响,死寂的病栋走廊里只留下众人的脚步、喘息和远处不明来源的水滴声。再次开启的手电筒光照亮的是一座蒙尘的住院大楼的内部,站在走廊上又有点像是中学教室的格局。
他们走的是大楼后门,进门一转弯就能看见楼梯盘旋而上。
伏唯再次取出地图,确认了正确的路线就是循着这条楼梯向上,采用「S」型路线在各楼层内鱼贯而行,最终到达出口处。
可是他却并不准备照办。事实上,除去主线途经的几个场景之外,这座病栋里还有很多房间是专门为了那些迷路者或者探险达人而准备的。
就像他们此刻所站立的这条楼梯,不仅能够向上走,同样也有台阶是直入地下的。
和其它普通的商用大楼一样,中心病栋也有着地下室的设计。不过用途却很有医院的特色。
「你说你要去殓房?」钱贵瞪大了眼睛看着眼前这个曾经被他称作「小白脸」的青年,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见什么鬼?我才不陪你们去看那个XX的地下停尸房!」
「我并没有请你们一起去。」伏唯平静地回答他,「从这里开始我们可以分道扬镳。道具可以全都给你,麻烦出门时一并归还。」
说着,他就主动将手里的「沙漠之鹰」交出去,胡玄九和伏仲卿随即效仿。
不意于他们忽然的举动,钱贵一时间不知应该如何反应。正在胶着时,唯一的女性也发出了抗议。
「不要再继续了啦!我要出去,我要退出!」
「搞什么飞机!」终于反应过来的钱贵大力抓住女友的双肩,「不是你说要到这里来玩的!?」
「可是、可是人家真的不知道有这么恐怖嘛!」
女人确实吓得不轻,之前想象中「英雄救美」的浪漫情节完全泡汤不说,还领教了男友粗鲁急躁的一面,真可以说是「幻灭」的一天。但现在并不是哀叹自己看走眼的时机,当务之急是劝说钱贵和她一起尽快找到临近的安全出口,放弃接下去的探险活动。
可惜钱贵拒绝中途退出。
「你有没有搞错啊!」他呵斥,「老子的八字有多硬,你难道还不清楚?这里有鬼?我家还是神仙之后哪!你怕什么怕!」
「天将之后?」胡玄九听见了稀罕事。
容不得半点致意的声音,钱贵立刻瞪着眼睛,「怎么样,家里祖宗牌位写着的!」
顿了顿,他转头向女人下了最后通牒,「好好跟着我走,十五分钟之内我会把你带到出口。否则……」
「我跟你走……」女人早就被吓得没了主意。
短暂的分歧后,五人的临时团队就被拆成了两部分。拿走了伏唯的道具枪,钱贵领着女友依旧沿着探险路线向前走,而伏唯与仲卿、玄九二人则循着安静的台阶,沉向地下。
下沉楼梯的尽头是一条地下走廊,两旁尽是紧闭的房间。玻璃窗门上大多贴着报纸或者用布幔作为遮挡;就算偶尔有敞开的,用手电筒照进去也是一片漆黑。
和一楼满墙血浆的恐怖气氛相比,这里倒显得异常朴素,看起来才像是被废弃的医院地下室,冷清而残旧。
「这里看起来不像是游戏区啊。」走在最前面的伏仲卿嘟囔着,「是不是走错路了。」
伏唯却摇头,「正因为这样所以才不会错。大型鬼屋只是一个掩饰,那个标记指引着夏寒穿过掩饰,进入真相。」
他压低了声音做出分析,同时脚步也不曾停歇,三人很快穿过了近十米长的水泥走廊,隐约感觉到有风将周遭陈年的霉味吹散了一些。
前面又有光线,是均匀而柔和的日光,显然那个缺了天花板的地下殓房就在那里。
他们放轻了脚步继续向前走,地面上开始陆续出现一些飞溅的红色斑点。
很快地,红点连绵成为蜿蜒的血脉,再汇集成河流、湖泊……直到殓房的大门正式出现在眼前,他们的脚下已经再找不出一块洁净的地面。
殓房里的情况比在桥上俯瞰的时候更加恐怖。
这哪里是病逝者临时停放的安息之所,完全是一片屠场。揭开解剖台上的白色裹尸布,出现的是处于各种肢解步骤的尸体。树脂模型制作的手指和玻璃眼球满地都是。
置身于其中,感觉简直就像是来到了杀人狂魔的工作间。
「现在的人类真是比恶魔还恶魔的生物。」胡玄九忍不住轻声感叹,「说不定世界真会毁灭在你们手上。」
「不要这么说嘛。」伏仲卿习惯性地开始抬杠,「这个世界是物质守恒的,有极恶就有极善,就像有神仙也会有魔鬼一样……」
「有时间在那里说话,还不如快点找找哪里有圆环标记。」伏唯无力地打断他们,「我已经大致上看了一圈,一个都没发现。」
听他这样一说,伏仲卿和胡玄九立刻搜寻起来。然而得出的结论却也和他一样。
殓房里并没有圆环标记。
再次抬头确认高画在玻璃墙壁上的记号确实指向殓房,短时间里伏唯己经想到了记号消失的两种可能。
第一,殓房就是记号所指的目的地。第二,接下去的记号被人刻意抹去了。
如果是第二种情况,线索被灭,接下去的探索也就无法进行。
而如果是第一种原因,那么殓房里或许会有什么遗留下来的痕迹。
怀着最后一丝希望,他们转而开始搜寻殓房中可能隐藏的秘密通路。值得庆幸的是,不一会儿,胡玄九就有了重要的发现。
「这里有一扇门!」他所指的位置是一架银色的冷藏柜,柜身右侧的墙上隐约露出了一条垂直的黑线,看起来确实很像门的边沿。
他们立刻用力将沉重的冷柜搬开,果然出现了单扇包着黑色铁皮的木门。
「上锁了,」伏唯指着门上一把旧式小铁锁问伏仲卿,「你能弄开么?」
「小事一桩。」男人一脸轻松地伸出手,就像是魔术师那样轻轻搭在锁上,只听「喀哒」一声,生锈的铁锁居然自动脱落了。
门似乎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伏唯不得不用力去推,直到胡玄九与伏仲卿也加入了,这才终于有点松动的感觉。
黑铁门被推开了小小的角度,居然透出一线细细亮光。随着门缝的增大,一些惊骇的叫喊声也传了过来。
难道门后又是鬼屋?
伏唯正在寻思,这时手腕上推门的沉重感忽然消失,铁门被人从里面打开了。
细细的亮光忽然扩大,形成一片耀眼的白光。等到眼睛适应开始适应明亮的新环境,伏唯发现自己竟然置身于一间充满了屏幕的监控房间内。
几名身着黑色制服的工作人员正以惊恐莫名的目光打量着闯入者。
原来这里是由地下室鬼屋的中央监控室,工作人员通过监视器掌握着鬼屋行动路线上的各种情况。这间房子真正的入口在右侧,而他们推开的暗门前则横着一架置物柜。
「你、你们想干什么?这里是机房重地,游客不能进来!」
当看清楚破「墙」而入的不过是三名普通游客后,被吓得脸色苍白的监控负责人才勉强回过神来,暗中擦掉手心里的冷汗。
「我们和其它人走散了,又迷路,真歹势哦。」伏仲卿嬉皮笑脸地打着圆场,「你们这里又没有贴着禁止进入,就当我们走错了,大不了回去嘛。」
说着他就想要沿原路返回,可是胳膊却被胡玄九一把拽住了。
与此同时,伏唯低声询问:「如果我们不想继续走下去,可以直接在这里结束游戏么?」
负责人微微一愣,「你们想要从这里走出去?」
「没错,我的脚扭伤了,无法再继续探险。」胡玄九脸不红心不跳地帮他编造谎言。
「那好吧……李超。」负责人转头叫着一个手下的名字,「你带他们去终点。」
从中央监控室的正门出来,就是一连串上升的水泥台阶。
昏暗的白炽灯只能照亮出有限的空间。身穿黑色制服的工作人员的身影,一不小心就会融进黑暗中,而伏唯不仅需要留意跟随他的脚步,还必须观察着四周的状况。
粗糙的墙上没有任何装饰物,当然,也再没有什么圆环符号出现。看起来这一扇暗门与夏寒的指引并没有多大的联系,只不过是改建鬼屋时留下的巧合而已。
「你们三人胆子可真够大的,居然自己跑进殓房来。」在领路的同时,那位工作人员李超忍不住回过头来发表感叹,「置物柜被推开的时候,我们老大的脸都绿了。真是的,冰柜后面的门都能找出来,你们是不是想学《鬼吹灯》啊?」
「为什么要害怕呢,」伏仲卿也笑咪咪地回应,「那些东西还不是都是你们自己造出来的假象?」
李超不以为然,「谁说都是假的?要不是六年前真出过那么大的事,谁会想到把它买下来改建成鬼屋呢?」
「你指的是不是六年前那次生化污染,难道也和这座医院有关系?」
「咦,你们居然不知道,我还以为所有探险者都是冲着这件事来的呢。」
李超露出超级惊讶的神色。
「传说仁爱医院的创始人,第一任院长在地下室里做那种非常残忍的真人生化试验啊。警察打开那间地下殓房的时候,因为停电,冷柜里死人解冻的血水就将整片地板染成了红色!」
他说得绘声绘色,而伏唯却忍不住扬了扬嘴角。
稍具医学常识的人都知道,人死之后血液很快就凝固,哪有可能血流成河。
「这故事还没完,」李超一本正经地继续,「更奇怪的是,那个院长明明将自己反锁在殓房里,可是等警察打开门,却哪里都找不到他!」
「在殓房里失踪?」胡玄九这才插话进来,「难道不是像我们一样从冷柜后的暗门逃到了外面?」
「当然不可能!你们打开的那扇门是建鬼屋后才堵上的,在此之前非常明显啦,警察应该早就发现了。有人说院长早就将灵魂卖给了魔鬼,直到现在还在医院里游荡呢!」
他们边走边说,不知不觉已经到了楼梯尽头。久违的阳光下,「终点」两个红色的大字明朗得有些刺眼。
三个人来到道具归还处,查询得知钱贵和他女友已经将道具全部归还。于是他们也脱下了防具还给工作人员,然后就与李超告别。
走出宛如噩梦一般的仁爱医院,呼吸着寒冷但很新鲜的空气,三人不由得同时长长地呼出一口浊气。
「真是令人讨厌的地方,」伏仲卿做出总结,「现在我能明白那个莫林夕为什么要在安宁城里开客栈了。连我晚上睡觉都会做噩梦!」
「不是也有值得庆幸的地方么?」胡玄九漫不经心地整理着微乱的头发。
「至少得到了一点有关于夏寒的线索……虽然看起来不像是什么好消息。」
「这个我们回旅馆再一点点梳理吧。」
伏唯苦笑,又低头看了看手表。「时间差不多了,去『肉香幽幽』。」
第五章 吵架的情侣
肉脯小店「肉香幽幽」就在仁爱医院对面的广场上。
这是一家古色古香的特色小店,暗红色的门面装修,紫檀色的匾额和窗格木柱,屋檐下还挂着大红灯笼,整体给人古朴的感觉。三个人推门走进店内。
现在差不多正是午餐时间,仅容不到十人落坐的小店里也并没有坐满。身着红衣的店员看见客人登门,立刻送上一串此起彼伏的问候。
伏唯向其中一人说明了网上预订的内容,店员立刻跑进后台,不久就拎着一袋肉脯回来。
伏唯付了钱,将肉脯放好,又将目光转回到狭小的店面上。
「真有点意外,我以为网店名气这么大,实体店也会更大一些。」
他说得很坦率,店员也毫不介意地点头。「因为我们家还是主营的网购,实体店的话,也只有中午人多一点,其它时候谁会想到来这里吃东西。」
说得倒也是,只要是从仁爱医院鬼屋出来的观光客,多半一天之内都吃不下什么东西了。
「你们这里有饮料么?罐装的就可以,我们也刚从鬼屋出来。」伏唯笑了一笑,顺势找了个靠门的位置坐下。
饮料很快就端来了。也许是俊美的外表占了便宜,三人(其实主要还是伏仲卿和伏唯)很快就和店员小妹们攀谈起来。
透过交流他们得知,制作烤肉和肉脯店的流行风是在前年刮起来的,「肉香幽幽」也是在那年的年末开张。次年初春,被改造成为探险式鬼屋的仁爱医院也再次营业。
了解完了店里的大致情形,伏唯就将话题转移到了最感兴趣的部分。
「昨天下午,你们有没有见过这个人?」
他将手机里储存着的夏寒照片打开给店员看。
「好像没有耶。」店员小妹纷纷摇头,「这么帅的男生,看过一定会记住的啦,不过真的没见过哦。」
她们正七嘴八舌地这样说着,店门上的铜铃又是一阵叮当作响。紧接着就是一声熟悉而粗鲁的询问。
「还有位置么!」
伏唯哑然失笑地回过头去,正看见钱贵拽着女友走进来。
「嗨,这么巧?你们也过来吃肉?」伏仲卿坏心肠地向他们招呼。
低头看清了坐在门边的三个人,钱贵的脸色一下子变得铁青。
「你们怎么也在!」天知道他只是被迫陪女人来买肉脯做为伴手礼,可这些忽然出现的小鬼又唤起了刚才那段糟糕到爆的记忆。
觉察到男人强烈的敌意,伏唯并不想节外生枝。于是匆匆喝完铝罐内的最后一口饮料。
「事实上我们正要离开。」他这样说道,同时向伏仲卿和胡玄九使眼色。
于是三人一起离开了「肉香幽幽」。
「现在我们应该去哪里?」
重新走在安宁城的街头,胡玄九无赖至极地踢着路边的积雪玩。
「回夜来香。」伏唯回答,「线索己经足够我们梳理。」
下午一点二十五分,夜来香旅舍。中古而奢华的旅舍深处,洗澡更衣、除去一身浊气的三个人重新集合在伏仲卿和胡玄九的房间。
「现在来说说上午的收获。」伏唯戴上眼镜,打开计算机进行笔录。
「我先来说!」伏仲卿摩拳擦掌。「最大的收获当然就是鬼屋之旅,我们在诊疗室里发现的那些记号相当可疑,它一路领着我们走进那个一地鲜血的殓房,然后又消失不见,不知道夏寒在搞什么鬼。」
胡玄九冷笑,「别的先不提,最后出现在玻璃墙上的那个圈,你真以为是夏寒画的?」
「那距离实在太远了,不可能是夏寒画的。」伏唯微微垂下了眼帘,「其实还有一个人应该也能模仿出与夏寒类似的标记……因为是他将这种记号教给夏寒。」
这句话立刻换来一阵不约而同的安静。
「你是指……伏桓?」
确实,当年夏寒见习时的指导者就是伏桓。两人做记号的方式相类也不足为奇。
所以,鬼屋里的记号更可能是伏桓为夏寒而留下的,目的是将夏寒吸引到地下的殓房里去。
在计算机里将思绪逐句敲打输入,伏唯的意识却在一点点飘远。
他忽然想起了昨天晚上的那个梦。
五彩小路的尽头那道深深的鸿沟,被伏桓带走的夏寒……梦境的一部分果然得到了变相的印证。
继伏仲卿之后,胡玄九也开始发表看法,「不仅仅是记号的部分,鬼屋本身也值得调查。尤其是那个神秘失踪的院长和地下殓房,极可能牵扯到了灵异事件。」
「这点没有错!」
伏仲卿难得与胡玄九意见一致,「还记得那个网站bbs.zgppgf.net么?伏桓加入的那个秘密结社「sabbat」也许就和此事有关。说不定那个什么院长就是里面的成员。所以伏桓才会利用肉脯袋把我们引到仁爱医院附近,目的就是为了让我们进鬼屋!」
他的分析很有说服力,胡玄九与伏唯不约而同地点头。
「这样看来,我们应该把重点放在鬼屋上。除了搜集资料外,还要偷偷回去调查。」
「树海那边怎么办?」胡玄九追问,「夏寒可能被困在那里。」
伏唯冷静地摇头,「我相信他确实和大哥在一起,所以暂时不会有危险。况且光靠我们三人不可能搜查整片树海。安宁城警察处理失踪案的经验丰富,可以借助他们的力量。」
这个提议当然获得了通过。此刻距离夏寒失踪刚好过去二十四小时,他们向「夜来香」的服务员询问了附近的警局地址,立刻赶去报案。
正如伏唯所设想的,受理案件的警察确实经验丰富,一听又是失踪案,立刻罗列出几个要点,让他们详细回答。考虑到事情的特殊性,伏唯只将夏寒形容成是「喜欢徒步旅行」的普通上班族,独自探险,结果彻夜未归。
三个小时之后,他们完成全部的手续。在暮色低垂中回到「夜来香」。
刚走进大厅,那阵熟悉的香气立刻扑面而来。白天不知跑去哪里的莫林夕一脸慵懒地靠在沙发上,右手拿着一根老式的黄铜烟管,悠然自得的吞云吐雾。
「你们回来啦。」他冲着伏唯眨了眨眼睛,「玩得怎么样?」
「还不错。」伏唯点了点头,「我们还去了仁爱医院,那真是一个好地方。」
「你们果然也喜欢啊,」莫林夕开心地笑出声音,「以前我也常去那里觅食呢,你们没有嗅到吧?仁爱医院里面始终盘桓着一种……像焦糖那样甜美的味道。」
[焦糖……甜美?」伏仲卿皱着眉头,试图去感受这个古怪的比喻,「那是什么味道?」
「黑色的、甜蜜的、死亡的味道。」莫林夕依旧在笑着,微微露出的白色齿列与身上的珠宝一起闪着光,他摇晃着手里的烟管,深吸一口。
这时大门口的铜铃忽然发出一阵嘈杂的撞击声。
「怎么又是你们!」露出一脸难以置信的神情,站在玄关的钱贵瞪大眼睛看着「阴魂不散」的三个人。「你们在跟踪我们!」
「真是天大的笑话。」胡玄九不禁冷笑,「你人都没回来呢,我们这些跟踪的倒是抢先一步。」
「大家都是这里的房客啦。」莫林夕不紧不慢地打着圆场,又问钱贵的女友,「怎么样,我推荐的鬼屋好不好玩?」
回想起上午的遭遇,女人还是惊魂未定。
这时走廊那边出来一位服务生对着莫林夕耳语了几句。莫林夕点了点头,立刻跟着他走了出去。
「嘁!真是倒霉。」在外游荡了一天,此刻钱贵只觉得身心疲惫,没有精力再去计较,所以也只是狠狠地瞪了伏唯他们一眼,随后上楼休息去了。
这是伏唯在安宁城里度过的第二个夜晚,似乎要比昨夜平静一些。
虽然白天才进入了令人惊怖的鬼屋,但是伏唯并没有做任何与之有关系的噩梦。
也许是莫林夕残留在他房间里的香气发挥着安眠凝神的作用,他从晚上九点三十分开始入睡,只到第二天早上八点才自然清醒。
上午九点左右,三人像昨天那样坐在通亮的弧形偏厅里进餐。不同于伏唯神清气爽的模样,伏仲卿倒是失眠了。
「喂,昨天晚上你们听见没有?」他揉着微微浮肿的眼眶,「真是吵得人睡不好觉!」
「听见……什么?」伏唯摇了摇头,「我睡得很好。」
「胡说吧!」伏仲卿露出惊讶的神色,「那个钱贵和他家女人吵架,半夜里惊天动地的,你居然还睡得着?」
「居然有这回事?」伏唯转而去看另一个人,「狐仙,你也听见了么?」
「我没有。」胡玄九看起来还是和平常一样,「睡得很好。」
「你当然听不见!」伏仲卿不服气地反驳,「有谁连睡觉都张着结界?你这条宅狐狸!」
确实,就像是有些「宅人」就连外出都要带上自己的枕头才能安睡,胡玄九则习惯于睡在自己所布下的结界中。
在那个绝对私人的领域内,他能够将西洋风格的套房转幻成为千年前梨花盛开的雪香里小屋,不要说是隔壁房间吵架的声音了,就连同屋内伏仲卿收看的成人电视节目也无法穿透进来。
「宅不宅的事情等会儿再说。」眼看着吐槽大战又要开始,伏唯急忙制止,「知不知道钱贵和他的女朋友为什么会吵起来?」
「这个我听得很仔细!]伏仲卿很有八卦精神地压低了声音:「说起来还是因为我们!那姑娘抱怨钱贵在鬼屋里的表现恶劣,
一点都没有『骑士精神』,说是要和他分手……吵了大概十多分钟的样子,就安静了。」
「就这样?」
伏唯有点失望——这听起来只是普通的情侣吵架而己。
但这时正在他们身旁收拾餐具的一位女服务生居然接过了话题。
「你们认识二楼那位姓钱的客人么?那两个人半夜里吵完架没多久就出去了呢,连门都没有关。」
「现在还没有回来么?」
「是啊。」女服务生困惑地点点头,「今天早上去打扫才发现的,房间里也乱得可以,真是吓一跳呢。」
「那对男女可真是极品呢。」另一位女服务生也小声地附和道,「会不会就这样逃走了,连房钱都不交。」
第六章 树海效应
用过早饭之后,三人重新聚拢到伏唯的房间里,正式开始探查有关于「仁爱医院」的相关信息。因为当年的丑闻实在太过有名,因此网络上随便就能搜到大把相关信息。
简单筛去明显是编造的一部分,事件便初步展现在了他们眼前:
事件主人公名叫韩逢春,曾是仁爱医院院长,同时兼任永华医科大学副校长。作为教授以及博士生指导教授的他主攻生物基因工程,在国内也算小有名气。
六年前发生生化制剂泄漏的工厂名叫「杏林永华」,就是永华医科大学的附属企业。甚至还有部分网络文章指出,泄漏出来的生化制剂就是由韩逢春的学生所研发。
据说生化制剂泄漏进了安宁城的某一条重要水源里,受到感染的居民生理上产生了巨大畸变。虽然有关这部分的新闻很少,但是相关论坛上的一些讨论就已经足够令人毛骨悚然。
被感染的病患会长出一些人类所没有的器官,比如双臂生出厚厚的灰色羽毛,或是尾椎骨增生、垂下带有鳞片的尾巴。
更有甚者,据说还有人的颅脑内长出了蜿蜒的植物藤蔓,并因此致死。
所有这一切传闻,听起来就像是将人和动植物杂糅在一起的失败产品。
快速翻阅这些耸人听闻的惨案报导。伏唯真正想要寻找的是韩逢春的下落。
很快,他又找到一则六年前的新闻,内容是对于安宁城重大事故责任人的通缉,其中就有韩逢春的简单档案以及一张没戴帽子的正面照。照片上的人异常年轻,看起来不到四十岁的模样,戴银色框架眼镜,头发全部向后倒梳,显得精明干练。
「这家伙确实没有落网啊。」伏仲卿冲着屏幕努了努嘴,「这么说地下殓房的事多半是真的了。」
「比起这个,你们难道没有发觉另外一件更有趣的事么。」胡玄九忽然幽幽地插了一句,「难道你们不觉得他很眼熟?」
伏唯心中一愣。虽然没有说出口,但在看见照片的一瞬间,自己也确实有过强烈的「既视感」。
韩逢春这个名字确实是陌生的,但究竟是在哪里见过这张脸呢?
苦恼地将眼睛闭上,伏唯回忆着可能的蛛丝马迹。大约半分钟后,一张合影照片忽然在脑海中一闪而过。
那是张双人合影照,保存在伏桓留给伏唯的工作笔记里。照片上是一对夫妇,男人叫赵山月,女人叫李锡梅。
韩逢春看起来就像赵山月!
伏唯立刻将那张合影从计算机中搜寻出来,与新闻图片进行比对。
结论是令人兴奋的。虽然两人的穿著、气质与发型完全不同,但是就五官来说,却有着高度的相似性。最惊人惊异的是,韩逢春在嘴角右下方有一枚黑痣,而同样的情况竟然也现在赵山月身上!
即便是同卵双胞胎都不可能达到的高度一致的特征,难道说韩逢春就是赵山月?
已经找不出什么合适的词语来形容伏唯此刻的兴奋和疑惑了。
安宁城里的惨案发生时间是六年前,而伏桓工作档案里的合影照拍摄于三年前,这就意味着韩逢春在事发潜逃之后换了一个身分,以「赵山月」这个假名继续「行走江湖」。
一阵揭开谜底的兴奋过后,更强大的沉重感开始攀上伏唯的肩膀。伏桓交给他的工作档案中,人物的照片不下百张,而他之所以认得出赵山月却并不是巧合。
赵山月的妻子李锡梅,正是伏唯与夏寒所探查的上一桩事件的重要人物之一。
以「卐村」的废弃寺庙作为据点,偷偷吞噬人类性命的上占大蛇「九婴」曾经化身为文雅青年,并且加入了一个制作人形
的艺术社团。而李锡梅正是这个社团的创始人之一。
追根溯源,伏唯这才会在伏桓留下的工作笔记里,查到有关于李锡梅和她丈夫的资料。
现在想想还真是有点讽刺。早在三年前,《零周刊》曾经以「上古传说中的蛇」为主题,邀请赵山月去做过访谈。
韩逢春是生物基因工程方面的专家,而赵山月则致力于研究上古传说中的动物,两者之间会有什么样的联系?
难以名状的恐怖联想入侵了伏唯的头脑。
胡玄九继续说道:「既然确定了赵山月就是韩逢春,那么你哥的工作笔记里应该会有他的联系方式。」
「那个联系方式早已经作废了。」伏唯摇头,「从卍村回来的当天,夏寒就联系了灵异罪案调查专家乔飞去逮捕赵山月夫妻,可当时他们两人就己经不知去向了。而且不久之后夏寒还收到了一张新的照片,上面是赵山月夫妻和我哥哥的合影。」
「他们果然是在一起的,应该都是那个『sabbat』结社的成员吧。」胡玄九用几乎透明的细长指甲轻轻敲击着桌面,[换句话说,夏寒就是被他们带走的。」
「果然还是因为卍村的事……」伏唯轻轻地叹息。
「真是糟糕,他们被逼得狗急跳墙了么?」伏仲卿耸了耸肩膀,「因为你和夏寒破坏了他们在祀村的『好事』,他们才会想到将夏寒引到安宁城里来,然后抓住他!」
胡玄九也微微点着头。
伏唯喃喃自语:「可是当初抛出BJD人形这条线索,诱导我们去卍村的,明明是我大哥……」
「说你聪明,你有时候还真笨!」伏仲卿忍不住拍了一下他的脑袋。
「那是偷偷给我们的线索啦,偷偷的!你哥应该是作为卧底之类的潜伏在秘密结社里面,这不是己经很明显了嘛!」
「仲卿说得没错。」胡玄九也附和道,「有你哥在,夏寒就不会有危险。我们要做的就是里应外合,调查清楚『sabhat』这个结社的秘密。」
「然后……一切就会结束,大哥和夏寒也会回来了。」伏唯也终于完全明白了个中的意义。
这就像是黑暗的迷雾中透出了一点曙光,令人不禁产生了「期待」的感觉。
由于讨论得卓有成效,时间很快就在不知不觉之中过去。约莫下午一点左右,他们下楼吃过午餐,在往回走上楼梯的时候,却又遇到了早上餐厅里的两名女服务生。
两个女人正在窃窃私语。
「哎呀……怎么会这样。」
「真是那个男人的钱包么?也就是说他们去了那里,大半夜的?」
「……听警察说像是要殉情……」
隐约听出了一些可疑的端倪,伏唯主动上前询问发生了什么事。得到的答案却令人大吃一惊。
是钱贵和他女友的去向。树海的森林警察在树林的情侣台上发现了钱贵的钱包,里面有身分证以及夜来香的房卡。
「他们居然会在半夜去树海?」
返回房间之后,讨论的重点自动转移到了失踪者的身上。
「从这里到树海还有好一段跟离吧,干什么要大老远跑过去?」伏仲卿提出最值得疑惑的重点。
伏唯随即接着他话往下分析:「按照你昨晚听见的争吵声看来,他们之间是发生了争执。会不会因此才去的树海,目的是殉情?」
「不太可能,」胡玄九摇头,「像钱贵那么世俗的人,不可能想到什么殉情。杀人还差不多。」
受他启发,伏唯惊骇道:「难道是他恼羞成怒杀了女朋友,然后抛尸树海,畏罪潜逃?」
气氛顿时凝重起来,但是胡玄九很快否定了这个推测,「按照服务生的说法,钱贵走的时候连门都没有关。如果是杀人逃逸,至少会将犯罪现场稍作掩饰,以延缓追兵的脚步。不过就算这样,我们还是应该先去他们的房间看一看。
「刚才站在楼梯上的两位女服务生之所以会知道钱贵的事,是因为警察通过拨打房卡上的电话号码与旅馆取得联系,最多一个小时之后他们就会赶到。我们事不宜迟。」
钱贵的房间与伏仲卿他们的本就是隔壁,在窗户外面有老式的红砖露台相连。三个人毫不费力地越过隔栏,来到钱贵的房间。
正如女服务生所说,一切都是乱七八糟。
小偷闯空门的实况也不过如此吧,地上散落着报纸、餐巾纸以及其它一些杂物,床头大大咧咧的晾晒着女性内衣。梳妆台上的杂物也是东倒西歪的。
虽然是胡玄九提议要来这里的,但是此刻就连他也不知道究竟应该寻找些什么,因此三人只是小心翼翼地避开所有的障碍物,并且不去触碰任何不必要的东西,只是用相机记录下状况。
「啊啊,这么说起来,他们昨天好像还买了那么多伴手礼呢,怎么会一下子就吵到要杀人呢?」
一边这样喃喃自语着,伏仲卿用满怀猎奇的眼神,打量着几乎要堆满了玄关的各色纸袋,[这一袋不就是那家店的肉脯么?他们也买了啊。」
顺着他的声音找过去,伏唯果然看见了一个十分熟悉的纸袋。
是「肉香幽幽」的肉脯。
「我们的确在那家店里遇见过他们,」伏仲卿回想道,「应该就是那时候买的,和我们买的一样……诶?」
但这个纸袋里面并没有肉脯,是空的。肉脯去了哪里?
这个问题并没有困扰多久,因为答案就在凌乱不堪的床上。
小心翼翼地掀开一半拖在地毯上的被褥,一包己经被拆开的肉脯干出现在他们眼前,包装里的肉脯所剩无几,看起来在开始吵架前,钱贵和他女朋友正在吃肉脯。
前一秒还在吃东西,下一刻就吵到要杀人么……伏唯在心中感叹着,不禁再度产生了怀疑。
在包装袋上点明了安宁城的是「肉香幽幽」;建造在病院鬼屋旁的是「肉香幽幽」;如今钱贵的消失,是否也和「肉香幽幽」有着某种潜在的联系?
时间不容许太多的思索,他立刻伸手将这包肉脯拿起来装进口袋,三人又从原路离开了房间。
在他们返回之后大约五分钟,几位警察也来到了钱贵的屋子进行勘察,其中也有一位敲开了伏仲卿的房门,询问有关的情况。
说来也巧,那警察正是曾在昨天受理他们报案的其中之一,双方再次见面都不免有些惊讶。
「今天原本是去树海寻找你们朋友的下落,却发现了那个钱包。」他这样对三个人说道。
伏仲卿随即也将昨天晚上听见的细节详细复述了一遍。
他所说的情况与旅舍夜班的服务生们基本一致,年轻的警察听过之后露出困惑的神情。
「真是麻烦啊,这种突然失踪的案件最没有头绪了。」
伏唯心中一突,「难道这种情形以前也发生过?」
「确实是有,而且不少,都是看起来毫无理由的失踪案。」
小警察点点头,「虽然绝大部分事后鉴定为情绪性自杀,不过对于安宁这个小城来说,比例还不是一般的高呢。果然有了被称为『自杀圣地』的树海,就是不太一样。」
从他的话中看来,警察方面几乎己经将钱贵与他女朋友的失踪案件,看做是「树海效应」的又一对牺牲者。
他们很快勘察现场,又驾车离开。
重新关起门来的三个人,有了新的讨论内容。
「越来越可疑了呢。」
伏仲卿仰面躺在床上,咀嚼着小警察的话,「常会有不明动机的失踪,换在别的城市早是头条大代志了。这里倒好,都归罪给树海就OK了。」
「这恐怕也就是韩逢春当年将仁爱医院选在树海前面的原因。」
伏唯一面将刚才拍摄的照片导入计算机,若有所思,「自杀森林的传闻,能够很好地掩盖他抓人做活体试验的勾当。既然我们己经知道了韩逢春化名赵山月,依旧在持续着活动,那么难道说钱贵……」
胡玄九却以客观的角度打断他们的假设。
「看你们的分析,似乎开始认定了钱贵的失踪一定也和韩逢春有关,但是证据在哪里?难道只是因为他们吃了仁爱医院边上的肉脯?再说,吃过肉脯的人这么多,凭什么就只有钱贵会失踪?」
这个问题让屋子里顿时安静起来。
而就在这一片安静之中,笔电里传出一声清脆的提示音。
伏唯刚才正在将DC中的照片传入笔电,照片就是刚才拍摄的钱贵房间内景。凌乱的屋子里一片狼藉,儿乎很难有一个让视线集中的焦点。
但是这种状况却在第五张照片上发生了改变。
这张照片拍摄的正是钱贵那张凌乱不堪的床铺。在白色的被单下面,隐约可以看见有肉脯红色包装袋的一角。
这个红色的包装袋正在发光。
与普通民用数字相机不同,伏唯使用的相机是《零周刊》记者专用相机,镜头装有特殊滤镜,能对环境中强烈的灵体现象进行成像反映。通过计算机放大之后,能以不同颜色的「光斑」来区分尸气、戾气、以及幽灵本身等。
作为死去动物的肉体,肉脯上自然会存在着绿色的尸气,但是此刻出现在照片里的却不仅仅是绿光。
那是一种妖艳的红。
红色,是戾气所特有的颜色。
戾气是由强烈的怨念凝结而成。而在这个世界上,最可能拥有「思想」,会产生「怨念」的生物就是——人。
肉脯上缠绕着人类的怨念!?
这个认知让三人同时皱起了眉头。因为他们都联想到了一种十分糟糕的可能。
伏仲卿嫌恶地撇着嘴角:「这……肉香幽幽卖的是人肉?!」
伏唯没有立刻响应他,而是起身取出了昨天购买的那几袋肉脯,全部拆开了,放在相机下拍摄。
新的结果再次出人意料:这几袋肉脯都只出现了代表着尸气的绿光而已。
为什么,明明是同一家店铺的货品,为什么只有钱贵的肉脯会有戾气依附?这是随机选择还是别有什么深意?
「肉香幽幽」果然有问题,它和仁爱医院、和韩逢春有什么关系?
一个个问题被慢慢揭开,但更多的疑惑却扑面而来。眉心因为长时间的紧张思索而感觉到了疲倦,伏唯闭了闭干涩的双眼,再睁开的时候己经做出了决定。
「我先叫快递公司把钱贵和我们的肉脯一起送回总部进行化验。今天晚上我们再去一次『肉香幽幽』。」
第七章 肉香幽幽
从「肉香幽幽」的网店上得知,这家店晚上一直经营到夜里八点三十分。考虑到店员打烊之后还需要一段时间清洁,所以讨论之后,三人决定将出发的时间定在九点。
九点二十分左右,出租车停靠在了商业步行街外的十字路口上,三个沉默的黑色身影匆匆下车,沿着堆满了积雪的墙根,悄然无声地行走。
白中透青的街灯虽然亮着,却衬托得夜色越发深浓,藏青天空的尽头,黑色浩瀚的树海正如同一头蛰伏的巨兽。而稍近一点的地方就是仁爱医院鬼屋,此刻己经歇业,没有半点灯光。他们很快就来到了仁爱医院前的小广场上,「肉香幽幽」果然己经打烊。
一切都像是在计划之中。有机玻璃大门上的锁根本不能成为阻碍,依旧采用了打开自家后院柴房的门一样的手法,不用几秒钟,伏仲卿就轻松地推门而入。
在店外的路灯光芒照耀之下,小小的店面仿佛披上一层闪光的银纱。
桌椅整齐地排列在一尘不染的地板上。由拥有夜视能力的胡玄九带头,三个人将鞋底清洁之后,就开始悄无声息地向着店内深处前进。
推开一扇木门,出现在面前的就是准备间和厨房。深夜里,虽然所有的食材都被仔细收起来,放进橱柜里,但是空气中还是弥漫着一股若有若无的咸味。
大约三十多平方米大小的厨房里,靠墙并排着四、五个炉灶,中间是一长条不锈钢的料理台,再过去就是冰箱和微波炉等电器设备。
午间时段「肉香幽幽」也出售中式快餐,看来这就是负责烹饪的地方。
伏唯走到屋角的冷柜旁,打开柜门查看食材。肋排、翅尖、速冻的贡丸还有其它一些东西,不过并没有用来制作肉脯的精肉片。
出发之前,他已经透过网络大致了解了肉脯制作的过程,其中需要多道工序,批量生产的话,还需要借助于大型设备,并不是这间小小的厨房所能够完成的。
于是他们很快就从另一侧的木门走出了厨房,来到一片小小的露天空地上。
这一带店铺都是由住宅改建而来,因此除去店面之外,基本上保留了住家的特色。这块空地也就是原本的天井。
天井对面,又是一幢不起眼的灰色两层建筑,上面二楼的阳台上还晾着冻得硬邦邦的衣物。
有看店人!
伏唯不由得微微紧张起来,而伏仲卿却轻轻地拉着他的衣袖,指着前方。
「快看,」他轻声说道,「里面有机器。」
循着他的指点向前看,一楼黑漆漆的窗户里面透出一点诡异的红光,看久了才明白这是某一台仪器的二极管指示灯在闪亮。
他们轻手轻脚地走过去,贴着窗户向屋子里张望,果然看见有包括料理台、急冻柜、蒸汽烘房和压平机在内的各种仪器,显然这里就是制作肉脯的加工厂了。
「还愣着干什么?快拍照!」胡玄九贴在他背后轻轻磨牙。
伏唯不由得打了一个寒噤,急忙拿出相机对着窗户摁下快门。只听「喀嚓」一声过后,一道猝不及防的亮光瞬间照亮了整个天井。
是闪光灯。
缺乏经验的三人同时怔了一怔。二楼原本漆黑的屋子里也亮起了灯光。
被看店人发现了!
局势瞬间复杂起来,但是伏仲卿和胡玄九却示意伏唯没有必要着急。
「交给我来处理。」说完这句话,九尾狐仙就转身朝右侧的楼梯走去,看店人的脚步声就在他眼前的楼梯上一点点降下。
就在两个人视线交接的一瞬间,胡玄九忽然张嘴向着那人吐出一缕烟气,然后一字一句低声说道:「听清我所说的每一个字:忘记正在发生的一切,回到床上去睡觉。」
就像是被催眠那样,明明是满脸惊愕的看店人竟忽然平静下来,一语不发地沿原路返回。在一阵开关门的吱噶声里,二楼的灯再度熄灭了。
「他醒过来之后会忘记这一切。」胡玄九再度回到伏唯身边,提醒道,「现在快看看相机里的那照片吧,是绿光还是红光?」
伏唯急忙打开相机的液晶显示屏,调出相片,看见的是一片绿光。
没有戾气?!难道钱贵房间里的肉脯不是在这间屋子里生产的?
略微思索之后,伏唯立刻退后几步,干脆将镜头对准整幢楼房。「啪啪啪」几下快门过后,二层小楼的各个部分都被照了下来。
三个人重新检视这些照片,很快就在其中一张上有了发现。
那是二楼角落的一扇小窗,隐约透出约有碗口大小的红色光亮。
不需要再做交流,三个人立刻沿着楼梯向上走去。
这是靠近看店人卧室旁的一间小储藏室,同样上着锁。
让伏仲卿用之前的手法开了门之后,伏唯取出手机打开照明功能,白金色的光斑晃动着,很快就照出摆放在对面墙角里的一个木质货架。
货架分为上中下三层,放置着清一色的红色塑料包装。
肉脯——和店面上出售的那些看起来并没有什么两样。
但是在相机镜头里,一切都显得截然不同。
闪光灯一亮,如血似的红光便出现在货架上。
就是这些包装袋,出现在钱贵房间里的东西!可以肯定当时店员卖给钱贵的就是这批货物中的一件。
现在的问题是:这些肉脯究竟是从哪里来的,这家店出售它们的目的又是什么?
在伏唯凝视着货架的同时,胡玄九与伏仲卿己经开始在屋内四处翻找起来。
不到十平方米的空间里,除去货架之外,就只有一张靠窗的书桌。桌上整齐地放着一迭钞票大小的印刷品。胡玄九拈起了其中一张,读出了上面的字:
仁爱医院勇敢者鼓励奖。凭此券免费领取肉脯一袋,领奖地址……
接下去的文字再没必要详读!
很明显,是钱贵在结束了鬼屋探险之后,获得了这样一张兑奖券,然后拿着它来到「肉香幽幽」,这里的工作人员凭券给了他一袋这里特制的肉脯,而钱贵和他的女人吃了下去。
这整件事果然还是和仁爱医院鬼屋有关!
兑奖券的发现让三个人更加兴奋起来,并清楚地看见了它背后隐藏的重大疑点。
——六年前生物污染一案事发,韩逢春表面上已经离开仁爱医院,四处流亡。但如今收购改建之后的医院鬼屋居然也在和「肉香幽幽」合伙贩卖有问题的肉脯,这又该作何解释?
「也许……」伏唯做出大胆的假设,「也许仁爱医院的生物实验从未结束……韩逢春依旧在利用安宁城进行血腥的研究!」
没错,他表面上看起来是东窗事发遭遇了惩处,实际上却借助着「sabbat」的财力「洗白」了这座医院,得以继续丑陋而血腥的勾当……
这样的假设令伏唯不寒而栗!
必须尽快通知灵异罪案专家,让他们调查有关于仁爱医院鬼屋经营者的相关情报。
确定了屋内再没有其它发现,三人将一切复位、锁好门,转身下楼回到一层。
天井里自然还是昏黑一片,同时还飘起了零星小雪。借着手机的灯光,伏唯找到了通向店面的那扇厨房门。
他们准备沿原路返回,但是没走几步,殿后的胡玄九就停了下来。
「有香气……是肉香。」
他循着气息转身回望,发现对面一楼肉脯工房的门被小风幽幽地吹开了。
可是刚才这扇门明明是上了锁的!
意识到了有变化产生,三人毫不犹豫地转身靠近过去。
工房的大门只开了一不大的角度。伏仲卿将它完全推开,带头走进去。
屋里的机器明明处于停工状态,可是幽幽的肉香却充盈着整间工房。就好像是正有现烤的新鲜肉脯刚出炉。
现在是晚上十点零五分。是谁,在什么地方烧烤着肉脯?
肉香引领着伏仲卿向前走了几步,横穿过整个工房,眼前居然又出现了一道门。
与刚才经过的那些单扇木门有所不同,这是一道对开的蓝灰色铁门,左边门扇上贴着一块纸牌:冷藏室。
制作肉脯的精肉需要冷藏,这很正常。不可思议的是,那股新鲜的肉脯香气就是从这间冷藏室里飘出来的。
胡玄九在左,伏唯在右,两个人同时握住铁门把手用力向外拉开。伏仲卿催动灵气护佑在身,第一个冲进了冷藏室内。
这真是一种非常诡异的体验。
按照常识,冷空气不利于各种气味的传播,但是一打开大门,蜜汁烤肉脯的香气就张牙舞爪地扑面而来,浓到令人窒息。
眼前不再是一片漆黑,在天花板的两侧,数十支荧光灯管正在工作。苍白的冷光下并没有肉脯的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排排套着半透明塑料袋冷藏中的食材。
那大多都是被剖成两半的猪尸、牛尸,也有少部分己经经过粗略的肢解。所有的血污与内脏都已经仔细地去除,因此尽是一片没有血色的苍白。
三人踩着被冻住的地板小心翼翼地行走,鼻尖开始嗅见除肉香之外的气息。
那是死亡的味道。就算低温将时间暂时凝冻了,但油脂与肌肉还是在慢慢变质,发出绝望的酸馊气息。
负责探路的伏仲卿已经迅速地走进「肉林」深处,没过多久就听见他自言自语:「没有出口……肉香从究竟哪里来的?」
听见他的疑问,胡玄九也走了过去,仔细嗅察一番之后指着面前的一块空地。
「这里。」
顺应他的指点,伏仲卿立刻蹲在地上摸索,果然感觉到有一块地砖微微凸起。但并没什么抓手之类的东西附着在上面,看起来只能从内侧推开。
伏仲卿正想要在周围寻找可以撬开地砖的工具,胡玄九立刻就伸手过来,幻化出爪刃,轻而易举地将整块地砖掀起来。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是直径约一米的深坑,黑漆漆看不清有什么东西,但是有风夹杂着更为浓郁的肉香扑面而来,显然通向某一个地方。
「这很可能就是他们运送特殊肉脯的秘密通道。」伏唯推断道,「追踪过去一定有重要发现。」
「恐怕没这么简单。」伏仲卿嗤道,「大半夜的忽然飘出这么一阵浓香,明摆就着有问题。我和狐狸进去,你在这里等着,万一有什么事也好照应。」
交代完毕,他就和胡玄九双双下到坑洞中。
正如伏唯预测的那样,这确实是一条深邃、幽长的土下走廊,从方位上推测,应该是直指仁爱医院。
两个人猫着腰,慢慢前进了大约二十多米,前方倒是开阔起来。小过道变成了约有十平方米的土室,顶上正中央的土壤呈现出湿润的深黑色,正不断落下来历不明的水滴。
「这里应该是医院前面的喷泉,漏得可以养鱼了呢。」伏仲卿借助着手机灯光上下地打量着土室里的情况。除了墙角堆着厚厚的防潮木炭之外空空如也,一览无余。
土室的对面又是一道黑漆漆的门,连接着土下走廊的后半段。
「没啥意思,继续走吧。」
伏仲卿嘟嚷了一声,随后就要迈开脚步,肩膀却被胡玄九狠狠地抓住了。
「停!」短促而强势的命令说明情况紧急,胡玄九用力将伏仲卿拽回到自己身后。
「回去!」
「什么……」犹自懵懂的伏仲卿向前望去,这才定睛瞧见对面土门边堆着一杯大约花盆大小的金黄色沙土,在晃动的手机灯光下闪烁着类似金沙的光泽。
甬道内的土壤都是深棕色的,这杯金色土壤显然不属这里。但是伏仲卿认识它。
「这是……息壤!」
传说中的传奇之土,居然就这样被丢在地上。而真正令人毛骨悚然的是,从顶上喷泉处渗透下来的水滴正汇成一条涓细的河流,蜿蜒向着息壤流去。
息壤的特点就是,遇水会迅速膨胀!
几个月前S大校底迷宫陷落的一幕仍历历在目,再不等胡玄九催促,伏仲卿也转过身,两人一起沿来路撤离。他们只后退了大约五、六米,忽然感觉脑后「轰」的一声。
水流与息壤终于相遇,土块瞬间膨胀,立刻将整座上室死死地填满,而后更是沿着土下走廊紧紧追赶他们的行踪。逼不得已,胡玄九化出九尾狐的原型,载着伏仲卿一路狂奔,这才勉强将息壤甩在身后。
二人回到洞口,慌忙爬上地面,一把抓住伏唯的手,拽着就往外走。
「中计了!」伏仲卿咬牙切齿,「有人要利用息壤将我们活埋!」
正说到这里,脚下忽然一阵摇晃,地下空间被息壤挤压所产生的狂风,居然将地砖硬生生掀掉了几块。
三人一阵小跑,穿过层层悬挂着的冷鲜肉来到了冷库大门前。但是很快又停住了。
冷库的门关上了!
伏唯伸手去推,可是门扇纹丝不动。伏仲卿随即也将手搭了上去,立刻深深地皱起了眉头。「这门被人从外面加了封印,只能从外面解开。」
「现在怎么办?」提出这个问题的胡玄九己经张开了保护结界,将三人同时罩在里面。但是一旦息壤袭来,这一点螳臂挡车的保护也没有什么实质作用。
关键还是要赶紧找出新的逃生通路,否则一定会被息壤活埋在这里!
危机关头,伏唯竭力保持着镇静,「冷库的墙壁通常都很厚,没可能将它们推倒。但有一个地方却很薄弱……」他抬头指着天花板上日光灯管的附近。
那是冷库的通风管道,冷气也是从那里输送而来。如果能够抵住那刺骨的寒冷逆风而上,说不定能够找得到出路。
明白这是唯一的出路与选择,伏仲卿立刻踩上了墙边的货物箱子,伸手迅速卸下网格状态的通风出口。一股冷冽的冻气夹杂着冰渣,吹得他睁不开眼睛。
就在他闭上眼睛的同时,通风管道里忽然响起一阵可疑的「窸窣」声,紧接着一团冰冷黏腻的恐怖物体忽然滑落下来,竟然掉在了伏仲卿脸上。
那是蛇!
一条颜色艳丽、头上长角的怪蛇,落下之后立刻仰起头,在伏仲卿的额角狠狠啃噬了一口!
「呃!」激痛之下,伏仲卿用力卡住蛇的七寸,将他摔在地上,而自己也一个踉跄从木箱上跌下来。
所幸有胡玄九急忙将他稳住,扶到一旁检查伤势,流出的血液竟然己经漆黑如墨。
有毒!
还好胡玄九生性冷静,他立刻俯身用嘴去吸那伤口里的毒素。刚吐出几口黑色的毒血,冷库那头就是一声地震似的巨大闷响——源源不断的息壤从地下涌出来了!
两人拖着伏仲卿,被逼退到门背后,面前的一切都在强力作用下扭曲变形。悬挂着的生肉就像进了绞肉机,瞬间被挤成一堆花白肉糊。
就算胡玄九的结界能够减轻息壤冲击时带来的强力,但被掩埋这一点几乎己是无可避免。
死神正附身在金黄的息壤中,一点点爬上他们的脚踝、膝盖,腰部,残存的一点理智告诉伏唯,只要胸口以上被埋没,就会窒息死亡。
难以遏止的恐俱感像蚁群,迅速爬满了伏唯的全身。然而不同于普通人恐惧时常会产生的「手脚冰冷」,他却开始感觉到一种异常的燥热。
——就像是有一把火点着了五脏六腑,让全身的水分都翻滚了起来。
在逐渐窒息与火热炙烤的双重痛苦中,伏唯艰难地闭了闭眼睛。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了一个陌生男性的声音。
「到这里来……过来……」
召唤声像是从息壤后面传来,并且越来越迫近:而耳边模模糊糊地传来胡玄九因为窒息而发出的痛苦呻吟,却在渐渐的远离。
当那个陌生的召唤声终于走到他面前的那一刻,伏唯觉得意识与身体开始了分离。
但这不是一个痛苦的过程。因为窒息的感觉随之减退了,取而代之的是不断传入体内充盈起来的「灵力」,让人觉得精神焕发,有着用不完的力量。
就像……就像梦境里的他,靠近那株硕果累累的「黄金树」时所感受到的那样。
很快地,伏唯甚至能够感觉到自己的身体与灵魂之间,只剩下一条极细的连接,随时可能断去。
……要被那个「召唤的声音」带走了。
就在他心中的不安到达顶点的时候,脊背与冷库大门紧密相抵的坚硬触感突然消失了。
门开了?!
失去倚靠的三个人同时向后倒去,跌在了肉脯工房坚硬的水泥地板上。
打开的冷库大门外透来新鲜的空气,伏唯贪婪的呼吸着。
令人作呕的肉脯浓香己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熟悉的芳香。
「还不快出来!」开启大门的那个人正如在大声催促着。
伏唯听出这是莫林夕的声音,可是出现在眼前的并不是「莫林夕」其人。
这是一头从未出现在任何生物学图谱上的奇妙「野兽」,足有马那么高,外形像大型长毛犬只、又有着老虎似的脚爪与尾巴。
梦貘!伏唯的脑海中闪出这个名字,同时感觉衣襟上猛地一紧——梦貘居然伸长了脖颈,将他叼上了自己的脊背。
与此同时,重新化作九尾狐的胡玄九也将陷入昏迷的伏仲卿驮在背上。
转眼间,息壤已经填满了整座冷库,两头异兽同时跃出工房,翻过天井里的院墙,消失在无声的浓浓夜色中。
紧紧抓住梦貘背上长长的鬃毛,耳边只有呼呼作响的风声。伏唯也不知道究竟过了多久,直到风声和寒冷完全消失了,他才发现已经回到了「夜来香」。
保持着九尾的形态,胡玄九直接将伏仲卿背到二楼房间内。化为人形的莫林夕随即也赶过来,取出一枚红色丸药塞进伏仲卿口中,然后取出带来的银刀和银针切开伤口,将残留的毒液引导出来。
他忙碌了足有一刻钟左右,但是伏仲卿始终处于昏迷状态。
始终陪在一旁的胡玄九忍不住紧张地询问:「怎么样,有没有问题?」
「你以为普通人被毒蛇咬中脑袋还能活命吗?」莫林夕不紧不慢地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好在这位怎么也不算是普通人,阎王爷是暂时不会收留他的,不过什么时候醒过来,就要看运气。」
「就是说他有可能一直昏迷?」胡玄九心中一凉,他还想要再多问些什么,可刚一开口眼前忽然晕眩起来,所幸有伏唯及时搀住了才勉强站立。
「你是不是也中了毒?」莫林夕追问。
「应该是刚才他替仲卿吸毒的时候不小心摄入的。」伏唯替他回答。
莫林夕没有再多问,立刻又取出一枚红色药丸交到胡玄九手上。
「如果你不想要也变成植物的话,就赶紧把这药吞了去休息。这里我会让别人好好照顾,有什么问题等天亮再说。」
晕眩的感觉越来越清晰,胡玄九知道留下也帮不上什么忙,便吞下药丸,在伏唯的陪同下,去对面房间休息。
一串沉重的脚步声之后,屋子里又恢复了安静,只剩下莫林夕依旧留在床边,处理着伏仲卿的伤口。过了几分钟,房门口又传来「吱呀」一声,是伏唯去而复返。
他前额的刘海因为潮湿而沾在一起,看来是刚洗过脸―虽然脸七依旧带着洗不脱的疲倦。
「谢谢你救了我们。」他对莫林夕轻声说道,「我还有些疑问,希望能够得到你的解答。」
「你是要问我,怎么会知道你们在冷库里。」莫林夕不紧不慢地说出了他心中所想。
「也许还想问我,在门把手上种下封印的人是谁……其实说起来也很意外呢,原本我只是在收割噩梦,居然有个魂魄把我抓到了他的梦里面,那可不是普通人能够做得到的事……」
「就是他告诉我你们的行踪?」伏唯心中打了一个突,「那个魂魄是不是长得像伏仲卿!」
「他自称叫伏桓。」
果然是大哥!伏唯心头一暖,紧接着追问:「那他有没有和你说什么其它的事?」
「别着急,」莫林夕伸手戳了戳伏唯的额头,「不好好休息的话,会把明天的工作时间都赔进去哦。趁你知道的不多,能睡则睡,明天开始,我们还有很多事要做。」
第八章 人肉肉脯
安宁城的第四天清晨,伏唯被一阵亮光惊醒。
昨晚没有拉上窗帘,屋外亮得有些可疑。原来昨天后半夜下了一场鹅毛大雪,与房间相连的水泥阳台上,几盆花草都已经埋没在了皑皑白色下面。
扶了扶因为低血糖而微微发晕的脑袋,伏唯过了几秒钟才回想起发生的事。不同于昨夜赶回「夜来香」时的狼狈,经过一夜「修整」,此刻的他感觉重新充满了精神。
隔壁床上胡玄九还在酣睡。化出九尾原形本来就折损修为,再加上不小心摄入的蛇毒,让他看起来有些憔悴。
洗漱完毕,伏唯悄悄推门而出,转身下到「夜来香」一楼。
虽然才是上午七点,餐厅里已开始供应早茶。服务生三三两两地摆放着餐具与自助餐点,碰面的时候还会稍稍聊上几句。
稍稍留心,就能够听见他们谈论的焦点只有一个——凌晨四点左右,警局里来了消息,说在树海深处发现了钱贵的女友。
浑身上下毫发无损,只是没了性命。
「听说法医还要进行尸体解剖,才能确定死因。」
「我看多半是吓死的,这么晚了跑树海去,难道不是找死么?」
「那个男的还没找到啊,会不会是掉下山崖了?」
「……」
「……」
伏唯低头吃早餐,耳边充斥着各种各样的猜测。忽然间他的手机开始震铃。
打来电话的是周刊本部的鉴识科,说的是关于他昨天上午用快递寄回总部的那份肉脯的检验结果。
确实是人肉。但肉脯的主要成分不仅仅是人肉而己。
这份「特制肉脯」还含有某种真菌——肉灵芝的孢子制剂,人类服用后会产生幻觉,甚至失去主观意识,暂时成为一具被人操纵的行尸走肉。
围绕在钱贵与他女友身上的谜团,终于解开了——
那天上午,结束了冒险之旅后,仁爱医院鬼屋给予了钱贵一张「兑奖券」。
钱贵凭券在「肉香幽幽」领到了一份特制的肉脯。晚上,钱贵与女友食用了含有真菌孢子的人肉肉脯产生幻觉,然后就被操纵着走到了树海深处。
如今女友的尸体已经被找到,也就是说,真正失踪的只是钱贵一人。
为什么偏偏是钱贵?
伏唯扶住额头努力回溯,忽然间,有一句话从脑海中跳了出来——
「老子的八字有多硬,你难道还不清楚?……我家还是神仙之后哪!」
这是那天在鬼屋里,钱贵自夸的一句话。
伏仲卿早就说过,这个世界上人神的混血并不在少数,那钱贵有没有可能就是某个上古神祗的后裔?也许就是这种特意的命格惹来了无妄之灾?
没错……没错!
在进入鬼屋之前,购买门票的时候,工作人员要求填写了一份「购买保险」的单据,上面包含了身分证字号。有心者完全可以通过身分证查阅该人的出生档案,从而得知钱贵的出生年月日甚至是准确时辰,并且查阅到他的家族背景。
所幸由于《零周刊》工作的特殊性,伏唯拥有自己的伪造身分证明,胡玄九与伏仲卿的证件更是由祖父伏振人出面,早就做好的。但钱贵就没有那么幸运,在鬼屋探险的时候,看不见的死神之镰就悄悄地贴上了他的颈项。
仁爱医院鬼屋——或者干脆说韩逢春为什么会需要钱贵这种人?
他是生物基因工程专家,后来又致力于研究上古传说中的动物,如今又以鬼屋和树海为工具,绑架身分特定的人……
他想做什么,他背后的秘密结社「sabbat」究竟想要做什么?
怀着一丝思维的兴奋,伏唯匆匆结束了早餐,带着打包的一份早餐重新回到楼上。
他打开门,发现胡玄九己经醒来,衣着齐整地坐在桌边,面前打开着的是他的笔电。
「我在查找有关仁爱医院鬼屋经营方的资料,看看它究竟和韩逢春有什么联系。不过糟糕的是,这个公司实在是太过低调,反而像是一个幌子,空壳里面有另一个实体在操纵。」这样解释着,胡玄九点击鼠标,打开了从网络上搜寻得到的几份数据。
新闻方面,只限于当年有关于仁爱医院改建的报导,而网络公示的公司官网上,也只简单给出了一个看似接待员的服务电话,而唯一有价值的是网站上公示的服务律师事务所名字。出人意料的是,这是一家全球排名前五十的律师事务所。
还在大学的时候,伏唯曾经不止一次地听同梯的毕业生说过,如何渴望能够进入那里供职。名不见经传的小娱乐公司不可能聘请如此著名的服务机构。
思及至此,伏唯立刻点开这家事务所的官网仔细查看。
五分钟后,对于英文不甚感冒的胡玄九只能看出伏唯的脸色「由阴转晴」,进而露出「原来如此」的表情,于是追问道:「……怎么样?」
「已经不用再调查了,」伏唯难得用如此肯定的语气,「近年来只有两家华人企业进行过委托。其中一家是仁爱医院鬼屋,另一家则是总部位于香港的萨柏特集团。」
听到这里,胡玄九忽然露出了一点微妙的神色。「我是对英文没什么研究,」他缓缓说道,「不过,你不觉得『萨柏特』这个名字似曾相识?」
伏唯没有说话,却立刻动手在键盘上敲打出了两人一致的共识。
sabbat
萨柏特的谐音,就是sabbat!
伏唯立刻在网络上搜寻这个名字,很快了解到这是一家拥有庞大支脉的跨国公司,旗下的第三产业部确实从事着旅游开发等业务。曾经成功建立过影视城、游乐园,以及户外漂流等旅游项目。
漂流……被这个字眼所刺激,伏唯立刻调出九龙咆溪水漂流的那一份工作日志。果然,在九龙咆景区背景资料部分清清楚楚地写着:开发商——香港萨柏特集团。
怎么回事?
这一刻,伏唯感觉时空就像是发生「虫洞」一样,彼此贯通了起来。等到脑海中纷乱的画面慢慢沉淀下来,他最后又想起了从本部鉴识科打来的那通电话。
特制肉脯上含有肉灵芝的孢子制剂……
肉灵芝……其实这个名字并不陌生,它还有一个更加家喻户晓的名字:太岁。
伏唯当然记得这个名字!
那是发生在湘西九龙咆溪,他和夏寒调查漂流景区的闹鬼事件,最后从起漂点的地下挖出了足有一间屋子那样大的灵菌「太岁」。
屯居在起漂点的尸仙正是用这种「太岁」煮水,让游客们饮用后造成幻觉。
有没有这种可能……肉脯中的菌类就是「sabbat」从九龙咆起漂点那里获得的?
伏唯的眼皮轻微地跳动了一下。对了……不仅仅是太岁,还有昨天晚上出现的息壤——那样绝世稀奇的宝物,何以在短短几个月的时间里两次出现?这难道只是巧合?
如果说九龙咆与S大校底迷宫这两件事都与sabbat有关呢?
一个大胆的假设开始在伏唯的脑海中成型。怀着求证之心,他拿出手机拨找到了灵异罪案专家乔飞。
「记得S大地宫事件里那个被你逮捕的张见庆么?有没有听说他和一个叫萨柏特的企业有关?」
电话随即传来了肯定的回答:「有。张见庆曾经在这个企业名下工作过七年。」
果然啊,果然……放下电话,伏唯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差不多,都解开了。
网络上的那个神秘灵异网站「bbs.zgppgf.net」所影射的是一个秘密结社「sabbat」,而这个团体的背后拥有一个强大经济实体——萨柏特集团作为支撑。
萨柏特集团在各地进行着多项工程项目,其中相当一部分是在为「sabbat」的活动作为掩护。
它从当地政府手上获得了九龙咆溪景区的开发权,利用尸仙开采太岁,并且暗中吸取旅游者的血液。
它教唆张见庆寻找埋藏在S大学校底的神秘墓穴迷宫,试图解放妖僧,盗取了埋藏在地宫里的息壤,也许还有其它宝物。
它透过赵山月、李锡梅夫妇资助蛇怪九婴,贩卖混有尸油的BJD人形。
它利用仁爱医院和仁爱医院鬼屋,搜集无辜的人类,进行目的不明的残忍试验。
……
正如它的名字「sabbat」所代表的含义那样,这是一个无视规则、危险和疯狂的团体。
而要想了解这一切行动的真正目的,最好的方法就是打入这群人之中。
所以伏桓选择了「消失」!
但是仅仅凭借他一人之力,果真能够有所斩获?伏唯心中不由得一阵忐忑。
「你有没有觉得哪里不舒服?」胡玄九忽然拍了拍他的肩膀。
「嗯?」伏唯不明白地回望他。
「难道你没有照过镜子么?」胡玄九用手比划了一下,「看看自己的眼睛。」
虽然洗漱时有稍微对着镜子整理仪容,但因为心事重重而没有特别留意。此刻伏唯的一双瞳孔都透着一种诡异的金红色。
这并不是因为疲劳过度而引发的眼球充血。因为眼白部分毫无异状。
胡玄九问他:「你以前发生过类似的状况么?」
伏唯怔了一怔,刚要回想的瞬间,一股燥热突然从心底里涌上来,如闪火一般燎过浑身。明明很热,他却不自觉地打了一个寒噤,心跳和思维同时开始紊乱。
在这种混乱的支配下,他忽然急躁起来,并且连连摇头。
「现在顾不了这么多了。如果说真是韩逢春把钱贵抓去做生物试验,夏寒也会有同样危险……还有我哥,以前我并不明白他的目的,现在知道他正面对着这样强大的对手,我怎么能够还留在这里,我应该、我应该……」
「你现在应该好好休息一下。」敏锐地觉察出伏唯的变化,胡玄九打断他的语无伦次,「把那个灵异罪案专家乔飞找过来吧,这事交由我和他负责。你护送仲卿回去家中休养,再问问你爷爷有没有什么办法能彻底解掉那蛇毒。」
「要回你自己回!」伏唯竟然粗鲁地抬高了音调,「我现在应该立刻想办法进入sabbat!」
从来都是性格温软的年轻人,忽然变得独裁起来,胡玄九正皱起眉头准备呵斥,却看见伏唯身上出现了更令人不安的变化。
金红色的眼睛中央,圆形的瞳仁也发生了扭曲,上下拉长成为一道竖线,虽然不影响视觉,但是看起来却很古怪。
就像是猫,或者某种爬行动物……
胡玄九骇道:「你……你昨晚是不是发生过什么事?」
伏唯的表情略略凝滞了片刻,脑海里继而回响起了一个男人的声音——
「到我这里来……过来……」
这是昨晚当息壤迫近时,出现在他耳边的声音。
就是这个声音唤起了身体里燥热混乱的感觉,就是它引发了伏唯身上的变化!
伏唯并不是第一次觉察到自己身上存在着诡异的秘密。
早在调查九龙咆漂流闹鬼的时候,听夏寒说自己就曾经变成「一团火球」。之后在S大校底迷宫以及卍村的树林里,这种与火有关的奇怪状态也曾经多次出现。
唯一不同的是,从一开始的毫无意识,到后来能够通过简单的咒术稍加控制,伏唯感觉自己正在迅速适应这种怪奇的力量。
不过这一次的感觉不同于以往。更强烈,更明显,也更诱人。
昨夜被息壤吞没时所感受到的「充盈的力量」悄悄浮现出来,像是一枚诱惑人心的果实。
就在伏唯的心几乎要被这种莫名的古怪萌动所左右的时候,虚掩着的房门被什么人一下子推开了。
「知道哪三种人在战场上死得最快么?」 珠光宝气的美人倚靠在门边,嘴角挂着嘲讽的笑容。
这个问题不需要伏唯回答,因为下一刻莫林夕就飘到了他面前。
「不听话、自以为是,还有被敌人迷惑的人……你现在可是三样齐全。」
说完这句话,他冷不防地伸手为刀,狠狠劈向伏唯后颈。
猝不及防的青年只觉得眼前一黑,最后听见胡玄九轻轻叹了一口气:「休息一会,冷静头脑。」
这一冷静,再睁开眼睛的时候,房间里已是空无一人。
窗帘没有拉上,外面是黑沉的天空。
已经是晚上十一点二十分。
脑中仿佛有座倒计时的炸弹在滴答作响,伏唯立刻弹跳起来,四肢百骸中忽然涌起一阵疼痛。他躬身剧烈咳嗽了一阵,感觉从肺部呼出的空气都是炽热的。
刚才的那把火还在体内深燃烧着,这是从前不曾出现过的状况。伏唯伸手抓过一杯水吞了几口,随即感觉到液体化作水蒸气从嘴角飘出来。
他一手扶住喉咙,起身来到走廊。因为钱贵的事,二楼已经没有其它的客人。
伏唯一路扶着墙壁走下台阶,大厅里同样空无一人。
大脑似乎已经停止了运作,只有身体在自作主张。他赤着脚悄无声息地走在地毯上,走出了「夜来香」旅舍,站立在冰天雪地的花园里。
似乎又在下雪,雪花却带给炙热的身体以清凉的安慰。
就在伏唯迈开脚步走向大街的同时,一个声音从他身后的冬青树丛中传过来。
「要去哪里?」莫林夕冷冷发问。
「……去找sabbat。」伏唯没有转身,他沙哑着嗓子回答,「我要去仁爱医院。」
「一块小小的息壤就压得你束手无策,现在过去是想要怎样?送死?」
莫林夕吐出一段烟气,将手中的黄铜烟管搁在巨大的室外水泥花瓶上,目光忽然在伏唯的脸上定住了,像是看到了珍宝。
「你的眼睛在发光……金红色的光。己经很久没有见过了,这么美丽的颜色。」
「你以前见过?」伏唯微微地眯起了眼睛。
莫林夕理所当然地点头,「见过,不过那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有多久?」
「己经好几千年了呢……你祖先的眼睛也是这样哦……」莫林夕神秘一笑,「乖乖回来,我就告诉你。」说着,他从树丛中走了出来,快步靠近伏唯。
而似乎是困惑于他所说的话,伏唯确实暂时停住了脚步,站在原地。
就在二人身影交会的那一刻,莫林夕忽然攒掌为刀,想要像白天那样再次劈向伏唯的后颈。但这一次,伏唯不仅避开了,还反手一击,落在莫林夕腹部。
这一刻,连他自己都惊讶于拳头上传来的巨大冲击力。这哪里还是自己的力量!
被他击中的莫林夕,竟踉跄倒退了三、四步,脸上露出痛苦的神色。嘴角也挂下血丝。
「你……」伏唯本能地想要解释些什么,可是在看见莫林夕嘴角血丝的那一瞬间,原本被雪花压制住的火热感觉忽然喷涌起来。
血,对于某些野兽来说,就像是野性的开关。
伏唯从不知道自己竟然也会如野兽一般因为血液而悸动,但事实似乎确实如此。
强压下从心头涌向大脑的那种甜腥味的冲动,他转过身赤着脚开始飞奔,向着安宁城深夜白雪皑皑的街头。
这一次,莫林夕没有再追上来。
但是却有另一样东西趁着所有人不注意的时候,悄悄地从花坛里的隐蔽处游了出来。这一条极其细小的黑蛇,如果不注意,几乎就会把他当作蚯蚓。
蛇虽小,但是动作却异常敏捷。牠紧紧跟在伏唯的身后,同样消失在了雪夜之中。
伏唯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
手腕上没有戴着手表,但是耳边却有着一种富有节律的跳动声。
——那是心脏的跳动,通过耳膜直接传到脑海中。
深夜安静的街头,只有他一个人大声的喘息声。像是一头格格不入的怪兽。
他慢慢停下了脚步,发现四周的建筑完全陌生,是一个从未来过的街区。
雪下得更大了些,已经将伏唯的头发完全沾湿,被热气所蒸发形成的白雾在他周身包裹着,形成一层混沌的烟雾。但是透过这层烟雾他还是能够看见,就在路对面那盏青白色的路灯下面,站着一个朦朦胧胧的白色人影。
这是谁?伏唯眯起眼睛走过去。可那个人影却一晃就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又是那句熟悉的召唤:「来吧……到我这里来……」
不过这一次,说话的不再是陌生的男人。这嗓音,属于伏桓。
没错,伏唯完全能够确定的!这就是他大哥的声音!
再没有别的犹豫,伏唯立刻循声跑了过去。
拐过一个弯,那抹白色人影就在他面前不到一米的地方。可那并不是伏桓!
这是一个「女人」,一个浑身缠满血污绷带的瘦高女人,手里握着一支注满了不明淡黄色液体的玻璃针筒,扬臂直刺伏唯颈部!
原本就头晕脑胀的伏唯猝不及防,一阵尖锐的刺痛之后,他感觉冰冷的液体被源源不绝地注入颈项,浑身肌肉迅速地麻痹了,视线也开始急剧缩小。
他最后看见的画面,是那女人肘部的绷带因为动作而松脱,竟然裸露出了光秃秃的球状关节。
大约四十五分钟后。
麻痹感逐渐消失了,伏唯再次感受到了寒冷的侵袭。
不,不仅是寒冷,还有令人倍感不适的潮湿。他缓缓地睁开沉重的双眼,眼前却是一片恼人的黑暗,并且充斥着强烈的刺激性气味。
这是一种混合的臭气,掺杂着消毒水、石灰还有浓浓的咸腥味。是出于某种经营需要而特别混合而成的、地狱的味道。
伏唯迅速支起上半身,脑袋在黑暗之中磕上一个金属立架,发出「匡当」一声脆响。他忍住疼痛顺着立架向上摸索,接着摸到一个金属平台,平台上摆着一只脚―一只被肢解了的断脚。
等到双眼终于习惯了幽暗的视线,伏唯低头发现自己米灰色的毛衣已染上一大片深色的液体——黏腻、冰冷、咸腥的。
是血。那种潮湿冰冷的感觉是满地的血液,像泛滥的自来水那样满溢在地板上,涂满了伏唯的手脚。
这里是仁爱医院的地下殓房!伏唯抬起头,朦胧诡异的月光透过玻璃走廊与水泥的窟窿投射下来,像一只冷酷的独眼。
就在这只独眼「凝视」的地方,凌乱的解剖台之间,站着那个身缠血污绷带的「女人」。漆黑的长发倒过来覆盖在脸上,像是从枯井中爬出来的贞子。
又有一串踩着血水的踢踏声从殓房外的走廊上传了进来,伴随着一声语调温柔,却透出阵阵阴气的问候。「好久不见,伏记者。」
出现在淡淡月光中的是一个身穿白袍的男人,大约三十多岁。
伏唯并没有流露出震惊的表情,「你果然也在这里。柳生……不对,现在应该叫你蛇九婴。」
被称为九婴的这个男人,正是几个月前在卍村坟山上出没的所谓青年人形师,实际却是上古神话中的蛇怪。
被伏唯和夏寒揭穿身分的九婴,当时侥幸脱逃;如今看来,应该是得到了赵山月与李锡梅夫妇的庇护。
找了一根输液架支撑住摇晃的身体,伏唯低声问道:「你也是sabbat的人?」
「看来你知道得不少。」蛇九婴开门见山地向他伸出手,「却不知道我一直都在暗中关注着你的举动,就像这样……」
说着,他忽然双手一伸。地上的血水顿时荡漾起串串涟漪。
——数十条只有小指粗细的黑蛇竟然从殓房的各个角落游了出来,爬到蛇九婴的身上。
这就是他用来监视伏唯等人的「秘密武器」。
看着蛇群狂舞的景象,伏唯不禁露出嫌恶的表情,「为什么要跟踪我们?」
「因为想要邀请你加入sabbat。」
「加入sabhat?为什么是我?这么说,夏寒也因为这个才被你们抓来的?」
「你说你那个脾气火爆的搭档?」蛇九婴摇头,「他可没有这个资格。普通人类怎么可能加入sabhat。」
「sabbat的成员都不是普通人?那是什么!」
「和你一样啊。」蛇九婴幽幽一笑,露出两枚雪白的毒牙,「难道你没有听说过上古人类的故事?我还以为你早知道自己流淌着什么血液。」
这句话提醒了伏唯——不久前,他刚听说了家族的离奇历史。
「你是说……第一代和第二代人类的混血,sabbat就是这些人的秘密组织?」
记得伏仲卿提起过,世上千分之零点三的人拥有神祗血统,S城各种神祗的混血后裔就有两千多。如此庞大的数字,要有什么秘密团体也不足为奇。
……也对,伏桓之所以能够顺利进入sabbat,恐怕也就是凭借了这种混血的血统。
思及至此,伏唯又问:「是混血又怎么样?我一直都是像普通人那样生活着。你们为什么要弄出这样的结社?韩逢春在进行的生化试验和混血有什么关系?」
「噢噢!你的问题太多了,可我只是来试探一下你的能力。」蛇九婴摇着头打断了他的话,「至于其它问题,等通过了我的测验之后,会由你哥来回答。」
「我哥?他在哪里?」
蛇九婴再没有回答,取而代之的是解剖床边传来「砰砰」的撞击声——
是那个身缠绷带的女性人形又「吱吱嘎嘎」地动起来。
她一手拿着注满了污脏血液的大号针筒,另一手则是寒光凛凛的手术刀。
这已经不是被伤到的问题了,即便意识模糊之下的伏唯也完全明白,被这样的针筒刺中,说不定就会被传染上什么恐怖的病毒。
开什么玩笑……虽然伏唯这样在心里大声地抱怨着,但浑身灼热的肌肉已经开始不受控制地行动起来。原以为会大打折扣的体力居然源源不断地涌现,简直就像是身体里有一个小小的气眼——就像是刚才他一拳打中莫林夕那样。
身体里的灼热感觉就像是开了闸的洪水那样无法抑制,带来一阵想要宣泄的狂躁。
脑海中有什么东西苏醒了!
女性人形已经摇晃着来到他面前,挥起的针筒擦着伏唯的左耳划过,卷起一阵寒风。
这明明是快得看不清楚来路的动作,到了伏唯眼中却成为慢镜头的回放。
他从容地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同时微微一用力,手心里瞬间传来一阵崩裂的酥麻感——那混合着尸油的黏土手腕居然化作块块磬粉,玻璃针筒也摔个粉碎。
土块和玻璃落在血水中「劈啪」四溅,女人身上的绷带也燃烧起来,像灯芯那样迅速点亮她的全身,空气中顿时充斥着一种尸体灼烧后留下的特殊臭气。
「就只有这样?」
伏唯从容地踩在人形灼烧之后的灰烬上,掌心里亮着一丛不知何时出现的火苗。
他的神态也变了,变得完全像是另一个人,抬头看向立在不远处的蛇九婴,金红眼眸中满是挑衅。
「真是美丽的景色……」被他以炎之视线凝视着的蛇九婴,也忍不住出声惊叹,「你的角,长出来了哦。」
跳动的火光和月色的辉映着,照出伏唯沾着血污的清秀脸庞,同样照亮了忽然出现在他头顶前方的异物。
那是一对角,杈状分枝上满是点点金色的鳞片。
透过地面上血水的倒映,伏唯也见到了自己的变化,金红色的眼眸中流露出困惑。
「这是……」
「是龙裔的证明。」又一个声音从黑暗中传来,正是令伏唯等待己久的人。
「好久不见了,小弟。」伴随着这一声低沉的问候,一个短发的男人出现在他们面前。
虽然他身上披着一件黑色的斗篷,遮住了半张脸孔,但那张伏仲卿一模一样的面庞,却散发着一种无法形容的沉稳与气度。
他转头吩咐蛇九婴,「这里交给我,你可以去忙别的事了。」
蛇九婴青白的脸上浮现出瞬间的羞辱感,不禁吐了吐分岔的黑色舌头,「你可不要想着做什么手脚。韩逢春信任你,不代表我会放过你……我就在这里,不会走开,你最好不要被我抓住什么把柄!」
伏桓没有理会他的警告,而是径直走到伏唯面前。
时隔八个月后的再次见面,兄弟二人却相对无言。
过了一会儿,伏唯才喃喃地开口:「……是你把夏寒骗到这里来的。」
伏桓点头。「结社的长老不满意你们屡次破坏计划。也是为了考验我的忠诚度,让我利用快递给他寄去安宁城的车票,循着标记找到了仁爱医院的地下殓房——」
「然后他就被你绑架了?现在他怎么样?」
相对于伏唯的质问,伏桓却始终只是一脸几乎冷酷的平静,「放心,他留着还有用。」
伏唯倒吸了一口凉气,「……你们究竟想把他们怎么样!」
伏桓没有回答,反而伸手抚上了伏唯的面颊。「多美丽的金瞳和麟角……你难道没有感觉到气眼那甘美的力量?龙裔的美丽,果然是任何生物都无法比拟的。」
被触碰的皮肤像被火灼烧那样烫得发痛,伏唯心底反倒升起了一股寒意。
「我为什么会长角?」他问伏桓,「龙裔……那又是什么?」
「问得好。」斗篷下的嘴唇弯出神秘的弧度。
「你知道自古帝王为何自诩为真龙天子?因为上古三皇中的人皇伏羲就是龙的化身!而伏羲在人间真正的血亲后裔就是我们伏家。」
「人皇……伏羲?」
伏唯忽然打了一个寒噤,身体里的热度又像岩浆那样喷薄欲动。
「感觉到了么?」伏桓在他耳边低语,「伏羲为人类造火,这也就是你我的力量。不过,你现在还不能完全控制它,不过只要能够彻底净化掉人类的部分,就不会有问题。」
「净化人类部分……怎么净化?」
面对伏唯的惊愕,伏桓只是轻轻搭着他的肩膀,「这就是sabbat一直在做的事……现在,我就带你去亲眼确认。」
说着,他转身走到墙边的大型藏尸柜前,打开其中一截抽屉,触动了暗藏的机关。
随着液压机低沉的运转声,殓房的地面出现了明显变化——足有一厘米深的血水开始消退,迅速露出棕褐色的水泥地面。
就在伏唯脚尖前面不到一米的地方,出现了直径约有一米的方形洞口,隐约可以看见有台阶延伸向下。
「走吧,」伏桓推着他的肩膀,「下面有你要的一切答案。」
第九章 韩逢春
这看起来只是一段普通的地下通道,类似于常见的防空洞走廊,肉眼可见的地方到处都是铁灰色的水泥材质,顶部悬挂着毫无装饰的白炽灯泡。但这种环境并没有持续多久,因为走廊并不是一直向下的,大约五分钟后,它开始向上抬升。
「这是要去哪里?」伏唯询问走在前面的伏桓,「应该已经不是医院的范围了。」
「去你不久之前去过的地方。」一直跟在他背后的蛇九婴幽幽地回答。
伏唯甚至能够感觉到从他口中喷吐出的冰冷气息落在自己的颈项上。
随着这声响应,黑暗的尽头开始出现光亮。
却是一片白色雪光。冷风卷集着零星雪片,在地道出口处堆起一层薄薄的白色。
出现在他们眼前的是一片白雪皑皑的树林,光秃秃的深紫色树枝如同一副副干枯的骨架,悬挂在半空中。
伏唯一点点辨认出来了,这是树海森林的一部分,几天前为了寻找夏寒还曾经来过。
虽然季节没有错误,但是伏唯记得从「夜来香」离开的时候还是深夜。
「这是结界,是建立在现实世界上的假象。」像是明白他的疑惑,伏桓如此解释:「有人暂时不想让你知道正确的道路,但这总比蒙住眼睛要好很多。」
他们一直在不停地前行着。穿过白雪皑皑的林地,经过那些用石头堆垒起来的无名坟冢,眼前的景色慢慢发生着变化。
冬去,春来。
两天前的夜晚、伏唯梦境里的那些景象竟然成为了现实。
这就是五彩路。
「树海森林里曾经也有过山神,」伏桓说道,「但那是两、三百前的事了。当时的五彩路是人类通往山神居所的唯一道路,我们只是化用了这个传说。」
说话间春季己经过去,油绿茂盛的树林中满是夏意。环境又湿又热,充斥于耳中的是阵阵逼真的虫鸣和蛙唱。
——同样的声音,三天前他曾通过夏寒的手机听见。
伏桓在林荫上快步行走,绕过大片的野花和坟堆,忽然间又毫无预兆地停住了脚步。
伏唯稍稍侧身向前望去,令伏桓止步不前的是一座古怪的石坟。它就横亘在林荫小径上,将道路完全堵住。
从伏桓的反应来看,他并不知道这座石坟的存在。
「结界」是一种由施法者自主创建的幻境。怎么会存在有连创造者都不曾见过的东西?
就在伏唯思索的同时,刺骨的寒风忽然从石坟罅隙间吹送出来。堆栈的石块发出「轰隆」一声四散飞溅,漫天石渣迷得人睁不开眼睛。
与此同时,四周骤然昏暗下来;寒风粗暴地刮在伏唯脸上,脚底重新传来积雪松软的触感。结界消失了?!
「是谁!」蛇九婴立刻上前一步,伸手紧紧掐住伏唯的咽喉。
伏桓并没有阻止他的举动,而是沉默地看着前方。很快的,紫色的树丛走出了一个颀长的身影,双瞳亮着夜行动物才有的翠绿光芒。
「哦,九尾狐仙?」伏桓冷静得连眉毛都不抬一下,「居然有这个本事追到这里来。是小弟留下了什么记号?」
「不。」胡玄九惜字如金,「夏寒的手机掉在这里。」
尖如兽牙的新月破云而出,照在白茫茫雪地上。这里确实就是三天前发现夏寒手机的地点。
就像是胡玄九睡觉时必定会张开的幻境「雪香里」那样,结界本来就是基于现实环境的一种「幻觉」。那天夏寒一定也是通过这条五彩路被伏桓带走,偶然间将手机遗落,一旦结界消失,手机就落在了雪地上。
胡玄九就是凭着这个推断而在这里蹲守,果然成功地捕获到了五彩路出现时特异的灵力波动。
「把伏唯留下!」
狐仙伸出右手,催动灵力化出作冰刃一般的利爪,冷冷地看着眼前的人。
生性狡猾的蛇九婴还是牢牢掐住伏唯的颈项,一边吩咐伏桓,「交给你了。」
不用他再说什么,身披斗篷的男人己经走到了胡玄九面前。
「你打不过我的。」胡玄九毫无表情地看着他,「就算混血也没有胜算。」
伏桓沉沉笑道:「试了再说。」
话音刚落,两条人影瞬间就纠缠做一团。天色昏暗,伏唯一心想要看个究竟,却碍于脖颈上蛇九婴的桎梏,只能站在远处。
大约过了几分钟,居然是胡玄九渐露颓相,嘴角也飞出一丝血痕。
「别管我,你快走!」伏唯也只能这样喊道,「把仲卿带回去,去找……我爷爷!」
知道自己独木难支,胡玄九虽然面有不甘,却也并不恋战。
他趁着伏桓动作的一个间歇,用气掀起一阵狂风。地上与树枝上的干雪被风卷集起来,成为一场短暂的暴风雪,吹得人睁不开眼。
当暴风雪散去之后,雪地里便不见了胡玄九的身影。
蛇九婴这才松开了伏唯,将他向前一推,「继续上路。」
这时,与胡玄九缠斗之后的伏桓也缓慢朝他们走回来,从步态上看也受了一点伤。
果然,他向蛇九婴提出要求,「我刚才用了太多灵力,换你来展开结界。」
见他一脸疲惫,蛇九婴不由露出轻蔑的表情,「混血果然还是低等,这么点小阵仗就不行了么!」
「你还不是曾经败在我和夏寒手上。」伏唯冷笑。
[少废话!」蛇九婴又狠狠推了他一把,同时挥手展开结界,三人的声音再度消失在了若隐若现的五彩光芒中。
夏季的林荫小路很快到了尽头,地上逐渐被金黄色的枯叶所覆盖。与之前的梦境有所不同,当绿色消失后,地上并没有出现所谓的「天堑」。
伏桓只是安静地领着路,大约又过了十分钟左右,面前的小路忽然扩大了,变成一个将近两百余平方米的林间空地。空地的正中央是一片水塘,几乎填满了油绿色的青荇,水中央立着一株硕大的「榕树」。
确切说来,它只是看起来像一株榕树——那样参天、巨大,但树叶却完全是金黄色的。布满了苍苔的粗壮树身,须得七、八人合抱,更有无数气生根从繁茂的树冠上垂落下来,直插进水塘里。
有一股腥臭无比的气味,正顺着风从大树那边飘散过来。
即便是甚至处于混沌状态的伏唯也忍不住皱起眉头,因为这股气味实在太过激烈,就像是有五百条咸鱼、五千双臭球鞋外加五百只死老鼠一起丢进了热水里。
他很快就找到了臭气的来源。这棵树正在「含苞待放」。
那是许多足有一公尺长的巨大花蕾,幼小些的也足有成年男子的手臂那么长。外形看起来很像是常见的白兰花,但颜色却有着天壤之别。
未成熟的花蕾泛着淡淡的青光,稍微成熟后就开始透出淡淡的肉红。完全绽开的花朵则是艳丽的鲜红色,就像中式大门的朱漆立柱,或是凝冻在青瓷碗底的一口鸡血。然而即将凋谢的花又会变成深棕色,其下慢慢结出膨大的果实,隐约泛着丝丝血红。
这就是梦境中出现的「黄金树」?
伏唯正暗暗诧异,走在最后面的蛇九婴忽然一把抓住他站定在了原地,一面仰头对着池塘的方向幽幽地说道:「客人来了哦。」
回应着他的禀告,池塘里忽然冒出一阵翻滚的气泡。插入水中的气生根竟然开始如触手一般舞动起来,与此同时树冠深处发出了一个诡异的声音:「欢迎来到五彩路的尽头……」
事到如今,害怕也无济于事。伏唯干脆大声问道:[你是谁?为什么躲在树里不敢出来?」
那声音忽然发出了一串沉闷的笑声,引得整个树冠簌簌作响。
「你不是一直在调查我?怎么,如今反倒认不出来了?」
「是你?!」伏唯惊呼出声,紧接着看见浓密树冠缓缓向着两侧分开,中间露出一个人的上半身——正是出现在照片上的韩逢春。
树冠虽然浓密,但不能完全遮住男人的身体,只见他赤裸着上半身,腰部以下竟覆盖着粗糙的树皮。
不,不仅是树皮而已,韩逢春的下半身己经与这株巨树合二为一。树就是韩逢春!
「你……是树精?」
伏唯凭着经验发问,立刻遭遇了否定。
「树精算是什么东西……我比那些低等的东西美上一万倍!这就是我一生心血的结晶,是我最完美的作品!」
「这就是你的研究成果?」伏唯的脊背上不由得腾起一阵恶寒,「你竟然将自己也拿来做实验?!」
「有什么不可以!」半悬在树上的男人厉声反驳:「我做的这一切,本就是要用到自己身上。清洗血液、变得更强,这才是我们原本的模样!」
说着,他忽然挥动起双臂,垂入水面的绿色呼吸根立刻如触手一般随之舞动。就像是摩西的神迹那样,池塘里的水居然无视重力的约束,树立起来形成一层薄薄的水幕。
与此同时,大树身上的那些巨大花苞居然同时绽开了,越发浓郁的恶臭气息顿时遮天蔽日。伏唯看见一大片烟雾状的淡黄色花粉,从白森森的花蕊中喷射出来,落在水幕上,居然慢慢呈现出一些影像。
那是伏唯不曾见过的画面,甚至也没有从任何一本历史书上读到过。画面里是一片广袤的原始的风景。有重峦迭嶂的青山,也有浩渺无边的海洋,再仔细看,在那千仞高的山癫与海洋的最深处,以及苍青色的天空中,遍布着一个个闪烁着的光点。
那是一些似乎只出现在现代人幻想中的生物——五彩的凤凰、青色的麒麟,头上生有独角的巨蟒……然后他们摇身一变,化作与人类近似的肢体,却胁生双翼、或身披银鳞。
这些美丽而诡异的存在,能够自由地来往于空中与海中,有的能够操纵雷电,兴云布雨,有的则能够让植物听从指令。
这就是神,是第一代的「人类」。
伏唯怔怔地看着这样的景象,看着他们悠闲而自由的生活,身体里的火焰因为共鸣而一下子强烈起来。
这时候,韩逢春略带嘶哑的声音也再度响起:「那么美丽的形态,那么强大的力量……难道你不想要拥有?难道你会甘愿做一个生活在人类水泥丛林中的小小寄生虫,在挫折和困境中度过短短的一百年,然后被人烧成一堆灰土,埋进泥地里?!」
他说话时,水幕上的幻影开始消失,失重的水滴四处飞溅,夹带着韩逢春话语中那种灰暗和绝望的情绪,落在伏唯的身上。
像是受到了某种强力的蛊惑,他的双目中逐渐开始失去思维的神采。喃喃自语一般,他问道:「……怎么样才能够变得像他们……一样?」
「那就是我正在探索的方法。」韩逢春嘿然一笑,再次抖动了茂盛的树冠。
这次一条污绿色的触手缓慢地垂到了池塘的水面以下,它翻搅着水面,不一会儿再度破水而出——竟然牢牢缠着一具浸泡得鼓胀、披挂着绿毛的尸体!
「树海真是一个好地方,到处都能让我储存『材料』。」韩逢春得意地凝视着眼前酥软腐化、不断滴落褐黄黏液的尸体,掩饰不住语调中变态的喜悦。
「你知道我只是随随便便逮了这些普通人?错!他们也都和你我一样是混血,经过挑选、八字特异——啊,就像你认识的那个钱贵……」说到这里,又是一根触手伸入水下,拖上来另一具尸体——正是两天前失踪的钱贵。
「你……准备用他做什么?」熟人的尸体似乎唤回了伏唯的短暂清醒,他强忍住喉头欲呕的感觉,艰难地控诉。「……你怎么能够这么做!」
「你应该庆幸他们是在今年才落到我手上。」韩逢春冷笑,「仁爱医院没出事的时候,因为这个实验对动物无效,所以我直接捉人来做『返祖』试验,把那些生化制剂的实验品注入他们体内……不过一个个捉来试验未免也太慢……」
伏唯浑身微微一震,立刻回想起了那场惨案的结果。
一部分受害者双臂生出了厚厚的灰色羽毛,或是尾椎骨增生,垂下带有鳞片的尾巴。更有甚者,据说还有人的颅脑内长出了蜿蜒的植物藤蔓,并且因此致死……
「所谓的工厂生化泄露事故根本不是什么意外,而是你的策划?」
被他说中了要点,韩逢春的脸上瞬间划过得意的神情。
「看看那些没开天眼的蠢物,一个个都变成半人半兽的样子!后来我终于明白,那些药剂只能启动他们的生物学返祖特征……所以我才会修改方案并且亲自试验!」
说到得意之处,韩逢春舞动着无数条触手,掀起又一阵腥臭的风暴。
而与此同时,酷似伏家禁地里气眼的强大灵力也再次出现。
这……就是神的力量?
浑浑噩噩地这样想着,伏唯感受这股力量闯入体内,与炽热的火焰混合。神智虽然越发混沌了,但身体却感觉充满了力量——灵肉之间,竟像是要渐渐地分离。
头顶上,韩逢春阴阴地笑道:「怎么?这样就受不了了?你还没看见我现在是怎么样利用这些死人的呢。」
说出这话的时候,三、四条触手正朝着出水的死尸伸去,两条缠绕住酥烂的尸身,一条盘住头颅,稍稍用力。轻微的骨骼断裂声后,死尸竟然被扯成两半。
破烂不堪的身体被重新丢回池塘,而头颅连着血红色的颈椎,依旧摇摇晃晃地悬在半空。
又是一条触手垂到了头颅面前。与之前几条不同,它的前端长着环形类似盲鳗的环形利齿,就这样紧紧吸附在头颅的前额部分,迅速啃噬着薄薄的皮肉,并在头骨上钻了一个大洞,从中间叼出了一只半白半红的东西。
那是一枚眼睛!
「天眼……」
已经不再做第二设想了,伏唯干呕着看见韩逢春仰起脖颈,将这枚从尸体中挖出来的眼睛生吞了下去。余下的头颅部分再由触手送到己绽开的花朵上。
那些巨大的花瓣立刻张口吞下头颅,淡黄色的花瓣随即染成了肉红。
这就是强大力量的真正面目!韩逢春依靠着吸收同类的灵力,一步步接近上古消失的「神」!不,他的目的不只是「接近神」而已。他根本是想要成为新的神祗!
「怎么样……你也感觉到了吧?」韩逢春居高临下地向着伏唯站立的地方俯下身来。「这种力量,是你我都无法抗拒的。这可以让我们重新成为世界的主宰!」
「sabbat存在的意义,就是不断地从各地寻找有潜力的新神,尸仙、少比丘、蛇九婴……还有专人正在寻找蚩尤、共工的下落。我知道你开了天眼,也知道你们伏家的优秀血统,所以我让你哥把你领来……」
像是被他眼眸中闪动的、力量的光芒所迷惑,伏唯打了一个寒噤,原先白哲的脖颈与面颊迅速透出片片鲜艳的红斑。
「你要我做什么?」他低声问。
「简单说来,在你面前的……只有两条路。」一旁的蛇九婴插嘴进来,吐了吐分叉的长舌。
[第一,舍弃作为人类的血液,永远效忠于sabbat;第二,和所有失踪的人一起成为我们的养料——就像这样……」
说到这里,蛇九婴走向韩逢春所在的巨树,从树上摘下一枚成熟的红色巨大果实,啃咬了一口。
虽然四周充斥着浓烈的恶臭,但是伏唯却仿佛能够嗅见一股幽幽的芳香顺着鲜红的果汁蜿蜒飘散。
「现在你要做选择。」
韩逢春的声音落下,四周忽然寂静无声。伏唯能够感觉到所有目光都聚焦在自己身上,他不由自主地转身,望向一旁的伏桓。
戴着斗篷的男人自始至终没有说出半个字,只是同样微微转过头来与他对视了一眼。
但就是这一眼,却令伏唯立刻作出了决定。「我加入。」
黑色的双眸中最后一丝光亮都完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宝石般纯粹的金红。
头上的双角成长为龙角的形状,甚至连柔软的黑色短发也在几分钟之内伸长,并且褪成耀目的金色。
眼前这个夺目的青年的确是伏唯,气质却大相径庭,从温和文雅蜕变成为华丽张扬,浑身上下透出一股倨傲而高贵的气场。
不过光是外表上的变化并不能获得完全的信任。
「现在你要向我们表示你的诚意。」韩逢春向蛇九婴挥一挥手,「把『那人』带上来。」
遵从他的指令,蛇九婴走向一旁的树林,没过多久就抓着一位个子瘦高、黑发微卷的男人缓步返回。
是夏寒。
虽然只是短短几天没见,但男人显然清减了许多,本就轮廓深刻的英俊脸庞看上去落下许多阴影。
而更重要的是:与以往凌厉敏锐的印象不同,眼前的男人没有一丝神采;原本深邃的双眼也只是平直地望向前方。
伏唯来安宁城就是为了寻找他的下落,但是此刻两人终于见了面,却连只言词组都没有沟通。
「你哥给他喝了九龙咆的太岁汁液。」韩逢春解释,「不过药性差不多就要消退了。」他故意顿了一顿,声音变得越发阴寒。
「所以我要你立刻杀了他——作为加入sabbat的祭品。」
他说的一字一句都清晰地传入了伏唯耳中,却不能激起任何情绪的波澜。
仿佛受到蛊惑的青年,响应韩逢春的命令走向夏寒。
简直没有一星半点的犹豫——随着一阵浑浊水花的飞溅,他伸手将夏寒推进了韩逢春树下的池塘!
蛇九婴立刻到池塘边进行确认,他看见夏寒在蓝绿色的青荇之间本能的挣扎着,瘦长的十指徒劳地想要抓住什么东西,从口中吐出一串串四散逃窜的气泡。
过了将近一分钟的时间,这最后的挣扎慢慢消失了。如童话里人鱼花园中的大理石雕像那样,夏寒睁大了无神的眼睛。
将这残忍的全过程一点不落地收入眼底,蛇九婴却愉快地笑了起来,「不愧是冷血的生物,干脆得让我也佩服。人类劣等的血液对你倒是……」
他只说到这里,右边脸颊上忽然传来一阵怪异的「滋滋」声。
伴随着一股蛋白质灼烧的诡异恶臭,尖锐的痛楚迅速在面颊上纵横,右边眼球所看见的最后画面,是伏唯正伸出右手的食指直指向他,指尖上跳动着美丽的异色火苗。
几秒钟之内,原先那张三十岁左右的男人面容就化为半边焦炭。
不过蛇九婴却并没有倒下。他喘着粗气,居然用力掰掉了烧焦的部分,里面红白交杂的肉团不断地膨大着,居然重新长成了一个较小的脑袋。
——蛇九婴是上古蛇怪九婴,拥有九个头颅,就算其中之一损坏,也能迅速增生出新的来代替。
不过即便如此,灼烧的痛楚是不会减轻的。因此蛇九婴愤怒地嘶吼着,仿佛随时都有可能会向着伏唯扑上来。
「都给我住手!」韩逢春发出了一声警告,环绕着整片空地的树木都开始猛烈地摇晃起来。无形的压力顿时降临到在场的每个人身上。
蛇九婴对于韩逢春有所忌惮,听见他一开口,立刻不情愿地沉默下来。
而韩逢春则远远地向着伏唯伸出手。「你做的很好,现在过来,到我这来。」
伏唯依言向大树走去,踩着那黏腻滞脚的树根向上走,直到金黄色的树叶擦上自己的面颊。
韩逢春利用触手从树上摘下一枚鲜红球果递给他。
[这是我的果实,里面有那些劣等混血者的生命和能力。吃了它的果肉……你就能够被sabbat的认可,得到想要的力量。」
伏唯用双手接过果实,面无表情地打量着。这是一枚有足球大小的硕大果实,表皮红得又有点类似于樱桃。似乎只需轻轻一咬就能够流淌下甘美的汁液。
事实上,刚才他已见过蛇九婴啃噬果实的样子,远远就能感受到那股诱人的芳香。
但他并不急于亲自体验这种滋味,而是稍稍退后一步,仰头直视韩逢春。
「吃了它,我一定会被你控制吧。」他一语道破天机,「蛇九婴也算是上古传说里的神怪,如今却像狗一样被你使唤,一定是贪食这果实才会被你掌控。」
像是被他说中了要害,蛇九婴不悦地嘶鸣着,吐出黑色的舌头。
[你想得太多了。」韩逢春的嘴角勾了勾,隐约露出锐利的犬牙,「这是加入sabbat的考验。吃下它,否则就和水里的那些人一样!」
「你真的能够代表sabbat?」伏唯冷不防地扬了扬眉毛,「只不过是受sabbat委托,负责研究返祖的一只小虫而已。我为什么要听你的安排?你让我作为试炼吃下果实,只是希望我对你唯命是从。」
金红色的青年将果实捏在手里轻柔地把玩着,忽然猛地用力一捏,熟透的果肉纷纷落在地上,发出「噗嗤」的轻微水声,暴露出的硕大种核竟然就是之前被花朵所吞噬的头骨。
正如他所预料的那样,有一条通体暗紫的细小蛊虫正从骷髅内缓缓爬出。
「如果被sabbat的真正高层知道你利用蛊术操纵小团体,不知道会有什么反应。」伸出细长的手指将虫子拈起,伏唯金色的眼眸中满是戏谑,「这个证据我就收下了。」
「……你什么意思?」预谋暴露,韩逢春不禁微微变了脸色,「谁告诉你蛊的事?!」
伏唯并没有响应,他只是神秘一笑,忽然把手伸进外套的口袋,像是要慢慢地掏出什么东西。
这个动作当然同时吸引了韩逢春和蛇九婴的关注。也正因此,他们并没有发现,树下死寂的池塘里悄悄地划出一痕波澜,有什么东西正从迭尸累累的水中快速潜近大树。
伏唯的手终于从口袋中伸出来了,只不过五指依旧紧握成拳,但他迅速将手举过头顶,对着韩逢春大大地张开。一团刺眼的白色亮光伴随着火焰冲上半空,瞬间夺去了在场所有人的视力!
与此同时,一团黑色人影破水而出,快速攀上粗大的树身,居然仅在几秒钟内就冲到了韩逢春面前。只见银光一闪,韩逢春胸前就多出了一枚寒光凛凛的匕首。
出手的人——是夏寒!
应该己经长眠于水底的男人竟然「还魂」,出手后敏捷地接了一个后空翻,稳稳站到了伏唯身后。
「你——」被刺中的剧痛让整片树冠都痉挛起来,韩逢春粗哑的声音化作腥风在空地上盘旋,迅速反应的触手一齐向着夏寒追来。
所幸伏唯适时伸手,用火焰在他四周围出一道保护圈。
「你没有死?!」刚才亲眼确认夏寒落入水中,并且痛苦挣扎直至溺毙的蛇九婴瞪大了眼睛。「不可能!难道……」
「是你们的功课做得还不够。」浑身湿漉漉的男人依旧不改毒舌的习惯,从嘴里吐出一枚指甲盖大小的蓝色珠玉。
「避水珠?!」蛇九婴尖声否定,「不可能!抓你的时候我明明搜过身!」
[当年九龙咆山神送了我和夏寒各一枚,这枚是我塞进他领子里的,还有一把折迭匕首。」伏唯回答。
方才麻木混沌的表情己经不复存在。虽然眼眸与发色还处于异常状态、而龙角也依旧存在,但可以肯定此刻的伏唯神智清明。
「不错的造型……不过我还是习惯你平时好欺负的样子。」
「我也觉得难受呢,头疼得厉害,和喝醉酒差不多。」
小别重逢的搭档如此互致「问候」,但更多的话却被巨树上的狞笑声打断了。
「你们以为我会死?」胸前的伤口垂挂下几条绿如苔泥的汁液,韩逢春痛苦的表情瞬间转为狰狞。
「刺我的心脏,以为这就能够杀了我?错!死的是你们!」说着,他猛然伸手一用力,居然将插在胸前的匕首拔了出来。
随着一股污绿液体的涌出,韩逢春并没有像普通人类那样死去,白得几乎透明的伤口上迅速被一种类似苔鲜的物体覆盖,变得了无痕迹。
被彻底激怒的韩逢春疯狂叫嚣:「我给过你一次机会,是你不想继续活下去。那就一起成为我的养料!」
随着他的怒喝,空地周边的秋季树林开始变色,黑鸦鸦地像有乌云从四面八方聚集过来。但是伏唯很快就发现那并不是什么缥缈的云气。
尸体、死人,是那些树海自杀者组成的「尸兵」出现了。
它们摇晃着枯干的骨架,脖颈上套着腐烂的草绳,就像伏唯梦里那样从石头坟墓里爬出来,向前平伸出手臂,空洞的眼睛里只有对于生命、鲜血的渴望和浓烈得窒息的绝望情绪。
若是被它们逮到,就只有可能被撕裂,被肢解,分尸成为比肉糜更小的碎屑,就算是骨头都不会剩下。
情势急转直下,被包围的两人用眼神交换了意见,丝毫不见慌乱。
「只有这样么,臭老头?」夏寒弯了弯薄薄的唇角,主动挑衅,「别以为关了我几天就是赢家。信不信我能在一刻钟之内离开这里,把这里所有的情报都交给灵异罪案调查署?」
「好大的口气!你会有这么大本事?」
表面上仍是不屑一顾,不过韩逢春还是再次默念咒语,召唤来了更多的尸兵。
这些尸兵们原是埋伏在树海森林里,负责把守住「五彩路」的现实存在。可眼前的第一要务是立刻置夏寒和伏唯于死地,绝对不能让他们带着关于这里的秘密离开树海。
看见包围自己的尸兵人数再次增加,夏寒反倒露出了满不在乎的笑容。
「只有这些么?你的狗腿人也不多嘛。」
「哦?」高高在上的韩逢春阴恻恻地怪笑,「就算是职业的灵异罪案专家恐怕也不能活着出去呢,就让我见识一下你这个凡人的能耐!」
说罢他挥一挥手,刚才还在慢慢移动的尸兵「呼啦」一下全体涌向空地,扑向伏唯和夏寒。
但比他们更快的是伏唯的动作。他一手向前平直伸出,利落地转了三百六十度,一道金红色的火墙顿时把他们与尸兵隔离开来。
与此同时,夏寒也咬破了右手食指,俯身用血在地上迅速画出一个圆形的法阵。
——他的血是至阳之物,绘成的法阵同样能够暂时抵御阴邪之力的入侵。
如此的双重防护之下,尸兵暂时不能接近他们。但长此以往,无论法力与气力同样都会有枯竭的一刻……
圈内的夏寒与伏唯并没有仔细地去思索过那种场面。
一是情势不允许,二是也没有那种必要。
就在他们陷入包围之后不久,韩逢春的大树底下同样爆发出一场流血的冲突。
第十章 真实
不对劲!
站在暗处观察的蛇九婴将目光幽幽地转到了伏桓身上。
伏唯临时变卦,夏寒假死,局势的倾斜未免太过迅速和利落。将伏唯带来这里的人是伏桓,让夏寒喝下「迷魂汤」的人也是伏桓。
这个男人,果然从一开始就不值得信任。
韩逢春之所以信任伏桓,只是因为他也吃下了树上的果实,按理说一定会忌惮于蛊毒的力量。
但伏桓会不会是一个例外?
在sabbat的所有成员中,这个男人行事相当低调,几乎称得上「不引人注目」,更总是时时刻刻隐藏着自己的实力。
不过sabbat的上层对他似乎也青眼有加。态度并不像是对待一个普通的「混血」,倒是似乎是给予了相当大的期望。
他会不会根本不在乎蛊毒的影响?
怀着阴郁的假设,蛇九婴悄无声息地靠近伏桓,嘴角也慢慢显露出毒牙的形状。
然而令他猝不及防的是,在两人距离还有五、六步的时候,身披斗篷的男人居然比他更快地采取了行动,一把扯住他的头发,另一手显出一柄与夏寒所用同样的折刀,用力扎进了蛇九婴的脖颈!
随着皮肤被刺穿的「噗嗤」声,汩汩的暗红血液从颈项上被钻开的空洞中喷涌而出。旧头被毁的伤痛尚且未愈,又添新伤。
惊骇交集,蛇九婴只能够在痛苦地跌倒在地。
「……这是报你放蛇咬伤我的仇。」
男人将黑色的斗篷缓缓地拿下了。
出现的自然还是伏桓的脸。而就在「伏桓」右边的脸颊上,却有着一块尚未消退、微微肿起的黑色伤痕。
他不是伏桓,而是伏仲卿。
昨天被蛇咬中面颊、陷入昏迷的男人,此刻无比真实地站在这里——还带着招牌式的顽皮笑容。
「怎么会是你!」蛇九婴几近尖叫道,「你明明被我的毒蛇咬中昏迷了!」
「切!本大爷可是泡了一千年不死树的汁液。被毒倒?那都是骗你的!伏唯要加入sabbat?也是骗你的!」
伏仲卿发出一串爽朗的笑声,证明他的身体确实没有大恙,「你以为我们不知道你用小蛇偷听我们的谈话?那就干脆演戏给你看喽,反正我们住在梦貘的屋子里,真话可以留在梦里交流。」
随着,他又从怀中取出了一袋密封包装的黄色粉末,撕开口子就往蛇九婴身上洒去。
粉末与颈项上的鲜血相溶,立刻产生一阵刺鼻的气息与黑色泡沫。
是蛇类最害怕的雄黄。
蛇九婴即便是上古蛇怪,也不得不忌惮于雄黄的威力。
雄黄粉末透过脖颈上的伤口直接深入到身体里,让他暂时无法再生出新的头颅。
痛苦的呻吟了片刻之后,蛇九婴终于蛰伏下来。
看见了这一幕,远处的韩逢春也恨得咬牙切齿。
「你不是伏桓!什么时候调的包!」
「应该就在发现我丢下手机的那块空地上。」包围圈中的夏寒毫不掩饰自己的得意。
「哼,就算是你们三个人,也休想逃出去。」
即便局势急转,韩逢春也没有慌乱。
包围圈中伏唯的火焰明显黯淡了下去,己经有尸兵将白骨森森的手臂伸向火焰内部。虽然绝大部分转瞬间就化为了灰烬,但仍有不少成功刺中了夏寒与伏唯的身体,竟然将厚实的冬衣割开了条条豁口,脸上手上也留下深浅不一的血痕。
主动亮出身分的伏仲卿同样也被尸兵团团围住了。
按照现在的局势看来,三个人的死亡似乎只是时间问题。但是韩逢春心中却还有一个无法忽略的阴影。
他质问伏仲卿:「你不是伏桓……那么伏桓在哪里!」
伏仲卿没有回答,不过韩逢春却主动想到了一个最有可能的答案。
「难道……」
猛然意识到了什么,韩逢春匆忙地将手伸向半空,做了一个「抓紧」的动作。那些围拢在空地上的尸兵们忽然重新变成一缕黑烟被送出结界,回到现实中。
但他还是迟了一步。
就在他送回尸兵的同时,整个结界忽然发生了严重的扭曲,似乎是遭遇到了某种外力的攻击。
这是一种令人晕眩的场面——所有景物都好像是水波那样歪歪斜斜的抖动起来,天与地同时晃动着,让眼睛无法找到准确的焦点。
没过多久,半空忽然出现了一个闪光小点。像是一截尖锐细长的指甲,它自下而上地在半空中将结界切开了一道口子。
扭曲正是从那里发生的。
随着切口的睁大,指甲后面的手指、手臂、乃至是那个切开结界的神秘人物都出现了。
是胡玄九!九尾狐仙以爪刃作为武器,将结界完全切开。
紧接着整个池塘与空地的幻境忽然完全消失了。
回到现实中的第一个感觉就是「寒冷」,伏唯能够清楚感觉到脚下积雪绵软的触感。但是当他睁开眼睛,看见的却并不是银装素裹的树海森林。
就像是医院的地下殓房那样,这里是血的海洋。
大片大片的鲜血染红了雪地,渗透出深浅不一的红色。在冰封的地表下面,隐约可以看见青紫色的手指、断指与人体器官厚厚的如同一层死亡的地毯。
而在血地中央,是一株伏唯从未见过的可怖植物。
不,或许不应该称呼它为「植物」,那是一种根本不可能存在的怪异物种。它有着树木的外形,但无论树干或是枝叶都不是植物应有的状态。
那更像是只有毕加索的油画中才会出现的「异形」,黝黑粗大的主干呈现出人皮的柔韧与弹性,鼓鼓囊囊地显然有着发达的肌肉群填充其中。
细小而繁复的旁枝则像是干尸的手与脚,除去薄薄的一层褐色表皮就是坚硬的骨架。
而在这些骨架似的分支上,生满了茂盛的青白色「树冠」——仔细看才发现那竟然是一截截的手指与脚趾,甚至还在轻微地蠕动。
这是一株树,又像一个人……
伏唯正在惊诧,耳边忽然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不要惊讶,这就是韩逢春的真实模样。」
真正的伏桓——那个悄无声息地失踪长达半年的男人出现了。
「小弟,辛苦了。」
并没有显露出久别重逢的激动或者喜悦。表情平和的男人只是将手轻轻地放在伏唯的肩膀上。
随着这种轻微的接触,伏唯体内的燥热之气居然缓缓消失,就像是被伏桓抽走了。皮肤与头发上的异常颜色开始消退,龙角也不见了踪影。
重新恢复常态的青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双膝一软跪坐在地上。
「这种感觉真是不好受,还是还给你算了……」他抬起头向着伏桓苦笑,「大哥,变成龙的感觉真不好受呢。」
伏桓将他从地上扶起来,准备交给夏寒。
就在两位昔日的王牌搭档默默对视的时候,血淋淋的大树上忽然浮现出了一个浑身包裹着污绿色苔鲜的「人」,随后是韩逢春嘶哑的声音对着伏桓喊叫:「……这几天我都让蛇九婴暗中监视你,你什么时候和他们串通的!」
「在蛇九婴无法监视的地方。」伏桓伸手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梦里。」
「你好大的胆子!」韩逢春脸色丕变,「别忘了你的命还在我里!」
「我确实吃过你的果实,那是取信于你的必要手段。」伏桓打断他,「现在你想要我的命,就自己来拿。」
被他的狂妄所激怒,韩逢春立刻催动蛊术。
响应着这种咒语,大树上所有的花朵完全张开,如同一张张怪异的大嘴,释放出一种让人心神不定的共鸣。
但伏桓并没有露出丝毫痛苦的表情——果实里的蛊毒,居然没有发挥任何作用!
「怎么回事?!难道、你居然……」
韩逢春露出一种难以置信的表情。
「你的蛊对于现在的我没有用。」伏桓淡淡一笑,「那么,轮到你来接招。」
说罢他立刻抬手,一道火舌从掌心窜出,在大树上缠绕了两圈,将韩逢春包裹在中央。
腥臭的空气中顿时又多了一种皮肉灼烧所发出的恶臭。
「我以前怎么没见过大哥有这么强大的力量?」伏唯不由得睁大了眼睛,「早点这样一把火,不就什么都解决了。」
这声惊叹却让深知内情的夏寒深深皱起了眉头。
「这也是要付出代价的……人类的身体,无法容纳太过强大的力量。」
他喃喃自语着,后面半句话刚一出口被融融的火光所吞噬,并没有被伏唯听见。
「你以为这一点小火苗就能对付得了我!」
韩逢春怪笑,同时摇动肩膀抖起青白色的「树冠」,顿时有大量红色半透明的液体从树枝上那无数根手指的尖端滴落下来,如同一场急雨,将火焰压下。
与此同时,韩逢春抬起手来,即将再次召唤尸兵围攻夏寒和伏桓。
不过他的手却在半空中僵住了。
因为一个非男非女的优雅声音忽然从他的身后传来。
「没人告诉过你,魔术不能在同一群人面前表演两次么?你的弱点被我看穿了哦。」
发话的人身穿缀满了五色珠宝的黑绒长袍,行动起来却没有半点声音,也不会折射出什么闪光。
梦貘莫林夕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大树背面的一小块空地上,距离树身只有两步之遥。方才伏桓燃放的火焰尚没有完全熄灭,但眼前这块树身上却是完好如初,甚至看不见有什么烧灼的痕迹。
并不是伏桓的火焰错过了这一片区域,而是韩逢春有意保护,第一时间利用血水熄灭了这里的火焰。
与华丽的服饰格格不入的是,莫林夕的右手上拿着一具锈迹斑斑的鹤嘴锄。
就是这具老旧的鹤嘴锄让韩逢春变了脸色。
「不!不要!」
他忽然叫喊起来,同时将所有的触手一起朝着莫林夕伸了过去。
但他迟了一步,莫林夕高高地扬起鹤嘴锄,己经狠狠地砸在了树身上!
人皮和肌肉柔韧的触感通过鹤嘴锄坚硬的前端传达到了手上,紧随其后的是「噗嗤」的撕裂声。
腥红的血液冒着泡从树身内迸射而出,随后出现了一个被隐藏起来的红色肉洞。
在韩逢春凄厉的惨叫声中,莫林夕将鹤嘴锄塞进洞内。随后用尖端挑起了一串半透明囊状物体。
「唷,这么杂这么乱……怪不得你会变成怪物呢。」
莫林夕将东西高高举起,这样站在远处的伏桓夏寒他们也能清楚地看见。
月白色幼嫩触手所编织的「囊袋」里,封着数百枚葡萄大小的球体。
再仔细看,那居然是一枚枚的「眼球」——被韩逢春吞噬的那些「混血者」的天眼。
「怪不得你不怕我用刀子砍,原来这些天眼是你的要害。」夏寒冷笑。
失去天眼的韩逢春发出尖利刺骨的嚎叫声,青白色的手指纷纷从枝头坠落,肉质的枝干痉挛蜷缩起来。
莫林夕一手拿着天眼,动作灵活地闪避开触手的最后攻击。
他刚刚顺利地回到伏唯他们身边,只听背后「轰」地一声,韩逢春与那棵巨树一起砰然倒地,砸得冰花四溅。
紧接着巨树落地的震动,又有一种脆响从他们的脚下传来。巨大的撞击声将地面上的积雪拂开了,露出下面凝冻着尸体的冰层——就是它们正在碎裂,而冰层的下面就是湖面!
「快走!回到岸上去!」
伏桓一声急喝,所有人立刻行动。所幸生有树木的岸边距离他们并不遥远,就在湖面彻底崩裂之前,大家都踏上了坚实的陆地。
而韩逢春与蛇九婴,则随着碎冰缓缓沉入了寒冷的冰湖深处。
「他们死了?」伏唯问道。
「就算不死也是元气大伤。」夏寒这样回答他,「再没有像树海这么邪恶的地点,能为他们的行径作为掩护。想要再神不知鬼不觉的杀人,谈何容易。」
「你错了。」一旁的伏桓却摇了摇头。
「没有地方是邪恶的,邪恶只在这里……」他点了点自己的心脏。
「这些天眼,我们应该怎么处理?」一旁的莫林夕将沉重的一串天眼丢给了伏仲卿。
被蛇咬伤的男人露出不屑的表情,「又不能吃,丢进湖里算了。」
「这些天眼你们要拿回去给乔飞。」伏桓拍了拍伏唯的肩膀,「会有专家负责提炼里面的力量,并且决定它们的用处。」
「我们拿?大哥你难道不和我们一起回去?」伏唯听出了弦外之音。
果然,伏桓又摇了摇头:「你知道韩逢春的蛊咒为什么会失效?并不是因为我知道了解蛊的方法。你已经长大了,有些事情也可以知道……」
他的声音忽然柔和了,听起来反倒有了一种不祥的预兆。
伏唯正在疑惑,站得稍远些的伏仲卿忽然压低了声音。
「有人!」
循着他所指点的方向,所有人都看见了远处林中站着一个小小的人影。
现在应该是凌晨三、四点钟,虽说是满月,但并不足以照亮林地,更不可能在黑夜中照出物体的颜色。可是这个人影的确是鲜红色的——在场的所有人都能够确信。
因为它红得如此浓烈,就像岩浆一样散放着危险的光芒。
「嘘……那是旱魃,很难缠!不要被它看见。」
伏桓立刻命令所有人俯身躲进一旁的雪窝,并让胡玄九利用幻术展开一张大网,将大家包裹在其中。
透过这张无形的网,他们可以清楚地看见树林里的动静,但外面的人却无法发现他们。
「那就是旱魃?」夏寒轻声低语。
这是一种极端危险的鬼魅,简言之就是修行千年以上的吸血僵尸。它们能够随意变幻外形、身体不再僵直,并且能够在阴雨天的白昼出没,掠食人血人肉。
而区别于其它低级僵尸,旱魃最大特征在于它能够引来旷日持久的干旱,传播瘟疫,并且轻易夺取物体内的水分。
《零周刊》内唯一一则有关于旱魃的记载,说的就是某地大旱,农民们从一座古墓里挖出了旱魃并做法焚烧的事。
正因为旱魃危害巨大,古代的道士僧人都除之而后快。阅历丰富如夏寒,也只曾在《零周刊》内建的档案库中见过它的记载。而这一只旱魃,又为什么会出现在树海森林里?
伏桓回答道:「它原本被一位道士镇压在古墓中,被sabbat去除了封印。这次一定是结社的上层要找韩逢春,所以才派它过来。」
「sabbat的上层人物?都是些什么人?」伏唯小声提问。
「我目前只知道有一部分是萨柏特集团的高层,至于确切的人物……」伏桓摇头,「就要你们自己去探索了。」
窃窃私语之间,林地间的那一抹红色越走越近,终于到了距离他们只有几米的地方。所有人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将目光集中在唯一的亮光上。
红色原来是一身长裙——更正确的说,是一身大红绸缎新娘喜服。
踏雪而来的旱魃身形矮小,似乎还不足一米五,看起来倒像是一个孩童的模样,却身穿标准的大衫霞帔,头顶压着的厚重凤冠上有珠帘垂下,将五官完全遮住了。
如此古怪的造型出现在渺无人烟的密林深处,令人毛骨悚然。
九尾狐仙的幻术确实名不虚传,旱魃并没有发现他们的存在。它悄无声息地经过他们藏身的雪窝前,径直走向湖面。
经过刚才的冲撞,冰面己经皲裂得脆弱不堪。但旱魃还是如履平地,很快来到了那株大树原先伫立的地点。
它站在冰窟窿前看了几秒钟,随后从喜服中伸出一只细嫩、苍白的小手。
旱魃将掌心对准了湖面,只见冰洞里腾起一股白茫茫的水蒸气,紧接着就有两样闪着光亮的物体破水而出,飞到了它的掌心里。
由于距离并不遥远,因此伏唯看见第一样东西是条斑斓的长蛇,应该就是蛇九婴的化身;而第二样东西则是一枚晶亮的小圆珠。
「那是内丹。」
胡玄九小声说道,「修行者的天眼一旦开启就不能储存灵气。因此会在丹田里生成一颗内丹,得到它,就得到了修行者的精华。看起来这枚就是韩逢春的内丹。」
说话间,旱魃已经将内丹收进衣袖,又轻轻抚摸着那蛇的头顶,仿佛在倾听着蛇九婴的控诉。大约一分钟之后,它将蛇九婴同样收进衣袖中,转身折回。
岸上的所有人再次安静下来。
幽幽的冷风送来旱魃身上浓重的血腥味。死寂的树林中只有它那身喜服上的珠串与环佩碰撞的声音。
——不知是否是巧合,它这次行走的路线距离他们藏身的雪窝更接近了,更像是径直朝着伏唯他们走过来!
「难道是蛇九婴对他说了什么……」伏唯小声推测道,「它也许发现我们了。」
「不可能!我的幻术从未失手,」胡玄九立刻反驳,「除非网里的人主动暴露,否则它不可能看得见我们。」
像是在印证他的说辞,旱魃果然在距离他们大约三、四米的地方停住了,俯下身子从雪地里捡起了什么东西。
是一枚天眼?!
网内的所有人一下子聚焦在了伏仲卿提着的数百枚天眼上。
不看不知道,包裹着天眼的皮质触手居然活动起来,扭动着一根根滑落,蚯蚓那样拼命往雪层底下钻,散落的天眼满地都是。
「不好!」这一刻所有人同时反应,各自朝着不同的方向快速散开。
下一秒钟只见红光一闪,紧跟着就是白色水汽冲天而起。
他们刚才躲藏的雪窝,顷刻之间裸露出了褐黄皲裂的土壤,厚厚的雪层顷刻间升华成为水蒸气。
如果当时有人不幸滞留在里面,现在毫无疑问地已经被煮熟。
失去幻术的保护,六个人就暴露在了雪地里。
此刻红衣旱魃距离他们不到五米,竟然是一个小女孩的模样,五官眉目都生得极其精致好看,又没有半点血色,倒真像是个瓷娃娃了。
「它真有那么厉害?」看着那瘦小稚嫩的身影,伏唯有点难以置信,「我们六人难道敌不过它一个?」
「别轻举妄动!」莫林夕抓住他的胳膊,「失去任何一人,我们都算输。」
旱魃却似乎暂时不打算再靠近。它俯身拈起落在地上的天眼,一颗颗放进嘴里。
寂静中只听轻微的「啪啪」声,天眼像鱼子一样在咀嚼中破裂着,散发出浓郁的灵力——而它们将完全被旱魃所吸收。
「这样下去不行。」伏桓皱紧了眉头,「它的攻击力己经很强,再加上韩逢春的力量就更不可想象。」
「这样僵持也不是办法,先探探虚实。」
说着胡玄九就己经第一个亮出刃爪冲了过去。可是还没等他靠近,红衣轻轻一甩,旱魃居然凭空消失了。
「小心!」
伏仲卿指着一旁的大树高声提醒:「在那里!」
胡玄九急忙刹住脚步望向树上,果然发现旱魃竟然跳到了足有四、五米高的枝桠上,双臂袖管暴长了数十倍,如红蛇一般朝着胡玄九直直扑去。
胡玄九急忙躲闪,那长袖几乎就擦着他的肩膀击中了身后的一株大树。
树上的积雪顿时「扑簌簌」地跌落,砸得胡玄九一时睁不开眼睛,而那红色的水袖顿时缠上了他的颈项,看似绵软的织物底下,竟然隐藏着一双生满了青绿长毛的鬼爪,紧紧掐住了胡玄九的咽喉。
喉咙像被铁钳夹住了,淤塞的血液撑得经脉突跳不止。胡玄九努力想要将水袖掰开,双手却无论如何使不出力道。仅在几秒钟之内,他的眼底就隐隐泛出血丝,视线继而斑驳起来。
幸好伏仲卿急中生智,立刻抓了一把手里的天眼向着旱魃抛了过去,喊道:「给!你不是要这个么!」
那旱魃见到天眼,立刻腾出一手凌空用水袖去抓。
感觉脖颈上力道稍减,胡玄九奋劲一挣,终于重获自由。但心高气傲的他哪儿咽得下这口气?稍作喘息之后居然又要追过去。还是伏仲卿一把上前将他拉住。
「蠢狐狸,你是要去送死么!」
「没错,它已经是金刚不坏之身,这样对付不了他。」伏桓也冷静地附议。
说到这里,他忽然用力将伏唯推向夏寒:「带他们走,一直向东就能离开树海。」
不待夏寒响应,他已经将剩下的全部天眼从伏仲卿那里接了过来。
「大哥?!」
伏唯一时无法消化他的意图,还是夏寒立刻做出了反应。
「我们走!」他向莫林夕和伏仲卿喊道,「这里留给伏桓解决!」
「走?」伏唯这才惊叫道,「你想把我哥留下?这怎么可以!」
「别这样问我!」
夏寒几乎是向他怒吼回去:「你以为我愿意把他留在这里嘛!是你自己看不出来……他早已经不是人了!就算没这件事也不可能和我们回去!不可能!」
「夏寒说得没错。」
伏桓也点头道:「记得我刚才要问你知不知道韩逢春的蛊为什么会失效?那是因为蛊是寄宿在人体内的,我己经决定舍弃了自己的肉体……这样说你明白没有?」
犹如被一声惊雷劈中,伏唯怔怔地瞪着夏寒:「你是说……你已经死了?可这是为什么!」
「因为人类的肉体无法容纳太过强大的力量。而没有力量,我就不能主动找到梦貘托梦给你们,更无法像刚才那样帮助你。」
伏桓最后一次抚上小弟的面颊,「生死对我来说没有区别,而且也该是你离开的时候。回去找爷爷,他会告诉你关于我和伏家的一切。
「还有……忘记我刚才对你说的,关于伏羲和龙裔的话,神并不值得我们去憧憬,永远记得我是你大哥,你是我最爱的小弟。」
「可是大哥……」
伏唯还想再说什么,可是一旁的莫林夕冷静地提醒他们局势的变化。
——不远处,旱魃已经将手里的天眼全部吃完,血红的眼睛正瞪视着他们。
伏桓立刻丢一枚天眼过去:「这里还有很多,有本事就来拿!」
「别拖后腿,我们必须走!」
局势己经无可逆转,夏寒强行抓住伏唯的身体向后拖拽。莫林夕则默契地将手罩在他脸上。
伴随着那股催眠的幽香,困意再次袭来。虽然伏唯极力抗拒,但身体还是不听使唤地快速松弛下来。
他能够感觉到夏寒和莫林夕一起架着他,快步朝着东面进发。
殿后的是伏仲卿和胡玄九。随着越来越多的树木被他们甩到身后,伏桓的背影很快也变得模糊。
可就在伏唯快要看不见他的时候,一道亮光从湖畔冲天而起。
——那是冲天而起的火光,瞬间送出千万朵火焰。
不消说是旱魃,就连湖畔的整片树林都被融融的火光所包围。大量的雪片化为水汽升上半空,再化作一场急雨回落到地面上。
在雨水的洗涤下,那火光非但没有减弱,反而化作一条金红的巨龙腾空而起。以雷霆万钧的气势俯视盘踞在水汽结成的浓云之中。
不需要任何解释,冥冥之中伏唯知道那就是自己的兄长伏桓。
巨龙在冰湖上空盘旋,越来越多的积雪化为雨云向着它聚拢。不出几分钟,来时的树林已经被莲灰色的絮状团团围住了,再看不见一点里面的动静。
与此同时,伏唯也终于陷入了短暂的沉睡。
四个小时后,安宁城。
夜来香旅舍,铺着长绒地毯的二楼。
伏唯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干净整洁的床铺上,污脏的衣服也己经更换掉了。
客房里很安静,一边靠窗的床上躺着沉沉入睡的伏仲卿——虽然蛇毒并不足以威胁他的性命,但上演今天这样一场「大戏」也着实累人。
伏唯昏昏沉沉的脑袋一点点清醒过来。他稍一移动身体,浑身上下便传来一阵火辣辣的感觉。
痛……
户外温度较低,所以不曾发觉。现在他才看见自己身上与四肢都蜕下了薄薄一层皮,严重之处还伴有小粒的水泡。
这都是刚才「变身」时留下的痕迹,看来人类的身体确实无法容纳过于强大的力量。
洗手间的门开了,刚洗完澡、脖子上还挂着毛巾的夏寒走了出来。
一看见他,伏唯不由得联想到了另一个人。
「我大哥,他真的舍弃了肉体,不会再回来了?」
早就料到有此一问,夏寒转身避开了伏唯的视线,然后才点了点头。
「这是他的决定,虽然我当时也极力反对,但他说事情迟早都会发生,能够以伏桓的身分活了二十七年,他己经很满足。」
「这是什么意思……」伏唯瞪大了眼睛,「还有什么事我不知道的!」
「这事情更应该由你爷爷来说,我也只是这几天才听伏桓提起,不过既然你想知道……」
夏寒擦干了头发,叹息一声坐到伏唯身旁。
「其实我到现在也无法相信呢。还记得你五岁那年的车祸么?当时你大哥和你父母一起罹难了。所以你现在的这个『大哥』,我的同事伏桓,其实是个赝品。是『它』征得你祖父的同意之后,借用你哥的身体来看看这个留恋的世界。」
「怎么会这样?」
伏唯全然怔住了。
「那个『它』是谁……难道是家里的某位家神?」
「不,但是很接近。」夏寒摇头,「你在你家气眼里只看见了一个湖泊吧?那就是他离开后留下的灵力。」
「你是说大哥他难道是……」伏唯惊叫起来,「胡说,不可能!」
「都是真的。」
不知什么时候,躺在一旁的伏仲卿也睁开了眼睛。
「那个你叫了二十多年『大哥』的人,其实是我们的祖先,上古的真龙。只不过他的绝大部分灵力都封存在了气眼中,所以平时看起来和普通人没有有区别。
「我带你去看气眼的时候,你不也说觉得似曾相识?好好想想吧,因为那就是你大哥的气息。」
无可辩驳的证据让伏唯陷入了沉默。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苦笑道:「……那么,大哥这样就不会死了吧,可是脱离肉体之后的他又会去哪里?」
「我想他会回到气眼中继续沉睡。」
夏寒回答:「上古神祗的力量太过突出和巨大,据我所知,目前尚存于世的几位神祗,大多都专有家族或者庙宇的供养,在秘境之中沉睡着;还有少许则是主动舍弃了灵气以凡人的姿态生活。今晚他为救我们而显出原身,就己经算是破例。
「我想神祗之间也有相关的约束法则,一旦身分暴露,就必须离开。」
「所以他才会瞒了我们二十多年?」伏唯若有所思,「所以爷爷才会说,我和他是不一样的……」
「有什么大不了的!多往好的地方想想!」
伏仲卿忍不住插嘴。
「等你回家后,就可以去气眼里看望他嘛。夏寒我也给你配一把柴房的钥匙,想什么时候去都行。」
他这样一说似乎很有道理,气氛终于稍稍轻松起来。
恰在这时,胡玄九与莫林夕也推门进来,手上端着几个青花瓷的大碗。
「这是夜来香特制的早点。火车票己经买好,吃完之后再休息一会儿,傍晚我们就动身回去。」
这时候伏唯才向着窗外看去,不知不觉中,熹微的金色晨光己经铺满了下雪后的花园。几株高大的腊梅树将枝头贴到了窗前,从缝隙间送进来缕缕清香。
又是新的一天。
尾 声
一周后,S城郊外湿地景区,龙虾潭路一号。
与白雪皑皑的湿地环境截然不同,《零周刊》大楼内部温暖如春。
将车辆停入地下车库,精神抖擞的青年直接搭乘电梯来到七楼的办公室。
「早上好。」
他与当值的编辑打过招呼,走到自己的办公桌前。
这里曾经是他大哥伏桓的位置,经他接手后,很多东西都被原封不动地保留了。
伏唯坐下打开计算机,没过多久耳边就传来一阵办公椅脚下滑轮的滚动声。
来人问:「怎么样,今天见到你哥没有?」
伏唯抬起头来,露出苦恼的表情:「还是没有见到,爷爷说他回来之后就直接潜进气眼的湖底里。可能是需要休息一段时间。」
「也好,」名叫夏寒的男人叹了一口气,「下周末我和你一起再过去看看。」
顿了顿,他又说道:「刚才灵异罪案专家组的人来了,正在主任办公室里说话。听说上面的人已经对萨柏特采取了行动,冻结资金账户,查封了旗下多家公司,并且拘捕了部分有关人员。」
「怪不得我姐姐说萨柏特的股票最近一路暴跌。」
「可惜这种行动没有办法打击到核心人物。」夏寒叹息,「抓住的永远只是一些炮灰。」
「灵异罪案专家组这次派人过来就是为了这件事么?」
伏唯正说到这里,只听「吱」地一声,隔壁主任办公室的门开了一个小小的角度。
从里面探出一个中年谢顶的男人,指着他们说道:「阿唯和夏寒,过来一下。」
谢顶的男人叫做傅全忠,是社会新闻科的主任。除了他之外,办公室的沙发上还坐着一男一女两名身着黑色制服的外来者。
男人高大轩昂,眉宇间隐隐有着一股野性的魅力,女人大约三十岁上下,端丽的五官透出一种训练有素的精悍。
「乔大哥?」伏唯喊出男人的名字,「你有事?」
乔飞,也就是一直与夏寒和伏桓交好的灵异罪案专家,抬头一见到他们就露出急不可耐的表情。
「小鬼,找的就是你们!」他一把拉着伏唯坐到沙发上,指着自己身旁的女性介绍道,「这位是我们灵异罪案调查署——OCIC的署长肖兰。」
如此年轻的女性居然身居要职,夏寒与伏唯同时投去了敬佩的目光。
肖兰也点了点头作为响应,而后便开门见山。
「相信你们己经知道sabbat的动向。经过我们的调查,发现这个秘密结社一直在暗中从事着复活各种魑魅魍魉的行动。」
「经查实,最近五年来,有一百多起盗墓事件与sabbat有关。」
「全世界拍卖行内也有多件法器等文物成为他们的囊中之物。因为你们有着丰富的交手经验,所以我希望你们能够暂时放下手头上的工作,协助我们继续调查。」
「您是要我们加入0CIC?」伏唯难以置信地重复,「可是我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
「你是应该好好准备一下。」
乔飞动作夸张地揉了揉他的头发,「我们署里都是精英,也有很多名门之后,就算你是人皇的子孙也没什么了不起。进来之后,我会加倍『照顾』,给你们特训。有没有这个信心和准备?」
接下来的十几秒钟一片沉默。
很久之后伏唯抬起头来与夏寒对视,彼此的心中已有了一致的决定。
夏寒与伏唯的灵异故事,又将翻开了新的一页。
——全文完
——《都市探幽录》全书完
This entry was posted on 2011/04/07 at 下午3:39:00. You can follow any responses to this entry through the RSS 2.0. You can leave a respons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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