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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生君临天下》作者:蒙莎
第一章 废柴重生
朱爽躺在地上抽搐了两天三夜,总算是断气了。
朱爽这一辈子可以用四个字概括:爽!爽!!不爽……
从出生到十二岁,他作为皇后亲生的第二个儿子,在皇宫里锦衣玉食、众星捧月、三人之下万人之上……爽!
十二岁那年他的太子哥哥暴病身亡,他糊里糊涂当了太子。十六岁先帝驾崩,他糊里糊涂当了皇帝。太后心疼他,什么都不让他做。先帝给他指定的两个议政王认为他不学无术,怕他坏了大事,也什么都不让他做。朝廷的事情不用他管,他也懒得管。他只管窝在后宫里,每天猪干什么他就干什么,爽!
登基十年之后的某一天,寝宫里忽然闯进来一群全副武装的军士,为首的捏住他胖的已经看不出下巴的下颌给他灌了一杯酒。他直疼了两天三夜才魂飞天外,不爽……
在这两天三夜中,他亲眼看着他身边的人一个一个地被叛军折磨至死,尸体就扔在他周围。他们的血浸透了他的衣服,又在他身下凝固住。血腥和尸体散发的味道几乎把他熏晕过去,然而毒药带来的疼痛又随时把他拉回来——直到最后一刻。
本来就死得很痛苦了,谁知死了以后他更不爽。
他的魂飘飘悠悠晃到了半空中,看着自己的躯壳狼狈地躺在地上。全身的肥肉把衣服的每一寸布料都撑得滚圆,肚皮更像小山一般隆起。脸上青一块紫一块,肿得几乎看不出原来的面目。他曾经听说民间的小老百姓背地里都管他叫猪——现在他明白了,原来自己长得真像猪……
他曾经以为自己身上充满了王霸之气,现在他发觉那其实是王八之气。
他突然想减肥了。
然后他看到一只脚踩到了那具尸体的肚皮上。脚上还穿着他那双金线绣龙的鞋子。
"来,我说个笑话给大家听。"那人说,脚抬起来,再次狠狠踩下,"从前……有个胖子,大家都叫他胖子。后来他死了。你们猜别人怎么叫他?"
后面几个随从配合地偏过一只耳朵,"属下愚钝,还请大王指点!"
"大家叫他——死胖子!哈哈哈…………"
半空中朱爽的魂魄给气得又往高处飞了半丈。突然摆脱了那沉甸甸的身体的束缚,他还真有些不习惯。
"要是朕能早几年知道你们这帮孙子会造反……"他气呼呼地想,"朕一定……把你们都杀光!"
然而听着外面响彻云霄的喊杀声,他又有点犹豫了。据说叛军每到一处,当地的老百姓都杀了当地的官员开城门迎接。然后少壮男子都加入叛军,跟着他们继续攻城掠地。打到京城下的时候,叛军已经号称有六十万大军。
而在几年前,这六十万人还都是安居乐业的小老百姓。一口气把他们杀光?除非他想死得更快。
朱爽觉得很头疼。他的魂还在一寸一寸地往高处飘。穿过梁柱,穿过了重叠的屋顶,他看到他的皇宫已经烧着了一角,火势正在向四处蔓延。看来叛军已经完成了劫掠,准备把这座藏污纳垢的皇宫一把火烧个干净了。
天边渐渐亮了起来。第一缕阳光照过来时,朱爽瞬间没了知觉。
在朱爽恢复意识之后,天已经大亮。发现自己居然还没有魂飞魄散,他还是窃喜了一番。
看一下周围的环境——远处一圈高山,近处草木丛生,显然是在荒郊野外。他努力辨认着,终于认出来自己是在宜阳城十里外的皇家猎场里。心想自己大概是成了孤魂野鬼,以后只能永远这样飘荡下去了。尽管他仍旧飘在半空中,仍旧看不到自己的存在,他还是本能地觉得很害怕。
所以他听到附近有什么东西在往这边过来的时候,他一飘飘到了一丛灌木后面"躲"了起来。那东西移动得非常地迅速,瞬间就冲到了他"眼前"。
原来是一头鹿。仔细一看,那头鹿的脖子上还插着一支箭。
因为胖和懒,朱爽无论是大脑还是身体的反应都比较迟缓。但是他也有个长处,那就是记性非常好。 他慢慢认出来,那箭尾上的胡里花哨的羽毛是他的九皇叔,先帝遗命的两位议政王之一——永王朱云礼专用的。
如果他的身体还在,现在他的心跳准狂跳起来。
——难道朱云礼在附近?也许是为了躲叛军,逃到这荒山野岭中来,没东西吃了就打猎填肚子……想想又不可能。朱云礼外号就叫狐狸,一听说叛军要打过来了,收拾细软脚底抹油逃得比谁都快。算算日子现在都该到海边了。决不可能出现在这里。
不知道为什么,朱爽竟有点失望。再看那头鹿,只见它终于跑不动了,挣扎着倒在草丛中,四只蹄子还在地上乱刨,想来是痛苦极了。朱爽想起自己躺在地上抽搐的那个时候,顿时可怜起这头鹿来。他飘了出去,在鹿身边停下,却不知道该怎么办好。
这时"身后"一阵马蹄声响了起来。听声音,来的似乎不止一个人。
"皇上,臣看到它是往这边逃了——看地上的血迹,它一定在这里面——"
那声音柔而不媚,清而不尖,听起来十二万分的舒服。可惜如果这时朱爽的头发还在,一定会被气得全部冲天竖起来。
——想不到朱云礼不但没走,还投靠了新主子;不但投靠了新主子,还陪着新主子到皇家猎场来打猎。简直太不把他这刚驾崩了的先帝放在眼里了!
马蹄声停了下来。朱爽看看草丛里的鹿,还是一飘"躲"到了灌木丛里去。
朱云礼很快就循着地上的血迹找了进来。他虽然是朱爽的叔叔,实际上只比朱爽大了两岁。现在他一身干净利落的短装,袖口裤脚都贴身绑了起来,全身上下没有一点累赘。再看他脸上,朱爽忽然觉得有些奇怪——怎么几天不见,朱云礼就好像年轻了许多。现在的他唇红齿白,眉眼带笑,脸上的肤色嫩了些,先前眼睛里常出现的疲惫倦怠也不见了。
整个人像棵三月里盛开着招蜂引蝶的桃花树。
朱爽黯然。自己还活着的时候可从没见过这个样子的朱云礼。难不成是他做了那新主子的禁脔,这几天新承恩露,连气色都变好了?!他倒想看看是什么人能压得倒他的皇叔——朱爽看看还在拨弄那头鹿的朱云礼,想想反正没人看得见自己,就朝朱云礼走来的方向飘了过去。
因为朱云礼走进来的时候也留下了些脚印,踩倒了些草,朱爽不费什么力气就找到了在外面空地上溜达的两匹马。其中一匹马背上是空的,另外一匹马上果然坐着一个人。
那人背对着朱爽,只能看到他一身明黄色的衣衫,还有小山一样肥壮的身材。
啧啧,原来这新主子居然也是个大胖子呀。朱爽暗笑。那个寇首在我寝殿里骂"死胖子",没准骂的是这位主子……
朱爽的心情顿时好了许多。朱云礼的品味也着实糟糕,这人胖成这样,跟着他难保哪天一不小心就被压扁了,切!
朱爽暗骂着绕到那人前面去,顿时惊得几乎魂飞魄散。
"皇上,找着了,咱们走吧。"朱云礼从草木丛中走出来,手里拖着一只已经死透了的鹿。
朱爽勉强支撑住,看着马上那人没精打采地点点头。
——只见他居然长得和自己一模一样,就是……看上去要年轻一些,也比自己要瘦那么一点点。
天底下怎么还会又长得和他如此相像的人?!
"哦,好……"那人直等到朱云礼已经把鹿在马背上放好,自己也爬上了马背,才有气无力地答了一句。朱爽听了又是一阵吃惊——那人的声音竟然也和他一模一样!
那人的举止也奇怪得很。趁着朱云礼爬上马的当儿,他偏过脸一直盯着朱云礼不放;却又不是正经地光明正大地看——更像是在偷窥。等朱云礼一回头看过来,他又立即收回了目光,整个人又回到了那半死不活的状态。
朱爽想,这人学我还是学得不像。虽然我偶尔也会偷看九叔,可我偷看九叔的时候脸上不至于这么色迷迷的吧?
朱爽还在后面震惊着,前面两人各自踢了下马肚子,一前一后沿着山林中的小道往前走。朱爽自然而然地跟着飘了过去。朱云礼一路上有说有笑,那人也偶尔答上一两个字——似乎疑惑和惊喜交织在一起,答得迟钝而笨拙。只要朱云礼一转开视线,他就立刻又偷看回去,眼神里满是奇怪的情绪,仿佛怎么看都看不够。
朱爽在半空中"摇头"。九叔今天就是穿得贴身了点,笑容莫名其妙地多了点,你至于这么如饥似渴的么……
然而朱爽不得不承认的是,如果在他还活着的时候朱云礼也曾这样和颜悦色地对他,他一定也会乐得昏了头的。再不多看几眼,他就不是朱爽了!
所以眼下的事情太奇怪了。如果眼前的朱爽是朱爽,那么……他又是个什么东西?!
朱爽糊涂了。
如果说他这是一不小心看到了过去发生的事,那么他应该会记得眼前的情景才对。可是无论他怎么死命回想,都想不起自己曾经和朱云礼一起出来打猎过。何况,朱云礼讨厌朱爽是天下皆知的事,他怎么可能这样嘻嘻哈哈地和朱爽一起出来打猎?
一念及此,一股酸楚的感觉冒了上来。下面那人究竟哪里比自己好了?能让朱云礼这么好声好气地对他……明明已经没有了身体,却涌上来一股难受窒息的感觉。心已经没有了,却还是会觉得疼。
看来"死去万事空"这句话,也是骗人的啊。
"皇上……可是累了?要不要先下马歇一会儿?"朱云礼仔细地瞧着那人的脸色,声音里满是关爱。
朱爽的泛酸指数直线上升。
"朕有些热,九叔,咱们还是回去吧。"
——天底下这样管朱云礼叫"九叔"的,还真只有他朱爽一个人。朱爽无奈中暂且承认,他是看到了另一个"朱爽"。
"皇上可是身体不适?"
"没事,就是有点热了。回去吧。"
朱爽瞧瞧周围。这天凉嗖嗖的,热?开玩笑的吧……
朱云礼听了那个"朱爽"的话,脸撇到一边。瞧他脸上焦躁的样子,活像只尾巴被夹了的狐狸。
刚才那笑容,那温声软语……全是假的!
不知道为什么,朱爽忽然觉得很痛快。痛快过后又有点惆怅——无论下面那个人是真的还是假的,朱云礼都不可能对他那么好吧。
那边"朱爽"咳嗽了一声,朱云礼便很快转回头去,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既然皇上累了,不如让臣带皇上从小道回大营吧。臣知道一条路,走几步就到了。"
"朱爽"勉强抬眼偷偷一瞥,点头。"好。"
朱云礼嘴角闪过一道不易察觉的微笑。
半空中的朱爽有点"毛骨悚然"。他大概能猜到朱云礼想干什么了。
下面的"朱爽"似乎也发觉不对劲:"九叔,朕的侍卫呢?"
眼前的路越走越烟荒。朱爽也觉得有些奇怪,皇帝无论到了哪里都随时有人紧跟着的,现在这些人都哪去了?
朱云礼抬起衣袖擦擦光洁的额头,假意往周围看了几眼。"是啊,刚才还在后面跟着呢,怎么就不见了——皇上,这些侍卫这等玩忽职守,臣以为应该严加责罚。"
——朱云礼显然是避开侍卫,然后带着那个"朱爽"往荒山野岭里面走。难道他想行刺?
朱爽突然觉得很好玩。反正下面那个"朱爽"不是自己,朱云礼杀他也好,怎么着都好,都和自己没关系。他乐得看热闹。
"哦,九叔以为怎么罚他们好呢?"
那个"朱爽"顿了半天,才一字一句认真地问。
"臣以为……"朱云礼再次焦急地往不远处看了一眼,随口应付:"应该重杖五十,罚他们去倒夜香……"
那个"朱爽"噗嗤一声笑出来。"甚好。不如回去以后,九叔就替朕每天监督他们倒夜香,要是再有玩忽职守,就砍成人棍埋了做花肥,如何?"
朱云礼瞬间变了脸色。
"朱爽"郑重其事地朝朱云礼看过去。两人郑重其事地对望了一眼;朱云礼眯着一双媚眼笑说:"臣,领旨。"
两人踢了马,继续前行。按照礼节,臣子是不可以和天子并行的,所以朱云礼的马落在"朱爽"后面几步。虽然不是并行,朱爽却也能把两个人的身材对比看个清楚。
"朱爽"实在是太胖了。他本来就身材高大,再加一圈圆滚滚的肥肉,身体几乎有两个朱云礼那么宽。那匹马儿驼着他,也走得很是吃力。
"那胖子也该减肥了……"朱爽想。
转眼间,两人走到一处山坳口。朱云礼指着另外一边:"皇上,过了这个地方再拐个弯,咱们就回到大营了。"
"朱爽"不说话,用力踢了踢马肚子,马儿吭哧吭哧跑了出去。朱云礼顿时落后了十几步远。他却不跟上,冲着"朱爽"的背影喊:"皇上,臣想方便方便,皇上请先走一步,臣立刻就赶上来!"
"朱爽"点点头,回头笑笑,眼睛眯得都看不见了。"你快些。"
说完打马就走,倒像是心慌了,要躲着什么似的。
没了那胖子碍眼,朱爽顿时心情大好。跟着朱云礼飘到了重重的草木中,却只敢在背后瞧着。却见朱云礼不下马不解衣服,倒是狠狠抽了马儿几鞭子。它撒开四蹄飞奔起来,要不是朱爽压根就不用使力,恐怕一下子就被甩下了。
朱爽跟着他飘了一段,越看越奇怪。要说他想暗害那个"朱爽",为什么又远远躲开了呢?正想回去看看那边那个"朱爽"怎么样了,忽然听到远处传来一阵杀猪般的惨叫声。
然后,他自己也跟着没了知觉。
微薄的意识消散之前,他听到朱云礼冷笑着说:"倒夜香……哼,去死吧,死胖子!"
朱爽再醒过来时,正躺在自己的寝宫里,周围一阵哭声震天。
作者有话要说:
接下来日更5000~
第二章 国恨家仇
朱爽寝宫的屋顶就要被哭声给掀翻了。
老妇人的哭声,小妇人的哭声,小儿的哭声……仿佛他们在比赛谁哭得最大声。声音当然是熟悉的。后宫里这群女人的日常活动之一就是哭给他看。他只要听到一声抽泣,就能辨认出来哭的是哪一个。听前面这阵仗,只怕是上到太后下到他睡过的每一个宫女都到了。
他勉强看了一眼外面,果然除了九叔朱云礼之外,他所有的家属都来了。另一位议政王——康王朱云翼就跪在最远处。隔着一层纱帐,看不清他的表情。
然而只要这么远远地看一眼,就足够使朱爽的心绪平静下来。还好,在他要死的时候,他们两个总有一个在。
朱云礼不来,是因为心虚么……
再看看周围的光景,朱爽总算明白过来了。之前在猎场的事情他确实想不起来了,眼前的事情却是记得清清楚楚的。
就在五年前,明孝五年的某个早晨,他也是这样在床上醒了过来。可是当时的他根本就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觉得周围的哭声闹得他头疼欲裂。后来太后才哭着告诉他,他在打猎的时候不慎马失前蹄掉到了陷阱里,受了重伤。又说,亏了之前有只几百斤重的野猪先掉了下去,把陷阱底下倒插着的利箭都压倒了;不然他非当场死掉不可。然而那时他什么都记不起来——甚至连自己曾经去过猎场这件事都忘了。
当然现在他的头也很疼。不一样的是,这个很疼的脑袋里还留着过去全部的记忆。
他终于确定,他在亡国被杀之后,居然又莫名其妙地回魂到了五年前的自己身上。
他比五年前的自己不但多知道了今后五年中发生的事,还知道了——原来害他掉进陷阱里的人,原来是朱云礼。
想起朱云礼嬉皮笑脸地把自己一步步引向陷阱的情景,还有最后的那句话……朱爽在被窝里暗暗摇头。
死胖子。原来我在你眼中不过是个死胖子。
朱爽突然想减肥了。从前他习惯了,可以坦然地接受朱云翼彬彬有礼的疏远,还有朱云礼光明正大的冷眼。现在他忽然不爽了。他想改变。
第一件事,就是要把朱云礼找来。
大宋国永亲王朱云礼,是先帝的一母同胞的亲弟弟,也是当今陛下的亲叔叔。因为他排行第九,所以人称九王爷。先帝除了自己的儿子,最疼的就是这个小弟弟,先帝生前他在宫里所受的荣宠不亚于当时任何一个皇子。所以先帝虽然驾崩多年,九王爷却仍旧风光无比。在宋都宜阳城里,除了皇宫,就数他的府第最大。除了皇宫,就数他家下人最多。除了皇帝,就数他最有钱。除了皇帝,就数他最快活……
其实快活不快活还是要看心境的。九王爷之所以比皇上不快活,是因为他心里有个疙瘩。
九王爷心里的疙瘩,就是皇上。
九王爷对皇上的感觉,轻一点可以称为不喜欢,重一点可以叫讨厌,但实际上是九分的痛恨加一分的鄙视。
九王爷自己长得漂亮,也喜欢漂亮的东西,所以痛恨皇上巨型肉丸子一般的脸和满身肥肉。九王爷行思敏捷,所以痛恨皇上那一句话半个时辰才能说完的迟钝。九王爷为朝廷办事还算勤勉,所以痛恨皇上懒散的作风。九王爷文采风流,所以痛恨皇上的不学无术。九王爷武功高强,所以鄙视皇上四体不勤。九王爷还算洁身自好,所以鄙视皇上那连最丑的宫女和三大五粗的侍卫都能拉上床的癖好……总之在九王爷眼里,当今天子一无是处。九王爷认为,要是不换个皇帝,大宋国迟早会断送在皇上手里。
其实九王爷痛恨皇上,除了家国大恨之外,还夹着那么点私仇。
话说九王爷和先帝的儿子年纪相仿,因此小时候是和皇子们一起读书。那个时候太子还在,另外有老师教导;他们这些剩下的就一大群人整天混在一处。在这一大群人当中,最闪人眼的,当属先帝最宠爱的大胖儿子朱爽和先帝最疼爱的弟弟朱云礼。就因为他们谁都不服谁,所以在皇子们中间也分成了两派——游手好闲的自然跟着朱爽瞎混,奋发图强的就跟朱云礼奋斗;平时大家各玩各的,倒也相安无事。
然后有一天,先帝的三弟,也就是现在的康亲王朱云翼,大婚。
康亲王大婚,那一帮皇子皇孙们少不得要去围观拜堂。回来之后意犹未尽,朱爽后面一个小弟说:"不如我们也来玩拜堂吧!"
众人大呼甚好。然后两边人马就为新郎新娘的人选吵起来。朱爽这边当然认为朱爽应该当新郎,朱云礼那边当然也认为朱云礼应该当新郎。几场口水仗下来还没解决,于是上升为暴力冲突。朱云礼那边个个都乖得像瓷娃娃,哪里打得过朱爽这边人多力气大?不多时,几个小弟就把朱云礼按在了地上,头上罩上一块丝帕权当盖头。朱爽得意洋洋背着两只短短的肥手踱过来,硬是揽着他的肩膀拜了天地。眼前没有高堂,只得拜了花园里一棵梧桐树。
对拜之后,在小弟们的起哄声中,朱爽掀了朱云礼头上的手帕,抱住他的脖子就啃。那双胖胖的小手松开时,他脸上嘴上已经沾满了朱爽的口水。
朱云礼委屈得大哭。朱爽啃完了,捏住他下巴:"九叔,你哭了就真的像新娘子了。"然后领着小弟们呼啸而去。
朱云礼撕心裂肺捶地大哭。
这件事在朱云礼幼小的心灵中留下了难以磨灭的阴影。因为觉得那天朱爽摸在他脸上的手指活像十根香肠,他从此以后拒绝吃香肠或者任何类似香肠的东西。至于对罪魁祸首朱爽,他是能躲就躲,绝不敢再去招惹他。直到后来朱爽当了太子去了东宫,两人便足足有几年没碰到过。谁知先帝一驾崩,朱爽登基,朱云礼成了议政王,两人少不了天天见面。旧恨新仇加在一起,朱云礼便下定了决心——杀掉朱爽,拯救国家人民于危难之中,保住皇兄留下的万世基业,是他一生的使命!
——只要找机会制造一点意外。一点意外就够了。只要把皇上人不知鬼不觉地送上西天,他就再也不用对着那个大胖子跪拜称臣了!
至于今后谁来当皇帝……康王不错,他自己也行,哪怕是皇上那个还不满周岁的儿子都无所谓。只要不是胖子朱爽就行。他是在是受够了。
据说皇上被人从陷阱里拉出来的时候已经没气了。所以现在九王爷就坐在他家天下第二大的正厅里,等着宫里的丧钟响起。
九王爷想,也许宫里一时间还找不到那么大的棺材呢,他这个做皇叔的应该为皇上最后操心一把。
"老曹——"
管家应声小跑到他跟前。"王爷有何吩咐?"
"去棺————"
外面一阵急促锣鼓声打断了他的话。曹管家侧耳一听,"王爷,听起来像是宫里来人了!"
中门大开,进来的果然是皇帝跟前的太监总管刘鹤。九王爷迎上去:"哟——原来是刘公公——"
"王爷接旨吧——"刘鹤也不买账,一句废话都不肯多说,九王爷那硬憋出来的嬉皮笑脸算是打水漂了。他只得委委屈屈地跪下。
刘鹤咳嗽一声:"奉皇上口谕——宣永亲王云礼进宫见朕,钦此!"
——皇帝竟然没死。皇帝竟然要召见他。
九王爷浑身一软,险些趴倒在地上。
"臣……领旨谢恩……请公公先行一步,臣……随后就来……"
刘鹤却不动。"王爷,皇上急着想见王爷,要王爷跟奴才一起回去。王爷,咱们这就走吧!"
九王爷瞟了门外一眼,只见刘鹤身后竟还跟着黑压压的一大群大内侍卫。
九王爷绝望了。
"好……老曹,刚才我还没说完呢。我说,去棺材铺,照我的身材订副木头回来……刘公公,有劳带路了。"
朱爽坐在床沿上,两条裤脚都高高卷了起来,太医正忙着给他擦伤了的伤口上药。之前因为以为他已经死了,太医们竟忘了给他收拾伤口。谁知他断气几个时辰之后忽然又醒了过来,一屋子人吓了个魂飞魄散之后,顿时慌了手脚。
朱爽醒过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哭哭啼啼的太后皇后妃嫔一干人等请走,然后,召见九王爷。众所周知,皇上和九王爷互相不喜欢;于是这屋子里的人又纷纷猜测,没准这次皇上掉陷阱和九王爷有什么关系……皇上把九王爷叫来,是打算收拾他了?
其实朱云礼也是这么想的。他两股战战两脚发软,给两个大内侍卫半扶半押送上了马车,心想自己此去绝对是有去无回——他对朱爽多少还是有些了解的,这家伙虽然有些迟钝,但记性还不错。自己把他引到陷阱那边这件事,足够他把自己的脑袋砍个七八次了。
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打死都不承认他是故意把皇帝引过去的……他是在打猎时无意中发现了和侍卫们失散了的皇帝,于是和皇帝偕行回营。后来他去方便,结果皇帝就不小心掉陷阱了……要真查起来,那条小路还真是回营的捷径;他也没犯什么错。真要揪他的错,就只能怪他不该扔下皇帝自己一个人去解决问题了……
到时候他还可以这样辩解,不一个人避开,难道还要在皇帝跟前尿尿?那样岂不是更加的大不敬!
这些念头从朱云礼脑海里一个一个闪过去,他慢慢镇定下来。只是这些话也许别人会信,胖子朱爽却不一定会信。从头细想,当初连哄带劝把朱爽从台上哄下来亲自去打猎的,是自己安插在他身边的一个近侍,周围的人不会怀疑到自己身上;起初跟着朱爽出来的侍卫当中也有他的人,他们故意知制造可疑之处把朱爽的侍卫都引开了,他才现身给朱爽带路;从头到尾就没有第三个人看到他们曾经在一起——整个计划完美无缺。
唯一的漏洞是,他没有想到竟然会有只野猪先掉进了那个陷阱里;朱爽活了下来!
野猪!居然是一头野猪坏了他的好事!朱云礼只要一想到那头野猪就忍不住要抓狂——它自己掉下去送命也就算了,居然还要搭上他的命!
朱爽虽然也不一定知道他是故意的,可是他们本来就互相看不顺眼,自己忽然对他那样好,他没准会怀疑……只要朱爽一起疑心,周围的人无论说什么都没用了。这样一想,朱云礼复又急得焦头烂额。自我安慰的陶醉和自我吓唬的惊怕交织在一起,仿佛在冰和火之间受煎熬。他不住地给自己壮胆,可真到了皇帝的寝殿跟前,两脚还是有点发软。
他胆子再大,也还是怕死的。
"九叔,起来吧。"
朱爽的药已经上好了。现在正有两个宫女拿着超大号的衣服往他身上套。因为有些地方缠了绷带,那衣服也套得十分艰难。朱云礼就跪在他跟前的地上痛哭,泪流满面。
朱爽还记得五年前,就在自己掉了陷阱之后,朱云礼莫名其妙地失踪了几个月。等到大家都忘了这件事了,他才又突然出现在宜阳城中——说是有仙人托梦给他,于是去山里修了几个月的道。
现在朱爽终于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了。他托着腮,看着从朱云礼眼里淌下的两行清泪,觉得自己总算没白回来一趟。
这个小叔叔,无论是小时候还是长大了,哭起来都是一等一的好看。他甚至故意拖延着时间不肯多说话,为的就是想看他多哭一会儿!
——朱云礼从前就是这样。特别是先帝还在的时候,他整天闯祸,被发现了就知道哭。犯小错小哭,犯大错大哭,捅了天大的篓子就哭到天崩地裂。等他哭得所有人都烦了,哭得先帝心软了,就不会再责罚他。结果这招用多了,大家就都摸出门道儿来——他哭得越厉害,就说明他犯的事越严重!
至于现在这个程度么,朱爽只能说……还不够。因为他哭的时候,还知道要说那些不着边际的废话话。
"臣回家之后……便跪在佛前念经祈祷,求佛祖保佑我陛下圣体安康……现在臣看到皇上安然无恙,臣就放心了……皇上啊……呜呜呜……您没事就好……"
如此又哭了半天。朱爽想想他再哭就该哑了,他那把声音还是很好听的,哑了可就不好了。于是慢吞吞地又重复了一遍:"九叔,起来吧。"
"呜呜呜……皇上……臣惶恐……皇上圣体安康,实乃天佑我大宋……呜呜呜……"
朱爽从怀里掏出一张超大号的锦帕递过去:"九叔,起来吧。"
朱云礼只得接了,却不敢当真拿那帕子来擦眼泪鼻涕。于是揣在怀里,自己另外掏帕子来擦。趁着擦眼泪的功夫偷偷瞧了一眼朱爽。只见他一脸的疲怠,眼睛眯着,还有点肿——仿佛刚刚睡醒。看不出是喜是怒。
平时朱云礼最见不得的就是朱爽脸上这半死不活的样子。现在他忍不住多看了几眼,恨不能把他脸上那层肥肉扒掉,好看看下面就是是什么表情。
"谢皇上……"
朱云礼擦完了泪又磕了个头——心想要是下次还有机会非整到你死个透不可——站了起来。"臣见皇上无事,就放宽心了。还请皇上安心静养,臣就不打搅皇上歇息了……"
有话不说,别怪我跑得快——
"九——叔——"朱爽拖着长长的声音叫他,倒有那么点像小孩撒娇。朱云礼浑身一抖,鸡皮疙瘩哗啦啦掉个满地。
"九叔坐会儿再走。给九王爷看座。"朱爽的声音仍旧是慢吞吞的。他话音刚落,两个小太监就抬着一把椅子放到了朱云礼后面。朱云礼谢恩坐了上去。这寝殿里所有的摆设都是照着朱爽的身材特制的,这椅子也不例外,比寻常的椅子要高两寸,宽半尺。朱云礼一屁股坐下去,两脚就离了地。两脚在半空中晃荡的感觉让他觉得自己突然变成了个小孩。他不得不把屁股往前挪了挪,好把脚放在地上。这番调整的结果就是,他坐得非常难受。
抬起头,只见朱爽半闭着的眼睛仍旧盯着他不放。那双黑溜溜的眼珠子也不知道盯在那里,盯得他浑身发毛。
那感觉就像……在街上脱光了被人围观一样!
相对坐下来之后,他再次感慨朱爽的个头真不是一般的高——至少比他高了大半个脑袋。他一直觉得朱爽矮胖矮胖的,完全是因为朱爽那身肥肉在混淆视听。
如果他没那么胖的话,也许会好看一点……至少会比现在多点男子气概。朱云礼想。看他的脸型也不至于像歪瓜裂枣……其实也不难看……
"九叔。"朱爽慢吞吞的声音把朱云礼拉回现实。他顿时很想抽自己一巴掌。都什么时候了,自己居然还在纠结皇帝的长相!
"臣在……"是不是要问他猎场的事了?朱云礼一紧张,脸上倒绽出一个笑来。
这一点他自己是不知道的。他越是紧张,脸上的笑就越媚惑。这媚惑的笑在朱爽看来,又多了点引诱讨好的味道。
这笑容看得朱爽心情大好,他更愿意把时间拖下去。于是仍旧慢吞吞地说:"其实朕找九叔来,也没什么事。猎场的事九叔想必也听说了……太后和三皇叔都说要彻查此事;只是朕醒来以后,什么都想不起来了。朕把当时当值的侍卫找来问过,都说朕出事的时候,他们不在旁边,也不知道朕是怎么出事的……"
朱云礼两手拢在衣袖里捏到一起,捏得关节生疼。
"朕听说朕离开的时候……九叔你也在林中打猎,所以想问问九叔可有发现什么可疑之处?"
朱云礼紧绷的神经终于松弛下来。手心的汗浸湿了一直握着的手帕。居然不记得了——难道是连老天都看朱爽不顺眼了?
四目相对。两个人都想从对方眼里多挖点东西。整个寝殿陷入沉默之中。
作者有话要说:嘿嘿~
第三章 两个叔叔
"没有。"
朱云礼轻轻把这两个字吐了出来,脑子里迅速盘算着:如果朱爽不相信,自己又该怎么应对?之后又是一阵长长的沉默。朱爽脸上的表情几乎没有变化,看不出来他信了没有。朱云礼忽然觉得自己被耍了。朱爽说什么都不记得,也许只是为了套自己的话;也许是为了看自己出丑,也许——
朱爽语气依然温吞:"既然如此,那么这件事就算了。"
朱云礼一阵狂喜——居然说这样就算了?
朱云礼保持住遗憾的表情,微微低头:"臣……没有能为皇上效力,臣惭愧。"
朱爽仍旧眯着眼。从朱云礼走进来的那一刻开始,他的眼睛就没有离开过朱云礼的脸。那张脸真是好看,可惜了,哭得两眼红肿,脸上红一片白一片,实在刹风景。各种各样细微的表情在那张漂亮的脸上一一表演,委屈,不安,紧张,窃喜……不知道为什么,朱云礼越是想掩饰自己的情绪,他就看得越是清楚。也许是因为知道他心里的秘密的缘故?
这种感觉让朱爽觉得自己像只猫,而朱云礼则是在他爪下转圈圈的老鼠。
——无论他怎么努力,怎么转圈圈,怎么耍心计,都逃不出自己的掌心。
这感觉好极了。
朱爽盯着朱云礼那瞬息万变的脸色,露出了醒来之后的第一个微笑。
"九叔不必自责。这也许只是个意外,是朕自己太不小心了……"他的眼睛彻底眯了起来,脸上的肉仿佛在随着嘴角的翘起而抖动。"只是那些个玩忽职守的侍卫,是不能不罚的……朕刚捡了条命回来,就不要再添杀孽了。朕想将他们杖责五十,然后派去倒夜香,如何?"
朱云礼的头皮再次一紧。
杖责五十罚去倒夜香……不正是他随口胡说的么?难道——难道朱爽竟然还记得?!
——这么说,别的事情朱爽也有可能会再想起来……到时候他还不是死路一条?!
朱爽看着朱云礼的脸色再次由晴转阴,笑得非常开心。
"怎么,九叔觉得不妥么?"
朱云礼浑身打个激灵:"好,很好——皇上仁慈,皇上圣明——"他突然想起来朱爽还曾说要他去监督那些侍卫倒夜香!只盼朱爽把这件事也忘了才好,口气越发谄媚起来:"皇上有如此仁爱之心,实是我大宋之福……呜呜呜……"他说着掏出帕子抹眼睛,"先帝在天有灵,一定会为我陛下大感欣慰的……呜呜呜……皇兄啊……您后继有人了……呜呜呜……"
朱爽伸出胖胖的手敲了敲圆滚滚的脑门。
如果现在坐在朱云礼对面的是父皇……他恐怕已经在地上打滚了吧?
转念一想,如果真叫他去监督那些侍卫倒夜香,自己未免做得太明显了。于是说:"既然九叔觉得合适,那么就这么处罚他们罢!"
"呜呜呜……皇上圣明……"
这一回,朱云礼说的当真是心底话。他说着站起来,微微躬身:"如果皇上没什么事,请容臣先告退……"
"九叔先等等——"朱爽抬起头。满脑袋的肥肉间两只黑溜溜的小眼睛放着精光。"朕身体有些不便——想劳烦九叔替朕监督行刑——"
朱云礼几乎跌坐在地上——不会真的叫他去看那些人倒夜香吧?!
朱爽看着朱云礼的脸色再次刷刷地在红色与白色之间转换,顿时觉得,调戏朱云礼脆弱的神经真乃人生一大乐事也——更加不肯痛快地出声说话了。看着朱云礼脸上各式好看的表情反复闪过,直到有些担心他会不会精神崩溃了,才慢慢说:"朕怕刑房于内侍有勾结,所以想请九叔在一边看着,看他们有没有使劲儿打……要是九叔觉得麻烦……朕再另外找人去好了……"
朱云礼激动得几乎晕过去:"臣……领旨。"
那倒夜香之忧,总算是免了。
朱爽看着他一溜烟小跑出去,心情畅快无比。费了一番精神跟他纠缠,现在松懈下来,顿时有些困了。身边的太监总管刘鹤悄无声息地走上前来,"现在时候还早,皇上若是累了,不如先歇一觉?"
朱爽抬头看一眼刘鹤,笑说:"好。我睡一觉。叫他们来伺候就行,我看你也累了,先去歇歇罢。"
刘鹤一怔,道声遵命退了出去。心里还有点发毛——皇上自从跌了陷阱,就有点怪怪的:无论对谁,都比从前和颜悦色多了;刚才脸上那笑——简直让他毛骨悚然!
难道是皇上撞到了脑袋,把脑子撞坏了?刘鹤敲敲自己的脑门。但愿不是……
这边朱爽仰天躺下,自己拉起被子盖在身上。睡一觉也好。给朱云礼的事情一搅,他倒把最重要的事情给忘了——既然他真的回魂到了过去的自己身上,那么他就不能像过去那样浑浑噩噩地再过一遍了。他至少应该做点事情,阻止灾难发生。
至于要怎么阻止……一想到这个,他的脑袋又痛了起来。如果他没记错的话,流民造反是五年之后的事情了。明孝九年的夏天东南发大水,淹了十一州三十六县。那场雨从夏天下到秋天,足足下了三个月。雨还没停,灾民就造反了。那时候宋国正和北边的齐国打仗,朱云翼亲自带着军队在前线作战,一时调不回来镇压……想不到,叛军只用了几个月就攻下了都城。
那些灾民大概恨死他了吧,否则不会用那么残忍的手段把他折磨死。
想起那两天三夜,朱爽忍不住拉起被子把自己裹紧了。
天要下雨也是没有办法的事。谁知道那场雨会下那么久?朝廷上的事都是朱云翼和朱云礼在把持,表面上倒是四海升平天下安康;东南州府在修堤的时候亏空公款、十几处粮仓里居然颗粒无存这些事,他们竟一点都不知道。朱爽觉得自己很委屈。这分明不是他的错,结果却要他来承担。
现在他能做的……大概就是叫他们早点为那场水灾作准备吧。可是现在谁都不知道他是从五年之后还魂回来的,谁会相信他的话?
再说了,五年前的自己,还在每天浑浑噩噩地混日子,对朝廷上的事情半点兴趣都没有。经年累月的没有兴趣渐渐变成了没有能力,他根本就不知道应该怎样去处理那些最简单的问题。如果他想要自己办事……就算两个皇叔肯放手让他干,他未必能干好。
虽然他做了很多年的皇帝,但是他每天做的事情不过是在早朝上问"两位皇叔以为如何"和说"此事就照两位皇叔的意思办"而已。
只是因为朱云礼公开地讨厌他,而朱云翼对他并没有表示太多的反感,所以他更愿意采纳朱云翼的意见。长久下来,朝廷里的大权渐渐倾向了朱云翼那边。而他觉得无所谓——总要有人替他办事不是?
他非常痛快地放出了本该属于自己权力,换回在后宫里无忧无虑逍遥快活的日子。但是他没有想到的是,他们两个居然会把事情搞砸。而且在搞砸事情之后,居然一个赶不回来救他,另一个扔下他自己逃命去了。他想要在五年后活下去,就不能不想办法做点事情……
——比如想办法让朱云礼喜欢他然后带他一起逃走?
朱爽用力甩了甩脑袋把这念头甩掉。这个计划成功的机率和让羊喜欢狼或者小鸡喜欢老鹰的机率差不多……别说朱云礼恨他恨到要杀了他;就算朱云礼肯带他走,他胖成这样……一定会在半路上饿死的。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他一想到朱云礼就想笑。特别是朱云礼一边大哭一边贼溜溜地偷看他的样子,令他很想把朱云礼抓起来狠狠捏一通。欺负朱云礼真是太有意思了……怎么他从前就没发现过呢?
倒要亏了朱云礼害他掉下陷阱这件事……然而仇是一定要报的。至于怎么报仇……
朱爽的念头就此拐到了怎么收拾朱云礼这件事上。想了半天,才又一拍脑袋想回正道上来——最好的办法还是设法保住江山社稷。只要他能在齐国入侵饥民暴乱的时候渡过去,以后应该能撑下去……
好在他还有五年。五年的时间虽然不多,但也足够他做一些事情。比如现在,他可以做点适当的室内运动减肥。
朱爽咳嗽一声叫当值的小太监进来。
"去,叫陆时青来。"
回来到底还是有好处的。比如这个在五年后已经变成一堆白骨的美少年,现在这个时候,还能让他抱个满怀的暖玉温香。
再见到朱云礼,是第二天上早朝的时候;在崇明殿上。
朱爽昨夜里有点运动过量,现在眯着两眼托着腮软趴趴地坐在御座上,非常之无精打采。然而他还是努力打起精神来履行职责。听百官喊完了万岁,懒洋洋地说:"众卿平身。两位皇叔请坐。"
朱云翼和朱云礼一左一右坐到他下首。他们两个长相不太一样。朱云翼是清瘦的脸型,长眉秀目,鼻高唇薄,年轻的时候非常的秀气。这些年劳碌下来,脸上多了些沧桑的倦色,却更令人一见倾心。要不是身上那身闪人眼的五爪龙袍,准要被人认作是隐居山中的名士高人。朱云礼却是继承了他母亲的相貌,一张脸明艳俊朗;即使是没有什么表情的时候,眉眼间似乎也是笑着的,望之则如沐春风,心情大好。他们虽然是亲兄弟,只是因为朱云翼年纪大了七八岁,平日又比朱云礼操劳,所以看上去更像是朱云礼的叔父辈。
现在朱爽从眯着的眼缝中打量着朱云礼。只见他眼睛下面长了两个大水泡,眼眶里布满红丝——夜里大概没睡好觉?不知是因为担心自己秋后算账呢,还是熬夜继续策划怎么弑君?
想起昨天在寝殿里把他捉弄了个够,朱爽不由得心情大好。只是以后还是小心些的好。免得自己还没玩够他,就先被他暗算了去……
再看一眼朱云翼,朱爽那乱七八糟的思绪就平静下来。这位三皇叔无论是长相还是办事的作风都有些像先帝。自从先帝死后,朱爽就喜欢在他身上找先帝的影子,这也是他肯每天来上早朝的原因。哪怕什么都不做,也喜欢看他在那里和大臣们一本正经地商量国事的样子。
但是朱云翼大概已经对他失望透顶了。没必要的时候,朱云翼连看都不愿多看他一眼。虽然不是像朱云礼那样公开的鄙视,这样冷淡地疏远更加令朱爽不爽。
——昨天朱云翼明明也到寝宫去看他了,谁知一听说他醒了,就静悄悄地走掉了,连话都不来说一声。朱爽瞧着他站起来走掉的背影,很是唏嘘。
下面大臣开始奏事,把朱爽从伤感中拉了回来。
每天的早朝其实都差不多。要不是来上早朝的人偶尔会有些变化,朱爽简直要以为时间是静止不动的。在朱爽的印象中,朝堂上人事变化得最厉害的一次,似乎也是五年前的这个时候。
至于什么人不见了,又多出来了哪些人,朱爽可就记得不太清楚了。陆时青的死害他难过了大半年,他实在提不起精神来关照别人。
想起自己出门的时候陆时青还睡得很沉,朱爽嘴角闪过一丝微笑。
朱爽的微笑落进朱云礼眼里。他不禁打了个寒颤。昨天朱爽虚虚实实的一番话说得他心惊胆寒。今天早上他本来想告病请假,但是想想自己又没病,躲在家里更显得心虚,结果还是壮起胆子来上朝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自己心里有鬼,他总觉得朱爽从头到尾都在盯着他看。偏偏官儿们仿佛故意跟他作对似的,奏折写得又长又臭,他恨不能夺过去替他们三言两语说清楚。
好容易挨到议完了事,朱爽却没有立刻宣布退朝。他眯着眼一双绿豆小眼,把崇明殿中每个人扫了一遍,才慢吞吞地说:"众卿,朕……有事……要说……"
百官队伍中发出几声清脆的响声——有几个人失手把笏板掉在了地上。
康王正在端起茶杯喝茶,在那一刻两腮像青蛙一样鼓了起来。还好他忍住了,没把茶喷出来。
"朕……朕……朕昨晚……做了个梦……"
朱云礼吁口气扭头看外面。朱云翼把口中的茶吞下去,手中的茶杯缓缓放在了小几上。
"不知皇上梦见了什么呢?"朱云翼尽可能地和蔼地问。
朱爽两手抓着自己的衣袖来回绞,痛苦万分:"朕梦见……朕变成了一头猪……"
出于礼貌,所有人都把嗤笑憋成一股气从鼻孔里喷了出来。
朱云翼抿嘴:"小事一桩,皇上不必挂怀。"
朱爽仿佛鼓了很久的勇气,才又说:"朕很惶恐……到处求援……后来……又来了一个仙人,对朕说……你贵为天子……却不问民间疾苦……骄奢……淫逸,每天吃掉的山珍海味……足够百户小老百姓吃一年的……不是……那个,又是什么?"
朱云礼终于忍不住,假装咳嗽掏帕子捂住了口鼻。朱云翼站起来,微一躬身:"皇上倘若心有疑虑,不如等罢朝之后,臣去请一大师来为皇上解梦如何?"
朱爽缓缓晃动滚圆的脑袋:"不用了……仙人的意思明白得很,朕深感……惭愧……自朕入主东宫至今,宫里为着朕一共多请了十六位天下名厨。如今既然上天有示,朕便想把他们裁撤了……三皇叔以为如何?"
朱爽每天要吃的东西确实令内务府上下都很不爽,他要裁厨子,那就是以后要节俭过日子了。朱云翼巴不得他从此吃素,想都没想就点头:"皇上既有此仁爱之心,乃是我大宋的福分——臣这就传令内务府——"
"等等……"朱爽伸出一只胖手,"三皇叔,朕还有一事想商量——这些名厨为朕办了多年的差,朕不忍心叫他们从此流落民间,独力谋食……所以想把他们荐给各位大臣做家厨……三皇叔觉得此事可行么?"
朱云翼有些不耐烦。朝务堆积如山,他实在没功夫在这种小事情上花心思。
"皇上仁爱,臣敢不为皇上分忧?臣这就领一位名厨回去,各位——"
朱云翼一开头,后面朱云礼不甘落后地跟上:"臣愿为皇上分忧!"
能把御厨请到家里,谁不原意?
于是这天早上,朱爽把宫里专给自己做饭的厨子都送了出去。他亲自去给厨子们分遣散银子,依依不舍。然后他宣布:今后他在宫里要节俭过日子。太后吃什么,他就吃什么。
整个宋国都知道太后信佛,吃素。
他在太后跟前小心翼翼地把这番话重复一遍。太后先是怪两位王爷怎么不先商量商量——事关皇帝的肚皮,他们居然如此轻怠。嘀咕一通之后才摸着朱爽的脑袋流泪苦劝:"我的儿——你有这份心就好,却也不能委屈了自己——饿病了怎么办?咱们还是按宫里的份例来,啊——"
朱爽终于还是没有听太后的话。为表决心,他吃了一整天青菜豆腐木耳蘑菇,到晚上终于挨不住了。陆时青躺在他身边,只觉得雷公电母把家搬到了朱爽的肚子里。听着那声音越发震耳,终于忍不住说:"皇上,要不要叫他们进些点心来?"
朱爽捂着滚圆的肚子摇头。陆时青叹息一声躺好:"皇上……何苦?"朱爽伸手过去按住他的手。"你别怕……没事的……"
朱爽喜欢吃喝玩乐——这玩乐里面,自然少不得作为一个昏君必然会喜欢的床第之乐。他还没孩子的时候太后还会约束他,等他后宫里有人生了个大胖小子,就纵容起来。结果这几年他平日只男侍来侍寝。偏偏宫里的男侍都是从京城大户人家挑来的,非富即贵,个个傲气冲天,侍寝的时候好生别扭。只有这个翰林院掌院学士家的小公子温顺可人。朱爽舍不得他死。
"已经没事了……睡吧,没事了。"朱爽贴着他耳边喃喃地说。陆时青虽然不明白他在说什么,还是乖乖闭了眼。朱爽肚子里的雷鸣声只当没听到。
又挨了片刻,朱爽猛地跳起来:"你先睡吧。朕出去走走。"
朱爽坐着特制超大号马车赶到永王府时,朱云礼刚脱了衣服准备睡觉。
作者有话要说:
下回预告:折腾九叔计划继续……
第四章 定期骚扰
外面催得太急,朱云礼来不及穿衣,随手扯件袍子披在身上,趿着鞋子出去迎接皇帝。
皇帝从小到大就喜欢缩在宫里,戳都戳不出来,怎么居然就跑他家来了?
朱爽拖着庞大的身躯艰难地下了马车,身上居然也是内衣外面罩袍子。隔着半丈远,朱云礼还能听到他肚子里雷鸣一般的叫声。现在还是早春,两人都在夜风里瑟瑟发抖。
"九叔,朕饿了。"
"可是皇上——"朱云礼几乎气死。饿了来找我干什么?难道御膳房也拆了?!
"他们做的东西朕吃不下……朕想吃袁厨子做的汤包……"朱爽声音很细,仿佛已经饿得奄奄一息。
朱云礼这才想起来,他早上才在宫里领了个厨子。他立刻回头:"老曹——去,叫袁大厨子收拾东西跟皇上回宫!"
"等等——"朱爽叫住老曹:"君无戏言——朕不能言而无信——"
朱云礼很想找块砖头把他的脑袋砸扁。他这辈子什么时候认真过?现在居然会说"君无戏言"了!
朱云礼终于压抑不住满腔的怒气:"皇上既然知道'君无戏言'——皇上您既然宣布了要节俭,要和太后一样吃素,就应该——"
朱爽瞪着黑溜溜的绿豆眼:"朕说的是在宫里。"
朱云礼悲愤道:"宫里?!"
仔细想想,朱爽的原话确实是"在宫里要节俭……"
——朱爽因为要在宫里树立吃素节俭的良好形象于是把厨子转移到臣子们家里以备以后蹭吃蹭喝顺便叫臣子们替他出了作料钱还有厨子的工钱!
看朱云礼张大了嘴巴说不出话来,朱爽心情颇佳:"叫袁厨子现在给朕做十笼'玉丁香'来——朕吃了就走!"
朱云礼把朱爽迎进正厅,哭丧着脸亲自去吩咐。过了一会儿又带着厨子回来了。袁厨子跪在地上:"禀皇上,王爷府上凑不齐做'玉丁香'的材料,奴才给皇上做'满园春'可好?"
朱爽脸一沉:"'满园春'太腻……不好。刘鹤,你带人回宫里取材料去——"
身后刘鹤一躬身:"禀皇上,您今早说既然各位大厨都不在了,您又决心要吃素——就把大厨们留下的食材都赐了奴才们了,恐怕现在已经……"
朱爽可怜兮兮地望向朱云礼。朱云礼看了周围一圈,目光最后落在袁厨子身上:"不知做那个什么玉丁香都要什么材料?臣……这就派人去采办!"
朱爽这才坐下,非常满意地摸了摸还在雷鸣不住的肚子:"麻烦九叔了。"
朱云礼把一个要出口的呵欠硬憋回去,几乎要哭出来:"做臣子的,自当为皇上效力……"
突然大家都觉得有些不对劲。仿佛有什么东西在不住摇动——
哗啦!!!
众人反应过来时,朱爽已经坐在了地上——也不能算是坐在地上,至少他的屁股和地面之间,还隔了一层残余的木板——和,一些碎木屑。然而他们还没来得及把朱爽扶起来,他便两眼一闭,彻底软倒。
原来朱爽一屁股把椅子坐榻便晕了过去,不省人事。
刘鹤急了:"皇上……皇上……"胡乱喊着去拉朱爽。朱爽那身子岂是他一个老人家拉得动的?折腾了半天不过勉强抬起了他一边胳膊。刘鹤无奈,叫侍卫们帮忙;一边指挥他们把朱爽抬起来,一边向朱云礼:"九王爷……您就不知道皇上……"朱云礼脸色煞白。"本王……本王……本王怎么会知道……"
他怎么会知道朱爽竟然胖到能把他家的椅子坐散架的程度!
——那把椅子可是值足足五十两银子!
看着五十两银子变成一堆碎木片,朱云礼的心都要碎了。
最终是四个侍卫把朱爽抬了起来。刘鹤另外派了人去请太医。眼看着这厅里的椅子都不比刚才朱爽坐塌的那个结实,朱云礼一咬牙,领着他们去了自己卧房。侍卫们七手八脚小心翼翼地把朱爽放到了床上,刚刚松了口气,又听到一阵吱吱嘎嘎的声音。所有人的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然而不等他们伸手去拉朱爽,那床板已经"轰"的一声塌了下去。
这一下,朱云礼脸上彻底没了血色。
"皇上……皇上……呜呜呜……皇上…………"朱云礼眼泪哗啦啦往外涌。
——他的雕花大床!二百两就这么没了!
朱爽再次被侍卫们抬了起来。屋里已经没有任何可以支撑他身体的东西,刘鹤无可奈何地叫侍卫们在地上铺了几层褥子,然后把他放在上面。不久太医来了,折腾了半天之后他终于醒了过来。睁眼就看到朱云礼伏在身边,哭得一枝梨花春带雨,肝肠寸断。
"皇上是饿了。"太医说,"王爷,还是赶紧给皇上进碗粥吧。"
朱爽眼睛只剩一条缝,奄奄一息:"朕不要喝粥。朕要吃玉丁香。"
众人沉默。只有朱爽的肚子轰鸣依旧,那声音欲与炸过屋顶的滚滚春雷试比高。
黎明时分,朱爽终于吃上了香喷喷的小笼包子。屋里没有椅子可以坐,朱云礼只得叫人把饭桌摆在花园里的亭子里。那里石桌石椅,顶得住天塌地陷。朱爽一手执汤匙,一手挥舞象牙筷,以风卷残云之势消灭了九笼包子。
剩下的一笼摆在朱云礼面前。只有离他最近的那只小包子被咬去了一小口。
他还在哭。
"皇上,臣刚才真担心坏了……生怕皇上出事……"
二百五十两——还有准备包子的十六两四钱——
朱爽由衷感叹:"还是九叔最疼朕。九叔块吃吧,凉了就不好吃了。"
朱云礼只得夹起剩下的半个冷包子。
临走时,朱爽抓着朱云礼的手依依惜别:"今晚朕再来看九叔。"
朱云礼潸然泣下:"臣自当恭候。"
已经来不及补觉了。朱爽一走,朱云礼便洗漱穿戴,进宫去早朝。夜里他的家丁到处搜罗做'玉丁香'需要的食材,已经闹得满城皆知。有几个相熟的官员忍不住上前问:"王爷可是急着试那新厨子的手艺?"
朱云礼憋了一肚子的火无处发泄,恨不能一盆狗血泼回去:"你们想要不?我把他大卸八块分赠各位!"
众人乍舌退后。朱云礼看看殿上空荡荡的御座,心想那厨子留在家里迟早是个祸害,还是早早找个借口轰出去为妙。又想昨晚皇帝一定是故意的——倘若皇帝故意要整他,那厨子在不在皇帝都能整他。此念一出,身下的软椅立刻长出千万根硬刺,扎得他坐不安稳。
最好的办法还是杀了皇帝……杀了他,一了百了。下一次找准机会,上天还不至于每次都掉头野猪下来救他……
"怎么陆学士没来?"那边朱云翼面无表情问。
朱云礼沉浸在刺杀皇帝的计划里,热血沸腾中吓了一跳。"陆学士?啊,我没看到他——怎么了?"
朱云翼看了看站在他身后的左相乔乐山。
乔乐山上前一步:"王爷,兴许是陆学士还有事情要准备,晚个一时半会也不要紧的。"
朱云礼想起来,明天就是科举会试的第一天。虽然按照规矩,会试的考官是要在前一天朝会上当场宣布,之后所有的考官必须立刻前往贡院锁院的。虽说考官的名单之前秘而不宣,可陆冠澜是翰林院的掌院学士,少不了要有他。他不来上朝,难免会让别人多想。
朱爽很快就拖着滚圆的身躯爬到御座上了。他折腾了一夜,一落座就撑着下巴打起盹来。朱云翼和大臣们也不管他,自顾一件一件议事。往常朱云礼还会插几句嘴,现在却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了——夜里给困的。
早朝在沉闷的气氛中度过。最后要议的事就是任命考官,然而陆冠澜还是没有来。
朱云翼不得不叫人去陆府催人。众人等了半个时辰,那人回来说:"陆学士今早忽然犯了急病晕过去了。现在大夫还在忙着施针急救呢!"
百官大哗。
朱云礼这时候扫了一眼正在呼呼大睡的皇帝,怎么看怎么觉得他刚才好像笑了笑。
杀了他。朱云礼想,这种时候他居然还笑得出来!无论如何都要杀了他……不然这个国家迟早会完蛋!
左相乔乐山站出来拿主意。乔相优雅地捋一把山羊须:"王爷,下官以为不如先请一位太医到陆府去瞧瞧学士身子究竟如何了……要是陆学士真病得厉害,咱们还需早做打算。"早作打算,就是另觅考官人选了。
朱云礼想想事不关己,终于忍不住撑住下巴,学朱爽的样子打盹。
于是朱爽得以在不到一丈的距离里细看他的睡颜。
太医不知道是过了多久才回来的。总之在崇明殿的一团喧闹中,朱云礼隐隐约约听到有人叫他。
"云礼!云礼!"
那声音硬闯进脑海,惊得他几乎跌倒在地。普天之下,连皇帝都要叫他一声九叔。能直呼他名字的,就只有后宫里的太后,还有眼前这个康王爷云翼了。
"三哥……"朱云礼瞥一眼正光明正大地呼呼大睡的皇帝,非常委屈,"小弟昨夜……"
朱云翼挥手打断他:"陆学士一时半会好不了。你看谁顶上合适?"
虽然朝廷里的大权倾向朱云翼那边,但是办事的时候大家都会心照不宣地保持平衡。陆冠澜算是朱云礼的人,现在不行了,还得朱云礼再找人补上。
朱云礼眯着一双惺忪睡眼,扫一眼跟前那一排排的国家栋梁。主考倒是个好差事,按照官场俗例,会试以后中了进士的都要管主考叫恩师……当然学问也是要紧的。朱云礼想了想,抬手指向自己这边人里除了陆冠澜便是学问最高的那个:"你去。"
御史霍樗就这样成了大宋国史上最年轻的考官,时年二十六。
左相乔乐山、御史霍樗等考官出了大殿,随即被"护送"到贡院"锁院"。因为陆冠澜突犯急病造成的小风波暂告平息。朱云礼摇摇晃晃地回到自己房间里,赫然发现被朱爽睡塌的床竟然还没收拾好。
朱云礼终于忍不住发飙了。
"禀皇上,永亲王今早下了早朝就回府了,说是把所有能看得见的东西都砸了个遍。"
朱爽刚刚补了一觉,睡得红光满面,心满意足。听到这消息,笑得眼睛只剩下一条缝。
——九叔,以后日子还长着呢,脾气这么暴躁只怕你不好过。
朱爽打个呵欠,吩咐下去:"今天的晚饭还是和太后的一样。"其实吃不吃都无所谓,反正夜里都是要叨扰九皇叔一顿的。
朱云礼当然早有准备。
这天晚上,他叫袁厨子早早准备了一笼玉丁香,又叫人把花园亭子里的石椅都搬到大厅里。然后朱爽来了,连正厅都不进,自己直奔花园:"昨晚朕看九叔的花园景色怡人,咱们不如去那里说话吧。"
朱云礼铁着脸叫家丁再把石椅搬回去。然后摆上了十笼"玉丁香"。
朱爽一脸歉意:"九叔,我今天想吃'满园春'。"
朱云礼抓狂:"袁大厨——"
材料照例是没有。等到折腾出来时,又是天蒙蒙亮。
第三天晚上。朱云礼在花园亭子里摆上了十笼"玉丁香",十笼"满园春"。
朱爽直到月上中天才姗姗而来。
"九叔你怎么在外面站着呢?咱们进去吧,今儿有点冷。"
朱云礼抹一把额上的汗。亏他已经请了木匠找皇帝宫里的规制造了些桌椅。朱爽一坐下,他立刻叫人把二十笼小笼包子抬过去。朱爽说:"九叔,朕想吃千花卷。"
朱云礼低着头出去把小笼包都分给下人,顺便吩咐袁厨子另做千花卷。
末了又说:"明天,你把你会的东西都做来!"
第四天晚上。朱爽的超大号马车停在了永王府门口,却不进去。
朱云礼赶出去迎接,被他一把拉上车:"九叔,朕这些天叨扰九叔了,深感不安,所以在明月楼订了一桌菜给九叔赔礼。"
看在好酒好菜的份上,一顿饭吃得宾主尽欢。朱云礼几杯酒下肚,顿时连爹娘是谁自己姓甚名啥都忘了。出来的时候掂起脚尖勾住朱爽的肩膀:"兄弟!有事尽管来找我!我这人没啥本事,就是喜欢交朋友,哈!除了……除了……宫里那死——胖子,全天下都是我朋友,哈哈哈!"
朱爽:"哦。"
朱云礼拽着他往回走。"来来来,知道我家怎么走不?我带你认认路——"
朱爽把他拽上马车:"九叔,咱们还是坐车回去吧。"
朱云礼大怒:"九叔?谁让你叫我九叔了?我——我生平最恨别人这么叫我——"
朱爽:"为什么呢?"
朱云礼掩面恸哭:"难道你还不知道么,全天下只有死——胖子这么叫我啊——呜呜呜……我的命好苦……呜呜呜……为什么要整天对着那家伙,不能逃,不能躲,不能生气,还不能一刀杀了他……呜呜呜……"
朱爽:"……云礼。"
朱云礼扑到他身上,眼泪鼻涕一起蹭上去:"这就对了……呜呜呜……等等,你是哪个?怎么……我好像……从来没跟你喝过酒啊?"
"云礼,我是小爽。"
朱云礼:"……"
朱爽:"你叫我胖子也没关系,但是可不可以不要加个'死'字在前面?"
朱云礼两眼翻白,"咚"地一声摔倒在车板上。
作者有话要说:咳咳..突然觉得九叔好可怜.....
第五章 热血沸腾
这天早上,向来勤勉的永王爷难得地没有来上朝。
朱云翼颇为担忧,散朝了之后想派人去瞧瞧。谁知朱爽叫住他:"三叔别去了。昨夜九叔喝多了,朕准他休息一天。"
朱云翼手抖了一下:"喝多了?"
朱爽:"是啊,朕在明月楼摆了酒席和九叔小聚,谁知他三杯下肚就醉了……还是朕送他回去的。三叔不必担心,九叔睡一觉就该没事了。"
辞了皇帝,朱云翼飞也似的直奔永王府。结果轿子在皇城门口给拦住了。朱云礼一个斜刺冲出来:"三哥!三哥!救命啊……"
朱云翼一手抚额,一手撩起轿帘:"上来吧。"
朱云礼连滚带爬爬上去坐到他身边,不等朱云翼下令就催起轿夫:"快!快!快!快走快走!"亏了他们两个都是瘦削的身材,康王的轿子又比一般官员的轿子略宽敞些,坐在一起也不嫌挤。
轿夫起轿,果然健步如飞,朱云礼这才喘出一口大气来:"三哥……呜呜呜……"
朱云翼保持着一手抚额的姿势:"酒醒了?"
朱云礼抱住他一边胳膊:"三哥!小弟命不久矣!三哥要救我……呜呜呜……"
朱云翼微愠,低喝:"你……这是在大街上,你想闹得全宜阳都听见么?"
朱云礼继续抱着他的胳膊,整个人靠上去:"你要不救我,我现在就让全宜阳都知道你对我始乱终弃——"
朱云翼吩咐轿夫:"快,打道回府!"
朱云翼家比朱云礼的王府要近得多,不多时就到了。朱云礼下了轿,熟门熟路地自己往内院走——好比鸟回到了天上,鱼回到了水里,自在之极。两人进了正厅,朱云礼看到康王府的管家迎出来,大剌剌地吩咐:"赵管家,你家王爷渴了,盛碗酸梅汤来,顺便给本王也盛一碗。"
朱云翼:"我不渴。你给九爷盛一碗就是了。"
朱云礼:"三哥你还是这么不给人面子……"
酸梅汤呈上。朱云礼咕咚咕咚灌下,又说:"赵管家,你家王爷打算留本王住几晚,你去把谢芳楼打扫打扫,再叫人去我府上取几身衣服来。"
朱云翼眉头皱成一字:"你不要太过分。"
——这家伙,在他自己还没封王出宫的时候就常常便服到宫外玩乐,天黑了以后赶不及回宫,十之八九跑到康王府蹭吃蹭喝蹭地方住。等他自己有了金碧辉煌的王府,还是整天往这边跑——康王妃还在的时候他还知道收敛些,后来康王妃病逝,朱云翼也没有再娶,他便跑得变本加厉地勤快,只差没把康王府当自己家。
朱云翼头疼至极。
朱云礼低头委屈地说:"三哥你肯让我和你一起睡穿你的衣服再好不过——"
朱云翼扭头:"老赵,照九爷说的办。"
朱云翼终于肯让他留下来避难,朱云礼瘫坐在椅中,一身冷汗。朱云翼坐在正厅主座上,手撑着额头:"先帝遗诏,永王终生不得饮酒,你——你居然——"
朱云礼摊手:"君叫臣喝,臣不得不喝。那一位把酒杯端到你跟前,你喝不喝?"
朱云翼仰后靠在椅背上,无可奈何地问:"然后你都说什么了?"
朱云礼也学他仰后靠倒:"也没啥……就骂了两声胖子……"
朱云翼不信:"呵,你要是能只骂两声胖子就不是九王爷了!"
朱云礼手扶住脑袋狠狠锤了几下:"不记得了。"
朱云翼自己站起来倒了杯茶,拿在手里观察着杯中的茶叶,用哀痛的语调细数往事:"好,我来帮你记。你十三岁的时候,先帝寿筵上误饮了一杯烈酒,醉后说你与二皇子——也就是当今圣上不共戴天。先帝当你年幼无知,没有罚你。第二次,你十七岁的时候,先帝设宴招待齐国奚国的使臣,你又喝醉了。席间齐国使臣态度倨傲,你于是说谈什么谈,给你五千衙役你便能灭了他们二国。两个使节当庭翻脸,先帝震怒,从此令你终生不得喝酒——你可别跟我说你都忘了!"
朱云礼恍然大悟:"哦。第三次呢?"
朱云翼:"这一次。"
朱云礼两手捂脸:"他是故意的……绝对是故意的!他想杀我!这下他有借口了!呜呜呜……三哥你要救我……"
"砰!"
朱云翼一巴掌拍在桌上。旁边的茶杯跳了跳。
"够了!你也看出来他是故意的了?那你怎么不想想他为什么会故意——做这些事?你不如先问问你自己,你都做什么惹到他了?"
"我——"
朱云礼吓得脸色煞白。对了,打猎,掉陷阱……可是朱爽他明明说过什么都不记得了……又怎么会……难道……其实……
一股寒意从脚底慢慢升上脊梁骨。朱云礼觉得很害怕。
朱爽现在这个架势,摆明了是要折磨死他!
他从来都没有发觉,这个一声不吭的胖子原来是如此的可怕……
朱云翼倒了杯茶放在他身边。
"依我看,他暂时还不想动你。他要是想杀你,你还能活到现在?喝了这杯茶就回去吧,是祸躲不过——"
去永王府取的衣服刚刚送到,连朱云礼一起给扔了出来。
朱云礼回了家,认命地洗干净了脖子在正厅里面等。
月上柳梢,人约黄昏后。朱爽如期而至。
朱云礼倒提剑身,跪着送上一把剑。"皇上,臣自知罪孽深重,请皇上责罚。"
朱爽接过。"可是这好像是镇宅用的桃木剑……九叔,朕虽然不懂武功,兵器还是认得的。"
朱云礼:"……"
朱爽:"何况九叔何错之有,朕又为什么要责罚九叔呢?"
朱云礼:"臣……"吞吞口水,把"酒后失言"四个字吞了下去。眼珠一转,顿时有了主意:"臣这些天招待皇上不周,以至于皇上龙体清减,臣……有罪……"
朱爽大喜:"朕瘦了?!"
朱云礼一看挠到了朱爽痒处,立刻用衣袖抹眼角:"瘦得臣好心疼……呜呜呜……皇上龙体关系国家大运,一定好好好保——重——才是啊……"
朱爽一手摸自己的脸颊,自言自语:"看来只吃十笼是对的。从前朕一餐要吃二十笼,难怪会发福……"
朱云礼:"……是这样么。"
朱爽拍拍手扶他起来:"朕今晚心情好,九叔,你叫袁厨子做五十笼'玉丁香'来!"
"啊?!"
"朕今晚只吃九笼,剩下的打赏下人们——九叔你也吃些。"
朱云礼再次跪倒:"臣……谢皇上赏。"
第六天晚上。朱云礼逃过一劫,顿时觉得朱爽吃他几顿也没什么。估摸着朱爽今晚该想吃"满园春"了,于是又叫袁厨子做了"满园春"——为保险起见,还是做了五十笼。
千家万户灯火通明时,朱爽拖着一身肥肉翩翩而来。
朱云礼到门口相迎,底气十足:"不知今晚皇上想吃点什么呢?"
"九叔,朕今天不饿。"
朱云礼觉得自己的耳朵在冒烟。
"哦……不知皇上今日来……"
朱爽一脸懊恼。"朕今日想教时青下连环锁,无奈怎么教都教不会。朕想起来九叔也会,故想请九叔和朕下一盘给他瞧瞧。时青——"
朱爽背后绕出一个纤秀的少年来:"在下陆时青参见永王爷千岁。时青愚钝,让王爷见笑了。"
瘦削的身板裹在一堆俗艳的绫罗绸缎里,在昏黄的灯下显得分外可怜。
朱云礼斜眼看他。如今天下男风大盛,北边齐国的皇帝立了个身材健硕的大男人做皇后,西边奚国的太子和皇帝最宠的儿子敬王都是断袖——朱爽不过养几个羞羞答答的小公子,实在无可指摘。只是朱云礼从小读圣贤书,总觉得这事不对,所以看着陆时青分外别扭。半天才说:"陆公子三岁能书,七岁能诗,十四岁名播天下,自必是聪慧过人——何必过谦?"
陆时青只像被针扎了一下,低下头,眼圈发红:"王爷……还提这些做什么……"
朱云礼本来只是有些看不过眼,现在顿时可怜起他来。年纪轻轻,空有一身才华,却埋没在死——胖子手里了!
朱云礼热血沸腾,一股浩然正气油然而生,觉得自己有义务把这些可怜的少年从朱爽的魔爪之下解救出来——于是亲热地拉住了陆时青的手,大声说:"陆公子这边请,'连环锁'不过是小孩子玩的玩艺儿,大了谁还玩这个!"
朱爽:"咳咳……"
朱云礼拉着陆时青走在前面——拉手还不够,又把一只胳膊揽到了他肩上:"这其中的门道也简单得很,本王保你半个时辰就能学会!"
朱爽:"咳咳!咳咳!"
陆时青用力挣扎:"王爷……"从朱云礼到处乱抓的手里挣脱出来,满脸通红。
朱爽上前一步将他一把拽到自己身后:"九叔。备棋盘吧。"
连环锁其实是宋国民间孩童中流传的一种简单的棋。小儿们平时散了学放了假,就聚在一起,用树枝在土上画出纵横各四道的正方形棋盘来,对弈的两人再各捡六个小石子碎瓦片当作棋子,就可以开始下了。下棋时两人各占一边,棋子全摆在棋盘边上,开始以后再各自往里面走——只要能让自己的两颗棋子对准了另外一人的一颗棋子,就能把那颗棋子吃掉;当然自己撞上门去的不算,两颗对两颗的也不算;棋子全部被吃了就算输。
朱爽和兄弟们都是金枝玉叶,读书选的伴读也都出身高门大族,就算要学棋也得学围棋才合身份,自然是不会这种民间的玩意的。偏偏朱爽嫌围棋太麻烦,从来都不肯好好学。有一次看到他七弟正和伴读蹲在地上玩几个小石头,顿时好奇心大起。过去一问,才知道是他的伴读跟家里灌园的小厮学的新玩意儿,就央着要学。结果他一学会就玩上了瘾,到处找人和他玩,于是整个皇家书院的孩子们都玩开了,又流传到外面的官宦世家去。
只是因为到底是小孩子的玩意儿,从来没有人做专门的棋盘棋子。就算是皇帝要玩,那棋盘也得临时画出来。
三个人围着厅中的大桌坐下。朱爽看着朱云礼摊开纸,一条线一条线地画出一个棋盘来,感慨道:"自从七弟也封王出京,朕就再没玩过了……"
朱云礼不答话,径自去围棋盒子里取了黑白棋子各六枚过来,一颗一颗地摆到纸上。
"皇上请。"
"九叔是长辈,先请。"
朱云礼不再推辞,把自己前面左数第二颗棋子往前移了一步。
两人当真你一步我一步认认真真地下了起来。
半个时辰之后,朱爽吃掉了朱云礼的全部棋子。朱云礼拱手恭维了一番朱爽高深的棋艺,再拉住陆时青的手:"陆公子,这棋就是这么下的了——你只管记住一句话,保你横行无忌:两个在一起,就能吃掉一个。"
陆时青强忍着笑,重复:"两个在一起,就能吃掉一个。"
朱爽不动声色地把他拉到自己这边:"既然学会了,咱们这就走吧。打扰九叔了。"说着收起了棋子,认认真真地把朱云礼方才画好的棋盘叠起来,放在衣袖中。
趁着这当儿,朱云礼偷偷握了陆时青的手,飞快地在上面划:"我救你出宫。"
陆时青先是一惊,继而微微摇摇头,嘴唇动动:"多谢,不必。"
朱云礼的正义感再度泛滥——陆小公子怕成这样,朱爽平日里得对他该有多么暴虐!
看着朱爽比小儿大腿还粗的胳膊揽着陆小公子的纤腰回去了,朱云礼咬牙切齿:"你且忍一忍,本王誓不能让这昏君如此糟蹋我天下的好男儿——"
当夜,朱云礼奋笔疾书,写了一张洋洋五千言的奏折。
朱云礼满以为他的奏折能在朝堂上振聋发聩,谁知他还没念到一半,朱爽就已经先睡着了,后面的官员们也都大着胆子打呵欠。
朱云翼半闭眼睛,端着茶杯又静听了片刻,终于忍不住:"云礼,别念了,你就说说你想干什么罢。"
朱云礼尴尬地咳嗽:"咳咳……就是……臣想奏请皇上,撤了宫中的抄经阁。"
——当年朱爽叫三品以上京官把自家品正学高貌美的儿子都送进宫去,可是又不像女子选秀那样能给他们后宫妃嫔的品级,于是另划了个大园子叫他们住,美其名曰"抄经阁",对外就说这些公子们是在替皇太后抄佛经,还专门给他们设了个官职叫"奉经"。其中的奥妙,大家当然都心知肚明。
朱云礼此话一出,朱云翼便被一口茶呛得直咳嗽。
朱云翼咳了半天,终于把朱爽给惊醒了。
朱云翼捂着胸口上前请示:"皇上,永王请旨撤抄经阁,臣不敢擅作主张,还请皇上明示。"
朱爽嘿嘿笑问:"九叔,上回撤了朕的小厨房,袁大厨子去了九叔家,九叔觉得他手艺如何呢?这回九叔提议要撤抄经阁——"
众人明白过来。几个为了巴结朱爽主动把儿子送进去的京官不干了,当场上前质问:"王爷难不成是自己在打哪位奉经公子的主意?!"
朱云礼百口莫辩,折子也废了。
数日之后,朱云礼终于崩溃了。
原因计有:解救奉经公子们的计划失败,他自己反而落下了个觊觎后宫的名声,一连数日都抬不起头来;皇帝陛下每晚雷打不动造访他府上蹭吃喝,他为了准备那些稀奇古怪的东西花钱如流水,心疼……
但是压断他神经的最后一根稻草,是霍樗的死。
御史霍樗因为得九王爷的举荐,成为宋国史上最年轻的考官。他在会试结束之后放榜前夜,吊死在贡院前朝东南伸去的一根树枝上。
作者有话要说:于是,其实小胖已经很克制饮食了....大家要对他的减肥大业有信心~~
下面是"连环锁"的图解(某皇子的伴读家的小厮:不就是六子棋么?鄙视你们……)
吃子示例
看在俺勤奋更新的份上,给朵花花吧\|/m(_ _)m\|/
第六章 咆哮公堂
会试未放榜而主考上吊自杀,天下震动。
第一个发现霍樗的尸体的,是贡院的门房赵大杨。
赵大杨趴在刑部的大堂里,哆哆嗦嗦地讲述他的经历——
"小的每天天不亮就开门扫地……这天还不是一样?小的低着头扫啊扫,脑袋不小心就撞上了一个什么东西。小的还以为自己是一时迷糊撞到树上了,天晓得……那树干居然会动!"
堂上朱云礼屏住了气。
"小的就忍不住抬头多看了几眼……才看清楚了,原来是个人挂在树上了……小的一下子就吓糊涂了,就喊'来人哪,来人哪,上吊了……霍大人上吊了……'"
朱云礼一拍惊堂木:"你胡说!"
会试主考上吊,兹事体大。朱云礼死活不信霍樗会自杀,于是拉了大理寺卿岳温、刑部尚书楚贺再加上御史大夫卢远鸿三司会审。刚才他这一声怒喝,把三个老人家惊得山羊胡子一起跳了跳。
"王爷息怒……"卢远鸿捋一把颌下稀疏的山羊胡子,"不如等他说个清楚再作道理。"
朱云礼再拍:"哪里还说得清楚!你说——你说你天不亮就出去扫地了,你撞到——居然会以为是树,可见当时天光有多暗。怎的你一抬头,居然就看清楚了……是霍大人?!"
赵大杨大惊:"这……这……小的也是看衣服认出来的……霍大人平日喜欢穿白衣,袍角上绣的那些松竹……天光暗的时候还是能看清楚的……"
朱云礼斜眼看刑部尚书。刑部尚书斜眼看宜阳捕头统领。捕头统领上前一步:"启禀王爷,霍大人死时身上确实穿着一件白袍——"说着挥手叫过一个小捕头。那小捕头一溜烟跑到后面去,出来时手里多了个托盘。捕头统领接了呈上来:"启禀王爷,霍大人身上穿的是这件衣服。"
托盘里的白衣叠得整整齐齐,袍角上绣的几杆翠竹正好叠在最上面。墨绿色的绣线在雪白衣料上,果然十分显眼。
朱云礼只看了一眼就撇过脸去。刑部尚书朝捕头统领使个眼色,他忙把衣服拿走了。
众人歇了一阵,又把第二个、第三个见到霍樗尸体的人一个个叫来盘问。验尸的仵作也问过了,前一天晚上最后一个见到霍樗的人也问过了……就是没问出来什么可疑之处。朱云礼一怒之下,把仵作之外的所有人都收监候审。
回到崇明殿,朱云礼还没进门就听到里面吵成了一锅粥。
"出了这样的事,谁都不好受——可是天下的举子都在等着,总不能因为一个考官自己出了点意外,就耽误了放榜——他们都是朝廷未来的栋梁,若是让他们对朝廷心有怨怼或是寒了心,今后还怎么叫他们为朝廷效力?我的意思是,照原定的时辰放榜!"
"哼,我问你,什么叫自己出了点意外?霍大人——他与人无怨无仇,家中老小事事平顺,平时精神也不差,怎么就在贡院门口吊死了了?"
"天要下雨人要上吊,没准霍御史夜起观星,无聊闲逛,走到贡院门口时忽然觉得人生无趣,不如羽化登仙,于是一时想不开了也是有的——"
"霍御史家到贡院要走半个时辰,他怎么可能大半夜逛到那个地方去?"
"腿长在他身上,他要去哪里你管得着?"
"本官当然管不着。本官只是从一个正常人的常理推断,霍御史他不可能毫无理由地跑到那里去寻短见——除非,除非是因为这次会试出了什么妖蛾子!"
"你什么意思?你说有人在会试里面动手脚?你这是——污蔑!"
"要是某些人敢担保这次会试清白无事,为什么又那么着急着要放榜?恐怕是因为害怕朝廷照着霍大人之所以要上吊的原因追查下去,查出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来!哼,话说回来,现在连霍大人是否是自杀的,都还没个准呢!"
"你——你说有人谋杀霍大人?!"
"我没说啊,我只是怀疑——根据眼下的情况合理地怀疑——"
朱云礼和另外三大臣站在门边听了一阵,才走了进去。只见刑部侍郎方文轩和吏部侍郎范聿铭两个人捋起了袖子,大眼瞪小眼地争辩,鼻尖都快碰到一处去了。除了他们两个,别的大臣也在或吵架或闲聊。
只有两个人是闲着的:朱爽正在御座上托着下巴打盹。朱云翼坐在御座下首,手里端着茶杯,面无表情地看着官员们争吵。
朱云礼气不打一处来。他气势汹汹走到御座前行礼,咆哮道:"臣永亲王朱云礼参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他的声音把所有人都压了下去。朱爽脑门一点睁眼抬头,整个大殿已经寂静无声。
"九叔平身……赐座……"
朱爽大约还在犯困,声音细得几乎听不见。
朱云礼几乎气死。这皇帝……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亏他睡得着!
他索性直挺挺地跪着,大声说:"皇上,臣想请旨,彻查御史霍樗自杀一案!"
朱爽:"哦……"
朱云翼在那边皱紧眉头:"云礼,你不是带他们三司会审去了么?现在又来请什么旨?"
言下之意,就是谁不让你查了?你自己查不出什么来,可不能怪别人。
朱云礼瞪了他一眼,又狠狠剜一眼站在他身边的乔乐山:"臣请皇上赐金牌,准许臣搜查任何地方,找任何人来问话!"
朱云翼冷冷低声道:"放肆!你难道连皇宫也想搜,连皇上也想查?"
朱云礼不甘示弱,几乎要扑上去:"三哥你是不是怕我查来查去,最后查到了某些不可告人的事情,查到某些不能动的人身上?"
朱云翼扭过头吐了口气,才缓缓地说:"云礼,人死不能复生,你镇定点……"
一句话,就把朱云礼击溃了。
他自得到霍樗的死讯就觉得事情太过蹊跷,疯狂地找人调查、审问,跑了一处又一处,去看霍樗死前到过的所有地方……
压榨着自己仅余的一点精力,为的不过是忘掉"霍樗已死"这件事。
朱云礼木然瘫坐在自己的椅子上。
朱云翼站了起来,缓缓走到他身边,亲手给他倒了杯茶。
"你节哀吧。"
朱云礼抬头剜了他一眼,忽然抢过那茶杯,一把掼在地上:"你高兴了?他半年弹劾你四次——这下他死了,你高兴了吧?!"
朱云翼压下一口气:"你——"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又不好发作,只好用手指按了按太阳穴,冷静了片刻才说:"云礼,这些事先不管了。咱们先商量商量——今天还发不发榜了?"
朱云礼两眼失了焦距,仿佛已经神游天外。刑部侍郎方文轩壮了胆子走去凑在他耳边:"王爷,王爷,说句话呀王爷——咱们现在还能回去查查举子们的卷子,要是一放榜就覆水难收了——王爷?"
朱云礼过了许久才回过神来。他脑子里已经乱成了一锅粥,也不管什么后果不后果的了,张口便说:"那就放吧。"
方文轩怔住:"王爷——会试乃是一等一的大事,这玩笑可开不得!"
朱云礼瞟一眼仍旧面无表情的朱云翼,冷笑说:"我倒要看看这榜放出去,究竟是能安定天下士子心呢,还是让他们心更乱!有人要赌么?本王押一年的俸禄——外加皇上赏的袁大厨子!"
朱云翼松了口气站起来:"云礼你折腾了一早上也累了,还是先回去休息吧。三位大人——"说着转向岳温、楚贺和卢远鸿,"放榜是一回事,霍御史的死疑点甚多,还请三位多加留心。"
三撇山羊胡子齐齐下点:"王爷请放心,下官一定追查个水落石出!"
朱云礼扶着茶几站起来,摇摇晃晃地往大殿门外走去。
"九叔——"
声音太小,朱云礼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朕身上没有金牌,这个玉佩给你。"
转回身,只见一只肥得发肿的手朝自己伸了过来,掌心厚厚的肉上面托着块小巧的玉佩。
朱爽有气无力地说:"这是朕的信物。九叔你拿着它,哪里都可以搜,谁都可以问——朕的寝宫,朕,也可以。"
朱爽的语气实在没什么魄力。下面的百官怎么听怎么觉得朱爽是在玩小孩子的过家家。
然而他们没有什么理由阻止。所以朱云礼在众人愕然的目光中,愣愣地取过了那枚玉佩。
他跪了下去:"臣……谢皇上。"
"朕今晚再去看你。"
朱云礼把脑门重重磕在地上。
后面传来几声窃笑。朱爽每天去他家大吃一顿的事情终于还是给下人泄露了出去,很快就传得人尽皆知。所有人都认为是朱爽故意要整他,对此事报以十二万分的同情。
"对不起。"
朱云礼猛然抬头。只见朱爽的嘴唇紧闭着,压根就不像刚刚说了那句话。他还在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然而朱爽说:"九叔快起来。"
朱云礼缓缓站起来。刚才那听到的那三个字委实太古怪。现在朱爽那半眯着的眼睛里似乎有很多话要对他说。
朱爽朝他眯了眯眼,大声说:"众卿退朝吧。"
朱云礼直到出了皇城还有些脚步虚浮。他决定先回去歇一觉,再去刑部大堂继续审今早扣下来的那些人。他的轿子在闹市中穿行——现在正是一天里街上最热闹的时候,吆喝声,砍价声,劝酒声,嬉闹声……各式各样的声音包围着他。只隔着一层薄薄的轿帘,他却觉得自己同外面的闹市隔了几个世界。
他低下头,脸埋到手心里。
霍樗,早知道……我决不会荐你去……
你究竟是为什么……
外面的喧闹声越来越大。似乎有很多人在争吵。他的轿子停了下来。
"前面怎么回事?都快滚开,别挡我家王爷的驾!"负责开道引路的侍卫在前面怒喝,结果又引起一阵吵闹。
朱云礼一手扶额,撩起一条帘缝往外看了看。只见一群书生挤在一堵墙跟前,吵嚷成一团,结果是谁的话都听不清了。在往边上看看,总算明白了。
此处是朝廷张榜公布新科进士名单的地方。那名单刚贴出来,就在士子们中间引起剧烈的骚动。
"哼,那个宋敏德,老子跟他同窗十二年,还不知道他是块什么材料?他要是能凭自己的本事考到第八名,老子就能把脑袋塞□儿里!"
"还有那个第十六名,不是说他大字不识一斗么?怎么考上的?!"
"喂,最离奇的是那罗若岭——此人病得只剩下一口气,考第二场的时候我亲眼看到他给人抬出去了,第三场根本没来考——就这样都能中进士!糊弄人的吧?!"
"哼,看来咱们都不是来考试的,是来给人家做陪衬的!"
"什么东西啊……还有没有王法了?!"
朱云礼弹弹额头,向外面吩咐:"掉头!去礼部。"
"九叔在看什么呢?"
朱爽端着一只大碗,一边往嘴里扒粥一边问。今天他难得地没有要袁厨子拿手的那些东西,只说要喝粥。朱云礼于是叫人给他上了一海碗清粥和一碟咸菜,他居然也吃得津津有味。他扒着碗里的粥,眼睛还不住往朱云礼手中的纸片上瞟。
朱云礼不理他,把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了手中的名单上。上面是今科进士的名单——包括每一个人的姓名、籍贯、父母、家中做何营生……上面的人他一个都不认识,也都看不出有什么异样。所以白天在街上听到的那些话,他也分辨不出真假。毕竟那些落榜的举子因为嫉妒而抹黑榜上的人泄愤也是可能的……每年放榜之后都会有类似的言论出来,但也都是说说就算了,后来考上了的还不都安然无恙地上任当官去了?朱云礼看得太仔细,脑子里转了七八个圈——以至于根本就没留意到朱爽正在问他话。
"九叔在看什么呢?"见朱云礼不回答,朱爽又慢吞吞地问了一遍。
"皇上吃完了就请回宫歇息。"
朱云礼觉得如果朱爽再聒噪,他一定会忍不住叫人拿根大树枝把他叉出去。
"九叔在看什么呢?"
"皇上要不要喝杯茶再走?"朱云礼头也不抬。
"九叔在看什么呢?"
朱云礼崩溃,投降:"名单。今年新科进士的名单。皇上要不要也看看?"
"九叔……对不起……"
朱云礼突然想起今天曾经听到过着句话,猛然抬头:"你说什么?!"发现自己有点失态了,又说:"臣是说……"
"我是说我天天来你家吃宵夜这件事……我今天听到有人在笑……"
朱爽似乎是费了很大的劲才把这话说了出来,而且是毫无准备的——他连"朕"都不要,直接说"我"了。
朱云礼仔细地盯着他。巨烛把整个大厅照得通明,朱爽脸上的肉再厚,也掩饰不住那样歉疚的表情。朱云礼的知觉告诉他,朱爽要说的不是这件事。
"皇上,这里没别人。如果您有话要对臣说,还请您实话实说。"
朱爽低下头。
"我问过了,知道你还没去看过……去看看他吧。我陪你去。"
朱云礼很快明白过来。他坚决摇头:"不!我不去!"
在朱爽连续说了十六遍"去吧"之后,朱云礼终于无可奈何地爬上了朱爽那辆超大号的特制马车。
作者有话要说:
咳咳……因为出人命了……这章比较沉重……
第七章 高层互访
霍樗的尸身还停在刑部的停尸间内。深夜无人,只有两个衙役在看着。小小的院落阴风阵阵,把门上挂的和朱云礼手中的灯笼吹得忽暗忽明。
朱爽大步走在前面,在门口叫侍卫们散开,又吩咐守门的衙役们走远点,才拽了朱云礼的胳膊走进去。一关上门,转身就见朱云礼靠着墙坐倒在地上。两眼空睁着,眼角哗哗地涌出水来,却没有半点声音。
停尸房中间放了一条半人高的长桌,长桌上一张隆起的白布下面勾勒出一个人形来。
朱爽叹气,从朱云礼手中拿过灯笼走过去,把前面台子上的白布掀起一角。
下面一张白得接近透明的脸。两眼紧闭,嘴角绷得有些狰狞。因为要验尸,仵作已经把他的衣服都除掉了,只留下脖子上一条发黑的印痕。
朱爽印象中的霍樗总是面带微笑的,现在这样子让他有些不舒服。
然而也只是不舒服而已。在亲眼见过自己的尸体之后,他就觉得死人其实也没什么好怕的了。真正可怕的是活着的人。
"九叔……我知道你和霍御史交情很深……"
"何止……他是我这辈子……最好的朋友……"朱云礼淌着满脸的泪,声音却异常的清楚。
朱爽当然记得。小时候朱云礼和他们这一辈在一起读书;那个时候,他身后总跟着一个笑容可亲的霍樗。
两个心比天高的少年,在高高的宫墙里每天互相鼓励着勤奋读书,一起在校场上学骑马射箭耍大刀,一起上树钻洞掏鸟窝。朱爽因为身体肥胖,走起路来十步一歇,只有偷偷跟在后面看的份。
那个时候,不是不羡慕的。
朱云礼仍旧抱着膝盖坐在门边,肩膀靠在门柱上。他两只眼睛呆呆地盯着霍樗那张雪白的脸,提不起力气再走近一步。朱爽觉得有些奇怪。这个走路踢到一颗石头都要哇哇大哭的家伙,现在居然一声不吭。
无论如何这件事是必须说清楚的……不然他以后一定会睡不着觉。
朱爽绕着停尸的台子来回走了几圈,终于狠下心来:"九叔,我对不起你……陆学士的病,是我叫厨子动了手脚……为的就是不让他做考官……没想到还是出事了……"
朱云礼愣住。
"皇上,你……你在说什么?"
朱爽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他只记得五年前那场会试,陆冠澜收受贿赂,暗中使了些手段让十一个不学无术的人中了进士。放榜之后没多久就被人揭发出来,证据确凿;朝廷最后判了他个斩立决,家属流放。既然是家属,他在宫中的儿子陆时青也不能例外。
——后来刑部来了人要带陆时青走,谁知陆时青说,当初家人把他送进宫来,他就当自己已经是个孤儿了。他就是死,也不愿意和他们死在一处。说完就一头撞在假山上,死了。
陆家剩下的人随后被流放掉了。后来又查出那十一个举子在朝中给陆冠澜行贿的亲戚,也都杀的杀撤职的撤职流放的流放,一共牵连了二十多个官员。
朱爽以为,只要不让陆冠澜当考官,这些事情就不会发生,陆时青也就不会死了。他万万没想到的是,那十一个人没了陆冠澜的拔擢,照样还是上榜了。他更没有想到的是,新换上的考官会上吊自杀。
那么这件事只有一个可能:五年前陆冠澜也许是被冤枉的。
——收受贿赂拔擢考卷的也许并不是他;而是另有其人。这一次朱爽回来了,动了手脚令陆冠澜生病不能主考,霍樗阴差阳错的顶上了他的位置。结果五年前发生在陆冠澜身上的事情于是又发生在了霍樗身上……唯一不一样的是,五年前在科举案事发之后是御史台连同大理寺拿出证据参了陆冠澜,陆冠澜无可抵赖,最后认罪了。霍樗却是在事发之前上吊自杀,一句话都没留下。
霍樗他——大概是发现了什么,知道自己无论如何都逃不掉了,索性自杀以警示朝廷……顺便保住自己名声的清白。
而背后那个翻云覆雨的人,现在仍旧逍遥法外。
千万个念头从脑海中翻腾过去,而朱爽一个都说不出口。
朱云礼还在愣愣地看着朱爽。朱爽心想无论如何还是说清楚的好,最后决定用最简单的方法来说。
"之前我做了个梦。我梦见会试出了大事,死了好些人……然后梦里有个人对我说,只要不让陆学士做考官就不会出事了……我很害怕,又不敢说,怕你们不信……最后只得想了个法子,送个厨子到陆家去,叫他……我不知道会弄成这样……"
朱云礼呆呆地站了起来。
"皇上,你说清楚,你做的是什么梦——梦里死掉的都是什么人,他们为什么会死——还有,陆学士当考官和死人又有什么关系?!"
朱爽退后半步。"我不知道……"
朱云礼又气又怒,回头一拳砸在门柱上:"算了。梦本虚无,问了也白问……可是——"说着猛然回头质问:"你说梦到死了好些人……陆冠澜……你是不是梦到陆时青也死了?"
朱爽点头。
朱云礼恨恨吐了口气,冷笑:"我说呢,皇上什么时候管起别人的死活来了……哼,你喜欢的人当然金贵,别人的命就是草芥……你怎么不直接叫我去做考官?!我死了你想必会更开心!"
"九叔——"
朱爽有点不痛快了。朱云礼不喜欢他是一回事,可是看在他是皇帝的份上,从来没这样对他说过话。
朱爽正想争辩什么,朱云礼已经用手捂着自己的额头道歉:"皇上……臣……冒犯了。"说完一甩袖子,夺门而出。
朱爽追上去:"九叔!九叔!"朱云礼在刑部暗不见光的走廊里站住,回头说:"生死有命,皇上,臣没有要怪罪您的意思……"
嘴里说没有,心里却恨得要命——他不知道朱爽的遭遇,不知道其实朱爽清楚地目睹了自己企图谋杀他的过程,当然也不明白朱爽真正的想法。
所以他认为,朱爽最近做的每一件事——赶厨子出宫也好,天天跑去他家找碴也好,故意让陆冠澜生病也好……都荒唐之至,不可理喻!
何况他也是有私心的。他才不管朱爽"梦"到了什么人会死,他就是不想霍樗死!
在潜意识里,他已经把朱爽当成了间接杀死霍樗的凶手。
朱爽静悄悄地走到他身后:"九叔……"
朱云礼回过头来,直挺挺地跪下:"皇上,臣有一事相求……现在皇上的目的已经达到了,求皇上……为了龙体安康,还是把御厨们召回去罢。从前皇上的日子怎么过,以后还怎么过。劳心劳力的事,交给我们这些做臣子的就好——皇上为国事操劳,太后也会心疼的……"
明摆着,是不准他再管朝廷的事了。
朱爽失望至极。
他原以为自己知道今后会发生的事,只要提前准备好就可以解决了。但是他忘了一件事——
虽然他清楚地记得过去五年里发生的事,可是他并不知道那些事是怎么发生的。这些事情背后盘根错节的缘由,他并不清楚。他在中间横插一脚,很有可能让事情变得更糟……
"九叔快起来吧……朕……照九叔说的去做就是了。"
朱爽说这话的时候,委屈得想哭。
两个人沉默着回到马车上。面对面坐着,朱云礼只觉朱爽那硕大的身躯活像一只怪兽,随时都会扑下来把自己咬碎。马车的晃动中,两人的膝盖而会碰到一起。朱云礼实在不想和朱爽有任何的接触,于是一个劲地往后缩。
马车似乎走得比平时慢了许多。一静下来,朱云礼又忍不住开始胡思乱想;那个刚刚抛到脑后的念头又重新回来了。
——杀了朱爽。
从前朱爽还只是无能罢了。无能、懒惰,这些都不要紧,这个国家还有别人给他支撑着。
可是一旦他还想控制朝局,以他折腾自己的手段折腾朝政……那岂不是要天下大乱?对,杀了他——
朱爽小心翼翼地问:"九叔,你很冷么?"
朱云礼这才发觉自己竟然在微微发抖。尴尬一笑:"没事,不冷……多谢皇上挂怀。"
低下头继续想。皇宫守卫森严,买杀手或者买通大内侍卫在里面动手是不行的。在自己家里更不行。可是朱爽又没兴趣去别的地方,对炼丹、游泳之类容易出人命活动也兴致缺缺。想让他神不知鬼不觉地去向阎王报道可没那么容易……
"九叔,你要是累了就先睡会儿吧,到了我叫你。"
小心翼翼中,又多了点关心。
"嗯……也好……"
朱云礼顺势靠上车壁。果然是皇帝的车辇,旁边壁上都塞满了棉花,靠在上面真舒服……刚才想到哪了呢,对,怎么让他神不知鬼不觉地死掉……其实如果自己愿意为了国家的前途豁出去跟他拼个同归于尽,那么怎么杀他都不是问题。朱云礼想到这里,顿时热血沸腾。
如果牺牲他一个就能拯救国家于危难,那么自己这条小命又何足道哉!
反正康王他那么能干,一定能收拾好残局,中兴大宋!
朱云礼在心中默念:"三哥,死胖子这个钉子弟弟就替你拔了,你要好好干——"
肩上忽然一沉。有什么东西盖到了他身上。厚厚的,暖暖的,似乎还带着某个人的体温。然而他实在太累,已经没有力气做出反应了。意识渐渐模糊起来,只有那三个字仍旧在脑海中盘旋不去: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
早春的夜晚还是有些冷。朱爽看着朱云礼缩在一角取暖的可怜样,咬咬牙把衣服盖了过去。
马车里面没有灯。车帘偶尔会被风掀起一条缝,就会有一线细微的光落在朱云礼脸上。那线光又被亮晶晶的液体反射回来,看得朱爽有些难过。
朱云礼哇哇大哭的样子他见得多了,然而他从未见过朱云礼真正伤心的样子。以前也许不会留心,但是经历过身边许多人的死直到自己最后也"死"过一回之后,他突然明白了许多。
朱云礼睡得很沉。朱爽小心翼翼地坐了过去,然后又小心翼翼地把他的身体扳过来,靠在自己身上。他动作很轻柔,朱云礼连眼皮都没动一下。两个人终于稳稳当当地靠在了一起,朱爽吁了口气。怀里多了个人,也没刚才那么冷了。
只是朱云礼仍旧在不停地淌眼泪。泪水渗到衣服里,朱爽只觉得一片湿热。
朱爽想起自己那个整天哭闹的儿子,于是出声哄他:"乖……不哭……乖乖不哭……"
朱云礼梦中往他身上拱去,两手抱住了他的胳膊,又沉睡过去。只是在沉睡之中,仍旧不住抽泣。
朱爽继续哄:"乖乖不哭……"
"景堂……景堂……"
朱爽一愣,然后明白过来朱云礼是在说梦话。"景堂"不就是霍樗的字么。
心疼里面又泛了点酸。朱爽把这阵不快强压下去,继续哄:"乖乖不哭……"
谁知他越哄,朱云礼就叫得越起劲。叫了好一阵,终于停了下来。朱爽刚松了口气,朱云礼忽然大声喊道:
"我要杀了你!"
马车猛地停了下来。
没了马蹄的嗒嗒声和马车发出的咿咿呀呀的声音,朱云礼这话就仿佛夜空中一道雷鸣。
"朱爽,我要杀了你!"
御前侍卫统领阮平大喊一声"护驾","锵锵"几声响起,侍卫门兵器出鞘,几把剑又准又狠地刺了进来——搭在朱云礼咽喉之下。
阮平撩起了车帘上前:"皇上!"
侍卫们都傻眼了。原以为会看到朱云礼拿着利器要行刺的场面,谁知朱云礼却是抱着朱爽的胳膊睡得正香,身上还盖着朱爽那件可以给普通人当被盖的外袍。
朱爽皱皱眉,食指搭在唇上:"嘘——出去!都出去!"
阮平看一眼仍旧呼呼大睡的朱云礼,嘴角一撇,挥了挥手。寒光闪闪的剑锋瞬间撤下。朱云礼抱着朱爽的胳膊,在他的中衣上蹭了蹭口水。
"景堂……呜呜呜……"
"乖……不哭……"
阮平默默放下车帘,示意马夫可以继续走了。
巨大无朋的马车依旧按照原计划龟速前行。
很久很久以后,马车终于停在了永王府门口。侍卫们纷纷弯腰揉腿——因为要尽量放慢走路的速度,还要注意不发出声音,他们的腿全麻了!
朱爽抱着朱云礼下了马车。侍卫们和马夫集体扭开头看别处。
大概是朱爽走路的时候晃到了,朱云礼打个呵欠醒了过来。
朱爽放下他,让他自己站着:"九叔,醒醒,回去再睡。"
朱云礼还没醒透,一时站不稳,又扑朱爽身上:"嗯……不……"
朱爽忽然一把推开他——只用一手撑着,免得他摔倒。
前面阮平已经叫开了门,曹管家飞奔出来:"王爷!王爷!王爷您去哪儿了?"忽然看到朱爽也在,连忙叩头行礼。
朱云礼给夜风一吹,总算把眼睛睁开了:"啊?本王去……嗯,出去走走……走走……"
说到最后,黯然低头。
曹管家看看朱爽,凑到他耳边说了什么。他一愣:"什么时候走的?"
曹管家急了:"说一定要等王爷回来,现在还在前厅坐着呢!"
朱云礼当即往前飞快走了几步。忽然发觉自己身上还披着朱爽的衣服,扯下来摔到曹管家身上,回头说:"臣……谢皇上。老曹,给皇上穿上!"
老曹看看朱爽,不敢动。朱爽自己走过来把衣服接过去穿上了,问:"谁来了?"
老曹哭丧着脸:"康王爷。您和王爷前脚一走就到了,现在还等着呢——"
今天到底是什么日子……皇帝康王居然挨个来找他家王爷!
作者有话要说:
咳咳....热烈鼓掌欢迎三叔加入混战~~
第八章 敌我不明
朱爽和朱云礼走到正厅门口,就见朱云翼正坐在主座上,一手撑着额头在闭目养神。两人不约而同地屏气凝神往里面走,他却猛地抬起头,眼神清明,没有半点迷糊之色。
"回来了?"
朱爽暗想三叔莫不是狐狸精投的胎,连睡觉都这么警觉。换了是朱云礼坐在那里,非得一道惊雷才能把他劈醒过来。
朱云礼退后一步缩到门外:"三哥……咳咳……"
朱云翼一看朱爽也在,脸色一变,缓缓站起身行礼:"臣参见——"
朱爽:"三叔免礼。"
朱云翼瞥一眼门外,"进来罢,外面不冷么。"
朱云礼手笼在衣袖里哆哆嗦嗦地进来了,却仍躲在朱爽身后——想杀他是一回事,但是在杀了他之前,好歹可以先用他来做挡箭牌。
"三……三哥,这么晚了……咳咳……"
朱云礼想起自己在早朝上冲他发了一通火……难道是上门讨债来了?
朱云翼果然皱眉:"出门也不知道多穿一件,着凉了?"
朱爽嘿嘿一笑:"三叔,九叔没着凉,他是怕你呢。"
朱云礼:"咳咳咳……"
朱云翼:"还说没着凉。咳得嗓子都要破了。"
朱云礼从朱爽身后探出半个脑袋:"哥……今早……你还生气不?"
朱云翼轻喝:"还不去加衣服!"
瞧朱云翼的神色,看来是压根没把那事放在心上。朱云礼吐吐舌头,一溜烟跑了。
朱云翼转身拱手把朱爽请到上座:"皇上请坐。"
朱爽坐下去:"三叔也请坐吧。"
亏了朱云礼把所有朱爽可能到的地方的家什都换了一遍,这椅子总算没塌。
朱云翼大概是累极了,一声不吭地坐下。曹管家小心翼翼地走近给他们倒茶。两人都沉默着,隔着茶杯中腾起的水汽对视。
——两人想的都是同一件事:你来干什么?
朱云翼捧起茶杯放在手心里暖手,说:"霍御史与云礼交情甚笃……臣此来,是想来陪陪他,想不到皇上也来了。皇上仁爱,令臣感动。"
朱爽摸摸肚皮:"哦,朕只是饿了,来找九叔吃宵夜。吃完了顺便出去走走,消消食。"
朱云翼端起茶杯默默喝了一口。
刚刚消失不见的曹管家再次出现,凑在朱云翼身后:"王爷,今晚住下么?小的这就去收拾客房……"说着又偷看了朱爽一眼。
朱云翼点点头,"不必收拾了,今晚我就去陪着云礼罢。"说着站起来,恭恭敬敬道:"时候不早了,皇上也请早些回宫歇息吧。"
朱爽仔细想了片刻,才明白过来眼前的状况。
朱云翼要留下来。朱云翼留下来不睡客房和朱云礼睡一起。朱云翼还帮着朱云礼赶客人。
朱爽震惊了。
他火气已经冲到了天上去,但是他的屁股仍旧稳稳当当地安在椅子里,说话也不动声色:"三叔不回府么?"
他忽然很感概。在某些问题上,他和朱云翼其实很像——像得仿佛是一个窝里爬出来的两只蚂蚁。
朱云翼不明所以地笑笑。曹管家帮忙解释:"王爷偶尔也会住下的……"
朱云翼挑起下巴补充:"哦,云礼也常常在臣家中留宿。"
曹管家讨好地看朱云翼:"嘿嘿,就是,就是。一家人嘛,呵呵……"
偶尔。常常。朱爽从来都不知道,他们兄弟两个在朝堂上似乎每时每刻都在明争暗斗,暗地里却这样……亲密?
因为皇帝和康王在,这正厅里点上了十几根巨烛。朱爽在强光下打量着朱云翼,忽然很不甘心就这样回去。
然而朱云翼已经吩咐曹管家:"去,吩咐他们备车马。"
朱爽正要喊他先等一等,就见朱云礼飞步走进来:"皇上要起驾回宫了么?哥你今晚住下吧——"
朱爽收回了伸到一半的手。
"嗯。时候也不早了,朕先回去。三叔,九叔,你们也早点歇息。"
朱云翼和朱云礼自然是要送到门外的。朱爽从车帘缝里偷看他们恭恭敬敬地送自己启程,怒火中烧。
他们今晚要睡在一起。
他们貌似常常睡在一起。
他们貌似常常互相串门然后睡在一起。
朱云翼老婆死了很久了也没在续弦,朱云礼压根就没有——也没有想过要娶老婆。朱爽以前并不觉得皇族少两个婶婶有什么不妥,现在……大事似乎不妙!
朱爽挥拳打了一下自己壮硕的大腿,好确定自己究竟是不是在做梦。疼痛感如约而至,朱爽郁闷了。
他们睡一起,他们睡一起,他们睡一起……
这五个字在半空中绕成一个圈圈,紧紧地箍住了他的脑门。头疼欲裂。
回到寝宫,就看到陆时青还在灯下把玩几颗棋子。灯火如豆,人如瘦柳。
朱爽眼眶一热,悄悄走过去拍掉他手中的棋子:"怎么还不睡。"
陆时青惊得跳起来行礼:"参见皇上!臣不知皇上驾到——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一句话,把朱爽刚刚燃起来的微末兴致都打发掉了。
"起来吧。刚才干什么呢?"
陆时青低头不语。看看桌上的井字棋盘和黑白各六颗棋子,不用问也知道这小子当真在钻研"棋艺"。
"啧……趁朕不在偷偷用功么。看来用不了多久,你就能打败天下无敌手了!"
陆时青把棋子一颗颗收回棋盒里去。"臣不敢……臣……只是有点闷了。"
朱爽笑笑,把棋子拿出来重新摆好:"好罢,朕陪你杀一盘。来——"
片刻之后,陆时青一口气吃掉了朱爽的两颗棋子。
朱爽敲敲自己脑门:"呵,研究了一晚上就大有长进了……"
陆时青谦虚:"那要谢谢永王爷教得好——他说的话虽简单,仔细琢磨,才发觉是至理名言。"
朱爽惊奇:"哦?"
——朱云礼那盘棋被杀得落花流水,也没见他说什么啊。难道是那句——
"两个在一起,就能吃掉一个。"
朱爽默然。这算什么狗屁至理名言。陆时青到底年纪小,竟然被他哄了。
等等……两个在一起,两个在一起……朱云翼和朱云礼两个现在可不是在一起么?
"皇上在想什么呢?要是皇上累了,咱们不如明天再接着下。"
"好。"
朱爽瞥他一眼。年纪虽小,观颜察色的本领倒不错。
陆时青手脚麻利地把棋子都收了起来。朱爽的思绪又扯到了永王府里一起睡着的两个人身上去。两个,两个,一个……
他们是两个,自己是一个。朱云礼想杀自己而有心无力,朱云翼完全有能力谋朝篡位,却有力无心。可是一旦他们凑在一起……
这时朱爽脑海中出现了一个绝妙的情景————
精致典雅的雕花大床上,一张描金锦被下躺了两个不穿衣服的人。朱云礼缩在朱云翼怀里:"哥……"
朱云翼:"嗯。"
朱云礼继续撒娇:"我要杀了死胖子。"
朱云翼犹豫:"这不太好吧。他毕竟是皇帝。"
朱云礼再撒娇:"可是他害死了霍樗。"
朱云翼不信:"霍樗不是自杀的么。"
朱云礼于是想了另外一个理由:"杀了他你就可以当皇帝了。"
朱云翼终于答应:"好。"
————画面到此结束。
朱爽瞬间出了一身冷汗。
"皇上?皇上?"陆时青抓住了他的手,"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
当然不舒服!他就快不舒服死了!一个想杀他的人和一个完全有能力杀他的人现在正躺在一张床上!谁知道他们钻在被窝里会聊什么!
朱爽站起来,坐下,再站起来,再坐下,然后长长叹了口气。古人说"如坐针毡",原来椅子上真能长出针来!
朱爽愣愣地在寝宫里面转圈圈:"没事。就是有点闷……"
他仔细回想自己在过去的五年里的所有记忆。他那时候太懒,只知道朱云礼很讨厌他,却从来都不知道朱云礼原来是这样急切地要杀他……相反的是,朱云翼一直都勤勤恳恳地在替他处理朝务。后来跟齐国打起来的时候,他还亲自带兵上阵去了……
无论怎么看,朱云翼似乎都是可以信赖的。问题是朱云礼。五年前朱云礼引自己下陷阱,也许只是一时兴起,后来也没有太过分的举动。但是现在不一样了。自己每天这样折腾他,再加上霍樗的死……足可以改变一切。
想起朱云礼在梦中一声声喊着"我要杀了你",朱爽汗如雨下。
那边陆时青已经把棋盘棋子都收了起来,"皇上,不如先歇下吧。"
陆时青的声音永远都是温和的,这令他的焦虑减轻了不少。
"好……睡吧。"
一看到陆时青,忽然又想起来朱云礼那句"狗屁名言"来——瞬间豁然开朗。
事实上,朱爽完全想错了。朱云翼和朱云礼既没脱衣服,也没躺在一张床上,更没有搂在一起——他们端端正正地对面坐着,中间还隔了丈把远。
他们没有喃喃私语,相反——朱云翼很愤怒,朱云礼很憋屈。
朱云翼从衣袖里掏了个小纸团出来,非常准确地扔到了朱云礼怀中:"自己看看吧,你都干了些什么!你不争气,就是先帝再世也救不了你!"
朱云礼纳闷。刚才皇帝还在的时候朱云翼对他还爱护有加,怎么皇帝一走他就翻脸了——
纸团揉开,上面几行蝇头小字:亥时一刻。帝携永王归。王睡。梦呓欲弑帝。帝不究。
朱云礼嘿嘿一笑:"三哥你这线人字写得不错,以后可以荐他去翰林院——"
"够了!"
朱云礼强憋出来的笑立刻就被吓了回去。"咳咳……"
朱云翼震怒:"还给我装傻!你说吧,你究竟想干什么?弑君篡位?"
"我……我这不是梦话么……梦话怎么能算数……"朱云礼没命地往后缩,只恨不能把脑袋缩回脖子里去。
朱云翼冷笑:"梦话,哼,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你连话都说出来了,可见你思得有多深!"
朱云礼继续顶嘴:"可是……我的脑子要怎么想,我自己也管不着啊……"
朱云翼随手拿过桌上的茶杯,缓缓地把水倒在地上。"管不着……好吧,你管不着自己怎么想,我也管不着皇上怎么想。你自己看着办吧。"
朱云礼仍旧不服气。"哼。我不信你能看着他杀我……"
要不是有这份自信在,他绝不会有那个胆子去谋害皇帝。
朱云翼哼笑,突然松开手,那茶杯"当"地一声掉在了地上。朱云礼吓了一跳。
"如果我说,我这回不想管你了呢?覆水难收,破镜难圆……你说出去的话,是收不回来了。我只是觉得有些奇怪,你犯上不是一次两次了,为什么他到现在还不动你。"
朱云礼扬起下巴。"我知道,因为他愧疚。"
朱云翼噗地一声笑出来:"愧疚?!"
朱云礼低头,半天才说:"哥你知道么,陆冠澜的病是他动的手脚……他就因为做了什么奇奇怪怪的梦,就派了厨子去给陆冠澜下药……哼,裁撤厨房以示节俭,说得好听,其实就是为了把那厨子安插到陆家去!"
朱云翼略有些吃惊:"你说什么?"
"这是他亲口告诉我的——"朱云礼把朱爽说过的话添油加醋重复了一遍,又说:"你看,我不怪他怪谁?!你也当心点,那厨子是不能留了,说不定哪天就在你饭食里动甚么手脚,你死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
朱云翼冷冷地看向他:"是这样么……就算你说的都是真的吧,我看他虽然懒惰,可天性仁厚。他肯为了不出人命,动脑筋做了这番安排,倒也算聪明。至于中间出的差错,又岂是他能预料的?倒是你,你为了点小事就天天喊着要打要杀,心眼儿比芝麻还小,比他差远了!你可别忘了,霍樗,是你举荐去的……你敢说你举荐他去的时候,就没有半点私心?你叫他去了,他出了事你倒撇得一干二净。小九,你真让我心寒。"
"我……"
"你要是真把他当朋友,就去把这件事查个水落石出。"朱云翼说着站起来,"我想他以后大概不会再来了。你好自为之。要是你这回还不能明白些什么,我看霍樗也白死了。"
朱云翼走后,朱云礼抱着膝盖蹲在椅子上过了一夜。
朱爽躺在床上,也是一夜无眠。
作者有话要说:那啥……毕业论文进入冲刺阶段,不得已减少更新量,但是俺保证会每天更新的m(_ _)m
第九章 引叔入瓮
第二天他们三个在早朝上见面的时候,其中两个眼睛下面都挂着一个大大的水泡,眼睛周围镶了一圈晃眼的黑边。
只有朱云翼仍旧保持着一个人在早晨的最佳状态,精神抖擞地处理朝务。
朱爽很奇怪。照理说如果两个人睡在一起,其中一个没睡好的话,另外一个多少都会被打扰到……
朱爽困惑了。
照理说……如果朱云礼想他想象的那样,成功说服了朱云翼一起来灭他,他们今早应该更有点默契才对。可是看看眼前这光景,怎么看怎么像是朱云礼在生朱云翼的气——
不对,更准确地说,应该是他们在互相生气。他们自从到崇明殿上来,就没对望过一眼。
但是他们都看他了。虽然都短短的几眼,目光交错时便又错开了去。朱云翼的眼神很坦荡,清澈的眼神仿佛沙原中的一泓清水,看不出半点的隐瞒,或是胆怯。
朱云礼就有点意思了。眼神里充满了哀怨——像是小孩子被抢了玩物的哀怨。
朱爽观察了他们半天,慢慢定下心来。看样子朱云礼是被拒绝了?
——好吧,在朱爽的引象中,朱云礼是不可能不想找朱云翼一起干的。所以眼前这状况,只可能是朱云翼拒绝了朱云礼的提议,继续效忠自己。看着朱云翼认认真真的模样,朱爽忽然很感动。他终于发觉原来自己真的有一个可以依赖的人
朱爽的精神顿时为之一振!
朱爽兴头一上来,虽然困得要命,还是叫人上了一大杯浓茶,勉强支撑着。昨天想了一夜,再加上眼前所见,他决定从今天开始,向朱云翼学怎么处理政事。所以大臣们和朱云翼说的每一句话,他都认真听着,自己默默问一个"为什么"。
倒是朱云礼,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太疲倦了,脑袋一直在不停地往下点。直到刑部侍郎方文轩上前奏事,他才惊醒过来。
方文轩走到御座前朗声说:"臣启奏:今次会试进士第七十一名罗若岭昨夜在客栈病发身亡,经仵作检查,方知此人原本身患肺痨,命不久矣。臣又到贡院问过,据贡院监考说,此人在考试时,曾经病发晕倒,还缺考了一场……"
朱云礼打断他:"方大人……你绕了半天想说什么?"
方文轩躬身:"哦,王爷您没有参加过科举,也许不明白其中的关窍——但是各位同僚,大家不论家世如何,都是经过了一次又一次的考试,才能站在这殿上为国效力的——我想问问诸位,一个举子,在一门考试中病发晕倒,又缺考了另一门;他,有没有可能考到第七十一名?"
百官骚动。
朱云礼坐直了:"等等……不错,不错……怎么可能,霍樗……"他说着用力一拍桌子:"你接着说!"
方文轩点点头,接着说:"臣因此认为此次会试中可能出了什么差错……再加上举子中多有闲言碎语,认为今科进士当中,多有欺世盗名之徒。皇上,臣想请旨重开考卷,验看真伪。另外……臣还想请旨,亲自检验霍大人的遗体。"
朱云礼一手撑住额头,低头看自己的脚尖。
朱爽照例转向朱云翼:"皇叔以为如何?"
朱云翼捧着茶杯,眼帘半垂:"本朝旧例,会试之后所有举子的考卷都送到文鼎阁封存,不得再行翻阅……"
朱云礼急了:"人命关天啊!康!王!爷!"
乔乐山站到朱云翼身后,小声说:"王爷,下官以为此事还需斟酌——每次会试都有数百举子进京,中间有人出个阴差阳错也是正常的。倘若真的因为一个进士犯急病死了,就判定他是买通关节才得了个进士,这是否有些……"
朱云礼挑挑眉毛:"左相此言差矣。刚才方大人不是说了么,此人并非考试后才发的病,他是在考试的时候就犯了重病了——倘若他真的没动什么手脚,咱们这一查,也是还了他一个清白,顺便为朝廷堵住悠悠众口!"
乔乐山恭恭敬敬地走到他跟前:"永王爷,下官想请教——王爷既然说了应该重验考卷,那么是只验那罗若岭一人的卷子呢,还是把八百一十二个举子的卷子都验上一遍?是验这八百人的原卷呢,还是验之后誊录的抄本?"
朱云礼:"这——"
"都验一遍。"
这四个字有如惊雷,把殿上众人的耳朵炸得嗡嗡响。
皇帝居然说话了——皇帝居然又说话了!
上次裁撤多出来的御厨是他的私事;然后赐朱云礼查案的玉佩也是应了朱云礼的请求。但是这次不一样——这一次,他是以皇帝的身份拿主意,结束争吵。
文臣武将百来双眼睛齐齐朝他看过去。这么多年以来,他们第一次意识到这个皇帝的真实的存在!
朱爽给他们看得浑身不爽,心想再看就扣你们半年俸禄——口中说:"科举是为朝廷选拔人才,为国效力。倘若让那些不学无术之人混了进来,那就要祸国殃民了。此事既然有蹊跷,那么就把举子们的卷子都验上一遍吧。"
众人目瞪口呆。各自思潮汹涌。
朱云翼:小爽……昨晚是不是吹了冷风发烧了?说话都比平时利索了……
朱云礼:死胖子绝对是脑袋被撞坏了!他居然还帮我说话! 居然帮我说话!帮我说话!
方文轩:皇上圣明!皇上圣明!
众文臣:惨了惨了……八百份卷子!八百!加上抄本就是一千六百份!千万别拉我去验啊——还是想办法先溜了吧——陆冠澜这场病生得真他大爷的妙啊……皇上,我要回家……
众武将:啧啧,果然是读书人书读得多心也黑,还是像咱们这样实打实地数军功不容易作假……
在众目睽睽中,朱爽再次张开了嘴。
所有人:要说了……要说了……又要说了……
朱爽继续微微张着嘴,然后——
"啊……啊……啊嘁!"
众人痛苦地低头,并尽全力把表情的变化控制在不可见的范围内。
旁边的小太监以光速捧上锦帕。朱云翼暗想:果然是着凉了。自己不穿衣服却脱给云礼穿,作孽哟……
朱云礼把头扭到一边:不管我事,我什么都不知道……
沉默中,朱云翼上前一步:"既然皇上决定了,那么就把卷子都验一遍吧。不知……什么时候验好呢?"
朱爽擦擦鼻子,帕子一扔:"为了不给小人可乘之机,咱们现在就去验吧。"
乔乐山有些紧张:"皇上,这……这……那么派谁去验好?"
朱云翼瞟了他一眼,缓缓起身:"既然现在会试有出差错之嫌,那么会试的诸位主副考官自然应该回避——验卷子的人宜少不宜多,会试考官是九个人,这次倘若要再把举子们的原卷也验一遍,那就再加九人。皇上——"
朱爽听到这两个字,居然浑身一麻。
"臣以为,朝中仍旧当职的官员也应当回避。臣想请京中已经告休的诸位大人来验卷子。不知皇上以为如何?"
朱爽的心忽然砰砰砰跳得厉害。
"好,就依三叔说的办。"
每天都要重复许多遍的对话,在今天突然有了点不同。
朱云翼当即叫人来,吩咐了长长的一串名单,然后说:"去请这些老臣的时候先别说找他们做什么。就说——"
"朕想他们了。"朱爽补充。
百官:等臣退休之后,皇上千万不要想我……
一队侍卫领命而去。
朱爽站起来,"诸位……爱卿,此事事关重大,咱们这就去文鼎阁,当着大家的面启封验卷子。为表朕也没有机会先看到卷子,朕和大家一起走过去。"
朱云礼被"爱卿"两个字炸得头皮发麻,顺带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爱卿……谁是你爱卿!
可惜他光在心里喊是没有用的。等大家都排成一列根在朱爽后面往文鼎阁的方向去,他还是得老老实实地走在队伍的前列——当然是和朱云翼并排走在朱爽后面。
慢腾腾地出了殿外,众人才发觉朱爽走路的速度实在慢得令人发指。朱云礼几次险些踩到他后脚跟;朱云翼眼明手快,一把拽住他往后扯。于是紧跟在后面的乔乐山免不了不小心撞到朱云礼身上……以此类推,平日里端端正正目不斜视的文官们,因为队伍的速度太慢而撞得东倒西歪。
然后队伍彻底停了下来。
朱爽回头抱歉一笑:"朕累了,大家先歇会儿吧。"
跟在后面的太监屁颠屁颠把椅子放到朱爽身后。众人回头看看还近在咫尺的崇明殿,默默低头。
朱云礼终于按捺不住:"皇上,请容臣多言一句——皇上似乎有些体弱,龙体怕是容易抱恙,不如平日多行走锻炼,恐怕会好些——"
朱爽气喘吁吁地靠在椅背上,一拍手:"九叔说得正好!朕正想说呢,朕四体不勤,身子确实有些弱,近来常想学些武艺锻炼身体。九叔你骑射俱佳,不如抽空教教朕吧。"
朱云礼嘴巴张成标准的圆形:"我?!!"
朱云翼默默扭头。
朱爽手撑在下巴上,百般可怜:"九叔是不是嫌朕笨手笨脚,不肯教朕呢?"
朱云礼大急:"我……我……啊——"转头才知是朱云翼在旁边狠狠扯踩了他一脚。他冷静下来:"皇,皇上,臣不过是闲暇的时候随便玩玩,那点本事是连守城的卫兵都打不过的……怎,怎么能教皇上?"
朱爽继续扮可怜:"九叔真的嫌弃朕了么……那朕还是随便找个守城的卫兵来教朕吧……刀剑无眼,若是朕出了什么差错,就算朕倒霉了……九叔!"
朱云礼:"臣……啊——"他终于忍无可忍,"三哥你干吗老踩我!"
朱云翼抬头看天:"今日天气真不错,不错,呵呵……"
朱云礼再回头看看后面的官儿们,他们齐齐抬头:"今日天气不错呵呵呵…………"
朱云礼绝望了。朱爽是不是 不好意思再去他家混吃喝了,于是想了这法子继续折腾他?话说回来,叫他保重身体这话貌似还是自己先提的——没事叫他保重个头啊!朱云礼一念及此,恨不能回到过去割了自己的舌头。
朱爽再次催促:"九叔……"
朱云礼无语望苍天,一颗清泪从眼角滑落。
"臣,领,旨……"
朱爽拍拍衣裳站起来。旁边太监喊了一声"起驾",话音未落,朱爽人已经在半丈外——衣带飘飘,步履如飞。
被甩下的众人再次目瞪口呆。
作者有话要说:耶,调教升级~
第十章 运动减肥
朱爽带着一众大臣浩浩荡荡走过去,不多时就到了文鼎阁。看门的小太监自打进宫还没见过这阵仗,吓得趴在了地上,大气都不敢出一口。
还是后面的太监年长些,知道要恭迎皇帝:"奴婢参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朱爽点点头:"这里的钥匙是谁掌着呢?把内书房开一开,诸位大人要验今科会试的考卷。"
内书房其实是个密不透风的石室,专门用来存秘密文档,钥匙一共有三把,只有三个张钥匙的人都到齐了才能开锁。等开门、取考卷又费了一番功夫;朱爽叫人在文鼎阁一层的大厅里摆了十几条长桌,然后叫太监们把卷子按序号理出来摆在上面。朱爽看着他们忙乎,对身后的群臣说:"大家都看到了,这卷子是直接启封的——"
他话没说外,外面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退休的老臣们到了。
老臣们拜倒行礼,对着站在两边的百官和围成一溜的长桌,满腹疑惑。
朱爽非常认真地说:"各位爱卿,朕……想你们了。"
朱云礼抖抖身上的鸡皮疙瘩,把衣领拉紧了些。
老臣们纷纷说:"臣惶恐……臣惶恐。"
朱爽说:"既然大家来了,可否帮朕一个小忙?"
老臣们:"皇上但有所命,咱们做臣子的万死不辞!"
朱云礼斜眼同情地看他们。万死倒未必,顶多要你们半条命罢了。一千六百份卷子哟……一千六百份!
朱爽咳嗽一声:"本次会试似乎出了些出人意料的结果,在场的各位大人都认为举子们的卷子该重新验过一遍——朕深以为然,所以这件事,就劳烦各位爱卿了。"
众臣:有没有搞错!说要验卷子的是你自己吧?!
众臣和老臣们对望。众臣很委屈,老臣很愤怒。
在被老臣们的目光杀死千百次之后,他们才明白过来,为什么朱爽要把所有人都带到文鼎阁来——叫他们见证开卷子是假,让他们背黑锅是真!
朱爽回头一笑,加重语气:"是吧,诸位爱卿?"
所有人痛苦地低头数蚂蚁。
老臣们:"臣等……遵旨。"
朱爽拍拍手:"各位不用验卷子的大人可以先离开了。方侍郎——朕准奏,你快去吧。"
众大臣作鸟兽散,留下一群须发如雪的老臣哀怨地趴在桌上看卷子。朱云翼告辞走了。朱云礼溜出文鼎阁外也想走,谁知朱爽不知从哪里横穿出来,一把扯住他的衣袖,小声说:"九叔,昨晚才看过,你还是别去了。方侍郎向来办事仔细,朕信得过他。"
朱云礼委屈地低头:"皇上,只是臣留下来也没什么事——"
朱爽笑:"谁说没事?那里边诸位爱卿在看卷子,九叔你就在这教朕学些拳脚吧!"
朱云礼几乎崩溃:"这里?!"
朱爽眯眼:"九叔你可是当着群臣的面答应了朕的——"
"啊……好像……是的……"
朱云礼在心中哀嚎——原来把群臣带来还有这么个意思!死胖子你的花花肠子到底绕了多少圈?!
"那我们就在这里练吧。"
朱云礼仿佛掉在了茫茫大海中的人,仍然不甘心地到处张望希望能找到根救命的稻草:"皇上……若是想学拳脚,只怕还需另外换身衣服……"
朱爽慢吞吞地解掉外袍:"这样的么?"
——下面竟然穿了一身贴身的劲装。
朱云礼:"……是的。"
圈套!这完全是个圈套!
朱云礼还不死心:"皇……皇上,可是如果臣要亲身示范……"
朱爽打个响指:"把永王爷的衣服拿来。"
后面一个小太监奔着小碎步上前,捧上一身杏黄色的衣服。"王爷,这是尚衣局照着王爷的身材连夜为王爷赶制的衣服。文鼎阁内有供休息的小室可以更衣,王爷这边请。"
朱云礼拖着重重的步子过去。回来的时候仍旧拖着重重的步子;身上已经换上了那套紧得能勾勒出他全部身材的衣服。
朱爽已经站到了空地的中间,非常满意地盯着他被裹得只剩下一把的腰,顺便吸吸口水:"九叔觉得合身么?要是不合适就叫他们再改小些。"
朱云礼:"……改小?!我说……这位公公,这衣服真是照本王的身材做的么?"
"禀王爷,是照王爷十七岁时候的身材做的。"
朱云礼默默看天。
据说在民间,当有人故意为难某人的时候,人们会说那是他在给某人小鞋穿。现在他知道了,比被穿小鞋更痛苦的是被穿小衣服……
朱爽把他浑身上下看了个遍,终于说:"那么开始吧。"
"好。不知道皇上想学些什么?"
"九叔最初习武的时候,师傅教了什么呢?"
朱云礼给身上的衣服裹得难受,心里又惦记着方文轩去验尸的事,再看眼前傻笑兮兮的大胖子,顿时烦躁得想杀人。他走远两步,免得跟朱爽对视,然后胡乱甩了甩胳膊腿:"习武前要先活动放松身体,以免损伤。皇上请先放松身体活动活动——"
朱爽追着站到他对面去,学着他的样子把胳膊抬起来又放下:"这样?"
明知道朱云礼是在敷衍他,却仍旧学的十分认真。
朱云礼看他在那里胡乱地手舞足蹈,围在旁边看着的侍卫太监们都紧绷了嘴角,终于认命地认真做了一遍热身的动作,面不改色地撒谎:"皇上,放松活动之后……要再做些标准的动作进一步热身……"
朱爽认真地看着他的动作,眯眼笑:"原来光是事前的准备就有这么大学问!"
一套活动头颈甩胳膊甩腿的活动做下来,朱爽已经出了一身大汗。这时候日已过午,早春的太阳暖洋洋地照下来,晒得他浑身舒坦。
朱爽瞥一眼半滴汗都没出的朱云礼:"九叔精神真好。"
朱云礼木着脸,稳稳扎了个马步:"皇上,活动身体之后便要扎马步。"
朱爽学着他半蹲:"哦。"
朱云礼瞟一眼,纠正道:"皇上,腿请再张大一点,腰背挺直,那个……臀部再压低一点……手最好放在膝盖上。这样——"
朱爽总是蹲不对,这是朱云礼事事认真的精神所不能容忍的。口头解释无效,他忍不住出手了。朱爽老老实实地照做,手脚很累,心里却在暗爽——昨晚你还像躲瘟神一样躲着我,现在总算肯主动碰我了么——于是坚持得有模有样。
可惜世界的物质性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朱爽肥胖的身体不是他的精神所能控制的。他硬着头皮蹲了不到半刻钟,腿便开始筛糠似的发抖。原来要维持一个简单的动作居然这么费力!
"九叔,这马步要蹲多久?"他的声音也在发抖,感觉身体的每一寸肌肉都绷紧到了最大限度,就要撑不住了。
"哦,臣开始的时候是一个时辰。"
朱云礼看着他还在抖个不停的大腿,终于找到了点当教头的乐趣。
话没说完,一阵凉风吹过。朱爽"咚"地一声仰天摔倒。
所有人眼睁睁地看着他倒下去,没人来得及扶他。朱爽仰天躺在地上,两眼翻白,腿脚抽搐——抽筋了。
所以当太监侍卫们终于反应过来,赶过去要扶他起来的时候,他压根就动弹不得,只能躺着直哼哼。侍卫们把他横抬起来搬到文鼎阁离去——绕过看卷子的大臣们,悄悄地抬到刚才朱云礼换衣服的小室里。朱云礼走也不是,帮忙也不是,讪讪地跟了去。
侍卫们手忙脚乱地把朱爽放在一张便榻上——它嘎吱嘎吱响了几声,众人头皮再次通电——亏了它居然没塌。他们松口气,又赶着分派人手去喊太医。这时朱云礼的正义感再次发作——这点小毛病都要叫太医,他是琉璃做的么!张口就说:"皇上就是抽筋了,你们有工夫去请太医,还不如现在就给皇上揉揉——"
一边的太监总管刘鹤两眼放光,又为难道:"可是王爷,咱们这里都没人会啊,皇上龙体金贵,要是揉坏了……"
朱云礼想都没想,勉强捋起紧绷的衣袖:"让开,我来!"
朱爽一听,立刻忍痛把在抽搐的那只脚伸过去:"有……有劳九叔……"
朱云礼一咬牙,随手拖了把椅子过来放在便榻前坐下,搬过朱爽的脚踝来放在自己膝盖上,才按上他的小腿用力揉起来。亏了他平时勤练工夫,手上的力气也不弱,朱爽小腿上那坨肥肉才没怎么难得到他。那小腿跟小树桩一般粗,腿肚子上的肉垂下来,活像个装满了水的皮囊,一揉便来回晃荡。朱云礼手上用力揉着,肚子把朱爽鄙视了八百遍——于是怎么狠就怎么来。
于是朱爽咬牙闷哼。
——他躺在那里,抽筋的那只脚本来就已经痛麻了,现在给朱云礼这么一揉,顿时痛得如刀割针扎一般。心想要是自己喊疼说不定会把朱云礼吓走,于是死命忍着。朱云礼揉了半天,那痛感总算是慢慢地消失了,小腿上给按的地方倒挺舒服的。一时舍不得朱云礼放开手,于是又继续皱起眉头哼哼。旁边刘鹤急了:"王爷,这到底行不行啊?皇上似乎是没有好转啊——要不还是叫太医吧——"
朱爽一听,立刻呼了口气:"九……九叔……好了,好了……没事了,没事了。"
朱云礼当即甩了手。朱爽依依不舍地收回了腿,顺便狠狠剜刘鹤一眼。
刘鹤莫名觉得浑身一阵恶寒,打了个寒颤。
朱云礼问:"刘公公不舒服么?我看你脸色很差啊……"
刘鹤慌忙道:"奴婢多谢王爷关怀,奴婢身子骨硬朗得很,没事。"——以后无论看到什么情景,奴婢再也不乱说话就是了……
朱爽原本想着把朱云礼留下来,一来省得他和朱云翼纠缠不清——至少不给他说服朱云翼一起来杀自己的机会,二来顺便锻炼锻炼身体好减肥。谁知才动了这么一会儿就抽筋了,懊恼得想拿刀把身上的肉全割掉。
懊恼够了,又想不能就这样放弃,于是说:"九叔,朕没事了,咱们接着练吧。"
那边朱云礼甩甩发酸的手,"皇上,习武需长年累月地坚持,每天练他三四个时辰,十年八年地练下来,或许能有小成,不急在一时片刻。现在时候也不早了,皇上不如先用膳吧。"
——料想朱爽就是一时兴起向捉弄自己,干脆吓唬吓唬他让他退缩!
朱爽摸摸肚子,"也好,那九叔你得每天陪朕练三四个时辰,练他个十年八年的!朕若练不出个样子来,九叔你就不许扔下朕不管!来啊,传膳!"
朱云礼:"皇上天分极高,也许练个十天八天就能天下无敌了……"
刘鹤问:"皇上是在这里吃还是回景阳宫去吃?"
"回去——九叔也一起来吧,咱们下午接着练!"
朱云礼:"……臣遵旨。"
等朱爽的饭食送上来,朱云礼终于明白为什么他要每晚去骚扰自己一顿。
摆在最前面的一道菜,据刘鹤说叫"玉山辽原",其实就是几根青菜中间围了一堆豆腐。再后面那道叫"黑牡丹",其实是用黑木耳拼成了牡丹花的形状。紧跟着上的汤上虽然漂了几个花瓣,但是并不能改变它是一锅冬瓜汤的本质。
朱云礼喝了小半碗汤开胃,由衷地说:"皇上勤俭朴素,实乃国之典范。"
朱爽叹了口气:"整个宋国上下最花钱的大概就是朕了……天下人养朕一个,朕心中有愧,节俭些也是应该的。"
朱云礼不说话。朱爽说要节俭那是他的事,但是下头怎么花钱还是怎么来。只怕这桌上的青菜豆腐,也要比市面上的贵个百倍。偏偏管宫里钱粮的是皇太后,要是换了自己来管,非把这群蛀虫杀个干净不可……
"九叔在想什么呢?"
朱云礼猛然抬头:"啊?没什么,没什么。"
朱爽看他魂不守舍的样子,只当他还在惦记着方文轩去验尸的事。于是随口叫了个侍卫过来:"去刑部瞧瞧方文轩大人,就说朕想知道事情可有进展,速速回报。"
那人小跑着离开,朱云礼还有些发愣。朱爽叹口气:"九叔不必太过操心,他们都能干得很,一定会查出个结果来的。"
朱云礼想起霍樗,鼻子一酸,顿时连饭都吃不下了。朱爽吩咐刘鹤:"去给九王爷盛碗粥来。"朱云礼叫住他:"不必了。谢皇上。"
一顿饭吃得磕磕碰碰,两人都没扒几口饭就撤了。朱云礼实在不想再出去晒太阳,于是建议:"刚刚吃过饭不宜运动,皇上不如先歇个午觉?"
朱爽点头:"也好。对了,朕叫他们把禧宁宫给收拾出来了,以后九叔就住回去吧,朕想找九叔习武的时候也方便些。"
朱云礼:"这——"
"报——"
两人往外一看,原来是刚才那小侍卫回来了。
"禀皇上,方大人说他确有发现,想求见永王爷细谈。"
朱云礼跳起来:"他在哪里?!我马上去!"
"卑职说王爷在宫里,方大人便随卑职回来了,如今正在宫门外候着……"
朱云礼拔腿就要走,朱爽叫道:"九叔别急——你,"说着下巴指向小侍卫,"去把方大人领进来,就说永王爷在里面等他。"
小侍卫一溜烟跑了。朱爽说:"九叔刚吃过饭,还是先坐回儿吧。"
等待的时刻,万分难挨。待到方文轩那身蓝色的官袍出现在宫墙一角,朱云礼恨不能立刻就飞去问个清楚。
方文轩总算到了跟前。见朱爽也在,大大方方行过礼,道:"禀皇上,臣自领旨之后,火速带着两个老仵作回去重验了霍大人的遗体——"
朱云礼手抓紧了椅子扶手。
朱爽问:"有什么结果没有?"
方文轩偷看朱云礼一眼,小声说:"臣现在可以断定……霍大人……是被人杀害的。"
作者有话要说:嘿嘿,运动减肥计划启动~
第十一章 旧时宫殿
朱云礼瞬间脸色煞白。
朱爽慢慢问:"方侍郎可有确凿的证据?"
方文轩坚定地回答:"有。"
"可知凶手是谁?"
方文轩摇头:"这个,臣还没有明确的证据指出谁是凶手——"
朱爽略有些失望。再看朱云礼,已经整个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于是悄悄握住他的手:"九叔,九叔?"
朱云礼缓过来,咬牙切齿:"方文轩,你给我听着,你要么把凶手揪出来,要么提你自己的头来!"
方文轩当即朗声表态:"王爷请放心,下官就是肝脑涂地,也要将凶手揪出来正法,以慰霍大人在天之灵!"
朱爽眼看朱云礼就要抓狂了,挥挥手小声说:"你先下去吧——文鼎阁那里老大人们还在查卷子,朕估计明早就能有结果。到时候你仔细听听,也许能找到什么——九叔,先回去歇息吧?"
朱云礼木木地点点头。
禧宁宫是朱云礼自幼在里面长大的地方。他十七岁封王出宫以后,先帝就把这里封了起来,再没别人住进来过。眼下朱爽叫人给他收拾干净了,却干净得过了头——每一处都光亮整洁,一尘不染,然而没有半点人气。
朱云礼站在自己年幼时的书房里面,看着外面正在吐着嫩芽的草木,悲从中来。
——小时候每一天都盼望着早早离开这里去建功立业,谁知这么多年来成绩平平,居然有一天又回到这里来了……而且回来的时候,最好的朋友已经不在了。
朱云翼说得对,他是有私心,想让自己的人掌握更多的权力……结果这点私心害死了霍樗。
朱云礼把朱爽分派来伺候他的太监宫女都屏退了,自己一个人在书房里没头苍蝇似的来回转圈圈。越走越是暴躁难耐,恨不能跑出去大喊几声。
忽然听到外面有个陌生的声音说:"这位公公,请问永王爷可是住在这里?"
应门的太监道:"哟,原来是陆公子——王爷歇午觉了,叫奴才们不得靠近打搅——"
那"陆公子"说:"多谢了。既然如此,我还是改日再来拜会王爷。"
朱云礼突然想起来,朱爽似乎曾经带了个姓陆的小公子到他家去……难道是他?于是自己开了门出去,说:"请陆公子进来吧,本王没睡午觉。"
陆时青转身正要走,听到他的话回头一笑,仍旧彬彬有礼:"在下陆时青见过永王爷。"
朱云礼这才看到,他手里还抱了个小盒子。朱云礼刚才憋了一肚子闷气,心想这人也是个困在皇宫里面受苦的,倒不好对他生气……
等等,为什么要用"也"字?!
朱云礼把这个可怕的想法抛在脑后,脸上便露出惯常的笑容来:"陆公子,几天不见,可还好么?请进……"
陆时青也不客气,跟着他进了书房:"多谢王爷挂怀,在下很好。"
朱云礼看着他苍白瘦削的脸,暗想胖子都吃起素来了,你们日子能好过到哪去——说:"宫中不比自己家里事事有人照应,什么都得靠自己。公子你年纪还小,自己要多保重。"
他不过那么随口一说,陆时青眼眶却红了。不知道是不是又触动了什么伤心事。
朱云礼的同情心再次爆棚。
他懊恼道:"我曾上奏皇上……撤了藏经阁,谁知当场就被驳回来了。原想着能帮你一把的,唉,惭愧,惭愧……"
陆时青绝望地微笑:"这事我也听说了……王爷……有心了。"
朱云礼的同情心再次转化为沸腾的热血。他转身关了门,拉着陆时青到书房一角:"我问你,你想不想出去?你小时候的文章,我现在读来都惊为天人,实在不忍心看你这辈子送在这里——只要你一句话,我永亲王这点本事还是有的——"
陆时青挣脱了他的手退后两步:"王爷您是好人,可是……可是……"
朱云礼皱眉:"你可别告诉我,你贪恋这里的荣华富贵?不对,你好歹是个世家子弟,不至于——难道……"他忽然大怒:"难道你喜欢上那胖子了?!"
陆时青大惊:"王爷——不,不是——我只是怕连累王爷——"
朱云礼拍拍手:"那就行了,剩下的听我——"
"皇——上——驾——到——"
朱云礼曾经非常讨厌每次朱爽出现之前的这么一声。现在他为那喊话的太监感动得要哭出来。
朱爽走进朱云礼的书房的时候,眼前的情景十二分的和谐,十二分的赏心悦目,令他忍不住要高歌一曲,赞颂春天的美好。
朱云礼和陆时青在窗下面对面坐着。一个穿浅绿,一个穿白。午后的天光洒在两个人身上,散射出一片柔和的光芒。中间的小桌上摆着个连环锁的手画棋盘——正是当初朱云礼画的那个。棋盘上的黑白棋子正杀得难解难分——看来自己来得似乎不是时候。
朱爽咳嗽一声:"九叔,教时青下棋呢?"
那两人惊跳起来行礼,异口同声:"臣不知皇上驾到,请皇上恕罪!"
他们转过脸来,朱爽继续默默歌颂春天多么美好。
"都免礼吧——时青,朕正想找九叔下棋呢,居然被你抢了先。"
陆时青朝朱云礼笑笑:"臣是听说永王爷在宫里,就忍不住跑过来了,幸得永王爷不嫌弃,指点棋艺……"
朱云礼也是粲然一笑:"我正闷得慌呢,你来找我,正好给我解闷。"
朱爽暗想,你们勾搭上了,于是我寝宫里就没人了……
不动声色地走过去,仔细瞧瞧那棋盘,不由得一愣:"时青,还不快吃了那颗黑子!"
陆时青回过神来,非常夸张地拍手:"啊呀王爷!这可是您自己送上门来的——时青就不客气了!"
然后陆时青以风卷残云之势把朱云礼的棋子消灭了个干净。
朱云礼当场就淌下两行鳄鱼泪:"呜呜呜……连个才教了两回的小徒都能胜我……呜呜呜我真的老了……"
陆时青连忙掏出手帕给他,一伸手,却看到朱爽已经拿着自己的帕子往他脸上抹去了。
朱云礼继续哭:"呜呜呜……时青啊,你这就可以出师了……呜呜呜……谢皇上……"
朱爽看着他们一唱一和,觉得非常有趣。
朱爽看朱云礼哭得差不多了,懒洋洋道:"九叔快别哭了,不如带朕和时青到处走走吧。自从九叔出宫,朕也有好些年没到这里来了呢。"
朱云礼巴不得能出去走走,当即起来带路。禧宁宫占地颇大,再加上朱爽每到一处都要站住给陆时青细说景致,三个人竟逛了两个时辰才又回到书房。
回到书房,朱爽已经累得走不动路了,于是又坐了半个时辰才离开。朱云礼送他出了门,回头就发觉自己出去之前解下来放在书桌上的一个绣金小荷包不见了。本以为是自己随手放哪了,谁知无论怎么找都找不到。
他有点慌了——朱爽给他的那个"谁都可以问,什么地方都可以搜"的信物,那块小小的玉佩,就在那个小荷包里。然后他再次确认——自己确实是放在了墙角的书桌上,而朱爽和陆时青都从未接近过那个书桌。
朱云礼向来眼里揉不进沙子,当场发飙:"李煦!给我滚进来!"
太监李煦和李照是一对亲兄弟。两人脑子都够灵活,会巴结人,混得有模有样。昨天李煦听说朱爽要请朱云礼回来住,立刻请命去禧宁宫伺候——盘算着朱云礼总不至于住太久,只要自己能把他伺候舒坦了,日后在宫外就多了座靠山。
朱爽答应了。李煦本想叫上李照一起过去,谁知他刚吃坏了肚子,爬都爬不起来,只得自己去了。这下倒好,李煦被朱云礼扣下,李照倒可爬过来向朱爽哭着求情。
朱爽斜靠在软椅上,面无表情。
旁边刘鹤数落李照:"你们伺候皇上这么些年了,皇上怎么会不知道你们的忠心——你们若是本分办差,谁会指摘你们的不是?你哥哥自己手脚不干净偷了永王爷的东西,王爷教训教训他,那是疼他,教他做人!省得今天偷个荷包,明天就该偷别的了!"
李照大哭:"刘公公明鉴!我们兄弟两个在宫里办差,哪一天不是战战兢兢,生怕出了岔子,就是个线头都不敢往怀里揣的——哪儿敢偷东西!我哥他一定是被人栽赃陷害的啊刘公公……"
朱爽转头看别处。都是一个鼻子一张嘴,怎么有的人哭起来好看得像梨花带雨,有的人却难看得像鳄鱼流泪……
那人现在的脸色一定也好玩得很……
刘鹤哼笑:"哼……栽赃,要是只是个荷包就算了,那样小件的东西随手拿错了也是有的,那么那箱银子是怎么回事?整整一箱子的内务府库银!永王爷是直接叫侍卫封了他的住处搜出来的,你倒说说看,你们每个领四两月钱银子,你要攒多少年才能攒出那一箱来!就算是有人想陷害他,又怎能在一时片刻之间弄了一箱库银放到他房里去?!"
李照如捣蒜般狠狠磕头,额头渗出的血淌在脸上,万分可怖:"皇上——奴才知错了——奴才兄弟两个都知错了——可是偷盗也不是杀人放火,罪不至死啊皇上……奴才的哥哥就要被王爷打死了啊——求皇上饶了他一条狗命吧皇上——"
朱爽终于听够了,非常不爽地甩甩手。刘鹤向外使个眼色,立刻有两个侍卫冲进来把李照架了出去。刘鹤冷冷吩咐:"先送惩戒院关起来。"李照又大哭求饶,一个侍卫在他脑后砸了一记,他两眼一翻晕过去。
——世界清静了。朱爽无聊了。
朱爽站起来伸个懒腰:"走,瞧瞧九叔去。"
白天的时候还静得连蚂蚁走路都听得见的禧宁宫,现在就快被哭喊声给掀翻了。倒是那个最爱哭的家伙,怒气冲冲地在哭喊的太监们中间来回走动,一袭白衣在傍晚微暗的天光中分外显眼。
刘鹤照例喊了一声"皇上驾到",朱云礼立刻就出来行礼。
朱爽暗叹一声,这家伙生气的样子也挺好看的……春天真美好啊……
"皇上来得正好,臣有事想禀告皇上。"朱云礼丝毫不觉朱爽那点心思,心急火燎地报告。
朱爽慢吞吞地答应:"九叔请说。"
朱云礼回头怒指庭中被打得只剩一口气的太监们:"臣今日丢了个荷包,于是细想进过臣书房的每一个人,然把今天在禧宁宫伺候的太监们都拿下了细细搜查,果然在那李煦房里搜了出来——臣想这些人手脚不干净都是习惯了的,没准还偷过别的东西,于是又叫人将他们的房间搜了个遍——呵,一下子搜出来这些!皇上,十五个人,只有三个人的房里没搜出来赃银,剩下的十二个人多少都贪了些,一共是两千六百两库银,其中那李煦就占了九百二十两!按后宫律令,盗财物超过二十两者杖脊五十赶出宫,超过五十两者杖脊一百赶出宫,超过一百两者杖脊一百发配充军——臣请依律处置这些目无王法的畜牲!"
后面又是一片鬼哭狼嚎。
朱爽嘴角一勾:"就按九叔说的办。"
身后的鬼哭狼嚎变成百鬼夜哭。
朱云礼又说:"皇上,臣还有一事想说——"
朱爽面无表情:"九叔请说——"
"听说这十五个人是从各院随意抽来伺候本王的,那就是说,贪银子的事在宫里头是相当寻常的了。臣想请皇上现在就把从九品之上所有有品级的太监都赶到一处,然后把他们的住处都好好搜一搜,顺便另外着人去查查内务府的库存银子和帐册能不能对得上——"
他话没说完,朱爽便说:"一切都按九叔说的办。来啊——"
当夜,整个皇宫鸦雀无声。就连原先打哭的那些个,也吓得不敢吱声了。
朱云礼稳稳当当地坐在内务府大堂里盯着几个管事的拨算盘。朱爽另外搬了把椅子坐在那里看朱云礼。两人一个心急火燎,一个悠然自得,惬意非常。陆时青守在一边,不时续上茶水。算账的那几个也不含糊,算盘拨得震天响——那架势,是今夜不算出个结果来便不罢休了。
过了子时,朱爽看朱云礼似乎是有些倦怠了,于是建议:"九叔,时候也不早了,不如先回去歇息?"
朱云礼勉强撑起眼皮:"不……这些人办事非得盯着不可,不然他们就变着法儿糊弄你……"
朱爽强打精神撑住陪他。
片刻之后,忽然外面报告说永王府的曹管家求见王爷,说是王府失火了,请王爷赶紧回去。朱云礼惊起:"皇上,这——"
朱爽不满:"失火了不赶紧救火却忙着找九叔,难道九叔是东海龙王能呼风唤雨来灭火么?分一拨侍卫去帮忙灭火就是了,王爷现在忙着呢!"
那人说:"那管家说倒没烧到主屋,只是为防万一,请王爷先回去收拾些要紧物事——他们下人没钥匙——"
朱爽无可奈何:"九叔,要是不要紧的话,还请快去快回——"
朱云礼心急火燎地骑马奔回王府,果然见西北角上火光冲天。心下稍稍放了心,那边不过是些柴房之类的地方,烧起来也不碍事。于是定下心神慢慢过去,忽然觉得有些奇怪——都烧起来了怎么都没看到有人救火?那一片不就有个池塘么,还有好几口井……
转到火场正前,顿时吓了一跳。
只见前面一条杏黄色的人影背着手站在那里。挺拔的身型映着冲天的大火,越发显得龙章凤姿,恍若天人。大火带起的热风一阵阵吹过,撩得他衣带飞舞。此外再无别人。
朱云礼走过去,试探地叫了一声:"三哥?"
朱云翼也不回头,仍旧正对着那几间熊熊燃烧着的柴房:"回来了?"
朱云礼赔笑:"三哥在我就放心了——怎么都不见有人救火呢——"
朱云翼冷冷道:"因为我不让他们救。"
朱云礼跳起来:"为什么?!"
朱云翼道:"因为,火是我放的。"
作者有话要说:三叔~~三叔~~嗷~~~~~~
PS:那个,俺终于收到个offer了望天……都出来恭喜我毕业不失业吧~~嗷~~~
第十二章 眉来眼去
朱云翼道:"因为火是我放的。"
朱云礼跳脚:"哥你——我不就是欠了你三千两没还么?你至于烧我房子么?!"
朱云翼:"……"
朱云礼:"不是?啊——那就是因为我上次不小心摔了你的古董——那个能值多少啊大不了我赔你——
朱云翼:"……"
朱云礼狠狠一拍自己的嘴巴:"哥我知道错了……我不该跟属下们说你徐郎半老风韵犹存的……呜呜呜我错了……"
朱云翼大怒:"你——你居然跟属下说这种话?!"
朱云礼止住哭:"啊?原来你不知道啊?"
朱云翼甩甩衣袖,转身就走。
朱云礼逮住他:"喂你好歹说句话啊?为什么烧我的房子?"
朱云翼站住,仍旧怒气冲天:"我高兴!"
朱云礼拍手一笑:"是了,我记得你从前就喜欢放焰火,这柴房啪啪啪烧起来也挺好看的,呵呵呵……来来,干看着有什么意思?我叫老曹挖坛酒来,咱们边看边喝。"
朱云翼彻底崩溃。
"你叫人来扑火罢。今晚就老老实实呆家里,哪里都别去。明天告个假别去上朝了,就算皇上召你进宫,也千万别再去。他再吩咐什么差事给你,也全部推掉。我要说的就是这些,你自己好好想想吧。"
朱云礼不解,抱住他的胳膊:"三哥别急着走啊——为什么不能进宫也不能答应皇上?我……我还在帮他查内务府的账呢!"
朱云翼站住,冷冷地说:"就是因为这个。你给我好好想想两件事,我们的父皇,还有先帝,他们在位时有多少次想整顿内务府,后来结果都是怎样,那些主持整顿的人都是怎么死的?第二件——你不妨设想一下,如果你床底下藏着近千两百银,你还会对一个只值几十文钱的旧荷包起贪心么?我能做的,不过是替你寻个借口离开,剩下的事情你自己看着办——"
朱云礼一愣,朱云翼已经甩脱了他的手,扬长而去。
朱云礼冲着他的背影大喊:"哥——你是说——他是故意的——"
朱云翼看看头顶被火光染红的天,扔下一句:"咱们的皇上,真是长大咯。"说完大步流星地走远了,头也不回。
朱云礼回头看看已经烧成一片废墟的柴房,嗤笑:"哥你老了。"
朱爽捧着茶杯又等了两个时辰,朱云礼始终没有回来。朱爽的脸色渐渐地变得阴晴不定。
据宫里派出去的探子回来报告说,王府就是几间孤立的柴房烧着了,火势压根就没蔓延到别的地方。还有,在朱云礼回到王府不久,就看到朱云翼从里面出来了,看表情似乎很生气。
朱爽半闭着眼睛,心慢慢地沉下去。
不知道朱云礼还会不会回来?
眼看着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外面还是毫无动静。朱爽有点绝望了——难道他蓄谋已久的这场清理,就要给一场莫名其妙烧起来的火葬送掉?
又艰难地捱了小半个时辰,朱爽试探地问:"时青……永王爷他,也许有事耽搁了。剩下的事情,你先替他主持一下?"
陆时青的脸色在瞬间变得煞白。
"皇上……臣不敢担此大任。"
朱爽一咬牙,笑说:"有什么不敢的,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实在有不能做主的,朕再给你出主意。你尽管放手去做好了。"
不是不知道要动内务府这本烂账会有多凶险。只是已经开始了的事,不能就这样算了。可惜,陆时青到底没有朱云礼那样的勇气……
"别怕,朕陪着你呢。"
"臣……"
"臣参见皇上,陆公子好。"
朱爽惊得要叫出来,转头一看,朱云礼已经在前面站着了。不知道是不是骑快马赶回来的,头发衣衫都有点凌乱。但不知怎的,整个人比平常似乎多了点锐不可当的气势。
"九叔……回来了么?"
朱爽简直难以置信。
朱云礼笑笑:"皇上,臣不是回来了么,这件事就不用劳烦陆公子了。时候不早了,皇上和陆公子还是早些歇息吧,这里有臣看着就行。"说着伸个懒腰,别有深意地看了陆时青一眼,"这件事挑头的是本王。我自知会有什么后果,所以也不想连累旁的人……"
朱爽点点头:"既然九叔要留下来,朕又怎么能扔下九叔不管。时青,倒茶。"
经过中间这么一闹,朱爽看朱云礼的眼神又复杂了许多。然而朱云礼全然没有察觉,他的眼珠子就盯在了那些算盘和账册上,当真一点都不马虎。转眼到了卯时二刻,前去锁院挨个房间搜查的侍卫回报——皇宫里头有品级的大小太监一共有九百多人,这九百多人的房间里有八百多搜了库银出来,其中又有四百多人私藏的库银超过了一百两。
名单呈上,朱爽面无表情地看完,又递给朱云礼。朱云礼扫了一眼看,冷笑道:"刘公公真不愧是太监之首,可堪廉洁奉公之楷模呀。"
——不用说,刘鹤自然不在那名单上。不但刘鹤不在,现在伺候太后的大太监付融也不在,伺候朱爽的儿子那几个也不在——一句话,真正有权有势的都不在。
刘鹤听了,躬身陪笑:"王爷缪赞了。咱们当奴才的,自然是要一心想着伺候主子,哪里还敢想别的哟……"
朱云礼转头向朱爽:"皇上,这些名单上没有的公公们品行端正,其志可嘉,臣建议今后将他们的俸禄翻倍,以示嘉奖。"
朱爽点头,"就按九叔的意思办。"
两人相视一笑。朱云礼笑得很勉强,朱爽笑得很开怀。
朱云礼暗暗地抹一把汗。这还是他第一次知道要安抚潜在的敌人——换了是在从前,他一定会叫人再去把那些不在名单上的人的地方再细细搜一遍。
朱云礼正要说话,朱爽突然挥手止住了他:"九叔,我来吧。"朱云礼不解,朱爽便吩咐身后的陆时青:"取笔墨拟召。此次整理内宫,照朕的意思处理如下……"
朱爽细细说着,那头管帐的仍旧在埋头打算盘。朱云礼渐渐明白过来,朱爽这是在替自己分担危险。肚子里憋的那股气顿时消了一半——至少这家伙还没那么没有担当。
接下来的事情就快了许多。朱爽终于扛不住,撑着下巴睡着了。朱云礼单等账册一整理出来,也不叫醒他,直接叫了管钥匙的人来打开内务府的银库清点。一番清点下来,才发现实存的库银竟然比帐面上少了两成半。朱云礼看得目瞪口呆,怒道:"这里管银子的都是谁?都给我绑起来!"
话音未落,原本摞在高处的一箱银子忽然晃了几晃,直冲着他头顶砸了下来。
这天的早朝上,朱云礼是坐在椅子里给人抬上来的——一只脚还好好的,另一只脚却给绷带缠成了一个巨大的馒头。因为实在找不到可以穿的鞋子,只好白晃晃地亮在外面供人瞻仰。
朝臣们趁皇帝还没到,纷纷上前围观。
右相樊悦水:"王爷协助皇上整顿内务,一夜之间肃清后宫,其势可叹,勇气可嘉,勇气可嘉啊哈哈!"
朱云礼:"我知道现在你们都把本王当傻瓜。"
樊悦水默默退下。
左相乔乐山于是转移话题:"啧啧,看这绷带缠得那一个叫乱七八糟,我看太医院的人都该退休了——"
朱云礼:"这是皇上亲手给本王缠的。"
乔乐山大惊扭头。
朱云礼怨念。不就伤了个小脚趾么,用得着包成这样么?!亏了朱爽抓着自己的脚的时候居然还那么兴致勃勃!
朱云翼照例做总结陈词:"没死就好。"
朱云礼还击:"你是想说死了更好吧?"
朱云翼气结。
朝臣中又是一片颂扬之声。朱云礼看看自己被包成一个大馒头的脚——趾,暗地里还是出了一身冷汗。那箱子朝他脑门砸下来,亏了他平时勤练功夫闪避及时,再加上身后不知何时多出来的两个侍卫冲过来,凌空朝那箱子各劈了一掌将它打开,才没给砸个脑袋开花。
美中不足的是,其中一个侍卫在慌乱之中踩到了他的脚。白白嫩嫩的小趾顿时皮开肉绽。
他当场哭了个天昏地暗。朱爽被吵醒,听说此事,二话不说把管库银的三个人拖出去乱棍打死。
这场闪电整顿以此告终。天亮时分皇宫恢复了平静,要不是平白不见了几百个人——全都充军了;简直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当然朱云礼对结果还是相当满意的。毕竟内务府银库的三把钥匙当中,有两把到了他手上。朱爽说了,他可以自己留下一把,剩下那把等他找到合适的人再托付出去。
就为这个,朱云礼再看到朱爽砰地坐到御座上时,忽然觉得他顺眼了不少。
朱爽看着朱云礼的脚,也对自己的手艺感到相当的满意。
回忆起朱云礼那只脚抓在手里……嗯嗯,手感不错。
迎上朱云礼那似乎柔和了些的目光,朱爽心情大好。
谁知朱云礼只这么看了他一眼,就又低下头把玩手中的两把钥匙。朱爽几乎能在他眼里看到一座白花花的银山。
朱爽伤心了。
百官行过礼。朱爽用沉痛的语调地把后宫里发生的事说了一遍,然后立刻召见验卷子的老臣们——科举案,才是今天要解决的重头。
那几大箱卷子被抬了上来。太傅也就是先帝的老师方先仁代表诸位老臣报告结果:"禀皇上,臣等,挑灯夜读,查了一天一夜,结果如下……咳咳……这八百多考生中,有一人确实不足擢为进士,另外有两人虽然可擢为进士,但是名次似乎应该更往后一些……其余人等,臣等均无异议。"
朱爽眼前一花,几乎晕过去。
才三个人?!他明明记得,五年前的那次科举案,一共是十一个人出了问题——
朱爽朝朱云礼看去,发现他也朝自己看了过来。两人面面相觑。
朱爽眯眼:怎么会这样?
朱云礼摇头:不可能……不可能……这里面绝对有问题!
两人眉来眼去太过显眼,眼神撞出的电光火花把在场的臣子们劈了外焦里嫩。
朱云礼发现周围的气氛不对,呻吟起来:"唉哟我的脚……好痛……唉哟……唉哟……"
朱爽安慰道:"九叔且忍一忍,下了早朝朕再亲自给九叔换药……"
"唉哟哟……"
臣子们里外焦透。
旁边朱云翼咳嗽一声:"方老太傅,请问这三张卷子都是哪些考官批的?"
方存仁道:"禀王爷,这三张卷子都是一个叫霍樗的考官批的。"
朱爽和朱云礼再次面面相觑。
朱爽皱眉:真是你那个小白脸?!
朱云礼猛地一拍桌子站起来,忽然"啊"地大叫一声又坐下了:"你胡说!霍樗不会干这种事!你们是不是看他不在了,就想栽赃到他头上一了百了?!"
那方太傅气定神闲答道:"永王爷此言差矣,老臣退休已经整整八年,这霍樗究竟是什么人,我是听都没有听说过的,又何来嫁祸之说?再说每张卷子上都有考官的签名,笔迹一看便知,又如何能做的了假?王爷,这三份卷子都在这里,王爷若是还有疑问,不妨亲自验看。"
朱云翼点点头:"不错。云礼你和霍御史向来交好,可以自己看看是不是他的笔迹。"
卷子从箱中取了出来。朱云礼闪电般伸手。朱爽忽然说:"拿来朕看看。"
于是卷子呈上。
朱爽认认真真地看。朱云翼道:"皇上,臣以为,此事是霍樗私自拔擢考生,后来霍樗发现此事泄露,于是畏罪自杀。眼下只要把那三名考生的功名夺去,再从落榜的举子中补录三人,便可了结此事了。"
朱云礼打断他:"不可能……霍樗是我在这殿上随意点名点出来的,受命之后立刻就去贡院锁院了——哪里有时间跟举子们串通?!"
朱爽看向朱云礼。那上面的签名的确是霍樗的——臣子里面上奏折最勤快的就是那帮御史,他偶尔看几眼,都能混个眼熟。
"九叔,这笔迹的确是霍御史的……"
朱云礼愤愤然拍了下桌子,忽然道:"等等,方侍郎呢?怎么不来上朝?"
朱爽看着他点点头。不错,昨天方文轩才进宫说过,已经有证据证明霍樗是被杀的……
刑部尚书楚贺出列道:"禀王爷,方侍郎昨夜在……咳咳,贪杯喝多了几杯,夜里回家时不慎跌落池塘,受了风寒……臣尚未来得及禀报——"
朱云礼抓起桌上的茶杯,"砰"地一声狠狠砸在桌面上。茶杯应声碎成了一堆瓷渣,朱云礼手上淌下的血和倾泻出来的茶水混在一起,滴滴答答落在地面上。
朱爽慢慢站了起来:"这件事以后再议吧,退朝。"
作者有话要说:这两只终于有点默契了……泪
第十三章 微服暗访
"九叔,你要是痛就哭罢。"
朱云礼咬牙不答。他的右手摊开放在一张小几上,旁边聂太医用镊子仔细地把扎在肉里的碎瓷片挑出来。太医动一下,他就抽一口气——抽得一旁的朱爽心肝直疼。
朱云礼是在生朱云翼的气。他始终不明白,为什么在有这么明显的疑问的情况下,朱云翼居然那样仓促地就要结案……这一点都不像他的性格。
他更没想到的是,自己居然在不知不觉中和朱爽站到了同一条战线上……
只是朱云礼不知道,其实朱爽更郁闷。
他本来以为,自己既然知道后面将会发生的事情,只要在最关键的地方动一点手脚,就可以阻止后面的事情发生。
现在他才明白过来,事情并不像他想象的那么简单。他可以改变一点,却不能改变全部。而这一点点的改变,也许会让事情比以前更糟糕……
朱云礼对朱云翼失望了。朱爽对自己失望了。两人大眼瞪小眼,都提不起精神来。
等太医把伤口处理干净上了药,朱爽又忍不住手痒:"聂太医你先退下吧,剩下的朕来做就可以了。"
经过早上的包脚趾事件之后,太医答应得比闪电还快。朱爽屁颠屁颠抓起了朱云礼的手,小心翼翼地把绷带缠上去:"九叔,还疼不?"
要不是因为伤痕太多怕弄疼了他,朱爽真想一口亲上去。
朱云礼噙着满满两眼泪扭头:"不疼。"
朱爽的心疼又加剧了几分。
旁边聂太医提醒他:"皇上莫缠太多了——"
朱爽点头:"朕知道。"说着又来回缠了几十圈。然后对着朱云礼手上和脚上的大白馒头说:"朕饿了。"
朱云礼终于明白过来那个造型的含义。难不成是胖子吃素吃久了,就想把他的手脚当熊掌凤爪啃?!
朱云礼浑身一阵恶寒。
朱爽依依不舍地盯着他的手:"传膳吧。"
还好不是要吃他……
朱云礼的右手受伤,吃饭成了个大问题。眼看着朱爽已经夹起了一根绿油油的青菜要送过来,连忙用左手抓起一只汤勺:"我用这个吃也行的。"
不久之后,太监们实在不忍心看他脸上星星点点的饭粒,纷纷低头数蚂蚁。
朱爽笑笑摇头,亲手用手帕给他揩掉饭粒。
太监们认为应该马上自己抠掉眼珠以免被杀人灭口。
朱云礼再恶寒。
他忽然想起那次朱云翼说的话——"我也觉得很奇怪,他为什么不杀你?"
那个时候他以为朱爽是因为霍樗的事而感到愧疚……现在瞧着他眯眼看自己的眼神,怎么看怎么……暧昧……
在一片明媚的春光中,朱云礼彻底冻僵。
朱爽继续笑:"九叔怎么不吃了呢?饭凉了就不好了。"
朱云礼闪电般撤后半寸:"咳咳,臣……已经饱了。"
朱爽不满:"可是你刚才只吃了三口饭和几根豆芽,你的肚子明明还在叫。"
朱云礼:"臣……"
朱爽:"昨天下午到现在,你只吃过两块心,喝过四杯茶。"
朱云礼正要抗议,朱爽又补充:"其中每块点心都只咬了一小口。"
朱云礼默默嚎叫——一个人有必要对另外一个人吃喝过什么记得这么清楚么么么么?!
他抬衣袖擦一把汗:"那么……臣先喝汤好了。"
朱云礼终于屈服。朱爽内心一片荡漾,随即捧上汤碗。
朱云礼暗中哀嚎:苍天救我我我我我我——————————
朱爽殷勤道:"汤也要趁热喝才有味道——"
朱云礼把小半碗汤和这泪水吞下肚。朱爽看着他喝完了汤,又用手帕给他揩嘴角,内心继续如春水般荡漾。
"光喝汤的话待会儿还是会饿肚子的,九叔要是吃不下饭,不如吃些糕点填肚子。"说话间,一块白云糕就送到了朱云礼嘴边。
朱云礼闭上眼睛,一口咬下。
朱爽哀怨地说:"九叔你好像咬到我的手指了。"
朱云礼:"……"
朱爽继续哀怨:"九叔你的牙齿真利——上辈子也许是只山猫?"
朱云礼恨不能吼回去:老子要是猫你就是头猪!
这顿饭整整吃了一个时辰。
在两人都吃饱喝足之余,朱爽的手指上也绑了个小馒头。朱云礼再次对朱爽的小题大做嗤之以鼻。不就是咬破了点皮么,连血都没出!
朱爽似乎是看穿了他的心思,一本正经地说:"朕要赶紧把它养好了才能继续照顾九叔啊——"
朱云礼看看自己的手脚:"那臣一定要在皇上伤口愈合之前好起来。"
朱爽两眼泛水光:"九叔是为了照顾我吗?真是太感动了……"
朱云礼很想撞墙,并后悔昨夜没有听朱云翼的话。
照眼前这样,他不但不应该糊里糊涂跟着朱爽回皇宫来,还应该走得远远的——天边有多远就走多远!
但是朱爽只说了一句话,他就立即改变了主意。
朱爽说:"九叔,我知道你还在为霍御史的事不痛快——你放心罢,这件事我不会让他们就这样了结——朕一定还霍御史一个清白!"
朱云礼半信半疑:"皇上……当真?"
他几乎要以为眼前这个朱爽是冒充的了。以前的朱爽什么时候管过国事?以前的朱爽又怎么会有这样的决心?以前的朱爽要是肯对国事多嘴一句,天就要塌了!
天边滚过几道响雷。浓云压城,确实像是要塌了……
朱爽看着他:"当真。我以头上的皇冠起誓。"
"可是皇上现在没有戴皇冠啊……"
朱爽:"……"
朱云礼生怕他反悔,立刻说:"皇上的意思臣明白——"
朱爽吁一口气:"明白就好。为了霍御史,咱们一定要追查下去。"
朱云礼感动得一塌糊涂,热血沸腾。眼前这胖子终于有那么点儿人样了!
"臣自当尽力!"说完又有点奇怪,他和朱爽什么时候变成"咱们"了?
朱爽点头:"九叔现在最要紧的是赶紧把伤养好……快歇歇吧。"
朱云礼累了整整一天一夜,现在忽然宽下心来,再加上刚吃过东西犯困了,不多时就靠着椅背睡过去了。朱爽犹豫了片刻,想到这样睡的话起来会很不舒服……还是让他睡到里面去吧。
所以朱云礼醒过来的时候,就听到一阵雷鸣般的呼噜声。
打呼噜的,自然是朱爽。
朱爽就仰天躺在他身边,身上只穿着明黄色的中衣,小山一般隆起的肚皮随着一声声的呼噜上下起伏,非常壮观。
朱云礼惊跳起来。受伤的手掌和脚趾同时传来一阵剧痛。
"啊!"
还好他的伤还不至于太重,剩下的一只手和一只脚足够他翻身下床去,只不过落地的时候声音大了点,姿势笨了点——臀部先着地而已。
"啊……啊……"
朱爽彻底清醒过来。他打个呵欠眯眼笑:"九叔你醒了?"
朱云礼慌忙上下检查自己的衣服,还好,貌似,好想,也许……咳咳,应该是真的——什么都没发生过。
他讪讪踮着一只脚爬起来:"皇上……怎么不回寝宫睡呢……"
朱爽慢吞吞爬起来:"因为这里就是朕的寝宫啊。"
朱云礼望望周围,默默低头。
然后他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朱爽竟然把他弄回自己寝宫睡觉!
朱云礼抱着自己胸口单脚跳着退后:"皇上……咳咳……多谢皇上,只是以后要是臣再在外头睡着,还请不要再这样了……再说臣身子颇重……皇上若是闪到腰……"
朱爽惊奇:"你身子重么?怎么杭俊和何桥抬你进来的时候还说你轻呢?"
朱云礼:"原来是哼哈二将……咳咳……我还以为……"
杭俊和何桥就是昨夜里朱爽临时调来保护朱云礼的侍卫——他脚上的伤就是杭俊踩的。朱云礼嫌他们的名字拗口,直接胡喊成哼哈二将。原来是他们把他抬进来的……
起先他怎么会联想到是朱爽把自己抱进来的!朱爽那样子像是能抱得动他的人么!
朱云礼悲愤不已,抬起完好的那只手狠狠敲自己的脑袋。
朱爽道:"九叔若是觉得头晕,咱们不妨出去走走吹吹风吧。"
朱云礼混混沉沉答:"好。"
半个时辰之后他问:"皇上,我们要去哪里?"
两个人换了寻常百姓的衣服,躲一辆运柴火用的大车里,悄悄地从皇宫的角门出来——朱云礼重温少年时偷偷出宫的兴奋和刺激,差点忘了自己已经是个逍遥自在的王爷。
朱爽瞅一眼外面窄小的巷落,"方侍郎家。"
朱云礼燃烧了。他们这是去暗访!暗访!
他忽然觉得朱爽干得不错——那些人能让方文轩不来上朝,他们也可以直接去找他。只要能从方文轩那里拿到霍樗被杀的证据,这件事就没那么容易了结!
朱爽关心地问:"九叔你身体不舒服么?"
朱云礼笑:"很舒服。"
朱爽:"可是你为什么出了那么多汗?"
朱云礼:"……闷的。"
第一次干这种事,两个人都心跳得厉害。
挨到方家后门外,前面赶车的杭俊撩起车帘:"到了。"
朱爽点头:"去叫门。"
站在车尾的何桥跳下去,拍拍门:"喂,你们要的柴火来了!喂!柴火送到了!喂!开开门!"
朱爽和朱云礼对望一眼。朱爽吩咐:"进去看看。"
杭俊"嗖"地一声翻过墙头,片刻之后又"嗖"地翻了回来:"皇……黄公子,方家内外空无一人!"
朱爽和朱云礼同时叫出来:"什么?!"
朱云礼抢先说:"一个人都不剩下?"
杭俊点头,"什么活物都没了。"
朱云礼皱眉:"不可能……怎么着也会剩下些老鼠蟑螂蚂蚁……"
杭俊:"……"
朱爽想了想,"绕到前面去,找这附近的街坊邻居问问。"
马车再次开动。朱爽和朱云礼扒在车帘缝上往外看。绕到那宅子正面,朱云礼忽然说:"奇怪,他怎么也来了?"
朱爽一看,原来是一个中年书生模样的人。身上一件洗得褪了色的蓝色的罩袍,脚踩一双黑色的布鞋,从街那头翩翩而来。虽然衣着有些落魄,脸上的表情却是满不在乎的傲然。
"他是什么人?"
朱云礼道:"三哥府上的门客,名叫柳清风——他来干什么?哟,还提了东西?"
朱爽摇摇头:"要不咱们先避一避——"
朱云礼掀起车帘跳下去:"我去会会他。"
朱爽已经来不及叫住他,自己又不好现身,只得看着他踮着脚艰难地走过去:"柳先生?这么巧啊!"
柳清风先是一愣,随即不卑不亢行了一礼:"草民见过永王爷千岁——王爷您这是?"
朱云礼笑说:"也没什么,就是听说方文轩病了,过来瞧瞧他。怎么,难不成你也是来探病的?"
柳清风点头:"不错,王爷命我带些温补的药材来给方侍郎,只盼他早点好起来——"
朱爽愣住。今天早朝上朱云翼那仓促地要结案,他心里已经把怀疑的箭头指向了朱云翼,那么方文轩所谓的"意外",肯定也和朱云翼脱不了干系……
朱爽忽然紧张起来。他怎么没想到,如果真要杀人灭口,又哪会只有"跌落池塘受了风寒"那么简单?只怕直接就淹死了吧。再联想到方家的人已经走了个干净——
那边朱云礼和柳清风已经寒暄过了,朱云礼背手站在方宅门前,柳清风上前去敲门。敲了半天,自然没有人应门。朱爽仔细观察那柳清风的脸色,他脸上的疑惑和焦急不像是装出来的。
朱云礼故意问:"怎么,没人么?难道是方家一个下人都没有,方侍郎自己又起不来开门?"
柳清风在门口站了片刻,转身走向街对面一个烧饼摊,掏出两文钱买了两个烧饼。朱云礼一愣,却听到他客客气气地问:"这位老伯,在下是对面宅子里方大人的朋友,听说方大人病了,特来探望——不知方大人是不是出门求医去了呢?家中竟一个人都没有——"
卖烧饼的老头脸一拉,劈头就骂:"你要问话便问,买我的烧饼做什么?难道你不买我就不说了?你把我老头当什么人了?哦,你肚子明明不饿,还故意买俩烧饼哄我,待会儿还不知把我的烧饼扔给哪条狗了呢!就凭你这一肚子坏水,我就什么都不告诉你!"
柳清风给骂得脸一阵红一阵白,竟然不知道该怎么答话,讪讪地走开了。
朱云礼叹口气:"既然人不在,那么我们便回去吧。"
柳清风脸上还是一片红,偏过身点头:"在下也只能这样回去交差了。王爷,在下先告辞了。"
朱云礼看着柳清风转过街角,才一蹦一跳地回到柴车上来。朱爽和他对望一眼,两人异口同声:"真不是他?"
朱爽忽然万分开心地傻笑,朱云礼狠狠敲自己的脑门。
又沉默了片刻,朱爽说:"你说方文轩会去哪了呢?是他自己走的还是被人——"
要是他被人灭了口,这案子就彻底成了无头案了。
朱云礼看看外面,忽然说:"咦……怎么……"
朱爽跟着看过去。刚才明明已经离开了的柳清风竟然又回来了。更奇怪的是他身后还跟了两个彪形大汉——最奇怪的是,他们把刚才卖烧饼的老头拎起来抓走了!
作者有话要说:打滚……俺要爱……俺要很多很多的爱……
(抱歉更新的时候贴重复了……OTZ)
第十四章 狼狈为奸
朱爽和朱云礼眼睁睁看着烧饼老汉被带走,目瞪口呆。
朱云礼摇头叹息:"狠——太狠了——那老汉不过是随口奚落了他几句,他居然如此记仇——三哥怎么能用这么小心眼的人当幕僚!"
朱爽跟着摇头:"可惜——太可惜了……可惜了那一摊烧饼……"
朱云礼:"……"
朱爽哀怨地望向何桥。何桥无可奈何,仰天长叹,飞身跃了出去。两人眼一花,只见他又回来了——手里捧着一篮子热腾腾的烧饼。
朱云礼斜眼:"恭喜皇上麾下多了个神偷。"
何桥悲愤地冲到前面去赶车。
朱爽喜笑颜开:"何桥!咱们悄悄地跟上去瞧瞧——"
何桥无语。他们的柴车本来就硕大无朋,走在街上就是个巨无霸,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是"悄悄地"。所以他只能尽量放低声音:"驾……"
马儿过了片刻才迈着懒洋洋的步子开步走。
沿着刚才柳清风他们走去的方向走了片刻,果然就远远看到他们走在前面。老头大约还在那麻袋里,偶尔还动一下。
朱云礼皱眉:"真是可怜……"
朱爽咬一口烧饼:"不错……要是这位老伯能安全脱险,朕就将他接进宫颐养天年。"
朱云礼非常感动:"皇上爱民如子,真乃一代明君。"
朱爽再咬一口:"让他有空的时候就给朕烙烙烧饼。"
朱云礼:"……"
朱爽递给他一个:"味道真的很不错,九叔尝一个。"
朱云礼拧着眉头接过,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小口。
"嗯,真不错!怪不得老头子这么拽,原来是真有点儿本事——"
朱云礼吃完一个,伸手又要拿。朱爽忽然手一缩把篮子抱在怀中:"九叔,只剩下两个了。"
朱云礼手伸在半空,尴尬地缩回去:"咳咳——皇上请慢用。"
朱爽一咬牙,扭头把篮子递过去:"既然九叔喜欢,做小辈的自然该让着长辈……九叔请……"
朱云礼:"……"
前面赶车二人组小声嘀咕。何桥:"一人一个不就完了?"
杭俊:"全部送出去才能显示伟大的……孝道嘛……"
皇恩浩荡,朱云礼把那两个烧饼嚼得分外响亮。
朱爽脸上很痛苦,心里很荡漾。朱云礼迟早有一天会知道,谁才是真的对他好——终有一日,他会……会……
朱爽狠狠掐一把自己的手背。
朱云礼风卷残云吃完最后两个烧饼:"皇上崇尚节俭,还是让烧饼老伯在臣家里颐养天年吧。"
朱爽忍痛答应:"好。只是偶尔也要让朕去找他说说话。"
何桥问杭俊:"喂,那老头似乎还在别人肩膀上吧?"
杭俊:"现在变成腋下了……"
那个软趴趴的麻袋,不知什么时候被另一个大汉夹着走了。
柳清风领着两个大汉一路快步走,穿街过巷,就是不走直路。朱爽的马车就这么大剌剌地跟着,他们居然没有回头看一眼。
他们终于在一道围墙下停下脚步的时候,朱云礼得出结论:"原来越是在明显的地方,就越不容易被发现……"
朱爽点头:"所谓最危险的地方,其实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那边柳清风已经开了门让两个大汉先进去,忽然又回过头来恭恭敬敬地朝马车行礼,说:"草民给永王爷请安。"
朱爽耳语:"被发现了么?"
杭俊悲愤捶大腿:"我们从来就没隐身过啊……"
朱云礼无可奈何探出头去,脸上笑出一朵花:"哎呀,这里是什么地方?哟!柳先生!本王今日想效仿阮籍让马儿们随意走动,走到哪里算是哪里,以一展胸怀,游山玩水,不亦乐乎……想不到咱们又见面了!真是有缘哪……糟了我该怎么回家呢……"
柳清风道:"此处正是我家王爷的后院外,永王爷既然来了,不如就进去坐坐吧。我家王爷此时一定在家——"
朱云礼惊奇:"是么?想不到本王就连随意纵马而行都能到三哥家门口——只是本王游兴未减,还想四处看看,就不进去了。你也别跟三哥说本王来过,省得他又怨本王过门不入——你自己忙去吧——哼哈二将!转向东边,本王要去慈安寺赏花——"
柳清风躬身:"恭送王爷。哦对了王爷,慈安寺的花还没开呢……"
大车飞也似地奔离康王府的后门。
走远了些,朱云礼抱头吩咐:"哼哈二将,去挖个地洞,本王要钻进去。"
朱爽不解:"为什么?"
朱云礼两手捂脸:"皇上!臣的颜面丢尽了——"
朱爽:"哦?"
朱云礼一拳捶在车壁上:"记得把那烧饼老头也给我埋进来!"
朱爽:"那朕要和他们在一起。对了,把袁大厨子也给我埋进来!"
哼哈二将:"……"
日暮时分,皇家专用超大号柴车赶在宫门落锁前滑进了后门。
寝殿内,朱爽和朱云礼各自托着腮帮,盯着一只空空如也的竹篮。
两个人的肚子都在咕咕叫,然而什么都不想吃——今天那烧饼又香又酥又脆还不腻,余味无穷,他们光回想都口水直流,再也没法对别的东西感兴趣了。
朱云礼饿得不行,听着朱爽腹中的雷鸣稍觉抱歉,建议:"皇上……不如叫御厨试试?"
朱爽一摔竹篮:"他们有时候也做,还取了个好听的名儿叫金云饼,朕咬在嘴里,只觉得是在嚼木头!倒是那老头,做出来的,当真是天边那一缕金色的流云哪……"
两人低下头叹息。在这春光明媚草长莺飞的时刻,他们同时爱上了一篮烧饼。
但是在刚刚尝到一点甜头的时候,他们就失恋了。
两人肚子的咕咕响声中,透着一股淡淡的哀伤。
朱云礼忽然打了个响指:"皇上,我记得当初三哥好像也领了个厨子回去,不如——"
这一回,是在朱云翼刚沐浴更衣完毕、正准备睡觉的时候,朱爽的超大号马车停在了康王府门口。
朱爽和朱云礼坐在马车里,四目坚定地对望。
朱爽最后一次确认作战方案:"朕负责拖住三叔,九叔你熟悉三叔家的地形,负责带他们去找那个老头子——找到了就立刻从最近的门带走,以烟火为信,朕马上离开——咱们在永王府后门会合!"
朱云礼打个响指:"明白!"
朱爽低下头。他虽然不太了解世情,却在宫里看惯了上下尊卑的秩序。他直觉地觉得一个烧饼老头不会无故冲撞一个朝廷官员的朋友……而以柳清风眼高于顶的自傲,绝不可能因为烧饼老头冲撞了他,就将他抓来报私仇。
除非……
康王府的中门徐徐打开。朱云翼穿着一身板正的朝服出来行礼:"臣恭迎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朱爽为了掩饰肚子的叫声,大声答:"三叔免礼!"
朱爽有点失望。朱云翼越是这样每时每刻都保持着衣冠整齐精神抖擞的样子,他就越好奇朱云翼会不会也有衣衫不整地斜倚休息的时候……
那个时候,一定比现在这副一丝不苟的模样好看吧……
朱云礼跳下马车:"哟,三哥还没睡啊呵呵……还是你衣服穿得比脱的还快啊?"
朱云翼恭恭敬敬地答:"天子尚未入眠,做臣子的又怎能安寝。"
朱云礼:"三哥你拍马屁的功夫又精进了不少。"
朱云翼:"看到你活得好好的,本王心中甚慰。"
"咕噜噜……"一声大声的。
"咕噜噜……"一声小声的。
朱爽和朱云礼的肚子竟一前一后叫了起来。
朱云翼脸色一变:"怎么都没吃饭?"不等他们说话,就一把扯过朱云礼:"你怎么搞的?你肠胃从小就不好,我说过多少次,饭要按时吃,按量吃,你都给我当耳边风了?!你嫌命长了还是怎的?"
朱云礼吐吐舌头:"一顿而已……而且……"
朱爽嘿嘿一笑:"不瞒三叔说,朕突然想吃张厨子做的花生炖猪蹄了——所以和九叔来——咳咳……"
刚才看着朱云礼和朱云翼互相挖苦的时候他还觉得颇有趣,现在听朱云翼对朱云礼一顿训斥,他忽然不舒服得很。
这个世界上,永远不会有谁敢——肯这样训他。
从前先帝偶尔也会。但是先帝总是很忙,忙得没空和他说话。等到先帝有空的时候,已经病入膏肓……
朱爽摇摇头把这些东西从脑海中赶出去。"三叔,能否让张厨子给我们做一道来?"
朱云翼手背到身后:"皇上,真是不巧——那张厨子的老家前几日来信说他母亲得了急病,他便赶回去探病去了。"
朱爽和朱云礼对望一眼。
朱云礼闪电般扒到朱云翼身上:"啊唷三哥我肚子好疼……啊唷我疼死了……"
朱云翼拖他进门:"疼死你活该!"
朱爽擦一把汗。虽然借口没有了,他们两个好歹还是顺利进了康王府。
但是进去容易,要按计划行事就没那么容易了。他们原本的计划是:朱爽提出要求叫张厨子去做炖猪蹄,顺便拖住朱云翼闲聊。须知那炖猪蹄最要小心火候,没两个时辰做不来。这样朱云礼就可以悠哉游哉地在康王府里面找烧饼老头……
眼下却是,朱云礼被连拉带扯地扔进一张便榻上。朱云翼紧张得很,朱云礼便不敢松懈,捂着肚子继续没命地呻吟。朱云翼扔了他,厉声道:"给我老实躺着别动。"然后转身对朱爽极恭敬地说:"皇上请坐,臣马上叫人上些点心茶水来。"
朱爽无奈点头:"有劳三皇叔——"
心里却想,要是三叔也能那样随意地对自己就好了……
朱云翼朝门外吩咐了一声。仆人把茶水点心送上来的同时,还送了只圆鼓鼓的皮囊进来。朱云翼接了,亲自过去扶起朱云礼来,让他靠在自己肩上,然后把那皮囊捂在朱云礼腹上。动作如行云流水一般顺畅,可见是平时做惯了的。朱云礼似乎给捂得很受用,哼哼着就往朱云翼怀里钻。朱云翼手按在他额头上轻轻摩挲:"还疼得厉害么?"
朱爽用茶水把泛起的酸意冲下去,好奇地问:"三叔,那是什么呢?"
朱云翼道:"哦,不过是一囊热水——云礼小时常犯病,吃药也不管用,臣便用热水给他敷一敷,可以稍解……这几年他练功勤快了些,身子也比以前好了,才没再犯病,没想到——唉——"
朱爽细想,这话分明是在怪他连累朱云礼不吃饭!
"三叔九叔兄弟相亲,真是令人羡慕……"
朱云礼忽然在朱云翼腰上擂了一拳:"相亲?说不定哪天就相杀咯——"
朱云翼瞬间翻脸:"不舒服就别乱动!"
朱爽彻底伤心了。这两个人中间仿佛有一个密不透风的世界的世界,他根本连根手指都插不进去。
朱爽有些坐不住了,他想走。但是想想要查的事情还没个着落,又强压着自己坐在那里。
但是现在又能怎么去找呢——以朱云翼对朱云礼的……爱护,是绝对不回让他在"生病"的时候到处乱走的。
朱爽站起来:"三叔,既然九叔不舒服,就让九叔先躺一躺。朕听说三叔这府邸风景绝佳,三叔带朕出去走走如何?"
朱云翼低头看看朱云礼,面有难色。
朱云礼当即止住哼哼,自己揽住热水囊:"哥你带皇上转转吧,我没事了。"
朱云翼正要答应,忽然康王府的管家走进来,先给朱爽磕了个头,凑在朱云翼耳边说了句什么。朱云翼一听,喜笑颜开:"皇上,那张厨子是不在,只是臣家里还有一个厨子,也会做那道花生猪蹄。臣这就去吩咐——皇上请稍等片刻。"
朱爽松了口气,看着他步履沉稳地走出去。
管家一走,朱云礼立刻跳了起来:"我马上去找——要是他问起来,就说我去……更衣了。"
皇宫中,藏经阁。
因为听说皇帝出去了,诸位抄经公子们都早早歇下了。陆时青也熄了灯,看周围房间的灯火渐次熄灭了,悄悄地推门出去。他不会武功,凭着熟悉宫里的地形和侍卫们巡逻的路线,巧妙地从重重的宫墙之间绕过去,钻进了皇城一角一个不起眼的小房间里。
里面早有人在。听到他的脚步声,焦急地问:"时青么?出什么事了?"
作者有话要说:
小胖的饭有着落了……于是后院起火了……
第十五章 各怀鬼胎
陆时青掩上门,里面就只剩下一片彻底的黑暗。他摸索着走过去,坐在那人对面:"我没事——只是他出去了,我想大概又要呆在永王府到半夜才回来……"
那人叹息:"你没事就好。不过他没有去永王府——你大概猜不到他去了哪里。"
陆时青怔住:"什么?那——"
那人说:"先别管这个了。反正他一时半会儿是回不来的。这几天突然出了很多事,我也想见见你。"
最后六个字,让陆时青剧烈的心跳平静下来。
"自从那次坠落陷阱之后,他好像变了一个人。我也说不上来是怎么回事,但是……总觉得他变得和以前不一样了。"
那人哼笑:"嗯。我也发现了——但是除了那次掉陷阱之外,也没有什么别的事会改变他的性情……我百思不得其解。你有什么发现么?"
陆时青明知道对方看不见,仍就在黑暗中摇头:"我有件事情不明白。"
"嗯。"
"他把御厨们送出去之后的那天晚上,他对我说,'别害怕,没事了'。我很奇怪他为什么要说这样的话——那天根本就没什么事情发生!但是第二天早上,我爹就生病了。然后就出了科举的案子……后来我还想,幸亏我爹生病了,才没有牵连进去。"
那人在暗中拍了一下桌子:"是了,你知道么?你爹的病,我派人去查证过,果然是去你们家的那个厨子搞的鬼——他的意思,就是不想让你爹做考官。"
陆时青茫然道:"难道……"
那人慢慢说:"他一定是事先收到了什么消息,知道如果你爹去做考官,你们家会出事,所以他才处心积虑地安排了这些……那么也就是说,这场会试当中,很可能有人预先布置了一个针对你爹的阴谋。他为了保护你们,不得不如此。"
陆时青叹息:"想不到……竟然是这样……可惜连累了霍大人。"
那人摇头:"世事无常,你不必自责,也不必觉得对不起他——再说说别的,整顿内务府的事情呢?"
陆时青道:"这个我记得很清楚。那天他命人整理了景阳宫请永王爷回去,下午的时候我去找永王爷下棋,他后来也来了,在景阳宫转了两个时辰。我亲耳听到他吩咐何俊去把永王爷的荷包偷出来,去放在那太监李煦的房中。"
那人仿佛很是不快:"果然又是他……他究竟想干什么?"
陆时青小心翼翼道:"我有个猜测,不知道当说不当说。"
那人安抚地笑:"你我之间还用得着避讳么。"
"好。我觉得,他有可能是因为坠陷阱的事死里逃生,突然发觉自己过去碌碌无为,想象如果自己就这样……驾崩的话,后世不知道会怎么说他呢,于是就想振作起来,做个有作为的皇帝。"
那人沉吟片刻:"有道理。"说着苦笑,"他要有作为……恐怕朝廷和百姓都要焦头烂额了。你有空劝劝他,别让他那么胡来。"
"是。只是他现在忽然喜欢成天往外跑,我难得见他一次……他也好几天没……"
陆时青没再说下去。
黑暗中一只手忽然伸过来,牢牢地握住了他的手。
"时青,委屈你了。"
陆时青很想说些不在乎的话安慰他,可惜喉头堵住了,无论如何都发不出声音。
片刻之后,陆时青挣脱了他的手。
"你既然说你我之间不用避讳,那么我有句话想劝你——成大事者,不但要对敌人狠得下心,更要对自己人狠得下心。你有权柄,有担当,但是太顾着别人……不是好事。"
那人在黑暗中把伸出的手又收了回去。
"你自己小心。"
朱云礼出去转了一圈之后,灰溜溜地回来了。只见朱爽一个人坐在朱云翼的书桌后面,随手翻着朱云翼带回来批阅的奏折。朱云翼却不见踪影。
朱云礼闪身进门,朱爽一看他脸上的神色,就知道是一定没找到。
两人同时叹息。
朱云礼简单行了礼,摊手说:"皇上,没找着。咦,三哥呢?"
朱爽看看门外,"说去厨房吩咐他们做花生猪蹄去了,大概是不放心,在一旁看着吧?"
朱云礼嗤笑:"事事都这样亲历亲为,也难怪他会那么累。"
朱爽懊恼:"其实咱们从一开始就想错了。我们应该大大方方地问三叔,今天他门下的柳先生抓了个烧饼老头回来,不知那老头犯了什么错。大宋严禁私刑,若是那老头犯了法,就应该交给官府。要是没犯法,就该放了他。这样问不好么……"
朱云礼抬头看屋顶:"问不出来的。我知道他。"
两人相对懊恼。
朱爽把手中的奏折一扬:"先别说这个了。九叔,这里有个地方朕不明白,灵州郡守说——"
外面一阵脚步声。还有一阵浓浓的香味。
那香味足以打断一个人的任何思绪。
朱云翼走在前面,管家指挥着几个眉清目秀的小厮抬了个巨大的托盘上来。朱云翼亲自揭了托盘上的纱罩,笑说:"臣幸不辱命,厨子总算是做了一道花生猪蹄出来。让皇上久等了,请用吧。"
朱云礼皱眉:"我呢?没我的份?"
朱云翼挑挑下巴:"你不是肚子疼么,喝你的药汤。"
朱云礼作势拍拍自己腹上:"不疼了,真不疼了!"
朱云翼一把拉过他来,手忽然在他肋下按了一下。
"啊——————"
朱云礼惨叫一声,扑倒在他身上。朱云翼叹息:"看看,看看,你在府里肯定又没有好好吃药……今天不准你回去了,以后你就住我这里,我盯着你每天吃药也放心些。"
朱爽脱口而出:"不可!"
朱云礼那阵痛缓过来,忽然鼻子用力一吸:"什么这么香?这味道我好像在哪闻过——"说着脸色一变:"三哥你!"
三人各怀心事,一时间都愣住了。
朱云礼捂着肚子从朱云翼怀中爬了起来,满脸邪笑。
"哟,三哥,看不出来啊——我上次死磨硬缠,连他手都没摸到——你居然连他身上的香都沾上了,啧啧——"
朱云翼脸色大变:"你胡说什么?!"
朱云礼继续邪笑:"凌霄阁的素羽公子嘛,整个宜阳城谁不想一亲芳泽哟!三哥你果然好气魄——改天也带我去吧,我也想亲——"朱云翼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朱云礼等得他要发飙了才说:"亲耳听他弹琴——"
朱云翼:"……在那之前我会先把你的耳朵拧掉。"
语气虽然恶狠狠,脸色却缓了下来。
朱云礼穷追猛打:"啧啧——看来三哥是准备一人独霸那美人了?"
朱云翼:"你——"
朱爽忽然插话:"九叔何出此言?三叔刚才是去给我们做宵夜呢。"
朱云翼当即点头:"不错,刚才我一直在厨房监工。"
朱云礼看看朱云翼,又看看朱爽。三人忽然一起大笑。
笑够了,朱云礼一挥衣袖,豪爽地说:"把本王的药汤端来。本王喝了药再吃花生猪蹄!"
朱云翼吁了口气:"早这么乖不就没事了。"
一直吵着要吃的是朱爽,真到了动筷子的时候,朱云礼却是吃得最欢快的。朱爽只吃了两口就放下筷子,借口是刚才吃点心已经吃饱了。其实他是忽然想起自己的减肥大业来,心想自己已经吃了那么多天的素,现在这么一大碗猪蹄吃下去那还不前功尽弃——顿时没了胃口。
所以朱云翼也有理由猜测,朱爽带着朱云礼特地跑到自己家里来,那是胖子之意不在猪蹄,至于在什么……那就不好说了。
于是两人各揣着心事,一个不停地催朱云礼喝汤,一个没命地给朱云礼夹肉。他吃撑了之后终于反应过来:"你们这是要把我当猪喂么?!"
朱云翼扔了汤匙:"有时候我宁可你真是只猪。"
朱云礼擦擦嘴:"有时候我宁可你真是个猪倌。"
朱爽:"……咳咳。"
朱云翼气消了,脸色也恢复如初,"好了,吃饱了就收拾收拾歇下吧。我送皇上回宫。"
朱云礼:"你哄我睡了好再去找素羽公子么?"
朱云翼抬起手。朱云礼忙闪到朱爽身侧:"皇上救命!"
朱爽淡定道"猪倌要杀猪,天子也管不了。"
朱云礼:"……"
朱爽一想到上次朱云翼跑到朱云礼家里去就有点不爽,现在再看朱云翼要留朱云礼过夜,更不爽。于是试探地问:"九叔……真要住下?其实三叔也不用担心九叔旧疾复发——在宫里叫太医也方便得很。"
朱云礼忽然一拍脑袋:"三哥,我真住下了!你赶都赶不走了!"说着趁朱云翼不注意,手比了个圆形,用唇语对朱爽说:"烧饼!"
朱爽一愣,才知他留下来是想找那烧饼老头。
虽然不指望朱云礼真能在康王府找到什么,但是如果他留在这里,自己以后就有借口常来了。那样倒也不错。
朱爽于是作总结陈辞:"这道菜虽然味道和张厨子做的不太一样,也算得上是美味了。三叔辛苦了。"
朱云翼理所当然答:"为君效劳,是咱们做臣子的本分。"
朱云礼:"谢皇上……让我蹭了一顿美食。"
朱爽哀怨:"九叔你住下来,自然天天都能吃到。"
这一顿宵夜总算以宾主尽欢的结局完美告终。朱爽临走时拉着朱云翼的手说:"三叔早些休息。朕改天再来看三叔和九叔。"
朱云翼不喜不怒:"臣恭送皇上。"
朱爽忽然凑上去:"若是再去见那位素羽公子,记得也叫朕开开眼界。"
朱云翼:"……臣惶恐。"
朱云礼个混账!他朱云翼连那个所谓的素羽是人是鬼都不知道!
然而他无可辩解,只能看着朱爽上了马车扬长而去。
朱云翼没有回自己的卧房,径直去了朱云礼最喜欢住的谢芳楼。一进小院的门,就看到朱云礼居然提着灯笼在院里看花。朱云翼:"怎么还不睡?"
朱云礼学着他的口气:"哥哥尚未入眠,做弟弟的又怎能安寝。三哥,你今晚睡得着么?"
朱云翼随手抓过他的灯笼,"快去睡觉。"
朱云礼不动。"三哥,你也知道我鼻子最灵,哪怕是同一种香料用在不同的人身上,我也能闻出个不一样来。那种香料我只在两个人身上闻到过,一个是素羽,另一个……是宫里的陆时青。刚才你身上的味道,不是素羽的。"
朱云翼闭眼,缓缓转身。"哦?那你还……"
朱云礼哼笑:"我会替你保密的。你放心好了,就算胖子刚才也闻到了,我这么一说,他也不会起疑的。"
朱云翼:"哦。"大约是秘密被人撞破之后心中有愧,背着朱云礼走远了些。
朱云礼走去勾住他的肩膀:"你迟迟不肯续弦,我还有些担心你的。想不到原来你有相好的啊,那我倒放心了。只是……以后你打算怎么办?他现在……"
朱云翼回头看他,有些烦躁:"我自有安排。"
朱云礼手往下滑,很自然地就揽到朱云翼腰上。朱云翼浑身一紧,一股燥火从脚底烧起来。朱云礼浑然不觉,像小时候那样,整个人都往他身上靠去:"他倒是个好孩子,你别对不起他。"
朱云翼缓缓推开他:"嗯。"
朱云礼又牛皮糖上粘上去:"我帮了你那么大个忙,你总不至于小气到什么表示都没有。"
朱云翼想闪又闪不开,无可奈何问:"你都把这里当自己家了,还想怎样?"
朱云礼邪笑:"嘿嘿,你这里不是有个门客叫柳清风么,他今天抓了个烧饼老头回来。我说,那老头一定不止是卖烧饼那么简单吧?"
朱云翼吸口气:"我现在很想把你生吞活剥。"
朱云礼笑容更灿:"哥你搞错顺序了吧?要先活剥才能生吞。"
朱云翼甩开他,大步走开:"好吧,你跟我来。"
朱云礼满腹疑惑地跟在他后面,转到一处待客用的小院。朱云翼在前面推开门,回头说:"这就是你们今天看到的烧饼老头,还认得他么?"
朱云礼大吃一惊,半天才回过神来:"怎……怎么是你?!"
作者有话要说:更新~~~于是猪蹄是木有问题的……
第十六章 今时旧梦
朱爽照例在半夜回到自己的寝殿。因为这些天故意把饭量减小了许多,他总是特别地容易累。
但是躺在床上又睡不着,翻来覆去,睁眼闭眼,眼前都是朱云礼和朱云翼在一起时的样子。他们在他眼前还这样毫无顾忌地拉拉扯扯搂搂抱抱,不知道在没人的时候……
朱爽艰难地翻了个身。
不会的。他们是亲兄弟,朱云翼待朱云礼更像是长辈对晚辈那样溺爱。但是朱爽有直觉地觉得,朱云翼对朱云礼不止于此。他甚至觉得在朱云翼眼中,朱云礼重于一切……
朱爽这辈子还没有过这样的念头,比如为了谁可以不顾一切,为了谁可以倾尽所有——所以他觉得在朱云翼冷静的表面下,藏着一个疯狂的灵魂。
——一旦他失控,他会毁了一切。
朱爽越想越害怕。
辗转着又翻了几个身,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岔开思绪去想别的事情。对了,科举案……他曾经仔细回想过那些当年行贿作弊被揪出来的举子的名字,还有那些被牵连的官员的名字,可惜一个都想不起来。至于当年他们是怎么被揪出来的,证据是什么,他更是一点头绪都没有。
他后悔得要命。如果那时候他在国事上多花点功夫,现在也不至于会这样左支右绌的。明明知道会有些事情发生,他却无力阻止。
眼下……假如这次会试里面真的有个什么阴谋,朱云翼绝对逃不掉嫌疑。不然以他的眼光,绝不会看不出来当中的差错。再加上烧饼老头的事,朱爽觉得这事越来越不简单。现在就指望朱云礼能看在死去的霍樗的份上,站在他这边调查这件事。如果连朱云礼都撒手不管,他就真的连一个可以用的人都没有了。
朱爽突然觉得很害怕。很想像往常那样叫陆时青来侍寝,但是一想起那天在景阳宫的书房外听到的话,他便打消了这个念头。
他曾经以为整个世界都是他的。无论他想要什么,下一刻那东西就会出现在他眼前。甚至是他想都没有想到的,身边的人也会绞尽脑汁送到他眼前讨他开心。"得不到"这三个字,是绝对不会出现在他的词典里面的。
现在才明白过来,他其实一无所有。
那些人,所有人,也许可以把全世界都给他,但这不包括他们的心。
辗转到后半夜,朱爽忽然听到一个声音对他说:"二殿下,醒醒,二殿下?"
他茫然睁眼,只见太傅凑在他跟前,小声说:"二殿下,散学了。"
他哦了一声,笨拙地爬了起来。原来自己是在上课的时候睡着了啊……
看看自己,居然变小了。短短的胳膊短短的腿,大约只有四五岁的模样。
周围空荡荡的,一个人都没有,不知道怎么回事,连太傅都不见了。他甩甩被压得发酸的胳膊走出去,外面天光亮得刺眼,周围的一切好像都变成了虚的,轻飘飘的在空气中飘动。但仔细一看,这里是他读书的地方没错。远处还有几个孩童在玩闹,朱爽看不清他们的面容,只是觉得他们的笑闹声非常刺耳。不久之后有个金黄色的身影走了过来,那群孩子顿时安静下来,一个个地过去行礼:"参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朱爽眼睛一热,父皇居然到学堂来接他!
他抬脚想跑过去,谁知自己的脚居然就像被粘在了地上,无论如何都不能再向前一步。他于是喊:"……"
他呆住了。他居然哑了。
他眼睁睁地看着父皇朝那群孩童走了过去。父皇脸上挂着和蔼的笑,灿烂得像朝日的光辉。父皇身出手,一个孩子便整个扑了上去:"哥哥!"
父皇把他抱了起来,亲自用手帕给他擦额上的汗:"小九散学了?"
那孩子两截藕臂毫不客气地搂住了父皇的脖子,撒娇道:"今天的功课好难懂……大哥哥跟太傅说一声好不好?叫他不要教那么难懂的东西。"父皇哄他:"这点功课都嫌难,以后你还怎么治国呢。乖乖跟太傅读书,哥哥以后还有很多东西要教你。"
小九嘟嘴道:"哥哥偏心,只叫小九一个人用功!别人就不要用功了么!"
父皇继续哄他:"因为小九最聪明啊!聪明的人将来要担大任干大事的,所以小九要努力读书,知不知道?"
小九很用力地点了一下头。
"知道!"
朱爽几乎要哭出来。很想喊一声"父皇",可是无论怎么努力,都发不出半点声音。
然后父皇抱着小九走远了。他们的背影消失在暮霭中,一大一小说笑的声音却始终萦绕不去,像刀子一样一下下扎在他心口。
他坐在地上,开始哇哇大哭。
大约是周围的太监宫女都走了,没有一个人理他。他坐在那里哭了许久,哭得天昏地暗,哭得眼睛都要瞎了。直到哭得要晕过去了,忽然身后有人拍拍他:"小爽——小爽——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伺候你的人都哪去了?"
朱爽回头一看,嗓子忽然不哑了:"哥?"
身后的人,竟然是他的太子哥哥。太子已经长成十五六岁的翩翩少年,再看自己,竟然比刚才已经高了一截,身体也胖了许多,仿佛一瞬间过去了好几年。
朱爽来不及思索,一口气扑过去。胖胖的身体扑在太子身上,几乎把太子给扑倒了。太子勉强站住,搂住他:"好了,好了,起来,我抱不动你。"
朱爽不情愿地自己站稳,手却不肯放开,又接着哭:"哥,父皇不要我。"
太子把他圆溜溜的脑袋搂在身前:"怎么会。父皇不是一直很疼爱你的么。"
朱爽大哭:"可是他抱九叔不抱我。"
太子哄他:"父皇明天就抱你了。"
朱爽半信半疑:"真的?"
太子用衣袖揩掉他的眼泪:"小爽乖,听哥哥说,父皇疼我们和疼九叔是一样的,只是他不说出来而已。所以千万不要怨父皇,也不要怨九叔,知不知道?"
朱爽傻傻点点头。
太子替他理了理衣服,"你知道就好。哥哥走了以后就没人照顾你了,你要好好听母后的话,孝顺母后……"
太子说着慢慢走远,朱爽大急:"哥!哥你要去哪里?不要走啊——"
太子微笑:"哥哥要去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朱爽伸手想拉他:"哥!带我一起走!"太子摇摇头:"哥哥只能一个人走,你不可以跟来的。听话,回去——"
朱爽再次嚎啕大哭:"哥!不要走啊!不要丢下小爽一个啊!哥——哥——"
太子转身便走。转眼间消失不见。
朱爽大喊一声:"哥——"
睁眼,周围仍旧是一片黑暗。然而随即有细碎的响声朝他靠近,刘鹤的声音适时响起:"皇上?"
朱爽有气无力地吩咐:"下去吧。没事。"
寝殿内又恢复了彻底的平静。朱爽瘫在床上,只能听得到自己的呼吸声和心跳声。
他慢慢平静下来。他很奇怪自己为什么会做这样一个梦。
事实上,先帝待他相当不错,至少从来都没有像梦中那样不理他。梦里看到的一切更像是他小时候心里的感觉,无论先帝怎么疼他,他都认为先帝对朱云礼更偏心。
他决定不再想这件事。然而那个温和的声音一直在他耳边绕个不停。他在被子里抱成一团,忽然记起:今天是先太子朱鸿的忌辰。
先太子朱鸿,乾元三十二年生,熙宁十四年死,享年十六岁。通诗书,擅骑射,博闻强识,有德有量,人皆称颂。
完美得像天上的一轮满月。
朱爽已经想不起朱鸿的样子了。刚才的梦里明明那么清楚的,现在却又变成了一团模糊不清的影子。朱爽揉揉自己的太阳穴,掀被子爬了起来。
外面当值的太监们耳朵灵敏得很。刘鹤再次悄无声息地走到近前:"皇上可是要起身了?"朱爽点点头,"去把那身新做的衣服拿来。朕要出去走走。"
新做的衣服,就是特地做来练功时穿的那套。朱爽由刘鹤伺候着换上了,匆匆洗漱过就出了门。此时天色还是漆黑一片,宫里各处院门都还没打开。侍卫们只得提了灯笼在前面一路小跑,朱爽往哪个方向走,便赶紧开前面的门。偏偏朱爽就跟没头苍蝇一样到处乱转,开始的时候还只是气喘吁吁地大步走,到后来索性一路小跑起来。刘鹤领着一班小太监跟在后面,渐渐地被抛下了,着急起来:"皇上!皇上慢些!皇上!"
他越喊,朱爽就跑得越快。跑了半天,总算找着了方向,往东南一角直冲。刘鹤吊着一口气跟在后面,断断续续喊:"快……快去开……东……东宫……"
侍卫们到底身体强健些,听了这话便往前一路赶。朱爽总算是顺顺当当进了东宫的门,刘鹤累得扶在门柱上喘息:"皇……皇上……"
朱爽停下来:"你们就在后面候着吧。"说完又接着跑。也不往住人的正殿去,却是往北边的练功场跑。宋国向来要君主文武兼修,东宫里有一大片练功场专门给储君习武用。朱爽总算是找到了一处开阔的地方,撒开两腿不要命地跑起来。天边渐渐透出些光,在一片黑暗之中,仿佛是要接引人到那极乐世界去。朱爽抬头看天,想起当年的事来。
朱爽十岁的时候体重已经有些失控,他自己也懊恼得很,便问朱鸿有没有什么方法能让自己瘦下来。朱鸿说:"你看到那边那个练功场没有?你每天绕着它跑十圈就可以了。"
到底是小孩子,只跑了两圈就把这事抛在脑后。
这早朱爽不知道哪来的力气,一口气跑了二十圈。
然后他停了下来,弯着腰,捂着胸口,一步步慢慢走回寝宫去。天还没亮透,正好是上朝的时候。
身上的衣服已经被汗浸得湿透。他匆匆洗了个澡,换上龙袍去上朝。不知道为什么,刚刚在练功场上刚跑完的时候累得要断气;现在缓过一口气来,却又觉得身体变轻了许多,脑子也清醒了。深吸一口气,身体里似乎有一股积沉了多年的浊气被晨风荡涤干净了,有什么东西在体内慢慢变化。
下面百官山呼万岁,朱云翼也在其中。朱云礼却没有来。朱爽翘起嘴唇冷笑。
朱爽朗声叫他们起来,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朱爽自己也吓了一跳。他的声音一直是含糊不清的一团,连他自己听了都想睡觉,他从来都不知道原来自己也可以发出那么清楚的声音。
心里有点窃喜。他故意又深吸一口气,大声说:"皇叔请坐。"
朱云翼诧异地看着他,缓缓坐下去。"谢皇上。"
朱爽看看右边空荡荡的椅子:"怎么九叔没来么?"
朱云翼意味深长地说:"他昨夜旧疾复发,今早起不来了,还未来的及向皇上告假。"
起不来……朱爽手指在龙椅上抓得发白。朱云翼这简直是在宣告朱云礼的所有权!
朱爽偏头对身后的刘鹤说:"叫赵太医去一趟康王府,让他给永王爷诊一诊脉。"
朱云翼脸色微变。朱爽笑问:"怎么,三叔觉得不妥么?只是九叔在三叔府上犯病,朕着实担心得很。"
他这么一说,倒像是朱云礼的病完全是因为去了康王府才犯的了。
朱云翼挑挑眉毛,"哦,小九需要的药物臣那里都有,皇上要是还不放心,就请便吧。"
朱爽胸口有些堵。昨晚朱云礼是为了能顺利进康王府去才装病的,想不到居然被朱云翼当作留下他的借口……既然没病,为什么不来上朝?中间发生的事情……朱爽不能不多想。
两人相互挑衅地对望。空气中似乎有根弦在慢慢拉紧。
片刻之后,朱爽盯着朱云翼的眼睛,"刘鹤,还不去?万一永王爷的病耽搁了,朕惟你是问!"
刘鹤道一声遵旨,踉踉跄跄跑了。
朱云翼憋着一口气,冷笑:"皇上,咱们议正事吧。"
朱爽点头,大声道:"好,就议一议科举案子的事。"众臣面面相觑,朱爽又道:"霍樗之死尚有可疑之处——对了,刑部方侍郎的病可好些了?"
刑部尚书楚贺出列:"禀皇上,方侍郎重病未愈,这……"
朱爽冷笑:"重病……哼,不是中了什么暗算就好!"
朱云翼用手帕捂着嘴咳嗽一声。
这时左相乔乐山出列,道:"皇上,臣昨夜在家中收到一封密信,称翰林院掌院学士陆冠澜收受举子十一人的贿赂,在考前将会试题目私相授予,此十一人得以全数考中。密信中附了那十一人的名单,臣不敢私藏,现呈给皇上,请皇上定夺。"
一张轻飘飘的纸被送到了朱爽跟前。朱爽粗粗扫了一眼,脑子里的印象也给勾了起来——果然是五年前那十一个举子没错。
想起五年前被杀的那些人,朱爽浑身一阵冰凉。想不到他那么努力地捣乱,历史居然还会重演。
身边仿佛有一张巨大的网正在慢慢张开,要把所有人都牢牢地套在里面。
作者有话要说:继续打滚~~
第十七章 变幻莫测
乔乐山话音一落,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站在一旁的陆冠澜身上。他因为生病一直卧床在家,这天早上还是自那以后头一回来上朝。
那些潜伏在暗处的人,似乎是专等这一天发难。
朱爽沉下一口气,问:"陆学士,可有此事?"
陆冠澜气得浑身发抖,巍巍颤颤跪到地上,"皇上,臣以性命担保,绝无此事!"
朱爽看看乔乐山,"只是一封信而已,没有别的证据么?"
乔乐山道:"有!"
陆冠澜怒指:"你!诬蔑!"
"大家都静一静。"朱云翼忽然发话了,"乔相,你若有证据就拿出来吧。"
乔乐山从衣袖中抽出一个信封,"亏了进士们都留在京中等着殿试,昨晚臣收到密信之后,立刻就将这十一个学生抓了起来,果然在其中一人身上搜到了陆学士亲笔所写的试题。"
朱云翼哼笑:"乔相,不是我怀疑你,只是你用常理想一想,一个举子要是真得了试题作弊了,他考完试第一件事该干什么?该烧了那卷子!有谁会巴巴地留着这杀头的证据等你来搜?"
乔乐山也笑:"康王爷!常理是常理,证据是证据。何况这世上也不是所有人都依常理办事的,若事事以常理推断,那些个烧杀抢掠的又何尝以常理行事?"
朱云翼噎住。
朱爽说:"呈上来,给朕看看。"
那张纸条送到他跟前。他把它揉成一团,忽然对站在丹墀下的一个小太监说:"把香炉盖打开。"
小太监掀起了香炉的盖子,朱爽手一扬,那个纸团在半空中划了道漂亮的弧线,飞到香炉中。
一阵轻烟袅袅升起。众臣目瞪口呆。
乔乐山张大嘴巴呆了半天,才讷讷出声:"皇……皇上……您……为何要烧了证据?"
朱爽不解,用平时那半死不活的语气道:"什么证据啊,朕什么都没看到。"
乔乐山:"……"
朱爽仿佛很头疼地用手按了按太阳穴:"你们有看到么?"
众臣面面相觑。朱云翼微笑着看上来,倒像是在赞许他干得不错。朱爽浑身一暖。
陆冠澜双膝着地爬到朱爽书桌下:"皇上英明!皇上英明!"
朱爽打个呵欠,"英明什么呀,你少胡说。朕累了,退朝吧。"说着瞟了朱云翼一眼。
朱云翼抿着嘴,忍笑忍得很辛苦:"既然如此,大家散了吧!恭送皇上!"
朱爽与他对望一眼,竟然有了些心照不宣的默契。
刚出殿门,就看到赵太医候在一边。刘鹤道:"禀皇上,赵太医奉旨到康王府给永王爷诊脉回来了。"朱爽点点头,大步走在前面:"朕去见太后,你跟来,边走边说吧。"
今天是朱鸿的忌辰,太后少不得会难过,他想去陪陪她。
赵太医跟上来:"臣遵旨。"朱爽问:"永王爷病得怎样了?当真起不了床出不了门?"赵太医道:"禀皇上,永王爷并无大碍,就是体内虚寒,有些发烧,故康王爷叫他卧床捂汗,臣以为这也相宜。"
朱爽很奇怪。朱云礼常年习武,虽然没学到什么绝世高手的程度,但足够强身健体了,怎么可能会"虚寒"?他本来还以为生病一事,只是朱云翼不让朱云礼来上朝的借口——想不到是真的生病了。朱爽有些担心。
他问:"你说的'虚寒'是什么意思?"
赵太医亦步亦趋跟着,"气虚而体寒。永王爷体内,似乎有一股寒气在胸腹间游走,驱之不去,散之不尽。长久下去,恐怕……"
朱爽站住:"恐怕什么?"
想起昨晚朱云翼那紧张的样子,他突然觉得事情很严重。能让朱云翼紧张成那样,还整天备着热水囊药汤之类的给他,难道真的是……
赵太医两脚一软跪在地上:"皇上恕罪!臣今日匆匆而去,未能细查,不敢妄言!"
朱爽在原地转了几圈,"赵太医,朕听康王爷说永王爷小时候生过病,生的是什么病?"
赵太医大汗摇头:"臣不知……"
朱爽奇怪:"你们不是都有脉案的么?各宫凡有号脉用药的都详细记录,新来的太医也要细读,好知道谁身体如何用什么药合适……你没看过么?"
赵太医脑门贴在地上:"皇上恕罪!只是三年前臣被擢为太医时,太医院并无永王爷的脉案存档……"
朱爽呆了片刻,和蔼地说:"你起来吧,没你的事了。"
赵太医狠狠磕了几个头:"谢皇上!谢皇上!只是……永王爷那里还要不要臣再去看看?"
朱爽想了想,"不用了。"既然朱云翼知道得最清楚,想必朱云礼在他那里会没事。
朱爽走到太后的佛堂前时,正好看到他舅舅靖远将军乔震正好从里面出来。乔震远远地行礼,和他说了几句话就走了。朱爽心想刚才大家都在朝上,你倒跑得挺快。想到他也许是为了朱鸿的忌辰来安慰太后,也就不奇怪了。
进了佛堂,只见太后屈膝跪在佛前,嘴唇微动,念珠缓缓地在手中拨过。
朱爽上前在她身侧跪下,小声说:"孩儿拜见母后。"
太后抬起眼,"皇上来了?"说话声中没有预料到的悲伤,却稍带点怒气。
"是。"朱爽有点心虚。
太后把念珠放到一边,拉朱爽坐在自己身边的蒲团上,"听说皇上早上去东宫了?"
朱爽道:"是……"
太后叹了口气:"我知道你为什么来。你哥哥死了这些年,我没有哪天不想他的,真到了这一天倒无所谓了。"
朱爽低头:"母后节哀。"
太后眼光一寒,"先别说这个了,刚才你舅舅说,你当着群臣的面烧了乔相呈上的证据?"
朱爽一怔:"是。乔相满口胡言,孩儿……"
太后脸色越发阴沉:"你知道那证据是你舅舅他们费了多大的心思才弄到手的么?"
朱爽再愣:"舅舅?!怎么是舅舅——"
真正要陷害扳倒陆冠澜和那些朝臣的人,居然是他舅舅?!
朱爽呆在那里。
太后滔滔不绝地数落他:"你……我跟你说过多少次,朝廷上的事你只管听,不要乱说话,不要乱做决定——你多说多错,少说少错,不说不错。你现在这样胡来,要给人家抓住多少把柄?!你——你还想不想当皇帝了?!"
朱爽懵住了。
"母后,朕好歹是皇帝……有谁……想抓朕的把柄做什么?母后刚才的话,是什么意思?"
他自己细想,那意思倒像是一旦他捅出了什么篓子,就会有人把他废了似的。母后么?不可能的……宋国皇位的继承是不论正庶由长及幼,太子之后就是他,他的几个弟弟也早封了王去封地做逍遥王爷去了,自然也不会是威胁。剩下的就只有……
朱爽的手往蒲团里深深抓进去。
朱云翼……会想废了他么?朱云翼又能凭什么来废他?
太后深吸一口气把火气压下去,"皇上,你以前都很听话,这几天是怎么了?你听母后说,你舅舅,乔相,这些和我们都是一家人,也是你真正可以依靠的人;他们无论做什么,都是为了你着想的。但是他们要为你效力,跟前难免会有看你不顺眼的挡着道,就好像千里马被路上的杂草绊了脚一样,所以不能不除——明白么?"
朱爽摇头:"母后,那些绊脚的杂草说的又是谁?"
太后恨铁不成钢的敲他脑袋:"那十一个人的名单你没烧吧?去查一查,他们家里的父兄都是谁,在朝中做什么官儿——你好歹听了几年政,瞧瞧那些人都是谁带出来的,再想想他们该不该除!"
仔细回想当年被清除掉的官员,才发觉都是朱云翼在先帝还在位的时候慢慢提拔起来的。他们都是朱云翼的人。
——所以这天早上,态度一向暧昧的朱云翼才会突然转向乔乐山的对立面,因为他也发觉了这场阴谋真正要打击的对象是谁。
朱爽呆了半天,问:"那么……既然这件事母后知道得那么清楚……儿臣有一事不明。"
太后叹气:"问吧。"
"御史霍樗的死,和舅舅他们有没有关系?"
太后发寒的眼光从他脸上扫过去,"你觉得他死了很可惜么?"
朱爽咬牙:"是。霍樗是个人才,孩儿……"
太后摸摸他的脑袋:"傻孩子,能给咱们用的自然是人才。不能给咱们用的,那就是藏在家里的一头狼,不但不能留,还要斩草除根!霍樗没有错,错就错在他不该和永王走得太近。你要知道,他是永王最信得过的人,也是永王麾下最有才干的人。一旦永王有异心,霍樗就是他跟前最厉害的狗——这样说你明不明白?!"
朱爽抓住老问题不放:"母后,你只管告诉我,霍樗是不是舅舅他们——"
太后哼笑:"是又怎样,谁叫他不自量力,以卵击石。要是他乖乖地当他的御史,谁有那个闲功夫动他,倒还能多活几年。"
朱爽默默地站了起来。
太后冲着他背后道:"今天我跟你说的这些话,就当是给你上堂课了。你这些天做了许多事,我看你也是不想当个草包皇帝的,我很高兴。只是你给我听好了,以后万万不可胡来,朝堂之上听多乔相的话,你要做事也不是不可以,但是要先看看乔相的意思,跟他慢慢学……"
"孩儿知道了。"眼看太后还要滔滔不绝地说下去,朱爽打断她。
太后只得打住:"你知道就好。"
朱爽默默从太后的佛堂退了出来。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霍樗是被杀的。霍樗是被舅舅他们杀的。舅舅他们杀霍樗是为了帮他……
朱云礼倚在门边绝望的样子又回到脑海中。
这些天他好不容易让朱云礼没那么戒备了。如果朱云礼知道了事情的真相……恐怕他这辈子都没办法再接近朱云礼了吧?
朱爽团团转了几圈,吩咐:"备车,朕要去康王府。"
到了康王府,朱爽也不叫人去通报朱云翼,就大摇大摆地自己走进去。赵管家得了小厮的报信,战战兢兢迎出来。朱爽道:"朕听说永王爷病了,来瞧瞧他。"
赵管家两股战战领他去谢芳楼。
朱爽问:"永王爷昨晚不是好好的么?怎么忽然犯病了?"
赵管家:"小的也不知道……"
一脚踏进谢芳楼去,赵管家立刻在身后关了门。朱爽顿时就出汗了。好好一栋小楼居然门窗紧闭,还生着个火盆,里面热得像个蒸笼。朱爽正打算开窗,赵管家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皇上……小的求皇上不要开窗……王爷吩咐了,若是让九王爷再着凉,就要小的的脑袋……皇上饶命啊!"
朱爽缩回手,不耐烦道:"好了,带朕去看看九叔吧。"
朱云礼就躺在内间一张床上,两眼紧闭着。厚厚的被子盖得严严实实,就露张惨白的脸在外面。朱爽一惊,"倒底是怎么回事?!"
赵管家喃喃:"这……这……小的真的不知道……"
后面一个声音道:"他是知道了些伤心事,心痛难抑,勾得旧疾复发了。"
朱爽回头,朱云翼大步上前行礼:"臣见过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通常这种时候朱爽都会直接叫他免礼,但是现在朱爽安静地看着他拜下去,一种难以言说的感觉从心底涌上来。他一直站在那里看着,甚至连"平身"都没有说,于是朱云翼也只能保持着那个跪拜的姿势。
"什么伤心事?"朱爽轻描淡写地问。
朱云翼也轻描淡写地回答:"关于霍樗之死。他已经知道了霍樗被人杀死的全过程……"
朱爽松了口气。只是被杀的过程……杀人的幕后主使,他未必知道……
但是他们迟早会知道的吧。
朱爽扔下还跪在那边的朱云翼,走到床边,一把掀起了被子。朱云礼只穿着贴身的小衣,缩成一团,竟然还是一副怕冷的样子。
朱爽皱眉:"三叔,九叔我先带回去了。宫里好歹有太医日夜候着,看病煎药都方便些。"
——现在只能把他强行弄进宫去。只要他身边的人嘴巴都够严实,这些事他就不会知道。
朱云翼抬头,腰杆挺得笔直:"皇上若想带小九走,就请先杀了臣。"
作者有话要说:这狗血的世界哟~~打滚要花花~~
第十八章 禁宫迷情
朱云翼抬头,腰杆挺得笔直:"那么,皇上请先杀了臣。"
朱爽愣住。他知道朱云翼一定会反对,只是没想到他会反对得这样激烈。
如果今天早上在朝堂上的对望还只是相互挑衅,他们现在的对视,就只能用对抗来形容。
朱爽渐渐地绝得自己快抗不住了。朱云翼明明是跪在地上的,可那目光中却仿佛有千斤重。
朱爽深吸一口气,装傻:"三叔的意思朕不明白。朕只是想带九叔回去好好治治病,没有别的意思,三叔何以至此?"
朱云翼冷笑:"臣的意思明白得很。皇上要是想带小九走,请从臣的尸体上踏过去。"
朱爽:"……为什么?"
朱云翼道:"这还用臣说么?皇上借小九的手整顿了后宫,现在却不知有多少人正等着扒他的皮吃他的肉?皇上要是真想为他好,请让他留在这里。臣自问,在自家里保护一个人的本事还是有的。"
原来是这么个原因。朱爽觉得自己可能把朱云翼的意图想歪了。
朱爽大汗。
然而他不想放弃:"三叔,九叔后来又在宫里又留了一段时间,还不是什么事都没有?三叔你想得太多了。"
朱云翼道:"那是因为他从头到尾都和皇上呆在一起,想害他的人没有可以下手的机会——"
朱爽点点头,"这就对了。为了九叔的安全,朕可以保证一步都不离开他。"
朱云翼不说话。
朱爽更坚定地道:"同食同寝,一刻都不让他离开朕的视线范围内,这样可以了么?君无戏言,朕说到做到!"
朱云翼:"同食同寝……么?"
朱爽脸一热。他这才意识到自己说了多么耸人听闻的话。
三餐一宿同食同寝,不就是寻常百姓夫妇过的日子么。
"朕的意思是……咳咳……三叔你别误会……三叔你和九叔不也常这样么?"
完了,越说越不像样了。
朱云翼脸上居然也飘起红晕:"皇上,臣和小九……可是……"
两人大眼瞪小眼,因为心虚——都不说话了。朱爽说的虽然都是无心之言,但是他们何曾不想真的……
两人的心思,第一次这样在对方面前暴露无余。
朱爽手背在身后抹一把汗:"三叔还跪着干什么?还不快平身?"
朱云翼拍拍衣服站起来。"谢皇上。"
——虽然脸上很镇定,但是朱爽可以断定他是强装出来的。
刚才的紧张气氛,居然就这样烟消云散了。现在无论谁再开口要留朱云礼,难免会有对他有非份之想的嫌疑。
但是他们又都不甘心就这样放手。场面变得非常的古怪。
朱爽听到身后的床上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朱云礼用微弱的声音喊:"哥……哥……"
朱云翼一个箭步冲上前去,拿被子替他盖好了。刚才朱爽把被子掀起来以后就忘了给他盖回去,他早看得心疼得要命。
"好了,好了,我在这里……"
朱云礼还在昏睡中,朱云翼抓着他的手温柔地安慰他,怎么看怎么像是故意做给朱爽看的。
朱爽几乎忍不住要夺门而出。朱云翼太过分了……给他点颜色他就开染房!
但是这里似乎又已经没有了留下来的理由。理智告诉他,在这种时候和朱云翼撕破脸,结果将是他永远都不会再有接近朱云礼的机会。
朱爽一咬牙:"既然三叔不放心九叔,那么就请三叔一起来吧。"朱云翼愣住,朱爽再退一步:"朕,准三叔带上康王府的人随身伺候。"
朱云翼低下头,看着兀自喃喃梦呓的朱云礼:"皇上,臣能问一句……皇上何以如此急迫地要接小九进宫么?"
因为不想他知道霍樗的真正死因……不想他从此恨自己一辈子……让他暂时住在皇宫里,还可以再争取一点时间解决这件事……
朱爽咬咬嘴唇:"三叔,我听太医院的赵太医说,太医院并无九叔的脉案存档……九叔病得这样厉害,朕想是有原因的。三叔难道不想搞清楚是怎么回事么?"
朱云翼心怦怦直跳。"哦?"
"有朕在,也许我们可以搞清楚九叔的病从何来,这样就可以对症下药。你我可以耗,他的身子却耗不得,三叔,你说是么?"
朱云翼几乎脱口而出——他的病根我知道,我太知道了!不就是——
朱云翼冷静下来。别人找不到的东西,他也许可以亲自去找找看。朱云礼犯病的次数越来越频繁,确实不能再等……
朱爽看他不说话,于是再追加条件:"三叔要是还不放心,朕准你带十名康王府的侍卫。"
这是他能接受的最低限度了。
朱云翼抬头看屋顶,哼笑:"十人……"
十个人对三千禁军,能有什么用?
朱云翼缓缓站起来:"臣,遵旨。"
所以朱云礼醒过来的时候,就发现自己躺在一个陌生的地方。陌生的床,陌生的房间,身上盖的被子有种浆洗过后才会有的味道……偏偏周围又好像熟悉得很。
然后他眼睛一转,就看到一个白胡子老头在一旁,抓着他的手腕在把脉。心下一惊,看到朱云翼就坐在床尾,两眼一直盯着他看,才放下心来。
"哥,这是哪里?"
朱云翼微笑:"怎么,你连自己从小到大住的地方都不认识了?可别是烧坏脑子了。"说着吩咐那老头:"赵太医,既然小九已经醒了,还请赵太医开方煎药。"赵太医躬身退下,朱云礼纳闷:"怎么——这里是景阳宫?我怎么会——"
朱云翼道:"哦,皇上说你病得古怪,想来在宫里召太医方便些,就把你带进来了。是吧皇上?"
那头有人咳嗽一声。朱云礼循着声音看过去,果然是朱爽。
朱爽走过来,笑说:"是啊,朕……听说九叔你病了……担心得很,所以想接九叔回来好好补养身体。九叔,你要快点好起来,朕还等着九叔教朕武艺呢。"
朱云礼扭过脸:"皇上……还想着学武的事么。"
他还以为朱爽是为了捉弄他才胡说要习武的,想不到他居然还想学下去。
朱爽看朱云礼扭过脸,心顿时凉了一半。他咬牙憋笑,道:"九叔可是当着群臣的面答应了要教朕习武的,难道九叔忘了么?"
朱云礼脸彻底埋到被窝里:"没……"
朱云翼道:"皇上,此事急不得,还是要等小九全好了再说吧。"
朱爽道:"好。那么……九叔……先好好歇着吧。朕还有事……"
朱云翼已经站了起来:"臣恭送皇上。"
朱爽愤愤而走。
出了门,却见赵太医还候在门外。
朱爽问:"不是叫你去煎药了么?怎么还在这呆着?"
赵太医跟上来,缩头缩脑地看了看后面:"关于永王爷的病……臣似乎有所发现……"
朱爽一顿,小声说:"跟朕来。"
赵太医直到了无人处,才小心翼翼道:"皇上,据臣的观察,臣以为永王爷的病其实不是病……而是,中毒。"
朱爽愣住:"中毒?!怎么可能是中毒?他——"
朱云礼在先帝还在时有先帝罩着,现在有朱云翼罩着,谁有那个胆子对他下毒?
赵太医急道:"皇上!臣以性命担保,臣没有半句虚言!永王爷现在的病症,实在是中毒才会有的症状……而且那毒也不是最近才中的,据臣判断,那毒性在永王爷体内,最少也该有五年了……"
朱爽浑身冰凉。
五年前……不就是先帝驾崩、自己登基的时候?那时候朱云礼似乎曾大病一场……其实是中毒了么?
太医院中没有朱云礼的脉案存档,恐怕也是因为这个。
朱爽一把抓在赵太医肩膀上:"他中的是什么毒?你知道么?"
赵太医满头大汗地摇头:"臣……臣不知……臣只能看出来那毒性极阴寒,潜伏在王爷体内,若是王爷过度伤心伤神了,便会发作出来……"
果然……朱云翼说,朱云礼是知道了霍樗被杀的过程才突然犯病的……
朱爽急得团团转:"你——你好歹是个太医,怎么连种毒药都分辨不出来?!你给我再仔细想想,他中的到底是什么毒,再给我想个解毒的方子来!"
赵太医战战兢兢道:"遵……遵旨……"
朱爽一甩衣袖:"还不快去!"
赵太医一溜烟跑了。
朱爽站在原处转了几圈,忽然想起——朱云礼中毒这件事,不知朱云翼知不知道?
朱爽的第一反应便是回去找朱云翼商量商量怎么给朱云礼解毒,然而走了几步又停住了。朱云翼想必是不知道的吧……以朱云翼的性格,如果他知道了,一定早就敲锣打鼓地满世界找神医去给朱云礼解毒去了,不可能像现在这样,只是随便准备些热水火盆药汤什么的对付过去……
朱爽起了点私心。
假如他能想办法解了朱云礼身上的毒,他就先赢了一局。
再加上霍樗那件事,假如他能抢先揭出杀霍樗的凶手,再将其绳之以法,他就能再胜一局。
他远远望一眼景阳宫的飞檐翘角,深吸一口气,转身大步走开。
天黑了。朱云礼无聊了。
他身上那阵阴寒腹痛的感觉已经消尽,偏偏朱云翼还是不肯让他起来。躺在床上,骨头酸得要散架。
他本想磨朱云翼放他出去透透风,却给眼前的情景吓到了——
朱云翼当着他的面换了一身黑色的夜行衣,然后把自己的衣服扔给了一个随身带来的侍卫。那侍卫捧着退下,再出现时——竟变成了朱云翼的样子!要不是朱云翼还在眼前,朱云礼铁定看不出来那是假的。
朱云翼小声吩咐了那侍卫几句,便回头道:"小九,我出去找点东西。你乖乖躺着不要乱动,听到没?"
朱云礼憋了一整天的闷气,当即抓住机会抬杠:"你说乖乖躺着就可以了,后面的'不要乱动'纯粹是浪费口水。"
朱云翼破天荒地没有训他:"……你明白就好。"
朱云礼仿佛一拳头打在棉花上,觉得很没劲。过了一会儿才问:"你要找什么去?"
朱云翼最后收拾一把身上的夜行衣:"总之是为你去找的,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朱云礼打个呵欠:"但愿不要是到我死的时候……"
朱云翼暴怒:"胡说什么呢!"
朱云礼被吓住,吐吐舌头不再说话。朱云翼一闪身就走了,把朱云礼和那个假的"朱云翼"扔在寝殿内。朱云礼再看那个侍卫,怎么看怎么别扭。虽然衣服和脸都很像朱云翼,但是朱云翼那超然卓绝的气质,是谁都不会有的……
他过去,凑近了"朱云翼"的脸仔细瞧,忽然叫道:"哥!"
那侍卫眼神一闪,然而闲闲应了一声:"嗯。"居然把朱云翼的口气学了个十足。
看来此人假扮朱云翼很有点经验哪……有意思。
朱云礼伸手在他脸上摸一把:"哥,我好闷啊……我们出去转转吧!"
"朱云翼"道:"小九你病还没好,到处去吹风,想再多躺几天么?"
朱云礼惊奇——这家伙,居然连说话的口气都学得那么像——
有意思!
朱云礼玩心大起,趁他有些不知所措的时候,忽然凑着他的脸亲了一口。
那侍卫彻底呆成一根木头。
朱云礼嘿嘿一笑,撒娇地喊:"哥——"然后故意伸手捏了一把那侍卫的脸。
景阳宫的寝殿外,朱爽也彻底呆成了一根木头。
他跑去找太后套了半天的话,终于套出来霍樗是乔乐山府上养的一个死士下手杀的。他兴冲冲地跑来正想说这件事,再和他们商量商量怎么把凶手抓来——就看到两条人影映在窗户上。只看那两条人影的身材和服饰,就知道是朱云礼和朱云翼。
他们靠得极近,似乎一直在仔细端详着对方。然后——朱云礼主动凑上去亲了朱云翼一口,用极销魂的声音喊了一声"哥"!
片刻之后,朱云翼的手搭在了朱云礼的脖子上。朱云礼身体立刻软倒了,朱云翼横抱起他向内走去,人影从窗上消失。然后,灯灭了。
朱爽认得那是朱云礼那张床的方向。
够了。够了。朱云礼的心原本就是向着朱云翼的,无论他怎么努力……都争取不来半点。现在他们居然趁他不在……干这种苟且之事!
朱爽的心碎了一地。他几乎是飞奔着出了景阳宫的门。
景阳宫寝殿内。满头大汗的侍卫小心翼翼地把朱云礼放到床上,给他盖上被子,小声念叨:"永王爷……小的得罪了……只是永王爷举止实在欠妥当,小的不能不把王爷打晕……王爷千万恕罪……"
这些话,朱爽自然都没听到。
作者有话要说:可怜的胖子……
第十九章 不纯联想
朱爽忙乎到大半夜,辗转着一直不能安眠。第二天一大早他又跑去东宫的练武场跑了足足二十圈,直跑得几乎气绝身亡了才停下,一步一步爬回自己的寝宫去。可是等他缓过一口气来,他又忍不住拔脚往景阳宫走去。
"没出息。"他骂自己,"你还是不是皇帝了?"于是他顿住。
耳朵里另外一个声音说:"整个皇宫都是朕的,景阳宫也是,朕在自己的地方上走走怎么了?"于是他继续走。
"人家都那样了……你还要去自讨没趣么?"于是他揣着裂成无数碎片的心站住。
"他们怎样是他们的事,朕……就是去看一眼,只看一眼就走。"于是他继续走。
走走停停,景阳宫还是近了。
身后刘鹤恭敬地建议:"皇上若是累了,还是乘辇吧!"刘鹤腹诽,明明累得要趴下了,还死撑着自己走路,这倒底是在折腾谁哟……
朱爽仰天长叹:"你们不明白的……你们永远都不会明白的……"
继续停停走走。
刘鹤低头。他当然不明白朱爽倒底在想什么。他一向自诩很会揣摩别人的心思,现在他的自信心遭到了毁灭性的打击。
朱爽倒底强装出一副趾高气昂的模样,进了景阳宫的门。也不准人通传,大步直奔朱云礼的寝殿,那气势很有破罐子破摔的决绝。也许他在看到了里面的情景之后,就能断了那些本来就不该有的念头……
但是他远远就听到了一阵利器破空的声音。难道有人行刺朱云礼————
朱爽心头一紧,大步冲上前去:"九叔——"
转过一丛浓密的花树,却见寝殿前的空地上,一白一黄两条人影正缠斗在一起,却是朱云礼和朱云翼带来的一个侍卫在比剑;朱云翼穿着往常那身杏黄色的衣衫坐在廊下,端着一杯茶看他们打,甚是悠闲。
原来不是有人行刺啊……
朱爽白白担心了一阵,顿时有点火大。
朱云翼眼尖,一看到朱爽出现就站起行礼:"参见皇上——"
朱云礼正打得兴起,硬生生收剑跃后半丈,撑着剑在地上站稳了,才和那侍卫一齐行礼。他们大概打了很久,两人都是大汗淋漓,气息急促。
朱爽道:"都平身吧。三叔请坐——"说着老实不客气地坐到朱云翼对面去,早有小太监捧了茶上来。朱云翼也坐下了,招呼朱云礼:"小九你练了半天了,快歇歇吧。"朱云礼把手中的剑一扔,噘嘴:"人家还没练个痛快呢——喂,本王还没认输啊,咱们歇会儿再来!"
那侍卫道声遵命退下了。朱云翼嗔道:"你就少为难他罢!他武功胜你几倍,要不是他让着你,你三十招之内必败。"
朱云礼嘴噘得更高:"那又怎样——谁叫他——"
朱云翼忽然狠狠瞪他一眼。他瞟一眼朱爽,自己端起茶杯把剩下的话冲了下去。
朱爽有点纳闷。细看朱云礼,只见他面色红润,神清气爽。前两天的"病"仿佛风过无痕,没有留下半点痕迹。现在的永王爷,简直就像一夜之间年轻了两岁。
按照常理,如果朱云礼前一天晚上……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这天早上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这样活蹦乱跳的……可是他昨晚他明明看到朱云翼抱着朱云礼进去了。他们两个亲也亲了摸也摸了怎么可能忍得住……不做?!
就在这时候,朱云翼忽然伸手捏了捏自己的肩膀:"我果然老了,比不得你们年轻人——不过是晚睡了些,就腰酸背疼……"
朱爽愣住。一个念头一闪而过。
"咳咳咳咳咳咳咳……………………"他被茶水呛到,几乎把五脏六腑都咳了出来。
刘鹤上前来又是捶又是揉。朱云翼和朱云礼给他的反应弄的有些不知所措,一个劲地说"皇上别急"。
众人折腾了半天,朱爽才缓过来,哑着嗓子小心翼翼地问:"三叔……昨夜没睡好么?"
朱云翼手伸到背后捏了捏腰:"还不是给你九叔折腾的……"说着懒懒地靠在椅背上,整个人似乎有些困倦乏力。然而眉眼间似乎多了些平时没有的……
媚色。
朱云礼撇嘴:"哼……"虽然是满不在乎的样子,但却没有要反驳的意思。
朱爽低头喝茶。内心翻江倒海,天崩地裂。
他一直以为,如果有一天眼前这两人搞出点什么事情来,那一定是……一定是朱云礼在下面。他万万想不到——在下面的竟然是朱云翼!!
这个事实的冲击实在太大,他半天抬不起头来看他们。
朱云礼倒还好,可是朱云翼在下面是什么样子的?他会不会半闭眼睛眉目含情地看着对方,叫对方的名字?他会不会微张着嘴发出断续的呻吟?他会不会把腿缠到对方腰上……抱着对方的脖子大叫?
他会不会……
"皇上?皇上?"
朱云翼关切的声音把他从想象中拉了回来。"皇上这是怎么了?"
朱爽一愣:"啊?"他终于发现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一股热流从鼻孔里淌出来。
刘鹤的惊叫声响彻云霄:"天啊…………皇上流鼻血了…………………………"
朱爽:"……"
朱云礼诚心地建议:"皇上,刚才臣听刘公公说您今早跑步去了,臣想您大概是没准备好就去跑步才会流鼻血的——要不,臣教您一套呼吸调息的法门?"
朱爽捂着脸点点头。
朱爽自那以后再也不敢正眼看朱云翼一眼。但是上了早朝之后又无论如何都躲不开;没奈何,只得在鼻孔中塞上一小团棉花。
然而经过朱云礼一番传扬,朱爽因为努力锻炼身体太过勤奋以至流鼻血的事迹很快传遍整个朝堂。众臣兴奋不已——皇上终于要减肥了?!
当然令朱爽高兴的事情也是有的。足足消失了两天的刑部侍郎方文轩,鬼使神差地又出现在朝堂上。
方文轩还是原来那个飞扬跳脱的方文轩。只是不知为何,身上居然穿了一身仆人的衣衫。他突然出现,乔乐山与乔震一干人等的脸色变得十分的有趣。特别是乔乐山,整个人活像见了鬼似的,一手指着方文轩,愣愣说不出话来。朱爽看着他们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地变来变去,总算忘了那些……咳咳,会让他流鼻血伤身的事。
朱云礼的表情也很是惊奇——似乎是他原本就知道方文轩一定会出现,只是没想到会是这时候。
至于朱云翼么……朱爽实在不敢再看他。
朱爽觉得自己有义务把堂上的气氛调剂活泼些。
"方侍郎,两天不见,你瘦了。但是比以前更英俊潇洒了——"他鼻子里塞着棉花,说话的声音也闷声闷气。
众臣大惊:完了完了,难道胖子玩自己后宫还不够,现在把手伸到朝廷上来了?!
一时间,自弱冠少年到七十老翁——人人自危。
方文轩顶着发麻的头皮上前一步:"皇上关爱,臣惶恐……"
朱爽道:"朕不是关心你,朕就是想问问你,你是怎么变瘦的。"
方文轩:"……"
朱爽继续道:"朕身体肥胖,自觉丑陋不堪,就想变瘦些。方爱卿不如说说看这两天都做什么去了?朕看看能不能照做——"
众臣大松一口气:其实也不是很丑的……就是看起来有碍观瞻……
方文轩汗然:"臣这两天的去向……说来话长,皇上若不嫌耽误正事,臣便一一道来。只是臣的这些遭遇实在"
朱爽点头。朱云礼补充:"捡要紧的说,你几时几刻吃喝之类就免了。"
那边朱云翼忽然说:"皇上,永王爷的病还没全好,还是先请永王爷殿后歇息吧。"
朱爽明白过来。方文轩今天是非说清楚霍樗的死因不可的。这些朱云礼都已经知道了,没必要让他再伤心一次。正要叫人护送他回景阳宫去,他便冷笑一声:"三哥,你莫不是有些什么不可告人的事不想让我知道?"
朱云翼哼哼:"激将法么?今天本王心情好,你激不动的。"
这一个"心情好",到了朱爽耳朵里又多了点别的意思。心情好……难不成是因为昨晚……
脸上又是一阵热。朱爽逼这自己默念了几遍"阿弥陀佛"才敢再看下去。只见朱云翼和朱云礼果然在眉来眼去,打得火热。
朱爽气不打一处来——亏了我处处为你着想,你倒像什么都没看到一般——罢了罢了,我再管你我就是乌龟——
仗着这股油然而生的王八之气,朱爽大声道:"既然九叔坚持,那么就一起听罢!方侍郎,说!"
朱云翼惊异地看上来,仿佛不解他为什么会那么快翻脸。
朱云礼向朱云翼挑挑下巴,仿佛在炫耀胜利。朱云翼脸扭到一边,手在椅子的扶手上狠狠拍了一下。
那边方文轩开始慢慢道来:"皇上,此事要从臣那日去重验霍御史的尸身说起。那天臣仔细验过之后断定,霍御史乃是被杀的——"
朱爽和朱云翼同时向朱云礼看过去。朱云礼却显得很镇定,没有吭声。
两人同时松了一口气。
乔乐山站出来质问方文轩:"霍樗分明是自己上吊而死——他死了没多久尸体就被发现了,那时并无任何可疑人等在周围出现,难道是鬼杀了他不成?"
方文轩冷笑:"要说是他自己吊死的也对,只不过他不是自己有意要自尽的,而是不小心吊死的!"
乔乐山求助地看一眼朱爽。朱爽撇过脸不睬他。他接着反驳:"不小心?方侍郎,本官只知道走路不小心会掉坑落池塘,还没听说过会不小心上吊的!"
方文轩道:"如果有人有意陷害,就可以。皇上——"方文轩转向朱爽,显然是不想再和乔乐山纠缠下去。"臣有两个证据可以证明霍御史是被杀的。只不过因为现场布置得太巧妙了,所以看起来像是自杀的。这证据么,一是,臣在霍御史颈后找到了一根细针——"说着掏出一个小纸包在手里缓缓展开,"就是这根针了。臣找医生验过,这针上面淬了微量的麻药。插 进人体之后,可令人昏迷两三个时辰而身上没有任何中毒的症状。"
众臣纷纷凑过去看那根针。朱云翼和朱云礼安安稳稳地坐着,看样子是见过不怪了。
朱爽不解:"令人昏迷两三个时辰……就能杀人么?"
方文轩狠狠瞪了正要插话的乔乐山一眼:"这就要看第二样证据了。周兄弟,麻烦你——"这时外面跑进来一个侍卫,却是朱云翼带进宫的。那周侍卫捧上来一个布包,方文轩把它打开了,众人才发现里面原来是件白袍。
方文轩把那白袍当着众人的面抖开,道:"大家请看,这是霍御史遇害时穿的衣服。臣发现,这件衣服的背后有些很明显的划痕,还有些黑色的印子。臣一直很奇怪这些都是怎么来的——直到臣亲自去看了那棵树,才想明白了其中的关节。"
朱云礼的脸慢慢崩紧了。朱爽一担心,只想方文轩快些说完:"说!"
方文轩说这从衣袖里掏出来一个黑乎乎的东西:"诸位请看,这是我从那棵树上刮下的一块树皮。大家瞧一瞧,这树皮的颜色和纹理,是不是和霍大人衣服上的印记和划痕相吻合?只是……霍大人背上好好的怎么会出现这些东西呢?"
众臣点头称是,乔乐山和乔震脸色惨白。
方文轩盯着他道:"唯一的解释就是,凶手先用针将霍大人刺晕过去,然后把霍大人放在那根树枝上。把霍大人放稳了之后,就用一根绳子把霍大人的脖子和树枝松松地绑个圈。等过了两三个时辰,霍大人所中的迷药过去了,他在树枝上醒过来,周围一片黑暗,他难免会失手从树枝上落下来……这样……他的脖子自然就落在那个绳圈里,看上去就像是自杀的了……"
众人只听到"哗啦"一声,原来是朱云礼把茶几上所有的东西都扫落在地。
作者有话要说:可怜的霍樗……可怜的小九……TAT
第二十章 风诡云谲
所有人都朝朱云礼看了过去。他甩甩手,向身后的小太监:"这什么茶叶……你们是不是拿树根给本王泡的?"
小太监刷地一下跪在地上:"王爷饶命——"
朱爽和朱云翼担心地看向他,他却没事似的朝方文轩:"继续说呀。你说霍樗是被杀的是吧?凶手呢?凶手是谁?"
朱爽心底一抽。朱云礼越是装着没事,他就越心疼。
方文轩恭恭敬敬朝他一揖:"永王爷,皇上刚才问的是下官这两天所见所闻,所以还是让下官先说完吧。"
朱云礼抬起手来似是想狠狠拍下去,结果还是放下了。
"说。"
方文轩抱歉地向他躬身,然后转向朱爽:"禀皇上,那日臣发现了霍大人被杀的秘密之后,正好皇上派了侍卫来问臣验尸的结果如何了,臣于是进宫向皇上禀报。"
朱爽点头:"朕记得。然后你接着调查去了——"
方文轩道:"不错,臣虽然找出了凶手杀霍大人的方法,却不敢确定凶手究竟是何人,又为何要杀霍大人——于是,臣到各大客栈走访了一些在会试中见过霍大人的举子,问他们有关霍大人的所见所闻……一直问到半夜,终于从一个举子口中得知,他曾在第一天考试完毕之后,听到霍大人和乔相在一处角落里争吵;原因似乎是因为霍大人发现了有些卷子语句多有雷同,而这些雷同的卷子都紧扣题意,文章写得非常漂亮,于是霍大人认为这些举子有串通作弊之嫌。左相却说,只是有些语句雷同就说他们作弊,是否太过严苛?那举子说,他们一直吵了很久,最后左相拂袖而去——"
朱爽望向乔乐山:"左相,可有此事?"
乔乐山头皮一麻,心想这种时候不能不认——于是说:"臣确实有和霍……"
朱爽打断他:"好了。方侍郎接着说下去吧。之后呢?"
方文轩吁口气,挑衅地看向乔乐山:"臣知道那举子对臣说了这些之后必然会有危险,于是赠了他二十两银子让他乔装成客栈的小二连夜离开。臣等他走了一个时辰之后方才从客栈出来,走到暗处,便被人用一麻布口袋罩住拖走。那几人将袋口用绳子扎紧了,把臣扔进了一口池塘。"
殿上众臣纷纷倒抽一口凉气。
方文轩颇得意地说:"臣出身市井,武功是不会的,身上却常备着一把小匕首以防万一。那些人将臣抓进布袋,却没有绑起臣的两手。臣早就把匕首摸了出来,等他们将臣扔进池塘,臣便划破布袋逃出来了。臣怕他们发现臣还未死,于是潜在水底游了很远才摸上岸……"
朱爽由衷赞叹:"众爱卿,看到了没?不会游水的就学学罢。万一你们在朝堂之上得罪了什么人,还能用来逃命。"
众臣:"……"
朱爽的语气忽然和蔼了十倍:"方爱卿,改日来教朕游水罢?你这两天瘦了,恐怕也和远远游了一趟有关。"
方文轩:"……臣……领旨。"
朱云礼坐不住了,"方文轩,拣要紧的说。"
方文轩道:"遵命。臣从那池塘逃出来之后便悄悄潜回家,连夜遣散了家中的仆役,然后乔装成一个卖烧饼的老头在自家门口卖起烧饼来。"
众臣嗤笑。
朱爽道:"你的烧饼朕吃了。很好吃。"
众臣低头数蚂蚁。
方文轩大大方方道:"谢皇上夸奖。臣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想到要杀臣的人要是发现臣还未死,一定会再到处追杀臣。臣与其四处逃窜,还不如守在家门口,看看究竟是什么人要杀臣——那些人,想来一定是和杀霍大人的凶手有莫大的关系。"
朱爽道:"你有何发现?"
方文轩瞅了一眼乔乐山:"最早来的,是宜阳府衙的一队衙差。他们天不亮就来了,把下官下细细搜了一遍之后扬长而去。"
无数道目光瞬间射向乔乐山。宜阳府尹徐万,正是乔乐山的得意门生。宜阳府派人出去,和乔乐山亲自派人去没什么区别。
乔乐山咳嗽一声:"那是因为徐府尹听说你不慎失足落水,于是派人去问问你是在哪里落的水,好去加上栏杆,免得再有人失足——"
朱云礼冷笑:"徐府尹果然爱民如子。"
方文轩转向乔乐山,一字一句地说:"左相,下官一直很奇怪,大家都是怎么知道下官落水的?下官回家之后告诉家里的仆人说,下官是走过别人楼下时被人倒水淋湿了——落水一事,还未曾告诉过别人。"
——既然如此,这件事就只有背后陷害他的人知道。方文轩不过是小小隐瞒了一下,就让他们自己暴露了。
一阵寒风吹过,众人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乔乐山抹一把额上的汗:"皇上,臣也是那天上朝的时候听说的……咳咳……"
朱爽冷冷道:"去叫徐万来。"话音一落,阶下已经有一队侍卫领命而去。乔乐山张嘴要说什么,已经来不及了。
朱爽看他们走了,才扫一眼战战兢兢的众臣:"朕记得,第二天早上在这朝堂上,第一个说起你落水的是你们刑部尚书楚贺。"
楚贺两脚一软跪在地上。
朱爽很客气地问:"楚尚书,你又是从何得知方侍郎落水的?"
楚贺几乎要哭了:"这……臣也是……也是听说的啊……"
朱爽继续和蔼地说:"不知楚大人是听谁说的呢?"
楚贺:"臣……臣……"
朱云礼站起来,吩咐大理寺卿:"岳大人,先请楚大人到大理寺去喝杯茶吧。你先招呼着,本王,过会儿就来。"
朱爽看看朱云翼不说话,便点点头:"照九叔的意思办。"
大理寺卿岳温和刑部尚书是多年的死对头,他强压着狂笑几声的冲动:"楚大人,请吧。"
朱爽转向乔乐山:"左相,以后这种道听途说的事,还是先叫人去确认一下为妙。不然出了什么差错,大家都说不清楚。还有,徐万也直接带去大理寺问话吧,朕还要听方侍郎的减肥妙方。"
众臣:"……"
朱爽说着向方文轩:"后来呢?还有别人去找你么?"
"后来又有人来找臣,是永王爷和康王爷府上的柳先生。永王爷和柳先生是来探病的,臣在这里谢过两位王爷的关爱。"
朱云礼撇撇嘴。朱云翼端起茶杯呷了一口。
方文轩道:"谁知臣的伪装居然被柳先生认出来了。柳先生于是将臣带回了康王府——"他说着故意一顿。朱爽、朱云礼和朱云翼都知道他是怎么被带回去的,不由得心虚地对望几眼。"臣到康王府之后,便将自己所知的事情如数告诉了康王爷和永王爷——哦,那时候永王爷……也在。"
方文轩偷偷看了朱云礼一眼。朱爽当然记得,他就是因为知道了这件事才犯了病……
朱云礼两手紧紧抓在一起,点头道:"不错。是这样。"
三个人都松口气。亏了他没把柳清风叫人用麻袋把他罩住拖走的事也说出来……
朱爽道:"嗯,朕记住了,去三叔家可以减肥。"
众臣:皇上是不想减肥想得有点疯了……
朱爽笑说:"三叔,以后朕可要常去了,三叔不会嫌朕烦吧?"
朱云翼:"……皇上驾临寒舍,那是臣的福分……臣……恭迎圣驾还来不及呢……"
众臣:幸亏我没多管闲事去把方文轩弄回来……
朱爽甜丝丝地说:"朕就知道,三叔最疼朕了……"
方文轩抖抖身上的鸡皮疙瘩,接着说:"昨天皇上到康王府接了康王爷和永王爷进宫,康王爷怕把臣留在王府会有危险,就让臣扮作王府的仆役把臣也带进来了。"
朱爽道:"你在宫里玩得开不么?"
方文轩擦擦汗:"臣就是在文鼎阁呆了一晚上——"
乔乐山喝道:"你——去那里干什么?"
方文轩嘿嘿一声:"有些人方便过后忘了擦一擦尊臀,下官这是去瞧瞧有什么能用的线索的。"
朱爽点头:"嗯,你去了文鼎阁,看来以后朕也该常去——有什么发现么?"
"上次那十几位退休了的老大人在验了那举子们的卷子之后,便一直放在文鼎阁外间没有再封存。臣去看了一遍……"
众臣:哗……他眼睛居然还没瞎……
朱爽坐直了:"你找到什么了没?"
方文轩从衣袖里掏出一叠折得皱巴巴的纸:"十一份卷子。十一份文章几乎一样的卷子。臣看到它们之后就明白了,为什么那些老大人没有找到这些卷子——因为他们是分开验的,而且要找的都是那些名不副实的。这样一来,这十一份卷子由十一个人来验,自然一点问题都没有!"
朱云翼故意拖长了声音问:"那你又是怎么找到的?"
方文轩道:"找头两份卷子很辛苦,因为要一一比对,等臣找出了这些卷子的雷同之处之后,找起来就很简单了。"
朱爽问:"这些卷子都是什么人的?"
方文轩随口念了几个名字,乔乐山捻一把山羊须:"哟,这不就是那十一个贿赂陆学士才中进士的么?多亏方大人火眼金睛,把他们找了出来!"
陆冠澜大怒反驳:"你——含血喷人!"
乔乐山冷笑:"陆学士,虽然上次你的手笔不慎被……毁掉了,但是人在做,天在看,你既然做了,就不可能什么证据都没留下。皇上,方侍郎找到了些东西,臣这两天也没闲着,也找到了些证据,现一并呈上,请皇上和两位王爷定夺。"
虽然嘴里说要请"皇上和两位王爷"定夺,那个小本子却死死拽在手里,谁都不给;眼睛骨碌碌地盯着御座后面,仿佛在等着什么。
朱爽冷笑:"不知是什么证据呢?"
乔乐山得意洋洋地向陆冠澜扬了扬那小本子:"这是那些举子行贿的证据。就在会试放榜那天,这些举子各自往陆大人在永福钱庄的账上存了一千两银子。皇上请看,若是那些举子不是真得了好处,他们好好的怎么肯白白地往陆大人的帐上存银子?陆大人,一个进士就卖一千两,是不是便宜了些?!"
陆冠澜气得浑身发抖:"你……你胡说!皇上啊……"喊着就带了哭腔:"您要为臣做主啊……臣真的没有受贿帮他们做弊呀……皇上……"
朱爽很头疼。想不到乔乐山他们的计划居然如此严密——难怪当年事情一发,陆冠澜根本无从辩驳……
这时朱云礼站了起来。"左相,那帐册能否给本王看看?"
乔乐山一缩手藏到身后:"这……"
朱云礼喝道:"放肆!你口口声声说有证据却有不肯拿出来,是何道理?你说那是证据就是了?倘若说说就算数,本王还说你这些都是伪造的呢!拿来!"
乔乐山一改往日畏缩的模样,硬是摇了摇头:"这证据关系重大,恕下官只能给可靠的人看。"
朱云礼气得眼睛发红:"你竟敢怀疑本王——哼,既然如此,本王也可以说,这事情的真相是——陆学士出完题目之后会先预先抄几份给各位考官和皇上备忘,你们先把手里的陆学士亲笔写的试题都收起来,然后在开考前暗里把试题和预先备好的文章卖给那十一个举子,却不说是谁卖的。等他们高中了,就把收到的银子都存到陆学士的账上,这样就变成了陆学士卖题了——是不是这样?!"
乔乐山道:"空口无凭!"
朱云礼针锋相对:"你也把你的凭据拿出来呀!话说那十一个举子都扣着吧?为什么不叫他们上堂对质?这些细节,一问便知!"
朱云翼忽然摆摆手:"不用了。这个大理寺温大人已经问过了。那些举子说,在开考前两天,忽然有人把写着试题的纸条和文章的范本塞到他们的门缝底下。附送的纸条上说,这是先免费给他们看的,若是日后上榜了,还请他们存一千两到永福钱庄的一个帐上,否则别怪幕后的人把这件事捅出来。那些举子都照做了。但是他们从头到尾都不知道给他们试题的人是谁。所以,这件事有两种可能,一是,卖卷子的是陆大人,二是——"说着一道寒冷的目光射向乔乐山:"有人在这次会试开始之前,就计划好了整件事情栽赃给陆大人。可惜,现在这两种可能都没有更多的证据……"
陆冠澜急喊:"王爷英明!王爷英明!下官是被陷害的啊——王爷明察!"
朱爽听他们吵得头疼,忽然有点纳闷——当年他们似乎也这么吵过……后来陆冠澜是怎么给定罪的呢……
就在一片吵嚷声中,忽然有个尖细的嗓音喊道:"太后驾到!"
作者有话要说:
嗯,关于霍樗被杀的过程,灵感来自柯南==|||筒子们火焰金睛哇……
下回精彩预告:看胖子怎么搞定太后……
这个案子结束之后,叔叔们对胖子会有所改观,咳咳……
第二十一章 力挽狂澜
这一声,唤醒了朱爽的所有记忆。
五年前也是这么个场面。乔乐山和朱云翼各执一词,谁也拿不出更多的证据来。争吵间太后来了,还带来了陆冠澜家的账房师爷。
那账房师爷作为人证,说陆冠澜确实把试题给了那些举子,然后在放榜后收了他们的钱。陆冠澜还要辩驳,太后没有再听,直接命左右禁军把陆冠澜押去了刑部的大牢。
——之所以是刑部不是大理寺,是因为大理寺卿温岳是朱云翼的人。太后下了懿旨:陆冠澜问斩,家人流放。
然后太后又雷厉风行地处置了那十一个举子——和他们的兄长。
顷刻之间,朱云翼的得力助手折损了小半。
那个时候朱云翼没有说话。因为乔震所率的禁军已经把崇明殿围了个水泄不通。
朱云翼没有善罢甘休。他开始不动声色地报复。乔氏一党一个一个地从朝堂上消失了。几年之后,朱云翼终于得到了原本握在乔震手中的兵权……
朱爽回想着,眼看外面果然有一队兵马不知道什么时候堵住了门口,汗珠大颗大颗地从额上落下。
不久之后,一道人影出现在丹墀旁的屏风后面。所有人都站了起来,朱爽快步踏下丹墀,走到屏风跟前:"孩儿参见母后。"
仔细一看,果然看到有个人影跟在太后身边,想必就是那个被买通了的帐房师爷了。朱爽脑子飞速转了起来。
众臣在朱爽身后跪下:"臣等参见皇太后千岁!"
太后缓缓说:"都起来吧。哀家听说众卿家有些意见不合,过来瞧瞧。康王爷,永王爷,先帝既然把辅政的担子交给了你们,你们就该与诸卿家和睦相处才是……"
朱云翼眼角瞟一眼外面,压下怒火道:"太后教训得是。"
太后的影子点点头:"嗯。左相,你们今儿这吵的是什么呢?"
乔乐山仿佛死刑犯得了赦令,大步上前:"禀太后,是因——"
"因为孩儿想要减肥,众卿家抢着给孩儿出主意;结果大家的主意都很有道理,一时分不出谁的办法更好些,于是就起了争执。是不是这样啊——方侍郎?!"
朱爽几乎是吼着说了这些话。所有人都张大了嘴巴。然而没有人反驳他。皇帝毕竟是皇帝,皇帝说的话不会有错。
朱云翼和朱云礼相视一笑。
方文轩嘴角抽搐着向太后行礼:"禀太后,是这样的。皇上见臣瘦了,于是问臣这两天都做什么去了,臣一一如实禀报,只是左相认为臣瘦下来并非是因为这些际遇,于是有所争执。臣等不能为皇上——咳咳,效力,臣惶恐。"
朱爽慢吞吞道:"方侍郎你已经尽力了。朕必有褒奖。"
方文轩道:"臣谢皇上。"
他们两个一问一答胡搅蛮缠,居然把话题扯出去了十万八千里远。太后再想问之前的话,竟然不知道该从何问起了。
朱爽在龙袍上蹭掉手心的汗,"母后,既然误会都说明白了,母后就请回宫歇息吧。"
太后:"这——"
朱爽喝道:"刘鹤!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请太后回去?!"
刘鹤哭丧着脸绕到屏风后面去:"太后请——"
太后一跺脚,终于回过神来:"好啊,好得很,你翅膀硬了,就帮着别人来糊弄哀家!今天这件事,哀家不能不为你做主!左相,有事便奏!"
朱爽叹口气,他那点小把戏还是不管用么。
乔乐山得令,慌忙道:"太后,方才臣等在议的是陆冠澜收受贿赂卖题一事——"
"啊呀!蚊子——啊呀!啊呀呀呀呀…………"朱爽大喊着在身上乱拍起来,一边拍一边往屏风后面绕。太后一惊闪开了,朱爽随手抄起一个花瓶朝那账房师爷的脑门拍去:"蚊子!蚊子!"
花瓶"啪"地碎了。账房师爷闷哼一声,软倒在地。
仔细一看,果然是五年前那个作证的家伙。朱爽嘿嘿一笑:"总算打死你了——你个蚊子!"
众人都呆了。刘鹤小心翼翼地凑上前去,伸手在账房师爷鼻子底下一探:"哟,还有气儿……"
太后咬牙瞪朱爽一眼。朱爽咧嘴露出一个甜甜的笑,把手里剩下的花瓶颈扔在地上。"母后别怕,蚊子已经被孩儿打死了。呵呵……"
太后:"……"
众臣候在屏风的另一边,不知道的都以为是皇帝拍蚊子把一个什么人拍晕了。只有乔乐山乔震等人气得七窍生烟。他们好不容易买通了那账房师爷来串供,想不到朱爽竟然——
朱爽瞟一眼躺在地上的账房师爷,心里念一声阿弥陀佛,转头对太后说:"此人是何人?母后身边何时多了这么个人?"
太后勉强笑:"此人……是……哀家找来……"
朱爽欣然道:"父皇去世了这么些年,母后找个人陪陪自己也是应该的。母后别不好意思,孩儿必孝顺如父——"
众臣:"……"
太后爆发,气急了几乎哭出来:"你胡说什么!你母后的名誉是可以开玩笑的么?!你——你——你要气死哀家了……"
朱爽故意吐吐舌头:"啊……难道孩儿会错意了?孩儿该打!孩儿该打!"说着自己啪啪啪打起脸来——当真是很用力地打,不多时就打得脸肿了一边。太后一看心疼了,"皇上这又是干什么……快住手啊…………"
朱爽这才停了手,口齿不清地说:"可是刚才朕那么一误会,万一传了出去,道听途说,那就坏了——来啊,将这人杖拖出去杖责五十赶出去,以示太后清白——"
太后慌忙伸手要拦,朱爽又说:"母后——名誉要紧——"那意思明白得很,要是太后还坚持着留下这人作证,他就只能继续"误会"太后和这獐头鼠目的家伙有什么不清不白的。太后寻思片刻,跺脚:"你……好……你自己都不想要的东西,哀家给你争又有什么用!这事哀家不管了,你们看着办吧!"
后面那句,却是说给外面的乔乐山和乔震听的了。朱爽使个眼色,用唇语说"留活口"。刘鹤立刻招呼了两个侍卫来把那师爷拖走了。乔乐山急喊:"太后!"
朱爽上前一步扯住太后的衣袖:"母后——还有——"说着扫一眼围在殿外的禁军。太后咬牙切齿:"乔震!把你的人都撤了!回宫!"
乔震只得向外传令:"撤!回营待命!"
朱爽嘻嘻笑:"孩儿恭送母后——"
太后的身影从屏风后消失了。殿外围着的禁军也随着乔震的一声令下撤走了。朱爽绕出来,伸个懒腰,只见朝臣们的嘴全都张得能塞进去一个烧饼。朱云翼和朱云礼却像是明白了些什么,站在那里,表情很古怪——仿佛憋笑憋得难受。
果然外面还是空荡荡的一片好啊。
朱爽冲他们道:"众爱卿,咱们继续吧——等等,刚才母后带了个很重要的人证来,等会儿众爱卿可得好好审一审他。"
乔乐山悲愤地喊:"皇上——"
——不是刚刚说要赶出去么,怎么又突然想起来要问话!
朱爽转向方文轩:"方侍郎,今天下朝之后能否给朕烙几个烧饼?"
朱云礼眼睛一亮,吞吞口水。
方文轩嘴角继续抽搐:"臣遵旨。"
五十大板打得很快。那帐房师爷再被拖上来时,身上皮开肉绽,血在地上拖出一条长长的印迹——只因为朱爽吩咐过要留活口,于是还吊了一口气在。陆观澜看到他,惊得说不出话来:"你……你……你…………"
朱爽微微一笑:"陆学士可认得此人?"
陆观澜:"这……禀皇上,此人……是臣家的账房师爷……名唤罗幸,不知……"
朱爽笑问:"陆学士,不知你每个月给他多少薪水呢?"
陆观澜:"禀皇上,臣也不知道……"
朱爽点点头:"你关心下人不够,难怪他会出卖你。"
陆观澜:"这……"
朱爽摆摆手:"你自己问问他咯,他为何会出现在这里,是来干什么的?"
那罗幸在地上挣扎了几下,咳出几口血:"大人……大人……小的是被逼的……"
乔乐山正要说话,朱爽就大声说:"大家都住口,朕亲自来问他。"
说着下了御座,走到那人身边,一只脚仿佛不经意地踩到了罗幸的手指上。罗幸惨叫一声:"啊…………"朱爽收脚,和蔼地问他:"你可知道我是谁?"
罗幸断断续续道:"小的……参见……皇上……皇上饶命……"
朱爽抬头,目光在众臣脸上扫了一遍,正经八百道:"诸位爱卿都看到了,此人既然还认得朕,说明他此时头脑清醒,说的也都是真话。朕,现在开始问了。你叫什么名字,为何会在这里?"
罗幸血肉模糊的手指指向乔乐山:"他……他送我来……见……太后……叫我……跟太后……来当证……证人……"
朱爽恍然大悟:"哦,证人,什么证人?要你证明什么事?"
罗幸:"叫我……污蔑……我家大人……收受贿赂……卖题给学生……不然……就杀了……我的老婆孩子……我害、害怕啊……皇上……"
原本站在乔乐山旁边的臣子们瞬间流水一样散开了。
朱爽盯着乔乐山的脸:"好,既然你是被人逼迫的,朕不怪你。来人,带他下去收拾伤口,好好伺候。"
乔乐山一言不发。
朱爽冷冷道:"你还有什么话要说么,左相?"
乔乐山看看身后,挤出一个非常难看的笑容:"这……都是乔将军的主意……"
乔震咆哮:"你莫要血口喷人!你说是本将军的主意,证据呢?证据?!"
乔乐山脸色惨白,"这些都是你叫我做的——你怎么翻脸就不认了?"
乔震扭头:"左相你在做梦吧?本将军忠于皇上忠于朝廷,怎么可能做这种卑鄙无耻的事!"
明摆着,是要弃车保帅了。
朱爽眯眼笑:"朕也觉得舅舅不会做这种事。左相你究竟做了什么,还请据实交代。朕,可以饶你不死。"
第二天中午,下朝之后,朱爽和朱云礼又坐在那辆超大号柴车里出了皇城门——和上次不一样的是,车里还多了个朱云翼。
赶车的还是只有何桥和杭俊;只不过在他们看不到的地方,还有几十个人在跟随护卫。朱爽的侍卫和朱云翼的侍卫互相提防着,一路跟着柴车龟速前进。之所以是龟速,是因为何桥一直在有意无意地往回拉缰绳。朱爽说了,今天永王爷心情不好,走慢些好让他散散心。
因为朱云翼也坚持着要来,朱爽苦心安排的郊游只能用悲剧来形容。朱云礼一路上都靠在朱云翼身上,抱着朱云翼的胳膊不吭声。朱爽只能和朱云翼大眼瞪小眼。
"三叔,今日天气不错。"
"皇上说的是,今天天气确实不错。"
"三叔,今天风有点凉。"
"皇上说的是,今天风确实有点凉。"
……
这样的对话大约重复了整整一个时辰。要不是朱云翼一直面带微笑,朱爽简直要跳车自杀——如果跳下那柴车能死人的话……
何桥就是再磨蹭,那车子还是要继续往前走的。磨磨蹭蹭到了郊外,周围一片青山绿水鸟语花香,朱爽忍不住掀起车帘:"三叔,九叔,咱们下去走走吧。"
朱云翼没有异议,朱云礼黏在他身边也下了车。三人沿着河边的一条小路往前走,朱爽乐得手舞足蹈:"哎呀!蝴蝶!哎呀!那花儿真漂亮!哎呀!水里有鱼!哎呀——"
舞了一阵,朱云翼和朱云礼斜眼看他,朱云礼紧绷的嘴角半点笑意都没有。朱爽垂头丧气,使出杀手锏——蹭上去抱住朱云礼的胳膊撒娇:"九叔——"
朱云礼想甩又不好意思甩,只得一个劲往朱云翼身上蹭。朱爽自然紧追不舍——两人的重量扑到朱云翼身上,他一个站不稳,摔倒了。
于是朱云礼和朱爽也跟着倒下去。三个人叠成一团。侍卫们瞬间出现在眼前,朱爽一眼瞥见朱云翼给压得嘴都歪了,却死咬着牙不吭声,忙叫侍卫们:"还不快扶康王爷起来!"
众侍卫:"……"
朱爽一看是因为自己还压着,抓住一个侍卫的手勉强爬了起来。朱云翼和朱云礼这才自己站起来了。朱云礼还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朱云翼微有愠色。
就在他们这一阵拉扯间,有一队披麻戴孝的人迎面走了过来。
作者有话要说:压……压倒了……两个都压倒了……
第二十二章 真假难辨
路很窄,那队人很快就到了跟前。
侍卫们警觉地在朱爽他们身边围了一圈。朱爽摆摆手:"咱们让道。"说着退到了路边。那些人大概是刚刚送葬回来,一个个都哭得眼睛发红。朱云礼原本没看他们,但是只瞟了一眼,忽然眼圈一红:"霍大哥!"
朱爽这才发觉,走在最前面的那个人居然长得和霍樗有几分相似。只是年纪稍长,眼神没有霍樗那么清冽犀利,整个人温文尔雅,见之忘俗。
那"霍大哥"一眼看到朱云礼,微愣:"永王爷?"
朱云礼已经甩下众人飞奔过去:"霍大哥你们这是——"
霍姓男子缓缓跪下行礼:"霍椿见过永王爷。"又向后面的人招呼:"快快给王爷行礼!"
朱云礼拉他起来:"霍大哥别这样——大家都起来——你们这是——"
朱爽已经猜到了。他早就知道了霍樗今天出殡,生怕朱云礼难过,特地带了他出来兜风。谁知居然会在路上碰上!
朱爽深深地觉得自己应该回去给菩萨上香。
霍椿张口欲言,怔怔淌下两行泪,哽咽着发不出半点声音。跟在他身后的女眷一下子都呜呜哭了起来。朱云礼愣道:"你们这是……"霍椿默默地从怀中掏出一块灵牌来,朱云礼瞬间爆发:"景堂……景堂……你们今天去送他怎么也不告诉我……景堂…………"
朱爽偷偷看一眼朱云翼,两人心照不宣地撇开脸。朱云翼走去扶住朱云礼:"好了,别闹了,让他们先过去吧。"说着向霍椿道:"你便是霍樗的兄长霍椿么?"
朱云礼哭得一榻糊涂,哪里还记得要给他们介绍。霍椿并不认识朱云翼,只是看朱云翼对朱云礼非但毫不敬畏,反而照顾有加,立刻就猜到了朱云翼的身份。再看后面的朱爽,必定是那个胖子皇帝无疑。于是又跪下了:"草民霍樗参见皇上,参见康王爷!"
朱云礼:"呜呜呜……景堂……景堂……"
朱云翼不说话,朱爽只得咳嗽一声:"都平身吧。霍御史之事……朕也很难过。朕所能做的,不过是尽力找出凶手而已。朕回去之后,会另外有旨意褒奖霍御史。"
霍椿硬声道谢,神色见仍有些不平。
朱云翼上前去拍他的肩膀:"霍樗的案子已经水落石出,他泉下有知,也会瞑目的。这次能严惩幕后之人,还多亏了皇上随机应变,才没有让那些人的阴谋得逞。"
朱爽听在耳中,有些心虚,又有些感慨。
昨天的早朝上,沸沸扬扬闹了好些日子的科举案终于有了结果——
所有的事情都是乔乐山搞出来的。搜集陆冠澜手书的试题、另附文章范本给那些举子的是乔乐山。在事情露出马脚之后派人杀霍樗灭口的是乔乐山。偷梁换柱另外拔擢了三个名不副实的举子放到霍樗名下的是乔乐山……
乔乐山还有几个帮凶,比如刑部尚书楚贺。楚贺让手下的仵作草草验尸,并一口咬定霍樗是自杀的。比如宜阳府尹徐万,在刑部侍郎方文轩发现霍樗死于他杀一事后,派人追杀方文轩。
朱爽向朱云翼请教应该如何处置这些人。朱云翼毫不客气地给乔乐山判了个斩立决,剩下的全家流放。
至于那十一个作弊的举子,朱云翼倒也没怎么偏袒。他们被终生禁止参加科举;家里的父兄也因为"教导无方"而被降职一级,罚俸一年。朱爽当然知道,他们很快就又会神不知鬼不觉地回来。
朱爽心虚的是,这件事的罪魁祸首仍然逍遥法外。
感慨的是,他终于从朱云翼口中听到了一句像样的赞扬。
他鼻子一酸,几乎要落下眼泪来。
霍椿听了朱云翼的话,终于有些不情愿地再次向朱爽道谢。朱爽仍旧心虚得很,知道霍椿一定也是对这件事结果很不满意,于是客气地叫他起来。朱云翼忽然问:"霍御史才高八斗,霍椿你少有文名,为何没有出仕?"
霍椿道:"禀王爷,在下家父早逝,偌大家业只能由在下一手操持,还要照顾家慈和弟妹们……实在抽不开身再去求功名。"
朱云翼点点头:"当年霍大人仙去时你还只有十几岁吧?这些年下来真是难为你了。"
朱云礼:"呜呜呜……景堂…………"
霍樗眼圈发红:"在下照顾弟妹不周,将来怕是无颜去见祖宗了!"
朱云礼:"呜呜呜……景堂…………"
朱云翼一把把他拉到身后,喝道:"够了,别哭了!你哭能把人哭回来么?!"
朱云礼:"呜呜……"这回只是短短呜了两声,忽然浑身一抖,抓着朱云翼的衣袖倒下去。朱云翼大惊:"小九!小九!"
朱爽急道:"九叔是不是又犯病了?"
他们千方百计哄他出来,不就是怕他又伤心犯病么?!
朱云翼把朱云礼抱在怀中,焦急地看着周围——四周只有铺天盖地的一片绿色,哪里有人烟?朱爽知道朱云礼的"病"一犯便极怕冷,扑过去把他从朱云翼怀里接过来,"三叔,朕身上热些,让朕给九叔捂一捂吧。"
朱云翼有些迟疑,朱爽已经咬牙把朱云礼抱了起来往柴车走回去。他只得在后面跟上,临走又回头对霍椿小声说:"这件事真正的幕后主使是谁你我想必都清楚。只是不要怪皇上,他已经尽力了。你若还想报仇,本王,全力支持。"
霍椿怔在那里。朱云翼一转身赶上朱爽,他已经没有机会再说话。
朱爽一行人倾刻间走远了。霍椿抱紧了怀中的灵牌,回头招呼家人:"咱们也走吧。"
朱爽抱着颤抖不止的朱云礼大步往前,总算把他抱回了柴车上。亏了侍卫们怕皇帝和两位王爷坐得不舒服,在车里放了许多毛毯,朱爽一上去便用毯子把朱云礼裹了个严实。朱云翼随后赶上来,又给加了一层,直把朱云礼裹得婴儿一般。
朱云礼有些神智不清,还在喃喃念着"景堂"。朱爽把他连人带毯子抱紧了,冷冷地问:"三叔,你跟我说实话,九叔是不是中毒了?"
朱爽原本想着先瞒下这件事,但是现在他觉得没有必要了。朱云翼一定知道——朱云礼不是生病,是中毒。
朱云翼低头把裹着朱云礼的毯子掖严实,"皇上何出此言?"
朱爽很失望。他本以为自己依然在这案子里全力倾向朱云翼和朱云礼,他们对他的态度也许会好些……然而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朱云礼仍旧满脑子都是霍樗,朱云翼脸上仍旧是万年不变的暧昧。
要不是朱云翼刚才还在霍椿那里替他说了几句话,他简直就要失望死了。
朱爽仔细地观察着朱云翼神色的变化:"朕也是猜的。九叔这病实在古怪,只会因心中忧郁而发,来得快,去得也快,不像是一般的症候。"
朱云翼一手抚上朱云礼的额头轻轻摩挲:"哦,他这病是俞太妃病故时落下的,他那时伤心过度落下了病根……"
朱爽心下一动。朱云翼的手保养得极好,从朱云礼光洁的额上抚过,仿佛两样最美的玉雕被放在一起,一时间竟分不清哪一个更好看。
"三叔。"朱爽打断他,"朕记得上次九叔犯病的时候,你可不是这样说的。朕记得上次三叔说,九叔的病是因为小时候肠胃不好落下的。"
朱云翼不动声色:"是么。"
朱爽斜眼:"肠胃不好,好好保养就是了,一时半会儿也送不了命。可是每次九叔犯病的时候三叔都急成那样,朕难免会多想。"
朱云翼斩钉截铁道:"皇上的确是多想了。他小的时候肠胃不好,加之太妃病故的时候伤心过度——臣这样说都没有错。"
朱爽把朱云礼再往怀里一拢:"三叔,九叔的身子要紧。如果真有什么事,你瞒下去对他没好处。"
朱云翼冷笑:"皇上,有些事情还是不要追究太深的好。"
朱爽微怒:"三叔,你一向对九叔疼爱有加,怎么突然就不管他的死活了?"
朱云翼继续冷笑:"那么皇上请说说看,怎样才叫管他的死活?"
朱爽:"找出他的病根子好好医治啊!"
朱云翼抬头看晃动的车顶:"病根子……病根子……臣何尝不知道。皇上,恐怕您知道了那病根子之后,就恨不能除掉小九而后快了。我不能冒这险。"
朱爽皱眉:"怎么可能!"
朱云翼认真地说:"臣也有一句话想说。皇上若真的想为小九好,就请不要再纠缠他。这样下去……不会有好结果的。"
朱爽看着他的手依然在朱云礼的额上抚个不停,忍不住道:"三叔你要我不要再纠缠他,恐怕……也是有私心的吧?"
朱云翼毫不畏惧地迎上他的目光:"臣当然有私心!小九他是臣的亲弟弟,臣希望他能平平安安,长命百岁!"
朱云礼:"景堂……"
朱爽连忙抱紧了他:"九叔?九叔?"
朱云翼叹息:"没心没肺的东西……咱们在这里为他吵成这样,他一心只想着别人。"口气淡淡的,朱爽听在耳中,一阵心酸。
把他抱在怀中,听着他叫别人的名字固然难受。但比之永远地失去他,朱爽觉得眼下的状况倒还可以忍受。
朱爽道:"既然三叔坚持,朕就不多问了。三叔,九叔的病……请你尽力。"
朱云翼松口气:"臣自当尽力而为。"
两人不再对话。朱云礼再梦呓的时候,他们就你一句我一句地哄他。柴车在回去的路上跑得飞快,不出半个时辰就回到了宫里。朱爽进门便吩咐侍卫们去喊赵太医,自己抱着朱云礼直奔景阳宫。亏了赵太医上次给朱云礼看出点经验来了,一到就往他身上各处穴道插了十七八根针。没过多久,朱云礼就哼哼着醒了过来。
朱云礼愣愣地望着床顶,一言不发。
朱爽凑去小心翼翼地问:"九叔觉得怎样?还难受么?"
朱云翼低声说:"你在外头又犯病了,皇上亲自抱你回来的。"
赵太医把那些针一根一根起出来,"皇上,王爷,永王爷心神疲累,还是让永王爷先静一静吧,臣这就去备些静心凝神的药来。"
太医每拔一根针,朱云礼便皱着眉哼一哼,朱爽的心便跟着紧紧一揪。太医让开了以后,朱云礼望向朱爽,有气无力地说:"臣,谢过皇上。"
朱爽一时没反应过来,"九叔你那么轻,朕轻轻一抱就抱起来了,一点都不累,呵呵……"
朱云礼摇头:"不……不是这个,臣说的是……霍樗的事……多谢皇上力挽狂澜,严惩凶手……臣代霍樗,多谢皇上。"
朱爽鼻子一酸。
他听得出来这话是真心的。为了这案子,他几乎和太后闹翻了。虽然一开始是为了救回陆时青,到后来却变成了为朱云礼——先是为了找出杀霍樗的凶手让他安心,后来又变成保下朱云翼和朱云礼麾下的官员……
虽然这里面也有一点点私心在——他希望在自己羽翼未丰的时候,在朱云翼和太后一家之间能维持住暂时的平衡。但是最终还是为了让朱云翼和朱云礼对他能有所改观。
——至少,不要连做梦都想着要杀他。
现在看来他的目的已经达到了。他的心脏几乎从喉咙里蹦出来。
他不动声色地抓住朱云礼的手:"九叔,霍大人是国之栋梁,朕做的这些都是应该的。"
朱云礼手一抖,然而没有收回去。
"皇上……可还记得咱们今天在外面遇到的那位霍大哥?他叫霍椿,是景堂的哥哥……他父亲早逝,为了抚养弟妹,没有考试做官。但是他经营很有一套,没几年就把霍家的家业经营得红红火火……臣想……"
朱爽按住他的手:"朕明白了。刘鹤,传旨,封霍椿为内务府总管——"
内务府在太后手里几乎烂透了,换些新血进去也好。
朱云翼有衷道:"皇上圣明。"他早有此意,只是没想到朱爽会答应得这么痛快。
朱爽步出景阳宫,心情大好,也不管太后吃不吃素了,传令全宫上下每人赏一斤肉。他一口气干掉了自己那份,心想总不能和太后这样僵下去,于是又到太后那里去,先是学着朱云礼那样一阵嚎啕大哭,又连连抽自己嘴巴。太后看得心疼,也就不再和他生气了。
从太后的寝宫出来时天已经黑透了。朱爽的脚不自觉地又往景阳宫走去。半道上路过当年读书的小院,心里一动,自己提了灯笼走进去,叫刘鹤他们只管在外面候着。
在他还没有当上太子的时候,曾经在这小院里和朱云礼一起读了整整十年书。
兜兜转转二十年,他终于靠近了那么一点点。望着庭中那棵繁茂依旧的梧桐树,他心头涌上一股缠绵不尽的惆怅。
现在这个时候……朱云礼应该是……和朱云翼在一起吧……
朱爽索性提了灯笼往院内深处走去。朱爽的儿子还小,宫里也没别的孩子在读书,这院子已经荒废了好几年。朱爽一路走去,还得不时拨一下蜘蛛网。
然后他走到了最里面的书房。那个时候,朱云礼最喜欢和霍樗一起窝在这里看书……
他悄无声息地走近。忽然听到一阵什么东西翻动的声音。他向来胆子不小,索性上前一脚踹开了门。
里面果然有个黑衣人在书柜前面翻找着什么,听到声音,猛然回头。
朱爽惊道:"三叔?!"
作者有话要说:
那个啥……大家最不欢迎的话来鸟……
木错,这文要V了{{{(>_<)}}}因为十八夜一直更得很慢,所以一转眼看到这里已经十万字了,真有点难以置信……
俺所能承诺的就是……继续日更……更新的分量绝对不会比现在少~~o(>_<)o ~~
说完遁~~~~~~~
第二十四章 陛下吃醋
听说卫修仪要来,朱爽开始期待自己的生日。
以下这些,都是朱爽从宫女们的闲谈中听来的——
据说卫修仪是齐皇周之信的表兄,两人从小一起长大,好得恨不能穿同一条裤子——刚刚懂事的时候就学那些绿林中人结拜成兄弟,日则同行,夜则同寝。老齐皇只以为他们是纯洁的兄弟关系,也不管他们。等发现他们两人都大了,还天天黏在一张床上不肯分开,才发觉事情似乎有些不妙。老齐皇把周之信叫去问他们究竟是怎么回事,周之信拐弯抹角地吐露:他们之间该干的都干了,不该干的也都干了。老齐皇气得发疯,周之信却丝毫不惧,当场立下豪言:将来我若称帝,必立卫修仪为皇后。
老齐皇当然不允。于是周之信说:其实孩儿也并非要如此不可,让卫修仪当皇上,孩儿当皇后也没关系。
老齐皇当场吐血,三日后暴病身亡。
于是周之信即位,即位的同时宣布封卫修仪为皇后。当天有四个老臣在皇宫门口撞柱死谏,周之信的两个弟弟借机勾搭了朝中的几个大将起兵造反。
结果是:卫修仪亲自领兵把造反的部队全都灭了,顺便把兵权收回了自己手里。自那以后,齐国四海升平,再没人敢对卫修仪有半句非议。
借卫修仪的光,奚齐宋三国男风大盛。相互喜欢的男男光明正大地结亲,相公馆子开得比往日的青楼还红火……
比如现在,宜阳城的花街里开得最红火的那家,就是传说中的素羽公子开的相公馆——凌霄阁。
朱爽想起那个素羽,不由得皱眉头。记得他和朱云礼为了找那个烧饼老头——也就是那个时候的刑部侍郎现在的刑部尚书方文轩的时候,朱云翼曾经离开过一段时间。结果朱云礼喊出来,说朱云翼去见的是素羽公子,还说了一大堆自己如何地想亲近那个素羽的话。
朱爽心想他就是再惊为天人也是个开相公馆子的,有什么本事能让自己两个皇叔都这样神魂颠倒的……
扯远了。朱爽想回卫修仪身上来。
五年前卫修仪也来过,只是不知怎么回事,呆了一晚就匆匆走了,连朱爽给他摆下的接风宴都没吃——所以朱爽也没见着真人。五年之后,齐皇周之信终于下决心派兵南下一统天下。齐国的南方东边是宋国西边是奚国,不好一口吞掉。结果在齐皇犹豫着要先打奚国还是先打宋国的时候,卫修仪力主先打宋国。
那个时候乔震已经被排挤出朝廷去了,所以带兵迎战的是朱云翼……
朱爽心想,卫修仪一定是在到来的那天晚上受了什么冒犯,生气了,所以才会不告而别;后来他那么坚决地要先打宋国,也一定是这个缘故。
可惜那个时候他正在为陆时青的死伤心,压根就没留意到卫修仪的事,所以实在想不起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现在可好了,至少他知道了要好好招待这位皇后。朱爽决心从卫修仪踏进宋国境内那一刻开始,就派人一刻不离地跟着他,保护他,绝对不让任何人冒犯到他——这样他总不会再坚持着要攻打宋国了吧?要是能和齐国结成盟国就更好了,毕竟现在三国当中齐国的实力最强……
这天早上朱爽去东宫练功场跑步的时候,满脑子想的都是这些。气喘吁吁跑完了二十圈,刘鹤小跑着捧上热面巾:"皇上跑得比昨天又快了些。"
朱爽接过抹一把汗,"朕去景阳宫和皇叔他们一起用早点。"
朱云礼知道他每天早上出来跑步,当真教了他些武学上的内功调息之法。他学着在跑步的时候调整呼吸,跑起来果然轻松了许多,跑完了之后也没从前那么累了。
他甚至觉得自己的体重在慢慢变轻。
走进景阳宫,就看见朱云礼还是在和那个侍卫比剑,朱云翼则坐在廊下喝着茶看他们。这样的日子过了几天,朱爽忽然很希望能这样天荒地老地过下去,至少他能每天都看到他们……
朱爽大步走近,"三叔,九叔——九叔别停下,接着练罢!"朱云翼缓缓起身:"参见皇上。"朱爽摆手叫他坐下。半明半暗的天光洒在他们身上,每个人脸庞的轮廓都似乎镶了道朦胧的金边。朱爽有点心醉神迷……
"皇上来得正好,臣正好有件事要事先和皇上商量。"
朱爽收拢早就散到天边的心神,"三叔请说。"朱云翼这些天开始有意识地教他些朝廷上的事,虽然每次都说有事要商量,但实际上都会细细地给他分析事情的利弊。朱爽听这些事的时候都不敢朝朱云翼看,免得自己又胡思乱想到天边去。
所以现在他低下头看自己的鞋子。
朱云翼道:"这件事情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有些急——皇上的寿诞快到了,奚齐两国都派了使者来给皇上祝寿,奚国派的是他们的太子奚怀安,现下已经到了宜阳城了。今早他会到崇明殿拜见皇上,只是他来得太仓促,咱们什么见面礼都没备下呢。"
朱爽继续看自己的鞋子:"挑样拿得出手的东西送他,不至于失礼就好吧。"
朱云礼已经练完了剑,坐下来和他们一起吃早点,这时插话:"皇上,送什么礼可不止贵重不贵重那么简单。奚齐两国这几年连连交恶,臣看这次他们两国派使者来,恐怕都是为了劝说我们站在他们那一边,或者至少保持中立,这样他们对峙起来才有恃无恐。咱们得让他们知道咱们是个什么态度——这礼物送出去,就得花些心思了。"
朱爽头埋得更低了:"嗯。那么……九叔以为……我们应该怎么办好呢?"
他在下了决心要好好招待卫修仪以后,其实不太关心朱云翼和朱云礼怎么想。只是朱云礼在那次短暂的郊游回来之后,忽然像变了个人似的,说话做事稳重了许多,声音也变得有些低沉。偏偏朱爽怎么听都觉得好听,巴不得他一整天都能在自己耳边说个不停。所以他没事就向朱云礼问话,亏了朱云礼居然也不嫌烦。
朱云礼果然微笑着开口继续分析。朱爽只觉身边一片鸟语花香。晴空朗朗,万众欢畅。
"臣以为,咱们暂时还是保持中立的好。"
朱爽和朱云翼异口同声:"嗯。"
"眼下的情势是,奚国和齐国交恶,而齐国的国力也比奚国要强得多。奚国虽然屡屡受齐国的欺压,却一直谨慎行事,不轻易与齐国交兵,正是因为他们知道和齐国对抗绝捞不到好处。现在假设我们站在了奚国这边,他们东边没了顾虑,恐怕就要大举北上报复了。到那个时候,无论我们出兵与否,齐国都会把矛头对准我们,攻打我国西北三郡——因为,从我国西北境进入奚国,要比从奚齐的边境进入奚国要容易得多。"
朱云翼赞许地点点下巴,"假如我们站在齐国那一边呢?"
朱云礼哼哼一笑:"那就更简单了——齐国一定会向我们借西北三郡好进攻奚国。等他们把奚国给灭了,下一个目标就是我们了。我记得,卫修仪当上皇后那日,曾经发誓要助齐皇一统天下。"
朱爽盯着自己的脚尖:"既然这样,咱们就不能厚此薄彼。送了什么给奚国的太子,就一定还要有一份一样的给卫皇后,可是这样?"
朱云翼和朱云礼一起点头。朱云翼又关心地问:"皇上昨晚没睡好么?为何一直低着头?为人君者,当昂首挺胸才是。"
朱爽:"咳咳……朕确实……落枕了。"
心想朱云翼真是太体贴了,连借口都替他想好了……
朱云礼甩甩胳膊站起来:"这有什么,若是皇上不嫌弃,臣来给皇上揉揉吧。"
朱爽大喜,猛然抬头:"啊?好啊——"
说话声中似乎还伴随着一个清脆的声音——"喀啦"!
朱爽的脖子当真扭到了……
朱云礼黑着脸,手按在他的颈后给他慢慢地揉捏。他在剧痛和舒服之间饱受煎熬,心想所谓欲|仙|欲|死说的大概就是这种感觉……
亏了有朱云礼的推拿绝技在,朱爽这天去上朝的时候还可以坐得端端正正。头一样大事,就是接见奚国的太子。
传说奚国的太子奚怀安懦弱无能,众臣心里都先存了些鄙夷之意。看到两条人影走近崇明殿,都掂起脚尖来瞧个究竟。朱爽也瞪大了眼睛看着,只见走近的是两个少年,一个穿黄一个穿白,黄衣少年面容算得上俊朗,只是未免有些太寻常了。倒是他身后的白衣少年英气逼人,气质又有些冷峻,恍如山颠一抹白雪。
朱爽窃笑,这太子带了这么个人来,不是叫他把自己的风头都抢去了么。
下面朱云礼对朱云翼挤挤眼睛,朱云翼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就当什么都没看见。
那两人已经走到了殿中。皇衣少年躬身拱手:"在下奚国使臣奚怀安,恭祝宋国皇帝陛下千秋万岁,寿比南山。"
朱爽暗道——你心里恐怕在想我早死的吧?
面上和蔼一笑:"太子殿下免礼,请坐。"
奚怀安也不客气,大大方方地往贵宾椅上一坐。
奚齐宋三国对峙了几百年,几百年下来打也打过,和也和过,交往间渐渐立了些明面上不说的规矩,比如某国皇室中人出使另外一国,不必向该国君主行跪拜礼。所以奚怀安只是躬身作揖。他坐下后,身后的少年上前一步,端端正正地行了拜见皇帝的大礼:"奚国副使苏青溪,恭祝宋国皇帝陛下万寿无疆。"
朱爽眼前一亮。然后他发觉非但自己在看苏青溪,殿中的满朝文武的注意力也都被他吸引去了。众臣偷偷摸摸地拿眼角看,朱云礼摸着下巴明目张胆地看,朱云翼是端着茶杯不动声色地看……
朱爽寂寞了。
奚怀安命人把祝寿的礼物抬上来,朱爽更寂寞了。
那是一架足有一人高半丈宽的翡翠屏风,上面雕满了栩栩如生的山水树石亭台楼阁和格式各样的小人。
东西一摆上来,众臣当场瞎了眼。
朱爽暗道:你们就算不送这么大块头的礼物,我也知道你们奚国盛产翡翠的……你们这样叫我回赠什么才好!
今早一阵商议之后,朱爽原打算把内务府藏着的六颗夜明珠取两颗出来,给奚怀安和卫修仪各送一颗。这下可好,就是瞎子也看得出来这架翡翠屏风值十颗夜明珠都不止!
朱爽苦着脸望一眼朱云礼,只见朱云礼两眼直勾勾地盯在那翡翠屏风上,仿佛连魂都被勾去了。
再看朱云翼,却仍旧在不动声色地喝茶,只当那翡翠屏风是空气。
朱爽气不打一处来,撇嘴一笑,向朱云礼道:"九叔,这翡翠屏风九叔可喜欢?"
朱云礼丝毫不觉他笑意中的阴谋,点头道:"喜欢!天造良材加之鬼斧神工,简直是千年难遇之稀世珍宝啊!"
朱爽于是再笑:"九叔这些年为朕辅政,海晏河清,天下安宁,劳苦功高,此件珍宝,朕便转赠给九叔你,以谢九叔安邦之功。"
朱云礼惊得合不拢嘴巴。
"皇上——这——"
奚怀安和苏青溪也是惊得脸色都变了。
朱爽脸上笑得开出一朵花:"九叔也不能白收人家的礼物,听闻九叔府上奇珍异宝数不胜数,还请九叔捡选一二,回赠太子殿下。"
哼,我让你直勾勾地盯着人家看!
朱云礼的下巴掉地上了。
作者有话要说:
皇上吃醋了,后果很严重……
第二十五章 持续报复
奚怀安和苏青溪被送去了怀柔馆安顿下来,朱云礼哭丧着脸把翡翠屏风运回永王府。
散朝之后,朱云礼曾追到殿后抓住朱爽:"皇上,那奚国的贺礼实在太贵重,臣不敢当。"
朱爽大义凛然道:"九叔你劳苦功高,受之无愧。"
朱云礼开始抽泣:"臣家居简陋,唯恐防不住盗贼……"
朱爽安慰道:"那东西几百斤重,六个大力侍卫齐心协力才抬到了殿上,一般的盗贼哪能偷得动——就算有盗贼偷得动,恐怕也运不走;就算运得走,恐怕也无处可藏。所以九叔就放心地摆在正厅里罢!"
朱云礼急得掉泪:"可是可是可是臣要怎么运回去?"
朱爽低头细想,"欸,我们出去郊游时坐的柴车不错——"
朱云礼咬牙把最要命的问题抛了出来:"皇上!臣家中贫寒,实在不知道回赠奚国太子什么东西好哇!"
——你个死胖子!你拿不出东西来回赠人家就把烫手山芋扔给我!你当国库是摆设么?!
朱爽眼望天边的一缕浮云,语气也云淡风轻:"礼轻情意重,回赠他们什么倒不必在贵重上下功夫,倒是要让他们感受到咱们的热情和友谊才好。"
热情你个头!要知道现在无论送什么给奚怀安,他就还得另外再备一份给卫修仪!早知如此,他今早就该说管它奚国齐国的使节,统统赶回去算了!
朱云礼悲愤地奔去找朱云翼。朱爽在后面喊:"九叔,下午别忘了回来教朕功夫!"
朱云翼在批折子。
朱云礼冲过去夺走他的笔。"三哥!"
朱云翼一看他的样子就知道他为什么来,于是再抢回笔:"皇上怎么说你就怎么做,这么大个人了怎么能一点担待都没有。"
朱云礼跺脚:"可是——"
朱云翼甩手:"去吧去吧,大不了我借你几个侍卫帮你运回去。"
朱云礼无语望苍穹。一阵马蹄声和木头摩擦的吱呀吱呀的声音响起,何桥的声音在外面喊:"启禀永王爷,皇上命我二人护送永王爷——和奚国的礼物回王府。"朱云礼一看,那架柴车早停在外面,妙的是连车盖都卸去了,只剩下光秃秃的车板。杭俊献宝似的在上面翻个跟斗:"王爷请放心,这柴车在宫里运了多年的柴火,绝对结实!"
想想也是,朱爽在上面坐了许多回都没事,可见它是多么的牢固。
朱云礼无可奈何。气愤之余怒指何桥和杭俊:"你们两个是怎么回事?整天这样黏在一起,难道你们想成亲不成?"
何桥委屈道:"王爷,小的也想啊,他不肯而已——"
杭俊从车板上跌了下去。
朱云礼回王府的路上,道旁人山人海。宜阳的老百姓听说永王爷得了奇物正在往家运,蜂拥出来围观。他们本以为朱云礼必定会兴高采烈,欣喜若狂——谁知人一亮相,就连站得最远的围观群众都能感受到朱云礼身上那股浓浓的晦气,和杀气。
幸而柴车上的翡翠屏风也足够夺人眼球,围观群众们才没被他吓走。朱云礼看着周围人头攒动,恨不能从地底下钻回王府去。
这时他听到屋顶有个清亮的声音说:"知道永王爷的表情为啥这么难看不?"
另外几个声音道:"你又知道为什么了?"
一抬头,才发觉是走到了凌霄阁的门口。凌霄阁高高的屋顶上坐着几个十三四岁的小厮,正对着他指指点点。当中那一个眉清目秀,已经看得出来长大了必定是个美人。只听那小美少年道:"因为那东西其实是皇上送给永王爷的彩礼。看到上面那朵红花没?咱们宋国可只有下聘结亲的时候才会在东西上扎红花啊——永王爷收了,那就是答应了,以后可就贞节不保咯——脸色不难看才怪哩!"
朱云礼几乎吐血。
后面赶车的何桥怒喝:"谁在那里胡说八道?!"
小厮们作鸟兽散呼啸而去。
可是刚才那小子说的话,周围的老百姓也都听得一清二楚。现在再看朱云礼脸都白了,越发觉得那小子说得有道理;看朱云礼的眼神中又多了点戏谑——原来是这么个缘故,怪不得皇上要送这么贵重的礼物,还特意要他游街带回家!
朱云礼几乎是抱着头回了王府。
话说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那小厮的话当然也传到了朱爽的耳朵里。
那个时候朱爽正在吃他的午饭——四个馒头加五碟素菜小炒外加一碗银耳汤,听了这话大笑问:"那孩子是谁家的?将来必定前程无量——"
何桥嘴角抽搐:"臣去查问过,认识的人说那孩子无父无母,是凌霄阁的素羽公子随身伺候的小厮,名叫崔叔闻。"
朱爽点头。素羽么,最近这个人似乎很出风头啊……连手下的小厮都这么伶牙俐齿的,他本人一定更加不简单吧。
朱爽突然有点想会会这个素羽公子了。
歇过午觉之后,朱云礼照例来教朱爽习武。因为朱爽学武学得很卖力,朱云礼渐渐地认真教起他来。谁知今天朱云礼回来之后,便一直黑着一张臭脸。
朱爽当然知道是因为那小厮的胡言乱语的缘故,也不敢再提那件事了,只边做准备活动边小心翼翼道:"九叔要是觉得累就先坐下歇一歇,朕自己活动就好。"
朱云礼黑着脸坐到阳伞下:"谢皇上赐座。"
朱爽问:"今天还是学拳脚么?"
朱云礼:"嗯。若是皇上想学些别的也无妨。"
天天教的都是那些套路,他自己也有点闷了。
朱爽惊喜:"那么教朕射箭吧!朕记得九叔曾一箭射到了一头鹿,可见箭法奇准——"
朱云礼惊奇:"什么时候的事?"
朱爽捂住了自己的嘴巴。那是他刚刚重生的时候的事——就是他亲眼目睹朱云礼想要把自己引到陷阱中去那天,他看到朱云礼射到了一头鹿。但是后来他一直都假装不记得了,现在这么一说出口……
朱云礼脸色变了又变,口气变得非常的谨慎。
"皇……皇上是什么时候看到臣一箭射了一头鹿的?"
——他在朱爽面前唯一一次猎鹿,就是上次在猎场那时候。难道朱爽已经全都想起来了?!
朱爽回过神,惊出一身冷汗:"啊,朕……朕也没有亲眼看到……朕也是听人家说的,呵呵……"
朱云礼的手掌在身后蹭掉汗,"原来如此……"
两人同时松了一口气。朱云礼道:"既然皇上想学,那就学吧。学射箭胸腹臂膀都要用力,配合早上跑步,皇上也可瘦得均匀些。"这些天朱爽时时刻刻把减肥挂在嘴边,朱云礼也都习惯了。
朱爽道:"甚好。"
两人于是挪到练功场有靶子的那一边,朱云礼叫人取了两把弓来。他自己拿起了一把,朱爽于是拿起了另外一把。
朱爽才把它举起,立刻又垂下了手:"好重。"
朱云礼暗笑——我叫你想学拉弓射箭!我就拿个最重的给你玩玩!
他严肃地咳嗽一声:"皇上,射箭最重要的就是膂力和准头,初学者都是从持重弓练臂力开始的。"说着先把弓架在肩上,然后干净利落地取下,举起,拉弦,放手——全部的动作一气呵成,非常漂亮。
朱爽看得眼都直了。朱云礼重做一遍,"皇上初学,不宜用箭,今天就先学举弓拉弦好了。请吧。"
朱爽照做,然而没有哪一次能在那张弓还举着的时候就把弦拉开。
朱云礼看着他一次一次的举起又一次一次地失败,终于有了点报复的快 感。
单调的动作重复了整整一个半时辰,朱云礼看着朱爽的汗把衣服都浸透了,忽然有点同情起来。
"皇上……要不先歇会儿?"
朱爽顶着满头大汗回头笑:"九叔别担心,朕多练几天,准能把弓举起来。"
朱云礼心一软。从前他只知道朱爽是个好吃又懒惰的家伙,没想到认真起来居然能坚持这么久。
"那么今天就先到这里吧。习武之事,急不得的。"他虽然没陪着练,但是整个下午都陪着朱爽晒太阳,还是挺累的。
朱爽这才放下弓,朝他一笑:"多谢九叔教导。"
朱云礼打起官腔:"为皇上效力,乃是为人臣子的本分。"
现在练武也练完了,可以放他走了吧?
朱爽甩甩又酸又痛的胳膊腿,用非常纯洁的眼神看着朱云礼,建议:"我看九叔也累了,不如去月泉里泡一泡吧,对九叔的身体也有好处。"
朱云礼有点心动。
月泉是皇宫里的一处温泉,朱云礼小时候常常在里面泡澡,出宫以后就没再泡过了……他相当怀念那里的热水。
朱爽看他不说话,又加把劲鼓动:"九叔小时候喜欢往泉水里放的香草,朕也都预备着呢。朕这就叫他们预备去。"
朱云礼再心动。朱爽居然连这种小事都记得么。
朱爽不等他答应,就招呼刘鹤:"去月泉准备准备,伺候永王爷沐浴。"
朱云礼半推半就:"既然皇上如此坚持,臣恭敬不如从命。"
毕竟已经出宫许多年,朱云礼不大习惯让宫里的太监宫女伺候。叫他们都退下了,才自己解了衣裳慢慢浸到泉水中去。
泉水热得有点发烫,他舒服得闷哼一声:"嗯……"
预先放下去的香草叶在泉水中翻腾,香气随着蒸腾的水汽上升,扑在脸上,非常惬意。朱云礼想,改天也在王府里挖一挖,看能不能挖口温泉出来,这样就可以天天泡了……
嗯,如果能叫三哥也下去一起泡就更好了……
大概是因为泉水太热的缘故,朱云礼的脑袋开始有点昏沉。不知过去了多久,迷糊见忽然听到一阵哗啦啦的水声。
——这里明明已经没人了,怎么还有声音?!
朱云礼惊得睁开眼,就看到一个庞然大物正浮在水上朝自己漂过来。吓人的是那大块头居然还会动!
朱云礼泡得发红的脸瞬间惨白。他大叫:"来人哪——"
那东西再一动,从水中冒出一颗脑袋来:"嘿嘿,九叔——"
原来是朱爽。只见他光溜溜的身上只穿了条小裤衩,说不出的滑稽。
朱云礼:"……"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朱云礼对这句话有了进一步的深刻体会。
朱云礼缩到月泉一角,"皇,皇上。"
朱爽那么热情地请他来泡温泉,他早该看出来绝对没好事!
朱爽却仿佛丝毫不觉朱云礼的不快,扭动滚圆的腰肢游到朱云礼身侧。"九叔泡得可还舒服?"
朱云礼再往后缩,背脊靠在了身后圆滑的石壁上:"还好。谢皇上关爱。"
朱爽抹一把脸上的水珠,看着朱云礼吸吸口水:"九叔那么辛苦地教朕习武,朕照顾九叔也是应该的。九叔要是喜欢,以后不如每天都来泡一泡?"
朱云礼在心底哀嚎——要是你不会这样忽然冒出来,本王当然乐意!
"谢皇上,毕竟是在宫里,多有不便,臣还是……不要的吧……怎么皇上也喜欢来这里泡一泡么?"
朱爽答:"哦,那倒不是——方文轩不是说过游水有助于瘦身么?朕现在每天习武之后就到旁边的日泉游几个来回,算是松弛筋骨。"
日泉也是一处温泉,和月泉就隔了座小小的假山,中间有条窄窄的水道相连。日泉面积比月泉大了好几倍,水温也没月泉那么烫。怪不得朱爽回那样突然冒出来……
朱云礼在心底默默殴打方文轩一百遍。
几句话之后,两人向对无言。
幸好刘鹤的声音适时响起:"禀皇上,永王爷,康王爷求见,说有东西要给永王爷。"
朱云礼大喜——这是替他准备了给奚国太子和宋国皇后的礼物么?!
作者有话要说:
咳咳,好久么有调戏九叔了,吼吼~~
第二十六章 失恋联盟
好容易有了逃脱的借口,朱云礼抱着胸口从泉水中溜出去,匆匆地擦身换衣服。
见到朱云翼以后,朱云礼沉默了。
朱云翼手里拿的是一本帐册。朱云礼认出来,这是他永王府记录库存物品的册子。
朱云翼不要脸地微笑道:"你不是不知道该挑什么送给奚国太子和齐国皇后么,我就跟你管家要了这本子来,替你看看有什么能送的。"
朱云礼的脸顿时拉长一倍:"谢三哥。"
朱爽居然也穿好了衣服跟出来,笑说:"三叔果然周到。"
朱云礼暗骂——周到你个头!真周到就该从他自己家里捡两样给我!
于是憋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干笑:"呵呵,不知三哥觉得送他们什么好呢?"
朱云翼低头:"呃……其实我也还没看。"
朱云礼:"……"
朱云翼站到他身边,看一眼朱爽然后使劲眨眨眼。朱云礼明白过来,朱云翼说挑礼物是假,替自己解围是真。不由得一阵感激:"呵呵,不要紧,咱们回去再慢慢看。"说着拖了朱云翼的胳膊就要走。
朱爽一个箭步上前,小山一样的身板硬是插 进他们二人之间:"不如让朕也看看,一同参详参详。"
朱云翼越过他的肩膀无奈地看一眼朱云礼,递上厚厚的册子,"小九东西太多,让皇上费神了。"
朱爽不客气地接过,翻了起来。
其实他从小锦衣玉食,什么金银珠宝见得多了,从来都没把什么稀罕物放在心上。那册子一翻开,写得满满的都是什么金器银器玉器……只翻了片刻,就看得他眼晕。
朱云翼和朱云礼仿佛看笑话似的,抱着手臂站在他身边默不作声。
朱爽翻了半天,看到一样东西,觉得眼熟得很:"咦,九叔,这白玉雕莲花如意朕好像也有那么一柄一样的——那东西也是价值连城的,朕去翻出来和你这柄凑成一对送他们,也不算失礼了。你看怎样?"
他看朱云礼一直黑着脸,就知道一定是还在为早上的事情生气,于是出了这主意来——两人一起分担礼物,朱云礼总该不生气了吧?
朱云礼果然一拍手:"好主意好主意——皇上果然明察秋毫!"
他才不管那东西是不是价值连城,他只知道如果所有的礼物都要他掏,那就是两座城了……
朱爽把册子递给朱云翼:"三叔以为如何?"
朱云翼皱眉:"不可。送什么都可以,就是这一样不能送——"
朱云礼奇怪:"为什么?我看这什么雕莲花玉如意也不错啊——三哥是不是嫌它礼不够重呢?"
朱云翼道:"不——皇上,你们大概不知道它的来历——"
朱爽的好奇心被勾了起来:"它有什么来历呢?对了,为什么朕和九叔会有一样的呢?"
朱云翼默默合上手中的帐册,扭头:"其实……也没什么,只是臣觉得玉如意这种东西各国的皇室都会有,咱们这一套虽然贵重,却不够特别啊。"
朱爽有些疑惑——这东西不就是当年先帝分别送给他们两个的嘛。先帝每年不知道要给他们多少东西,这里头又能能有什么。
朱云礼叹息:"又要贵重,又要特别,我看整个宋国上下之有一样是这样的。不如劈成两半送给他们算了。"
朱爽和朱云翼异口同声:"什么东西?"
朱云礼扬起下巴:"永亲王我呀!三哥你送东送西,最后最不舍得送出去的一定是小弟我!"
朱爽和朱云翼:"……"
朱爽暗想,如果就朕和三叔珍视的程度而言,这倒是真的。
朱云翼咳嗽一声:"做人要懂得谦虚。"
朱云礼得寸进尺:"你也说过做人要诚实……"
朱爽当然知道朱云礼这一阵胡搅蛮缠是为了什么。反正捉弄也捉弄够了,他仰天长叹一声:"罢了,这礼物,还是叫霍椿从内务府再挑两样吧。"
朱云礼忍住跳起来大叫一声好的冲动,继续苦着脸:"皇上——臣无功不受禄,明天就把那架翡翠屏风送回宫来吧。"
那东西好是好,可是摆在正厅里,搞得他像个恨不能把全副身家挂在身上的暴发户!
朱爽摆摆手,"朕说了送给九叔就送给九叔,君无戏言,九叔就安心地收着吧。"
心想整个宜阳都知道你收了,我再要回来就是傻瓜!
朱云礼想想,大不了找个防贼的借口扔仓库里去,省得天天看到,心烦。
凌霄阁那小少年的话又回响在耳边——"永王爷收下了,就是答应了……"不由得浑身一阵恶寒。
还好朱爽没有再说什么,朱云礼赶紧拉上朱云翼走人。谁知朱云翼走的却是景阳宫的方向。
朱云礼拖他:"喂,三哥,回府啊,还呆在这里做什么?"
朱云翼不动:"皇上让你在宫里住着你就在宫里住着,何必拂了皇上的好意?"
朱云礼奇道:"三哥,你前些天好像还很认真地说叫我不要到宫里,怎么现在又改口风了?"
朱云翼仰头:"因为现在我能保护你。"
朱云礼哼哼:"做人要谦虚。"
朱云翼微笑:"做人要诚实。"
两人哈哈一笑,勾肩搭背地朝景阳宫走去。
朱爽一路偷偷跟在后面,见了这一幕终于顶不住,回头疾走。
反正卫修仪还没到,朱爽的生日也还要过好些天才到,礼物的事情就暂且搁下了。朱爽懒得再问,就由着霍椿带着陆时青慢慢挑。
可惜礼物能搁下,人却不能搁下。奚国的太子到了宋国,总不能让他呆在怀柔馆自生自灭,怎么招呼他也头疼得很——既要顾及礼节,还不能让他们到处乱走免得出意外。
第一天,朱爽叫礼部尚书领着他在宜阳转转,看看风土人情。谁知走了没几步,跟着来的那个苏青溪苏公子就说太阳太大,头晕。奚怀安非常果断地叫人回头。
既然太阳太大不好出门,第二天朱爽叫人派了个戏班子去给他们唱戏解闷。唱了几句,苏公子嫌吵得头疼,奚怀安当场叫停散场。
第三天……第四天……所有的活动都因为苏公子身体不适而砸了。礼部侍郎向朱爽发牢骚:"奚国的太子殿下真把那位公子当成宝贝了,捧在手心怕摔着,含在嘴里怕化了——真不知道他们两个到底谁才是正主!"
朱爽非但不觉奇怪,反而仰天长叹:"你不明白的,你不明白啊……太子就不要管他了,千万要把那个苏公子伺候舒坦了!"
礼部尚书吓得赶紧告辞。
朱爽心底忽然对那位太子殿下生出一股亲近之意,大概是因为……同病相怜?!
这天下午,朱爽终于稳稳地抬起了那张弓,拉了个满弦。
朱云礼惊得下巴几乎掉地上。他当年开始学射箭的时候,足足练了一个月才能举起那张弓。
朱爽得意洋洋地转向他,然后对着他放开了弦。虽然只是空弦,但是那"砰"的一声还是吓得他头皮发麻。
朱爽笑说:"九叔,朕可以用箭了没?"
朱云礼擦擦汗:"如果是这把弓,就还需再练几日——如果是别的弓,应该可以了。"
朱爽命人取另外一把弓来,搭上箭,放手——
箭不见了。众人找了半天,最后发现它躺在朱爽脚边。
朱爽尴尬一笑,再搭——这回它好歹射出去了几步远。在连连掉了几十支箭之后,朱爽终于尽兴了。
他决定出去打猎。
"九叔,明天咱们带那位奚国的太子爷去打猎吧?"
朱云礼答应得异常爽快:"好!"
朱爽开始的时候还以为朱云礼是因为难得出去打猎,所以答应得那么痛快。等到奚怀安和苏青溪穿着专为狩猎准备的短装来了,朱爽才发觉自己又上当了。
从那两人出现的那一刻开始,朱云礼的眼睛就没离开过苏青溪。
朱爽忍不住暗道——你昨天还抱着三叔的胳膊黏得像块牛皮糖,今天就这样盯着人家别国来的美少年,好没节操!
他先是替朱云翼哀悼了一番,忽然想起自己跟本连被他黏的机会都没有呢,顺便又哀悼一把自己。一时间,垂头丧气。
因为皇帝正式出狩还要搞一套非常繁琐的礼节,朱爽他们当然是便服出去。
便服的意思,就是既不能穿平时穿的衣服,更不能坐他出巡的那辆马车。于是何桥又把那辆柴车拉了出来。朱云礼看到它的时候很惊奇:"咦?车盖又装回去了?"
何桥在车辕上甩甩马鞭:"啊,皇上说了,这车子以后专门留在皇上微服出巡的时候用,车盖也是重新做过的啊!永王爷要不要试试?"
朱云礼上前敲了敲车壁,清脆的木头声中居然夹着点金属的声音。好家伙,原来在木头的伪装底下还有一层铁壳!
那柴车改装之后必定重了许多,怪不得前面足足拴了四匹马来拉。
朱云礼兴奋道:"皇上,咱们有这么结实的马车,别说出城去打猎,就是去南清去零远都没问题啊——"
朱爽心里一动。南清和零远是宋国境内除了宜阳之外最繁华的地方,一个在东南,一个在极南;一个山清水秀,一个依山傍海。那些喜欢出游的人听了这两个地方,就好比好吃的食客听到上等的燕窝熊掌——口水流下三千丈。
朱爽也忍不住流口水了。
如果他能和朱云礼一起坐在这柴车里,学那些游侠的人一样浪迹天涯……
他扭动一身肥肉艰难地爬上去。刚才的幻想立刻破灭了。他要真想出远门,还是得先瘦下来才行啊。
还好那柴车够宽敞,四个人坐上去也不嫌挤。里面两边都安置了宽大的座椅,中间还有个固定的小桌子,桌上放着一盘瓜果点心之类的——不像是去打猎,倒像是去郊游。
他们分坐在两边,朱爽正对着奚怀安,朱云礼正对着苏青溪。于是车里的气氛非常之古怪——朱爽自然是一直看着朱云礼,朱云礼左顾右盼,最后目光总"不小心"落在苏青溪身上。苏青溪呢,他原本出现在人前的时候都是眼观鼻鼻观心的,现在居然偶尔抬头对朱云礼微笑片刻。奚怀安本来是一直看着苏青溪的,不得不又时常警告地瞪一眼朱云礼。
于是,朱爽和奚怀安总会无奈地对望一眼。
四个人的目光在半空中厮杀,煞是热闹。
既然是便服,那也就不好去皇家的猎场了。朱云礼建议大家到宜阳城东的一片林子里去,说那里面没什么猛兽,因此獐子兔子之类的小动物满地乱跑,正好抓来烤了吃。朱爽和奚怀安自然是欣然答应。朱爽叫何桥:"走吧。"朱云礼忽然伸手拦住:"皇上,能否先等一等?臣派了人去向三哥借样东西,还没到呢。"
朱爽正要问他借的是什么,就听到一阵狗叫声。朱云礼跳下车去:"威猛!快来!"
朱爽掀起车帘,看到一个康王府的仆人牵了条威风凛凛的大狼犬走过来。朱云礼亲自解了那狼犬脖子上的链子,敲敲它脑袋:"跟在后面,听到没?"
那狼犬竟仰头舔了舔他的手心,格外亲昵。朱云礼回头上车:"皇上,威猛是三哥当年还在军中的时候养的,鼻子最是灵敏,带出去打猎再好不过了!"
朱爽很意外。朱云翼在先帝还在世的时候,曾经有两年一直在前线监军……这他是知道的。只是文质彬彬的朱云翼居然还会养这么一条狗……这让他忽然觉得朱云翼有点深不可测。
柴车终于开动。威猛撒腿在后面一路小跑。朱爽皱眉:"它不累么?"
朱云礼道:"怎么会累?三哥每天在家还要让它来回跑个几十圈呢——就这样——"说着随手从车内的果盒里拿了个核桃,递给苏青溪,深情款款道:"苏公子请把这个扔出去好么?"
苏青溪难得地露齿一笑:"好。"接过核桃从车窗丢了出去。他到底是个文弱少年,才丢了不到三丈远。就在那核桃还飞在空中的时候,威猛忽然刷地一下腾空跃起朝核桃飞出的方向扑过去,一眨眼就把核桃叼了回来,得意洋洋地追在车后献宝。朱云礼大笑着做了个手势,威猛立刻就把核桃丢在了路边。
苏青溪惊奇地朝朱云礼笑笑:"永王爷真是□有方啊。"
朱爽只觉得奚怀安的头发几乎要炸开了。
冰山一样的苏青溪,竟然会对朱云礼这吊儿郎当的家伙有好感!
朱云礼拍拍手,非常开怀:"呵呵,其实是我三哥□有方!你改天跟他说吧,他会很高兴的。"
三哥,又是三哥。朱爽很寂寞。
对面奚怀安忽然朝他望过来,眼神里满是理解和同情。
朱爽撇嘴微微一笑。
他们在无声中达成共识——先把朱云礼和苏青溪分开再说!
作者有话要说:
难兄难弟啊…………
我是勤劳的小蜜蜂~~~
第二十七章 身世迷离
达成妥协之后,他们两个的步调变得异常地一致。
奚怀安托辞说想多看看风景,于是和朱云礼换了个位置——于是朱云礼坐到了朱爽的对面,和苏青溪变成肩并肩地坐着。这样一换过来,他们两个虽然靠近了,但是要再相对挤眉弄眼地就麻烦得多。
朱爽和奚怀安各自找话题引开他们的注意力。
朱爽问:"九叔,威猛每天都吃什么呢?我看它身材不错——想必于瘦身也很有心得吧?"
朱云礼:"……狗粮。"
朱爽:"哦。"
奚怀安道:"青溪,你看这种树在我们奚国也有吧?但是这里的长得要高大得多——宋国果然是得天独厚,水土丰美啊……"
苏青溪纤纤玉手指向那丛树:"此树叫夹竹桃,生于南方——"随后花了半个时辰详细说了夹竹桃的种类,生长环境,毒性和药用价值……等等,最后强调:"此树的花虽好看,可惜有毒,各位千万莫要摘它。"
朱爽和朱云礼目瞪口呆,奚怀安欣然道:"青溪你果然博闻强识。"
朱云礼若有所思地微笑:"呵呵,我要是一朵花,我也要在汁液中储满毒素,这样就不会有人来摘我了,好主意,好主意!"
朱爽一阵毛骨悚然。
苏青溪转向他:"王爷说笑了。我看王爷好比那国色天香的牡丹,贵气逼人,众人捧在枝头爱护还来不及呢,有有谁忍心采撷!"
朱云礼道:"苏公子你好比冰山之巅的雪莲,优雅端庄……"
奚怀安终于撑不住,探出脑袋去:"呕……"
朱爽顶着浑身的鸡皮疙瘩,举起装水的皮囊咕咚咕咚喝了几口水,把那阵反胃的感觉压了下去。
朱云礼和苏青溪同时问:"皇上,太子殿下,你们不舒服么?"
奚怀安脸色发黄:"我……我晕车……"
众人:"……"
朱云礼和苏青溪似乎是铁了心要结成知交了,无论朱爽和奚怀安怎么搞小动作都分不开他们。这天的郊游加狩猎是两个欢乐两个愁,朱云礼和苏青溪有说有笑,朱爽和奚怀安无精打采——如此一路在林中游荡,自然什么都打不到。亏了威猛的鼻子灵,在树上发现一只到处乱蹦的花面狸。朱云礼一箭射伤了它的脚逮住它,本想着晚上回去烤了吃,苏青溪却大发慈悲,把它要了去,说要治好它的伤再放生。
朱云礼吞吞口水,挣扎一番,倒提着它的后腿递过去。
四人一狸坐回了马车上。朱爽看着苏青溪小心翼翼地给那花面狸包扎伤口,默念——苏公子啊,咱们今天好像似乎应该可能是出来打猎的吧?!打到的东西应该是拿回去变作餐桌上的美味的吧?!你不想吃你打什么猎啊啊?!
朱云礼安慰地看他一眼:"皇上,您看这小东西膘肥肉厚,胖得都跑不动了,吃它恐怕于您的瘦身大计不利啊……"说着他自己又吞吞口水。话说花面狸这东西,确实很美味啊……
他话没说完,那只花面狸居然跟听得懂他说话似的,极其暴躁地冲他大叫:"吱——吱吱吱——吱吱吱吱吱……"
朱爽挠挠自己的脑袋,有意要说句笑话缓解气氛:"九叔,它说它再胖也没有朕胖,哈哈哈……"
这笑话实在太冷,另外三人都尴尬地抽抽嘴角:"呃……"
倒是那只花面狸眼角一弯,脑袋一点:"吱——"仿佛在说"正确"。
朱爽心情大好:"苏公子,要不这小东西就给朕吧,宫里有御医有伤药,保证让它明天就活蹦乱跳——"
谁知他话没说完,花面狸便"嗖"地一下飞扑到苏青溪身上,脑袋没命地往苏青溪的衣服里面蹭。奚怀安忍无可忍,一个箭步上前抓住它的后颈提起来,塞到朱爽怀中:"皇帝陛下宅心仁厚,此乃苍生之福。"
朱爽深觉那小东西很有灵性,通人心,正好想带回去解解闷。谁知它一到朱爽怀中,浑身的毛顿时炸得全都竖了起来。朱爽正想抓住它,它居然趁朱爽不注意,在他胳膊上一蹬腿,又跳回了苏青溪怀中去!
朱爽尴尬一笑。苏青溪摸摸它的脑袋算是安抚。它极其受用地把脑门蹭在他手心,"吱……吱……"
朱云礼感慨:"苏公子……果然魅力无边……"
苏青溪脸一红,朱爽和奚怀安同时咳嗽:"咳咳……"
朱云礼不解抬头:"皇上和太子殿下又不舒服了么?"
苏青溪怀中的花面狸打个滚:"吱——"
这次出游不好不坏,意外的收获也是有的——除了那只花面狸,就是朱爽和奚怀安居然无意间建立了战友般的友谊。
生日还远得很,朱爽决定先到永王府摆一桌小菜招待他们两个——至于为什么跑去永王府家,那当然是因为他在宫里吃素,吃不尽兴。
既然是在永王府设宴,朱云礼当然也要出席;既然朱云礼也要出席,朱云翼少不得也要去。一帝二王三个人招呼奚怀安一个,他简直有些受宠若惊,连筷子都拿不稳了。
朱云礼仍旧被禁酒,因此闷闷不乐地窝在一边喝茶。
朱云翼当年曾经出使奚国,在奚都云嘉呆了几个月,和奚怀安谈起奚国的风土人情来,谈得头头是道。朱爽听得惊奇得很:"三叔,你去过奚国,还去过齐国,真可谓走遍天下了!"
朱云翼谦虚道:"皇上过奖了,不过是因为有公务在身,臣有机会偷空见识一二罢了。天下之大,又何止奚齐宋三国呢?"
奚怀安赞叹:"康王爷的胸襟,真是令我等汗颜。"
朱爽低头:"三叔既然去过这么多地方,可有哪一处是最心仪的?"
——听刚才他谈及天下名胜,似乎是觉得哪里都好,可是言谈间仿佛在感慨天下之大,却无一处可以容身。朱爽听着一阵心酸。
朱云翼眺望天际几颗稀稀落落的星辰,端着酒杯沉吟片刻:"臣曾出使东洋,船队在海上遇到了风暴,失了航向——风暴把臣的船吹到了一处不知名的岛屿上。那岛屿虽小,却有一大片宽阔的沙滩,周围海水清澈之极,在数丈深的水里仍能看到鱼虾和珊瑚。最妙的是那时正值春天,岛上居然有大片大片的野桃林在盛开,那景致简直就是人间仙境。臣在那岛上逗留了三天,离开时想,来日若有机会,定然要再去一次……"
众人心驰神往。朱云礼闷闷道:"原来三哥你不爱家花爱野花……怪不得总是不睬小弟……"
朱云翼:"……"
朱爽安慰道:"不过是小小一个岛屿,朕派人去查探查探,辟作三叔的别业如何?三叔爱几时去就几时去——"
朱云翼摇头:"臣何尝没有查问过,只是那些常年出海的商人和渔民都说不知道有这么一处岛屿,臣便放弃了。想来这等仙境终不是我等凡人的久居之地,一生能得一见,已经无憾了。"
朱爽没再说话。朱云礼莫名其妙地被冷落了一晚上,看着他们有说有笑,喝着杯中的淡茶,越发不乐意。看他们安静下来了,便大声对苏青溪说:"苏公子,你我一见如故,小王有份小小的礼物相赠,就当是迟送的见面礼,还请笑纳。"
苏青溪踌躇:"这……"
朱爽忿忿然:"九叔,朕认识你二十一年,你好像还没送过朕什么东西。"
朱云翼也跟着凑热闹,好整以暇:"小九,你还没出娘胎我便认得你,你好像也没送过我什么东西。"
心里却想,小九果然还是呆上加呆,这么巴巴地给苏青溪送礼,却不提那太子半个字,不是明摆着要得罪人家么?
朱云礼呆住。
苏青溪却知朱爽和朱云翼是在讽刺自己突然间和朱云礼走得太近,瞬间气得脸都白了:"在下人微言轻,王爷的礼恐怕受不起——还请王爷三思。"
朱云礼终于炸毛:"三思什么三思?!本王好容易交个朋友,心里高兴,心想独乐乐不如众乐乐,想大家一起高兴一下——皇上,三哥,这也没什么不对吧?"
朱云翼默默干了杯中的酒。朱爽嘿嘿一笑:"但凭九叔高兴。"
朱云礼当即叫了管家过来,在他耳边吩咐一声。管家一溜烟小跑下去,回来时捧了个漆金的檀香木盒子,径直送到苏青溪跟前:"苏公子,这是我家王爷的一点心意,还请笑纳。"
苏青溪皱着眉头,手缩在身后。奚怀安咳嗽一声,语气中满是醋意:"青溪,不要拂逆了永王爷的一番好意。"
苏青溪这才向朱云礼一揖,"谢王爷的厚礼。"说着当着众人的面揭开了盒盖。朱爽在首座上,也只看到里面是白色的一片,看不出来是什么东西;那头苏青溪细细一瞧,一阵吃惊:"永王爷——这份礼物——恕青溪不能收。"
朱云礼顿时气恼:"难道……苏公子嫌这礼物太轻,配不上苏公子的身份么?"
苏青溪急道:"青溪绝无此意!王爷,青溪不敢收,实在是因为这礼物太过贵重——"
朱爽和朱云毅面面相觑:朱云礼究竟送了什么东西给他?
那边苏青溪已经把那东西小心地取了出来,朱爽这才看到原来是柄通体莹白的玉如意。苏青溪举着它,解释:"王爷,这柄玉如意——其实来自奚国,而且原本应该是一对的。王爷您看,这玉如意上雕了莲花莲叶的花纹,这一头还有一个莲蓬,莲蓬中有数颗饱满的莲子——莲子与'怜子'同音,是父母爱护儿女之意。"
朱云翼手一抖,把桌上的筷子扫落在地。朱爽担心地问:"三叔?"朱云翼摇摇头,朱云礼好奇地问:"莲子?那又怎样?"
苏青溪端起那木盒,放回朱云礼桌上:"大约八十年前,我奚国的安平公主与贵国皇帝和亲。安平公主之母崔皇后特意命工匠雕了这对如意出来,送给公主作为陪嫁,以示对公主的爱怜和思念……如今流传下来,想必是天熙皇帝陛下赐予王爷,以示爱子之意了。这礼物价值多少倒在其次,但是天熙皇帝对王爷的心意,却是青溪不敢轻受的了。"
苏青溪说的天熙皇帝,就是先帝、朱云翼和朱云礼的爹,朱爽的爷爷。
朱云礼愣住:"不对啊,这是大哥给我的——啊——对了,他还送了另外一个给皇上呢,我记得皇上说过的,是吧?"
所有人在瞬间沉默。
作者有话要说:
抱歉……今天跟朋友出去玩了,更新晚了= =
咳咳,那个,虽然情节比较平淡,但是还是有伏笔在里面的……后面大家就能看到狗血之处了……(口胡有你这样找借口的么?!!)
俺发誓会加快速度,绝不拖文!m(_ _)m
第二十八章 癫狂真相
朱云礼看着众人一个个都不说话了,挠挠脑门:"你们这是怎么了?"
朱云翼缓缓起身,向苏青溪道:"苏公子果然博闻强识,八十年前的事情都能记得那么清楚……只是以莲子寓意'怜子',大约是贵国独有的风俗罢?本王这还是第一次听说呢。这寓意,想必先帝他也是不知道的。皇上,小九,此事你们不必放在心上。"
他有意把话说得很轻松。偏偏越是这样,朱爽和朱云礼就越觉得这当中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那个秘密的答案,似乎已经呼之欲出。
朱爽和朱云礼两两对望,然后又齐齐看向朱云翼。
朱云翼没有说话。夜风吹动,把他的头发衣带都吹得有些乱了——一如他的心境。
朱云礼知道自己无论怎么问,朱云翼都是不会说的。于是回头对苏青溪道:"呵呵,这个本王也不曾听说过呢,果然稀奇得很哪——既然苏公子如此坚决地拒绝,本王也不好再勉强。其实贵国的这个风俗寓意深远,本王也很感动呢。老曹,这东西收起来吧,将来本王要传给本王的小世子,哈哈哈……"
所有人配合地干笑两声。朱爽听他说到"小世子",忽然头皮一麻。
朱云礼总有一天也是要结婚生子的,他险些要忘了这个事实。如果朱云礼真的成亲有孩子了……那可如何是好?
即使他自己贵为天子,取亲生子也是人生的头等大事,何况是别的人。他实在没有什么理由去阻止。可是以朱云礼的身份之高贵……只要他想的话,恐怕媒婆就要踩断永王府的门槛了吧?
刚才他都说了世子什么的了,说不定真的是起了家室之意了……等他真的娶妻生子了,自己恐怕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一股危机来临的紧迫感油然而生。那些什么莲子怜子之类的疑问就先抛到脑后了。
朱云翼偏偏哪壶不开提哪壶,简直就是故意要趁机引开话题:"难得啊,难得——永王爷终于也想到了后代之事了么?我正想着你究竟要拖到什么时候呢——你说你喜欢什么样的呢姑娘?我明天就给你留意留意。"
朱爽阴阳怪气道:"九叔眼光独到,一般人家的姑娘,恐怕九叔也看不入眼吧?"
朱云翼欣然点头:"所以咱们还得往高门大族里找。"
朱爽郁闷——三叔,这种时候我们貌似应该站在同一战线好吧?!
"那也要先看看九叔的意思吧?此事事关九叔一生的幸福,马虎不得!"
哼,朕就不信眼高于顶二十几年的永亲王会忽然看上那些世家小姐……
朱云翼慨然道:"小九年纪也不小了——终身大事既然提了,那就赶快办吧。"
朱爽:"三叔,正因为是终身大事,所以不能操之过急。"
两人之间的火药味浓到几乎当场爆炸。
朱云礼愣了片刻,怒吼:"三哥!我什么时候说要娶妻了?!太子殿下,没有吧?"
奚怀安微笑着晃晃脑袋:"永王爷虽然没有明确说过想要娶妻,但是既然王爷提到了要把那玉如意传给世子,王爷若要有世子,自然得先成家了。皇帝陛下和康王爷是一番好意呀。"
这样一说,落个两不得罪。
朱云礼撇嘴:"是么。"
苏青溪转头问奚怀安:"太子殿下,臣忽然有个主意,不知当说不当说。"
奚怀安点头:"讲。"
苏青溪摇摇手中的折扇:"如果臣没记错的话,殿下的妹妹怀碧公主今年该有十七岁了吧?"
所有人在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
朱云礼适时捂住肚子:"啊唷!我肚子痛!啊唷唷————"众人大惊,曹管家离他最近,正要去扶他,他在曹管家的手指碰到的那一瞬间捂着肚子滚倒在地:"啊唷……啊啊啊……好痛…………"
朱云翼惊站起来:"小九旧疾复发了——快,扶他回去!"
朱爽挥手叫身边的侍卫:"快去啊——九叔?九叔?"
谁知去扶的人越多,朱云礼就叫喊得越起劲,不多时身上的衣服都沾满了尘土。朱爽大急,顾不了那么多,一个箭步冲过去拨开了周围的两个侍卫:"朕来!"
他这些天跑步习武游泳每天不要命地锻炼,力气比从前大了不少,一下子就把朱云礼抱了起来:"九叔?觉得怎样?朕带你回去休息——"
朱云礼当即消停了,只是口中还不忘呻吟:"啊哟哟……痛……"
朱爽抱着他飞跑离开,走出了那院子,朱云礼用力挣扎:"皇、皇上,臣没事了,请……放臣下来吧。"
朱爽抱着他,就是不放。脸上阴笑:"九叔旧疾复发,千万要保重才好……"
朱云礼正要再挣扎,朱爽忽然凑近他的耳朵小声说:"朕现在知道三叔是装的了——三叔是不想他们提和亲的事是吧?"
朱云礼脸一红,点点头。
朱爽觉得自己大概要飞升成仙了。
"他们说不定暗地里有耳目盯着呢,朕放九叔下来不就露馅了?咱们做戏就做到底。"
朱云礼会意,继续呻吟:"啊哟哟…………"
朱爽安抚地哄:"九叔忍一忍,就到了,就到了……"
"啊哟哟……"
朱爽再回到设宴的小院中,红光满面,心情非常之舒畅。只是那小院中却只剩下一堆下人在收拾东西,朱云翼想必是送奚怀安和苏青溪出去了,是以他的快乐竟无处炫耀。
他怏怏回了宫。
永王府内。本该躺在床上"养病"的朱云礼现在正泡在一个热气蒸腾的大水池子里。水池子的中间漂着一只小小的木盆,盆里装的却不是洗浴要用到的物事,而是一只小巧的——和两只杯子。
朱云翼光着身子泡在他对面,正在往那两只酒杯中斟酒。
朱云礼摇头叹息:"我难得有机会喝口小酒,你居然还要抢去一半。"
朱云翼微笑:"反正你喝不了几杯就会倒。"
朱云礼有恃无恐:"反正你不会让我淹死在这里。"
酒斟好,朱云礼端起酒杯就往嘴里倒。朱云翼皱眉,"存了三十年的酒,你居然连品都不品就吞了!"
朱云礼咂咂嘴,不客气地拿起另一只杯子再倒。"品……你就给我这么点,怎么品?"
说话间,已经有点飘飘然。
朱云翼叹息一声,果然还是几杯就不行了么。于是把木盆推远了,"先别喝了,咱们说话。你不是说要去探那个太子的底么,怎样了?"
朱云礼恶作剧地拍打水面,水花溅了朱云翼满脸:"嗯,他就是个草包,武功平平,见识平平,若是寻常的太平时候就算了,若是他登基之后与齐国交战……我觉得他绝对抗不住。"
朱云翼不置可否:"嗯。还有么?"
朱云礼坏笑一声:"倒是他身边那个看上去病恹恹的苏公子,还有点意思。"
"哦?"
"你知道么?那天他第一次出现在崇明殿,我看他的言行举止和走路的姿态……觉得他可能是个高手。偏偏接连几天他都以病弱之态示人,我突然很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了。正好皇上要请他们狩猎,我就趁机试探他。谁知他小心得很,我让他扔个核桃,他半点内力都没有用;我借着马车的晃动抓住了他的脉门,他居然也没反应。后来我想了个法子——咱们走到一处险路的时候,我往奚国太子的脚底下扔了个滑不溜秋的石头,他险些掉到路边的小溪里去——你猜怎么着?苏青溪居然用两根手指夹着他的衣服,就把他稳稳地拖了回来放在原处;而那太子居然也没有半点惊奇。他那个样子绝对是装的。"
朱云翼闭上眼病,整个人在水汽中变得模糊不清:"身怀绝艺而假装病弱,他这是想让我们放松警惕……可是我们要警惕他什么呢?"
朱云礼自己拖了木盆过去,再次倒满了那两只杯子。"警惕那种要有很高的武艺才能做到的事。"
朱云翼点点头:"这种事,一般不外两种,偷盗,或暗杀。"
朱云礼这回终于慢慢品了一回:"究竟是哪种我就不知道了。看来还得多和他玩玩。"
朱云翼嗤笑:"你当心。皇上对你的行为已经很不高兴了。"
朱云礼低头,脸色因为热水和酒的缘故染上一层酡红。
他实在想不明白朱爽究竟想干什么。要说是因为知道了自己陷害他那件事而报复么,为什么不一下子给他来个痛快?要说是突然对自己感兴趣了么,为什么又要猫捉老鼠似的百般戏弄他?要说是因为自己故意接近苏青溪而吃醋……吃醋……怎么可能?!!
他朱云礼对皇位半点兴趣都没有,如果朱爽能发奋做个明君,那自然是皆大欢喜。这些日子朱爽忽然振作了些,说实话他也有些改观了。
但是朱爽对他的戏弄,他实在是没办法原谅。
"我对他的行为,也很不高兴。要不是你一直告诫我,在他跟前要能疯则疯能傻则傻,我有时候真想揍他一顿。"
朱云翼赞赏地笑:"哼哼,这点你倒干得不错。你要知道,你做事总是有些鲁莽,意气用事……我叫你藏巧露拙,也是想着万一出了什么差错,也可以推说是无心之过……你不是玩得也挺开心的么?"
朱云礼摸摸头:"哈哈,那倒是——他让本王不痛快,本王也让他不痛快,于是本王,痛快了!哈哈!!"
朱云翼:"……"
这才发觉,朱云礼边喝边说,已经把那只酒壶喝了个底朝天。
"对了,那个……那个玉如意……到底是怎么回事?还有你……每天在宫里,到底在找什么?什么东西这么难找的……"
朱云翼把他拖到水池边上,随手扯过一条浴巾把自己裹起来,用干巾擦拭掉他身上的水珠。
他在慌乱中抓住朱云翼的手臂:"三哥,那个岛真那么漂亮么?"
朱云翼按住他:"别动。"
朱云礼手搭在他肩膀上:"你也别动。"
朱云翼甩脱他:"早知道就不让你喝了。"
朱云礼得意洋洋:"结果还是让我喝了。唔……"说完整个彻底晕了过去。
朱云翼拍他,"起来,不能睡在这里——"
朱云礼已经彻底变成死猪一条。
第二天,他继续精神抖擞地去骚扰苏青溪。朱爽彻底怒了。
作者有话要说:
小九:嘿嘿,嘿嘿~~~~
第二十九章 勇敢告白
辰时三刻,朱爽下朝。探子回报:"永王爷送了一盆兰花去怀柔馆送给那位苏公子,苏公子收下了。"
朱爽摆手:"再探。"
午时一刻,朱爽刚刚练完拳脚,正吃着午饭。探子回报:"永王爷带着奚国太子和苏公子至慈恩寺赏花,并为太子和苏公子各求了一枚平安符。"
朱爽一撂筷子:"再探。"
未时二刻,朱爽小歇了个午觉起来,正准备去练射箭。探子回报:"永王爷和太子殿下及苏公子从慈恩寺出来之后,沿着朱雀大街闲逛——先是去了一家书肆,然后——"
朱爽打断他:"他们现在在哪里?"
探子挠头:"应该还在街上。"
朱爽久久无言。
探子小心翼翼问:"皇上,要不要再探?"
朱爽摇头:"你,会射箭不?"
探子不解:"禀皇上,小的擅长轻功……"朱爽不耐烦:"朕没问你擅长与否,朕就问你会不会。"探子果断点头:"会。"朱爽把手里的弓箭给他,"看到那靶子没?朝它射一箭。"
探子照做。朱爽满意地点点头:"来啊,打赏——今天没你事了。刘鹤,去朱雀大街把永王爷找来,说朕有急事召见。"
探子欢天喜地地退下,刘鹤愁眉苦脸地离开。朱爽开始慢慢等待。
其实朱雀大街就在皇城外,朱爽等得不耐烦的时候,真想爬到城墙上去看看他走到哪了。但是想想要是自己能看得到他,他一定也看得到自己……于是打消了这个念头。
人没事做的时候就会胡思乱想。现在的脑子里仿佛烧了一锅水——时间过去得越久就沸腾的越厉害。
开始的时候只是随便想想,比如待会儿朱云礼到了应该跟他说什么;然后又想起朱云礼对自己那爱理不理的态度来——和朱云礼和那苏勾勾搭搭的情状一比较,顿时生出一腔的闷气。
那一阵闷气过去了些,他便开始反省自己的过失。这些天他对朱云礼的戏弄确实稍稍多了些……可是这些都是无伤大雅的小玩笑好吧?不这样他还能怎么找借口接近呢?他好歹是一国之君,怎么可能学别人的样子俯首低眉?
亏了朱云礼来得还算及时,朱爽的脑子才没给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撑破。
朱爽看着他从远处大步走过来,脸上挂满幸福而荡漾的笑容。这种笑容朱爽只在两种人脸上看到过:刚刚成亲的人;中了状元的人。
他今天一定和那苏公子玩得很开心吧……
朱爽就站在那插了一支箭的靶子旁边,强忍着冲上去把他捏到大哭的冲动,兴高采烈地招手叫他过去。
"九叔,朕成功了,朕成功了,朕终于射中靶子了……啊哈哈哈…………"
为了现场更有震撼力,朱爽还在靶子周围散扔了一百多支箭,以示自己是付出了多么大的努力才射中了靶子。
朱云礼斜眼:"皇上,您好像把弓拿反了。"
朱爽:"……哦。"
朱云礼摸摸下巴:"据臣所知,这种弓如果拿反了,是根本射不出箭的。"
朱爽:"……哦。朕原来是正拿着的,后来太累了就反握一会儿,呵呵。"
朱云礼盯着他的手摇摇头。真是的,要真射了一百多支箭,他手上托着箭的那个地方早该磨出血来了,哪还能这样又白又嫩的。只是想着朱爽毕竟是为了找借口叫自己回来,才会傻傻地布置这些的,忽然不忍心再继续揭穿他了。
于是做出恍然大悟深信不疑的表情:"原来如此……皇上于射艺上进步惊人,真是可喜可贺!可喜可贺啊!"
朱爽把弓放回兵器架上,"嘿嘿,朕也相信,皇天不负有心人。"说完就觉得自己实在太过无耻,脸上肥肉再也遮不住泛起的红晕。
朱云礼适时道:"皇上射了半天也累了,还请歇息吧。"玩够了赶紧回去睡觉,莫要耽误本王继续掏奚国人的底!
朱爽继续惭愧,脸色更加红得发亮。放低声音说:"九叔随朕来,朕给九叔看样东西。"
朱云礼暗骂一声,耐着性子:"皇上要给臣看的东西,一定很别致了。"
朱爽摇头:"那倒不是,九叔看了就知道了。"
朱云礼跟在他背后左拐右拐,拐到了一片荷池边。此时明媚的春光流泻在那一大片碧绿的嫩叶上,所有的叶子都如翡翠般反射着透亮的光。朱云礼刚刚看了一整天的桃花杏花,眼睛都有些疲累了。现在忽然看到一池粼粼碧波托着层叠的绿叶在风中摇荡,一时间只觉得所有烦心的杂念都被洗涤一空。万籁俱静,天地无声……
"九叔看哪里呢?过来啊——"朱爽不知何时已经站到了岸边的一条小船上,朝他频频挥手。
朱云礼暗想,世界既然如此美好,为什么还要生这么个人出来败兴!
加快脚步赶上前去,仍旧不知道朱爽究竟想叫他看什么。朱爽无可奈何地从船里跳上岸:"这样就清楚了。九叔你看——"
原来那船身上竟然刻了一道道密密麻麻的划痕,不知道是做什么用的。
朱云礼不解:"皇上您这是——"
朱爽嘿嘿一笑,跳回船上去。等船停稳了,才掏出一把小刀,沿着水面在船身上划下一道划痕。这一道,又比上面那条要往下那么一点点。
朱云礼明白过来。"皇上用这法子看体重?"
朱爽拍手:"是啊是啊,朕每天那么辛苦地跑步练功游泳,每天都想知道有没有瘦下去,但是总不好意思叫人拿杆秤来给朕称不是?于是就想了这法子……"
朱云礼留了个心眼,仔细辨认那些划痕的颜色,果然不是刚刚才刻上去的。新刻上去的那道划痕离最上面的也有些距离了。他暗暗吃惊,再仔细一瞧朱爽——果然瘦了些。
是真的瘦下去了。胳膊没以前那么滚圆滚圆的了,身上的龙袍也宽松了些。最明显的是脸上——以前像鱼丸一样圆溜溜的一张脸,现在变成了鹅蛋一样的椭圆;脖子上的肉消了下去,于是露出了点尖下巴的形状。
虽然还是胖乎乎的,但是已经比以前顺眼了许多。
朱云礼由衷道:"皇上的确是瘦了。皇上瘦身的决心,真令臣佩服。"
朱爽认真道:"朕这么辛苦,都是为了一个人做的。"
朱云礼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哦?不知道是什么人……能让皇上这样……"
朱爽眺望天际,忽然换了自称:"小的时候大家在一起读书,他因为嫌我又胖又丑,不肯和我一起玩……开始的时候我很讨厌他,于是整天没命地捉弄他,在他的衣服上画乌龟,在他的书桌里面放蚯蚓,用草籽扔得他满头都是,还强逼着他……"
朱云礼头皮一麻。话说当年朱爽是个超级小霸王,欺负过的人多如牛毛。仅凭这些,他还真想不起来朱爽说的是哪一个。
朱爽咳嗽一声:"咳咳……总之我对他做了很多不好的事……"
朱云礼暗道——你也对我做了很多不好的事吧?欺负别人就记得清清楚楚,欺负我却什么都不记得了……无耻!过分!昏君!昏君!
口中淡然道:"小儿们嬉戏玩耍,这些事情都是常有的,那时候不过是年幼无知,皇上又何必放在心上呢?"
朱爽低头:"是啊,那人天性乐观不记仇,估计也早就把这些事给忘了吧。"
朱云礼越发好奇。那个时候十几个皇子皇孙再加上他们的伴读,一起读书的人也有几十个人,朱爽说的到底是哪一个?
要不是那时候朱爽谁都欺负,他简直要以为朱爽说的是自己了。
"不知……皇上为何忽然跟臣说这些呢?"
他还有正经事要办好吧,话说他拉着奚怀安和苏青溪出去转了大半天,还是没摸出来他他们究竟想干啥呢。
朱爽低声道:"直到过了很久以后……朕已经去了东宫,很少再遇见他。忽然有一次皇上的寿辰,他也来了,可是他压根就没看过朕一眼,却一直和旁边的人有说有笑。朕坐在那里看着,如百爪挠心一般。于是又想过去再捉弄他一番……"
朱云礼开始默默同情起那个家伙。如果待会儿朱爽说了是谁,他一定要去和那家伙痛饮一番——大家一起暗地里臭骂朱爽一顿出气也好。
"那人对皇上不敬,皇上略施薄惩也是应该的。"
朱爽叹息:"可惜他很快就走了。可惜了朕辛辛苦苦才找到的一条毛毛虫。"
朱云礼:"……是么。"
先帝每次过生日他都在场,怎么就想不起来有那么个人呢。
朱爽长叹:"九叔,你说朕为什么就这么喜欢欺负他呢……他那个时候其实也没做过什么对不起我的事,就算后来有,大概也是因为被我逼急了才……才想要报复朕的。"
朱云礼想起自己骗他掉陷阱那次,一股寒意从脚底升到头顶。该不会是……
朱爽已经完全沉浸在自责之中,喃喃重复:"朕为什么会喜欢欺负他呢……"
朱云礼决定跟他开个玩笑,吓唬吓唬他:"皇上,臣有一言,不知道当说不当说。"
朱爽猛然抬头,两眼放光:"九叔请说。"
朱云礼坏笑:"臣觉得,皇上……可能其实是喜欢上那一位了,只是皇上自己不知道而已。"
朱爽张大嘴巴,几乎跌到水里去:"啊?!!"
朱云礼啪地展开了手中的折扇,摇头晃脑:"皇上您看,您因为他不喜欢您而故意捉弄他,后来又因为他与别人谈笑而想要……咳咳,欺负他,那是因为皇上您不希望看到他和别人在一起;反过来说,就是皇上您自己想要和他在一起,对吧……"
朱爽托着下巴沉思:"朕……确实……有幻想过……和那人在一起……咳咳……"
朱云礼继续坏笑:"是不是做些很亲热的事呢?"
朱爽扭头:"咳咳……"
朱云礼又"啪"地合了扇子:"这就对了嘛。不是自己喜欢的人,又怎么会……那样呢?皇上贵为九五之尊,富有四海,还有什么东西是不能到手的?只是不知……那一位到底是谁呢?臣这去请了他来——"
朱云礼在暗笑之余,倒觉得真应该找个人拴住朱爽,省得他天天没事找自己麻烦。等传说中那人一送去朱爽身边,他就解脱了。刚才他说了"请",现在却恨不能直接派上三千御林军直接去把那人五花大绑抢了来!
朱爽低头,面有难色:"九叔……这……"
朱云礼好容易抓到一点自由和光明的希望,激动道:"就算皇上不愿强人所难,以皇上的决心和毅力——您看您不是一下子瘦下来了么?他一定会被感动的。"
朱爽半信半疑:"真的么?就算他以前一直厌恶朕……也会被感动么?"
朱云礼心想为了自己今后的自由,今天无论如何也要说服他去找那人,于是斩钉截铁:"一定!他要是不感动他就不是人了!"
朱爽:"……哦,可是——"
朱云礼一鼓作气:"皇上不必再犹豫了!敢问,那一位究竟是谁?"
朱爽张嘴,朱云礼的神经瞬间绷紧。
"九叔。"
"臣在——"
快说吧,管他是谁本王都替你捆了来!
"朕不是在叫九叔,而是……朕的意思是说,朕说的那人,是九叔你。"
朱云礼瞪大眼睛:"……"
"本来今天朕叫九叔来,只是因为觉得从前做了很多对不起九叔的事,所以想郑重向九叔道个歉……没想到……朕一直都不知道,原来朕喜欢的是九叔。"
朱云礼两眼翻白,软倒在地。
作者有话要说:
小九完败……
第三十章 当年毒计
朱爽看着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朱云礼,有点哭笑不得。
他只是因为这些天朱云礼突然和那苏公子打得火热,觉得自己要是再不做点什么,恐怕朱云礼就要被拐到异国他乡去了。
——高高兴兴地给人家拐走还是小事,他更怕的是,那苏青溪根本就只是和他玩玩,用虚情假意换朱云礼对奚国的支持。等到他们达到了目的,恐怕就要把朱云礼踹到一边了……朱云礼心实,到时候说不准该怎么难过呢。
朱爽决不允许这种事情发生。
但是要怎么说也是个大问题。直接说了,恐怕会把朱云礼吓跑。于是他决定用点迂回的方式让朱云礼知道自己究竟在想什么。他万万没有想到,在他还没有揭晓答案的时候,朱云礼就那么激动地怂恿自己去表白。
于是他决定顺水推舟。
看朱云礼又假装晕了过去,他心里稍稍有点失望。然而这已经比他预想的要好得多——以朱云礼的火爆脾气,狠狠揍自己一顿也不是没有可能。
朱爽俯身亲自把朱云礼抱了起来。想想也真是有意思,不到一天的时间里,这已经是第二次抱他了。要是每天都可以这样抱一抱……朱爽欢迎他随时装晕。
朱爽一边往自己寝宫走,一边吩咐:"去叫赵太医来——让他别忘了带上针包。"
朱云礼紧闭两眼一动不动,听了这话不由得抓紧了手。他从小就怕扎针,哪怕是针灸的时候其实感觉不到什么很剧烈的痛,他还是怕。他真想就这样从朱爽怀里跳出去逃走,但是想想朱爽刚才说的话……他决定继续装死。
装死,蒙头睡他一觉,"醒过来"的时候再一口咬定自己什么都不记得了——只要朱爽识趣,今天的事情就可以当作没法生过。
如果朱爽不识趣……那就再想办法吧。三哥他不会任自己就这么被朱爽给……给……
朱云礼这才意识到自己还被朱爽抱在怀中。朱爽的胳膊软软的,胸口也软软的,其实舒服得很——但是他实在没办法想象自己和朱爽在一起会是什么样子哇!
算了……还是先过了眼下这关再想办法吧……
他们两个一个吃了秤砣铁了心要装死,一个乐得抱着怀中的人到处走动,于是场面变得非常的和谐,非常的美好。一如满天明媚的春光。
可惜朱爽的寝殿就在附近,他就是走得再慢,还是要回去的。后面何桥已经在催他了:"皇上若是累了,就让属下来吧!"
朱爽只得加快脚步:"罢了,就这么几步路。去看看太医来了没——你们都在外面候着,朕不出声谁不准进来!"
朱云礼闭着眼睛,只觉朱爽大约是上了几个台阶。然后周身一凉,周身的暖意被一股凉嗖嗖的感觉取代——想是到了室内。果然没过多久,朱爽就放低胳膊,他的背脊就挨上了一片软软的被褥。上身一放稳,便有只手脱去了他的鞋子。他偷偷睁开眼,果然就看到朱爽正拿着他的鞋子往地上放。
朱云礼默默出汗。朱爽居然给他脱鞋!九五至尊的皇帝陛下居然给他脱鞋!
朱爽放好了鞋子,他赶紧又把眼睛闭上了。黑暗中,只觉一只手开始小心翼翼地解他的腰带,然后托起他的上身,把外袍揭了下来。他浑身的皮肤随着朱爽的动作慢慢抽紧。然而朱爽简直是故意捉弄他,他越紧张,朱爽的动作就越慢。感觉到那只手还在自己身上游移,朱云礼暗想——本王好歹是学了多年武艺的,你要真敢胡来,本王就跟你拼命!
那只手很快就从他身上离开了。拿走的时候大概在他脸上碰了一下。朱云礼心想不是瘦下去了么,怎么手还是这么软软的。
然而有张薄被盖到了他身上。一只肥软的手摸进来抓住了他的手。"九叔你别怕,不会有事的。朕不会让你有事的。"
朱云礼压下要挣脱那只手的冲动,忽然想起——怎么好像朱云翼也说过这么一句话?
他正纳闷着,外面刘鹤压低了声音:"皇上,太医到了。"
朱爽的手撤开了。"叫他进来。"
朱云礼松口气。心想让太医扎几针也好过被朱爽上下其手,于是继续摊平了装死猪。一阵脚步声靠近,朱爽的声音郑重其事道:"永王爷晕倒了。请太医看一看。"
朱云礼硬着头皮等挨扎。谁知赵太医只在他手腕上按了一会儿,朱爽就说:"太医,咱们借一步说话。"
两人的脚步声慢慢走远。
朱爽还是想问朱云礼中毒的事,又怕他听到,于是带着太医走得远远的。朱云礼躺了片刻,终于躺不安稳了。睁开眼,目光在周围一转,最后落在了寝殿西边一扇敞开的窗户上。
朱爽和赵太医直接去了寝殿附近的一间小书房。朱爽叫外面的人关了门,劈头就问:"上次叫你查的事,查得怎样了?"
赵太医拈着胡子,满脸苦相:"禀皇上,臣这些天在太医院的旧档中搜查,还是没有找到永王爷的脉案……"朱爽虽然料到了会是这么个结果,还是眉头一皱。"嗯。"
"此外……臣还另有发现。"
"什么?"
"姜太妃的脉案也不见了。"
朱爽吃惊道:"什么?"
姜太妃,就是朱云礼的生母,在先帝登基后被尊为太妃。那时候已经没有太皇太后了,她在后宫的地位,反而比皇后还要高些……当年她是暴病而亡,怎么会连脉案都没了呢?
赵太医道:"臣以性命起誓——真的找不到了啊!"
朱爽敲敲脑门。除非……她是中毒死的!对她下毒的人同时也想把朱云礼一并毒杀掉,可惜朱云礼活了下来。但是那毒性却留在他的体内消散不去,于是就有了他的"旧疾"!
那个时候朱云礼深得先帝的宠爱,要问在后宫里还有谁能对他们母子下这个手……朱爽就是用脚趾头想,也能想得出来。
朱爽打了个寒颤。
他忽然联想到那天晚上,朱云翼身穿夜行衣到处在翻找什么。虽然他信誓旦旦说自己是在为朱云礼找那本书,可是为了一本书有必要搞得那么神秘么?唯一的可能就是,朱云翼也在找能解开朱云礼身上毒性的法子,比如解药的药方,又比如原来毒药的配方……可是那东西也许被藏得很深,也许根本就已经不存在了,所以朱云翼亲自出马也找不到……
朱爽绕着书桌转了几圈,冷冷问:"上次你说永王爷身上可能中毒,恐怕会怎么的,那个'恐怕'后面是什么?"
赵太医道:"臣观永王爷的脉象,只觉有股气寒侵肺腑。永王爷长年习武,现在尚可以靠一股阳刚的真气把那寒气克制住。可是一旦永王爷犯了什么别的病,那病就比常人来得要凶猛得多,那危险……也比常人要多得多啊!"
也就是说,他不生病还好;一旦生病,他会死得很快。
朱爽心中万般纠结。
如果他猜得没错的话,他总有法子哄太后把药方或者解药拿出来……
问题是,假如真的是太后毒杀了姜太妃,他将来还有什么脸面去见朱云礼?万一朱云礼知道了这事想要找太后报仇,到时候他又该怎么办?
朱爽瘫在宽大的椅中,狠狠弹了弹自己的脑门,又站起来大步绕着圈圈。想想终究还是朱云礼的身体要紧,先想办法把他治好了再说。至于以后会发生什么事……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吧。
朱爽揪住赵太医的衣领:"太医,永王爷身上中的是什么毒,你能分辨出来么?"
赵太医连忙跪下磕头:"皇上……恕臣无能……臣只观永王爷的脉象,实在是看不出来!"
朱爽再抓:"那要怎样才能看出来?"
赵太医道:"毒性存于体内,一般都是随血而动,传遍全身。若是能取永王爷身上的少许血……咳咳……"
朱爽爽快道:"好。朕这就去放他的血。"说完自己推门大步出去,急匆匆回了寝殿。推开门,正想着该如何劝朱云礼乖乖地让太医放点血,就愣在那里。
他的龙床上面只剩下一堆乱糟糟的被褥,朱云礼不见了——就连他亲手脱下来的衣服和鞋子都不见了。
朱爽退出门外,出了一身冷汗。
朱云礼只是离开了么,还是……连刚才他和赵太医说的话都听去了?
虽然他们也没有明说出来,可是就凭那几句话,他一定什么都猜到了……
"何桥!传令马上关了各处宫门,谁都不能任意进出!"
何桥一看寝殿里面就知道出事了,于是道声遵旨拔腿就走。谁知才走了两步,朱爽就叫住他:"站住。"
何桥回头,"皇上还有别的吩咐?"
朱爽原地转圈,眉头拧成一团,最后长叹:"算了。别去了。"说着走回寝殿中去,在朱云礼刚躺过的地方呆坐了半天。
"由他去吧。"
不属于他的,终究强求不得。
朱云礼被鬼追似的匆匆忙忙出了宫门。一离开宫门守卫的视线范围,就立刻钻进了一条小巷。小巷七拐八拐,他走去却是熟门熟路,仿佛是走过了许多趟。走了大约半个时辰,他走到一处窄小的院落外面,小心地敲了几下门。门吱呀一声打开,朱云礼心急火燎地大步进去。再出来时,他已经摇身一变,变成了一个白衣侠士——腰系宝剑,被上背着一个包袱,上唇上还多了一撇胡须,骑着一匹枣红马绝尘而去。
这小院还是他做王爷的时候为了出宫方便准备的,里面除了简单的家具,就是几大箱各式各样的衣服、假发、包袱行囊、随身的兵器——除了女装之外,应有尽有。
朱云礼最大的癖好,就是乔装打扮之后跑去凑热闹。他后来虽然出了宫,有了自己的府邸,却仍旧留着这处小院。想不到现在它居然又派上了用场。
朱云礼骑在马上,几乎是飞驰着出了北城门。出城以后仍是怕会有人追来,狠狠抽了马儿几鞭子沿着官道没命地狂奔。足足奔了三个多时辰,天也黑了,马也累了,正好前面有个小镇,于是决定去休息会儿。先吃顿饭,把马儿喂饱了,再接着赶路。心想还是去自己的封地算了——虽然统共没去过几次,但名义上好歹是自己的地方,呆着也有点安全感。实在不行再继续往东出海去——他就不信朱爽还能飘洋过海去找他了。
主意一定,心也就定了下来。进了小镇之后就下了马,牵着它只管往最繁华的地方走。他带的银子也足,本想就冲着镇上屋檐最高的那间酒楼去,忽然多了个心眼:万一后面有人追来,恐怕也是直接到那里就逮着他了。
不行,得找隐蔽些的地方。左顾右盼好好看了一番,最后才拐进了一家不起眼的小客栈。那客栈就两层楼,下面吃饭,上面住人。朱云礼也没打算住下来,于是进去喊道:"来啊,给我上碗面,喂一喂马。"
外面便有人把马儿牵去后院。他自己找个地方坐下,小二上前抹桌子,问他:"客官歇一晚再走吧?本店还有间上房空着呢,您住进去正合适!"
朱云礼踌躇。本来是想连夜赶路的,只是现在这么一坐下,顿时觉得全身的骨头都要散架了似的。小二忙不迭说:"您要想住还请趁早,说不定过会儿就没了呢。"朱云礼挥手叫他走:"行了行了本大爷又不是哑巴,要真想住还不会叫你?赶紧上大爷的面。"
小二头一低走了,在他身后喊:"哟,齐公子可是下来用晚饭?您看您,直接叫小的把饭菜送到您房里不就得了?"
一把清和的声音打断他:"哦,我喜欢和大家一起吃,人多热闹些。"
小二谄媚:"那是那是,您点菜,马上就上来!"
朱云礼忍不住一回头,心里暗叫一声:哗!
只见楼上走下来那人,身高足足有七尺余,肩宽腰窄,身形非常之伟岸——像极了那些侠义话本中的仗剑客。
但是再看他脸型,却是眉清目秀,眉眼带笑,活脱脱是个浊世佳公子。
朱云礼觉得像这样的人,应该是坐在金光熠熠的大殿上,端着夜光杯与一国权贵谈笑风生的……再看那小二对他的态度,他绝对是个有钱的主。所以朱云礼很奇怪,为什么这样的人会住进这路边小店里?
好奇心一旦被勾起来,就无论如何都平息不下去了。朱云礼挥手:"小二!那间上房大爷要了!"
作者有话要说:
猜猜谁到了~~
第三十一章 出走意外
小二大喜,屁颠屁颠去给他收拾房间。不久他的面就端了上来,碗里清汤寡水的,就几片葱花在汤上漂着,素的程度赶得上朱爽在宫里吃的素面。他撇撇嘴,提起筷子勉强吃了几口,只觉嘴里真的要"淡出鸟来"。抬头却看到那边那个齐公子吃的也是和他一样的面,只不过他们人多,桌上多了几碟小菜,吃得非常热闹。朱云礼于是叫道:"小二,再来碟炒花生,切半斤牛肉。"
小二答应一声,又问:"这位大爷要不要来点酒助兴?"
朱云礼想都不想,"不要。我喝了头疼。"他虽然嘴馋,却是不敢大意的。
小二嘀咕一声:"吃花生牛肉却不喝酒……还真少见。"
朱云礼一拍桌子:"说什么呢?"
小二吓得把手里的抹布跌落在地,"没……没……"
齐公子那桌上有人嗤笑:"南方人果然是柔弱不堪,瞧这好好的一条汉子,居然不会喝酒!"
朱云礼正要发作,那齐公子就微怒喝道:"不得无理!"
那人哼了一声,故意炫耀似的,端起一海碗酒来一饮而尽,"哈!痛快!"
朱云礼想想自己现在算是在逃亡途中,还是少惹麻烦微妙,于是就当没看到。谁知那齐公子却向他一拱手:"这位先生,我家仆人冒犯了,还请不要见怪。"
朱云礼哼哼一笑:"放心好了,这也没什么好计较的。难道你被狗咬了,还要咬回去不成?"
那人猛地站起来,"你说什么?!"齐公子狠狠瞪他一眼,他哼一声又重重坐下:"这不是还没到宜阳么,这些无知刁民有什么好怕的。"
朱云礼彻底恼了。无知刁民?本王是大宋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永王爷好不好?!
他一冲动,几乎就张口骂回去。然而一个念头一闪而过,那个"一人之下"忽然让他有了种非常不好的联想。一人之下,当然是在朱爽之下,在朱爽之下……
在某种不堪的画面闪出脑海之前,他的拳头狠狠砸在桌上:"可恶!"
齐公子只当他是真的生气了,连忙亲自斟了一杯酒送到他跟前:"先生消消火——敢问先生怎么称呼呢?在下姓齐,名田,给先生陪不是了。"
朱云礼哼一声:"我姓李,不喝酒。"齐田讪讪地把酒杯放回桌上。朱云礼经过这么一闹,也没心思再留下来探他们的底了,拿起包袱和剑径自走向楼梯,冷笑道:"齐兄是么,我有句话送你。宁可要狼一样的敌人,也莫要猪一样的部属啊。小二——把我的花生和牛肉送到房间来。"
朱云礼说完甩下众人大摇大摆上了楼。那房间就在走道的尽头,窗户正对着一片高高低低的屋顶,屋顶的尽头,却是一片无尽的原野。原野当中蜿蜒着一条银色的带子,想必就是向南流去横穿宜阳城的雍河了。月光流淌在上面,整个世界都裹上一层亮银色,美得震人心魄。朱云礼呆呆看了片刻,一股难以言说的感觉忽然从心底涌了起来。他从未在这样的小地方看过月色,只觉得在这种时候,应该是和二三好友把酒言欢的,他却非但不能喝酒,而且还刚刚被人激得气极……最要命的,是身边一个人都没有。
他突然觉得很惆怅。人多的时候不觉得怎样,一个人空对着片空旷的世界的时候,他才知道自己是多么的不舍。
这种时候,应该喝点酒的。
外面响起一阵脚步声,然后有人敲了敲门。想是小二把吃的给他端上来了,他头也不回:"门没关,把东西放桌上吧。"果然有人进来,他又说:"等下再给我拿壶酒来,要最好的。"
后面那人说:"原来兄台你不是不会喝酒,而是不喜欢在人前喝酒啊!"
不是小二的声音。朱云礼猛然回头,只见一个高大的身形堵住了门口——正是那个齐田。他眉头一皱:"你来干什么?"
齐田道:"来陪先生啊,先生一人空对月,不闷么。"
朱云礼警觉:"闷又怎样?我就是一个人在这里闷死,恐怕也和你没什么关系吧?"
齐田转身向后关了门,笑说:"有关系。"
朱云礼斜眼,手在身后摸向剑柄:"哦?"
齐田老实不客气自己抽筷子夹了一粒花生抛到嘴里,"说实话我这次来,很希望能结交到先生的。想不到居然能在这里遇到先生,真是上天有缘。请——"说这又夹了片牛肉大嚼起来,似乎是要向朱云礼证明自己没有在食物里动手脚。"先生还要喝酒么?我倒是从齐国带了些酒过来,正好请先生也品一品。"
朱云礼摇头:"那就算了。我喝了酒会头疼,还会想杀人。"
齐田仰头一笑:"哈哈哈,原来传说中宋国的永王爷不会喝酒是真的啊……"
朱云礼故作镇定:"永王爷?他会不会喝酒和我又有什么关系?我可不认识他。"
齐田作崩溃状:"永王爷,虽然你不承认,在下觉得还是应该提醒一声——你胡子掉了半边了。"
朱云礼:"……"
这一次虽然他还没喝酒,却比喝醉了还要想杀人。
外面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起,朱爽掩上窗,回头说:"信到了。"
朱云翼坐在暗处,端茶不语。自从朱云礼出走以后,他们两个就这样沉默地呆在这里,等偷偷跟着朱云礼出城的侍卫们每隔一个时辰报的信。
最新的信上说,朱云礼住进了一家小小的客栈里。他吃饭的时候和一伙来自北方的人发生争吵,气冲冲地上楼去了。
朱云翼嘴角一撇:"他竟然没有当场掏家伙和那些人打起来,真是长进了。"
朱爽想的却不一样。"一个容易冲动的人忽然不冲动了,更大的可能是因为他有心事。"
至于朱云礼能有什么心事,那就只有老天知道了。
轻的,也许只是因为无法接受自己喜欢他这件事;重的,也许是因为听到了那些骇人的陈年旧事。朱爽恨不能回到那个时候,去狠狠扇一下自己的嘴巴让自己别乱说话。
朱云翼不置可否,斜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微烫的茶杯捧在手中,仿佛在灼烧着他的手心。虽然朱云礼目前似乎还很安全——可是,那些小地方的东西他吃得习惯不?照他的脾气,吃不惯的东西多半就不吃了,这样一来难免要饿肚子。那种小客栈房间被褥什么的都不干净,就连有没有热水给他洗澡都不知道。这些琐碎的念头一股脑儿涌上来,居然比那些十万火急的国事还要焦心。
朱爽静静地看着他,没有再说话。他们难得有一回这样长时间的、安静地在一起,却是为了朱云礼……
话说回来,他们似乎原本就是两个不相干的人,最近忽然多了点说话的机会,也是因为朱云礼。两个男人因为另一个男人而有了交集,朱爽觉得有些古怪。
他原本起过和朱云翼一起同心协力给朱云礼解毒的念头;但是自从发觉想到下毒的人是太后之后,朱爽就不敢再想了。
朱云翼,也许,早就知道了。
但是他不敢问。一问,这件事就坐实了。他们就成了彻底的敌人。但是要是捂着不说,他们还可以和平共处。
反正如果他要自己想办法的话,从太后那里入手要比朱云翼那样没头苍蝇似的乱找要有效得多。
现在的问题是怎样从太后那里套出话来,不声不响解了朱云礼的毒,然后把那些肮脏的往事永远隐藏下去。虽然这样做他会觉得很对不起朱云礼,但是他实在想不出别的办法。
两人一直对坐到天边露出一片鱼肚白。他们照样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去上朝。小镇那里传来的消息都说,朱云礼还呆在房间里没出来。到了下午他们才有些惊慌,叫侍卫们走近些看。又过了一个时辰,传来的消息说,永王爷不见了。
他像人间蒸发一般,彻底从那间小客栈里消失了。
他们面面相觑。朱爽当即决定——他要亲自去找朱云礼回来。无论那天发生过什么事情,他们说过什么话,朱爽都可以找借口把它们当作笑话或者别的可以不用当真的话……只要能劝他回来……
刘鹤匆匆跑进来通报:"禀皇上,齐国皇后的车驾到城外了,正等着咱们开中门迎接呐——这——"
朱爽和朱云翼吓了一跳。现在比他预定抵达的日子整整早了五天,这卫修仪也未免太过分了——像他这么重要的人物,怎么着都应该准时到。像这样无缘无故地早到,简直是故意让人家为难!
结果还是朱云翼先反应回来:"皇上,臣先带礼部尚书出城去接他,路上拖一拖时间,那间别馆大概一个时辰就能收拾出来了。"
原本所有的外国使节都应该住到怀柔馆去的,但是因为考虑到奚怀安和卫修仪两边的人可能会起什么冲突,于是就另外给卫修仪准备了一间别馆。这些天就收拾了个大概,什么家什用具都还没搬进去呢。
朱爽轻轻跺脚:"也只能这样了。刘鹤,你现在马上去找霍樗和陆时青,叫他们在一个时辰之内收拾好卫修仪的行馆,快去!"
朱云翼听到"陆时青"三个字,忽然坚定地说:"皇上别慌,臣一定想法子先拖住他,能拖多久拖多久——"
朱爽点头:"有三叔去办朕当然放心,可是九叔——九叔的下落怎么办?"
朱云翼不说话,冷冷道:"事情紧急,臣先告辞了。"那意思,是要朱爽自己捅的篓子自己补了。
朱爽明白,压下愤恨:"有劳三叔。剩下的朕会自己想办法。"
朱云翼和朱爽一个乘轿子晃悠悠出了皇宫前门,一个换了衣服驾着柴车心急火燎出了后门,结果还是朱爽的柴车早到了些。那北门为了迎接齐国皇后,已经暂时关了起来。宜阳的官兵们还在呼喝着驱散城门内外摆摊的小贩和闲杂人等。朱爽先到了一步,还没走近城门,就被官兵拦住:"宜阳府尹有令,齐国贵宾进城前后闲杂人等不能靠近城门!强闯者重责五十大板!"
朱爽压下怒火,什么都顾不得了:"何桥,告诉他我是谁!"
那小兵道:"别以为你找了个叫何桥的人来赶车你就是皇上了!改明儿我也管我家的狗叫何桥!"
这下朱爽没怒,何桥先怒了:"你是哪一个统领管的?"
小兵越发兴起:"哟嗬!还管起大爷来了!你听好了,大爷头上的统领姓——"
一个惊恐万分的声音□来:"哟——这不是——不是何大人么?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
朱爽听出来是新任的宜阳府尹的声音。原来是他在这里布置么。
何桥声音里的怒气一缓:"也没什么事,就是要出城给皇上办趟差。"
府尹很为难:"康王爷还未到——中门可开不得……要不这样,我给您开个侧门,也不耽误您办差。"
何桥更为难。要是他一个人出城就算了——就算城门关得死死的他也能出去,问题是身后的柴车,还有车上的胖子!
府尹还以为何桥是在嫌自己不肯行方便,连连道:"何大人,不是我不通融,真的是……"
何桥更不耐烦:"好了我又没怪你——"
说话间,忽然听到一个人的声音说:"我说——他怎么在这里——"
另外一个声音问:"什么他?谁?"
前面那人说:"不好,快走。"
何桥从小练眼练耳,耳目非常之聪敏,确定说话的一定就是——他一个翻身跃上车顶,朝那声音传来的地方眺望一眼,随即跳下来掀起车帘:"皇上,兔子回窝了。"朱爽惊喜,"你看清楚了?"何桥点头:"他好像发现我们了,现在正在往城中赶。"
朱爽一拍脑袋:"一定是认出这柴车了——不过回来了就好。咱们追!"说着一扭腰迅速爬下来,何桥曲起手指放在嘴里吹一声口哨招呼暗中跟随的侍卫,便跟在朱爽后面走去。朱爽这些天练跑步练出效果来了,从前天他走几步路都要喘气,现在却能大步飞奔。不多时就在前面拥挤的人群中发现两个人影——其中一个烧成灰他都认识,另外一个却是人高马大器宇轩昂,朱爽头一个就联想到了那个传说中和朱云礼起了争执的北方人。
难道他们还真不打不相识了?
朱爽加快脚步跟上去,再走近些,能听到他们说话了,就缩头缩脑地跟着,没敢上前。这时候朱云翼的轿子刚刚出了城门去,宜阳城的老百姓都等着一睹齐国皇后的尊容,道旁那一个叫人山人海。朱爽被人挤得几乎掉去几斤肉,总算没把人跟丢。还好朱云礼和那人占住了路边的一个位置,就不再走动了。朱爽暗骂——你要真想看热闹,回来跟着三叔去接人不更好?这样在路边看有意思么?!
然而朱云礼看得饶有兴致,似乎还在期待好戏上演。
不久之后,城门下一片沸腾。果然有一架华贵的马车从城门中缓缓驶进,朱云翼的轿子在旁边缓缓而行,那个慢的程度可以羞死乌龟。朱爽知道这是朱云翼在拖时间,周围的百姓于是都掂起脚尖想看清楚马车中的人。可惜车帘挂得严严实实,什么都看不见。
这时朱云礼忽然对旁边那人说:"别忘了,一百两银子哈!"
那人笑说:"现在还说不准是谁要出一百两呢。"
朱云礼哼哼:"走着瞧——呀!"
他的声音和周围的百姓一起惊叫起来。只见一道黑色的人影不知道从哪里飞扑出来,手中一道寒光直射大街正中的轿子。
朱爽看清楚了,是一把剑。
那把剑穿透车帘,直直扎进了马车中。
这时朱云礼得意洋洋地朝身边那人伸手:"一百两。"
作者有话要说:
嗡嗡嗡,嗡嗡嗡,我是勤劳的小蜜蜂~~~
第三十二章 齐国皇后
朱云礼身边那人笑道:"永王爷果然料事如神,在下佩服!只是我身上现在也没银子,等我安顿下来了马上兑现!"
朱云礼摇摇扇子,一派风流倜傥:"罢了罢了,就当是小王请兄台在宜阳喝杯酒,哈哈哈……"
他们在这里谈笑风生,不远处的城门下,却是另外一番光景。刚刚那黑衣人一剑刺进了卫修仪的马车中——侍卫们一时都惊呆了,那些在外层围观的老百姓都惊叫起来,四处奔逃。顿时有不少人被挤倒在地,小孩子的哭声和大人的叫嚷声吵成一片,场面骚乱成一团。
那时离卫修仪最近的却是朱云翼,他趁着那刺客一剑刺进马车里,忽然在马上站了起来,一掌朝那刺客劈了过去!
刺客虽身手矫捷,朱云翼那一掌却气势如虹。
朱爽惊得张大了嘴巴。他虽然一直都知道朱云翼曾经习武,却没想到他的身手原来那般厉害。
刺客的剑似乎是扎上了什么东西,一时抽不回来,结果朱云翼那掌结结实实打在了他身上。他身子一歪横飞出去,这时周围的侍卫们已经举着兵器涌上前来,朱云翼退后一步,冷静地喊:"抓活的!"
谁知那刺客竟然轻功绝顶,在落地的那一霎那翻身而起,一脚踩在朝他刺去的一杆枪上飞身掠上屋顶——瞬间就没了影子!
侍卫们怔住,各自呆望向那刺客奔去的方向。朱云翼一挥手:"追!"他们这才惊醒过来,一队侍卫分出来,跟着翻上屋顶追去。朱云翼这才回去向那马车中道:"刺客已经退了,皇后可安好?"
里面没有声音。然而朱云翼并没有看到马车下有血流出,说明卫修仪并没有受伤……
他瞬间掀起车帘。
这下所有人都看得清清楚楚,那马车中坐着的竟然是个木头人。
朱云翼倒抽一口凉气。
只见那木头人的心口上插着一把剑,剑身深深没入木头中,竟然只余一个剑柄在外面。那刺客是铁了心要杀卫修仪。
但是他立刻又放下心来。卫修仪既然知道要放个假人在马车里,那么他大概一早就知道了会有人来刺杀他,现在应该也是安全的。此事一过,他必定会自动现身——毕竟他此来宋国,是因为他还暂时有求于宋国。
他们做东道主的只要把凶手抓出来给他一个交待,就一切好说。
朱云翼定下心神,放下车帘,大声道:"关城门!一个苍蝇也不准放出去!宜阳府,本王要你马上调集所有人手去抓刺客——刺客受了本王一掌,左肋下必然有伤,走不远!"
周围的侍卫军士都是朱云翼一手带出来的,朱云翼一发令,他们便立刻行动起来,一刻都没有耽搁。朱云翼又向周围的百姓大声道:"为防刺客再回来伤及无辜,大家都先散了吧!慢些走,莫惊慌!"
那些老百姓刚刚看他亲手打伤了刺客,早就佩服得五体投地,非但不走,原来挤在后面的人反而还要赶上前看一眼朱云翼。不知谁高喊一声"康王爷千岁",于是周围的人都跟着山呼起来。朱云翼飞身上马,朝他们挥挥手:"都回去吧!"他高高坐在马上,衣带头发都给风吹得有些散乱,却多了些超乎凡尘,睥睨天下的姿态。一时间,几乎万众倾倒。他骑着马走远了,还有许多百姓跟在后面不肯散去。
那边宜阳府却还在没命地赶人,人流顿时如潮水般汹涌。朱爽被人挤得东倒西歪,一转眼就不见了朱云礼的踪影。他没命地拨着前面的人想要再往前走,何桥在他身后警惕地看着周围,顺便替他挡开人群,忍不住道:"少爷,咱们还是先回去吧!康王爷已经下令锁城门,他出不去的!"
朱爽给挤得脸都歪了,只得作罢:"好吧——咱们先回宫——"
何桥就等他这句话,立刻一使劲把他从人群中拔萝卜一般拽出来。两人回到那柴车跟前时都狼狈不堪,朱爽的鞋子被挤掉了一只,何桥的帽子不知掉到哪里去了。杭俊带着一帮人在附近暗中保护,也都被挤得嘴扁鼻子歪。好在朱爽并没有受伤,算是有惊无险。只是朱爽跟丢了朱云礼,心中不爽之至,所以脸色也极难看。
再加上齐国的皇后居然在光天化日之下遇刺,他之前想好的——要让卫修仪在宋国宾至如归的计划,从一开始就失败了。
朱爽懊恼得想撞墙。
一群人灰头土脑地从后门溜进皇宫,柴车一口气拉到朱爽的寝宫前。刘鹤在正殿前急得团团转,一看到朱爽回来,飞扑上去:"唉哟皇上您可回来了……奴婢听说北门大乱,都快急死了!"
朱爽掀起车帘,闷声:"嗯。朕没事。"
何桥从车辕上跳下来,安抚道:"刘公公别急,咱们这一群人跟着皇上,怎么会有事。"
刘鹤瞪他一眼,转眼看到朱爽的鞋子不见了一只,现在光着一只白白嫩嫩的大脚丫踩在车内的毯子上,顿时大惊:"唉呀呀……皇上的鞋子哪去了?你们都干什么去了,怎么也不找回来!"
朱爽爬下车:"罢了,人山人海兵荒马乱的,上哪找去。还不快去给朕拿双鞋来!"
刘鹤点头:"遵旨——对了皇上,刚才永王爷来了,还带了个人来说要求见皇上——"
朱爽打断他:"在哪?!"
"奴婢说皇上您还在歇午觉呢,他就带着那位客人到景阳宫去了——皇上!皇上!"
刘鹤话没说完,朱爽已经光着一只脚飞奔出去。刘鹤大急:"皇上!当心脚下啊皇上!"朱爽哪里肯理他,只管一路往景阳宫狂奔。他的脚哪里受过这种罪,还没到跟前就擦破了皮,脚底火辣辣地疼。到后面只能踮着脚跑,急得刘鹤要哭出来。
朱云礼果然在景阳宫。
朱爽远远望见他,果然还是和那个身材高大的人在一起,两人在花园中的碎石路上闲谈。朱爽一阵气恼,上前几步,正想叫他,忽然意识到自己还光着一只脚,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他忽然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然而朱云礼已经回过头来。他逃也不是,躲也不是,只好硬着头皮上前,故作轻松:"九叔回来了?"
朱云礼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郑重行礼:"臣永亲王云礼参见皇上。"他身边那人却不行礼,只饶有兴味地盯着朱爽,眼中满是好奇。
朱爽盯着那人答:"九叔免礼罢。"那人的目光不闪也不避,两人就这样虎视眈眈盯着对方,仿佛要比斗一番看谁能撑得久些。朱云礼这才意识到自己忘了介绍,于是向朱爽道:"皇上,请恕臣疏忽了。这位是臣新认识的朋友,臣与他一见如故,于是请回来做客。"
朱爽皱眉:"哦?"
——和苏青溪是一见面就打得火热,和眼前这人是一见如故,朱云礼到底还要招惹多少人才肯罢休!
"皇上,这位就是大齐国的卫皇后。"
卫皇后……卫修仪?!
朱爽彻底震惊了。先不说那个本应该坐在马车里的卫修仪怎么就出现在这里了,居然还是和朱云礼在一起——最关键的问题是,他居然光着一只脚!光着脚出现在齐国皇后面前!
朱爽觉得自己可以驾鹤西去了。
卫修仪仿佛完全没看到他那只已经沾了黑泥的胖脚丫,恭敬地一揖:"在下卫修仪,见过大宋皇帝陛下。"
朱爽怔怔道:"卫皇后客气了。卫皇后远道而来,朕有失远迎,还请皇后不要见怪。"
心里不免有些奇怪——虽然早就听说了关于这位皇后的种种事迹,可是既然他是皇后……怎么着也该有后宫之主的温婉贤惠才是。再加上民间的留言,他一直以为这位皇后会有些娇滴滴的女气。
可是眼前这个卫修仪身高至少七尺,仪表堂堂,令人望之便觉得他是个顶天立地的伟丈夫!若是在大家都互不相识的地方相遇,也许他也会想交这个朋友。
朱爽黯然。难怪朱云礼会说"一见如故"……
卫修仪笑说:"哪里,在下不请自到,该先向皇帝陛下负荆请罪才是。"
"九叔,还不快请皇后进去坐?"
快点把这人从朕眼前弄走!朕的颜面都丢到齐国之北去了!
朱云礼呵呵一笑:"皇上说得是。卫兄,这边请吧。"
朱爽转头就要走。朱云礼叫他:"皇上也请一起来喝杯茶罢?"
朱爽站住。朱云礼居然主动叫他去喝茶!
不去白不去。别说光着脚,就是光着身子也要去!
于是朱爽艰难地指挥两条粗腿,一蹦一跳勉强把自己弄到了正厅的主座上。殿外跟随的众人都不忍心看他的狼狈样,一个个都低头数蚂蚁。朱云礼和卫修仪到底是见过大场面的,两人坐到他下首,都面不改色。朱爽于是只能当自己那只脚不存在,客气地问:"请问卫皇后是什么时候到的呢?"
卫修仪道:"今日午时,幸有永王爷带路,在下还在宜阳城中领略了一番风土人情。"
朱爽斜眼看朱云礼,委屈和愤怒一起涌上来。朱云礼昨天不告而别,他和朱云翼担心了一整夜;今天中午又突然从侍卫们的眼皮底下消失掉了,他急得当场亲自去找——朱云礼居然是和那卫皇后凑到一处悠然自得地逛街打赌!
朱爽压住怒气,语气却泛着浓浓的酸味:"卫皇后能和九叔遇上,真是有缘。"
朱云礼微笑说:"是啊,臣本想出城散散心,没想到在途中遇到了卫皇后,于是就偕同卫皇后回来,也算一尽地主之谊了。"
卫修仪客气道:"这次在下真要感谢永王爷及时出现了。要不是永王爷料事如神,在下现在可能已经是那刺客的剑下冤魂。"
朱爽冷冷道:"哦?原来九叔还有这等先见之明?"
朱云礼连忙摆手:"不不不不……不是,皇上您听臣说,臣并非有先见之明,臣也绝不知道真的会有刺客胆敢在光天化日之下行刺,只是臣和卫皇后回来时途中无聊,于是打个小赌看会不会有刺客出现……于是为了打赌,卫皇后便在马车中放了个假人,然后我们再一起在一边看着,以免有人作弊——臣只是一时兴起啊皇上!"
卫修仪微笑着捧起茶杯抿了一口,不置可否。
朱爽眯眼:"是么。"
——想当初他坐塌了朱云礼府上一把不过值几两银子的椅子,朱云礼便哭得一塌胡涂。这么个小气鬼,若非早就有百分百地把握,怎么可能下一百两那么重的赌注!
所以朱云礼一定知道会有刺客出现。
朱云礼似乎是怕他不相信,顿时急得要哭:"皇上……臣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呜呜呜皇上……"
朱爽从鼻孔中哼一声。委屈和愤怒之中又多了点被欺骗的失望。朱云礼实在是太得寸进尺了……
也许现在是时候,想想法子让他听话了。
朱爽冷静地说:"此事既然如此凑巧,只能说是上天有眼,卫皇后吉人天相。卫皇后请放心,朕必定会在皇后回国之前,抓出行刺的凶手,给皇后一个交代。另外卫皇后在宋国期间,朕会另外再派三百御林军守卫皇后的住处,以防不测。来人——送卫皇后去水韵别馆。顺便去通知康王爷,就说卫皇后已经到了,叫他只管全力缉拿凶手!"
卫修仪欣然起身:"多谢皇帝陛下关心。"
卫修仪走后,朱云礼还在呆看着他出去的方向。朱爽的手指在茶几上胡乱画着什么,"九叔当真是有人缘,和谁都能做好朋友。"
朱云礼嘻嘻一笑:"那是朋友们给臣面子。"
朱爽怒不可遏。真该好好收拾他一番了……捆起来饿他几天?丢去冷宫关几天黑屋?罚他去厨房挑水劈柴?还是干脆……
"皇上,王爷,水热好了。"朱爽从各种邪恶的想法中惊醒,只见景阳宫新来的管事太监捧了一只铜盆上来。朱爽一时不解,朱云礼已经跳了起来:"拿来给我。"管事太监略一踌躇,最后还是把铜盆递给了他。他端着铜盆走到朱爽跟前蹲下:"皇上,臣伺候您洗洗脚吧!"
朱爽眼眶一热,那些惩罚报复朱云礼的想法顿时都抛到了九霄云外。
作者有话要说:
抱歉,更晚了……
第三十三章 戏假梦真
朱云礼小心翼翼地捧起朱爽赤着的那只脚放在水盆中:"皇上,这水嫌热么?"
水虽然不算烫,但是朱爽的脚有些地方擦伤了。伤口泡在里面,也是一阵火辣辣的疼。他强忍住,"正好。"
于是朱云礼又去解他另外一只鞋子的鞋带,把鞋袜都脱了,另一只脚也放到水盆里。他的手轻握着朱爽肥嫩的脚掌,朱爽一阵抽搐——只觉有根羽毛直接挠到了他心口上,痒得他浑身哆嗦。
朱云礼抬头,认真地问:"皇上不舒服么?是不是臣……"
朱爽连忙摇头:"不!没,没,朕舒服得很,舒服……"
天地良心,他说的绝对是真话。他现在恨不得马上变成一条蜈蚣——好多出几百只脚给朱云礼慢慢洗!洗到明天都没问题!
朱云礼于是微微一笑:"臣还没来得及道歉呢——臣昨日擅自出城,让皇上担心了。臣以后再也不会这样了。"
朱爽心一软,明明还气得要发疯,嘴里却不由自主地说:"没事了——你没事就好。"
说完就想抽自己一个嘴巴——朱云礼随便道了个歉就原谅他了?忒犯贱了吧……
正想硬起脾气来教训他一顿,朱云礼忽然又撒娇地说:"臣就知道,皇上对臣最好了!"
于是朱爽的脾气又软了下去。突然又觉得不对劲——这种话,似乎应该是他以前常说的吧……他不要脸地占了朱云礼的便宜以后再来这么一句,再配合着朱云礼欲哭无泪的表情,比什么都不痛快。什么时候朱云礼也学会这么说了?
于是只能顺着说下去:"朕关心九叔是应该的。"得,无可奈何的人变成他自己了。
朱云礼的手在水里托着他的脚,轻轻地搓洗掉上面的泥。不经意间擦过脚底板的伤口,朱爽便疼得脚筋一抽。痒痒的舒服的感觉夹杂着针刺似的痛楚,朱爽死死咬着门牙才没喊出来。朱云礼边搓边说:"其实……臣还有一事想向皇上道歉……"
他说得楚楚可怜,两眼含泪,朱爽的嘴巴再次违背了他的意志:"罢了,一家人哪有隔天的仇,过去的事情就算了……"
皇天在上,他刚刚确实想过要把朱云礼吊起来狠狠抽一顿的……
朱云礼坚决道:"皇上,这件事误会太大,臣非得跟皇上解释清楚不可——皇上可还记得,昨天咱们在荷池边说过的话?"
朱爽愤然。怎么不记得——他好容易拐弯抹角豁出老命表白了,朱云礼却公然装死!装死还不算,居然还偷偷溜走了!溜走还不算,居然跟齐国的皇后勾搭上了!是可忍孰不可忍!
朱爽无语凝噎:"当然记得。九叔说过的每个字朕都记得清清楚楚。九叔说过朕喜欢的那人一定会原谅接受朕的,而且愿意替朕把他捆来……"
朱云礼猛然抬头:"错了。"
朱爽大怒——难道你还想抵赖?
"咳咳……其实……其实臣从一开始,就是胡说八道的。皇上您开始的时候只是说了皇上……喜欢欺负某人,咳咳,就是臣,却不知道为何会这样——于是臣便按着常人的想法妄自猜度皇上的心思,认为皇上其实是喜欢那人——臣在这里就犯错了!皇上,您天生龙章凤姿,聪慧过人,怎么可能和寻常老百姓一个心思!再者,臣怎么说都是皇上的叔叔,不顾天理伦常的就是禽兽了,皇上定然不会如此……因此,皇上,是不可能喜欢臣的。臣因为不知道皇上起初说的是谁,因此胡言乱语,罪该万死……"
朱云礼虽然说得战战兢兢,这一番话却是如大江奔流一般滔滔不绝,想来是谋划已久的了。朱爽只听出来一个意思:他朱爽要是喜欢朱云礼,他就不是真龙天子,而与一般老百姓无异,与罔顾伦常的禽兽无异!
所以朱爽不但从前不可能喜欢他,以后也绝不可以喜欢他!
铜盆里的水渐渐凉了。朱爽的心情也在慢慢变凉。这般做小伏低地来给他洗脚,道歉……全都是为了说这番堵死他后路的话!
朱爽觉得自己从前似乎有点太小看朱云礼了。
朱爽冷冷一笑,把脚从朱云礼手中抽了出来:"九叔,如果朕说,朕对九叔昨天说的话深信不疑,以至于现在没有办法再改观了呢?"
朱云礼甜甜一笑:"皇上,相信一件事是真的……与它确实是真的,其实还是有差距的……"
"哦?那如果朕说,朕,的的确确对九叔有爱慕之心呢?"
朱爽一字一句地说着,字字带血。
朱云礼眼睛一眨,他的手闪电般握住了朱云礼的肩膀:"怎么?九叔又不舒服了么?"
朱云礼原想再装一回死,现在给死死抓住了,没奈何,只得尴尬地笑笑:"呵呵,没……没有。皇上稍等,刘公公已经把皇上的鞋子送来了,臣这就去给皇上取来。"
朱爽看着他走出去,然后提了一双鞋回来,毕恭毕敬地给他穿上。
朱爽:"多谢九叔。"
朱云礼却不站起来,仍旧可怜兮兮地蹲在他身边,"时候不早了,臣送皇上回去歇息吧。"
朱爽道:"九叔你别躲,朕刚才说的话,九叔有何感想?"
朱云礼带着哭腔:"皇上只是说如果而已……没有说真的吧……"
"是真的。"
早知道你会这样一直胡搅蛮缠,朕不如快刀斩乱麻。
朱云礼淌下两行泪:"呜呜呜……那……那也只是……皇上一时,一时心动……过一段时间就会好了……"
朱爽想,这两只眼里是不是藏了两眼泉水,说流泪就流泪。
朱爽低下头,手指揩掉那眼角下的水珠:"九叔觉得朕是一时心动是么……那么朕就证明给你看好了……绝对不是!"
"啊——"
朱云礼惊叫一声,反应过来时,已经被朱爽整个横抱在怀中。
朱爽抱着他愤愤然往内殿走去。他恨的不是朱云礼拒绝他,而是朱云礼那极不认真的,全然没有把他的心意放在心上的态度!既然他如此玩世不恭,自己又何必那么认真地对他?他朱爽好歹是一国之君,要得到一个人,办法还多得很!
朱云礼挣扎:"皇上——放开我——"
"再动朕就把你头朝下扔在地上!"
朱云礼立即噤声。
朱爽对恐吓的效果很满意。"你乖乖的……朕不会伤你……"
朱云礼头皮一麻——要是朱爽真的要伤他,还不知是怎么个"伤"法?!
"皇上……臣……臣知道错了——呜呜呜皇上恕罪……呜呜呜……"
朱爽不为所动。正厅之后其实是个供休息用的起坐间,并非朱云礼的卧室。朱爽随手一扔把他抛在屋角的一张软榻上,自己跟着压上去,就开始解他的衣服。
——并非真的想怎样。朱爽不过是想吓唬吓唬朱云礼,让他知道事情的严重性。
朱云礼急得大哭:"呜呜呜……皇上……放开我……不要啊……"说着两手捂在胸前缩成一团。哪知朱爽不知在哪里一拉,就把他的腰带扯了下来。他的衣衫顿时全都敞开了。朱爽边拉扯边邪恶地笑:"九叔,朕今天,就要你变成朕的人!"
朱云礼早哭得满脸都是泪水,"呜呜呜……皇上不要……放开我……"
朱爽冷笑:"不要放开你是么,好啊,朕绝不松手。"随手一剥就剥掉了他的外袍,顺便凑上前去在他眼角一舔,继续邪恶地笑:"九叔你哭起来都比别人好看……朕真要心疼死了……"
感到朱爽的气息喷在脸上,朱云礼忍无可忍,伸手用力一推:"不要!走开!放开我!"
朱爽虽然武功平平——简直就是一点都不懂,但是胜在块头够大,身子够重。朱云礼这么狠狠一推,居然只是把他推得往后退了一小步。朱爽晃一晃站稳了,又扑回来,"九叔,你挣扎也没用……今天你跑不掉的。"看着朱云礼那又气又急还不敢全力反抗的样子,越发觉得好玩了,"别怕,朕会很小心的……"
朱云礼正呜呜哭着,忽然挥手就向朱爽打了一拳!
"啊——"
朱爽压根就没有防备,被他正正打在左眼上。朱爽捂着眼睛跳开去。朱云礼这才大惊高呼:"呜呜呜……皇上您怎么了……皇上?"
朱爽眼前一黑,黑暗中无数颗金色的星星在闪耀。朱云礼还在他耳边大哭:"皇上?皇上?皇上您没事吧?呜呜呜臣……臣一时情急……呜呜呜……皇上恕罪……呜呜呜……"
朱爽睁不开眼,耳朵还在嗡嗡叫。朱云礼虽然还在边说边哭,可是怎么听,都像是在幸灾乐祸!
刚才讨好地洗脚伺候是假的,害怕得哭闹是假的,现在的道歉也是假的……朱云礼根本就是在等着揍他这一拳吧?!
朱爽彻底被激怒了。
他勉强睁开右眼,"朕没事……没事,九叔,你过来给朕瞧瞧……"
朱云礼抹着眼泪,顺从地走到他跟前,给他吹了吹被打得发紫的眼睛。朱爽瞬间捧住了他的脸,狠狠吻了上去!
朱云礼当场呆成一根木头。
朱爽的吻迅速而暴烈,他已经没了思考的能力。
"小九——小九你回来了?"
朱云翼的声音在外厅响起,继而又变得万分吃惊:"皇上?!"
作者有话要说:
天下大乱了……
第三十四章 内心矛盾
朱云翼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
准确地说,是惊,怒,疑惑……各种各样的情绪夹杂在一起,以至于他一时间不知道应该以怎的表情面对。朱云翼大半辈子经过风见过浪,刚才在城门遇到刺客那么大的事都能面不改色,现在愣是哭笑不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只见朱爽一手捧着朱云礼的脸,另一手搂在朱云礼脑后,正对着他的唇没命地啃。朱云礼呢,两眼瞪得鸭蛋大,两手在半空中乱舞,整个人不知所措;身上的衣衫已经被褪的只剩下一件薄薄的中衣,岌岌可危地挂在胳膊上。
朱爽听到朱云翼的声音,不但不停下来,反而吻得更起劲了。朱云礼的手撑在他肩膀上没命地往外推,不知为何,竟然连推都推不动。两个人的身体紧紧贴在一起,场面非常之混乱。
朱云翼站在那里,走也不是,叫也不是,一时间竟然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愣了半天,朱爽才放开了朱云礼,回头一笑:"三叔回来了?"
朱云翼一看惊道:"皇上……您……"
朱爽那只被打中的左眼已经全黑了,活脱脱像是脸上破了个大洞。不用问,就能猜到一定是朱云礼干的好事!
不过再看看朱爽对朱云礼做的事情……忽然又觉得朱云礼揍他多少拳都不冤枉。
这一想忽然又放心下来。朱云礼好歹是常年习武的,朱爽真要……真要硬来,未必能得手。
朱云礼看他怔在那里,生怕他误会,于是大哭:"呜呜呜三哥……"
朱云翼看朱云礼没事,就当刚才什么都没看到,冷静地问:"知道回来了?"
朱爽眼疾手快,一把捂住他的嘴巴:"三叔回来得正好,朕有事要和三叔说——"
他好歹是皇帝,比任何人都有资格先斩后奏!
朱云礼用力扯他的手:"唔唔唔唔唔唔……"
朱爽拉高声音压下他的呜呜声:"朕和九叔已经决定……唔……"
两人回过神来时,朱云礼已经倒在地上,两眼紧闭,一动不动。
朱云翼这就明白了,刚才的事,朱云礼绝对不是自愿的。
于是飞身上前扶他:"小九?小九?"朱爽明知道朱云礼绝对是装的,也不着急揭穿他——他现在装死,正好让自己可以瞎掰!于是接着刚才的话说下去:"朕和九叔已经决定了要——"
朱云翼的声音硬生生插入:"来人!来人!快叫太医——啊?皇上您刚才说什么?"
朱爽加快速度:"朕和九叔——"
"皇上?王爷?"刘鹤一直候在外面,听到朱云翼的叫唤立即飞奔进来。一看到朱爽,竟叫:"天啊皇上的眼睛——啊呀,皇上的手怎么出血了?太医——快去叫太医——"
朱爽恨不能一脚把他踹出去:"你来干什么?"
他那么重要的话,硬是说不出口!
刘鹤委屈道:"可是皇上您的手……"
朱爽抬起刚刚捂着朱云礼的嘴的那只手,这才发觉上面居然有个伤口,伤口内还在不住往外渗血。
怪不得他会突然觉得疼——想必是朱云礼在上面狠狠咬了一口吧。可是他忙着要把那句话说出来,居然又把手上的疼忽略掉了。
朱云翼抬起眼睛看他,也是一愣:"刘公公,还不快给皇上包扎!"刘鹤急得团团转,"这里哪有药和绷带……"
朱云翼叹口气把朱云礼抱起放在软榻上,随手扯条毯子过来盖住他。然后拿过桌上的茶壶,用手探一探冷热,抬头向朱爽:"皇上,请让臣先给皇上洗洗伤口吧。"
刘鹤要拦:"这……"
朱爽已经伸出手去。太医还不知什么时候能到,他现在却已经忍不住那疼了。朱云礼咬伤的地方正好在他的拇指根处,渗出的血流得他满手都是。朱云翼握住他的指尖,小心翼翼地把茶水倒上去。那茶水已经放了许久,只剩一点余温,淋在伤口上正好。朱云翼边给他洗手上的血边说:"这种茶叶有安神镇痛之奇效——待会儿臣再给皇上上些药就好了。"
朱爽果然觉得手上一阵麻麻的,伤口也没那么疼了。洗干净了之后,那伤口就显露出来——果然是整整齐齐的一两排牙印。朱爽暗中叹息——脚底板为你给磨破了,眼睛几乎给你打瞎了,手还给你咬出血来了……若是我再坚持下去,是不是要把小命都折腾掉?
朱爽委屈之至。
朱云翼放开他的手在随身带的一只小皮囊中翻找,朱爽抬手闻一闻,忽然有些疑惑:"九叔,这种茶叶……是皇宫里常备的么?怎么朕从来都没喝过?"
朱云翼翻出一只一寸见方的八角铜盒来,掀了盒盖,从里面挑出少许药粉撒在朱爽的伤口上,假装不经意道:"宫里的茶叶种类繁多,臣这辈子恐怕都没喝全呢。"朱爽暗想这大概是为了给朱云礼镇痛凝神用的,可惜治标不治本……正想着,朱云翼"嗤啦"一声从自己的袖口撕了一圈布条下来,缠在朱爽手上那圈牙印上。他早年从军,处理伤口娴熟得很,朱爽生平头一回得他这么温柔地对待,一阵鼻酸:"有劳三叔了。"
那杏黄色的绸带扎在手上,居然十分漂亮。
朱云翼叹息:"唉,小九也真是不知轻重——等他醒了,皇上该怎么罚还得怎么罚。这般纵容下去,怎么了得。"
说话间,又翻了个清热去火的药膏出来抹在朱爽的左眼上。
心里想的却是,看来真得找个机会带朱云礼离开京城了。再这样呆下去,迟早要出事。
朱爽本想说"算了反正是朕用强在先",转念一想——这样说不就承认了是自己一厢情愿地觊觎朱云礼?于是微微一笑:"来日方长,朕还是多多习惯的好。大不了学学三叔,每日把灵丹妙药带在身边——"
要打也好,要咬也好,朕认了,但是决不能放手!
朱云翼哑口无言。他没想到朱爽竟然会这样执着。
朱爽说话的时候一直在微笑着,肿得发黑的眼睛令他的脸显得非常的可怖。然而他的嘴角却一直是翘着的,脸上的表情诡异非常。
朱云翼忽然一阵心疼。
朱爽又说:"何况,朕也在勤学武艺,以后九叔能不能打得过朕还是未知数呢。"言下之意,是他决心要和朱云礼一起过日子了。朱云翼没有说话,转身去拍了拍朱云礼的脸:"小九?小九?"
那种忽然涌上来的,对朱爽难以言说的感觉令他感到不安。他想找点事情做甩脱这种感觉。
朱云礼紧闭两眼,继续装死。朱爽道:"三叔,九叔病成这样,三天两头晕倒,恐怕真的是病得不轻——"
朱云礼闭着眼暗骂:要不是有你这胖子整天胡来,又是示爱又是强吻——本王用得着那么狼狈么?!
朱云翼道:"小九的病,臣心里有数,不劳皇上挂怀。"他的口气忽然变得生硬了许多,朱爽听在耳里,感觉就像是朱云翼在怪他害朱云礼生病。
但其实不是。朱云翼只是在为自己突如其来的感觉而惶恐。这些年来他对朱爽并没有太多的好感;就算这些天朱爽的努力让他有了些小小的改观,但是决还没有到要为他……为他心疼的程度。
朱云翼看他黑着眼睛在那里傻笑,就想起当年的自己——固执地认为只要肯努力,天下什么东西不能到手?结果四处碰壁,伤痕累累……直到后来在边关熬了几年,才磨出现在这样冷静谨慎的性子。
但是在他心底,他还是会默默欣赏那些百折不回的年轻人。
他没有想到的是,朱爽居然会变成其中之一——而且是因为对朱云礼那死缠滥打的态度!要知道,朱爽刚刚还在把朱云礼按在墙上强吻他!
内心的矛盾太过激烈。朱云翼抓着朱云礼的手竟然微微颤抖。
朱爽当然想不到这些。他只是觉得朱云翼要怪他也没什么不对。如果当年下毒的真的是太后,那么太后当然是为了稳固朱爽的地位而下毒……
所有人都是有理由的,结果却要他承担一切。
愧疚涌上心头。他下决心要调查清楚这件事——至少要把朱云礼身上的毒解开。他起身道:"三叔,这件事,朕管定了。"说完就走。脚底的伤口还在疼,他几乎是一蹦一跳地出了景阳宫。他的随从也跟着流水一般退走了,景阳宫忽然安静下来。朱云翼一时心乱如麻。
朱爽现在倒是甩甩衣袖走了,可是以后他们还是免不了要天天见面的。他该以什么样的面目去对朱爽?循着自己的本心辅助他?还是按照原来的计划……无论怎样,他的日子都不会好过。
朱云礼一直竖着耳朵听周围的动静。听到他们一走,当即跳起来:"三哥!快去怀柔馆!我猜行刺的一定是奚国那个姓苏的!"
朱云翼拍拍他的额头:"好了!你以为我就不怀疑他们么。早叫人问过了。苏青溪那个时候正和他们的太子在城东的听风楼喝茶,整个下午都在那里,满茶楼的人都能作证。"
朱云礼从被窝里钻出来,匆匆一拢衣服,便猛地整个扑到朱云礼身上:"三哥,你回来得正好……你要是晚点回来……呜呜呜……"说着又要哭。
朱云翼艰难地扒开他的手:"你好好的又装什么?他不是被你打得眼睛都肿了么?"
朱云礼咬在他耳边:"呜呜呜……我是觉得好可惜……你要是晚点回来,我就踢烂他的命根子了……"
朱云翼暴怒:"胡闹!"
朱云礼死死抱着他的脖子,继续假哭:"呜呜呜……一定很恐怖的……"
虽然明明是假哭,眼泪却像真的一样往外哗哗地流。朱云翼忽然发觉有些不对劲,用力扳起他的肩膀:"小九?怎么了?小九?"
"三哥,你跟我说实话,我是不是活不长了?"
外面有个小太监的声音喊:"禀康王爷,永王爷,赵太医来了。"
朱爽没有直接去找太后,而是回了书房团团转。他被朱云礼打了的事想必已经传到太后那里去了。这时候直接去问太后要解药,保不准太后直接丢瓶穿肠烂肚的毒药给他。太后指望不了了,太医院的赵太医也指望不上……
朱爽一拍脑袋,他这才猛然想起来,赵太医昨天说过用朱云礼的血可以验出他体内所中的毒来。结果就在他正要去找朱云礼哄他放点血的时候,朱云礼已经出走了。之后一连整天的混乱,他就把这件事给忘了。刚才他从景阳宫出来的时候正好看到赵太医在往里面赶——现在只盼赵太医能想起这档子事来,好好哄朱云礼放点血。
过了一会儿还是觉得不放心。朱云礼刚才明显是在装晕倒,如果太医到了的时候他就活蹦乱跳地起来了,他就有理由马上赶太医走人。想来想去,还是亲自去一趟的好。朱云礼别扭就别扭罢——眼下最要紧的还是保住他的小命。
朱爽自己拉开门一蹦一蹦地出去:"备轿,去景阳宫。"刘鹤抹一把汗,皇上总算想起他们这些下人来了。
然而朱爽最终还是没能坐上轿子。因为太后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三叔……咳咳……有点感觉了……
我怎么觉得自己在写男版的宫心计哟,汗死
第三十五章 深宫之戏
太后走进书房的时候,朱爽面对着先帝生前常坐着的位置面壁思过。
太后咳嗽一声:"皇上?"
朱爽道:"孩儿今日有过,正诚心面壁思过,请恕孩儿不能起迎母后。"
太后屏退左右,冷笑着走上前。二话不说,一把拧住他的下巴狠狠甩了他一个嘴巴!
朱爽被这一巴掌打得眼冒金星,嘴角开裂,痛得话都说不出来了!
太后刚刚打过他的手现在轻抚在他脸上:"皇上,疼不疼?"朱爽喃喃道:"疼……"太后杏眼圆瞪:"好得很!哀家打你你知道疼,怎的别人打你你就不知道疼了?!"
朱爽:"疼……"
太后两眼含泪:"母后怎么不知道你疼……母后今天打你这一巴掌,是要你记着,你是是母后的儿子,更是大宋国的皇帝,普天之下,只有你父皇母后打得你,别人都打不得!"
朱爽忍着剧痛:"孩儿……明白了。"
太后满意地点点头:"明白就好。那母后问你,假如有不是父皇母后的人打你,欺你,负你,你该怎么做?"
朱爽当然明白太后为何而来,当即换了笨嘟嘟地口吻说:"若孩儿打得过就当场打回去,若打不过就先逃,日后再报仇。"
太后眉毛一竖:"嗬!现在倒知道了?怎的刚才不知道躲?白白挨了一拳,居然还巴巴地把手送上去给人家咬——你是笨的还是怎么的?"
朱爽索性不说话。他怎么知道朱云礼性子居然那么暴躁,又是打又是咬的!
太后看他满脸的委屈,一时心软:"好了,哀家并没有责怪你——就是担心你。你今天在自己的皇宫里都能给人欺负成这样,万一将来哀家一蹬腿去见你父皇了,你还指望谁给你出头?你做皇帝,好歹要有个皇帝的样子啊——"
太后说着抽泣起来。朱爽撇撇嘴:"孩儿知道了。以后再也不会有这种事发生了。"
太后边掉泪边苦笑:"你说没有就没有了?如果就是有那么些人对你心存不敬呢?你要怎么让他们怕你?"
"这……"
朱爽叹息。朱云翼和朱云礼那是当真一点都不怕他——非但不怕,从前还有些鄙视他,朱云礼还下手杀过他呢。这些话不提也罢,现在左眼上和拇指根处火辣辣的疼痛还在提醒着他,刚才他们是怎么骗他,糊弄他……朱爽简直没办法想象,他们两兄弟害怕自己的时候会是什么样的。
但是他真的希望他们害怕他么?当然不是。他只是希望他们对他好一点……坦诚一点。
今天出了这样的事情之后,以后恐怕永远都不会有机会了吧。
太后抬起他的下巴:"乖,都怪哀家以前没好好教你……"
朱爽不明所以。难道太后就不怪罪他居然会想对朱云礼……无礼么?
然而太后越说越远,没有再提这件事。说了半天,太后话锋一转:"对了,听说齐国那个皇后到了,皇上见着了么?"
朱爽点头:"见到了。"
太后食指托着下巴:"听说他在齐国呼风唤雨,是个惹不得的人物。皇上既然已经设便宴请过奚国的太子,就当在生日前再设一次便宴招待齐国皇后,以示没有厚此薄彼。"
朱爽还以为她想说什么了不得的事,原来是这个。于是点头:"那是当然。"反正他对卫修仪的印象也不错。太后又道:"只是皇上现在这样……似乎不宜见客,此事就由哀家替你办了吧。你好好歇着,哀家这就叫人去听风馆下请帖。"
朱爽不明白:"母后,要宴请他也不急在一时,孩儿的眼睛再过两三天就能好,生日么,还有十来天呢——"
太后挥袖:"设宴接风,当然是越早越好,拖久了人家会嫌咱们怠慢的。"
朱爽大奇——太后向来好清静,最讨厌这些你来我往吃吃喝喝什么的,怎么突然变得这么热情了……
好奇心一起就没得救了。朱爽一口答应:"有劳母后。卫皇后既然是北方人,那么今晚的接风宴就设在竹心亭吧,那里园林精致些。"
太后看他不反对,就答应了。
天黑之后,星月当空。太后大妆之后,款款去了竹心亭。朱爽躲在太后寝宫外,等太后一走,就踮着脚大摇大摆地走过去。太后平时随侍的宫女太监全跟着伺候去了,寝宫只剩下两个小宫女在那里看门。朱爽只身上前,"朕今日心烦意乱,想到母后的佛堂坐会儿,定定心神。"
小宫女们都认得他,二话不说让开了。
太后的佛堂就在寝宫的一角,与寝宫有一道短短的走廊相连。朱爽进到寝宫内,也不敢点起宫内的巨烛,就点了一盏小小的油灯,先是装模作样地钻进佛堂去坐了一会儿。
他也不是真的呆坐,而是在仔细回想着,太后平时会把要紧的东西收在什么地方……如果对朱云礼和姜太妃下毒的真的是太后,那么那药方或解药一定会藏得极隐秘——但是朱爽凭直觉觉得,太后决不会销毁掉这些东西。因为这么好的药方留着还可以再用,而解药在必要的时候,则可以拿出来威胁朱云礼和朱云翼。
他上次撞见朱云翼的时候,朱云翼在找的一定也是这些东西。可惜朱云翼进不了太后的寝宫,所以只能在外面没头苍蝇似的乱找。现在他可以好好找一找了……问题是,他小的时候,也见过太后从一些意想不到地方拿东西出来给他,可惜现在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他坐在佛堂的正中,决定就从眼前开始找。蒲团下面?佛像后面?木鱼里面?太后不会这么蠢……
虽然明知道太后不会把东西藏在那些地方,他还是细细找了一遍。还特别留意了那些边边角角的地方,看有没有暗格暗门之类的。找了半天,找出一身大汗来,什么都没找着。心想也许太后不会把那些不吉利的东西放在佛堂呢……于是又起身,走回寝宫里去。
才走到走廊上,忽然听到外面两个小宫女叫道:"陆大人有事么?"
"太后说有些冷,命我来取件披风。"
朱爽惊得小声叫道:"陆时青?"
亏了他离寝宫的正门还挺远,外面的人并没有听到他的声音。那小宫女又道:"好的,大人请随我来。"陆时青婉拒:"哦,刚才刘姐姐已经告诉我披风放在哪里,我自己进去取好了。"
陆时青走起路来声音很轻。但是在空旷的寝殿中,朱爽仍然能感觉到他在慢慢走近。他的脚步声有点乱,似乎也在找什么东西。朱爽生怕他看到自己,于是又退回佛堂中去。他的脚还有些疼,往后挪的时候仿佛有几十根针在底下扎,难受之极。然而陆时青的脚步声还在慢慢地往这边来。朱爽这才意识到佛堂一角还亮着自己带来的那盏油灯,第一反应便是要过去吹熄了它——
哐当!
朱爽的衣袖扫到了桌上的烛台,它理所当然地跌落在地。
外面的脚步戛然而止。陆时青自己提了一只鹅黄色的罩纱宫灯,朱爽看着那光静止了片刻,然后又悄无声息地往自己这边来。
朱爽的心狂跳,几乎要从喉咙跳出来。
看着那光渐渐近了,朱爽硬起头皮,走出去:"时青?"
陆时青看到他,手中的灯笼轻轻一跳。朱爽的出现显然很出乎他的意料。
"皇上?"
朱爽鼓起勇气,尽力控制着自己的语调:"朕心里很烦,来这里坐坐……怎么,你来帮太后取东西么?"
陆时青低头,退了半步:"是。今晚太后设宴招待卫皇后,康王爷怕内宫有什么缺的,就叫内务府调人手去一边伺候……"
朱云翼……么?
当初挑中陆时青进宫的是朱云翼,现在叫他来伺候太后的又是朱云翼……恐怕当初陆时青主动要到内务府去做事,也是朱云翼指使的……
朱爽记起来,他和朱云礼去找朱云翼的那天晚上,朱云翼在失踪了一段时间以后,身上忽然有陆时青常用的薰衣香料的味道。可是那个时候朱云礼一口咬定是那位素羽公子的,所以朱爽就没有放在心上。
但是现在,把所有的一切连起来,朱爽只能想到一种可能——朱云翼把陆时青送进宫来,其实就是为了有今天这样一个机会……到太后的寝宫中,找他要的东西!
陆时青并不知道朱爽心里想的这些,继续小声解释:"刚刚太后说有些凉,于是命时青来取一件披风。"陆时青说完就低下头,完全看不出有任何的惶恐或不安。朱爽暗想——一定是你自己主动要求要来的吧?太后呢,当然会认为你是在献殷勤,看在朕疼你的份上,不会驳你的面子……
朱爽不动声色点头:"好吧,披风在哪?我帮你找找——"陆时青看看周围:"刘姐姐说是挂在屏风边的衣帽架上。"朱爽回身拿起自己带来那盏油灯,"好吧,过去看看。"
拿披风好好地挂在那里。陆时青小心翼翼地伸手取下,"皇上,太后还在等着,臣先告辞了。"虽然脸上是微笑着的,声音却有些悲伤——朱爽当然明白,如果他现在拿了披风走人,那么下次可以单独到这里来的机会,要等到什么时候?
朱云礼的身体又能不能等到那个时候?
陆时青已经转身要走,朱爽叫道:"站住。"说着把油灯放在身边的桌上,一步一步逼过去。陆时青有些害怕地后退一步,朱爽两手按住他的肩膀把他压在墙上,忽然对着他颈中狠狠吻上去!
陆时青呆住:"皇……皇上……不要在这里……"碍着手里的灯笼不能推他,只能向一边躲着。朱爽吻得极用力,他甚至觉得是一团火在颈中焚烧!
陆时青急得要哭。这里是太后的寝宫,怎么可以……
"皇上……不要啊皇上……"眼看朱爽半点要停下来的意思都没有,他哭喊着叫出来。朱爽在他颈中啃咬了半天,终于放了他,抬头凑在他耳边耳语:"先别忙着走,留下来帮我找样东西,嗯?"
陆时青从惊恐中回过神来。"皇上?"
朱爽伸手整了整他的衣领,半遮住他颈中的红色的吻痕:"等会儿太后问你为什么耽搁了,你就说遇到朕了。朕留你……"手指在那个吻痕上轻轻抚过去,"朕留你说了会儿话。"
要骗过太后,非得真刀真枪地留点证据不可。那么深的一个吻痕,足够了。朱爽邪恶地说:"再多喊几声,让外面的姐姐们听得到……"
"喊……什么?"
"刚才那样,皇上,不要。"
陆时青明白过来。这样一来就变成了朱爽在强迫他,太后就不能治他媚惑君上的罪。他感激一笑,当真用力喊起来:"不要啊……皇上……皇上……放了臣……不要啊…………"
朱爽看他边喊边笑,忽然觉得很好玩,于是自己也配合着恶狠狠大声道:"你个小贱货,把自己当什么了?!朕宠幸你是你的福分!还想躲到哪去?"
陆时青几乎扑哧笑出来,声音再高一度:"皇上……不要……不要在这里啊……"
朱爽忍笑作了个"停下"的手势,伸脚一踢,踢翻了身边的一张茶几。那上面的茶壶茶杯之类哗啦啦全跌在地上摔碎了。所有的声音随之寂灭。
朱爽侧耳仔细听着,外面有两个细碎的脚步声迅速地走远。朱爽耳语:"动手吧,你今晚来这里该找什么,你心里总该有数。"
陆时青还是有些难以置信。朱爽竟然知道他来这里的原因……还这样全力地帮他?
朱爽不耐烦:"难道你想等母后回来亲自拿给你?"
陆时青四处开始找起来。朱爽则站在那里,仍旧在苦苦思索。
约摸一刻钟之后。
朱爽径直走向太后的梳妆台,拉开其中的一个小抽屉。里面不过是些珠花头饰之类。朱爽把它拉到尽头,手摸到里面,摸到一个凸起的花纹,用力一按。只听到"咔嗒"一声,一个暗格从梳妆台的左边弹了出来。朱爽暗想——解药!最好直接有解药!
然而里面只有一张泛黄的纸。朱爽的手微微颤抖着把它拿了起来。
陆时青屏住呼吸:"皇上?"
纸条展开,上面有七行密密麻麻的字。朱爽倒抽一口凉气。把它带走是不可能的,抄下来么……时间绝对不够。
陆时青咬着嘴唇:"皇上,时青过目不忘,要是皇上信得过——"
朱爽果断地把纸条给他。
月上中天之时,他们双双步出太后的寝宫。那两个小宫女远远地在宫门站着,路过她们身边的时候,朱爽故意在陆时青脸上一吻:"快去吧,别让太后久等。"
陆时青匆匆离去,宫女们一齐低头看自己的脚。朱爽咳嗽一声,装腔作势恐吓:"今晚你们什么都没看到,什么都没听到,明白吗?"
她们刷地跪地求饶。朱爽大笑着离开。明月当空,他心情也不错。
至少,现在朱云礼的小命没有危险了。
作者有话要说:
小九的小命有救了~~~
PS:那个啥……《国王与镜》会在下一期《青芒》上登出来……打滚,好期待~~~~
第三十六章 花街夜行
朱云礼很无聊。
他一口气睡到中午,起来就看到朱云翼细看着什么东西,研究了半天,一动不动。
难得有那么一天不用上早朝,居然那么早起勤办公务,真是……难道一个人勤勉惯了就懒不下来了么。
朱云礼走过去,正想在朱云翼身后吓他一跳。朱云翼头也不回,"起来了?"
结果是朱云礼自己被吓了一跳。
朱云礼伸个懒腰,转身在墙上取了剑就出去练剑。到底还是自己家里好,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在皇宫里头虽然朱爽不会管束他,他就是觉得不自在。好在昨天那件事情过后,朱爽就不再坚持要他住在皇宫里了。他于是耍赖,闹着朱云翼和他一起回来。
难得的是,朱云翼竟然真的答应了。
当然如果朱云翼能有点休假的样子就更好。可见世间没有尽善尽美之事……
朱云礼正胡思乱想着,好好的一路剑法给他舞得东倒西歪。霍椿匆匆赶来,说是康王爷召他来的。朱云礼颇扫兴,这样整天陷在公务里面没完没了,人生还有什么乐趣可言!
朱云翼和霍椿不管他,在一旁小声说话。朱云礼隐约听到他们说起太后设宴招待卫修仪的事,好奇心起,凑过去听。只听到霍樗说:"太后送了卫皇后许多珠玉簪环之类的东西,还送了几本后宫礼仪制度之类的书给卫皇后,说是大家互相学习。卫皇后整个晚上都没说几句话,就听太后说后宫和睦相处之道了……后来他起来告辞的时候说,多谢太后相赠的东西和传授的经验,他回去之后会全数转给他们的皇上。"
朱云翼闷笑:"太后没说什么吗?"
朱云礼插话:"她还能说得出来么。"搞了这么大一个乌龙,她老人家恐怕很想找个地缝钻进去吧?
朱云翼摇头叹息:"看来我们似乎应该先告诉她……齐国的后宫就只有卫修仪一个人,管后宫的其实是他们的皇帝。"
朱云礼幸灾乐祸地摸下巴:"我觉得吧,太后是怕有一天咱们的皇上也会动立男后的念头,所以就想先瞧瞧人家的皇后是什么样子的,她心里好有个底——倘若人家立的皇后贤良贤德堪为后宫典范,母仪天下……"
他话没说完,朱云翼竟仰天哈哈大笑,霍椿也在一边抿嘴不语。朱云翼笑完了,说:"当心这些话传到卫皇后耳朵里去。"
朱云礼扭头:"哼,传去了又怎样?他还能把我吃了不成?唉,反正要贤良淑德的也不是他。我话还没说完呢——倘若人家的贤良淑德,果真能辅佐皇帝,那立一个男后也没什么了不起——我看哪,太后是想给皇上立后了。"
朱云翼和霍椿对望一眼:"哦?"
朱云礼拍手道:"你们看,皇上那个孩子的生母死得早,后宫七零八落。原先还有几个公子伺候他,现在连抄经阁都撤了。后宫到底空虚,不是好事——太后年纪大了,就不能不多想以后的事。万一将来她不在了,谁来主持后宫?"他顿了顿,斩钉截铁慷慨激昂道:"所以!皇上该立后了!"
朱云翼斜眼:"你这么激动干什么?"
朱云礼一拍脑袋:"不是说那齐国的皇帝很怕卫修仪么?咱们趁太后动了这个念头,给皇上找个比卫修仪还厉害的皇后管着他,以后他就不敢胡来了!"
朱云翼当然知道朱云礼说的"胡来"是什么。确实,如果朱爽在后宫有个人绊着他,那么朱云礼就安全多了。
"可是……一时间去哪找那么厉害的人……能管束得住皇上?"
朱云礼拍拍他的肩膀:"三哥,你交游广阔,这个重担就交给你了——当然,"他邪恶地挤挤眼睛,"其实我觉得你也不错,哈哈哈——"
朱云礼仰天长笑扬长而去,甩下朱云翼愣在那里,脸上一阵红一阵白。霍椿适时给他解围:"王爷,您叫下官来,可还有别的事么?"
朱云翼带他回到书房,把看了一早上的纸条给他:"这个药方子,是一种很厉害的毒药。你抄一份去,找个可靠的医生问问可有解法。"
霍椿点头,拿起桌上的笔就抄。朱云翼沉默片刻,才试探地问:"今早可有见到陆副总管?他……怎么样?"
霍椿不解:"看到了,还是老样子啊——"
朱云翼稍稍心安。陆时青通过他们的内线把这药方送了出来,另外还附了个纸条说是朱爽帮他找到的。可是他今天一大早就听到传言,说朱爽昨晚在太后的寝宫强行留下他宠幸了一番。那传话的人说得眉飞色舞,就跟他亲眼在现场看到一般……一时间也不知道该信哪一个好。
现在看来,是他多虑了。
"好,没事了。你叫他自己凡事小心些……要是有什么麻烦,或是什么不能决断的事,万万记得找我。"
霍椿领命走了。朱云翼用手指揉了揉太阳穴。当初把陆时青送进去,一来是为了自己在宫里多个耳目,二来也是为了找这药方子。现在药方找到,他心里顿时对陆时青生出一股歉疚。鸟尽弓藏兔死狗烹的事情他见多了,所以时时提醒自己不能忘恩负义。只是朱爽现在一心想着朱云礼,大概是不会再收他回后宫了,否则自己倒可以帮他一把。只是陆时青原本就志向高远,未必会真的希望在后宫里和一群人穷折腾……
朱云翼想了半天,都想不出个头绪来。心想好在陆时青现在在内务府也干得不错,以后的事情可以以后再慢慢想。这时暂时放下,外面又有人通报:卫皇后听说凌霄阁的素羽公子琴技天下一绝,很希望能去听一听。
朱云礼听说卫修仪要去花街听曲,高兴得什么都忘了,嚷嚷着要亲自去给卫修仪当护花使者。于是朱爽说既然是九叔和卫皇后都如此看重的人,想必琴技也是天下一绝,朕不可不听。朱云翼长叹一声:臣和那素羽曾有一面之缘,臣来带路吧。
于是日沉月升,华灯初上之时,朱爽、卫修仪、朱云翼和朱云礼一干人等换了便装,浩浩荡荡开往凌霄阁所在的那条花街。那花街早给御林军扫荡过一遍,道旁的青楼楚馆都早早挂出了闭门谢客的灯笼,门窗紧闭,街上行人全无——原本是整个宜阳城最繁华的地段,硬是被整肃得一派萧条。整条街上就只剩下凌霄阁的大门还敞开着,一行人朝那唯一还开着的门走去,卫修仪一路说:"罪过,罪过,想不到在下一人想听琴,却阻了别人的兴致……"
朱爽暗道:你做了别人的皇后还到处拈花惹草,简直岂有此理。
朱云礼暗道:本王不如借机好好跟素羽公子培养一番感情,以后还可以常来……
朱云翼暗道:没事跑来听什么曲,把人叫到行馆去不就完了?素羽是架子很大,可是总不至于连皇帝的面子都不给……
虽然想的各不相同,出口却是异口同声:"哪里哪里,难得皇后有兴致,咱们自当让皇后尽兴。"
朱爽又一本正经地说:"这也是为了皇后的安全着想。那日行刺的刺客还没抓到呢,怎么小心都不为过。"
说实话他还是很感激卫修仪的——一来是因为昨晚的接风宴给了他钻空子的机会,二来是今晚他终于有借口跟着朱云礼出来,当然如果他不是挡在自己和朱云礼中间就更好了……
他的眼睛实在不能见人,于是只能在上面戴了只眼罩,样子十分滑稽。所有人都不敢正面看他——免得一不小心喷笑出来,还要落个大不敬的罪名。只有卫修仪能面不改色地对着他说话:"谢皇帝陛下的关怀。这些事情在下归国之后自当刻碑记颂,以示两国交好之意。"
朱爽转头问身边的朱云翼:"三叔,那刺客究竟是何人,真的就没有半点线索么?"
朱云翼正要说话,卫修仪故作轻松:"咱们今晚既然是来听曲,还是不要说这些败兴的事罢——喏,素羽公子出来了。"
果然在几十步之外的灯火通明处,站了一个雪白的人影。全身素色衣裳,衬得他面色仿佛雪化冰雕一般;长发瀑布一般散披在脑后,几绺细细的乱发和衣带在夜风中翻飞,一时如天上的神仙,一时如在山林间行走的妖怪,一时又如鬼魅——总之不像是个活人。
朱爽暗道:真不知道怎么会有那么多人喜欢他……大半夜的看到这么个人,会吓死的……
走到近处,才惊觉他身后还站着两个瘦瘦的小童。朱云礼一看,气不打一处来——左边那个可不是说朱爽送他的屏风其实是彩礼的那个小厮崔叔闻?!就为那句话,宜阳城中笑了好几天说他是朱爽的小媳妇!
朱云礼把拳头捏得咯咯响,盘算着怎么收拾一把那不知好歹的小孩。
素羽远远看着他们走近,低头行礼:"草民素羽见过三位朱公子,见过卫公子。"这是朱云翼吩咐过的,他们今晚就是来听琴,不准以他们的真实身份相称,免得拘束。
朱爽点点头,客气道:"素羽公子,久仰了。"卫修仪看主人打过招呼,亲热地笑:"素羽先生,久违了。这些年过得可好?"
剩下的三个人面面相觑——卫修仪居然和素羽认识,还尊称为"先生"?!他究竟是什么来头?!
朱云礼已经抢先问出来:"你们……认识?"
卫修仪微笑着直视素羽的眼睛:"素羽先生十年前到宋国来之前,曾在齐都离京小住了半年,那时我有幸得先生指点琴技。想不到这么多年未见,在下已经长大成人,先生却风华依旧,真是羡煞旁人!"
素羽仍旧不卑不亢:"卫公子说笑了,素羽这把老骨头,当不起如此夸赞。"
朱爽头皮一麻——那素羽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怎么可能在十年前就在离京教过卫修仪弹琴,还自称是"老骨头"?!
唯一的可能,就是……他真的是妖怪……
一阵冷风吹着几片纸屑从他们身后扫过,街边挂着的灯笼都闪了一闪。朱爽害怕了。
但是想想这里朱云翼朱云礼还有卫修仪哪一个都伤不得,当即硬着头皮挺身站到素羽和众人之间:"这些话就留着待会儿再说罢,咱们听琴,听琴,哈哈哈……"
他笑得太突兀,众人暗地抹汗。
卫修仪和蔼地问素羽:"对了,我记得素羽先生当年还带了个三四岁大的男孩在身边,疼爱如己出。我那时也抱过他的,不知他现在何处?"
素羽向身后左边的小童:"叔闻,出来见过几位公子。"崔叔闻瞪着一双清亮的大眼睛出来,犀利的目光在他们身上扫过一遍:"小的见过三位朱公子,见过卫公子。"
朱云礼咬牙切齿上前,抓住他的手狠狠捏了一把:"这位小哥果然机灵,将来必定前途无量。"崔叔闻被他捏得眼泪都出来了,噙着泪水道:"多谢公子厚爱。"朱云礼放开了他,扬着下巴走了。朱云翼沉着脸跟上去,压低声音教训了他几句。朱爽落在后面,却听到崔叔闻旁边那小童心疼地问:"怎么样?很疼么?我给你吹吹——"
仔细一看,崔叔闻早疼得挂了两行泪。那小童抓着他的手放在嘴边细细地吹,"不痛不痛……吹吹不痛……"
素羽回头喊他们:"还愣着干什么?快给几位公子倒茶!"他们手拉手小跑过去,那小童还是把崔叔闻的手抓在手里轻轻揉捏。朱爽看在眼里,嫉妒得眼睛发红。
他被人欺负的时候,还从未有人这样抚慰过他。
作者有话要说:当当当当:这里是无责任小剧场~~~~~~~~~~~~~
花街漫步时兄弟的秘密对话
九:三哥,我还是觉得你很合适当六宫之首。
三:[面无表情]你要是那六宫之一,我倒可以考虑。
九:[踹飞]胖子的不要!
胖子:TAT
第三十七章 一曲天涯
素羽弹琴的地方在一间全封闭的静室里。那里面居然也是一片雪白——窗帘,床帐,桌布……就连桌上摆的一盆兰花都是白色的。朱爽暗想,素羽素羽那就是白色的羽毛,难道素羽其实是只白鸟……
还好他的注意力彻底被那两个小男孩吸引住了,没往那上面多想。
众人各自落座,他的眼睛还是离不开崔叔闻身边那个小男孩。听素羽管他叫"怀真",似乎是和崔叔闻一起长大的。那孩子看上去没有崔叔闻那么机灵,有点笨笨的。他的目光一直追着崔叔闻不放,对别的事情反而有些心不在焉,仿佛全副身心都系在崔叔闻身上。朱爽看他们偶尔心照不宣地对望一眼,感慨万千。
所谓心有灵犀,其实不过是你心里有我,我心里有你。再看一眼朱云礼,只见他还在恶狠狠地瞪着崔叔闻,又觉得有些好笑。
崔叔闻看来是个鬼机灵,刚刚在朱云礼那里吃了亏,之后便躲得远远的;就是倒给朱云礼的茶也是先交给怀真,再由怀真端到朱云礼跟前。朱云礼于是又把气撒到那怀真身上:"小孩!那小子给你钱了还是怎的,怎的什么事情都替他做?"
怀真愣愣地一拍脑袋:"啊?叔闻那么小气,会给我钱才怪呢……不过他有每天偷偷留一串葡萄给我。这位公子,你要喜欢捏人就捏小的好了,小的不怕疼。"
崔叔闻眼睛眉毛挤成一团,从牙齿缝里憋出一个字:"呆!"
怀真摸摸头顶翘起的一缕头发:"我不是怕你再被人欺负么……"那委屈的样子,十分可爱。朱云礼气得憋红了脸,卫修仪却忍不住哈哈大笑:"这两个孩子太有趣了!"
素羽抱歉一笑:"在下没有将他们□好,倒教几位公子见笑了。"说着手指在琴弦上轻轻拨了一下,朱爽只觉那声音穿透了耳膜,变成了一根鞭子在他心头一抽——
整颗心都随着那声音狠狠一颤。
刚才那谐趣的气氛顿时被这一声琴声驱散了。静室里面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等着素羽的手指开始在琴弦上拨动。
素羽停了片刻才正式弹起来。朱爽小时候好歹在琴艺课上趴着睡过觉,听出来他弹的是一支古曲,名曰"燕风"。"燕"其实是宋国北边一座山的名字,"燕风"由宋人军中号子声演化而来,句句铿锵短促,声声催人。再加上素羽的琴技发挥,朱爽只觉自己真到了燕山脚下的大营中,眼望一片压城的黑云,黑云之下百万敌军潮水一般涌来……瞬间血流成河,淹没天地。
"燕风"极短,不过几个小章节就弹完了。朱爽回过神来,瞧瞧周围——卫修仪沉着脸,朱云翼怔在那里,眼中竟泛着水花。倒是朱云礼两眼放光,仿佛是想要真的到燕山下去和敌军放马一战。朱爽看他们都没反应,于是拍手:"素羽公子果然技艺绝伦。"
朱云翼叹道:"在下曾在燕山数年,时常听起军中的将士唱起这首曲子,那时候听来也觉寻常得很……公子今日再弹,令我想起当年戍边之苦。天下战祸一起,将士便要长年漂泊,百姓无家可归,流离失所……公子的苦心,在下明白了。希望……别人也能明白。"
虽然话是对素羽说的,眼睛却一直盯着卫修仪不放。卫修仪一统天下的野心人尽皆知,他想要吞并奚宋两国,非要闹个天下大乱不可。若是能哄他在这里立个绝不主动侵犯别国的誓言那就再好不过。
卫修仪恭恭敬敬地向素羽一拱手:"先生悲天悯人,在下佩服。"然而只是佩服而已,并不打算承诺什么。朱爽已经明白了朱云翼的意思,于是说:"战祸之起,倘若不是因为有别国来袭,那起因便是贪婪。因一己之私而害天下百姓受苦,伤害人命无数,就算生时可以尽享荣华富贵,恐怕死后也要堕入阿鼻地狱永世不得翻身罢。"
朱爽一番话掷地有声,卫修仪沉默不语。他到这里之后听说的关于朱爽的事情都是些见不得人的糗事,那天第一次见到朱爽,更是他光着一只脚飞奔来见朱云礼的狼狈样子。昨晚见过太后之后,只觉得他们一家人都有些不可理喻。现在忽然听到这么一番话从朱爽嘴里说出来,不免有些惊奇。
卫修仪不说话,朱云礼哼笑一声:"有些人呢,是从不把人命放在心上的。跟他们说这些,就好比让素羽公子对着一头牛弹琴——公子的技艺再高超,它也是听不懂的!"
言下之意,是说卫修仪是头牛了。
朱云翼眼看场面就要闹僵了,向素羽笑说:"公子能否再多弹奏几曲,好让咱们这些凡夫俗子洗洗耳朵。"
素羽点头。怀真一直在他身边轻摇羽扇,这时插话:"朱公子,您别说对牛弹琴,小的真见过懂音乐的牛呢!小的小时候住在山里,每天去和一个牧童玩耍。他有支笛子,一吹起来,那些牛就跟在他后面乖乖地走,还会摇着尾巴转圈圈,真的像跳舞一样,可好玩了。"
众人:"……"
"啊——你干吗掐我?"崔叔闻迅速收手,怀真动作倒挺快,一把抓个正着。"你干吗掐我?"
崔叔闻默默收手:"呆!呆!"
所有人都被他们逗乐了。素羽笑着摇头,"怀真,叔闻是看有只蚊子想咬你,所以帮你赶走罢了。还不快给各位公子续茶水?"
怀真嘟嚷道:"可是牛真的会跳舞……"说着委屈万分地过来倒茶。朱爽安抚地向他笑:"好,好,我们都信了,牛懂音乐,牛会跳舞,呵呵……"
众人:"……"
素羽闷笑一声,开始弹下一首曲子。这曲子跟刚才那个大不相同,居然是宜阳城花街柳巷中最近流行的小曲子,欢快异常。朱爽一听就想起来——那天下午和朱云翼朱云礼出去踏青,那一片绿水青山鸟语花香仿佛一下子回到了眼前。琴声仿佛淙淙的流水在耳边淌过,勾得他脚底痒痒,恨不能现在就出去走走。但是中间一个小音节过后,那琴声忽然又变得悠远起来。刚刚还在眼前的美景忽然变得一片模糊,仿佛是站在千里之外回望。越是看不清楚,那看的人也就越不舍。偏偏似乎又有什么东西在拽着人远行,不能不走……
朱爽一下子从刚才的欢悦中坠入一片冰冷的境地。过去种种美好化成一片烟云,身后无尽萧索。
这曲子也很短。素羽的手轻按在琴弦上,余音渐渐消失了,空气中却留着股不尽的哀愁。素羽大约是不想再弹下去了,掏出一条帕子来擦拭琴弦。怀真再次过来给他们续了茶水,卫修仪忽然道:"听说素羽先生在奚国的崔相亡故之后,就只穿白衣弹琴,是先生……对崔相仍旧不能忘怀么?"
朱云礼两眼放光——在这种地方都能听到国际八卦?
朱云翼向素羽:"原来公子与奚国丞相是旧识?怎么在下从来都没有听说过……"
卫修仪摇着手中的折扇:"公子难道不知道么?素羽先生,在到宋国来之前,一直都在奚国呢。先生与崔相的交情深厚,崔相后来还是因为被人诬陷与贵国私通,才被奚国皇帝赐死的。"
朱云翼和朱云礼对望一眼。卫修仪这么说,明摆着是想挑起素羽不愉快的回忆,顺便离间素羽和他们的关系!
素羽那张脸果然变得更白了。卫修仪接着说:"先生当年在离京小住时,家父曾经问先生是否愿意留在齐国一展雄才,先生说有心事未了,没有答应。今日在下来拜访先生,其实是想来问问先生心事可了?先生又是否愿意随我回离京去?"
卫修仪此话一出,众人才明白过来他今天真正的来意。说听琴是假的,挖人才是真!
朱爽并不知道素羽究竟有什么了不得的本事,但是听卫修仪说要他"大展雄才",还要请他回去,一定是有过人之处了。心想卫修仪手里多一个人才,对自己就多一份威胁,一定不能让他顺利把人挖走——
"素羽先生,"朱爽跟着改了称呼,"事已至此,朕也就不隐瞒身份了。刚才听卫皇后说,奚国似乎对崔丞相有些误会,朕愿修书一封给奚国的皇帝陛下,请他为崔丞相昭雪沉冤。"
——现在奚国正是求他们的时候,不至于连这点面子都不给。
素羽低头思索,似乎有些动心了。
朱云翼再加一句:"如不是卫皇后提及,我们都不知道曾经发生了这样的事——我们向奚国皇帝解释清楚,也是为了还自己一个清白。素羽,崔相亡故这么多年,现在世界上还记着他的人恐怕只有你了。如果你不惦记着为他平反,难道就由他这样永世遭人唾骂?"
素羽起身行礼:"草民谢过皇上。"
卫修面有悔色。他原本只是想提及崔相之所以被赐死的原因,好让他连带着痛恨宋国——没想到却给了朱爽他们趁虚而入的机会。
他还是不死心,再问:"那么……先生是否愿意再考虑随我去离京?"
素羽客气地拒绝:"草民从小生长南方,体弱神虚,恐怕不能抵挡北地风寒……"
朱爽忙不迭道:"朕在西边的贡良山下有一所别院,依山傍水,最是宜人,常年闲置着。倘若先生愿意,可前往疗养。"
本以为素羽会一口答应,谁知他说:"多谢皇上厚爱,草民喜欢在市井中热热闹闹地过日子,在这里就很好。"言下之意,是两不相帮了。
卫修仪失望而起:"既然如此,我就不多打搅了。先生请保重身体。"
于是朱爽他们也一起告辞。素羽送他们到正厅中,刚才一直躲着的崔叔闻不知从哪钻出来,两手恭恭敬敬地捧了杯茶:"小的不知好歹冲撞了王爷,小的给王爷道歉了,请王爷大人大量,饶了小的一命。"他说得一本正经,朱爽却总是忍不住想笑。一眼瞥见怀真在不远处直招手,心想恐怕这道歉还是那小怀真的意思,不由得对他又多了一分好感。
朱云礼原本还别扭着不肯接,朱云翼接过茶杯放到他手里:"乖,跟个孩子过不去也太不像话了,快喝了罢!"反正这楼里的东西都已经给御林军细细检查过了一遍,不怕那孩子动手脚。朱云礼这才挑着下巴喝了那杯茶。喝完又恐吓他:"本王生平最喜欢割人舌头下酒,特别是——那些喜欢胡说八道的人!"崔叔闻当真吓得闪到素羽身后去。
出到门外,朱云礼自告奋勇要送卫修仪回去。朱云翼想了想说:"罢了,那刺客还没抓到呢,我亲自走一趟放心些。"
朱云礼闷闷不乐爬上了朱爽的马车。好在里面地方够大,他捡个角落坐得远远的。朱爽好容易抓到一个两人独处的机会,忙不迭说:"九叔,昨天的事是朕一时兴起想跟九叔开个玩笑,还请九叔千万不要放在心上。"
朱云礼得理不饶人:"臣不会放在心上,臣会把它压在心底,让它烂在心头。"
其实朱云礼只要一看他那只又黑又肿的左眼,早就乐得什么都忘了。心里巴不得朱爽多开几次这样的"玩笑",他好揍个痛快!
朱爽听他的口气,知道他是原谅自己了,便不再说话,免得又惹他不高兴。马车里一下子安静下来,朱爽却隐约觉得有些不对劲,朱云礼的呼吸声越来越重,他几乎能感觉到朱云礼喷出的热气。朱云礼越来越是不安,手到处乱抓起来。
朱爽轻叫:"九叔?九叔?"朱云礼的声音竟变得有些沙哑:"皇上……放……放臣下去……"
朱爽以为他是内急了,凑到他身边小声说:"要方便么?车上有夜壶的。"朱云礼狠狠摇头,手抓住他的肩膀狠狠推开:"让我下去……"
朱爽抓住他的手,只觉入手一片滚烫。又用手探了探他的额头,果然也烫得像有炉火在烧。朱云礼的手还在到处乱舞,浑身不安地扭动着。朱爽按住他:"九叔?九叔怎么了?"朱云礼就像被刀扎了似的,瞬间用力挣扎起来:"走开,你走开——别碰我——"
朱爽死死抱住他,借着马车里镶着的夜明珠的暗光,才发觉他身体的某一部分起了明显的变化……
朱爽瞬间明白过来——朱云礼一定是被人下春 药了!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说……怎么解决吧……
第三十八章 销魂之夜
朱云礼狠命挣扎着。他本来力气就大,朱爽几乎制不住他。想到外面还有赶车的和一群侍卫……他非常果断地向外面喊:"停车!停车!所有人马上退到五十步之外!"
还好侍卫们一向绝对服从命令,他不用多说半句,他们就都退得远远的。朱爽挑起车帘看了一眼,只见外面一片漆黑,周围的民居灯火尽灭,想必都睡了。他松口气,回来按住朱爽的额头:"九叔?怎么样了?九叔?"
朱云礼早被折腾得要爆炸,哪里还有力气回答?支吾了半天,只憋出来一个字:"渴……"
朱爽连忙从车壁上摘下一只皮囊:"来喝水,喝水——"朱云礼匆忙夺过去,用嘴咬开了上面的木塞就往嘴里倒。朱爽的鼻子动一动,只觉一股甜甜的酒香飘了过来——他竟然错拿了装酒的皮囊!
朱爽不是小孩子,自然知道那等烈性的媚药兑了酒更加了不得,再加上朱云礼的体质那是一口就倒——哪能让他喝酒?!朱爽死命拽着那皮囊:"九叔,别喝了,九叔——给我,九叔——"
朱云礼喉头一片干渴,好容易得了可以解渴的东西,自然要喝个痛快。拉扯间那酒便有大半撒到了朱云礼的衣服上,一时间酒香逸满整个马车。朱云礼咕咚咚喝了个干净,抖抖那皮囊:"好喝!哈!还要!哈!"
朱爽欲哭无泪,总算摸到了那装水的皮囊。这次他特地自己喝了一口试过,才递过去:"九叔,水,喝水!"
朱云礼干渴难耐,接过就倒。亏了他已经被刚才喝的酒整晕乎了,居然没喝出味道不对来。朱爽眼见他身上湿了一片,怕他难受,就把衣服给他解开了。他原本就憋得难受,一下子得了解脱,索性自己动手扯起来——迷糊中扯了衣服又扯裤带,一下子脱了个干净!
朱爽傻眼了。
朱云礼喝了那大半囊酒,神志不清,一切都只能凭本能而行。他咕咚咕咚喝完了囊中的水,又到处找东西纾解那燥热的、要爆炸一般的感觉。朱爽手忙脚乱地拢起他的衣服:"喂,九叔,九叔,冷静点——"
朱云礼眯眼看他,忽然反扑过来,狠狠压在了他身上!
朱爽慌忙挣扎,朱云礼已经整个覆了上来,下 身急躁地一下下往他身上蹭。朱爽用力推他:"九叔……放开我……放开……"
哪知这马车里的坐垫实在太软,朱爽在上面根本提不起力气来,转眼间外袍就被朱云礼剥去了。朱云礼一击得手,再逼近一步,凑着他的脸一阵胡啃。朱爽急道:"九叔!九叔!我是小爽……别这样……唔……"
朱云礼堵住了他的嘴。
朱爽瞬间大脑一片空白。朱云礼……竟然……主动吻他……
趁着朱爽大脑空白无法动作的时候,朱云礼毫不犹豫地剥了他的裤子。朱爽回过神来,朱云礼已经把他自己的裤子也褪掉了,就要往他身下捅!
朱爽头皮发麻,撑着朱云礼的肩膀死命一推:"不——"
他终于理解了那天朱云礼揍自己一拳时的心情。
朱云礼似乎已经到了忍耐的极限,在被推开之后,又狠狠扑了回来,又啃又咬。朱爽急得要哭:"九叔……我是胖子……"
朱云礼含糊不清:"要……我要……"
朱爽:"我是胖子啊——死胖子!死胖子你也要么?!"
朱云礼:"死胖子……死胖子……嗯,我要……"
朱爽:"……没出息!"
就这么一顿,朱云礼的手已经绕到了他身后,抓着他的腰想把他翻过去。
一翻,没翻动。再翻,没翻动。朱爽窃喜——亏了朕还没全瘦下去!不然今晚就要被九叔给那啥了,出师未捷身先死,说的就是他!
现在这状况,只能叫六月债还得快了……
朱云礼怎么翻都翻不动朱爽,迷惑了一阵。朱爽大叫:"九叔——不要——"朱云礼一把抓起他的腿拉到自己身后——看那架势,是打算就这么霸王硬上弓了!
朱爽心想再不反抗就要惨遭蹂躏了,于是趁朱云礼把他的腿抬起来,屈起膝盖狠狠顶了一下朱云礼的胸口!
朱云礼"咚"的一声从座椅上摔了下去。朱爽松了口气。然而朱云礼立刻又爬了起来,朝他扑过去。朱爽这回有了准备,闪身躲开。心想这样总躲着也不是办法,总得想办法解了那药性才行——可是瞧朱云礼那样子,根本就等不下去了!
朱云礼一下扑空,整个人趴倒在坐垫上。朱爽趁机扑过去压住他,从背后死死抱住:"九叔,别动,别动……"
朱云礼当即剧烈挣扎起来,朱爽当机立断,手朝他身 下伸了过去,一把握住。
朱云礼浑身发抖,打了个寒颤。朱爽两手环过他身后,小心翼翼抱住了他。两人前心贴后背紧紧地靠在一起,朱爽的心一阵狂跳。一想到自己手里握着的那个东西,就激动得浑身出汗——想不到……他居然有机会可以,碰一下朱云礼……
危机过去之后,一阵说不上来的感觉占满了心头。
就算不能得到他,至少,还可以让他快乐。
朱云礼靠在朱爽怀中,分 身被他握在手里,快 感袭上去,整个人都脱了力气,只有本能地把分 身往他手里送。朱爽看他有了反应,只把他当成自己那样,认认真真地给他套 弄起来。朱云礼原先还小小挣扎了几下,没多久就整个都沉浸在了那双手给他带来的刺激中。空虚和刺激交替着袭上来,心醉神迷之中,只有自己空着的那两只手还在不断地挥舞。
朱爽仔细听着他的呼吸声,知道他渐渐入了佳境,手上更下殷勤地套 弄起来。他生平第一次给别人做这种事,自然希望能让对方的感觉好些。朱云礼沉重的喘息声中渐渐多了点难耐的吟声,朱爽听在耳里,默默忍着,再也不敢多想。亏了那药性来得快,去得也快。不久之后,朱云礼便浑身颤抖着,尽数泄在朱爽手里。
朱爽把手胡乱在座垫上擦了一把,又去探他额头,暗叫一声糟糕——朱云礼额上的热气压根就没退!
朱爽急了,小声叫:"九叔?九叔?觉得怎么样?"
朱云礼早瘫软成一团,只有哼哼的份。朱爽把他紧紧搂在怀里,"好了,好了,没事了……"
他这边说着没事,其实还是有事,而且是大大地有事——朱云礼下面竟然又硬了!
朱爽顾不了那么多,照着刚才那样又伺候起他那宝贝来。这一次熟门熟路不费什么事,就是朱云礼未免撑得久了些,害得他两手酸软。就这么折腾了大半夜,总共折腾了三四回,朱云礼的身子才渐渐凉了下来。朱爽吁一口气,正想叫侍卫们回来拉车,忽然才发现自己居然也……硬了。
他欲哭无泪。
朱云礼满足过后,躺在那里连个小指都不动了。朱爽瞟了他一眼,只觉得他酡红的脸色在夜明珠晦暗的光下更显诱惑。
朱爽抬手甩了自己一巴掌。不行——这个时候绝对不行!
他忽然想起刚才朝外面看的时候,似乎看到马车旁边就有口井,井上还有轱辘和井绳……
朱爽胡乱裹上一件衣服,挥手叫人:"何桥!给我提桶水过来!"
夜风习习,朱爽一咬牙把整桶水从自己头上淋了下去。这个世界清静了。
朱爽抹一把脸上的水珠,悲愤道:"回宫!"
既然自己可以这么解决,刚才他怎么就没想到给朱云礼也泼他一桶水!
哆哆嗦嗦爬回马车上,一看到朱云礼平静而满足的面容,他又不后悔了。外面何桥问:"皇上,还要送王爷回去么?"
朱爽想了想,"送,送,朕今晚睡永王府!啊——嘁!"
所以朱云礼是在永王府自己的床上醒过来的。
昨夜他睡得极好,极舒服,还做了个相当荒诞的梦——然而那梦也是极好的.
他梦到自己抱着一个身材丰腴的美人风流快活了一番。那美人还说,以后要夜夜陪他,永远陪他……
可惜梦终究是梦啊。朱云礼睁开眼睛伸个懒腰:"老曹……"
"唔……"
身边竟然有人!难道——
刚睁眼的时候眼睛难免有些模糊,所以朱云礼只在自己身边看到一团圆圆白白的物事。
难道……那个梦竟然是……真的?!
朱云礼揉揉眼睛,再看——
"啊————————"
他在朱爽转头看他的时候,吓得跌下床去。
朱爽甜甜一笑:"九叔你醒了?"
鹅蛋似的白白肉肉的一张脸配上左眼上一个扎眼的黑圈,再配上这张脸的主人的笑容,那吓人的效果堪称惊天地泣鬼神。
朱云礼拢起身上本来就穿得好好的中衣:"皇皇皇皇皇上?!您您您怎么——"
难道他他他与之云雨了一番的,竟然是朱朱朱爽?!!
朱云礼勉强把自己的心神聚拢起来:"皇上……您怎么会在这里……"
朱爽拉起被子掩住胸口:"九叔,难道你昨晚做过的事情,你自己都忘了么?"
朱云礼仔细看看,只见他面色潮红,眼神也有些慵懒——忽略那个黑色的眼圈的话,而且似乎还有些……有些说不出来的,柔……媚?
朱云礼五雷轰顶。
朱爽看他脸色大变,心中窃喜。看来自己学公子们早上起来的样子还是挺成功的……
朱云礼喃喃道:"臣……做了什么……"
朱爽把脑袋往枕头一面一扎:"九叔你太过分了!难道你就想这样吃干抹净了走人?!"
朱云礼:"……"
朱爽拉起被子蒙住头:"我发烧了……好难受……你让我自己死在这里算了……"
——朕连这么恶心的话都说了,不信你还不感动!
朱云礼果然半信半疑地走过去,用手背探了探他的额头:"天啊,怎么这么烫?!"
朱爽在心中流泪——看来那一桶水也没白泼啊。
"这就要问九叔你了……"
朱云礼全身汗毛倒竖。难道他真的……真的……
朱爽再接再厉:"好难受……"
朱云礼慌了,要是真的是他把朱爽搞成这样——那还了得?!
他一时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唯一的反应就是能逃多远逃多远。于是向门外叫:"来人——"说着安抚地摸了摸朱爽的额头:"皇上您忍一忍,臣……臣这就去叫太医……"
朱爽抓住他的胳膊,脸到上面:"九叔你叫别人去就好。你留下来陪陪我……"
朱云礼只得叫外面的人:"快,去请太医,就说,就说皇上发烧了……"想想又亲自跑出去,压低声音吩咐那人:"去把康王爷也请来,快——"说完又回来哄朱爽。朱爽的脑子早烧得昏昏沉沉,一放松下来便沉沉睡过去。朱云礼拉起被子把他裹紧了,又叫人去备姜汤。一顿慌乱之后顿时无事可做,他急的在屋里团团乱转起来,一边转,一边努力回忆昨晚发生的事——
记忆似乎断在马车上了。开始的时候他还记得一点点,他不知为什么,忽然觉得很热,很渴,于是找水喝,结果就喝了什么东西,然后他就很难受,朝朱爽扑了过去……
然后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至于为什么会突然那么难受……他再仔细回想,终于想起来——在离开之前,那个叫崔叔闻的小子曾经给端给他一杯茶,说是道歉什么的……
那茶里一定有问题!
那小鬼……朱云礼一拳头砸在桌上,他非把他捉来抽筋剥皮不可!
作者有话要说:
目前……只能这样了……%>_<%
第三十九章 销魂后续
朱爽这一昏过去,一口气睡了整整两天。
所以这两天之中许多精彩的事情他都错过了。比如朱云礼在被朱云翼一顿痛斥之后,痛不欲生,欲投井自尽,结果跳下去的时候脚被井绳绊住,整个人倒挂在井口吊着哇啦啦叫了半天。又比如朱云礼率了一百御林军把凌霄阁围了个密不透风,要捉拿那对他不敬的小厮崔叔闻;结果竟然被那崔叔闻一顿忽悠,心悦诚服地空手回来了。再比如……
总之朱爽听到这些事的时候,恨不能回到还躺在床上那时候,把自己给叫起来看热闹。但是如果他真的能回到那个时候的话,他想还是先把朱云翼赶走的好。
因为他清醒过来的时候,守在身边的却是朱云翼。
朱爽那个时候一阵感动。"三叔,每次朕有事,能依靠的就是三叔您了。"
他说的是实话。眼前的人眉眼间云淡风轻,表情无比地坦荡自在——朱云翼在任何时候都是这样一副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姿态。在惴惴不安的时候能有这么个人在身边,再舒坦不过。
朱爽于是久久地盯着他不放。那样他会觉得安心。
然后朱云翼亲自拧了热面巾给他擦脸:"睡了两天,什么东西都没吃,倒消瘦了些。"
朱爽傻笑:"瘦了好。"
他觉得朱云翼微笑着看他的表情,笼罩着一层神圣的金色光芒。
朱云翼微笑着端上一碗粥,一口一口地喂他。朱爽在神圣光芒的笼罩下,老老实实都喝了。朱云翼看他喝完,又拿帕子给他擦了嘴角,才叹气道:"皇上,您也知道小九心实,这种玩笑以后还是不要开的罢。"
朱爽那个时候还不明所以,所以故意装傻:"什么玩笑?朕什么时候开玩笑了?君无戏言——"
朱云翼放下粥碗,凑近他的耳朵:"您昏睡过去的时候,臣曾经给您擦身换衣裳。"
朱爽毛骨悚然,脸上炸开一团火——擦身换衣服?那那那还不是全身都给他看了去?!
朱云翼看着他的脸色在瞬间爆红,语气中忽然多了点邪恶:"皇上,其实您和小九……什么都没发生吧?您骗得了他,可骗不了我。"
朱爽想问问朱云礼他们王府最深的井在哪,他也想去跳一跳。
谎言被揭穿事小,现在最要命的是,朱云翼不但把他脱光溜溜擦干净了,似乎还……还检查了他那里!
朱爽刷地一下钻到被子底下,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脑海中满是朱云翼脱光了他的衣服还看他后面的情景,怎么想怎么难为情。
朱云翼叹口气掀起被子一角,"皇上,您病刚好,别闷坏了。"
朱爽默默嚎叫。三叔看了朕的屁股……三叔看了朕的屁股……
三叔看了朕的屁股!!
天崩地裂都不足以形容他此时的心情。他再拉紧被子。
"三叔,请让朕一个人静一静。"
他现在才发觉,皇帝的身份还是有点用的。虽然他们都没把他放在心上,但是不能不听他的话。
朱云翼眯眼笑笑,"臣,遵旨。"
朱云翼转身出去。朱爽继续嚎叫——他看了朕的屁股!
骗了朱云礼一回的快乐,全部消散在朱云翼邪恶的笑容中。
朱爽默默哀嚎了半天之后,安慰自己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三叔看朕一回朕迟早要十倍讨回来!下了这决心之后,起床就变得没那么艰难了。
到底是睡了两天的,他起床的时候还是有些昏沉,走起路来一歪一扭。亏了脚底磨破的地方已经长好了,手上被朱云礼咬伤的地方已经愈合了,眼睛上那块黑色的印记消得只剩下一点点红色的痕迹了……
他终于可以见人了。但是他一点都不想见到朱云礼。
朱云翼叫他以后不要再开这种玩笑了,不知道有没有把实事的真相也告诉朱云礼?如果朱云礼也知道了自己是说谎了,那么以后就真的再没什么脸面见他了……
于是朱爽偷偷溜回了皇宫,一心一意当起东道主,好好招待卫修仪和奚怀安来。
经过和朱云礼那不可言说的一夜之后,他忽然记起——五年前卫修仪在宋国呆的那一个晚上,似乎是朱云礼陪着卫修仪去素羽那里听琴了。他们听了一夜琴之后,卫修仪便不告而别。在那之后,原本经营得好好的凌霄阁也突然关门,素羽和那些孩子们全都不知所踪。
于是朱爽据此推测,五年前发生的事情应该是这样的:朱云礼和卫修仪去听琴,卫修仪想劝素羽去齐国效力,素羽没答应;而朱云礼则像那晚那样,狠狠捏了崔叔闻一把。于是崔叔闻为了报复他,以道歉为名,对朱云礼下了药。
那个时候,和朱云礼在一起的只有卫修仪。所以朱爽推测,卫修仪之所以匆忙离开,是因为他……惨遭朱云礼的毒手了!
——所以他后来才会那么坚决地要先灭了宋国!
朱爽擦一把冷汗。想不到自己陪朱云礼挨过这一夜,居然在不知不觉间解决了一个重大危机!
这样看来,屁股被朱云翼看了似乎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了……接下来只要把卫修仪招待好了,他的目标就达到了!
他最开始的计划是这样的——把卫修仪伺候舒服了,好让他以后不要坚持先打宋国。现在他把目标稍稍改动了一点点。他决心多面夹攻,三管齐下——
其一,让卫修仪见识到宋国的百姓是多么的善良热情好客,好让他起恻隐之心,以后不忍心再攻打宋国!其二,让卫修仪看看宋国的军队是多么的士气高涨,就算实力不敌别国也会奋战到底,好让他再考虑一下攻打宋国可能会付出的代价!其三,故意和奚怀安他们套近乎,以让卫修仪知道就算他要打过来,奚宋两国联手抵抗的话,他的胜算也不大——这才是真正的解决问题之道!
至于效果么,朱爽可管不了那么多了。能做一点是一点!
第一个还好办。他领着卫修仪和奚怀安去茶楼喝茶,去戏园子看戏,去田间看农夫种地看孩童嬉戏,去庙里看香客们在佛前祈福……总之是让他们好好领略了一番宋国的风土人情,朱爽顺便在中间说说笑笑给他们拉关系,他们至少看起来没那么敌对了。
剩下的就难办了。要让卫修仪知道宋国军队的实力么……想来想去,他决定在自己正式的生日那天,搞个阅兵式——务必要让卫修仪看到宋国兵强马壮的一面!
只是宜阳城的兵权还在他舅舅乔震手里。乔震因为那件科举案子的事,现在还对他耿耿于怀。直接去找乔震的话,乔震肯定会随便找个理由驳回来。而且阅兵要花时间操练要花钱买马造兵器添置军装和铠甲……朱爽记得先帝生前也搞过一次,花了不下百万两银子。风光倒是风光了一回,结果是举国上下官员的薪水缩减了好几年。
如果只是为了让卫修仪看看……这个代价未免有点太大了。
朱爽犹豫了。身边又没有人可以商量——太后是不敢找的,这几天闹的乌烟瘴气,再去找她保不准又是一顿打;朱云礼和朱云翼也是不敢找的——他只要一想到朱云翼把他剥光了看了个遍,就懊恼得要撞墙。他舅舅么,更不敢找了。想来想去,他脚步一顿:"刘鹤,去叫陆时青过来……"
陆时青在内务府管银子,问问他内务府能不能拿得出这笔银子来。若是可以,他大不了自己多吃几年素……
谁知陆时青非常干脆地摇头:"不够。皇上,内务府的银子到底是国库拨过来的。这笔银子国库付不起,内务府更加付不起。"
朱爽在靠椅中仰天躺倒哀叹。他怎么就穷到了这个地步……
这么说他的第三条无论如何都做不到了。
陆时青忽然道:"皇上,如果只是想向奚齐两国展示我国军威,臣有一个想法,不知……"
"说。"
"赛马。"
朱爽一下子来了精神:"赛马?怎么赛?"
陆时青道:"奚国太子和齐国皇后都各自带了五百近卫来,驻扎在城外。臣曾经奉命到他们的营帐中赠送酒食,只见他们兵强马壮,都是精锐之师。皇上不妨提议三国来一次赛马,每国各出数人参加。就当是大家切磋切磋骑射之术,也不会伤了和气。只要我国能在比赛中取胜,让他们败得心悦诚服,那也就是扬了我国的国威了。
朱爽拍大腿:"好!"
拍完大腿又有点心虚地问:"你真觉得我们能赢?"
陆时青低头:"咱们必须赢。"他虽然气质文弱,说这话的时候却不知不觉多了点英勇无畏的气势。
朱爽被那股气势感染了。
"好!就这么办!"
但是想法有了,他还是得再找人去办。陆时青毕竟只是内务府的官员,半个兵半匹马都调不动。在找舅舅和找叔叔只见犹豫了许久,朱爽决定去找叔叔。
他决定先去说服最爱玩的朱云礼。只要朱云礼答应了,朱云翼肯定也会答应。然后再由朱云翼在早朝上提出来,这事就成了。现在离他的生日只剩下六天,得赶快布置。事不宜迟,他拔脚就往永王府去。
到了地方,曹管家说朱云礼正在后院练剑呢。朱爽现在是有求而来,不准他们通报,自己悄悄走过去。走到后院的月洞门外,果然听到一阵锵锵的声音。朱爽忽然记起朱云礼似乎最讨厌别人在他练剑的时候打扰他,于是又站住了躲在一从花树后,想等他练完了再过去。
院中利器破空的声音越来越急促尖锐,朱爽隐约觉得有些不好——难道今天朱云礼心情很糟?那他的说服计划……
"小九,你今天是怎么了?练剑最忌心气急躁,刚才你一招里面就露了三个破绽,若是真的跟别人交手,你已经死了三次了!"
朱爽叹息,朱云翼教训起人来还是这么不留情面啊。
朱云礼的声音道:"三哥……我……我心里好乱……"
朱云翼哼笑:"我当然知道。"
朱云礼长叹一声:"我心里好乱……啊……"
朱云翼微怒:"有话快说!"
"我们去听琴那晚……你知道……我和皇上……咳咳。"
朱爽头皮一麻,第一反应就是要逃走。但是好奇心又把他勾住了——朱云礼居然为那件事心烦到现在?
朱云翼的声音忽然变得很暧昧:"嗯。"
朱云礼的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了:"可是我明明记得,和我在一起的是个美人……虽然有点肉肉的,但是……摸起来很舒服……"
朱云翼:"……你做梦了。"
院中传来狠狠跺脚的声音:"我当然知道是做梦。问题是……我忘不了那个梦里的美人……"
朱爽傻了。
作者有话要说:
小九……貌似有感觉了……
第四十章 销魂再续
那头朱云翼久久不说话,大概也傻了。
朱云礼小心翼翼:"三哥?三哥?"
朱云翼仿佛用了很大的力气才保持住了沉稳的语调:"你知道自己在做梦就好。梦和现实总还分得清楚吧?"
朱云礼的回答再次把院内院外的两人震傻。
"我要分得清楚……我还心乱个什么劲儿,直接去找素羽叫他给我弄个肉肉的美人不就完了?可是……可是……"
朱爽脚一软,差点就跪在了地上。
朱云礼忘不了梦中的肉美人。朱云礼分不清梦中的肉美人和自己的区别。于是朱云礼忘不了的人是他自己。
朱云礼忘不了朕。朱云礼忘不了朕。这七个字在他的脑海中萦绕不去,把他转晕了。
早知道这样,他还挣扎什么啊,直接躺倒让朱云礼风流快活一番,说不定从此就刻骨铭心不能忘怀于是乖乖投入他的怀抱了……
然而朱爽立刻就推翻了这个想法。要真这样的话,朱云礼一定会坚持一直在上面。而自己对他那么好,说不定就让着他了,于是这辈子就再无翻身之日!
朱爽出了一身冷汗。不行,这绝对不行!
里面朱云翼冷冷道:"你的意思是,你惦记上皇上了?就因为——就因为那糊里糊涂的一夜?!"
朱云礼支吾片刻,"反正……他……好像也不讨厌这样……"
朱爽的心颤得都要跌出来了。苍天——那天早上他不该装得那么像的!他至少应该哭一哭闹一闹撞撞墙什么的以示贞烈的!
现在倒好,朱云礼已经把他误会成很乐意被这样那样的了……
朱爽内心咆哮着——九叔,不是的,不是那样的……我虽然很乐意和你这样那样,但是不乐意被你这样那样啊啊啊…………
朱云翼终于生气了。"你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吧,我管不着,但是你给我听好了,你们一个是皇帝一个是议政王,你是叔叔他是侄子,全国上下文武百官的眼睛都盯着呢。那次意外没人知道就算了,你们真要胡来,是要天下大乱的!你自己看着办吧!"
虽然朱云翼骂的是朱云礼,可朱爽怎么听都觉得他在骂的是自己。毕竟是他从一开始就对朱云礼纠缠不休的……想想也是,如果他们只是像周之信和卫修仪那样是表兄弟就算了,毕竟男女中表兄妹亲上加亲也是常有的。可是……他们是叔侄……
朱爽从未想过这一层,现在想到了,仿佛一下子坠入冰窖之中。
别说朱云礼一直就对他冷眼相看——就算他们两情相悦又能怎样?他敢像周之信那样公然给朱云礼一个名分么?就算他们有那个胆子,他们也未必有卫修仪那样强硬的手腕,能把所有反对的人都压下去……
朱云翼说完之后,一阵脚步声渐渐走远。朱云礼喊了几声"三哥",然而再也没有回音。朱爽怔在那里呆了许久,又偷偷溜开了。好容易才又找到了曹管家,垂头丧气地吩咐:"去告诉你们王爷,说我来了。"
他这些天常来,曹管家在他跟前也没那么战战兢兢了:"王爷就在后院,和康王爷在一处呢,皇上没看找着么?"
朱爽叹息着摇头:"你们王府太大了。你带朕走一趟吧。"
曹管家半信半疑——你不是才从那个方向过来么。但是想想君心难测,还是老老实实地带路了。
朱云礼居然还提着剑站在院中。似乎是自朱云翼走后,他就没再动过。
看来他的烦恼真不是一般的深。朱爽想,好罢——两个人烦恼总好过朕一个人烦恼!
朱爽等曹管家通报过,才一本正经走过去:"九叔。"
朱云礼有了准备,也一本正经地行礼:"臣参见皇上。"
他们之间好容易有了那么一点点亲近的感觉,却都被朱云翼刚才的话吓得不敢再靠近了。朱爽觉得人生很寂寞,很寂寞。
"九叔。"
"皇上。"
两人同时叹息:"唉……"
曹管家一看风头不对,悄无声息地溜走了。芳草稀疏的院落,有细碎的白花簌簌地落在肩头。两个人相对无言,活像一对刚刚被拆散的鸳鸯——不,鸳鸳,只差没淌下泪千行……
朱爽想想这样总不是办法,于是照着最开始的来意,咳嗽一声,板起脸道:"九叔,朕今日来,是想找九叔商量件事情的。"
朱云礼按部就班沉痛地答:"皇上有事,尽管吩咐就是。"
"朕这些天陪着齐国皇后和奚国太子到处走,大家也有了点交情,朕突然很想与他们较量一番——嗯,是让咱们三国的军士较量一番。"
朱云礼明显地心不在焉:"皇上说得极是。"
朱爽也心不在焉:"嗯,朕想来想去,觉得……觉得赛马比较合适。就在朕生日那天吧,九叔觉得怎样?"
朱云礼继续心不在焉:"皇上的主意很好,就这么办吧。"
朱爽有点着急:"九叔,那……赛马的人选到哪去抽呢?"
朱云礼仰天慨然道:"臣去吧。臣半生习武,却未曾到前线呆过半日,不曾到军中与将士们同甘共苦,万分惭愧……现在,该是为国效力的时候了。"语气中大有感情受挫,于是愿借上阵杀敌、为国捐躯逃避情伤之势。
朱爽大惊:"啊?!九叔,你不能去!"
——他身中的毒性一日重似一日,动不动就晕倒,万一他比赛的时候忽然病发,从马上摔下来怎么办?
朱云礼眼里满是失望:"难道皇上觉得臣不配……"
朱爽慌忙解释:"朕决不是这个意思!朕只是担心九叔的身体……"
场面一下子冷下来。四只眼睛大眼瞪小眼,千言万语都被朱云翼刚才那一番怒斥吓得说不出来了。
朱爽转身,鼓了半天的勇气才说:"九叔……那天的事……就当是一场误会,忘了吧。"
——忘了那个肉肉的家伙吧,只要记得朕就好。总有一天,朕会减肥成功,回来给你个惊喜的。至于到时候要怎么跟群臣和天下的百姓交待……
朱爽暗暗握拳。他就不信,周之信和卫修仪能做到的事,他自己做不到!
朱云礼默默地看他,目光很温柔。朱爽觉得有只暖暖的手抚在自己脸上,又像有根羽毛从骨头上扫了过去,扫得他浑身都酥了。
"皇上请恕臣……不能遵旨。臣可以骗皇上,但臣不能违背自己的本心。"
朱爽几乎抓狂。朕都瘦了你还惦着朕的肉做什么!这不是明摆着打击朕减肥到底的决心么?!
朱爽悲愤:"九叔!朕都可以当做什么事都没发生,九叔你怎么就不行?!"那口气,像足了被登徒子始乱终弃的怨妇!
朱云礼急了:"因为……因为……"
朱爽跺脚:"算了。这件事……你我都不要再提了。朕从前曾对九叔不敬,这次……就算是给九叔补偿回来了吧。九叔,赛马的事,你和三叔再商量商量,挑几个顶尖的骑手出来,然后再发帖子给卫皇后他们,就说咱们这是为了让三国的将士有个亲近的机会,大家互相有了交情,以后打交道也不容易动干戈。"
当然,这些都只是他美好的愿望。真到了打仗的时候这点交情又能算什么呢,他只希望卫修仪能明白他捍卫疆土的决心,不要轻易来犯。
既然他都这样说了,朱云礼当然无话可说,道了遵旨就开门送客。
第二天朱云翼就上奏邀请齐国和奚国的卫队赛马,顺便递了他选的本国赛手的名单上来。朱爽一早上都不敢和朱云礼对视,正心烦意乱呢,看都没看就准了。帖子发出去一天之后,奚齐两国的卫队都回复说愿意参加比赛,并且附上了非常华丽的赛手名单。
朝廷的布告贴出去之后,全城震动。
最抢眼的是齐国队。三个赛手最上面的名字赫然是:卫修仪!
最令人乍舌的时奚国队。领队的竟然是——丞相公子苏青溪!在两国的使团访问的这将近一个月的时间里,宜阳城的老百姓充分见识了这位苏公子的体弱多病、弱不禁风……让这么个人上场赛马,简直就是送只羔羊入狼群!
于是又有人阴暗地猜测:莫不是奚国的太子终于受不了这位啰里啰唆又没用又麻烦的伴读,于是想借刀杀人、借机把苏青溪干掉?
然而怀柔馆内的气氛始终是非常和谐的,如上猜测没有任何根据。
最后贴出来的是宋国队。宋国队的阵容在老百姓当中掀起一阵狂风巨浪。不少民间有名的侠义之士声称要把名单上的人都绑架了,然后自己去参赛!
朱爽也被那名单吓到了,险些从龙椅上滚了下去。
最上面的名字是:朱云翼。中间的是:崔叔闻。最下面是:曹国辅。
朱爽记得,曹国辅,就是朱云礼府上那个走起路来一步三摇的老管家!
带着这么一老一小上阵,朱云翼简直是疯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三国奥运,各国好手叱咤风云,敬请期待!
(崔叔闻&曹管家:我们要求先买最高额的人身保险,谢谢……)
第四十一章 初次约会
朱云翼终究还是带着崔叔闻和曹国辅到京畿守备军大营练习骑马去了。有强烈的正义感与爱国心的侠士们声称:绿林绝对不能容忍这么三个人代表宋国上场,他们将尽一切努力绑架三个赛手,然后再派三个真正精通骑术的高手去参赛。
至于皇帝答不答应……好汉们说:皇帝是啥东西,能吃么?
朱爽听到这话,当场气得晕了过去。
因为离皇帝的生日——也就是比赛的那天只剩下五天了,所以好汉们一边忙着准备绑架,一边忙着挑人。话说文无第一武无第二,所有的好汉都认为自己的骑术才是宋国第一,他们不得不自己先赛一回,好决定谁代表宋国去参赛。
于是武林三大帮五大派七大岛十大寨联合发出通告:他们将在正式比赛的前一天举行预赛。地点就在宜阳城外雍河之畔的十里河滩上。那里是一大片寸草不生的沙地,不远处还有半圈月牙形的土坡可供百姓围观,实在是聚会交友比赛斗殴的绝佳场地。
通告发出当天,全国的好汉都出动往宜阳赶。宜阳城中的客栈爆满。宜阳郡守挂印辞职。
朱云翼仍旧呆在军营里不出来。朱爽没奈何,只得去找朱云礼。朱云礼想来想去,找到方文轩。
方文轩大义凛然:"下官身为一部之首,按例不能再兼地方官职。"
朱云礼大哭:"呜呜呜文轩哪……你在宜阳出生在宜阳长大,你就忍心看宜阳城的老百姓安静祥和的生活就这样被那群土匪打破么……呜呜呜……"
方文轩为难:"他们只是来赛马而已,又不是开武林大会……就算开武林大会,那也不管朝廷的事……"
朱云礼跺脚:"可是他们要说绑架三哥!"
方文轩挠头:"既然王爷担心康王爷的安危,下官倒有个好主意。王爷不妨放话说您是替补,若是他们三人中有人不能上场,您就补上……这样估计就没人会打他们三人的主意了,咳咳……"
朱云礼大怒:"你说我连那小孩和老曹都不如?!"
方文轩低头数蚂蚁。朱云礼把那宜阳郡守的印信摔到他身上:"现在印在你手里,你自己看着办吧。若是皇上生日之前和当天宜阳城中有聚众斗殴、百姓被扰、两国使团的驻地遭攻击之类的事,本王唯你是问!"
朱云礼气冲冲地回到宫里,朱爽仰天躺在一把躺椅上——还在伤心。
他终于知道那个时候,为什么那个反贼会那样把脚踩在他的肚皮上。原来在他的国家里,不但他舅舅他叔叔他朝中的文武百官不怎么把他当回事,就连老百姓都不把他当回事。
他甚至觉得举国上下的人交粮交税养活他,就好像养着一只猴子——耍他取乐!
朱爽深深地受伤了。
所以他看到朱云礼怒气冲冲地进来,只是抬起眼皮有气无力地招呼:"九叔。"
朱云礼凑近,抓住他的手,心疼道:"皇上您又瘦了,千万要保重啊。"他特意在说"保重"两个字的时候加重了语气。
朱爽的心跳瞬间加速,体温瞬间升高,脸色瞬间变红。
虽然每天都能见面,但是在见到朱云礼的时候他还是忍不住会这样。他觉得自己没救了。
朱爽擦一把额上的汗:"……瘦了才好。方尚书怎么说?"
于是朱云礼把方文轩的话复述了一遍。朱爽一拍脑袋:"九叔,不如这样,叫礼部再出个告示,就说……朕是他们三人之外的替补。他们一旦有事,朕上。"
告示放出,好汉们当机立断,宣布放弃绑架宋国赛手。朱爽刚松了一口气,好汉们又说:他们不放弃比赛当天强行参加的计划。所以,宜阳城外的预赛照常进行。
朱爽忽然很羡慕挂印回家了的宜阳郡守——他挂了印,好歹还有人给他收拾烂摊子,还有个老家可以回。自己要是把传国玉玺挂在城门口,有谁来收拾残局,又能到哪去?
在宫里窝到预赛那天早上,朱爽终于坐不住了。宜阳城流言漫天,说的都是啥啥门啥啥派的高手骑术多么的高明之类,赌坊也开出赌局,各大门派代表的赔率就贴在城门上。宜阳没了郡守,他们乐得闹翻天。朱爽听着那些传言,忽然有些动心了。如果那些武林高手当真很厉害的话,完全可以真的让他们去赛马嘛——那些人官府追了他们多少年,连根毛都逮不住,他们去,总比一个十三四岁的男孩和一个六十出头的老头靠谱!
此念一出,他越想越觉得这是个好主意——反正好汉们那么乐意!叫朱云翼在他们抢赛场的时候故意让一让好了,然后跟卫修仪奚怀安他们就说是百姓太过热情,他们官府也挡不住!
下早朝的时候,朱爽拉住朱云礼:"九叔——"
朱云礼万般无奈地从他手里抽出衣袖:"皇上,大殿之上咱们还是——不要拉拉扯扯的好。"朱爽再抓:"可是现在他们不是都走了么。"朱云礼再抽:"隔墙有耳。"
站在一旁完全被无视的太监宫女们:不用隔墙,眼前就有……
朱爽大喜:"这么说咱们在眼前无人隔墙无耳的时候,还是可以拉拉扯扯一番的。"
朱云礼眨眨眼暗示:"其实也不止可以拉拉扯扯的,咳咳……"
朱爽:"……"
不成,就算要和他亲近,也要等他消了"继续"在上面的念头再说!
要怪,就只能怪自己把他伺候得太舒服了,唉。
朱爽正色:"其实朕今天是想约九叔一起去一个地方。"
朱云礼来了兴趣:"只要不是凌霄阁就好,唉,谁叫崔叔闻那小子不在呢。"
朱爽默默感叹一把世事如浮云变幻莫测。他记得朱云礼似乎说过要把崔叔闻抽筋扒皮的。现在他把恶作剧当成甜头,立刻就改观了……
"其实朕想去的地方是城外的河滩。武林人士不是在那里预赛么,朕很好奇他们会怎么赛呢。而且去见识一番武林高手们的骑术,也可以开开眼界。"
至于让高手们真的上场比赛的想法,他暂时就不告诉朱云礼了。毕竟现在他对高手们的骑术也不是很有把握——要他们上场,也得先知道他们选了什么样的人出来不是?
"看他们赛马?皇上,那些人手起刀落杀人不眨眼,很危险的!何况这几天还有风声说他们要绑架皇上……不成,现在三哥不在,臣必须对您的安全负责!"
朱爽斜眼:"所以朕才要九叔你跟来啊!"
朱云礼:"……"
朱爽继续蛊惑:"九叔,你练了这么多年的功夫,看了这么多年的侠义话本,你就不想看看真正的武林高手是什么样子的?朕说的是武林高手,活的!会走路会说话会喝酒的!"
朱云礼吞口口水:"活的。"
朱爽再蛊惑:"你要想抓一两个江洋大盗回来清蒸红烧朕也没意见。"
朱云礼拍大腿:"好!"
事不宜迟。他们换了衣服,钻进柴车直奔城外。照例是何桥赶车杭俊护卫,杭俊道:"皇上,到了那里以后您还是别下马车了——属下也听到些流言说土匪们想绑架皇上您……"
何桥甩了张纸给他:"那倒不要紧——他们打算按照这张画像上的样子来绑架皇上。属下保证他们就是站在皇上跟前,也认不出皇上来了。"
朱爽大奇:"当真?"
朱云礼抢过去,噗嗤一声笑出来。朱爽好奇地凑过去,只见那画上画了个南瓜般的矮胖子,整个身体就是一个滚圆滚圆的圆形。他撑着下巴看了一会儿,认真道:"其实挺像的。"
众人:"……"
朱爽笑眯了眼:"朕说的是以前。现在么,嗯,朕应该像个冬瓜……"
朱云礼望车顶,忽然扯远了:"冬瓜汤很好喝。"
何桥和杭俊当然不记得。但是朱爽记得,朱云礼第一天教他习武,他们一起吃了午饭,那餐喝的汤便是冬瓜汤。
两人了然地相看一笑。
十里河滩之上,已经是一片人山人海;那不远处的小土堆上,更是挤得一只脚都踩不进去。朱爽和朱云礼站在远处,只看到大片密密麻麻的人头,连赛场在哪都看不清楚。
朱云礼叹息:"皇上,您去年过生日的时候在京城巡游,恐怕也没这么多人……"
朱爽被戳到痛处,愤愤然:"九叔此言差矣,宜阳城的街道那么窄,怎么可能像此等开阔处能容得下千万人……"
朱云礼摇摇手中的折扇,动作间别有一番风流蕴籍:"皇上此言差矣。您过生日的时候也没有那么多人从全国各处来同乐。"
朱爽酸溜溜道:"……哼。若论有趣,当然是看高手们有趣些。"
朱云礼凑近他的耳朵:"若是看高手和看皇上只能选一样,臣还是愿意看皇上……"
朱爽两只手在袖子里攒出一把汗。眼眶热得要有什么东西流出来。
"老百姓爱看啥就看啥吧……朕还能管得了么。"
后面一句话他没有说。
有你愿意看着我,就算天下人都不认我了,那也无所谓……
他们也不赶着往前去了,只随意在外围卖瓜子凉茶烧饼糖葫芦算命之类的小摊子中间闲逛,倒有了那么点小情人逛街约会的意思。朱云礼兴高采烈,每个摊子上的东西都要尝一尝。不但自己吃,还要买上一份给朱爽。朱爽看着手里一大把东西,一边流口水一边心想这些东西吃下去朕要跑多少圈才能减掉——万般纠结。
偏偏他的肚子不争气地咕咕叫了起来。该是吃午饭的时间了。
两人漫无目的地闲逛了半天,朱云礼忽然道:"皇上,您看那小土堆上——虽然对着河滩的这一面人很多,但是背后一定没什么人,咱们可以从后面爬上去,爬到顶上不就什么都看到了?!"
朱爽摸摸他后脑勺:"九叔就是聪明!"
土堆其实不到两丈高,背面果然没什么人。爬到最顶上,才发觉其实人也没想象的那么多。仔细一看,原来人都挤在一处了——中间似乎是个卖小吃的摊子,摊主还在不住地吆喝。朱爽一听那声音,和朱云礼对望一眼:"烧饼!"
这时中间那人喊:"没油没面了,收摊了收摊了——"外圈的人怏怏走开,里面一个侠士打扮的人捧着一个热腾腾的烧饼走出来,激动万分:"二十年前我来宜阳,就记住了这烧饼的味道……想不到二十年之后还能吃到,真是……老丈!你一定要再多活几年!"
烧饼老头沉默不语。
众人散了,朱云礼走过去拍拍他肩膀:"有意思啊——你不带人去维持秩序,却跑来卖烧饼,真会做生意——"
老头抬头,正是化了装的方文轩。
他看看周围,低眉小声道:"参见皇上,见过永王爷。王爷,您看下面,绑着蓝色腰带的都是衙门的人。下官怕大张旗鼓地带人出来会和江湖人士起冲突,再者百姓见到全副武装的衙差也会惊恐不安,于是叫他们都换了便装。"
朱爽一眼扫下去,蓝色腰带的人果然不少。
"你想的真周到。换了别人未必能想到这一重。"
方文轩笑笑:"皇上谬赞。臣不过是从小混迹市井,知道他们心中所想罢了。"
朱爽好奇问:"刚才那人说二十年前吃过你的烧饼?二十年前……你才多大,就出来卖烧饼了么。"
方文轩脸色一变:"那人吃到的,应该是家父做的。"
朱爽知道他现在孑然一身,剩下的话自然不用再问。
朱云礼再拍他肩膀:"令尊在天有灵知道你这么有出息,一定会很安慰的……"
方文轩:"……王爷,其实,家父……还活着。"
众人:"……"
"六年前我家来了个很厉害道士,不知为何……竟硬逼着家父一起去云游修炼……家父抵不过,跟他走了……"
朱爽沉痛地拍他的肩膀:"方尚书你自己也要小心——朕上次吃到你烙的烧饼的时候,也曾起过要将你绑进宫的念头。"
方文轩:"……哦。"
他们在上面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下面忽然一阵山崩地裂的欢呼——预赛总算开始了。
作者有话要说:
先……小甜蜜一把吧……
第四十二章 赛场风云
整个河滩沸腾起来,人声盖过了雍河哗哗的流水声。
朱爽再次受伤害了。"他们喊万岁的时候,从来都没有那么大声……"
他的声音也被淹没了。周围的人都没有反应。然而朱云礼靠近了些,忽然紧紧握住他的手。朱爽用力反握回去。
这时二十五个高矮胖瘦各不同的好汉出现赛道一头——他们虽然长得千奇百怪,但是牵着的马匹却都神骏非常,互相不客气地踢打喷气。江湖第一大嗓门李大嘴用千里传音讲解实况,居然能让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各大门派派出的人都齐了,比赛马上开始——最左边的是,海沙帮的楚雄飞——"
海沙帮帮众顿时一阵没命地吆喝。
"左起二个是,龙虎寨的龙霸天!"
龙虎寨的喽罗们也是一阵吆喝。
这样挨个介绍下去,朱爽看得颇有兴致。朱云礼却看得目瞪口呆,关于武林的幻想彻底破灭。
"我以为,叫'龙霸天'这个名字的人总该长得虎背熊腰人高马大才对……"
朱爽看着那个矮小猥琐的男子默默摇头。
"我以为,叫'何静月'的人总该长得一表人才风度翩翩……"
朱爽看着那个身长至少八尺的虬髯大汉继续摇头。
"我以为,叫'风行云'的人至少应该是个男人……"
朱爽看着那个看上去顶多十六七岁的小姑娘狠狠摇头。
旁边一个算命先生嗤之以鼻:"以名取人是你们这些凡夫俗子才会有的想法。你们知道不,这些人在出名之前,用的都是啥名字不?"
朱爽和朱云礼对望一眼,摇头。
算命先生道:"何静月原名何二狗,风行云原名风翠花……"
周围的人集体喷笑。算命先生又道:"可见一个好名字对行走江湖是多么的重要!诸位!还嫌自己没有一个响当当的好名字吗?铁口神算刘老三专为武林人士改名,配合生辰八字和五行属相,保证又好听又好运!"
众人:"……切!"
这么一阵闹腾之后,下面的赛手也介绍完了。那头现任武林盟主林笑澜甩下手中的一面小旗,李大嘴喊道:"上马!"
众人眼一花,还没看清楚是怎么回事,大侠们就都到了马背上。
朱爽张大嘴巴,朱云礼不屑道:"切,不就是轻功么。"
朱爽坚定了让大侠们去赛马的信念。
那算命先生还不服气,小声嘟嚷:"林笑澜的名字还是我师父给取的呢——他原名叫林小黑!"
这次没有人理他了。
朱云礼好奇大起:"这位先生,蔽姓朱,生辰是丙寅年四月初四午时,您看取什么名字好?"
算命先生拉过他的手,在上面划了"云礼"两个字,扬长而去。
朱云礼目瞪口呆。
下面的赛手们已经策马飞跑了起来!
二十五匹白马黑马红马撒开四蹄飞驰。风声呼啸,把马上的人吹得一带翻飞。周围看客的呼声响成一片,再也听不清是谁在喊什么。
沙滩上的赛道是按着三国赛马的赛道划的,周长一里,赛手们一共要跑十圈。现在还只是第一圈,人和马都精神十足,距离也拉得很近。然而他们都规规矩矩地赶着马儿向前跑,居然没有人弄点什么小动作。朱云礼打个呵欠:"我以为他们会大打出手的。"
朱爽暗道——这样才好。要是他们打起来了,就分不清谁的骑术更高明了……
跑到第四圈,距离就慢慢拉开了。跑在最前面的仍然是最早冲出去的那几个,他们大约是觉得自己稳操胜券,所以并不着急。最后的那几个大约是来凑热闹的,落后了就落后了,并没有拼命地往前赶。
所以最有看头的,是跑在中间的那十来个人。看客们隐隐约约都希望他们会打起来,或者起点冲突什么的。毕竟民间对武林的印象永远是打架!
跑到第五圈的时候,终于有人不负众望地从赛道中人仰马翻飞了出去!
然而那人竟然在半空中翻了个跟斗,稳稳地落在了几丈外的空地上。周围爆出一阵欢呼。那人朝四处一抱拳,立刻俯身去检查还半躺在地上的马。场外随即有几个年纪较大的人过去同看,片刻之后,李大嘴的声音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边:"飞鱼寨的马中了一支飞镖!武林盟主发出告示,各位若是在马儿中镖时看到有人出手,烦请过来告诉盟主!有谢银一百两!"
一群人蜂拥过去。
朱云礼斜眼:"不是吧?怎么有那么多人看到了?"
朱爽道:"朕也看到了。"
朱云礼警惕地看看周围:"谁干的?"
朱爽道:"那武林盟主问的是在那个时候出手的人,却不问向那马儿发镖的人,你想啊,那个时候出手的人多了去了——九叔你不是也出手拍了方尚书一下么?"
果然盟主那边又改了口风。
朱爽摇头:"这般语焉不详,怎么成大事……"
下面已经跑到了第七圈!
刚才飞鱼寨主被暗算之后,立刻又有几个人主动退了出去——大概是自忖没有飞鱼寨主那样的好身手,生怕自己遭了暗算会摔断了脖子。总之场上只剩下了十七个人。
这十七人中又有十个人落后了半圈以上,完全不用再想取胜,于是这就变成了七选三的比赛!
在最前面的七个人中,跑在最前面的竟然是木兰寨的少寨主风行云。只见她骑在马上,面不红气不喘,稳稳地领先第二名大约两丈远。朱爽摇头——难道堂堂宋国就再找不到像样的人选了吗?朱云翼挑了一个小孩一个老头,武林人士们费尽功夫千挑万选,竟然选出来一个黄毛丫头!
朱爽第一次对这个国家感到绝望。
朱云礼却似乎没有半点意外:"风姑娘是全场最像武林高手的高手了——难怪她会赢啊。"朱爽愤愤:"那丫头不错,九叔你在赛后去搭讪一番,说不定能成就一段良缘。"朱云礼大惊:"皇上您想到哪去了……臣正想说……咳咳,她和方尚书很配呢。是吧方尚书?"说着狠狠踩了方文轩一脚。
方文轩带着哭腔:"咳咳……下官,下官惶恐……"
然而朱爽已经安静下来继续观战。方文轩暗道,以后再看到这两个人在一块,还是有多远逃多远的好……
在一片几乎要将天地掀翻的山呼声中,风行云第一个策马飞过终点。她勒马站稳,高扬起手来。场边上她带来的一溜娘子军已经闹翻了天。李大嘴的声音传来:"风行寨少寨主第一名——"
方文轩摇头:"这丫头这辈子铁定嫁不出去了……"
朱云礼纸扇在手中轻打:"据说木兰寨只招上门女婿,所以,不存在嫁不出去的问题……"
第二名和第三名很快也出来了,分别是雍山派的大弟子和归云岛的二岛主。前面三名又策马跑了一圈示众,才回去大营那边——他们还得继续商量怎么突破重围入场参赛。
回去的路上朱爽一路挣扎。让崔叔闻和曹国辅上,怕输。让那个黄毛丫头上,怕丢人——堂堂宋国,居然连个能上场的男人都找不出来了?
所以让好汉们去比赛的念头又搁下了。就这么心烦意乱地挨到第二天,他半点过生日的兴致都无,早早爬起来换了平时穿来练武的短装。心想万一真的有事,他就照前几天说的顶上去算了。他宁可自己摔个狗啃泥,也不能让奚齐两国看不起。打定主意之后他便照例又去跑了十圈,边跑边拍自己脑门:
"好好的赛什么马?要是赛跑的话朕不就可以自己上了?!"
但是转念一想卫修仪和奚国那些侍卫多半会轻功,身轻如燕;自己虽然瘦了,但好歹还是一身的肉……所以这个念头也放下了。
时间一刻比一刻难挨,朱爽觉得自己简直又回到了五年前自己被灌了毒酒等死的那个时候。午时还不到,他就兴冲冲跑到郊外军营中的校场去了。他端坐在校场一头的高台之上,左边坐着太后,右边坐着朱云礼,再后面是舅舅和别的亲戚。除了朱爽和朱云礼,在场每个人的脸色都像刚刚在馊水里煮过——要多臭有多臭。
当然也有极个别捻着胡须眯眼笑的,朱爽一看就知道他们是在等朱云翼出丑。
其实朱爽自己何尝不是捏了一把汗。只有朱云礼——平时遇上什么事情,最先嚷嚷的就是他,这天早上却难得地安安静静坐在那里,无论对面的那群外戚对出赛的名单怎么冷嘲热讽,他就是在那里轻摇折扇不为所动。朱爽终于忍不住问他:"九叔,你那么镇定,是不是知道什么内幕——觉得我们这边稳操胜券?"
朱云礼云淡风轻地一笑:"非也,非也,臣是觉得我们输定了。"
朱爽:"……原来如此。"
朱云礼又安慰他:"皇上,其实胜负输赢都没什么了不起的,有时候赢了未必是好事,输了未必是坏事。您只要记得,您最终的目标是什么就好了。中间的曲折,有时候是可以忽略不计的。"
朱爽瞠目结舌。朱云礼什么时候居然会说这种大道理了?!
他愣了半天,才由衷道:"九叔说的有道理。朕受教了。"
朱云礼继续云淡风轻地摇扇子。朱爽留意到,太后和朱云礼一整个早上都没互相看过一眼。即使是在打招呼的时候,他们的眼睛也在看着别处。他好歹也看过些民间话本,知道在一般老百姓家里,最难处的就是……婆媳……
他自己先被这个想法恶寒了一把。
又拐了个弯,朱爽才回想起来他们之间的矛盾久已有之,再加上科举案里太后那边直接害死了霍樗……这笔烂帐恐怕永远都算不清楚了。倘若朱云礼再知道了太后向姜太妃和他自己下毒的事……中间的矛盾怎么消弭……
朱爽眼前一黑。
算了,反正太后和朱云礼一年也见不了几次,就算互相看不对眼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只要朱云礼还不知道姜太妃的事,就一切都好商量。
想到这里又对朱云礼生出一阵愧疚来。他端起一小碟点心放到朱云礼跟前:"九叔,朕记得你爱吃这个。"
太后白他一眼,慢悠悠道:"果然是儿子随娘啊,哀家记得,当年姜太妃也喜欢吃这些"
朱云礼伸出去的手又缩了回来。"是么。还是您老人家记性好,这么多年了还记得母妃的事,我倒记不太清楚了呢。"
"姜太妃艳色倾国,哀家要不记得也难哪。"
"太后过了这么多年还风韵犹存,羡煞我等小辈。"
"哼。"
短暂交锋之后,两人又进入冷战状态。朱爽暗暗叫苦,又端了一碟切好的梨肉过去给太后:"母后吃片梨润润嗓子。"
太后下巴一拧:"哀家老了,吃不得这些凉性的东西。倒是你们年轻人火气大,多吃点。"
朱爽用签子插了一小片梨,放进嘴里默默地嚼。太后和朱云礼又各自看向一边,朱爽只觉身下的软垫上长出了无数根毛刺,刺得他忍不住要跳起来痛哭打滚。
这时刘鹤在旁边大叫:"午时到——赛手入场——"
朱爽暗中嚎叫:三叔救命……
朱云翼当然就不了他。朱云翼如今骑在一匹纯黑色的骏马上,身着银色的甲胄,头戴银盔,一身行头闪得人睁不开眼。跟在他后面的崔叔闻和曹国辅也银甲银盔,朱爽暗暗称奇——朱云翼竟然能在短短几天之内给崔叔闻捣鼓出一身合身的盔甲来,准备还挺充分的……
卫修仪和苏青溪也各自带了人出来了。卫修仪那一伙更是拉风,全身金色的盔甲,连脚上的靴子上都有金线绣出的图案;头盔的顶处还有一小撮五颜六色的羽毛。朱爽看了想笑,死命忍住。再看奚国那三个人,就显得有些寒酸了。他们没有穿盔甲,只有头上戴了个棕色的头盔。朱爽仔细一看,得,居然是藤编的。
惊讶过后,朱爽又想这也是好事,好歹有个国家比宋国更丢人……
赛手们出场的同时,朱爽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上——风行云那伙人多半会来捣乱吧?他们怎么到现在还没出现?
校场就在军营边上,朱爽坐在台上就能看到外面延伸到天边的旷野。旷野上空无一人。朱爽擦擦汗,没准那些武林好汉觉得让一个黄毛丫头出来赛马太丢人,于是也取消计划了?
无论如何,校场上一片宁静。赛手们骑在马上,马前都有一个卫兵牵着——都在等着最后出发的时刻。
朱爽缓缓站了起来。于是所有人都站了起来,马上的赛手跃下马背——崔叔闻个子太小,还是旁边的卫兵把他抱下来的。众人行礼,听朱爽说了一番愿三国友谊如雍河之水连绵不绝之类的废话,最后宣布——赛手上马!
就在那一瞬间,崔叔闻旁边的卫兵忽然一把将他推开,翻身飞上马背,打马向卫修仪直奔过去!卫修仪那是还没在马上坐稳,他的马受惊,把前蹄都扬了起来——于是他整个人都飞了出去。
朱爽就那样瞪大眼睛看着,看到那马上的卫兵抽出佩刀,朝卫修仪头上砍了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胖子:TAT为什么会这样……老子要罢工……
小九:三哥你又调皮了~
三叔:我都是为了你们好啊,为了你们好……
第四十三章 温情真相
卫修仪从马上跌落,连连退了几步都没有站稳,而那卫兵纵马跟上,一柄闪着寒光的大刀砍到了他眼前——众人的惊呼声中,忽然有匹马斜刺着冲出来,马上的人扬鞭向那卫兵的手抽去。只听到"啪"的一声,卫兵手中的长刀应声而出,飞到了半空中!
这时卫修仪已经在地上站稳了。眼看那长刀朝他飞过去,他飞身跃起,一脚踢在那刀柄上。那长刀打了个转,又朝那卫兵飞刺回去! 那卫兵闪身躲开,长刀又向后直飞——最后被一个人稳稳接住了,随即又朝那卫兵砍了回去!
这下所有人都看清楚了,接住刀的人原来是曹国辅。而刚才拿鞭的那人,正是朱云翼!
他们似乎早就料到了会有人在场中突袭,两人不慌不忙地配合着朝那卫兵攻过去。早有人把崔叔闻扛到一边,忽然场外有个小人大哭着朝他跑过去。朱爽定睛一看,原来是怀真。他们二人走近了,怀真飞扑上去,对着他胸口就是狠狠一拳。朱爽头皮一麻,果然看到他龇牙咧嘴哭了。朱爽暗笑,那样的盔甲打上去不疼才怪——
再看回朱云翼这边,又是另外一番光景。朱云翼和曹国辅一人拿刀一人拿鞭,再加上卫修仪也重新翻上马背,从衣袖里抽出一把短剑来加入战团,三个人把那卫兵围了个密不透风。原先给朱云翼和曹国辅牵马的那两人也瞬间掏兵器攻上去。外围的侍卫们抽出了兵器紧紧围了一圈,可是都插不上手再攻进去。那卫兵的武功也着实高强——他显然是早有准备,手里的刀被打飞了以后又迅速从腰间抽出一把软剑来,迎风抖直了又招招直刺卫修仪的要害!
场中的人打得沙尘飞舞,场边的人看得胆战心惊,朱爽那边一溜的皇亲国戚全站了起来,张大了嘴巴看着。
嘴巴张得最大的人是朱云礼。他怎么也想不到,走起路来一步三摇的曹管家竟然会是一个绝顶的高手!
他现在简直要不认识曹管家了。虽然脸还是那张脸,胡子还是那撇山羊胡子,可是无论怎么看……都像是在瞬间脱胎换骨变了个人。
朱云礼生平第一次对自己的演技感到惭愧。
那个卫兵在三个高手的夹攻下,渐渐落了下风。他似乎想纵马冲出重围,无奈周围的包围实在太过紧密,他胯 下的马也因为受惊不住地左右闪躲,退无可退,躲无可躲。朱云翼看他渐渐招架不住,沉声喊:"投降吧!今天你逃不掉的!"
那人不理睬,忽然飞身下马朝卫修仪的马腿砍了一剑。卫修仪被迫下地和他近身交战,他只管把各式同归于尽的招式狂风暴雨一般往卫修仪身上招呼!
卫修仪身上穿了极结实的铠甲,那人轻易伤不到他,所以招架起来不慌不乱。朱云翼和曹国辅也下了马直逼过去,朱云翼又喊了一阵让那人投降,那人就是不出声。卫修仪终于忍不住开口问:"你究竟是何人?你就算要杀我,也该让我知道你是谁罢?"
那人开口,众人下巴都掉在了地上。
"今天姑奶奶就让你死个明白!姑奶奶行不改名坐不改姓,大名叫风行云,是风归夜的女儿!"
想不到,这刺客竟然是个女的。不但是个女的,还是当年齐国第一大将的女儿。
所有人都知道风归夜在齐国与极北的凉国交战时战死,没想到风归夜的女儿跑到了宋国,还成了没木兰寨的少寨主。
风归夜这名字实在太过响当当,不但卫修仪脸色变了又变,在场所有人的脸色也都变得好看之极。就连那些围成一圈的侍卫们听了,都禁不住后退一步。
风行云高喊:"诸位宋国的朋友!本姑娘今天是来报杀父之仇的,和诸位没有关系——康王爷你住手罢,卫修仪包藏祸心,意图囊括天下,今天若不杀他,你们宋国迟早有一天会灭在他手里!不如让我杀了他罢——"
卫修仪险险避过她急攻过去的两剑,冷静地说:"风将军乃是为国捐躯,你要报仇,恐怕找错人了。"
风行云大怒:"你还想抵赖!我爹被困在西莲山整整三个月,你非但不肯发兵去救——连粮草都不送了!你敢说我爹不是你害死的?"
卫修仪冷冷道:"战场上的事,我跟你个小丫头也说不清楚。你先投降罢——你在宋国刺杀国宾,那是要砍头的大罪。你现在投降,我可以替你求情,留你不死!"
朱爽皱眉。杀不杀人什么时候轮到他说了算?
风行云怒吼:"我不想苟活,你也别想逃掉!"说着飞身举剑朝卫修仪直刺上去,竟是要跟他同归于尽了!
朱云翼这时往卫修仪肩头斜劈一掌,把他推得移开了半步。风行云的剑从他肩头擦过,他的剑却稳稳地刺进了风行云的胸口!
这变故来得太快,所有人都惊得叫出来。
风行云竟然还不死心,怔了一怔之后又挥剑朝卫修仪的颈中一砍。他们两个离得太近,眼看那剑就要落在卫修仪颈上,半空中有只手伸了出来,稳稳地抓住了锋利的剑刃。
卫修仪拔剑而出,一股血柱随之从风行云的胸口喷了出来。她睁着眼睛倒在地上,手中仍死死拽着剑。
朱云礼惊叫着飞奔过去:"三哥!三哥——"
朱爽几乎晕过去。朱云翼的手上鲜血直流,一条深深的伤痕横贯整个手掌。他任血滴滴答答淌着,向方文轩道:"刑部尚书!把刺客拿下,严加审问!"
方文轩早在一旁急得满头大汗,朱云翼一声令下,他当即率人上前:"抓活的!别让她死了!"说着从官袍上撕了一大块布下来压在风行云的伤口上,将她横抱起来往官员暂住的营帐飞奔。朱云翼这才转身向卫修仪道:"在下保护不周,让卫皇后受惊了。"
卫修仪不慌不乱,微微笑道:"这次是王爷您救了在下一命,在下毕生感激!"
这时朱爽和朱云礼一左一右飞奔到朱云翼身边,一个掏手帕一个撕衣服——忙成一团。两人手忙脚乱地给他包扎伤口,他眉头微皱:"好了,这点小伤不碍事——"朱爽急道:"三叔你都流了这么多血了还说不碍事!太医——不,军营里总该有医生吧?快叫一个来,快——"
朱云礼却大哭起来:"呜呜呜三哥疼不疼……好多血……"
朱云翼拿没受伤的手拍拍他:"好了,我没事——"
众人簇拥着把朱云翼送回他这几天住的营帐中,朱爽发现刚才给朱云翼和曹国辅牵马的那两个小兵也跟来了。朱云翼朝他们使个眼色,他们便微微点头,却连礼都不行便扬长而去。朱爽纳闷地看着他们走开,忽然觉得他们很眼熟。
然而还是朱云翼的伤要紧,那点小纳闷很快就被朱爽抛在脑后。好在军营里面有医生有伤药,朱云翼的伤口很快就被包了起来。朱云礼还在一边直哭,朱云翼微怒,低声道:"我受了这点伤你就哭成这样,万一哪天我死了呢?"
朱云礼猛抬头:"不准胡说!"
却见一只白白嫩嫩的手已经捂在了朱云翼嘴上。
朱爽闷声道:"有朕在,你们谁都不准轻易说这个字!"朱云翼弯着眼角眨了眨眼,朱爽才松了手。营帐外面围了一堆人,有的是真焦急,有的却明摆着是看热闹。朱爽站在帐口扫视众人一眼,朗声说:"朕曾说过,万一宋国的三个赛手有事,朕会顶上。刚才比赛中出了点小意外,现在凶手也抓住了,咱们继续吧,莫要给这点插曲败了兴致!杭俊,你识马,去给朕挑匹马来!"
众人瞪大了眼睛看他,仿佛根本就不认识这个人似的。
片刻死寂之后,太后咬牙道:"皇上龙体贵重,还是不要以身犯险的好。"
刚刚出了那样危险的事情,万一再来一个想杀别人或者干脆是想杀他的人怎么办?朱云翼有一身武艺可以抵挡,可朱爽除了他的一身肥肉,简直是一无所有!
朱爽微笑:"朕的命贵重,难道别人的命就不贵重了?朕和三叔同是朱氏子孙,三叔能以身犯险为国争荣,朕,也可以!"
他虽然是笑着说的,这一番话却是掷地有声。众人竟然被那股凛然的气势镇住了,都怔怔地看着他,没人敢再说话。朱云礼走到他身边,拢着衣袖在他身后悄悄握住了他的手:"皇上,臣恭祝陛下得胜归来。"
朱爽眼眶一热。两人对望到对方眼里,朱爽真恨不能抱他一抱。无奈周围还有无数双眼睛在看着,他只能在手上也加了把力。
"谢九叔。"
目光错开,手也松开了。朱爽向不远处道:"崔叔闻!还能骑马么?来罢!"
赛手们重新回到了赛场上,只是朱云翼的位置上换了朱爽。他骑在高高的马背上,已经全然没有了往日颓废懒散的气质,又多了几分犀利,几分威严。
宋国的官员们恍然惊觉,他们的皇帝在不知不觉间,已经变了一个人。
朱云礼借口要照顾朱云翼的伤,独自一个留在了营帐里。众人一走,他立刻靠坐在朱云翼身边,捧起那只被包扎得严严实实的手:"还疼么?"
朱云翼哼哼一笑:"不疼——"忽然又变了脸色,满脸的痛楚:"才怪!"
朱云礼惩罚地拍拍他:"你又跟我玩变脸!"
朱云翼点点头:"我没你玩得好。"口气中似乎带了点责备。
朱云礼好奇道:"三哥,其实你……是知道今天会有刺客来的吧?"
朱云翼的笑容高深莫测:"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只知道刺客已经被抓住了,我还知道现在卫修仪欠我一份人情。"
朱云礼翘起大拇指:"高!实在是高!"
朱云翼忽然又用责备的口吻道:"我没你高。我费尽了心思,流血流汗牺牲了这许多,才换来卫修仪这一份人情……你什么都没做,只要眨眨眼动动手就能让一国之君神魂颠倒——这才是真的高明啊……"
朱云礼尴尬地笑:"三哥你说什么呢,我怎么听不懂?"
朱云翼低头认真地看他:"你听不懂是么?正好我也有件事不明白——我问你,那天在你家里,你明明看见了他就在外面看着,为什么还会说那些什么惦记他的话?你要真惦记他,我不信你有这个脸皮说得出口!"
朱云礼:"……我就是脸皮厚,我就是想——想让他知道,怎么了?"
朱云翼摇摇头:"你别骗皇上了。他已经够可怜了。"
作者有话要说:
胖子减肥示意图在这里……
第四十四章 陛下雄风
朱爽骑在马上,所有人都在看着他;而他的眼睛则紧紧地盯着前面的赛道,心无旁骛。
——其实他是害怕得要命。他这辈子亲自骑马的次数用两只手都数得过来,能不能坚持到最后,还是未知数。
卫修仪向他笑说:"皇帝陛下说到做到,在下佩服。"
朱爽硬着头皮一字一句道:"君无戏言,朕岂能言而无信。都准备好了么?咱们开始吧!"
崔叔闻和曹国辅各自点点头。那边苏青溪扬着下巴道:"在下一个时辰之前就准备好了。"听语气似乎很不耐烦。朱爽记得刚才出事的时候,他和旁边的人就那样垂手站在一旁,半点焦急或是要帮忙的意思都没有。心想你和卫修仪是死敌,不关心他就算了。可是三叔好歹是宋国的东道主,你怎么能那样漠然?
这样一想,对苏青溪的好感顿时从只有一点点变成了没有。
"朕不能保护各位,让比赛顺利进行,是朕的过失。今天晚上的生日宴上,朕必先饮三杯,为两位赔罪。"
一番客套话,给他说得颇为强硬。苏青溪淡淡道一声"多谢陛下",却又狠狠白了卫修仪一眼。朱爽看看大家都差不多了,扬手向刘鹤:"发令吧!"
整个军营在瞬间沸腾成一片。
在震天响的人声中,只有朱云翼的帐营里依旧宁静。朱云礼似乎不打算反驳朱云翼刚刚说过的话,朱云翼仿佛一拳头打在了一团棉花上,软绵绵地没有半点着力之处。两人尴尬地呆了片刻,朱云礼转移话题:"三哥先别说这个了——不如说说你是怎么知道有人要行刺的?"
朱云翼笑笑:"我不知道有人要来,我只是创造条件让她有机会有借口来……"
朱云礼纳闷:"有机会……有借口?这借口是你挑出来的人选么?你挑了那小孩和曹管家——是故意的?!"
朱云翼点头:"我不但挑了这两个看上去很没用的人,还写了封信给林笑澜,说了我的计划——和我能开出的价码。"
朱云礼一拍大腿:"林笑澜就事那个武林盟主?难道……难道他们那场预赛,还有说要取代你们比赛什么的,全都是你指使的?!怪不得他们能在短短几天之内组织起来——换了是在往日,他们光互相扯皮都要扯上三个月……你给他开了什么价呢?"
"接下来两年官盐的漕运,由他们泗水山庄负责。"
"啧啧,还真不便宜……"
朱云翼的伤口似乎还很疼,眉头越皱越紧。朱云礼不再追问他,于是自言自语:"是了,那个想刺杀卫修仪的人知道了有这么件事,一定会想尽办法混进武林人士派出的赛马队伍里,这样他就有机会接近卫修仪了!只是这样……也太冒险了!三哥你都受伤了——万一你有个三长两短——"
朱云翼皱眉:"我也是无可奈何。卫修仪吃过皇上的生日宴就要回国了,我们再交不出刺杀他的凶手,以后万一出了什么事,还有什么脸面去跟他谈条件?这次冒险是冒险了些,但我也不是没有准备。我自己武功不差,卫修仪也不差,曹国辅你也看到了,是深藏不露的高手。再加上和她一起混进来的那两个人,其实也是林笑澜安排的,他们进来之后便听命于我。那丫头轻功虽高,武功轻灵诡异,但是到底是年纪小,内劲不足,咱们几个人围攻她一个,已经算是欺负她了。"
朱云礼叹息:"那丫头要是知道居然武林盟主居然和你联起手来算计她,她一定会先回头杀了你们。可惜了,年纪轻轻的……这么一条命就这么白白送掉了。"
朱云翼冷笑:"何以见得……她会送命?"
朱云礼吃惊道:"难道你要留着她?!"
朱云翼笑而不语。
他们在这里心平气和地交谈,外面却已经要翻天了。
朱爽他们已经跑到了第五圈。
朱爽生平头一次觉得眼前的路原来那么长。他早上跑步也是跑十圈,可是那个时候他是一个人,没有谁赶着他,不必在乎什么时候到终点。
但是现在和他在一个赛道上的,是这个国家最大的敌人。
马儿跑得飞快,他其实已经看不清是谁在他前面,谁在他后面;四周的声音就像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的,虽然震耳欲聋,却遥远而空明。他只管抓紧了缰绳,抽打着马让它快跑,跑,跑……
到了最后的时刻,所有人都几近癫狂。朱爽却似乎刚刚从沉睡中醒过来,有些茫然无措。他忘记了自己现在在干什么,甚至,忘记了自己是谁……
唯一记得的便是,快,快,快跑。
抓刺客的事情谈完,朱云礼再也找不到别的借口躲开刚才的话题,于是起身:"外面好像很热闹呢,我出去瞧瞧。"
朱云翼用没有受伤的手抓住了他。
"别去,他看到了你,恐怕心神会乱。我虽然不指望他赢,但是也不希望他出事。"
朱云礼暧昧莫名地笑:"三哥你还真是关心他呢。"
朱云翼仿佛被针扎到了似的,一下子就松了手:"是么。"
朱云礼转身要走,朱云翼再次拉住了他:"别去。你既然对他无意,就别再刺激他了。"
兜兜转转,还是回到了那件事上。
"别玩火了。我知道你怪他对你一直纠缠不清,我答应你,等这件事过去了,我就带你离开宜阳,去南边住一段时间。好不好?"
朱云礼哼笑:"躲得过一时,躲不过一世,我总要想办法让他死心才好。你能带我离开,难道他就不能找来?"
朱云翼好奇地问:"不知道你打算怎么让他死心呢?"
朱云礼警觉道:"这怎么能随便告诉你。"朱云翼故意摆出一副委屈样:"咱们兄弟两个还有什么不能说呢?"
朱云礼微怒:"有什么不能说?好,我问你,你到现在还有多少事情在瞒着我?无论我问你什么,你统统都不肯说——近的,就说你引刺客上钩这件事,你可曾透露半点给我?你只不知道我刚才有多担心你?!远的呢,我问你多少次了,我生的什么病,为什么要喝那些药,你总是不说;还有我母亲当年为什么会突然暴病而亡,连给她看病的太医伺候她的太监宫女全都死了个干净……我就不信你全都不知情!你瞒了我多少事情,凭什么要我什么都告诉你?!"
朱云翼低头:"这些事……到合适的时候我肯定会告诉你的。你急什么呢……"
"哼,合适的时候……到我死的时候么?"
朱云翼脸色一变:"你胡说什么!有我在,你决不会有事!"
朱云礼甩袖而去。朱云翼一急,跟着跑了出去。两人一前一后跑到了赛场边上,比赛已经跑到了最后一圈。
两人都傻了眼。
朱爽,竟然跑在所有人前面。
场上的朱爽似乎已经疯了。他完全不看路,也不看周围的一切——眼睛虽然瞪得大大的,里面却是空的,空得像是一片明镜。他仿佛变成了一架只会抽打马儿向前的机器,疯狂而惨忍。那马儿四蹄飞扬,几乎没有点地的时候。人和马一起变成一道闪过的光,刺着人的眼睛,射向终点。
跨过终点之后,他又足足狂奔了半里路,才停了下来。他的眼神中依旧是一片茫然,仿佛还不知道眼前发生了什么事。
"皇上赢了……咱们皇上赢了!皇上——"朱云翼大叫一声。
卫修仪和苏青溪已经停了下来。他们翻身下马,朝朱爽走去。卫修仪面上带着疲倦的笑,苏青溪却满是错愕,似乎还不相信朱爽竟然赢了。
朱云翼大叫过后,周围的人便都跟着喊了起来。那些老臣们更是激动得泪流满面,跪下山呼万岁。于是所有人都跟着跪下了,"万岁"的喊声翻了天。朱爽却仿佛什么都没听到。塔勒马停住,伏在马背上不住地喘息。握着缰绳的手被磨破了,血缓慢的沿着粗糙的绳子渗下,滴落在尘土中。
朱云翼发觉事情有些不对劲,大步赶上前去:"皇上?皇上?!"
朱爽仍旧伏在马背上,一动不动。
朱云翼挥手叫人:"快,过去看看——"朱云礼的脚往前迈了一步,却又犹豫着停下了。偏偏这个时候,朱爽竟然抬起头,咧嘴向他艰难地笑了笑。
朱云翼大喊:"皇上别动!"
朱爽却朝朱云礼伸出一只手。嘴巴动了动,然而发不出任何声音。
朱云翼飞奔到他身畔,再喊:"皇上!别动!"
然而他身体的平衡终于被伸手的动作打破了。他身体一歪,从马背上滑了下来。
作者有话要说:胖子:人家一直都有很努力的……为毛还有那么多人总说我废柴啊TAT
对了,《青芒》的官方论坛已经开通,莎莎也在里面做斑竹,大家有空就来转转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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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章 一别千里
朱爽醒过来时,已经是半夜。
他迷糊中觉得自己似乎还在马背上。周围有无数的人在叫喊,然而他听不清他们在喊什么。他很害怕,怕得浑身发抖,还出了一身冷汗。
不知道那样颤抖挣扎了多久,他终于睁开了眼。周身是一片微弱的光,他勉强能看出来自己是躺在一张床上。
床边坐着个人。是太后。
再仔细看,太后脸上还淌了两行泪水。平日高贵而骄傲的面容上多了几分不易看到的凄惶。朱爽心一酸,轻声叫:"母后……"
太后顿时哭出声来:"我的儿啊……"
朱爽还是有些茫然。他脑海里所有的记忆都是赛马,赛马……他只记得自己跑得很累,很想停下来,很想睡一觉……然后他就真的睡着了。
他记得有个人稳稳地接住了他。那个人的怀抱温暖而结实,他可以完全放松地睡过去。
真想这样一直睡到地老天荒。这些天他真的是太累了,累得全副身躯仿佛都不是自己的了。他努力地伸出手去:"母后,我没事,别哭了。"
他这一说,太后竟然哭得更伤心了。他一时不知所措。这时太后身后忽然有个沉稳的声音道:"太后,皇上既然醒了,就请放宽心罢。太后若是太难过了,皇上担心太后,对身体也不好。"
太后被他哄得立刻就止住了哭。
朱爽微笑:"三叔也在?"
他醒了之后,宫女便把灯挑亮了。朱云翼的身影出现在眼前。挺拔修长的身姿映着昏黄的灯光,说不出的好看。
"臣在呢。"
朱爽定定地看着他,忽然想起那个时候,那个接住了他的人。
"三叔你受伤了,快回去休息吧。朕没事,就是有点累了,躺一躺就好。"
朱云翼安抚道:"这点小伤不妨事的。臣当年在边关,比这重的伤不知受过多少呢,现在还不是好好的?皇上睡了这半天,要不要喝水吃点东西?"
朱爽摇摇头。他的脑袋还是很晕。里面仿佛进了水,一团迷糊的,压根没办法思考。无数张面孔从眼前飞闪过去,到最后都变成了那两个人。
一个温和,一个顽皮。他向迈开步子去追,脚底却像灌了铅,怎么都迈不开步子。
他绝望地闭上眼:"不。你们都回去吧。我想再睡会儿。"
太后急道:"皇上,太医煮了碗药汤,皇上还是喝了药再睡吧。"
他不动。实在是不想动,也没有力气动。
片刻之后,一只有力的手扶起了他的脑袋:"太后请把药端过来吧,臣来喂皇上喝药。皇上?还醒着么?"
头颈又靠上了那副结实的胸膛。温暖的触感传来,朱爽舒服得哼了一声:"嗯……"
睁开眼,就开看到一只绑着绷带的手举着汤匙凑过来。朱爽咬咬牙,张嘴把药喝了。
药极苦,他简直以为喝到的是自己的胆汁。
太后连忙往他嘴里塞了颗蜜枣。他苦笑着吃掉,反过来安抚太后:"母后,民间有言,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朕,要是连这点苦都受不了,还怎么,怎么做一国之君?"
朱云翼的声音从头顶传来:"皇上,这些日子您受苦了。臣知道您是想振作图强,可治理天下岂是一朝一夕之功,皇上还是看长远些罢。太着急了,反而会累坏了身子。"
朱爽趁着这话把他甜得整个都酥了,果断地抢过太后手里的药碗,咕咚咕咚喝了个干净。
太后那个惊讶的程度,恐怕只有白天在赛场上看到朱爽竟然赢了的时候才能相比。朱爽舔舔嘴唇把药碗还给她:"孩儿喝完了。母后请回去歇息吧!"
心里想的是,太后一走,他就可以再大胆点往朱云翼那里蹭……
谁知朱云翼把他放回枕上,"既然如此,臣就不打扰皇上了。臣先告退。"
朱爽急叫:"三叔!"说着使劲向太后眨眼:"母后请先回去歇息吧,孩儿,还有话要跟三叔说。"
太后终于先走了,朱爽松口气,放开紧紧拽着朱云翼衣袖的手。
"……三叔,其实也没什么事。今天朕睡了一整天,没能去招待卫皇后和奚国太子,不知道……"
朱云翼云淡风轻一笑:"这个皇上不用担心,太后带着臣和小九一起设宴招待了他们。咱们三个人招待他们二位,不算失礼。"
朱爽有些担心:"九叔没喝酒吧?对了……他怎么……"
他几乎脱口而出问"九叔为什么不在"。刚才他一睁眼发觉朱云礼不在,就又些纳闷。转念又想现在已经太晚了,他总不能让所有人都这样陪着他。可是既然连朱云翼都在,为什么朱云礼就是不在呢。
他以为,当一个人心里有了另外一个人以后,总会比别的所有人都要更关心那个人的……
于是他只能帮朱云礼到处找个借口,比如不小心喝了酒,不能动了。
朱云翼微笑着点头:"卫皇后和奚国太子向他敬酒,盛情难却,臣只好让他喝了一小杯果酒。他喝了就睡了,不妨事的。"
朱爽暗吁一口气,心中仿佛有块大石落地。这样出了点小事便患得患失的感觉,实在是中煎熬。
说到朱云礼,有不可避免地又想起朱云礼中毒那件事来。因为生怕自己宫里也有太后的耳目,只能含糊其辞地问:"对了三叔,上次朕写给你的那副字,三叔觉得怎样?朕的书法可有进步?"
朱云翼立即明白过来:"哦,臣收到了。其实臣于书法并无心得,于是就请了一位书法大家来看过。那位先生说,既然是皇上的字……他不敢妄断,又说不如请他的师父看看。他的师父不知在何处云游,臣正命人四处寻找。"
朱爽一阵失望。本来还以为拿到了药方之后就能把朱云礼身上的毒解开的,谁知竟这么麻烦。
朱云翼看看左右,凑上去小声安慰他:"皇上别急,臣一定能找到名医配出解药来的。"说着替他拉好被子,"皇上请歇下吧,臣告退。"
朱爽只得点头,临了又嘱咐:"三叔你手上有伤,九叔又醉了……明日的朝会你们都别来了罢。朕……朕可以的。"
这番话说出来,已是满头大汗。
生怕朱云翼误会了,立刻又补充道:"朕只是想让你们多歇会儿,下了朝朕还是要去找你们商量朝务的。"
朱云翼眼里闪过一丝诧异,然而欣然点头:"好,谢皇上关爱。"说着笑笑,"臣已经整整五年没睡过懒觉了。"
朱爽安安稳稳睡了一觉,第二天早上照样先跑了十圈,然后才去上朝。
朱云翼和朱云礼果然不在。他硬着头皮,亲自听大臣们念的奏折,然后叫他们商议对策。一个早上下来,虽然紧张得连坐垫都要抓破了,但总算没出什么意外;大臣们也出乎意外的客气。
似乎在昨天的赛马之后,所有人都不再用从前那种避而远之的目光看他了。
他头一回,在这大殿上,感受到来自他们的尊敬。
两个时辰说长不长,说短不短。朱爽好容易熬到下朝,立刻兜了还没批过的奏折往朱云翼平日办公的宣德殿跑。跑到近处,却见大门关着,门口只有个小太监在扫落叶。
朱爽慢慢走近,伸手摸了摸门上的铜锁,回头向刘鹤道:"叫太医去康王府看看,多带点上好的伤药。"
朱爽的心突突地跳得厉害。有种不好的预感袭上来。
不会有事的……朱云翼只是手受伤了,顶多在养伤的时候不能握笔……他在家多休息也是应该的。这样一团胡乱地想着,刘鹤在下面迟疑片刻:"皇上,今早康王爷向太后辞行,说是身上不大舒服,想去江兴府休养半年……太后准了。"
有个声音在朱爽耳朵里"轰"地炸开了。
他一时听不清楚,皱眉问:"江兴府?半年?!"
朱云翼就这样扔下他不管了?!
那……朱云礼……
朱爽急问:"九叔呢?"
——按照朱云翼的性子,多半是把朱云礼也带走了!
刘鹤被他那副要扑上来的架势吓住了,"永……永王爷……也跟着去了。"
天上的日光实在太过刺眼,朱爽几乎晕过去。他扶着宣德殿前的柱子站住,跺脚道:"快,快叫人快马去追——"
刘鹤摇摇头:"皇上,他们一大早坐船走的……"
朱爽大怒:"那就派船去追啊!"
刘鹤几乎要哭了:"可是……可是……"
这时一个小太监跑过来凑在刘鹤耳边说了几句,刘鹤就跟遇到了救星似的,向朱爽道:"皇上,内务府的陆大人求见。"
陆时青怎么说都曾是朱爽的内宠,现在又掌握着内务府银钱进出的大权,他们半点都不敢得罪。
朱爽走出去:"叫他马上过来。你们,都退下。"
陆时青替朱云翼带了句悄悄话给朱爽。
朱云翼说,那位能给朱云礼解毒的老医生眼下在江兴府的一座山里隐居。老人家脾气大,不容易请来,于是他索性带着朱云礼过去求医,以表诚意。至于朝廷上的事,他前段时间也教了朱爽不少,现在该是他学着统领大局的时候了。要是有什么不能决断的事,樊乐水方文轩这些人都刚正不阿,问他们准没错。
朱爽抓住陆时青的衣领:"三叔……还有别的话么?"
陆时青悠悠地说:"康王爷他……请皇上保重身体。"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都需要冷静,胖子也需要时间继续瘦下去……嗯,暂时分开一段时间罢……
顶锅盖遁。
第四十六章 千里之外
"他什么都做了,就是没保重。"
朱云礼故意把"保重"说得很大声,朱云翼扑哧一笑:"谁叫你从前没事就叫他胖子,他这是受刺激了。"
京城来的消息说,最近这些天皇上又是丑时睡卯时起,起床以后在东宫练武场跑十圈,然后上朝,看折子;下午练武,练完武接着又去日泉来回游泳,晚上接着看折子到丑时……
朱云礼把手中的邸报扔给朱云翼:"我看他不是受刺激,是疯了。这样下去……他会累垮的……"
朱云翼皱眉,表情无比地惆怅。他当然明白原因是什么。但是他不能心软。
现在已经是盛夏十分,两人铺着凉席斜倚在一棵大树下乘凉。江兴在宋国南端,再往南一二百里便是无边无际的大海了。夏天即使有风,吹到人身上也是湿热湿热的。朱云翼和朱云礼在这里住了三个月,只有下雨的时候和睡觉的时候会回到屋里去,其余的时候都呆在外面吹风。
偶尔有些凉风吹过来,倒也惬意非常。
朱云翼叹息着放下手中的邸报,亲自拿起扇子去扇旁边药炉里的火。炉上一只药罐在呲呲地冒着热气。他观察了一下火候,又往炉中添了块木炭。
"你知道……当初我急匆匆地带你出来,也是迫不得已……"
在刚刚得到消息说薛神医在江兴隐居的时候,他本来还想先缓一缓,把京城的事情都安排好了再走。谁知道那天夜里朱云礼忽然毒发,险些小命不保……
匆匆忙忙地赶过来,薛神医却摆着架子不肯给朱云礼看病。后来听说朱云礼中的是极难解的毒,突然来了兴趣,才肯收留他们。薛神医先用些猛药稳住了朱云礼,然后拿着那毒药的药方研究了十来天,方才研究解毒的对策来。
朱云翼这才知道,朱云礼中的乃是一种已经失传的慢性毒。那毒和一般毒药不一样的地方在于——它分成八个部分,每个部分都由八种毒物配成;配好之后需分成八次下,才能让人命毙。分八次下虽然麻烦,但是它有个好处,就是这六十四种毒物最后会相互抵消,人死之后决查不出任何中毒的症状来。
朱云翼想起当年的事来。当年姜太妃死后,先帝暴怒,找了许多名医仵作去验尸,却什么毒都验不出来,最后竟不了了之。那之后朱云礼便没完没了的生病,跟着先帝也病了。临终万般思虑,最终还是一把火烧了已经写好的遗诏。
"帝位……就传给小爽罢……"先帝抓着朱云翼的手说,"但是,无论如何,要保住小九的命。记住,无论如何……"
至于太后是什么时候下的毒呢——朱云翼仔细回想,姜太妃为人谨慎,整个景阳宫如铁桶一般针插不进水泼不进。太后想要给姜太妃和朱云礼下毒,唯一的机会便是皇家的家宴。
平时姜太妃可以只吃自己小厨房的东西,但是到了皇家的家宴上,太后就是端了一碟馊饭菜给她,她也得吃掉。
既然朱云礼体内也有毒药沉积,那么那个时候……太后应该是给姜太妃和朱云礼都下了毒;可是姜太妃"暴病而亡",朱云礼却只是生病……由此推测,太后最后一次下毒应该是在招待奚齐两国使臣的宴会上。那次宴会姜太妃和朱云礼也去了,可朱云礼一开席便被齐国的使者劝着喝了一杯酒,结果酒后失言,对两国的使者出言不敬。先帝大怒,当场叫他下去思过,又让他终身禁酒。
所以,那晚他没吃到太后准备的东西,也就没有中最后一次毒。
这就可以解释,为什么朱云礼在参加这次招待卫修仪和奚怀安的宴会之后,会突然毒发了——因为太后终于找到了机会,把最后一次的毒给下了。
朱云礼之所以没有马上死去,按照薛神医的说法,那时因为这次下毒离前面几次下毒已经过去了好几年。之前下的毒虽然在朱云礼体内沉积着,但是毒性已经减弱了许多。
在朱云礼毒发得最厉害的时候,朱云翼每天衣不解带地守着他,日不能食,夜不能寐,半个月下来瘦得不成样子。好在朱云礼终于渐渐恢复过来,他好歹能喘过一口气来。
京城每隔十天就会有邸报送来。看着朱爽一天比一天勤奋,他不知该喜还是该优。
炉上的药罐中的水渐渐干了。朱云翼用铁钳夹起盖子,往里面又添了一碗水。
朱云礼被药罐的呲呲声扰得有些烦躁。他试探地问:"三哥,我们……什么时候回去?"
朱云翼的扇子顿了半拍,"这里不好么?"
他根本就不想再回京城去。最好,最好能再走远点。带朱云礼走得远远的,再也不回来。
——这是唯一的,不让这个国家再出意外的办法。
之前之所以不走,是因为朱云礼身上的毒还无方可解。现在既然有希望医好了,他们就没有必要在宜阳再呆下去。
拿到那个药方已经费了太多的功夫。在朱云礼偶尔毒发的时候,他甚至想过,万一真的找不到的话……就反了吧。杀进皇宫里去,他就不信太后还能抓着那药方不放。
现在他可以完全地放手了。
朱云礼笑:"很好……只是……"支吾半天,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朱云翼调笑着吓唬他:"你可别告诉我,你是真喜欢上皇上了——我会把你扔去孤岛上关起来的!"
朱云礼扭头:"那倒没有。哼,他明目张胆地说喜欢我还……还对我那样的时候,你怎么不把他扔到孤岛上去?"口气虽然是怒气冲冲地,说完却自己先笑了起来。
虽然只过去的几个月,再回头看这些荒唐的事情时,居然觉得有趣得很。朱云翼看他笑得那样灿烂,知道他什么都放下了。对朱爽的厌恶也好,假装的喜欢也好……真的什么都放下了。
朱云翼于是安抚他:"不是就好。你若是担心朝廷的事,那也大可不必。皇上不是干得不错么。"
朱云礼锤他一把:"你要当面把这话说给他听,他一定会感动到哭出来的。"
朱云翼抿嘴笑:"是么。"
朱云礼哈哈笑:"你知道么,从前你看他的眼神,就好像……好像看街边一条快死了的饿狗……"
朱云翼悠悠道:"从前我厌恶他,不过是因为他好吃懒做一事无成,现在他既然立志要做明君了,我还有什么好说的?你看我像那么不讲道理的人么?"说完又感慨道:"我曾听人说,要教一个人学会游泳,最好的办法就是把他扔进水里让他自己挣扎。现在看来,真是有道理极了。早知他会学得那么快,我们还不如早点当机立断撒手不管呢。"
朱云礼哼笑一声,仰天躺倒在竹席上。细碎的阳光洒在他脸上,照得整张脸晶莹通透。朱云翼任他睡了小片刻,等药熬好了才叫他:"起来,喝药了。"
朱云礼乖乖起来喝药,喝完又问:"等我的病好了咱们就回去好不好?"
朱云翼淡然道:"那也要等病全好了再说。"
中毒的事,他们自始至终都瞒着朱云礼。让这件事彻底地埋下去,对所有人都最好。
"你还记得我说过的那个岛么?不如等你病好了以后,我带你去找找,说不定能找到呢。"
朱云礼微微一笑爬了过来。他喝了药之后体内的寒气散出来,总要冷上一两个时辰。只有在那个时候,他可以光明正大地整个人钻到朱云翼怀里去。
所以他说:"嗯……其实病好不好都无所谓的……"
"皇上,康王爷在信上说,永王爷的病还是没有起色……还说有些药材需要从海外的岛国买来,他已经派了人去买,但是来回还要几个月,所以……"
朱爽一把从刘鹤手里抢过那张纸。不过是寥寥数语,却上下仔细看了几遍,连纸上不小心落下的墨点,都要琢磨一番是不是故意点上去的,也许背后还有别的意思……
最后照例是一阵失望。
御书房外面一片朗朗晴空,院子里还有两个男孩在追逐打闹,怎么看都该是无比愉快的;朱爽的情绪却刷地跌进深谷。
朱云翼每半个月会写一封信给他,朱云礼却连只言片语都没有。他只能安慰自己——朱云礼是因为要解毒,不能动弹,所以不给他写信。可是托朱云翼说附上一句话有那么难么……难道朱云礼的身体坏到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一念及此,又忍不住担心得团团转。
这时有个小脑袋探进门,瞥了一眼又立刻缩回去。朱爽一眼看见,叫住他:"怀真!"
怀真吐吐舌头退回来,"皇上。"大概是刚才闹得过了头,脸上一片通红。
几个月前奚怀安回国的时候,朱爽便遵守诺言,写了封信给奚国的皇帝说清楚了,当年所谓崔灏通敌的事情是子虚乌有。素羽说不知该如何感谢他,他便说,他的小皇子现在正在学说话学走路,不如让崔叔闻和怀真两个进宫带他一起玩。素羽说还要教他们两个读书,朱爽索性聘了他做太傅,都请到东宫去了。
那个孩子这辈子大概不会再有别的兄弟姐妹了,朱爽不希望他那样孤独地长大。
朱爽看看外面,只见崔叔闻两手蒙着眼在倒数数,于是问:"你们在捉迷藏?"
怀真狠狠点头。
朱爽笑笑,随手指了指书柜后面。怀真嗖地钻进去藏起来,外面崔叔闻喊:"我开始找了——"
朱爽走去,故意堵在门口。
崔叔闻很快找了过来。看到朱爽,连忙行礼。朱爽咳嗽一声:"叔闻——找什么呢?"
崔叔闻摸着下巴,"皇上,您怎么知道我在找东西?哦——怀真一定在里面——"
朱爽惊得捂住自己的嘴巴,崔叔闻却已经迅速地把怀真拖了出来。
两人嘻嘻哈哈走远,撇下朱爽一个人在那里,嫉妒得像有只猫在他心头乱抓。
也许……是时候去找他们了。
作者有话要说:
咱很速度的XD
第四十七章 忽而重逢
马还是那两匹骏马,车还是那辆柴车,赶车的还是何桥和杭俊——
只不过车里只剩下朱爽一人。
朱爽无精打采地靠在软垫上看带出来运河图,看了一阵便头昏眼花。车上实在颠簸得厉害,他有点后悔了。应该坐船出来的,他想。从雍河上坐船去江兴,顺风顺水,快极了。
但是坐船只要三天就能到,朱爽又觉得有点太快了。他希望花在路上的时间多一点,这样他就可以多想想事情了。
走了两天之后他把这想法告诉何桥,何桥沮丧道:"皇上,如果您真想走得慢些,咱们把船停在江边也是一样的……"
于是他们在走了四分之一路程的时候从官道拐到江边,雇了条船,连人带车都栽上了,晃悠悠地往江兴漂。朱爽吩咐了,不能太快。停在下一个码头的时候,船家索性又接了单生意,在各个空船舱里都装上了大米。
朱爽斜靠在船栏上看着船工上上下下地运米,无聊中闲问一句:"这位小哥,这些大米运去哪里呢?"
船工斜瞪他一眼:"公子您上哪儿,这些米就运到哪儿。"
"江州府。"
船工点头走了。等那船工再走过来,朱爽又问:"江州不是鱼米之乡么?为什么还要运米过去?"
船工不耐烦,反问:"您这一辈子只吃一种米么?"
朱爽给他问得一头雾水。何桥过来道:"皇上,稻米也分很多种;而且同一种稻米种在不同的地方种出来味道也会不一样,所以他们会互通有无。而且各地旱涝不同,有些地方今年年成好些,另外一些地方却颗粒无收,这样年成好的地方自然会有人把米卖到年成差的地方去……"
"可是……如果全天下都年成不好呢?"朱爽脱口而出。
五年前的噩梦回到眼前。整整下了几个月的雨,泛滥的洪水,到处流浪的饥民,还有那三天两夜的折磨……
何桥被他问住了,片刻才说:"如果全国各处年成都不好,百姓没有饭吃,自然要靠官府的存粮救济了。"
存粮。朱爽记得那个时候,东南各县州府的粮仓都是空的,颗粒皆无。
本来他觉得这件事可以先缓一缓,反正还有整整五年的时间不是?现在看着眼前一袋袋滚圆的大米,他忽然又觉得非马上处理这事不可了。
东南五道十六州一共二百三十九县,按朝廷的要求每个县都至少要建五个粮仓,每个粮仓最少可容粮食两千斤——全国的存量按这个算,总合起来该是个天文数字了。可是五年之后那些粮仓竟然全都空了,那么多粮食不可能是在一朝一夕之间不见的……
那些掏空粮仓的手,现在恐怕已经开始把粮食不知往哪里偷了。
朱爽看着他们搬着米袋子进进出出,小声叫何桥:"喂,去拿只笔来……"
何桥以为他诗兴大发想临壁题诗了,忙去洗笔磨墨捧上来。朱爽拿了笔,趁着没人的时候一头钻下底层的船舱去,在一个米袋子上画了个大大的圆圈。
何桥:"……皇上?"
其实也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朱爽能在短短几个月里瘦到正常人的水平,再做什么他们都不会再惊奇了。
朱爽画完了圆圈,得意地端详一番,把笔扔回去给何桥。
"从今天开始,好好看着这袋米。朕想知道它最后到哪去了。"
"当然是——"何桥说到一半,顿了片刻小声说:"人的肚子。"他本来想说的是,这个世界某个角落的茅坑里……
朱爽拍拍脑门:"朕当然知道它会下到人肚子里。问题是它会到谁的肚子里!朕只是想知道,这在途中偶然遇到的一袋米,最终会去到何处……"
"遵旨。"何桥他们现在已经习惯了,无论朱爽吩咐什么,只管去做就好了。
大米装好了之后船又慢悠悠地开了。朱爽突然找到了事情做,一下子变得兴致高涨。他生怕中间有人去搬了那袋大米,叫何桥亲自看着还不够,又亲自搬了把小凳子去甲板上坐着,死死盯着那个仓房的门。
杭俊跟在他后面坐了两个时辰,终于忍不住去把船家请来,当面问:"船家你说,这船上的米要运到何处?什么时候下船?"
船家生怕他们忽然又想快点走了,连忙道:"这位公子,小的是因为几位说一定要慢慢走,才自做主张载了这些米的……其实载了米也没关系,诸位就是想快点赶路了也没事的,小的一定会准时把各位送到江兴的码头——"
杭俊不耐烦:"谁要你赶路了?我叫你来,是想让你明明白白地告诉我家少爷,这些米会运去哪里,什么时候到,最重要的是,半路上会不会不声不响地转移到什么地方去?"
船家给问得一头雾水,但还是老老实实地说:"这些米会运到江兴的周记米行,因为货主说十天之内运到就可以了,所以几位打算什么时候到江兴都行——中途是绝不会转移的,货主的东西咱们也不能乱动不是?"
杭俊听完了向朱爽笑笑:"少爷,没事了吧?"
——朱爽这样明晃晃地坐在船头,实在是不好保护啊。
朱爽这才放心,又嘱咐:"船老板,我说过我们不赶路的。你先把米送去周记米行再送我们好了。"
船家:"是。可是周记米行就在码头边上,和公子们要下船的是一个地方。"
朱爽:"……哦。那,嗯,回去睡吧。"
临睡,叫杭俊过来:"何桥歇下了么?你也去睡吧。"
杭俊当然不肯,朱爽掏了民间流传的自己的画像出来:"没事的。你觉得刺客照着这张图能找到我头上来么?"
杭俊扑哧一声笑出来,明白朱爽这是在炫耀自己的减肥成果呢。于是乖乖去睡了。
三天之后,船晃到了江兴。朱爽知道要下船了,一大早就起来盯着那船舱。何桥劝他:"少爷,船要到傍晚才到江兴呢。"
朱爽后悔了,其实他可以叫船家快一点的。
到了江兴的码头,朱爽无论如何都不肯先下船去,守在那个舱口不走了。等船工搬到了做记号的那袋米,他连忙跟着上了码头。何桥还要指挥人把车和马弄下船,于是只有杭俊陪他过去。两人假装不经意跟着那船工溜进了周记的米仓,顿时傻眼了。
那些米送进仓库之后,直接就被拆包一起倒在一个巨大的竹筐里。那竹筐足有丈把宽,比人还高些。搬运工要踏上一个有三个台阶的梯子,才能把米倒到里面。
朱爽几乎吐血。
"这些米……不是整包卖出去的么?"杭俊看他就快崩溃了,忙问那些搬运工。
"米当然是一斤一斤地卖。这一大袋米就是两百斤,你扛得回去么?"
朱爽垂头丧气地离开了。他关于宋国民生的小调查宣告失败。唯一的收获是,他知道了小老百姓买米都是自己带着个布袋到米行去几斤几十斤地买——和他想象的完全是两回事。何桥架好了车,过来问:"怎样了?运到库房了么?不打紧,我们盯紧点就是了。"
杭俊言简意赅:"打散了。"
朱爽垂头丧气爬上柴车:"走吧。"
何桥道一声遵命,却半天不动。
杭俊忍不住问:"怎么不走啊?"
何桥说:"他们从水里捞了一团什么东西上来,挡着道呢。"
这时朱爽河杭俊都闻到了一股臭味,两人都有种不好的预感。
"老板——是老板!天啊老板——"
码头上顿时吵翻了天。哭的有,闹的有,吵着要报官的有——朱爽总算听明白了因果:周记米行的老板周克良于两天前失踪,家人仆役寻遍了整个江州城都找不到,结果现在被人从雍河里捞出来了。当然,人已经死了;还烂臭了。
何桥好容易从人群中开了条道出来,把马车赶出了码头。杭俊撩起车帘:"少爷,两位王爷修养的别馆就在前头那座山上。这里过去不过三里路。"
朱爽眺望那一线苍翠的青山,又缩回车里。
"先去找个客栈住下来吧。朕是来体察民生的,哪有时间游山玩水。"
杭俊:"……是。"
近乡情怯。近人又何尝不是。
"听说山下很热闹啊。"朱云礼换了身便服出现在朱云翼眼前。
朱云翼看看他脸上的兴奋样,就知道他终于坐不住了。
"有人淹死了,这也叫热闹?亏你说得出来。"
朱云礼嘟嘴:"我说的热闹……是江兴府衙门的热闹。周家的人直接去衙门击鼓告江兴府尹寻人不力,你说刘府尹会怎么应付?"
朱云翼在他额头一弹:"就知道你想去看!"
片刻之后,两人出现在江兴人头攒动的街头。老百姓也都知道了有人要告府尹,好事的都在往府衙赶。
朱云礼刚刚喝过药,身体还在一阵一阵地发冷。朱云翼在大街上也不好公然抱着他,只能紧紧抓着他的手不放。
两人不紧不慢地走着。朱云翼眼睛一花,似乎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作者有话要说:
>_<
第四十八章 忽而重逢 下
"皇上?怎么了?"
朱爽原本在街上走得好好的,忽然顿住了转身疾走。何桥和杭俊几乎把人跟丢了,小跑着才又追上了他。
朱爽逆着人流一路疾走,眼看前面有个酒楼,就闪了进去。小二招呼他:"客官里面坐。"他定定神,走到一个角落里坐了下来。
"客官吃点什么呢?"
朱爽想都不想:"来碗素面。"
小二小声骂着走开。穿得倒像个有钱人,谁知这么寒酸。
何桥和杭俊知道他不想被人打扰,于是都站得远远地守着。这些天路上惊险全无,他们也就没在京城那么紧张了。两人不过稍一走神,就有个人坐到了朱爽对面。
杭俊要上前去,何桥拉住他:"别去。"
朱爽依然在斯条慢理地吃面,仿佛他在吃的是天底下最美味的东西。
但是抓着筷子的手却在发抖。
"这点面能吃饱么?"
朱爽微笑说:"我只要吃七分饱就够了。"
他瘦下去之后身体还没有完全调整好,这笑容看上去十分的憔悴。
"怪不得会瘦成这样。"朱云翼说着向身后喊:"小二,给这位公子添个荷包蛋。"
朱爽低下头,眼睛有点热。
"你也瘦了。"
小二揣着一肚子嘀咕把面送上来,又问朱云翼:"这位先生吃点什么吗?"朱云翼点点头,"好,我也来碗素面加荷包蛋。"
两人相对吃面,不发一言。那小二在被何桥狠狠瞪了一眼之后,就不敢再过来聒噪了。
于是场面彻底冷了下来。
其实朱爽也奇怪得很,他明明已经大变样了,街上那么多的人,他还走得那么快,朱云翼是怎么发现他的?
但是他没有问。这几个月下来,他学会的最大本领,便是忍耐。
以前他从来都不知忍耐为何物。心里想到什么就说什么,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他从不——也没有必要去考虑别人。他只要发号施令就行了。无论那命令有多荒唐,所有的人都必须遵从。
现在他学会了忍,学会了等。忍受那些令他不快的事,耐着性子等待合适的时机——然后回击。
两人在沉默中吃完了面。
"刚才臣一眼看到皇上,还以为是看到了先帝。"朱云翼掏出手帕擦擦朱爽的嘴角,主动开口,"所以忍不住跟上来看看。没想到,是皇上。"
大概是怕被人听到,他的声音极低,低到朱爽几乎以为自己是在幻听。
朱爽把眼前的空碗一推:"先帝不会吃这样的面。"朱云翼无话可说,只能笑笑。朱爽道:"我还以为所有人都认不出我来了呢。"朱云翼纠正他:"臣这样也不算是认出皇上来了。"朱爽暗想也是,他"认出"的是先帝。这当中的差别,大不一样。
朱爽在一阵不快之后又有些无所谓了。他从前也常在朱云翼身上找先帝的影子。现在他们两个居然倒过来了,也有趣得很。
他只是没有想到朱云翼对先帝的感情居然会那么深。也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
"对了,九叔呢?他身子怎么样了?"
"好是好些了,就是会偶尔闹点小脾气,没一天让我省心的。"
"神医怎么说?什么时候能全好呢?"
"他中毒太久,要慢慢来才行。"
所有的回答都在意料之中。
"皇上此来是……"
换了是在从前,朱爽一定会说——朕来看你们。朕想你们了。
"朕收到一个匿名的折子,说东南州县的粮仓的存粮为人所盗,各处粮仓皆空。朕不欲打草惊蛇,于是亲自来看看。"
为了找个合理的借口,只好捏造一封不存在的匿名折子了。
"折子呢?能给臣看看么?"朱云翼问得极认真,看样子是信了。
朱爽摊手:"烧了。"
朱云翼怔住。朱爽坦然道:"那人既然是匿名,何不成全他?咱们现在只要把这件事调查清楚就行了。"他故意把"咱们"两个字说得很重,摆明了是在说——这事你不能不管。
朱云翼点头道:"臣自当尽力。"
朱爽起身:"此地不宜多说,朕就先回客栈去了。三叔,代朕向九叔问好。三叔若有话,就命人带信到福远客栈,给何桥。"
他说完便走,眼神中再也没有从前那样的犹豫或者留恋。
酒楼里人来人往不好行礼,朱云翼躬身目送他离开。朱爽整个人就像脱了几层皮。浮肿的脸庞消瘦下去之后,竟然和先帝惊人的相像。再加上他个头本来就很高——恐怕比当年的先帝还要高一些,举止间不知不觉地流露出一代君王的风范。
朱云翼微笑着转身往回走。
民告官的闹剧还没演完,朱云礼还兴致勃勃地挤在衙门外的人群中看热闹。朱云翼挤到他身边,"还没审完么?"
朱云礼摸着下巴,"没呢,那府尹刚正倒是刚正,可惜太笨了。"
江兴府尹莫宵常说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现在有人告上门来,他居然真的到堂下听审了。因为主官缺席,审案的是江兴府衙的主簿。
周家这边呢,因为老弱妇孺不好出面,出来打官司的是管家。他们告官的理由简单得很——周克良失踪当晚他们就去告官了,偏偏莫宵拖延时间,直到第二天早上才派出衙役去找人。可是按照周克良尸体的状况来看,他是在失踪当夜落水身亡的,而且落水的地点就在江兴码头附近。他们说,倘若莫良能在接到报案之后立刻派人去找,一定能把人找回来。
所以,莫宵犯了拖延致死的过失。
这理由听来有些荒唐且无理取闹,但是周围的百姓见从未有人敢这样告官,也无人反驳他们,都笼着袖子看热闹。
莫宵只能自己为自己辩护:"你们周记米行就开在江兴码头上面,周克良落水也是在你们家附近。你们周家仆役伙计上百人,我这府衙里衙役不过六十二人,你们自己那么多人都找不到人,本官就是把衙役都派出去,也找不到啊!"
朱云礼皱眉摇头:"三哥,这种笨蛋是怎么当上府尹的?"
朱云翼仔细回想:"他是十二年前中的进士,那个时候……"
那个时候先帝还在。朱云翼的思绪被这一闪而过的念头打断,竟怔了半晌。
趁着他发愣的功夫,朱云礼已经忍不住走了出去。
"这位周管家是么?能否让在下问几个问题?"
周管家趾高气昂:"你又是谁?"
朱云礼微笑:"我不过是个四处流浪的无名书生,说了名字你也不知道的。"一眼看见莫宵要说话,于是掏出自己在宫中行走用的金牌在他眼前一晃,又向他使个眼色。莫宵一向自诩刚正不阿,虽然早听说了有两位王爷到江兴养病,硬是没上门拜过。现在一看那金牌就知道是王爷来了,忙不迭跪下:"下官拜见——"
朱云礼几乎给他气死,趁他还没把"王爷"两个字说出来挥手打断他:"行了行了,刚才我听你们审案,有些地方不明白,想问个清楚。这里暂时还是你最大,你做主,你说我能问不?"
莫宵小鸡啄米般点头:"问,问吧——"
朱云礼收起折扇在手心轻拍:"我先问你。周家的人说他们在周克良失踪当夜就来向你求助了,你还记得他们是什么时候来的么?"
"子时二刻。"
"确定?"
"确定!"
"好,这位周——管家,敢问从你家老爷出门不见了到你们去报官,这中间过了多久?"
周管家鼻子朝天:"两个半时辰。"
"哦——很好。请问,周家来的人中,有哪个是常跟随周家老爷左右伺候的么?"
一个小厮走上前来:"我。我负责伺候老爷的饮食起居,常跟随老爷走动。不过那晚老爷出门前曾特别嘱咐我不要跟着——"小厮说着呜呜呜哭起来,"谁知道竟然就出事了……呜呜呜……"
那哭声实在太假,朱云礼真想冲上去揪住他衣领好好教他一把怎么假哭。
朱云礼克制住:"我不问你这个。我想问你的是,你家老爷从前可曾有过独自出门超过两个半时辰以上的时候?"
小厮回想道:"有……老爷白天的时候常常一个人出去的,晚上有时候也会一个人出去,两三个时辰也是有的……"
那管家似乎明白过来什么了,飞扑过去捂上他的嘴巴:"别胡说八道!"
外面围观的人当中有几个人说道:"这有什么不能说的啊?周家老爷一个人出门的时候多了,你们当街坊邻居都是瞎子么?"
朱云礼微笑着走向那管家:"所以我想问问你,从前周老爷一个人出去两个时辰三个时辰你们都没什么反应,为什么这一次他不过是出去了两个半时辰,你们就认定了他是失踪了,还大张旗鼓地报官找人?"
周管家哑口无言。
"说呀,"朱云礼步步紧逼,"你们,凭什么认定周老爷是失踪了?"
作者有话要说:
拉小九出来遛遛~
第四十九章 月夜逆转
杭俊说了朱云礼舌战那一家人的经过,朱爽乐的茶都喷了出来。
"看来他管刑部这些年也没白费功夫……咳咳……"朱爽被茶水呛到,边笑边没命地咳嗽。何桥正要拿手帕给他擦嘴,他自己就掏了一条出来。
但是他又闪电般把那手帕塞回衣袖中。何桥眼尖,一眼认出来正是朱云翼白天给他擦嘴的那条。两人装作什么都没看见,一个换茶水一个掏手帕,把这一瞬的尴尬掩了过去。
他们已经学会了避免在朱爽面前提到任何关于朱云礼或者朱云翼的事情。就算朱爽问起,他们也尽可能地用简单而轻松的语气带过去。
因为如果朱爽不愉快,那么他们将会更不愉快。
"后来呢?"朱爽的咳嗽声总算停了下来。
"永王爷把那些人驳得无话可说,莫宵当场抓了那个管家和几个小厮,说怀疑是他们杀了周克良。然后永王爷……和康王爷就回去了。"
回去了,当然是回他们在山上的别院去了。
米店老板莫名其妙地失踪,然后溺水而死。本来可以当作意外处理的,谁知死者家人居然状告地方官寻人不力。告了就算了,现在家人居然被怀疑谋杀死者……中间的转折,已经超过了常人的想象。
朱爽想起方文轩曾经被人半路夜袭装到麻袋里扔到水里这件事,隐隐约约地觉得,周克良的死也许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内幕。
也许……还和粮仓的空虚有关系。毕竟官府不可能光明正大地把米卖掉。他们如果真的要转手,非经过这些米店不可。周克良之所以会死,没准是因为他们分赃不均。
只是这赃是跟谁分呢?要说是一府长官莫宵,莫宵笨是笨了点,但是为人清廉刚正是出了名的。朱爽想了半天,突然后悔没去听审了。如果他能从头到尾旁听这件事,也许能理出个头绪来。
朱爽站起来,"走。"
现在天已经全黑,他们这是吃过了晚饭洗过了澡在闲聊,消消食就该睡觉了。何桥和杭俊还以为他终于下决心要去找两位皇叔了,连忙去拿过他带来的最华丽的一件袍子出来。朱爽皱眉:"拿这个干什么?拿黑的那件——"
原来朱爽说的"走"是要出去走走。朱爽想去走走的地方原来是白天泊船的码头。
街上已经没啥行人了。三个人一前两后在静悄悄的街道上走,远远地就听到码头那边传来的钟鼓声和哭声。想必周家的人已经请了人来给周克良超度了。朱爽他们走过去,果然看到码头上周记米店前面已经用竹木搭起了个临时的灵堂。周克良的棺材就摆在里面,一群老弱妇孺跪在前面没命地哭,周围有几个小和尚在诵经。
朱爽皱眉:"管家还被关着么?"
杭俊道:"是啊,几个有嫌疑的人都被押在府衙大牢里呢。"
"怎么他们看上去一点都不生气……连伤心的样子都不像是真的。"按照人之常情,当一户人家死了人而且还有杀人的嫌犯时,他们难道不该气得要将嫌犯生吞活剥吗?
越看越有问题。可是在灵堂外面转悠也看不出什么来,朱爽想了想,"我们去仓库那边转转,我还想看那袋米倒进去的地方动过了没。"
其实朱爽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想看啥,就凭着直觉到处乱走。
三人悄悄地绕过灵堂和周记米店的铺面,直奔白天去过的仓库。后面几间库房围成一个小院子,院门口多了条狗在看着。他们还没走近,就听到那条狗在咕噜噜地闷哼。何桥小声说:"我先过去把它打晕……"
话音未落,有个"嗤"的声音划破了夜空,看门狗应声而倒。
难道还有别人来探路?!
片刻之后,果然有个什么东西落到了院子里的声音。
朱爽和两个跟班面面相觑。何桥和杭俊默默地抽出随身携带的短剑,两人对望一眼,何桥便小心翼翼地向院内走去。里面的人似乎闪到了暗处,朱爽的心顿时提到了嗓子眼——
"怎么是你?"先前落下院中的人问。
朱爽明白了一个道理:该来的,迟早会来。
何桥的声音愣道:"永……王爷?"
其实朱云礼自己也吓了一跳。在自己偷偷摸摸地办事的时候,明晃晃的月光下,空荡荡静悄悄的小院里忽然冒出个人来,真能把人吓出病来。
还好月光够亮。朱云礼看清了眼前的人,把手放在嘴唇上:"嘘——"仔细看看周围再没别的动静,才小声问:"何桥?你怎么会在这里?"
何桥不知道朱爽是否想亲自出来见朱云礼,于是含糊其辞道:"皇上说周克良的死有些可疑,我便过来看看有什么蹊跷没有。怎么,王爷您也是……"
朱云礼屈起手指抵着下巴:"是啊,我也是觉得他的死很可疑,就过来看看。来了多久了?有什么发现没?"
"暂时还没有。"
"这样……多个人也好,我们再看看吧。"说着心想还真是巧到家了。
今天下午审完了案子回去之后,朱云翼便告诉他:朱爽为了调查米仓的事已经亲自来了江兴,所以江兴府的案子就不准他再插手了——朱爽现在今非昔比,总有办法能解决的。说完又揪着他的耳朵叮嘱:千万离朱爽远点,明天天亮他们就收拾包袱捆上薛神医走人。
朱云礼的耳朵被捏得生疼,已经潜伏了许多年的叛逆之心终于又被捏了出来——你不让我插手?我偏要去调查。你不让我去见胖子?我偏要去瞧瞧他怎么个"今非昔比"法。于是在茶水里下了一点点迷药,等朱云翼睡过去了,便换了夜行衣大摇大摆地出来。本来的计划是先到周家探一探,再去客栈瞧瞧朱爽的。现在有何桥在,不愁找不着路。
何桥仔细听着后面还是没有动静,就想朱爽也许是先走了,于是说:"不知王爷想从哪开始查呢?"
朱云礼踌躇片刻,忽然听到一个声音道:"那就先看看今天他们倒米的仓库吧。"
说话间,两条人影出现在月光下。
那两人和何桥一样,都穿着黑色的长袍。后面那个正是和何桥砣不离称的杭俊;再看前面那个——
朱云礼整个呆住了,喃喃道:"大哥哥……"
那人微笑:"九叔,别来无恙?"
朱云礼回过神来,方才意识到:此人并非先帝,而是先帝的儿子,当今圣上——那个死胖子朱爽。
——当然他不能再管朱爽叫死胖子了。朱爽现在非但不胖,还骨肉均亭,修长挺拔,身材好得很。朱云礼一眨眼,差点就把他认作了先帝。
先帝眉如远山目似秋水,是公认的美男子。朱云礼小的时候,最喜欢做的事情便是抱着先帝的脖子,用一口奶牙在先帝脸上乱啃。
亏了先帝好脾气,被啃得满脸都是口水也不生气。
这些念头刷刷地从脑海中闪过去,再加上又熟悉又陌生的一个大活人就这样站在眼前,朱云礼的思考顿时断线了。
眼前的人,脸上再也没有从前那样的慵懒和疲态,整个人神采奕奕,精神十足。最重要的是,从前那样没安好心看自己的眼神也没有了——果然是脱胎换骨,换了个人。
"九叔?"
"皇上。"
不知为什么,朱云礼竟然有一点点……小小的失落。
朱爽压低声音数落旁边那两个:"亏你们信誓旦旦说不会有人认出朕来的,你们看,九叔还不是认出来了么?"
跟班二人组同时在心中咆哮——刚才明明是皇上您先喊了一声九叔吧?!
朱云礼竟然还没反应过来,顺着朱爽的话愣愣道:"呵呵……都是一家人嘛,怎么会认不出来呢。既然皇上也有兴趣查这件事,我们不妨开始吧!"
不知为什么心突突跳得厉害,还是办正事分分神吧……
朱云礼说着掏出一把匕首炫耀道:"皇上想先看哪一间?臣这把匕首削铁如泥——"朱爽指指白天做记号的那袋米被倒进去的那间仓库,朱云礼当即抽出匕首上前去砍门上的铁索。
"叮"的一声,有什么东西落在了地上。朱云礼得意洋洋地推门,却推不开。再推,还是推不开。凑近仔细一看——那铁索还好好的挂在门上。
再看,掉在地上的是半截匕首——还有一张纸条。
朱爽捡了起来:"'断云'太锋利,为兄怕伤了你,还是用把钝些的罢。三哥。"
何桥和杭俊各自转身捂嘴。
朱云礼跺脚:"太可恶了……现在怎么办——"
杭俊捂着嘴巴上千,掏出一把钥匙开了门。"属下今天随皇上来此地察看时,想到皇上也许还想再来,就顺便在看门人那里借了一把。"
朱云礼:"……有钥匙也不早点说。"
三人走到里面,大吃一惊。
白天还装得满满的仓库,现在居然空荡荡的,一粒米都不剩下了!
怪不得周家连个看守的人都没安排;就拴了条只会闷哼的狗。
作者有话要说:
嘿嘿,这一次,胖子要大展魅力了嗷嗷~~~~~~~
第五十章 患难与共
何桥手中的火折子射出微暗的光。四人站在空荡荡的粮仓内,怔了片刻。
朱爽喃喃道:"怎么都不见了……一粒米都不剩下了……"
朱云礼摇摇头:"皇上,其实要找一粒米还是能找出来的。看——"他说着抬起脚亮出鞋底,"臣脚底就沾了一粒。"
众人:"……"
何桥蹲下,仔细观察地面:"等等,这是什么?"
朱爽这才留意到,原来地上有两根并行的木条贯穿了整个粮仓。那木条非常光滑,亮得就想用油擦过。
朱爽走去站在那两根木条中间,又回头看了看门口:"等等……你们还记得么?今天他们运米进来的时候,把袋子里的米倒进了一个大竹筐里,那个竹筐……好像就放在这个地方。"
白天陪他来的是杭俊。杭俊仔细回想,点头:"不错!就是这个地方!"
朱爽沿着木条往前走,一直走到对面的墙下,然后伸手在上面敲了敲。
何桥意识到了什么,冲过去伸手推那面墙——它过然轻轻晃了晃!
朱爽回头问:"九叔,你刚才是从屋顶下来的么?这间仓房背后是什么东西?"
朱云礼摸摸脑袋:"好像是……好像是一片水!"
何桥再用力推门,朱爽退后几步,道:"是了……我明白了!这里根本就不是他们的库房,而是——而是一个中转站!从外面运进来的米在这里换了大竹筐装,然后把大竹筐沿着这两条木轨推到外面。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外面应该是个隐蔽的码头,竹筐可以沿着这两条木轨推到船上去!"
朱云礼不解:"可是他们为什么要……"
"这样一来,别人就以为他们收进来的米是卖给老百姓了,可是其实他们偷偷运去了别的地方……运去哪里了呢?为什么要偷偷地运呢?哪里……"
朱云礼打断他:"按照大宋律例,米、盐这些东西都不能私卖给外国,违者……斩。"
朱爽在脑海中一一搜索。外国……宋国周围的国家,哪一个国家不是盛产大米呢……
等等!
朱爽和朱云礼同时望向对方。朱爽冷静道:"先回去吧。"
朱云礼还没来得及点头,人就倒了下去。朱爽眼前一片迷糊,忽然就没了力气。临了只听到何桥喊了一声:"保护……"
瞬间整个世界都黑了。
朱爽睁开眼,眼前还是一片模糊不清。但是那片刺眼的光芒告诉他,天已经亮了。
他的头还是晕得厉害。周身的世界似乎在旋转,身下一片地动山摇。
他本能地伸手想抓住什么,然而手却动弹不得。再动动,还是伸不出去。他大惊,用力踢了踢脚。还好脚还能动。再挣扎一下,才发觉自己是被绑在了一个软乎乎的东西上面。他狠狠蹬了蹬腿,身后便有人一声闷哼:"嗯……好难受……"
是朱云礼!
他们两个居然被人背对背地绑在一起了!
朱爽使劲眨了眨眼,终于看清楚了周围,又吓了一跳。他用背后蹭了蹭朱云礼,小声叫:"九叔——九叔——"
朱云礼终于有了反应:"唔……这是哪里……"
朱爽:"不知道。"
朱云礼:"话说,今天天气真好啊……"
朱爽:"……"
不过他说的也是。此时一片晴空万里,只有天边飘着几缕若有若无的浮云。晴空之下,是一片蓝得令人心碎的大海。
深蓝色的海面上翻涌着层层的浪花。水鸟拍打着翅膀从水面上掠过,动作轻灵得像是来自天国的使者。
而他们,则被扔在一条船的甲板上。另外一头有几个船工在忙碌地扯帆、转舵;然而没有人看他们一眼。
"九叔,我们被人抓了。"鉴于朱云礼久久没有意识到他们的处境,朱爽不得不提醒他。
朱云礼:"……是么。我还以为是皇——咳咳,你突然想玩官兵抓贼过把瘾了呢。"
朱爽:"当然不是!"
朱云礼使劲动了动。捆在他们身上的绳子非常的结实,怎么挣都挣不动。朱爽提醒:"九叔,那些人现在应该还不知道我们的身份,以后咱们就不要像从前那样称呼了。"
朱云礼同意:"好。"又问:"那我们该怎么叫?"
朱爽低头想了想:"我在外面的化名是黄鸿,他们问起来就说我们两个是兄弟好了。"
"黄——红绿的红么?"
"鸿鹄之志的鸿。"
"我还以为你想以红代朱。"
"……"
"那我叫黄鹤好了。我年纪大,我是哥哥。"朱云礼在这个时候还不忘占便宜。
"好,我们先试试。鹤哥哥……"朱爽的声音甜得蜜里加糖。
"哎,鸿弟弟……"朱云礼答得亦是千回百转。
两人各自吐出舌头做呕吐状。
"他们两个呢?要不要叫他们换名字?"朱云礼缓过一口气之后问。
朱爽意识到他说的是何桥和杭俊,问道:"他们在哪?我怎么没看到?"
朱云礼:"他们就在我对面。也被捆在一起了,而且还没醒过来。"
朱爽松口气:"哦,没事,我们出来的时候他们也换了名字了。"
朱云礼好奇:"哦?换成什么了?"
"杭桥和何俊。"
朱云礼:"……真有创意。"
朱爽叹息一声补充:"唉都怪我不好。他们互换了名字,我听到之后便告诉他们一个从前听来的传闻,说在极西的那些地方,女子嫁人之后要改从夫姓,以示以你之名从我之姓的意思。结果他们吵了一路,这算谁嫁给谁了。"
朱云礼感叹一声:"感情真好。"
两人沉默片刻。朱爽用力扭头凑近了朱云礼的耳朵:"九叔,咱们这次遇险,还不知道能不能逃脱……趁现在没别人,我有些话想对你说,免得以后再没机会说了。"
朱云礼头皮一麻,知道准又没好事,嘟嚷道:"皇——何出此言!您吉人天相,自然会安然无恙……"
朱爽却完全不管他是不是想听:"九叔,你还记得那天咱们去打猎么?你带着我往林子深处走,后来我不小心落了陷阱。"
晴空一个霹雳打下来。朱云礼只觉得自己整个被劈得焦了。他记得。朱爽他竟然记得!
"我知道,你一定是故意的。不然你那天一定不会对我那么好,带我出去打猎,还一直陪我说笑。"
朱云礼无话可说,他决定装死。
"在那之前,你这这辈子跟我说过的话加起来都没有那天多罢?后来我想,如果我假装不知道,你会不会为了想再杀我,而继续假装对我那样好呢?"
朱云礼继续装死。他非常感谢那些绑匪把他和朱爽背对背绑在了一起,这样他可以不用面对朱爽的目光。
朱爽叹口气:"你一定会很奇怪,为什么我明明知道你要杀我,还不处罚你……"
朱云礼不吭声,于是他继续自言自语:"因为那个时候,我反省自己,觉得……你想杀我……也是……可以理解的。毕竟我那个时候实在太不称职,太过尸位素餐了。所以……我虽然有些生气,却不想把你怎样。"
两个人背对背紧贴着,朱爽明显地感觉到朱云礼背上一阵湿热。
"皇上……圣明。"
"毕竟是你有错在先,后面的事,我就不向你道歉了。今天我就坦白了吧,我纠缠你,说我对你有意什么的……都是骗你的。我看你被我纠缠得烦恼不堪,就觉得很解气。现在事情也过去那么久了,咱们这就算两清了吧。"
朱云礼看不到朱爽的脸,只觉得他这一番话说得云淡风轻,果然一副千帆过尽之后回来算总账的架势。心想既然是两清,总不至于再把自己怎样了。于是松了口气:"您说怎样,就怎样吧。"
朱爽语调一转:"很好,现在前面的事情咱们就不说它了,后面……我有件事想问九叔。"
"请说。"
"后来九叔说对我有意……也是骗我的吧?"
朱云礼大汗:"这……"
朱爽哼笑:"人若有情,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你来江兴整整三个月,连只言片语都没给我带过,你要我怎么信你心中有我?"
朱云礼咬牙:"是。我骗了你。"反正现在大家落在贼人手里,能不能活着回去还不知道呢,承认了天也不会塌下来!
朱爽整整沉默了半晌,才缓缓道:"刚才我说过,我一直在想,如果九叔还不死心想杀我,也许会故伎重演,假意对我很好,再把我引到一个陷阱里去。那些天里,我一边看着九叔对我的好,一边想那个陷阱会在哪里……九叔,现在事情都过去了,你可以说了么?"
朱爽的语气虽然平淡,却似有无尽的伤心和难过在其中。朱云礼急道:"不……不是……我没有那个意思……我除了猎场那一次,就再没动过那个念头了!"
朱爽步步紧逼:"那我可以问一问,九叔你为什么要骗我么?别怕,我只是不想带着这个疑问离开人间罢了。"
朱云礼低头叹息:"我……我只是……想捉弄你一番……我知道错了……"朱爽眼看他又要呜呜呜了,当机立断打断他:"我明白了。你可别在此地赖哭——哭了就不像哥哥了。"
朱云礼把哭腔咽了回去。这时朱爽一眼望到船那头有人走过来,忙说:"嘘——有人来了!记着,黄鸿,黄鹤——"
走来的是个彪形大汉。大汉看都不看朱爽一眼,径直绕过去抓住了朱云礼的头发:"九王爷是吧?幸会幸会!"
朱爽:"……"
作者有话要说:
昨晚JJ一直抽抽就没有更……汗
那个啥,我有个大学同学从另外一个城市过来找我,我今晚陪她到处走走,大概没有时间更文了,请谅解m(_ _)m
第五十一章 信口开河
彪形大汉"九王爷"三字一出,朱爽就知道他们刚才那一轮安排全都白费了。
朱爽拼命地转头,然而却看不到朱云礼的头发被那大汉揪住了的情景,只能感觉到他的脑袋在往自己脑后狠狠地磕。随后就听到朱云礼忍痛的声音说:"啊——原来你认识本王,好得很。你说,你抓本王来是想干什么?"
大汉吸吸鼻子,抓着朱云礼的脑袋又是一磕:"大爷我是奉岛主之命来看看你们醒了没的,至于岛主他抓你们来想干什么,大爷又不是岛主肚子里的蛔虫,如何晓得?!"
朱爽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了,现在他们至少知道了抓他们的是个岛主。
朱云礼怒道:"你给我听清楚,你有什么事就冲本王来——唔——他们三个都是本王的跟班,本王的事跟他们没关系!"
大汉:"哦?"
朱云礼大义凛然:"他们和你们一样,都是刀口上混口饭吃的,大家都不容易。你们若是真的好汉,就别跟他们过不去!"
朱爽见惯了朱云礼遇事便耍赖哭闹的样子,忽然听到他说这般有情有义的话,惊得说不出话来。朱云礼仿佛说上瘾了,声音拔高了一倍:"不是我吓唬你,这三人的师门都是了不起的名门正派,你若伤了他们的子弟,我难保他们的师门不挥剑下山把你们那个什么破岛杀得一只鸟都不剩!啊——"
朱爽听声音就知道朱云礼准是被那人弄疼了,心疼叫道:"王爷——怎么了王爷?"那人甩下朱云礼,转过来一把捏住朱爽的下巴看了片刻:"跟班是么?啧啧,做跟班的哪能有你这样长眉凤眼细皮嫩他肉的?你该不是九王爷养的小白脸吧?"
朱爽眨眨眼:"大哥你眼光真不错。"
朱云礼:"……胡说什么呢?!"
朱爽胡扯开了:"我的意思是,以我的才貌,做王爷您的内宠不是挺合适的?偏偏我空有一颗痴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哟!"
朱云礼暴怒:"这位大哥看到了吧?此人一直像牛皮糖一样跟着我,借做我的跟班之名,行勾引诱惑我之实,本王烦他很久了!求求大哥你行个好,把他丢海里喂鱼去,我好耳根清静些。"
朱爽一愣,忽然有只手在自己侧腰上匆匆划了几个字:此处水浅,可游回岸。
大汉道:"听说你不好男色,原来竟然是真的!"
朱云礼得意地笑:"好说好说。"说着继续划:朝北游。边划边说:"你既然知道我讨厌,就赶紧把他扔了吧!"
朱云礼画得甚急,偏偏又画在人身上最怕痒的地方。朱爽腰上一紧,痒得浑身发抖。抖过了之后,便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从身体里慢慢生出来。他为了分心连忙向北眺望,果然看到一线隐隐约约的陆地。然而他马上反划回去:不可。
朱云礼急划:去!
朱爽再划:我怕水。
朱云礼:……
彪形大汉捏着朱爽的下巴上下仔细看过,道:"本来岛主说王爷既然是咱们请来的客人,咱们无论如何都要尊敬些。"
朱爽暗道:磕人脑袋捏人下巴也叫尊敬么……
"既然王爷说不要此人了,我看他长得倒也标志,丢进海里喂鱼怪可惜的,不如就送给我们岛主开开荤罢!"说着便动手解那将他们绑在一起的绳索。
朱云礼大喊:"不——不行——等等,等等——"这也太离谱了吧?!朱爽他怎么可以……
朱爽向那大汉微笑:"若我能得岛主宠爱,必重谢大哥你的引荐。"手指在朱云礼掌心画:一见岛主,或有转机。
他想的是,既然那个传说中的岛还知道要"尊敬"人,想必不是不讲道理的。既然有可能不是不讲道理的,那么他就有可能用一番道理说动他放自己和朱云礼他们回去……
朱云礼顿时只当他是想"献身"给那传说中的岛主好给自己求情,顿时一阵感动。急道:"大哥,你不知道,本王不屑要他,乃是因为此人混迹烟花之地多年,染了一身的花柳病,本王怕啊!你若是对岛主还有半点忠心,还是速速将他丢进海里为妙!"
朱爽没命地踢脚:"你污蔑我!堂堂王爷……你竟然污蔑我!他说的都是假的!我这些年洁身自好,哪里去过什么烟花之地!"
大汉回头斜眼看朱云礼,吼:"既然醒了就老实呆着!再聒噪当心——咳咳,王爷既然来了,就请少安毋躁,若是多话,我家岛主说不定会割了王爷的舌头。"他后面因为忽然想起要遵那岛主的命令放"尊敬"些,几句话说得非常拗口。
朱爽添油加醋:"是啊,你不要我,莫阻了我自奔前程!哼!"手指划:绳解开,打。
心想,那大汉没准不知道朱云礼武艺高强的事,而自己训练了几个月体力也不弱,再加上那大汉是一个人过来的,其余的船工都站得远远的,该干啥的干啥——他们完全有机会打倒那大汉然后抢条舢板逃走!
朱云礼:"……你滚吧。"
大汉得意洋洋地把那绳索解了一圈又一圈,朱爽发觉事情似乎有些不妙。绳索已经解开了那么多圈,为什么身上竟一点都感觉不到绳子松了?
正纳闷着,大汉已经把他扯了起来:"随我去吧!"
原来他们竟然是将他们各自捆了个严实,才两两背对背地绑到一起的!
朱爽被那大汉狠狠一推,脚下一个踉跄。心想既然这样,那就按照原计划去见见那个传说中的岛主好了,他不信那岛主真能把他给怎么了。这时朱云礼在身后大叫:"等等——等等!"
大汉拎着朱爽回头。
"我……我改变主意了。"
朱爽没命地挤眼睛:"你也太不守信用了!踢出门的内宠泼出门的水,哪有收回去的道理!"
朱云礼大急,想着自己好歹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怎么着都不能让别人为了救他而受辱!他坐在地上用力挪过来,一本正经:"我真的改变主意了。我要他。你——"说着抬起一只脚指向朱爽:"从今日开始,你就是本王的人了!"
"哈哈哈,真精彩!太精彩了!哈哈哈……"
众人朝那笑声看去,只见一道白色的人影从船舱中缓缓而出——众人几乎被闪瞎了眼!
只见那人白衣白裤白鞋白袜白腰带白荷包,连头上的发带和手中的扇子也是纯白色的——整个人就像是用一团白雪堆出来的。
昏睡了许久的何桥和杭俊这时终于醒了过来,两人四周望一眼,一团迷糊,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朱爽眼快,朝他们喝道:"杭桥!何俊!你我三人俱是王爷的跟班,你们两个是负责王爷的安全的,竟然让王爷落入贼人之手,该当何罪?!"
何桥和杭俊愣得张大了嘴巴。朱云礼立刻配合着吼回去:"本王不过说了句收你,你就蹭鼻子上脸教训起本王的侍卫来了?以后王府有没有你睡的地儿还难说得很呢!"
何桥和杭俊继续张着嘴巴。朱爽拼命地朝他们使眼色,何桥终于回过神来:"恭喜鹤老弟……荣登……咳咳……"
皇帝的床还可以叫龙床,可是王爷的床该怎么说?
杭俊面无表情地补充:"王爷之榻。"
众人:"……"
说话间,雪一样白的人已经慢慢地走到众人跟前。海风吹得他衣带翻飞,配上那张俊俏的脸,居然有些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之态。
杭俊冷冷道:"这船上一定有很多洗衣工人,而且一定会浪费很多淡水。"
何桥:"你这样想就错了。眼前这位爷一看就是有钱人,有钱人的衣服都像手纸一样,穿过一次就扔的。"
朱云礼抗议:"本王有钱不?本王把衣服当手纸不?何俊你这样说简直是在侮辱有钱人这三个字!"
那人上翘的嘴角一跳一跳地抽搐:"在下聚贤岛主吴无舞,永王爷,久仰了。"
朱云礼皱眉:"呜呜呜……江湖上有这号人么?"
杭俊:"新秀录名人谱高手榜上都没见过,估计也就是占个土堆称霸王的小脚色。"
吴无舞走到近前,仿佛不经意地一脚踩在杭俊的脚上:"聚贤岛上的兄弟说在周记米铺的仓库里抓到了几个贼人,在下本想交给官府了事。没想到有兄弟认出来竟然贼人是王爷您……呵呵,失礼了!请容在下带王爷您上岛游览一番,以尽地主之谊。"
他说这些的时候,可没有半点有礼的样子。
朱云礼怒瞪:"本王生平最一件事,你知道是什么吗?"吴无舞凑上去:"在下洗耳恭听!"
朱云礼运足了气,一脚踹在他小腿上:"有些人明明目不识丁,偏偏要装文雅!"
作者有话要说:
后天早上毕业论文答辩,于是……顶锅盖遁……
过后俺一定恢复日更!握拳!
第五十二章 独入虎穴
吴无舞没料到朱云礼还有力气踢他。虽然在看到朱云礼出脚的时候迅速地向后闪躲,但是还是被一脚正正踹在左腿骨上!
"唔……"
吴无舞抬着左脚狼狈地单脚退后。身后几个小弟围上来要给他看腿,他歪着嘴强忍痛挥手叫他们退下,"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朱云礼踢得太突然,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过去了。抓着朱爽的彪形大汉也一时愣住,朱爽趁机挣脱了他,跌跌撞撞地扑回去挡在朱云礼身前:"不许欺负我家王爷!"
吴无舞怒不打一处来:"你这小白脸也忒犯贱了!刚才他都说了不要你了,说你像牛皮糖一样黏糊,说你放浪无行,还说你有花柳病,你竟然还帮着他说话!"
朱爽果然像块牛皮糖一样往朱云礼身上蹭:"他刚才说了要我了。我现在是王爷的人了,对吧王爷?"
朱云礼苦着脸:"是的,鹤儿。"
朱爽偎依到他胸前:"王爷真好。"
朱爽瘦是瘦了,可是他骨架子本来就高大得很,怎么着都跟纤细柔弱之类的词搭不上边。现在忽然做出小鸟依人状,众人只觉朗朗晴空一道天雷劈过——都被劈得焦黑硬脆。
吴无舞收起手中的玉骨白绸扇,踮着一只脚走过来:"来人,带走。"
朱爽继续小鸟依人:"呜呜呜王爷,小的多谢王爷的恩情,可惜小的以后不能伺候王爷了……倘若小的此去能换王爷自由,小的便是死也无憾了。"
可惜他的身材和朱云礼的身材差距实在有些大,那效果就像一只老鹰作鹌鹑状往一只鸽子肚皮底下缩,还把嘹亮的嗓门硬逼成了小鸡的嘤嘤声。
何桥和杭俊各自把脸扭向一边做呕吐状。
朱云礼身上瞬间冒出一层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你别……本王一定会保护你!"
彪形大汉嘿嘿一声,走过来两手抓起朱爽身上的绳子用力一提——竟然把他就这样举了起来!
朱爽两腿悬在半空中"无力"地踢打:"不,不要……不要啊……王爷……"
朱云礼知道他这一被提进去非被那些人欺负不可,忙向何桥和杭俊挤眼睛:"喂,你们跟他好歹相识一场,不能就这样扔下他不管啊!"
何桥哀怨道:"吴岛主,我告诉你个小秘密,那个黄鹤还是个雏,压根就不会伺候人,你还是——抓他吧——"说着努力挣扎着向后看向杭俊。
杭俊两眼一闭,慷慨就义:"岛主,你真要……不如抓我吧!"
吴无舞终于起了疑心:"他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你们都这么护着他?!"
所有人都闭嘴了。
王爷在场,所有人却都向着一个"男宠",难道这"男宠"的地位还在王爷之上不成?整个宋国中地位在朱云礼之上的人又有几个?再多说几句,只怕朱爽的身份就要暴露了。
朱爽只好自己想办法辩解。
他还被那大汉举在半空,两脚不住踢打:"他们护着我,是因为我实在是个难得的宝贝——我脸皮乃天下第一厚,可以帮他们做很多不要脸的事。杀人的生意有人做,不要脸的生意却不一定人人做得了。这个,想必吴岛主你一定很有心得。"
吴无舞嘴角抽搐:"很好。我要亲自看看,你的脸皮有多厚。"
在大汉转身的时候,朱爽拼命回头大喊:"王爷的恩情小的记着了!小的恭祝王爷逍遥自在,福寿安康!"
——能跑就跑,能逃就逃,保命要紧。
朱云礼在后面大吼:"呜呜呜!你要是敢动他一根手指,本王必将铲平你那破烂岛!"
朱爽被彪形大汉塞进一间华丽得不像是人间的船舱。
明珠碎玉缀成帘,绫罗绸缎作幔帐,每一样东西都闪得人睁不开眼。
舱中雕梁画栋,连窗上都雕着非常细致的窗花:左边雕着八仙过海,右边雕着天女散花。那天女雕得是敞胸露乳,蜂腰肥臀——非常惹火。
朱爽会心一笑。
这么个人,是不会真想要把他怎么样的。
吴无舞很快踱着方步进来了。他的腿大约还疼得很,走路慢吞吞的。偏偏还要摆出一副风度翩翩的姿态,看上去非常的别扭。
朱爽虽然两条胳膊被紧紧绑在身上,但是腿脚还能活动。他挣扎着站起来,摇摇晃晃地坐到一把椅子里,挑挑眉毛:"大爷渴了,上碗冰镇酸梅汤来。"
吴无舞显然有些意外:"你倒挺会做戏——现在连本岛主都分不清到底哪个才是你的真面目?"
朱爽悠然道:"也许所谓的真,其实就是什么都没有。你敢说你这一副暴发户的恶俗样,就是你的真面目么?"心下感慨,自己慢慢学会演戏,不过是被某个太会演戏的人逼的。
吴无舞听罢大笑:"哈哈哈……有意思,你比我想得有意思多了!"
朱爽于是也笑,两人相对笑得非常地开心。
吴无舞亲自上前解他的绳子,又回头吩咐:"昨夜我吊了一瓶竹叶青在水里,去捞起来。"朱爽终于得了解脱,忍不住站起来,甩甩胳膊腿脚。
竹叶青倒在浅碧色的酒杯里,散着一股清淡的酒香。
吴无舞举杯:"来,这一杯,算是我给黄公子压惊的。"
朱爽默默端起酒杯。这里是不可能再有人来给他试毒了,他硬着头皮一口闷了。
吴无舞放下酒杯:"想不到,黄公子竟然是个爽快人,那么想必我们说起话来也会方便得多。"
朱爽微笑:"那要看说的是什么了。"
"哈哈,公子你果然是个明白人!咱们在海上做生意的,多多少少要和官府打些交道,朝中的事情也是略有耳闻。几个月前康王爷和永王爷忽然来了江兴府,可把道上的兄弟们吓得不清——这两位一来,天知道是为了什么事?说不定他们大笔一挥弄个什么法令出来,咱们兄弟的活路就算断了。咱们兄弟连连打探,发现他们一直就是在养病——身边也并没有什么显眼的随从在外面走动,总算是松了口气。谁知昨夜永王爷突然去了周记的粮仓……这就有意思了。永王爷,他还真沉得住气……"
朱爽捏着酒杯沉吟:"哼,我还觉得你们手段实在高明呢。摆个空粮仓在那里引人进去,却在里面烧了迷香……只要有人进去,你们都会知道朝廷到底有没有在管这件事,究竟是谁在管这件事,是这样吧?如此一来,就不难猜到——周记米铺其实只是个幌子,背后真正在做生意的,是你们聚贤岛吧?"
吴无舞吸吸鼻子,居然没有辩驳:"黄公子果然冰雪聪明!咱们做这种生意的,哪能真的自己上阵去做。粮仓的陷阱确实是在周克良出事以后设的,我也想知道到底出了什么事。所以我发现在里面的人竟然是永王爷的时候,也吓了一跳。另外那两个,想必就是皇帝身边的贴身侍卫何桥和杭俊吧?把这些东西连起来一想明白了,永王爷会插手这件事,很有可能是因为突然收到了皇帝的密旨。皇帝下密旨要他亲自调查,又派了两个得力助手来协助他,可见皇帝是多么地看重这件事。"
朱爽自己倒了杯酒,默默抿了一口。吴无舞的猜测虽然不完全正确,但是能想到那一步,已经很了不起了。
"我刚到永王爷身边不久,负责的事情不过是监视他。至于他究竟有没有收到密旨,我也不得而知。"
——现在,是时候给自己编造一个身份了。
吴无舞笑:"我就知道!永王爷向来没那个癖好,身边突然多了个内宠,怎么甩都甩不掉,还要时时护着你——怎么看怎么可疑。我说,你也是皇帝派的吧?那死胖子,他以为全天下人都像他一样喜欢男人么。"
"噗——"
朱爽一口酒全喷了出来。
吴无舞脸色微变:"你没事吧?要是我说错了——"
"咳咳……没错,没错。你继续。"
"好,其实我把你请进来,是因为觉得你好歹像个明白人,能说上话。咱们长话短说,我只问你一个问题,倘若答案满意,我立刻奉上黄金三十两,恭送你回岸上。"
朱爽沉吟:"我又不缺钱花,要金子做什么。这样吧,我用这三十两黄金换一个问题可好?这样大家各问一个问题,谁都不吃亏。"
吴无舞再次大笑:"公子你果然深藏不露!"
朱爽摇头:"岛主客气了。请问吧。"
"皇帝会派人来调查,想必是下面有人把事情捅给他了——他远在京城,是不可能知道地方的猫腻的。我想问的是,捅消息给皇帝的人是谁?"
朱爽暗叫一声厉害。抓住了那个走漏风声的源头,再要糊弄官府就方便得多了。
要不要干脆找个看不顺眼的人来被黑锅?
想来想去,结果还是说:"这个,我真的不知道。"
吴无舞虽然有些失望,但是还是给了他一个理解的笑:"好罢,我也不为难你。你要问什么也不妨说出来,我看看再说。"
朱爽道:"谢岛主。我们那天在周记粮仓里面猜测,周记收进去的米其实没卖给老百姓,而是偷偷转卖出去了。我想问,最终的买主是谁?"
作者有话要说:
答辩通过了,耶~~~~~~~~~~~~~
第五十三章 海上重逢
朱爽问完了话,两人了然地相视一笑。
吴无舞站起来,郑重其事道:"我不能说。"
朱爽本来就没指望从他嘴里挖到些什么,因此也没有太过失望。反正到了这一步,背后的事情他也猜了个七七八八。
东南一带的官员有猫腻那是一定的了。这几个月朱爽也把宋国的税赋制度搞了个清楚。宋国的税赋收钱也收粮。按照惯例,秋收上来粮食按一定的比例分成,大头运去给边疆和各地的驻军,小头留下来放进粮仓。到了第二年青黄不接的时候再由官府慢慢平价放出来,以平抑米价——这样朝廷便又能赚上一笔。
这规矩,自宋国太祖前下来,小修小补用了两百六十年,全国都一样。
东南一带突然会有人钻空子,那是因为大约几十年前有人研究出了一年种两季庄稼的方法——早春天还冷的时候,先在草棚里培育庄稼的幼苗,等天气暖和些可以在外面种庄稼了,就把已经长到两寸许的幼苗移植到外面去,这样便能节省个把月的时间来种第二季。
两季庄稼的种法在东南推广开来,渐渐地东南的庄稼产量就翻翻了;于是朝廷开始在东南各州县加一倍的赋。加了十几年之后,因为年年旱涝不同,且不一定是东南州县的所有地方都种两季庄稼,一时间闹得老百姓民不聊生,四处作乱。双倍的赋税不久就又取消掉了,改成按当年收成的一定比例算。这样一来,东南能收上来的粮食还是比别的地方多了不少。
朝廷每年都会派人巡查全国的粮仓,时间就在夏末,宋国大部分地方的庄稼还没成熟之前。
朱爽想,问题大约就出在东南的粮食在夏天可以提早收一个多月这点上。在别的地方庄稼还没成熟的时候,东南的粮食已经可以送进粮仓去了。
这就给官员们钻空子的机会。他们秋天把粮食收上来以后,给部队的那一部分老实送过去了,该送到粮仓的却都马上全部卖掉了,反正在朝廷的巡查使来检查的时候,他们早就用夏季的塞满粮仓了。等巡查员走后,他们再按照规矩把夏季收上的米平价卖出。这样一来,巡查使每年都能看到他们塞得满满的粮仓,然而到了真正用粮的时候,仓库里却一颗都不剩了。
大约五年之后出的便是那样的乱子。东南的官员在前一年秋天卖掉了粮食,本以为一到夏天便又能用夏季的粮食充实粮仓;谁知那年东南竟然连下了几个月雨,夏季的庄稼颗粒无收——所以他们便什么都不剩下了。
朱爽对自己推理的结果相当满意。
现在他要做的就是,把那只暗地里到处敛聚粮食的黑手揪出来。然后,严惩带头卖米的官员,改革税赋制度,改每年检查一次粮仓为检查四次……
所以他对吴无舞报以理解的一笑:"没关系,反正我也没回答你的问题。"
吴无舞用询问的眼神看他:"你接下来,还是要去监视那位九王爷么?我看你不像朝廷鹰犬,也没那个卑躬屈膝的恶心样,恐怕也做了没几天罢?我问你,你甘心就这么一辈子给别人当牛做马么?不如跟了我们罢!"
朱爽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这个吴无舞,竟然在劝他入伙当走私米贩子?!
"咳咳……这……这……多谢吴兄弟的好意,"朱爽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说出"兄弟"两个字来的,"只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这几个字还是他从侠义话本上学来的,说得有些别扭。在吴无舞听来,却有些千回百转的无奈感。
吴无舞报以同情的笑:"我明白。"笑着又走过来,在他的肩膀上用力一拍:"我看得出来,你是个天性纯良之人——"朱爽大汗。吴无舞继续豪爽地说:"现在给人家做这种偷偷摸摸的事情就算是身不由己,也莫要拖太久的好。若是有机会,还是及早脱身罢。朝廷再大也是那死胖子一个人的朝廷,下面都是些光吃不做的活死人,光看着都不顺眼——哪里有外面海阔天空来得痛快!"
朱爽细细品着这些话,忽然觉得有个什么密闭的空间忽然被撕裂了一角。一阵风透了进来,吹得他从昏昏然中清醒了些。
吴无舞说的不错。朝廷再大,也不过是一张密密麻麻的网。
而他,就被缚在这张网的正中间,有苦说不出,动弹不得。
他忍不住也伸出手,在吴无舞肩膀上一拍,豪情万丈道:"好!就凭你这句话,我有朝一日能脱身出来,我一定来找你大干一番事业!"
吴无舞再拍:"好!兄弟等着你!"
朱爽:"好!"
说完了忽然觉得很痛快,前所未有的痛快。他提醒自己,眼前这个人还是帮着贪官们把米卖出去的人,他怎么就一时头脑发热跟人家称兄道弟起来了……
趁着大家打得火热,他于是试探吴无舞的口风:"吴兄弟,我能问你件事么?你抓永王爷来是……"
——到底是为了什么?!
吴无舞拍拍他的肩膀,什么话都没说就走了出去。
朱爽怔了片刻,心想自己现在终究还是站在他敌对的那一边,他不可能什么都告诉自己。于是就跟在后面出去了。
朱云礼和何桥还有杭俊三个人还是被在那里,周围几个水手远远盯着,那个彪型大汉倒不见了。
何桥正对着这个方向,惊呼一声:"出来了!"
朱云礼和杭俊连忙扭过头,同时喊:"皇——鸿……"
三个人脸色先是一愣,然后又都一副释然的模样。
朱爽点点头,脚拖在地上艰难地挪过去,然后一头栽倒在朱云礼怀中。
"王爷,鸿儿回来了……"
众人鸡皮疙瘩纷纷落地。
朱云礼俯身凑在他耳边:"你少骗我罢!快……"说着眼睛滴溜溜转:"帮我把绳子解开!"
朱爽死皮赖脸蹭到他身上:"不,人家屁股疼……"
杭俊和何桥各自扭过头。朱爽低声叹息:"放心好了,吴岛主不会对你们再有兴趣了……"
朱云礼暴躁了:"你……做戏上瘾了?"
朱爽抬头撒娇:"王爷,您刚才还说要收了小的,怎么现在又对小的生气起来了?小的为了王爷受尽了屈辱折磨……您怎么能这样铁石心肠!"
朱云礼忍无可忍:"你当我是小孩子?!你有没有出事——你以为我看不出来?"
朱爽抱紧他的腰:"我被那个岛主在屁股上踢了一脚!这还不算受辱吗?!"
众人:"……"
片刻之后,彪形大汉过来,又把两人背对背绑在了一起。
朱云礼仰天长叹:"宁可要狼一样的敌人,也莫要……"他咬牙把后面几个字吞了下去。
朱爽听着自然知道他说的是什么。但是他打定了主意,与其冒着危险硬逃,不如留下来多看看。他们待得越久,能看到的破绽也就越多。
空中原本艳阳高照。四人晒了几个时辰,给晒得昏昏沉沉,头疼欲裂。再过半个时辰,天上竟又渐渐聚起浓云,海风也忽然刮得猛了许多。水手们忙着转舵撤帆,又把他们抛在一边。朱爽这才回头小声说:"九叔别怕,我看那个岛主也不想把咱们怎么样,咱们还不如随机应变,查出在后面偷偷收粮食的人!"
朱云礼鼻尖指向天空:"你本来可以逃脱的……"
"那是什么?"海风的呼啸中,何桥忽然一声惊呼。
杭俊从鼻孔喷气:"你自己就坐在一条船上,怎么连船都不认识了?"
何桥反驳:"我当然知道那是一条船!我刚才那句话的意思,是想问为什么会有一条船在那里!"
杭俊继续喷气:"船出现在海上难道不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么?"
何桥语塞,半天才说:"其实我想知道的是那条船为什么而来……"
杭俊极不耐烦道:"那你直接问,'那条船是干什么的'不就完了?!"
两人的吵嚷声中,远处的船渐渐地近了。
雪白的帆涨得鼓鼓的,金黄色的桅杆仿佛直插天空的利剑。
杭俊叹道:"好大一艘船。"何桥点头:"船头好像还有个人……"片刻之后朱云礼纠正他们:"是两个个人。"
对面开来的那条船头站着两个人。一个穿纯黑,一个穿杏黄。穿纯黑那人高大威猛,穿杏黄那人俊雅不凡。两人的衣袖都被风吹得鼓鼓的,头发衣带在空中翻飞,大有睥睨天下的气势。
朱云礼看得呆了,喃喃道:"三哥……三哥……三哥他来救我们了!"
朱爽也看呆了。不过不是因为被朱云翼的天人之姿所震撼,而是因为朱云翼身边站着的那个黑衣人。
那个人,朱爽就是烧成灰了也认得。那个时候,那人亲手给他灌了毒药,抢了他的鞋子,还一脚踩在他的肚皮上。
他永远都忘不了,那个人叫他死胖子。
作者有话要说:
咳咳,这几天突然多了一些机会,让我以后继续有寒假和暑假可以过……所以,我为了以后能有更多的时间写文,奋斗去了OTZ
明天早上去试讲。如果能成功的话,接下来整个暑假都是大家的了!
耽美大神保佑我!
第五十四章 恩怨情仇
两条船渐渐近了。
头顶浓云滚滚,周身海风呼啸,朱爽只当看不见。
"皇上?皇上?"朱云礼发觉他的身体突然间变得很僵硬,担心地喊了两声。反正周围风大,也不怕船上的人听到。
朱爽难得的没有反应。
真是奇怪了……朱云翼明明已经来了,他们脱险在即,朱爽怎么好像一点都不高兴?
难道是高兴傻了?
朱云礼勉强用手戳戳他,又用背后拱他:"皇上?怎么了?三哥来了,三哥来了!"
朱爽静静地看着两条船靠近了,半天才问:"三叔,你认得那个人么?"
他的手在身后握紧了拳头。脑海中冒出来一个声音——不会的,不会的,也许那人只是一个长得很像的人而已……世界上长得相像的人也不是没有。
朱云翼他,决不可能是那件事的背后主使……
朱云礼愣了片刻,才明白过来朱爽问的是谁。
"那个人啊,我认识他。他叫钟余年,原来是个江湖草寇。当年三哥在北边监军的时候,钟余年就在边境上做些无本生意。后来他们驻扎的山头被齐国大军给剿了,全寨上下的兄弟被杀了个干净。钟余年被逼到崖上,他万念俱灰,跳崖自惊—谁知道居然掉到一条河里,被冲到宋国这边来了。三哥可怜他,便收了他在军中。后来三哥从北边回来了,他也辞了军职跟回来。三哥能和一些江湖上的人熟识,都是他在从中牵线……"
后面他再说什么,朱爽都听不到了,脑子里只剩下这三个字,钟余年,钟余年……
这正是当年那个义军首领的名字。
什么都不用再想了。朱爽已经能猜到,当年没有他的帮助,朱云翼肯定是拿不到那个毒药的方子的;拿不到药房,就意味着朱云礼危在旦夕。
在自己和朱云礼之间,朱云翼理所当然地选择了朱云礼。
他毫不犹豫地造反了。最可恶的是,他不是光明正大地造反,而是利用了受灾的流民。让一个看起来和朝廷毫不相干的人来领导起义,杀掉自己,然后他在率领大军挥师南下,"平定动乱"。反正杀掉自己的是所谓的"流民",他只要找几个人来当替罪羊,砍头也好,凌迟也好……总之做出一副给"先帝"报了仇的模样,然后他就可以名正言顺地登基了。
到时候,天下是他的,朱云礼也是他的。所有的一切都是他的。
朱爽甚至觉得钟余年给自己喂的毒酒也是朱云翼准备的,就当是给朱云礼报了中毒之仇了。一想到自己在地上挣扎的那段时间,他就恶心得想吐。
朱爽开始浑身抽搐。
"皇上?皇上?怎么了?"
朱云礼叫了几声,他还是在不停地发抖。朱云礼着急起来,向何桥和杭俊:"喂,看看鸿儿怎么了——突然抖成这样——"
"轰隆陋—"
浓云聚成一堆高高的云山,一道道飞龙似的闪电从中间劈落。片刻之后雷声响起,震耳欲聋。
朱爽被劈得惊醒过来。
"我没事。"他大口喘息,扭过头去不再看前面那条船。
他知道,他这辈子都没办法再坦然地正视船头那条杏黄色的人影。
这条船上的人大约是察觉出来了——对方来者不善。甲板上只有几个人还在掌舵拉帆,其余的船工全都手持弓箭站到船舷边上。弓拉满了弦,箭尖对准了对面的大船。还有几个人扛着大环刀把他和朱云礼等人围在中间,仿佛刑场上准备动手的刽子手。
"三哥!三哥!我在这里啊三哥——"
朱云礼不等两条船靠近到能听得见对面的声音,就大声喊了起来。
朱爽有些绝望地问他:"九王爷,那个钟余年……他对康王爷如何?是否忠心耿耿?"
直到现在,他心里还存了一份幻想——毕竟那个时候他并没有亲眼见到朱云翼造反,他看到的只有钟余年而已。如果单凭钟余年曾经为朱云翼办事就断定朱云翼是幕后的主使,那也未免太冤枉了他……也许钟余年只是自己单枪匹马地造反呢……
只听到朱云礼有些炫耀地说:"他的命是三哥捡回来的,我看三哥就是叫他跳火坑,他也不会皱一下眉头的。"
朱爽彻底跌进了冰窖。
后来他的神志一直有些迷糊不清,所以发生了什么事也记得不太清楚。印象里似乎是两条船终于靠拢了,朱云翼和吴无舞站在船头谈判。他们谈了许久都谈不拢,最后吴无舞一怒之下,挥手叫放箭开船。
就在两条船渐渐分开的刹那,那边的船上有人抛了个绳钩过来钩在这边的船舷上。在绳子绷紧的刹那,那人如同一只大鸟沿着绳子掠到了这边的船上。
在阴沉沉的天空的背景下,那人仿佛一只飞舞在九天之上的凤凰。
他踏上船头的那一刹那,吴无舞手中射出一道寒光把那根绳索切断了。
"你们退后!先退后一里!"他冲身后船上的人喊。
"康王爷好胆色!"
朱爽扭头不去看他,所以只听到吴无舞说了这么一句。
朱云礼惊叫:"三哥!你这是干什么蔼—你知不知道这样有多危险?!"
"你们的命,比什么都重要。"
朱爽浑身又是一阵恶寒。心想你要说朱云礼就算了,何必搭上我?你什么时候管过我的死活了?
吴无舞冷笑:"王爷你既然知道他们的性命很重要,为何不索性答应了我的条件?"
朱云翼冷冷道:"漕运海运都是事关国计民生的大事,我一个人说了也不算。就算我现在答应了你,到时候朝廷上又不准,我岂不是要背一个言而无信的污名?"
朱爽这才想起来,刚才吴无舞提的条件似乎是和漕运有关。
然而他没想太多。对朱云翼的愤怒占据了整个脑海,他再也分不出半点心神来想别的东西。
"那我就没话说了。康王爷,您这是想亲自动手把人抢回去么?"吴无舞说着一挥手,原本架在大汉们肩上的大刀立刻就横在了朱爽他们几个的脖子上。
"本王岂敢。本王亲自过来,其实是来给岛主你指条明路的。"
吴无舞仰天长笑:"哈哈哈……你可别跟我说投降从宽之类的屁话啊!"
"本王从不说屁话。本王只说人话。本王此来是想告诉你,大宋国的朝廷之中,倒有那么一个人是可以一言定江山的,你何不去派人找他谈谈?"
"真有这等人?谁?!"
"当今圣上。"朱云翼这四个字落地有声。
众人沉默片刻。
"噗哈哈哈哈……皇上,哈哈哈……"
这回是船上所有的人爆出一阵鬼哭狼嚎般的大笑!
朱云翼丝毫不为所动,镇定地解释:"我自愿留下来当你的人质,这样你去和皇上谈判的时候筹码也多些。我和小九都是他的家人,他就算不念这些年咱们鞠躬尽瘁操劳国事,看在骨肉亲情的分上,也一定会认真考虑你的条件的。"
"嗯,嗯。"吴无舞忍着笑闷哼。
"既然我愿意留下来做你的人质了,我想用我自己跟你换个人回去,这个要求不算过分吧?何况,换回去的人可以直接去帮你送信,你还省了个人的车马钱。"
吴无舞沉吟片刻,手指只向朱云礼:"永王爷是不能换的。剩下三个,你自己看着挑一个吧。"
"就他吧。"
朱云翼不知何时竟到了跟前,朱爽终于不得不正视他。
"皇上,"朱云翼用唇语说,"我来了。"
朱爽喉头堵着,半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这个时候的朱云翼,眼神无比的纯净温柔,仿佛就算天塌下来了,他也会为所有人扛着。
就像是一个温柔的陷阱,诱惑着人跌进去。
只是短短的一瞬间,朱爽几乎被他的目光击溃。
然而朱云翼已经站直了身体,向吴无舞说:"我换他。你放他回去报信罢!"
原来朱云翼费了这半天的工夫,就是想骗吴无舞放自己回去?!
海风忽然吹得猛了些。朱爽硬起心肠:"我脚疼,走不动路。你另外找人回去报信吧,康王爷!"
他故意把"康王爷"三个字说得很重。朱云翼眼底闪过一丝不解。
那边吴无舞以为他是要留下来继续监视朱云礼,于是帮腔:"这小白脸怎么看都不是能跑路的样,换别人吧。别报信没报到,就先给我招一群官兵来了。"
朱云翼冷笑:"呵,原来岛主也知道有世上还有官兵这东西在么?岛主,我好心提醒一句,就算我今天答应了你的条件,你得到了你想要的,咱们也好好地回去了,朝廷还是有可能随时会把你的所得收回去——与其这样,我看你还不如直接要一笔钱。宋国之外海阔天空,你去哪里不都一样逍遥自在?"
吴无舞竟然面无惧色,也是一般气定神闲地笑:"康王爷,我只说过答应了我的条件我便留这几人一条命,但是还没说要放你们走吧?"
朱云翼:"你……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就是,我会请各位到在下的聚贤岛上小住。王爷你既然主动要换人,那就赶紧决定。否则大船一开,就不知是哪年哪月才回得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俺检讨,重重检讨!
但是大家请放心,俺这几天有榜单任务,所以一定会更够字数的,握拳!
第五十五章 海上惊魂 上
吴无舞话一出口,众人都吓了一跳。
他不怕官兵就算了,现在还想把康王和宁王都绑架到聚贤岛去?亏了他还不知道"黄鸿"就是朱爽,就是皇帝!
朱爽暗想,他一个小小的岛主,能这样在宋国沿海明目张胆地走私贩米还半点不把宋国朝廷放在眼里,只有两种可能:一是他确实胆大包天,二是他背后有人。
他背后的那个人究竟是谁,那就值得玩味了。
先不管那个人可能的身份,但是有一点却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他的势力大到可以威胁宋国。他有可能是某个海外强国的君主,也有可能是朝中手握重权的要人。
朱爽抬起头看朱云翼。
难道他现在看到的一切,都只是一场表演么。
心里存了这样一份心思之后,看什么都像假的。
朱云翼朝吴无舞走过去,客客气气地解释:"岛主,我选这位公子换我回去,其实也是为了自己。你大概也听说了,我这几月都在江兴养勃—跟你说实话吧,我不是自己愿意来养病的,而是被人排挤出朝廷的。出来之后,就再也没有什么回去的机会了。这位公子——"他抬手指向朱爽,"深得当今圣上荣宠,皇上对他言听计从。我今日助他脱险,他回去之后,想必一定会多多为我美言几句,说不定我重回京城之日就指日可待了。"
说罢又加重语气向朱爽:"在下的前途,就有劳公子你了。"
朱爽扭头:"大路朝天,各走一边。我今天不会领你的情,以后——"说着喉头哽住。太绝情的话,终究说不出来。
朱云翼说那番话本来是为了哄吴无舞的,压根就没想过朱爽听了会怎么想。刚才听朱爽说不肯走,还以为朱爽是担心他们而不肯走。现在听了这气呼呼的话,发觉事情不对劲了。
本王什么时候得罪这小祖宗了?!
迅速回想了一下自己与朱爽见面之后的所作所为,怎么都想不起来自己有做过什么对不起他的事,于是转向朱云礼:"小九你又干什么了?你还想不想回宜阳去了?"
他心想何桥和杭俊都是老实人,能惹朱爽不痛快的必是朱云礼无疑。现在最要紧的是先想办法哄朱爽回去,以后的事以后再想。
朱云礼昏昏然间被他当头一声怒喝,懵了:"怎么又扯上回不回宜阳去了?你要忽悠别人赶紧忽悠去,我跟你呆一块儿,哪里都是一样的。"
朱爽冷笑一声:"是啊,他为了你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你跟着他自然好些。我祝你们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这话里的愤怒已经超出了朱云翼所能理解的范围。
"你……这是怎么了?倘若你对我有所不满,还请直言。咱们说清楚了,你赶紧回去报信,如何?"
出了误会非澄清不可,否则日后更说不清楚了。
朱爽的口气越来越硬:"王爷权倾天下,我怎么敢对王爷不满?我不回去。你那么想叫人报信救你回去,还不如叫他们两个。他们会功夫,跑路可要比我快多了。"
朱云翼:"你……"
朱爽仿佛在一夜之间变了。
昨天看到朱爽变瘦了的时候,他还能一眼就认出来。但是现在的神情语气,却完全像是住进了另外一个灵魂。
何桥和杭俊也是惊得张不开嘴。他们分明记得,就在片刻之前,朱爽还万分陶醉地靠在朱云礼背上,仿佛恨不能这样一辈子绑下去。
这时候朱爽抬头向吴无舞:"吴兄弟,今天你跟我说的事,我可以再考虑一下。"
吴无舞惊喜:"是么?太好了……你跟着我,绝对不会后悔的!"
周围的人并不知道吴无舞其实只是想让朱爽入伙,一下子都想歪了。朱云礼斜眼撇嘴嫌恶地看吴无舞:"就凭你?"朱云翼急道:"皇……三思啊!"何桥和杭俊异口同声大吼:"不可!"
朱爽向朱云翼微微一笑:"明白了么?我不想回去,和你,和他们,没有半点关系。我只是因为和吴兄弟一见如故,想留下来和吴兄弟干一番大事业罢了!"
吴无舞激动道:"黄兄真有眼光!你现在看到的,不过是我们生意的冰山一角。若是好好干下去,有朝一日裂土封侯也不是不可能!"
朱爽:"……裂土封侯?"甩甩胳膊腿,才发觉这四个字是多么的不对劲。这种话,通常只有要造反的人会说吧?!
一眼瞟过去,另外几个人都惊得张着嘴说不出话来。
何桥摇摇头:"死定了。"杭俊点头:"此人竟敢说这种大逆不道的话,确实死定了。"何桥继续摇头:"不,我的意思是我们死定了。你以为我们听到这样大逆不道的话,他能放我们活着回去么?"
吴无舞一把捂住自己的嘴巴:"咳咳……你们想到哪里去了?我说的是,裂头封喉,说的是我们武学造诣能达到一招之间裂人头封人喉的境界。"
朱爽:"可是这和好好做生意有什么关系?"
吴无舞:"……康王爷,你想好没?到底要换谁回去?"
朱云翼手指朱爽,斩钉截铁:"他!"
朱爽:"我不!"
朱云翼向吴无舞:"吴岛主,刚才我们说要换人的时候,并没有约定是否需要取得所换之人的同意。现在劳烦吴岛主派一条小船把此人送到我的船上去吧!"
朱爽腿脚还是有些不利索,一歪一扭地钻到吴无舞身后:"吴兄弟!你答应了要收留我的。"
朱云翼几乎抓狂:"吴岛主,你刚才也答应了让我自己选的!"
吴无舞扭头看看朱爽,又看看朱云翼,最后一咬牙:"我后悔了。康王爷,你回船上去吧。条件的事咱们再谈,永王爷么,我可以用自己的性命保证他的安全。"
朱爽脸靠在他肩膀上:"吴兄弟,我这辈子都忘不了你的恩情。"
朱云翼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怒道:"本王当你是个草莽英雄,好意和你商量。说了这半天,你竟把本王当猴子刷!纳命来!"说话间就从衣袖里掏出一把七八寸长的匕首,寒光一闪朝吴无舞刺去:"今日本王就让你试试裂头封喉!"
朱云翼的动作够快,然而吴无舞竟然比他更快。
吴无舞五指一闪,一掌按在朱云礼头顶:"如果你想看永王爷的脑袋裂开的话,不妨试试。"
朱云翼的匕首稳稳地停在了吴无舞眉前的一寸处。
"这样吧,康王爷。"朱爽建议,"你既然非换一个人不可,你换永王爷回去吧。"
——你要对谁好就对谁好罢,千万别对我好。
朱云礼反对:"我死也要和三哥在一起。"他说完觉得自己说得太露骨了些,索性加上一句:"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不想回去,因为你想勾搭三哥!你勾搭了皇上还不够么?三哥是我的,你碰也别想碰!"
朱云翼低头:"小九,别这样……"
朱爽仰天哀怨道:"永王爷你该明白,我最想勾搭的人是你,而且刚才你也说了你会收我的。要不是因为这个,我怎么甘愿留在这条破船上,过朝不保夕的日子……"
吴无舞眨眨眼:"黄兄弟,你刚才说是为了我才留下来的。"
朱爽嘟起嘴做个亲吻的姿势:"也没错啊。"
杭俊叹息:"我想跳海。"何桥同叹:"带上我。"
"别跳。"朱云翼终于给折腾得无可奈何,"吴岛主,既然他不肯回去,我能不能一次换两个?何桥,杭俊,你们回京城去,把这里发生的事情都告诉皇上,求他……救救我们吧。"他说这些话的时候眼睛一直盯着朱爽,直盯到他心里发毛。
朱云翼的眼神仿佛一直在问:为什么?为什么这样对我?
吴无舞想了想:"两个侍卫,留着确实没什么用处。好吧!"说着身型一闪到了朱云翼身边,再回来的时候,朱云翼的匕首就到了他手里!
众人骇然。这家伙,果然是有点本事的……
朱爽看自己终于不用走了,如释重负,勾住吴无舞的肩膀:"吴兄弟,走,咱们去喝一杯。"
吴无舞一听说酒,乐得什么都忘了:"走!那个谁,划船送他们过去。两位王爷么,送去舱房里面歇息吧。"
朱云翼和朱云礼目瞪口呆地站在那里,看着他们两个勾肩搭背地走远。
刚才那彪形大汉走过来,"请吧,两位王爷!"
彪形大汉在那舱房门口给他们解了绳子,一把把两个人都推了进去,又砰地锁了门。顷刻间,倾盆大雨瓢泼着从九重天中倾泻而下。空气顿时变得又湿又冷,朱云礼挨不住,看到舱房一角有张床,就匆忙赶过去拉过被子裹住自己。
朱云翼追过去,"又犯病了么。"说着从自己衣服里掏出一只小瓶子,"我带药来了,你赶紧先吃药。"朱云礼缩在被子里,皱着眉头自己倒了一粒出来吞下去,立刻道:"过来抱我。"朱云翼明知道药丸没有汤药那么快有作用,还是连人带被都扯到自己怀里:"好。"
雨声盖过了天地间所有的声响,他们兄弟俩正好借着雨声的掩饰说话。
"皇上究竟是怎么了?今天很不对劲。"
朱云礼打个呵欠:"这些日子他哪里对劲过了?"
"那倒也是。所谓天威难测……"说着自己噗嗤一笑:"这离天威难测还远得很。罢了不说这个了,我现在就担心那个岛主会对他不利。等会儿还要想办法去救他出来才好。"
朱云礼被捆了大半天,浑身又酸又麻又痛,整个躯壳都不像是自己的了。现在一钻到舒舒服服的被窝里,立刻犯困。他趴在朱云翼腿上换了个姿势,迷迷糊糊地说:"你还真是……你不会真信了吧?你看那个吴无舞皮白肉嫩,哪里像是在常年海上讨生活的?"
朱云翼一愣:"你是说……"
这一切都是朱爽导演的?
朱云礼闭了眼,声音更沉:"反正我不信。他要玩什么就让他玩去吧,受折腾的总归是我们。你也赶紧睡会儿吧,不知道等他吃饱喝足了又想什么法子来折腾。"
朱云翼摇头:"不对,不对……不是这样……"朱爽那受伤的眼神又浮现在脑海中。那个时候,他的愤怒,他的怨恨,都不像是开玩笑的。
那眼神让朱云翼有点害怕。
"你那个时候被绑在他身后,你什么都没看到……但是,你听他说话的语气也该能听出来,他是真的生气了。你——当真没惹他?"
朱云礼顿时火了:"我去粮仓探路,他也去探路,然后我们中了人家早就烧在那里的迷烟,一起被抓来了,就这样。我还想天下怎么会有那么巧的事呢——啊——"
船身突然间倾斜得厉害,他们差点甩下床去。朱云翼知道两人意见不合,没办法再商量了。于是说:"无论如何,总是要想办法逃出去的。现在就指望那两个小子能动动脑筋来救我们……唔……"
船再次狠狠一甩。这次是把他们连人带被彻底甩在了地上。朱云翼抱着朱云礼想把他抱回去,偏偏船身又朝反方向甩过去。朱云翼没站稳,两人一起摔了个四肢朝天。朱云礼大笑:"哈哈哈……真够刺激啊!"朱云翼拽住他:"碰着哪里没?"朱云礼摇头:"冷……"
刚才吞下去的药丸,现在终于开始发作了。
船颠簸得太厉害,他们实在是爬不起来了。朱云翼勉强把他拖到一个角落里,"罢了,我们就呆在这里吧。"靠着墙坐稳了,扯过落在一边的杯子裹住他,"好了没事了。"
朱云礼缩成一团,无声地瑟瑟发抖。朱云翼抱了片刻,忽然觉得胸口湿热一片,忙抬起他的脸,上面果然泛着一片水光。
朱云礼哭的定律:有声音的是假的,没声音的就是真的。朱云翼很久没看到他那么哭了,慌得不知所措。
"好了……我,我也没有责怪你,你别这样……好了好了……"
朱云礼委屈得不行,咬牙哽咽道:"你说我惹他。"
朱云翼怔了片刻,怎么会为了这点小事——谁知朱云礼又补充了一句:"他欺负我的时候你在哪里?"
得,朱云礼是怪他偏心了。
这种事怎么解释得清楚,他索性不说了。风大浪大,怀里抱着一个闹脾气的,还要惦记着那个不知道去哪了的,一阵心烦意乱。
好歹,要想办法救他们脱险。
舱房的另一边,朱爽默默塞上了墙上的小洞。
吴无舞端着茶杯坐在一角,无论船身怎么颠簸倾斜,他都稳坐泰山,纹丝不动。朱爽转过头,他便问:"如何了?"
"大概睡着了。"
朱云翼抱着朱云礼缩在角落里的情景犹在眼前,他生平第一次亲眼目睹什么叫同舟患难。可惜风浪太大,他们说了什么,朱爽一句都没听到。
其实听不听都无所谓了。看到眼前这一幕已经足够。
"对了,有件事……说起来有些冒犯了,但是我还是很好奇。吴岛主背后,不知是否有人在为岛主撑腰呢?"
吴无舞微笑不语。朱爽正要追问,脚底狠狠一颤,他整个人都被甩到半空跌在一边——是船忽然跳了起来!
吴无舞脸色大变,顷刻间有人大喊:"不好了——触礁了!触礁了——"
马上就有人跟着喊:"把重的东西都扔掉!统统下去堵水!快——"整条船瞬间乱作一团。
朱爽扶着已然向一边倾倒的墙爬起来,吴无舞一脚踩着摔倒的椅子跃过来拉住他:"走!"朱爽手被他拉着,踉踉跄跄地走出舱门去。正要叫吴无舞过去看看朱云翼和朱云礼,吴无舞已经一脚踹开了隔壁的门。
"二位王爷!船触礁了,快随我来——"
朱云翼扶着朱云礼站起来。两人的目光一起射向朱爽。朱爽还沉浸在偷窥的心虚中,不由自主地后退一步。朱云礼刚刚在朱云翼怀里窝了半天,脾气也下去了,扭头道:"我劝你,看好你后面那个。咱们这些人里他最值钱。"
朱爽听他的口气,倒像是在叫自己和吴无舞快点滚蛋免得坏了什么好事。
然而吴无舞的手很坚定地朝朱云礼伸了过去。
朱云翼把朱云礼拉到身后:"你要带我们去哪里?"
吴无舞急道:"我航船多年,知道刚才那一撞非同小可——为防万一,请两位王爷先到舢板上坐好,咱们随时逃命。"
舱门大开,狂风卷着花生仁大的雨点洒进来,朱爽和吴无舞的衣服随即湿了半边。一道闪电劈落,把所有人的脸照得一片惨白。
朱云翼微笑:"原来如此。那么请吴岛主先带这位黄公子先上舢板吧,我们随后就来。"
"事到如今,我不能再隐瞒了。其实……黄兄弟你猜的没错,我后面确实还有人。那天晚上我偶然发现抓到的人竟然是九王爷之后,立刻飞鸽传书报告给敝上。敝上说,九王爷是他的故人,要好好保护,如有可能,就带九王爷回去和他见一面——至于向康王爷勒索一事,却是我自作主张的了……但是无论如何,我都会保护你们的安全!"
三人大骇。朱云礼的故人……朱云礼哪来的这么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故人?!
说话间,船身又是狠狠一跳。好在他们这时候已经有所准备,没有摔得太狼狈。下面有人喊:"岛主!不行了!快叫大家上船!"
吴无舞再次伸手:"二位王爷!"
朱云翼一扭头:"我们自己走。吴岛主请带路吧。"
吴无舞点头:"好!你们自己小心些,走路的时候扶着墙!黄兄弟,来——"说着一把拖住了朱爽的手。朱爽先是一愣,但是看到朱云翼和朱云礼就在后面看着,索性反抓回去:"有劳。"
他们一到外面,就知道这条船没救了。船尾已经沉了下去,船头仰天翘了起来。吴无舞如履平地地在前面带路。另外三人东倒西歪地跟在后面。还好这条船并不是运货的大船,只走了几步就走到挂舢板的地方。水手们匆匆忙忙地往下放舢板,看到他过去,便让出一条路:"岛主!"
吴无舞眺望远处,"都给我先下去!记得带水和罗盘!听好了——到了海里就靠自己了,就是拼了命也要给我活着回来!去吧!"
那些水手竟也不推辞,一个一个井然有序地沿着绳梯爬下去,还不忘喊:"岛主岛上见!"吴无舞眉头一竖:"还不快滚!"
朱爽忽然有点明白了,为什么吴无舞身后的人会派他出来做事。
吴无舞等所有水手都下了舢板之后,才出手挥出一道寒光,一条舢板应手落在海面。吴无舞向朱云礼伸手:"王爷——"朱云翼哼一声,抱起朱云礼掠到了舢板上。朱爽朝他撇撇嘴:"他们就这样了,别见外。"吴无舞点头:"你不会轻功,我带你下去。"说着拉起他一跃而下,两人轻飘飘地落在舢板另一头。
吴无舞一落下,立刻抓起上面的木桨,用力朝外划。有条水手们坐的舢板还没走远,有人抛了个钩子过来钩住他们这边:"岛主快!快划!"
朱云翼回头,只见那条船已经整个都竖了起来,缓缓下沉。周围的水流汹涌,水面微凹下去。只怕那船一沉,水面上就会有很大的漩涡。那边的水手喊:"划船啊!快划船啊!"朱云翼低头,正要拿另外一副船桨,手却被朱爽按住了。
"王爷,我来吧。"
风冷雨冷,朱爽这句话更冷。朱云翼略一迟疑,船桨就被朱爽夺了过去。
那边的水手拉着,朱爽和吴无舞拼命划着,总算把舢板划出十多丈外。身后一阵震天的响声,再回头,原先坐的大船已经不见了,水面上只余一个汹涌的漩涡。
作者有话要说:这几天还是忙工作的事,很多事情一下子弄不完……
趴地道歉任戳~
第五十六章 海上惊魂 中
朱爽和吴无舞奋力把舢板出去。狂风暴雨中浪头一个接一个打上来,舢板上的四人顷刻间就浑身都湿透了。但是湿透了还不要紧,要命的是舢板里面很快就积了深深的一层水!
朱云翼扶着朱云礼在水中站了片刻,再也站不住:"有什么东西能把水弄出去吗?"吴无舞大喊:"左边!左边外面有舀水的木斗!"朱云翼听罢伏在左边船舷上找了找,果然看到外面用绳子栓着一只木斗。他送手放开朱云礼:"当心站稳,我把水弄出去!"朱云礼弯腰扶着船舷站住,朱云翼便飞快地舀起水来。偏偏雨下得实在是太大,船底的积水还是越涨越高。朱云礼急道:"就没有别的东西了吗?"
吴无舞一脸的没奈何,朱爽忽然伸出一只脚来。
"用我的鞋子吧,这里我脚最大。"
朱云礼撇嘴,吴无舞仰天大笑:"哈哈哈,我应该叫我娘把我的脚生得大些,在船里遇到下雨了还能派上用场!"朱云翼憋着笑:"想动手就快!"
朱云礼一手扶着船舷,一手把朱爽的鞋子扯了下来,闷头往外舀水。片刻之后又嫌一只鞋子不够用,向朱爽说:"皇……鸿,能不能再给我一只?"朱爽爽快地又伸出一只脚:"来!"四个人各自闷头做事,吴无舞忽然喊起调子来:"嘿——嘿——哟!嘿——嘿——哟!"那边的舢板上几个水手也跟着喊了起来,所有人都跟着那调子步调一致地用力,果然省力了许多。朱云翼在朱云礼身边,小声道:"我看此人确实是在海上讨生活的……"
朱云礼知道他说的是刚才自己怀疑吴无舞是朱爽安排的这件事,于是反驳:"要找一个真正在海上讨生活的人也不是什么难事。"
他们挤在小小的舢板上,凑得太近,朱爽还是隐隐约约听到了几个字。虽然听不清楚,但凭朱云礼的口气也猜到了他的意思。柒
怪不得朱云礼从一开始在船上醒过来,就很淡定从容,不焦不躁……原来他是从一开始就认定了这是自己的圈套?!
朱爽忽然觉得现在的局势很有意思。他在怀疑朱云翼的时候,朱云礼也在怀疑他。那么只能说明一件事,至少朱云礼是不知道幕后的真相的。
他故意咳嗽一声:"岛主,我们这是上哪去呢?"吴无舞在雨中勉强睁开眼:"跟着前面的人走就是——"他话没说完,只听到"砰"的一声,钩在船头的铁钩竟钩掉了一小块木头,落到了水里!
吴无舞大喊:"喂!钩子掉了!再扔过来!"那边的水手急急忙忙地收回绳索再抛过来,这时一个大浪打过来,顿时把两条舢板打得远远的。他们又试了几次,还是没搭上。吴无舞眼看非散不可了,大喊:"你们自己走吧!岛上会合!"
那边应了一声,舢板在风浪中消失不见了。吴无舞抹一把脸上的水珠,从脖子里掏出一条小小的链子来,朱爽只见链子上吊着个晶莹剔透的小东西。吴无舞把它从脖子上摘了下来,正正托在手里看了片刻,然后指指左前方:"这个方向!"朱爽凑近一看,那小东西原来是个罗盘,只是表面上还盖了一层水晶,可以当成随身的配饰。
朱爽赞叹:"这东西真是方便。"朱云礼一听也好奇地看过来,"什么东西?"吴无舞索性扔给他:"罗盘。"朱云礼单手接住看了一眼,手一滑,它便落在了脚下的积水里。
那个时候朱云翼还在拿着木斗闷头舀水。耳朵里听到朱云礼大叫一声:"当心——"就看到木斗中有条银色的线伴着积水飞了出去。
所有人都能听到那一声清脆的落水的声音。
吴无舞呆了。
"好像……掉进海里了。"朱云礼摸摸头。
吴无舞呆了片刻之后。
"没事,没有罗盘我也能回岛上去的。"
天色渐渐暗下来。风轻了,浪小了,雨丝也变细了。朱云翼和朱云礼终于慢慢把积水都舀了出去。朱云礼拿着朱爽的鞋子,用力把水拧干了些:"穿回去吧。"
朱爽的脚在水里泡得发白,应该冻得不轻。
朱爽放下船桨,"好。"他哆哆嗦嗦地接过鞋子自己套上,朱云礼瞥一眼,惊道:"呀!出血了!"朱爽摊开手,发觉一双手果然给磨得血迹斑斑。
他有点意外:"怎么搞的,我都不觉得疼。"
朱云礼终于相信了,这绝不是朱爽安排的一场"历险"。想起自己这一整天的猜忌,不由得有些歉疚,但是又不能挑明了说。于是抓住那双鞋子:"来我给你穿。"
朱爽握紧了鞋子,仿佛生怕被抢似的。他握得太紧,有血珠从手中滴落,在水里化开。
"这种事怎么能劳烦王爷。"朱爽冷冷道。
朱云礼一愣松了手。朱爽自己把鞋子套上,"王爷忘了自己的身份了么?"朱云礼还以为他说的是不要在吴无舞面前暴露了身份,讪讪退下:"你……自己小心。"细细密密的雨丝打下来,把朱爽手上的血冲到了鞋子上,染得一片红。朱云礼仔细瞧他,只见他脸上也给冻得发白,嘴唇发紫,头发全贴在了脸上——不由得一阵心疼。朱爽穿好了鞋又去划桨,朱云礼抢先把船桨拿了起来。
"你歇会儿,我来。"
"怎么敢劳动王爷。再说王爷会划船么。"
四只手都抓在那把船桨上,抢得不亦乐乎。朱云翼看向朱云礼,叹了口气。
朱云礼终于明白过来,朱云翼说的不对劲是什么样的。换了是在从前,自己若是对他有一点点好,他早就乐上天去了,怎么可能像现在这样冷淡?
朱云礼不爽地说:"我小的时候也划过船的,在御花园的荷花池里,你——"
"啊——嘁!"朱云翼一个突如其来的喷嚏,吧"不记得了么"几个字生生吓了回去。于是朱爽顺水推舟:"是么。在下新近才到宫中走动,这些事还未曾听说呢。"
朱云礼想示好却碰了一鼻子的灰,回头把气撒在吴无舞身上:"都怪你!好好的没事绑我们做什么!说不定就是因为你做坏事触怒了天威,你的船才会触礁沉的。你听好,这笔帐可不能算在我们身上,我们不赔钱的啊!"
朱云翼和朱爽:"……"
"真是的,一个一个的都不知道领情。"朱云礼见所有人都不理他了,就在一边自言自语。朱云翼拿木斗在他身上拍拍:"别人对你好的时候,你领情了么?若没有,就别抱怨。"
朱爽抬头看了一朱云翼一眼,又继续闷头划水。毛毛
天色终于暗得几乎看不到周围的东西。雨却是彻底停住了。天上的云山缓缓地撕开一个口子,半个月亮若隐若现地探出头来。朱爽问吴无舞:"我们今夜,恐怕是要在还上过夜了吧?"吴无舞哭丧着脸:"其实我们沉船的地方离大岛不远的……"朱云礼伸懒腰:"可是我们已经划开好远了。"朱云翼安抚众人:"都别怕,我的船不是还没走远么。他们发现吴岛主的大船沉了以后,必定会到处找我们的。"
朱爽仰天望月:"只能等了。"
吴无舞把船桨往船舷上一拍:"你们当我们聚贤岛的兄弟是死的么?他们回去了不见我,自然会再出来找。"
于是眼下的状况是,获救的希望还有,只是大家都又冷又饿,身上的衣服头发都还是湿的,海风一阵一阵地吹过来,吹得所有人都直哆嗦。朱云礼抱成一团缩在朱云翼身边,晦暗的光中朱爽静静地看着他。那目光实在太冷静了,看得他毛骨悚然。
"三哥,你说海上会不会有海怪?"他浑身不舒坦的时候,就习惯没话找话。
朱爽微笑:"有啊,你身后就有一个,你到了它嘴里都不够塞牙缝的……"吴无舞同时惊叫起来:"啊——"朱云礼猛然回头,吓得跌坐在舟中:"海……海怪!"
只见前面的海面上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团黑乎乎的东西。小山一般高,似乎还长着一张深不可测的大嘴。周围云雾缭绕,果然像是只超级大海怪!
朱云礼吓得腿软,抱住了朱云翼的胳膊:"咱们快快快走!"
朱云翼闷笑着在他脑门一拍:"咱们生平能见几次这样的稀奇物事啊?一定要看清楚了再走!"
吴无舞撇嘴:"不就是个岛么,怕成这样。"
朱云礼定睛一看,那"海怪"果然一动不动,怒道:"切……你们谁吓唬我!"一想起是朱爽先说了他身后有海怪的,就不吭声了。
被朱爽用那样的眼神盯了几个时辰以后,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对他就多了一点点的畏惧——就像小时候怕先帝那样。
奋力划到近前,才发觉那个岛比他们想象中的还要大许多。岛上有个孤立着的小山包,山上覆着郁郁葱葱的草木,山下海边是一圈白色的沙滩。整个岛仿佛是一块镶了银边的翡翠。朱云礼看着岛上的山,仍旧有些害怕:"你们说山上会不会有海怪?"
众人:"……"
真正踩到松软的沙滩上的时候,所有人都感觉到一阵天旋地转。
朱云礼一屁股坐在沙地上,望着无边无际的大海,觉得眼前的一切都不像是真的。
"三哥!你身后有海怪!啊哈哈哈哈海怪!"
朱云翼忍无可忍,怒吼:"你给我冷静点!"
朱云礼嘟嘴:"开个玩笑都不行么。我高兴嘛。"朱云翼望一眼朱爽,"我不高兴!"朱爽转身踉踉跄跄地往山脚下走:"我去找水洗手。"他的手被已经破得血肉模糊,若是用海水洗伤口一定会痛得晕过去。
吴无舞追上去:"我跟你去,顺便找找有没有能烧的东西。"
朱云礼仰天躺倒,只看到四只脚一前一后地走远。朱云翼不等他他缓过一口气来就伸手拉他:"快起来,地上湿,当心犯病。"朱云礼低声说:"反正身上都是湿的……"
紧绷了一整天的神经忽然松弛下来,他开始犯困。
朱云翼在他身边坐下,拉起他让他靠在自己身上:"喂,别睡,别睡——醒醒——"朱云礼咂砸嘴又闭了眼,朱云翼拍他的脸:"别睡!"看他没反应,于是咳嗽一声:"小九,大哥来了!"朱云礼当即惊得坐直了,反应过来之后狠狠捶了朱云翼一把:"你又骗我!"
朱云翼捶回去:"不骗你你肯起来么。"
朱云礼揉揉眼睛:"以后别这样拿大哥开玩笑了……他会不高兴的。"
朱云翼负气道:"不高兴又怎的,我巴不得他气得回来找我呢!"朱云礼玩心大起,刷地站起来,手里抓着一把沙子抛到海水中:"朱明简!你个混蛋!你个王八羔子!你个昏君!你个畜生!你个伪君子!喂这是三哥说的,要是生气了就找三哥去啊,不管我事——"
朱明简是先帝的名字。朱云礼喊完,回头笑:"哪,我们看看他会不会生气。"
朱云翼喃喃道:"他怎么会有空生气。他现在一定过得开心无比吧。"
两人对着海呆了一阵,背后一阵沙沙的脚步声,朱爽和吴无舞回来了。朱爽抱着一堆枯草的枝叶,吴无舞抱着一大捆树枝。吴无舞招呼他们:"两位王爷请过来——我们在后面找到个山洞——"
朱云礼站起来拍了拍衣服上的沙子:"不知道山洞里会不会有海怪。"
朱云翼:"……走。"
所谓的山洞,其实是在山岩中凹进去的一块地方。四个人站在里面就挤得转不开身。朱爽和吴无舞各自放下手中的东西,吴无舞看到岩洞口还有些没被打湿的干草,就过去一下子全拔了来。朱云翼不知道从哪里摸到两块石头,在草上用力打了几下。火星落到干草中,立刻燃了起来。
吴无舞目瞪口呆。
"康王爷,我身上有火折子。"
朱云翼把小小的火苗吹得高了些,"哦,那留着下次用。"
大家都不知道朱云翼原来还会这么一手,顿时佩服得五体投地。
作者有话要说:
三叔最帅XD
第五十七章 海上惊魂 下
朱云翼趴在火堆边有是吹又是拢,那一团小小的火苗总算是烧了起来。朱云礼冻了半天,好容易看到一点火苗,不等它烧旺了就过去烤。结果一阵风吹过,把烟都吹到了他那边。他来不及闭气,呛得一阵咳嗽。
朱爽默默坐到他身边,伸手给他捶背。他闭着眼睛咳了半天,烟气过去之后睁开眼,看到是朱爽在给他捶背,顿时止住了。朱爽面无表情地挪开手,到朱云翼那边去把湿的树枝堆在火苗旁边烘干。吴无舞捡了几根还算干净的树枝在旁边插在土中支起来,"大家把衣服脱了烤干吧!"
说着自己先脱了个干净,身上就留着件底裤。盛下三个都是不惯在人前□的,面面相觑。片刻之后,朱爽一咬牙,学着吴无舞把衣服脱了,都挂在树枝上。又说:"你们也把衣服晾一晾罢,这样呆着要着凉的。"
皇帝发话了,不能不从。朱云翼和朱云礼小心翼翼地脱了外衣,贴身的中衣无论如何都不肯脱了。朱爽看着朱云翼的中衣领子被扯开了些,忽然皱眉:"康王爷身上……如何会有那么多的伤?"
看上去温文尔雅的朱云翼,胸口竟然交错着三四道长长的伤痕。朱爽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些伤痕,吓得不轻。
朱云翼这一整天以来头一回听到他说这样不带怨气的话,正要开口,朱云礼便抢先说:"还不是当年在北边弄的。真是奇怪,大哥明明是叫你去监军,又不是叫你去打仗,你怎么搞了这么一身伤回来。"
朱云翼说得云淡风轻,仿佛那些伤痕根本就不在他身上:"既然是监军,自然要和战士们同进退。"
朱云礼叹口气:"那你自己也该小心些,万一出了什么事……"
朱云翼不耐烦地打断他:"我现在不是好好的么。"
朱云礼倔强地把最后的话说完:"你会害我伤心,还会害别人以为大哥是故意要你去送死的。"
朱云翼:"……"
朱爽插话:"我头一回知道,原来永王爷的思虑这般周全。"
能想到第一点,那是寻常的朱云礼。能想到第二点,却是有些令人意外了。
朱云礼脸色一变,忽然意识到自己有点露马脚了,当即抓着朱云翼的胳膊大哭起来:"呜呜呜……你要出了什么事我可怎么办哪……"朱云翼盯着朱爽的脸:"不是还有皇上么。大家都是一家人,不会放着你不管。"
朱爽冷笑:"康王爷,容我说句不中听的话,天家无父子,何况叔侄。骨肉之亲什么的,哪能算数。在下劝你们好自为之罢。"
这句话他憋了半天了,终于说出口时,只觉得吐血一般痛快。
吴无舞拍掌大笑:"黄兄弟果然光明磊落!算我吴某没看错你!"他到现在还以为朱爽是皇帝派来监视朱云礼的,能说这么一番话,很对得起良心了。
朱云翼和朱云礼只得苦笑着对望一眼。朱爽说这些,几乎等于是在向他们宣战了——虽然他们连宣战的理由都不清楚。
朱云翼站了起来:"吴岛主,我的匕首呢?还给我罢。咱们现在同在一条船上,咱们要回去还得靠你,我没必要害你。"
吴无舞略一迟疑:"好吧。"一道寒光朝朱云翼飞过去,朱云翼稳稳地接住了匕首柄,拈起一根手指粗的树枝就削起来。待把它的一头削得尖利无比,吴无舞眼前一亮:"我也去。"朱云翼点点头,把削好的树枝抛给他,自己又另削了一根。朱云礼不解:"你们这是干什么?"瞧他们那架势,倒有点像是要打架。
朱云翼抓着树枝和匕首站起来:"你们两个,看家。"
他们两个一走,岩洞中就冷清了许多。
朱爽仔细听着他们的脚步声,确定他们确实已经走远了,才小声问朱云礼:"九叔,吴无舞说是你的故人想见你,你能记得起来是谁么。"
朱云礼还记着朱爽刚才那番冷冷的话,扭头说:"见过我的人那么多,随便什么跟我认识的人,甚至是我府上哪个家丁都可以自称是我的故人……我怎么知道会是谁。"
朱爽继续试探地问:"但是……能买得通东南一带的官员都偷偷地卖米给他,总该是个身份了不得的人物吧?"
朱云礼继续扭头:"想不起来有这样的人。"
朱爽叹息。只怕不是想不起来,是不愿想罢了。
"九叔……是在生朕的气么?"
朱云礼猛然想起朱云翼的训诫,耷拉着脑袋道:"臣不敢。"火堆啪啪地响。朱爽还在不住地用手折断树枝放上去。折着忽然有根硬刺扎到手里,终于忍不住叫了声:"啊!"
朱云礼瞬间抓住了他的手:"怎么了?我看看——"
木刺深深地□肉里,旁边已经有血渗了出来。再加上他手上已经凝固了的斑斑血迹,看上去非常可怖。朱爽咬牙:"□。"
朱云礼点点头,拈住硬刺的尾端往上一提丢了,朱爽的手心登时血如泉涌。朱云礼把手用力按在伤口上,慌张道:"怎么办……好多血……天啊……"朱爽一阵疼过去,用脚尖点点地上的火堆:"灰,用火灰……"朱云礼慌忙抓了火堆边上的一小撮灰放在手里,捏实了以后用力按到那伤口的小洞上。谁知血又涌出来,把那一点灰给冲掉了。朱云礼只得再抓。忙乎了一阵,朱爽手心里已经堆了厚厚的一层灰了,血才渐渐止住。朱云礼松口气:"呼!亏了你知道这法子——"
朱爽自己从衣服堆里翻出一条稍细些的衣带来绑在手上:"其实……我是从书里看来的。"朱云礼惊道:"你这么一说我就想起来了!我也看到过!是——"
"平湖先生的《断刀客》。"
朱云礼拍手:"对对对!断刀客有次中了魔教的飞镖,那飞镖带着倒勾,他只得用刀把飞镖挖出来。偏偏身边没有药,于是烧了一堆灰来敷伤口——其实咱们在外面行走,也可以学那些江湖人士,多带些金创药什么的在身上,以防万一嘛!"
朱爽淡淡道:"那些药,也不见得就像话本里说的那样有疗伤奇效。"
朱云礼摸摸脑袋:"那倒也是。不过有准备总比没准备的好……你这么一说我就想起来,从前教我武功的一个师傅就说,那些话本里说的东西,多半都是假的,不过有样东西倒是真的,如假包换。"
朱爽惊奇:"哦?"
"侠义之道!习武之人极重道义,不伤无辜,不贪不义之财,路见不平则拔刀相助,天下哪里有不平事,就去哪里行侠仗义,英雄间纵有误会,也是相逢一笑泯恩仇,痛快,痛快!"
朱云礼说得手舞足蹈,眉飞色舞,就仿佛自己曾经亲眼见过一翻。
朱爽看得痴了。
要细数他究竟看上朱云礼哪里了,恐怕就是他这般偶尔流露的天真坦率。皇族中人无一不是在酱缸里泡大的,只有朱云礼,从前有先帝护着,现在有朱云翼护着,性情还是有些像小时候那个样子。
刚才那股紧张别扭的气氛,终于给那一根硬刺带来的意外消掉了。
朱云礼自顾笑了一阵,忽然眨巴着眼睛:"皇上,您是在生三哥的气么?我也不知道他究竟哪里冲撞您了……您大人有大量,就原谅了他吧。他知道您不高兴,烦恼得很呢。"
朱爽匆匆忙忙地扭回视线:"是么。"
朱云翼很烦恼么,他怎么就没看出来。
朱云礼伸个懒腰:"是啊,他最近忽然很关心你,你没发觉么。唉,我还以为他会一辈子只对我一个人好的,他忽然对你那么好,我还真不痛快呢。"
朱爽暗想,他对你太好了,我也不痛快。想着就笑了,他们三个现在的关系,还真是……剪不断,理还乱哪。
只是五年前那场创痛在他这里还没过去多久,他实在没办法一下子恢复过来。再说了,朱云翼在五年前可以因为朱云礼而做出那样的事,就算现在朱云礼暂时安全了,五年前的事情不会再发生一次,可是谁知道以后会怎样呢?万一以后朱云礼再出什么事,或者朱云礼知道了太后杀姜太妃的事要回来报仇……朱云翼一定还是会站在朱云礼那一边。
无论如何,他现在和朱云翼已经势不两立。
一个念头从他的脑海中冒了出来。只要朱云翼和朱云礼两人是铁板一块,他就随时有危险。反过来说,如果,能让他们二人互相猜忌……
外面朱云翼的声音道:"谁又惹永王爷不痛快了?"
朱爽打个呵欠:"当然是我。"
朱云翼大步进来,看到朱爽手上的绷带,惊道:"怎么,又出血了么?给我看看——你手上有伤,就别动手了!"
朱爽摊开手给他看:"哦,没什么的。"
朱云翼皱眉:"谁让你们用火灰的?"朱云礼吐舌头,朱爽冷静地说:"我。"朱云翼摇摇头:"真是胡闹。来,跟我去洗洗手。"
朱爽只得跟着他又去了岩洞外的溪边。好容易抹上去的灰又给冲了个干净。眼看又有血慢慢渗出来,朱云翼从中衣里面掏了一把肥嫩的叶子出来:"这种草叶治伤很有用,我看到这个,赶紧先摘回来给你。"说着把草叶放进口中嚼了起来,等把他们都嚼成细末了才抹到朱爽两手上。朱爽伤口一阵凉,果然舒服了许多。朱云翼又拿布带给他扎好:"千万不要再乱动了。"
朱云翼做完这些,俯身捧水漱口。朱爽趁这当儿偷偷拈起一枚草叶放在嘴里试了试,顿时苦得整个嘴巴都麻了。
"三叔你——"
朱云翼起身,擦擦嘴边的水:"嗯?"
朱爽站起来,咬牙道:"既然没事就回去吧。九叔一个人该害怕了。"
朱云翼默默在他身后走了几步,忽然说:"皇上,当年去监军是我主动要去的,和先帝没有关系。小九口没遮拦,你别放在心上。"
朱爽应了一声。把这句话翻来覆去想了好几遍,才意识到到朱云翼是在维护先帝的光辉形象呢。
回到岩洞内,一阵香味伴着烟气飘了出啦。只见吴无舞和朱云礼各自用树枝叉了两条鱼放在火上烤。吴无舞看到朱云翼,略抱怨道:"王爷您把那么多鱼都扔给我了,我险些拿不动。"朱爽再看,只见地上铺了一片大大的树叶,叶子上还堆着五六条半尺长的肥鱼。朱云翼自己拿树枝叉了一条来烤:"这里的鱼太笨,不抓它们对不起自己的肚皮。"吴无舞向朱爽:"想吃的自己烤啊,这里不准吃白食。"朱云翼笑笑把手里的鱼递给他,他扭头:"不敢劳烦王爷。"
朱云翼把树枝硬塞进他手里,柔声道:"听话,你手上有伤。"朱云礼白朱云翼一眼:"我的手也很累……"朱云翼斜眼:"一下子贪心拿那么多,不累才怪。"朱爽实在推不掉,只好拿着了。
他生平头一回觉得,要学会对别人好,难。要学会拒绝别人的好意,更难。
朱云礼像把火,靠近了会觉得暖,真摸了却会被烫。朱云翼却像水,一点一点腐蚀着他,他很怕自己不知不觉地就溃堤投降了。
没有作料,烤出来的鱼其实没什么味道,朱爽咬在嘴里百般不是滋味。
填饱了肚子大家都困了。衣服也烤干了,穿回身上暖哄哄的。朱云礼照例钻在朱云翼怀里睡了,朱爽和吴无舞约好了轮流看火。吴无舞睡着的时候,他就借着火光看他们两个,看得百感交集。
这两个人,如果都能在他的掌握之中,那该有多好。
作者有话要说:
胖子冲啊!
第五十八章风云再起
后半夜吴无舞起来换朱爽看火。朱爽又心猿意马了半天,总算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再睁眼,就吓了一跳。
厚厚的一堆火灰上只剩下几点火星,而原本好好地在看火的吴无舞却被人用手指粗的藤萝五花大绑,扔在一边。
朱云翼和朱云礼不知什么时候起来了,正在忙着用匕首砍伐洞口的草木。
朱爽揉揉眼睛:"康王爷,永王爷,你们这是——"
想必是他们趁吴无舞清晨打瞌睡的时候把他给绑了。
吴无舞苦笑:"我对你们没有半点加害之意,一路上照顾你们,你们要绑我做什么!"
朱云翼言简意赅:"你私贩粮食,绑你回去见官。"
吴无舞倒也颇为自得:"那也得先想办法回去再说啊,你们没我能回去么。"
朱云翼不睬他,抱着一大堆绿得流油的枝叶向沙滩边一块巨石走去:"小九,火。"
朱云礼连忙用一块树皮连灰铲起那些火星跟在他后面。吴无舞不服气,挣扎着站起来跌跌撞撞地走出去,"黄兄弟,咱们瞧瞧去——"
等巨石上燃起一道浓浓的白烟,朱爽终于明白了朱云翼的用意。
朱云翼大把大把地把草木叶放到火上,"在沙漠上传递消息最快的方法就是烧狼烟,现在咱们没有狼粪,只好烧树叶了。咱们那条船沉了以后,我们凭人力划了几个时辰,必定划不出多远。如果有人在沉船的地方附近找我们,一定能看到这道烟。"
吴无舞打个呵欠:"我岛上的人也会出来找我的……不如我们就堵一堵,看谁的人先来?如果是我的人先到,康王爷您就和九王爷去见见敝上如何?敝上说对九王爷非常想念,想必也很想康王爷您的。"
朱云翼警觉:"怎么,你那主子还认得我?"
吴无舞立刻打个哈哈:"唔……我只是随口说说,你别放在心上。"
朱云翼盯着他:"你家主上,到底是什么人?"
吴无舞嘿嘿傻笑半天说不出话来,突然嚷道:"好大的鱼!"
朱云礼光着脚从下面爬上来,手里的木刺上串了条大鱼。"黄——鸿,这里的鱼当真很笨哪!看到人走近了都不知道躲!"
朱爽:"……哦。"
为什么会有种他才是真笨蛋的感觉……
于是又是一轮烤鱼吃鱼。吴无舞被绑了,朱爽碍着朱云翼的面子不好解开他,就拿着自己烤的鱼慢慢把肉撕下来喂他吃。朱云翼和朱云礼冷眼瞧着,争着把鱼肉都抢过来一口气吃光了。等朱爽发现自己还没吃的时候,巨石上已经只剩下一堆鱼骨头。
他叹口气,自己提了木刺走到水边去。不是说鱼很笨么,他自己去叉一条来就是了。
远处天蓝蓝,海蓝蓝,近处清浅的海水中果然有几条鱼在游荡……怎么海上也有鱼?!
朱爽柔柔眼睛。
再看,果然还是条鱼。那条鲜红的鲤鱼被绣在一片白帆上,风吹帆动,鲤鱼就仿佛在水里游。
朱爽愣了片刻才想起来要喊出声:"船!有船来了!"
有船,那就意味着他们要得救了!
他提着空空的木刺飞奔回去,却见朱云翼和吴无舞都皱着眉头。然后他们异口同声地问:"是你的船么?!"
船开近了,只见船头来来回走动的人都用白布蒙着脸。朱云翼问吴无舞:"我们的小船呢?"吴无舞白他一眼:"你指望坐那条小舢板逃跑,还不如指望龙王爷在水里劈开一条路放我们回去。"
船再靠近,他们发现船上的人都身材娇小,似乎……都是女人。
吴无舞两眼放光,开始大喊救命。朱云翼和朱云礼看着他那狼见了羊似的眼神,不知为何,同时松了口气。
等船上的姑娘们的船泊在巨石边,他们才发觉其实姑娘们才是狼,他们自己是待宰的羔羊。可惜这个事实发现得太晚了。他们正想好好地打个招呼,几个绳圈从天而降,直接就把所有人套住吊了上去!
看在来人都是女人的份上,朱云翼和朱云礼决定保存实力,束手就擒。吴无舞倒是兴高采烈,还吊在半空中的时候就大声朝上面姐姐妹妹乱喊一气。朱爽看着两个小姑娘吭哧吭哧把他提上去,自言自语:"亏了我已经减肥了……"
四人一被拖到甲板上,立刻就被五花大绑。
吴无舞涎着脸看给他扎绳子的姑娘,眯眯笑:"这位姐姐,我身上的藤结实得很呢,不用再绑了呵呵……啊——"
姑娘一脚从他腿上踩过去。
绑朱云礼的女孩子虽然也是蒙着脸,可是眼睛里写满好奇。"我说,你们不是一起被困在岛上的么,好好的绑他干嘛?"
朱云礼盯着她的眼睛微微一笑:"因为这家伙是个色鬼,企图非礼我的人。喏,就是那边那个——"
朱爽看到他两道目光射过来,几乎喷血。
那个女孩子非但不吃惊,反而看一眼朱云礼又看一眼朱爽,来回看了几遍才说:"你少糊弄本姑娘,我说,你才是他的人吧?"
吴无舞仰天大笑。朱云礼一副要杀人的表情。朱云翼闷笑一声,慢条斯理地说:"他们都是骗你的。我们在玩忽而扎呢。"
那个女孩子眼神一变。片刻之后,她叫身后的人:"去请少寨主。"
听到这三个字的时候,朱家三口人都是头皮一麻。等到那位少寨主现身,他们就浑身都麻了。
眼前这短衣短裙全身裹得紧紧的姑娘,不是当时行刺卫修仪那个风行云是谁?当时她中了卫修仪一剑,卫修仪临走的时候替她求情,说她罪不至死,关几天教训教训她就完了。朱爽于是叫方文轩把她关起来,后来就没有再过问。现在她突然出现在这里,当真把他们吓了一跳。
四个大男人同时笑了。吴无舞笑得非常之荡漾,朱家三口笑得很勉强。风行云也笑了,笑得花枝乱颤。
"原来是风行云姑娘啊。风姑娘向来可好啊?"朱云礼心想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索性主动捧上笑脸一张热情地打招呼。
"我说这里怎么会有人知道忽而扎呢,原来是康王爷啊。康王爷,永王爷,久违了。"
风行云几句话说得咬牙切齿,朱云礼心想她一定还记恨当初朱云翼和武林人士联手引她下套的事,忙引开话题:"三哥,那个忽什么扎是什么东西?"
朱云翼道:"忽而扎是齐国北边草原上牧民很喜欢玩的一种游戏,比赛的时候两个人两只手都被绑在身后,然后互相去撞对方,能先把对方撞倒就算赢了。刚才我看到姑娘们露的一手抛绳拿人,顿时想起齐国之北牧民的套牛绝技,故想这船的主人是否来自齐国……所以随口说了一句。"
朱爽看风行云仍旧面带怒色,连连拍马屁:"风姑娘身手不凡,若是在草原上,必是名动一番的英雄豪杰!"
风行云怒色不减,眼眶添了一圈红色。
朱爽暗叫一声糟糕,难道自己拍马屁拍到马腿上了么。
风行云扭头冷静了片刻,问道:"你又是谁?为什么跟这两个混蛋混在一起?你知不知道他们肚子里有多黑……当初姑奶奶不小心着了他的道,"说着一根纤细而有劲的手指指向朱云翼,"差点连小命都折腾没了!我看你也不是坏人,趁早离他们远远的罢!"
朱爽:"……多谢姑娘指教。"
吴无舞也不止一次地说他不像坏人。他简直要怀疑自己额头上是不是刻了"好人"两个字。
吴无舞向风行云一笑,脸上简直能开出朵花来:"哈哈哈所谓英雄所见略同,我这位黄兄弟天性纯良,深陷泥淖也是身不由己,在下正想把他从这两个恶人的魔爪中解救出来呢呵呵……若是姑娘能帮把手,在下感激不尽!"
朱爽:"……魔爪?"
朱云翼和朱云礼索性不说话了。刚才叫人去叫风行云上来那小姑娘凑近了风行云的耳朵咕唧咕唧说了片刻,风行云手起刀落,朱爽眼前闪过一道白光,身上的绳子便断落在地。风行云极潇洒地收刀回鞘,"等回到海边,你就雇条船从海上去齐国吧。"
朱云礼忍无可忍:"丫头,你知不知道这人是谁?"
朱云翼压低声音:"住口!"
可惜他的手还被绑着,压根没办法阻止朱云礼说下去。朱云礼向刚才问话的小姑娘邪恶一笑:"刚才我说他是我的人,我是骗你们的。他其实,是皇上——"
众人脸色大变。
朱云礼斯条慢理地补上最后两个字:"——的人。"
风行云同情地摇头:"真是可怜……那个死胖子还要糟蹋多少人哟……太可恶了!"朱云礼立刻点头:"是啊是啊,死胖子太可恶了,不但糟蹋他,还派他来监视我!他武功底子弱,路上不知道被我揍了多少顿出气——"
风行云眼中的同情越发浓重了。
朱云翼终于明白了朱云礼的用意。于是恶狠狠向朱爽道:"你别得意,等我们得救了,看本王不把你大卸八块!"
只要风行云肯先放了朱爽,一切好说。
风行云大摇大摆走过去,纤长的手指捏住他的下巴:"得救?你们宋国的水军就是个摆设,摆在海边给人看着玩儿的,真出海就都脚软了,你想谁来救你啊康王爷?"
朱爽和朱云礼同时喊出声:"喂!放开他!"
风行云狠狠瞪了他们一眼,又用手指掐了朱云翼一把才松手了。
朱云翼默然。她说的没错。要不是宋国水军太过不济,他也犯不着放低身份去向武林人士借船来救朱爽和朱云礼。
现在他只盼钟余年和那些武林人士能赶过来……
风行云仿佛看破了他的心思,冷笑:"啊哈,我差点忘记了呢,康王爷您还认识不少人——还有武林盟主是吧?从前我还会称他们一句武林同道,现在姑奶奶只想骂他们一声卖友求荣的王八羔子!我好心提醒你一句,他们从前能卖我,现在也能卖你,看谁出的价钱高罢了。现在想要你命的人也不少哟……"
朱云翼总觉得自己这件事做得到底不够光彩,索性就由着她骂了。
朱云礼看不过眼,反驳回去:"你要杀人,我们要救人,你耍尽花招,我们给你下个套又怎么了?你输了便是输了,既然捡回条命就老实点做人罢——本王最瞧不起输不起的人!"
风行云鄙视地摇头:"你自己也说了看不起输不起的人,现在是谁输不起啊?"
朱云礼:"……"
风行云转向朱爽,立刻又换了一张和蔼的笑容:"小兄弟你别怕,以后没人会欺负你了。"朱云礼看得牙根泛酸:"三哥,你说黄——鸿是不是忽然犯桃花了?!来一个迷倒一个……"
风行云瞪他:"胡说什么哪?姑奶奶就是看不惯你们欺负这么个又笨又可怜的小兄弟——什么时候那个什么了?!"
朱爽无语凝噎,求助地看向吴无舞。吴无舞愣愣点头,又讨好地向风行云笑:"哈哈哈我也觉得他又笨又可怜,英雄所见略同,英雄所见略同!哈哈哈——"
朱爽:"……多谢关照。"
原来他们认为他天性纯良的原因,竟然是因为他看起来笨且可怜……这是在是没什么好高兴的。
朱云翼冷眼看着,波澜不惊:"他犯桃花是好事。他家若有个风姑娘这样的媳妇儿每天吵一吵闹一闹,他家高堂就没精神再折腾别人了,天下会清静许——唔——"
众人只听到"啪"的一声,朱云翼脸上便挨了狠狠一巴掌。
朱爽看去,只见朱云翼脸上渐渐浮现出一个红色的掌印。
朱爽和朱云礼都呆住了。从来没有人这样打过朱云翼。朱云翼嘴唇被打得微微颤抖,他咳嗽一声,嘴角渗出血来。
风行云拎朱云翼的衣领,叫人:"康王爷,今天姑奶奶就教教你,什么叫人在屋檐下,必须要低头——带他下去!"
朱云礼大喊一声:"放手!"朱爽却起身冲了过去,一把扯住风行云的衣袖:"风姑娘,求你,不要——不要这样对他。"
朱云翼本不想动手,给风行云踉踉跄跄地拖着往前走,听到这话,猛然回头。
朱爽继续瞪大两只水汪汪的眼睛看着她:"风姑娘,求你……"
朱云翼和朱云礼面面相觑。出娘胎头一遭,他们听到"求"这个字从朱爽口中说出来。而他求人,不是为了他自己,而是为了朱云翼。
虽然这姿态实在算不上顶天立地风光伟岸,却更加令人心疼。
朱云翼仰天叹息,心下却是一暖。朱爽这两天的冷淡、别扭、漠然……一下子都给忘了。
风行云哼一声,鄙夷地看他:"说你笨你还真是笨,不分青红皂白地就给别人求情——他们欺负你的时候你都忘了?"
朱爽委屈道:"欺负我的是永王爷,康王爷没欺负过我……"
朱云礼:"……"
头一回被朱爽这么区别对待,他深深地不爽了。
朱爽认真地看着风行云:"而且,虽然永王爷常常欺负我,我还是决定要以德报怨,所以……求你也放了永王爷吧。"
风行云咬着嘴唇:"可是他们陷害我!设套子引我送命!你说他们该不该杀?!小兄弟,为人单纯善良是好事,可是千万不能好坏善恶不分!"
朱爽一把把朱云翼拽到自己身后,很坚定地说:"风姑娘,我想你误会了,设计引你去行刺的人,不是康王爷,也不是永王爷,而是——"
众人屏住了呼吸看他。他轻轻吐出两个字:"皇上。"说罢补充:"你若想报仇,不如去京城找皇上吧。"
风行云愣了片刻,仰天大笑:"哈哈哈你别开玩笑了——死胖子不笨死就算了,这种毒计他怎么想得出来——"
朱爽:"……原来大家都以为他很笨么。"
吴无舞哼哼:"难道不是么。"
朱爽回头看朱云翼:"王爷还疼么?"说着用手从被打的地方轻抚过去,用拇指擦了擦他嘴角的血迹。
朱云翼眼眶发热,声音有些颤抖了。
"你们都说错了。咱们的皇上,很聪明,很聪明……"
在朱爽挺身出来为他求情的那一刻,心里仿佛塌了一角,然后整个都软了。
朱云礼看着他们深情款款四目相对,全身的汗毛都炸了起来:"喂!你们——"
为什么他会觉得,这两个人之间多了点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但是最奇怪的是,朱爽刚才出去求情的时候,他自己居然也有点感动了。突然对一向厌恶的东西有了好感……这种感觉非常之不妙。
仿佛一个人被劈成了两半,而其中一半背叛了自己。
朱爽仿佛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口气又硬起来:"王爷,怨有头债有主,我不过是看不惯有些人连仇人是谁都没搞清楚就到处报仇罢了,没别的意思。"
他变脸比翻书还快,朱云翼和朱云礼又是一愣。
风行云冷冷道:"这主意当真是皇帝出的?"
朱爽非常鉴定地点头:"我可以用性命担保。"
风行云沉吟片刻,背过身去:"我信你。但是联络武林盟主这些事全都是康王干的,他既然参与了,就不能置身事外。哼,不知道死胖子对叔叔感情如何呢……我倒想看看了。"
这时上面传来一个声音:"寨主!寨主!那边有船!"
朱爽抬头,才见原来桅杆高处有个小小的瞭望台,有个姑娘在上面手搭凉棚四处张望。
风行云大声问:"什么方向?挂的什么帆?"
"西南,是朝廷水师!"
朱爽精神一振。朱云翼正好朝他看过来,他避开去,低头看甲板。朱云礼叹道:"这天气当真古怪,时阴时晴的……"吴无舞不明所以:"现在太阳不是好好的么?"
朱爽精神再振。方文轩鬼主意多,他们总算获救有望了。风行云一跺脚:"他大爷的——一定是方文轩那个混蛋追上来了——转舵!满帆向东!"
姑娘们在甲板上来回准备,朱爽趁这当儿镇定地走去坐到朱云礼身边,手摸到他身后扯开了绳结。朱云礼哼一声,抖开了手,自己过去给朱云翼解绳子。
忙乎了一阵,瞭望台上那小姑娘大喊:"不好了!不好了!前面也有船!好多船!"
风行云终于忍不住自己攀着绳子纵身跳到瞭望台上。
四面八方的海面上,密密麻麻布满了水师的船只。
"他大爷的!竟然找了那么多船来!"
说话间,水师的旗舰已经逼近了。方文轩得意洋洋地站在船头,朝这边大喊:"风姑娘!别来无恙乎?"
朱家三口终于忍不住站起来看过去。方文轩脸色大变。
"皇……皇上?"
他并不知道朱爽是在用假身份和风行云周旋,喊得异常地大声。所有人都听清楚了。
喊过皇上之后,旗舰上的众人免不得要跪下行礼,于是朱爽不得不喊一声"平身",免得他们一直跪在那里耽误了过来救人。
风行云长刀出鞘,刀背打在手心:"嗯哼……刚才,你好像说是皇帝出了那个骗我去行刺的主意。"
朱云翼急道:"姑娘……不是这样的……"
风行云哪里肯理睬他,又冷笑着说:"现在方狗腿子说,你是皇帝。"
朱爽顶着一头大汗点点头。他觉得自己可以跳海了。
作者有话要说:胖子精分失败……默哀一记
叔叔们会越来越有感觉的吼吼~~
第五十九章巧舌脱险
风行云的刀架在朱爽的脖子上。
朱爽闭上眼:"风姑娘,冤有头债有主,设计害你的是我,你要报仇就找我吧。这件事跟三叔九叔都没有关系,麻烦你,先放他们回去吧。"
朱云翼和朱云礼异口同声:"不可!"
朱爽负气道:"江湖上的规矩,是一人做事一人当。咱们既然是在和江湖中的朋友打交道,自然也不能例外。何况我本来就是个不要紧的,你们是国之栋梁,不能有事。你们从前不是把事情管得挺好的么,从前怎么做以后还怎么做吧。"
他说得云淡风轻,倒真的像是在交待后事一般。
朱云翼和朱云礼知道他还记着从前的事,一时间竟不知道说什么好。
那边船上方文轩急得在船头团团转。弓箭手早沿着船舷排成了一排,眼睁睁看着风行云拿刀架着朱爽的脖子,谁都不敢动手。方文轩来回就知道喊一句话:"风行云!放了皇上,我可以担保朝廷饶你不死!"
风行云冷笑:"哼!死与不死之间还有个半死不活呢!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打什么鬼主意!"
方文轩喊:"你刺杀卫皇后,朝廷不杀你已是恩典,你别不知好歹!"
风行云把刀口再逼近些,"姑奶奶就是不知好歹,姑奶奶去杀卫修仪还是被这狗皇帝诓的呢,我找他算帐不对吗?"
朱云翼终于逮到机会插话:"风姑娘,皇上刚才说的话都是假的,出主意骗你的人是我,和皇上没有关系!你要杀要剐就冲我来吧!"
风行云眉目一挑:"哟,你们这一家子你杀我来我杀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相亲相爱的了啊?"她不知是不是故意的,把"相亲相爱"四个字说得很重,朱云翼听了居然耳根发红,后面要说的话全都咽回去了。朱爽趁机杀回来:"三叔——君无戏言知不知道啊?这件事是朕做的,将来史书上记功也要记朕这一笔,你们谁都别跟朕抢!"
朱云翼:"皇上……臣不是那个意思……"
朱爽:"那就闭嘴!"
虽然风行云的刀刃在步步紧逼,他却一直挺直着腰杆,倒有了那么点临危不惧睥睨天下的气势。
吴无舞冷眼看着他们闹了一阵,叹了口气:"原来你是皇帝。"听口气,意外之中还多了些失望。"亏了我还把你当朋友……"
风行云冷笑:"别说你,我都险些上当了。有句话叫知人知面不知心,今天我算明白了——你看他一副老实样,谁知肚子里净是一包黑水!"
朱爽慨然望天:"吴岛主,我隐瞒身份也是迫不得已,这件事是我不对。至于风姑娘,你愿意怎么想都随你,别的事,先放了我三叔和九叔再说!"吴无舞索性不睬他,直接向风行云道:"风姑娘的大名在下久仰了。在下吴无舞,是聚贤岛的岛主,说来还和姑娘是同道。姑娘你今天把我从荒岛上救回来,于我有救命之恩。求姑娘你高抬贵手先放了我回去,来日我必会报答!"
风行云沉思片刻,突然问:"东南海上,龙洞岛和盘云岛哪一座在东哪一座在西?"
吴无舞想都不想便答:"东南海上并无这两座岛屿。"
风行云回头:"来人,放条舢板给吴岛主下去!"又向吴无舞道:"我今天被官兵围在这里,自顾不暇,就不派人送你了。干粮水和罗盘会给你备好,你自己当心。"有个小姑娘上前来给他解了绳子又解身上的藤,他眯眼一笑:"多谢姑娘!"
那姑娘反手就甩了他一巴掌。他捂着脸继续笑:"果然是强将手下无弱兵啊呵呵……"
风行云满脸嫌恶:"还不快滚!"
朱云礼早上为了抓他费了不少功夫,一看他要脱身了,忙朝水师旗舰大喊:"方文轩!不能放这个人走!他私贩官米,本王还要拿他问罪!"
朱云翼打断他:"让他走吧。"说着也向方文轩喊话:"方大人,吴岛主和这件事没关系,放他离开吧!"
就在方文轩左右为难不知道听谁的话的当儿,吴无舞摇着舢板大摇大摆地从水师密密麻麻的船只中间划出去了。
朱云翼这才向朱云礼道:"放长线,钓大鱼。听我的没错,他一定会再来找你的。"
朱云礼明白过来。这次那个后面的神秘故人见不到他,肯定不会善罢甘休。听吴无舞的语气,那个人是自己和朱云翼都认识的人,而且势力很大,可是他死活都想不起来哪里有这么一号人物了。
朱云礼看看架在朱爽脖子上的刀,"那现在……要怎么办?"
朱云翼道:"随机应变。"
"说了等于没说。"
"你有什么办法吗?"
"没有。"
朱爽:"我有。我有话要和你说。你不就是气我下套引你么,但现在你没杀成卫皇后,我们也没杀你,其实两边都没什么损失。你要是还生气,我们再想办法补偿你好了。说实话,你想杀卫修仪和我并无矛盾,矛盾的是你想在我的地盘上杀他。现在咱们商量商量怎么解决这个问题如何?只不过我有个条件,在我们开始谈这个之前,你先放我两个叔叔回去。"朱云翼和朱云礼再次异口同声:"不!"朱爽反问:"你们有什么好办法吗?"
朱云礼和朱云翼:"……"
风行云吼:"我还没答应呢!"朱爽斜眼看一遍周围的水师船舰:"你想到从这里离开的办法了吗?"风行云:"……"
片刻之后,风行云下令:"送他们两个回去。"
舢板摇摇晃晃地把两人渡到旗舰那边。朱爽大声命令:"水师所有船只,向后退五十步!"
水师官兵面面相觑。风行云冷笑:"说你笨你还真笨,海上哪有说多少步多少步的?"
朱爽:"咳咳——水师所有船只,退后一箭之地!"
说罢回头一笑:"我还是很有诚意的,嘿嘿。"
风行云拽住他的衣领往船舱里拖。
朱云翼和朱云礼回到旗舰上,看着对面空空如也的甲板傻眼了。
朱云礼道:"哥……我们好像不应该这样扔下他的。"
朱云翼沉痛道:"不错。引风行云去行刺的是我,这个责任应该由我来担……"
一个时辰之后。
朱云礼看着微微在水上晃动的船,忽然想到了一种可怕的可能。
"哥,你说那女人会不会想把皇上抓去做压寨相公?"
朱云翼:"为什么这么说?"
"去了那么久,别说商量事情了,生孩子都够了!"
"……"
就在朱云礼对朱爽是否会被抓去做压寨相公的担心不断加剧的时候,朱爽终于和风行云一起出现在甲板上。朱爽看上去神清气爽,风行云笑颜如花。
方文轩不知怎的,拉长了脸。
风行云亲自划着舢板送朱爽到旗舰边上。朱爽上船之后下令:"所有的船都让开。朕特赦风行云无罪,从前的事,以后朝廷不会再追究!"
方文轩看着她们扯帆远去,喃喃道:"可是皇上,她是朝廷钦犯……国有国法……"
朱爽拍拍他的肩膀:"朕只说不抓她了,没说不准你再去找她啊。对了,朕和她定了些协议,以后两边沟通的事,就劳烦你吧。"
方文轩眨眨眼:"……啊?"
这时有人说:"方大人还不快谢皇上!"
方文轩继续愣着:"谢……谢皇上……"
朱爽听到那声音,惊喜得大喊出来:"时青!你也来了?!"
一袭浅绿的袍子从人群中飘了出来。
"臣陆时青参见皇上。"
朱爽亲自扶他起来。数日不见,陆时青比往日又多了些沉稳。
朱云翼忍不住要上前打招呼,朱云礼一把拽住他的胳膊:"别去。"
就这么一眨眼的工夫,朱爽已经把陆时青整个都抱在了怀里。
"朕可想死你了。"
第六十章情真戏假
日上三竿。朱云礼打着呵欠伸着懒腰去敲朱云翼的门。
朱云翼推门出来,他劈头便说:"三哥,我们换个地方住吧。"
朱爽正式公开了身份以后,就理所当然地带着陆时青住进了他们原本住的行馆。朱云礼不得不把最好的房间让出来,搬到旁边的小院落去。
低矮而狭窄的院落,住得朱云礼九块憋闷坏了。
"为什么?这里怎么了?"
朱云礼抓狂:"这里没怎么了。你该问这里的人怎么了。"
朱云翼很有耐心地问:"嗯,这里的人怎么了?"
朱云礼扑上去抱住他的手臂:"弹琴……他们在院子里弹琴赏月,折腾到半夜……这不是明摆着不让人睡觉么?"
朱云翼看起来没当回事:"哦。那又怎样?"
朱云礼推他进去,砰地一脚踢上门:"一晚这样就算了,每晚都这样是不是过分了些?"
朱云翼点点头:"是有点……不过他是皇帝,你不迁就他,难道还等他来迁就你?"
朱云礼:"谁说我不迁就他了?这些天由着他闹,我有说过一句不是吗?"
朱云翼拍拍他的肩膀:"你做得很好,所以……我认为你应该坚持下去。"
朱云礼道:"弹琴就算了,陆时青琴艺不坏,我能忍,可是他好好的赋什么诗啊!'一个月亮大如饼,芝麻就是满天星'——这是人写的吗?你听到了还睡得着吗?"
朱云翼食指托着下巴:"皇上的遣词造句确实不太妥当……不如我替你写个折子弹劾太子太傅如何?请皇上治他个教导无方之罪……"
朱云礼抓狂地摇晃他的肩膀:"你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啊!你少学我装傻!陆时青是你的人,你当年怎么把他送到皇帝身边的,现在还不能把他弄走?"
朱云翼认真道:"可是你烦恼的是皇上弹琴与人弹琴取乐吵得你不得安宁这件事,就算——他不在,皇上照样能找到别人来为弹琴,这和我又有什么关系?"
朱云礼委屈地压低声音:"陆时青,亲口跟我说过他不喜欢皇帝的。"
朱云翼偏过脸去,"哦?那又怎样?"
朱云礼凑近他的耳朵:"那个时候我很可怜他,就问他愿不愿意走,我可以帮他离开,但是他非但不愿意,后来皇上放公子们走的时候他居然主动留下来,这次又千里迢迢地来找皇上——我问你,当初你为什么要送他进去?这次他突然出现,是不是你叫来的?"
朱云翼终于给他问得有些不快。
"你难道就没听他说么?他是太后,太后叫他来照顾皇上的。他现在好歹是内务府的副总管,刘鹤见了他都要喊一声大人,我哪那么容易叫得动他?"
至于自己当初为什么要送陆时青进去……这个答案还是永远埋在他,陆时青和朱爽三个人心里比较好。
朱云礼终于败下阵来。
"那么……你就甘心看着陆时青每天这样……陪着皇上?"
朱云翼反问:"那么你觉得我能怎样?去对他说,以后皇上召你侍寝,你都别去了,这样?"
朱云礼:"难道你对他……就没有一点……"
朱云翼愤然:"我不像某些人,看上一样东西,就不惜一切代价要得到手,不管这代价是自己的性命还是天下!"
"有这种人么?我看皇上不像啊……"
朱云翼拂袖夺门而去。
无论朱云礼有多么不满,朱爽和陆时青那如胶似漆形影不离的程度只有加没有减。这天朱爽又是窝到正午时分才爬起来吃午饭。朱云翼和朱云礼端坐在那里,看着朱爽一条胳膊揽在陆时青肩上大摇大摆地过来。庭院中日光流火,杨柳依依,倒把两人衬得像是一对璧人。朱云礼摇头:"多好一个孩子,白白送给人家当人肉拐杖。"
朱云翼:"你若觉得他可怜,不如换你去替他受苦?我看那一位会更开心的。"
朱云礼:"要去你去!"
两人小声嘀咕着同时站起:"参见皇上!"
朱爽走近了,一阵风在他们对面坐下。"三叔,九叔,早!"
朱云翼和朱云礼看看天空正中的太阳:"……早。"
朱云翼礼貌地说:"皇上今天气色真不错。"
朱云礼斜眼:"陆大人今天气色也不错。"
朱爽打个哈哈:"两位皇叔今天气色也好极了。"
这极没营养的话说过一遍之后,四人大眼瞪小眼,居然无话可说了。
沉默片刻之后。朱爽深情款款向陆时青:"时青昨晚睡得可好?"
陆时青低头道:"好。"
朱云礼只觉一阵阴森森的冷风吹过,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他猛然站起。
"皇上,三哥,陆大人,我突然想起来今早我已经吃过一次早饭了,我……先失陪了。"
剩下的三人不动声色地看他离开。
等他走远了,朱云翼站起来,郑重其事地向朱爽行礼:"小九中毒,多亏皇上相助才捡回一条小命,臣,万分感激皇上。"
朱爽淡淡道:"那晚就算没有我在,时青也能找得到的,我不过是顺手推舟罢了。三叔不必客气。"
两人礼貌而冷淡,陆时青夹在中间,不免有些尴尬。
朱云礼中毒这件事是他们三个人的秘密。现在朱云翼挑明了说,倒有点像三个人站在同一战线上了。
朱云翼接着道:"皇上不居功,臣佩服。皇上,其实臣想说的是——如今小九身上的毒已经解得差不多了,只是薛神医说他的身体还需小心调理,方可延年益寿。江兴虽暖,可是盛夏时分也湿热非常,不宜久居,所以臣想带小九到通州府去继续修养一段时间,还请皇上恩准。"
虽然刚才朱云礼提出想走的时候,他顾左右而言他把话题扯开了十万八千里。现在跟朱爽提出来的时候,却有一股无可抗拒的力量。
朱爽默默抿了一口茶。
"三叔既然是为了九叔的身体好,朕怎敢不答应。朕也觉得江兴现在有些太热了呢,请三叔先暂时等一等,过两天这里的事情完了,朕同你一道送九叔去。"
"这……"
朱云礼想离开原本就是为了躲着他,现在他跟来了,还有什么意思?
朱爽又极大方地向陆时青道:"时青你也别回京城去了。内务府那里霍椿管得好好的,你只管陪我就是。"
陆时青和朱云翼面面相觑。
朱爽微愠,朝后面喊:"怎么还不上菜!你们想饿死朕么?!"
朱云翼叹息一声:"皇上……咳咳,臣突然想起来小九要用的一些药在通州不好找。所以去通州的事……还是算了吧。"
朱爽脸上阴云转晴,亲手给陆时青舀了勺汤送到嘴边:"来来吃饭。"
朱云翼扭头退后:"臣刚刚想起来……臣已经和小九一起吃过了。皇上请慢用。"
朱云翼走远之后,陆时青推开朱爽手中的勺子。
"皇上您何苦。"
朱爽手一抖,勺里的浓汤全都泼在自己衣服上。
陆时青不紧不慢地掏出手帕来给他擦去汤渍。
"恕臣无礼了。皇上,臣一直不明白您到底在想什么?如果您想要讨两位王爷开心,为什么不直接告诉他们呢?如果您根本就无意……为什么又要这样假意宠幸臣给他们看?"
朱爽微笑:"你怎么知道我没说过?你知不知道我直接说了,换回来的是什么?"
如果直路走得通,他又何必这样隐忍不发,拐弯抹角。
陆时青语塞。
朱爽站起来,总结陈辞:"其实你猜错了。我只是累了,身心俱疲,没有力气再做什么了,所以才让你陪陪我的。如果你嫌烦……"
陆时青忙道:"臣不敢。"
朱爽点头站起:"来替我更衣。"
大街上。
朱云礼抓着一个烧饼在恶狠狠地啃。朱云翼跟在他身后,手里打着一把油纸伞替他遮去烈日。
"死胖子,死胖子!"朱云礼每咬一口,就喊一声,"死胖子!"
一个烧饼吃完,朱云翼问:"骂够了没?够了就回去吧。"
朱云礼:"死胖子!"
朱云翼微笑:"我想提醒你一句,他现在已经不胖了。他大概是盯死你了,你走到哪他就跟到哪,你……好自为之吧。"
朱云礼跺脚:"死胖子!"
朱云翼伸手擦擦他嘴边的饼渣:"真不知道你在气个什么……"
转悠了半天,终究还是得回去。走到行馆门口,就看到方文轩在外面站着。
从前朱云礼还在管刑部的时候,方文轩就是刑部最得力的官员。他一看到方文轩,心情终于好了些:"方尚书,见皇上呢?"
方文轩精神一振:"是啊,皇上叫我去查周记米铺杀人案,我总算查出点眉目来了!还有……咳咳,风行云寨主也有消息给皇上。"
第六十一章 心神俱灭
"……周克良被杀的过程就是这样了。这张图是风行云托臣带来的,请皇上过目。"
方文轩说得口干舌燥,总算把周记米铺的案子说了个大概。
陆时青接过图去交给朱爽,亲手给方文轩上了杯茶。朱爽把那张图拿在手中,另一手敲着椅子的扶手:"真想不到,竟然真的是那个管家下的手。九叔当时竟能当场看穿,朕万分佩服。"
朱云礼僵着身体坐在朱云翼下首,两眼盯着陆时青:"皇上过奖了。臣不过是胡乱猜测的罢了。倒是方尚书在过了那么久之后还能凭蛛丝马迹找出真相,臣也是万分佩服。"
方文轩到底是他门下出去的,他自己看朱爽不爽,但是夸起手下人来还是不遗余力。
方文轩朝朱云礼一拱手:"若不是有王爷的提点,下官又怎么能轻易找对方向……"
朱云翼咳嗽一声:"你们就少互相拍马屁了。方尚书,刚才你只说了那管家杀人的经过,你倒说说看他为什么要杀周克良,又为什么跑去衙门告官?我觉得,这其中还有蹊跷。"
方文轩点头:"我正待说清楚呢。皇上,臣在走访周围街坊邻居仔细问过之后,断定一件事,那就是周克良其实是根光棍,周记米铺里所谓他的家人都是假的;那个管家其实是那幕后黑手派来监督他的。所以周克良和周记米铺根本就是个幌子,直接受后面的人控制的。他之所以被杀,不是因为分赃不均,而是因为他突然不听话了。"
朱云翼看看朱云礼:"你猜错了呢。"
朱云礼一仰头:"我要是能事事知道得巨细无遗,方尚书岂非饭碗不保。看在咱们这么多年交情的份上,我不能摔他饭碗。"
方文轩顶着满头大汗:"多谢永王爷关爱。"
朱爽脸一沉:"你们认识很多年了?"
心下有些奇怪,方文轩是一个烧饼师傅的儿子,长大以后才考了正经功名入仕的。朱云礼在深宫长大,他们怎么可能有什么交集。
朱云翼抿口茶:"小九向来不记事,三五年也觉得很长了。"
朱云礼瞪他:"我是因为生病才忘了很多事好吧?别老说我记性不好!"
他话一出口,朱爽便担心地朝朱云翼看了一眼。朱云翼不动生色地摆摆手,用唇语道:"他不知道。"
朱爽放心地点点头,向方文轩:"你说周克良被杀是因为不听话,何解?"
方文轩哼笑:"这就要问那位莫宵莫府尹了。现在——这还只是猜测,我还没有证据证明莫宵和这件事究竟是什么关系。但是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莫宵一定有什么把柄在他们手里。"
朱爽:"哦?""臣猜测,周克良应该是受不了被身后的人使唤,于是去向素有廉名的莫宵求助,把自己知道的事情都告诉莫宵,希望他能帮助自己离开那个组织。但是他的计划被发现了,还被杀了。管家他们去告莫宵寻人不力,不是为了给周克良讨说法,而是——为了警告莫宵,不让他把这些事情说出去。他们能不声不响地杀了周克良,自然也能不声不响地杀了莫宵!莫宵害怕了,只好由着他们告……后来王爷虽然提出疑点认为周克良是管家他们杀的,莫宵也把人扣下了,可是第二天他又把人给放了,理由是证据不足。哼,本官隔了这些天才到江兴都能查出来的东西就摆在他眼皮底下,他怎么可能看不到?唯一的可能就是,他害怕那些人,害怕他们报复!"
朱云翼闭上眼想了片刻:"你说的也有道理。不过我有件事情想不明白,那天,在公堂之上,小九明明已经向莫宵表明了身份。他若真的遇到了什么麻烦,为何不向本王和小九求助呢?无论那些人势力有多大,咱们两个王爷在这里,保他一条命总是没问题的。"
朱爽和朱云礼一起摇头。
朱爽道:"三叔,我看未必。你还记得么?那天你到吴无舞的船上跟他们谈判,吴无舞似乎说过他们不怕官兵之类的话。你想,他们既然连朝廷的兵马都不怕,又怎么会怕你们两个手无寸铁的王爷?我看莫宵隐忍不说,恐怕是因为知道了后面那个人的身份……实在不是我们能敌得过的。"
朱云礼一拍茶几:"再怎么厉害还不都是海上一群流寇!皇上你把水师都调过来,本王替你灭了它!"
朱云翼颇头疼地敲敲脑袋:"咱们的水师追追女水贼还行,追吴无舞那伙……"
朱爽的手指捻在那张图上,随意划着圆圈。"追他们的事情以后再说。朕在想……会不会还有另外一种可能呢。莫宵知道了那个人的身份却不说,一来可能是因为害怕那个人的势力;二来,也可能是因为,那个人其实是我们朝廷中人……而且他那个时候,就在旁边。"
朱云翼缓缓放下茶杯,用失望的眼神看着朱爽。朱爽侧脸避开去。
自从那天朱爽在朱云翼的船上看到了钟余年以后,猜忌的种子就开始在他心里落地生根,疯狂生长。
无论朱云翼怎么帮他,救他,他们怎么一起从海上脱险……所有的一切都抵消不掉五年前那场可怕的记忆。
他已经完全没有办法再坦然面对朱云翼。除非,自己能将他的力量羽翼完全剪除。
可惜朱云翼并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对朱爽的改变也是如坠云雾中,完全摸不清头脑。朱云礼更是连朱爽话里的意思都没有听出来。他揉揉太阳穴:"可是那天我们一直在那里,并无看到什么可疑人士。"
朱爽笑说:"这也只是个猜测而已,事实究竟如何,自然还要再查证。这件事到此为止吧,其实今天还有另外一件事,想听听二位皇叔的意思。"
朱云翼稍稍松了口气:"皇上请说,臣等必竭尽所能为皇上分忧。"
朱爽把手里的图递给他,"这个,是我叫风行云去画的。"朱云礼凑过去一看,只见那张纸上各种各样的粗线细线密密麻麻地交织成一张网。眼前一花,皱眉:"这是什么?"朱云翼已然明白:"河道图。这是东南一带的河道图。"
朱爽点头:"不错。这张图绘于六年前,是朕从宫里带出来的。风行云放我们回来之后,朕就叫方尚书把它转交给风行云,请她帮忙派人按照图上所绘的河道去检查一遍,看看自从三年前以来,东南的河道有何变化。她之前一直是在东南一带吃水上饭的,对河道极熟,只用了半个月就全都调查清楚了。"
朱云翼和朱云礼终于明白过来,为什么朱爽会一直呆在江兴府不肯回去——原来是为了等消息。
朱云礼不解地问:"可是查这个……叫各地官员去查不是更方便么?为什么还要叫外人去查?"
朱云翼一手抚额:"现在我们已经能确定东南地方官和那个不知名的人私贩官粮大有关系——他们已经不可靠了。"说着把河道图交还给朱爽,向方文轩道:"方尚书,风行云寨主可有说过哪些地方有变化?"
方文轩上前,"皇上,二位王爷,这图上的黑线是原来就有的,代表三年前原来的河道。蓝色的线是风寨主画上去的,代表新出现的河道;黑线旁边画着黄线,表示此河道已经干涸;黑线中间的红色横杠,标明的是河道中被堵的地方;黑线旁边的红圈,标的是堤坝损坏严重的地方。风姑娘说,因为时间匆忙,她手下的姑娘们马不停蹄地到处赶,只能记下一眼就能看出来的地方。皇上若是想详细知道东南河道的状况,还是派钦差专门去查访的好。"
朱爽扫一眼,匆匆数了数。
"堵塞的地方十六处……堤坝破损的地方——二十一处……"
方文轩小心地看了朱云翼一眼,道:"风姑娘还说,这些堵塞破损的地方不乏人力破坏之处……"
朱云翼惊得坐起。
"怎么会这样——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这六年来朝廷拨下来修筑堤坝疏浚河道的银子少说有六百万两——"
朱爽定定看着他:"是啊,这些年三叔你可没少留意东南河道的事。朕也很奇怪,为什么朝廷中明明有那么多只眼睛看着,下面的事情还会办成这样。"朱云翼站起,躬身:"皇上,这责任臣无可推脱,请皇上恩准臣亲自去查这件事。"
朱爽安抚地微笑:"那就不必了。如今无旱无涝,河道上的这些事情也不妨。倒是九叔的病要紧些,还请三叔继续照料九叔的好。"
朱云翼已然明白过来朱爽的意思。
朱爽,已经彻底对他失去了信任。
至于朱爽究竟是怎么想的,现在他也不难猜到了。修河工的银子可以是被他独吞了,也可能是被下面的官员瓜分了——再联系私贩官米的事,也可以认为河道上出的问题是故意而为之的,为的就是积蓄财力物力,暗中制造危机……
朱云翼背后渗出大颗大颗的汗。
无论那个人是谁,他的目的都一定是将朱爽拉下马,自己取而代之。而现在朱爽显然把自己当成了那个人。
一想到自己这些天居然还一直在为他提心吊胆殚精竭虑,朱云翼就忍不住想冷笑。
朱云礼不解地推辞:"其实臣的身子已无大碍,薛神医说只要把他上次开的药吃完就不用再吃药了,所以也不用三哥这样在一边看着。皇上若是觉得三哥去不方便,不如让臣去查河道的事,我就当到处游山玩水看看风景也好。"
"不准去。薛神医说的是,倘若你肯老老实实呆着就不会有大碍。你要是真去查河工的事,免不得要跋山涉水,万一又有什么反复,你对得起皇上的关爱么。"
朱云礼正要再多说几句,忽然间朱云翼脸色一片铁青,剩下的话顿时被吓了回去。
朱云翼挺直腰杆:"皇上,臣有点累了。请容臣先告退。"
朱爽淡淡道:"三叔请自便。"
朱云翼甩袖大步走出去,朱云礼追到门口,人已经没影了。
朱爽忽然说:"方尚书,朕看这图上标出的河堤破损的地方有一处就在附近,朕想过去看看,你——还有时青,你们都一起来吧。"
朱云礼原本还想去追朱云翼,听到这话又折回来:"皇上,我也想去。"
朱爽微笑颔首:"好。"
他们三个带着一群侍卫出了门。朱云翼在自己房中闷坐了片刻,耳朵在一片夏蝉的鸣叫声中捕捉到一丝细微的声音。
外面有人。而且外面的人似乎不打算让他知道外面有人。
原来朱爽已经派了人来监视他了么。
他刚才由惊转怒,现在又由怒转悲。
他这辈子伺候了三个皇帝,看着那么多的近臣不明不白地在一夜之间身首异处,当然知道圣心一旦起疑,无论他再做什么都无可挽回了。
现在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朱爽的疑心似乎还没蔓延到朱云礼身上。
他掏出帕子擦擦手心的汗,忽然起身抽了墙上的宝剑,纵身飞出房门,在院中练起剑来。他的剑术学自北派,剑招狠辣,劈砍划刺间处处直指敌人要害。一时间院中剑气如虹,剑光闪过处,花叶纷飞。
朱云翼直舞了半个时辰,舞得筋疲力尽才站住,撑着剑站在那里,气喘吁吁。歇了片刻没,还觉得不解气,又一把摔了剑,大步出了别馆的门。后面还是有隐约的人声跟着,他想我心中坦荡,又何惧你们。索性专门捡人多路宽的地方走。不多时到了大街上,直奔全城最大的酒楼去。那掌柜一看他的杏黄衣衫,已经猜出了他的身份,连忙迎到楼上的雅间去。朱云翼也不推辞,进去之后就挑了临街的地方坐下,窗户大敞,好让外面的人看得到他。
对面一座小楼的屋顶上,果然有两个人影在躲闪。
他冷笑一声,大声向掌柜道:"你们有什么好酒都给我来一坛,再随便弄几个下酒菜来。"掌柜吓得脸色惨白,小跑着张罗去了。不久酒送上来,他把小二赶走,自己抓起酒坛拍了封泥便对着坛子大喝起来。当年在北疆监军的时候,他常这么喝;后来还朝之后就很少喝酒了。现在一坛子灌下去,他还没来得及品出酒味来,就已经醉了。
有个人把他抱了起来。
"你个小傻瓜,怎么还是这么傻啊……"
他看不清那人是谁。
片刻之后,小二端着一托盘的菜敲门在外头敲门,怎么敲里面都没有回应。小二呆了片刻,鼓起勇气推门进去。
雅座里空无一人。桌上只余一个空空的酒坛子,和一锭白花花的银子。
第六十二章 故人重来
朱爽他们的船在两个时辰之后才驶到了堤坝损坏的那段河面上。
雍河源自奚国,横贯奚宋两个国家,在江兴府地面入海。朱爽他们去查看的地方离入海口不到十里远,河面宽阔之极。船在水中行,朱爽只觉两岸都在天边。放眼望去,河中几个沙洲在水中若隐若现,沙洲上一片芳草凄凄;数只白鸟在江面上掠过,飞扑到草丛中。
朱爽手搭凉棚站在船头:"怎么什么都看不到呢……"
河面上虽然波涛汹涌,岸上却是一片平静,也看不出来有什么不妥。陆时青皱眉盯着两岸:"皇上,臣发现这一段河岸比后面那些低了许多。难道这里的地势反而比沿海一线要低么?"方文轩一拍脑袋:"陆大人这么一说提醒我了。皇上,我听当地人说江兴府的地势就像一只碟子,中间低,四周高。所以越是往内陆去,河堤就必须修得越高。"
朱爽掏出河道图仔细比对了片刻,向陆时青道:"叫船工开到岸边去,左岸。"陆时青连忙去吩咐,朱云礼原本一个人靠在船舷上一言不发,此时忽然开口:"皇上,我可以用性命担保,三哥没有做过什么对不起您或者是朝廷的事。这些年三哥忠心耿耿事君辅国,就算有什么疏漏,必定也是因为事情太多了一时顾不过来。他自己,绝不会有不臣的念头!"
朱爽面不改色:"九叔何出此言?朕——朕连责怪三叔都不曾,怎么可能会认为他有不臣之心?"
方文轩顶着满头大汗:"皇上,臣……先去更衣了。"说完不等朱爽答应,就一溜烟跑了。
朱云礼低头:"您不说,可是谁都能看得出来。臣只想说——俗话说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君臣间最忌猜忌,倘若皇上对三哥不信任,臣求皇上夺去三哥的皇籍,放为平民。不然,这份猜忌一旦被别有用心的人利用,对国家对朝廷都有害无益。"
朱爽冷笑。夺取皇籍,放为平民……倘若事情真的那么容易解决就好了。别说朱云翼愿不原意,就算他自己心甘情愿地去做一个平民,那么他手下的那些人呢?他在北疆带出来的那些将军们呢?没有了朱云翼,他们在朝廷中便失了靠山。那些人是无论如何都不会答应的。
一旦朱云翼倒台,整个宋国的朝廷便会塌去半边。那些被威胁到的人,没准会逼着朱云翼来跟他拼命。
他可受不起那个后果。
就算他要对朱云翼动手,那也得慢慢来,绝不能操之过急。
朱爽拍拍朱云礼的肩膀,给他一个宽厚的笑:"九叔你多虑了。三叔和九叔就是朕的左膀右臂,朕依靠你们还来不及,怎么可能会有猜忌之心。"
朱云礼半信半疑。朱爽叹息一声:"九叔你看,你也不相信我了,这下咱们真的要变成互相猜忌了么。"朱云礼眺望远处:"希望……皇上您说的,正是您心中所想。"
说是这么说,可是朱云礼心中还是有些忐忑。
船靠上了左岸的一个小码头。朱爽招呼大家:"都上岸走走吧。坐了半天船,朕也头晕了。"一小队侍卫率先上岸,把四周检查了一遍确认没有危险之后,朱爽才牵着陆时青的手上了岸。一行人沿着砖砌的台阶走到堤上,朱爽看看脚下,果然这边的堤岸比沿海一线要低了许多。
再看身后,河岸后是片一望无际的田野。深色的稻田延伸到天边,中间错落有致地点缀着一些村落。田中有农人在弯着腰干活,压根就没意识到皇帝已经到了跟前。
朱爽感叹一声:"若是发大水时这堤决了,这一带的老百姓都要没饭吃了……"
方文轩适时拍马屁:"皇上悲天悯人,实乃江山社稷之福。皇上圣名必流传千古。"
朱爽自己死过一回,对什么千秋万代之类的词已经没了念想。他现在甚至不愿意去想身后的事。好又如何,坏又如何,史官怎么说又如何……反正他两眼一闭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倒是眼前的事眼前的人让他无比的留恋。
他只想在这一世再闭眼的时候,不至于有上一世那么多的遗憾。
所以方文轩的马屁拍到了马腿上。
"圣名是什么东西?能吃么?多少钱一斤?"朱爽笑问,自己沿着长堤向前走。
方文轩愣在那里,半天才喃喃说出话来:"皇上果然圣明……"
朱云礼拍他肩膀,学着朱爽的口吻问:"圣明是什么东西,能吃么,多少钱一斤?哈哈哈……"
一行人信步往前走了小半里路,朱爽终于看出了这河堤的蹊跷来。
这一带的河堤虽说比海边一带要矮了些,可是堤面比河水也高了半丈。只要不是什么特大的洪水,那高度也够了。
有问题的是河堤的厚度。
按照工部的修堤法,堤岸的厚度依河水的宽度而建。按照这一带河面的宽度,河堤至少应该有一丈三尺宽。但是现在他们脚下的河堤,连半丈都不到。向着田野的那一面,明显有开挖过的痕迹。
朱爽蹲下去仔细看,用手指挖起一点泥土来,放在手中捻成粉末。
"土很松……"
说着站起来用力跳了跳,地上便出现了个明显的脚印。
陆时青见状,向身边的侍卫:"劳烦你,去河里取些水来。"侍卫手边没有盆桶一类的东西,灵机一动,脱了头上的帽子盛了满满一帽子水上来。陆时青拿在手里,随手就泼在了地上。
泼在土上的水,一下子就被吸了个干净。
朱云礼斜眼:"陆大人这是干什么……"
方文轩一拍大腿:"这里的土果然才被松过!永王爷,如果土很结实很硬的话,水洒在上面会四处流开,然后才会慢慢被吸进去——"
朱爽抓起一把土,一边在手中搓着,一边愤然向前。
再往前,所见的情景更是触目惊心。
长长的一段河岸上,原本应该好好在那里的河堤竟然不见了。河水冲刷着河边的沙地,只要再涨高些,随时都能侵入到岸边的田野中。
朱爽站在最后残余的一段河堤上,再也没力气往前了。只要看过了这一段,别处也不用再看了。别处损坏的地方,想必也差不多。现在事情已经很明显了,有那么一个不知名的人,把手伸到了他的国家里,抢他的粮食,挖他的堤坝——最后的目的,想必是把他搞垮罢?
五年后的大水想必就是这么来的。河道上堵的堵,堤上松的松挖的挖……东南州府都设置有专门的漕运官,按规矩必须按时巡查河堤,如有大的损坏则必须上报朝廷要银子修。现在坏了这么多地方他居然连半点风声都没听到,想必那些官员一定都已经被买通了吧。
他觉得自己就像眼前这道河堤。身后有人在不断地挖他的墙角,身前有汹涌的波涛不停地冲刷……只要一个小小的浪头,就能把他冲个干净。
生平头一次,他感受到了严重的威胁。朱爽站在河堤缺口的一头,狠狠把手中的泥土甩了出去。
"我不管你是谁,我不管你在哪里,迟早有一天我要把你揪出来!碎尸万段!你等着!"
他只是想发泄。他甚至不知道听这话的人该是谁。
所有人都远远地跟在身后。他们还从未见过朱爽这样失控,竟然没人敢上前。
朱爽用脏兮兮的手抱着脑袋蹲了下来。
朱云礼叹息一声,叫过刚才用帽子取水的那个侍卫,"你,过来!再去弄点水上来!"侍卫施展轻功,捧着一帽子水瞬间即到。朱云礼接过,悄无声息地走去朱爽身边:"皇上,伸手洗洗。"
朱爽抬头看他,眼里闪过一丝绝望和无助:"九叔……"朱云礼拉过他的手,倒水冲掉上面的泥土。
"河堤坏了就坏了,没什么大不了的!好在今年雨水不多,咱们马上叫他们修好也来得及——皇上?"
朱爽如鬼魂附身,喃喃道:"不是修堤的问题……是人,那些人,东南这一带的官员,要怎么办?杀了他们么?能杀得干净么?"
他想起那个时候。东南一带流民起义,义军每到一处,当地的官员百姓便开城门相迎……原来不是百姓们有多么的向着义军,而是这场所谓的起义,根本就是个大阴谋。
洪水,空空如也的粮仓,到处流窜的饥民……后面的人在悄无声息地准备着,只要那场大雨一到,他便摧枯拉朽地将这朝廷推翻!
但是他现在能怎么办?东南郡县管事的官员不下数千人,难道他能一把将他们抓来,全都杀个干净?
朱云礼扶他站起来,手指前方:"皇上!你看清楚,这些,这些,这些——都是你的,你若是不想要就算了,你要是想把它们牢牢抓在手里,就不能怕那些人!你要记住,你是主人,他们是贼!"
"他们是贼……"
朱云礼有些暴躁了:"对!他们都是贼!你是主人,现在你的东西被染指了,你说怎么办?"
"拿回来……我拿回来!"朱爽坚定道。
朱云礼微笑。朱爽到底年纪小了些,这些天没命地摆出一副老成持重的样子给人看,现在忽然露出真面目,那样子怎么看怎么可爱。
朱云礼在平辈的众兄弟中年纪最小,一直都希望自己能再有个弟弟,高兴了疼他逗他玩,不高兴了就欺负他——偏偏他是个遗腹子,姜太妃怀上他没多久,他父皇就驾崩了。他注定不可能再有那么一个弟弟。
现在看着朱爽抓狂的样子,一个古怪的念头冒了出来。如果不把朱爽当侄子,而是当成弟弟,他们之间的事会变得好玩许多。
朱云礼心头一热,用力点头:"对,就这样,拿回来!"说着抓住他的手臂把他转了个身,让他对着一望无际的江面:"别怕,有我们呢,我,还有三哥,我们都会站在你这边!"
"永远么?"
朱爽咬着嘴唇问。
事情未免也变化得太快了。他才刚刚走了一会儿神,好像还发泄了一通——朱云礼怎么就突然对他那么好了?
难道其实朱云礼喜欢看自己抓狂的样子?!
朱爽有点哭笑不得。
朱云礼一咬牙:"永远!"
朱爽脸上瞬间阴云转晴。
"九叔,这是你说的,记住不能耍赖!"
这简直就是天上掉馅饼,地上冒金子了!刚才堵在心头的抑郁一扫而光,现在满脑子只剩下一句话:九叔改变心意了,九叔改变心意了……
于是朱云礼呆住。朱爽的表情未免也变得太快了,那感觉好像——好像是专门等他说那句话一样。
一股上当受骗的感觉油然而生。
然而朱爽已经揽住了他的肩膀,把他整个上身都抱在自己怀中。朱云礼这才意识到,刚刚那个看起来又暴躁又可怜等着人安慰的"弟弟",身材其实比自己高大了许多,自己在他怀中,就好比被老鹰抓住的小鸡。
"九叔,我们回去再商量对策吧!"
朱云礼给他抱得有点头晕。
虽然事情跟想象的有些差别,然而被那个人抱在怀中的时候,他居然是高兴的。朱云礼向来是个忠于自己的感觉的人,怎么想便怎么做,绝对不会跟自己过不去。所以哪怕他从前对朱爽厌恶有加,现在感觉忽然好起来了,也不会强迫自己否认这件事。
朱爽抱着他的时候,他终于可以确定,这些天以来一直别别扭扭装大人充冷漠的朱爽,对他的心其实一直都没有变过。
既然喜欢,不如享受。
他反手抱住朱爽的肩膀:"好。"
六丈开外,所有的随行人员齐刷刷地低头数蚂蚁。
回去的路上,陆时青拖着方文轩坐在船尾,详细讨论方家祖传烧饼的烙法。理由是太后偶然吃了方文轩做的烧饼,就强烈要求御厨房不时备下给她当点心。方文轩是朝廷命官,当然不可能经常去给太后烙饼,于是只余一条路可以走:让内务府派人去学。
陆时青现在已然是太后统领后宫最得力的助手,学烙饼的事就落在他身上了。
方文轩教得很用心,陆时青也学得很用心。在船尾吹了半天风以后,方文轩腹诽——学烙烧饼什么时候学不行?偏偏挑这个时候。刚才他看到朱爽和朱云礼并肩坐在船头不知道在小声嘀咕什么,还想过去看看究竟出了什么事呢……
稍一走神,陆时青的问题把他抓了回去:"哎哎方大人,刚才你说要放多少葱花来着?"
方文轩到底没找到机会去船头看看。下船的时候陆时青拍拍他的肩膀:"方大人,看来我要学会烙烧饼,还得多下功夫啊。"
朱爽和朱云礼已经一前一后地走远了。
他们直到吃晚饭的时候,才发觉事情似乎有些不对劲。朱云翼自从下午出去散步以后就没再回来。据酒楼的小二说,朱云翼要了一坛酒喝完就走了,也不知道去了哪里。
朱云礼大急:"他出去的时候就没人跟着吗?"
何桥和杭俊对望一眼。朱爽道:"朕派了人跟着,跟丢了。"
朱云礼猛地拍桌子:"丢了?这么大个人你们都能丢了?改天是不是连自己都能丢了啊?!"何桥道:"王爷他走得太急……"
这时候陆时青匆匆跑进来,手里用块帕子包着一支飞镖,镖上插着一张纸。
"皇上,管家在门上发现这个。"
朱爽看过纸上的字,顿时手脚冰凉。
朱云翼渐渐听到了一些声音。
风声,水声,摇橹声,帆旗在风中猎猎作响……整个世界在有规律地晃动着,他头痛欲裂。
然后他意识到,自己应该是被弄到一条船上了。
船舱很华丽,每一样东西都在晦暗的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朱云翼勉强看了一眼,便头晕目眩。
"怎么样?还难受么?你个笨蛋,怎么可以那样喝酒……"
瞬间就像在睡梦中被人当头泼了一桶冷水。他清醒过来。眼前的人眉头微蹙,正在担心地盯着自己。
"吴无舞在信上只说不留心抓到小九了,我便想接他去见一面。没想到——你也来了——早知如此,我就叫他把你们俩都接去岛上了。"
朱云翼整个人都呆住,愣愣地说不出话来。
他实在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一切。他觉得自己要么是在做梦,要么是自己已经死了。
那人笑问:"怎么了?难道真的是喝酒喝傻了?"
朱云翼颤抖的手抚上他的脸庞。
"哥……你还活着……"
第六十三章同船共枕
那人紧紧地靠了过来,托起朱云翼的身躯揽在怀中。
"哥……"朱云翼在昏沉中,只余喊这一个字的一点力气。
那人的怀抱很温暖很结实,一如当年,给他无比的安全感。
"真是的,你才三十不到,怎么就把自己搞得那么憔悴……"有力的臂膀托着他,仿佛是要给他传递一分力量。"该你扛的你扛着,不该你扛的你也扛着,你当自己是铁打的?治国不是这样的……你把人选好了,有什么事情叫他们去做就成了,你这样亲力亲为,又是何苦。"
朱云翼一阵委屈,抓着他的衣服把脸埋到他胸前。
"我难受。不做事我难受。"
那人促狭地笑:"想我想得难受?"
朱云翼:"……"
那人抬起他的脸,贴在自己鬓边,温柔蹭着。"好了。这次就跟我走吧,暂时不要回去了。过几年,我再带你回京城,如何?"
朱云翼一惊:"你还要回去?"
那人冷笑:"当然要回去。"说着捏住他的下巴,"我们一起回去。"
江兴城郊的行馆内,朱爽缓缓放下手中的字条。
"九叔,此人的字迹,你可认得?"
朱云礼过去拿起来,仔细研究了半天,然后默默摇头。陆时青道:"皇上,如果那个吴无舞说的是真的,那主使之人和皇上及两位王爷都认识,他要是还不想那么快表明身份,就必然不会亲笔写这个条子。"
方文轩在一边忙不迭点头:"不错。"
朱爽极头疼地抚住额头。朱云礼道:"皇上,他们的意思不就是请三哥去做几天客么,我看……似乎也没有恶意。咱们不如先给他们带个信,就说要他们早点把三哥送回来不就行了?"
朱爽反对:"如果他们真的没有恶意,那么为什么不好好地递帖子来请客?倘若真的是相熟的故人,三叔怎么着都不会拒绝吧?现在他们用这种手段把人掳走——分明是强迫的!"
朱云礼想起自己被吴无舞绑上船的那个时候,也出了身冷汗。
朱爽一拍桌子:"方文轩,马上去查,聚贤岛究竟在什么地方!"
朱云礼也想起什么来,忙道:"皇上,我记得我们刚被吴无舞抓走的时候,三哥是请了江湖水寨的船帮忙追我们,后来吴无舞的船沉了,我们被冲到荒岛上,他们就没了消息。不如找三哥的随从问问,怎么联系上那些人。我看有他们帮忙,恐怕比派水师去找方便些。"
朱爽皱眉:"你说——钟余年?!不成!"
那个人和他的脚在朱爽心目中始终是个抹不去的阴影。就算他现在隐隐约约发觉事情似乎真不是朱云翼干的,但是对钟余年怨恨,始终没有办法抵消。
"皇上——为什么不行呢,他们在海上就是土著,让土著帮忙总比我们没头苍蝇似的乱转好吧?"
朱爽看着方文轩,突然笑了。
"谁说朕不想找土著帮忙的?朕……只是知道一个现成找起来更方便的,不想舍近求远罢了。"朱云礼:"是么?太好了——"方文轩苦着脸:"不会又是让我去吧?"
朱爽拍拍他的肩膀:"方尚书,三叔能不能救回来,就看你了。"
事不宜迟,方文轩即刻启程。第二天天蒙蒙亮的时候,木兰寨的大船靠在了江兴府的码头。朱爽一得消息便带了所有人赶去。只是陆时青不知怎的受了风寒,朱爽只得留他在江兴府休息。到了码头边上,只见风行云威风凛凛地站在船头,带着一溜蒙着脸的姑娘们站在船舷边。姑娘们见了他,大大方方地行礼,还有几个姑娘不住地拿眼睛往朱云礼身上瞟。朱爽一把把朱云礼拉到身后,"都免礼,各自准备出海去吧!"风行云一挥手,她们才都恋恋不舍地散了。
除了木兰寨的大船之外,朱爽海另外从水师调了四条船过来护航,一时间水面上帆随风飞,热闹非常。等船只都准备好了,众人准备登船时,方文轩忽然从木兰寨的大船上溜下来,飞奔上前:"皇上,风姑娘说她们船上都是姑娘,这次出海也不知道要去多少天,恐怕不大方便——既然皇上自己带了水师的船——"
朱爽表示可以理解,转身向水师的船走去。朱云礼拍拍方文轩的肩膀:"方尚书,你好像,才刚在那船上过了一夜啊,哈哈哈……"
方文轩愣在那里,满脸通红。这时风行云在船头喊他:"方狗腿子!还不快上来!"朱云礼挤挤眼睛,大声向风行云道:"风姑娘,他不是男人么?怎么他又能坐你的船?"
风行云两手插腰,一脚踩在栏杆上:"姑奶奶当他是姐妹!"
四周的水师船上爆出一阵哄笑。方文轩的脸已经涨成了猪肝色,满眼哀怨地看着风行云。朱云礼在他身后推了一把:"去吧,方——姑娘——哈哈哈——"
方文轩咬牙切齿:"你等着,你等着……"
因为这段小插曲,船队刚出海的时候,所有人的心情都不错。
不久之后,陆地就在身后渐渐隐去了。太阳刚刚从海平面上蹦了没多高,一片油泼似的红色和深蓝色在天边晃动厮杀。四面八方都是一望无尽的海水,朱爽站在船头,一股凭空无依的无助感涌了上来。
朱云礼小心地握住他的手。
"别怕,三哥向来很会保护自己,那人也说了并无恶意,他会没事的。"
朱爽有点哭笑不得。说实话,他担心的不是这个,但是他说不出口。
所以他只是反握住了朱云礼的手:"嗯。"
水师的四条船一字排,跟在木兰寨的船后面向深海中航行。朱爽也不管方向如何,只叫水师的官兵跟着风行云就是了。大约又走了半个时辰,风行云出现在前面船尾,叫一个姑娘打手势叫朱爽在的这条船过去近点。
这边水师统领比划:现在船速太快,靠得太近很危险。
风行云在那边亮出一根长杆,继续比划:靠这么近就可以了。水师统领回去跟舵手商量了一下,舵手伸了伸大拇指,转舵靠了过去。
风行云拍拍手,有两个姑娘拎着被绑成一团的方文轩到了甲板上。
朱云礼终于注意到了那边的变化,皱眉:"这是干什么?"
风行云看着两条船慢慢靠近,搓搓手,一手抓起长杆的一头,另一手提起方文轩的腰带——撑着长杆跳了过来!
风行云在所有人呆若木鸡的目光中,飘飘然落到了甲板上,动作利落潇洒得仿佛是只羚羊。倒是方文轩在半空中一声极狼狈的惨叫,赚到一阵鄙夷的嘘声。
风行云把长杆抽过来,在甲板上放平了,才一把把方文轩掼到了地上。
方文轩被捆得跟粽子一般,怎么挣扎都站不起来,只好在地上没命地打滚。朱爽皱眉,吩咐身边的人:"去把方尚书解开。"一个水兵一溜烟跑去解绳子,朱爽才抱歉地问风行云:"请问……方尚书是否做过什么……咳咳,冒犯姑娘了?"
风行云爽朗地笑笑:"那倒没有。我就是突然想到一件事,想过来和皇上商量商量,觉得方尚书也该听一听,就带他一起过来了。"
众人:"……"
方文轩总算爬了起来,甩掉还挂在身上的绳子:"带我过来便带我过来,好好的为什么要把我绑起来?我——我好歹是朝廷命官——你未免太欺负人了!"
风行云哼笑:"我不过是不想你吓得两只爪子两条腿都抱到我身上罢了。"
众人:"……咳咳。"
方文轩急得反驳:"你还没带我过来呢,怎么知道我会——"
风行云:"啊,那今天我带你跳上岸的时候,死死扒在我脖子上的爪子是哪只猴子的啊?"
众人恍然大悟:"哦——"
方文轩文才好,脑子好,烙饼烧得好——什么都好,就是不会武功。碰上风行云,算是遇到克星了。众人笑眯眯地一起围上去,方文轩羞愤欲死,向下面的船舱飞奔而去。风行云冲着他的背影喊:"别怕,我回去的时候不会再带你回去了!"
甲板上爆出一阵哄笑。朱云礼用非常同情的口吻道:"他这辈子就这么完了——我从前总说要带他去花街转转,他一直都推脱着不肯去。看来他这辈子都没机会了……"
风行云和朱爽异口同声怒问:"花街?!"
风行云问的是方文轩,朱爽问的却是他自己。
朱云礼委屈地看了一眼朱爽,才道:"咳咳……臣只是路过看风景而已,没干别的事……至于方尚书,他是连花街方圆半里的地方都没去过的……"
危机暂时解决。风行云从衣袖中掏出一块布放在甲板上展开:"皇上,这是江兴一带往南的海岛图,我刚才看了半天,突然想——我们也许不应该直接去聚贤岛。"
朱爽凑过去,只见那张图上,空阔的海面上散落着些零星的岛屿。风行云纤长的手指按在南端的一片空白处:"皇上,这便是聚贤岛了。"朱爽瞪大眼睛,才看清楚了她的手指跟前原来还有个黑色的小点。因为它太小了,朱爽几乎看不出来它其实是个岛。
"这么小……"朱爽还没来得及开口,朱云礼已经抢先把话说了出来。
风行云收手摊开:"是啊,聚贤岛很小。我听说它的形状像个月牙,有两道高崖圈着一片海水,很适合避风。但是也只是适合避风而已,那岛太小,压根不适合居住。一般的水贼选栖身之地,都要选有避风港有水源有避敌的纵深地的地方,不然没办法呆得长久。聚贤岛的名号是近两三年才突然冒出来的,之前那个地方一直是个荒岛。我觉得,聚贤岛应该不止是像我们这样做海上生意的——他们背后,应该有很厉害的人在支持。现在他们说请了康王爷去做客,我觉得他们不可能把人带到聚贤岛上,而是应该直接带去了背后那个人的老窝。"
朱爽一拍大腿:"说得好!"
朱云礼凑上去:"照你这么说,三哥是被带到那些人的老窝去了,可是他们的老窝在哪里?"
风行云指尖一转,点住了极南边的一大片陆地。
"沙罗国。离聚贤岛最近的国家就是沙罗国。"
朱爽和朱云礼对望一眼。
沙罗是个岛国,就在宋国南方的海面上。说远也不远,一般的商船开过去,三天就能到。沙罗国小,民弱,向来向中土称臣。中土分了三家之后,便向南方的两国称臣,每年都进贡些珊瑚珍珠燕窝之类的东西给奚国和宋国。这样安安静静过了两百年,没生过什么事端。
朱云礼道:"不会罢——沙罗国老实得像只鹌鹑,胆小得像个兔子,怎么可能——"
"九叔——不对,不对——"朱爽喃喃说着,却又说不出是哪里不对。朱云礼忍不住拍他肩膀:"别急,慢慢想。"
朱爽把手按在沙罗国的疆域上,踌躇片刻。风行云站直了,两手插腰:"皇上,倘若皇上觉得不妥,我们不妨先去一趟聚贤岛。如果康王爷不在岛上,咱们再折去别的地方找不迟。"朱爽摇头:"不。如果我们直接去了聚贤岛,而他们的老巢其实在沙罗国,难免会打草惊蛇——"
他偏头,望着朱云礼:"九叔,你觉得……三叔可能会在哪里?"
朱云礼盯着那海域图:"等等,皇上,我们刚才都忘了说一件事了。那个——那个掳走三哥的人,他自称是我和三哥的故人,那么就极有可能是我宋国从前朝廷中的人。沙罗国人也许老实胆小,不想惹是生非。但是万一有那么一个外国人,咱们暂且不管他是哪国的,去了沙罗怂恿沙罗国主和宋国作对……万一沙罗国主正好是个有野心,而无力染指中原的人,他们说不定就一拍即合了!"
朱爽揉着太阳穴,头疼之极:"我开始的时候还以为那人只是纠集了些海上的贼寇占山为王。倘若真的像九叔说的那样,那人说服了沙罗国主一起干——"
那就麻烦了。
朱云礼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向风行云道:"风姑娘,劳烦你带我们去沙罗国!"
风行云二话不说,转身走到船头,屈起手指放在嘴边吹了一声长长的口哨。那边木兰寨的船缓缓靠了过来,她目测两条船近了,当即撑起长杆再次跳了过去。临走时大喊:"转舵!向西!"
水兵们再次目瞪口呆地看着她"飞"过去。朱云礼托着下巴邪恶地笑:"现在某个人心里一定在想,她为什么不穿裙子呢——"
一直缩着脑袋躲在舱里的方文轩探出头来。
"王爷,饶了我吧!"
朱云礼仰天长叹:"可惜,现在饶不饶你不是我说了算,哈哈哈……"
船队在风行云的带领下向西南驶去。天黑时分,风行云用旗语说夜里航船怕触礁,叫船队在一个冒出水面的沙岛边上泊一夜,明天再走。朱爽虽然着急,但是一想到上次吴无舞的船在风雨中触礁沉没的情景来,不由得有些害怕,就答应了。木兰寨的船和水师的船把朱爽坐的那条船围在中间,朱云礼看看四周都有人在甲板上乘凉,嫌烦,无所事事地闷在舱中。到了夜深人静时,忽然有人敲了敲他的舱门。
他跳起来。
"九叔。"
朱爽闪进来,"砰"地推上了舱门。
"怎么一晚上都闷在这里,不出去吹吹风么?"
朱云礼这一晚上的无聊一扫而空。然而他故意有点撒娇抱怨地说:"没什么,有点累了,还有点头晕。"为了表示自己真的很头晕,他身子一晃又在床上坐下了。
朱爽当真担心起来,用手探了探他的额头:"现在觉得怎么样?没有发烧吧?"朱云礼在舱中闷了半天,体温自然也热了点。朱爽却以为他真是生病了,一把抱住他让他躺下:"那快别动了……我去给你拿点茶水来。"
朱云礼一把抓住他的手臂。
"皇上,能不能,在这里陪陪我?"
朱爽微微一笑,躺倒他身边,伸手给他按摩着太阳穴:"好。我还怕你赶我走呢。"
两人悄无声息地躺了片刻。大约是靠得太近的缘故,呼吸都渐渐沉重起来。
朱爽听到朱云礼用很艰难的语调问:"皇上,去凌霄阁那晚……我有没有弄疼你?"
第六十四章 同船共枕
朱云礼问得很艰难,朱爽答得更是艰难。
这件事原本就是个大乌龙。朱爽原本想着骗一骗他,就算增加点两人的亲近度也好。没想到自己反而被朱云礼给骗得一阵晕头转向,差点真的相信了朱云礼是真心对他的。
知道真相的时候,不是不失望的。
为了自己剩下的那一点点尊严,他决定告诉朱云礼——自己之前那场追逐,其实只是个玩笑。
倘若从此各走各路也就算了。偏偏他还是不死心,就算面上疏远了,在他心底还是希望朱云礼放松警惕,他好再找机会趁机而入。
现在他终于等到了这个机会。
至于他们之间从前的那些烂帐,恐怕这辈子都没办法算清楚了。
他索性把问题抛回给朱云礼:"你觉得呢?我……只关心你觉得怎样。"
朱云礼大为感动。
"很好,很好……"
"那就好。"
朱爽大汗。朱云礼觉得很好又很好,万一惦记上了,以后有的是罪受。这个口万万松不得。
但是看看一脸幸福的朱云礼,他顿时又心软了。他那么努力地挣扎着,不就是为了换朱云礼那样认真地看他一眼么。
有个莫名其妙的声音冒出来:如果是九叔的话,其实也没关系的……
又一个声音说:九叔半点经验都没有,要是真的让着他,会疼死的吧……
朱爽在剧烈的内心争斗中冒出一头大汗。
"你很热么?怎么出了那么多汗。"朱云礼说着用袖口揩了揩他的额头。朱爽抓住他的手:"嗯,船舱里面有点闷。"朱云礼很体贴地解他的衣带:"把袍子脱了会好受一点。"
朱云礼的话实在太温柔,朱爽连半点招架之力都没有了。
于是朱云礼很顺利地就剥了他的外袍。
拉拉扯扯,呼吸交缠。朱爽一股热血涌上脑门。袍子还没被扔开,他便按住朱云礼的肩膀凑了上去。
真真假假的亲过几回,每一次收场都不好,朱爽心里留了点阴影。这回他多了个心眼,凑到朱云礼嘴边一半寸处停了下来,不进不退地在那里呆着。心想朱云礼一定知道自己是什么意思,若是他一下躲开了,自己可以打个马虎退回来,厚着脸皮说自己是不小心靠近的也没事。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他胆子到底是小了。
可惜因为凑得太近,他看不清朱云礼的表情。这么僵了一片刻之后,有什么软软的东西覆到他唇上。耳朵里"嗡"的一声,脑子彻底停转。
四只手理所当然地摸到了对方的身上。两人都不敢太大意,小心翼翼地,试探地碰触着对方。朱云礼没什么经验,只知道拿唇轻蹭吮吻着。朱爽给他蹭了半天,蹭得心头火起,恨不能直接按倒了吃干抹净。偏偏他还惦记着从前失败的经历,生怕自己太热切会把朱云礼吓跑,只得艰难地按捺着那念头,轻轻地抱着朱云礼的肩膀,朱云礼怎么做就怎么配合。
磨磨蹭蹭半天之后,朱云礼终于有些上道了,轻撬开朱爽的嘴,温热的舌尖探进去四处轻舔。朱爽激动得热泪盈眶,忍了片刻便欲拒还迎地配合着纠缠上去。小小的火星终于烧成了漫天大火,窄小的舱室内只余唇齿交缠的声音和両人沉重的呼吸声。朱爽在头昏脑胀中胆子也大了一些,手伸到朱云礼的衣服里一阵乱摸。朱云礼微微颤抖着,身体本能地躲闪。朱爽一手抓空,惊得赶紧抓着他的肩膀推开。
两人粗喘着气,愣愣地看着对方。
朱云礼擦擦朱爽嘴角的一丝银线:"怎么了?"
朱爽宽心一笑摇头:"没……没事,我以为你又讨厌我了。"
朱云礼明白过来,抓住他的手按到自己心口。
"胆子居然变得这么小,真是可怜……"说着翻个身,朱爽被彻底压在了下面。朱云礼有模有样地覆上去,热切地吻他。朱爽迟疑了片刻之后,抱住了他的脖子。
罢了,罢了,总归是自己喜欢的人,怎么做都没关系。
朱云礼自知没有经验,每个动作之后都要先看看朱爽的反应再进行下一步。于是他的动作迟缓而笨拙,撩拨起来却更要命。朱爽压抑着反扑回去的冲动,在他耳边一遍一遍地小声说:"没事的……没事的……"只差没喊出口:你他大爷的快点!
在朱爽艰难的压抑中,朱云礼总算成功地把他剥了个光溜。朱爽心想自己伸头也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索性摊平了,两腿缠上朱云礼的腰。朱云礼总算放过了他的唇,沿着脖颈锁骨一路吻下去。朱爽几个月没沾荤腥,湿热的吻从禁锢了几个月的肌肤游移而下,他竟不禁浑身微微颤抖。朱云礼在他胸腹间挑逗撩拨着,微喘着气说:"你现在太瘦了……还是有点肉的好。"说着故意重重地在他肋下摸了一把,"这样只有一把骨头,摸起来硌得慌。"
朱爽哭笑不得。
"要不是你老叫我死胖子,还真想杀我了,我也不会那么发狠地减肥啊。"
"对不起,对不起,是我不好。"
朱云礼担心地抬头,在他眼里只看到一片自嘲的戏谑。
"从前我那一身肉,摸起来可是相当的舒服的,可惜那时候你不喜欢。现在厨子都打发走了,要再吃回去可不容易。九叔你就将就点罢,世事哪能两全。"
朱云礼怔住。喃喃道:"世事哪能两全……"朱爽看他忽然走神,笑着抱住他的脖子抬头用力吻上去,腿勾在他腰上,用脚背摩挲着他腰后。
朱云礼魂游天外回来,不但没有进一步的表示,脸色反而添了一丝忧虑。
"不知道三哥现在怎样了。"
一句话,把朱爽的心火浇了个透。
差一点,他就忘了此行的目的。
朱云礼闷闷地起身,抱成一团坐在那里。"我担心他。不知道那些人会不会欺负他……他一定吃不好睡不好。"
朱爽终于明白过来为什么会这样。他们无论怎么努力,都做不到心无旁骛地享受对方给予的快乐,是因为心里面都还在惦记着另外一个人。
朱爽过去抱住他的肩膀:"好了,我们不是正在赶去救三叔么。哪怕带三叔走的是沙罗国主,我想他也不敢对三叔怎么样的。"
虽然口中安慰着,心里到底担心得要命。他知道自己和朱云礼都是不拘小节的人,就算被抓了被欺负了,顶多会生一阵子气。但朱云翼是宁折不弯的人,若是受辱,还不知道会怎么折腾反抗。
那种时候,恐怕要吃许多苦头。
朱爽和朱云礼各自长叹一声,彻底没了做下去的兴致。朱爽摸回自己的中衣套上了,从后面抱住朱云礼,拉着他一起躺下。朱云礼没了那个兴致,乖乖地任他抱着,蜷缩到他怀中。两人就这么相拥着,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聊。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睡着的,总之再醒过来的时候天已大亮,船也起锚上路了。朱爽打开舷窗看看外面,眼睛顿时给天光刺得发疼。
朱云礼伸个懒腰爬到他身后,下巴搁在他肩膀上:"到哪了?"
"不知道。这个恐怕得问风姑娘去。"
朱云礼促狭地笑:"叫方文轩去问。"
朱爽看看外面的海水,为难道:"如果我是他,我宁可跳海。"
两人一齐大笑。虽然什么都没做成,但是打心眼里已经把对方当成了亲密的情人。那种感觉真是微妙得很。
相对傻笑了一阵,朱爽凑上去在朱云礼嘴边吻了吻,迅速拉开舱门蹿了出去。
朱云礼一阵恍惚,望着外面连成一线的天和海出神。
"三哥……你在哪……"
朱云翼当然也在船上。
他坐的船不过比朱爽他们早了一天,离沙罗国还远得很。他哥上到甲板上去检查航向,他便一个人坐在那里出神。早餐早就端了上来,在他前面摆了满满一桌子,都是些见都没见过的稀奇古怪的食物,另外还有一大碗汤汁。此外没有筷子,也没有勺子。他简直不知道该如何下手。
他哥很快就回来了。看他愣在那里,抱歉地笑笑:"我竟然忘了——这些东西你大概吃不惯,我去叫他们另外做些来……"
朱云翼拉住他:"给我双筷子就可以了。"
他哥有些为难:"这里……好像没有筷子。"
朱云翼:"……"
他哥敲敲脑袋:"你等等。"再回来的时候手上竟然拿着一双黄澄澄的筷子,"将就着用吧。"朱云翼仔细一瞧,发现是用竹子现削的,摸在手中有种粗糙的感觉。他哥把一盘食物推到他跟前,"没来得及打磨上漆,你吃的时候当心点,别碰到嘴。"
朱云翼点头,小心地夹起一个团子似的东西放在嘴里,只觉浓浓酸甜之中带了点辣味,古怪之至。他哥却直接用手抓到嘴里,吃一个团子便端起碗喝一口汤,津津有味。朱云翼皱着眉头放下筷子,学他哥的样子喝汤。那汤的味道也古怪得很,他努力忍了忍,才没一口喷出来。
勉强吞下去,肚子里一片翻江倒海。
他哥停下手,微笑:"我就知道你吃不惯。还是让厨房做碗粥吧。"这回朱云翼没有再推辞,他哥也不吃了,洗了手,叫人把东西都收走。朱云翼忍不住问:"哥……你这些年,究竟到哪里去了?你现在又要带我去哪里?"
他哥直截了当地回答:"沙罗国。"
朱云翼恍然大悟。"原来如此,怪不得……"
他哥点头:"沙罗国主救我一命,我自然要报答于他。"朱云翼皱眉道:"沙罗国主不是去年过世了么?"
他哥颇有些得意地笑道:"老国主死了不是还有新国主么。你别看新国主年纪小,他天分极高,从小就很有威望,是当一方霸主的料子。"朱云翼有些讽刺地反问:"以你的野心,居然只想要做一方霸主?"
他哥似乎被撞破了心事,尴尬地咳嗽一声:"若是天时地利人和,君临天下,未尝不可。"他哥说着有些小心地看着朱云翼,似是怕他生气。朱云翼反而松了口气,笑说:"我这一路一直都觉得你变了,什么都变了。现在看来,你还是有没变的东西嘛。"看他哥神色一缓,他靠上去,"你知道,我最怕物是人非……"
他哥点头,手抚在他散落一肩的长发上。
"有很多东西是永远都不会变的。你可以放心。"
外面有人敲舱门,原来是送粥来了。晶莹剔透的粥盛在两只浅浅的碗里,旁边还放着碟炸小鱼。朱云翼看着心情大好,忽然有些奇怪,"怎么这么快?"
他在家喜欢自己烹调些东西,一看就知道那粥没有半个时辰熬不出来。
他哥一手抚上额头,难为情道:"哎呀,露馅了——"朱云翼已然明白,哼笑:"我明白了。其实这粥你是早就准备好了的,但是你怕我嫌寒酸,就故意先弄些难吃的东西敷衍我。等我吃过了那些难吃的,再回来喝这小粥,就会觉得是无上美味了,是不是?"
他哥无话可说,只好点头。
"你还是那么聪明。"
朱云翼叹息:"论聪明,我哪比得上你,我只是太了解你了。"
他哥默默喝了口粥,不置可否。朱云翼微笑着看他:"哥,这么多年不见,我有些话想跟你说。你太聪明,太喜欢用心计,总是想讨好所有的人,想把全世界都控制在自己手里……你连小小的一顿饭都要花那么多心思算计,怎么教人不提防你,不怕你?"
他哥默默放下粥碗:"你说的很对,我记住了。"
朱云翼暗自苦笑。这样的话当年他们的父皇不知说过多少次,你又何曾记得住?
船在海上又走了一天半,终于靠在了沙罗王城霍林城的码头。
第六十五章沙罗王城
沙罗国在沙罗群岛上,王城霍林城就在北边最大的岛屿的北端。朱云翼听他哥哥说,霍林与江兴城其实隔海相望。这个隔海相望当然只是字面上的意思。朱云翼拉开舷窗向北望,看到的只有一片空阔的大海,哪里有陆地的影子。
他哥拍他肩膀:"怎么,才到这里就想家了?"
朱云翼无奈地点头。他自己也有些奇怪。他以前时常出使别国,最远的一次去到了齐国西北边的哈伦国,路上整整走了两个月二十天。可是那时即使走了那么远,也没有现在这样惆怅的感觉。
他哥笑说:"也难怪。倘若是在陆地上,你知道自己无论走了多远,只要两条腿还在,最后总能走回去。可是这岛屿孤悬海外,四面无依,说不定哪天一个大浪打过来,整个岛都被淹没了……要回去呢,就只能坐船,可是船也会一不小心就沉了。总之在这个地方,你就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回得去——心里不痛快也是正常的。"
朱云翼听了他一席话,很是感慨。
"这些年,你想的都是这些?"
他哥骄傲地仰头:"我刚到这里的时候,确实难受了一段时间。后来我想清楚了,我迟早有一天会回去——而且那个时候,我是天下的主宰,重访故地!"
朱云翼叹息一声。他哥叫人把一个托盘端上来,"穿衣服吧,该上岸了。"
朱云翼自己的衣服被送去洗了,只得穿他哥随身带着的。沙罗国的衣裳无论是衣料还是样式都与中原迥异,整件袍子用一块白色的绸缎裁成,圆形的衣领是缝好了的,穿的时候必须从头顶罩下去。朱云翼艰难地把脑袋和胳膊伸出来,刚梳理好的头发又乱了。他哥又替他往那袍子外面罩了层几乎透明的纱罩。那层纱在光下隐约流动着银色的华彩,顿时给普通的白袍子添了许多贵气。纱罩外面还要系上一条镶满珍珠和宝石的腰带。朱云翼看着那条腰带,有点哭笑不得:"真像个恨不得把全部家当都挂在脸上的土财主。"
他哥替他理了理头发,又把一顶奇怪的珠冠系在他头发上。
"好东西藏在地窖里又有什么意思?反正没人有胆子来打劫我的人。"
朱云翼微恼:"胡说什么呢!我什么时候变成你的了?"
他哥打个呵欠,稍稍让步:"嗯,我的弟弟。"朱云翼生怕他再胡说八道,当即闭嘴。他说着往朱云翼脸上系了块面纱,"这里没准有人认得你,咱们还是小心些的好。"
朱云翼哼笑:"你呢,这里就没人认得你吗?这么多年都没有你的消息,我就不信你敢这样在光天化日之下出门。"
他哥低头,眼里闪过一丝不快,随后在自己脸上也系了张面纱。
"我怎么可能那么笨。"
走到码头上去,朱云翼吃惊不小,他哥脸上竟然也是一片意外。
巨石砌成的码头上人头攒动。中间却空出来了一大片空地,空地中间一把银色的大伞下,坐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
那年轻人肤色甚白,眉高目深,头发是浅浅的金色,相貌大异中原人。朱云翼不由得好奇地多看了几眼,就见他睁大了一双蓝色的眼眸,正在盯着自己看。
头顶烈日高照,朱云翼却被他盯得背脊发冷。
他哥牵着他上前去,手放在胸口向年轻人鞠了一礼:"臣荣锦参见国主。"朱云翼心想此人果然是国主,明白过来他哥在这里用的是化名。因为不想表露身份,索性一言不发。他哥行完了礼,便向那国主介绍:"国主,这是臣的弟弟荣钦。"
这个国主朱云翼是听说过的。他名唤赤襄,是上一任国主赤寻的第三个儿子。传说他在赤寻病故当夜杀死了两个哥哥,夺得国主之位。朱云翼冷眼看着他对哥哥的礼遇,暗想恐怕赤襄发动宫变之事,和他哥哥大有关系。
朱云翼把这些念头都按下去,学着他哥的样子低头行礼。再抬头,便见赤襄面无表情的脸上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敌意。
他哥似乎也察觉到了那份敌意,万分恭敬道:"国主亲自出宫接臣,臣不甚慌恐。"
赤襄脸上敌意更浓。
"国师自到沙罗以来,还从未离开过霍林城一步。这次远涉重洋去到中原,就是为了接弟弟回来么?"
"是。"
赤襄盯着朱云翼,仿佛是想用目光把朱云翼脸上的面纱扯下来,好看个究竟。
然而他终于按捺住了,冷冷道:"二位平身。国师先带你弟弟回府歇息吧。今晚你到宫里来,我有事情要和你说。"
朱云翼看着赤襄甩袖大步上了马车,背后还是一个劲地冒冷汗。好在他哥哥的马车就在旁边,他们目送赤襄的马车走远之后便钻上了马车。空地之外还围了许多百姓,卫兵怎么驱赶都赶不走。朱云翼仔细一瞧,人群中竟然还有许多女人,都穿着些能看到手臂小腿的短衣裙,口中喊着要见国师大人。朱云翼周游列国,见多不怪,只噗嗤一笑:"哥,看不出来你在这里这么受欢迎啊……"
他哥以手抚额,耳语:"要怪就怪那个小混蛋,没事写什么诗赞我美貌,还令全国传唱——我现在都不敢在他跟前摘下面纱了。"
朱云翼打趣道:"看来国主是想效仿齐国皇帝立男子为后了么……你今晚去见他,千万小心些。"
他哥无奈望车顶:"他现在还要靠我做事,不敢怎么样的。"朱云翼替他想得长远了些:"那以后呢?"
他哥一脚踹在车壁上:"快走!"
朱云翼暗想——常言道一物降一物,古人诚不欺我。
"对了,他——知道你的真实身份么?"
他哥摇头。
"我说我是荣臻的儿子。"
朱云翼当然记得。荣臻是先帝还在时镇守东南海疆的大将,因为意图谋反被满门抄斩。他哥哥冒充荣臻侥幸逃脱的儿子再合适不过。
"隐姓埋名,如履薄冰,你觉得这样值得么?"
他哥捏他脸颊:"那要看是为什么了。"
马车停在一座巨大的石头房子前面。车夫道:"国师大人,到家了。"
方文轩是被风行云一手拎着扔上岸的。
在船上的第一天,他好歹还能站着。第二天,他勉强还能靠着舱壁像个人样地坐着。朱爽和朱云礼这几天打得火热,如胶似漆,没功夫管他。到了下船的时候才想起他来,才发现他趴在舱房里面,吐得只有出的气没进的气了。
朱爽捏着鼻子道:"怎么办?"
朱云礼冲上甲板:"风寨主!过来一下!"
所以当方文轩清醒过来的时候,他正在热吻一块冰凉的石板。额头磕在石头上,肿起了一个大大的鼓包。
风行云踩在他身边,怒问:"是谁说要带这家伙来的?"
众人噤声。
方文轩艰难地咳嗽一声:"不……管……他们……的事……是我……自己……要来的……"
风行云拇指一抹鼻尖:"很好,一人做事一人当,还算有点骨气——你自己爬到客栈去吧!"
众人各自抹一把汗,看着方文轩爬起来,跌跌撞撞地跟上风行云。
按照风行云的建议,他们扮成了一个来自中原商队,由风行云带队在霍林城采购当地特产。还未出码头,就有一队巡逻兵拦住了他们要关防。朱爽和朱云礼对往一眼,只见风行云不动声色地掏出一个小小的卷轴来,非常潇洒地抖开了。
"我们是中土人士,到贵国做生意,请多多关照。"
朱云礼瞪大的眼睛:"她她她她她笑了!"
风行云平时总是一副凶狠彪悍的模样,即使笑,那笑容也掺杂着傲慢与嘲讽,足够让所有人都忘了她其实是女儿身。现在她忽然抛了这么个甜美如春风的笑容出来,不但是朱云礼,周围的人也都愣了。
朱爽在他胳膊上狠狠捏了一把:"看什么呢。"朱云礼委屈道:"我在看方尚书……"
朱爽再加一把劲:"他也不准看!"
朱云礼瞪他一眼,视线却是乖乖地收了回来。
巡逻队长非常大方地一挥手,"欢迎欢迎!这位姑娘,需不需要我给您介绍又便宜又舒适的旅店?"
方文轩跌跌撞撞飞扑上前,挡在风行云前面,非常不客气地道:"不用!"
朱云礼长叹一声:"皇上节哀顺便。"
朱爽:"九叔何出此言?"
"您麾下的一大忠臣变成别人的裙下之臣了……"
朱爽哼笑:"你以为我当初是为了什么要极力结交风姑娘的?"
朱云礼咋舌:"……什么时候看出来的?"
朱爽微笑:"你还记得不?当时江湖人士在十里河滩上举行赛马的预赛,我们和方尚书站在那个小山头上看风姑娘夺冠——"
朱云礼一拍脑袋,仔细回想:"我光顾着看赛马了……难道那个时候方尚书就——"
朱爽拖着他的手,故意落在人群后面:"嗯……其实我是第二天才发觉的。"
"赛马的时候?!"
"不错。那个时候风姑娘中了卫皇后一剑,几乎是一剑穿胸,后来是方尚书把她带下去了罢?那么重的伤,换了是平常人,恐怕要当场毙命——可是你看才过了这几个月,她就活蹦乱跳地从大牢里逃出来了,拎方尚书跟拎只鸡似的。你说这里头有没有方尚书的功劳?"
朱云礼目瞪口呆:"皇上您真是明察秋毫……"
朱爽拍拍他的肩膀:"我只是关心臣子而已。"
"可是方尚书好像不怎么领情啊。"
前面不远处,还没从晕船中恢复过来的方文轩亦步亦趋跟在风行云后面,面如土色。
再往前,是一片他们从未见过的风景。
霍林城建在海边的一个小山头上,所有的建筑都由大块的白石砌成。白色的石头在雨水和风的侵蚀打磨下变得光滑而圆润,于是整个城市都罩上了一层柔和的白光。然而这城毕竟建成了一百多年,建筑的背阴面爬满了各种各样的藤萝和苔藓;建筑高处的石缝中长出了些小树苗,艰难地在密集的石头中间生长着。白色中点缀着绿色,绿树丛中不时有飞鸟被惊起,于是城市的雍容大气中又多了点活泼的味道。
这景象虽然陌生无比,但是他们几乎是一眼就喜欢上了这个地方。
风行云显然来了很多次,熟门熟路带着大队人马在城中穿行。铺着石板的街道沿着小山包一圈圈地往上绕,两旁都是些两三层的石楼。楼下沿街都开着店铺,卖的大多是沙罗国产的绸缎、香木之类,也有些卖宝石和珍珠的,店面装饰得金碧辉煌。还有一处竟然是卖中原物产的,朱云礼看着店铺里面一摞摞中原常见的杯盘碗碟,再看看上面的标价,低声道:"皇上,我不当王爷了,我要跟风姑娘做生意——"
朱爽伸手就往他脑门一敲:"永王爷家产几何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居然眼红这点生意——也不怕人家笑话!"
风行云站定,左右瞧瞧没人在偷听,小声道:"欢迎王爷入股。"
朱爽咳嗽一声:"本朝严禁朝廷命官从商。"
朱云礼凑近风行云:"等我退休了好不好?"
朱爽:"……"
因为朱云礼左看右看舍不得挪开步子,严重影响了众人的行进速度。足走了半个时辰,风行云才把大家带到了城中山边偏僻处的一个旅馆。进门前风行云道:"这个旅馆是宋国人开的,咱们可以放心住。"
那旅馆也是白石砌成的一座楼,三层高,左右极宽。整个楼干净得很,墙上没苔藓,石头缝里没树枝,一看就是刚建了没几年的。风行云笑说:"亏了现在不是做生意的时候,忙的时候就算提前十天来定也不一定有地方住。"
结果人还是太多了。朱爽从善如流,请朱云礼和自己住一个房间。众人感动非常,只有方文轩斜眼道:"你们不知道么……他们在船上——啊——"
朱爽踩着他的脚走过去。
"掌柜,有劳带路。"
第六十六章骨肉恩仇
朱云礼在宽大的客房里来回跑了两圈,最后趴到窗边眺望脚下的城,微露惆怅。
"不知道三哥在哪里……"
朱爽在他身后关上门。朱云礼无时无刻都对朱云翼念念不忘,这让他有点吃不消。
但是更让他吃不消的,他自己也是如此。
就好像一颗心一次只能装一个人,牵挂太多,一不小心就会被压垮。
"别担心,我们既然已经追到了这里,就一定能把他带回去!"
这种时候,他也只能这样安慰了。
所有人都很着急,只有风行云不着急。
她叼了根细细的树枝,斜躺在屋顶上,两眼一动不动地望着远处海上的天空。
开始的时候大家还以为她是上去透透气。如此过了两个时辰之后,朱云礼终于有些按捺不住了。朱云礼敲开了方文轩的房门。
"方尚书——觉得怎么样?"
方文轩趴在床上挺尸,见他进去,忙爬起来行礼。
"下官见过王爷。多谢王爷挂怀,下官已经好多了。"
朱云礼道:"嗯,能走路了吧?"方文轩硬着头皮,"跑回中原去都没问题!"朱云礼打个响指:"那就好。跟我来。"
楼外搭了个高高的梯子,直通屋顶。
朱云礼把方文轩扯到梯子下,然后指指屋顶。方文轩两脚一软,几乎跌倒。
那屋顶少说有两丈高,万一跌下来非折胳膊断腿不可。朱云礼看他面有难色,叫过来两个侍卫:"你们扶着,让方尚书上去。"方文轩急得满头大汗:"我不是怕这个——万一——万一风姑娘是在练功什么的,我打扰到了她,会被一脚踹下来的!"
朱云礼拍他肩膀:"那,你觉得谁上去看看比较合适?"
方文轩闭上了嘴巴。在他们这一大群人里面,风行云就对朱爽和朱云礼客气些。但是让他们亲身犯险,那是绝对不可以的。
方文轩悲壮道:"我去。"
他有些怕高,几乎是抱着梯子一寸一寸挪上去的。扶梯子那侍卫看得不耐烦了,暗暗使了把劲摇了一把。方文轩吓得立刻蹿了上去。
朱云礼打个呵欠:"梯子撤了。"那侍卫道:"可是方大人——"
朱云礼看着屋顶笑笑:"他自己有办法下来的。"
事实上,就算再给方文轩十个胆子,他也不敢再爬下来了。所以他只能往前走。
大约是这岛上盛产石头的缘故,房子的屋顶也是用薄薄的石片盖成的,方文轩走在上面都觉得非常硌脚。所以他实在不能明白为什么风行云能在那里一躺就是半天。
他小心翼翼地走近,脚下不留神把一片石板踩移了位。风行云听到声音,也不回头,两眼盯着天空道:"上来了就帮我看看吧。"
"看什么?"头顶一片万里无云的晴空,有什么好看的?
"鸟。全身黑色的,很大的,翅膀很长的鸟。如果看到有这样的鸟从海上飞过来,就告诉我。"
方文轩学着她的样子靠着倾斜的屋顶躺下,两眼开始在半空中搜寻。
远远近近的树丛上倒是经常有鸟雀飞起又落下,可惜都不是风行云要找的。方文轩忍不住提醒她:"风姑娘,在下以为,现在似乎是找康王爷的事情紧迫些……"
朱云礼把他踹上来不就为了说这么句话。现在话已带到,风行云并没有把他一脚踹下去。他松了口气。
"我不就在找么。"风行云懒洋洋道。
"呵呵,是么……"方文轩抓狂,你两眼盯着天上,难道康王爷被绑到了天上去不成?
风行云微恼:"那你觉得应该怎么找?下去城里,一户一户地敲门,问:喂,大宋国的康王爷是你抓的么——这样?"
方文轩噤声。
傍晚时分,有一个明显的黑点出现在红色的天空中。方文轩惊叫:"那个!"
风行云已经一个鲤鱼打挺站了起来。
"快看它停在哪里!"
黑色的鸟张着长长的翅膀从高空滑翔降落。两人都看清了,它停在了远处一座高高的、红色的屋顶上。
风行云皱眉:"国师府?"
方文轩问:"你怎么知道的?"
"海上靠人坐船传递消息很慢,所以要训练信鸽之类的鸟来送信。但是我曾听吴无舞说,他们送信用的是鹰。"
"你也不早说。"
"早说了你就能早发现么。"
"……"
朱爽听了汇报,非常头疼。
这个传说中的国师在沙罗国的地位仅次于国主,而且国主还对他言听计从。要是真的是他带走了朱云翼,他们就没那么容易救人了。
朱云礼道:"沙罗国的国师啊,我听说过。他姓荣名锦,自称是荣臻的儿子。我在刑部看过荣臻那案子的存档,他全家都被杀了个干净,哪有遗漏的——所以我觉得这个国师是冒名顶替的。"
风行云点头:"王爷说的有道理。我也听说过,这个国师居家出门都戴着面纱,就连在心腹侍卫面前都不轻易露面。偏偏国主写了许多诗赞他美貌,全国上下都好奇得很,不知道他是怎么个美貌法。"
她兴致勃勃地说着,方文轩脸色渐变。朱爽咳嗽一声:"方尚书别怕!回去朕也给你写诗赞你美貌!"
朱云礼一口水喷出来。
混乱过后,他们开始商量怎么到国师府探一探路。
方文轩第一个提议:"在国师府放火,趁乱混进去找人。"
风行云道:"要是石头能烧得着,这个法子也不错。"
朱云礼道:"我去递拜帖,光明正大地拜访国师,顺便问问他为什么要抓三哥来。"
朱爽:"他不是一直也很想抓你么。你找上门去,恐怕正中人家下怀。"
风行云一锤定音:"这样吧,今天晚上我先带几个姐妹去探探路,看康王爷是否在国师府内,等探清楚了再做打算。如果那国师真的只是请康王爷回来做几天客,我们也可和他好好说一声带康王爷回去。倘若他是想囚禁康王爷或者用康王爷来换什么条件,咱们就只好抢人了。"
没有人反对,于是提议通过。
朱云礼附议:"我和你去。"
朱爽反对:"敌情未明,不准你去!"说着向水师统领:"你挑几个武功高的人跟风姑娘去吧。"风行云道:"不成!既然是探路,当然是人越少越好!"
朱云礼坚持道:"皇上,风姑娘自己去也不妥,万一出了什么意外怎么办?既然那个人自称是我的故人,我就跟去垫后吧。出了什么事,至少能保大家无虞。"见朱爽脸上仍是一脸的不愿意,又加一句:"我只是想看看那人究竟是什么人,我保证只看,绝不出手,绝不招惹他,可以么?"
朱爽不语。最后讨论的结果是,风行云和朱云礼加上水师统领三个人去探路。朱爽和方文轩惨遭淘汰,不得不留在旅馆里等消息。他们无事可做,就跟掌柜的讨了副围棋来打发时间。两人的棋艺都相当的臭,居然也能杀得难解难分。
下棋下到一半,两人忽然都有点头晕。
方文轩以为是屋内太闷的缘故,起身开窗。走到窗前,便"咚"的一声倒在地上。朱爽笑说:"你还在晕船么?真是……"
话未说完,他自己也倒了。
外面守卫的水师士兵一个接一个地倒下。一群全副武装的沙罗卫兵把整个旅店围了个水泄不通。
探路的三人穿着夜行衣在沙罗的窄巷中潜行。为防万一,他们的夜行衣下面还穿了沙罗人的衣服。沙罗地方湿暖,草木繁盛,大街两旁长着密密麻麻的植物。他们从草木丛中潜行到国师府附近,竟然一路畅通无阻。
朱云礼从一丛灌木中探出头来看那国师府。沙罗的王宫建在小山包的最高处,占地并不大,胜在几座城堡建得雄奇瑰伟,俯瞰全城,颇有睥睨天下的气势。国师府就在王宫的边上,临街的石门只比王宫的正门矮一些,但是石门上雕出的花草树木鸟兽鱼虫却跟真的一般,繁复无比,是以比王宫。朱云礼向身后的水师统领道:"咱们打个赌,那国师没准是国主的禁脔。"
水师统领从未跟上层人士讨论过这种问题,一时间不知如何应对。风行云道:"国主今年才二十,国师少说比他大了十几岁——嗯,也不是没可能。"
水师统领满脸大汗看他们认真细致地讨论国师和国主的关系问题。
讨论的结果还是:进去看看。
沙罗的建筑和中原大不一样。中原是每家每户一个院子,院墙圈着厅堂房舍,有钱人家里还少不了要造些亭台楼阁,总之是既要够大又要够漂亮。当然缺点也是有的,那就是院墙一长,破绽也多,大户人家非得多养家丁和狗看家护院不可。但是在武功高手们看来,中原的院墙相当于这么一句标语:进来吧,里面有金银财宝!
然而霍林城地方狭窄,即使是高门大族也占不了多少地方,只能把楼台没命地往高里建。现在朱云礼看着国师府高而光溜溜的门和石壁,无比怀念中原那些能一跃而过的院墙。
风行云安慰道:"这地方进去是难了点,不过进去之后找人就方便了。"
朱云礼:"怎么进去?"
风行云和水师统领各自从腰间摸出一捆绳索。朱云礼嘴角抽搐:"看来我还需要增加些行走江湖的经验……"
趁着前面站岗的卫兵换榜之际,三人绕道那座高高的石楼后面找地方爬上去。风行云瞅准了第三层的一个开着的窗户;水师统领说不可,那窗户里面有光,说不定还有人在。还是第四层的那个黑乎乎的小窗户安全些。
朱云礼目测了一下那个高度,开始理解今天下午方文轩站在楼下两脚发软时的心情。然而风行云一点头,水师统领已经把挂在绳子一头的铁钩给抛了上去。他试了试重量,道:"下官先上,然后拉王爷上去,风姑娘你殿后。"说罢便壁虎游墙一般爬了上去。
朱云礼是挂在绳子上给吊上去的。在半空中觉得无比的丢人。
水师统领用薄薄的刀刃撬开了紧闭着的雕花木窗。三人从窗台上跳到房间里,风行云在手里点了个小小的火折子,只见所在之地正好是个没人住的房间,所有的家什都用白布罩着。三人落地的时候带起了些灰尘,朱云礼几乎忍不住要打喷嚏。
他连忙用手捂住了自己的鼻子。
风行云看过了周围的环境之后,便走到房门边去,打个手势:我看能不能打开。
她手上加了把劲,用力拉门。就在这当儿,外面忽然一阵吵嚷。马蹄声,车轮压过石板路的骨碌碌声,马嘶声,人叫声……所有的声音都告诉他们,貌似有很多人到了国师府门口。
水师统领打手势:先别动,看看再说。朱云礼走到窗边去看看外面,可惜这窗户正对着国师府的后面,什么都看不到。
然而下面很快就有了清楚的声音。
"国师大人,您要找的人都带来了!"
"嗯。"
朱云礼浑身一震,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他指指风行云手中的火折子,风行云会意,把它吹熄了。
声音是从外面传过来的。他们听到对面有个人走了下去。片刻之后,刚才"嗯"了一声的那人的声音在下面响起:"真的都带回来了?一个都不漏?"
朱云礼在黑暗中大声喘息。水师统领忍不住耳语:"王爷?王爷?怎么了?"朱云礼压抑着自己的声音:"没事。"
刚才打报告的那人道:"国师大人,小人亲自检查过了,就连厨房的角落里都没有放过。金宋旅馆那里自称宋国商队的人都在这里了。"
风行云几乎惊叫出来。旅馆中的"宋国商队"只有他们一伙。听那说话人的意思,是大队人马全都被抓来了?
朱云礼此时却分外的冷静。
"别动,见机行事。他们……不会有事。"
水师统领道:"也好。咱们在这里藏着也没有人知道,可以找机会再救他们出去。"
朱云礼道:"不用了。等下我出去和那国师谈谈。"
风行云和水师统领齐声:"不可!太危险了!"
朱云礼冷笑:"他当真是我的故人。不会把我怎么样的。"
他们说话的当儿,国师已经在下面发起火来。
"我怎么吩咐你们的?全都给我带回来!一个都不能少!你们是怎么做事的?把最要紧的人落下了!"
打报告那人委屈道:"可是……属下确实……"
国师怒道:"都找过了是不是?那就给我再找!把漏掉的人给我找回来!"
"属下遵命!只是不知……国师可知漏掉那人长的什么模样?"
片刻沉默之后。
"你过来,我给你看幅画像。这是吴无舞画了送回来的,照着找没错。"
朱云礼恨吴无舞恨得牙痒痒——你会画画是不是?当心本王剁了你的手——
车马的声音再次响起,迅速了离开了国师府。
国师还在下面。黑屋中的三人竖着耳朵听了半天,才听到他说:"小爽,你当真瘦了。吴无舞写信说他看到一个瘦子皇帝的时候,我还有点不信呢。你看你,长得还真像……"
没有回答。可以猜测朱爽是昏迷了或者是被制住了。
风行云好奇问:"这国师究竟是什么人?竟然敢这样直接叫皇上。"朱云礼不语。风行云恍然大悟地哦一声:"莫非是你们皇族的长辈?所以你才说他是你的故人——"朱云礼忍无可忍,捂住了她的嘴。
"哥——"
"唔——"
亏了朱云礼的手就按在风行云嘴上,她才没一声喊出来。
但是这下所有人听清楚了,那是朱云翼的声音。
朱云翼的声音听起来中气十足,没有生病或是受伤的虚弱迹象,朱云礼稍稍放了心。然而令一个声音却让他的心蹦到了嗓子眼上。
国师仿佛突然被人撞破了秘密,尴尬道:"我不是让你睡了么,怎么又起来了?"
朱云翼冷静地问:"我能问问,这是怎么回事么?"
"这小子自不量力来找你,撞到我手里了。我不好好利用一把这个大好的机会,怎么对得起你和小九?哦对了——我听说这次小九也来了,就是找不到他人在哪。这家伙怎么还跟小时候似的,总喜欢到处乱跑……"
朱云翼的声音微带了怒气:"你连小九都想抓?!"
国师道:"我不就是想带他回来咱们兄弟聚一聚么,我上次也是这么说的,偏偏你们都不领情。"
朱云翼明显是在努力压抑着怒气:"那是因为你一直在遮遮掩掩,也不肯说你是谁——你让我们怎么冒然相信一个陌生人的话?先不说这个,我问你,你想把小爽怎么办?"
国师难抑兴奋:"这个我得好好想想。来人——先把他们带到楼下的房间去,这个——单独放一个房间里。"
朱爽大概是被关进单独的房间了。朱云礼想,这样找他也放便些。
下面一阵忙乱之后,朱云翼道:"哥你过来,我有话要跟你说。"
朱云礼当机立断:"我们出去听听他们说什么。"
对面的门再次关上。三人猫着腰出去,耳朵贴在门边听。然而那兄弟俩似乎已经谈妥了。他们只听这么一句话。朱云翼万分无奈道:"哥,对不起。这次我不能听你的。"
房间里有什么人倒下的声音。
风行云和水师统领已经同时举起了拳头要砸门。朱云礼连忙打手势叫他们住手。就在这时候,楼下门外有个声音大喊:"国主宣国师觐见!"
三人一阵风闪回了藏身的房间。
对面有人道:"知道了。马上就来。"
这次他们留了条门缝。有个穿华丽的沙罗袍的人影从一线光明中闪过。下面的大门嘎吱嘎吱开了,刚才来宣旨那人讨好地说:"哟……国师大人您可真快啊,请随下官来。"
国师没有再说话,显然是随那人进宫去了。
风行云大喜:"天助我也!快——去救康王爷和皇上!"
水师统领再次扬起了拳头要砸门,朱云礼拦住了他:"门不是没关么。"说着悄无声息地把门推开了。
水师统领:"……"
华丽的睡房内,有个人直挺挺地躺床上。风行云小声道:"是康王爷吧?"朱云礼鼓起勇气走过去,挑开了那人脸上的面纱。
国师被带到王宫寝殿中时,沙罗国主赤襄正拿着一支笔,对着一张未完成的画皱眉。
"国师快过来——"赤襄那张冷冰冰的脸上,难得地露出了点稚气。"这朵花染大红色好还是染粉红色好?"
国师走到他身边,冷冷到:"国主,倘若你真想有所作为,还是不要把您的时间和国师的时间浪费在这种事情上为妙。"
国主惊得站起:"你不是国师!来——"
"国师"瞬间出手,扼住了他的喉咙。
国师府内。朱云礼颤抖的手终于挑开了那张面纱。
风行云奇道:"咦?这是谁?那——康王爷呢?!"
朱云礼冷静回头:"麻烦你们,先回刚才那个房间去等一等。我保证大家都能安然无恙地回去。"风行云和水师统领看他说得认真,依言退了出去。
朱云礼关上门,仔细听听确认风行云和水师统领没有在外面偷听,才又回到床边。他在那人人中穴上用力掐了一把,又把手掌抵在那人心口揉了半天,那人总算醒了过来。
朱云礼看着他悠悠醒转,两眼放光。
"二哥,是我。"
第六十七章异国骗局
赤襄被蒙着面纱的"国师"扼住了喉咙。"国师"手上的力道拿捏得刚刚好,既不至于一下子把他捏得窒息了,却也让他发不出声音来。
赤襄也学过一些武艺,当即反击,一掌朝"国师"心口挥去。
"国师"扼着他喉咙的手稍稍加了把劲,另一手稳稳地抓住了赤襄的手腕。赤襄还未明白过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就被制得手不能动,口不能言。
他的眼睛恶狠狠地盯着"国师",用唇语道:国师的弟弟?
"国师"露在面纱之上的眼角一弯,似乎是笑了。他微微颔首:"我哥哥出了点事不能来,我代他来见国主。"
来人正是朱云翼。就在宫里的人去传他哥哥来见国主的时候,他趁其不备打晕了他哥哥,然后穿上他哥哥的衣服,上了宫里接人的小轿。
赤襄用力一挣扎:他怎么了?你伤他了?
朱云翼压低声音:"怎么会,我只是看他累了,让他早点睡觉。国主,你不觉得你大晚上的叫他过来只是为了给你看一朵花的颜色有点过分么?"
赤襄喉咙被扼得难受,眼睛发红,几乎就要哭出来了:他无论什么时候都会来见我!他以前一直就对我这么好!你嫉妒么!
朱云翼啼笑皆非。他怎么可能会嫉妒一个看起来乳臭未干的孩子。
朱云翼把他拖过来,手一松,便从衣袖里抖出一把闪着寒光的小刀来拿在手里,又迅速地把小刀抵在赤襄心口之后。
"别动,别乱叫,现在跟我去一趟国师府。我有点事情要麻烦你。"
赤襄暴怒,张嘴想骂一句你是什么人怎么敢这样跟我说话之类的话,无奈半点声音都发不出来。冰凉的刀刃割破了衣服,寒意侵入肌肤之中。他顿时害怕了,不敢乱动。
朱云翼推着他往前走。
"现在就去吧,你不是想见我哥哥么?"
两人一步一步地从寝宫中走出,站在高高的露台上。朱云翼的小刀隐藏在袖子中,门口的侍卫并没有看出不妥。朱云翼很满意地凑在赤襄耳边:"现在,我说一句你跟着说一句,要是说错一个字,我会直接在你身上捅个窟窿。明白?"
赤襄满头大汗地点头。朱云翼凑在他耳边,他艰难地吩咐:"去准备三条大船,装满食物和水待命。"
朱云翼道:"你放心,我只是想离开这里,我既不会伤害你,也不会强行带我哥哥走。"
赤襄点点头,稍稍放下心来。
"快!给我快点!"
床上的人悠悠醒转,惊得几乎再次晕过去。
"你……小九?!"
朱云礼握住他的手:"是我啊二哥,你怎么不早说是你——"说话间,几乎掉眼泪。"这次要不是你带了三哥来,我怎么都不会跑来这里——你哪怕只说一个'承'字,我们不就都明白了?"
"承"是他们那一辈兄弟中老二的名字。然而"朱云承"这三个字,已经被遗忘了许多年。
朱云承苦笑:"我隐姓埋名,怎么敢把真名告诉下面的人传给你们?后来你们怎么都不肯来,我又实在想见你们,只好冒一次险,亲自去找你们。"
朱云礼扑上去抱住他的胳膊:"我明白……我明白……没关系的,只要你活得好好的……我们都以为你已经——这件事这些年没人敢再提,可我总记挂着你……你没事就好……"朱云礼喃喃说着,慌乱中有些语无伦次。
朱云承微起身抱住他的头:"我这些年总睡不好觉,时常梦见被人追赶……我是死过一次的人,现在不过苟延残喘,只求能吃上一口安乐茶饭,过一天是一天……可我就是放心不下你和三弟,所以才会想带你们过来见一见,谁知——我算是连累你们了。"
朱云礼抬头看他,有些不相信他说的话。
"苟延残喘?二哥,既然我们都来了,我也不怕当面问你——东南郡县的粮食是不是你收的?堤坝水道的破损堵塞,是不是你致使人去做的?"
朱云承脸色一变。
"好好的说这些干什么?"
朱云礼步步紧逼:"可是刚才我听到你和三哥说什么——皇上自己撞到你手里了,你要抓住机会什么的……二哥,你是不是还对大哥……有所记恨?"
朱云礼问得太直接,问得朱云承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朱云礼察觉到自己的失礼,慌忙道:"当年你被人陷害,大哥也是听信了奸人的谗言——我和三哥都相信你不会做出背叛之事,大哥也犹豫不决……若不是那奸人……"
朱云承愤愤道:"你也知道他犹豫了?如果不是他对我有所猜忌,那奸人又如何能有可乘之机?!倘若不是他原本就不信任我,又怎么会一见了那奸人的一面之辞,就对我赶尽杀绝?"
朱家几兄弟向来好得不分彼此,只是朱云礼因为先帝最宠他的缘故,和先帝更亲近些。听了朱云承这话,也不知该怎么给先帝辩护,索性不出声了。
朱云承看他皱着眉头在那里缩成一团,叹口气:"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这件事幕后主使之人是乔家一党,大哥只不过是受骗上当,他没有做错……可是你忘了么,当年大哥收到了消息,连问也不问我一句,也不向我身边的人求证,更没有叫人去搜查证据——他做的第一件事是派大内高手倾巢而出来杀我!我连一个辩解的机会都没有!你说吧,英明神武的大哥怎么会笨成这样?唯一的可能,就是他本来就看我不顺眼,那次有人告密,正好给了他一个借口来杀我!我被逼得无路可逃,只得跳海自尽……可怜跟着我的那些侍卫,一个个的为了护着我,死无全尸……我对不起他们……"
朱云承滔滔不绝说着,忽然掩面痛哭。
"小九……你看,你刚才也说你和云翼都不相信我会做那种事,你们才是我的好兄弟……"
朱云礼张大了嘴巴,喃喃道:"大哥怎么可以这样……"朱云承忽然冷笑:"哼,人一旦坐上了那龙椅,就会变得六亲不认——从前我听那些父子相杀兄弟相残的事,怎么都不肯相信,结果落了这么个下场。我若真的死了,恐怕就要永世背着逆臣贼子的罪名了!"
朱云礼听了半天,听到最后一句,豁然开朗。
"二哥,这件事并非不能解决——当今圣上——"说到朱爽,他忽然有些脸红,"当今圣上虽然说不上大圣大贤,但他为人还是很讲道理的。不如我回去上个折子请他重新调查此事,一定能重还你清白,到时候我们再接你回国,不就一家团聚了?"
朱云承嗤笑:"小爽?你从前不是很讨厌他么?成天喊他死胖子。"
朱云礼扭过脸。从前是从前,现在是现在,人总是会变的。他安慰自己。
朱云承望住屋顶:"其实如果小爽真是个明君,你的建议倒也不错。不过可惜,他终究是太后的儿子。太后十七岁生下他,命还长着呢——你说太后怎么可能允许他为我翻案?"
朱云礼垂死挣扎:"可是……今年年初闹科举案的时候,太后那边的人一设计陷害三哥和我手下的官员,皇上他一直站在我们这边,查清了案子,倘若不是有他,不知有多少人要被斩首流放……"
朱云承冷笑:"是么。不过你要明白,从太后那里保下你们是一回事,为了你们去铲除外戚却是另一回事,我不信他做得到。"
朱云礼无可奈何:"二哥你不相信,我也没有办法。不如这样吧,你在这里多住几年,我和三哥会在朝中慢慢打点,等周围安全了,再提这件事如何?"
"几年……多久呢……我可有些等不及了呢。"
朱云礼勉为其难:"我们一定尽快!"
朱云承苦笑:"你们,当真都变了,变心了,全都向着那个小胖子。"朱云礼不语。朱云承拍拍他的肩膀:"其实你们什么都不用做,等到时机一到,我就会回宜阳去。你们只要不帮着小胖子就好,到时候你们还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王爷。"
朱云礼震惊道:"什么……时机?难道你真的要——"
朱云承微愠:"是啊,刚才你还问我那些事是不是我做的——我也不怕承认。只要有一场雨,下足一二十天,我就能颠覆江山!"
朱云礼骇然。
"大哥他不是一直想着我会不会造反么,我就反一次给他看好了。所有得罪过我的人,我一个都不会放过!"
朱云承说着,手掌在床侧重重一拍。朱云礼被他吓住,终于明白了那些米和水道堤坝是怎么回事。只要有一场雨,东南一带必定民不聊生,到时候只要有人打着杀贪官的旗号起事,只怕是一呼百应。等到朱爽大势一去,皇位岂非他朱云承的囊中之物?
朱云礼喃喃道:"二哥,别这样……"
朱云承摸上他的脸。
"傻孩子,我这么做还不是为了你么——你好好想想,你这些年,身上可有病痛?吴无舞说你这几个月都在江兴府薛神医处养病,你可别说是受了风寒。"
"你怎么知道——"
朱云承摸摸他的头:"难为三弟竟然能找到法子把你给治好了,可是他没告诉你,你这病是怎么来的。呵呵……他的心,终究是向着大哥多一些。大哥决心把这件事瞒下来,他就让这件事烂在自己肚子里;大哥要天下安定,他就拼着命替小爽维护天下的安定,你看,他对大哥多死心塌地。"
朱云礼已经完全迷糊了:"我的病怎么来的,和三哥忠于大哥,有什么关系么?"
朱云承冷冷道:"因为你的病不是病,而是中毒。下毒的人,正是小爽的亲生母亲乔太后!"
朱云礼张大了嘴巴说不出话来:"不对……不是……"
朱云承打断他:"既然你连这个都不知道,那想必另外的事你也不知道了。我不妨一起告诉你了吧——信不信由你,你只管回去慢慢查证。"
朱云礼有种很不好的预感。
朱云翼架着赤襄站在寝宫前的露台上,直到看到了远远的海港中有三条大船驶了过来,才向赤襄道:"干得不错。"口气如同在抚慰刚刚拾回小球的幼犬。
赤襄:"哼!"
朱云翼:"现在跟我说——备轿,去国师府。"
"备轿!去国师府!"
侍卫看到"国师"就在他身边,只当是国师又要给他献什么宝了,问都不问就把他出门坐的便轿抬了过来。朱云翼老实不客气地架着他坐了上去,手上稍稍加了把力,赤襄立刻会意,大声道:"快走!"
两人挤在轿子里,镶在头顶四角的夜明珠在他们身上染了层柔和的光。
朱云翼好整以暇地摸摸他的头:"听话才是好孩子。"赤襄两眼泪花,咬牙切齿:"让我看看你的样子。"朱云翼:"有什么好看的?"赤襄怒道:"我要记得仇人的样子!"
朱云翼有些意外,哼笑一声,缓缓除下了面纱。
赤襄憋着呜咽声,死死盯着他的眼睛。
"我死也会记得你。"
朱云翼微笑:"我大概也会记得你的。"
国师府的仆人远远认出了赤襄的轿子,大开中门迎接。管家忙着张罗赤襄平时爱吃的点心蔬果去了,朱云翼拎着赤襄下轿,直奔主楼,竟然没人看出有什么不妥来。赤襄怒极,暗想等国师一回来,就要叫他把这满屋子的废物统统赶走——却忘了自己皇宫里那群侍卫随从也看不出问题来。
赤襄哀怨地踏进那间熟悉的大厅,心底仍在盼望国师能来相救。
可惜国师不见踪影。他忍不住小声问:"你究竟把国师怎么样了?"
朱云翼低声:"难为你这么记挂他。你放心好了,我是他的亲弟弟,不会害他的。我现在就带你去见他。"
"哼!"
两人从宽大的楼梯慢慢走上去。木制的楼梯被踩得嘎嘎响。朱云翼忽然:"你很害怕么?"赤襄暗骂一声,傲然道:"我怎么会怕你!"朱云翼在他后颈摸一把:"你要不怕,为什么会出那么多汗?"
赤襄几乎要吼出来:"天热!"
朱云翼噗地一笑。赤襄道:"咱们走着瞧吧,等我见到了国师,我让他打你屁股!"
朱云翼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跟在十步之外的管家听出了他的声音来,顿时一惊:"是二爷——怎、怎么搞的?!"
管家并不知道朱家兄弟的排行,想当然地认为他是朱云承的二弟。朱云承没说什么,他就这么喊了下来。
朱云翼回头:"是我。我哥就在他房间里,劳你去开一下门。"
朱云承这几天把朱云翼宠得没了边,管家憋着一肚子嘀咕越过他们上前去。朱云翼看他凑在门上要敲门,叫住他:"不要敲了,我哥睡着呢。"管家既不敢硬闯,也不敢违背朱云翼的意思,只得用手轻推朱云承的房门。谁知他手一搭上去,那房门就吱呀一声开了。
房间里只有一个人。但不是朱云承。
管家大叫一声不好,飞扑进去:"你是什么人!为何闯进国师府?!"
朱云翼定睛一瞧:"小九?!"
朱云礼被绑得跟粽子一样绑在一根柱子上,口中还塞了一块布。
管家惊愕地回头:"二爷您……认识此人?"
朱云翼自己还架着个赤襄,腾不出手来,只得吩咐管家道:"快!快解开!"
朱云礼瞪大了眼睛,不等口中的布被拿掉就呜呜呜乱喊起来。朱云翼拖着赤襄过去,"二哥呢?你——又怎么会在这里?"
管家解了绳子,朱云礼自己一把扯了口中的布:"我来找你,结果二哥把——黄鸿他们也抓来了,我看到你出去了,就过来找二哥谈谈——他就把我捆成这样,走了。"
赤襄顾不得身后还有一把小刀在顶着,急问:"他去哪里了?!"
朱云礼道:"他说他知道这次是留不住咱们了,他贸然把黄鸿带来,自知太过鲁莽,因此非常后悔。他又说三哥你一定能想到办法离开,就不留下来再见你一次了。他叫我们速速带黄鸿他们离开,等我们走远了,他自然会再回来。"
赤襄出离的愤怒:"你们究竟是什么人?现在你们害得国师连自己家都不敢呆着了,你们满意了吧?"
朱云翼有些不相信:"小九,他真的这么说?"
朱云礼信誓旦旦:"他不但说很后悔强行带黄鸿他们回来这件事,还说他将用下半生报答沙罗国主的知遇之恩,不在踏进中原半步,也再也不做损害宋国百姓的事——他只求三哥你不要再怪他,给他一个改过的机会。"
朱云承把自己说得太过可怜,朱云翼越发地不相信了。
"小九,二哥是不是跟你说什么了?"他想起太后下毒的事,顿时一阵头皮发麻。
朱云礼揉揉被绑得发红的手:"没有——就这些了。"
忽然想到朱爽,心中一阵踌躇。
朱云翼知道一旦朱云礼打定了主意,别人就休想再从他嘴里挖些什么出来。于是叹口气,放开了赤襄:"国主,你看,我也是迫不得已。我哥哥绑架了我的一些朋友,如果我不请你出面,他绝对不会那么轻易放人的。"
一句话说清楚了前因后果,又重点强调了赤襄在朱云承心目中的位置,赤襄听得相当受用,只哼了一声,就不再说话。朱云礼趁热打铁:"你便是沙罗国主?还真是年少有为啊——你别怕,我们一走,我哥就会回来了。三哥,现在走得了么?"
朱云翼向朱云礼道:"我确实已经找到回中原的法子了,咱们这就下去带黄鸿他们一起走——等等,你是一个人来的么?"
一句话提醒了朱云礼:"还有风姑娘和水师统领。"他说这冲向对门,"喂!没事了!出来走了!"
没有回音。踹开门,空房间内空空如也。朱云礼惊得满头大汗:"人呢?人呢?!"他怕的不是风行云和水师统领出了什么事,而是怕他们听到了自己和朱云承的对话,转头就去告诉了朱爽。
那样,朱云承这一番安排就前功尽弃了。
"快找找——他们刚才还在这里的——"
朱云翼却毫不担心:"那两人我见过,武功都比你强多了,没准是到别处探路了呢?咱们下去找黄鸿要紧。"
朱云礼稍稍放心,蹬蹬蹬冲下楼梯去。
朱云翼问管家:"今晚我哥带回来的人,都关在哪里?"
管家乖乖带路。
除了朱爽之外的所有人都被放在一间宽敞的大厅里。朱云礼走过去一个一个拍他们的脸,忽然在人堆中发现了风行云和水师统领。他两手一插腰:"喂!你们!"
风行云睁眼跳起来:"王——"朱云礼闪电般捂住了她的嘴:"你要我说多少次才能记得住!我叫荣铮!"
朱云翼撇嘴。还说朱云承什么都没说呢,连化名都取好了。
风行云反应够快:"谁叫你的名字了?我是说你慢得像王八!"
朱云礼吃了哑巴亏,无奈吞下。"你们刚才不是在上面么?怎么跑到这下面来了?"
水师统领道:"我们想待在那里也没事做,就从窗户外面攀下这个房间来,看看能不能先把人救走——"
朱云翼微笑:"现在不必了。国主已经给咱们准备好了回中原的船。多谢国主。"
"哼!迟早有一天我会叫国师打到你哭着求饶!"
众人:"……"
于是,朱爽是在船上醒过来的,舒舒服服地躺在朱云翼怀中——
作者有话要说:更新……
第六十八章 一朝脱险
朱爽睁眼,只觉整个世界都在晃动。静了片刻,他意识到自己已经回到船上。
周围是一片昏黄黯淡的烛光。可是眼睛闭着太久了,乍一睁开,就被那光刺得几乎流泪。有细细的风吹过来,带着海水的腥湿气味。
脑袋沉得像灌了水,疼痛难当。他一眼看到朱云翼,顿时安下心来,又闭了眼。
"三叔……可把你找回来了……"
这一路翻山越岭飘洋过海就是为了寻回他。莫要说被人迷晕了绑去经历虚惊一场,就算受伤了也是值得的……
朱云翼点头笑问:"皇上,头还晕么?"
朱爽勉强点点头。
"难受。"
朱云翼把他抬高了些,"皇上喝口水吧。"朱爽乖乖张嘴,有只盛着温水的勺子送到嘴边。水里似乎兑了些蜂蜜,甜丝丝的。他一口咽了又要,那边有人说:"皇上慢些喝。"
是朱云礼的声音。
他们两个都在啊。"唔……头好疼……"他夸张地呻吟出来。小的时候朱云礼无论哪里疼了痒了都要嚷嚷得整个皇宫都能听到,然后先帝无论手里有多重要的事都会先赶去哄他。朱爽终于把这招学到手。
"难受……"
眯着一条眼缝,果然看到朱云礼慌了手脚,朱云翼也连忙用手给他按摩太阳穴。朱云礼道:"三哥,这样总不成……叫他们停船吧。"
朱云翼踌躇道:"可是我们才离开沙罗没多久,万一他们追上来……"
"三哥你多虑了。这船就是沙罗国主派的,他们要是想搞点什么小动作,早就动手了,何必等到现在再巴巴地从港口派了船来追我们?"
朱云翼冷冷道:"小九,你知道我说的不是国主。"
朱云礼放下手中的碗和汤匙,"你还是不相信二哥么……"
朱云翼悠悠道:"我和他在一起的时间,可比你长得多。"朱云礼不服气:"不过大了七岁,少在我跟前卖老。"躺在朱云翼怀中的朱爽打个激灵:"你们在说谁?"
朱云翼叹道:"这事瞒也瞒不住了。皇上,那沙罗国师,其实是您的二叔,我们的二哥。"
朱爽惊得说不出话来。
他只知道,当年有人揭发朱云承要造反,先帝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他追杀至死。然而先帝在病死前的几个月,每天都会做噩梦说梦话,大喊"云承不要杀我"。
自那以后宋国上下没有人再提"朱云承"这三个字。
没想到朱云承竟然还活着,还当上沙罗的国师。既然是朱云承带走了朱云翼,那剩下的事情就不用说了——在东南郡县搞鬼的必定也是他。
想起自己之前一直在怀疑冷落朱云翼,朱爽一阵羞愧。
他反手抱住朱云翼的胳膊:"三叔,对不起。"
另外二人都愣住。朱云翼惊问:"皇上何出此言?!"朱爽知道这事永远不能向他坦白了,于是假装镇定说:"我行事鲁莽,险些害了大家,现在又搞成这样,让三叔——和九叔劳心了。"
朱云翼摸摸他的脑袋:"皇上快别说傻话了。皇上您为了臣不惜以身犯险,臣万死不能报答,为皇上尽一点点心意,又算得了什么。"
朱爽喉头一堵,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半天才喃喃问:"三叔,你会一直对我这么好么。"
朱云翼哭笑不得,只当他是身体难受时闹小孩子脾气了,哄道:"臣一辈子都是皇上的臣。"
朱云翼说一不二,朱爽知道他此后付出的,只会多不会少。朱爽这辈子头一回听到这么窝心的话,眼眶发热,几乎落泪。他生怕自己这样子给他们看了笑话,忙问:"刚才九叔说这船是沙罗国主派的?怎么回事?"
朱云礼骄傲地说:"皇上您还不知道吧?就在二哥想把我们都留下的时候,三哥把二哥打晕了,扮成他的样子进宫去抓住了那小孩国主,命他准备好船只送我们回去。那小屁孩吓得都要尿裤子了,哈哈哈……"
朱云礼说得兴起,手舞足蹈。朱云翼喝道:"君前不得无礼!"朱云礼吐吐舌头:"我在说你的英雄事迹呢,别这么不给面子。改天皇上嘉奖你,还亏了我这番转述呢,哼!"
朱爽嗤笑。刚才他一直觉得朱云礼似乎有些怪怪的,现在他放心了,朱云礼还是原来的朱云礼。听了朱云礼的转述之后又一阵心颤——朱云翼竟然为了他和朱云承翻脸了。经此之后,只怕他们兄弟就不能再和好了。
他这才发觉,原来朱云翼一直在默默地为着他着想,为他辛劳,为他铺路……却从不说出来,也从不邀功。过去的五年是这样,现在是这样,以后……想必也是这样。
朱爽心疼着他,又觉得人生能得一人如此,实在是够了。
他决心以后要好好对朱云翼。但是他没有说出口。他知道自己就算说了,朱云翼一定也会当成是糊涂话。不如不说,以后他自然会明白。
朱爽不说话,朱云翼于是驳斥朱云礼的歪理:"你要说故事便说故事好了,说那些污言秽语做什么?像个王爷的样么?"
朱爽默默叹息。朱云翼什么都好,就是太正直了——有时太过认真,未免无趣。他不禁为朱云礼叫屈:"三叔,九叔不过是一时高兴,何必那么认真?"
朱云翼不再坚持,向朱云礼道:"你先去睡吧,我在这里伺候皇上。"朱爽不想让朱云礼走,总觉得要他们两个都在才好,少了谁都不舒服。于是悄悄扯了扯他的袖子。朱云礼却以为朱爽是要自己单独留下来,向朱云翼道:"三哥,我来照顾皇上吧。"朱云翼抬头赶他:"你跑了一天了,不累么。"
朱爽暗暗惭愧——他竟然只想着要他们陪伴自己,却不管他们倦不倦累不累,实在自私得很。反正来日方长,不贪这一时半刻的。于是说:"朕现在没事了,随便找个人候着就好,你们都回去睡吧。"
朱云翼摸摸他的头,笑说:"皇上带去的人吸了迷烟,现在虽然醒了,可是全都浑身瘫软。还能动的就只有水师统领和风行云姑娘。水师统领心思不够细,风姑娘一个江湖女孩子家,让她来伺候皇上总不大方便……"
言下之意,现在就只剩下他们兄弟俩个能派点用场了。
朱爽叹息:"你们先歇会儿吧,我去上面透透气。"
天上一弯残月在海水中碎成万点银光。甲板上只有几个沙罗水手在忙活。他们并不知道朱爽就是宋国的皇帝,看都不看他一眼。朱爽来回走了几步,不知不觉绕到舵手跟前,看着他手握船舵,指挥这条船劈波斩浪。
朱爽记得在自己来的路上,为着怕撞上暗礁,木兰寨和水师的船都是白天走晚上停。沙罗的船却能白天黑夜照行不误,不禁有些骇然。假如朱云承当真说服了沙罗国主与宋国作对,两国交兵,打海仗是免不了的。可是就凭宋国水师现在的实力,他拿什么去跟人家拼?
朱爽长叹一声。那舵手两眼盯着远处,只当没看到他。
朱爽在他身边席地而坐,小声问:"兄弟,你当舵手多久了?"舵手不答。朱爽锲而不舍,连连追问:"你家在何方?父母在否?家里有几兄弟姐妹?他们对你好不好?你有没有喜欢的人?成亲了吗?"
舵手白他一眼,表示对他的鄙夷与厌恶。
朱爽讨了个没趣,换个话题:"倘若这条船遇险,你会怎么做呢?"
舵手竟然开口了。
"我时刻记得船上所有人的性命都在我手上,一个不小心就会船覆人亡,这样就没多少遇险的机会了。"
朱爽暗道原来如此。又问:"可是万一呢,万一遇上你料不到躲不过的天灾……"
舵手哼笑:"只要有万全的准备,就没什么是躲不过的。"朱爽低头细细嚼着他这句话,他却说:"回去睡觉吧宋国人!你们永远不会懂得大海!"
舵手的口音有些古怪,听在耳中分外刺耳。然而朱爽没有反驳。自己的命还在别人手里,他实在没有那个底气。
朱爽拍拍衣服站起来,转身回船舱。回头却看到朱云礼和朱云翼并肩站在身后。月光很亮,朱云礼的表情很是暧昧不明。朱云翼依旧紧紧盯着朱云礼,仿佛生怕自己一个不留神,朱云礼就会给别人抢走了。
朱爽暗地里冷笑一声,伸个懒腰,从他们身边下了船舱,砰地拉上了门。
外面似乎一直有人在守着,他也懒得问是谁。
到了第二天所有的宋国水手都恢复了过来。水师统领严令他们老实呆在舱内,不得与沙罗水手交谈——因为生怕有人出言不慎,闹起来难免。朱爽却说,沙罗水师的本领确实高出宋国许多,让水手们跟沙罗水师学一学也好;有胆敢蓄意挑事着扔到海里就算了。于是船上顿时热闹起来,水师统领紧张了一天,倒也没出什么事。
不知不觉间,江兴府已然在望。朱爽看着越来越近的海岸,感慨万千——沙罗人要到宋国来,顺风顺水,只需不到两天的水程。这茫茫大海的阻隔,沙罗人大桨一挥就过来了,如履平地。再想想朱云承依然逍遥在外,这些水手一摇身就可以变成他手下的大军,朱爽不由得一身冷汗。
朱爽下了决心要做这么几件事:查出东南郡县被朱云承收买的官员,全部清理掉;用两年的时间填满东南的粮仓,修复被损的河道和堤坝……现在离那场大雨还有足足四年半的时间,那个舵手说得对,只要有万全的准备,没有什么是躲不过的。
至于朱云承——如果他前面做的这些功夫全都荒废掉了,不知道他还能有什么法子撼动宋国的江山?朱爽本来就知道了他以后所有的计划,现在再加上他人已现身,不怕防不住他。
朱爽信心满满。
天色原本还好好的,转眼间忽然大雨滂沱。江兴府的官员并不知道他们突然回来了,自然没来迎接。偏偏沙罗水师的船一到岸便要走,也不肯借伞给他们。他们顶着大雨乘舢板上岸,爬到码头上时俱都淋得像落汤鸡。朱爽第一个上去,回头拉住朱云礼,又张起衣袖给他遮雨。此时风大雨大,雨点被风吹得几乎横着飞,他的衣袖哪能遮得住什么?雨帘中,却见朱云礼眼眶竟然红了,眼光躲闪开去,用唇语说:"多谢皇上。"
朱爽有些奇怪。自从他在船上醒过来,就觉得朱云礼似乎变得怪怪的。像是有话要说,然而一句都说不出口。朱云礼一向毫不掩饰情绪,要哭便哭,要闹便闹,痛快无比。现在变了这副模样,朱爽不解之中,又多了点心疼。
因为他知道有话说不出的滋味。
大雨劈头盖脸地打下来,朱云礼给冻得脸色苍白,嘴唇发紫。要不是现在所有人都在旁边,朱爽恨不得一把将他揽进怀中。
朱爽这念头刚动的时候,朱云翼却已付之行动。朱云翼极自然地张起衣袖给朱云礼遮住另外一边,一边顺势揽住了朱云礼的肩膀。他们到底是亲兄弟,朱云翼此举自然之极,谁都没有多看一眼。只有朱爽哀怨地盯着朱云翼的手,伸手也不是,缩手也不是,非常尴尬。
然而朱云翼抱歉地看了过来,小声问:"皇上冷么?"
朱爽哆嗦着嘴唇:"……不冷。"
朱云翼道:"小九病刚好,身子弱,我怕……"
言下之意,是倘若朱云礼不在这里,他便会过来照顾朱爽。朱爽想起朱云翼在船上抱着自己的时候对自己的好,于是自我安慰道,好罢,至少他现在知道要对我好了。照顾朱云礼确实也是应该的,反正我早就磨得皮糙肉厚,这点雨怕啥。
朱云翼和朱爽隔着朱云礼说话,朱云礼左看看,右看看,终于恼了:"你们把我当三岁小孩还是怎的?"
朱爽扑哧一笑,大大方方地收回了衣袖自己遮雨。
雨声隆隆,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了他一个人。
沙罗的水手们送了他们上岸,便又回到大船上扬长而去,顷刻间消失在海上的浓雾中。宋国一干人等挤在码头边上一间仓库的屋檐下避雨,各自拧着衣服和头发上的水。朱爽还在哀怨地看着朱云礼,忽然听到一声兵器出鞘的声音,水师统领道:"臣无能,护卫不周,令皇上与二位王爷受辱。如今脱险,臣无颜再见皇上、二位王爷,就此以死谢罪!"
朱爽大惊回头,"住手!"
水师统领的刀刃却已经划向了自己颈边。水师统领说这番话之前,故意离手下们远远的。水手们慌忙伸手拉他,哪里拉得着?眼看他就要血溅当场,众人只听到"叮"的一声,他手中的刀只剩下了一截。只是他下划的力道还未消去,剩下的那截断刀一角仍旧从他颈中划了下去。鲜血喷涌而出,和着雨水淌了他一身。
朱爽见是虚惊一场,急叫:"快!抓住他!"他话音未落,已经有只纤细的手朝水师统领颈中抓去。
风行云按住了水师统领的伤口,眉毛一挑,"出了篓子就要死要活的,你还是不是男人哪?你也知道皇上受辱了?那我问你,辱皇上的是谁?你要是真的心有愧疚,就应该去找那人替皇上出口恶气才是!你不去找人家报仇,却拿自己下刀——姑奶奶看不起你!"
水师统领死里逃生,被风行云劈头骂得说不出话来。朱云翼过去安慰他:"皇上仁慈,不曾怪罪于你。你这样做,便是陷皇上于不义了。"
水师统领憋着一口气,扑通跪在积水中,一阵大哭。风行云朝方文轩使个眼色,方文轩百般不情愿地从自己衣服上撕了个布条,走去缠在水师统领颈上。风行云点点头走开了,方文轩趁她转身,对着她的背影吐舌头扮了个鬼脸。
众水手一阵哄笑,水师统领也跟着一阵傻笑。朱爽不说话,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
但是在没人的时候,朱爽暗地吩咐了水师统领一句。
"风姑娘熟悉东南水道及外海的情况,她又救了你一命,以后水师的事你多请教她。"
卫修仪那里暂时还招惹不得,他只能用这种方式把水师交到风行云手中。
好在夏天的雨来得快去得也快;天一晴,风行云和水师统领便各自领着手下回营去了。朱爽甫一回到山中的别馆,便发起烧来。朱云翼匆匆换了干衣服,就去找薛神医来给他诊治。回来就看到朱云礼正坐在床头,抬着他上身搂在怀中,不知道在喃喃说着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大概还会再更……
第六十九章 好事多磨
朱云礼听到有人进来,当即噤声。朱云翼更是觉得他形迹可疑,忍不住问:"小九,你在干什么?"
朱云礼嘿嘿一笑,"我看皇上烧得厉害,拿块冷面巾给他敷一敷。"
只见床边的小几上果然有一铜盆的水,朱爽的额头上搭着条雪白的湿巾。朱云翼不冷不热地说:"你什么时候学会照顾人了?"
朱云礼理直气壮道:"你也说过的,做臣子的照顾皇上乃是天经地义。"朱云翼哼笑一声,让薛神医进来给朱爽号脉。薛神医行了礼,才过去瞧了瞧朱爽的脸色,又在他腕上按了一把,说:"无妨,吃两剂祛风寒的药就好了。"说着从随身的药箱里取出一只小瓷瓶来,倒出数粒绿豆大的药丸来:"王爷,请取半碗米酒,把这药调在酒中给皇上喝下。我再另外写个方子。"
朱云礼立刻开门叫人取酒来,朱云翼冷眼瞧着他,不动生色地把薛神医请到外间去写药方。酒一送到,朱云礼便亲自把那几粒药调了进去,用汤匙翻搅着,等药丸都化开了,才一勺一勺地味朱爽喝下去。喂完了药,又立刻把被子给他掖严实了才肯离开。朱云翼在门口拦住他:"你跟我来。"
朱云礼:"可是皇上……"
朱云翼拽他走开:"有神医在这里,不会有事的。"
朱云礼一抹额头:"啊呀,啊呀……我的头怎么这么晕……"朱云翼微怒:"你又玩什么呢?"朱云礼一转身夸张地扶在墙上,"我就是头晕……大概,也是刚才淋雨受了风寒吧……三哥,让神医也给我看看吧……"
朱云翼没奈何,拎着他去了外间。
"薛神医,舍弟忽然头晕目眩,恐怕也是受了风寒,请神医给舍弟看看吧。"薛神医还在写方子,放下笔:"王爷请。"朱云礼一溜烟冲到他对面坐下,伸出左手去。薛神医一手搭上他脉门,他却不住地拿眼睛瞟着刚才薛神医写的药方。薛神医给他把了一阵脉,皱眉道:"从脉象上看……"
朱云礼顾左右而言他:"我说神医,这几味药真能祛风寒么?来来我写几样药给你看看。"说着提笔就在另外一张纸上写了些什么。薛神医看了一眼,愣住。
朱云礼写的是:我是否中毒?
薛神医表情僵住,朱云礼知道他已经看过,立刻一笔划下。"瞧我——薛神医该用什么药自有分寸,哪里轮得到我来指指点点。"等朱云翼反应过来俯身去看时,那纸上已经只剩下漆黑的一团。然而薛神医求助地看了他一眼,他立刻就明白了。
朱云礼在暗查那件事。
朱云翼站在朱云礼后面朝薛神医摇摇头。薛神医会意,提笔在那团墨迹旁边写了个"否",写完马上又划去:"王——
作者有话要说:XD爷所说颇有见地。在下惭愧。"
朱云礼看薛神医眼神闪烁,立刻回头看朱云翼,眼角瞥到朱云翼慌忙转开脸,故意问:"哥你怎么了?"
朱云翼反问他:"你刚才不是说头晕么?现在突然又好了?"朱云礼无可辩驳,于是耍赖:"薛神医果然是神医,只用把把脉就把我的病治好了。"
薛神医哭笑不得:"王爷谬赞了。在下虽然有三分本事,却是不能不药而医的。王爷刚才偶有头晕之感,只是因为王爷坐久了又忽然站起,气血不足之状。现在王爷休息了片刻,自然又好了。"薛神医一番话滴水不漏,朱云礼没有装病,朱云翼也没有看错——两不得罪。朱云翼叹道:"你到底也淋了雨,我呆会儿吩咐厨房做晚姜汤来,你喝了暖身子。"
朱云礼自知朱云翼就在跟前,他从薛神医口中也挖不出别的什么东西来,怏怏走了。心里渐渐对朱云翼多了几分忿恨——他明明是什么都知道的,为什么就是不肯揭露当年的真相?朱云翼跟在他身后叫他小心些走,他就故意甩着衣袖大步走开去,片刻也不肯停留。憋着气在外面的院中来来回回转了几圈,最后还是钻回了朱爽的房间去。
朱爽喝了药,额头上的烫意退了些,正在呼呼大睡。朱云礼怔怔站了片刻,抬脚要走,忽然听到朱爽闷声叫:"九叔……别走……"
朱云礼一个箭步赶回去,却见朱爽嘴角微动,眼睛仍然死死闭着——刚才那一声,其实是不慎喊出梦话。
朱云礼坐过去,低声问:"你为什么不想杀我呢……为什么要这样对我?"朱爽当然不说话,朱云礼一拳砸在床沿上:"你说说看,为什么?你是真心的?还是根本就是在骗我——好让我将来下不去手杀你?"
朱爽咂咂嘴:"玉丁香……来十笼……嗯……"看他那满足的表情,倒真的像是刚刚一口吞了十笼小笼包。朱云礼记起他还是个大胖子的时候,每天跑到永王府蹭吃喝,风卷残云一般消灭掉所有送到他面前的食物……再看眼前这张瘦削的脸,恍如隔世。
即使变了一副模样,朱爽仍旧是那个爱吃如命的朱爽。
朱云礼伸手在他额上探了探,掩门出去。
朱爽睡了一天都没有醒。朱云翼照例亲自看着他;朱云礼这晚没有坚持要留下来,自己回房睡觉去了。夜深人静时,突然有只大鸟扑腾着翅膀从他的窗户飞了进去,在屋顶之下盘旋了几圈之后,轻巧地落在了书桌上。
朱云礼惊坐起来,点了床边的蜡烛。只见那黑乎乎的大鸟足有七八寸高,身体滚圆,两只圆圆的小眼睛正盯着自己不放。朱云礼生平第一次在那么近的地方看到这么个大家伙,不免有些害怕。他举着灯小心翼翼地走过去,果然看到它的脚上绑着一只小小的铜筒。朱云礼撇撇嘴,鼓起勇气去解上面的细绳。
大鸟看起来虽然凶猛,这时候却温顺异常,还主动把脚抬了起来。结果因为它身体太重,一只脚站不稳,险些扑倒在桌上。它慌忙中张开了翅膀扑腾几下才站稳了,又倔强地伸出脚来。朱云礼忽然想起朱爽刚开始学武功的时候那个呆笨样,倒有点像这只大鸟。朱云礼心下一抽,把它抱了起来再解那绳子。"你这么笨,怎么飞过来的?"
大鸟一甩头,非常骄傲地用嘴理身上的羽毛。朱云礼大着胆子在它头上敲了一记,从铜筒中取出一个小纸条来。匆匆看完了纸条上的字,便提笔写了封回信塞回去。大鸟扑腾扑腾翅膀飞走了,朱云礼走回书桌边,一把火烧了刚才收到的纸条。
"总有办法的。仇我要报,人我也要。"
朱爽烧了两天,终于彻底退烧。薛神医道:朱爽是因为平时太过劳心劳力,身体看似强壮实则血气虚亏,才会这样一淋雨便生大病。于是朱云翼劝他回京城休养,东南的事暂时不要管了。朱爽不以为然,说:"朕和两位叔叔及吴无舞流落到荒岛上的时候也淋了一场大雨,那时候怎么没生病?这次不过是偶然生病而已,何况病已经好了,怎么能因为这点小事就耽误了国家大事?"
他说的是真心话。现在他面临的最大威胁,便是朱云承和东南郡县这堆烂摊子。要是不能亲自坐镇东南一一收拾它们,他放心不下。
朱云翼坚持道:"皇上久离京城,国事都把持在朝臣手中,长此以往,恐怕……"朱爽半开玩笑道:"从前的事情不都是你们管着么,也没出什么乱子。"一句话,把朱云翼咽了回去。朱云翼咽了片刻,道:"既然皇上要坚持留下来,那么……臣就先带小九回京城去吧。万一出了什么事,也好有个照应。"朱爽道:"三叔,我记得我刚来的时候,你便说要带九叔去别处养病……后来中间出了许多波折,咱们好不容易能过几天安生日子,你又说要带九叔走,你就真的那么不愿意看我和九叔呆在一处?"
朱云翼被他说中心事,索性不否认了:"是。我之所以这样做,是为了保护皇上,还有小九。"朱爽哈哈大笑:"三叔你把我们当成两只刺猬了?"
他笑得太放肆,朱云翼有些不快。
"皇上,请以江山社稷为重。"
朱爽很想反问他一句——朕和九叔在一起,怎么就有损江山社稷了?
但是他没有问出口。如果是别人对他说这句话,他也许会认为那人是在故意和他作对。但是朱云翼不一样。朱爽相信朱云翼说的每一句话,都是为了他着想。
何况朱云翼确实说出了问题所在。假如他真的想要把朱云礼光明正大地留在身边,一个不小心就会朝廷大乱。卫修仪手握兵马大权,可以人挡杀人佛挡杀佛,他有什么呢?
朱爽打个太极糊弄过去:"三叔胸怀天下,朕佩服。"
朱云翼完全不吃他这一套:"请皇上回朝,或者请皇上准臣带永王回朝。"朱爽下了决心。自己好不容易把朱云礼争取过来,现在决不能退步。
"这件事过两天再说吧。"
朱爽起身,去找方文轩。
方文轩也受了些风寒,正披着厚厚的衣服窝在房间里面捂汗。朱爽直奔去找他,却见朱云礼也在他房间里,两人在嘀咕着什么。方文轩见朱爽进去,主动汇报:"禀皇上,臣在和九王爷商量整治东南郡县的事。"朱爽问:"商量得怎么样了?"朱云礼大致说了一遍,和他想的都差不多,都是整治官员修复河道堤坝之类。朱爽想了想:"整治官员么,这个方尚书你拿手,这件事你来办——只是河道堤坝的事,非得有能人来办不可。咱们朝中可有精通水利之事的人才?"
朱云礼忙不迭说:"臣知道有那么个人,他家世代做河工,对河上的事非常熟捻,臣正想举荐他来接手这边的工程。"
朱爽惊喜:"哦?此人是谁?"朱云礼颇有些踌躇:"皇上,此人名叫段砚,虽然本领高强……但是他曾经是……二哥的手下。二哥出事以后,就被先帝流放到北边去了。要寻他回来,恐怕有点麻烦。"
朱爽心下一沉。朱云承的党羽?朱云承不就在想方设法搞破坏么?他的人怎么能用。
朱爽不吭声,方文轩道:"皇上,臣当年曾和段砚有过交情,他跟着——靖王爷的时候,并不知道靖王爷的事。而且他做事一向公私分明,不会为了一己之私损害国家,是个难得的人才。当年他被流放已属冤枉,这次如果能让他回来,一来是他的才能可以不至于被埋没,二来……也可以还他一个公道。"
"靖王爷"便是朱云承。方文轩一番话,让朱爽觉得朱云礼这次举荐这个人,似乎是有备而来。他看着朱云礼,努力地想从他脸上看出些端倪来。然而朱云礼只是一直微笑着,仿佛现在他们谈的事情和他没有任何关系。
朱爽决定相信他一回。在这种时候,他们不可以内讧。
朱爽道:"好,朕这就拟旨,着吏部召他回来。"
九叔,不要让朕失望。
安排好这些事,朱爽顿时松了口气。其实朱云翼说得对,他再留在江兴府也没什么事可以做了。他决定回京城去。虽然才离开了不到一个月,却像是足足离开了几年。想当初刚来的时候满脑子想的都是把朱云礼带回去,没想到竟然会出那么多的事。
然而这一趟的收获还是不小的。至少,他知道了威胁自己的最大隐患之所在。
现在最大的麻烦就是怎么说服朱云翼,才能让他答应让朱云礼一起回京城。朱云翼的脾气倔起来,九头牛都拉不回来。
晚上他偷偷溜到朱云礼那里去。这些天朱云翼看得紧,他们几乎找不到独处的时间。朱云礼看到他,先是吓了一跳,然后立刻吹熄了灯。
他们在黑暗中紧紧相拥,不胜唏嘘。
"我想你。"
"我也是。"
虽然每天都能见面,但到底是不一样的。
抱了片刻,朱爽忍不住凑近了朱云礼鬓角轻吻起来。沿着他的脸庞颈中吻下去,最后咬住了锁骨一阵乱啃。朱云礼给啃得又痒又疼,不住哼哼。朱爽玩了半天才肯放过已经被咬得发红的锁骨,又转回去热切地吮吻着两片颤抖的薄唇。唇齿绞缠,越是深入便越疯狂。朱云礼两手搂着朱爽的脖子,越抱越紧,仿佛溺水的人在抱着根救命的木头。朱爽几乎透不过气来,用力把他推开了一点:"放松点,放松点……"
朱云礼轻呼了口气,把脸贴上来。朱爽在黑暗中,只觉他脸上一片湿冷。手摸上去,摸到一把水迹。
朱爽发觉事情似乎有什么不对劲。
"怎么了?九叔,九叔——"
朱云礼不吭声。朱爽摸索着探到他眼角,果然有大颗大颗的热液涌出来。朱爽心一疼,把他揽在怀里,温柔抚摸他背后:"怎么了?不舒服么?"
朱云礼摇头,"没事,没事,对不起……"朱爽不解:"好好的说什么对不起呢,我在岛上的时候不是说过了吗?咱们俩不相欠。"说罢又一阵连哄带吻。朱爽到底深谙此道,朱云礼招架不住,不到片刻便缴械投降,乖乖地躺倒了任他亲摸。只是喉咙间仍旧哽咽着,仿佛哭不出声。朱爽只当他是头一回这样难免会别扭,没太放在心上,心想只要自己小心一些就没事。下了决心之后便伸手到下面解朱云礼的衣带,一边解一边凑在他嘴边撕咬。慌乱中,忽然听到一阵清晰的敲门声。
两人的动作顿时僵住。
房内没有声音,于是敲门声又坚决地响了一次。
"小九,睡了么?"
朱爽几乎晕死过去:"怎么是三叔……嘘……"
心想只要朱云礼不回答,朱云翼便会很快离开罢?
朱云翼在门口等了一阵,又敲了一次:"小九?小九?你今晚的药还没喝。先喝了再睡!"朱云礼万般无奈,凑近朱爽的耳朵:"你先躲一躲!"
朱爽急问:"哪里?"
——千万可别让他躲床底下!
朱云礼稍顿:"衣柜。下床,向右走八步。"
朱爽如获大赦下床过去,黑暗中摸到了一扇门,想都不想便打开藏了进去。朱云翼又敲门:"小九!先起来喝药!"
朱云礼听到衣柜门合上的声音,才懒懒答应了一声:"嗯……等我点灯……"
朱云礼喝了药以后照例浑身发冷,于是朱云翼天经地义地留下来搂着他睡觉。
于是朱爽在窄小的衣柜里蜷了一夜。
第七十章 怒吃三叔 上
清晨时分,朱云翼照例回自己的小院练剑。他前脚一走,朱云礼立刻跳起来去拉衣柜的门。
朱爽缩成圆圆的一团,在一堆皱巴巴的衣服中间睡得正香。
朱云礼叹一声,心想让他在衣柜里睡着也不是法子。于是轻声叫他:"皇上?皇上?"
朱爽睡得极浅,立刻就醒了。朱云礼把衣柜的门彻底打开,他险些从里面滚出来。
朱云礼一把扶住他:"皇上——"他顺势靠在朱云礼身上,在朱云礼耳根亲了一口。"九叔昨夜睡得可好?"
朱云礼耳根给吹得发麻,脸上一红,说好也不是,说不好也不是。其实朱云翼的怀抱是舒服得很的,可惜心里记挂着衣柜里的朱爽,怕他被朱云翼发现了大家都尴尬得很,又怕他在里面闷坏了——一夜难眠。
他老实道:"不好,因为知道你一定也睡不好。"
两人各自瞪着带血丝的眼,相对傻笑
朱爽高兴起来,翻个身把他按在衣柜门上,又是一阵乱亲。朱云礼眼见自己房门还敞着一条缝,推开他:"皇上,皇上——快回去——好歹补一觉吧。"
朱云礼这么一提醒,他果然觉得自己头重脚轻,飘飘忽忽的全身无力。他故意在朱云礼脸上摸了一把:"怎么,我在你这里睡不行么?三叔可是在这里睡了一夜啊。"
朱云礼脱口而出:"那不一样啊……他是我哥哥,你是我侄儿——兄弟俩同处一室,别人不会觉得有什么,可是我们……"
是,是,兄弟连心,再怎么亲密都不会有人多说一句话。他们之间终究隔了一层。
朱爽点点头,叹道:"你我年纪倒是差不多大,怎么就不是兄弟呢。"朱云礼笑说:"要真的是亲兄弟,弄成现在这个样子,倒有些不好了。"朱爽故意问他:"你和三叔天天呆在一处,有没有想过——"朱云礼瞪他一眼,扯开那只在自己身上乱摸的手。朱爽心里猛地一抽,摆出一副嬉皮笑脸道:"不会是被我说中了吧?喂喂喂,你们该不会早就——"
朱云礼气得眉毛竖起:"你把三哥当成什么人了?!"
朱爽看他认真的样子,顿时放下心来。他蹭上去抱住朱云礼的腰:"好了好了,我不是看你们整天呆在一起,不痛快么。"朱云礼哼道:"那不一样。"至于怎么个不一样法,他不说朱爽也能明白。
朱云礼一降生便没有父亲,哥哥们把他拉扯大,他对他们无比依赖。
朱爽揽住他,扳过他的脸靠在自己肩头。过去的事情是改变不了的了,但是,至少未来可以。
趁着外面还没人,朱爽溜回自己房间去补觉。走的时候不住地嘲笑自己——偷情的甜头半点没尝到,苦头却先吞了一大堆。他拿圣人的话安慰自己,天之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劳其心志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要得到一个人,其中的辛苦想必也是一样的。
他没命地给自己打气。不怕,不怕,大不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人挡杀人佛挡杀佛。周之信卫修仪可以公然结亲称皇称后,他凭什么不可以。
朱爽喝了厨房送来的汤,迷迷糊糊的爬上床补觉。
昨夜明明没有睡好,好容易睡着了,竟然还是睡不安稳,总是在半梦半醒之间徘徊。那梦又是断断续续的,一时回到小的时候,自己一个人躲在花丛背后看朱云礼和伴读们玩耍;一时又回到刚才,朱云礼在朱云翼怀中沉睡。迷糊中又忽然回到了去沙罗时的船上,那时朱云翼不在,他们倒一起呆了几晚……长长短短的回忆被剪得七零八碎,一一在眼前闪过去。然而没有一段是好的。每一个画面都令他难受得想哭。
他终于梦够了,挣扎着想要醒过来。偏偏越是这样,那些梦就越真实,像恶魔一样抓着他不放。胸口仿佛压了块大石头,压得他窒息,压得他五脏六腑俱裂。
梦魇折磨了他不知多久,他大叫一声,惊醒过来。
阳光透过薄薄的竹帘射进来,刺得他眼睛发疼。阳光很斜,带着点血红色。朱爽想,自己竟然一觉睡到黄昏了么。
等等,竹帘?他的房间可没有竹帘——
再看头顶的床帐,也不是他房间那顶纱帐。
整个世界都在晃动——开始的时候他还以为这是自己还没睡醒,头晕脑胀的幻觉。
他竟又在一条船上醒来。
床前跪着个人。低着头,神情肃穆。大约是跪了许久,紧绷的眉宇透出一股倦色来。然而他的腰杆依然挺得笔直,在摇摇晃晃的船上纹丝不动。
朱爽心里一凉,知道必定出了什么事。
"三叔?"
朱云翼抬起头来。
朱爽翻身坐起,"怎么……你好好的跪什么?我这又是在哪里?"
朱云翼不说话,在衣袖里掏出一样东西来,双手捧上。
"今早,臣在小九床上发现这个。"
朱爽一眼认出来,那是他的腰带。
大约是昨晚他和朱云礼亲热的时候扯下的,后来朱云翼来了,他匆匆忙忙地躲进衣柜,今早又匆匆忙忙地走了——竟然没发现腰带不见了。
朱爽出了一身冷汗。
他强装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接过来扔在一边,"多谢三叔替我捡了回来。三叔,咱们这是在哪里?九叔呢?方尚书他们呢?"
朱云翼坦白回答:"回京城的船上。请皇上恕罪,臣擅作主张,雇船送皇上回京城。"
朱爽浑身都凉了,嘴唇发抖:"九叔呢?"
朱云翼微笑:"皇上若是不舒服,就接着休息罢。这条船很快,很快就能回到京城的。"
朱爽光着脚跳下去,奔去扯开那竹帘。
舷窗外是一片被夕阳染成红色的江面。江水浩浩荡荡地向东南流去,远处的江岸仿佛也是浮在水面上的,伴着粼粼的水波不住晃动。
朱爽回头瞪了朱云翼一眼,拉开舱门奔了出去。
船上所的船工和侍卫都陌生得很,没有一个是认识的。
朱爽光着脚来回奔跑寻觅,甲板上,船上每一间舱房,最地下水手睡的大统舱,放杂物的仓室,厨房……每一个角落都不放过。甚至连装米的大木桶也被他揭了盖子仔细看里面。
所有的人都冷眼看着他疯狂地翻找着,没有人阻止,也没有人帮忙,更没有人和他说一句话。他翻过了一遍又一遍,总觉得自己在一处找的时候朱云礼就在另一处偷看他,于是又飞奔过去。
然而他什么都没找到。
他忽然想到了什么,又冲回自己刚才睡的那间舱房去。
朱云翼仍旧直挺挺地跪在地上,仿佛要这样一直跪到地老天荒。
朱爽绕过朱云翼,直奔床边一只柜子。他站在那柜子跟前,手扶在门把上:"九叔,你在里面,对不对?"
朱云翼惊异地看他,仿佛压根没料到他会变得那么疯狂。
然而朱爽似乎已经忘记了身边的一切,所有的心思都放在了眼前的柜子上。
"我知道你就在里面——哪,你最好自己出来,要是我数到三你还不出来,我就要罚你了!"哼哼——一,二——"
朱云翼终于忍不住打断他:"皇上——"
"三!"
朱爽大声喊着,猛地拉开了柜门。
里面空空如也,连件衣服都没有。
朱爽瘫坐在地上,喃喃道:"怎么会这样?他去哪里了?他不可能躲着我的。九叔,九叔……"朱爽呆了片刻,又跳起来,在船上没命地翻找。
朱云翼骇然。他拍了拍手,有个人从门边闪进来——正是钟余年,五年前亲手给朱爽喂下毒药的那个人。
朱云翼站了起来,沉声问:"我只是叫你给他点安神药,让他睡几个时辰——你给他喝的是什么?"钟余年一拱手:"王爷,属下以性命担保,给皇上喝的是一般的安神药……"
朱云翼皱眉:"一般的安神药怎么能把人变成这样?"钟余年倒也不怕,笑着解释:"王爷不用担心,我看皇上是因为最近思虑过重,有了这药催动,才会有些情绪激动。再加上他醒得早了,药效还没过去——等过会儿药效过去了,皇上自然就好了。"
朱云翼不再多说,追着大步出去。
"皇上!皇上!"
朱爽不见踪影。
朱云翼看看周围空荡荡的江水,惊出一身冷汗,四处奔走找起来。边找边问船工:"皇上人呢?!"每个船工都说他刚刚过去了,然而等他找到那个地方,朱爽就又跑到了别的方向。
朱云翼有些慌了,四处试探地叫:"皇上?皇上?"
有人在他身后拍了拍他的肩膀。他回过头去,惊喜:"皇上?"
朱爽憋着一口气,捏着拳头重重打了过去,砸在他肩膀上。
朱爽武艺不精,蛮劲却不小。朱云翼没料到他会出手,被打得连连退了两步才站稳。朱爽还不罢休,追上来揪住了他的衣领,咬牙切齿问:"九叔呢?你把他藏到哪里去了?"说着照着他胸口又是狠狠一拳。朱云翼不敢还手,也不敢运气相抗,被打得跌坐在地上。朱爽没有半点要住手的意思,扑上来又要打。朱云翼不闪也不避,淡然道:"皇上,小九不在这里。"
朱爽的拳头停在半空,怒吼:"我知道他不在这里!他在哪里?你说啊!他在哪里?!"
朱云翼艰难地咳嗽:"皇上请恕罪,臣,不能说。"
朱爽的拳头毫不客气地砸下。
"你藏起来了对不对?你把他还给我!"
朱云翼被彻底打倒,嘴角渗出血来。船工们围上来想扶朱云翼起来,钟余年一摆手让他们全都退下了。"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
朱云翼自己扶着桅杆缓缓站起来,正想站直了,忽然一弯腰,"哇"地喷出一口血。钟余年发现事情不妙,冲过去扶住他:"王爷?王爷?"
朱爽大怒,指住钟余年:"你滚!滚开!你这混蛋!我记得你呢——你别高兴得太早,迟早有一天我要将你碎尸万段!"
朱爽滔滔不绝地大骂,朱云翼和钟余年都懵了——认真算起来,朱爽只是在上次他们头一回出海的时候远远见过钟余年一眼,两人连话都没说过;这次也是刚刚碰上面。可是瞧朱爽那个气疯了的样子,简直就像是钟余年杀了他全家一般。
他们开始相信,朱爽是因为那莫名其妙的"安神药"而发疯了。
钟余年说:"王爷,甲板上危险,不如带皇上先下去吧。"朱云翼点头,捂着胸口小心翼翼地靠近:"皇上?"朱爽吼:"滚!把九叔还给我!"朱云翼忍痛赔笑:"好,好,好——皇上,小九在和您玩捉迷藏呢,我们下去把他找出来吧。"
朱爽大喜:"真的?快!带我去找他!"
朱云翼勉强站稳,转身带路。朱爽却已经朝那个方向冲了过去,一溜烟就不见人影了。朱云翼慌忙跟上去,踉踉跄跄走到那舱门口,就见朱爽气冲冲地迎了上来。不用说,里面已经给他翻了个底朝天。
朱云翼向前一步,反手在身后插上门。
朱爽腆着肚子拦住他:"你骗我。九叔不在这里。"
朱云翼哄道:"他躲得好好的,过一会儿发现没人去找他,他自己就会出来了。"朱爽不依不饶:"你骗我!你骗我!他不在这里!你把他藏起来了!"
朱云翼没奈何,索性打开天窗说亮话:"皇上,小九不在这里,以后也不会回来了。"
"砰"的一声,朱爽一拳打在他身后的舱门上。
"你骗我!他不会离开我的!"
朱云翼反问他:"他说的话也能信么?他说不会离开你,好我问你,他人现在在哪里?他为什么没有和你一起上船?"
朱爽这个时候倒头脑清醒得很:"是你在搞鬼!你趁我睡着偷偷把我弄到船上!他如果知道一定会一起来的!"
朱云翼明知道这种时候不能跟他硬碰,还是坚决道:"皇上,皇上——你不能再见小九了。"朱爽怒吼:"我喜欢他!他也喜欢我!我们的事你管不着!"
朱云翼一声叹息:"就是因为知道你们互相喜欢,我才要分开你们。"朱爽已然失去理智:"为什么?!"朱云翼的声音提高八度:"因为我不想看到你们自相残杀!"
"你放屁!我们怎么会自相残杀?!"朱爽红着眼睛吼。
朱云翼:"会的。他会想杀你。你也会想杀他。"朱爽揪住他衣领:"为什么?你说呀,为什么?!"朱云翼不语。
朱爽抓着他的衣领狠狠摇晃他的身体:"停船,开回去,回江兴,我要回去接他!"
朱云翼死死护住身后的门:"不。"
朱爽拽住他的衣领想把他拽开,无奈怎么都拽不动,于是照着他胸口又是一拳:"你让开!我自己下船回去!"
朱云翼背后贴着门,纹丝不动。
"皇上,小九现在已经不在江兴府了。"
朱爽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他在哪里?"
朱云翼手探向身后摸了摸,确定门闩已经插紧了,才伸手抚上朱爽的脸庞,柔声道:"皇上,为人君者,可以有宠,不可以有爱。先帝已经错了一次,你不能再错了……"
朱爽张嘴就往他手上咬:"我要九叔!他在哪里?"
朱云翼摇头:"皇上就是杀了我,我也不会说的。"
朱爽发狂,伸手去掐他的脖子:"好!我杀你!"朱云翼知道他情绪失控,不能再一味迁就,一闪躲开了。但是有些话,今天非说不可。
"皇上,你究竟看上小九哪里了呢?论貌,他算不上什么绝色,论才,他连陆时青都不如,论治国政务,他比不上霍樗方文轩——我可以找十个一百个比他更好的人给你——"
朱爽红着眼睛扑过来掐他:"不要!他们不是九叔!"
朱云翼哀叹:"皇上,求求你,放过他——"
朱爽:"他也想和我一起的!"
"皇上!"朱云翼已经无话可说,长叹一声:"如果不呢?"朱爽斩钉截铁:"你挡杀你,谁挡杀谁!"
朱云翼万万没有想到,朱爽的执念竟然这样深重。他点点头,扶着墙退后:"我不拦你——"朱爽恨恨瞪他一眼,转身去开门。朱云翼趁机一掌拍在他颈后;在他滑落在地上之前,稳稳接住了他的身体。然后补了这句话的最后两个字:"才怪。"
朱爽当然没有听到。
这一次朱爽睡得很死,半个梦都没有做。
睁开眼,眼前又是一模一样的光景。竹帘,夕阳,跪在床前的朱云翼,仿佛这之前发生过的事情才是一场梦。
然而他都记得清清楚楚,记得自己似乎中了什么蛊惑,发疯发狂,记得朱云翼一再阻挠他去找朱云礼,记得自己打了朱云翼一顿……什么都记得。
朱爽敲敲发疼的脑袋:"到哪里了?"
朱云翼猛然抬头,有些欣喜:"皇上,还有一天半的水程就能到京城了。"
朱爽盯着他:"放我下去,或者找九叔回来。"
朱云翼咬着嘴唇,片刻之后说:"皇上,不如——我们看看有没有别的法子吧。只要您答应不再和小九见面,臣愿意——愿意——代替他,侍奉左右。"
——意思就是,他愿意像宫内的妃嫔内宠一样伺候朱爽。
朱爽愣住——
作者有话要说:
还没被咆哮马胖子雷飞的,请准备好防弹锅盖准备下章……
第七十一章 怒吃三叔 下
作者有话要说:这里提前跟大家说明一下,因为本文前面有一章已经被锁了,我试了一下把本章的内容放进存稿箱,又被系统自动锁定——河蟹的内容没有办法放在这里了。
编辑说过,不准在文章的任何地方留肉的链接,所以博客什么的,也不能用。
我想了想,现在只有一个很笨的法子了,那就是大家在这章下面留个邮箱的地址给我,我把屏蔽掉的内容直接发给大家。
因为我最近还在瞎忙,没办法24小时等在电脑旁边发邮件,所以一天里面会不定时集中发送,但是只要大家留了邮箱,我最迟不会超过第二天发给大家。如果有筒子留了邮箱而很久以后没有收到邮件,麻烦再提醒我一下。我保证每个人都能发到。
谢谢支持!
PS:下面横线部分是顶掉被河蟹的部分的,因为您已经付费了,所以请一定要留邮箱给我哦~——
朱爽简直不相信这是朱云翼能说出来的话。
朱云翼在他心目中仿佛西边擎天的雪山,东边海中的仙岛——只可怀着敬意仰望远观欣赏,却绝对不可以亵玩。
朱爽一直以为,他是个宁折不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人。即使是天崩地裂的时候,他也依旧会傲然挺立。
现在朱云翼只用一句轻飘飘的话,就把这一切都毁了。
朱爽怒不可遏。一来是因为朱云翼拆散他和朱云礼的态度之坚决,手段之残忍;二来是因为朱云翼竟然会为了拆散他们,提出这样荒谬的建议。
他要有多不愿意他们在一起,才能说得出那样的话?
如果自己再坚持下去,他会不会再使出什么更厉害的招数来?
朱爽难以想象。
朱爽俯身过去,不确定地问:"三叔,你说什么?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朱云翼微笑回答:"臣的意思是说,无论皇上希望从小九那里得到什么,臣都可以代替小九给您,而且可以给得更多。不知道这个条件,够不够换皇上一句承诺——放弃小九?"
朱爽气得嘴唇发抖:"你是你,他是他,你不是他。我万分敬你,万分爱他……这不一样!"
他……对朱云翼就算有感情,那也是对长辈的敬重和对亲人的倚赖,怎么可能——
他没有办法想象那样的情景。
朱云翼的语调依旧云淡风轻:"皇上,我并没有说您不可以爱他,我只是希望您不要再见他,也不要再和他联络。"他顿了顿,又道:"如果皇上还有别的心仪之人,臣也愿意为皇上寻来,无论如何都会让皇上满意。"
朱爽紧紧握着拳头,手指关节捏得发白:"你侮辱自己不够,还想要别人来?"
朱云翼坦坦荡荡:"皇上乃九五至尊,能够服侍皇上乃是三生有幸,何来侮辱一说?"
朱爽看着他那满不在乎的表情,恨不能一巴掌扇过去,把他打醒。
他吼道:"啊,是啊,三生有幸,所以你要拼命把这个机会抢过去,不肯让给九叔,是不是这样?!"
朱云翼竟然认了:"皇上圣明,臣确有此意。"
朱爽高高举起手,在半空顿了片刻,终究没有打下去。他站起来,朝门口走去。
"我最后说一次。把九叔还给我。"
"恕臣不能答应。"
朱爽伸手去拉门。"好,我自己去找,我就不信你能把他藏到天涯海角去!"
朱云翼出手如电,按在他手上:"皇上如果连这个条件都不能答应,臣之好再另外想办法了。"
朱爽挑眉毛:"三叔这是在威胁朕么?"
朱云翼叹息:"皇上,其实让你们不能再见面的法子还多得很,臣之所以这样提议,是不想对皇上有所歉疚。"
朱爽气得浑身发抖。朱云翼这算什么?难道他愿意委身于自己,其实还是一种施舍?
朱爽狠狠一甩手,想要把朱云翼的手甩开。然而朱云翼的武功高他不止一截,他哪里挣得开?朱云翼一转身挡在门口:"皇上,臣就是拼了这条命,也不能让您去找小九。"
朱爽冷笑:"哼,好,你说要伺候我——我问你,你伺候过人么?你会伺候人么?"
朱云翼淡然的脸上,终于闪过一丝隐约的尴尬。
然而他立刻信誓旦旦道:"小九也不会。而且我学东西比他快。"
朱爽万万想不到他竟然能这样坦白。他正想再说点什么,朱云翼又逼近一步:"皇上您如果不信,可以——可以现在就试试。只是皇上以后不可以再见小九了。"
朱爽气昏了头。他一把抓住朱云翼的衣领,转身将他扔到身后的床上。随即抄起昨天扔在那里的腰带,将他两手反绑在身后。
"好,我倒要看看——这是你自找的!"
朱云翼并没有挣扎或反抗,任朱爽粗暴地捆绑着。他虽然已经下了决心,但是这样的场面终究太过难堪,他还是忍不住把脸埋到了枕中。朱爽在他手上打了个死结后,一把扳回了他的脸:"怎么,这就害怕了么?"
朱云翼强自压抑着逃开的冲动,微笑道:"臣没有害怕,只是——皇上,臣不会反抗也不会逃,皇上实在没有必要把臣绑起来。"
朱爽的手指掐进他的嘴角:"我乐意这样。你不是说要让我满意的么?"
朱云翼痛得闷哼:"唔……那自然是要按皇上的喜好来。"
朱爽恶狠狠道:"好,我要你看着我。"
朱爽说着,手伸到他的外袍之下解开了他的裤带,将他的长裤和亵衣褪到了大腿上——
河蟹屏蔽——
朱云翼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清醒过来的。那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后的事情了。全身就像是被一刀刀地凌迟过后又重新拼起来一般,每一处都刀绞针刺般剧痛。朱爽压根就没给他善后,甚至连绑着手的腰带都没有给他解开。
完全封闭的舱室中,弥漫着一股淫靡的味道。
身上痛,心里也很痛。不知道为什么,他只要一想起朱爽声声喊着的那句"九叔在哪",心口便比身上更疼。朱爽不知道去了哪里,阴暗的室内有点空得发冷。
朱爽的粗暴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他曾经听陆时青说过,朱爽其实是个温柔之至的人。从前无论是谁去侍寝,朱爽都会加倍地小心。
朱云翼忍着浑身的剧痛叹息一声,默念:小九,如今到何处了?
朱云礼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到了何处。
那天朱云翼忽然点了他的穴道把他扔上这辆马车来,那马车便日夜不停地一路疾行。他手脚都动弹不得,口不能言,眼睛还被蒙住了——彻底成了一个废人。
虽然马车里铺了厚厚的皮草,他还是给颠得骨头要散架了。
没有人和他说话,所以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会被送到哪里去。
他只记得朱云翼说:"他们会送你去一个地方。在那里等我。不要回京城,不要再见皇上。答应我。"
朱云礼发不出声音,理所当然地没有说话。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马车忽然停了下来。
赶车的人用洪亮的声音道:"前面路上不知是哪条道上的朋友?"
朱云礼听见一阵兵器破空的声音,护送他的人似乎是和什么人交起手来。朱云翼派出来的人已经是顶尖的高手,那些突然出现的人却如同鬼魅。
朱云礼只听到一阵细细的闷哼声,随后有什么东西倒下的声音。一股血腥的味道扑鼻而来。
有什么东西在迅速地靠近。朱云礼的头皮一紧——现在他真成了砧板上的鱼了。短短一瞬,紧张得就像在通往地狱的路途。
有人打开了马车的门:"永王爷请。"
六月初四日的早朝,朱爽毫无预兆地出现在龙椅上。众臣被他眉眼间的杀气吓到,没有人敢问他这大半个月去了哪里,干了什么。早朝只议了几件事就匆匆散了,朱爽绕过屏风向刘鹤道:"去内务府叫陆时青到朕的寝殿去,就说,朕要他教教三叔以后怎么伺候朕。"
刘鹤低头,微皱眉:"奴婢领旨。"
朱爽抖抖身上的披风:"朕去太后那里,午膳不用准备了。"
刘鹤跟上一步:"皇上——"朱爽回头:"嗯?"
刘鹤战战兢兢道:"康王爷那里……要不要……"朱爽挑挑眉毛:"不必。他吃不下。"
陆时青悄无声息地推开了寝殿厚重的门。刘鹤走在他身后,淡淡地说:"陆大人请吧。"
在江兴时,朱爽他们乘船出海去找朱云翼之后,他便猜想朱爽大概再也不需要他了,于是他提前一个人回了京城。没想到朱爽会再召他到寝殿来,更没想到那张熟悉的龙床上已经躺了另外一个人。
陆时青跪在了地上,双膝着地爬了过去。
床上的人衣衫不整,一头长发散落下来遮住了半张苍白的脸。身体虽然被一张薄毯遮蔽着,陆时青却能猜到他究竟受过怎样的折磨。
刘鹤临走时说:"陆大人,皇上吩咐——要您教教康王爷以后怎么伺候皇上。"殿门在身后关上,遮断了外面明晃晃的天光。陆时青强忍片刻,终于忍不住抱住了朱云翼的手,失声痛哭。
第七十二章 风流云散
佛堂内,青烟缭绕,木鱼声声。
朱爽稳步走到太后身后,行了一个正式的大礼。
"孩儿参见母后。"
木鱼声稍顿,又继续响起。太后不说话,他便拿过一个蒲团,就像小时候那样,乖乖地坐在太后身边听太后念经。
在他还很小,还没有那么胖的时候,人人都说他天生一副慈悲相,必定一声福慧。
朱爽想起那些话,笑得都想哭。
太后停了下来,回头看着他叹气。
"知道回来了?"
朱爽嗯了一声。太后眼中含泪:"皇上自己想一想,古往今来,有哪个皇帝像你这样事必躬亲,大大小小的事都自己跑去解决的?宋国这么大,今儿这里干旱,明儿那里水淹,你就是把自己劈成一百个也管不过来。为人君者,最重要的是要会用人,让他们去做事——"
朱爽颔首:"母后教训得是。"
太后教训了一通——无论说什么,他就是那句"母后教训得是",顶多再加一句"孩儿一定会改"。太后反而觉得自己就像一拳头打在棉花上,说多了也无趣得很。于是话风一转:"我不是让陆时青去伺候你么?皇上打发他先回来,是不是嫌他照顾不周啊?"
朱爽没想到太后会问这个,打太极道:"那倒不是——孩儿只是觉得既然是去体察民情,自然应当与百姓同甘苦。带个人在身边伺候着,孩儿于心不安。"
太后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别急,哀家并没有责怪皇上的意思。哀家终究是担心皇上身边没有个贴心的人照顾,夜里着凉了都没人知道,万一闹个头疼脑热什么的就不好了。"
朱爽再次重复:"母后教训得是,孩儿以后会记得带个人在身边。"
太后揉揉太阳穴:"皇上怎么还不明白哀家的意思呢——哀家是看陆时青为人乖巧伶俐,心思又细,才叫他去伺候皇上的。从前他在宫里的时候就很好,皇上不如让他回来吧。名分什么的,不过是一句话的事。"
朱爽愣住——太后这是想把陆时青扶正了?!
一想到陆时青是从前朱云翼送到自己身边来的,他心里不免一阵疙瘩。他自然是想要有人在身边的,但是他希望那个人能与他真心相待。
陆时青太过乖顺,反而让人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朱爽打个哈哈把球踢回给太后:"陆时青确实是个难得的人才,我看母后身边也缺这么个人。既然母后喜欢他,不如叫他来伺候母后?"
太后:"……"
朱爽再加把力:"孩儿这就去宣他来——"太后忙道:"不必。他终究不是内监——"朱爽坏笑:"给他净身还不容易?只是母后恐怕要多等几个月了。"
太后抗不住,在他鼻头一刮:"他到底是大臣家的孩子,哪能当奴婢使唤。你不愿意就算了——少拿哀家做挡箭牌!"朱爽小计谋被识破,于是憨厚地嘿嘿一笑。太后跟着笑了:"时候不早了,在这里用午膳罢?"
朱爽松了一口气。
天热,午膳就摆在佛堂外面的亭子里。照例是些清淡的斋菜,朱爽为了讨太后开心,吃得津津有味。
太后也不动筷子,就看着他吃。等他将碗碟里的东西扫了个干净,太后才问:"皇上今天这么乖巧听话,怕是有什么事要跟哀家说?"
朱爽默默放下碗。太后的声音骤然变冷。"你不说,我便猜一猜——听说你带了个人回来?难怪刚才哀家让你把陆时青叫回来,你还推三阻四的……"
朱爽坦白道:"母后,孩儿带回来的是三叔。"
太后嘴张得拢不上:"康……王?"
"是。朕已经决定了,要留他在宫里。"
太后"霍"地站起:"你——"
朱爽抬起丝巾擦擦嘴:"母后少安毋躁,孩儿的话还没说完呢。母后,倘若家里有只老虎,随时会咬人,偏偏杀不得,赶不走,您说该怎么对付?"
太后眼睛一亮:"皇上的意思是……"
朱爽看向远处,目光发寒:"自然是要想方设法拔去它的牙齿,磨平它的爪子,抽去它的筋骨,将它驯服得像猫一般听话,不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太后颔首:"确实……"
朱爽微笑着走去她身边:"母后,孩儿一直想把三叔手中的权力尽数收回来。可是您也知道,三叔手下那些人是他从战场上带出来了,恐怕会不服,甚至还可能会为了一己之私,鼓动三叔图谋不轨……孩儿若是这样放三叔出去了,那便是纵虎归山,放蛟入海。孩儿想来想去,只有把三叔囚在身边,好好看着他,才能放心得下。等日子久了,孩儿将他的旧部一一收服,他便再也不能有翻身之日了。"
太后听了这一番话,目瞪口呆。
"你说的很对。"
朱爽继续微笑:"所以请太后准孩儿将三叔在宫中禁足。舅舅那边,孩儿也怕他们乱说话坏了孩儿的计划,还请母后代为解释。"
太后释然地点点头。又有些惆怅道:"可惜皇上没把那永王也一并抓回来。康王是只大老虎不错,永王……永王他就是那只蛟,万万不可小觑。"
朱爽躬身:"谢母后指点。"
心中暗道:九叔,你现在又在哪里?
陆时青抱着朱云翼的手哭了一阵,朱云翼悠悠醒转,抬手用擦了擦他的眼角。
"哭什么,本王还没死……"
说出来的话有气无力,与从前的朱云翼判若两人。陆时青心下一苦,反而哭得更难过了。朱云翼拍拍他的脸:"快起来。哭哭啼啼的像什么话?"
说着就想起自己那个时候也是忍不住淌眼泪了的,有些难堪地转过脸去。见陆时青还在哭个不停,轻喝:"还不给我看看——"
陆时青恍然大悟,慌忙用衣袖抹了一把脸:"下官疏忽了。"伸手要去揭朱云翼身上的毯子,见朱云翼脸色一变,又顿在半空。
那样骄傲的人忽然出了这种事……恐怕无论如何都是不希望自己的身体被人看到的。谁知朱云翼说:"磨蹭什么?我都不怕,难道你还怕丑了?"
陆时青咬着下唇片刻才下了决心:"王爷等一等——这里有药,我去叫他们备些热水来。"出去开门叫了热水,又熟门熟路地抽出药箱来,把要用的东西都取出来备好。
朱云翼伏在枕上看他忙碌,半开玩笑:"都怪你,说他温柔得很,谁知道竟然这么狠。本王小半条命都被折腾了去。"陆时青又是一阵心酸,眼泪叭嗒叭嗒滴在手上。
"王爷您这是何苦……"
"没有什么苦不苦的。"
陆时青备好了药,从水桶中捞起澡巾拧干,鼓起勇气揭开朱云翼的衣领:"王爷,失礼了——啊——"
朱云翼身上青一块紫一块,有些积着淤血的地方皮肤已经发黑了。手腕上两条深深的勒痕竟然还往下凹陷着,显然是被绑了不止一两个时辰。
朱爽……下手竟然这样狠……
陆时青呜咽着给他擦了身,然后把伤药小心地擦到伤处。朱云翼纵是死死咬着牙关,还是会忍不住哼哼出来。陆时青哭着道:"王爷且忍一忍,很快就好了……"
朱云翼痛极,咬牙道:"不如你跟我说个笑话分神。"陆时青哭得说不出话来。朱云翼强忍着,说:"不如这样——你说说,皇上都喜欢别人怎么伺候他?刚才刘鹤说——他让你来教我。"
陆时青手一顿,微怒:"这究竟是怎么回事?王爷您难道——难道要一直在这里——"
朱云翼自己擦把汗。
"我做了对不起他的事,他怎么都是应该的。快说吧,说清楚了,我以后也好少吃些苦头。"陆时青给他上完了药,把药盒往柜子上用力一甩。
"王爷,不如这样——我带您出去!"
朱云翼嗤笑:"我在这宫里住了多久?你住了多久?我要想走,没人能拦得住。我不过是想赌一把——"
"赌?"
"赌他的心。你大概不会明白的,但,我自有道理。"
见陆时青仍旧不语,又道:"你要是真想帮我,就替我送送信吧。"
晚上朱爽回来,身后跟了两小太监——手里各捧着小山样的一堆奏章。
朱云翼趴在枕上看了一眼,放下心来。朱爽今晚要是要看这些奏章,决不会有精神再来折腾他。看朱爽走近了,懒得说话,索性闭上眼睛装睡。
好在朱爽只在床前看了一眼,就坐到书桌那边去了。"都放下,去泡壶茶来。"
看架势,是准备挑灯夜读了。
刘鹤捧着茶进来,朱爽忽然问:"陆大人来过了么?"
刘鹤道:"禀皇上,陆大人早上接了口谕就来了,呆到下午才走的。"朱云翼头皮一炸,只听朱爽又问:"呆了这么几个时辰,该教的都教了罢?"
朱云翼手心沁出汗来。他是死鸭子嘴硬,陆时青给他说那些事情的时候,他老着一张脸不吭声,心里却乱七八糟地毛成一团。大概是因为前面一次被朱爽折腾得太狠的缘故,他本能地生出一股抗拒。
刘鹤道:"都……都教了。"
朱爽顿了顿,"吃过东西了么?"这次刘鹤答得很痛快:"陆大人伺候着用了一碗粥。"朱爽嗯一声,"朕今早叫御膳房熬了汤,去端来。"
刘鹤领命而去。朱爽走到床前,手指挑起了朱云翼的下巴:"三叔。"
朱云翼心里正害怕,死撑着不肯睁眼,心想朱爽总不至于对一个熟睡的人胡来。
朱爽道:"我找到九叔了。"
朱云翼浑身一震,什么都顾不得了,睁眼就问:"什么?"再看朱爽那张正在坏笑的脸,才发觉自己上了大当。
尴尬之中,索性把脸埋到枕中避开去。
朱爽哼笑:"关心则乱。三叔你果然向着九叔多些。"朱云翼不置可否。朱爽幽幽道:"也难怪,你肯为了他做到这个地步,连我都要感动流泪。"朱云翼喃喃道:"我也是为了皇上和咱们大宋国。"
"很好,以后史官会记上这么一笔的。康王云翼,忍辱负重,为国家安定,不惜献身为娈宠……可怜朕,要陪着你做个不顾天道人伦的昏君。"
这话听着刺耳,朱云翼忍不住还嘴:"皇上,您追着小九不放的时候,又何曾想过天道人伦?"
朱云礼是他们之间永远解不开的疙瘩。
眼看两人就要吵起来,刘鹤在外面敲门。汤送到了。朱爽把刘鹤轰出去,汤碗扔在床前的小几上。
"自己能动罢?起来喝汤。"朱云翼没奈何,只得艰难坐起,侧身倚在床头。中间不小心碰到了伤处,免不了又一阵闷哼。偏偏朱爽还在催他:"快!别磨磨蹭蹭的。"他暗想自己真是虎落平阳了,用颤抖的手把汤碗端了起来,一口一口闷下去。
汤里似乎是放了许多药材,闻起来很香,喝下去很苦。
亏了朱云翼早年常常受伤,喝药是家常便饭,这一大碗药汤灌下去,他眉头都没皱一下。
朱爽翘着嘴角看他喝完,笑说:"这就对了,喝了汤才有力气做事。"
朱云翼最后一口汤还没咽下去,几乎又喷了出来。他死命忍住,结果呛到了,没命地咳嗽。朱爽拿走他手里的碗,弯腰给他捶背:"怎么这么不小心……"
朱云翼咳嗽着:"咳咳咳……臣……咳咳……失礼了……"
朱爽拿了茶给他压下去,他才渐渐止住了咳嗽。朱爽道:"怎么样?能起床么?"
朱云翼:"……"
他坐着都辛苦得要命,哪里还爬得起来走动!
朱爽看他面有难色,转身去把奏章都抱过来堆在床头:"那我们就在床上看吧。"
朱云翼暗叫一声:阿弥陀佛。
朱爽拿朱笔,朱云翼拿蓝笔,两人相对着批奏章。朱爽遇到不明白的地方就问朱云翼,朱云翼遇到不能决断之事就请示朱爽。一君一臣,有模有样。
批到半夜,朱云翼的笔停在半空。
朱爽抬头问:"怎么了?"
接过去一看,原来是御史令的一封折子,说当年先帝令康王永王辅政,是念在皇上年幼,不能视事。如今皇上已经能够亲政,二位王爷也该正式还政于皇上了。
朱爽问:"三叔的意思呢?"
朱云翼叹息道:"皇上,其实臣几个月前带小九出走时,便没有想过要再回来,更没有想过要再掌权柄。这折子上得正是时候,准了吧。"
朱爽点点头,朱笔轻点。帝国的权力天平在无声的笔画见倾斜过去。
朱云翼自嘲地苦笑:"从此以后,臣可以一心一意地伺候皇上。"
朱爽轻轻地把那折子扔在一边。
黎明时分总算把这些天积下来的奏章全批过,朱云翼挨不住,手里抓着最后一本奏折,靠在床头睡着了。朱爽静静地看着他,瞬间失神。
曾几何时,这个男人在他的目光里永远就像一个危立山崖的高树一样,风吹不弯,雷劈不倒。然而在他睡着的时候,他也不过是个普通的男子。他甚至都没有躺好,脑袋歪在一边,头发散落下来遮去了小半张脸,于是他的脸看起来比往常更瘦了些。
面容上那扫不去的疲态,还有眉间说不清道不明的哀怨,令朱爽心疼无比。
一想到朱云翼这个样子其实是拜自己所赐,朱爽就更心疼。
还政的事情一批下去,朱云翼就真成了失了爪牙的老虎了。可是他要拿这只已经没了反抗之力的老虎怎么办呢。
朱爽把散落在床上的奏折拾起收好,才小心翼翼地把朱云翼抱起,给他换了个舒服些的姿势。朱云翼只是呼吸加重了些,没
有醒过来。
朱爽给他拢了拢被子,微凑上去,似是想在他额上一吻——然而只是伸手指,替他理好了鬓角的一绺乱发。
这天早朝上,文武百官发现朝堂上似乎有点不同。
其实朝堂上的摆设完全没有变,稍有变化的是,朱云翼平日坐的那把椅子不见了。
然后有朱云翼那边的部属试探地问康王爷是否还朝了。毕竟如果朱云翼出了什么事,他那一边的人难免要树倒猢狲散。
朱爽叫人把御史令的奏章读了一遍。下面议论纷纷之时,忽然有个小太监跑到刘鹤身后,嘀咕两声,片刻之后,刘鹤把一封信呈到朱爽跟前。
朱爽自己匆匆看过,沉着脸叫百官传阅。
朱云翼说,他因为精神不济,不能再上朝议事,甘愿退居后宫照料朱爽的饮食起居。后面盖着康王的大红印章。
堂上顿时烧开了一锅粥。
亲王留居后宫,那是本朝开国以来从未有之事。换了是在往日,乔震那一党恐怕早就嚷嚷开了,不知为何今天却特别的平静,仿佛早就知道了会发生这样的事。
吵得最凶的,反而是康王旧部。
朱爽知道朱云翼其实还有话没说完。这些话由他来说,反而更好。
朱爽起身离开。刘鹤在他走后,展开了一道圣旨。
"诸位大人,皇上还有一道旨意——所有康王旧部,留朝续用,官升一品,钦赐。"
阳光照进大殿,所有人都以为从此以后便会天下太平。
朱爽走在熟悉的宫道上,远远眺望自己寝宫露出的一角。
腥风血雨的一页,才刚刚开始——
作者有话要说:更新……
第七十三章 再吃三叔
自从朱云翼交了权之后,朝堂上的局势开始慢慢地发生变化。
先是,御史们每天坚持炮轰的对象从康王变成了乔乐水和乔震。御史令上书道,朝政贵在平衡,既然康王已经还政于朝,乔家也应该把手里的权力交还给皇上。朱爽不置可否,御史们就当他是默认了,每天起劲地弹劾乔家党。开始的时候只是说些泛泛的空话,后面不知道是谁给御史台写了匿名信,列举乔氏一族的种种劣行——上至贪污受贿卖官鬻爵,下至占人田地霸□女,所列举之罪状有名有实有证有据,骇人听闻。朱爽把那些东西丢给大理寺叫他们去查,一时间,朝堂之上,暗流涌动。
人人都说,朱爽在收拾了康王党之后,就要对乔家下手了。
果然在大理寺一通调查之后,乔氏一党便有十几个官员落马,关的关,杀的杀。
偏偏朱爽又在乔震生日那天突然出现在寿宴上,亲自赐了乔震一杯寿酒和一条"寿比南山"的横幅。乔家上下受宠若惊,之前的流言也渐渐平息下去。
朱爽这次恩威并施一出手,乔家便收敛了许多。
转眼到了七月,宜阳就算位置靠北一些,也热得像个蒸笼。
朱爽从前一直都很怕热,一到了人后便能少穿便少穿——恨不得不穿。现在虽然瘦了下来,这习惯却没改掉,一回到寝宫就脱得只剩一件薄薄的中衣四处走动。朱云翼看不顺眼,终于忍不住说他:"皇上,衣冠礼仪不可废。"
朱云翼如今是真的在禁足,活动的范围限在寝殿正门之内。他虽然哪里都去不得,却还是每天都把一身朝服穿得笔挺严实,朱爽只是看在眼里,都替他觉得浑身难受。
朱爽自有他的杀手锏。
"三叔,你我天道人伦都不顾了,还管这些做甚。"
每次他把这句话台出来,朱云翼便无话可说。
于是他们一个打着赤膊,另一个全身裹得跟粽子一般,对坐批阅奏章。
"皇上,您召段砚回来——做什么?"
朱爽眼皮一跳,抬头:"到了么?给我。"朱云翼把吏部的折子递过去。吏部尚书说,朱爽之前下令召回的流放官员段砚已经回到京城候命。
朱爽把那折子丢到一边:"哦,还在江兴府的时候,朕问方尚书可知道咱们朝中精通水利的能人,方尚书举荐了他。朕查了一下,此人当年不过是由——二叔举荐入朝,之后一直秉公办事,算不得二皇叔一党。现在既然事情过去了那么多年,就召他回来吧。"
朱云翼不信:"方文轩?"朱爽打个哈哈点头:"是啊。"朱云翼皱眉道:"皇上,举荐的人是不是小九?"
朱爽手指在桌上轻敲,不发一言。
他们已经很久没有提过朱云礼了。
不提朱云礼的时候,他们倒也能过得相当的和睦。可惜,可惜。
朱云翼把那本折子取回来,执蓝笔刷刷写了几个字。"皇上,此人用不得。二哥他……当年的对错我们已经没办法去追究了,但是,他觊觎中土之心不死,却是真的。"
朱爽在桌子上一拍:"你觉得九叔是被他利用了,所以才会向朕举荐这个人?你胡说——九叔他不会骗我!"
朱云翼低头叹息:"皇上,那件事……小九他好像已经知道了。"
朱爽几乎跳起来:"你说什么?那个——生病的事情?!"
朱云翼歉然:"我不敢问他知道了多少——因为我一问,就等于告诉他,这件事是真的了。我不能冒这个险。但是我猜,应该就是在沙罗国的时候,二哥把自己知道的事都告诉了他。"
朱爽脸色变得惨白:"你为什么不早点说?"朱云翼冷笑:"因为那个时候小九还没有到安全的地方,万一有人想将他杀人灭口……"
朱爽气结:"你觉得朕是那种人么?"
朱云翼淡然道:"如果您知道了这件事背后最大的秘密,您会的。"
朱爽咬牙将怒火压下去:"什么秘密?"朱云翼微笑:"我自然不会说。您看,我这不是在保护你们么?"
———————————河蟹部分请看作者有话说————————————————————
朱云翼又一整天起不了身。傍晚时分朱爽去太后那里请安,陆时青匆匆赶了过来。
看门的太监侍卫们都知道陆时青是来干什么的,问都没问就放他进去了。朱云翼伏在枕上,抬了抬眼皮又阖上了。
陆时青铁青着脸,给他擦身上药。外头人站得近,他怒不敢言。结果还是朱云翼半开玩笑地说:"疼的又不是你,黑着脸给谁看呢。"
陆时青给他收拾好了,二话不说,忽然用一条毯子把他卷了起来。朱云翼无力挣扎:"你干什么?"
陆时青艰难地背他起来:"带你走。"
朱云翼在他背后用力一推,自己跌落床上。碰到伤处,痛得直哼哼。陆时青回去抓他:"你跟我走!"
朱云翼甩脱他的手,微笑:"时青,你别冲动——我记得当初小九也说过要带你出去,你不肯,那是为了什么?"
陆时青眼眶发红:"那时候他至少没有发疯。"
"你受的委屈我何尝不知。但是你能忍,我也能忍——我不能不忍——"
陆时青低头:"王爷,如果——您是为了永王爷,那您还是出去比较好。"朱云翼神色一滞,随即道:"这……不用你管。"
陆时青从衣袖中掏出一只小小的竹筒来,从里面抽出一张纸,耳语:"信到了。"
朱云翼匆匆扫了一眼。
"永王爷被人劫走了,下落不明。"
朱云翼惊起,陆时青按住他:"王爷,在宫里行动不便,还是出去吧。"
朱云翼看了看门口,陆时青道:"皇上在太后那里,少说也要半个时辰才能回来。"
朱云翼低头想了想,忽然道:"不用了,你帮我送封信出去就行。"陆时青急了:"王爷,您现在还图个什么呢?"
朱云翼抬头看他:"别说了,磨墨。"
朱爽从太后那里请安出来,天已全黑。月上柳梢,鸟栖人还。朱爽远远望见自己寝宫漏出的昏黄灯光,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脚步。
他也不知道自己要赶着回去做什么,总之他想快点回去。
就在路过一座假山旁的时候,有个小小的东西打在他的脚背上——力道刚好,既不会太重而让他觉得疼,又没有因为太轻而让他完全忽视掉。
朱爽停下脚步,弯腰,捡起那个小东西。周围的太监和侍卫们纷纷向四周张望,朱爽把它藏进袖中,起身道:"没事。走吧。"
回到寝宫,见朱云翼还沉沉睡着,才把那小东西拿了出来。原来是个纸团,上面只有八个字。
"子时一刻,书院棋亭。"
是朱云礼的字迹。朱爽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子时刚过,他就提着灯笼去了书院。到了书院门口,他便吩咐侍卫们不可太靠近,一个人朝棋亭走去。
棋亭是建在水塘中心的一座八角亭子,四周装着可以开合的门窗。因为书院已经荒废了多年,门窗都紧锁着。朱爽也不多想朱云礼是如何到里面去的,到了那里只管上前敲门。敲了之后怕朱云礼不肯出来相见,又小声喊了一声:"九叔——九叔——"
"皇上?"
是朱云礼的声音。朱爽只觉心脏就要从喉头蹦出来,当即喊:"是我!开门!"
门"吱呀"一声开了。朱爽藉着手中灯笼的光,看清了眼前的人。
十多天不见,朱云礼瘦了些,肤色也暗了些,面有风尘。
朱爽在朱云翼那里无论如何都逼问不出他的下落,还以为自己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他了。乍一见面,惊得说不出话来。
朱爽把灯笼放在桌上,伸手就要去抱他。朱云礼一闪身,朱爽便抱了个空,差点扑倒。朱云礼回来扶住他,歉然:"皇上,当心。"
朱爽看他面色凝重,不由得起疑:"九叔——你怎么了?三叔,是不是三叔他把你怎么了?"
朱云礼哼笑:"皇上也先别忙着问三哥把臣怎么样了,臣还想问皇上把三哥怎样了呢。臣……听说皇上让三哥在宫中禁足,是不是真的?"
朱爽出了一身冷汗。他几乎忘了,朱云礼对朱云翼是什么感情。
他意识到朱云翼赢了。就在他在盛怒之下要了朱云翼的时候,朱云翼就已经赢了。
朱爽说不出话来,朱云礼叹道:"皇上不说话,那就是真的了。"
朱爽抓住他的手:"九叔你听我说——"
可是这件事要怎么解释?说最开始的时候其实是朱云翼在诱惑自己吗?说自己强要了朱云翼,只是为了逼朱云翼说出他的下落吗?那样只会让他更愤怒。
朱爽后悔了。悔得肠子都青了。
朱云礼摇头,眼冒怒火:"皇上只要告诉我,你对三哥是不是真心的?如果你是真心的,三哥也愿意和你在一起,我马上就走。如果,如果你只是为了争权夺利,为了夺回他手里的权,为了让他永无翻身之日,我不会放过你!"
朱爽苦笑:"九叔,事情不是这样的。"
朱云礼反问:"难不成还是三哥自己绑了自己爬到你宫里去的,哭着喊着让你——让你对他那样?"
朱爽瘫坐在亭中的石椅上。
"哼,亏我竟然真的信了你,以为你对我是真的——你当初不过是逗我玩玩罢?"朱爽忍无可忍,打断他:"九叔——不是——"
朱云礼在桌上一拍:"你别以为我是为你生气。我拿得起放得下,你要找别人随你,咱们好聚好散。可你怎么能那样对三哥!"
朱爽急昏了头,扑过去,堵住了他的嘴。
朱云礼一阵拳打脚踢之后,终于安静了下来。
朱爽频频点着亲吻他的额头:"你到哪里去了……我担心得要命……"
朱云礼回过神,冷冷地推开他。
"担心我担心得不行,就拿三哥出气?既然还知道担心我,那么皇上对三哥恐怕是没什么真心的了。"
朱爽被逼问得说不出话来,只得打马虎:"九叔你误会了……"
朱云礼压根就听不进去。
"我这次回京城,本是为了另外一件事。现在就算了罢。皇上,让我带三哥走。别的帐咱们改日再算。"
朱爽想起朱云翼曾说,朱云礼似乎已经知道了太后给他们母子下毒这件事。难道他这次回来其实是为了报仇?!
朱爽拉住他:"我……九叔,别这样,我什么都答应你——你别这样——"
朱云礼反手在他肩头狠狠一推。"你——你把三哥当成什么了?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狗奴才?还是你养来供你取乐的禁脔?"
朱爽意识到,事情已经到了不可挽回的地步。
他已经把朱云礼的三哥给毁了。无论他再说什么,再做什么,都不能再补救回来了。
朱云礼已经彻底地抛弃了他。
朱爽暗道,三叔其实只是为了拆散我们。无论如何,他做到了。
朱云礼悲愤摇头。"带我去见三哥。我要带他走。"
朱爽无可奈何,转身带路。他已经无话可说,索性破罐子破摔——就让朱云礼去见朱云翼罢,看看朱云翼对他一手造成的后果有什么话说。
朱云礼怒气冲冲地跟在朱爽后面。
外面的侍卫们见了他,全都当没看见。朱爽连康王都能弄回来夜夜侍寝,半夜出来见永王也没什么好奇怪的了。
寝宫中,朱云翼依旧伏在枕上,两眼紧闭,面色苍白。朱云礼只看了一眼,回头怒瞪朱爽:"你——好过分!"
朱云翼大概睡得极浅,一下子就睁开眼:"小九?"
朱云礼扑过去:"三哥,什么都别说了,我带你走!"
朱云翼虽然有些吃惊,却面不改色。他微笑着看了一眼朱爽,伸手抓住了朱云礼。"小九,三哥……对不起你。"朱云礼愣住:"别胡说——"
朱云翼坦坦荡荡道:"你别怪皇上。你忘了么?是我亲手将你点晕送走的。还是我给皇上喝了迷药强行带上船,是我自己引诱了他——我对不起你。"
朱云翼说得郑重其事,朱云礼彻底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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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四章 天下雄心
朱云礼当夜离开。
朱爽拦不住,想拦却又不敢拦。因为朱云翼把发生过的事情都解释了一遍之后,说:"你走吧。不要再回来。你若心中有怨,不妨找我,不要怪皇上。"
朱云礼当真甩袖走了。临走还要发作,朱云翼用一句话堵住了他的嘴:"君子绝交,不出恶言。咱们既然是兄弟,好聚好散吧。"
朱爽眼睁睁看着他走远,回过神来,看着朱云翼若无其事地躺在那里,脸上似笑非笑,顿时一阵眩晕——他觉得自己可能被耍了。
等到朱云翼开口说话,他可以确定自己确实被耍了。
朱云翼道:"皇上,臣这几天身上不大舒服,怕是有病传给了皇上。臣想请旨回府养病。"
朱爽手指捏得关节发白。
"你忘了自己说过的话了么?你说——你会——会一辈子伺候我——"
朱云翼理一理衣领,"是啊,那时候臣也说了条件的。"他说着撑着上身坐起来,"臣说,只要皇上答应不再见小九……既然你们已经见过……"
朱爽暴怒:"你——"
朱云翼自己说了,是他亲手把朱云礼送走的;他原本打算让朱云礼在一个隐居的高人那里住上三五年,好让他修身养性的——他自己也不知道,朱云礼会突然出现在皇宫里。
也就是说,朱云翼的变卦是临时的。他一旦发现了朱爽和朱云礼再也没有复合的可能,他便迫不及待地要离开。
朱云翼对自己,从来都没有一分一毫的真心。
朱爽心寒之至。
朱云翼挣扎着下床,自己穿衣穿鞋。"皇上若是方便的话,请现在就放臣回去吧。"
朱爽憋着一口气,很想冲上去狠狠揍他一顿,甚至是再用最残忍的手段折磨他一番。
他强忍住,冷冷问:"你从一开始,就是为了拆散我们,是不是?"朱云翼微笑:"这个我不是一早就和皇上说清楚了么?我以为,皇上会一直记着呢。"
朱爽转过身去,开窗,对着空荡荡的庭院沉默了片刻。
然后他回头吩咐:"备轿!送康王爷回府!"
朱云翼艰难起身到他跟前,行了一个端端正正的君子之礼。
"护着皇上的江山,护着小九的性命……臣不过是按着先帝的嘱咐去做罢了,皇上请不要怨臣。"
朱爽枯坐一夜,天微微时,他一个人到东宫的校场去跑步。他绕着校场一圈一圈地跑,一直跑到头晕目眩,跑到精疲力竭。
这次他是真的累了。
他还记得自己在几个月前,他也是这么在这条道上拼了命地跑。但那是不一样的。那个时候他心里还有希望,觉得自己只要努力,发奋,做出个样子来——就一定会得偿所愿。
但是他没有想到,人生的路竟然会像这校场边的跑道一样——他以为自己已经跑了很远很远,结果却回到了出发的地方。
他努力了,追逐了,几乎得到了,然后又失去了。回头看看自己,怎么看都像个笑话。
他仰天躺倒。露水浸湿了后背。
这天早上朱爽没有去上早朝。太医说,皇上受了风寒,发烧,须静养。
朱爽躺在床上,烧得昏昏沉沉,有人来探望他。
是个年轻男子,眉清目秀,面如冠玉。朱爽眼睛一花,还以为是梦见了先太子,张口便喊:"太子哥哥——"
那人愣住:"皇上——皇上——在下是素羽。"
朱爽阖上眼:"是素羽先生。有劳先生挂怀了。"
他总觉得素羽一身仙风道骨,不似凡人,是以对他分外客气,只盼着他能把自己那个小儿子朱德明教成一个正常有为的君主。
素羽微笑:"在下听说皇上抱恙,特来探望。"朱爽回想他的神情,觉得不只是探望那么简单。
果然寒暄几句只后,素羽笑道:"其实……今天在下是来向皇上辞行的。"
朱爽苦笑,原来是辞行么。他还以为素羽发现他的小儿子是个傻子呢。心下暗道,走罢,都走罢——老子没人要,儿子也要被师傅抛弃了么。
嘴里客气地问一句:"可是朕怠慢了先生——"
素羽忙道:"不,不,多谢皇上收留在下这些日子,只是在下到了非走不可的时候了。"
朱爽不由得好奇:"先生若是有难处不妨直说。只要是朕力所能及之事,朕愿为先生打点。"心想自己虽然没用,但是在宋国境内,还是能做主的。
素羽摇头:"不——不,皇上别误会,皇宫内外并没有人为难在下,在下也没有遇到什么难决之事。只是在下呆在此处的时候到了,就该离开了。"
朱爽很想问一问究竟出了什么事,但是想想素羽向来骄傲,如果他不愿说,问了也没用。于是点点下巴:"既然先生坚持,朕也不强留。先生请务必多留几日,等朕能起来了,给先生设宴送行,顺便——让他们给先生备些盘缠。"
就算素羽不把这些俗礼放在心上,他也该记着的。
素羽果然道:"皇上不必客气,在下原想——跟皇上辞行之后便带叔闻和怀真走的。"
朱爽一惊:"他们——也要走么?"
喂喂喂,他还打算让那两个孩子带德明一起长大哪!
但是反过来一想,那两个小家伙不是一直都跟着素羽的么,素羽要走,他们自然也要跟着走。那简直是天经地义的事。
可怜的小儿。
素羽似乎是看清了他心中所想,笑说:"皇上,小皇子现在还小,皇上不如从高门望族中挑些年龄相仿的孩子来陪伴小皇子读书。我看小皇子天性聪慧,将来必是位明君。"
朱爽暗道,才不到两岁的小儿,能看出什么天性来。素羽这是恭维他了。
但是听着还是很受用的,用力笑:"谢先生吉言。"
本来已经差不多该送客了,素羽却没有要走的意思。朱爽忍不住问:"先生可是还有心事未了?"
素羽大大方方颔首:"不错。在下,还有一件事,想求皇上。"
朱爽想都不想便道:"先生请说。"
"万一将来奚国灭在皇上手中,还请皇上看在怀真这几个月对小皇子真心相待的分上,善待怀真。"
朱爽愣住。灭了奚国?怎么可能——奚国虽然是三国中最弱的一国,可是奚国北有祁山东有落月峡,不是那么容易攻进去的。他只求两国之间能相安无事和睦相处,省得南边闹起来,就给了卫修仪可乘之机。
无论怎么想,他都不可能会是灭奚国的那个人。
素羽这么说——难道是想探自己口风,看自己是不是有那个野心?
他愣愣道:"先生别说笑了。朕从未想过——要——"
素羽按住他的手:"皇上别急——皇上,在下并非是对皇上有所猜测。在下之所以这么说,只是想告诉皇上,倘若皇上从前从未想过一统天下之事,那么现在就该早做打算了。"
朱爽吓得大气都不敢出了。
灭掉奚国已经是想都不敢想的事。一统天下?做梦吧……那是卫修仪那种人才会想的事吧?
朱爽想起卫修仪,忍不住摇了摇头。苦笑道:"先生莫取笑我——我胸无大志,只想守着祖宗的家业好好过日子……"
素羽抓住他的手,仿佛要借此给他一点力量。
"那么皇上有没有想过,您虽然想安安心心地过日子,但别人并不这么想。天下分裂已久,总有人会想着囊括四海——皇上,说句不好听的,您不想吃掉别人,就要被别人吃掉了!"
几句话,说得朱爽手心出汗。
这事他不是没想过,只是觉得如今三国鼎立,就算真有人能打破这个局面一统天下,那也是比较遥远的事情了。更何况,宋国现在最大的隐患,并非是北边的齐国或是西边的奚国,而是在东南海上虎视眈眈的朱云承。
五年前的事情历历在目,他每每一闭上眼便想起逆军屠城的惨状来。内乱的隐患一天不除,他便一天睡不好觉。何况几个月前朱云翼刚刚救了卫修仪一命——卫修仪怎么看都是个讲道理的人,不至于会恩将仇报……
他瞪着一双被烧晕了的眼,"不……不会吧?"
说完就觉得自己太没出息了。活该素羽这种目光远大的人在他这里呆不住。
素羽对他的反应似乎一点都不意外,笑说:"皇上,看眼前的局势,确实不像是会出乱子的。不过——在下知道一些事,可以解开皇上的疑问。皇上可知道——我刚才为什么求皇上善待怀真?"
素羽这么一说,他才发觉这古怪的地方。怀真不过是个无父无母连姓什么都不知道的孤儿,素羽为什么好端端的要托付他?
他脑海中灵光一现。
奚国和宋国到底联过姻,两国皇族说起来还沾亲带故的,所以奚国皇室的事,他多少也听说过一些。
他曾听说,奚国现在的皇帝奚容——就是上次来访的那位太子怀安他爹,年轻的时候在山野间邂逅一姓花的美人。奚容将美人带回宫中,封为贵人。不久花贵人有孕,奚容道:腹中孩儿,无论男女,生下来都叫怀真。
谁知,七月后花贵人早产,她自己难产而死。而那个早已被命名为怀真的孩子,竟失踪了。
朱爽恍然大悟。这个怀真……大概就是奚国皇室那个不见了的孩子?
素羽之所以会这样郑重其事地求他,只能是因为这个原因了。
"怀真他——是奚国的皇子么?"
素羽点点头。"皇上果然聪慧过人。不瞒皇上说,怀真是奚国当今皇帝陛下的亲子。他的母亲花贵人于我有恩,花贵人亡故后,我便发誓要将怀真找回来,让他认祖归宗。我这些年走遍东西南北,总算找到了他……"
朱爽终于明白素羽为什么非走不可了。怀真既是奚国的皇子,便不可能在他这里委屈一辈子。
朱爽突发奇想:"素羽先生,恕我直言,其实如果你真的要为怀真着想,不如不要送他回去。天下最险恶之处莫过于皇宫,你想想看,当年花贵人亡故,怀真流落民间,自然是有人在背后动手脚——而且那人做得如此明目张胆,奚国皇帝陛下亦不能相救。你这样把怀真送回去,岂不是把他又送回虎口?"
素羽道:"皇上有所不知,怀真这孩子——他注定要成为奚国的皇帝,奚国注定要亡在他手里。"
朱爽大奇——难道素羽真的是什么神仙妖怪,有未卜先知之能?
"先生何出此言?我看怀真天性仁厚……"
"正因为他天性仁厚,不好征战,奚国亡在他手中,百姓损伤罪最小。"
朱爽嗤笑:"还有这种道理……"
笑过之后,想起那现在还无忧无虑的小男孩,忽然涌起一阵无限凄凉之感。这也算是一种无用之用了。
说了一阵话,他的脑袋也清醒了许多。他点点头:"好罢——我答应你,万一将来……我必定会善待怀真。"
素羽得了这句承诺,眉宇间的阴郁散开了些。朱爽问:"先生为什么只求我善待怀真,却只字未提叔闻?"
既然答应了要照顾,不如连那两个孩子一起照顾了吧。
素羽却摇头:"多谢皇上还记着他。只是他的命数与常人有些不同,就算是我想帮他,亦是不能。"
朱爽越发地伤怀。
素羽走后,朱爽又躺了片刻,终于忍不住爬起来,跑去他们住的那间小院看几眼。只见素羽正指挥着伺候他的宫人收拾东西。叔闻和怀真却不在。朱爽心下一动,又走到他小儿子的住的禧宁宫去。朱爽总觉得东宫是属于先太子一个人的,一直不肯让那孩子进去住。
禧宁宫的草地上,怀真和叔闻正扶着小皇子学走路。两个稍大的孩子一人一手拎着小的,玩得不亦乐乎。朱爽不忍过去打搅,就坐在一架藤萝下远远看着他们。
崔叔闻眼尖,一眼瞧见朱爽来了,便一手抱着小皇子一手拉着怀真过来说话。朱爽的脑袋仍旧烧得有些晕乎,也不太记得他说了啥。不久素羽差人过来叫他们,到底是该走了。
小皇子树袋熊一般扒在崔叔闻身上,朱爽想抱他回来,他竟哇哇大哭起来,抓着崔叔闻的衣服不肯松手。旁边一众宫人都急了,怀真道:"我来抱小皇子,你先走吧。"崔叔闻答应,把小皇子递过去。那小皇子和他们两个都一般亲厚,到了怀真怀里就止了哭。怀真抱着他逗了一阵,崔叔闻趁机离开了。朱爽颇为难,问怀真:"你又怎么走?"
怀真笑嘻嘻地把小皇子放到他膝盖上。这一次,小皇子竟没有哭——但是一只肉乎乎的手仍旧抓着怀真的衣袖不放。朱爽招呼他:"你先坐一坐吧。"怀真听话,在他身边坐下。朱爽看他眉头微皱,还以为他是舍不得小皇子,就说:"以后千万记得回来看看德明。"怀真点点头,有点魂不守舍。朱爽问:"怎么,你有心事?"
怀真重重点头。
"我好苦恼……"
朱爽大奇。他一直都以为这两个孩子吃穿不愁无忧无虑,怎么竟然也会苦恼?
"说来听听?"
怀真低着头:"我一直都很喜欢一个人……但是他从来就不知道我喜欢他……"
朱爽瞪大眼睛。啧啧,难道他说的是崔叔闻?
可是怀真的下一句话推翻了他的设想:"而且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见过他了,我也不知道以后还能不能再见到他……"
朱爽摸摸他的头:"你不是就要上路了么?说不定在下一处就会遇到他了呢。"怀真摇头:"我苦恼的不是这个。还有另外一个人,他整天欺负我,笑我,讨厌得要命——可是我却越来越离不开他了……"
朱爽默默点头,这次说的一定是崔叔闻了。
朱爽安慰他:"两个人在一起久了,是会这样的。就好像你住长了的房子,你用惯了的东西,就算它有多不好,一旦没了它,你还是会浑身不自在——"
怀真抱住头:"怎么办呢……皇上,你说我这样,算不算喜欢上别人了呢?可是我是真心喜欢那个人的,喜欢他很久很久了……我觉得自己会喜欢他一辈子的,怎么可以喜欢上别人……"
朱爽愕然。这似乎也是他正在苦恼的事情。
"这……"
他很想把怀真拎起来打一顿屁股——你才多大点,别想这些有的没的!
看看怀真那个认真样,他下不去手。只能再摸一把他的后脑勺:"我也说不清。你年纪还小,还是跟着先生好好读书罢。将来等你长大了,你就会明白了。"
怀真半信半疑:"可是皇上,您长大了也没明白。"
朱爽:"……"
怀真直等到把德明哄睡了才走。朱爽想想他将来的际遇,不由得一阵唏嘘。
朱爽到底锻炼过一阵,病好得也快,第二天就又精神抖擞地上朝去了。
众臣发现,朝堂上仅余的一把椅子——就是从前朱云礼坐的那把,也不见了。两位议政王齐齐消失,意味着朱爽已经牢牢掌握了半壁江山。
朱爽感情受挫,就拿国事折腾自己。从前他把所有的心思都放在东南叛乱的根源上,昨天听了素羽那一番话,顿时觉得齐国的威胁到底不应小觑。
想来想去,能挡齐国的还是只有朱云翼一个人。
他认命地拎上一壶酒,微服夜访康王府。
作者有话要说:
厚脸皮求大家收藏一下我的专栏,里面还有好多文的说XD
第七十五章 惊天秘密
没想到朱云翼也在喝酒。
夜凉如水,他捧了一只精致的玉壶,捏着一只细细的夜光杯,对着一池荷花自斟自酌。清风拂柳,月下人比柳更瘦。
朱爽进去的时候不准管家通报,远远地就听到他在大声读诗。
"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
大概因为喝了酒,尾音拖得很长,仿佛醇酒的余味。
他喝醉了。
朱爽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来对了时候呢,还是应该转身离开,改天再来。
就在朱爽犹豫的当儿,朱云翼一手撑在石桌上飞跃而起,长剑如虹朝他直直刺了过去!
朱云翼身手矫捷如龙,朱爽看得忘了惊叫出声。
"锵"的一声,那剑尖在他咽喉前半寸处停了下来。
朱爽头皮发麻,背后出汗。他咧嘴傻笑:"三……三叔?"
朱云翼反手回剑撑在地上,忽然跪下:"臣参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朱爽用出汗发抖的手扶他起来。"三叔"
朱云翼撑着剑,刚想站起,便一头栽倒。朱爽扶住他,只见他两眼紧闭——竟是晕了过去!
朱爽丢开那剑,把他抱了起来。"来人!"
怀中的身体沉甸甸的。朱云翼醉得不轻。管家匆匆跑过来,朱爽抱着朱云翼往卧室内走,眼角瞥见管家正用怨愤的眼神看着自己。
朱爽叹气。当初朱云翼那样激自己,这件事说不上谁对谁错。但是别人并不知道这是朱云翼自己愿意的。就像朱云礼那样,他们只当是自己强要了朱云翼,然后将他囚禁在宫中。
在别人眼中,他已经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昏君,暴君。
他像一个暴君那样用不耐烦的口吻吩咐管家:"开门,备热水。"
管家默默地退下,朱爽把朱云翼放在了床上。朱云翼昏迷中也在喘着气,朱爽闻到一股浓重的酒味。
朱爽皱眉,他到底喝了多少?
怕他被闷着,就顺手解开了衣服。杏黄衣衫下的身躯如今已经很熟悉了,可是看到胸口那些伤痕的时候,朱爽还是忍不住心疼。
他是用他的全副身心在守护这个国家。
即使在喝醉的时候还是念叨着边关,想着打仗——难道在他眼里,除了这个国家就没有别的什么了么?
朱爽的手指轻抚过那些伤痕。如果他不是那么的执着,也许大家都会好过许多。
"护着皇上的江山,护着小九的性命……"
哼,父皇说的是什么破遗命?难道他朱爽的性命就不用护卫了么?
朱爽心中有怨,手指不知不觉地掐了下去。朱云翼在昏睡中一声呻吟。外面正在接近的脚步声嘎然而止。
朱爽回过神,冷冷道:"进来。"
别人要怎么看就怎么看罢。他是皇帝,他要怎样就怎样。他们就算看不顺眼又能怎么样?最坏的结局他已经见过了,他现在什么都不怕。
管家放下热水,"皇上……可是要给王爷擦身?还是让小的来吧。"
朱爽直截了当:"出去。"
和朱云翼呆在一起那么久,这还是头一回给他擦身。朱爽的动作相当的笨拙,澡巾从肌|肤上滑过去,留下一片柔和的水迹。
朱云翼喉间发出低低的闷哼,似乎是非常受用。朱爽得了鼓励,越发殷勤地给他擦起来。每一寸,每一处,都擦得万分的仔细。擦完了,自己翻箱倒柜找了干净的中衣出来给他换上。正小心翼翼地系着衣带,朱云翼忽然伸手抱住了他。
像被大人抱着的小孩因为害怕跌落,所以就死死抱着大人的脖子那样。朱云翼的两只手臂紧紧揽着朱爽的脖子,头靠在他胸前,身体丝丝贴合,怎么都不肯放开。
朱爽叹口气,暗道——你们看,你们看,这也是我逼他的么?!
然而心早就软了。抱着朱云翼顺势躺下,两臂圈着蜷缩着的身躯,好让他有点安全感。
他忘了吹熄蜡烛,摇曳的光下,朱云翼的脸庞如在梦中。
他们虽然早就做了不知道多少次,可是这样的紧紧相拥,还是第一次。朱爽感受着对方传过来的心跳,有些急,有些乱。
朱云翼睡得并不安稳。
朱爽的手轻抚他的后背:"三叔,三叔……"
朱云翼抱得更紧,脸埋进朱爽的肩窝里。
"大哥。"
朱爽浑身一震。朱云翼浑然不觉,喃喃道:"大哥,别赶我走……别赶我走……"
朱爽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忍不住撇过脸去看他。只见他两眼仍旧紧闭着,眉头紧皱,神色有些慌乱,平日里的镇定自若荡然无存。
当然,这只是因为他以为,自己是在他的大哥哥怀中。
朱爽百感交集。朱云翼梦里不知身是客,实在不忍唤醒他,只能这样一直听着,偶尔学着先帝的声音哄两声。他学得很像,朱云翼的声音终于慢慢低了下去。朱爽吁口气,小声说:"乖,乖,睡觉……"
朱云翼忽然道:"哥……你放心,我不会说出去的……我死也不会说……"
朱爽头皮一炸。能让朱云翼以死守护的秘密——捅出来恐怕能让天塌地陷。
说不好奇是假的。朱爽故意问:"你在说什么呢?你知道什么了——"
朱云翼闭着眼,低低道:"我不会说出去的……"翻来覆去就这么一句话。朱爽急了"我——我怎么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呢?"
朱云翼道:"大哥你别装傻……你们行事隐秘没错……可是……还是千万要小心些……"
朱爽大惊。难道先帝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被朱云翼知道了?
"你胡说什么呢?我——我做什么了?"
朱云翼哼笑:"父皇虽然重病,可是耳目犹存,宋国上下,还是在他手中……你们的事情要是被父皇知道了,只怕……只怕父皇不会放过你们……你听我一句劝,父皇他……也就是几个月的事,你们就不能等一等?"
朱爽听得毛骨悚然。朱云翼说的父皇自然是他们兄弟的父亲,听这话,意思似乎是先帝和什么人密谋对太皇帝不利的事,而且这事还是在太皇帝重病的时候办的?
朱爽粗略算了一下,这事发生在他出生之前。
朱云礼是遗腹子,那个时候大约还是个腹中的胎儿。朱云翼呢……那时也不过是个七八岁的孩子。
一个孩子发现了大人了不得的秘密,也难怪他会害怕。哪怕他后来长大成人,这恐惧还是深埋在他心底,挥之不去。
朱爽心疼地揉揉他的脑袋。
"乖,别怕,大哥不会有事的,不会有事……"
朱云翼半信半疑:"真的?你答应我……"
朱爽只得说:"大哥听云翼的话……"
朱云翼嘻笑:"好,大哥将来是要做皇帝的,君无戏言,不能反悔。"
朱爽暗暗叫苦——你还没说我父皇他干啥了呢——
口中无奈道:"好,不反悔。"
朱云翼抓住朱爽的衣领,有些撒娇地质问:"大哥,姜贵妃真有那么好看么?为什么你那么喜欢她?"
朱爽如五雷轰顶。
姜贵妃……姜太妃……朱云礼的母亲?
那不是太皇的妃子么,先帝——喜欢她?
朱爽喃喃道:"你胡说什么呢,怎么会……"
"刚说了又不认了……你们是不是还打算以后一直在一起呢?"
朱爽几乎晕过去。先帝和姜太妃怎么可能——他们名义上还是母子!他们那样简直就是乱|伦——
震惊过后,细细回想先帝登基后的种种反常的迹象,越来越觉得这是真的。
因为太皇的原配皇后已逝,在先帝一朝,姜太妃是后宫里实际上的皇太后,总揽后宫。她诞下朱云礼后,先帝对她更是荣宠无比。朱爽记得姜太妃无论什么时候出现,总是一副艳若桃李冷如冰霜的模样,偏偏整个后宫里再也找不出比她更漂亮的女人。
那时每年总有几次要全家一起吃饭。饭桌上姜太妃带着朱云礼坐在先帝左边,乔皇后——也就是现在的太后,带着先太子和他坐在先帝的右边。宫人上菜的时候,会先摆先帝的,再摆姜太妃的,然后才到乔皇后和别的宫嫔。有人进贡了什么好东西到宫里来,也总是先送去姜太妃那里。姜太妃挑拣过了,剩下的才会送去乔皇后那里。
朱爽的记忆里,那时候无论送来的是什么珍奇异宝,母后总是看都不看就叫人砸烂了再丢到茅坑里去。
母后总是郁郁寡欢,一有空便抱着他们两个儿子哭。哭够了就拼命地喂他吃东西,说一定要吃得很胖很胖别人才会怕他。
朱爽信以为真,用几年的时间吃成了一头小猪。
胖了以后,无论做什么都会比别人迟钝几分。周围的人理所当然地认为他天生笨拙,都不把他放在眼里。事实证明乔皇后的策略是正确的。朱爽因为看着很笨,对谁都没有威胁,于是在明刀暗剑满天乱飞的后宫里安然长大。
可惜先太子就不能用这法子保命了。先帝登基后他便被封为太子。如果他也和朱爽这样韬光养晦,先帝必定会以为他是真的没用而废了他。废太子的下场各国都有先例可见的,最好的一个不过是留了全尸。
乔皇后生怕他被废,每天逼着他读书习武,真把他逼成了个文韬武略的奇才。可惜……
朱爽想起先太子,几乎掉泪。
他万万没有想到,自己竟然会成为太子,会成为皇位的继承人。
乔皇后仍旧很害怕他会被废。然而她没有像逼先太子一样逼他,而是换了另一个法子来保住他的地位。那就是——毒杀姜太妃和朱云礼。
想到这里,那个朱云翼誓死护卫的秘密一经呼之欲出。
奚国继承皇位的传统是不分嫡庶都立长。如果就像大家在明面上看到的那样,在先太子病逝后,朱爽便是最大的皇子,乔皇后完全没有必要再针对姜太妃和朱云礼做什么。
除非——朱云礼其实是先帝的骨肉,是先太子之后真正的第二继承人。
朱爽想起自己在太后那里谎称要将朱云翼的势力尽数揽为己有的时候,太后曾说——"可惜皇上没把那永王也一并抓回来。康王是只大老虎不错,永王……永王他就是那只蛟,万万不可小觑。"
原来太后真正的意思,是朱云礼是他皇位的最大威胁。
朱爽长叹一声。
难怪朱云翼一直担心他和朱云礼会互相残杀,甚至这样不惜牺牲自己来分开他们。
站在别人的立场,一个皇帝自然应当清除掉所有可能的威胁。如果他连自己的皇位都保不住,那么他就连当皇帝的资格都没有,还谈何治国平天下?
无论他愿不愿意,他都必须除掉朱云礼。
再看朱云礼那边,乔皇后毒杀了他的母亲,还差点把他也杀了,他决不可能甘心就这样接受下来。报复是一定的。如果他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如果有更多人知道了他的身世——就算他自己不想来抢这个皇位,也一定会有许多人追着他,逼着他来抢。
到最后,没有人会问他们愿不愿意。他们注定要成为彼此最大的敌人,只为身不由己。
久久的沉默之后,朱云翼终于沉沉睡了过去。
不知是不是终于说出了心中的恐惧的缘故,刚才还皱着的眉头松开了,似乎睡得十分的香甜。朱爽越看越心疼——原本还想着要找他商量抵御齐国的事,现在却想:既然别的臣子都说自己已经能独当一面,不如就把这件事也担起来罢。
朱云翼已经为了保护他费尽心神,现在该轮到他来保护朱云翼了。
朱爽百般滋味在心头,惆怅过后,在他额上轻轻印了一个吻。
天微亮时朱爽悄悄起身,给朱云翼掖好了被子才离开。开门就看到管家站在二十几步之外的院门口候着——这个距离刚刚好,听不到屋内的耳语。但是如果里面的人大声吩咐什么,他又能听得清清楚楚。
朱爽冲他做了个"安静"的手势。他便无声地跪下行礼。朱爽从他身边过去的时候小声吩咐:"一会儿三叔起来,不准说朕来过——他要是问起来,你就说他做梦了。"
管家脑袋磕在地上:"小的遵旨。"
朱爽下了早朝,照例在书房看奏折。坐在那里总是有些神魂不定,想叫人去看看朱云翼怎样了,又怕叫人去了会让他起疑心。整个早上如坐针毡。恍惚间,刘鹤来报,说齐国会馆的常驻使臣求见。朱爽还在发愁齐国的事,正想探一探齐国人的口风,忙叫他们进来。那使臣带了个身材高大戴着面纱的侍从,刘鹤拦在门口想叫那侍从在殿外候着。谁知那侍从一摘下面纱,刘鹤惊叫出声:"你——"
那侍卫,竟然是朱爽现在最怕的卫修仪。
朱爽暗暗叫苦——要怎么对付齐国,他现在可连一点办法都没有!
但是他们已经打了照面,断然没有再把人家赶出去的道理。朱爽憋出一张发苦的笑脸把人迎进书房,夸张地惊奇道:"卫皇后——怎么也不先差人来说一声——"
卫修仪笑吟吟地走进来行了半礼,"参见宋国皇帝陛下。在下不请自来,还请陛下不要怪在下失礼。"
朱爽咬牙道:"哪里哪里,自从皇后回国之后,朕无一日不思念皇后的英姿——欢迎之至,欢迎之至!"回头叫刘鹤给他看座,趁卫修仪不注意,朝刘鹤伸出了三个手指。刘鹤会意,用手势把旨意传了出去。上茶看座寒暄了一阵,朱爽皱着眉头频频看外面。卫修仪关心地问:"皇帝陛□体不舒服么?"
朱爽苦着脸:"没……没……"
暗道,你有什么话千万等三叔来了再说。于是追着卫修仪一阵追问——路上走了多久?可有遇到强盗?吃得可好睡得可好之类。难得卫修仪有耐心,一件一件给他解答。待到把这些都说完,卫修仪吁口气:"皇帝陛下,其实在下此来——"
朱爽忽然一声惊呼:"来人!今天这是谁泡的茶?这是茶吗?"说着把茶杯重重掷在地上。旁边的宫女太监吓得全都跪下了,朱爽一顿劈头臭骂,又罚他们把泡出来的茶全喝下去才罢休。卫修仪气定神闲坐在一边看热闹,倒是一点都不着急。朱爽骂了半日,刘鹤一路小跑进来凑近他耳朵道:"派去的人回来了,说康王爷宿醉未醒……"
朱爽瘫坐,强作镇定向卫修仪道:"皇后有话请说。"
作者有话要说:XD
第七十六章 瓜分之谋
身边没了朱云翼,朱爽只觉得自己是在赤|身|露|体手无寸铁地面对一只大白狼。
也不知道去请朱云翼的人亲眼见着他"宿醉未醒"没。想起康王府那管家的脸色,只怕是他担心朱云翼进宫来又会被朱爽怎么了,谎说朱云翼没醒。
朱爽很想拍自己一巴掌。
斜眼看去,大白狼正在颔首向他微笑。
"其实在下此来,是有件事想与皇帝陛下商量。请皇帝陛下斟酌过后,再决定如何取舍。"
朱爽撇嘴眨眼:"能让皇后亲自来说的事情,只怕是——非比寻常。"
心下打定主意,无论卫修仪说什么,开什么条件出来,都绝不答应他。卫修仪最大的野心便是吞了奚宋两国一统天下,想在他那里得到什么好处,无异于与虎谋皮。
卫修仪扫了一眼周围:"此事确实非比寻常,所以——"
朱爽明白了,卫修仪这是叫他清场呢。心中暗暗叫苦,卫皇后你武功高我那么多,万一你想杀我怎么办?
朱爽支吾道:"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不能让别人知道么?"
卫修仪非常肯定地点头。
朱爽硬起头皮。暗道:三叔,倘我不慎死在此人剑下,一定得给我报仇!想完了挥手:"你们都退下吧。"
话音刚落,外面通报:"启禀皇上,康王爷求见!"
朱爽几乎要感动落泪。"快请快请——"说着又向卫修仪道:"三叔是自家人,一起参详参详也好。"
卫修仪面有忧色:"在下在路上便听说康王爷已经还政于朝,康王爷这些年终年操劳,似乎应该多休息为是。"
朱爽想,当年三叔驻守北疆的时候你们齐国都不敢向宋国派一兵一卒,你当然希望三叔退休了!口中道:"其实三叔已经是在休息了,只是偶尔会进宫陪朕读书下棋打发时间罢了。是吧三叔?"
他最后一句提高了声音,众人朝书房门口看去,朱云翼正大步走来。
此时日上三竿,明晃晃的日光照耀在杏黄衣衫上,闪得人睁不开眼。朱爽忍不住起身,两眼放光:"三叔来得正好——"朱云翼精神抖擞地向朱爽行礼,又向卫修仪拱手:"卫皇后向来可好?"
卫修仪眼神闪烁:"谢康王爷挂怀。"
这次朱爽有了底气:"三叔留下,其余人等都退下吧!"
刘鹤在外面关了门,朱爽看一眼朱云翼,向卫修仪说:"卫皇后刚才不是说有话要跟朕说么?请说吧。"
卫修仪咳嗽一声:"此事紧急,在下也不多啰嗦了。皇帝陛下,康王爷,半个月前,敝国河工在疏浚航道时,从河底的泥沙中挖出来一块奇石,那奇石上用古字刻了一首诗——"卫修仪从衣袖中掏出一块薄纱来,在他们面前展开:"这便是从那奇石上拓下来的,二位请看。"
朱爽正要接,朱云翼已经抢先夺了过去,仔细嗅了一嗅之后才递给朱爽。看卫修仪神色有些不快,便道:"皇上的鼻子有些敏感……遇上皮毛线头之类就会打喷嚏。"
卫修仪当然知道他是怕那纱上有毒,微笑说:"这纱是特制的,不会有线头出来。"朱云翼检查过,看没什么问题,才呈到朱爽跟前。
朱爽知道他是为了自己安全,心里喜滋滋的,手在纱下重重摸了他一把。
朱云翼白他一眼,抽手回去。
朱爽咳嗽一声,收敛心神去看纱上的字。那上面四行奇奇怪怪的蝌蚪文,只能勉强认出一个"亡"字。转头问朱云翼:"三叔,这上面说的是什么?"
朱云翼冷眼道:"这是一首藏头诗,前面四个字正好组曾一句话。"卫修仪颔首,朱爽挠头:"什么什么亡?"朱云翼道:"宋国将亡。"
朱爽几乎喷笑。
这些东西拿来骗骗目不识丁的小老百姓还行。卫修仪竟然不远千里一本正经地拿到这里来给他们看——也不怕他们笑掉大牙?
朱爽将那薄纱交还给卫修仪,强自镇定:"卫皇后……觉得这说的是真的么?"
卫修仪大大方方地收回:"不。"
朱爽松了口气。卫修仪虽然野心勃勃,但是还不至于丧心病狂。
卫修仪道:"在下自然不会认为这上面说了什么,就相信未来会发生什么事。稍有心智的人都能明白,这必定是人手所为。"
他说得确实有道理,朱爽和朱云翼都点了点头。
卫修仪郑重其事道:"在下既然不远此行把东西送来,想必皇帝陛下和康王爷也可以相信在下不会无聊到自己去搞这些出来的地步。所以我想知道的是,究竟是什么人会在我齐国的河道里放这种有损贵国的东西?那个人目的何在?"
朱爽和朱云翼对望一眼,一个名字同时闪过两个人的脑海。
朱云承。
想不到……他不但在东南一带活动,还把手伸到齐国去了。
引齐国人来打宋国,然后他再浑水摸鱼?算盘倒是打得啪啪响,可惜人家卫皇后不领情。
朱云翼面色凝重:"多谢卫皇后告知此事。卫皇后为人之坦荡,在下佩服。"朱爽手指敲打着书桌:"亏了卫皇后是个明白人。倘若如今执掌齐国的人是个糊涂人,一看这诗便信了,恐怕……"
卫修仪接着说下去:"恐怕会对贵国起觊觎之心。"
朱云翼点头:"不错。特别是在大家势均力敌相安无事的时候,突然有一方听说另外一方命定会亡国,就算原本没有那个进犯的念头,恐怕也要给这谣言勾起来了。卫皇后既然将这拙劣的挑拨离间之计识破了,还不远千里亲自来告知我皇帝陛下,可见卫皇后对我两国之间的和平信念之坚定。"
卫修仪非常满意地点头。
"不错。我看到这东西以后,就觉得是有人在想办法挑我们两国之间的事端,而且此人的目的深不可测——我仔细想过,破解他的阴谋最直接的方法,莫过于我亲自走一趟,请二位相信敝国与贵国保持和平的诚意,并且以后再听到什么不利我两国友谊的言语的时候,请千万先向敝国确认是否确有其事,再作打算,以免中了那暗中之人的计策。"
朱爽和朱云翼面面相觑。
这话要是换了奚国的皇帝来说,他们铁定就一口气答应下来了。可是现在说话的是卫修仪。他们觉得眼下的情况有些可笑。
卫修仪此举,就好比一只凶残无比的老鹰忽然从半空中俯冲而下,对它盯了许久的一只兔子说:"我从来就没有想过要吃你,让我们和平共处吧!"说这话的时候还不忘亮一亮锐利的爪子。
那兔子能信么?
朱爽和朱云翼对望片刻。朱爽向卫修仪微笑说:"甚好。既然卫皇后不辞劳苦赶来告知此事,不如我们两国就此开坛盟誓如何?咱们立下一个互不侵犯的盟约,以表万世和平之心意,这样那些宵小之辈无论再怎么想挑拨咱们两国的关系,都不会有机可乘了。"
卫修仪踌躇:"此计……甚好。"
朱云翼几乎忍不住拍掌叫好。卫修仪来了又不肯光明正大地来,却偷偷摸摸地扮成侍卫来见朱爽,还不肯让别人旁听他们的谈话——摆明了是想说一套做一套。反正暗地里说的话空口无凭,将来他要怎么反悔都是一转眼的事。朱爽要他公开和宋国盟誓,那是直接踩到他痛脚上了!
朱爽拍拍衣服起身:"卫皇后的下榻处就请三叔费心了。朕这就去吩咐内务府责个黄道吉日,咱们对天盟誓!"
朱云翼顺水推舟:"卫皇后请!不知上次卫皇后来时住的那处别馆可好?本王这就去叫他们张罗去!"
卫修仪有些着急了,跟着起来一拱手,语重心长道:"皇帝陛下,康王爷,请听我说——其实在下此来,除了将藏头诗一事告知二位之外,还有另外一件事情想和二位商量。此事事关重大,还请两位耐心听我说完。"
朱爽已经有些没耐心了。他说的事不是"非比寻常"就是"事关重大",可是如果都是这里挖了一块石头那里挖了一块瓦那样的事——未免太浪费他的时间。
倒是朱云翼比较买他的帐,向朱爽递了个眼神:"皇上,不如先听卫皇后说完罢?"
朱爽只得坐下,抬抬手:"请!"
卫修仪伸手整一整身上的衣衫:"在下要说的第二件事,是想劝贵国与奚国结成同盟。"
朱爽只觉有一道惊雷劈头打下来。劝奚宋两国结盟?卫修仪是傻了吧——三国各自为政的时候打起来谁胜谁负还不好说,可是一但其中两国联起手来,以三分之二的天下相拼,哪怕它们各自的实力弱一些,剩下的第三国决计是敌不过的。卫修仪这个建议,无异于自寻死路!
朱爽以为自己的耳朵有毛病了,顿了顿才问:"你是说——让我们宋国和奚国结盟?!"
卫修仪吁一口气点头:"这才是我此来真正的目的。"
朱爽求助地看一眼朱云翼。朱云翼当即问:"能请教卫皇后为何会如此建议么?咱们这三国俩来都是互不勾结互不侵扰,如果卫皇后不愿与我国盟誓就罢了,这个咱们可以理解。但是皇后您竟劝咱们与奚国结盟,实在有些匪夷所思。"
卫修仪道:"在下劝贵国与奚国结盟,为的是有朝一日,敝国能与贵国共享奚国的江山!"
朱爽彻底呆掉了。卫修仪不是疯了就是傻了吧?奚宋既然结盟,宋国又如何能与齐国瓜分奚国?
朱云翼的脑子已经转了过来。他拿着茶杯在掌中轻转,哼笑:"皇上,卫皇后的意思,是让咱们明里和奚国结盟,暗里站在卫皇后那边,然后趁奚国不备,在背后捅他们一刀——可是这样?"
卫修仪笑得坦坦荡荡:"正是。"
一股寒气从朱爽的脚底升到头顶。卫修仪解释道:"奚国国运将尽,这任谁都看得出来。咱们若不早作打算,只怕被域外蛮族占了先机,那就麻烦了。所以我想,不如在咱们两国一明一暗两面夹攻,灭其国在顷刻间,岂不甚好?"
这计策实在恶毒,朱爽听得浑身发冷。卫修仪今天肯这样绕着弯儿算计奚国,恐怕等到奚国一灭,他要算计的便是剩下的齐国了。朱爽头一回知道什么叫"唇亡齿寒",对卫修仪的建议无比的反感。他看了看朱云翼,反问卫修仪:"卫皇后说奚国国运将尽,这——又是怎么看出来的?"
朱云翼帮腔道:"是啊,奚国的皇帝陛下勤政爱民,颇有作为,而且春秋鼎盛,年纪还不到四十岁——好好的怎么就会国运将尽了呢?"
卫修仪冷笑:"事情……不能只看表面。奚国皇帝如今还很硬朗没错,但是在下曾经找高人给他算过命,那位高人说,不出两年,他就会离开这个世界,再也不会回来了。那位奚国的太子二位都是见过面的,恕我直言,他为人怯懦,且一片痴情,这样的人若是生在普通人家,也许还能做个好人安分守己地过一辈子,可惜他生在帝王家,注定担不起治国的大任!"
朱爽想起素羽说的话,又是一愣。
素羽那个时候说的是,怀真注定会成为奚国的皇帝,奚国注定要亡在他手中。
朱爽细细回想着这些话,真想去把素羽揪出来问个清楚——怀真后来如何做了皇帝?什么时候做的?奚国又将在什么时候亡国?
万千人的生死,只在一念间。
卫修仪大概也发觉了自己说的话太过骇然,于是笑说:"二位,我说的可能太直白了些,但是我说的也是事实。奚国交在怀安太子手中,无异于让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孩童怀抱珍宝过市——咱们不出手,也会有别人出手抢了去。到时候,情势于我们更加不利!"
朱爽和朱云翼对望一眼。
朱爽叹息一声,"不知卫皇后打算把奚国怎么办?咱们两国又怎么个瓜分法?皇后,两面三刀的事情做起来容易,只怕做了便要遗臭万年。为着身后的名声,朕不能不多想一二。"
卫修仪颇有些不屑:"皇帝陛下,古往今来,成雄败寇,若是做什么事都要顾虑再三,只怕等考虑好了,那时机也过去了。时不我待,请皇帝陛下斟酌。"
朱爽太阳穴一跳一跳地疼。卫修仪口口声声说要他斟酌,实际上却是一直把他往前逼。要不是有朱云翼在旁边看着,他几乎就要支撑不住。他一手撑住额头,直截了当地问:"说吧,皇后究竟想怎么做?"
卫修仪手蘸茶水,在桌上画了三国交界大概的走势。
"奚国国小民弱,之所以能屹立数百年而不倒,全凭北边有歧山阻拦,东边有落月峡天堑,地势险恶,易守难攻——咱们就给他来个不攻自破之法!贵国先与奚国结盟,盟约中务必提到这么一条:当两国受敌国进攻而另一国相对安定时,另一国须得让受侵犯一国的老百姓到境内躲避战火。然后敝国同时向贵国和奚国进攻,贵国佯败,此时便以盟约之条款要奚国开城门让贵国的老百姓过去避难——到时候,过去的不是老百姓,而是咱们二国最精锐的部队——奚国关卡之后便是一马平川,咱们攻进去,必定势如破竹,一举拿下整个奚国的江山!"
这想法太过疯狂,朱爽听得背后出汗。
朱云翼站起来,斩钉截铁道:"我们都明白了。卫皇后请先到行馆歇息吧!此事太过重大,咱们考虑过后再给皇后一个答复。"
作者有话要说:其实卫修仪的计划从来没有变过,变的只是他的合作伙伴……
第七十七章 心之重生
卫修仪终于乖乖地去行馆休息了。朱爽瘫坐在椅中,只觉得自己刚刚打了一场硬仗。
他觉得有些难过,又有些恨自己不争气。卫修仪只是只身来到宋国,就已经让他怕成这样了……想起前两天自己竟然还生出一统天下那样的妄念,真是可笑!有卫修仪在,恐怕他连守住宋国的疆土都办不到吧?
朱爽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
"三叔,咱们杀了他吧!杀了他,天下太平!"
朱云翼不知在想什么,猛然抬头:"不可!"
朱爽越想越觉得此事可行。"三叔,这件事不用我们出手——你看,卫修仪树敌众多,他夜路走多了,总难免会遇到鬼——"
朱云翼压低声音喝道:"不可!皇上您仔细想想,卫修仪的所作所为,真的只是他一个人想要做的么?"朱爽不明所以,愣住:"难道不是么?"
朱云翼一手抚额,很是头疼:"您这样想就错了……我先问您,刚才卫修仪说的那番话,您是不是也认为这是他一个人的意思?"
朱爽细想之下,终于明白了朱云翼的意思。"三叔是说……他其实只是一个传话办事的人,真正在主导着一切的,其实另有其人?那、那个人是谁?"
朱云翼微笑着看他的眼睛:"皇上您觉得呢?能让卫修仪这样四处奔波效劳的人,会是谁?"朱爽脱口而出:"齐皇!可是——"
可是齐皇周之信一向很低调,在朝中似乎也没有什么作为……
在卫修仪的万丈光芒之下,周之信怎么看都像个草包啊!
朱云翼看穿了他的心思:"皇上是不是看周之信似乎什么都没有做过,觉得他没什么作为?"朱爽只得点点头。朱云翼道:"皇上,我记得从前还在读书的时候师傅曾经说过,帝王做到最成功的境界,是使朝政看起来像一眼深井。帝王的所作所为就是那水下的泉眼,是整个朝政的关键所在,却不能让人有所察觉——越是平静,就越能令人安心,国家也就越安定。其实一个人做了什么,表面上不一定能看得出来。您想想看,卫修仪在外面所做的一切如果没有齐皇在背后支持他,他又怎么可能这样明目张胆地做下去?"
朱爽有如醍醐灌顶。
"三叔的意思是……杀了卫修仪也没有用?"
朱云翼点头:"不错。您记得吗?当初卫修仪公然说要一统天下的时候,他是怎么说的?"朱爽喃喃道:"臣愿为皇上一统天下……为皇上……"
说到这里,事情已经很明白了。
朱云翼抓住他的手:"所以皇上,咱们最大的敌人不是卫修仪,是齐皇。卫修仪表面上总揽着齐国的军政大权,但是这些年他远交近攻,四处征战,哪有时间打理朝政?真正在主持齐国的,还是齐皇……他在无声无息之中把齐国打理得井井有条,百姓安居乐业,此人实在深不可测。咱们可以断定,就算现在卫修仪出了什么意外,他也能马上找到别人把事情接着做下去。而杀卫修仪,只会让他大怒,加快进攻奚宋两国的速度……皇上请三思!"
朱爽听得出了一身冷汗。朱云翼的手把他握得紧紧的。温暖而干燥的触感,令他的心神慢慢安定下来。
"多谢三叔指点。要不是有三叔在,朕险些犯了大错。"说着要反握回去。朱云翼却一抽手逃开了,仿佛在瞬间换了个人:"皇上能容人言,是国家的福分。"
朱爽一把抓空,心里仿佛一脚踩空了,摇摇晃晃的没有半点着落。赌气说:"国家,国家,是啊,三叔你心里就只有国家!"他没头没脑的一句话,说得朱云翼一愣:"皇上您是怎么了?"朱爽索性全说了出来:"你从来都没有管过我高不高兴吧?如果有一天,朕和国家非牺牲一样不可,三叔一定会想都不想就放弃朕了吧?!"
朱云翼并不知道五年前朱爽所经历的一切,所以他这些话听起来未免有些匪夷所思。
"皇上……何出此言?"
朱爽从气头上冷静下来,顿时觉得自己有些言重了。但是回想朱云翼对自己和朱云礼的态度,又觉得自己的话不算冤枉了他。道歉的话到了嘴边又吞下去。换成冷冷的一句:"你心里是怎么想的,你自己明白。"
朱云翼还以为是自己从前说过的那句先帝遗言伤了他,于是安慰道:"皇上,您是天子,没有皇上何来国家?臣说要护卫国家,便是要护卫皇上啊!"朱爽想起昨晚才知道的那个秘密嗤笑:"天子?哼……天子……这些话骗骗老百姓就算了,朕才不信!朕心里清楚得很,朕只不过是个寻常的普通人,不比谁聪明,不比谁力气大——只不过不小心投胎到皇家,才过了这么倒霉憋屈的一辈子!我从前常想,如果我生在寻常人家多好——小老百姓家里的父母至少不会厚此薄彼!你们都没把我放在眼里,所以才会把天下的担子扔给我对不对?"
朱爽越说越气,到最后几乎语无伦次,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在说什么了。朱云翼渐渐地发觉出不对劲来。他们刚才明明还在好好地说齐国的事,怎么就扯到了这些上来?
朱云翼慌忙中安慰道:"皇上!您怎么可以这么想?您是先帝的儿子,皇位自然是要传给您的——没有谁要故意让您吃苦头——"
朱爽吼道:"九叔也是!为什么不给他!"
朱云翼彻底呆住了,脸色一片惨白。
"皇上您说什么?"朱爽一声喊出去,立刻就后悔了。然而后面已经没有退路,就像他已经知道了的事情,就不可能在从脑海中清除。
"你说的。你昨晚喝醉了说梦话……我都听到了。"
朱云翼浑身发抖,扶着桌子坐下,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朱爽走去,用力握住他的肩膀,用发抖的声音道:"护着朕的江山,护着九叔的性命——我总算是明白了。让我做皇帝,国家兴亡大事小事都压在我身上,我做牛做马,九叔呢,有你护着,便可以安然无恙逍遥快活地过一辈子……哼,父皇打的好算盘!"
朱云翼盯着他,眼神里满是哀求,仿佛是在求他不要说下去。然而朱爽已经停不下来。
"三叔你明明什么都知道,为什么不阻止他?你非但不阻止他,还帮着他做这些事……你,你,你竟然为了不让我碰九叔,连自己都可以牺牲——他说什么就是什么,如果他要你去死,你是不是就乖乖地去死?"
朱云翼嘴唇颤抖:"皇上,求您,别说了……"
朱爽摇晃着他的肩膀:"你怎么就这么蠢!你心里到底还有没有是非对错!还是你根本就把他当成神了?"
朱云翼终于按捺不住:"皇上请冷静!臣……臣……"
朱爽眼睛发红:"臣?我问你,在我还没有给你们偷到药方的时候,你看着九叔中毒——你可曾有过不臣之念?"
朱云翼浑身发冷,颤抖着靠在椅背上,不敢再看朱爽的眼睛。朱爽知道他是在心虚,冷笑道:"所以说,江山,朕的性命,到头来都比不上九叔金贵……朕明白了……朕明白了……"他说着扳过朱云翼的脸:"三叔,朕说的对不对?"
朱云翼已经无话可说。朱爽说得太过坦白。一旦把先帝的安排和自己的所作所为剖开来看,才发觉他们究竟有多残忍。
"皇上……臣……对不起你……"
朱爽缓缓起身。"对不起……哼,你说对不起有什么用?该说对不起的是父皇……"
朱云翼滑在地上,拉住他的手臂:"皇上!皇上千万别这么想——先帝,先帝他终究是皇上的父亲,你们是骨肉至亲,皇上万万不可对先帝有所怨恨——"
朱爽看着朱云翼,忽然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从前的朱云翼总是一副镇定自若的模样,仿佛就算是天地在他眼前崩裂他也不会眨一下眼睛。没想到朱云翼也会有这样慌张地哀求他的时候。
他大概,触及到了朱云翼最在乎的东西。一个足够骄傲的人,通常只会在他最想保护的东西受到威胁的时候没,才有可能向别人低头。
现在看来,朱云翼最在乎的,其实是先帝。
朱爽有种抓住了别人弱点的胜利感。眼前的人不再可怕。一股信心油然而生,他忽然觉得自己其实可以牢牢掌握住这个人。
朱爽淡然道:"父亲。至亲。他是别人的,不是我的。三叔你起来吧,你笨,我不怪你。你起来吧,堂堂一个王爷,弄成这样,像什么话。"
朱云翼有些哭笑不得。他被别人说笨,这辈子还是第一次。但是看朱爽怒气未消,他便一直跪着不起。朱爽一瞪眼:"三叔这是在跟朕赌气么?"
朱云翼一愣,没料到朱爽会说出这么一句话。他只得起身,不卑不亢地说:"臣不敢。"
朱爽一双发亮的眼睛看着他,忽然伸手替他整了整身上的衣服。他要闪开,被朱爽重重按住:"别动。"
他认命地不动。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对朱爽竟一点办法都没有了。
他觉得自己老了。
朱爽把他的衣服整平,嘴角一勾:"刚才三叔说对不起朕,想必三叔已经知道自己错了。"朱云翼不明所以,愣愣答:"自然是的。"朱爽再凑近,两人的脸颊几乎贴在了一起。"那么,朕想给三叔一个改过的机会。三叔觉得怎样?"
因为太过逼近,一股沉重的压迫迎面而来,逼着他说:"好。"
朱爽的笑容变得有点可怕。
"那么,三叔以后就不准再提什么父皇的遗命了。现在朕是皇帝,三叔只能听朕一个的,好么?"
只是一个非常礼貌的问句,朱云翼却觉得自己是非答应不可了。
他郑重起誓:"臣,朱云翼,在此立誓,终此一生只效忠皇上一个人。皇上要臣往东,臣便不敢往西。"朱爽挑挑眉毛:"不敢?"朱云翼明白了他的意思:"决不会再有拂逆皇上之意!"
朱爽冷笑着,在他额头上轻轻一吻。
"朕现在可以请三叔为朕做件事了么?"
朱云翼牵线木偶一般点头:"臣……遵旨。"
"朕要三叔去把九叔——不,云礼,找回来。"朱云翼一惊:"皇上——"
朱爽背着手走开。"三叔别怕,朕可以答应三叔,以后不会纠缠他,更不会把他怎么样。朕想过……他终究是朕的兄弟,伤害手足的事,朕做不出来。三叔也不必告诉他这些事,能一直瞒着他更好。明里,他仍旧是太皇的幼子,是朕的九叔,是永王爷……所有的一切都不会有变化。今天咱们说的还是只有咱们两个人知道。母后那里,我相信她不会轻易地张扬出去。这件事就让它烂在咱们的肚子里罢,只要九叔不做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出来,朕,替你,保他一生安康。"
朱云翼眨眨眼,几乎不敢相信朱爽说出来的话。
"皇上您……难道……"
朱爽明知道现在朱云礼才是真正合法的皇位继承人,竟然还能放过他?
朱爽黯然低头:"三叔,朕从未想过要杀他。"
这朱云翼是知道的。他一直想要朱云礼远离京城,并不是想要躲朱爽,而是要躲——
朱爽已经看出了他的顾虑。"母后那里,我会想办法说服她的。我既然说了要保他,就一定能保得住他。三叔,我想——你也不希望云礼在外面做出什么对大家都不好的事,到最后逼得大家非要兵戎相见不可,就不好了。"
朱爽的声音虽小,却无比的坚定。从前那个怯懦畏缩的朱爽似乎已经悄然死去,一个全新的朱爽在他新的身体里面复活。
朱云翼点点头。"好。臣虽然不知道他在哪里……但是应该能把他找回来。皇上您刚才说的话,也请您记得。"
朱爽举起一只手:"朕起誓。只要他不做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朕也绝不会伤他一根汗毛。"看朱云翼还不满意,又说:"不会再纠缠他。"
到底是求不得了。他现在能做的,不过是努力让事情不要变得更糟。如果他们能相安无事地终老一生,那么遗憾之中总会留下点安慰。
朱爽松手,退后:"兵贵神速,三叔请这就去吧。"
朱云翼微一躬身,转身正要走,忽然记起:"皇上,卫皇后的事——"他险些忘了,朱爽今天叫他来,其实是为了对付卫修仪。
朱爽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坐下,仰头道:"先让他住着吧,这几天好好招待他,当心别让他见咱们朝中的官员。咱们就算是听他的话真的去找奚国假意结盟,奚国也未必愿意。这件事他想得虽然很好,但是真做起来困难重重——咱们要推托,借口也多的是。"
朱云翼问:"皇上已经打算要拒绝他了么?"
朱爽微笑着不说话。"去找云礼吧。"
朱云翼越发地感慨——朱爽开始学会隐藏自己的心思了啊。
作为帝王,这也算是件好事——
作者有话要说:
小爽越来越有攻的气势了!握拳!
第七十八章 且试君心
卫修仪自那天走后,便没有再来找过朱爽,只是老老实实地呆在他的行馆里面,不出门,不见客,每天睡到日上三竿。再加上内务府好吃好喝地招待他,过得舒服得神仙一般。朱爽知道他是在跟自己耗着呢,估计是打算耗到那件事成了为之,不由得头疼之至。偏偏又不能公然赶他走——伤了两国的和气事小,惹火了卫修仪事大。
想来想去,那件事是非答应不可的,答应了之后怎么做,卫修仪却管不着。
决心一下,便觉得轻松了许多。他亲自去行馆找卫修仪,打算把这事做个了断。
卫修仪正斜倚在一丛茂密的花树下乘凉,两个小丫头一人一边给他打扇。前面的白石小几上摆着冰镇西瓜,冰镇葡萄酒,冰镇酸梅汤……宋国地处南方,这些冰都是从百里外的雪山之巅凿来的,朱爽看得牙酸。
想到自己终日辛劳还难得有些许闲暇,卫修仪却大摇大摆地在他的地盘上过着神仙一般的日子,朱爽就气不打一处来。
他无声地挥手叫那两个小丫头退下。卫修仪耳目聪敏,一下子就知道了有人来,还猜到了来的人是谁。
朱爽走到他身后的时候,他正好施施然起身拱手:"见过皇帝陛下。"
朱爽从鼻孔喷气:"为皇后近来可好啊?"
卫修仪非常满意地笑:"多谢皇帝陛下招待,在下很好。"
朱爽暗道你当然过得好!憋出一个笑脸迎上去:"朕这几天一直担心下人们招待不周,怠慢了皇上,倒吃不下睡不香了。"
行馆管事的认出朱爽来,忙不迭给他行礼上凉茶。他接过一口灌下,总算把火气压下去了些。又说:"真羡慕卫皇后啊……"
卫修仪亲热地拍拍他的肩膀:"皇帝陛下,恕在下直言,陛□边连个暖床的人都没有,又如何睡得安宁?"
朱爽几乎一口喷出来。这虽然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可是这样给卫修仪在光天化日下说出来,总是觉得太过别扭。他奋力把茶水压下去,自嘲一番:"是啊,朕这孤家寡人是没人要的,让卫皇后见笑了。"
卫修仪摇摇手指,小声道:"在下在路上的时候,听说皇帝陛下曾经召康王爷入宫陪伴了一段时日,可是真的?"
朱爽头皮一麻,恨不能揍他一拳。这事就算是整个宋国上下都知道了,所有人都会假装什么都没看到,朱爽也懒得去理会他们究竟怎么想。但是卫修仪不一样。在他眼里卫修仪和他是同一类人,在卫修仪跟前他多少还想留着点面子。
偏偏卫修仪不肯,硬是要把他那层不存在的壳敲碎。
死活都是赖不掉的了,不如大方承认。朱爽昂首挺胸傲然道:"是啊,想不到连卫皇后都听说了?"
卫修仪撇嘴,笑得有点邪恶:"可惜啊,康王爷现在又不在了……"
朱爽气极,几乎脱口而出——管你屁事!口中道:"哦,三叔他在宫里嫌闷,就又搬回王府去住了。"卫修仪一脸坏笑:"不是吧?我看那日皇帝陛下看康王爷的眼神,分明哀怨得很。"
朱爽几乎崩溃。他简直怀疑卫修仪是不是吃错药了,才会抓着这个问题不放。
他扯开话题:"咳咳,卫皇后,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咱们还是说点别的吧。"
卫修仪摆手:"陛下此言差矣!皇帝陛□系江山,倘若陛下一直这样吃不下饭睡不好觉,便会没有精力操劳国事,政事荒怠事小,天下不安事大。咱们三国唇齿相依,倘若贵国出了什么乱子,恐怕敝国与奚国也会受牵连。陛下您看,您睡不好觉这事多大?"
卫修仪说得义正辞严,说得朱爽觉得自己要是不好好睡觉,那就是全天下的罪人。
朱爽张大了嘴巴:"卫皇后言之有理。朕……咳咳,会好好想这个问题。"
卫修仪继续坏笑:"怎么样?陛下想不想让康王爷再回来?"
朱爽瞬间提高警惕:"这是我和康王爷之间的私事,卫皇后……"
——你就少管罢!
卫修仪笑眯了眼:"哎——在下刚才不是说了么,皇上之事无小事,皇上之事无私事——"
朱爽烦躁之至。亏了他还曾经把卫修仪当个英雄豪杰,想不到原来这般啰嗦!转念又想,卫修仪诡计多端心狠手辣,还不知道他追着这个问题不放目的何在呢,总不至于是真的想撮合自己和朱云翼。
一想到这个,朱爽忽然心头一颤。
他对朱云礼追逐半生,忽近忽远,那个秘密一揭开,他这辈子恐怕再也接受不了朱云礼了——先帝和姜太妃已经够让他不快,他不可能再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那样,和他们的儿子在一起。
这条路,已经完完全全地堵住了。他会安安分分地过下去,然后让那个伤口在没有人知道的地方慢慢腐烂。
但是即便如此,他还从未想过别的可能,比如……真的,和朱云翼……
那样就真的太荒谬了——哪怕他其实早就把朱云翼给要了。
在他的潜意识中,朱云翼就像一只苍鹰,可以击杀,可以折断它的翅膀,却永无可能将它训练成一只驯服的家鸽。
那样的朱云翼,也就不是朱云翼了。
朱爽长叹一声:"这件事,朕自有分寸,皇后还是请不要再说了吧。"
卫修仪竟也跟着一声叹息:"皇帝陛下,在下并非是好搬弄是非,多管闲事,在下只是觉得……可惜。可惜了康王爷对陛下的一片心意。"
朱爽:"……哦?"
为什么头皮会有麻麻的感觉?
卫修仪道:"那日我细心观察,见皇帝陛下看康王爷的眼神多有哀怨,康王爷看陛下呢,则爱有之,怜有之,护有之——每每在下出言不逊,康王爷便对在下多些敌意。皇帝陛下,康王爷对陛下的心意,实在不是一般人能比得上的。我说可惜,就是觉得如果皇帝陛下和康王爷一直这样互相隐藏着自己的心事,恐怕一不小心就蹉跎一生了。陛下,说句难听的,虽然人人都喊着万岁万岁,可是大家都明白得很,天下有谁真能万岁?人生路短,万般都宜珍惜。"
朱爽看着卫修仪,咀嚼了半天才明白他的意思:"皇后的意思,是,三叔对朕……"
他怎么一点都没看出来?难道朱云翼一直关照着的不是朱云礼么?
卫修仪一拢手中的折扇:"陛下,所谓旁观者清啊。皇帝陛□在其中,看不出来也是正常的。在下置身事外,自然能看得明白些。"
朱爽莫名其妙地手心出汗:"皇后你说的——都是真的?你没骗我?"
如果真的那样……他以后该怎么面对朱云翼?
深究起来,朱云翼伤过他,他也伤过朱云翼。之前宫里那一段,简直就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的泄愤,和卫修仪想的根本就不是一回事。总之他们之间不是那么容易一下子就说清楚的。
朱爽深深一叹:"谢皇后指点,朕知道该怎么做了。那么……"
卫修仪潇洒转身:"要说那天那件事,还是里边请吧!"
朱爽率先走上一步。管他说什么,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罢。
黄昏时分,朱爽一步一步艰难地挪进了康王府。
听了卫修仪今天说的那一番话,他其实不太敢见朱云翼。但是下午他自作主张和卫修仪签了那个秘密协议,这件事不能不让朱云翼知道。
管家迎出来,依旧黑着脸。朱爽知道这中间误会大了,一时间也说不清楚,索性也就不睬他了。只问:"你家王爷在哪里?"
得,还是一个人在荷池边赏月,就是不知道有没有喝酒。
朱爽慢慢地踱过去,果然看到朱云翼斜靠在凉亭的栏杆上,手里拿着一只精致小巧的杯子。
朱爽皱眉,大步上前夺过那只杯子:"怎么又喝酒?"
朱云翼起身行礼,微笑:"皇上看都不看,焉知是酒?"朱爽凑上去闻了闻,原来是淡得几乎闻不出味道的茶。朱爽松了口气:"三叔,以后别一个人喝闷酒了。"朱云翼笑说:"自那夜臣酒醉失言过后,臣已决心戒酒。"
朱爽把茶杯还给他。"不准。朕,偶尔也需要有人陪一下的。"
朱云翼叹道:"臣遵旨。那么……臣以后只在皇上需要的时候喝酒。"
朱云翼万分顺从,朱爽无比惆怅。
听了卫修仪今天说的那番话,说没有触动是假的。可是现在望进朱云翼的眼睛里去,只见深黑的双眸仿佛两眼深井,波澜不惊,深不见底。别说卫修仪说的那些爱啊怜啊之类的东西,就连哪怕一点小小的情绪都看不出来。
他开始怀疑卫修仪的话。也许卫修仪只是为了他们的合作进行得顺利一些,所以故意说了那些话来诓他?可是这样卫修仪能得到什么好处呢?
朱爽百思不得其解。
他甚至想问一问,当初你肯那样来陪我,真的只是为了拆散我和云礼么?
他问不出口。
算了,你无心,我无意,从前的事就当是一场笑话,忘了就忘了吧。朱爽咳嗽一声,从衣袖中掏出一张卷轴:"今天下午,朕和卫皇后签了这个,三叔你也看看吧。"
凉亭中的灯笼太暗,没奈何,他们去了朱云翼的书房。
卷轴其实是卫修仪一早就准备好了的,一半是地图,一半是字。卷轴的尾部并列盖着两个大印——朱爽的和齐皇周之信的。朱爽看着那大印感慨:"周之信竟然能这样放心地让卫修仪把印信带来,可见他们之间的信任有多深。"
朱云翼细细看着密约上的条款,"他们的事情臣曾经听过一些。传说卫修仪在卫家七个兄弟当中排行第四,不上不下,颇不得父母宠爱。所以他从小就知道抓住一切机会往上爬。周之信还在当太子的时候地位颇不稳固,到处网罗人才为自己效力,然后他就在一群表兄弟中间,发现聪敏过人的卫修仪……他们从十几岁开始便互相扶持,同生共死,很难说这中间到底有多少感情在里面。有时候,臣甚至会觉得他们其实是一个人,只是不小心分成了两半——臣突发感慨,让皇上见笑了。"
朱爽喃喃道:"周之信……真是幸运。"
他这辈子,大概是遇不上这样能不分彼此地信任扶持的人了吧?就算以后会有,那也是来晚了。他朱爽早已千疮百孔,再也提不起从前那样的力气去爱谁,也不可能像小时候那样完全信任谁了。
朱爽不禁悲从中来。那感觉,就好像生命已经走到了尽头。
他还记得五年前,在自己躺在地上挣扎等死的时候,他无比地希望老天能再给他一次重生的机会。他发誓一定会脱胎换骨,努力奋发。时至今日,他真的脱胎换骨了,也日日奋发了,人却也累了。
朱云翼的目光从卷轴上移开:"皇上您这是怎么了?"
朱爽立刻换了一个轻松愉快的表情:"没有啊。怎么样?这些条款中间没什么陷阱吧?"朱云翼缓缓摇头:"陷阱暂时还看不出来。只是皇上,您真的打算——按着这密约和卫修仪合作?"
朱爽的手指从条款上"一二三四"的数字上一个一个敲过去:"不。"
朱云翼竟像早就料到了似的,面上没有半点惊讶之色。"不错。这个计划太疯狂,一不小心,咱们就会把整个国家赔进去。"朱爽抬头看他,"所以我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卫修仪……就算你有万般能耐,等你真的精锐尽出,布置在宋国的土地上,我也有办法毁了你。"
他说着看向朱云翼:"所以三叔,这件事还得拜托你。咱们要反将齐国一军,不能没有奚国的支持。"朱云翼明白过来:"皇上可是要臣去奚国走一趟?皇上请把打算与臣说清楚,臣明日便启程……"
朱爽摆手止住他:"别急,现在还不是时候。看这第三条,宋国于今年年内派使节去奚国商谈结盟之事。往常两国商谈结盟之事都是在秋天进行,三叔等秋收时分再去吧。眼下当务之急,还是——"
"臣一定会尽力把小九找回来。"
朱爽释然一笑。朱云翼好歹知道他想干什么。"有劳三叔。"
终于还是忍不住多问了一句:"现在……有消息了么?"朱云翼道:"臣已经托了所有认识的江湖朋友去打听,他们耳目众多,应该会很快有消息的。"
看来朱云礼要离开他们的心意已决。不过是在大伤口上划了小小的一道,朱爽并不觉得如何的难受。
"皇上,臣有个请求,不知皇上能否答应。"朱云翼说得十分的严肃,朱爽心下一凛。
"三叔请说。"
"臣想,等找回小九之后,待到皇上大事一了,便带小九到民间隐居。"朱爽几乎冷笑出声。这是朱云翼一向就想要的,没想到他现在还没有放弃。他压抑着微微的愤怒:"怎么三叔还是不相信朕么?朕说了会保他一生,就会保他一生!"
他已经答应了不再纠缠朱云礼,答应了会保护朱云礼,朱云翼还想怎样?!
朱云翼见朱爽有些不快,解释道:"一直以来,臣都觉得这是让皇上和小九都能平安的最好办法。小九无论是身处朝廷,还是一个人浪迹天涯,都有可能会遇到某些别有用心的人——告诉他这些事。只有臣一刻不离地守在他身边,才有可能阻止得了。"
朱爽忽然想起朱云承,有些惊怕:"三叔,云礼的身世,二叔知道么?"朱云翼道:"这件事宋国上下恐怕只有我和太后知道……我是小时候不小心撞见的,太后——她无论如何都是知道的罢?其余的人就算有所猜测,也没有证据胡说。"
朱爽松了口气:"那就好。三叔刚才说的那件事……三叔,古人有句话,大隐隐于朝。你刚才说的不就是想时刻看着九叔么?那你们留在宜阳和到别处去隐居,有什么区别?"
心中暗道,你们要怎样都成,就是不要走……
朱云翼还要说,朱爽心一沉,挥手:"三叔,这件事还是等找到云礼——"
他话没说完,外面忽然响起三长两短五声敲门声。朱云翼脸色一变,向朱爽:"皇上,这是康王府的紧急信号。"朱爽想了想,闪身避到书架后面,"你叫他们进来说话吧。"朱云翼点头,等他藏好,才大声说:"进来!"
朱爽从书缝间看到一个身穿从四品武官服色的人匆匆进来,抱拳一行礼便说:"王爷,出大事了……"
朱云翼不动声色:"说。"
那武官抹一把汗:"天赐陵被盗。"
天赐陵,是姜太妃的陵寝,是姜太妃死后先帝派工匠所建。如今姜太妃死了不到六年,竟然有人去盗她的墓?朱云翼和朱爽都大吃一惊。
朱云翼手按在书桌上"霍"地站起来:"是何人所为?盗去了多少东西?太妃棺木可有损坏?陵墓可有被挖凿的痕迹?"
朱云翼一连串发问,那武官道:"东西没丢,陵墓上也没有被挖凿的痕迹……就是,太妃的棺木被人打开过又合上了。那盗墓贼似乎是专门要打开那棺木看一看的……"
朱云翼和朱爽同时想到了一个人。
朱云礼。
要知道姜太妃是否真的是中毒身亡的,开棺验尸实在是最好的方法——
作者有话要说:更新~~~
对了最近俺在筹备《十八夜》的定制印刷,想多写个独家的番外,大家有特别想看的内容不?
回答这个问题麻烦打0分,谢谢!
第七十九章 三人同室
朱云翼背着手走了两步,回头道:"知道了,你先出去吧。既然没丢东西,陵墓也没有损坏,这件事就别管了。只是从今往后务必严加防守,千万不要再让人进去了。"
那武官抹一把汗,"属下遵命!"
朱云翼挥挥手:"去吧。"
武官前脚一走,朱爽后脚就从书架后出来。"三叔——"
朱云翼叹息一声:"皇上,臣猜测,此事乃小九所为。"
朱云翼的坦白令朱爽有点意外。按照朱云翼的习惯,他应该会偏袒朱云礼才对。不知为何,刚才那种紧绷的感觉顿时松弛下来。他明知故问:"三叔何以觉得是小九?"
朱云翼伸手推开窗,两眼望向空旷的庭院:"现在整个宋国上下,想看姜太妃遗骸的人恐怕只有他了。皇上,臣认为他大概是不能相信姜太妃是被人毒杀的,因此想要亲自验证,才能确信。臣想,这背后必定有二哥在帮他。"
朱爽默然。朱云承恐怕是留不得了。现在还不是收拾他的时候……可是朱云礼,又怎么能任他跟着朱云承越走越远?
"三叔,既然如此,朕想云礼他现在一定就在宜阳附近。咱们还是快些找他回来吧,免得——他越陷越深,那就不好了。"
朱云翼微笑着摇头:"不必了。"
"为什么?"
"他一定会很快回来的。光看遗骸是不够的,他一定还有很多问题要问我。"
朱爽大辣辣坐下。"我陪你一起等。"朱云翼面有难色:"皇上,时候不早了——"朱爽哼笑:"万一,你又像上次那样带着他一走了之怎么办?朕不能冒这个险。"朱云翼有条件地妥协:"是。只是皇上,您——能不能再回避一下?"
朱爽无奈地一笑,正要绕到书架后面去,又回来拉住了他:"你过来跟我一起等。"朱云翼手一抖,但是没有挣开。朱爽撇嘴,拉着他到后面去。
书架后面没桌子没椅子,朱爽也不知道朱云礼什么时候会来,索性在光滑的石板地上席地而坐。朱云翼扶住他:"皇上,地上冷。"
朱爽玩心一起,"你也来。"说着用力一拖。朱云翼站不稳,一下子就扑倒在朱爽怀中。刚用手撑着地面想要坐起来,朱爽顺手在他背上一按,"别走。"
朱云翼半身悬空,起来也不是,趴在朱爽身上也不是,结果又倒在朱爽胸前。
这一次,朱爽结结实实地抱住了他。"就这样坐着吧。"朱云翼还不安分,"皇上要是想坐地上,先让臣去拿个垫子。"朱爽说:"不必。三叔要是怕冷,就坐朕身上好了。"
朱云翼:"皇……"
他的嘴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下一刻,他听到朱爽说:"嘘……云礼可能很快就回来了。"
朱云翼的脑袋顿时变得有点混沌,手脚也不听使唤了。"臣失礼了。"
朱爽有点啼笑皆非。朱云翼果然不是一般的死板,这种时候还记挂着礼仪。
两人总算是在角落里稳稳当当地坐好了。朱爽紧紧抱着朱云翼的身躯,仿佛害怕他下一刻就会离开。其实并不是有多么热切地想要和朱云翼亲近。只是一想到可能很快就能看到朱云礼,心里就空落落的,仿佛漂浮在无边无际的水中,四面无依。他本能的想抓住一切可以抓住的东西,免得自己失态。
片刻之后,朱云翼撑不住僵着的姿势,认命地把脑袋靠在了朱爽肩上。
朱爽心头一软,脸凑过去,在他鬓角轻轻擦过。
"三叔你千万不能走。你要是也走了,我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朱云翼半晌没有回音,朱云礼的心跟着时间一寸一寸往下沉。
这时候外面响起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朱爽和朱云翼的耳朵都竖了起来。这是他们都熟悉的声音,一步一步地好像踩在他们心口上。朱爽缓缓地松开手:"他来了。"
朱云翼扶着朱爽的肩膀起来,看着他的眼睛说:"臣遵旨——"
脚步声在书房门口停下,有人急匆匆地拍门:"三哥!"
朱爽释然地微笑,像刚才朱云翼对那武官说的那样:"去吧。"
门没有关。朱云礼看没有人开门,就自己推门进来了。朱云翼刚巧从书架后面转出来,随手整理着有点发皱的衣衫。朱云礼大步上前,"三哥——我有事情要问你。"
朱云翼在椅中坐下,伸手指了指旁边的椅子:"先坐下吧。你来得正好,我也有事情要问你。"他说这些的时候面色铁青,朱云礼还没开口说话,就先怕了两分。
两人僵了短短的一瞬。朱云礼开口道:"三哥先说吧。"
朱云翼给两人倒了茶,端起自己那杯,轻轻地吹开浮在水上的茶叶:"皇上回京之前,令方文轩彻查东南郡县官粮亏空一事,方文轩查了些日子,写了个折子回来了。"
朱云礼的气势再矮一分:"哦?是么,他查到什么了?"
朱云翼放下茶杯,"没有,什么都没有,他什么都没有查到。他说,除了江兴府城的几个粮仓是空的以外,所有郡县的粮仓都是满的,亏空一事,子虚乌有。"
朱云礼的意外看起来非常夸张:"哦——那就好,那就好,我还在想,万一真的是东南郡县的官员都和粮商勾结倒卖官粮,那还不得都人头落地——不论如何,见血总是不吉利的。"
朱爽在书架后暗暗吃惊。方文轩什么时候递了这么个折子——他竟然没有看到?但是更让他吃惊的是那个折子的内容。方文轩查案断案非常有一手,否则也不可能以二十六岁的年纪就做到刑部尚书……怎么可能会什么都查不到?他几乎要以为这是朱云翼捏造来唬朱云礼的。
朱云翼冷笑:"你也知道见血光不吉利,只是你有没有想过,那些官员的命是保住了,却不知道要因此赔上多少老百姓的性命?民为国之本,民安则国安,民乱则国乱,这道理还用我教你么?"
朱云礼手指按住太阳穴:"三哥——这事和我有关系么?"朱云翼手掌轻轻拍在茶几上。
"官员勾结粮商倒卖官粮一事,我两年前就有所耳闻,只是因为每次朝廷的巡查使下去的时候,看到的粮仓都是满的,我也没有太多想。直到见到了二哥,听他说了他的计划,才知道这是真的……我收到方文轩的折子,就找了几个账房师爷算了一遍,就从事发那天开始算,算按照东南一带漕帮的运力和速度,看他们在粮食充足的情况下,从最近的地方运粮填满整个东南全部的粮仓需要多久。算出来的结果是五十二天。而方文轩上这道折子的时间,是事发之后的第三十一天……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意味着方文轩在撒谎,他在包庇那群官员。这折子没有盖加急的印,在路上走了七天,又在刑部压了三天才送到我这里。如果朝廷要再另外派官员下去查,路上至少又要折腾个十来天,这段时间,足够那些亏空的官员真的把所有的粮仓都填满了。这件事,也就可以无惊无险地过去——"
朱云礼目瞪口呆。朱爽也是一惊。朱云翼做的这些事,他竟然全都不知道。
他不明白的是,方文轩为什么要包庇那些官员。方文轩出身平民,生平最恨贪官污吏,执法刚正不阿,怎么可能……
朱云礼回过神来:"三哥你真厉害——"
朱云翼一口气说下去,不免有些口干舌燥。于是喝了口茶,继续道:"你先别忙着夸我。这件事最奇怪的地方,就是素有铁手判官之名的方文轩,为什么会这么做。"
朱云礼尴尬地赔笑:"没准——他是得了什么好处,又或者,他是被什么人胁迫,所以才会这样?三哥你既然有疑问,为何不叫他回来问一问?"
朱云翼仰头叹息:"问得好。我为什么不找他来问一问?因为我怕打草惊蛇。官府每年收购粮食储在仓中,本来是为了在第二年青黄不接时平价放出,平抑米价,免得不法商贩哄抬米价。官粮虽然名为官粮,却是民生所系,在灾荒动乱之年,那便是百姓的命根子——我不追究这件事,就是想等他们把粮仓都填满了,把百姓的粮食都还回去了,再作打算。"
朱爽暗叹一声,姜果然是老的辣,所有的朝臣当中,还是朱云翼的思虑最周全。
朱云礼颇不耐烦:"三哥,你跟我说这么多做什么?"
朱云翼跟着冷笑:"小九,你别跟我装傻。你刚才自己说过,方文轩可能是收了别人的好处,也有可能是受人胁迫——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我在想的是你。方文轩为人清廉,无欲则刚,谁能买得动他,又有谁能胁迫他?想来想去,那个人,只有可能是你!他早年刚入朝廷的时候受人诬陷险些丢了性命,是你救了他。这个人情是他欠你的,不能不还。"
朱爽背靠着最里层的书架缓缓坐下。
朱云礼沉默不语。朱云翼沉声道:"小九,我说的对不对?我还没问你别的呢,你明知道东南的河道堤坝是二哥在搞鬼,还举荐段研去做河工,又是为什么?你这次回来,是二哥的主意吧?"
朱云礼冷笑:"我做事自有分寸,哪里用得着别人来指使?你也别把我想得那么没用。"
"这我就奇怪了。你好好的为什么非要跟朝廷作对不可?"
朱云礼大声反驳:"我没有想过要跟朝廷作对!"朱云翼点点头:"是啊,你没想过,你只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是这样么?"
朱云礼辩无可辩,只得反问:"哼。你问完了吗?"
"你不愿说的话,就算问完了。反正你不说,我也知道答案是什么了。"
"好。该我问了。我想知道,当年我娘死了,我中毒重病,到底是谁下的毒?"
朱云翼站起来:"我就知道你会问这个。你——已经去过你母亲的陵寝了吧?"朱云礼撇过脸,眼睛里泛起一片水光。"你消息倒灵通。不错,我去过了,我亲眼看到,母亲的骸骨竟然全都是黑色的……从里到外,黑透了!你说这不是中毒是什么?"
朱云翼背过去,一言不发。朱云礼冷冷道:"下毒的人自以为做得天衣无缝,谁知这毒表面上看不出来,中毒的人刚死时也查验不出。只是它深入骨髓,在人死去一二年之后骸骨就会慢慢变黑……我现在才明白,为什么我生病那时候,会那么冷——因为毒药进到我全身的骨头里面去了!江兴夏天多热,我却要裹着棉袄烤火,你知道那种滋味吗?你刚才问我为什么要做那些事,这就是回答!我不甘心我母亲就这样死了,我不甘心白白受十几年的罪!你说啊,这是谁干的?"
"二哥没有告诉你吗?还是你不信他说的话?"
朱云礼低头:"我只信你。我不是傻子——他做过的事我多少也知道一些。所以他说过的话,我必须一一求证才能相信。"
朱爽暗暗叹息。亏了朱云礼不是那么轻信的人。可惜事实就是太后向他们母子下毒了,这任谁都改变不了。朱爽并不怪太后下这样狠心,却也不怪朱云礼会生气报复。
这些都是人之常情。所以他只能接受现实,然后想办法不要让他们再次交锋。
现在似乎连这点目标都做不到了。
朱云翼淡然道:"我不知道。你要是真的信我,就别再问了。"
朱爽眼眶一热。
朱云礼吼道:"不可能!你能给我弄到解药,怎么可能会不知道是谁下的毒?你要是不知道,你的解药又是从哪里弄的?"
"我哪里有什么解药给你?你的病是薛神医治好的,你不妨去问问他,我可曾给过他什么解药?"
朱云礼手拍在桌子上:"你以为我没有去找么?可是等我去找他的时候他竟然不见了!他躲起来了!你说,要不是你们存心要隐瞒什么事,为什么要这样躲躲藏藏的?"
朱云翼仍然强自辩解:"薛神医是世外高人,居无定所,四处游历。那时我听说他到了江兴,立刻带你去寻访才找到了他。他去江兴不过是暂住一段时日,住够了自然就走了,并非要躲藏什么。"
朱爽几乎忍不住要走出去大声吼一声"够了都是我的错不要吵了——"可是一看到朱云翼那隐忍的表情,又强自忍住了。朱云翼现在还在帮他,他不能坏了朱云翼的好意。
这是他在整件事情里面得到的唯一一点安慰。
偏偏朱云礼不肯罢休,怒道:"如果你不说,我只能相信二哥说的话了。他说是谁就是谁,他要我怎么做我就怎么做!"
朱云翼急道:"小九,你问的这些,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只知道无论是我,还是皇上,还是朝廷中别的官员,都不会害你!"
朱云礼霍地站起,转身就走。"我知道怎么做了。三哥,咱们后会有期。"朱云翼伸手拉他,他觉察到,一晃闪开。"不想说就别揽着我!"
朱爽急得要追出去,朱云翼转身朝他使个眼色让他别现身。朱爽想到朱云礼要是这个时候看到自己,还不知道得怎么生气,刚踏出的脚步又缩了回去。转眼间朱云礼已经出了门,朱云翼连忙追上去:"小九!别走!"
朱云礼在庭中冷笑:"怎么,当初你为了和皇上在一起,不是急着要把我扔得远远的么,现在又来追我做什么?我可没那个功夫碍着你们!"说着一脚踩上一个花坛就往树上跳,竟是连门都不走了,要翻墙出去。
朱云翼情急之下,直接伸手去拉他的衣裳。朱云礼去势太猛,袖口"哧啦"一声被撕了个大口子。朱云翼一愣,朱云礼挥拳就打回来:"别跟着我!回去找你的皇上吧!"
朱云翼手里怔在那里,手里拿着那半截袖子不知所措,朱云礼的拳头逼近了也不闪开。朱云礼本来没想真的打他,料想以朱云翼的身手一定能躲过去——结果拳头狠狠击在了朱云翼胸口。
朱云翼足足退了三步才又站稳,一手捂着胸口,痛得说不出话来。
朱云礼看了他一眼,小声道:"对不起——自己当心。"说着又要走。朱云翼忍痛赶上去拽住他,"小九,别走。"朱云礼愤而回头:"你还想怎样?好,你说方文轩包庇地方官员是我指使的,证据呢?就凭我救过他?我救过的人多了去了,是不是他们做了什么坏事都是我指使的?我没有证据的时候从来不乱说话,你拿不出证据来,就别血口喷人!"
朱云礼说着用力甩朱云翼的手。偏偏朱云翼抓得很紧,他怎么甩都甩不开,一急起来又再打。朱云翼这次有了预备,闪身躲开了,却仍不肯放手。两人就这么扭打起来,一时间拳打脚踢,落叶飞舞。朱爽知道情况不妙,又不敢贸然出去劝架。趴在门后看了几眼。只听朱云翼喊道:"小九,你还在生气么?"
朱云礼狠狠一踢:"没有!你滚!"
朱云翼招架住:"我当初送你走,是为了你们好——你们不能——"
朱云礼哈哈一笑:"好,全天下就数你最委屈,你最会为别人着想——你敢说你对皇上就真的没一点心思?自从那次他追到江兴来你就向着他,你别以为我看不出来!"
朱云翼语无伦次:"你胡说什么?!"
朱云礼挥拳打过去:"所以,你没有资格说我!"
他们两个又打在一起。朱爽急得团团转,最后在书房一边找到一扇窗,从窗户翻出去,从小院的侧门溜出去。才出门就看到满脸阴气的管家在院外候着,忙说:"你们家王爷和永王爷打起来了,去去去劝架!"管家继续阴着脸:"启禀皇上,王爷和永王爷时常切磋武艺,皇上不必担心。"
朱爽几乎给他气晕过去。眼看管家不肯劝架,忽然灵机一动,扯过他手里的灯笼丢在地上,捏着鼻子大叫起来:"走水了!王爷!走水了!"说完又朝管家低声道:"不准说朕来过!"
管家无奈地看一眼烧成一个火球的灯笼:"小的遵旨。"
里面的打斗声戛然而止。朱爽夺路狂奔。
没走出院门就听到朱云礼问:"哪里烧了——啊——"
朱云翼总算把朱云礼制住了——
作者有话要说:差不多是时候让他们明白自己都在想啥了……
咳咳。下面是推文时间……这两位朋友都写得比我好,大家不要大意地收藏吧~
第八十章 解开心结
朱云翼的卧室内,朱云礼平静地趴在床上。床头站着朱爽,床尾站着朱云翼,两人都面色凝重,目光聚焦在朱云礼脑后鼓起的一个大包上。
刚才就在朱爽喊了失火,朱云礼忍不住先跑出来是哪里起火的时候,朱云翼在他身后一记偷袭——把他砸晕了。
朱云礼应声而倒,暂时是不会吵闹着要走了。但是麻烦的是,他很快又会醒过来。
朱云礼的头很疼,朱爽和朱云翼的脑袋也好不到哪里去。
两人站了片刻,朱爽说:"三叔,咱们还是先给云礼上点跌打药吧。"朱云翼表示同意,转身出去叫管家拿药。不久管家送了一只蓝色的小瓷瓶子来,朱爽走去坐在床边伸手就要去拨朱云礼的头发。朱云翼一个箭步上去挡在他身前:"皇上,还是让臣来吧。管家——把永王爷的头发拨一拨。"
管家恭恭敬敬地上前,拨开了朱云礼的头发,露出鼓了一个大包的地方来。朱爽吓得转过脸去,朱云翼叹口气,从瓷瓶里倒出药水来小心翼翼地往上面擦。
昏迷中的朱云礼发出一声闷哼。朱爽和朱云翼皆倒抽一口凉气。
朱爽暗想,他不过头上被打了个包自己就紧张成这样,万一他真的要走,将来兵戎相见……那还了得?
明知已经永远不可能得不手到手中了,但是想到这些的时候,他还是会心疼。
就好像曾经仰慕过的珍宝,即使不能拥有,也希望它能好好地留在远处——更不会希望它毁在自己手中。
他朱爽,终究不是一个狠心的人。
上完药,管家站了起来:"王爷,可要请医生来瞧瞧?"朱云翼摇摇头:"不必了,这点小伤,我们自己处理一下就好。今天夜里就让小九在这里歇着吧,叫所有的侍卫今夜轮流巡逻,一只苍蝇也不准飞进来。去吧!"
"是。皇上,王爷,小的告退。"
管家走后,他们看朱云礼趴在那里似乎有些呼吸艰难,又给他翻了个身。怕他痛,拿枕头给他垫在颈后。朱爽苦中作乐,笑说:"三叔你这样小心翼翼的——真想不到刚才打他的时候可是一点都不留情。"朱云翼抓着朱云礼的耳朵作势一拧:"我现在真恨不得做只鸟笼关了他!"
朱云礼一声哼哼,朱云翼吓得立刻就松了手。
朱爽和朱云翼对望一眼,忽然都笑了。
朱云翼叹息一声,躬身道:"皇上,臣怕——二哥今晚可能会来找小九,臣想亲自守着他。皇上请先回宫歇息吧!"
朱爽立刻反对:"不——"
朱云翼劝他:"皇上,臣家中并非密不透风,皇上在此一事说不定已经泄露了出去。臣怕——万一二哥想对皇上有何不利的行动,臣以一人之力,不能护皇上和小九的周全。"
朱爽咬着嘴唇:"三叔,既然如此,不如你们都到宫中来罢!宫里侍卫众多,总比你府上安全些。"
朱云翼摇头:"皇上您忘了么。小九上一次中毒,是在不到三个月前,在宫里。"
太后从未放弃过要杀他。
朱云翼又说:"皇上,其实宫中也算不得铁桶一块。上一次小九回去找皇上,来去自如,侍卫们根本就不知道他曾去过——这是仗了他从小在宫中长大,对宫中的地形和侍卫巡逻的路线和时间了如指掌。这个小九能做到,我想二哥也一定能做到。"
朱爽无话可说。他只是不想离开。
"那就这样吧。我留下来。要是二叔真的来了,朕,正好和他说说话。"
卧室内唯一的一张床已经被住朱云礼占住了。朱云翼只得叫管家搬了两张便榻来摆在不远处,和朱爽一人一张躺下了。
朱爽望着屋顶,忽然说:"换了是在几个月前,这张便榻非塌下去不可。三叔你听说过了么?有此朕去云礼府上,坐塌了一把椅子,吓得晕过去了。后来他们把朕搬到了床上,结果朕又把床睡塌了……哈哈哈……真是胖得不像话了。"
不过是几个月的事情,想起来却恍如隔世。朱云翼礼貌地忍着,结果还是从鼻孔中憋出一声闷笑来。
"听小九说了……他闹了许久。"
"你看,朕在他眼中永远都是这个样子的。又蠢,又笨,还到处惹麻烦……从小就这样。他不说我也是知道的,他看不起我。"
朱云翼怔住。他还是第一次听朱爽这样说话。从前朱爽还很胖的时候,脸上总是带着笑,整天乐呵呵的。没想到他竟然会有那样的心事。
"三叔那个时候,也是不喜欢我的罢?"朱爽的口气淡淡的,却无比苍凉。
"不——皇上,不——"朱云翼一个鲤鱼打挺起身,站到朱爽跟前,"臣从未对皇上——"
朱爽笑说:"三叔,朕也没有怪你的意思。好美恶丑,乃是人之常情。三叔要是真的不讨厌我,为何在辅政的几年中,从未想过要教朕读书理政……"
朱云翼背后出了一身冷汗。"皇上,这是臣的过错,请皇上责罚。"
朱爽懒洋洋地躺着,侧脸看向他:"别这样,朕说了不怪你。朕忽然想说这些,其实——是朕发现了一件事,那就是在你落魄潦倒、又丑又笨的时候还对你好的人,才是真的对你好。朕扳着手指头数了数,数了很久,不过数出来两个。一个,是已经故去的先太子。另一个,就是我娘。"
朱云翼顶着一头的汗:"皇上,容臣说一句,先帝——"
朱爽冷笑:"这个先不说。你知道我为什么会突然想说这些吗?"他说着瞟了一眼还在昏睡中的朱云礼,"不论我娘做错了什么事,她都是为了我做的,这些事的根子在我。云礼——我说过了我会护他。但是,我也不能让他伤我娘分毫。如果,如果云礼真的咽不下,就让他冲我来吧。这些事我不好和他直说,有机会的话,还请三叔代为转述。"
"是。"
"三叔快歇息吧。云礼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醒,咱们还是轮流看着他比较好。"
"是。"
朱爽到底是累了,声音越说越低:"三叔,朕现在只想每天都能看到你们。不要走。"
这一夜过得无比的平静。朱云礼没有醒,朱云承也没有来。朱爽睡得迷迷糊糊地,听到朱云翼在耳边小声叫他:"皇上,皇上,该上朝了。"
朱爽半梦半醒间还以为自己是在宫里,误以为现在还是朱云翼在宫里的时候,闭着眼睛就扳过他的脸来亲了一口。朱云翼反常地挣开他:"皇上——"
朱爽睁眼,周围陌生的环境落入眼中,才忽然想起来自己是在康王府。连忙看了对面床上一眼,还好,朱云礼还躺得好好的。
朱爽松了口气,发觉朱云翼两眼上都多了一圈黑框,想是一夜没睡好。他爬起来,朱云翼便向外面道:"来人,伺候皇上洗漱。"
朱爽有点讪讪的,"三叔,早啊。"朱云翼低头道:"皇上早安。"朱爽看着他叹了口气,忽然说:"三叔,怎么办呢,你看我都习惯了。"
原来不知不觉间,已经习惯了有他在身边。
朱云翼没有说话,他自己走出门去,对着天边的一线红霞伸了个懒腰。
这天早朝上,朱爽颁了几道旨意。方文轩久查东南郡县官粮亏空一案无果,办事不力,回京候命,另派大理寺正卿为钦差重新调查此案。之前派段砚监督东南郡县河工的任命又撤了回来,赐段砚百金让他回家。
朝臣们对人事的变动相当敏感。有人说,朱爽这是要彻底清除两个叔叔在朝中的势力了。乔家在上次事情之后颇有夹着尾巴做人味道,现在又渐渐地趾高气昂起来。朱爽也懒得理这些流言蜚语,亲自着便服到城外的码头上给大理寺卿送行。
他只说了一句话:"不管东南的粮仓是空的还是满的,你都要想办法找到那些人的罪证,一个都不能让他们跑掉。"
大理寺卿年近五旬,知道此行艰难,只带了两三个随从扮成商客轻装上路。众人站在船头对着朱爽拜了一拜,扬帆而去。
这天下午,朱云礼悠悠醒转过来。
朱云翼的卧房内常年点着安神的香料,这令他脑后伤处的痛缓解了不少。他眯着眼,伸手揉了揉脑后,顿时又痛得一声闷哼。这时便听到朱云翼的声音在耳边说:"小九?小九?"
朱云礼想都不想,一拳头朝声音传来的方向砸过去。
"啊!"
是个女人的声音。
拳头被稳稳地接住了。朱云礼吓得当即睁眼。接住他拳头的是朱云翼,而刚才发出那一声惊叫的,是个上了年纪的女人。
朱云礼脱口而出:"太后……"
刚才他险些打中的人原来是太后。
朱云礼就像是一只见了恶犬的刺猬,浑身的刺都竖了起来。
"我说三哥好好的为什么非留我下来不可呢,原来是想卖个好价钱。"
朱云翼眼里闪过一丝无奈。太后向后在椅背上一靠,挥手示意他不要说话。
"永王爷,哀家听说你回来了,身体不适,特过来探望,和康王爷没有关系。康王是一心爱护你的,哀家要进来他也拦不住,你不要责怪他。"
太后的语气平正中和,朱云礼简直没办法相信就是这个女人在几年之前毒杀了自己的母亲,在几个月之前险些杀了他。
朱云礼又惊又怒,气得浑身发抖。努力镇定了片刻才说:"太后,臣现在已经好多了。太后请回吧。"说着自己爬了起来,就要下床。谁知他因为躺得太久了,再加上这一阵急怒攻心,瞬间头疼欲裂,一头栽倒回去。朱云翼赶上前去抓住他:"小九!小九!"朱云礼昏昏沉沉地抓住了他的肩膀,"你滚,你得了好处就快滚吧,我不要再看到你。"
朱云翼按住他:"小九……别这样……"
朱云礼浑身无力,给他按得动弹不得,更是气急败坏。他缩成一团背过去,"滚——"
忽然有只手按在了他的太阳穴上轻轻按了几下。那手指上似乎是蘸了什么清凉祛痛的膏药,一阵凉意侵入脑中,他渐渐地清醒了过来。
竟然又是太后。
他一把抓住她的手扯开,向朱云翼说:"你怎么不干脆杀了我?杀了我就什么事情都没有了,你回去和你的皇上双宿双飞罢!"
太后刚才一直带着微笑,这时竟然也脸色一变。"永王爷,你若是对哀家心存芥蒂,还请不要迁怒到别人身上。"
朱云礼冷笑:"哼……好,我不迁怒给别人,我只恨我竟然还活得好好的,让各位看着碍眼了。我这就自己了断去,这样你们总该满意了吧!"他说着当真把脑袋往床头柱上狠狠一撞。朱云翼死死抱住他:"小九!你冷静点!"
朱云礼到底是刚醒过来,浑身无力,给他压得死死的。朱云翼看朱云礼太激动,就向太后道:"太后,小九和臣昨天刚打了一架,还在生气呢,太后不如先回宫吧。有什么话,以后再说。"太后摇摇头:"不必了。哀家今天来,就是为了和永王爷把事情都说清楚的。永王爷你静一静好么?哀家知道你昨天夜里去了天赐陵,你心中,必定有许多疑问。哀家今日来,就是专门来给你解答这些疑问的。"
"天赐陵"三个字一出口,朱云礼便安静了下来。
"哈!太后真不愧是太后,原来我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太后的法眼——我能活到现在,是不是应该感谢太后手下留情?"
太后笑笑摇头:"永王爷说笑了。哀家现在想要护着永王爷都来不及,怎么会想对永王爷不利。"
朱云礼登时又大怒。"你敢说你不想杀我?我娘是怎么死的?为什么我上次从宫里的宴会上回来就毒发重病?你护着我——少开玩笑了!"
太后并不生气。"这些事情哀家待会儿会一一说清楚的,永王爷请先听哀家说个故事好么?王爷听完了,从前发生过的一切就都清楚了。"
朱云翼微一躬身:"小九你好好听太后说话吧,我先出去了。"太后知道他是想回避,叫住他:"康王爷别走,这些事情想必你也是有所耳闻的,不如,一起坐下来听一听罢。"
朱云翼只得坐下,认真地说:"臣正好有些事情不是很明白,还请太后指点。"太后点头。"既然永王爷昨晚才去过天赐陵,那咱们就从天赐陵说起吧。天赐一词是先帝钦定的,意思是说,你的母亲姜太妃于他,是天赐的礼物,是上苍的恩典。"
"大哥——我娘——这——"
太后微笑着颔首:"先帝不是你的大哥,他是你的父亲。"
朱爽给大理寺卿送行回来,就见刘鹤哭丧着脸候在宫门口。
"皇上——了不得了——太后,太后去康王府了!"
朱爽当场呆住。"什么——什么时候的事?"
"走了不止一个时辰了!"
朱爽一跺脚:"备马!快!"刘鹤在他身后一路小跑,"皇上,皇上别急,马车已经备好了,还是坐车去吧!"
朱爽头也不回,直奔停在庭前的马车。到了康王府门口,朱爽跳下马车大步往里面走。管家闻声迎出来,朱爽问:"太后呢?"
"在王爷的寝室。"管家侧身让路,一副"怎么全家人都往康王府的主卧室跑"的表情。朱爽一来二去早就把康王府摸熟了,疾步如风,"有什么动静没有?"
他现在最怕的就是太后直接向朱云礼下手,那样就全完了。
管家道:"禀皇上,王爷命小的走的远远的,不准靠近——"
朱爽跺脚加速,怒道:"行了行了,你有多远滚多远吧!"
眼看着朱云翼的卧室就在前面,隐隐约约就能听到太后的说话声——那声音很平静,他不由得松了口气。能和和气气地说话,就说明事情还不至于太糟糕。
朱爽悄无声息地走过去,伏在窗下偷听。只听到太后说:"我听说了这件事之后,就开始筹划……要杀了你们。"
朱爽原以为会听到朱云礼的怒斥声,谁知他却是用颤抖的声音问朱云翼:"三哥,这是不是真的?大哥他——"
"是,遗诏是先帝亲笔起草的,就在先太子刚亡故的时候。他说……当今皇上……恐怕不能担治国的大任。所以他决定先让皇上当一段时间的太子,让大家明白他的不胜任处……然后,再传位给你……"
朱爽在窗外听着,扶住了墙才没有一屁股坐在地上。
到此为止,先帝在他心目中的形象彻底坍塌。
他觉得自己就要听不下去了,恨不能拔腿就走。可是心里又挂念着朱云礼和太后,只得咬牙听下去。
太后道:"永王爷不妨回想一下,历代废太子的命运如何。哀家就剩下这么一个儿子了,哀家不能再看着他死——所以——"
朱云礼喃喃道:"所以你就先下手为强……"
"不错。哀家向你们下手了,用的是要吃七次才能生效的毒药,花了差不多两年的时间才完成。谁知最后一次你侥幸逃过了……而先帝,竟然因为思念你母亲太切,害相思病跟着去了。哼,先帝他知道是哀家干的,但是他不敢罚哀家,更不敢真的把皇位传给你,因为他知道哀家的娘家手握重兵,随时都可以逼宫杀了你。所以他放弃了,他把皇位给了小爽,又命康王在他驾崩后拼死保护你的性命。康王这些年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你只知道你无忧无虑的过着,却不知有多少人在你看不到的地方保护你?光是日夜轮换着在你身边护卫着的顶尖剑客就有三十多个……"
"三哥……"朱爽听得出来。朱云礼的嘴唇在发抖。
太后道:"因为康王把你保护得太好,哀家此后就再也没有找到机会下手了。直到几个月前,咱们在宫里设宴给齐国的卫皇后践行。"
朱云礼怒声说:"所以我一回来就犯病了!你好厉害的手段!要不是有三哥在,我现在恐怕也变成一堆白骨了罢!"
朱云翼忽然说:"小九,太后话已至此,这件事也没有必要再瞒着你了。救你的人不是我,是皇上。皇上知道你中毒了以后就一直在想办法给你找解药,那天晚上,正是皇上趁太后不在,从太后的寝宫中偷出了那个药方,我才能带着你连夜离开,去江兴找薛神医给你治病。"
"皇上?怎么是他——"
太后接着说下去:"是啊,是皇上。那天晚上哀家回到寝宫,发现药方不见了。一问之下才知道,原来皇上去过。哀家就知道是皇上拿的了。皇上知道你们去了江兴府以后,后脚就追上去,哀家才忽然后悔了。"
朱云礼提高声音,怒气冲冲:"哦?"
"哀家那个时候才明白,你对小爽有多么重要。哀家虽然知道他从前就喜欢你,但是……并不知道他会为你做到那个地步。你长得像你娘,小时候就像个粉妆玉琢的雪娃娃,又机灵又乖巧,整个皇宫上下谁不喜欢你……哀家以为他对你不过是小孩子的心思罢了,谁知……小爽有一点和先帝很像,那就是心实,要是喜欢的东西没了,是会难过至死的。哀家慌了,立刻命人炮制了解药,叫陆时青送到康王手中。看你现在活蹦乱跳的,应该是大好了罢?"
朱爽再也听不下去了,怏怏地站直,一步一步小心地挪了出去。
从前他一直觉得康王府很小,小到完全不能和朱云翼亲王的地位相称的地步。现在他却觉着这重重的庭院大得没了边,怎么都走不到头。他想逃出去。
康王府的卧室内,谈话还没有结束。
"你现在,一定很想杀了哀家,给你母亲报仇……哀家明白。其实哀家这些年早就不想活了——你知道哀家为什么要吃斋念经吗?因为哀家愧对先帝……哀家在给他们超度。哀家之所以还苟活在这世上,是因为没有人能像哀家一样全心全意地照顾皇上,一个都没有,哀家不能让他一个人孤零零地活在世上。不过现在哀家也看开了,有些东西强求不得,现在没有的东西,说不定永远都不会有,哀家又何必浪费时间再等?永王爷,你想要哀家的命,就随时来拿罢,哀家只求你做得干净一点,不要让皇上知道,也不要再拿从前的旧恨再伤皇上,他会难过。"
朱云礼大叫一声,光着脚跳下床夺门而出。
第八十一章 百里追叔
朱云礼一眨眼就不见了。朱云翼正要追出去,太后道:"让他去吧,叫人跟紧点就是,别拦着,也惹着他了。"朱云翼看了太后一眼,没有再说话,径直出去调派人手。
朱云礼对康王府熟得就像自己家,直奔马厩牵了匹马,骑上纵马狂奔而去。朱云翼让侍卫们跟在后面,自己送太后出去了以后也追了上去。偏偏就耽误了那么一小会儿,朱云礼已经跑得无影无踪。朱云翼骑着马在街上没头没脑地跑了一阵,忽然听到路边的百姓在交头接耳议论什么。他勒住马过去问:"请问——大家可有见过一个穿白衣服的年轻人从这里过去?"
朱云礼是穿着睡袍光着脚出来的,头发还披散着,应该相当的好认。
他们愣了一阵,然后有个人往大街的另一头一指。
朱云翼拱手道谢,打马奔去。
他刚一走远,后面街上就沸腾了。
"我的娘咧,刚才那个人莫不是康王爷?!"指路那人一手举着一个吃了一半的红薯,另一手揉着眼睛说。
"绝对是他!三国赛马那天我亲眼瞧见的——"
所有人都张大了嘴巴。
"康王爷不是在宫里陪皇上么?啊——老头你干嘛踩我的脚?"说话的老太太被旁边的老头子狠狠踩了一脚,痛得跳脚大骂。
老头子怒道:"这种传言能信么?!你看康王爷,多威风,多体面,多有英雄气概,怎么可能给死胖——咳咳——"他说着压低了声音,"那个皇上……那个……"
老太太甩衣袖扇风:"那卫皇后还不是威风凛凛英雄气概……我就是有点可惜,康王爷又忠心又能干,要是真跟了皇上啊,那叫啥,一朵鲜花插在'那个'上……"
旁边有个人说:"别别别,听说啊,皇上现在瘦了,样子比先帝还威风!人家还要奋发图强哪——"
一队巡逻的骑兵呼啸而过,说话的人全体噤声。
民间关于朱爽和朱云翼的关系流言四起,但是也就是流言而已,因为朱云翼再也没有回皇宫里去,倒是三天两头往城外的慈恩寺跑。不少百姓在去慈恩寺上香的时候远远瞧见他和一位僧人喝茶下棋。于是又说,康王爷辛劳了多年,总算肯歇下来享享清福了。看来这是国运亨通之兆。
果然这年秋天天下丰收。街头的小贩吆喝起来都比往常带劲。他们看到康王府的马车过去的时候已经不觉得稀奇了,反正跟在后面的管家总会散些点心给街上的孩子们,大家皆大欢喜。
马车驶出闹市,车外喧嚣声渐渐退去了。车轮下传来一阵细碎的声音,他撩起车帘,才发觉路上已经铺满了落叶。
溽暑褪去,他坐在马车里也一阵一阵的凉。慈恩寺在宜阳城边上的一座小山腰上。马车停在山下,朱云翼带着管家从青石砌的石板路上拾级而上。路颇长,朱云翼走到上面便出了一层汗。他没有走香客络绎不绝的正门,而是悄悄地从侧门进去了。藏经阁前的小院内,有一穿褐色僧衣的僧人举着扫帚在扫落叶。
他扫得很用心,一粒灰尘都不放过,所以也扫得极慢。
朱云翼也不打搅他,就站在院门静静等着。直等到他把最后一片落叶也扫到了树根下,才上前一步:"无恨。"
那被叫做"无恨"的僧人抬起头,冲他微笑:"来了多久了?"
"没多久。"朱云翼说着从管家手中拿过带来的木盒,"天凉了,我给你带了几件厚些的换洗的衣服。"他看无恨脸上闪过一丝犹豫,又说:"不是新做的,是你的旧衣服,都是穿在里面的。"
无恨这才双手捧过去,认认真真地说:"多谢。"
朱云翼又说:"上次我看你的被褥有些薄——"
无恨笑说:"这个不用担心。贫僧每天修行,身体很好,不怕冷的。请进来坐吧。"
朱云翼欲言又止,默默随他走到了最后一排僧房。无恨和许多新进来的僧人住在一间大房内,每个人都只有一张窄窄的小床和一只柜子。无恨取出那几件旧衣放在柜里,又把木盒还给朱云翼:"这个还请施主带回去吧。这里放不下,扔了又太可惜了。"
朱云翼道:"好。"
无恨放好了东西以后,他们照例出去走走。寺后有条小路直通山顶,山顶上有个小小的石台,在台上可以把宜阳的风景尽收眼底。此时整座山已经一片通红,两人并肩站着,远远眺望远处那片占地极大的宫舍。宫内的树也都红的红黄的黄,衬得那片红墙黑瓦分外好看。
两人静静站了半天,朱云翼忽然说:"听说你最近时常一个人到这里来打坐?"
"是啊,师傅说此地清静无人,最适合静坐修行。"
朱云翼免不了担心:"一个人的时候别太出神,自己当心些。"
无恨笑说:"其实静坐一段时间之后,耳目反而比平时要灵敏。"
朱云翼早年在疆场厮杀,见惯了生死,反而对这些佛门的东西将信将疑。见他这么说就由着他了,又问:"你在这里静坐的时候,都想些什么呢?"
"开始的时候,怎么都控制不住自己的念头,心里乱糟糟的一片,好像浪头一样打上来,连我自己都不知道在想什么……后来师傅教了修行的法门,渐渐地心里头杂念就少了。我开始回想过去,才发觉自己虽然活了二十多年,却从未认真想过自己究竟从何处来?该往何处去?我为何是我而不是别人?我
又为什么会在世间?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什么事情应该做?什么事情不该做?以前总觉得自己聪敏过人,现在想想,当真愚蠢得很。"
朱云翼苦笑着安慰他:"这些又有几人能想清楚?想想就好,别钻牛角尖。"
"好。"
两人沿着山路下来,朱云翼望着山下波涛滚滚的雍河,说:"我明天要出趟远门,不知什么时候能回来,这些日子不能常来看你了。"
"我知道你心里记挂着我就行了,其实不必时常见面的。"
朱云翼带着管家离开,山门在他们身后缓缓关上。
天黑时分,朱爽出现在康王府,身后跟着一溜小太监,每个人手中都捧着一只精致的纸盒。朱云翼迎出来,吓了一跳:"皇上,这是——"
朱爽撇撇嘴:"还不是母后——她自己给奚国的皇后妃子们都备了一份礼物,也要劳烦你带过去。"
朱云翼笑说:"还是太后想得周到。要是那边的后妃们能替我们说两句好话,胜过我同奚国皇帝说上一百句。还好臣的船够大,多少礼物都装得下。"
朱爽开玩笑说:"三叔先别急着夸海口,万一他们回赠些像上次那样大的翡翠屏风什么的,我还真怕你带不回来。"
说着就想起当时自己因为头疼拿不出回礼给奚国太子,就把那东西转手推给了朱云礼。想起朱云礼哭丧着脸带回家去的样子,忍不住扑哧一笑。朱云翼不解:"皇上笑什么呢?"
朱爽回过神来,笑容黯然隐去。
别人都只知道这些日子康王爷没进宫去,却不知朱爽每晚都会到康王府呆上两三个时辰。他现在处理朝务已经很上手了,很多事情根本不必再要朱云翼指点他。他只是觉得在朱云翼身边的时候特别舒服,做决定的时候也多些底气。
朱爽渐渐接受了。无论是他还没有亲政的时候,还是现在,他都离不开朱云翼。他乐得赖上他。
唯一担心的事情就是朱云承已经很久没有动静了,连人都不知道在哪里。朱爽就是想对付也对付不过来。他知道朱云翼还是念着往日的一点兄弟之情,也不明说,只是暗地里叫人去找朱云承的踪迹。命他们若是瞧见了,就尽可能活捉回来。
出去搜寻的人找了几个月,连朱云承的一根头发都没找着。朱爽颇有些气馁。想到朱云承还在外面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出手,他就睡不好觉。
"听说你今天去慈恩寺了?他怎么样?"
"瘦了些,精神还不错。"
"那时我听说他在慈恩寺门口坐了很久,还担心得很……没想到……唉。"
朱云翼安慰道:"他还很小的时候,有位得道高僧曾经说他有慧根,与佛门有缘,大家都没放在心上。现在想想,也许这就是天意呢。我们家祖上杀孽太重,倘若能出一位得道高僧也是福分。"
朱云翼说完一声叹息,两人一起陷入沉默中。
朱爽照例赖在书房里看折子。朱云翼便陪着他,一直到他看完了起身告辞。
朱爽淡淡道:"三叔明天一早就走,朕就不去给三叔送行了。三叔路上多保重。奚国皇帝那里,他要是不答应就不要勉强。他不答应正好,咱们可以有借口推掉卫修仪的计划。他要是肯跟我们合作就更好,条件开得优厚些,不要让他们觉得咱们是在占他们的便宜。"
"臣领旨。"
此时无恨正坐在山顶的石台上静坐冥思。他睁开眼就能看到他生长的那片宫殿。他见惯了那些宫室楼台,并不觉得它们有多漂亮。等到他远远地离开了,居高临下地看下去的时候,才忽然发觉它美得动人心魄。一轮明月下,重重的飞檐翘角间投射出一缕缕温暖的光。淡淡雾在楼阁间缭绕,仿佛天上的仙境。这景象,是身在宫里的人无论如何都看不到的。
无恨觉得这很像人生。
有朵花从树上掉下来,正好落在了他的手中,他拿着那朵花凝望了片刻,把它放到树根下,起身回半山的僧房。
有只黑色的大鸟静静地站在他的床正对着的窗台上。僧房建在山林中,时常有些小动物出入,他的师兄弟们多见不怪。他挠挠头走过去:"咦?怎么有只鸟……瞧它这样子一动不动的别是受伤了吧?"说着走去假装看那只鸟有没有受伤,用身体挡着众人的视线,伸手迅速把它脚上绑的小圆筒取了下来。
那里面果然是给他的信。
"原来没有受伤了,是不是飞累了想在这里歇一夜?"
那只鸟瞪着他,扇了扇翅膀,仿佛是催促他快点写回信。他在它脑门上敲了一下,然后把信收在衣袖里,洗漱,睡觉。
他一直都睡不着,有什么念头一直在脑海中翻滚。无论他怎么重复师傅教的静心的法门,那些念头硬是挥之不去。
睁开眼,那只大鸟还是站在那里,固执地等他回信。
他叹了口气,有些事情终究躲不过。他爬起来提笔写了封回信,重新放回小筒中让大鸟带了回去。
第二天一大早朱云翼的船就驶出了宜阳的码头。朝臣们只当他早已失势,所以送行的只有稀稀拉拉几个门生故旧。朱爽终于还是忍不住去了,到了河边却不敢露面,就上了河畔的一座茶楼上挑起帘子偷看。看到朱云翼落寞地在船头超送行的人拱手致意,忽然心酸之至,蹬蹬蹬奔下楼去。谁知等他跑到了码头上,船已经开出去百丈远了。
船头没有人,朱云翼想必已经回到了船舱中。
码头上送行的官员还没散去,见了他,都吓得赶紧行礼。朱爽怏怏地问:"康王爷临行有说什么吗?"
这群人里头官最大的那个道:"禀皇上,王爷命臣等勤勉国事,为皇上效力。"
"还有呢?"
"王爷……王爷还说,皇上胸怀宽广,能容人言,诸位臣工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皇上必能体谅大家为国为民的忠心。"
朱爽怔在那里,完全没想到朱云翼会说这样的话。官员们还以为自己说错了话惹到他了,都吓得两股战战。朱爽怔了片刻,一种奇异的感觉涌了上来,说不出是高兴还是难过。心里胀得难受,想发泄又找不到出口,其闷无比。
回宫的路上经过花街,此时正是花街一天里最安静的时候,四处鸦雀无声。只有一个不知哪家的小歌女在练嗓子,把一句歌来来回回不停地唱。朱爽听出来,她唱的是:
"一叶轻舟去,人隔万重山。"
朱爽悲从中来。仿佛着了魔一般,这句歌一直在他耳边不去,缠得他要窒息。闷闷不乐地坐到中午,太后身边一个小太监端了个食盒过来说:"禀皇上,太后说怕皇上看折子忘了时候,命奴婢送些点心过来。"朱爽挥手叫他过来。小太监把食盒打开,从里面取出四样小小的糕点。朱爽看也不看,抓过久吃。连吃了几个都觉得味同嚼蜡,顿时觉得了无生趣。怔怔呆了片刻,他忽地站起来:"备马!"
刘鹤知道朱云翼已经不在京城,于是问:"皇上可是要去慈恩寺?还是叫他们备轿罢,寺前那山道可不短——"
朱爽吼道:"朕要马!"
刘鹤只得叫人去了。朱爽带着一群侍卫浩浩荡荡出了宫门,不往北,却往西边去了。走了片刻,朱爽勒马停住:"有人知道往曲州怎么走吗?"
侍卫们面面相觑。
朱云翼的船沿着雍河逆流而上,下午时在曲州码头停了下来。
曲州太守是他的门生,少不得要上船请安。后来听说朱云翼在船上吃得清淡,说什么都要请朱云翼上岸去喝一喝曲州特酿。朱云翼满腹心事,再和曲州太守谈起当年旧人往事,感慨万千,不知不觉地喝多了。回到船上的时候有些脚步虚浮,头也昏昏沉沉的。所以看到大剌剌坐在船头的那一个明黄色的身影时,竟然忘了打招呼行礼。
旁边有随从小声提醒他:"王爷,王爷,皇上来了。"
朱云翼揉揉眼睛:"呃……皇上……"这才明白过来,歪歪斜斜地行礼:"臣……参见……吾皇万岁……"
朦胧中那个明黄影子走了过来,有只手掐住了他的下巴。
"三叔喝酒了?"
说话的人似乎很生气。
朱云翼抬头,"是,是……臣失礼了……皇上怎么来了?"
"三叔,你好像答应过朕一件事,怎么你现在忘了么?"
朱云翼只觉得自己整个身体都不听使唤了,脱口就问:"什么事?臣……当真,不记得了。"
朱爽火冒三丈。
他骑了大半天的快马追过来,累得全身骨头都要散架了,本以为朱云翼见到自己会很高兴,谁知看到的却是他这副醉醺醺的样子,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三叔你答应过朕,以后不准擅自喝酒,要喝,只能陪朕喝!"
朱云翼一听这话,清醒了几分,忽然想起来自己似乎有答应过这么一件事,顿时出了一身汗。
"皇……皇上,臣知错了。"
朱爽半扶半抱拉他起来,向身后的何桥道:"去牵朕的马来,再给康王爷备匹马,朕带他去散散步醒酒。"
朱云翼给人扶上了马,跟在朱爽后面摇摇晃晃地往前去,船上的众人都捏了一把汗。朱爽憋了一口气,打马沿着河边的小路向前,越跑越快。朱云翼勉强跟上,两人渐渐离开了码头,跑到一片茂密的山林间,前面山穷水尽,没路了。
朱云翼在后面小心翼翼道:"皇上,前边没路了,咱们回去吧。"
朱爽勒马站住,不甘心地望着河面。此时天色已黄昏,太阳不上不落地挂在山头,前面波涛滚滚的雍河给染得红了半边。两岸红黄交错的山林映在水中,中间还夹了一道深蓝色的天空,景色艳丽非常。朱爽看得痴了,回头说:"先坐一坐再走——"又向跟来的侍卫们道:"你们,走远点!走开三十丈!"
朱云翼不解:"皇上,咱们就坐一坐,何必叫他们走远——万一——"
话没说完,就被朱爽一把拽下了马。脚没点地,整个人便落在了朱爽怀中。
朱云翼挣扎一把:"皇上——"
朱爽竟不肯松手,抱着他径直往密林深处去。朱云翼忽然有种很不好的预感。
"皇上,咱们回去吧。"他的声音里多了些恐惧。
朱爽不说话,只大步走着,踩得脚下的落叶嘎吱嘎吱作响。朱云翼浑身都绷紧了,想挣扎又不敢太用力,只能一遍遍地说:"皇上……您要去哪里?先放我下来好不好?"
朱爽抱着他站住,忽然在他脸上亲了一口,问:"三叔觉得此地如何?"
朱云翼看一眼周围,却见有几株藤萝把周围遮得严严实实,不由得有些害怕。但是又不想拂逆朱爽的兴致,于是说:"很好。"
朱爽终于放下了他。朱云翼还未明白过来,朱爽已经把他压倒了。两人拥抱着在厚厚的落叶上翻滚,初降的露水打湿了他们的衣裳——
作者有话要说:上帝啊我脸又大了一圈……
第八十二章 百里追叔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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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云翼清醒过来时,才惊觉天已经全黑了。稀稀落落的几颗星星伴着月亮出现在头顶,淡淡的光从枝丫间落下来,把两人□着的身体照得雪白。朱云翼靠在朱爽肩头,自己伸手去抓衣服。朱爽抱紧他,一件一件地替他穿了回去。他浑身酸软,还在微微喘气,几乎不敢看朱爽的眼睛。朱爽把两人都收拾好了,抱起他朝外走去。他挣扎道:"皇上,让我自己走吧。侍卫们会看到……"
朱爽在他耳根吹了口气,手故意又捏了一把。
"你歪歪扭扭地走出去给侍卫们看到就好了?"
"……"
结果在朱爽的坚持之下,他们共乘一匹马往码头的方向走。走到附近,朱爽忽然又改变了主意,叫过来两个人:"你,去通知船上的人,今晚康王爷宿醉难消,朕带他去找医生,就不送回船上了。你,去找间干净点的客栈——"
侍卫们一阵手忙脚乱,朱云翼坐在朱爽怀中,面无表情。
朱爽小声说:"云翼,船上那些是要替你办事的人,我不想他们对你不敬。"
无论如何,朱云翼现在这个样子给他们看到,他们心里难免会有点疙瘩吧。
朱云翼扭过脸去。这样特地避开他们,还不是欲盖弥彰……
说无所谓是假的。以前他可以豁出去,是因为他那时候还有万不得已的目的。但是现在呢,他和朱爽的关系已经完全没有再继续下去的必要了。完全地效忠于他是一回事,和他保持那种关系却是另一回事。如果真的这样下去,那么这和放手让朱爽和朱云礼在一起有什么区别?他最希望的,还是朱爽能做一个干干净净的,令人敬仰的皇帝,而不是像先帝那样一意孤行、犯下弥天大错……
昏君。
他觉得很头疼,却又不知道该如何向朱爽开口。
"皇上,咱们以后别这样了。"
——如此简单的一句话,怎么都说不出来。朱爽从背后抱着他,动作温柔体贴,他却觉得如坐针毡,如芒在背。
"皇上,臣不放心船上带的东西,还是让臣回去吧!"
朱爽笑说:"这还是在宋国的地盘上,那个小毛贼能有那么大的胆子在太岁头上动土!要真丢了东西,朕就治你学生保护不周剿匪不力之罪如何?"朱云翼知道他还是在生自己白天出去喝酒的气,着急了:"皇上,喝酒一事是臣自己提出来的,与他无关,请皇上千万不要责罚——"
朱爽在他腰上捏了一把:"你啊,什么时候都想着别人,你就不怕我真的罚你?"
朱云翼闷哼一声,细声说:"刚才不是罚过了么……"
朱爽再捏:"你——你竟然觉得我刚才是在罚你?!我要是真想罚你,你现在只怕爬都爬不动了!"
朱云翼想起他们的第一次,顿时出了一身冷汗。那个时候,当真是生不如死。
"臣失言了。请皇上原谅——"
朱爽逮着他的"错"不放:"你也知道朕不是在罚你,那你说说看,朕是想做什么呢?"
朱云翼再次语塞。他糊里糊涂地就被按到地上了,他怎么知道朱爽想干什么!
朱爽正色道:"朕想让你高兴。你刚才不是叫得挺开心的么?"
朱云翼生平第一次有了要杀掉朱爽的冲动。
他咬牙:"皇上请慎言……"
朱爽嗯一声:"你是真的想我罚你么?"
"不……"
朱爽满意地摸了摸他的头:"其实我也不想罚你。明天你上不了路就不好了。"
朱云翼:"……"
他们的马从码头上走开,拐进河岸边最繁华的一条街市。曲州临近宜阳,是西北方货物运到宜阳之前的最大中转站,是以客商如云。现在正是晚上最热闹的时候,街道两边的酒楼中都挤满了食客。朱爽皱起眉头:"人这样多,也不知道能不能找得到地方住……实在不行就只好去打扰你学生了。"
朱云翼正要说"千万别",就见刚才去找客栈那人迎面走上来:"两位少爷,地方找好了,请随小的来。"马儿驮着两人走不快,拖着散漫的步子从街市中走过去。吵吵嚷嚷的声音中有歌女在唱歌,婉转如幽谷莺啼。
朱爽叹了口气,说:"今天早上我去码头远远地看你离开,回来的时候听到有个小女孩在唱歌,唱什么'一叶轻舟去,人隔万重山',我听着忽然很难受,你这一去可不是真的隔了千万重山……我坐不住了,就想看着你,就想搂着你,哪里都不让你去了。这次回来以后,我决不会让你再离开我半步。"
他说得很小声,只有朱云翼能勉强听清楚。朱云翼心想自己千万不能心软,低低说道:"皇上,臣说过臣只愿一生做您的臣。臣这一生最大的愿望是能看到宋国国泰民安,能亲眼看到您君临天下。臣愿为您出生入死,要为国效力,不可能一步都不离开——"
话没说完,朱爽的手便捂住了他的嘴。
"你当真过分。他……他那里我已经断了那个念头了,我现在当亲人那样关心他都不行?我不过多问了两句,你就这样——我看,你当初跟我那样说的时候,根本就不是认真的吧?你是不是把我当小孩子骗?"说着放了手,语气里多了一丝失望。
朱云翼当然知道他说的是自己当初情急之下说的那个交换的条件。但是朱爽既然已经知道了他们必须分开的真正原因,难道不应该就这样欣然放手了么?他现在无论再抓着谁都没有意义了。
"皇上,您是皇帝,您在做一件事的时候不妨多想想后果。您虽贵为天子,却也不能任性妄为,不顾后果。臣不是不愿,是不能。臣不能让您背负昏君的恶名!"
朱爽恨得牙痒痒"很好,很好,天下,国家,君臣……你不原意就直说,何必找那么多借口?我问你,你心里难道就真的没有……"
挣扎了半天,一个"我"字还是说不出口。转而改了口气一声叹息:"你当真嘴硬,连哄哄我都不肯。"
"皇上,忠言逆耳,皇上乃是一代明君,自然不会喜欢听那些阿谀奉承曲意逢迎之说。"
朱爽有些气极:"今晚朕就做个昏君给你看看!"
朱云翼死守不放:"皇上,臣明天还要为国家奔波去。"
朱爽叹息一声。马蹄声渐渐响到了灯火阑珊处,周围的声响也小了许多。所以朱爽这句话传得特别的清楚:"早去早回。"
朱爽直到第二天下午才回到宫里。正准备沐浴更衣好好睡一觉,刘鹤就上来奏道:"皇上,昨晚上……无恨大师求见。"
朱爽心跳漏了一拍。也顾不得鞋子才脱了一半,光着一只脚就往外走。
"几时来的?人呢?怎么也不叫人告诉我——"
刘鹤提着他的鞋追上来:"奴婢也不知道皇上在何处,何时回来,这……就请到景阳宫让他先歇着了。"朱爽从他手里夺过鞋子套上,匆匆往景阳宫去。
景阳宫内空荡荡的。所有的东西都放得整整齐齐,就好像根本没有人动过。
朱爽一下跌坐在椅中。
第八十三章 天各一方
刘鹤见无恨忽然不见了,急出一头大汗,一边安慰朱爽说他可能是出去花园里散步了,一边慌慌张张地叫小太监们满景阳宫到处找。却哪里找得到?外面的侍卫也没说看到有人出去了。好好的一个大活人,就像是从人间蒸发了一般。
朱爽瘫在那里,欲哭无泪。
刘鹤还不死心,又到处找了一阵,忽然叫了一声:"皇上您瞧,这……"
朱爽跳起来,只见刘鹤手中拿着一张小纸条一路小跑过来。
"大师他似乎留了两句诗……"
朱爽扯过一看,却是莫名其妙的两句话,并不是诗。
"世上不必真有我,不曾去也不曾来。"
朱爽脸色惨白。虽然他不太明白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但是他能看出来这决不是什么好话。
无恨他为什么忽然回来了?为什么有这样悄无声息地离开?这句话又是什么意思?他到底想怎样?难道他就不能说个清楚吗?
朱爽抓住刘鹤:"快,去问问,他是什么时候不见的?你们最后一次看到他是什么时候?"
刘鹤忙去问那些外面常候着的。那小太监说:"禀……禀皇上,大师今天天不亮就起身了,也不让伺候,说出家人当事事亲为……奴婢只得把水端来给大师就出去了。后来大师至花园中打坐了大约半个时辰,就回书房看书,不准人进去,大师也一直没出来。"
朱爽急问:"那后来呢?就没人再看到了吗?!"
另一个小太监哆哆嗦嗦道:"禀皇上……奴婢中午的时候送了斋菜来给大师,那时候大师还在书房中,在屏风之后看书。奴婢请大师出来用饭,大师隔着屏风叫奴婢把饭菜放下。奴婢不敢逗留,放下就出去了。"
"后来呢?"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奴婢回去收拾碗筷,大师已经用完了饭,依然在屏风后看书。大师听到奴婢进去,就吩咐奴婢说他中午要歇午觉,命奴婢等不得打扰。奴婢等就一直在外面候着,后来皇上就来了……皇上,奴婢们伺候不周,求皇上饶命……"
小太监说着就哭了起来。
朱爽听得心烦意乱:"滚吧!现在谁有功夫要你的命——要是你能把无恨给找回来,朕还要重重赏你!还不快去!"
小太监磕了几个响头就一溜烟跑了。
朱爽敲敲自己的脑门,慢慢把他们说过的话冷静地想了一遍,抬头问刘鹤:"无恨是怎么回来的?"
"大师在山下雇了一辆马车。"
朱爽松了口气,这家伙总算还没有用自己两条腿走回来。又问:"据朕所知,康王爷有在感恩寺派驻了人手专门日夜不停地保护无恨大师,那些人呢?"
刘鹤为难道:"皇上,那些并不是宫中的人……按规矩受保护的人一旦进了皇宫,防护的任务也就交给大内侍卫了,他们不得擅自入内……"
朱爽一拍桌子:"那么大内侍卫呢?你们都死了么?这么个大活人怎么就能不见了?"
刘鹤忙着端水端茶给他下火:"皇上息怒!皇上息怒!奴婢已经叫人去感恩寺问了,也许大师在宫里待腻了,回寺里去也是有的……"
朱爽再拍:"回去了?你们当中有谁,哪只眼睛看到他走出去了?"
所有人一起噤声。
朱爽站了起来,缓缓走出门去,看到给无恨送饭的那个小太监还战战兢兢地伏在门边,恨铁不成钢地骂:"你们这群饭桶!全都被他骗了!"
众太监一愣,朱爽仰天叹道:"他回来,不是有事找朕,而是为了离开。你们这群笨蛋,都被骗了!"
无恨留下的纸条还放在手中,被他捂得发烫。
"朕也是个笨蛋。"呆站了半天之后,他承认了这个现实。
天色已暮,一叶扁舟泊在一片黄色的芦苇丛中,船头有一缕烟袅袅升起。
一只红泥小炉,一壶清酒,两人坐在船头看着远处的风景闲聊。
"哈哈哈……小九你真厉害,居然能想出这么个金蝉脱壳的法子逃出来。当初我看云翼派了那么多人守在寺外,还在头疼怎么去接你呢!"
朱云承哈哈哈大笑,随手给对面的无恨倒了杯酒:"来来来,你今天走了一整天的路,喝杯酒解解乏吧!"
"阿弥陀佛,出家人不能喝酒。"
无恨双手合十,低头念了一句什么。朱云承端酒杯的手顿在半空,笑容也跟着僵住了:"小九——你怎么了?你不是真的——出家了吧?"
无恨淡淡一笑:"何谓真?何谓假?真又如何?假又如何?我还不是原来那个我?"朱云承被他反问得愣住,喃喃道:"我……我还以为你是为了躲过太后的追杀才会假装去当和尚的,呵呵……"
"若为了这些无聊的事情出家,那倒是亵渎佛门了。我出家,是因为与佛门有缘。"
朱云承再次被噎住。事情和他想象的颇有些距离。
他还不死心。
"那么,你上次去了天赐陵以后……有结果了么?"
无恨道:"万物轮回,因果循环,一事之因亦一事之果,循环无断绝。所以也可以这么说,在天地最后灭亡之前,这件事都没有结果。"
朱云承几乎吐血:"小九……咱们还是好好说话吧,佛法我不懂,你别拿这些来吓唬我。"
无恨粲然一笑:"我这不是在好好说话么,哪里是在吓唬你!"
那笑容衬着他一颗光头,在月光下明净无比,竟然比他往常的样子更多了些超凡出尘的姿态。朱云承看他笑得那么灿烂,知道他还正常得很,这才放下心来,在他脑门的几点戒疤上敲了一记:"哥哥不是担心你敲木鱼敲坏了脑袋么!"
无恨忽然又端正地双手合十:"施主,无恨已是出家人,尘缘已了,以后请勿再以兄弟相称,请不要再叫我小九。"
朱云承定定地看着他,看了半晌,冷静地问:"尘缘已了?尘缘已了……你连仇都不想报了,还出来干什么?你别跟我说要到处游历看风景。"
无恨微笑:"正是。无恨在施主的信上看到施主说准备往齐国一游,无恨久闻齐国山水以雄浑壮阔取胜,不知施主能携我一游否?"
朱云承气结:"你……你……你要气死我了……"说罢在两人之间的小几上狠狠一拍,旁边的酒杯茶盏跟着跳了一跳。
"哈哈哈……二哥你着急上当的样子真好笑,哈哈哈……"
无恨忽然暴出一阵大笑,手指着朱云承笑得停不下来。朱云承这才明白过来,自己是被他耍了,气得牙痒痒,伸手就从舟外鞠起水来溅在无恨身上:"你个臭小子!我让你耍我!看别人生气很好玩是不是?"
无恨衣服上湿了一片,左闪右避,"好了好了我知道错了……"朱云承还不住手,他索性也反泼起来。两人在船头哗哗泼着水,顿时又像回到了从前无忧无虑的时候。泼了一阵,两人衣服全都湿了,才歇了手。朱云承拧着身上湿漉漉的衣服,又气又笑:"小九啊……你越来越能骗人了——连哥哥都给你骗了!"
无恨歪着脑袋看他:"我要没这本事,怎么能骗过了所有人,到现在都活得好好的?"
朱云承朝他竖起大拇指:"高,高,实在是高!哥哥佩服你!这次能有你来帮忙,不怕事情办不成!"
无恨无奈地甩甩身上的水珠:"唉,可惜东南的事情都砸了,真是对不住二哥。"
朱云承拍他肩膀:"这要怪就怪那小子怎么就忽然开窍了呢,不怕!咱们再来,他躲得过上一次,我就不信这一次他还能躲过去!小九你要帮我,咱们新仇旧恨一起报了!"
无恨眼神一闪:"二哥你……打算如何?"
朱云承自信满满地一笑:"我在信里不是说了么?你跟我到齐国去就知道了。"
无恨颔首微笑:"我想我现在就能猜到了。"
数日之后,朱爽派出去的人终于捕捉到了有关朱云承的蛛丝马迹。
回来报信的人说,朱云承带着一个和尚出海了,看方向是往齐国去了。之后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朱爽站在廊下,手里还捏着另外一封信。是朱云翼的信。
只言片语,说的只有几件事:他到奚都云嘉了,还没见着奚国皇帝;礼物该送的都送了,各界反应良好;另外还有件八卦,就是曾经在宋国宫里待过的那个小孩怀真,原来竟是奚国皇帝的儿子,如今已经认祖归宗,被封为敬王。
此外没有别的话了。
他们都远在天边,想留都留不住,朱爽分外惆怅。这样惆怅了半天,他去逗皇子德明。德明早把怀真和崔叔闻都给忘了,如今的玩伴是只比他还大些的布老虎。他抱着布老虎的头依依呀呀的也不知道在说什么,朱爽怎么哄他都不肯放手。最后只得呆坐在他旁边看了半天,忽然起了个念头,就直接抱着他去找太后了。
朱爽直截了当:"母后,孩儿有件事想与母后商量。孩儿不想让德明当太子。"
太后并没有太多的意外,只是不动声色的问一句:"哦?那皇上打算……"
朱爽抱紧了怀中的小儿:"谁都行,就不能是他。"
就在朱云翼的信刚刚送到宜阳城的时候,奚国的皇帝,奚容,终于肯赐宴见他了。
宴会设在奚都云嘉城外的一座皇家别院内。云嘉地处西南,在三国的都城中气候最为宜人。此时虽然已经是深秋,云嘉城中却仍处处鸟语花香,景色如春。朱云翼望着满园的奇花异草暗皱眉头:也难怪奚国在三国中最弱——在这样安逸舒适的地方,怎么能培养出彪悍勇猛的军士来。
不久外面一层层通报进来,皇上驾到。
朱云翼起身迎接,行礼。奚容是一个人来的,远远便说:"王爷免礼。"走到席前就坐下,像朱云翼说:"康王爷,咱们有多少年不见了?王爷比当年更精神了。朕这些年气虚体乏,须得向王爷好好请教养生之道。"
这话就是十足的拍马屁了。奚容现年三十有六,看起来却比寻常三十出头的人还要年轻些。朱云翼暗想这是好事。奚容肯屈尊说客套话,就说明他们两国之间事情还好商量。但是奚容把宴会设在别院,还一个人来赴宴,摆明了是不想谈国事——于是喜忧参半。
他中规中矩地回答:"皇帝陛下说笑了。在下与陛下已经有八年不见,陛下风采不减当年,应该是在下向陛下请教养生之道才是。"
到底是有求于人,客套还是要的。奚容又问他这些天在云嘉过得如何,吃住还习惯否,天气还习惯否,诸如此类毫无意义的废话。朱云翼一一答应,不动声色地又奉承了一遍。渐渐地废话说尽,正要把朱爽的计划跟他说一遍,奚容便抢先道:"其实这次朕寻这么个偏僻的地方单独宴请王爷,实在是朕心头有一桩为难之事,不便为外人道,只想私底下向王爷请教一二,还请王爷不要怪朕失礼。"
朱云翼心底一紧,也不知道奚容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但是看他那个认真样,仿佛真的是被什么事情困扰着。于是说:"'请教'万万不敢当,陛下若有什么想知道的,臣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奚容点头,修长的手指夹起酒杯抿了一口,仿佛在想究竟要怎么说才好。想了半天才开口:"王爷想必已经听说了,朕……刚刚认回了一个儿子。"
"是敬王殿下罢?恭喜陛下骨肉团聚。"
"怀真流落异乡的时候,曾得贵国皇帝一番照顾,朕还未曾答谢。还请王爷回国以后,代朕向贵国皇帝道谢。"奚容说得倒是满怀诚挚。朱云翼暗想,奚容说的要请教一事,只怕还和那个小怀真有关。他不动声色道:"这就是咱们两家的缘分了。皇上接怀真进宫时,是看重他天性纯良,正直好学,可为小皇子的良兄益友。敬王爷归国之后,皇上还时常挂念。敬王认祖归宗之事,在下已修书告知皇上。想必他知道了,也会高兴的。"
奚容若有所思:"是啊,难得咱们两家还这么有缘。怀真也和朕说起过,他和贵国皇帝很是投缘,脾气也很像……朕有些好奇,这是真的么?"
朱云翼听他这么一说,忽然想起来他们两个确实有些像,都是傻傻呆呆的实心眼,看上一个便认准一个,头疼得很。他点点头:"是有些像。"说罢想起家里那个,忍不住用手揉了揉太阳穴。一抬眼睛,忽然看到奚容竟然也在郁闷地抚额,险些扑哧笑出来。
结果是奚容先笑了,笑的有点心照不宣:"朕想请教王爷的就是这个。王爷辅佐贵国皇帝多年,想必一定有很多心得罢?说句大不敬的话……贵国皇帝初登基时,并无现在的才干。康王爷既是首辅之臣,对贵国皇帝的长进,自是居功至伟。朕很担心怀真今后该如何立足,也不知道该怎么教导他那样的孩子,所以想冒昧请教一二。"
一番话,说得朱云翼十分汗颜。其实在今年朱爽忽然变了样子之前,他的全副心思都放在了朱云礼身上,朱爽那里,他所做的不过是尽力处理国事而已。有意对朱爽的教导么,那真的是少之又少。至于朱爽是怎么突然就想要奋发图强了,他自己也百思不得其解。
但是在奚容这里,他又不能这样敷衍过去。
"这……陛下,其实敬王殿下现在年纪还小,且聪慧过人,若能延请名师多加教导,以后必定能学富五车。"
奚容摆手:"康王爷,你知道朕说的不是这个。名师虽少,但是真要请还是能请得到的,朕担心的也不是他的学问,是担心他……咱们明人不说暗话,朕是担心他在这皇宫里活不下去。不瞒王爷说,他小时候之所以会流落民间,是因为他降世时他们母子遭人暗算。接生的宫女不忍伤害一个襁褓中的婴儿,就把他悄悄送出了城……朕发现他是朕的骨肉以后,也颇为难了一段日子。想认他回来,又怕当年害他的人还不死心;不认回来又不甘心——朕已经一把年纪了,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孩子就在跟前,却不能相认,朕实在扛不住。朕想,在朕有生之年,要保护他还是能办得到的。可是朕百年之后呢?皇族之中不比一般的人家,明刀暗箭防不胜防,他要还老是这样呆呆傻傻地过下去,朕担心他……"
朱云翼暗暗叹了口气,可怜天下父母心。想起朱爽曾经说过的,怀真这孩子必定会成为奚国的亡国之君,也不知道是真是假……现在说什么都没有用,未来的事情根本不由他们控制。
"陛下有没有想过……寻一个信得过的人,把敬王爷托付给他?"
奚容忽然欣然地微笑点头:"朕正有此意!王爷,不知你有没有兴趣到奚国做客,顺便教教怀真读书?"
这是明摆着,要请他辅佐奚怀真!
第八十四章 各安天命
朱云翼怔住,奚容笑吟吟看着他:"王爷以为如何?"
朱云翼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其实皇帝陛下也不用担心……君不闻,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陛下不如把殿下带在身边多加教导。殿下现在还小,跟随陛下学上几年,什么都学会了。"
奚容叹气:"朕何尝不是这样想。只是朕有朕的顾虑。王爷不知道罢?他出生那晚,他母亲的房顶上有红光冲天,有人说这是帝王之兆。结果他当晚就不见了。这还是在朕的眼皮底下——真不知道,朕要是把他带在身边,只怕当年那些话再提起来,真不知道那些人还要干什么!"
朱云翼不禁恻然。身为帝王,却连自己身边的人都保护不了,这恐怕是古往今来所有为帝王者的悲哀了。可惜对这件事,他也无能为力。
"陛下,殿下流落民间多年,尚能安然无恙地回来,可见殿下吉人自有天相,陛下不必多虑。有一事,不知道陛下听说了没有……"
"什么事?"
"在下的九弟,宋国原本的永王爷,看破红尘出家了。"
奚容神色一凛:"有所耳闻。"
"九弟出家之后,在下和他闲谈中也听了许多佛法,才知世间万物皆有缘法,该来的自然会来,不该来的自然不会来,咱们肉体凡胎,勉强不得。"
朱云翼不知怎么就想起了朱爽。朱爽偏偏是不服命的,想要什么就拼命去争,撞得头破血流也在所不惜。可惜天命不由他,至今一无所得,两手空空。
想到这个,朱云翼心里忽然一阵痛。再想到自己是那个一直在拦着他的人,心里更痛。
他想回去了。
奚容失望地点点头:"难道那孩子,终究与我无缘么。"
朱云翼忙道:"不不不,陛下,在下不是这个意思。在下的意思是,陛下不如让敬王殿下随意生活吧,不必特意把他教导得多么精明能干。要知道,有时候无为亦是一种福分。"
——不信就看咱家那个傻傻的皇上。这句话他没有说。
奚容忽然有些豁然开朗:"无为亦是福分。好,很好。"说着竟把随侍的太监叫过来,"去,告诉敬王从今日起不必每日去宫里学堂读书了,他高兴就去,不高兴就别去,闷了就跟崔叔闻上街玩去罢。对了,再叫礼部问问翰林院有哪个书画俱佳的翰林没有,每天教他两个时辰的书画就行。"
太监领命去了。奚容笑说:"高,没有威胁的废物最安全,朕怎么没想到这个。朕原本就不指望他能多有出息,学问,武功,地位,身后的名声,哪里比得上舒舒服服过一辈子。承蒙王爷点拨,朕也看开了!"
朱云翼忍不住想笑,这么一折腾,这小怀真张大了只怕又是个朱云礼。
他谦虚道:"哪里哪里,在下不过是随口说说罢了。还是陛下天生慧根,一点就通。"
两人一起哈哈大笑,顿时亲近了许多。
朱云翼趁热打铁:"陛下,其实在下这次来,是有件要事想和陛下商议。"
奚容答应了。
只是这件事委实太过凶险,奚容自己一个人也不好定夺,每次和朱云翼商议过后,又会回去找奚国的朝臣再看那些条件,然后再提新的条件出来。谈判的进展非常缓慢,朱云翼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去。然后,他收到了宋国太后和皇子德明先后患了恶疾病逝的消息。另外一条消息是他的亲卫队传来的。无恨失踪了。
他决定催一催奚容,想早点把两国合作的事情定下来。
朱爽一身素缟跪在太后灵前,最后烧了一把纸钱。
停灵的时间已经到了。下一刻便要启程把棺木送去皇家陵寝。陵是早已盖好了的,先帝已经躺了半边。另外半边虚位以待太后。
朱爽把太后的棺材送进去的时候总忍不住想笑。先帝一生心系姜太妃,结果死了还是不敢和她葬在一起。到底是个胆小的人,朱爽打心眼里看不起他。
至于德明么,没有人料到他会那么早死,所以陵墓是花了几天时间匆匆建的。朱爽也不追究。小小的棺材送进去了,封上。从始至终,一滴眼泪都没有流。
民间开始流传他的冷血无情。朝臣们对他的恐惧又多了一些。
他其实是掉了几滴眼泪的,只不过不是在葬礼上,而是在一个秘密的码头。
宋国的皇宫下面有一些蜘蛛网般的密道,沿着其中一条往着雍河的方向一直走,走到一半,就变成了水路。就在水陆交接的地方有个码头。顺着这条水道出去,可以直接把船开到雍河里。水道不算大,只能乘小船出去。到了雍河上,自然另有大船接应。朱爽安置好了大船,才回来亲自送太后和德明到下面的码头上。
他刚刚把那身笨重的孝服除掉了,心情颇好。德明被太后抱在怀中,一看到前面的一片水光,嘴里就啵啵地学金鱼吐泡泡,又奶声奶气地说:"鱼鱼,鱼鱼。"朱爽和太后忍不住笑。德明看惯了宫里水池中的金鱼,就以为所有有水的地方都有鱼。朱爽把他抱过来,故意拿下巴扎了他一把。德明痛得哇哇大哭,太后狠狠瞪他:"你多大的人了还欺负小孩子!"
他亲了亲刚才自己扎过去的地方:"德明乖乖不哭……"德明哪里肯听,继续哭得天昏地暗。太后数落他:"亏了这地道造得深,不然给人听到就糟了。快给我吧!"
他又亲了几口才把德明交给太后。德明委屈地钻进太后怀中,拿两只惊恐的小眼睛打量着朱爽,不哭了。
朱爽这才说:"现在我说什么他都是记不住的。小孩子嘛,让他疼一疼他就记的我了。"说完得意洋洋地嘿嘿笑,太后气得要踹他。他躲开:"母后饶了孩儿吧,当心闪了腰。"
这时跟着去伺候的太监已经把船划了过来。太后自己抱着德明上去,"皇上请回罢。以后世上,就再也没乔太后这个人了。有的只是一个乡下老太婆,带着一个寻常孙儿,过寻常人的日子。皇上若是希望我们能过好些,就当个好皇帝,让宋国国泰民安。"
朱爽想到以后不知多久才能见到他们,顿时悲从中来,眼角湿润。太后一看就知道他要哭了,跺脚道:"老娘才三十七,还没老到要死呢,你伤心什么呢?"
太后还没用这种口气说过话,朱爽和周围的太监宫女都吓得张大了嘴巴。太后看他们愣住,对他们的反应似乎想当然满意,招手叫朱爽过去:"过来。"朱爽乖乖过去。太后一把揪住他的耳朵,凑上去小声说:"你要敢学你爹吃里扒外,当心娘回来打你屁股。"
朱爽再次震惊了。
难不成太后假死了一回,就当自己真的死过一回了,连性情都大变了?
"遵命,娘。"
他打生下来就管她叫母后,这下忽然有机会像寻常人一样叫一声娘,顿时鼻子酸了。太后手撑在他肩膀上一推,"回去吧,这里又酸又臭的。记得来看看我们,免得我耐不住寂寞,又出去给你再找个爹。"
朱爽已经震惊到言语不能。所有的太监宫女齐齐低头数蚂蚁。
太后看他愣住,脸一拉:"怎么,皇上有意见?"
朱爽嘿嘿一笑,拨浪鼓一样摇头:"没意见。没意见!"
太后在船上坐稳,挥挥手:"启程吧!没想到老娘这辈子还能从这旮旯角出去,赚了!"
船上的灯光落在水中,随着水波一漾一漾地飘远了。朱爽直站到再也看不到一点火光,才带着刘鹤一步一步往回走去。
太后他们黎明出宫。朱爽从地道里爬出来,天才蒙蒙亮。天边有一缕金色的光在慢慢扩大。浅蓝渗入深蓝,整个天空迅速地亮了起来。
一夜过去,这是整个皇宫一天里最安静的时候,连巡夜的侍卫也巡逻的脚步也慢了。朱爽颓然地四处走着,渐渐意识到他的至亲都已离开了。虽然不至于是阴阳相隔,可是人生如朝露,一别就是一年半载,人生又有几个一年半载?
他不知不觉地走到东宫去。
那里很快就要有主人了。那个孩子叫德皓,今年八岁,是他一个已经过世了的远房堂兄的孤子,跟着寡母艰难过活。因为从小就过辛苦日子,倒比别的孩子要早慧懂事。最重要的是,他的母亲只一个普通的教书先生的女儿,以他为嗣,可以免去外戚干政之忧。
有了储君之后,这个国家里某些汹涌不定的暗流可以平静下来。
朱爽习惯地走到校场去,绕着圈子开始跑步。他跑得很慢,让身体慢慢适应奔跑的频率,希望难受的感觉可以一点一点伴着汗水排出去。他跑了很久,跑得满头大汗,偏偏越跑越憋屈。跑到最后,简直就是在拿自己撒气。
伺候他的太监们见惯了他这样,由着他不要命地跑。他张开双臂一路狂奔,周围的景物渐渐地模糊起来。风声从耳边呼啸着过去,他很想就这样在风里飞起来。
然后他还出现了幻觉。
他看到朱云翼就站在校场的尽头,静静地等着他跑过去。朱爽甩甩脑袋,想把这幻象从脑海中赶出去。可是他越跑,眼前的人也就越清楚。一身杏黄衣衫不似往常那样平整,头发稍有些凌乱,眉眼间似乎还带着清晨落下的露水。看样子,大概是刚刚赶了一整夜的路。
他看到朱云翼向他躬身,"臣参见皇上。"
他停了下来,没办法相信自己的眼睛。怎么可能呢,朱云翼现在应该还在奚国,他现在身边一个人都没有。怎么可能。
朱爽怔怔地退后,摇摇头。"不……你不是三叔,三叔还在奚国呢。你不是……"
朱云翼大惊,走过去扶住他:"皇上?您怎么了,皇上?臣回来了,臣从奚国回来了!"
朱爽继续摇头:"你别骗我了。三叔根本就不关心我,我是死是活和他没有关系,他不会自己来找我的。你是骗子。你不是他。"
朱爽说着甩开他,继续后退,脚步踉跄。
朱云翼猛地扑上去,一把抱住他的肩膀:"皇上,没事了。我回来了,没事了。"
朱爽的手狠狠捶他的后背。"你还回来干什么啊,你怎么不干脆嫁给奚国的皇帝啊!"
朱云翼:"……唔。"朱爽捶得太用力,当真把他的后背捶得一阵一阵地疼。但是他没有松手。朱爽打累了,挣开他,恶狠狠地说:"朕的死活,不用你管!"
说罢就扑倒在朱云翼怀中,不省人事。
他因为跑脱力而真的晕过去其实也就两次,上一次是三国赛马,还有这一次。一连两次,都是朱云翼稳稳接住了他。
好在现在还是大丧期间,不用上朝。朱云翼把朱爽抱回寝宫,看他跑了一身臭汗,亲自给他脱了衣服扔澡桶里面涮了涮才又弄回床上去。朱爽舒坦了,一睡不醒。太医院又是熬汤又是炖药,一群太医急得团团转。朱云翼把他们全都赶了出去:"皇上只不过是操劳过度,又不是生病,睡一觉就好了。"
康王爷亲口玉言,把外面纷纷扬扬的流言压下去不少。因为太后和皇子先后"病逝",朱爽又匆匆忙忙地确定了储君的人选,不少人觉得朱爽可能也快不行了。整个宜阳暗流涌动,一个不小心就可能会乱。
朱云翼的突然出现,把那些人蠢蠢欲动的心压下去不少。
傍晚的时候朱爽醒终于睁了眼。看到有个人单手撑着额头坐在床边小憩,想都不想,一把拽过来抱住。
朱云翼刚眯了一阵,惊醒过来,扑倒在朱爽胸前。朱爽抱着他往自己身边拖:"上来。"朱云翼难得顺从地翻身躺到他旁边,小声劝道:"皇上您身体还很虚弱,不宜再……"
朱爽斜眼:"朕都没想到那去呢,你就先想到了?"
朱云翼脸刷地红了。朱爽以前要是这样,哪次不是想……忙辩解说:"臣的意思是皇上要臣到皇上身边,叫臣一声就好,不用这样使劲地拽臣。"
朱爽的脑子刚才还有些昏沉,这么一闹就清醒了。"康王爷果然能言善辩。朕说不过你。"说着自己往里躺进去,让出一片地方:"我没事了。我看你也累了,过来躺躺吧。"
朱云翼没有推辞。朱爽掀起薄被盖在他身上,整个人熊抱上去。
"就这样吧。"
朱云翼沉默片刻:"皇上请恕罪,臣回来晚了。皇上一个人辛苦了。"
朱爽一时听不明白,然后才反应说来他说的是太后和德明"病死"的事。本来想马上就告诉他事情的真相的,现在看看他这副内疚的样子,忽然又想继续瞒着他。朱爽整张脸都埋到朱云翼的肩窝中:"他走了。他们都走了。你们这群混蛋,统统都不要我了。你既然走了那么远还回来干什么?"
朱云翼正歉疚着,黯然道:"皇上,臣说过要一辈子效忠您的,怎么能不回来呢?"
朱爽继续赌气:"你讨厌我,又说效忠我,何必跟自己过不去。效忠一个你自己都讨厌的人,你不觉得恶心吗。"
"皇上……臣……臣什么时候说过讨厌你的?绝对没有这回事!"
"没有?"
朱云翼意识到这件事的严重性,认真地说:"臣以性命起誓,臣绝对没有讨厌过皇上!"
朱爽抬起头,勾住他的下巴:"那就是说你其实是喜欢我的,对吗?"
朱云翼呆若木鸡。
"也不是……皇上……"
"你讨厌我?你走啊,朕决不做强人所难的昏君!"朱爽当真作势要推他下床。
"这……皇上……臣……"
"你走,再也不要回来了。我就不信,我离了你们就活不下去。"朱爽愤愤说着,斜眼打量朱云翼,仿佛是要看他是不是真的会走。
朱云翼叹息一声:"皇上您觉得臣是怎么想的,臣就是怎么想的。"朱爽也跟着叹息一声:"你连自己是怎么想的都不肯承认么?"
久久过后,朱云翼说:"臣不是不肯,是不能。"
朱爽黯然。"我明白了。你肯这么说已经够了。那好吧,你千万不能学他们,一个一个都走了。我现在只剩下你了。"
"好。"
朱云翼其实还有很多话要问朱爽,比如,你现在还会记挂小九吗?还想不想把他找回来?
揭人疮疤的事实在太过残忍,何况这疮疤还是自己亲手造成的。朱云翼不忍开口。
"我不走。"
"小九,在想什么呢?"朱云承把一件披风罩上无恨的肩膀,替他遮去苍澜河上吹来的冷风。
"没什么,船舱里面太闷,出来吹吹风。"
此时已是深秋,齐国已经开始零零星星地下起了雪。细碎的雪粒打在脸上,又落在河中,悄无声息地消失掉。无恨一个人静静地站在船头,手掌向前伸出,仔细观察在掌心融化的每一粒雪花。
他的手和脸都被冷风冻得发红,却一动不动。朱云承记得他是最怕冷的,所以有些奇怪。他一把握住无恨的手,抓在自己手中给他暖和,"天这么冷,要吹风也等雪停了再说吧。"
无恨却把手抽了回去,接住一片雪花,怔怔地说:"水汽蒸为云,云化为雨雪,雪在云中生,洒落天地间,一生便是降落的一瞬。由生到灭,不曾有人注目,不曾有人怜惜,不曾有人追逐,不曾有喜,不曾有悲,不曾有爱,亦不曾有恨。化为雪水,滋润天地,无声无息,你说,多圆满。"
朱云承哪里听得懂他的话,只当他在寺庙里染的痴病又犯了,硬拽住他往船舱里面拖:"别说这些有的没的了,要是闷了哥哥陪你下棋。离京明天就到,到时候有得你玩的。"
他乖乖跟着进去:"好,好,我不多想。想也无用,不如不想。"朱云承搬了棋盘出来,他却盘腿在榻上闭着眼睛打起坐来。朱云承啼笑皆非,"早点蓄发还俗了吧,难道你还要当一辈子和尚不成?那哥哥打来的富贵荣华给谁享去?"
无恨睁眼,笑说:"哥哥,你要的分明不是富贵荣华。"
第二天,他们的船准时到了离京。河面上结了些碎碎的冰,撞在船身上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无恨在身上罩了件带大帽子的大麾,大半张脸都遮在帽子下面,跟着朱云承去了早准备好的一间宅院。他们本想先秘密给卫修仪递封信再去拜见,谁知才进到那宅院内,就看到有个身材高大的人冒雪站在庭中,在赏一株才刚刚结苞的梅花。
朱云承怔住,无恨扯一把他的衣袖,耳语:"卫修仪。"
朱云承大步迎上去:"庭中看雪,雪中赏梅,卫皇后果然有雅兴!"
卫修仪缓缓转身,笑说:"我听说靖王爷非但死里逃生,还亲自到齐国来了,万分高兴,是以不请自来,还望靖王爷不要见怪。"
朱云承大喜。他听说前段时间卫修仪刚刚去过宜阳,没准是跟朱爽商量什么事情去了,生怕他们联起手来对付自己,一直有些不安。现在听卫修仪这么一说,顿时就放心了。
"怎么会……在下高兴还来不及!小九,来,见过卫皇后。"
无恨掀掉帽子,"贫僧无恨,见过卫施主。"
卫修仪见了他,倒是一愣。
第八十五章 风云突变
无恨笑说:"上次见面,总得有大半年的时间了罢?卫施主近来可好?"
卫修仪反应过来,双手合十:"多谢大师挂怀,在下很好。"
朱云承想起来自己才是这里的主人,忙说:"卫皇后亲自驾临,实在令寒舍蓬荜生辉!卫皇后快请进吧。"
亏了他在来之前就命人过来打扫布置过,这宅院倒也还能见客。就是所有的器具摆设都是新置的,整间房子干净敞亮,却没有人气。
无恨跟着进到那正厅里,竟觉得比外面冷。朱云承什么都想到了,就是忘了叫他们在屋里烧上一盆火。他忍不住搓了搓手。
卫修仪含笑看着无恨:"今天这点小雪在我们齐国人看来原不算什么。但是各位久居南方,只怕耐不住寒。王爷和大师还是多穿几件的好。"
朱云承抱歉道:"我们启程时南方天气尚可,没想到这里已经冷成这样了,是我疏忽了。我这就叫人烧个炉子去。"
火炉送上来时,无恨已经冻得嘴唇发紫。生怕自己说话时都会打哆嗦,索性连话都不说了。偏偏这里还有外人在场,他也不好冒冒失失地凑上去烤火。不由得有些黯然。忽然想起,无论是朱云翼还是朱爽在这里,都不至于让自己冻成这样。
幸好那火烧得还算旺,屋里渐渐地暖和起来。朱云承和卫修仪闲聊几句,卫修仪便起身告辞:"今日二位刚到,还请先休息。在下回去给二位准备个接风的便宴,咱们再接着说。"
朱云承知道他今天来不外乎为了两件事——一来是为了示威:你们不要以为自己的行踪有多么隐秘,你们在做什么我都知道;二来也是为了示好。他亲自到这里来等,便显示了合作的诚意了。朱云承想明白了这些,也不多留他:"那么咱们就改日再拜访卫皇后了。恭祝皇帝陛下与皇后身体安康。"
无恨看着卫修仪走远,说:"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他几个月前才去过宜阳,我怕……他是想坐山观虎斗,坐享其成。"
朱云承哼笑:"这样就很好了。坐山观虎斗要紧的是什么?是两只老虎要旗鼓相当,才会有可能咬得两败俱伤。如果一只大一只小,大老虎一口就把小老虎给吃了,那还有什么意思?"
无恨若有所思:"你的意思是……他会帮我们?"
朱云承非常自信:"不是会,是一定会。"
这天晚上,宫里就送了一张请帖出来,请他们两天后到皇宫里赴宴。
帖子上面说,他们只要在那所宅院中等着就可以了。宫里会有人来接他们。
朱云承拿着帖子冷笑:"他还是不希望我们在齐国抛头露面啊。"
无恨道:"他是主,我们是客,客随主便。"
两天之后,整个离京城已经覆盖了一层厚厚的白雪。朱云承和无恨坐在宫里来接他们的马车里,从车帘缝里看出去,能看到许多孩子在街边堆雪人。无恨看得出神。宜阳的冬天也会下雪,但是总是下得很小,地上最多只能留下一层薄薄的雪。他这辈子还没有堆过雪人。
自从出家了以后,这几年的事情他渐渐地都忘记了。但是更古早的记忆却像枯木逢春一样疯长起来。他想起小的时候,有一次下雪,朱爽和几个孩子从树枝上抓些雪下来玩。有个孩子提议:"如果我们让一个人坐在地上,然后放一些雪在他身上,这样不就像个雪人了?"
朱爽自告奋勇:"我来,我来做雪人!"
他当真坐到了冰冷的泥地上,孩子们七手八脚地往他身上头上扔一把一把的雪。他们忘了人是暖的,雪堆上去很快就化了。雪水顺着沿着他的脖子流到衣服里去,他顿时冻得哇哇大哭。
无恨那时候正好和另外几个孩子路过,他们故意又丢了几把雪过去,讥笑着走开。
"笨蛋就是生在皇帝家里还是笨蛋哪。"无恨记得自己那时候是这么说的。
没过多久他就被朱爽无情地报复了。
朱爽带着一帮小伙计,趁他落单的时候把他抓去当了一回新娘。
无恨不禁莞尔。脸上笑的时候,忽然又觉得有万根硬刺穿透掌心。
朱云承还以为他是想玩雪了,笑说:"你啊,到哪里都玩心不改。咱们先去见卫皇后,回来哥哥陪你玩个够。"
他点点头。这时候有个东西"嗖"地一声从车帘下面打了进来,正巧落在无恨手中。
外面的武官侍卫们大喝一声:"谁!"有人离开队伍去追,立刻传来一阵小孩们的惊叫声。马车门被拉开了,负责接他们的武官探进头来:"两位贵客可有损伤?属下护卫不周,让两位贵客受惊了。"
朱云承急道:"我好像看到有个东西打进来了,伤着了没?"
无恨抬起手,原来是个雪球。
"小孩们也是无心的,不用计较。"
一路到皇宫去,有惊无险。
湖边的暖阁里已经坐了两个人,一个是卫修仪,另一个一身明黄色的衣饰,显然是齐国皇帝周之信。朱云承简直有点受宠若惊。他并非齐国人,按照礼节行了半臣里。无恨却只是双手合十,微一躬身:"贫僧无恨,见过周施主,卫施主。"
周之信脸上一怔,卫修仪两手合十念一声"阿弥陀佛",笑着向周之信解释道:"大师已经遁入空门,在大师眼中,只怕黄金如粪土,帝王也如寻常人了。这是佛门众生平等的意思。"
周之信颔首,"大师客气了。请坐。"主客寒暄几句,各自落座。卫修仪亲自给朱云承和无恨倒了茶,"今日有方外之人在场,咱们就吃斋菜和茶水罢。"无恨再次合手称谢:"多谢皇后的安排。"说着打量周之信一番,只见是个寻常相貌的年轻人,个头比卫修仪矮,身材也比卫修仪瘦削一些。再加上眼角下那一颗小小的,深红色的痣,比卫修仪竟然还多了点柔弱的姿态。他坐在卫修仪身边,要不是那身金光灿灿的衣服,只怕所有的光芒都要被卫修仪给掩去了。
朱云承和无恨都久闻这位皇帝的大名,都没想到会是这么个其貌不扬的年轻人。
但是想想他竟然敢冒天下之大不韪立了个男皇后,还在卫修仪长年到处奔波的情况下把齐国治理得井井有条,顿时又觉得果然是人不可貌相。
朱云承率先捧起茶杯:"在下失意而来,能得皇帝陛下和皇后如此厚待,先以茶代酒,敬陛下和皇后一杯。"
四个人一起举杯喝了。卫修仪挥挥手,周围伺候的太监宫女齐齐退了个干净。周之信随手夹了片菜放到卫修仪碗里,然后才给自己夹了一片,向朱云承说:"康王爷,有话请直说罢。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能答应的朕决不推辞,不能答应的,也请王爷不要勉强。当然,朕无论如何都不会让王爷白来一趟的。"
他说话的语气也如他的人一般一团和气,说的话却是斩钉截铁。朱云承听出来了——周之信无非是想知道自己对他有没有可以利用的地方。要是有,周之信也许会回赠一些支持。若是没有,周之信只怕要像打发叫花子一样,随便给点金银就把自己打发掉了。作风不像个皇帝,倒像个生意人。
朱云承并不生气,反而觉得对方这样比较好打交道。
"其实在下这次来,是想送些东西给二位。只要能帮到两位,在下就算是一无所得,也是高兴的。"
周之信微微仰身:"哦?"
朱云承从衣袖中掏出一个卷轴:"这个,想必能对两位将来的计划有些帮助。"
卫修仪和周之信都不接,他微微一笑,自己当着他们的面把卷轴展开来。卫修仪看看周之信,表情很是惊讶,简直难以置信。
周之信仔细看了片刻,才说:"宋国的布军要塞图?"
朱云承卷起卷轴,双手捧上。
"不错,正是宋国的布军要塞图。这图上详细列出了宋国布置军力时的行军路线,以及各处要塞配置军力的多少,其防守的弱点在何处……有了这张图,两位一统天下,指日可待。"
周之信接过,又丢给卫修仪:"行军打仗的事我不懂,请皇后看一看吧。"
卫修仪点点头,当真看得非常仔细。朱云承知道他心有疑虑,怕自己弄张假图出来糊弄他,于是坐了过去,一一给他讲解。卫修仪觊觎宋国疆土不是一天两天了,他自己也派了许多密探去刺探宋国的军情。现在看看这图上与他所了解的情况并无出入,当真吃了一惊。
有这张图在手,他们要拿下送宋国,简直就是探囊取物。
卫修仪沉吟片刻:"靖王爷,你这份礼实在太重,我和陛下都不知应该怎么报答你才好了。"
他们也奇怪得很,朱云承巴巴地送了这东西来助他们统一天下,他能有什么好处?既然他有这么一份利器在手中,为什么不干脆自己起兵篡位?
朱云承知道自己必须说清楚不可,否则绝不可能得到他们的支持。于是道:"其实我要的不过是两样东西。我现在,其实已经不是宋国的靖王了,我的身份是沙罗的国师,一生效忠沙罗国主一人。我今天所做的一切,其实都是为了国主。"
"哦?"
"沙罗经营数百年,一直屈居宋国之下,俯首称臣。倘若宋国不在了,沙罗便可以摆脱属国的身份,建立起一个堂堂正正的帝国;而且,还可以趁机吞并宋、奚东南海上的各个小属国,称霸海上。"
周之信道:"王爷的忠心,实在令人佩服。只是不知道王爷要的第二样东西是什么?"
朱云承又说:"第二样么……其实是两个人。"
周之信和卫修仪再次惊奇:"不知是什么人呢?"
"不瞒二位,舍弟的生母姜太妃当年便是死在当今宋国的乔太后手中。在下发誓一定要帮舍弟报这个仇。所以,希望二位来日踏平宋国之时,能把宋国当今皇帝和太后交给舍弟处置。"
周之信和卫修仪面面相觑。卫修仪咳嗽一声:"这其实也还好办……只是,万一将来真的有那么一天的话,在下恐怕只能交出贵国皇帝一个人来了。靖王爷,在下刚刚接到来自宋国的消息,说乔太后和宋国皇帝之独子都患了恶疾,先后亡故了。"
朱云承呆住。无恨一愣,正要说什么,忽然又咬住了嘴唇。结果还是两手合十,轻声念道:"阿弥陀佛。"
卫修仪笑说:"两位不用失望,据说宋国的皇帝陛下还活得好好的呢。有句俗话说父债子偿,现在母债子偿也是可以的。王爷您说的这两件事都没有问题,这张图,我们就先收下了。来,来,咱们干一杯!"
四人齐举起茶杯喝光茶水,无恨忽然问:"不知陛下和皇后打算什么时候出兵宋国?"
卫修仪面有难色:"这……就要看我们准备的进度了。少则三五年,多则七八年,但是十年之内,总是可以出兵的。"
"十年……"无恨似乎有些失望。
朱云承安慰他:"小九,打仗要看天时地利人和,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这些东西没有几年的时间准备不下来。你想想从前那些打天下的,哪有一年半载就能完事的?皇后立下十年之期,已经是很快的了。"
无恨摇头:"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周施主,卫施主你们想过没有——你们打算花十年的时间去准备进攻,那么相应的,他们两国也就多了十年的功夫去准备抗敌。到最后结果还不是一样?而且说实话,两位现在攻宋,只怕比等三五年七八年要容易些。要知道宋君登基后原本不思进取,宋国国运颓然。但是他这大半年过来忽然变了许多,突然想到要奋发图强了。现在才是他刚刚开始的时候,百废待兴,步履艰难。现在打进去,正可以攻其不备,一举成功。若是再拖个三五年,拖到他兵强马壮了……只怕到时候就没那么容易打进去了。"
卫修仪默默抿了一口茶。
"大师,不是我们不想早点行动,而是,我们真的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啊。不说别的,就说粮草——"
朱云承忽然说:"卫皇后,如果我说——粮草的事情,我可以解决呢?"
卫修仪愕然。
朱云承得意地笑笑:"这些年我在宋国的东南动了些手脚。今年的就不说了,过去四年宋国东南郡县的官粮都在我手中,您看够不够?"
无恨配合地说:"有粮草,就可以行动了。咱们干杯,祝皇帝陛下和皇后早日一统天下吧!"
朱爽大叫一声,从噩梦中惊醒。
他已经有几个月没做过噩梦了,不知道为什么最近忽然又噩梦频发。
周围一团漆黑。他本能地伸手摸了摸。抓到一只温暖的手的时候,他的心才慢慢平静下来。
"皇上,怎么醒了?"
朱云翼反握回来,又伸过一只手来探他的额头,果然摸到一把冷汗。
"没什么。"朱爽把他的两只手都拉过来,紧紧握在自己胸前,"没事,你还在就没事。"
刚才的梦太过真实,他现在都还有些心惊胆寒。
朱云翼凑过来,细声问:"皇上是不是做噩梦了?"
朱爽终于忍不住,扳过他的头一阵狂风暴雨似的痛吻。朱云翼几乎窒息,用力推了一把。他悻悻放手,翻个身过去缩成一团。
"你管我有没有做梦。睡吧。"
朱云翼苦笑。自从他回来以后,朱爽就没安生过。先是死活要自己表态到底对他有没有一点真心。他认死理,拼死扛住就是不松口。朱爽就改了战略,虽然硬把他留在了宫里,但是到底没再用过强。只是没事就自虐给他看,还总是一脸"你又不喜欢我关心我干啥"的欠揍表情。宫里宫外的人都以为是他在欺负朱爽,落了个里外不是人。
他追过去给朱爽掖好被子,从背后抱住他:"皇上梦见什么了?说出来会好受些。"
朱爽不语。他说不出来。
那是一个漫长的梦,长得就像他曾经经历过的那个五年。他梦见宜阳下了一场大雪,他在雪中四处奔走。积雪没过了膝盖,每一步都走得很艰难。
他在追一个身影。雪太大,那个人又穿着白衣服。隐在雪中,仿佛神仙一般飘忽,他看不真切。追着追着,他终于追脱了力气,倒在深深的积雪中。
然后他发现自己突然到了另外一个地方。周围有许多人在厮杀,很多面目狰狞的人挥舞着大刀要砍到他头上来。他慌张地躲闪,也想自己拔剑反抗,但是随身的佩剑怎么都拔不出来。他惊恐地大叫"救命",侍卫们拼死护卫着他,然而包围圈还是越来越小了。到处都是刺眼的刀光剑影,漫天血雨滴在身上,每一滴都热得发烫。
然后他看到有个人杀了过来,用自己的身躯挡在他前面,把那些砍过来的利刃全都挡了回去。但是那个人很快就倒了下来,扑倒在他身上。那个人已经浑身血肉模糊,朱爽看到有他的背上有一把露出半截的剑在晃动。对方的血涌到他身上,浸了他一身。
"皇上……好好活下去……"
那个人说。在醒来的刹那,朱爽听出了他的声音。
是朱云翼。
这个梦太不吉利,他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
现在朱云翼就从后面抱着他,他能感觉到沉稳而有力的心跳一下一下地传过来,顿时安心了不少。然而心里总是害怕的,怕这一切真的会发生。梦里的人不是离他而去,就是为他而死,他忽然觉得自己是个不祥的人。要保护好他们,最好的办法也许是让他们远远地离开。
如果他的命运当真不能改变,那么他实在没有必要再拖累别人。
这样反反复复想了许久,他下决心低声说:"云翼……你说的那件事,朕准了。明天你就收拾收拾去军营里吧。"
朱云翼很是意外。他没想到朱爽会在半夜里说那件事。
在他和奚国国君奚容谈判的时候,奚容答应了朱爽的计划,但是他也提出了一个条件,那就是来日带兵进入奚国的,必须是朱云翼本人。
奚容说,他信不过别人,但是可以信得过朱云翼。
朱云翼答应了,和奚容签了盟约。回来朱爽一看,气得要毁约——万一这是奚容的引君入瓮之计怎么办?朱云翼岂不是有去无回?
朱云翼却觉得自己既然是行伍出身,带兵去打仗是天经地义。自己既然代表宋国去向奚国提出这个计划,奚容会这么要求也很合理。毕竟一下子把那么多外国兵放到自己的国土上,防备之心还是要的。
朱云翼苦口婆心劝了许多天,朱爽就是不听,也不准他回军营去,更别提把调动军队的印信还给他了。他们就这样僵持了许久。
朱爽突然改变主意,朱云翼隐约有些不安。
"皇上……您刚才究竟梦到了什么呢?"
朱爽头也不回:"趁我还没有改变主意,快睡觉。明天上朝的时候我就找他们商量商量再匀些人给你,以后你就好好练那支部队吧。咱们不动则已,动,就要把齐国的精锐一举歼灭,以绝后患。"
"臣遵旨。"
"你自己千万要小心。"朱爽沉默许久之后说,"我现在就只有你了。"
第二天朱爽起来的时候朱云翼已经走了。他闷闷地去上朝。他决心要从小培养太子理政的本领,就叫德皓每天跟着他去上朝,下了朝再到书房跟着他学习怎么批奏章。批完奏章还要读书习武,一整天下来几乎没什么闲暇的时候。唯一的好处是一旦有了进步,朱爽就会重重地赏他。大臣们略有微词,说这样恐怕是揠苗助长弊大于利,朱爽却觉得这是应该的。他要让德皓知道,一个人无论想要什么,都是必须付出代价去换的。这个世界上从来就没有可以不劳而获的东西。
他一直都觉得,如果有人能早些告诉他这个道理,他现在也不至于会这样一无是处。
一转眼冬天到了。
大理寺卿赴东南调查了足足四个月,终于将东南郡县官员勾结粮商倒卖官粮的证据搜集完毕,把各人的罪状和证据一一列明。朱爽把这群人都处理掉,从吏部重新选了一批官员补上去,这件事总算可以了结了。只是河工的事情因为冬天天冷,进展缓慢。朱爽想来年再做也是可以的,就叫他们停了,让工人回家过年,开春再继续工程。东南郡县有了些海晏河清的气象,朱爽的名望也渐渐高了上去。
于是朱云翼也不怎么管朝政了,只管专心练他的兵。
那支军队是专门给卫修仪准备的,不练骑马射箭,专门练近身搏击。朱云翼带着他们习武,每天都滚一身的泥。朱爽仍旧是不死心,朱云翼不让他近身,他就去看他们练兵,偶尔也下场松松筋骨。别人不敢和他对打,也只有朱云翼能和他对上几拳头。他趁机偷摸几把,朱云翼当着大家的面不敢发作,于是叔侄俩在别人眼中倒是一团和气。
眼看就要过年,朱爽暂时还不敢亲自去见太后和德明,只准备了许多礼物送过去。一想到自己今年就要一个人过新年了,心里空落落的。很想叫朱云翼回来,偏偏他早就跟军士说好了会在军营跟他们一起过年,临时改口难免会让兵士们失望。
朱爽在宫里如坐针毡地坐到腊月二十八的晚上。大晚上的,连"习武"这个可以去找朱云翼的借口也没有了。一个人吃饭,什么东西都淡得吃不下。一想到现在这时候朱云翼肯定还是和下面的几个军官喝酒吃肉,就越发地不痛快。他说过不准朱云翼和别人喝酒,明知道这是绝对禁止不了的事,偏偏还是不甘心想象他和别人饮酒高歌或者以酒浇愁的样子。
朱爽跳了起来,这也是个去找他的好理由。
朱爽带着一群侍卫,气势汹汹地直捣朱云翼的主帅大营。守营的卫兵见了他,吓得不敢出声,只敢跟在他后面一路小跑过去。朱爽问:"今日你们大帅可是设宴招待部将啊?"
小兵道:"是……是……"
朱爽眉头一挑,心想今晚要你好看,大步杀过去。
主帅的营内,果然一片灯火通明,觥筹交错,营中人影舞动,似乎还有人舞剑助兴。朱爽一跺脚,自己上去撩起了帐帘。里面有人喊一声"谁",那把剑就直飞了出来。
朱爽硬着头皮站直了。那把剑在他身前停住,舞剑的人已经拜了下去:"臣参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正是朱云翼。
还在喝酒吃肉的将军们见了朱爽,都立刻起身行礼。朱爽上前去,打量朱云翼一番,又用力吸鼻子闻了闻——得,虽然这帐中酒味甚浓,朱云翼身上却是干干净净的。
朱爽抓了个空,不免有点尴尬:"咳咳……朕听说今日皇叔在宴请各位,想到朕平日也不常和大家相聚,就过来看看,敬各位几杯酒,就当是对各位这几个月辛苦练兵的褒赏。"
帐中一片山呼万岁。朱云翼起身,斜眼看他,用唇语问:"皇上这又是干什么?"朱爽扭头,大步走到主座坐下:"来,给朕倒酒!"
旁边的小兵给他倒了一杯,他一甩手丢开:"朕要和各位将军一样的大碗!"
将军们一阵叫好。其中一个人半开玩笑半抱怨地说:"皇上,有件事您得评评理,咱们大帅说是怕咱们都喝醉了,没准会有小人偷袭,就是不肯喝——您说在这种时候,有哪个龟儿子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朱云翼无奈地看了一眼朱爽,朱爽举起酒碗一饮而尽,示意小兵给身边的朱云翼满上,笑说:"我就是听说了你们大帅不肯喝,才专门过来陪他喝一碗的!"
朱云翼只得接过酒碗。酒还没喝,脸就先红了。
众将士整个晚上都在变着法哄他喝酒,现在心愿已了,顿时一起起哄起来。
正在吵闹间,忽然外面有人报告,说是有人拿着永王府的印信求见大帅。朱爽手里的碗"当"的一声掉在地上。一眨眼,朱云翼已经施展轻功狂奔出去。
不多时朱云翼回来,手里拿着一封信。
朱爽就是瞎了眼也认得出那是无恨的字迹。他们把将军们都叫出去了,抖着手打开那信。
信上只有两行字。
"齐二月出兵攻宋。二哥将在东北用兵。"
第八十六章 决战之前
朱爽和朱云翼回到朱云翼居住的私帐中,对着那张纸看了许久。^
他们完全没料到卫修仪会那么快动手,一时间有些乱了阵脚。
朱云翼叹了口气,把信纸放到烛火之上就要烧。朱爽一把抢过来,急叫:"三叔——别——"
朱云翼苦笑:"皇上现在又想起来,臣是皇上的三叔了?"
朱爽一把把信纸揣到怀中,又是高兴又是担忧,说话都有些语无伦次了。
"这个,能不能留给朕?他没有背叛我们,他站在我们这边……他没有走……"说着猛地站了起来,"我就知道!他不会那样——"
朱爽说着来回乱走,活像没了头的苍蝇。朱云翼好声哄他:"皇上,这信是他和我们通消息的铁证,万一被人看到,还不知二哥要怎么……"
朱爽一把藏到身后,委屈道:"朕好好藏着就是了。"
朱云翼摇头:"皇上,您身边可曾藏得住东西?"
朱爽不得不投降。在他周围无时无刻有许多双眼睛在死死盯着,只是不知道哪些是他自己人的,哪些是专门给人家刺探消息的。他拿出来看了又看,看了半天,才无可奈何地把信纸掏出来放在火上。眼看火焰就要烧到他手上了,他还是不肯放手。等到朱云翼反应过来拍掉那一小片纸时,他的手指已经被烧红了。
"你做得还真是彻底。他都出家了,你还不许我见他,不许我给他写信,甚至不许我向别人打探他的消息……你连现在连他的几个字都不准我留下!"朱爽看着那堆灰,积蓄了许久的怨愤终于爆发出来,"你自己呢,你过了河就拆桥——"
"皇上,您既然身为皇上,就不能只想着自己开心。臣做的每一件事,都是为了……"
"为了江山社稷!我听够了,你别再跟我说这个——"朱爽一巴掌拍在那堆灰上,"全天下只你一人是大公无私的!"
朱云翼提起他的手,掏出手帕来给他细细地擦干净。
"好,臣也是有私心的。臣的私心就是小九能安然无恙地度过一生,而不是身处险境,日日惊心,身后还要遭人唾骂。他既然已经决定斩断尘缘,皇上为什么就不能成全他?臣也求皇上,不要再扰乱他的心思了。"
"你——不对,他才没有下决心要斩断尘缘!"朱爽终于抓到了可以反驳的依据,"你看,他给我通消息,他还在帮我——他没有忘记我——"
朱云翼淡淡道:"皇上,如果臣没有记错的话,小九的信是写给臣的。他入了佛门,自然会以我佛慈悲的心对待天下苍生。我想他之所以会这么做,是因为他不想看到咱们宋国生灵涂炭,而不是还对皇上……皇上不妨想一想,他要是真还对皇上有心,为什么不先等皇上回来了,把事情说清楚了再走?他没有,他直接就离开了。如果皇上还不信,那么皇上您忘了么,他离开皇宫的那天夜里不是给皇上留了两句话?'世上不必真有我,不曾去也不曾来',这两句话难道还不够明白?他是想告诉皇上,不要再牵挂他这个人了!"
朱爽怔怔地瘫坐下,手抚住额头:"你胡说……"虽然仍旧嘴硬,刚才那汹汹的气势已经矮了一分。今晚的信固然给了他一个希望,但是回想那个时候,那两句话确实令他心灰意冷。
朱云翼抓住他的手,有些心疼地吹了吹刚才烫到的地方:"皇上,不管您是否愿意承认,但是小九和您,已经永远没有可能了。"说罢口气一转,变得有些悠然:"您有没有想过,如果那个时候我愿意让你们见面,您见到他了要说些什么呢?安慰他?代太后向他道歉然后求他回来好好过日子?您能忍心让他回到那个伤心的地方?如果你们见面只会让他更难过,那又何必呢?"
朱爽彻底被他问倒。
但是朱云翼说的也对。他和无恨之间确实已经没有话可以说了。他甚至觉得无恨离开是理所当然的。无恨有这个权利追讨他失去的一切。他一点都不怨无恨。有时候他甚至会想,父皇不是本来就打算让无恨当皇帝么?那干脆就让给他好了。他一个孤家寡人孤零零地坐在这皇位上,实在没什么意思。
朱爽用两手捂住脸,喃喃说:"你说的这些我都明白。我只想见见他……我都说了,我已经不想和他怎么样了……我,我关心他都不行么?你别把我想得那么没信用……你看,"他的声音有点颤抖,"我这几个月不都是在缠着你么?我有多在乎你,你别说你不知道!"
朱云翼不说话,脸上写满莫名的情绪。
朱爽有点恍然大悟了:"难道你觉得我会无耻到——"他忽然浑身打个激灵,"你以为我想一起要了你们两个?!"
朱云翼扭过脸:"可是在臣看来……皇上您,就是这么想的。"
朱爽:"……你,胡说!我从来都不敢那样妄想过!我,我现在对他,只是家人一样关心他……我……"
但是反省一下自己曾经说过的话,做过的事,又确实挺像是想要脚踩两条船的。在缠着朱云翼不放的时候,还一直对无恨念念不忘……不管他有没有再想要去把无恨追回来,任谁看了这重状况,都会觉得他是在三心二意。
"你是因为这个,才一直都不肯真心待我的么?你嫌我脚踩两条船?"朱爽觉得自己接近问题的真相了。"你是不是……心里其实是有我的?你在怪我还惦记他?你吃味了?"
朱云翼顾左右而言他,却不敢再看朱爽的眼睛:"皇上,臣说过许多次了,臣只想让您做个圣明的君主。皇上如果还关心他,想为他好,不如现在就想想怎么帮他……让他,在二哥那边不至于有危险。"
朱爽扑过去,扳过他的肩膀:"你看着我。别这样躲着。你敢不敢看着我的眼睛说你心里没我?"
朱云翼摇头:"皇上请不要再问了。这样追问下去有什么意思呢……不管有没有意,我都不能做宋国的千古罪人。"
朱爽冷笑:"云翼,我想问问你……何谓圣明君主?倘若有这么一个皇帝,洁身自好,万事节俭,堪为天下道德之楷模。可是他于政务没有什么主见,平庸无能,国家在他手中没有什么长进,这样的人可算得上是好皇帝?朕以为,为人君者,只要把天下治理好,让百姓可以安居乐业就行了。至于他本人私底下德行如何,只要不影响大局,就不应该责备求全。"
朱云翼无可奈何:"皇上您可以这么想,但是别人却不这么想……笔握在史官手中,将来他们一笔定音,您就不怕……遗臭万年?"
朱爽挑起他的下巴,邪恶地笑:"古往今来帝王有多少?如今能被人记得起名字的又有多少?哼,臭名也是名,总好过被人忘记。"他说着下了决心,"朕这个恶名要定了。你不愿意陪朕,朕也不勉强你。天下好人家的孩子那么多,要挑些样貌出众性子温顺的还怕少?话说,先帝留下来的后妃也不少,有些个年纪还跟朕差不多……哼,你不是说过不希望朕重蹈父皇的覆辙么?朕偏要做给你看——"
"皇上——"朱云翼觉得他简直不可理喻,"您这是在威胁臣?"
"朕就威胁你怎么样?整个宋国都是朕的。你不愿意陪朕,朕只好去找别人了。"
"皇上……"
朱云翼知道他再也逃不掉了,认命地闭上了眼睛。朱爽轻吻在他眼睑上。
"你不是心怀天下愿为天下人做牛马么……朕成全你。"
宋国今年的冬天特别的冷。年三十这天天上飘起了细细的雪粒,朱爽天不亮就爬起来,冒着雪又出城去了一趟军营。朱云翼还没醒,据军医说还在发烧,旁边就只有一个小兵在伺候汤药。朱爽把小兵轰出去,脱了外袍就钻到被窝里蹭暖和。朱云翼察觉到有人在身边,醒转过来。朱爽往他脸上一口亲上去,"云翼早啊。"
朱云翼脑子烧得混混沉沉的,也没力气答应他,只微微抬了抬眼皮。
朱爽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怎么搞的……昨天不是说好些了么,怎么又烧得这么厉害。"
朱云翼的病当真是病得严重了。一把抱上去,怀抱中好像有团火在烧。朱爽刚从雪地里进来,身上凉,朱云翼不知不觉地就自己往他身上靠,脸上却是一片恼怒。朱爽叹息一声:"好了,我知道错了,我前天晚上不就是因为憋太久了,一时控制不住么……以后我再也不会这样了……再说,你自己那时候不也是挺享受的嘛……"
他说的话朱云翼是听得到的。本来就烧得发红的脸上,那红色又深了一层。
朱爽凑近他的耳朵:"你病成这样,是没办法与将士同乐的了。跟我回宫去吧。"
朱云翼静静躺了片刻,终于发出了这天的第一个声音。
"嗯。"
朱爽跳起来,叫人把朱云翼包裹严实了带回宫去。亏了朱云翼肯回来,他的年夜饭总算不是一个人吃的。朱云翼高烧不退,朱爽就陪着他吃了些清淡的东西,之后两人便守着一只炉子守年夜。虽然炉火把室内烧得其暖融融,他们却都有些心神不宁,总像是缺了什么东西。
最后还是朱云翼先开了口:"也不知道小九现在怎么样了。"
朱爽觉得这是好事。这还是朱云翼第一回主动在自己面前提他。在他心底,仍然希望能回到从前那样。就算再也没有瓜葛,仍旧能看到无恨在自己能看得到的地方,如常生活。
朱爽叹息:"我也很挂念他。"他趁热打铁说:"等到这些事情完了,咱们劝他回来好不好?"
朱云翼摇头:"如果他想回来,他自然会回来。但是……他大概是不想回来了吧?"
此时无恨身在齐国东面海上的一座小岛上。这里是朱云承运兵运粮的一个中转站。按照他和卫修仪的协定,他把自己这几年积攒的粮草给一半给齐国,卫修仪则会派一支军队在东面助他。
朱云承就在这里作最后的准备。再过两个月,他就要从宋国东北防守最弱的地方攻进去。他和卫修仪说好了,卫修仪放弃和宋国阴奚国一把的计划。当然这件事不会让朱爽知道——到时候他借口和朱爽的盟约,假说借道进攻奚国,要宋国开城门放齐国人进来。到时候他和朱云承东西夹攻,给宋国来个攻其不备。
在和卫修仪确定了进攻的时间以后,他就派了许多人在宋国境内散布各种各样的流言,比如说朱爽天生傻痴,现在把持朝政的其实是他身边的那群大臣;比如齐国东边的海上天有异象,是真龙天子降临之兆。文士们编了许多暗示要"变天"的童谣在民间传唱,宋国官府屡禁不止。在东北边做生意的商人纷纷都撤了商号,不久之后,哪怕是居于深山的老百姓,也嗅到了要打仗的味道。
无恨身在海上,已经断了和陆上的全部联系。朱云承调兵遣将的事情他并不懂,他只是不动声色地记下他看到听到的一切,默默地等待着下一次机会,把消息传递出去。好在朱云承对他完全不避嫌,做什么都带着他。除了这一天,朱云承要和下面的将士饮宴,他推说不喜欢看那群粗人喝酒吃肉,自己躲在房间里吃年夜饭。北地的冬天蔬果奇缺,他的斋饭不过是一些面点和花生黄豆蘑菇一类的东西。他一个人草草吃完,坐回蒲团上念经。外面大雪簌簌地落下,静谧的天地间隐约能听到海上的浮冰叮叮咚咚的碰撞声。那声音有时像是小时候学堂门口挂着的风铃,有时又似慈恩寺的和尚们做法事的时候敲的铃声。似乎越来越响,无论他怎么努力地屏气凝神,都无法定下心来。
他决定出去走走。
朱云承带着将士们在大营里喝酒,他住的小屋外只有稀稀落落的几个小兵裹着厚厚的棉衣在巡逻。他走过去,搜了搜自己身上,把能找到银钱都给了他们。细声说:"今晚辛苦你们了。打完仗就赶紧回家去吧,不要再出来当兵了。"
小兵们都知道他其实是朱云承的弟弟,千恩万谢地收了钱,其中一个说:"大师您不知道,咱们就是奔着大帅给的军饷多才来的。跟着大帅几个月,赚的银子比种五年的地都多。咱们哪,跟定大帅了,你们说是不是?哈哈哈……"
几个小兵都跟着大笑起来。无恨摇摇头,往海边走去。海边风太大,他站了一会儿就想回屋去,谁知身后风声一响,有个人捂住了他的嘴巴把他往一块巨大的岩石后面拖。
无恨身上罩着大麾,行动不便,被他拖得动弹不得。他情急之下脚底一阵乱踢,踢得地上的积雪都飞了起来。那人死死捂着他的嘴:"永王爷,永王爷——我是钟余年,王爷别怕——"说着就松开了手。无恨用力甩开他,回头借着远处的火光一看,仔细想了片刻,才想起来是从前有时候会跟在朱云翼身边的那个钟余年。钟余年一到大石头后面,就刷地一下跪在雪地中:"属下怕被人看到,无奈之下冒犯了王爷,请王爷见谅。"
无恨松了口气:"原来是你——我已经不是什么王爷了,你也别再叫我'王爷'。"
钟余年忙点头:"属下遵命。"
无恨纳闷道:"你不是跟着康王爷的么?怎么会在这里?"
"大师,康王爷从奚国回来以后,听说您离开慈恩寺了,猜测您是到了……靖王爷军中。就命属下扮作散兵游勇混进来找您。这小岛孤悬海外,属下颇费了一番功夫才混上来,无奈没有机会和您说上话。刚刚看到您出来了,情急之下就想把您带到无人处,请见谅。"
无恨拍拍身上刚刚沾上的积雪,柔声说:"你出来总得有几个月了吧?辛苦了。康王爷他还好么?"
钟余年一怔,笑说:"为主上做事,能不辱使命已经算是万幸。王爷他很好,就是记挂大师得紧。"心里想的却是,这和尚和他从前见过的那个永王爷实在太不一样。从前的永王爷虽然也很随和,但随和之中总有些高高在上令人不敢逼视的贵气。眼前这和尚却如同打磨过了的璞玉,恭谦有礼,低入尘埃。
思忖间,听到无恨喃喃地说:"我一个方外之人,他好好的记挂我做什么呢。"眉目间忽然多了些忧色。
钟余年笑说:"王爷到底是大师的亲人,大师出门在外,王爷会挂念大师也是人之常情啊。"无恨点点头:"就算是这样罢……他要你来找我做什么呢?"
"王爷说,大师在这边孤身一人,难免会有什么需要用人又不方便用靖王爷这边的人的时候。王爷命属下在大师身边候着,大师有用得着的时候,但凭大师调遣。"
无恨默默转身,望向无边无际的大海。
"他永远都这么周全……辛苦你了。你来了也好,我这里有些东西,正愁没人替我送出去。"
钟余年说:"属下是带着几个兄弟一起进来的,传递消息也方便。大师要带什么话给王爷,请尽管吩咐。"
无恨想了想,说:"现在还不成。我要收拾一下。你先回去吧,我收拾出来了再给你。你在哪个营?怎么找你?"
"大师想找属下的时候,就吩咐厨房说要吃炖豆腐,属下很快就到。"
无恨噗地一笑:"我倒真有一段时日没吃上豆腐了。你先回去吧,外面冷。"钟余年点点头:"属下告退。大师请早些歇息,康王爷他很担心大师的身体。"无恨微笑:"快走罢。一具臭皮囊而已,有什么好担心的。"
钟余年躬身一拜就走了。无恨站在原处,远远地看他走开了才往回走。回到房中,就看到朱云承坐在火炉边等他。看他推门进去,喊道:"阿弥陀佛,我的小祖宗,你这是干什么呢……"
无恨打打身上的雪,"屋里闷,出去透透气。"
朱云承上前替他脱掉大麾,半责备半关心地说:"出去也不带个人,雪地里滑,万一摔着了怎么办?"
无恨笑笑:"你看我不是好好的么?以后我记得带个人就是了。"
外面的人忽然一阵发疯了似的狂叫,炮竹的声音噼噼啪啪地在瞬间响彻云霄。旧的一年过去,新的一年就这么来了。
三天之后,无恨终于吃到了一顿炖豆腐。
"皇上,小九有信。"朱云翼飞步走进朱爽的书房,手里举着一只小小的铜筒。朱爽从一堆奏折中间抬起头:"他说什么——"
朱云翼这些天身上一直不大舒服。这一路小跑过来,竟然累得气喘吁吁。朱爽从他手里拿过小筒,把他按到椅子里,自己把小筒里的东西取了出来。原来是张薄薄的绢,绢上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字迹。
朱爽匆匆看了一遍,然后交给朱云翼:"是详细的进军计划,大年初三送出来的。"朱云翼细细地看下去,"冬天鸽子飞不快,路上耽搁了。开春以后消息应该会再快些。"朱爽绕着桌子走了几圈,"他这样送消息出来……'那边'不会起疑心吧?"朱云翼抬头说:"皇上别担心,臣已经派了人去混在对方军营中。这信就是他们送回来的,不论出了什么事,他们都会保护好小九的。"
朱爽闷闷坐下,忽然手掌狠狠拍在桌上:"卫修仪这混蛋!要不是有云礼送信来,我们还要给他骗了!"朱云翼冷静地说:"皇上,请尽快修书告知奚国皇帝,就说事情有变,卫修仪打算直接进攻我国。我们会倾全国之力抵抗,请他看在我们之前把卫修仪的阴谋全都告诉他的份上,至少……两不相帮。然后提醒他,卫修仪狼子野心,随时都有可能打进奚国去,请他随时做好迎战的准备。"
"好……要不要……问问他能不能出兵相助?"
朱云翼苦笑着摇头:"奚国国小民弱,仗着地势险要立国数百年。他们能守得住国土已经很艰难。要他们出兵帮忙……那是为难他们了。"
朱爽笑得有点无可奈何:"朕现在真服了你了。你在自己家里事事想着别人,到了外面怎么还这么想着别人。"朱云翼摇头:"臣说的是实话。既然明知道他们无论如何都不能出兵,何不干脆说得漂亮些,让他们听着高兴?"
朱爽哼笑:"原来你几句话还有那么多心思在里面,受教了。我这就去给奚国皇帝写信——你说派谁去送信好?现在事情紧急,你千万不能再去了。"朱云翼低头想了片刻,说:"让方文轩去吧。皇上让他坐了半年的冷板凳,是时候给他将功赎罪的机会了。"
朱爽点头,坐回书桌后面起草那封信。朱云翼自己拿着那张绢纸翻地图一一比对,在图上写写画画。这天正值元宵,他们即使深居宫中,也能隐约听到宫外头的烟花爆竹声。朱云翼听得有些心烦意乱,不住地用手指揉着太阳穴。朱爽走过去抽掉他的笔:"不舒服就别看了。先去睡会儿。"朱云翼哀求地看他:"皇上,现在离他们出兵的日子不到两个月。咱们虽然半个月前就调了别处的几处驻军往祁山赶,但是要调足人手至少还要一个月的时间。不能再拖延时间了。"
朱爽讪讪地:"那也得休息好了才有精神想这些……"说老实话他实在不愿意让朱云翼亲身上阵。战场上刀枪无眼,还有个无恨在朱云承那边,他接下来还不知道得有多担惊受怕。
但是想想那个噩梦,又沉默了。卫修仪和朱云承无论现在在做什么,终极目标都是为了杀掉他取得宋国的天下。留朱云翼在身边,自己有危险的时候他必定非过来救不可,只怕危险更多。守一座城,一片土地,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还可以放弃,日后还有可以抢回来的时候。可是人命一旦丢了,就再也追不回来了。
"对了,前些天风行云托人递了个折子上来,说想跟着朝廷的军队去打仗。从前因为咱们还没有和卫修仪正式撕破脸,我就没有答应她。现在就别提这些了,你看能让她跟着你去吗?她武功高,寨里的手下也都很勇猛——"
朱云翼摇摇头:"不成。打仗还得训练有素的士兵来。这些山野草寇单个打也许都是英雄,但是一上战场……那就不一定了。"朱爽叹气:"当初我说服她为我们做事,理由就是当我们和齐国交战的时候,她可以有机会为父亲报仇……现在贸然拒绝她……"
朱云翼微笑:"那么,皇上其实只要把齐国行军的计划透露一部分给她就好了,她知道该怎么做的。另外再加上一句话,明枪易挡,暗箭难防。"
"好。至于怎么抵挡……你现在有什么打算没有?"
"奚国虽然可以退出了,但是咱们的计划可以换个地方继续做下去嘛。咱们仍旧假装不知道卫修仪已经改了计划,按照约定开城门放他们进来。然后关了城门,在祁山把他们杀个干净。至于二哥那里……我分不开身,只能请乔将军出面了。"
朱爽俯身抱住他。朱云翼身子一僵,轻轻地抱了回去。朱爽抱得很用力,仿佛恨不得要勒断他的腰。他把头搁在朱爽的肩膀上,深深吸了一口气,把这一刻铭记下来。
"你记着一句话,无论如何,活着回来。"
【完结章】天下归一
第八十七章 天下归一
元月十六这天,卫修仪果然遣使者送了一封信来。信上说决定提前实施进攻奚国的计划,他们已经开始佯攻奚国了,要宋国准备好配合行动。到时候宋国必须假装抵抗一番,然后再放齐国的兵进来。两国的军力悄悄地会合以后,再由宋国按照盟约向奚国请求进城避难。卫修仪说,这样他们就可以不费吹灰之力越过奚国的天堑,一举拿下宋国。
朱爽冷笑着回复了一封信,说很好,宋国会配合行动,祝咱们合作成功。
朱云翼当天带兵北上。方文轩带着朱爽的信快鞭赶马去奚国送信。所有的事情都在悄无声息地进行。
按照宋国的习俗,出兵之前都要由皇帝举行祭天大典,然后亲自乘六十四个人抬的金銮大轿把主帅送出城门。这一次因为两国还没有正式开战,朱云翼他们是悄悄地离开的,对外只说是冬天不好练兵,要带兵换个地方驻扎。朱爽坐着那辆改装大柴车溜出城去送行,又把朱云翼叫到马车里拉上车帘训话。将士们排成一溜在冷风中抖了半天,朱云翼才下来了,二话不说喊上路。至于朱爽在车上都训了什么话,就成了千古之谜。
朱爽把朱云翼送走之后,一个人到皇家的宗祠不吃不喝跪了一整夜,祈求朱氏列祖列宗保佑朱云翼,还有无恨,平安回来。
没过多久,他果然收到了齐国从北边的莲台山进攻奚国的消息。至于这到底是不是"佯攻",他就不得而知了。朱云翼已经出兵的事情只有很少的几个人知道,宋国的朝臣们还以为宋国对此毫无准备,吓得乱成一团——毕竟按照眼下的局势,齐国要灭掉奚国那是迟早的事,到时候宋国孤军奋战,只怕就抵挡不住了。
朱爽坐在龙椅上,冷眼看着他们吵成一片。文臣们都惊惶不安,只有他舅舅乔震站在一边,不但没有惊慌之色,反而有些踌躇满志、跃跃欲试之态。朱爽心想怪不得朱云翼会说让乔震出兵。等他们吵够了,朱爽才咳嗽一声,说:"众卿莫慌,齐国打的是奚国又不是我国,而且莲台山远在我国国境千里之外,战火一时间也烧不过来。只是有件事情很麻烦,咱们才刚刚和奚国结盟,这时候似乎应该站在他们那边。现在众卿不如商量商量,万一奚国皇帝向咱们求助,咱们要怎么推脱才好?"
朝臣们表情各异。朱爽从他们脸上大概读出了诸如"幼稚"、"不知天高地厚"、"胆小怕事"、"没出息"等等各种腹诽。他手指在龙案上轻打着,目光在朝臣们脸上来回扫了一遍,最后停在了乔震脸上。乔震当即上前一步:"皇上,臣以为,卫修仪囊括天下的野心世人皆知,一旦奚国沦陷,我国危矣。所以我们不但不能置身事外,而且还要主动出手,帮助奚国!"
乔震话一出口,众臣哗然。
朱爽没想到乔震会说得那么直接,也暗暗吓了一跳。他从小就知道乔震喜欢打仗,没想到乔震会说得那么直接。他不动声色地问:"乔将军,请问我们该如何出手帮助奚国呢?刚才朕也说了,莲台山远离我国,若是直接派兵去,还不知道奚国让不让我们进入他们国境呢。"
"不必!皇上,臣以为咱们要解奚国之围,不必出兵到莲台山相救。咱们只需在我国和齐国接壤处,择一齐国防守弱处攻进去,齐国必然回兵相救,届时奚国之围可解,而我国则可以趁机开疆拓土。"
朱爽张大了嘴巴。众臣的下巴掉到了地上。
齐国的强大是天下公认的。各国在齐国的淫威之下能保住疆土已经很不错了,还想在齐国那里夺取领土——简直就是与虎谋皮,太岁头上动土。
他吞了吞口水,"这……此计甚好。只是,不知道齐国和我国接壤处,有什么地方是容易攻进去的?咱们这次能解围就不错了,至于那个……开疆拓土,还是先不要想了。"
乔震忽然挑挑眉毛,向着朱爽伸出了三根手指,又指了指朱爽案上的一本书,咳嗽一声:"咳咳,皇上——"尾音拖得老长,朱爽几乎以为他年纪大了就要一口气上不来。乔震看他没反应,把三根手指晃了又晃,另一手再指一次那本书,朱爽终于开窍了。
三,书。三叔。乔震大概是想说,今天老子在这里说的这些话,都是你三叔的意思。
原来朱云翼已经跟乔震打过招呼了。难怪乔震会配合得那么天衣无缝。
朱爽汗颜,连忙改了口风:"是朕短视了。乔将军请知无不言!"
乔震这才正色说:"皇上——臣请带兵,从东海郡进攻齐国。倘若用兵的时机得当,定能将齐国燕山以东十二郡归入我大宋国的疆土!"
朱爽明白了。朱云承眼下还没有正式动手,他们在这里直接派兵去准备抵挡,出师无名。但如果是以遵守盟约攻齐救奚的名义出兵,那就名正言顺了。
朱爽朗声说:"好!朕准奏!"暗地里又想,三叔也真是的,既然事先找过了乔震,怎么不先跟我说一声。
乔震大步上前:"谢皇上成全!臣,必得胜归来!"
要出兵的消息一传出去,京城一阵骚动。接下来几天朝堂上接二连三地有大臣要告老还乡,还有个老臣在大殿上撞柱死谏。结果因为那柱子已经立了几百年,早就给蛀得只剩下一层漆皮。老臣一脑袋撞上去,撞破了那层漆皮,活生生被柱子里头白花花软绵绵的一大坨蛀虫给吓得晕了过去。朱爽叫人把老臣拖到太医院去,走到殿前把每根栏杆都拍了一遍:"朕都试过了…… 这些栏杆都挺结实的,众卿家可以放心地撞。"
众臣:"……"
朱爽转身回殿:"礼部,准备祭天!"
祭天过后,出兵就是板上钉钉的事了。京城里有不少人家开始变卖家产南下避祸。民间舆论沸沸扬扬,最后众口一辞:人家齐国还没打过来呢,朱爽一定是脑子被驴踢了才会主动出兵去招惹人家。一时间,"螳臂挡车""不自量力"之类的评论满天飞。只有少数爱国热血青激动不已,力挺朱爽,认为他在敢在齐国的淫威之下奋起反抗,是宋国中兴的希望。
朱爽就在这片嘘声与口水仗中,亲自送乔震出了城。临别时,朱爽抓着乔震的手郑重嘱托:"舅舅,朕只求您一件事,那个叫做无恨的和尚,您无论如何要给我带回来,要活的!"
乔震挑挑眉毛:"臣一定不负皇上的嘱托。"
乔震带了三万京畿守备军一路急行军往北赶,按计划路上还会再汇合几路人马,顺便再向沿路各州府搜刮粮草,到东海郡的时候大概能集结到九万的军力。再加上朱云翼领出去的那五万多,宋国这次出动的兵力接近十五万。宋国安逸已久,已经很多年没动过那么多兵了,朱爽每天看地图计算着他们到了哪,再让户部火速向全国征粮,交给兵部转运使押在后面跟上去。每件事情都十万火急,他是吃不下,谁不香。一边担心朱云翼跟卫修仪硬碰硬吃亏,一边担心无恨在朱云承那里暴露身份,朱云承还不知道得怎么整治他。这样在宫里呆了十来天,他又收到一回无恨的消息。
这一次无恨附了一句话:皇上请派最合适的大将来,不必顾虑他个人和朝中武将们从前的恩怨。
朱爽把这句话细细想一遍,忽然才想起来——就在九个月前,乔震曾经勾搭乔乐山搞出了个科举案,想要把朱云翼和无恨两个二辅政王一党的官员拉下马,还把无恨最倚重的霍樗给整死了。虽然此事最后被揭了出来,无恨却对霍樗的死久久不能释怀;乔家党对朱云翼和无恨的排挤打击也一直没有停止。
朱爽狠狠敲了一下自己的脑袋。就这么个状况,他竟然还敢托付乔震救无恨回来!
无恨一定是想到了朱云翼必定会被派去对付卫修仪,朝中能打仗的就只剩下乔震一个人。他大概是怕朱爽会顾虑他和乔震之间的恩怨,所以就多加了那一句话。朱爽万分抱歉地想,朕竟然就把这些事都忘了……
再想想乔震出发时那挑挑眉毛的一笑,他不禁打个寒颤。俗话说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别说乔震是不是真的肯救人,就算他真把无恨弄回来了,无恨一路上只怕要吃不少苦头。
朱爽再也坐不住,在第二天早朝上宣布:他要御驾亲征。
这次众臣都沉默了。脸上都挂着万分无奈而厌烦的表情——你想干啥就干啥吧,别搞我们了。朱爽地扫一眼大臣们,觉得自己就算是宣布要自杀了,他们恐怕都不会再眨一下眼睛。
他草草地又祭了一回天,也不翻皇历看日子,就带了几个伺候起居的小太监和三千御林军去追乔震。朝中的事,全部扔给右相和太子。美其名曰太子监国,还说这可以锻炼太子的理政能力云云。
这回出城送行的是德皓。小小的身躯被冷风吹得瑟瑟发抖,咬着嘴唇,眼泪吧嗒吧嗒地往下掉。围观的百姓都认为他是担心朱爽在前线受伤,对这小孩的好感直线上升。于是又有人说了,龙生龙凤生凤,德明将来长大了没准也是朱爽那副德行,幸亏……啧啧。
还好朱爽跑得够快,这些话给他甩在了脑后。等他有机会听到的时候,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后的事了。
乔震出发的时候就是急行军。朱爽带着御林军每天马不停蹄地赶路,足足赶了半个月,才在东海郡追上了乔震。军中将士听说皇上亲自来了,士气高涨,乔震不好轰他回去,只好带着他往北走。乔震最后把大军驻扎在东海郡北端的泰永城。泰永城外就是齐国的地界。根据无恨的情报,朱云承打算从泰永城打进来。
帅营中,乔震摊开一张地图,手指点住东海上朱云承驻扎的那个小岛:"皇上,臣决定反其道而行之。咱们趁他们还没有动手直接打进齐国去。只要我们能夺下齐国沿东海的三个郡,就能把他们困死在海上!兵贵神速,皇上请速速定夺!"
朱爽捏着两把汗,"打仗的事情朕不懂,就按舅舅的意思办。"
往日他在朝上都叫"乔将军",一声舅舅喊出来,乔震顿时觉着亲近了不少。虽然朱爽自己说什么都不懂,但是乔震开始作准备的时候,他一刻不离地跟在旁边看着,当真是一副要学打仗的认真样。他学得认真,乔震也愿意教他,没几天他就能把眼下的局势分析得头头是道,乔震倒有点吃惊了。
三天之后的深夜子时,乔震一声令下,大军出城,越过两国之间的缓冲带,直冲齐国的宁海关。
乔震本不想带着朱爽上前线去。朱爽毕竟是一国之君,就是断了个指甲他也担当不起。朱爽拐弯抹角地解释:"朕这次来本就是为了亲自到战场上给众将士鼓劲的。如果各位在阵前厮杀的时候朕却躲在营中做缩头乌龟,那么和在京城做缩头乌龟有何区别?"
——说明白了,他就是去看看,不会一时激动就自己提刀去杀敌。乔震自然想不到他其实是为了无恨那一茬,于是放心了,叫人架了个高高的云梯,让他坐在后面观战。有皇帝在,将士们确实士气高涨,杀敌比寻常时候勇猛许多。在仗打得没那里厉害的时候朱爽也会到前面去放个一两箭。箭飞到哪里去了自然是没有人知道的,但是史官日后少不得要吹捧一番身先士卒浴血而战之类。
万众欢呼的时候朱爽暗想,幸亏当初跟无恨学了怎么放箭。
朱爽在那云梯上一坐就是几个月。
开头几天宋军攻得很艰难。齐国的宁海关经营数百年,易守难攻。原本守在那里的驻军兵再加上卫修仪早先派来帮朱云承的人马苦苦支撑着。周之信在听说宋国往东海郡发兵之后立刻派了大军来援助,因为路远,已经赶不及了。第八天周之信派的人刚到,城门也破了。宋国大军潮水一般涌进去,齐军路上已经劳顿不堪,不得不撤,战线足足向北推进了一百多里。
接着就是两边大军的拉锯战了。今天宋国往北边推进几十里,明天齐国再夺回来几十里,每一寸土每一座城都用无数人的血来换。不久后西边有消息传来,说朱云翼带着卫修仪往奚国去,走到半路忽然反目,把卫修仪困在祁山了。周之信正式下了战书,朱爽豪不客气地回信应战,两国这才算是正式交战。再加上奚国早前就和齐国互相宣战了,安安稳稳三分了数百年的天下,一朝大乱。
朱云承没有想到朱爽竟然会先打到齐国去,非常干脆地退回了海岛上,按兵不动。朱爽猜想他大概是想坐山观虎斗,等两边都累了,再坐收渔人之利。
也因为朱云承的按兵不动,朱爽再也没有收到过无恨传递出来的任何消息。朱爽想,你不动正好,等朕在齐国的地盘上站稳了,要弄死你还不像捻死一条小虾那样容易。于是只叫水师严密监视岛上的动静,没有直接攻上岛去。结果一个月之后,就在齐宋的战事最吃紧的时候,朱云承的人马突然从北边一个海湾上岸,和齐国的兵一起两面夹击宋军。宋军在进攻的时候一路向北,深入太远,战线一下子给朱云承截断了。朱云承知道朱爽就在军中,放话说——谁能取得朱爽的人头,他便分那人三分之一的天下。
朱爽和乔震被围了整整一个月。期间朱爽经历明杀暗杀无数,大大小小的伤受了不少。朱云承还命人到处散播流言说朱爽命不久已,宋军一度士气不振。好在因为朱云翼困住了卫修仪,周之信把齐国大部分的兵力都派去接应他去,渐渐地就顾不上东边了。后来朱爽咬牙带伤又上了一次战场,军士们拼死突围,终于收复失地,把打下来的地方连成了一片。
这时候朱爽接到朱云翼信。朱云翼说他终于不负所托,将卫修仪的部队全部在宋境绞杀。只是卫修仪侥幸逃脱,回去又领了兵继续反扑。他会继续在那里顶住,请皇上保重身体,万万不可轻易涉险。
朱爽回信:朕必能保住宋室的江山,必能把无恨安然无恙地带回京城。
此后他们鸿雁频传,信写好不勤快,每隔两三天必定有新的信到。朱爽除了请教些打仗的事,少不了要肉麻地甜言蜜语一番。朱云翼的信则一如既往地一本正经,半句温情的话都不肯说。朱爽不痛快了,威胁说你再这样朕就亲自去杀敌了。朱云翼大概是真写不出来,只在信后附了一个淡淡的吻痕。
朱爽大乐。
又过了四个月,宋国终于稳稳当当地占住了齐国东面沿海的六个郡,把朱云承赶回岛上去了。齐国陆上和朱云承驻军的岛上的交通全被切断。按照乔震的意思,反正风行云早就把宋国水师带过来在东海郡的港口候着了,现在应该趁机把那个岛团团围住,攻上去一举歼灭逆党。
朱爽想来想去,就是下不了这个决心。虽然朱云翼保证过,无论出了什么事情,他派去的那些人都一定能保无恨平安。但是这几个月他见识了——兵荒马乱中人命如草芥,乱军之中一旦有事,哪怕是最顶尖的武林高手也很难全身而退,他不想冒这个险。
所以岛是围住了,朱爽却久久不肯下攻击的命令。倒是岛上常常有些散兵游勇驾着小艇偷袭水师的大船,虽然不至于损失惨重,但是对士气的打击不小——在朱爽从沙罗国回来之后,宋国实际上的水师统领其实是风行云。风行云把水师官兵们当自己水寨里的部下那样狠狠地操练,水兵们在她手里脱了几层皮之后,都恨不得能马上上阵杀敌。朱爽按住不动,水师里渐渐地怨言四起。
朱爽投鼠忌器,无奈中写信给朱云翼问怎么办。谁知朱云翼过了很久都没有回复,朱爽等得心里发慌,忽然等到了朱云翼和卫修仪亲自出阵厮杀,各自受了重伤的消息。
卫修仪一受伤,齐军士气大挫。可惜因为朱云翼也受了伤,宋军没办法趁势北上,西边的战事就这样胶着下来。朱爽生怕朱云翼有什么三长两短,接二连三地写信去问他的伤势。最后只等来了一封笔迹陌生的信。朱云翼说,他的手受了伤,不便亲自写信,于是叫幕僚柳清风代笔回复。至于无恨的事么,皇上请按计划进攻,他的人绝对可以保护无恨无恙。
信的后面,照例印下了一个淡淡的吻痕。
于是朱爽放心了,下令水师挥军上岛。他生怕无恨出了什么意外,亲自坐着旗舰到海上观战,以备随时接无恨回来。后来他又想了个鬼主意:叫人到岛下喊话——宋国皇帝痛恨叛逃的王爷朱云礼,要将他活捉回京城杀头。要是朱云承肯交出朱云礼,皇帝陛下可以饶全岛上的人不死。
喊了半天,岛上扔下来一大堆干草扎的小人,每个小人身上都用针插着黄纸写的朱爽的生辰八字。
乔震震怒,下令抢攻。
那一仗打得是风云变色。运兵船源源不断地把陆上的部队运过去,岛上开下来无数轻艇四处伏击运兵船,宋军在半道上就损失惨重。抢攻的时候更是惨烈,朱云承是铁了心要守住这个据点,收下的人马几乎是倾巢而出,全都布置在海滩上拦截宋军。朱爽坐在旗舰船头远远看去,只见沙滩和海水都已经给染成了红色,尸横遍野。
朱云承始终没有出现,朱爽的心一点一点地提到了嗓子眼上。
他最怕的就是朱云承已经带着无恨溜走了,他辛苦一场,最后却扑个空。
直打到第二天,宋军才在岛的北面突破了一个口子冲了进去。朱爽再也坐不住,乘着小艇跟着上岛。乔震没奈何,只得带人跟上。先头部队杀过去,朱爽就带人在后面大喊"交出朱云礼饶尔等不死"。结果打遍了半个岛,岛上的人死的死伤的伤逃的逃,朱云承还是没有出现。乔震指挥着宋军慢慢收拢包围圈,把余下的人都围在了一个海滩上,大呼缴械不死。那些人眼见自己拼死厮杀了这些天,朱云承竟然临阵失踪了,一时心灰意冷,全都投降了。
打下了朱云承最重要的海外据点,朱爽半点兴奋都没有。他惊惶失措地在尸首和伤兵之中来回翻找,就是不肯下岛。乔震叫人把岛上的工事都细细搜过一遍,终于在主帅营下找到了一条密道。朱爽不顾阻拦,亲自点了火把带人循着密道找出去。那密道是用岛上山腹中的天然洞穴改成的,里面岔道纵横交错,仿佛迷宫。朱爽带着人在里面没头苍蝇一样转了半天,终于在漆黑一片的山壁上看到了一线白光。
他率先冲过去:"快,这边,快!"
光变得越来越亮,朱爽大步向前,在自己的喘息好脚步声中听到阵阵浪涛。
密道的尽头是一片崖壁。高高的崖壁从海水中拔起,洞口从崖壁上凹进去,距离海面少说有两丈高;周围再没有别的出路。朱爽往下看了一眼,只见海风卷着丈把高的大浪拍在石壁上,顿时惊得两脚发软。再看前面,洞外竟然还错落耸立着数块高大的岩石。因为洞口隐藏在岩石后,宋国水师从海面上根本看不到。
洞口十丈外泊着一条船。船虽然不算大,但是船身狭长,桅杆高耸,一看就是艘快船。
朱爽临着海站住了。侍卫们很快追了上来。朱爽吩咐其中一个侍卫原路回去叫水师把这一带包围起来,才又向那船头张望。正想向上面喊话,忽然听到一个声音喊:"死胖子!快滚!"
朱爽两脚一软,几乎跪倒在洞口。
是无恨的声音。
"滚!本王生平最恨的就是你这死胖子,少在本王跟前污了本王的眼!"
朱爽一手扶住石壁,"小……小九……"他明明听到声音是从船上传来了,却看不到人影。
侍卫们生怕旁边有埋伏,追上来围在朱爽周围。朱爽奋力扒开前面的人:"别挡着朕……"
"滚哪!快滚!本王不想看到你!"声音忽然变得清楚起来,朱爽眼睛一花,终于在船舱口看到了一个熟悉而有陌生的影子。
熟悉的是他身形面容,陌生的是他如今的模样。因为朱云翼的阻拦,朱爽自从他出家以后就再也没见过他了。如今这一身灰扑扑的僧衣配上点了六点戒疤的脑袋,脸颊瘦削得凹了下去,朱爽几乎不敢相信眼前的人就是他。
"哈哈哈,小爽,咱们又见面了。近来可好啊?"
朱爽一愣,才发现原来无恨身后还站着一个人。那个人的手中握着一把明晃晃的短刀,锋刃紧紧地贴在无恨颈上。
拿刀的人,是朱云承。
船舱里朱云承的手下推了七八个被五花大绑的人出来。朱爽认出来,为首的那个正是朱云翼的手下钟余年。原来朱云承不但揭了无恨的底,还把朱云翼派去的人都揪出来了。
朱爽狠狠在石壁上砸了一拳头。
朱云承胁迫着无恨一步一步地往前,慢慢走到船边:"你还是和小时候一样笨哪。叔叔明明留了那么明白的一条路给你,你竟然过了这么久才找过来。"
朱爽现在明白过来了,为什么无恨会那么着急暴躁地叫他走。他心里一暖,眼睛红了。无恨终究还是向着他的。
"小九……"喉头梗了千言万语,却一句都说不出来。
无恨暴躁地跺脚:"快滚!滚啊!"
朱爽摇摇头,憋了半天,终于憋出来了一句话。
"小九,对不起。"
"知道本王不高兴看到你还不快滚!"
"对不起。"
"滚!"
三个字和一个字的对话重复了数次之后,朱云承打个呵欠:"小九啊,你们能不能说点别的呀?哥哥急着赶路呢。"
无恨回头:"滚!"
朱云承空着的手在他脸上捏了一把,"啧!这才像我家小九!"
朱爽上前,咬牙大喊:"逆贼!快放了他!朕留你不死!"
朱云承哈哈大笑:"留我不死?小九,你要留我不死,也得有命回去才行啊。你真以为你到了我这岛上,还能全身而退?"
侍卫们警觉地靠拢起来形成了一个包围圈,兵刃一致向外。何桥向朱爽说:"皇上——此地恐怕有埋伏,咱们先撤了吧!"
朱云承哼道:"埋伏那是一定有的。本国师要是真想走,哪容你们那么容易就上了这个岛,还那么容易就找到了这里?小爽,天上可不会掉馅饼!"
何桥慌忙抓着朱爽后退半步:"此地不宜久留,皇上快走!"
朱云承哈哈大笑,忽然挥了挥手。只听到身后传来一阵"呲呲"的声音,地下瞬间一震,山石崩塌的轰鸣声瞬间响彻天地。头顶上有无数小石块哗啦啦地往下掉,侍卫们一拥而上护住朱爽,顿时都被砸得满头疙瘩。
震动过后,朱爽拍拍头上的灰土,有侍卫捂着头上被砸出来的包包小声说:"皇上……后面塌了……"
朱爽回头,果然看到身后的密道已经给落下的石头堵了个严实。刚才那一声,想必是炸药爆炸的声音。
朱爽大怒:"你暗算我!"
无恨扭头,咬牙切齿:"死胖子……叫你滚你不滚……"
"哈哈……哈哈哈……"朱云承得意洋洋,笑得停不下来:"小九,我真没想到啊……乔太后杀了你的母亲,你竟然还能这样帮着他的儿子!我该说你什么好呢,我佛慈悲?"朱云承说着放了手,把无恨狠狠一推,无恨整个人扑在船舷上。
朱云承追上来,抓住他无恨衣领按在他后背上:"我早就该知道是你了!你害得我好苦!哥哥险些就给你害死了!哈哈哈……你大概没想到哥哥会来个将计就计吧,小爽他是真的喜欢你哟,要不是有你在这里,哥哥还真没法把他骗到这里来,哈哈哈……只可惜,哥哥为了把这场戏做得真一点,损失了那么多好兄弟……"
朱爽怒吼:"那是你自找的!宋国在朕手中国泰民安,百姓衣食丰足,你偏偏要兴兵作乱祸害百姓。就凭这一条,你必败无疑!"
朱云承冷笑:"小爽你先别嘴硬。现在你的命在我手中,咱们胜负还未分呢。你今天命丧此地,你以为你立的那个小太子能守得住江山么?哈,卫修仪已经死了,奚国也不成气候,这个天下,迟早都是我的,哈哈哈……"
朱云承仰天大笑。无恨趁他不备,手肘狠狠往他肚子上顶了一下。朱云承吃痛,扑回来抓住他就是一顿揍:"我让你背叛我!我让你背叛我!"
无恨丝毫没有还手之力,没几下就给他打得嘴角渗出血来。
朱爽急得顾不上之前的掩饰了:"放开他!你要敢伤他一个手指头,朕要你碎尸万段!"
"你放心好了。我不是你父皇,手足相残的事我不会做。我会留着他的命,我要让他亲眼看到我君临天下,让他知道谁才是真龙天子!"
无恨的脖子被卡在船舷上,窒息中勉强说了两个字:"快……走……"
朱爽两眼发红:"小九!"
朱云承再次挥手,侍卫们知道他这是又要叫人引爆炸药了,立刻又扑上来护住朱爽。无恨艰难地大叫一声:"不!二哥!等等——"
朱云承停下,翘起嘴角:"哦,小九还有什么临别的话要说么?"
无恨吐出一口血:"是。你扶我过去……"
朱云承一手抓住他后背,一手掐住他的下巴,"好吧,就让你们多说几句话。"说着拖着他走到船边离朱爽最近的地方。
无恨抹一把嘴角的血,凄然微笑:"小爽,我不恨你。做个好皇帝。"
朱云承脸上一愣,无恨忽然全力抱住了他一边胳臂。一个干净利落的过肩摔,两个人便一起从高高的船头跌落。
这时正好一个大浪打了过来。海浪卷着他们的身躯往礁石上狠狠砸了上去,又把他们卷到了水底。
朱爽跪倒在地,一步步爬到洞边,只见血色从深蓝色的海水中涌上来,朱云承和无恨已经没了踪影。
"小九!!小九——小九啊————"
天地间瞬间寂静。朱爽什么都听不到了,一心想要跳到水里去。偏偏有什么东西一直按着他,他死命挣扎着,动弹不得。他一步一步地用力向前爬,每往前一点,他们就又把他拽回去一点。
"皇上……危险!这里下不去啊皇上!"
"小九————小九————"
他攀在崖边,撕心裂肺地喊着这两个字,再也发不出别的声音。脑袋狠狠地磕在石头上,手也在锋利的石头上抓出了血。血珠和泪水一起落到海水里,和无恨的身影一样,消失无踪,
脑袋嗡嗡地响着,头砸在石头上,却一点都不觉得疼。疼的是身体深处无可言说的地方。仿佛有一把刀剖开了他的每一根神经,疼得他的筋骨都要断裂,疼得他要窒息。
朱爽觉得自己的心跳已经停止了。他喃喃地喊着那两个字,昏死过去。
宋军的水师很快把那条船团团围住了。水兵划着小艇抢攻到船上,把上面朱云承的余党杀了个干净。
朱爽脑门上的伤很快就好了。只是伤口全部愈合了以后,上面还是留下了一小片疤,足足过了半年都不退。他便不太愿意出去见人了,整天窝在营中和乔震商量战事。即使上战场去督战,也要戴上重重的头盔把伤痕遮住。
偏偏朱云礼总是很喜欢伸手摸那个伤痕。
入夜时分,朱爽的帐营内巨烛高照。外面隐约有将士们纵酒高歌的声音,帐内却安静得连呼吸声都清晰可辨。
"大哥哥,你头上怎么多了这么个东西……"
朱云礼的声音又是好奇,又是心疼。
朱爽笑着扯下他的手:"哥哥走路的时候不小心栽了个跟头,就把脑门撞破了。小九走路的时候要小心知不知道?"
朱云礼用力点头:"嗯!"说完又嘟起嘴:"可是哥哥哪里都不让小九去,小九在这里面也不会栽跟斗啊!"
朱爽手指在他额头一弹:"那是因为外面还在打仗,到处兵荒马乱的,小九到处乱跑会很危险的。哥哥不在的时候,小九一定不能到处乱跑,知不知道?"
朱云礼再次用力点头。
"嗯!"
朱爽微侧过脸,笑容隐去,默默叹息。
那时在岛上,宋国水师的官兵攻上朱云承的座船之后就给钟余年他们解了绑。钟余年当即跳到海中去找朱云礼,潜在水中寻了好久,竟然真给他托了上来。
朱云礼全身数处骨折,但是奇迹地活了下来。他昏睡了十几天才慢慢醒转,睁眼见到朱爽,张口就喊:"大哥哥!"
军医说,他脑后有碰撞的痕迹,大概是脑子被砸坏了。
他坚持认为自己今年八岁,朱爽是他的大哥哥。军医说,每天告诉他一遍事情的真相,也许可以有助于他回复记忆。朱爽拒绝了。
朱爽觉得,其实这样也没什么不好的。
朱爽凑上去,在他脸颊上轻轻吻了一口:"不早了,小九该睡觉了。"朱云礼赖到他身上:"哥哥也睡。"朱爽使劲抱起他来放到帐中的毯子上,哄道:"好好,哥哥也睡,哥哥哄小九睡。"说着解了铠甲,躺到他身边:"从前有座山,山里有座庙……"
朱云礼忽然问:"哥哥,为什么不带小爽出来打仗呢?"
朱爽一愣,手在身边握紧了:"怎么,你不是不喜欢小爽吗?"
朱云礼闭着眼睛笑笑:"以前是很讨厌啦,可是这么久都没有看到他,有点想他了呢。"
朱爽伸出手去,"好啊,咱们回去以后,下次就带他出来。"
"对了,三哥不是也在外面打仗吗,怎么总是看不到他呢?"
朱爽无比惆怅。
"他在别处,在祁山那里。"
听说卫修仪的伤已经渐渐好了,朱云翼虽然在每封信上都说自己的伤在转好,请朱爽不要担心。但是朱爽看着幕僚的陌生的笔迹,总是放心不下。每打到一处,必定先叫人搜罗当地的医馆,把能找到的好药材全部送过去。
祁山远在千里外。现在朱爽只要一想到朱云翼的伤不知道几时能好,心里便痛如刀割。
"哥哥你怎么了,是不是小九说错话了?小九再也不乱说话了,哥哥别难过了……"
朱爽翻个身揽住他,柔声安慰:"不,小九没有说错话。等咱们打过去了,就能和你三哥会合了。"
"什么时候能打过去呢?"
"快了……"
"真好。以后我们要一直在一起。"
"嗯……"
不知道在经历了那么多事情以后,朱云翼会不会还像从前一样反对他和朱云礼接触呢。
从前有朱云翼的种种威逼阻止,有先帝和太后的恩怨纠缠,再加上太后毒杀姜太妃的一笔血债……有这些在,他可以强迫自己不要再对朱云礼有任何非分之想。但是现在什么都不一样了。就在朱云礼决心为他牺牲的那一刹那,他知道他依然爱着那个小九;而他的小九也从未离开。
好在,现在朱云礼已经忘记了一切,他自己也在随着战争慢慢变强。现在已经没有任何人能指责他做错了什么事。手中有天下,他什么都不用再顾忌了。
他唯一介意的就是朱云翼。
朱云翼为他,为他们,为这个国家做了太多。他的心曾为朱云翼颤抖过,也曾经那样用力地追逐过。一样的放不下。
他偶尔也会妄想一下这样的情景。朱云翼和朱云礼两个都了留下来,一起陪着他,他可以像从前那样每天上朝都看到他们,可以和他们一起习武,一起看奏章……就那样一辈子过下去,永不分开。他甚至想过,如果朱云翼不乐意,他甚至可以不再碰他们。
但是他知道自己做不到。
这些天一直和朱云礼这样黏在一块,说不想怎样绝对是假的。特别是像现在这种时候,朱云礼在沉睡中还横过一只胳膊紧抱着自己。软玉温香在怀,若有若无的味道在不停地诱惑着他。但是理智告诉他,以朱云礼现在的心智,决承受不起那样的伤害。他不敢冒险。
朱爽把头深深地埋进朱云礼颈中,努力地压抑着自己的情绪。
又过两个月,朱爽的大军才打通了齐国西南的七个郡,和朱云翼原先带的部队会合。一到朱云翼帐中,朱爽便禁不住抱着他一顿痛哭。朱云礼见状跟着大哭起来;将士们不好呆站着,于是整个军营哭成一片。好在朱云翼的伤在慢慢地好转,虽然躺着起不来,一天中好歹有两三个时辰是醒着的,有精神说话吃药。
朱云礼一到朱云翼帐中就黏着不肯走,还说要留下来亲自伺候朱云翼喝汤吃药。朱爽放心不下,一时怕朱云翼伤势恶化,一时又怕朱云礼到处乱走走丢了,索性把两个都挪到自己帐中。只是把大帐隔出一半来给朱云翼养病,他自己在前面处理军务。朱云礼就在前后欢快地进进出出,朱云翼醒着的时候就去陪他说话,朱云翼睡着了就出来缠朱爽。仗越打越吃紧,朱云礼倒越来越悠闲。
转眼又到了秋天,朱云翼终于站了起来,能自己扶着拐杖慢慢走路。朱云礼高兴得什么似的,每天搀着他到外面散步。
朱爽渐渐松了一口气。朱云翼终于没有再提他们从前的事,也没有再说不准他和朱云礼接触的话。仿佛在这乱世之中,再大的事情也比不上一统天下的大业重要。朱爽放心了,没事的时候就和他们呆在一起,或者和朱云翼商量打仗的事,或者是给朱云礼讲些话本上的侠义故事。没有人再提从前的事,要不是因为卫修仪带着大军卷土重来,战事再度吃紧,这日子简直惬意极了。
冬天将至时朱云翼建议暂时退兵,好让将士们有休养的时间,等来年开春的时候再继续北上。朱爽原本只想把朱云承击退绝了宋国的后患,忽然间才发觉这仗已经打了将近一年。这一年下来他处征战,发觉宋军的军力虽然较齐国要弱一些,但是只要和奚国配合好了,未必没有灭掉齐国的机会。他能打下齐东的一大片土地就是明证。征服天下的雄心在这时候才真正燃了起来。
朱爽当然明白接下来不知还有多少年的仗要打,现在这样苦撑着,还不如回去先休整休整。他听从朱云翼的建议,赶在春节之前班师回朝。
那个时候朱云翼的身体已经恢复得很好了。只是大夫交代不得习武,不得大步走,日常起坐要务必小心。朱爽把他圈在宫里,却因为怕自己会忍不住伤到他,不敢让他住自己的寝宫。偏偏朱云礼还喜欢两边跑,有时候要和自己睡,有时候又要跑去和朱云翼睡。朱云礼的心智仍旧相当于八岁的小儿,夜里有时踢被子有时抢被子;朱爽一边担心他夜里会着凉,一边担心他会吵得朱云翼睡不着觉,都要愁白了头。
转眼又到了年三十。朱爽想起去年过春节时的凄惨状,把全家都叫到一起吃年夜饭,连太子德皓也不落下。德皓监国一年,言行举止已经完全变成了个小大人,比朱云翼更不苟言笑。席间他不时斜眼看吵吵闹闹的朱云礼,非常鄙夷。
朱云礼吵着要喝酒,朱爽不准,结果还是朱云翼命人去找了一小瓶果酒来哄他。朱云礼喝了,有些神智不清,左边拖着朱云翼的胳膊,右边拽住朱爽的手腕:"大哥哥,三哥,小九好想和你们在一块,可是和大哥哥在一起就见不到三哥,和三哥在一起就见不到大哥哥……今天小九生日,你们都陪小九一起睡好不好?"
德皓正在喝茶,终于忍不住一口喷了出来。
朱云翼尴尬扯他的手:"这……成何体统?"
朱爽忍着笑:"三叔,今天过年,咱们就让他一回吧!"
结果他们真躺到了一起。朱爽的龙床再宽,三个成年的男子并排躺在上面还是有点挤了。朱云礼睡在中间,拉过两人的手放在自己身上。
"大哥哥,三哥哥,以后咱们都这么睡好不好?这样小九就不用整天两边跑了。"
朱爽和朱云翼遥遥对望一眼,无奈地笑。朱爽咳嗽一声:"朕没问题。你三哥不说话就是答应了。明天朕叫他们做张大床来。"
朱云礼大乐,嘻闹了一阵。两个温暖的怀抱拥着他,不久就沉沉睡去了。
朱爽摸索着找到朱云翼的手,握在一起。
朱云礼睡到半夜,忽然醒了过来。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喝了酒的缘故,他觉得头疼欲裂,耳朵里面还在嗡嗡地叫。身边有两个人在紧紧搂着他,他不用睁眼,就知道那是朱云翼和朱爽。
头虽然很疼,但是脑海中的记忆却慢慢变得清晰起来。
他静静地躺在那里,一动不动,不知道是不是应该把身边的人叫起来,给他们一个惊喜呢。
旁边的人睡得太沉,他不忍心叫醒他们。
想了片刻,他小心地往左边吻了一下朱云翼,又往右边吻了一下朱爽。
"死胖子。"
他们都没有醒来。夜很深,万籁俱静。
This entry was posted on 2011/04/13 at 下午12:42:00. You can follow any responses to this entry through the RSS 2.0. You can leave a respons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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