網誌存檔
-
▼
2011
(314)
-
▼
4月
(64)
- 《怪谈档案》作者:红衣果(灵异鬼怪文04.27完结+番外+小剧场全)
- 《飘洋过海中国船》作者:非天夜翔(网游~VIP好文强推~新增中秋番外)
- 《茅山后裔》作者:大力金刚掌
- 《IT民工翻身记》作者:superpanda(轻松笑文,04/20VIP完结)
- 《[盗墓]逃之夭夭》作者:钟晓生 (4.17连载至完结加两个番外)
- 《比翼双飞》作者:凉雾 (4/16至完结/重生/人鸽情?)
- 《流云弄月》作者:蒙莎
- 《重生君临天下》作者:蒙莎
- 《琼觞》作者:天籁纸鸢(JJVIP3.14完结/I+II+番外全)
- 《桃源》作者:金大(4.11VIP完结,种田文)
- 《银翼猎手系列》作者:满座衣冠胜雪
- 《沉溺》作者:neleta Part-2
- 《沉溺》作者:neleta(4.1更新至完结) Part-1
- 《穿越之围观大唐》作者:青书无忌 Part-2
- 《穿越之围观大唐》作者:青书无忌(强推榜文~3.21更至VIP完结) Part-1
- 《再世为人》作者:金大(封推VIP完结加番外)
- 《十分秋色为伊忙》作者:阳春面(种田文)
- 《县官常夫子》作者:吞拿鱼王三明治(完结+番外)
- 《艳骨》作者:明鬼(VIP完结/名捕和床技大师一路溜达的故事/有肉完整版)
- 《拆弹精英》作者:焦糖冬瓜(JJVIP3.20完结/重生军队文/强强)
- 《贵圈真乱》作者:掩面娘 Part-2
- 《贵圈真乱》作者:掩面娘(4/7至VIP94完结+番外全/一群男作家和男文艺青年们的故事) Part-1
- 《恶魔的声音》作者:蝶之灵(JJVIP完结)
- 《穷凶极恶》作者:live(四凶列传之一完结)
- 《鬼意之森(都市探幽录系列之四)》作者:罪化/王十一(完结/出书版)
- 《人皮娃娃》作者:罪化(出书版/都市探幽录系列之三)
- 《狐狸迷宫》作者:罪化/王十一(都市探幽录系列之二 VIP完结)
- 《活动尸体/灵变湘西》作者:罪化/王十一(都市探幽录系列之一出书版)
- 《箫声江湖》作者:楚云暮(出书版完结+番外)
- 《飞龙在天》作者:Erus(正文+外传3部+小剧场完结~VIP文 腹黑攻)
- 《濡沫》作者:谷雨江南(完结+番外)
- 《东方不败之东君归田》作者:烟波江南(11月7日完结+番外)
- 《穿过你的黑发的我的手》作者:江上舞
- 《美人迟暮》作者:空灯流远(VIP完结)
- 《寂静欢喜》作者:苏月河(娱乐圈/主唱攻/作家受)
- 《表弟》作者:糖小川(1月19完结) 互攻年下
- 《飞尘》作者:焦糖冬瓜/donggua1986 (12.14VIP正文+二番外完结~)
- 《赵家天下》作者:核子喵(JJVIP完结/穿宋/穿越攻)
- 《灰塔笔记(密码战)》作者:空灯流远(JJVIP43/完结/强强/密码战/HE)
- 《疯臣畅》暂缺27章和番外3
- 《重生之渣受》作者:爱看天(4.2晋江vip完结 榜推+高收藏 甜文) Part-2
- 《重生之渣受》作者:爱看天(4.2晋江vip完结 榜推+高收藏 甜文) Part-1
- 《军宠》作者:朴希(1.25VIP完结/补肉完整版)
- 《风太大,我听不清!》作者:青浼(精品VIP封推完结/腹黑教父攻VS蹦跶炸毛摄影师受)
- 《疯臣畅》作者:四月晴天(完结+番外)
- 《鬼话妖潭》作者:白日梦
- 《贼皇劫情》作者:尘印(出书版完结)
- 《灵魂深处闹革命》作者:非天夜翔(4.1更新至VIP完结/盗墓)
- 《祸不单行》作者:洛塔猫(完结)
- 《重症患者》作者:洛塔猫(完结/HE)
- 《趴在墙头等红杏》作者:准拟佳期
- 娜娜推《夜色魅惑》作者:楚离(VIP手打完结/年下大叔受/兄弟/师生) Part-2
- 娜娜推《夜色魅惑》作者:楚离(VIP手打完结/年下大叔受/兄弟/师生) Part-1
- 娜娜推《娘娘腔》作者:水千丞(JJVIP完结/人-妻C受vs二世祖渣攻、狗血文)
- 《重生之名流巨星》作者:青罗扇子(VIP完结+番外)
- 《狼君》作者:Erus/十彦(完结+番外,温馨)
- 《伏诛》作者:眉如黛(出书版/完结+番外)
- 《百花妒》作者:康楚(妖影重重第七部/出书版)
- 《聚魂鼎》作者:康楚(妖影重重第六部/出书版)
- 《同心咒》作者:康楚(妖影重重之五/出书版)
- 《古灯长明》作者:康楚(妖影重重之四/出书版)
- 《镜中妖》作者:康楚(妖影重重第三部)
- 《凶床》作者:康楚(妖影重重第一部/出书版)
- 《固灵石》作者:康楚(妖影重重第二部)
-
▼
4月
(64)
Cbox! 碎碎念[留言板]
《流云弄月》作者:蒙莎
内容简介:
文案
失忆?有啥了不起。
老子当年追你也就用了几个月嘛,大不了再来一遍!
内容标签:破镜重圆 江湖恩怨 情有独钟 强强
搜索关键字:主角:曲水镜,江千月┃配角:┃其它:
第一章 古墓
墓道很长。脚步声的回声传出很远。
这古墓明明是封闭的,出口就在我身后,却不知道怎么会有风迎面吹来。
阴湿的风,带着浓腻的味道。
我的鼻子能分辨从尤长老到大椿每个人放的屁,现在我开始后悔把它练得太过灵敏。因为还没进这古墓的时候,我就把能吐的东西全吐了出来。
即使用破布牢牢掩住了口鼻,我还是忍不住扶住石壁干呕。才走了不到三分之一的路,我已经头发疼,脚发抖,衣服被汗湿——要晕了。
别笑我弱不禁风。如果你也像我一样,举着被风吹得几乎要灭掉的火把,走在一条又黑又臭的地道里,不时会有地道顶上渗下的水珠滴到脖子上,恐怕你也好不到哪里去。
何况,这墓道里还躺满了死人。
他们死得横七竖八,一具具尸体头顶着脚,腿压着肩,衣衫不整,血肉模糊。据我们所知,在两天前开始的这场激斗里,一个活口都没留下。
死人么,我曲水镜不是没见过,只是没有一次见过那么多。
尤长老说了,死者为大,叫我们小心些不要踩到地上的尸体,可要是一不小心,还是会踩到那些一只断手半块人肉之类的东西,一脚踩上去的话……
"唔,啊——"
在那声惨叫之前,我似乎还听到一个类似柿子被踩烂果肉四喷的声音。唉,大椿中招了。于是臭上加臭。
我一拳打回去:"没事瞎嚷嚷什么?"
大椿的火把一下子就往下掉,只差一点就要烧到下面的死人。尤长老在他旁边,一伸手接住了那火把,拍拍他:"好了好了,别怕啊,长老在这里呢。"
我吐口气,白他一眼:"不就是这些个死人么,有什么好害怕的?他们又不会跳起来咬你!"他缩着肩膀躲到尤长老那里去,弓起背来干呕,姿势像极了前天被韩员外家的狼犬追到墙角里去的小刺猬。
我努力想象着大椿身上长满刺缩成一团的样子,忍不住很想笑一笑。但是脸上的肌肉像是被什么东西牵住了,一抽一抽的,嘴角就是翘不上去。
结果还是给大椿看出来。他火了:"你笑什么?"
尤长老一手握住两支火把,一手拉住大椿,说:"别跟他闹。来,跟长老一起走。"大椿抬脚,在脚边的一具尸体上蹭了蹭鞋底,哼哼着向前走。
我在脸上再加了层袖子。根本没有用,这些味道像是能从毛孔钻到人的身体里。
三个人走一步跳一步,仔细辨认每具尸体。一直走到最里面,尤长老突然摆手要我们站住,他自己阴沉着脸,一个一个地试躺着的那些人的体温和脉搏。试完了,站定,肃立,弯腰把火把插在土里,之后跪下磕了三个响头。
我用力扯住大椿,拉他一起跪下,照样磕头。第一个头还没磕到地上,眼泪就哗啦啦先掉了下去。
这里是整个墓室的中心。空荡荡的圆形石室里面,躺着的全是丐帮弟子的尸体。平时一起讨饭一起打狗一起冲姑娘吹口哨的伙伴,全在这里。
尤长老定定跪着,不出声,肩膀还一抖一抖的。大椿却已经伏到横在他跟前的钟庆身上,放声大哭。
我向后坐倒,两手各抓了一把烂泥,哭不出声音来。冲动着想做很多事情,想撞墙,想拿一把大刀胡砍一通,想大喊大叫,想狠狠揍自己几拳。
就是动不了,发不出声音。
尤长老突然扑过去,痛打躺着的弟兄们,一个一个地喊他们的名字,痛骂道:"混账,畜牲,□养的小兔崽子们,起来呀!都他妈的给我起来呀!"
骂完了,一头栽倒。
我和大椿哭着把尤长老抬到一边,用力掐他人中。我们几乎忘了,今天是来干什么的。
八袋长老顾亭之带他们出来的时候说,如果几天之后都不见有人下来,就隐姓埋名,远走高飞!
我和大椿要跟来,顾长老却留我们在山下照顾正在养伤的尤长老。
我们在山下的破庙里等了两天,看着各门派前后一共十二拨人冲到这个古墓里,却没见过有人出去。
就连尤长老都不知道他们是为了什么东西丧命的。当初顾长老用帮主的令符秘密调走整个安庆分舵的丐帮弟子,只说有要事,却没有说是什么要事。
虽然心里明白他们凶多吉少,我们还是决定跟来看看。活要见人,死要收尸!
我和大椿忙乎一阵,尤长老还是没醒过来,他肩上绑着绷带的地方,又开始有血冒出来。
我说:"你先背长老出去吧,剩下的活我来做。"
大椿点头,用衣袖胡乱抹一把脸上的眼泪鼻涕。我帮着把尤长老扶到他背上。他走出去的时候,没有再看地面,每一步都使劲往下踩。
我喊:"小心别给绊倒了!"
他停了停,又大步踩着走出去,摇摇晃晃的。我明白他的意思,墓道里那些尸体,哪一个都有可能是杀我们兄弟的仇人!
大椿拿走了一支火把,等远去的火光慢慢暗下去,我开始后悔了。
悲伤,瞬间变成恐惧。
地上仍插着两支火把,火光下一片摇晃着的人间地狱。有尤长老和大椿在身边时,我可以强迫自己分神,现在我不得不一个人来面对眼前的景象。
原本动也不动的尸体,四处散落的兵器,铺天盖地凝着的血,因为光和影的变幻,似乎都动了起来。
每一具尸体的脸上,都带着诡异而恐怖的表情。
我的两腿开始剧烈颤抖。呕吐的欲望,变成了逃跑的欲望。我忍不住抱住头,大叫几声,似乎变得好受些了。
我开始大声说话,声音发抖:"钟庆,起来唱个歌儿好不好?阿昌,你前两天唱的那个啥……十八摸是不是?再……再……唱给我听一次……"
我终于可以放声大哭!
哭够了,熄了一个火把,把丐帮弟子的尸体都拉到一边。胡乱从地上抓了把剑,开始挖土。鼻涕眼泪一齐都掉到土里,瞬间被吸干。
突然想:要是赵帮主在这就好了。传说他老人家降龙十八掌练得炉火纯青,没准一掌就能把这个坑给打出来。
这种时候怎么能胡乱想这些……我伸手打了自己一巴掌,继续挖坑。坑挖好的时候,烧着的火把就快熄了。我叹口气,点上剩下那个。
然后是把兄弟们的尸体放进去。
我傻眼了,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顾长老一共带了十七个人出来,但这里丐帮弟子的尸体只有九具——不用看脸,看身上的衣服打扮就能认出来。
我不得不跳着脚把整个墓穴再走一遍,还是没找到少了的那些人。
他们可能从别的什么地方走掉了,没来得及去找我们。
也可能是别的门派救走他们。
——总之,他们可能还活着!
我狂喜。又找了一遍,没有!
几乎是小跑着绕回来,跪在挤满了尸体的坑边,淌着眼泪,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奇怪的很。我和大椿还可以说是因为一时太难过,没留意到少了人,可尤张老是一个个地看过了呀,怎么也会没发现呢?
我没空想太多。看火把跳动着,似乎就要灭了,就开始一把一把地填上土,嚎啕着道别。
突然有具尸体好像动了一下。
我拼命对自己说,你看花眼了。
填土的速度加快。但是那只垂着的手轻轻一甩,竟然像是想把上面的土甩掉!
我魂飞魄散。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诈尸?!
还没等我跳起来逃走,"他"的肩动了动,跟着整个上身轻轻发抖。我再也呆不住,冲到一边,两手在地上乱摸,终于摸到一把大刀,提起来档在身前。
这才有时间看看那张脸。原来是总舵来的长老顾亭之。
我喊出来:"顾长老,顾长老?!"
他要能记得自己的名字,就应该不是"诈尸"。
没有回答。
我愣一阵,握紧了刀,另一手捂住胸口,按住我那几乎跳出来的心脏,慢慢走过去。
顾亭之没有再动弹。我把刀横在他脖子上,小心翼翼地伸手,摸了摸他胸口——还是微温的。
我大大呼出一口气,刀丢到一边,跌坐在挖出来的一堆湿土上。
我又想哭了。
因为我知道,人只要一口气还没断,就还有希望!
好想吼一声:今天过得真他妈刺激!
等等,我急匆匆地拖人,没发觉顾亭之还活着就算了,怎么尤长老居然也没检查出来?这事儿越想越诡异。可我没时间想太多。扶正他的身子,两手扣住他手腕上的脉门给他输真气。
看他那样子,不立刻施救就会死人的。
小时候只是觉得好玩,从爹爹那里胡乱学来的急救法门,到了出来行走江湖的时候,才发现原来是稀世绝学。
比如现在用的这套专治内伤病人的"还玉神功",除了我们曲家父子两个,没听过还有谁会。
他慢慢有了反应,体内的真气按着我的引导运行。终于他的身体暖了起来,过了一阵,终于睁开了眼睛。
眼神虚无缥缈,空洞得像灵魂已经被抽走。
那时,我刚刚醒过来的时候,是不是也是这个样子?
他似乎恢复了一点神志,喉咙里发出一串"咯咯"声。我问:"顾长老?"
他的头微微动了动。还好,还记得自己是谁。我放下他的手,说:"我先把兄弟们安葬了吧。"说完大把大把土填上。
忙得差不多了,我拎起那几乎灭掉了的火把,弓下腰,把他背了起来。迈步正要往前走,他突然说:"那、那边。"
我回头,看到他垂着的手指着黑洞洞的一条墓道。人家是背八个袋子的长老,我是背一个袋子的普通弟子,当然是他说去哪就去哪。我立刻转了方向。
还是有风迎面吹来,不过味道干净多了,路上几乎没什么死人。
往前走了几步,顾亭之突然说:"放我,下来。"我于是慢慢蹲下,让他靠石壁坐下。他点点头,说:"灭了……别,出声。"
已经奄奄一息的火把老来横死,被我一脚踩熄了。
我正要问出了什么时,就听见有个说话声远远地传过来。声音不大,却因为长长的墓道而无尽回响。
那并不是少年那种清亮的嗓音,而是有些低低的,有些沙,像微风拂过草原,像海浪抚上沙滩。
我挨着顾亭之坐下,摒住呼吸。那个说话声明明已经停了,却一直在脑子里响个不住。一圈一圈的回声,像是一根细丝把我的心死死缠住了,又闷又痛。
痛得我几乎要窒息。
过了好久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就是这里了。"
第二章 擦身而过
"大家记着,世界上最诚实的人就是死人,无论你问他们什么,他们半点真相都不会隐瞒。"
这么一句话,伴着沙沙的,带着致命诱惑的嗓音不住回响。
我再次确认,是他。寻寻觅觅,躲躲藏藏,结果是他先跑到了我跟前来。偏偏这个时候,不能出去见他。
或者,不敢。
过去的那些事,什么都可以推给"年少轻狂",然后洗刷干净甩甩袖子轻松逃走。
但是和他的那一段,不可以。
——因为,如果我现在就死去,和他在一起的日子,将成为我一生中最宝贵的东西。
我甚至不愿意再想起他的名字,偏偏每天都会梦到他。现在……他离我也许不到十丈远,却像隔了千山万水的距离。
我紧闭起眼睛,免得有什么东西流出来。
江千月,江千月……难道我一定要用刀才能把这三个字从心里剜去么。
终于缓了缓心情,仔细听听外面的脚步声,来的不只一个人。刚才说话的人应该在最前面,脚步声轻得几乎听不见。他的后面,至少还有……五个,也许是六个人,脚步声大小不一。
该来的早来了,这时候他们来干什么?
难道流烟楼和这件事有关系?
难道是他——
我又开始发抖。几乎坐不住,真想溜出去看一眼——看一眼就好。突然顾亭之一只手轻轻握住了我的手腕,往下拉了拉。那只手冰冷干涩,沾满了灰尘,却似有千钧的力量。
我定了定神,老老实实坐下,一遍遍对自己说:如果兄弟们是他杀的,我就要杀了他给兄弟们报仇!
他又说了很多话,我想把耳朵堵上,居然又……舍不得。最后几乎是认命的,沉住气,一个字一个字地仔细听。人命关天,我不能漏过任何细节。
往好的方面想,可以这样听听他的声音也不错。真是犯贱到家了。
手动了动,有种狠狠扇自己一巴掌的欲望,又给顾亭之按住了。我把心收回来,在他手心划:按方才自运功。
他划:好。谢。
我摇摇他的手。
外面几声金属利器破空的声音,每一声后面都跟着"嗤"的丝帛裂开的声音,然后江千月说:"先看这个。认不认得他是谁?"
没有人回答。
他说:"认得有认得的好处,认不得有认不得的好处。如果你们能对一个人了如指掌,杀起他来虽然很容易,却难免会分心;可是如果你们完全不认识一个人,那么杀他的时候,就不会有半分犹豫。"
真的是这样么?
身上伤过的地方,突然隐隐作痛。
一个声音说:"大师兄,也许你杀你认识的人会犹豫,但并不是每个人都和你一样的。换了是我,要是还有机会的话,我一定想都不想就把那个人卸成九九八十一块!"
——这声音柔软滑腻,听着只觉得有条冰凉的蛇沿着骨头往上爬,说不出的恶心可怖。
这个人,居然还活着。居然做了他师弟。
还好立刻有人替我出气了。一个阴沉的女声毫无情绪地说:"长庚,不许这样跟大师兄说话。"
嗯,连名字都改了。
我却记得,他的名字叫"姬虹"。
我曾听人说过,如果你想向某个人报仇,第一件要做到的事就是牢牢记住他的名字。因为名字,是下在一个人身上的"咒"。
江千月沉默一阵,才说:"随你们怎么想罢。无论认不认识,到了该杀的时候都逃不掉。现在看看这人身上的伤,辨一辨哪处伤最后要了他的命?"
一阵悉悉索索,姬虹抢先说:"胸口这道剑伤。看他的尸体,明显是因为流血过多而死——"
"不对!应该是脖子上这里——你们看,这里五个黑点应该是白梅观的梅花针留下的痕迹。梅花针淬剧毒,见血封喉,当然就是它了。"
这个声音清脆爽朗,还没那么讨厌。
我居然暗暗希望他是对的。
但是江千月说:"师妹,你怎么看?"
还是那个阴沉的女声:"师兄会选这具尸体给我们看,答案一定不简单——"
还真会拍马屁啊。
"依我之见,看这人的服色,应该是东南'海沙帮'的人。'海沙帮'擅横练功夫,即使被利器伤到,只要不是要害,就不至于送命。白梅观的梅花针五针齐发,留下的针痕应该排列成五星状才是。如果我没猜错,这几个黑点应该是寒雪门的追风针留下的。寒雪门自诩为名门正派,不屑用毒,而这几针也没有打在动脉上。所以最后杀死他的,既不是剑伤,也不是梅花针——"
女人就是女人,好不啰嗦!
"而是——"
声音嘎然而止。我——
江千月说:"还是我来说吧,师妹你先退后。"
跟着又是"嗤"的一声。海沙帮那人死了还被人扒来扒去的,我很好奇他上辈子遭了什么孽?
"你们看这里——气海穴上的红点。"
哈,原来是小姑娘不能看的地方。
"这……几乎看不出来。"那个清朗的声音说。
"这样浅红色的,铜钱大小的痕迹,是什么武功造成的?"
又没人回答。喂,这帮人究竟是不是出来混的?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恐怕是一阳指。"还是那个女子的声音。他大爷的,难道就没人教教她说话爽快点儿吗?
"不错,正是一阳指!"
说话声一出,顾亭之的手突然抖了一下。不对啊,就我这样的小喽罗也知道一阳指是不会留下任何痕迹的!难道他们看错了?
还有,一阳指不是大理段氏的武功么?怎么中原有人会用?
"用一阳指而留下红印,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用的人根本就没练成!海沙帮的武功刚猛而迅疾,别人数次下手都没能击中要害,这个人却一招得手,可见非同寻常!"
哦,原来如此。
"若论此人身上的这三处伤,剑伤、针伤不见得比不上这半生不熟的一阳指弱,但一阳指贵在击中要害,才最终杀了他。所以有时候,武功强弱倒是次要的,最重要的是能看出对方的弱点,以己之长,攻人之短。"
他说话的口气变得好……冷。
这时有个浑厚的声音问:"大师兄,有没有人是过多少招都能不漏破绽的?"
片刻安静。
"有。不过你不用怕,这样的人,据我所知,只有一个。而且师父决不会派你去杀他的。"
"为什么?"
"因为师父会更乐意亲自去杀他!"
我在顾亭之的手上划了一个"谁",顾亭之摇摇手,没回答。
江千月又说:"岁星,你去看看这些尸体里,又没有一个拇指和食指特别粗大的人。"
声音清脆的那个说:"好。"
原来他叫岁星。过了一阵,突然听到岁星"啊"地叫了一声:"大师兄,有人来过!这里有只断手被踩烂了!"
他大爷的大椿……
一阵脚步声响起,似乎所有人都进来了。我摇摇顾亭之的手,又被他按住。我暗自惊叹——这人还不是一般的能憋气啊。
脚步声停住了。
江千月说:"这里一个丐帮弟子的尸体都不见,应该是别处的丐帮弟子来收尸了。"
别处?谁说安庆分舵的人死光了的?
他接着说:"可惜,我还想找个人给你们看看怎样破丐帮的武功。"
你敢!
"总之你们要记着,死人才是我们最好的老师,因为他们全无保留。"
"那我们何不——"又是姬虹的声音。这个人,真的是越来越讨厌。
顾亭之握着我的那只手突然握紧了些,像是在安慰我。
"算了,接着看别的门派吧。"
然后……他们居然把每个门派死得最惨的那个人都点评了一遍!
听声音,像是每个人都蒙了面纱什么的,可是居然没人吐出来。
特别是江千月,听他谈尸体说伤口那种淡淡的口气,仿佛在说天上的云园里的花那样若无其事。我在心里说:喂,我真是越来越佩服你了。
我佩服到第二十八次的时候,他说:"好了,走吧。镇星,烧了。"
我松一口气。等等,烧了,烧什么?
顾亭之突然拽紧我的手:"走!"——他的声音听上去好了些,恢复得挺快的嘛。
我立刻过去,小心翼翼背起他,慢慢往前走。身后传来液体撒落的声音。难道是那个镇星在往尸体上浇油?我头皮一紧。
顾亭之小声说:"一直往前走,别怕。"
我大步踏出去。眼前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虽然迈出的每一步都踩到了结实的地面,但我还是很害怕。
万一一脚踩空……万一这踩到了古墓里的机关暗器……
走了一段,顾亭之说:"这里慢一点。你伸手往前走,看,有没有一道石壁。"我伸出胳膊,慢慢向前,走了大概五步,指尖触到一片冰凉的石头。
只一刹那,我就本能地收手。顾亭之说:"到了么?往右。"
我转身向右。身后传来一阵毕毕剥剥的声音,回音和原声交叠,说不出的诡异。顾亭之动了动,我赶紧把他往上抬一抬。每走一段路,他就指点一个方向,熟得跟他自己家里似的,一路畅通无阻。
还好风一直是迎面吹来的,远处的火没有跟着烧过来。
我的眼睛慢慢适应了黑暗,脚下也越来越快。终于——
远处突然出现了一缕光!
虽然只是反射在石壁上的、一缕几乎看不见的光,我还是忍不住叫了出来!
顾亭之轻叫一声:"别急。"
我几乎是小跑着往前赶!石壁上,地上,微弱的光慢慢连成一片。然后,一个刺眼的光柱出现在眼前!
头顶上极高的地方,有个圆形的洞。洞口还能看到草木叶子随风摆动。
那里就是光源。
我的心凉了一片。就算我能出去,顾亭之又怎么上得去?上面又是什么地方?悬崖?山顶?下面是不是万丈深渊?
"放我下来吧,先歇歇。"顾亭之的声音里面居然一点欣喜都没有。
我把他放下,一屁股跌坐在旁边。我说:"总有法子的。"他点头:"你要出去易如反掌,还用想什么?"
"你。"
他似乎并不意外。停了一阵,他说:"荆随。"
这是我混丐帮用的名字。我点头。心里却在想:我两天前还在他跟前假装不会武功,他就一点都不怀疑我么?
还是他已经看出什么来,但是为了稳住我,才装傻?我有点后悔,听说只有死人才会守口如瓶。
他接着说的是:"荆随,你是谁?"
呵,我也常常在问自己这个问题。我究竟是荆随,还是曲水镜?
——或者,我希望自己是荆随,还是曲水镜?
我反问:"你又是谁?"
——为何而来?为何没有失踪?如何支撑了这么久?为什么会知道这个出口?
他愣住,像是在微笑。那张脸扭曲得难看极了。
我说:"不要再问了。我只知道如果我们不能从这里出去,恐怕下一个来问名字的是鬼判官。"——就算原来的出口那里的火已经灭了,我也不想再从那里走。
他点头。
我有很多事要问他,他恐怕也有很多问题想问我。但现在还不是时候。我看着头顶的那束光,朦胧,温暖,明亮,让人联想到极乐世界的入口。
——那外面,当然不是极乐世界。但也不会是地狱。因为真正的地狱,我已见过。
我突然下了决心,我要回去,挺起腰板站在那个人跟前。
他既然这样出现在这里,就不会和这件事没关系。
看看上面那个通风小洞,壁上并没有打磨光滑,我四肢撑在上面,可以用"壁虎游墙功"慢慢挪上去。但是顾亭之几乎不能动,我又背不动他。
他说:"你先上去,说不定到了上面,就有办法了。"
我从一片青草里探出脑袋去,明白他的意思了。那外面,山是石山,石上爬满藤萝。山风很大,吹得我神清气爽。
我冲下面喊:"你等等,我打条绳子拉你上来!"
我手里编着藤条,脑子也跟着手里的动作飞快转动。
第一,为什么各门派的高手会这么凑巧赶在同一天到这个古墓来?
第二,为什么丐帮却只派了一个长老和一个分舵的低层弟子?
第三,如果别的门派和丐帮一样,也有人失踪了……这些人到哪去了?
第四,江千月一来到这里,看到满地的死人,不但没有半点惊奇,反而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难道他从一开始就知道这件事会发生?
我如果想给兄弟们报仇,没准要牵涉到他。
想到这里,脑筋打结,手里编的绳子也打了结。我像刚出水的小动物一样猛地晃晃脑袋。不想了,反正一时半会想不出来。
长绳编好,一头再旁边一棵树上绑紧,一头扔下去。我喊:"顾长老,够长么?"
"够了。"声音里的中气又了多几分。
这人大难不死,肯定不是老天罩的。
我顺着绳子滑下去,手里还拿了另外一条较短的。用短的那条绳子把两个人牢牢绑在一起,然后我在沿绳子攀上去。用了好久,终于磕磕碰碰地背着他出了洞口。靠住一边的石壁解开绳子,免得他一下子跌倒。
看看周围,原来我们在那山的半山腰上,周围除了山……还是山。
怎么下去?下去了又怎么出去?我回头看顾亭之。
他说:"我只知道这里有个通风口,却没有从里面出来过。"
——意思是说,兄弟,咱要脱险还得靠你。
还得先看看他究竟伤成什么样,才好决定下一步怎么办。我拉开他那件已经看不出原来颜色的上衣:"你伤在哪里?"
不用他回答我就看见,印在他胸口一个黑色的掌印。乌灵掌。是天灵门的武功。不过遇到我,还有得救。
我若无其事地拉上他的衣服:"我先背你下山吧。"
疑问又多了一重:这人面上明明是五十来岁的模样,怎么身体却……这么年轻?
还好山势比较缓,施展轻功还算方便。我记得进山的那条路是朝东南的,所以我看看太阳,一直向西北走。还没到山脚,就听到一片哗哗的流水声。我站定,分辨出水声传来的方向,大步走过去。跟就着透过重重的枝叶,看到一条河。
河从林中淌过,河水上还漂着花瓣和落叶。河不大,但已足够。
顾亭之说:"先把我放下吧。"
我说好,把他放在岸边一棵树下,然后折根树枝,跳到河边的水草丛里捞啊捞。然后回到顾亭之那里,说:"长老,先闭上眼睛好不好?"
他一愣,居然问都没问就闭起眼睛来。我立刻伸手点了他的睡穴。倒不是想干什么坏事,只是不想让他看了不舒服。
我低头,拉开他的上衣,把兜在衣服下摆里的十几条水蛭都摆到他胸口的掌印上。这些小东西看着恶心,吸血的本领可不小。把那些毒血放掉,他这条小命就算救回来了一半。
我想我可以先下河去洗把脸。要是能洗个澡就更好了……我终于忍不住把上衣全都脱掉了,整个人都浸没在河水里。河水清澈,冰凉,仿佛能穿透骨肉,把一个人从里到外洗个干净。
上来拿起衣服,还是先泡到水里用力洗过,才穿到身上。尸臭还是隐隐约约的,看来这身衣服不能要了。我正要上去看看顾长老怎样了,突然听到一个惊呼声:"呀!怎么有人在这里睡觉?"
我冲上去,藏在树后面。
"啊!这人被一群蚂蟥咬死了!"
第三章 遇上盗版的自己
误会大了。
可怜那些水蛭,帮人吸了毒血,还要被当成凶手.我很好奇,这么笨的人是哪块石头生出来的?
探出头去,只看见一个衣衫褴褛的少年,半蹲在顾亭之身边,眼睛里好奇地看那些水蛭,却又把头歪到一边,一脸的嫌恶。
"唉,这人一定是想到河里干什么,结果触怒了众蚂蟥,蚂蟥们齐心协力,竟然将他咬死了……可怜,可怜!"
呵,看不出来,想象力还挺丰富的,改天把他介绍给我那些写传奇的朋友认识?
"不对,我也是听到水声,想来喝口水的,难道也会这般被蚂蟥咬死么?皇天在上,师兄不要我也就罢了,为什么还要让我遇到如此霸道的蚂蟥?!难道我命中活该如此么?"
我无语。
他的联想力也不错。
"我又怎么能怪老天呢?明明是我自己不好,竟然对师兄……我就是死一千次亿万次都是活该的!看这人死得如此安详,可见死时并没有受苦。要是我也这般给蚂蟥咬死了,倒也不错……"
我诚心诚意地忏悔:我错了,我不该玩水蛭的……那少年居然就地坐下,两只手背在眼睛上面……哭了。
"老兄,我们虽素不相识,能同死在一群蚂蟥的咀下,也是有缘……我总不能看着你死了遗体还要给这些东西糟蹋,还是先给你弄下来——"
喂,这可不行!我还要靠他们救顾亭之的命哪!
我跳出去,叫:"喂!你想干什么?"
少年伸出去的手停在半空,回头看我。
我俩臂抱在胸前走出去,只见他十七八岁年纪,长了一张还算精致的脸,眼神纯净,一派天真无辜的样子。
晕,这是谁家的小孩?
我脑子转一转,嘿嘿,不如——
我说:"那几个不过是我手下的小喽罗,大爷我午饭还没吃呢,你就想坏我的好事?"
嘿嘿,我披头散发一身水淋淋的扮个水鬼正好。只见他那本来就不小的眼睛霎时又瞪大了一倍,惊恐万分。
我继续走过去,逼出一张印象里坏蛋才会有的笑脸:"要不然……你看上去可比那死鬼可口多了!"
他仰后跌到:"我……我……不知道……"
表情好玩极了。
我一手朝他肩上抓去,还没碰到他的衣服,手腕上就挨了一下。几滴血飞溅出去,落地有声。
——就一眨眼的功夫,那少年抽家伙划伤我,翻身,跃到一边,动作一气呵成。我这才看清楚,他拿在手里的是一把短而窄的匕首。
天真的小孩在瞬间变成一头小白眼儿狼。
好久——真的是好久都没跟人动手了!我踢起脚边的一截枯枝拿住:"哟!会武功的哟!来,输了我要喝你的血!"
我攻上去,轻飘飘地使出"月影剑"的第一式"邀月"。左虚刺,随即右挑,近他身前却变成直取喉咙。然后……
嗤嗤嗤,那枯枝被削得只比我的虎口长出一点点。
我笑嘻嘻盯住他,他举着匕首稍稍分神。我抓住那一霎那,转身飞腿踢在他手腕上。匕首脱手,打着圈儿飞出去,钉在远处的一棵树上。
他怒了,分开两腿半蹲,举拳。我张开两臂,前面的手勾了勾。他挥拳就打,每拳都直冲着我的鼻子。我偏着脑袋躲过去,连连后退。他妈的,难道老子长了只漂亮的鼻子有错么?!
我在心里骂一句,他的拳头已经到了眼皮底下。我后仰,拉住他的手腕往前拖。他站不稳,竟然趁势往前迈了一步,一脚踩在我的脚上!
我痛得跳起来三尺高。这算什么招数?
还没落到地上,就看到他前腿前屈,后脚一抬就往我身下扫。我凌空翻身,左手撑地弹开,侧身站住了,回敬他一个扫堂腿。谁知被他跳起来避开了,照着我的鼻子又是一拳!
我暴怒。难道我就不会打你鼻子么?
突然他轻呼一声,停了手,突然大叫。我一拳差点就打在他鼻梁上,听到这他一声叫,硬生生收回来,手臂几乎脱臼。
他叫了一声之后发起狂来,两手在身上抓个不停。抓了几抓,干脆连衣服也脱了拼命地抖。跟着有什么东西掉到地上。竟然是那几条水蛭,不过已经变得比手指还粗,墨一样黑——呜呼哀哉了。
他还在拼命地抖。我看过去,顾亭之已经坐了起来。
天,我的点穴功夫已经弱成这样了么。点住一个受了重伤的人,居然不到一个时辰就自己解开了。
我开始后悔了。哪怕是做乞丐,也不应该这样懒散的。
顾亭之捏住一条死水蛭的尾巴转着圈圈,说:"用水蛭吸毒血,亏你想得出这法子。小兄弟,我就扔了三条给你,不必再抖了。"
我说:"也就能把毒血吸出来而已,你的内伤还得另外治。"说完过去再看他胸口的掌印,果然颜色已经淡了许多。
少年停住,扁着嘴来瞪着我们,眼睛里水汪汪的,一副被人欺负的小可怜样儿。
我从身上那堆破布上撕下一条布条来,缠住被他划伤的伤口:"少装可怜啦!怎么?你还想哭不成?"
他怔住,豆大的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师,师兄——呜——"
玉皇大帝,太上老君,如来佛祖,观音菩萨,谁来管管这单破事儿?
顾亭之突然问:"小兄弟,敢问贵师兄是否姓王?"他点头,哭得更厉害了。
我无语。
顾亭之笑说:"文越,你又惹你师兄生气了,被赶出来?"
他点头,又摇头:"我——我对不起师兄,可我是自己走出来的。你——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
顾亭之说:"我和你师兄本来就认识,你见过我的,现在只怕忘了。我和这位荆随兄弟正打算出山去,你要不嫌弃就同我们一道走吧。"
他抬头看我一眼,不说话,径直走去拔他的匕首,收刀入鞘,干脆利落。
顾亭之正要说什么,他突然笑说:"好!不过我是跟你走,不是跟他走!"
霎时间云开见月,不对,阳光灿烂。我很想把他整张脸扒下来研究研究,看看究竟是用什么材料作的?也许以后我再做面具的时候,可以参考一下。
我找几片大树叶折起来,下河边舀些水给顾亭之喝。他们就在上面闲聊。文越一副小孩心性,顾亭之逗一逗他,他就开心得哈哈大笑。
如果我知道后来会发生的那些事,我就是拼了命也要当场废了他——至少割掉他那条烂舌头。
我背着顾亭之继续向西北方向走。文越这会儿又变成了花蝴蝶,看到什么东西都要惊奇一番:"呀!这树叶原来是只蝴蝶!还是——树叶有了灵性,化作蝴蝶飞走了?"
"呀!野兔!小兔兔别跑!"
我说:"快抓住!晚上就可以大吃一顿了!"
文越站住,恶狠狠地看我:"你!没人性!"
食色性也,我想吃个兔子怎么就没人性了?
他说完就追兔子去了。回来时哭丧着脸:"连小兔兔都不理我……我好可怜……"说完垂头丧气走了一阵,又跳起来:"呀!这么大的水声,附近一定有瀑布,我要看瀑布!"
"啊!蜈蚣!荆随快打死它!"
"我好累,休息一下再走好不好?"
我不理他。出了这山还要走很长一段路才到一个小镇上,天色却已经不早。顾亭之的伤拖不得,我得给他找些药。
倒不是我有多好心肠。只是要知道弟兄们是怎么死的,还得问他。还有那个文越,根本就是没事找事,他嘴里喊着累,却又脚不点地地乱跑。
顾亭之一直趴在我背上睡着,整个人沉得要命,我跟谁诉苦去?
到了镇上,天已将黑。
文越还在惊奇:"呀!好香!原来我饿了!"
"荆随我要吃东西!"
我抬头四处看看,又低头。镇上一个乞丐的影子都没有。不知道尤长老和大椿现在又怎样了呢?
街上还有几个小摊在卖混沌烧饼之类的东西,旁边围了几个人。
我说:"你难道就不会自己走过去么?"
他跑过去:"我要这个……那个……还有那些……都要!!"
旁边的人都斜眼看他。
我不动声色站在人群后面,看着他抱着一堆油汪汪的纸包出来。原来他没那么弱智嘛,出走还记得带钱。
找了间客栈,把刚才摸来的几个大钱摆到柜台上。小地方就是没什么油水,只够要两个最次的房间。文越倒好,白花花的银子一丢,立刻有小二点头哈腰送到上房去。
把顾亭之在床上放好,我跃上屋顶,朝药店掠过去。没有钱,只好"借"了。
街上的小摊挂起灯笼,行人不少,看样子都是镇上的居民,神色淡然。山中古墓里发生的事,对他们没半点影响。
我停下来,坐下,呆看人来人往,讨价还价。
仿佛另一个世界。
想起来他今天也才来过。他是不是也在这镇上?
回来时抱着一堆东西从窗户跳进去,看到灯下坐着的顾亭之,吃了一惊。
他果然是化了装的。真正的他,看上去才三十不到。
现在这张脸,苍白,疲惫,但是那轮廓优雅而利索,我几乎要怀疑他是从吴道子画里蹦出来的。
他抬头看我。
我笑笑:"醒了?"说着把一包酱牛肉放在桌上:"先吃点东西,我去煎药。"
他说:"有劳。"
他不说,我也不问。忙着给他运功疗伤,又吩咐他自己再多来几遍。等到终于可以洗个澡,我恨不能在水里泡到天亮。
第二天中午,我扶着顾亭之下来吃饭。文越早在那里了,逮住一个吃客手舞足蹈说个不停。看到我们,只愣了一愣,就喊:"顾兄,荆兄……"
我点头。
找个位子才坐下,文越就窜过来:"顾兄,你的伤有得救了!"
哦?
"我刚刚跟那位大叔聊了聊,他说他是个大名鼎鼎的神医,我就把你的伤势跟他说了,他说少则三天多则七天一定给你治好!"
我暗笑。说自己大名鼎鼎的,恐怕那名字只有他自己听过。
顾亭之笑:"哦?"
那人却已经跟着文越坐过来了:"这位兄台,可否让在下看看你的脉象?"
看上去四十来岁的模样,贼眉鼠眼,颌上一丛山羊胡须。说不出的——猥琐。
我忍笑忍到几乎内伤。这副模样……自己装成那样是一回事,看到别人依样画葫芦是另外一回事。
顾亭之看我一眼,伸出手:"有劳。"
那人三根手指搭上他的手腕,一手捻着胡须,闭眼半晌,有模有样。我这边两手在桌下暗暗蓄力,以防不测。
紧张了半天,那人睁开眼睛:"这位兄台,你中了至阴至寒的毒掌,伤得不轻啊!"
我几乎喷血。
顾亭之却点点头,看样子忍笑忍得不容易:"不错!先生高明!"
文越插嘴:"你不是吧?我用眼睛看都能看出来他伤得不轻!"
顾亭之扬手:"伯通,你用眼睛可看不出我受的什么伤吧?来,先听听先生怎么说。"
文越撇过脸,哼一声。
那人有点不高兴,加大了嗓门说:"还好你遇到我曲水镜,否则性命堪忧!"
第四章 故事在江湖上这样流传
曲水镜的大名一报出来,旁边的人喷水的喷水掉筷子的掉筷子。
我也给震得不轻。
周围的吃客有几个好奇地看了过来。
顾亭之脸色一变:"曲水镜?不是说……已经死了么?"
——是有那么一说。不过,哼哼,我可以作证,那是谣言……
因为我才是曲水镜哇!
只见那个曲水镜叹气:"唉,九死一生啊。"
我忍着笑,自己在心里摇头晃脑说一句,果然是九死一生啊。
顾亭之笑说:"水镜先生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当年先生与流烟楼的杀手江千月斗法的种种事迹,不知道晚辈们有没有耳福听一听?"
他似乎在"江千月"这两个字上稍稍加重了语气,眼睛还一直看着我。
结果我给他看得心里直发毛。咳咳,就算我真长得面如珠玉目如星,也不用,这样看吧?
文越接上话茬:"是啊是啊,听说你和江千月两个失踪了半年,然后又有消息说你死掉了,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抓紧自己的衣襟。
曲水镜树起食指挡在嘴边,说话的声音却比谁都大:"嘘——别这么张扬!我就是追着江千月到这镇上来的!"
他果然在这里么……爷爷的,这个人的话怎么能信?
我的情绪像喘气的青蛙的大肚皮——快速涨起,然后又立刻瘪下去。
顾亭之完全没留意我的反应,声音跟着曲水镜水涨船高:"不错不错,可不能泄露了先生的行踪!"
曲水镜摆出一张苦瓜脸,陷入……貌似很痛苦的回忆中——
"唉,既然你们想听,我说也无妨。话说我本四处云游行医,无牵无挂,不料三年前江湖上突然出了一个专门用奇毒杀人的杀手,一连毒杀了六个武林高手,武林中人却连他的影子都没见着——"
哼,流烟楼的原则是不杀无罪之人,那几个,可算是死有余辜。
可惜,我一直搞不懂,我究竟犯了什么事。
顾亭之紧接上:"此人便是流烟楼的江千月?"
这人,还真会当听众……
"不错!不巧他要杀的第七个人,偏偏撞上我,给我救活了。我便发誓要把他逮出来,还武林中人一个公道——"
哈哈哈,这么大义凛然的理由,我还真想不出来。下回再给问到,我不妨也这么说!
曲水镜讲到兴头上,手舞足蹈,唾沫横飞,逼得我们三个要各自把椅子拉后一步。
"我于是在他杀第八个人的时候盯住了他不放,之后每次他下毒杀人,我便设法将那人救活,好逼他现身!"
喂,这些破事儿早给那几个被救的人传得天下皆知了吧?
何况,他们很快又都被流烟楼干掉了。
"他屡次失手,终于肯现身见我。"
顾亭之和文越凑上去:"那人什么模样?"
"咳咳,现在我想起来都害怕!那人一张簸箕脸,两边一对招风耳,鼻孔直冲着天上,满脸黑痣……"
我尝试着把这些东西在脑子里组合成一张脸,然后,一个猪头浮出水面……
顾亭之和文越各自歪向一边,仿佛已经闻到来自"江千月"身上的臭味。
"我们二话不说,大战三百回合,结果打了个平手。我不甘就此服输,便一边盯紧他,一边勤练武功,只盼能将他早日正法——"
打了个……平手。江千月要听到了一定会哭笑不得。
顾亭之和文越一起点头:"佩服,佩服!"
文越想了想又说:"你怎的不来找我师兄呢?这种为武林除害的事他一定会出手帮忙的!"
顾亭之说:"哎,曲先生光明正大,哪怕是对付恶人,也断不能以多欺人的。"
曲水镜拼命点头。
"如此到了一年半前,我和他约在东海的一个小岛上决斗,在狂风暴雨里足足打了三天三夜啊!谁知他的武功来历不正,使尽了阴毒的手段,我又不屑那些下九流的花样,结果身上受了十几处重伤,被他从崖上打落海里!"
呵,原来那个岛还可以用作决斗场所。我可以考虑一下租出去,比武每场十两,决斗每场五十两,奉送点心茶水板凳。如有必要,可以再另外雇些人专司呐喊助威……
"我被路过的扶桑商船救起,随他们去了扶桑养伤。上个月我回到中原,才听说他足足失踪了半年才出来见人,原来擅用的毒功已经废了——我总算没有白费力气!"
勉强……能解释得通。
表面上看来,也没什么破绽。
顾亭之和文越齐声叫:"好!"
我问:"如此说来,先生是一回到中原,又立刻着手追踪江千月?"
曲水镜点头:"不错!不将他拿下,我誓不为人!"说完了又是拍桌子又是挥拳头,仿佛江千月就在他跟前。
我低头强忍住笑,但鼻子又开始发酸。
曲水镜这才说到重点:"这位兄弟,你的伤——这个,这个,很麻烦哪!"
说着右手的拇指和食指捏在一起搓个不停。
原来说了那么多,目的只有一个啊。
我冷笑着打断他:"曲先生追踪江千月要紧,我们不敢耽搁您。"
曲水镜盯着我,脸上的表情活脱像是刚吃了一个苍蝇。
顾亭之笑出声来:"不错!我这点小伤不妨事的,别耽搁了您为武林除害的大业。我肚子也饿了……恕不远送!"
他一拍桌子站起来,几乎是在咆哮:"哼!我曲水镜愿意给你治伤是看得起你!改明儿一命呜呼了可别后悔!"
说完起身就走,但走得极慢——这是给我们时间叫住他么?
突然一个冰凉滑腻的声音说:"镇星,咱们这一路上一共杀了几个曲水镜?"
"三个。"后面那个声音说。
我提起茶壶把水往地上一洒,一闪猫腰弯到桌子底下,抓起刚被浸湿的泥土就往脸上擦。
从密密麻麻的桌子腿椅子腿人腿中间看过去,只见四只蓝绸鞋踩进门来。
他是不是也在这里?
我往脸上胡乱抹着湿泥,突然看到文越居然也跟着钻到桌子底下,照做。
我躲姬虹,他又躲个什么?
文越乐呵呵地抹着泥,一副兴高采烈:"好玩!好——"
我捂住他的嘴巴,做个手势叫他别出声,然后猫腰穿过几张桌子躲到柜台后面去。掌柜正要叫我,我掏了一块碎银子扔给他——反正是偷来的,乐得大方。
松一口气,回头就看到文越也跟过来了。
我几乎晕过去。
文越指指外面。我探出半个脑袋去看,只见两个蓝衣少年挺直腰板在门口站着,堵住了曲水镜的去路。
姬虹说:"我说,你好好的冒充谁不好,为什么要冒充曲水镜?"
我看他一眼,身上的鸡皮疙瘩全竖起来了。姬虹也算得上是个美少年了,可惜那张脸长得过分精致,身材也太瘦削了,总给人一种风一吹就倒的感觉。隔了一年没见,虽然几乎没什么变化,却陌生得像是换过了一层皮。
总不至于是他又长高了些的缘故。
跟在他后面那个,五官平平,圆圆胖胖,活像一个长了鼻子眼睛的白萝卜。
曲水镜说:"这位小哥儿,你这话就不对了。我行不改名坐不改姓就叫曲水镜,你凭什么说我是冒充的?有证据么?没有就让开,别挡了我的道!"
姬虹冷笑:"哼,曲水镜已死,天下皆知。小师弟,这一个看来也没什么本事,就给你练练功夫罢!"
曲水镜仰天大笑:"好,好,果然是你们!"说着抖了抖衣袖,手里多了一长一短两把薄薄的剑,吼道:"师弟,师兄给你报仇了!"话音未落,两把剑就齐齐往姬虹身上招呼!
姬虹大约没想到他会主动出手,匆匆忙忙地拔剑应付,一下子便退到外面去了。那个"镇星"也动手帮忙,只听到一片兵器碰撞的叮当乱响。
店里的人全围上去观战,只有顾亭之还在桌边坐着。我说:"文越,替我照顾长老!"说完溜上楼梯,从自己房间里攀上屋顶,就看到下面三个人已经打成一团,难解难分。
仔细看看,原来那个"曲水镜"使的是黄山的松风十三式。听他的口气似乎是他的师弟冒充曲水镜,被姬虹他们杀掉了,他才依样画葫芦引他们出来报仇的。黄山怎么说都是个名门正派,怎么会允许弟子这样招摇撞骗?
果然是世风日下……
姬虹使的剑法却没见过。快,险,每一招都在抢攻。遇到"曲水镜"这样的货色也就罢了,遇上高手难免要吃亏……
他大爷的,我这时候还担心这种人渣做什么?!
就分了那么一下神,"曲水镜"肩上中了一剑,伤口似乎很深,鲜血四溅。
他大吼一声:"拿命来!"又攻上去。
黄山剑法是阴柔一路,对手越强使出来的威力就越强,可惜这"曲水镜"似乎没领会到家,一味用力,反而失了优势。
唉,看人挑担不吃力,说的就是我。
只听见"曲水镜"闷哼一声,又中了一剑。
姬虹和镇星揪准时机又来了几个狠招,把他逼得左支右绌,几乎不能还手。
我听到围观的人里有人打呵欠。
看打架的本来就是这样,实力相差太大,就没什么看头。
我也打个呵欠。看样子姬虹三招之内就能解决掉"曲水镜"。
等到最后江千月还是没有来,有点失望。虽然下面的"曲水镜"是个冒充的,我还是很想看看他的反应。
或者说……看看他会不会有反应。
下面呢,"曲水镜"叉起两把剑挡住姬虹往下劈的剑势,镇星趁机一剑刺向他的喉咙。
他死定了。
他突然向前一挺胸,镇星的长剑就此径直从他胸口穿过!
他翻转手腕,趁着所有人都愣住了的一瞬间,将短剑刺进了那小师弟的喉咙!
姬虹大叫一声又刺了一剑,"曲水镜"放开短剑,右手的长剑往下一劈,就在姬虹的身上划了一个长长的口子!
姬虹的剑脱了手,往后跌倒,血从伤口喷涌而出,染了一大片。
"曲水镜"却是往前扑倒,镇星的剑尖从他背后刺出一大截,雪白的剑身上鲜血狰狞地滴下,又滴回他身上。
众人目瞪口呆。
没想到,他是抱了必死的心来复仇。
终于杀死一个,重伤一个。
姬虹仰面躺着,只有进的气没有出的气,满身是血,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我捏紧拳头。如果现在我跳下去,一剑就能结果了他。
突然他的手微微一动,一点蓝光冲天而起,在极高的天上绽放出千万颗金色流星。
这是最紧急的信号。
流烟楼的人很快就会来。
如果……我跟着流烟楼的人,没准就能找到江千月。
古墓里那件事,也许从他那里能问出点什么来。
我钻回房里去,就看到文越扶着顾亭之出现在门口。
顾亭之的话很简短:"别去。你不是他们的对手。"
我站住,冷笑。这我当然知道,一年以前就知道。
杀了姬虹,他们不会放过我。
我说:"我就去看看,不惹事。"停一停,又说:"我会回来。"
顾亭之这条线不能断。
他看了我好久,才说:"我信你。"
意思是说,你最好说到做到。
趁着外面乱成一团的功夫,我逮住一个店小二,给了他一吊钱,交待他给顾长老煎药。
流烟楼果然办事神速,没多久便有一辆青尼罩着的大马车把死人活人全拉走了。
我施展轻功远远跟在后面。马车冲出小镇到了野地里,突然有个东西掉了下来。
是"曲水镜"的尸体。
我越过去的时候看了一眼,只见他身上的伤口已经被捅得面目全非。
正纳闷他们何苦费这番功夫,才想起来:难道他们这是为了不让别人看出是流烟楼杀的人?
奇怪,为什么那个时候,我没有被捅成马蜂窝呢?
第五章 相见不相识
为什么我没有被捅成马蜂窝?
是因为那是在海岛上,不怕被人看到?还是——
想想又不对。那些被毒杀的人,就都留了全尸。
可我明明是被刺"死"的……
就这么一分心,脚底下落后了一大截。还好地上有明显的车辙,可以一路追踪。
那两条车辙消失在镇外一所大宅的后门那里—原来是王员外家的大宅。地上有一滴滴的血迹,一直延伸到门里去。
这么说,王员外也是他们的人。我越来越担心尤长老和大椿。
我躲在门旁,犹豫着是不是要跟进去。突然身后有声响,我赶紧翻墙进到园子里。流烟楼尚静,发生了这么大的事,园子里居然一点说话声都没有,只隐约听到轻轻的,有些凌乱的脚步声。
我跟着地上的血迹往里潜行,穿过三重院落,才听到一些下人小心翼翼的说话声。他们大概把姬虹放在这里了。
他会不会也在那里照料姬虹?
一想到这里,我胸口就烧起一堆无名火。
我跃上屋顶偷偷往下看,果然看到那个院子里人来人往忙成一团,却看不出来他在不在。
我从瓦上走到另一边,跳下旁边的一个小院。这个院子和别的院子明显不一样,布置非常精致。我躲在一丛灌木后面,想看看里面有没有人。
只听到"嗤"的一声,有个东西穿破纸窗直冲我飞过来。我举手,挥出衣袖一卷,那东西的力道就被消掉了,老老实实躺在我的袖子里。
跟着那扇门无声地开了,有个人影站在门口。小巧精致的面孔,玲珑身段裹在水蓝色的纱衣里面。呵,原来是江烟柳,古墓里说话的那个女人。
她看到我,像是吃了一惊。
我一弹袖子,那把惨碧色的柳叶刀就飞了回去。我笑说:"江姑娘,别来无恙乎?"
心里却毛得很。
记得当年初见她,她还是个水嫩水灵的小丫头,我还是个无聊十足的花花公子。后来知道了她的身份,盯上了。趁她出任务的时候,我高高站在屋顶上,摇着扇子截住穿了一身夜行衣的她,正要动手调戏之,江千月就神不知鬼不觉地冒出来了。
一般纯黑的夜行衣,一般纯黑的夜行衣,长发如黑色的绸缎垂在肩上,衬着月光下仿佛瓷器般透亮的脸,整个人笼罩在一圈柔和的光晕里。
那时我呆呆地看着他,以为自己前世修了十全的福分,撞到仙人下凡了。
正发着呆,脸上就挨了一巴掌。他打我的时候手上贯注了内力,打得我下颌几乎脱臼。
后来他说:"任谁被一个男子用那么不怀好意的眼神看着,都会不高兴的。"
我说:"那我以后再也不看你了。因为看到你的时候,眼神要怀好意是不可——"
于是又挨巴掌了。不过这回很轻,轻得我可以默认那是爱抚。
那个时候,我捂着脸,口齿不灵地说:"哎哟哟,手劲比明春园的柳镜镜还大,嘿嘿,烈性子,大爷我喜欢!"
他再打过来,我这回早有准备,和他痛痛快快打了一架。
这才是我们第一次见面的真相。
故意救他要杀的人,故意和他作对,那是后来的事——这种事当然不能给别人知道。
江烟柳一挥手打掉那把柳叶刀,声音有些颤抖:"你,你……"
我笑说:"希望我没有吓到江姑娘。"
无论是谁,突然间看到一个本应该躺在棺材里的人突然出现在自己跟前,有点意外是自然的。
她把嘴唇咬得发白。
我直截了当地说:"他在哪里?我有事情要问他。问了就走。"
"什么事?"
"不能告诉你。"
她瞪大眼睛看我,像是要用眼光在我身上烧出两个大洞来。
可惜她的眼睛一瞪人就有点大而无当,不好看了。
我瞪回去。
她看着我,慢慢平静下来,突然笑说:"我们就要成亲了。"
呵,愣了半天,原来是在想怎么打击我。
我也笑:"是么?恭喜。"
她转过头去,哼一声。
我接着说:"可惜……"
"什么?"
"他在下面的时候,我轻轻顶一下,他就像个被欺负的小狗一样呜一声,别提多销魂——可惜那个样子,你永远都见不到了……"
她愣了一愣才反应过来。
爷爷的,我怎么能跟一个女人说这些?我把自己当什么了?
我后悔了。扬着脸,以为她至少会狠狠打我几个耳刮子。
但是她气得浑身发抖,似乎还很委屈,眼睛里有水光流动。
然后她说:"是么?不过我也觉得很可惜,因为你也再也见不到了。"
是——么?
再拖下去没意思。我说:"跟女人就是没办法沟通。算了,我就不信我自己找不到他。"说完抬脚就走。
江烟柳突然叫道:"我带你去!"
我停住。
她冷冷地说:"见了可别后悔!"
他还能怎样?再杀我一次?
她说:"你跟我来。"
他果然不在隔壁。两个师弟,一死一伤,他就不去看一眼?
——突然想起来,他曾说过,流烟楼里的排位不是固定的。楼里每两个月就举行一次比试,按结果排座次。他倒是稳当着大师兄,可他的师弟们一定轮转得挺快的。死掉的,很快就会有人补上来。
真不愧是最冷血的杀手组织。
我跟着江烟柳七拐八拐穿过好几个院子,她敲敲一个院门,叫:"师兄。"
里面他的声音:"进来。"
江烟柳推门进去,我跟上。
江烟柳轻声叫道:"师兄——"
他回头。
他穿了一身白色劲装,满头大汗,大概刚刚练完功。站在那里,身姿板正得像柳公权的楷书。
我知道,当他练剑的时候,身形却美得可比王羲之的兰亭帖。
他的头发在头顶用蓝色缎带束起,有几绺贴在汗湿的颈后。脸颊似乎瘦了些,愈发把鼻子眼睛衬得英气逼人。
我的眼睛对上他的,心下一抖,就再也舍不得离开。
我果然……
鼻子有些发酸。
但是他只扫了我一眼,就把目光移开了。
他看的是江烟柳。
虽然没什么强烈的情绪,但确实一直在看她。
就这么一下,我已经要发狂。
江烟柳说:"师兄,这个人说要见你。"
我盯住他。
他像看一个死苍蝇一样再看我一眼,问:"你是那个分坛的?有什么事?"
我站定,说不出话来。
这是什么意思?
我突然意识到自己那个时候有多寒碜。脸上抹了一层黑泥,身上穿的是偷来的一身蓝不蓝紫不紫的衣服,脚上的鞋倒是自己的,右脚上破了个大洞露着两个黑黑的脚趾。
平时倒不觉得怎样,毕竟我已经当了整整一年的小乞丐。
突然这样子出现在他跟前,比□地站大街上还难受。
江烟柳回头,淡淡地说:"你不是说要见师兄么?怎么又不说话了?"
她知道怎么打击我。她赢了。
虽然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但是很明显,他已经不认得我了。
他就连多看我一眼都不愿意。
我站在他眼前,不过是个灰头土脸的陌生人。
一切的一切,在他那里一点痕迹都没留下。他倒是一身轻松了,我却留着那些该死的记忆,还时不时地拿出来折磨自己。
我梗住。
江烟柳拿着一张丝帕在我脸上擦了擦:"是不是一时想不起来了呢?再好好想想,别怕——"
我扭头就走。
"唉,这人是怎么回事?真讨厌——"
出了那院子,我掠上屋顶,一路狂奔。
想象过无数次的重逢,什么样的情景都想过,就没想到今天这样的。
这一年里想通了很多事情,还以为总有一天,可以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再回去见他。
或者,我可以再加把劲,帮他真正脱离流烟楼。那样的话——也许我们还有机会——
结果竟是这样。
沿着来时的路回去,每迈出的一步,都麻木而无力。
脑袋慢慢变得很沉,眼皮重得睁不开。
很想就这样倒下,再也不起来。
再也不用想,再也不用动,永永远远地睡去。
结果真的一头栽倒在路边。眼前有各种各样的画面在闪动。每一个画面都转瞬即逝。
每一个画面里都有他。
虽然身影模糊,却又清楚地记得我们在什么地方,做过什么事,说过什么话。
仿佛前面过完的人生,根本就是一场长梦。
直到再睁开眼睛的时候,看到的影子还是他。
我忍不住叫:"月——"
"亭之,他没事了。"那个影子说。
我眨眨眼睛,才看清楚,原来是个陌生人。
看上去三十出头的年纪,儒雅淡定,很让人安心。
现在似乎是半夜,四周昏暗,只有不远处桌上点着油灯。
我闭上眼睛,试了试自己的手脚,还好,还能动。
脑子慢慢清醒过来,倒下之前的一切又扑了回来。奇怪得很,我居然连难过力气都没有了。
他已经,不记得我了。
像是身体里有什么东西在顺间流走,虽然空虚,却觉得轻松。
何况,我整个人裹在一个温暖的被窝里,很舒服,也很疲倦。很想再睡一觉。
再也不想他。
然后听到顾亭之的声音:"荆随,觉得怎样?"
我只好逼自己再睁开眼睛。顾亭之没戴面具的脸凑得很近,我居然有些不好意思看他,又把眼睛闭上了。
旁边那个人小声说:"他现在必定疲倦的很,还是让他再睡一觉吧。"
顾亭之说:"罗兄你也快歇息吧,这里我看着就行。"
"好,你夜里警醒些,要是他再发抖说梦话,就叫我。"
发抖……说梦话……
完了,我都说什么了?!
第六章 谁都有秘密
有一只手替我掖了掖被角。
一阵睡意袭来。管他呢,天塌下来大不了当被盖,老子先睡个够本再说。这回真的是在睡觉,半点梦的痕迹都没有,酣畅淋漓。
再睁开眼睛,就看到顾亭之坐在桌边,撑着下巴睡着了。有阳光从窗缝间漏进来,一道道的光里有灰尘浮动。顾亭之整个人就笼罩在那片光里。只看一眼,突然感动得想哭。他就在那里坐了一夜么。
身体里的知觉一点点恢复,才发觉喉咙里干得冒烟。我推开身上的被子,一点点挪下床,伸手去拿桌上的茶壶,谁知半道上手一软,那茶壶"哐当"一声就摔在地上。
顾亭之惊得坐直了,愣一愣,说:"你——能自己起来了?"
这很奇怪么。
我讪讪地:"长老……对不住,吵醒你了……"
顾亭之居然没有半点要生气的意思,反而——好像很激动:"你、能起来就好。要喝水么,先等等,我再去拿壶茶来。"
奇怪,顾亭之的伤一夜就好成这样?跑得比我还快。顾亭之一溜烟出去,我正纳闷着,房门就被人踢开了。文越怒气冲冲地站在门口,一只脚还悬在半空。
文越跨进来,围着我左看看,右看看:"你的病好了?"
我完全给他搞糊涂了,只好胡乱点点头。
他说:"好。我去告诉师兄。"说完又一阵风走了。
等等,他师兄?就是那个文越在树林里一口一个说对不起他的家伙?也不知道是何方神圣……
等到顾亭之端了壶茶回来,我问:"长老,我……病了?"
他呆住。呆完了动手倒茶,说:"我说不清……但罗兄说你是中毒了。"
"罗兄?"
"看我这——就是文越的师兄罗少寒,是他把你救回来的。他说他看到你倒在路边,昏迷不醒,只好带回来医治,谁知到了这里就遇见我了。"
原来如此。
罗少寒……我知道他。他也算是个大名鼎鼎的人物了。据说他曾汇合了一群好汉起事抗金,失败以后就到大理国去了。不知道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罗兄他很奇怪……他说他见到你的时候,你身中剧毒,可是当他试探你中的什么毒的时候,才发现已经有人给你喂过解药了。你——记不记得——"
我摊开两手:"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这才想起来,江烟柳曾在我目瞪口呆的时候,拿手帕在我脸上擦过……如果毒是她下的,救我的人又会是谁呢?
——反正不会是他。
心沉下去,很深很暗很冷的地方。
后来才知道,我中了毒以后,足足昏迷了三天。
这是第四天的早上——这三天里罗少寒一直在看着我。
现在罗少寒就坐在我对面,替我把脉。文越站在他身后,两手交替着揉捏手指,脸上表情复杂极了。似乎有好多话要说,却因为罗少寒的缘故死忍着。
唉,我大概知道怎么回事了。
罗少寒三根手指在我手腕上压了半天,才说:"看来你体内的毒已经去干净了。"
我听到文越和顾亭之同时吁了口气。顾亭之看我,文越看罗少寒。
我左右看看,说:"多谢罗兄的救命之恩!"
唉,哪儿凉快把我撂哪就好,救我干什么?我还不想活了呢。
胸口又开始发闷了。
罗少寒说:"还是谢谢给你解药的那个人罢。你中的毒叫'微雨',一入体内即麻痹心脏,使人在不知不觉中死去。要不是有解药,恐怕就是……"他意味深长地笑笑:"曲水镜再世也救不了你。"
救我的当然不会是曲水镜,因为……那么究竟是谁?
顾亭之说:"但是罗兄你也颇费了一翻功夫,就不要再推托了。"
文越已经等不及:"师兄,我们可以走了吧?"
罗少寒冲他挥挥手,"小越你先出去,我还有事要和亭之商量。"
文越一副要晕死的表情,悻悻地出去了。
我忍不住暗笑。呵,当年自己也是那个样子,喜欢上一个人,当有机会呆在他身边的时候,就怎么都不愿意离开。
以他的欢乐为欢乐,以他的忧伤为忧伤。仿佛有万千缕丝从心里长出来,牵在他身上,他的一举一动,一笑一怒,都随时留心。
恨不能把两个人变成一个人。
我微笑着看他出去。
剩下的三个人围坐成一圈。罗少寒看了看我,"亭之,你我相识多年——"
顾亭之正色说:"我是荆老弟从死人堆里背回来的。我信他。"
我的汗毛竖了几根。有必要说得这么——什么吗。
罗少寒点点头:"那么,有话请尽管说,我带来的人一经把周围打扫干净了。"
就是说,这里不会有人偷听?
"亭之,你先说。"
顾亭之顿了顿,才说:"四月二十六那天,帮主突然叫了我去,说是接到一张奇怪的帖子,请丐帮派人五月初三那天来这里。也没说是为了什么,只说是和《素心诀》有关——"
罗少寒举起茶杯的手在半空停住。
——看来我倒是没找错地方,这里多少都应该和素心决有点关系。想不到罗少寒这样响当当的人物,听到了这三个字还是会两眼放光,可见这素心决在武林中人心中的无上地位不是吹出来的。
可惜,既然我什么都没找着,估计别人也不会有多走运。
"帮主说他有事来不了,于是要我来。我算算路程,当时立刻出发,快马加鞭地赶路,五月初三正好到这里。帮主又说带的人多了太显眼,让我一个人来,再拿帮主令符调动安庆分舵的丐帮弟子随我去古墓里。"
"我于是照办,带着安庆分舵的弟子去了。到了那里才发现一共有十二个门派派人来了,而且,派的人全是些好手。"
所以很奇怪,为什么丐帮会派一个年纪不到三十的长老和一群武功几乎不入流的普通弟子?
罗少寒抿一口茶,点点头。
"那些人个个都面带风尘,显然都是一路不休不眠赶来的。这一些人都互相提防着,进了那个古墓之后,突然门口的巨石落下,把出路给封住了。"
——但是当尤长老带我们上去的时候,墓门是大开着的。
"众人在里面都吃了一惊,就一霎那,有暗器从四面八方飞来,同时打灭了所有人的火把。"
——那得有多少暗器?!
"然后有人惨叫,不知道什么地方的人动上了手。就在这时候,有个男子的声音说'你们打罢,最后活下来的人就来拿《素心决》'。于是那些人都发了狂,互相砍杀起来。我在黑暗中中了一掌,不支倒地,再醒过来,是荆老弟救了我。"
顾亭之说完了就直直看着我。
他还是隐瞒了三件事:第一,至少是丐帮有人失踪了;第二,流烟楼肯定知道这件事;第三,我们是从另外一条道出来的。
既然他不说,那么我也少多嘴。
我清清喉咙,说:"我是安庆分舵的弟子,原来跟着尤长老。那天顾长老突然来了,说有事要调人。因为尤长老身上有伤,所以留了我和大椿在山下照顾他。"
说完鼻子一酸。他们现在在哪呢?
"我们在山下等了好久,发觉事情不对劲,就上去看看怎样了,结果就看到——看到弟兄们全——"
不知不觉地,脸上湿了一片。
"尤长老身子不好,我就让大椿先背尤长老出来,我留下收拾——就发现顾长老原来还活着。"
罗少寒低头听着,沉声说:"你——节哀吧。"
他不说还好,一说我更受不了。
"你进去的时候,墓门是开着的?"
我点头。
"施兄弟,你进去的时候,可有留意到——有没有穿大理服色的尸首?"
我摇头:"那时我伤心过了头,就没留意别的。"
大理段氏果然也有人来?
顾亭之插话:"罗兄,我在没进去之前,倒见过一个年轻公子,似乎是大理国来的。"
罗少寒抬起头:"后来呢?"
"我没多久便受伤晕倒,不知道他怎样了。"
罗少寒哀声说:"我才到这里就进去看了——全烧了……大理段氏也收到请帖,段皇爷说不应介入中原武林的纷争,没有理睬,可是段皇爷的二弟景王爷私下偷了那请帖出来,过了好几天才有人发现他不见了。段皇爷当即着我来寻他,谁知——"
三个人一起沉默。
我自己把线索都理一理,这件事无非是有人利用素心决在这里的传言把武林高手们引来这里,再一网打尽。
但是再想想,似乎又没那么简单。
眼前这两个人,都有所保留。我也是。
真是头疼。
罗少寒第一个打破沉默:"亭之,你什么时候回临安去?"
顾亭之看看我,说:"荆随,安庆分舵已经没人了,要不你跟我回临安去?——罗兄,他的身体能支持么?"
爷爷的,把我当弱不禁风的小娘儿了?
我猛一拍桌子:"老子不是生龙活虎的么?"
呃……我头晕……
顾亭之还是盯着我看。我再拍:"要走就走,少婆婆妈妈的!"
一直到坐上马车,我的头还是很晕。
谢天谢地,他们备了两辆马车,我至少不用和文越坐在一起。
离开的时候看到有武林中人陆陆续续地来了,猜想是派出来的人没了消息,出来接应的。
然后一路上渐渐地听到一些风声,事情已经闹大了。牵涉进来的门派都嚷嚷着要彻查此事,可惜谁都不知从何入手。
顾亭之说那请帖上没有署名;而古墓里的死人都已经被一把烧了个干净,仅剩一堆飞灰。
等我们到了临安,丐帮有人活下来的消息已经传出去了。
我的头居然还有点晕。我猜是因为整天都在听文越喊"哇,师哥快看——"的缘故。
初夏的江南,繁花落尽,草木疯长。仰头吸一口气,身上都像有什么东西在生根发芽,蠢蠢欲动。
大宋仅余的这半壁江山勉强支撑着一片糜烂的浮华景象,越是热闹越让人觉得末日将至。
我从马车里伸手,胡乱折了根柳枝。枝上的叶子还呈嫩绿色,在我手中微微颤动。
那时也差不多是这个季节。
第二回碰到他,却是偶遇。手边没什么兵器,又不甘心这样放过他,干脆折了根柳枝就上去跟他打。
结果……不出十招就败了。
他明晃晃的剑尖在我颈前指了半天,突然又收了回去。
我挑衅他:"喂,你这次不杀我,下次我可要杀你为民除害了!"
他站住。又接着往前走。
根本就不想理我。
后来,又有好多次眼睁睁看着他离开,心里就像翻了十七八种烈酒,又苦又疼,难受得说不出来。可是记得最清楚的,就是这一次。
马蹄踏过石子路,发出清脆的响声。我无聊极了,掀起帘子把手中的柳枝扔掉。
然后手停在半空,收不回来。
顾亭之拉拉我:"怎么,看到什么了?"
我摇头。
一定是幻觉。
他怎么可能一个人出现在这里?
我敲敲自己的脑袋:"是我脑子进水了。"
丐帮总舵在临安城南一个不起眼的地方。黑压压的一大片宅院,门却是个不起眼的小门。
一直听说丐帮"内紧外松",到了总舵才知道这句话的意思。我们这些小喽罗平日没什么事做,又懒散又聒噪。总舵里却是一片肃静,守岗的人跟石头雕的似的一动不动。
嘿嘿,听说皇宫里也是这样子的。那我们帮主岂不是比皇帝老儿还滋润?皇帝平时绝不轻易出门,来来回回只能搞搞宫里的女人;我们帮主却想哪就去哪,想哪个女人就找哪个女人——算我多嘴。
平时看习惯了顾亭之的八个布袋子,不觉得有多稀奇。现在走在他后面,看着那些守卫像风吹芦苇一样一排排地向他行礼,突然觉得自己很狐假虎威。
罗少寒带着文越住客栈去了,说晚些再来拜见帮主。顾亭之要我住到他那里去,本来以为就是个破房间,到了吓一跳:他一个人霸占了宽宽敞敞的两重院子,里面的花草树木假山喷泉应有尽有。
想想自己以前没命地写诗赋词骂官场腐败,真想抽这帮孙子一耳光!
"怎样?喜欢朝哪个方向的房间?"顾亭之看我呆住了,轻声问。
唉,人在屋檐下,还是低头吧。打耳光的事以后再议……
"朝西。"
——早上不会有讨厌的阳光照屁屁,晚上还可以看夕阳,一个字,棒!
"好,那就我隔壁那间吧。"
第七章 十二帮派大会审
想不到丐帮高层住的地方,和一般有钱人家,也没啥区别。只见房里东西挺少,倒收拾得一尘不染,床上的被褥还有刚刚晒过太阳的味道。
桌上一只汝窑钧紫瓶里插了几枝茶花,暗香浮动。
我想找地方坐下,都嫌自己脏。
这时有人敲门。我忍不住感慨总舵的人还真有礼貌……
我说:"请进。"
门开,进来一个白白净净的少年,身材却壮实的很。年纪看样子要比我小个一两岁。
少年捧了一叠衣服放到床头:"荆大哥,我叫钱修武,跟着顾长老的,长老说要先去见见帮主,让我先给你拿换洗的衣服……"
我说:"行了行了,别叫什么大哥不大哥的,大家都叫我荆随,你叫别的我听着也不舒服。叫钱修武是不是?以后就是兄弟了,别跟我客套哈!"
钱修武一怔,咧开嘴笑了,露出闪闪发亮的一口白牙,说:"好!荆随!"
我拍拍他,看他笑得那么开心,自己的心情都好了不少。
之后洗澡,吃饭。钱修武端了两碗饭一大盘东坡肉一碟水煮花生外加一瓶酒到我房里,说顾长老去见帮主还没回来,叫我自己吃。
自己吃?那多闷。硬拖着钱修武一起坐下,他想了想又跑去抱了坛酒来,两人喝个不亦乐乎——就差没把自己的舌头也一起吞了。
吃饱,睡觉。懒散了一年,成了糊不上墙的烂泥,到哪都改不了跟猪一样的德性。却睡得极不安稳,三次梦见江千月,每次做的事情都不同。中间隐隐约约地醒来,老觉得有什么事要发生。
第二天一大早就给顾亭之叫起来,说是帮主要见我们,不然不会让我睡不好觉。临出门又交待:帮主问起古墓的事来,就像对罗少寒说的那样就好。我胡乱点头答应,打着呵欠跟在他后面,顺便蹭蹭他的威风。
走了一路都没说话,到了一条夹道的尽头,他抬脚要跨过一个小门去,又退了回来。
我笑:"你别告诉我你在自己的地盘上迷路了哈!"
他有些哭笑不得,斟酌了半天,才说:"水镜,我——"
搞什么名堂。我不耐烦:"这路没错吧?"
他点点头,那表情像是刚刚一口硬吞了个鸡蛋。
我抢在他前面过去,原来那边是个空阔的练功场。
练功场正对着一个大堂。
顾亭之跟上来,冲我点点头,神色凝重:"进去吧。"
一起走上去,我站在门口就愣住了——
好多人。
花花绿绿地站满一屋子,星星一样多的眼珠子都在朝我们两个眨啊眨的。
坐中间那个应该就是帮主了。以前就只知道他叫赵舜,降龙十八掌耍得虎虎生风。原来是个人高马大的中年汉子,跟我想象的差距倒不大。
左右瞥一眼,罗少寒竟然也在,就坐在赵舜的下首,文越死死粘在他后面,紧紧抿着一张嘴。看样子罗少寒又命他不许说话了。可怜的孩子。
顾亭之先踏进正堂去,抱拳,行礼,声音大得整个临安都能听见:"属下八袋长老顾亭之参见帮主!"
完了,我只有一个袋子,我怎么说?
我上前,依样抱拳:"属下荆随参见帮主。"
爷爷的,怎么跟太监拜皇帝似的,真是别扭。见过了这一次,以后他到哪我都退避三舍!
赵舜点头说:"免礼。"
顾亭之这才大步踏进去,我只好跟屁虫似的跟上。
除了冲大门那边没人,其余三个方向的所有眼珠子都像被绳子拴住了似的一直跟着我们。
赵舜说:"各位,这便是本帮在安庆古墓一役中幸存的八袋长老顾亭之。他在争斗中受伤,后来本帮弟子荆随前去古墓中善后,救了顾长老出来。顾长老,你先把事情的前因后果给大家说一遍吧。"
顾亭之把对罗少寒说过的话一字不漏地重复了一遍。
我只好照办。
据说,如果一个人说的一件事是真的,那么他在说第二遍第三遍的时候,说法和第一次总会有出入,他会加上或者减掉一些东西。但如果一个人在撒谎,那么他每一遍说的,都会一字不差,因为那是事先就编好的,没的增减。
这个说法,不知道罗少寒有没有听过。
我说完了,左边一个穿紫袍扎金腰带的白须老头发话:"顾长老,我且问你,你既说古墓里那人说最后活下来的人去拿《素心决》,那么现在你活下来了,《素心决》却在何处?"
我终于明白,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人出现在这里。
顾亭之苦笑说:"晁掌门,我是荆随从死人堆里扒拉出来的,恐怕古墓里那人不会当我是活人!"
一说名字我就知道了,原来是太乙门的掌门晁恒。
掌门还在,不知道他们派了什么人去呢?
晁恒又问:"荆小兄弟,敢问你去墓中善后,可有见到《素心决》呢?"
爷爷的,为什么不直接问:喂,小鬼,《素心决》是不是你拿去了?
就算真的是我拿到了,老子又不是傻瓜,能当场掏出来给你看么?
我直截了当:"没。"
人群里一阵小骚动,赵舜一直端坐在那里微笑着不说话,整个人怎么看怎么忠厚老实。
我偏偏就是看他不顺眼。
我清清喉咙,说:"帮主,各位,据顾长老所说,古墓中那人大概是想选一个武功最高强的人来继承《素心决》,既然顾长老已经受伤晕倒,自然就不是最强的了。我呢,不过是丐帮去收尸的小喽罗,人家更不可能给我了——"
全场的眼光都射在我身上,我咬牙,才不怕你们!
我再看一眼赵舜,说:"退一万步说,就算顾长老或者我真的拿到了《素心决》,我们毕竟是丐帮中人,要问我们要……还轮不到你们!"
赵舜说:"这个,荆随,你昨天才到的丐帮总舵,我并没有见过你,这可是有证人的。"
大厅里一片交头接耳的私语声。
右边一个圆墩墩的女尼站出来,双手合十说了声阿弥陀佛,问道:"荆施主,你若真是个小角色也就罢了,可如果你自己就是个武林高手……敢问顾施主,你受的是什么伤?"
我呆了。
顾亭之微微一顿,说:"如果我没记错,应该是天灵门的'乌灵掌'!"
大厅里顿时吵成一片。
唉,据说没人知道中了乌灵掌是个什么状况,因为中过的人已经全死了。
一个穿黑袍的中年人站出来:"顾长老,你要是一年前说这话没准我还信。你说是这位小兄弟救了你,难道他的本事比曲水镜还大不成?"
赵舜朗声一笑:"难不成我丐帮出了个神医不成?来,荆随,说说你是怎么救了顾长老的?"
当时我用的是"还玉神功"……这我能说么……
我咬牙说:"我只是把长老背回镇上,又到药铺'借'了些药而已,并没有做别的什么。"
那个黑袍中年人有点怒了:"照你这么说,我们的乌灵掌就是用些许草药就能随便治好了?"
突然一个声音插进来:"你撒谎!我在山下的林子里遇见你们,看到你用蚂蟥给顾长老吸毒血,你别不认!"
文越。怎的现在突然就明白了?
赵舜问:"可有此事?"
我看向顾亭之,他脸色苍白地点头,又喊:"帮主,我——"
赵舜和颜悦色地说:"这就对了,当着各位前辈的面,你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没人会跟你为难。说说你是怎么醒过来的?"
顾亭之盯着自己的脚尖,两手不停地搓揉着衣角,慢慢说:"我昏倒以后,混混沌沌地不知过了多久,迷糊中感到有两股真气分别从两手脉门输进来,推着我体内的真气运行……我一下子好过了许多,慢慢地就能自己运功护体了。"
天灵门那黑袍人冷冷地问:"那两股真气是直接输给你了,还是你自己能运功后便撤走了?"
顾亭之看向我,回头闭上眼睛说:"我自己能运功后便撤了。"
黑袍人说:"这倒奇了。两年前曾有人受了我们掌门人一记乌灵掌,后来给曲水镜救活了,据说用的是一门叫'还玉神功'的邪门功夫,听起来,倒挺像的。"
赵舜皱眉:"可惜曲水镜从前行走江湖的时候喜欢易容,谁都不确定他究竟长什么样,否则倒可以找人来认一认。"
这明摆了是在怀疑我了。
呵呵,以曲水镜以前的武功来说,倒还真是个高手。
一个死人堆里的高手,《素心决》不给他给谁?
我几乎忍不住仰天长笑。
赵舜说完又问我:"荆随,你是何时入的丐帮?"
不对劲,真的不对劲。
我想都没想,说:"我从小——"
拖得一时是一时。
赵舜摆摆手,朗声问:"尤长老,荆随是何时到你分舵的?"
尤长老的名字叫"尤谦"。一个乞丐小头目叫这么个名字,还真是有意思。
尤长老和蔼。尤长老善良。尤长老对小弟们都很照顾。尤长老很有正义感。尤长老喜欢偷酒喝。
我流落街头,尤长老把我捡回去,给我煎药替我疗伤,又教我偷东西打狗。
然后我很快成了他们当中的一员,甚至忘记了自己当初为什么会撑着半死不活的身子跑到安庆去。
所以当我看到尤长老从人群里冒出来,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还好,他没事。
但是现在的尤长老看上去就像不认识我似的:"秉帮主,十个月前荆随在安庆分舵的地盘上行乞,被我收到舵里了。"
呃……我还以为有一年了呢。
赵舜问:"他为何会在安庆行乞?"
"当时他身上有伤,倒在街边动弹不得,有人施舍东西给他,我就当他是在行乞了。"
尤长老说完了,又隐没在人堆里。
"荆随,你不是安庆本地人吧?为何身上有伤不养,却跑到安庆去了呢?"
爷爷的,这里每个门派都派了一大帮人去,你说是干吗去的?
还不就是因为江湖中最后一个得到《素心决》的人是从那个古墓里不见了的?
凭什么你们可以大张旗鼓地去抢,我去找找看就要受你们审问?
岂有此理!
我不打算再绕下去,说:"帮主,你想问什么就直接问吧,拐弯抹角地大家都不耐烦了。不过我可以告诉大家几件事:第一,当时去收尸的,除了我还有刚才那位尤长老,和一个一袋弟子大椿——"
"帮主,尤长老一到里面就晕倒了,然后我就背他出来了。"
大椿!
他就站在尤张老身后,两眼无神地看着我。
这么个人,老实得像水牛,谁料得到居然也会恶毒得像条竹叶青。
我宁可相信,他是被骗的,或者是被强迫的……
不然,他不会有这种茫然无措的神情。
我背脊上一片凉。
发生这种事也不是第一回了,为什么我还是这么难过?
我强压住火气,接着说:"好,这是真的。第二,我们进去以后,我发现丐帮弟子——有人不见了。尤长老——"
罗少寒猛然抬头,眼睛直直看着我。
尤长老又往后站了点。
我突然明白了:"你根本就发现了有人失踪,顾长老还没死,你怕惹麻烦才假装晕倒的吧?怪不得怎么叫你都叫不醒!"
尤长老说:"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一看到弟兄们的遗体,伤心过度就晕了,你说的我一概不知!"
我说:"好,就算你什么都没看到。这第三件,顾长老你总该给我作证。当天到那古墓里去的,还有流烟楼的'日月五星'七弟子,古墓里的尸体也是他们放火烧的!还有,我还没来得及问你呢,你说你是接了帖子才快马赶去的,怎么会知道古墓的另一个出口——"
厅里安静得只能听到众人的呼吸声。
赵舜大笑:"亭之,先说最后一个,是不是真的?"
"我醒过来的时候已经在外面了,什么流烟楼什么出口我都不知道。"
我没有太愤怒。反而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从心底冒出来。
那种被人从后面猛刺一刀的寒冷——不是疼,是寒冷,又回来了。
就连身上已经变成了疤痕的地方,也又开始发痛。
一样的背叛,一样的绝境。
恍如昨日重现。
赵舜玩味地重复着我的名字:"荆随。荆随。你究竟是谁?你为什么会在那里?你遇到什么事了呢?你——"
我打断他:"帮主,我已经说过了,我没拿到《素心决》!"
晁恒拈着胡子,微笑着说:"小兄弟稍安毋躁!咱们现在好好地问你,你好好地说就是了。要是把这里的人都惹急了——"
你们还能吃了我不成?
刚才发话那尼姑又说话了:"施主,你今天一连说了这么多谎,我们实在无法再相信你。"
我忍无可忍。
"你们不信就算。我却没时间跟你们耗了——事已至此,我以后也不再是丐帮弟子了,但是死掉的那几个,还是我兄弟——"
我吞口口水,"别让我知道这个局是谁布的,否则我一定扒了他的皮!"
周围那一圈人站得跟道旁冬天落满雪的枯树似的,分外安静。
赵舜占了起来,冷笑说:"你以为你今天能走得了么?"
第八章 那些传说中的美男子
赵舜话音未落,他的人已经到了我跟前。
宽大的衣袖在半空中一挥,左掌划圈,右掌向前直击,我急急向后退了几步,可那掌风比我还快,眼看就要打在我身上——
"砰"的一声,一个人影挡在我身前,被那掌击中,整个人向后飞到我身上。我一个站不稳,两个人一起跌倒在地。
爷爷的,顾亭之这小王八这时出来碍什么事,他以为我躲不过这么轻飘飘的一掌吗?
赵舜站定,收掌,干脆利落,够潇洒。
他盯着地上正捂着胸口的顾亭之。我顺着看过去,只见顾亭之脸色一阵青一阵红的,看不出来他在想什么。
赵舜冷冷地说:"顾长老,你这是干什么?"
顾亭之挣扎着站起来,说:"帮主,您的命令我不能违抗,但是——荆兄弟于我有救命之恩,我——"
瞧他那副傻不拉矶的德性……将来我做坏蛋一定要坏得彻底。
我说:"喂你搞清楚,今天就是他不杀你我也要杀你!"
他说:"荆兄弟,我今天就是拼了性命,也要护你周全!"
拜托,这样做作我会觉得恶心,昨晚的晚饭还是不错的……
他站过来挡在我前面,身子还一晃一晃的。我揪住他的肩膀把他推到一边:"滚!少挡老子的道!"
这时罗少寒站了起来,说:"赵帮主,在下还有事,就先告辞了。"
赵舜一怔,随即说:"既然罗大侠有事,区区怎敢多留,请!"说着往前一伸手,做个送客的动作。
罗少寒点点头,回头小声说:"小越,我们走!"
他们两人带着五六个随从一阵风走了,大厅里顿时缺了一角。文越路过我身边时,还脸上做鬼脸,手上比了个很粗鲁的手势。
就在那时,顾亭之扯住我的手腕几乎是耳语地说:"我们到外面去,走!"
——可以考虑。总比困在里面好。
罗少寒的人马从身边闪过,我们立刻手拉手施展轻功向后跃到了外面的练功场上。一落地我就松了手,瞄准一根木桩翻身踏上去,打算借力跳到屋檐上好逃之夭夭。
只听到"啪"的一声,有个什么东西缠在我腰上往下拉。我半空中给绊住,再也上不去,只好凌空转个身落在地上。
我晃了几晃才站稳。这才看清楚赵舜已经跟了出来,手里不知什么时候多了根长鞭。
爷爷的,这人是鬼么,动作这么快!
眼前黑压压的一片,原来大厅里那些人全跟着出来了。领头的站前面,喽罗站后面,流水一样在我们身后合拢,结结实实地围了个圈。
这帮人还真想把我剥了煮汤喝不成?
顾亭之捏着两个拳头站在我身边,仍旧一副要誓死保护我的姿态。
榆木脑袋啊榆木脑袋……
我说:"长辈们不就想指点我几招么,你急个啥。走开!"
顾亭之说:"他们会折磨得你生不如死!"
赵舜咳嗽一声,和蔼地说:"亭之,你有恩必报,这很好。可是报恩也要看场合不是?你看,你这样叫大伙怎么问下去?"
顾亭之还是那句话:"谁要动他,就先杀了我!"
我几乎喷血。见过傻的,没见过这么傻的。看那个平时蠢得像猪的大椿,关键时候多机灵!
主人不动,客人也不好先动。
赵舜还不放弃,晓之以情动之以理,顾亭之就是不听。
我抱着手臂在旁边站着,就当是看热闹。
足足过了一刻钟,赵舜好话坏话说尽了,才顿一顿,举起鞭子说:"好罢!我不跟自己人动手——从今日起,你不再是丐帮中人了,咱们从此两不相欠!"
说着,一鞭朝顾亭之头上直劈下去!
我周围看一眼,抬脚踢中一个华山弟子的脚腕。他的长剑当空飞了起来,我转身抓住剑柄,那剑鞘便借着惯性飞了出去,正好被赵舜的鞭子在半空卷住了。
顾亭之已经跃开几步,自己也抢了把剑。我们背对背站着,长剑横在身前。
结果,还是非打不可。
我说:"喂,小心着自己的小命,我还有话要问你!"
他朗声说:"遵命,曲大少爷。"
……混蛋,我自己都还没认呢!
锵锵的一阵响,周围的人兵器都拿好了。
赵舜说:"众位小心,留活口!"
他话音还没落,就有十七八种兵器直往我们这边招呼!
我举剑格挡,铛铛几声把最先到的刀剑枪往旁边一扫,顺势往前刺出。
一剑没刺到头,后背的衣服就给人提了起来,整个人跟着凌空而起!
我挣扎了一下,就看到顾亭之居然也在,背后一个声音说:"我来救你们!"
那人一手提一个,拽着我们掠上屋顶。
脚低一碰到瓦片,那人就说:"快走!"
我想都没想,立刻往前飞奔!
这才看到救我们的是个黑衣蒙面人,就连头发都用黑头巾包住了,只露着两只不大却有神的眼睛。
顾亭之挨了一掌,自己跑不快,那黑衣人索性把他扛在肩上。亏他背那么大个人,跟背着一小包棉花似的。
我们沿着一排屋脊往前狂奔,后面有声音传来——他们还是追来了。
又过了十几个房子,黑衣人突然说:"前面,跳!"
原来下面是条窄巷。
我跳下去,黑衣人扛着顾亭之也下来了。
几乎是我们跳下去的同时,有黑蓝黄三条人影飞上屋顶沿着我们原来飞奔的方向继续跑去,明摆着是去引开追兵的。
黑衣人一刻也不停,拉住我就沿小巷往前跑。巷子的尽头是条小河,河上静静泊着几条乌篷小船。
黑衣人大老远地喊:"船家!船家!"
不远处的小船上,有个粗壮的汉子从船篷里探出脑袋来。黑衣人一扬手,就有一道银光划过半空落在船头。原来是一锭银子。
那船家一愣,立刻捡起银子,摇橹把船往岸边靠。黑衣人不等船靠岸,就飞身掠过水面站到了船头,扶住顾亭之把他往船舱里放。
我咬咬牙,跟着跳过去站上船头,楞是晃了几晃才站住。
船家张大嘴巴,已然呆了。黑衣人说:"船家,送我们到临政园后面。"
这声音……还蛮耳熟的。
船家答应一声,点点头,转身去摇橹。那黑衣人钻进船舱,又招手叫我进去。
他把顾亭之放好,小声问:"亭之,觉得怎样?"
我脱口而出:"你是罗少寒!"
他一愣,扯下脸上的黑布。
我说:"呵,你跑得那么快,原来是想回来救我们,算你还有点良心!"
顾亭之撑起身子:"罗兄……他说的都是真的,你要找的人……可能还活着!"
罗少寒按他躺好,"这我还听得出来,是赵舜在搞鬼是吧?先不说这个——"说着一把扯开他的衣服,露出胸口又红又肿的一个掌印。
我问:"降龙十八掌?"
顾亭之苦笑:"朱砂掌。还是轻轻打的。要真是降龙十八掌,我恐怕骨头都要碎成一截截的……他不想杀你,只想逼你走。"
我突然想起来什么,扭过头:"哼,别以为你替我挨了一掌就可以这么算了!"
顾亭之说:"我——"
可是仔细想想,我还真不能把他怎么办。
窝囊到家了,唉。
顾亭之想了想,小声说:"我之所以会知道那里有个出口,是因为帮主在出发之前,给我看过一张图。我把它背熟了,所以知道里面的岔路。"
我说:"那会不会是赵——帮主设计的?"
他摇头:"不会,那张图看上去很旧了。有个署名,'沈倾'。我在别处见过沈倾的字迹,所以可以确定是真的。"
罗少寒惊叫:"沈倾?!"
顾亭之"嗯"一声,表情明显变了——呃,怎么形容呢,大家去找个寒酸词客来把他扔到李白跟前就明白了。
我反应过来:"义士崔琴,公子沈倾。"
罗少寒叹口气重复一遍:"义士崔琴,公子沈倾。原来一直都有人记得——"
我望天:"《素心决》是在沈倾死后销声匿迹的,人家不一直惦记着他才怪哩!"
然后大家都不说话了。
唉,沈倾,当年的江湖第一美男子兼第一奇男子兼西域第一庄落玉山庄的庄主兼武功与崔琴并列天下第一的侠士……
我承认我是有些……嫉妒了。
沈倾的名字能引起的反应……咳咳,看看罗少寒和顾亭之那副神游天外的模样就知道了。至于别人,我也见过这样的——
苏州最大的妓院"锦绣楼"二十年前的头牌现在的老鸨杜圆圆:"唉哟哟——那沈倾当年曾骑着马从奴家楼下过去,奴家那颗小心肝儿哟……要是能给他做妾,奴家这□都不当咯……"
旁边的小姑娘:"唉哟妈妈您究竟修了几世的福分能看他从楼下过去,再想太多,当心折寿!"
搂着小姑娘们的曲某人:"……"
恒山派背叛师门跟魔教一个大魔头私奔的小尼姑惠宁:"哼,别看我师父一副绝了七情六欲的圣洁样儿……我告诉你们,她禅房里那幅观音菩萨的画像后面,画的是沈倾!"
——周围的人:"切——要是别人就算了,沈倾嘛,可以原谅。"
惠宁:"……"
二十二年前曾在华山绝顶观战华山论剑的大叔甲:"唉,本来崔琴已经稳拿天下第一了,谁知半路杀出来个沈倾——真真是丢我中原武林的脸面哪!"
二十二年前曾在华山绝顶观战华山论剑的大叔乙:"这有什么丢人的?沈倾武艺惊人也就罢了,难得他文武双全,风度翩翩,谦逊和善,实乃我武林中人的典范。能和这样的人打个平手,崔琴已经是无限风光了——"
大叔甲:"哼!崔琴武功上更胜一筹,这你认不认?"
大叔乙:"哟!现在全天下都知道他们是打平了的,你难道还想翻案?"
大叔甲和大叔乙二话不说,掏家伙开打,那一个叫天昏地暗。
正等着听故事的曲某人只好有多远躲多远。
简单来讲,就是二十二年前的那次华山论剑,沈倾穿了一身纯白长衫如仙人下凡般出现在华山绝顶,和当时的武林第一人崔琴打了个平手。
之后几年,沈倾频频到中原走动,有时索性整年都不回西域去。
到了第七年,他突然宣布,他找到了武林至宝《素心决》,并打算在安庆的一个古墓里闭关修练。
没过多久,沈倾的死讯和《素心决》再度失落的消息就传了出来。
随后,落玉山庄被人洗劫一空,一把火烧了个干净。整个山庄没留下一个活口。
这就是关于《素心决》的最惨烈的传说。
三个人愣了半天,罗少寒第一个回过神来,说:"传言未必可靠。亭之,你好好养伤,这件事先不要管了。"说着,掏出一个小瓷瓶子倒了些药水在掌心,又一点点仔细地抹到那掌印上。
我想起来:"罗兄,上次我中毒了以后,顾长老的掌伤是你治的吧?"
罗少寒点点头:"曲公子的救命功夫,实在令人佩服。"
我怔住。
他们二人对望一眼。
我说:"你们是什么时候知道……"
罗少寒咳嗽一声,看着顾亭之。
顾亭之也咳嗽一声,说:"我们觉得,既然你自己不想认,必有你的理由,我们——"
我打断他:"什么时候?"
我说完就想起来,罗少寒似乎提起过我在昏睡中一直在说梦话,但过后就忘了问问他们,我都说什么了……
至于梦到什么了,倒是记得很清楚。
天。
我总不会是……全说出来了吧?
那两个人又开始表情复杂地对望。
顾亭之说:"罗兄,你打算把我们藏在哪里?"
罗少寒说:"董先生家的临政园。保证比你的园子精致十倍。"
顾亭之说:"是么,我倒要看看有没有那么夸张。"
罗少寒说:"不行的话只好借皇宫给你住了。"
顾亭之说:"皇宫?我又不是没见过,没意思得很。"
……
没人理我。
我趁他们不注意,一手按上在顾亭之的伤处。
"啊——杀人啦——"
王二麻子杀猪的时候,猪也是这么叫的。
船划到一段白墙下,再往前,就到了临河开的一个小门前。
罗少寒抢先上岸,在那个门上长长短短地敲了几下。
门无声无息地开了,我扶起顾亭之上岸,和罗少寒一起架着他进去了。
罗少寒说:"到了董先生这就没什么好怕的了。"
董先生。我倒听过的。
他本来不姓董,也没人知道他叫啥名字。
罗少寒纠集人马抗金那会儿,董先生一口气拿出了一半家产资助,一举成名。
中原武林中人敬他爱国,颇给他面子。
——他要肯收留我们,今天追着我们的那些人恐怕还不好意思破门进来要人。
现在董先生就坐在床边,亲手替顾亭之把脉。两根修长有力的手指扣着顾亭之的手腕,脸上却看不出是喜是忧。
过了片刻才说:"不妨事,我这就开方子叫人煎药去,少则五六天,多则半月,总该好了。"
罗少寒说:"伤中不宜走动,这两位恐怕得在你这里多耽些时日了。"
董先生说:"顾长老和曲公子我都久仰了,能多留些日子我求之不得。"
顾亭之苦笑:"我现在已不是什么长老了,先生叫我亭之就好。罗兄,你要到别处去么?"
罗少寒说:"有些事,还要接着查下去。"说完看我。
我摊手:"我能说的,都说了。"
他点头。
我和顾亭之就这样留在董先生家。
董先生每天亲自过来看顾亭之的伤。到了第三天,顾亭之就能自己走路了。
这时江湖上已经传开了——
曲水镜复活。《素心决》被曲水镜拿走了。
曲水镜再次失踪。
这一下,那个古墓,抑或是在古墓中不见了的人,都会被渐渐淡忘。
人们剩下的目标只有一个:杀了我,抢《素心决》。
第九章 半夜的爬墙互访
人们不会觉得有什么不对,因为从前这本武功秘籍就是这样流转的。
我真是冤到家了。
赵舜这个王八蛋,让我找出证据来,非扒了他的皮切了他命根子喂狗不可。
在董家又窝了一天,我终于受不了了:我能在人家家里躲一辈子当缩头乌龟么?那董先生劝我别着急,就是要有所行动,至少要等顾亭之的伤好了再说。
窝着一股火气等到第五天晚上,我决定出去探探风头。没有夜行衣,只好捡一身藏青色的衣服,再撕块布蒙住脸。
可惜我易容用的家伙都丢了,不然"换"张脸,我就是光明正大地从大门出去也不会有人认出来。
沿着进来的路出去,翻过墙就到了那条河边,河上不要说船,就是半个人影都没有。于是只得自己跑路。我打算先潜回丐帮总舵去看看,只走了几步就停住了。
来的时候藏在船舱里,根本看不见外面的路——
说什么我也不认:堂堂曲家大少爷我竟然在临安城里迷路了!
只记得丐帮总舵在城南,我看看天上的月亮,算算时辰,选了条往南的大路走下去。
尽头果然有一片黑压压的宅邸。虽然并不是见过的那个门,我还是吁了一口气。悄无声息地潜到墙下,找了个偏僻的地方翻进去。
——还好轻功还没废掉。
不知道赵舜住在哪里?以我的经验,径直往最中心的地方去总没错。这时天才黑了没多久,就已经有人定时巡逻。每当有人过来,我只好伏在暗处等他们过去。结果闹了半天,也没进去多远。
但是越往里面,巡逻的人就越少。整个总舵静静的,像是黑暗中酝酿着什么阴谋。
我突然听到有人舞剑的声音。
利器破空,衣袂翻动,如清风流水的声音交响。
我忍不住潜行过去,偷看。
江千月。
长袖起落,手中的长剑在月光下起舞,划出一道道绝美的弧线。
这不是可以用来杀人的剑法……
我一下子被击中。脑子一片空白,根本来不及想他为什么会在这里。
他仍在起舞,整个人仿佛和他的剑合而为一。舞剑的姿势是那么的熟悉,而脸上的表情却那么陌生。仿佛在江千月的躯壳里,住进了另外一个灵魂。
不是从前那副冷如冰山的模样,也不是后来的那种气定神闲。
而是……茫然。因为遇到无法理解的事,或者记忆被挖去了一角的那种茫然。
我叹息。这还是我再见到他之后,第一次能这么近地仔细看他。我还是不相信,他就真的不认得我了!
我站到明处,一把扯掉脸上那块破布,说:"一个人练这套剑法不觉得无聊么?"
他停住,转身向我,"锵"地一声,剑尖直指我的喉咙。
我看到他脸色微微一变。
但是他没有再动。
四处看看,左边靠墙的地方有个兵器架,我直走过去,脚尖一挑,踢起一把剑。
长剑出鞘,剑光犹如一泓月光下的清泉。
我平剑,起手,剑身在身前划了半个圈,斜飞向前。
这是"水月十九式"的起手式"空涧"。
好久都没练过了,手上有些生疏。
其实以前应该多练练的。比如说想他想得厉害的时候,手里有点事情做总会好受些。
长剑已到了他跟前。
他稍一迟疑,举剑斜挡,转个圈压住了我的剑,又往旁边一弹。
"斜风"。
我及时收剑,借势右滑,再刺——
"熹月"。
"铛"的一声,两把剑斜对着碰在一起,撞出一小串火花。
"飞花"。
我收手。
他的长剑仍举在半空,脸上的表情有些奇怪。
我也奇怪得很,他怎么还记得这个。
心里突然燃起一丝希望。
我问他:"这套剑法……叫什么名字?"
他茫然摇头:"不知道。为什么你会——"
老天爷,您老人家没事别这样玩我……
我苦笑:"这套剑法是我和我喜欢的人一起创的,怎么不会?我倒要问你,为什么你会?"
心里一阵酸楚。
那个时候我们闲得无聊,于是突发奇想,干脆我们自创一套剑法吧!
不为伤人,只为舞起来好看,能让人消除烦恼。
最纯粹的剑法。
于是我们在灯下,一招一招地把这套剑法谱出来。
每一招的名字都经过无数次的争论,最后才定下。最后的总决,有我们两个人的名字。
然后在桃花岛的沙滩上,吹着海风一遍遍修改练熟。
双双起舞的时候,眼里只有彼此。
那么默契。
但现在他看着我,眼里没有半点波澜:"我不知道……我今晚突然觉得有些——有些——就出来练剑了,不知不觉就使出这套剑法来。你究竟是谁?为什么一而再地找我?"
原来他还记得我找过他。
那个灰头土脸的小乞丐?
把我当一个陌生人记得,有什么用?
我说:"我不过是个丐帮的普通弟子,想问你些事……你在安庆府,去过那个古墓吧?"
他立刻警觉起来。
我接着说:"我有几个朋友,是安庆分舵的丐帮弟子。虽然有传言说他们全都死了,我总不信……我那时去找你,就是想问这件事。"
他冷冷地说:"我是到过安庆,但是没去过什么古墓。你找错人了。"
说着眨眨眼睛。
他自己都不知道,他说谎的时候眼睛就会眨得很快。
哼,你不说,我自己也会查。
要我背黑锅,不要说门,老鼠洞都没有!
我一早就想流烟楼可能有问题,刚刚怀疑上赵舜就看到他在这里,这不是明摆着这两个门派勾搭上了么。
我就先不露馅了。收剑回鞘在兵器架上放好,抱拳说:"打搅了。"说完就走。
他急叫:"等等!你叫什么名字?"
我回头,问:"那套剑法叫什么名字?你能说出来,我就告诉你。"
他怔住。
我头也不回地走掉。
想到这回是他在看我离开,突然觉得有种恶狠狠的痛快。
回到董家临政园,先去看顾亭之怎样了。
敲门进去,就看到他黑着脸坐在桌前。桌上燃着一根白蜡,烛泪凝成一个小山。
"亭之这么晚了你还没睡?"
——他说他已经不是长老,坚持着要我叫他的名字。
"你突然就不见了,叫我怎么睡得着?"
我正要还嘴,他突然向我努努嘴,看了看一边的墙壁,又指指自己的耳朵。
呵。原来董先生也想来个近水楼台么。
还好我出去的时候很小心,没给人跟上。
我笑说:"早知如此,我直接给你带个妞儿回来得了,省得你整天挂念我。"
说完就后悔了……说给外人听也不用这样吧?
"你去哪了?"
"一个男人大半夜的睡不着,还能去哪?去找老相好呗!"
后面那句倒是真的。
一想起江千月,心里就一阵难受。
顾亭之一直看着我:"怎么,不舒服么?"
我伸个懒腰打个呵欠说:"大概放纵过头了……我先回去睡了。"
话音才落,就听到房门外一阵极轻微的响声。
顾亭之手指沾了茶水在桌上划着什么,嘴里说:"你没事我就放心了。快回去歇息吧。"说完往桌上一指。
水写的三个字:"明日走。"
我点头:"那我走了。"
连这里都呆不下去了么。
回到自己房间仔细一看,果然床上、橱柜里都有动过的痕迹。
我冷笑,吹灯躺好。
倒不怎么怪董先生。人在河岸走,哪能不湿鞋。厉害的人大雁路过都能拔根毛,他要真放着我这个黑白两道都在找的宝贝不动,反而有违常理。
只不过罗少寒跟这么个伪君子打交道,还这么信任对方,真替他担心。
闭上眼睛,眼前全是沈千月。无论如何都睡不着了,索性起来打坐运功。
练功练得正酣畅,突然有股甜香的味道钻进鼻子。
我惊觉,一气把吸进去的气全呼了出来,摒住呼吸躺倒,一动不动。
如果我没判断错,那应该是种扰人心智的毒香,可以让人短暂失去对自己意识的控制,有问必答。
哼,过了这么久才下手,是为了等我们放松警惕么。
只不过,用这种下三滥的东西来对付我,实在让我觉得很受侮辱。
果然没过多久,就有个人影闪进来。
迅速,干脆,一下子就到了我床前。
好吧好吧,要我说出《素心决》的下落是么。
念头一转,告诉他就藏在少林寺的藏经阁不错。
我闭起眼睛,但仍能感觉到那个人已经直视着我的脸。
接着,一只汗湿燥热的手摸上了我的脸颊。
爷爷的,难道这董先生还是个断袖么……大事不妙!
"你叫什么名字?和江千月是什么关系?"
微微有点沙的声音,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靠得那么近,却那么疏远。
我彻底呆了。
冲动中险些睁开眼睛。
呵,黑暗中又能看到什么呢?
我怎么能忘了他是那么执著的一个人,要做的事就非做到不可。
他问的问题,必须得到回答。
呵,要我怎么说?我和你以前好过,情人间能做的事全做过了,你不记得了吗?
他铁定会吓得再也不敢见我或者索性杀了我。
我只好说出部分事实,至少能先哄哄他,又不至于骗他。
"我叫曲水镜。江千月曾经下手杀我。"
脸上的手一震,抽了回去。
爷爷的,连这都不记得了。
"没有这回事!"
有这样赖账的么。
他似乎定了定神,接着问:"你找他是不是想报仇?"
我用软绵绵的声音说:"不是……我是想问他知不知道我兄弟的下落。"
这也是实话。
说话的时候不得不换气,现在头开始有点晕了。
不行了,求你快走吧!
但是他还是一点要动的意思都没有。突然外面有一声轻响,像是指节扣在窗上的声音。
"曲水镜,《素心决》在哪里?"
他的语气明显变了。
"不知道。"
"《素心决》在不在你手里?"
"不。"
迷糊中听到外面似乎有人离开。
我松懈下来,猛吸一口气。这下不怕了,睡一觉药性就会过去。
有个声音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很轻,很迷惑,神秘而空旷。
声音里有种魔力,呼唤着心底最深的秘密。
我知道,我再也支持不住了。
第十章 美人救命
我清楚地记得他最后问了我一个问题,可是就是想不起来他问了什么,我又答了什么。
很久以后我突然想起来这件事,再去问他,他只笑,死活都不肯说。
所以就成了悬案。
再后来,我一拍脑袋,他能用药审我,我就不能么?可惜那时已经没有机会。
他离开的时候我已经完全没感觉了。这样也挺好。
第二天早上起来,头痛欲裂。
顾亭之顶着一张要多假有多假的笑脸,拖着摇摇晃晃的我,去跟董先生辞行。跟伪君子打交道有个好处,他会在你背后使诡计耍手段放冷箭下毒药,就是不会当面跟你撕破脸。
董先生搬了很多理由出来留我们。罗少寒的嘱托啦,顾亭之身上的伤啦,我看起来精神很不好啦,那就吃了午饭再走啦……
顾亭之很好气地拒绝了,董先生也拿他没办法。以前老听人说"伸手不打笑脸人",这话不假。
董先生留不住,只好叫人给我们准备马车和盘缠。
这便是和伪君子打交道的第二个好处。
还没出大门,顾亭之对我耳语:"出了他家门,他就没责任保护我们了。"
我拳头捏紧。
——我们在他的地盘外面出事,和他没关系。
包袱很沉,马车很宽敞。董先生一直送我们到大门外。
转过街角,顾亭之手里突然多了一根一尺来长的木棍。木棍在他手里转了个圈,突然穿透前面的帘子,抵在车夫的脖子上!
"这位兄弟,我们自己能赶车,就不麻烦你了,请你回董宅去吧。"
车夫不但没有停车,反而刷刷给了前面的两匹马儿几鞭子。八只蹄子瞬间飞了起来,我和顾亭之都身子向后倒,顾亭之的棍子也拿不稳了。
顾亭之喊:"跳!"
我们同时向车壁击了一掌,击出满天的碎木片。
这时车夫突然回头掀起帘子,朝我们撒了一大把蓝色的粉末。
可惜我们已经腾空跃起,远远跳开了。
踩上地面站稳,就看到上面已经破成一堆碎片的马车冲出去老远。
我回头就要往反方向跑。
顾亭之叫道:"别,我们跟着那马车走。"
我一下子就明白了。其他三个方向一定已经都有人在等着。
那马车还在往前飞驰,半点没有要回来找我们的意思。
我朝顾亭之举起大拇指。
顾亭之突然又停住。
"我们能想到,他当然也会想到。"
这一层我就没想到……
"他既然能想到我们能想到的事……"
我怒了:"我们究竟往哪边?"
他想了想,又朝原路走下去。走了许久,终于看到那马车在前面停住了。
顾亭之指指路边,我点头。两个人迅速窜到旁边一家布庄里,闪身藏在展示布料的架子后面。
破马车径直从布庄前面过去了。
顾亭之在柜台上丢了块碎银,随手捡了两件已经做好的外袍:"套上。"
我们大摇大摆地出了布庄,沿原来的路一路小跑。
跑了老长一段路,顾亭之停住了。
问都不用问怎么回事。我已经看到前面原来是个死胡同。
本来遇到死胡同也没什么,我们大可以翻墙继续跑。要命的是,死胡同里还站着几个人。
我停下,两手抱胸,说:"人家根本就不用想,把出路都堵住不就完了?"
顾亭之愁眉苦脸地点头。
看那几个人,一色的黑衣裤,脸上还戴着面具。
最近流行的打扮,真是越来越奇怪了。
最前面的是个马怪,后面三个分别是猪,牛,羊。
我摇头:"嘶——现在连畜牲都不放过我们了!"
马脸人冷笑说:"过不了多久,你就会想宁可自己是只畜牲,也别当个人。"
猪头说:"然后,你会想宁可自己是头死猪,也别做个活的畜牲。"
顾亭之吐口气,右手里的木棍在左手心轻轻敲打着:"这些都是以后的事,现在,还是人对畜牲!"
说话间那棍子突然变成了一根长棍。
顾亭之提棍划圈,一棍朝马脸人头上打下去。
呵,是少林棍法。我忍不住叫一声好。
这才意识到,我自己手里什么兵器都没有!
惨哪,惨。
猪头抡起一把金丝大环刀朝我斜砍过来,我侧身避过,朝他挥了一掌。
他居然躲都不躲,硬受了一掌。刀却没有停,换了个方向又朝我砍过来!
乖乖,这年头还有人练金钟罩铁布衫?
我退,又退,再退,那刀在我身前划出一片密不透风的银光,我差点就无路可退!
突然有根不长不短的木棍朝我抛了过来。也来不及看是谁扔的,接住了就挡。
木棍一下子就被削成两段。
爷爷的,谁在帮老子的倒忙?
我再闪,听到一个声音说:"呀,不行——"
这回扔过来的是簸箕……
簸箕被劈成两半。
"还不行——"
一条鱼飞了过来……
我闪!
鱼在半空被砍成两段。
爷爷的!我忍不住回头,就看到钱修武那张白白净净的脸。
唉,丐帮真是林子大了什么——禽类都有。这么个家伙要真上街讨饭,还不直接被拖去当"相公"?
钱修武手一扬:"小心接着!"跟着一团黑乎乎的东西飞了过来。
看清楚了,是把菜刀!
这恐怕是我这辈子用过的最锉的兵器了……
我伸手握住刀柄,刀身压在砍过来的长刀上,一个用力向旁荡开,再砍回去。
爷爷的,老子不把你剁成九九八十一块老子就不姓曲!
这话怎么这么耳熟?
菜刀终究太短,我还是给那家伙攻得左支右绌。
看顾亭之一个打三个,虽然说不上绰绰有余,可是……也不难看,于是怎么看怎么觉得自己丢人。
佛祖,菩萨,祖宗们……如果我这回能逃过去,我一定好好练武功……
呃,佛祖啥的,我就说说而已,你们不是真听见了吧?
啊……原来真的有神仙……
一把长剑从天而降,锵锵几声就把那猪头逼退几步。
我跟着攻过去:"老子要烫你的毛拔你的皮剁了你的尾巴——"
有把剑抛过来,我左手拿菜刀右手举宝剑砍过去,普天之下,舍我其谁——
三招之后,剑尖已经指住了黑衣人的喉咙。
呼。
我回头,正想跟从天而降的家伙道谢。
只见他穿着一件淡蓝色的长衫,是雪山离天最近的地方,映着天色的那种淡蓝。
佛祖,菩萨,祖宗们……好歹给点时间我反应一下先。
这样整天让我在毫无准备的状况下见到江千月,我会心跳不齐血往上涌呼吸不畅……会短命的。
江千月把我手里的剑接过去:"都住手。"声音不大,口气又硬又冷。
围攻顾亭之的那三个人都停了下来。
"回去跟你们主子说,这两个人流烟楼要了,他要是有意见,就上观云山来商量。"
我突然想起自己。我以前也常说这种话。不过我说的是:"告诉你们家妈妈,这两个姑娘我要了。她要是有意见,就自己脱光了到我房里来说。"
牛头仔细看看沈千月,表情怎样了不知道,反正眼睛至少大了一半。牛头人率先后退,喊了声"撤",四个畜牲转眼就没影子了。
钱修武一下窜到我跟前,"你明明叫曲水镜,为什么骗我?"
我——
这还真不好解释。
顾亭之问:"小武?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问:"江千月,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看到顾亭之微一愣。
钱修武赶上前:"长老——我是碰巧见到你们往这边来了,就跟来了。"
江千月面无表情,也不说话。
爷爷的,江烟柳究竟给他吃什么了把他变成这样?
钱修武跑去仔细打量顾亭之:"长老,你的伤怎样了?"
顾亭之压根没注意他,只紧张地盯着江千月,又看看我。
钱修武再问:"长老?"
顾亭之终于开口:"你就是江千月?"
钱修武反应过来,表情极其夸张:"你就是江千月?!"
四只眼睛一齐盯住江千月。顾亭之带着警惕,钱修武满是好奇。
江千月点点头,脸上写着四个大字:目中无人。
唉,从前好容易把他教得像个正常人,现在又变回去了。
真是狗改不了吃……那啥啊。
呃,也不能这样说。
还是顾亭之会做人,抱拳说:"江兄近日为我们解围,顾某感激不尽。我们这就先告辞了,大恩来日再报!"
说完了直向我使眼色。
我正踌躇着,江千月突然说:"等等,我说让你们走了么?"
顾亭之脸色一变。
"师父叫我来问问,你们愿不愿意加入流烟楼?"
江千月的师父,叫江友松。
江友松,就是流烟楼的楼主,江烟柳的爹爹,江千月的师父。
——江千月曾说他是江友松收养的孤儿,至于他原来叫什么,他说他自己也不记得了。
我和江友松的私人恩怨,以后再说,现在先说说流烟楼。
流烟楼分天门和地门,天门司暗杀,地门司搜罗情报。
天门每两个月举行一次比武,所有弟子从最牛叉闪闪的到最锉的都要参加,最前七名组成"日月五星"——"朱炎"、"方晖"、"辰星"、"长庚"、"荧惑"、"岁星"、"镇星",专门杀那些一般来说不可能被杀掉的人。
"日月五星"之外,所有的弟子都用比试出来的排名作代号,于是虚荣心的恶性膨胀驱使他们变成江湖中练功练得最疯狂最变态的弟子。
想起江千月从五年前当上"朱炎"就一直保持着这个代号,真替他得意……
至于地门……没有人知道他们是些什么人,甚至有人怀疑这个组织是不是真的存在。只知道只要你有足够的银子,就能买到任何你想知道的事。
流烟楼在观云山上,山口的一线峡左边是峭壁右边是深谷路上还布了迷阵——所以除非你想死得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最好不要接近那个地方。
所以,流烟楼很安全。
何况,他们已经知道《素心决》不在我手里,不会为难我。
我看一眼江千月。
虽然他变成这样……我还是很想能经常见到他。
三个人都盯着我看,我狠下心:"亭之,我救你一次,你救我一次,咱们两不相干。我去,你不用跟来。"
顾亭之看看我,又看看沈千月,一脸的不痛快。
江千月说:"你最好快点,我好决定我是带你走还是杀了你。"
顾亭之脸色很难看。但是他说:"好。我去。这也不关你的事。小七,你回去,这件事小心别跟任何人说——帮主也不行。"
钱修武还要说什么,顾亭之看他一眼,他低头说:"长老,你多保重!"说完转身走了。
江千月转身,说:"两位师弟请!"
我斜脸看别的地方。顾亭之不动声色:"请!"
虚伪啊虚伪!我猜他心里一定把沈千月的祖宗十八代都问候过了!
江千月领着我们出了那个死胡同,拐进一条巷子里。巷子很窄,两旁零星几个小摊,卖的全是小吃。
淡淡的香味一钻进鼻子,肚子里面就开始打雷。
"啊……我还没吃早餐!"
心里想到,嘴里立刻说了出来。怎么变得跟文越一个德性。
难不成缺心眼儿的毛病还会传染?天……
顾亭之正要说什么,江千月说:"那些人的帮手就快到了。"
我低头,冲在前面走。
顾亭之赶上来,小声问:"饿得厉害么?"又喊:"我去买几个馒头应该来得及。"
江千月站住看他跑过去,又抱了一纸包馒头回来。
我捏起一个,冲江千月做个鬼脸。
突然眼前剑光一闪,馒头在手里不见了半个。正要开骂,突然手一抖把剩下的半个扔掉了,连着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那里面,蠕动着数不清的、通体碧绿的小虫子,有的……还是一半的。
立刻呕了出来。
顾亭之已经一把把纸包摔回去,提起棍子就打。
一打打个空。馒头摊子上还升腾着热气,卖馒头的老太婆却不见了。
江千月人一闪,挡在我前面。
我说:"喂!我几时说要你保护了?"
他的回答很简单:"你不能死。"
我说:"哦,原来你不想我死?"
他不答,举着剑,一步步慢慢往前走。
顾亭之归队,说:"是蚕婆婆。"
江千月点头,不说话。
我依然不舒服。连这种角色都出动了……我能有几条命经得起他们折腾?
还好下面一段路没什么事。江千月带着我们上了条船,一脚踩进船舱,才稍稍吁了口气。
江千月一人钉上船头,也不四处乱看,仿佛在听什么声音,跟着指挥船家沿着某些很奇怪的角度拐弯。渐渐地,船绕出临安城,从小狭窄的水道转到一片大江里。
我凝神细听,终于听到一声声弦乐。说是琴音,太过凄厉;说是琵琶,又没那么婉转。
是铁筝。
全身的皮肤都绷紧了。那种不祥的预感……然而立刻又回过神来,我既然已经答应加入流烟楼,就不再是江友松的敌人。何况,江千月已经变成这样——我再也构不成什么威胁。
我微笑着,看江友松出现在江中一艘大船的船头,手里果然抱着他那把宝贝铁筝。
江友松看上去和一年前没什么两样。四十来岁的年纪,身材板正,一身深紫色的锦袍挺刮得跟铁打的似的。
偏偏我第一个想到的是……对不住,一只被拉直了的茄子。
江友松身旁还站了一男一女两个人。
姬虹,和江烟柳。
全是旧识。
姬虹居然也把江千月那张千年冰封脸学了个七八分,江烟柳的表情就好看得很了。
我冷笑。有他们在,以后的日子不用怕寂寞。
第十一章 危险的旅程
江友松笑吟吟地站在船头,冲我们做个邀请的手势。江千月叫声"师父",足尖在船头一点,跃到大船上。
江烟柳不等他站定,一只胳膊已经挽住了他右臂。他慢而坚定地把她的手抽出来。她一甩手,恨恨地看我。
哎,看我干什么?又不关我事!
奇怪哩,江烟柳不是说过要和江千月成亲么,怎么小俩口看起来这么别扭。
看来……看来……哼,就算他不记得我了,你这小丫头想把他抢过去也没那么容易!
江友松咳嗽一声,冲我和顾亭之说:"亭之,水镜,小心些。"
我跳上去。暗自出汗:我也就剩下轻功还能哄哄人了。
顾亭之也跳上来,站在我身边。
我死盯住姬虹。他终于给我看得不舒服,往两旁看两眼,说:"少爷。"
现在还这么叫我?我真怕自己要折寿。
我说:"师兄不用客气,我是新来的,以后还请多多指教。"
他鼓着两腮抿嘴不再说话。
江友松笑说:"很好。以后,我们便是一家人了。大家要和睦相处,啊。"
我说:"这么久不见,师父精神还好得很哪。"
他说:"托福,这一年吃得好睡得好,也不怕再有人把我徒弟拐跑,身子骨自然好些。"
我说:"那就好。师父在江湖上赫赫有名,我总担心那些宵小之辈会不自量力来给师父找麻烦呢。"
他说:"那你大可以放心。除去些名门正派的侠士们偶尔会找我叙叙旧,平时倒没别的什么人找我。"
我说:"祝师父长命百岁!"
他说:"祝你在流烟楼武功日进千里!"
然后我们在剩下几个人说不出是什么感觉的目光里哈哈大笑。
我很想问问姬虹,身上的伤好了没?但看他那个样子,估计再活个六七十年都没问题。
他走在前面,带我和顾亭之到船舱里去。
这船不小。姬虹用不自然的口气介绍:江友松和江烟柳占了最上层,其他男弟子住第二层,底层装着杂物,船工和他们带的仆役也住那里。
下到第二层,姬虹拉开一扇舱门:"少——"
我打断他:"你听着,我和你已经没半点关系。"我冷笑,"我要杀你的时候,手下决不会留情。"
他不说话,用力把门推到底,发出"砰"的一声。
我接着说:"所以,不要再叫我少爷。叫我的名字。"
他哼了一声:"好。这是你说的。曲水镜——"他看一眼顾亭之,"你们是新人,按惯例住四人间。这间舱房没别人,你们就住这里。"
我很满意地点头:"好。多谢师兄。请问师兄还有别的吩咐么?"
他居然一副很不习惯的模样:"没,没了。等会会有人送衣服过来,吃饭的时候也会有人来叫。"
我说:"师兄要没别的事,我想先歇歇了。"
他扭头就走。
顾亭之拉上门,笑说:"他这师兄当得还真不痛快!你们以前……"
我拿过他手里已经缩短了的木棍,在其中一张床上仔细敲敲,又掀起被褥看个遍,才一屁股坐下去:"他以前是我随身带的小僮。后来跑掉了。"
顾亭之照样把旁边的床检查了一遍,又看着我,像是等我说下去。
我想想,说:"后来的事……算了,以后再说。这个人……你要小心。"
顾亭之点点头,伸个懒腰躺下:"别想了。有我在呢。快休息吧。"
那口气,跟说"今天天气不错"一样自然。
我一时说不出话来。背对着他躺下,却怎么都睡不着。
这样面对面地碰上姬虹,前尘旧事全都搅了起来。
那时候江千月公开宣布退出流烟楼,从前的仇家纷纷到处找他。我们在中原呆不下去了,只得在东海上选了一个小岛隐居。
岛上有片片盛开的桃花,所以我们叫它"桃花岛"。
我亲自在岛上和周围的海面上布下重重迷阵,不要说江千月的那些仇家,就是一只鸟也飞不进去。
每十天,姬虹都会带几个仆人上岸去采买东西——他那时已经跟了我七年,不用我说也知道需要买些什么。
这样平静地过了半年,江友松突然出现在送货来的船上。
他说,有个叫姬虹的年轻人委托流烟楼杀我,并且指定由江千月下手。
那时江千月就在我身边。江友松笑着对他说,你知道抗命的后果是什么。不过如果你听话,杀了曲水镜,我还可以考虑让你重回流烟楼。
我说,这里是我们的地盘,你能不能走得出去都不知道呢。
我天真地想,江千月和我联手,未必打不过他师父。
只可惜我还没来得及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他,他手里的长剑就穿透了我的身体。
可是就是到了现在,我恨的人,也只有姬虹一个。
烦闷中翻来覆去,看到对面的床上顾亭之安安稳稳地睡着,竟然又慢慢平静下来。
怎么回事?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习惯了身边有这个人,习惯了他在旁边时那种安全感。
浑身都不舒服,像是由千百万根小刺在扎着后背。
我开始出汗。
不行,不能再呆在这里了。
我小心翼翼地爬起来,拉开门出去,上到甲板上吹吹风。
一冒头,就看到江千月仍站在甲板上,不知道在看哪里。
他浑身绷得笔直,似是随时都能爆发出惊人的力量;淡蓝色的衣服给江风吹动,在蓝天碧水的背景里说不出的好看。
我看得牙痒痒,恨不能上前去,掐住他的脖子对他说:"以后,以后的以后,都不许再出现在我面前!"
这当然办不到。所以我鄙视我自己。
我小心地绕到旁边去。正一步一步往前挪,就听到他说:"你最好呆在下面。前面就是海沙帮的地头,即使在江上也不安全。"
我转身,低头,尽量不去碰他的目光:"遵命。"说完就大步往楼梯走。
"等等。"
我站定。大哥,你还想怎样?我受不了对着你我躲起来成不?
"你要是嫌下面闷——来。"
干吗去?不要啊……对着你那张脸太久我会有不好的想法的……
我老老实实跟他走。于是,我更鄙视我自己了。
原来是个小小的书阁。江千月放下四周的竹帘,说:"师傅不在的时候,你可以到这里来看书。"
我说:"谢谢师兄。我想先回去了。"
再这样下去,很难说我会干出什么事来……
比如把他推到墙上去强吻……啊啊啊……我究竟在想什么啊……
他居然什么都没看出来,只说:"好。不要随便露面。"
我掀起竹帘就走。想到顾亭之还在睡午觉,怎么都不想回去了。突然灵机一动,下到第三层去——我已经隐隐约约闻到了饭菜的香味。
果然厨房里正忙得不亦乐乎。
我大声报上名号,走进去帮忙。天,这么久没进厨房,差点连看家本领都忘了。
等到开饭,我跟他们一起端着托盘出去。江烟柳、江千月、姬虹和顾亭之已经坐好了,江烟柳看到我,说:"谁说他不见了?这不是好好的么?"
江友松就带了这么几个人出来?
顾亭之看着我,看样子想说什么,却又没说。
剩下两个人都面无表情。
江友松终于进来,江烟柳笑说:"爹爹真是好眼光,想不到曲师弟还懂厨艺。"
我冲她笑笑:"哪有,我去给沈姑姑打打下手而已。"
——沈姑姑是他们的主厨,年纪也不算大,却非逼着人家叫她姑姑。
江友松说:"哦?沈韩苓能让你帮忙,本事不小。"
我说:"哪有。"
哼哼,我的厨艺……随便到江南绣楼里找个姑娘问问,简直跟我的风流史一样出名……
早有丫环给每个人盛了汤。江友松问:"怎么是白菜豆腐汤?"说完舀了一勺喝下去,沉吟着不说话。
于是大家各自动手。我仔细观察着江千月的表情,结果什么都没看出来。倒是顾亭之,也不怕热,一口气全灌了,又要了一碗。
看着江千月那副波澜不惊的模样,我有些失望。什么都不记得了也就算了,难道连爱好都变了?
我低头扒饭。米粒还没到嘴里,突然脚下就剧烈地晃了起来。桌上的碗碟瞬间滑向江烟柳那边,砰砰旁旁几声全跌在地上。亏了江烟柳坐着的椅子也同时急速滑了出去,她才没给汤泼着。
就在船开始晃动的那一霎那,江友松已经掠上甲板。
有个声音远远地传来:"江楼主,怎么到了老朋友的家门口连声招呼都不打,太不够意思了吧?"
船身仍在剧烈晃动。顾亭之和江千月也站了起来,勉强支持着,江烟柳两手扶住门柱,动也不敢动。我正要走出去,顾亭之和江千月同时喊:"别动!"
这两个家伙……
我不理他们,跳了出去。
前面江面上一条小船,有个人临风站着,稳稳当当的煞是威风。看上去三十出头,面色黝黑,一看就知道是吃水上饭的。
江友松运足了内力说:"周帮主别来无恙乎?"
我记得海沙帮的帮主叫周宁盛,大概就是他了。
这什么世道,消息跑得比我还快。
周宁盛说:"江楼主,听说您新揽了两位人才,其中一位是在下的老朋友,还请让在下和他见见,小叙一番。"
我不认识他。他要找——顾亭之?
江友松还没回答,顾亭之已经站上船头。
这时船身已经不晃了。
江友松问:"哦,是么?他们两个都在这里了,不知道你找的是哪一个?"
那条小船又靠近了些,周宁盛已经喊出来:"亭之?是你么?"
顾亭之答应了一声:"周大哥!"
这家伙,朋友还真不少。我很好奇,周宁盛究竟想干什么?
江友松已经命船工停了下来,两条船慢慢接近。周宁盛说:"亭之,你下来一下好么?"
顾亭之看看江友松。江友松想了想说:"去罢,自己小心。"
顾亭之说:"多谢师父!"说着跳了下去。
周宁盛那条船没有篷,他们两个就在船里站着,不知道在说什么。
我们呢,就像傻瓜一样看着他们。
不知不觉中,周宁盛的小船漂得远了,他们还在说个不停。江烟柳不知什么时候也出来了,喊了声"爹"。江友松摆摆手,不说话。
就这么一眨眼的功夫,周宁盛突然紧紧搂住了顾亭之。跟着小船的一头冲天竖起沉了下去。瞬间两个人都没了踪影,只在江面上留下一个小漩涡。
我目瞪口呆。
江友松怒吼:"起锚!帆都挂起来,全速前进!"
江烟柳说:"爹爹!就让他这样把人带走?"
江千月说:"他们刚才晃那一下,就是警告我们,他们随时可以把我们扔到江里喂鱼。"
江友松突然大笑:"周宁盛这小子,以前倒小看他了。哈哈哈!"
我突然松了口气。瞧周宁盛那个样子,大概认为江友松会对顾亭之怎么样吧。流烟楼虽然少有外人进得去,里面的凶险可不比外面少。顾亭之和他的朋友在一起,至少会安全些。
我盯着远去的那片水面微笑。
江友松笑问:"怎么,人家不是来找你的,失望了?"
我说:"徒儿蒙师父错爱,已经感激涕零了,哪还有别的什么想法。"
江友松哼两声,说:"很好。你听着,我既然已经把你收到门下,自然要护你周全,用不着害怕。"
我道谢,突然想起那个在安庆府被"曲水镜"杀死的那个"小师弟"。
江千月突然说:"你要想吹风就趁现在罢,等过了这一段就回船舱里。"
说完,他们几个都进去了。
我又呆望了一阵,也觉得无聊,回自己房间去。我的床上仍旧是离开时的零乱模样,顾亭之那里却收拾得整整齐齐。我们空手上来,他什么都没留下。
就算他不能回丐帮,他的朋友应该也会照顾他……
我躺下,胡思乱想着睡着了,却梦见周宁盛拿着一条鞭子在打顾亭之。顾亭之倒在地上,全身是血。我一下子惊醒,出了一身汗。
不,不是这样。这是梦,不是真的……
还没回过神来,就听到姬虹的声音:"曲——师弟,师父说要改走陆路,你收拾一下出来罢。"
大船在一个码头泊了不到半个时辰,上去雇马雇车的人就都办妥了。大车有两辆,江友松和江烟柳坐一辆,我和江千月、姬虹坐一辆。我没上去时,看到沈韩苓已经骑上了一匹马。我跑过去:"沈姑姑,我跟你换换好不好?骑马挺累人的呢,要是您累着了谁给我们做饭哪?"
姬虹冷笑说:"这种时候你还敢骑着马招摇过市?师父——"
江友松说:"水镜!"
我垂头丧气上了马车。江千月在旁边。姬虹在对面。
惨哪,惨。
不久之后,就发现情况其实没那么……恐怖。江千月和姬虹眼观鼻,鼻观心,仿佛在比赛谁更像庙里的泥菩萨……不对,江千月是玉雕的菩萨,姬虹才是泥菩萨……
这么一路颠簸到了观云山下,与菩萨和泥菩萨突然动了,我给吓得不轻。
眼前长长一段石阶路,江友松和江烟柳有人抬上去。剩下的人,自己走。
于是会轻功的都小跑上去。江千月跑在最前面,我提口气紧跟着他,只等到最后一举超过。
姬虹跟着江友松的轿子慢慢走,不理会我们。
突然前面的山路一转,直插进一条狭窄的峡谷里去。越往前走路越窄,最窄处估计只够两个人并肩走过。过了最窄的路段,突然有一边山壁变空了。走路偶尔踢到小石子,跌落的声音要过很久才从旁边的谷底传上来。
偏偏眼前一片浓雾,往前不到一丈,就什么都看不见了。
我追着江千月一路疾走,只能勉强看到一个淡蓝色的影子。
终于出了峡谷,山路又往下折。才走几步,豁然开朗,眼前就是深藏在山谷里的一大片建筑。密密麻麻的十几排房子,中间是块空地。那些房子拥挤,低矮,怎么看都和"流烟楼"三个字扯不上关系。
难道流烟楼不是建在高高的山顶上的一座高楼,周围云雾缭绕,漫无边际,宛如仙境……的么?
我有点,失望。
第十二章 杀手,在这里养成
说到流烟楼,那可是大有来头。
关于流烟楼的起源,说法有两种。好听的那个——流烟楼是在唐末天下大乱的时候创立的,第一任楼主段流烟是个劫富济贫的超级无敌大侠客,创立流烟楼是为了帮助孤儿寡母之流报仇,所以规定不得杀无罪之人。
不好听的那个——段流烟其实是个超级无敌无耻的小人,年轻的时候武功还没学成就因为和邪派中人勾勾搭搭纠缠不清被赶出师门。出来以后,那些正派人士都不待见他,跟他勾搭的邪派人士也不理他了。他提着一把剑到处流浪,狼狈不堪,甚至还做过某大将军夫人的男宠。后来连将军夫人都不要他了,他为了生计开始当杀手,接的都是些极便宜的生意——人家都是实在请不起高手了才找他的。谁知那时天下大乱,他的生意居然就慢慢发展成了现在的流烟楼。
江千月讲给我听的,当然是好听的那种。
他把我撂在最靠后一排屋子的最后一间,说:"新弟子都住这里。你就住这间吧。"
果然是给新弟子住的。房间里只有一张床,一张四脚不齐的矮桌子,一把被蛀得全是洞的椅子,床头一个橱子,此外别无他物。
看看床上的帐子被褥,上面全是点点霉斑。倒是那些霉斑大片大片地长在浅蓝色的被褥上,很像江南梅雨季节时的天空。
我倒吸一口凉气。这里恐怕只比我在安庆寄身的那间破庙舒服些。
江千月看着我,眼神里居然有意思戏谑:"现在到下一次比武还有三十二天,到时如果你能比到前二十名就可以搬到上面去。"
上面?上面哪里?没看到呀。
我忍着没问。
他推开窗户,指住不远处山上的一点。
顺着看上去,才在薄暮中的半山腰上,看到重重树影间有屋檐冒出。
看上去环境比这里好多了。
天色已经很暗,江千月的脸几乎都隐藏在暮色里。
我突然意识到,现在在这个小小的房间里面,只有我们两个人……
再看看江千月,他似乎不介意我再靠近一点,再近一点……
他突然极不自然地咳嗽了一声,我吓得后退,憋出来一个恍然大悟的表情:"哦,那师兄你是住在那里咯?"
哇啊啊……为什么我一到他跟前胆子就变得比蚂蚁还小啊……
他微笑摇头:"我住山顶。"
山顶。
他住在山顶,而我要住在这个低湿的山谷里……
为什么流烟楼是江湖中弟子练武功最疯狂最变态的组织?原因果然也很变态!
我再问:"现在流烟楼有多少弟子?"
"两百一十六个。"看我又要开口,他补充:"你就是第两百一十六名。"
我曲水镜什么时候衰成这样了……
他拉开橱门:"流烟楼弟子的入门武功都在这里——"
我探头一看,原来是一堆破书。
爷爷的,我还不如回家背千字文!
"你能都学会最好,但如果你原本的根基就很好,也可以继续练下去。比武比来比去都是那几项,没有规定一定要用这上面的武功。"
我松一口气:"比哪几项?"
"兵器,随便用什么;轻功;暗器;下毒。如果你想进地门,还要再比一样偷盗。"
直到此刻,我才意识到自己真的上了贼船。天,这都是些什么功夫!
江千月脸上紧绷着的肌肉似乎松动了些:"就三十二天。"
一直到第二天早上之前,我以为他是在鼓励我。
我裹着那床臭烘烘的被子胡乱睡了一夜,朦胧中就听到外面一片兵器互碰声,暗器破空声,衣襟飘动声……还有人的呼喝声。
那些人,天不亮就都爬起来练功了!
揉揉眼睛爬出去,还没踏出门口,就有个什么东西贴着我的鼻尖飞了过去。
"你!为什么睡到现在?"
岂有此理,大爷我做少爷做乞丐从来都是想睡到什么时候就睡到什么时候!
顺着不明飞行物飞来的方向看过去,才发现偷袭者是个穿紫袍的老头子,手里一根拐杖直指着我。老头头发胡子全白了,驼背,弯下腰都没我一半高。
我怒了:"你管不着!谁说了一定要早起练功的?还有,这些人——"我指指满屋顶窜来窜去练轻功的影子:"不知道打扰人家睡觉很不礼貌么?"
眼睛一花,老头子就到了我跟前,杖头勾住我肩膀:"我只说一次:现在,马上到练功场去!"
我两膝一弯,居然给他压得站不直,差点就跪了下去。
爷爷的,这老头不是一般的强。
我身子一挺,站直。我要这么就服软了,以后还不给他欺负死!
老头眼神一变,杖上的力道又加了几成。
我咬牙挺住,几乎能听到自己浑身的关节都在咯咯作响。
在我几乎挺不住的时候,拐杖突然撤了。我没收住力气,向后倒了下去。老头手一伸,杖头又勾在我肩上,把我拉了回去。
我打个呵欠。这么一闹,睡意全无。
老头从头到脚把我仔细看了一遍,才说:"换身衣服,到练功场来。"说完就走了。
回房里四处看看,才发现原来橱子的另一边放着几套深蓝色的衣服。想起江千月穿的那一身浅蓝,这一堆怎么看怎么难看。
我还是先到井边提桶水冲了个冷水澡,回来收拾收拾房间等头发干了才换上贴身的劲装出去。说是贴身,毕竟不是按着我的身材做的,还是宽松了些,穿着很不舒服。
练功场就在整片建筑的最中间。说是"练功场",其实就是一块不长草的空地。上面干什么的都有:扎马步,站桩,打桩……我头皮发麻,不会是要从头开始吧?
"你!过来!"
不是叫我吧?
还是忍不住回头,一回头就看到紫袍老头。
老头喊:"二百一十五!"
我扭头就走。
老头再喊:"二百一十五!叫你呢!"
不是我。我是二百一十六,这点记性我还是有的。据说在流烟楼里,只有代号或者是数字,看来是真的。
突然身后一阵风,有个东西搭到我左肩上。
我想都没想,屈膝往右一闪,反手拉住那个东西转身往前用力捅。
咳咳,又是那根讨厌的拐杖。
"二、百、一、十、五!"
"我、是、二、百、一、十、六!"
老头用力把拐杖扯了回去:"上次比出来的'镇星'死掉了,所以原来的第八名升上'日月五星',第八名之后每人往前一位。"
呵,真该谢谢那个冒充的曲水镜,白送我往前一名。不过这也没啥用处,我还是最后一名。何况,这个二百——一十五,怎么这么别扭?
老头说:"我是负责教你们这些刚进门的,你叫我师叔公就行。"
传说中江友松的师叔?!
这个人,江湖中说他死掉的消息传了不下五次……
我叫一声:"师叔公。"
他点头,带我穿过练功场,手里的拐杖这边敲敲那边打打,没人敢吭一声。
那边是块沙地,一边是一个高高的木架,木架上挂着一排逼真的木头人,一群弟子就站在另一边,往木头人上扔东西。
——练暗器的。
师叔公眨眨眼睛小声说:"我听过你。"说完咳嗽一声,正儿八经地说:"兵器和轻功你就不用再练了。试试暗器给我看,你以前用什么?"
我低头。从前老觉得暗器不够光明正大,只练了些基本的手势,却没专门认真练过哪一种。后来出来混,抓到铜板扔铜板,抓到石头扔石头。至于准确度……
师叔公打个响指,就有个小僮捧了个大木盒子过来。掀开盖子一看,里面分了十个小格子,乍一看,原来分类放着各式针、刀、镖、钩、环、珠……每一类下面又分九种,清清楚楚。
师叔公说:"喏,全天下有人用过的暗器差不多都在这里了,你用惯哪一种?"
我随手拿了一把柳叶刀,想起江烟柳就是用这个的,又放下了。想了想,拿了针盒里最细的那种。
因为,江千月从前用的就是这种。
师叔公非常狡猾地笑,说:"不错,以后你可以向朱炎请教。"
一时反应过来,江千月一直是"日月五星"里的"日",代号就叫朱炎。江千月这个名字,在这里恐怕很少用到。
我拿了一把针,就往最近的一个木头人身上招呼。
师叔公喊声"停",所有人都住手了。他叫我自己过去看,我到了跟前就不敢睁眼了。
唉,全没打对地方。
师叔公弓着身子仔细看过每一针的落点,没什么表示,只用几不可闻的声音说:"真不知道他看上你哪里了。"
等等,这老头在说什么?
我吼:"老头你说什么?"
老头完全无视我,突然对着一个方向笑得像朵晒了半天太阳的残花:"朱炎,二百一十五也选了无影针,我眼神不好,你过来给他看看吧。"
爷爷的,我都没看到有人走过来你就先看到了还说自己眼神不好?
我心里的话还没骂完,那个淡蓝色的影子就到了跟前。
我止不住地退后一步。周围的人全围了上来,挨个叫"大师兄",声音甜得赛过甘蔗汁拌蜂蜜。
我最后一个叫:"大师兄。"
江千月点点头,也不看那帮粘得跟糖汁似的家伙,过去伸手运力在木头人身上一扫,我扔出的针就全到了他手里。
他走到我跟前,我后退。
我郁闷,为什么我就是受不了离他太近?
他看看我:"看好。"说着转身一甩手,那把针又齐齐飞了出去,这回不用凑近看,都能看到它们全打到木头人的"檀中"穴上了。
这……很了不起么?
偏偏周围爆出一阵欢呼声——
"大师兄武功盖世!"
"大师兄英雄无敌!"
"大师兄技绝天下!"
一个吹得比一个好听,可我听着只觉得牙疼。江湖第一杀手组织竟然养了这么一帮马屁精?!
江千月没什么表示,头都不点一下。爷爷的,武功高就可以这么拽?
师叔公出来了:"都给我回去练功!"
马屁精们终于散了。
我翘起鼻子:"很了不起么?"说完过去想把那几根针起出来。
等等,针呢?怎么——只剩下几个小点……
那些针,竟然深深没进木头里,果然没影了。天,那些针细小无比,几乎没有重量,他得在手上蓄多少内力才能把它们全钉进硬木里?
他摆手叫我回去,说:"你手上的劲没用对。这样——"他又拿了根针,把怎么甩手怎么发力讲解了一遍。
我照办,这回打出去的针没进去一半。
师叔公眯着眼睛捻着胡子点头。
"你现在就先练发力,到了晚上再练眼力好了。"
他说完转身就走。
接着就有人围上来。
师叔公没等他们说话,就大声说:"朱炎是看他实在太差劲,怕他丢了咱流烟楼的脸面才指点一二的。你们都已经是高手了,这些基本的东西自然不用别人再特地指点,是不是啊?"
就算是给我解围,也不用这样说吧?
可那帮人居然微笑点头,各自丢给我一个同情里带着鄙视的眼神,该干嘛的干嘛去了。
"二百一十五?"
"师叔公。"
他使个眼色,给我一包针。
"今天也不要你练成什么样,能同时把十根针全部打进木头里就算好,这能办到吧?"
我想想,我现在已经进步了一半,再打一次不就大功告成?于是点头说好。
"好。我过两个时辰再来检查。"师叔公说着去看别人去了。
两个时辰?开玩笑的吧,哪用那么久。
我数了十根针出来,甩甩手开打。
那十根针全浅浅地钉在木头人身上,有风吹过,皆摇摇欲坠。
我傻眼了。
不对,这是失误,我的内功还是很好的。
仔细回忆他的示范,再来一次——
还是没什么变化。
我再傻眼。
失误,绝对是偶然的失误。不然就是因为有风,或者因为打出去的时候突然停到有人"嗬"了一声,分心了。
我再来——
我彻底傻眼。这他爷爷的是怎么回事?我刚才明明打进去一半了——
不对,我刚才打的是一根,而现在,打的是十根。
原来如此。
我这回只拿一根,发劲,甩手,打出去。
那根针大半都没在木头里了。
我差点跳起来欢呼。半个时辰之后,我打出去的一根针终于不见了。
然后是两根。我终于发现问题出在哪了。打一根针用一份力,打两根针却要用上三倍的力,以此类推……
天。我的胳膊已经开始发酸了。这样下去,我饭都不用吃了!
又过了一个时辰,才把两根针都打进去一半。而时间已也经过去了一半。
旁边换了一拨人,原先那些大概练别的功夫去了。
我对着那个木头人,哭笑不得。
师叔公再过来,那两根针大约还有三分之一在外面。
他也没说什么,把发劲的法门又说了一遍。我说好,老老实实地再接着练。
唉,懒散了一年,体力下降,身手不灵活,现在连根毛针都对付不了,太失败了。
开始的时候只是胳膊酸,跟着是整个身子的关节都发酸。臭汗出了一身,我自己闻着都嫌恶心。
午饭是所有人聚在厨房旁边一个大房子里吃。我自己端了碗筷,躲在墙角里,累得吃不下。
这才过了一个早上的时间。我这才发现,江千月说"三十二天"的时候,口气里包含了多大的同情。
吃过饭,我一个人回到练功场上,接着扔针。
记得从前小的时候,老爹也没这么逼过我。他自己有好多事情,整天在外面不知道干什么。我从他那里学到的,不过是些乱七八糟的救命法门。我能救活一个快死的人,却不知道怎么治伤风头痛。武功呢,都是瞎混着跟家里的账房师爷之类的人学的,想学就学,不想学就算。后来离家出走,没多久就遇到江千月……
这两个字一冒出来,一直跟我作对的那两根针,终于老老实实地都插进木头里。
第十三章 重整旗鼓,再上追途
没想到,想着某个人的名字练功,居然还有增强功力的……效果。
天哪。
我突然想到一个好办法。
跑回房里去,一下把床上的帐子扯下来,从上面撕了一大块,回来裹在那个木头人身上。
淡蓝色的纱在风里飘动,远远看着,还真像那个人的影子。
我再扔。
两根针全没。哈,怎么早没想到?
身后一阵古怪的笑声。
我回头:"师叔公!"
师叔公绕着木头人转了几圈,突然叫住我身旁的人:"你,先让开。"
那人不解地让开,师叔公扯下身上的外袍,搭在木头人肩上。又回头叫跟着他那个小僮:"青禾,去多拿几件我的衣服来。"
于是除了我那个,别的木头人都穿上了师叔公的衣服。
他得意洋洋:"现在你们看好了,那里挂着的不是木头人,是你们师叔公我!你们有多恨我,有多想杀了我,就拿暗器往上面招呼罢!"
我喷血。
场上的人都精神一振,发暗器的速度快了许多。没多久,每个木头人都成了刺猬。
那边师叔公捻着胡子,乐得眼睛都看不见了:"青禾,叫他们照样多做几件。"
呃,这老头……还当真了。
他回头跟我说:"主意不错,回头我叫小苓给你做点东西。现在有几根针了?"
我试了试三根,还不行。
他点头:"接着练吧,练到天黑之前就可以了。"
"为什么是天黑之前?"
"因为天黑之后要开始练眼力。"
天,我以为可以吃过晚饭洗个澡死睡一觉……
我小声问:"练完眼力之后呢?"
"回去,自己练功打坐。"
嗯。
"之后呢?"
"出来练暗器。"
我点头。这就是流烟楼弟子第二百一十五号悲惨的一天。
吃晚饭的时间,青禾跑来叫我回自己房间去。推门一看,桌上摆了一桌的碗碟,香气四溢。我吞吞口水,师叔公随便说说"做点东西"就搞这么大阵仗,如果他说"请你好好吃一顿"——我打打自己,做人哪能这么不知足。
饭碗下面压着一张纸条:"吃完不必收拾,把碗筷留在桌上即可。蜜饯你自己留下。"
仔细看看,桌上果然有个圆罐子。虽然纸条下面龙飞凤舞地写了个"沈",可是这字迹——我摇摇头,他们是一个门派的,字写得像也没什么了不起。
我自己舀了碗汤,一口气喝掉半碗。又忍不住拿起那张纸条来看。
像。怎么看怎么像。
盯着上面的字看了许久,才仔细折好,放怀里。
愣了愣又把它掏出来扔在一边。我怎么搞得自己跟个怀春少女似的……太丢人了。
坚决地扭头不再看它,吃饭。看上去这么可口的饭菜,怎么一点味道都没有。结果只匆匆扒了几口饭,就去找师叔公。
心还是跳得厉害。
练眼力是在一间黑不溜秋的屋子里。这间屋子大概是特别造的,虽然外面月光很亮,却没有半点光漏到里面。掀起厚厚的门帘进去,迎面一股热气吹出来,里面闷得像个蒸笼。
就是要密封好歹也通通风吧?真不近情理。
往里面走了两步,就听到江千月的声音:"二百一十五!"
我,我,我见鬼了——不带这么神出鬼没的——
我定定神,朝他声音的方向走去:"大师兄,你能听出我的脚步声?"
那个声音从另一个方向传来:"听?我不会用眼睛看么?"
喏,这就是传说中能在黑暗中什么都看得见的人,跟蝙蝠似的。
我在黑暗里当然看不见,只好低头看自己那双看不见的脚。
他看得到我,我看不到他,这不公平,然而没有办法。谁叫我没有从小就在这里练的?
"二百一十五,地上有金子等你捡么?还不快过来。"江千月的声音又换了个方向。
我转身,走过去。
还是什么都看不见,结果一头撞在一个人身上。一阵熟悉的味道钻进鼻孔,我吓得后退了一步。
爷爷的,既然已经不记得我了,为什么还要老这样神出鬼没地出现在我面前?
我是个人,我会——难过的。
我往旁边走:"对不起,大师兄。我在这里看不见。"
他压低声音说:"过去吧。"然后,我听到他的脚步声就跟在我后面。
他故意的吧?我知道只要他乐意,就绝对不会有人听得出他的脚步声。
走了几步,他说:"站住。"
"看到了没?"
什么跟什么嘛,前面还不是一片黑暗?等等,好像有个什么东西在闪,不对,是好多个东西在闪。
我说:"看到了——好多——闪闪的——"
他松了口气:"还不至于没的救。那些,是为练眼力特制的香,火光极暗,普通人要靠的很近才能看到。"
哦?我离得还挺远的嘛。
"可是练武之人眼力都会比普通人好一些,站在你这个地方能看到就差不多了。"
说来说去,我就是不行呗!
我问:"我要练到多远?"
一只手抓住了我的袖子,拉我向后退。足足退了三十几步,他才说:"这里。"
在外面还真看不出来这里面这么大,和这么……热。
岂有此理,难道该这栋房子的时候就没人想过要给里面得人透透气?
我扯回袖子扇扇风:"这里面还真热哈!"
说出去的话像顽石沉进大海,没有半点回应。怎么回事。
跟着又有新的声音和脚步声——很多个年轻的声音,还有,师叔公的。
我试着喊:"大师兄?大师兄?"
奇怪,怎么又突然不见了?
"什么?大师兄也在?大师兄——"不只是谁叫起来,后面的尾音拖得比老鼠尾巴还长。
还是没有回应。难道,他已经走了?
我灵机一动:"我以大师兄为榜样,每回叫一声大师兄就觉得浑身有劲,所以练功练累的时候,就叫一声。"
周围一阵倒吸凉气的嘶嘶声。
师叔公大笑:"哈哈哈,我们应该再设一个最厉害马屁精奖!二百一十五,你站在那里能看到香火么?"
我摇头:"看不到。"
"看不到还站那么远?快过来!"
慢慢往前走,终于又看到了黑暗中的点点火光。
身后有人挨个站定。前面,没有。
再退一步,又什么都看不见了。
师叔公说:"现在我把心法再说一遍,之后你们自己练,专心,不许出声——"他哼笑了一声:"想喊大师兄的在自己心里喊喊就好。"
后面一阵鄙夷的笑。
人在黑暗中容易分神。明明身后还有别人,却像一个人在黑暗里挣扎那样绝望。我把袖子卷起,裹在臂上。
要习惯他变成了一个陌生人这个事实,不容易。
然而没有别的办法。
我定下神,仔细听师叔公的讲解。
无论我想在这个地方找到什么,我都必须先让自己变得更强,才能在这里生存下去。
师叔公说完,扔下我们就走了。四周一片安静,只听得到数个沉稳的呼吸声,和偶尔退后的脚步声。
每当有人退一步,我就提醒自己:你又落后别人一步。快,再加把劲。
回到自己房里,在床上仰天倒下,再也不想起来。打坐的事……
算了。
半闭着眼睛,能看到窗外月光下黑黝黝的一个山峰。不知道是不是他住的地方?
如果是以前,我会想,他是不是也在看我呢?
现在我只希望他能有个美梦。
不知道这个愿望实现了没,反正那夜我一夜无梦。
时间到了居然就自己醒了过来,自己揣着那包针去接着练。
天色还很早。阳光只在西面的山尖染了一点金色。练功场上只有一个人,正在往一个"师叔公"身上没命地丢一种有三个刃口的飞镖。
他看到我过去,朝我点个头:"早!"
我伸个懒腰:"你也早!"
"你是新来的?"
"二百一十——五。"
"我现在是二百零八。师父很久没招新人了呢,原来的二百一十五……现在是二百一十四了,是去年招的。我听说新招了两个,怎么就你一个人来了?"
我这才想起顾亭之。天,才几天不见而已,我几乎就忘了他了。
"他路上遇到麻烦,没来成。"
他,现在怎样了呢?
"原来如此。"
我捏住三根针,扔出去:"这位师兄——叫你师兄可以吧?师父自己不教我们武功的么?"
"呵,不必客气。平时是师叔公指点我们,师父专门教——"他抬抬眼,"上面那几个的,只偶尔下来看看。奇怪,从前师父出门,回来以后总要下来转转的,这次却没见到他老人家。"
哦?明明看到他们父女两个的轿子跟在我们后面的。
突然想起什么。
姬虹和江烟柳竟然会让我在这里没灾没病地过了这么久,怎么想怎么奇怪。
还是有别的什么原因,让他们没办法对我下手?
"那——大师兄呢?他会下来指点师弟们吗?"
二百零八摇头:"极少。"
我再问:"那——山顶那里,一般弟子能上去吗?"
他笑:"你要上得去就上去吧。"
这什么意思。
"你们是在练功还是在闲聊?!"
师叔公一挥杖打了二百零八一下。
二百零八动也不动地挨了。
师叔公像是会瞬间转移一般,一下子到了我跟前。我一看那拐杖举了起来,立刻平平往后退了几步。
师叔公一杖落空,大怒,追了过来。
我再逃。
师叔公突然站住:"你们年轻力壮,我不跟你们斗。哼!"
说罢大摇大摆得意洋洋地走了,姿态仿佛刚在战场上得胜的将军。
二百零八耸肩笑笑,继续扔他的飞镖,不再说话。
打没三根针的时候,我下了决心,一定要找时间去江友松那里探探,至少要知道他现在究竟在干什么。
但是计划总是被江千月的突然出现而耽误了。
他解释说江友松要闭关一个月,所以这些天他会常下来看师弟们。
然后,唉,我一看到他,脑袋就罢工,根本想不了东西。
结果我宁可他每天老老实实呆在上面。这样,可以知道他就在附近,而无需担心突然见到他时自己又手足无措。
再见了几次,我吓也吓得烦了,躲也躲得烦了,我一拍脑袋,突发奇想:爷爷的,老子当年把你追到手也就用了几个月的时间,你不就是忘了我么?大不了我再来一遍——
我振作精神,开始回想当初自己是怎么做到的。想完了就开始泄气,现在时间地点环境全变了,当时的做法照搬过来我非给他一剑咔嚓了不可。
所以得另想办法。他不是喜欢练功练得勤奋的么?那我再勤奋一点好了……
他喜欢王维的诗,要不要在他在的时候装作不经意地背几首……
他喜欢淡蓝色,好吧,我想办法比到前七名……
还有……
还有……
想了半天,回过神来,直想撞墙。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我承认我没办法了行不?
不想了。
沈姑姑又叫人送了几次东西给我,全是些甜食。我照单收下,跟二百零八,隔壁的二百零六分着吃。
十来天之后我开始有空余的时间翻那些流烟楼的入门书。杂七杂八的一堆,什么都有——全都以杀人为目的:人体穴道图、人体骨骼图,内功心法,剑谱刀谱拳谱暗器谱,一般毒药的药方和炼制的方法,甚至还有古本的《盗窃术》。
说到"盗窃术",我还在丐帮混的时候还真学了不少东西。但是那时学的,和这书上记载的,差别比得上《千字文》对《周易》。
我如饥似渴,看得如痴如醉。
本来还有很多东西想请教师叔公,他偏偏要我先学制毒下毒。
然后我一练好多天都呆在药房里,有时还得去喂楼里养的毒虫。
那些小东西……不说也罢。
然后有一天,我刚刚喂完几只蝎子,正要再去拿些东西接着喂蜘蛛,突然看到隔壁的房间里坐着一排人。他们闭着眼睛静坐,表情极其诡异。像是很恐惧,却又无可奈何。
我忍不住退了一步偷看。
然后就看到他们身前的长桌上,每个人跟前都放着一只胆形陶瓶,瓶身粗圆而瓶口细长,有的瓶子甚至在……晃动。
难道里面是毒物?
我吓得又退了一步。
这时长桌最边上的一个人说:"收功。"于是所有人都翻掌下压,在丹田处停住。
迄今为止,一切正常。
我正要走,就听到一阵轻微的东静。原来是里面的人各自拿起陶瓶,拔下木塞,然后——
食指都伸到瓶子里去了。
突然之间,每个人脸上都是痛苦万分的表情。如果只看脸,绝对会以为他们正被千万毒虫噬咬。
终于明白过来,他们在练毒功。
我几乎不忍再看下去。
他们陆续收回手指,塞上陶瓶,接着再运功。
他们的脸全都变了颜色。有的变黄,有的变绿,有的变蓝,还有的变紫。运功的时候,五官极度扭曲,大汗淋漓,衣服全都湿透。
我知道,他们这是在把毒素吸入体内,溶到自己的血液里去。
把自己的身体当成兵器,还要淬毒。
手脚一阵冰凉。
江千月……以前就是这么练的么?
天。
第十四章 失败的夜探
江千月的毒功是那样练出来的?
天,要练多久他才练成那样?
——他刚刚出道的时候,外号简单明白:全身是毒。他下毒的本领高明也就罢了,他自己活脱脱是个会走路的毒药罐子。最夸张的说法是在一个酒馆里听来的,几个头儿被江千月毒死的镖师谈"月"色变:"呀呀呀……那个人,就是说话的时候唾沫星子溅到你身上,都要烂到见骨头……"
当然没那么夸张。比较负责任的说法是这样的:如果你想活得久一点,就千万不要碰那个人。
所以,后来我们在一起的时候……咳咳,我没事就中毒……
虽然我自己知道怎么解毒,可是三次四次那样下来,几乎没折腾掉半条命。
他没办法,只好让我在上面。结果一不小心,我又中毒了。
我差点没郁闷死。
后来我们躲到桃花岛上,他突然闭关三天,说要练功,不许我打扰。三天之后再去看他,才知道他竟然自己把毒功废掉了。
那是他一生的骄傲。而他只说,这里很安全,我也不想再杀人,反正是用不上了。
他成了没有牙齿和爪子的老虎。
我瞅着他那虚弱的样子,竟然还说废了好,省得你再害人。
如果时间可以倒流,我一定要回去,狠狠扇自己一巴掌。
然后,尽我所能照顾他……
在到了流烟楼这么多天以后,我第一次,强烈地想要见到他。
不是等他来找我,是我自己去找他。
哪怕一句话都不说,哪怕只是一眼,只要看到他就好。
一直想到半夜,索性爬起来,溜出门,从屋后沿着墙根上了山道,猫着腰一直往上走。
天上没有月亮,几颗星星零零星星地闪着,那点微弱的光芒对走夜路的人来说根本没半点用处。我深吸一口气,还好,这些天没白练眼力,我可以勉强看见路。
走了一阵,发现路分岔了。往左边看去,隐约能看到一片屋檐,想是前二十名住的地方。那么,我想都没想,就上了右边。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幻觉,反正前面的路越来越难走。
前面那一段,还有砌得整整齐齐的石阶,现在看看脚下,那路根本是沿着山势凿出来的,高低不平,宽窄不一,而且越往前越陡,到后面我得手脚并用,才能继续往上。
爬了一段,我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走错路了。江友松能让他女儿这样上上下下的么。
但是脚底下一片漆黑,我实在不想再下去。又想,没准这是捷径?于是接着爬。
爬完了那段路,眼前横着一块断崖。我站在一片荒芜中四处看,怎么看都找不到往前的路了。
天,我不是真的走错路了吧?
本来身上已经给汗湿了,接着又出了阵冷汗。山顶风很大,吹得我忍不住发抖。风声呼啸着从耳边过去,我有点绝望。
我怎么下去?
仔细听听,风声里似乎有金属撞击的声音……从断崖那里传来。
我上前,沿着崖底走过去,不久就看到一根绳状的东西从崖顶垂下来。它被风吹动,打在崖上,发出钝重的响声。
我犹豫了一下,才伸手摸了摸。那东西入手冰冷,原来是根铁索。
突然想起一百零六说的那句话——你要上得去就上去吧。
难道他说的是这个?真正的流烟楼要这样上去?
怪不得说流烟楼是绝对安全的。有外敌来攻,把铁索一收,还有谁上的去?
我往手心吐口口水,搓搓两手,攀住铁索开始往上爬。这铁索外表还算光滑,看来常有人用。
开始的时候还有些麻烦,到后面反而越爬越快。如果不是怕吵醒上面的人,我还真想在最后一段一举跳上去。
这是我才发现,脚下已是一片苍茫云海,天边有一弯残月露出头来。
我不禁有些兴奋。可是等我站到铁索垂下的石台上,顿时傻了眼。
这山顶地方不小,宽阔的一个平台,像被利剑削过一样平坦。
平台一边偏左一点,有个石屋。石屋矮而小,石砌的墙上布满缝隙。就连屋顶,都是用薄薄的石片叠出来的。
而脚下的铁索,末端消失在石屋那里。
这,不是我想象中仙宫那样的一片亭台楼阁。
我,绝对,走错地方了!
但是我没有立刻后退下山。来都来了,何不看个究竟?
我闭一口气,慢慢朝石屋走去。
渐渐地,就发觉那里面有人。至少,我在风声中分辨出一阵乎高忽低的——呼噜声。
有人在睡觉。
我迅速判断,这人会住在这里,估计只有两种情况:一,他是个疯子,被关在这里;二,他是个傻子,自己乐意住这里。
可无论是疯子还是傻子,都不是我要找的人。
我站定,不知道是不是应该后退。
然后,就有个声音如狂风从石屋里喷涌出来:"我说过多少次了,不、许、半、夜、练、轻——功!你们到底有没有把我放在眼里?!"
练……轻功?
这又是怎么回事?
啊,惨了,那个疯子或者傻子已经……醒了。
那个声音非常的奇怪。奇怪得……不像是从人的嘴巴里说出来的。又或者是,一个人说话的时候用一个皮囊罩着嘴巴那种沉闷的声音。
我听得浑身不住地发抖。
这也太诡异了,怎么办好。
我咳一声:"那个,不好意思,我想找江千月住的地方,找错路了,抱歉。"
疯子或傻子用不像人的声音说:"哼,上来的十个倒有九个说是要找大师兄来的。我还不知道你们?以为比人家刻苦就能出人头地了,我告诉你,你要是不是那块料,你就是比别人多爬一千次一万次都没有用!"
岂有此理,我怎么就变成半夜练轻功的傻瓜了?
我的轻功还用得着练?!
我又气又急,一心想快点脱身,说:"你不信就算了。我又不知道你是谁,没必要骗你。我就是想找江千月的,天太黑,走错路了。抱歉打搅你睡觉了,我这就走。"
我承认,我这次算不上有礼貌。
一阵铁石相碰的响声,那条铁索急速收回石屋里去,撞击得猛烈的地方,甚至爆出一阵阵火花。
不好。
我扑上去,拉住铁索,想往回拽。
但是往前的力道实在太大,我还没站稳,就给拖着一道往前。跌跌撞撞地跑了几步,脚底踩进一个浅坑里。我就势撑住,身子向后倒,终于拉住了铁索。
我咬着牙喊:"我已经道歉了你还想怎样?把我困在这上面对你有什么好处?我不是来找你的,又不是我自己想迷路!放,放手!"
疯子或者傻子还是不放。
我大喊:"你这杀千刀的王八蛋——"
拉铁索的力道又加了几分,我一下子扑倒,贴着粗糙的石台给拖过去。衣服立刻就破了,皮肤上一阵钻心的疼。
我被拖到石屋前,疯子或傻子才松了手。我挣扎着爬起来,只觉得手上,胳膊上,胸口,膝盖……全是一片火辣辣的疼。血从破损的地方渗出来,滴滴答答地滴落。我缩着身子,都不敢去看伤处。
我拽紧铁索猛地往回拉,想趁他住手的时候拉回去。
铁索又往回一缩,我整个人撞在石门柱上,肋骨几乎给撞断。
石屋没有门,我忍不住往里面看了一眼。只见里面的桌椅床全是石头做的,铁索的一头就钉在石床的一头。石床上盘腿坐着一个人,看不清面目,只见他手拎着铁索,像要激我生气似的,轻轻晃动。
唉,难怪他会知道有人上来。
我靠住门柱,两手叉腰,纯粹找死地开骂:"你这算什么呢?不想让人上来就把铁索收起来好了,不然在山下写个半夜不得打扰不就行了?你把铁索放着不是明摆着引起人家的好奇心吗?你一个人太闷了想找人玩猫捉老鼠是不是?你住山顶很了不起吗?你武功高很了不起吗?你——"
我这骂的都是什么哟。
这下死定了。
所以我死猪不怕开水烫,再拽住铁索:"你究竟让不让我下去?!"
他盯了我半天,拉紧铁索:"别急着走,难得有人肯好好跟我说话,我少不得要好好招待你。"
那口气一点都不像开玩笑,仿佛老朋友就该这么说话动手。
我笑出声来。
"多谢招待。恭祝你以后宾客如云。"
说完自己都觉得别扭。人家又不是开门做生意的。
"哈哈哈!不错,我很喜欢听被扔下山的人的惨叫声!"
他说这话的时候,像是在说"我很喜欢听雨点打在屋檐上的声音"那样轻描淡写。
果然这里的人全都有些变态——
我说:"你扔吧。"
望望四周,影影绰绰的几个山头,也不知道"流烟楼"究竟在哪。
没准他一扔就把我扔江千月那里去了呢?
"哼,口气还真不小!喂,你要找江千月做什么?找他指点你的武功?"
我真的要抓狂了。难道流烟楼里除了练功练功再练功就没别的事可以做了么?
——至于为什么要找江千月……
说来话就长喽。
那时一定是见鬼了。我脱口而出:"别人想怎样我不知道。我就是想他。我想见他。"
说完了,一阵轻松。
这才发觉,在心头压了那么久的一句话,说出来并不是什么难事。
不过是张开嘴,动动舌头的功夫。
解脱,原来简单得很。
那时突然想,现在就立刻死掉吧。
一切,到此为止。
我受够了。
我靠着粗粝的石墙坐下,忍不住说下去:"他不是我师兄。他不记得我了。他——"
有冰凉的东西顺着脸颊滑落。
我接着说:"什么都完了。"
憋了那么久,终于全都发泄出来。我强忍着不发出任何声音,眼前一片模糊。昏暗的月光折射成流动的一片,像是来自天国的奇异光芒,笼罩全身。
我从来都没有那么伤心过。
即使是在桃花岛上,呆呆地看着江千月的长剑从身体里面穿过去,那时也没有。
甚至都不觉得疼。
只是有些迷惑,然后有些失望。
最后的想法现在想想都觉得没出息——好吧,死在他手里总好过江友松亲自动手。
然后他收剑,我倒下。像是有什么东西在飞快地从身体里流走,很快就失去了意识。
在最后的一瞬间,什么感觉都有,就是没有后来慢慢涌上来的那种伤心。
还有绝望。
一点点地在身体里积蓄,却找不到出口。
弓着身体,不知道坐了多久。夜风像刀一样从身上划过,却不觉得疼。伤口的血渐渐凝固,结成硬块。
那人居然一声不吭地听着,过了许久,突然问:"曲水镜?"
啊?!
他,他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
那么我和江千月以前的事——
啊啊啊……我不活了……我竟然跟个娘儿们似的半夜在人家门口哭诉……天啊……
我还是自己跳下去吧……
"咚"的一声,有个什么东西从石屋里扔了出来,落在我脚边。跟着铁索哗啦啦响起来,又垂下山崖去了。
"上了药再回去。"
我捡起来,原来是个半个手掌长的小葫芦。
我说:"不用你可怜!"说着扔了回去。
我以为他一定会跳出来揍我一顿。然而又是一声响,葫芦又扔出来了。
我坐到一边,不理他。
就这么沉默了一会儿,他突然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心里难过,又不想向别人发泄,所以就折磨自己,是不是?我的岁数可比你大多咯——"
胡说。大爷我向来吃好睡好舒服得很,哪有……
我吼:"别以为你比别人多活几岁就什么都知道了!我——"
我泄气。
实在找不出什么话来反驳他,只好捡起小葫芦,拧开木塞,胡乱往伤口上倒药浆。那药入手冰凉,一抹到伤口上,疼痛便减轻了许多。
抹完了药,听到一阵闷笑,才发现自己中了人家的激将法了。
唉,人一激动起来,就会变笨。
葫芦口塞好,扔回去,站起来走人。
"多活几年确实会多知道些东西。"
下山比上山困难得多。亏了有那一弯残月的微光,我能看得比来时清楚些。否则就是那傻子或疯子不扔我下山我恐怕也要自己摔死。每走一步,总有伤口被牵动一下,有些地方又有血渗出来。我不得不拖着两腿一小步一小步地回去,等回到自己房里点灯一看,血汗淌在一起,要多难看有多难看。
但是吓到我的不是自己的伤,而是突然出现在灯下的人。
江千月还是穿着他那身淡蓝色的衣服,坐在那张摇摇晃晃的桌子前,面无表情地着看我。
他头发随意披散着,有几绺落在前面,半遮着脸。我老毛病一犯,直想站到橱子顶上去吟"烟笼芍药月笼花"。
幻觉。这绝对是幻觉。
太想见一个人的时候,出现幻觉也是正常的。
我闭眼,用力揉揉眼睛,关门,再开门进去。
他还在那里。
天,我一定已经疯了。还是山上那怪人给我下了什么迷幻药?
我呆呆看着他。
呃,他手里还拿着一张……纸条。
怎么看怎么眼熟。
"吃完不必收拾,把碗筷留在桌上即可。蜜饯你自己留下。沈。"
完了,他该不会以为我对沈姑姑有什么想法了吧?
还是应该解释一下,我留着这张纸条,其实是因为那上面的字迹很像他的……
天,我究竟在想什么。
还好人心隔肚皮,他不会知道我一转千变的念头。只见他上下打量我一番,皱起眉头:"怎么搞成这样?"
想了一整天,万一不小心要说话,该说什么好?
结果是——
我冲上去揪住他的衣领:"你来干什么?谁让你进来了?!滚,不然我杀了你!"
呃,我什么时候学会说大话的……
他甩开我,退后,扔了个小瓷瓶子在桌上:"师叔公传话给我,说你半夜上山练轻功,摔着了,叫我送些伤药来给你。现在药已经送到了,你自便。"他整整衣服,抬脚走人。
师……叔……公?
山顶的疯子或傻子?!
江千月大半夜给人叫起来送药给我……难怪他一脸的不高兴。
我追出去:"等等!"
他停在几丈外,头也不回:"什么事?"
"真的是师叔公?为什么他的声音——"
"师叔公睡觉的时候也在练内功,说话会散气,所以用腹语。"
啊,就是那种不用开口也能说话的邪门功夫啊……
我跑过去,突然又不好意思问了,支吾了半天才开口:"那个——师叔公还跟你说什么了吗?"
我还是不太清楚状况。要是那死老头嘴一快什么都告诉他了我这张脸还往哪搁啊。
等待回答的过程几乎可以用世界末日来形容。
第十五章 捉奸是原配的义务
我还是不太清楚状况。要是那死老头嘴一快什么都告诉他了我这张脸还往哪搁啊。
等待回答的过程几乎可以用世界末日来形容。
"没有。"
呼,松一口气。
"那我走了。"
他走出好几步,我才想起来:"师兄,谢谢。"
他停了一下,大步走掉。
我瘫掉。为什么我老是把事情搞砸……
要不是桌上那个瓷瓶,我还真不敢相信他刚刚来过。
唉,每次见他,都狼狈无比。比如现在,身上的衣服破成条条,红黑色的伤口给血和汗染得异常的恐怖。
还有在安庆那次……爷爷的,我记着这些陈芝麻烂谷子做什么。
忍痛去打了桶冷水,脱掉衣服,把伤口洗干净。
然后上药,睡觉。手里一直握着那个瓷瓶。总觉得它冰凉的触感,可以吸掉我的焦躁和不安。
之后两天,一直在发烧。据二百零八后来说,第二天中午他来找我的时候,我整个人裹在被子里,额头烫得能在上面煎鸡蛋。
流烟楼常备的伤风药据说苦得连江千月喝了都要皱眉头,二百零八来喂我的时候,我却豪气干云地一口气喝光。
喝完了继续烧得天昏地暗。
最后连师叔公都惊动了。据说他老人家把嘴巴鼻子捂得结结实实地站在门外:"死了就赶紧扔出去!山脚下还有一帮人等着扒他的皮呢!"
我这才知道,居然有群人一直在山脚转悠,既不敢上来,又不甘心这么走掉。
还好,我暂时不想离开。
醒过来以后我第一次笑,是想到也许我可以跟山下的客栈、酒楼、茶楼之类分点红利。
第三天,我精神抖擞地回去扔针。师叔公在木头人身上勾了几个大穴出来,叫我眼力手劲一起练。
那个时候,我才练到第五根针。
果然越往后,就越难。
猜猜还有几天到比试时间?
八天。
所以,江千月那句"还有三十二天",我有了新的理解:就三十二天了,你就是每天闻鸡起舞也赶不上,所以,还是该干啥干啥吧。
于是我自暴自弃。倒数第七天夜里,我再次穿上夜行衣,脸上蒙黑布,探路去也。
这一次,我特地走上半山别院的岔道去,想看看那边还有没有上山的路。结果转了一圈,还是转回原路上来。
但是照原路上去,又是疯子或者傻子——不对,师叔公住的地方。
这回我特别留心,路两旁还有没有别的岔道。
莫名其妙的,有段路两旁都被浓雾笼罩着,什么都看不到,而路上却像刀劈开一般空阔。
上次来的时候没留心,直接顺路上去了,现在才发觉有些古怪。
哼,布这么个简单的阵式就想骗我?
但是立刻又想起来,我确实给骗得好惨。
而且,从师叔公的口气来看,被骗的人一定不少。
嘿嘿,反正不是只有我一个!
我抽出剑,按着八卦方位朝浓雾里划去,一个个的试。划到"巽"位时,眼前的浓雾突然就散开了。
哈,终于给我找到,原来在左边有一道往下的石路。
可是……上山顶难道不应该是往上么?
我四处看看,再没找到什么可疑之处,决定下去看看。
一脚踩上去,我几乎忍不住叫出来。
那个看上去是往下的台阶,其实是高出地面的。
再走一步,明明看到自己的脚已经踩到下面去了,可是脚上的感觉却是踏上了更高的一级。
原来如此。
胆小的人,恐怕走个一两步就不敢再往上了吧?
我索性不看路了,只管抬脚向上。过了大约二十个台阶,突然一片清明,眼前出现了一条向上的路。
我拿老爹的那些人参灵芝雪莲花打赌,这回我一定走对了。
剩下的路,走起来异常轻松,轻松得我简直要怀疑自己是不是又走错了。
所以等到想象中的几栋建筑出现在眼前,我恨不能□出另外一个自己来,拍拍自己的肩膀以示赞赏。
接下来的任务,就是……等等,我是干嘛来的?
好像是说要找……江友松和赵舜勾结陷害我的证据。
还有,嗯,也许能找到关于那些失踪了的人的消息。
这不是太岁头上动土么。算了,还是先去看看我家的小美男再说吧。
攀到一棵松树上,才把那些建筑的格局看个清楚。进了石阶尽头的小山门,有个小院子,院子周围是一道围廊。又过了一重门,中间的一个单独的院子里才是一栋三层高的楼。旁边另外有一个院子,有两栋两层的楼房。此外还有些别的房子,都是围着这三栋楼建的。
要说这里是山顶,其实也算不上。因为这些建筑的后面,还有一道断崖。
断崖?
先不去想这个。江千月不知道住哪里呢。
嗯,那栋三层的小楼,应该是江友松住的。所以别的弟子应该住在旁边的院子里。
可是那两栋两层小楼的房间都是一模一样的,在外面也看不出来啊。不过……江千月喜欢把床放在朝南的窗户下面。这样的话……符合条件的房间就只有那里了……
仔细想了想,跳上左边那栋小楼的屋顶,慢慢走到最靠里面的那个房间上头,然后慢慢抽掉了一片瓦片——
什么都没看见。
这是半夜,灯一灭,我还能看到什么?
我不甘心,就这么一直往里面看,才勉强看到下方是一块空荡荡的地面。
爷爷的,这和什么都看不到又有啥区别?
我郁闷了许久,犹豫着要不要下去。好歹来了一趟,我可不想学什么魏晋风度兴尽而返。
正趴在屋顶考虑着,突然听到下面轻响,窗户"吱呀"叫了一声,什么东西带起风声,似乎是有人进了房间。
跟着是江千月的声音,小声说:"这么晚?"
奇怪,难道他一直在等人?
跟着就听到一个男子的声音说:"嗯。半夜过一线峡有些麻烦。"
五雷轰顶,天崩地裂。
我那啥江千月他祖宗十八代的,他,他,他跟别人好上了?!
别说我还没死,就算我死掉了现在也还尸骨未寒哪!
我都能看到自己的黑头巾变绿油油的了……
你们,你们要敢在我眼皮底下亲热,我就是不要命了,也要下去捉奸!
然后——抓你们两个浸猪笼!
我用力掐住自己的手,一遍一遍对自己说,冷静,冷静。
江千月……不是那样薄情寡义的人。
还是先听听再说。
他们的声音都压得几近耳语,我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坚决不放过任何细微的动静。
下面一阵轻动,似乎是有人搬动桌椅什么的,然后有水流声。
江千月说:"坐下先喝口水吧。"
这回,我真的是嫉妒了。
自从在安庆再见到他,他都没用这么温柔的口气跟我说过话。
"好。"
然后是一阵咕咚咕咚的吞咽声。
两个人都沉默了一段时间,我几乎要以为他们已经动上手了。
突然疑似奸夫叹了口气:"每次都是这样半夜来见你,什么都看不到,我还真想看看你。"
江千月的轻笑从鼻子里哼出来:"你要不怕被人家看见,我倒不介意点灯。"
什么?为什么要怕人家看见?!
天哪你们真的有见不得人的事——
"还是别了。这些——"说话声间夹杂着书页翻动的声音,"是我才找来的,带过来给你看看用得上用不上。"
"好。"
书?什么书?该不会是——
"还有,我把这两个月的药也带过来了,记得按时吃。"
药?什么药?江千月胳膊是胳膊腿是腿,活蹦乱跳的没啥毛病啊。
"这药究竟是做什么的?"江千月的声音里满是疑惑,别告诉我你也不知道啊!
"不过是安神定心的药,你平日练功太辛苦,我不过是想让你能好好休息。"
哦?这么体贴。
现在再说你们两个没奸情,我相信才有鬼!
我捏起拳头,正要一拳打穿屋顶,江千月突然说:"师父还在定高山么?"
"听说他计划七月初八回来,赶在比试之前到。"
呼,再给你一次机会。
等等,江友松果然不在流烟楼?看来我的怀疑不是没根据的啊。而且,那人说他在定高山……嗯,定高山在什么地方?
江千月说:"初八?不就是今天么?他路上要走五天,那么十三就到了。"
"这五天你再仔细找找吧,我不信他会把那些东西带在身上。"
——找,什么?
"不行。他本来是要带我们七个一起去的,我坚持要留下来,他已经起了疑心,如果给他发现他的东西被人动过了,以后就更没机会了!"
岂有此理,这疑似奸夫怎么搞的,让江千月去干这么危险的事?
疑似奸夫过了好一会儿才叹口气说:"等他一回来,你就更没机会了。"
然后两个人一起沉默。
这事不对劲啊,他们究竟想在江友松那里找什么?
突然想到:难道,他们也在找我要找的东西?
结果是江千月先打破沉默:"你那边呢?有没有发现什么东西?"
"到目前为止,还是只有那张图。但是就凭它,我们就可以确定赵舜是凶手之一。"
图?什么图?
如果是地图……顾亭之倒曾提起过,赵舜给他看过一张沈倾画的古墓通道图,不知道说的是不是那个。
但是这个想法立刻就被推翻。世上的事哪有那么巧的。
江千月"嗯"了一声。
疑似奸夫接着说:"至于江友松……我会接着找。你放心,如果没有确定的证据,我决不会冤枉他。但是你记着,他的嫌疑很大,如果有一天有证据证明他也是凶手之一,你就不能再顾念师徒的名分。"
这对话,怎么越听越诡异?
有没有人能告诉我他们究竟在讨论什么啊?为什么我听不懂?
似乎是他们怀疑江友松参与干了啥坏事,江千月不情愿认真针对他,可是这疑似奸夫又向江千月施压……啊啊,怎一个乱字了得!
然后,又过了一会儿……
疑似奸夫问:"你和江烟柳的婚事,筹备得怎样了?"
我再五雷轰顶。
怎么把这么重要的事给忘了……我当初愿意到这里来的目的之一就是要来搞破坏啊——
不过……既然江烟柳不在,我还怎么搞?
色诱江千月?
太离谱了。
江千月似乎不喜欢这个话题,回答的时候躲躲闪闪的:"还行。"
疑似奸夫有些不高兴:"什么叫'还行'?你应该趁他们不在,好好准备一番以表诚意才是。"
江千月的声音压下去:"是。"
"你怎么了?上次我叫你向江烟柳提亲的时候,你不是没意见么?"
我火大。你居然这么就把自己卖了?!
没意见——
"我已经答应娶她了,还要怎样你才满意?"
"不是我满不满意,是江友松和江烟柳满不满意。说明白些,既然直接调查江友松这个办法不行,就只有从江烟柳下手了。你要是不把她哄开心了,她能甘心为你办事么?"
哗,这也太狠了吧?
现在我倒有点宁可是下面那两个有奸情……
我好歹可以下去拼个鱼死网破一了百了……
江千月的声音有些激动:"呵,对,对。我得好好哄她,哄她出卖自己的父亲……"
疑似奸夫大概不耐烦了,声音也大了些:"你这是怎么了?你难道把小时候的事都忘了么?你忘了爹爹了么?你忘了娘是怎么死的?你忘了把落玉山庄烧成平地的那场大火么?沈千月,你说说看,你是不是连自己的名字都忘了?!"
"哥——我——"
噼里啪啦轰隆隆,我再再被雷劈到。
第十六章 原来你也很变态
落玉山庄。
沈千月。
哥。
这都是什么跟什么啊。
我要花很大很大的力气,才能控制住自己不立刻跳下去问个清楚。
江千月……是沈倾的儿子?
叫,沈千月?
而那个"疑似奸夫",是他的哥哥?
为什么他从来都没跟我说过?
全乱套了。
"对不起,我一时激动——"疑似奸夫——不对,是沈哥哥的声音又压了下去,"你老实说,你是不是有喜欢的人了?"
天,直接打个雷劈死我吧!
"没有!"
我猜想,我和沈哥哥一定同时松了口气。
咦,我什么时候和他站在同一边了?
哼,他还逼着江——沈千月娶江烟柳呢。
沈哥哥一副"量你也不敢骗我"的口吻:"没有就好。"
"当然没有!对了,哥,难道《素心决》真的找不回来了么?"
"赵舜找了这些年都没找到,结果还是放弃了,另外想法子练武功,那本秘笈大概已经失落了吧。他借《素心决》的名声大张旗鼓地闹一场,又拖了曲水镜下水,纯粹是为了掩人耳目。"
怎么又扯到我身上了?
"所以师父要帮他保护曲水镜,好引开别人的注意力……咦,难道他从一开始就设计好了要曲水镜背黑锅?"
"哼,他才没这个本事。他原来的计划是利用顾亭之——顾亭之在丐帮的势力窜得太快,这几年他们可算得上势同水火……曲水镜,是自己找上门去的,赵舜直到他去了临安以后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于是连夜改变计划,把什么都推到他身上。他这算是放了顾亭之一马了,谁知顾亭之非但不领情,还当着十一帮派的面跟他撕破脸——"
"据说他是为了报曲水镜的救命之恩,不忍他被追杀……"
"哼,他年纪轻轻就背了八个袋子,哪有这么莽撞行事的?曲水镜不过是一个跟赵舜公开决裂的借口……他出走以后丐帮总舵就走了一大批人,发誓要一路追随他……他们现在也在调查赵舜,花的力气可一点都不比另外那十一帮派少。"
真的是……这样么?
可是回想在丐帮总舵的大堂之上,顾亭之挺身而出挡在我身前,那个样子不像假的呀……
哼,赵舜给我扣帽子的时候,看上去更不像假的。
还有大椿,还有尤长老……哪一个看上去像假的?
真想一头撞死。我他爷爷的就是个被人卖了还替人数钱的冤大头啊冤大头!
不知道为什么,对顾亭之就是恨不起来……
就算那个时候他有他自己的考虑,可他在安庆之后的一路保护,我又怎么能一笔勾销?
头疼啊……
"那曲水镜——就这么甘心给他利用?"
啊,亲亲我的小美人,还是你关心我啊——
"好了,别多想这些了,你时刻记着我们家的灭门大仇就行。要把当年害爹爹的凶手全找出来,还要费不少时日。我也不催你,你就依着你力所能及的程度来吧。"
这算完了?喂,我还有很多事情要问啊。
"嗯。"
"我该走了,晚了一线峡的布阵又该变了。下次我要再找你,会先托信给你。记得吃药。"
"好。"
又是一阵沉默。
跟着窗户像他进去时那样"吱呀"一声,之后,万籁具静。
奇怪,怎么他出去的时候,带起的风声比进去时大了些?
这家伙的轻功,恐怕不在我之下。
我趴在那里,身体几乎全部麻木,想动都不行了。想到江千月——沈千月可能还没睡着,现在乱动难保不被他发现,索性静静地运功流通血脉,等他睡了再说。
唉,闹了一晚上,结果还是没见到他。
不过也不能说全无收获。今晚偷听来的东西,要我自己去查可能再过个一两年都查不到。
比如,就是把我打死我也决想不到江——沈千月竟会是沈倾的儿子,而赵舜竟然是害死沈倾的凶手。
而赵舜陷害我的经过,也全明白了。
剩下的问题就是,赵舜把我的兄弟们弄到哪干嘛去了?听他们说的,似乎是赵舜新想到了什么学武的利害法门,这和古墓的那个局究竟有什么关系呢?
只是,江友松……为什么要费那么大力气帮他?
他能得什么好处?
真是头疼。这两兄弟说就说嘛,为什么不一次都说个清楚?
动了动手指,还好,可以活动自如了。
接下来怎么办呢?
既然江友松不在,我何不趁机去他住的地方找找——不行,万一留下什么痕迹,难保他不怀疑到江——沈千月身上。让美人替我背黑锅,这种事我干不来。
那就,回去吧。估计这时走的也走远了,睡的也该睡着了。
我站起来,甩甩胳膊动动腿,按原路往回走。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太顺利的缘故,我反而心里发毛,老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流烟楼怎么说也不应该是这样外人可以随意出入的地方。
出了小山门,下了几十层石阶,心里才安稳了些。忍不住回头看看后面,怎么看怎么觉得楼后的断崖眼熟得很。
难道说——那上面就是师叔公住的那个山顶?那两条分岔的路,其实是通往同一个地方?
怪不得,上次我才到山下,沈千月就已经在房里等我了,我还以为老头会什么千里传音的历害功夫呢。
再往下,前面就是岔路口的八卦阵了。不知道出去和进来的破阵方位是不是一样的。
现在情况比上次更糟。天上连残月都没了,漆黑里什么都看不见,就是脚下走着路,也要一步步地往前面探,才敢下脚。
我悬着心,慢慢往那团浓雾里面挪。每移动一步,就往一个方位砍一剑。
突然"锵"的一声,手里的剑好像砍到什么……兵器了。
天,难道是沈哥哥还没走远?
我的第一反应是:我看不到对方,对方也未必能看得到我。只要我不出声,就还有逃跑的机会。
暴露身份,只会惹来更多的麻烦。
我立刻收剑往旁边闪,横剑挡着,以防对方再出手。
谁知那人却一点动静都没有了。难道他想等着我出手,已静制动?
我定下神,索性也不动,咱们就比比看谁忍得久,哼。
没想到,眼前的浓雾居然慢慢淡了散了,然后,在很近的眼前,出现了一条黑色的人影。
对哦,我们的兵器既然能在一个地方碰上,那么那里就应该是破阵的方位了。
他是在等雾散开,勉强能看到东西的时候再——
他的兵器就在那一霎那攻了过来。我迎上,硬挡了一剑,不等他换招,有立刻抢攻了几剑。
如果能在短时间里把他逼退就好,不行的话,就只有硬拼了。
他似乎早有准备,那几剑都被他刷刷刷化解了,但是脚底下却在不停地往后退。
我只好跟着往前,继续抢攻。
渐渐就觉得奇怪,他又不是完全不能招架,为什么一直退呢?
想到这里时已经来不及。
我一脚踩空,身体前倾。刺出去的剑收不回来,在手腕力尽的那一霎那,剑身给他手里兵器顺势一带,立刻就脱手飞出去了。
这下我更站不稳了,往前扑倒。右手给人拉住往前拖,接着身上几处大穴都给点住了。
那时我只有这么一个念头:完了。
那人的脸又凑近了些,我还是看不清楚他的模样,他却诧异地叫出来:"怎么是你?"
是沈千月那把我就是化成灰也会记得的嗓音。
爷爷的,他不好好睡觉,跑到这里来干什么?
我也学他的口气:"怎么是你?"
但是立刻反应过来,他应该是送沈哥哥去了。难怪那时候搞那么大动静。
他松开手,我没了着力点,立刻就倒在地上。
我叫:"你先解开我的穴——!"
完了,连哑穴都给点住了……他不会是想先杀人灭口后毁尸灭迹吧?
一条手臂从肋旁绕过,托起我整个身子,连拉带扯地把我拖下石阶。大约过了岔路口十几丈远,他拖着我下到路旁的一块大石头后面,一把把我掼倒在地上。
一阵剧烈的痛,我怀疑我的骨头已经碎掉好几根了。
偏偏痛得龇牙咧嘴,就是叫不出声音来。
爷爷的,这样人家会疼的知道不?!
然而我低估他狠心的程度了。撞击地面的疼痛还没过去,他竟然就一脚踩到了我膝盖上!
这下我眼泪都流出来了,只差没立刻晕过去。
他踩着我半蹲下来,用手掌牢牢捂住了我的嘴巴,另一手解开了我的哑穴。
冲口而出的惨叫声就这么给他压得只剩下几声闷呜。
"你什么时候上去的?上去干什么?"
他问完了,挪开手掌。我喘着气,哼唧了半天说不出话来。
他脚上的力道又加重几分,几乎把我的腿从中踩断。我还没叫出声来,嘴巴又给他捂上了。
除了疼,有种异样的感觉涌上来。
从前的他,虽然是个杀手,却从不会故意去折磨人。我听过有些杀手总喜欢把"猎物"折磨得奄奄一息,然后抛在荒野引野兽争食。而死在他手上的人,至少能保证自己死得有尊严。
但是现在的他,真的变了,变得不愿理会别人的感受。
我几乎能听到自己的关节在咯咯响,脚筋已经绷到了最大限度,仿佛只要他再加点力气就会断掉。
我已经发不出声音来。
他再次松开手:"什么时候上去的?上去干什么?!"
我盯着他,没考虑要怎么说,而是在想以后该拿这个人怎么办。
假如,他已经完全变成另外一个人。
性格变了。脾气变了。不记得我了。而且……以后也再也不会喜欢我。
——我还有必要一直抓着他不放吗?
踩在膝盖上的脚突然撤了:"怎么,这样都受不了了么?"
我缓过一口气,说:"我上去干什么,不管你事。你呢,哼,你半夜出现在这里,又是为什么?"
他正要开口,我又说:"你有一张嘴,我也有一张嘴。你有手,我也有手。别忘了师父说过我不能死——你自己想想吧。"
现在也只能赌一把了。
他站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我。我却已经看不清楚他的表情。
他的呼吸声慢慢加重:"别嘴硬。我有很多办法让你说话。先想想……你觉得蝎子怎么样?"
他说着,从衣袖里掏了个东西出来。他手心朝上,我只能看到一片黑乎乎的手背。那只手慢慢放到我的脚边,另一只手扯掉了我的鞋袜:"我听说,人的脚底板心最受不得疼,我也没试过——"
听他说着,我只觉脚底被一个什么尖锐的东西顶着,只差一点就要刺破皮肤。
我全身的汗毛瞬间都竖了起来。
不是因为疼,而是因为对未知的危险的恐惧。
天,他不止变狠了,还变变态了。
我立刻叫出来:"变态!放开我!有胆你跟我光明正大打一场,玩这种小孩把戏算什么?!"
"你上山干什么?"
"找他们陷害我的证据!我没有拿《素心决》!"
嗯,我说的也不算撒谎。
沈千月放开我,那个尖锐的刺激感立刻消失掉了。
呼,松一口气。
"你进到师父房里了?找到什么了?"
他的手在我脸上晃了晃,有个黑乎乎的小东西在他指间剧烈扭动。
我吓得大叫:"没有——没有——"
"有没有听到什么别的事情?"
有是有,可我能告诉你么。
"没有——什么都没有——"
他动了动手指:"这种毒蝎可是大补良药,不知道有多少人想要呢,给你吞一只怎么样?"
"沈千月你王八——"
啊,说……漏……嘴……了……
我豁出去了:"我一条光杆死掉了也没什么,你呢?你哥哥呢?你的仇呢?你想想清楚,也许我们根本就没在这里见过……"
他想了想,把我的穴道全解开了。
我弹起来,小心地揉搓我可怜的膝盖。
真不是一般的疼。
还没揉够,整个人又给他拖起来,扔到正路上:"你记着,我们从没在半夜遇到过。"
我的骨头铁定散架了……
我怒:"你这么折腾我,还打算一笔勾销?"
他退后一步:"那你想怎样?"
我想——
我说:"背我回去。给我上药。要是耽误了我的比试,你可别怪我嘴快。"
他惊奇:"就这样?"
不行,打蛇要随棍上,不妨趁机多勒索点。
"从明天开始,亲自教我练暗器和下毒。"
——哈哈,付出那么大的代价,我最想要的当然是接近你的机会啦!
他不说话。
我说:"你信不信我现在就喊得整个山谷的人都听得到?"
他一咬牙:"好。"
我伸手,他弯腰把我背起来,动作熟练得很。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某种惯性。
我的两手原本无力地垂在他肩上,终于忍不住,悄悄地搂住了他的脖子。
然后,整张脸都埋在他肩窝里。
那股熟悉的气味,因为刚刚运动过的缘故,变得愈发强烈,和……诱人。
我有些恍惚,仿佛这还是在桃花岛上,我一个人在树下睡着,他出来找我,背我回家去。
我在他背上朦朦胧胧地醒过来,知道是他,又闭上眼睛睡过去了。
特别的安心,就像现在。
呵,结果竟然是,在看不到他的面容的时候,才会觉得他是他。
偏偏这段下山的路太短,才走了没几步,就听到他推开门的声音,抬起头,已经是在自己房间里。
他让我坐在床边,转身点了蜡烛,然后蹲下去,卷起裤脚看我的膝盖。
两个膝头给他踩得紫一片红一片,他手指轻轻一碰,就跟针扎一样疼。
我摇头:"算你狠。你以前——"
我一愣,立刻改口:"你以前也会这样对你的师弟?"
他盯着我:"不对,你刚才想说什么?"
第十七章 练功房,勾引的第一步
沈千月盯着我,"不对,你刚才想说什么?"
我扭头:"药盒在橱子上面。快点,我痛死了。"
他不信任地又看我一眼,才走了过去。
流烟楼发给弟子的药盒都是一个规格的,跌打伤药金创药急解毒药分得清清楚楚。沈千月掀起盒盖,看都不看就摸出装跌打药的黄铜盒子出来。
那药是呈浅绿色的膏药,活血化淤,很有效果。沈千月用指甲挑了一些出来,把我的裤脚又往上卷了卷,才把药抹到我膝盖上。
虽然看上去很不情愿,却又认真细致。
话说,他就没留意到我这两条修长紧致的腿吗……
我忍着疼,不吭一声地看着他。只怕他一抬头,眼前的样子又变了。
但是很快,又转过头看别的地方。真的很怕自己会忍不住会扑过去,搂住他不放。
唉,小心翼翼地呆在他身边和把他吓跑,我选前者。
他把药盒放在枕边,说:"过三个时辰再自己上一次,应该就没事了。"说着走去吹熄了蜡烛,出去的时候替我把门关上了。
整夜都没睡好,直到第二天下午,我才一瘸一拐地出去继续练功。
据说练暗器的最后一关,目标是急速移动的木头人,比试也试那个。
可我现在还盯着挂在那里不动的木头人兴叹。
沈千月大概是想耍赖,整个白天都没有出现。傍晚师叔公叫青禾传话,说我晚上不用练眼力了,吃过晚饭直接到药房去。
紧张了一整天,到那时候才松弛下来。
毕竟,他要真耍赖了,我也不能把他的秘密说出去。
药房是独立的一个小院,我平时要喂的毒虫也养在那里,想想就有些不舒服。
推开院门进去,一个人都没有。
沈千月好像还没到。
我没事决不愿意自己去碰那些东西,只穿过中间一道门,进去看看种在药圃里的那些植物。
种在最外面的都是些常见的毒药,然后是些较为罕见的,每样只有几株,相互之间还隔得远远的。
它们都没有开花,我却闻到了一股淡淡的香味,比兰更淡,比梅更幽。
我忍不住循着香味找了过去,原来源头是孤零零种在药圃最里面的一棵植物。
它大概有半个人高,枝头挂着一簇簇淡紫色的花。那些花儿有着类似牡丹芍药的层层叠叠的花瓣,花瓣的颜色是渐变的,到了离花心最近的地方,就变成了白色。偏偏这时夕阳烧红了半边天,给它染了一层淡淡的金色,幽雅而灿烂。
我怔在那里,闻着香味几近痴迷地看着它,却不敢再上前一步,只觉得我哪怕只是碰一碰它,都是对它的亵渎。
"你最好别去碰那个。"
沈千月不知道什么时候到了身后,冷冷地提醒我。
我还是舍不得把目光移开:"那个,是什么花?"
"情花。走,去练功。"
我的好奇心给够了起来:"情?哪个情?为什么不能碰它?"
沈千月白它一眼,没好气地说:"'此情可待成追忆'的情。你要想再知道多些,就自己回去翻书,我可没工夫一样一样给你讲解。"他说着自己大步走出去,我恋恋不舍地再看那株情花一眼,跟上去。
沈千月带着我到了一个装满瓶瓶罐罐的大房子里,叫我坐下,他自己到木架上拣了五六个小瓶子出来。他抬眼看看桌上的油灯,我赶紧掏火折子点上。
他把那些东西一字排开,示意我在他对面坐下。
好啊,好啊,你还当我真想学下毒么?哼……
我盯住他。照我的经验,一般的女人只要等我数到三就不行了,你沈千月就是再强悍,也顶不住一整个晚上吧……
"天门的四样比试里面,每一样都分天地玄黄四等,每一等再分出甲乙丙丁来,最后把所有的分都算在一起排名。你的轻功和兵器可以不管,现在赶练暗器已经来不及,可以突击的只有下毒了。这些天你都练什么了?"
呃,还真不少。
"配药,练药,制蛊……"
他哼一声,说:"天门的弟子是要用毒药去杀人,只要下毒的手法足够巧妙就可以了。这些东西,可以以后慢慢琢磨。"
"哦。"
看我嘛,人家可是专门来勾引你的啊……
"下毒,又分直接下毒和间接下毒,比试的时候只要选一种就可以了。直接下毒是直接对人体下毒,用淬毒的暗器也算。间接下毒是把毒药下在食物或是器物衣冠上,间接杀人。间接下毒有个坏处,就是中毒的人不一定是要杀的人,所以流烟楼更偏重直接下毒。"
听他讲着这些东西,我忍不住联想到学塾里的夫子……哈哈,不知道如果他去讲"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又会是什么模样?
沈千月屈起食指用力敲桌子,怒意渐显:"想什么呢?"
我一时回过神来,吓得立刻坐直,双手平摊在桌上,再挤一个求学如饥似渴的表情给他看。师叔公说了嘛,他喜欢好学上进的……
他白我一眼,接着讲具体怎么下毒,又拿了好多奇奇怪怪的小器物出来,一一示范怎么用它们。
我一时好奇,打起十二分精神来听。
那些东西说完了,他又掏了个盒子出来:"这些东西比较常用,你选其中一样来练。"
探头一看,竟然是一盒做的十分精致的饰物。乍一看,决看不出来它们是用来下毒的。当中,甚至还有一张粉色的丝绢。
那个时候罗少寒说……
我问:"师兄,这里是不是有种毒叫'微雨'?"
"是呀,怎么了?"
"没什么。你先说说这些都怎么用,我再选好不好?"
瞧瞧,我什么时候这么低声下气地说话……
为什么你就是不理我……
他完全没感应,只是点头,拿起一个金色的小圆环,说:"这个是戴在手指上,以暗藏的毒针刺人——"
我却想着,终于可以确定向我下毒的人就是江烟柳。
沈千月把圆环戴在食指上转了一圈,果然有个地方有根极细的针冒了点头出来。
"这种针的坏处是能淬的毒太少,只有一次杀人的机会,所以不到有绝对把握的时候,就不要用。"
"哦,那么也可以带在身上备用嘛。"
他点头,又拿起一根通体碧绿的簪子,簪头上雕着两片惟妙惟肖的竹叶。
"这个也是用来刺人的么?"
"不是。"
他拧了拧簪头,那两片叶子对调了位置:"这里面装的是可以化为毒气的毒液。用的时候只要把簪头拧开让毒液与空气接触就可以了。"
"可是这个,用起来不方便吧?"
"是。因为放出来的毒气你自己也会吸进去,所以在没有解药的时候就不能用。"
我笑:"想同归于尽的时候也可以。"
他白我一眼。
我还是不确定自己用什么。唉,想想小时候刚刚开始学武那会儿,十八样兵器摆在跟前的时候,也为难得很。
我问:"你最常用的是什么?"
他没有在盒子里找,却从腰间掏了个长长的家伙出来。正想着他还真是明目张胆,他却一挥手把那个东西展开了。
是把扇子。
我立刻两眼放光。好家伙,那湖绸的扇面上的画莫非是——
"董源的画!"
沈千月脸上是一个临近崩溃的表情:"不错,是董源的画。不过我今天不是来跟你讨论琴棋书画的。"
疯掉……当初我们曾为一幅画大打出手,怎么现在一点火花都撞不出来……
我回过神,低头:"这个又该怎么用呢?"
他把那扇子递过来一些:"这把扇子是特制的,扇骨由精钢打成,比通常的竹骨要厚,每个扇骨里面都有不同的机括,就是说,用它可以下二十种毒。"
呃,这么复杂的家伙我怎么用。
"就凭你也用不来。"
岂有此理,我自己想想就算了,怎么你也这么打击我?
完了,搞了半天还是对我没半点好感?这叫我以后怎么混哪……
我泄气:"算了……难道就没别的了吗?"
他接着在那个首饰盒子里扒拉,最后丢了个东西到我跟前:"试试这个。"
竟然是一锭银子,绝了。
我问:"你出门的时候,是不是身上的东西全带毒的?"
"是。"他顿了顿:"所以没事离我远点。"
想起以前不知天高地厚地去惹他,一下子后怕得浑身起鸡皮疙瘩。天,要不是后来我们搞来搞去不知怎的就搞到一起了,我不知道还要多死几回?
我看看那锭银子,果然它最顺眼,于是说:"就它吧。"
沈千月两个手指捏住它:"这个是两用的,左边装会化气的毒液,右边可以放出五根不同的毒针。它整个看起来两边是一样的,但是低下刻有细纹,刻条形纹的是毒针那边,刻圆形纹的是毒液那边。机关就是元宝中间的凸起,也分两半。毒液是按一下就出来了,但毒针是每按一下,就放出来不同的针。"
他说完就把"银子"给我。我拿住,斜着一只眼不敢按下去。
"这里放的都是空的,真正的毒针毒药要到出去的时候才会装上去。你胆子就那么小么?"
那个机关按下去的时候,"喀"的一响。
"比试是这样比,目标是一个移动的木头人,移动的速度和一般人走路差不多,你从他身边走过去,中间不能停下来,相遇的时候就对它下毒——比试也不用真毒,用的是会使木头人变色的药。每个人只有一次机会。除了看木头人变色的程度以外,师叔公还要再看下毒的手法另外评判,就是说有两部分的分数。"
"就是既要成功下毒,又不可以被发现对吧?明白。"
"嗯。这个么——"他把银子拿回去,抛了抛,"毒液要抛起来用,是用来给正在行走的人下毒的。毒针要扎到对方身上才算数,你就练毒液吧。"
我拿回来,也学他的样子抛起。
"关键是时间和力道都要拿捏准,抛起的高度要比对方的鼻子高一些,这样毒液溅出化气,就会立刻被对方吸进去。在比试里,是要让木头人恰好是鼻子变色。"
原来这样。这也不容易啊。
他站起来,"现在就开始吧,离我五步远的时候就按下机关。还有,手上轻点,不要发出声音。"
他说着把桌子推到墙边,自己走到屋子一头。我赶紧起来,站到另外一边去。
"五步。"
我点头,朝他走过去。他也同时走过来。
这情景,真是……
不错不错。我挺起腰杆,站直身子,迈开自以为算得上潇洒的步子走过去。哼我不信你看在眼里还能不动心……
结果一直走到他跟前,我才想起来自己竟然忘了按下机关,只好立刻手忙脚乱地把"银子"抛起来。
他站定,面无表情地说:"重来。"说完又转身回去。
我敲敲自己的脑袋,这可不行啊,学得太快他会立刻扔下我不管,学得太慢消磨他的耐性……也很危险。
重整旗鼓。
第二次好了些,我记得按机关了,但是用力过度,银子抛得太高,差点就砸到他头上。
"重来。你的手是猪手么?"
什么嘛……
"重来。眼睛在看哪里?"
当然是你啦……
"重来!"
嘻嘻,我这是给你个多看我几眼的机会……
"重来——"
反复了不知多少次,他的脾气变得不是一般的坏,我泄气了。
但是换个角度想想,这人本来就喜怒不形于色,能把他惹毛了也算本事……
我把进度控制得很好。这样下去,大概还要好多天才能练熟,哈哈,就是说……
过了两个时辰,他终于爆发:"算了,明天再来!哼,我也不指望你能练到什么地步。"
呃,太打击我了吧?
我也懒得反驳。小美人,学下毒并非我的最终目的……
然后吹灯锁门,他上山我回房。
想想还是觉得不能放弃暗器,结果第二天还是去扔了一天针。吃过晚饭又匆匆跑到药房去——倒不是跑去等沈千月,而是想多看看那株情花。
昨晚回去的时候疲惫得半死,结果就把这事忘了,到现在我都不知道它到底管什么用。
其实也不用知道它是管什么用的,这也不妨碍我继续忘我地欣赏它。
它还是好好地在那里,在夕阳中灿烂而幽雅。我甚至能看出来哪朵花的颜色变深了,而昨天还是花骨朵的哪朵已娇羞地绽放。
仿佛全世界的喜悦都由它们绽放出来。
我终于忍不住伸出手去,托住了其中一朵。
不是想据为己有,只是想感受一下,看到它在自己手心里的感觉。
猛地一下,小指像是被毒蜂蜇到那样剧烈地疼。
我瞬间收手,看到被刺的地方有血渗出来。
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不是看看到底自己伤成怎样,而是:这是我自找的,我本不该对它起邪念。
想完了又笑自己,天,这株花究竟有什么魔力让我这样痴迷?
这还真有点像……
"怎么又跑来这里?"那声音还是冷冷的,"你要这么喜欢就别练功看一整晚好了,还是干脆把铺盖搬来陪它睡?"
岂有此理,我看看都不行?
接着还是练习那个抛银子的动作。两个人个自站在房间的一头,走近……我就不信几天下来你会不注意我!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心口渐渐痛了起来,而且这痛慢慢加重,愈发难以忍受。
我硬撑着,再走到他跟前时终于忍不住捂住胸口,抓着他的衣袖倒了下去。
第十八章 如果我也失忆
倒下去的时候,我并没有立刻就失去意识。我呆呆地看着沈千月一下子愣住,然后俯身问我怎么了。然而那阵刺痛变成了绞痛,我想说话,却发不出声音来。
他把我扶起来一些,拇指用力地按在我的人中穴上:"你是不是碰什么毒药了?"
我勉强睁开眼睛,摇摇头。
呵,不知道他能不能看出来我在摇头?
他抬起我的脸,仿佛想从我的脸色看出来我究竟怎么了。
也对,这里的毒药不下几百种,能造成这种反应的不少,乱吃解药也会死人的。
他抬头往药架上扫了一眼,然后捏住我的下巴把我的嘴张开,鼻子凑过来闻了闻。然而又立刻把我在地上放平,抓起手腕把脉。
最后的记忆,是整个人突然悬空而起。
要不是很久以后终于又醒了过来,我一定会以为我就要登往极乐世界了。
最初的感觉是,疼。
不但心口还在疼,小腹里也一阵绞痛,就连身上都疼,像是给人用石头砸过。
疼得我忍不住呻吟。
有一只大而粗糙的手覆在额头上,似乎在探我的温度。然后又换了只手,轻轻把额前的头发掠到一边。额头立刻被什么湿热的东西盖住,有股药香钻进鼻孔。
意识昏昏沉沉,只听到一个声音说:"他好像有点知觉了。"
是个女人的声音。
沈姑姑?
"嗯,还好他中毒不深,否则三十六天之后非心痛而死不可。"
师叔公?!
沈姑姑笑说:"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那东西整个流烟楼谁不是见了都要绕道走?"
师叔公哼了哼,不说话。
沈姑姑说:"好吧,我去叫朱炎上来。"
师叔公的声音突然高上去:"别!叫谁都别叫他!"
奇怪。为什么呢?毒又不是他下的。
"那么,还要不要再熬药呢?"
"过一个时辰再熬一碗来,分量减半。"
"好。"
又迷糊了一阵,我终于痛得睁开眼睛。
这屋顶好奇怪,似乎是用什么厚厚的东西叠成的,叠得并不严密,有千万道光芒射下来。
身下似乎垫着草席,草席下面估计是石头,不然不会这么又冷又硬的。
那么我是在——
山顶的石屋里?!
天,怎么会到了这里?
"你最好躺着别动。我没时间找药方给你配解药,只好叫他们熬断肠草给你喝,有你难受的。"
断肠草……怪不得小腹会那么疼。
我问:"是……大师兄送我上来的?"
师叔公在床边坐下来:"你听着,无论你心里在想什么,为了你的小命着想,都不可以再想了。"
我想什么了?没有啊。
"现在再配解药也晚了,我传你一套内功心法,你照着运功,会好受些。"
我摇头:"怎么敢当?我——已经够麻烦师叔公的了。"
他笑:"不过是静心宁神的小把戏罢了,没什么的。现在能记口诀么?"
我看自己脑袋已经没那么沉了,就说:"可以。"
他慢慢地把第一段背给我听,我跟着默记。
奇怪得很,里面说的尽是"忘情"、"断意"、"绝念"什么的。
但是因为他立刻又说了第二段,也没来得及想。
心法说完,他又说了些运功要注意的,扶我起来坐好,然后念着第一段的心法,叫我边听边练。
一遍练下来,身体上的疼痛也没见减轻,倒是……心神宁静了许多,心跳也慢下来。
跟着,整个人都轻松了。
从前如影随形的焦躁,不安,郁闷,还有……那种患得患失的心情,全没了。
那感觉只有两个字能形容:解脱!
不用师叔公催促,我自己又连着练了好几遍。等到最后一次睁开眼睛,他人也不知道到哪去了。
既然身体已经好了许多,我也不好意思再赖在别人的床上。我爬下床,光着脚转了一圈,就在石屋的一个角落里找到了自己的鞋子。
虽然胸口还在疼,但那种闷得想死的感觉已经没有了。走到外面,阳光刺眼,周围林立的山峰都笼罩在一片明亮的光里。我看了一会儿,往山顶的另一边走去,果然看到原来有一条石阶路直通断崖下的楼群。
要走,总得先跟师叔公说一声。想想他可能下去了,就顺路下到楼后,到处找他。结果就碰到沈姑姑——端着一碗药,正要往上走。
我喊:"沈姑姑!"
"你怎么下来了?你师叔公呢?"
呃,怎么她也不知道。
我走到她跟前:"师叔公叫我自己运功,我练完了就找不到他了。我想找他说一声,我想下山去。"
她抓起我的手腕捏住,过了一会才说:"也没什么了。来,喝了这个再下去,老楼主那里我帮你说声就行。"
我点头,"好,谢谢姑姑。"接过药一口气喝下去,等把药吞完了舌头也麻得没感觉了。
碗还给她,她变戏法似的掏了两颗蜜枣出来:"含着这个就好了。"
我问:"那个,我睡了多久?"
"也不算久,一夜加一个早上而已——朱炎?你师弟没事了。"
转头一看,沈千月正从那边过来,听到沈姑姑的话,点点头。
我说:"多谢师兄救命之恩。"
他说:"没什么,我就出了点汗把你弄上来而已。要谢就谢祖师爷和沈姑姑。"
我甜甜地说:"谢谢姑姑。"
她居然脸红了,摆摆手:"下去吧下去吧!"说完就走了。
我说:"那,师兄——我先下山去了。多谢!"
他似乎有点诧异,然而立刻又恢复了那张万年讨打冰山脸:"好,去吧。"
我正要走,他抛了个闪闪发光的东西过来,说:"你自己接着练吧,师父这两天就回来了,我没空。"
原来是我练下毒的那锭银子。
我接住:"好。谢谢师兄。"
我走的时候,他像是想说什么,却又忍住了。
管他呢,他想什么又不管我事。
回到自己的地盘,第一件事……不好意思,上茅坑。
喝了沈姑姑那碗药以后肚子依旧很疼,心口却几乎不疼了,虽说药性太猛,也算有效。
至于师叔公教的那套法门,也还真是不错,每当我莫名其妙地心烦意乱,只消练个一两遍,就什么烦恼都忘了。一天天练下来,反而变成了我最常练的心法。
大约下毒是最好临时抱佛脚的一项,剩下的几天,走在路上的时候,每个人在路过别人身边时都要动动手脚。我于是也揣着我那锭银子,瞅准每个对面走过来的人抛那么一抛,结果进展神速。
奇怪,我怎么放着这么好的法子不用却跑去沈千月那里当受气包?
一定是脑子坏了。
到了比试的前一天,江友松终于露面。师叔公敲着一面锣召集全体弟子在练功场上排成队,说是江友松闭关了一段时间之后赶在比试之前出关,亲自来宣读比试的规则。
闭关……说得倒好听。谁知道他是干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去了?
我打个呵欠。本来应该站在队伍最末的,却发现有个人居然在我后面。
我忍不住叫出声来:"顾——亭之?!"
他比上次分开的时候黑了些,穿了身流烟楼弟子的蓝衣服,站在那里笑吟吟地看着我。
我锤他一下:"你——什么时候到的?怎么也不跟我打个招呼?天,那个谁把你弄到水里去,我担心死了——"
他指指江友松的方向,做个不要出声的手势。
我瞪他一眼,眼睛望向江友松,手却从后面伸过去狠狠锤了一记。
他没防备,眼睛眉毛都扭在一起了。
我收手,得意洋洋白他一眼。
真是的,这样突然消失掉又突然出现,太不够意思了。
想想还是气不过,伸手想再偷袭一把,结果手腕给他逮住了,死抓着不放。
哼,不就是想看我惊慌失措么。我索性不动,你爱抓就抓吧。
过了那么一小会儿,他果然有些讪讪地松了手,不再看我。
江友松的比试规则足足年了半个时辰,来来回回就是那几句一旦发现作弊立刻逐出山门,听得我想睡觉。
好容易规则念完,他接着又说了一堆鼓励弟子努力练功提高名次的废话才放我们散掉。
我逮住顾亭之,想拉他到旁边去问问他那边有没有什么新发现,突然就给拦住了——沈千月像个门神一样站在那里,眼光冷得能杀人。
这人好不讨厌。
顾亭之倒好,客客气气地打招呼:"大师兄。"
沈千月盯着他:"顾师弟别客气,没准过了后天,在下就要改口叫你大师兄了。"
顾亭之笑说:"师兄太谦虚了,实乃我等学习的典范。"
我有些不耐烦:"大师兄,我和亭之好久不见,想先说说话。"
沈千月像是在极力忍耐着什么:"哦,是么,原来是我打搅二位了……那么……"
他磨蹭着,就是没有半点要离开的意思。唉,非逼人家说这么明白么。
我咳嗽一声:"大师兄,你——可否让我们先过去?"
他用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看着我。
怎么,难道我脸上长出花儿来了不成?
我拉住顾亭之,正想换个方向,沈千月就一抬脚让开了。
我哼一声:"大师兄再见。"
结果回到自己房里,顾亭之也反常了:"水镜,你……如果只是想惹他生气……请不要扯到我身上。"
搞什么名堂。
我说:"你在说什么啊,我就是看他那张臭脸不顺眼,真是的,大师兄很了不起啊。"
"……"
"你们都怎么了?净说些莫名其妙的话。"
顾亭之愣了半天才说:"没什么。这些天……我也很挂念你,现在看到你没事,开心的。"
哦。
我想起重点:"快说说那天是怎么回事,海沙帮主怎么把你弄到江里去了?"
他想想,说:"这个不要紧,他是我以前的朋友,以为江……楼主想要挟我才把我收入门下,于是贸然在江上把我带走了。"
"后来呢?"
"我不甘心就这样放弃,于是改装易容回到安庆去了,想再仔细调查一番,结果就遇到了罗少寒兄,他说十二门派的人都把安庆的地皮都翻过来了,还是什么都没发现。"
"呵,看来我们可以放弃那个地方了。"
"所以,我决定回头,从丐帮内部开始查。你知道,我还是能找到些人帮忙的。"
"有什么发现吗?"
"后来钱修武告诉我,帮主自从那次召集十二门派审问过我们以后,就不见了,之后帮内的事务一直由执法长老杨钧代理,但是杨钧也行踪不定。他还说了一件奇怪的事,就是杨钧在我们离开之后,带了一个人回帮里住,后来他确认,这个人就是沈千月。"
——所以那个时候我会在丐帮总舵见到沈千月。
那个杨钧又是他什么人?难道——
我问:"那你又是怎么遇到江友松又跟他回来的?"
"江友松后来秘密托信给周大哥问能不能让我回去,周大哥问我怎么办,我想——没准在这里能查到点什么,就答应了。"
我拍手:"好!我还真查到点东西了!"
我凑上去小声说:"赵舜上哪了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江友松这些天一直在定高山。你知不知道——"
突然门被撞开,我吓得赶紧坐回原处。沈千月左手抱着一个酒坛子,右手提了一个食盒:"两位师弟这样干说话多没意思,来,咱们边喝边聊。"说着把酒坛和食盒重重摔到顾亭之跟前,怒气冲冲的一副要打架的模样。
天,究竟是哪里出问题了?
第十九章 完美轻功示范
话说,虽然沈千月带来的酒闻上去很香,酱牛肉看上多汁而美味,花生倒到盘子里的时候听着也很脆,可我就是没胃口。
明天就是比试日了,决定我是能搬上山去还是继续住这个破地方的比试!我现在能乱喝对手带来的酒吗?谁知道里面有没有动什么手脚?
我说:"谢谢大师兄的好意。要请我们喝酒……还请等比试日过了再说。"
那两个人的表情极其古怪。
我接着说:"明天咱比试场上见,希望到了后天晚上你还是大师兄。"
这是明摆着送客了,沈千月就是不走。
顾亭之拿杯子给沈千月倒满,说:"大师兄也是一片好意——"
我抢过来,掏根银针插到里面,搅搅,然后到光亮的地方看看它有没有什么变化。
沈千月终于站起来,走了。
酒倒没什么事。
看他走远了,我一口干了手里的酒杯:"亭之,这酒不赖。"
顾亭之几乎崩溃:"你刚才不是还怕他下毒么?"
"根本就没有毒,我就是不喜欢他在这里。"
酱牛肉果然多汁而美味,花生也果然又香又脆。
所以第二天见到沈千月的时候,我就照实告诉他了。
他那个时候的表情,真是说不出的可爱。
——怎么回事,可爱?
奇怪。
比试的第一项,是轻功。
说来好笑,竟然是每个人去爬断崖上垂下来的那根铁索——我这才明白过来为什么师叔公会议为我是上去练轻功的。铁索最顶端插着一根孔雀翎,师叔公站在旁边看着,根据孔雀翎晃动的程度打天地玄黄甲乙丙丁。
如果孔雀翎掉了下来,零分。
我和顾亭之一大早上去,结果就看到只有前几十名在断崖下等着,其他的人都漫山遍野地跑加紧练轻功。
流烟楼里是排名越高穿的衣服颜色越淡,于是我和顾亭之的深蓝色衣服在一片淡蓝里特别的刺眼。
沈千月是大师兄,第一个爬。
我眨一眨眼,他人就到上面了,甚至都没看清楚那根孔雀翎晃没晃。
师叔公就瞟一眼,在一个长长的手卷上写了什么。
如果我没估计错,应该是"天,甲"。
他站在上面,居然好像在看我。他的衣裳给风吹得不住飘动,倒有那么点……俊逸。
这么居高临下的……你走着瞧,轻功好也没啥了不起!
可是想想……这人竟然能当那么多年的大师兄,大概不是因为长得漂亮。
啊呸呸呸,我怎么会觉得这个人好看?曲少爷我才真的是一表人才玉树临风风流倜傥颠倒众生天姿国色吹灰不费倾国倾城的美少年啊——
呃,吹得有点过头了,但怎么说都不比那家伙差。
然后师叔公喊:"方晖——"
方晖乃月之别号,难道是江烟柳?哈哈,不知道她会怎么爬上去……要是她今天穿裙子来就好了……
没人应声。
师叔公又喊了一遍,还是没人应。他跟沈千月说句什么,沈千月点点头,转身朝山顶另一边走了。
于是在下面的众人都仰着脖子等着。直等到腰疼脖子算,沈千月才出现在崖顶上,凑近师叔公的耳朵说了句什么。
师叔公点点头,朝下面喊:"辰星!"
一条淡蓝色的人影立刻沿铁索窜上去。
这么说……难道江烟柳不比了?
再看上面,沈千月已经不见了。
我拉顾亭之走:"还有两百多号人呢,这得等到什么时候。"
有人挡住。
"曲——师弟。"
姬虹?
看上去脸色还不错嘛,一点舟车劳顿的样子都没有。
我斜着眼:"长——庚师兄。敢问师兄有何指教?"
他看一眼顾亭之,又看回来:"听说你中毒了?"
我摊手:"我都能跑到这里来比试了,你说怎样?"
他还要说什么,这时师叔公在上面喊:"长庚!"
他叹口气,"抱歉,失陪了。"
顾亭之看着他走过去,把我扯到一边:"你中毒了?什么时候的事?"
这件事姬虹不说,我都差点忘了。
"也不久。"
"怎么回事?是被人暗算了么?"哈,顾亭之那个急切的样子,跟沈千月看到我倒下的时候有得一拼。
"我这么聪明,怎么会被人暗算……是我自己不小心被棵花儿刺到了,也没什么。喏,我不是还好好的么?"
唉,早知道那棵什么破情花有毒,我碰它干啥呢。
又不是什么绿牡丹黑月季之类的稀罕物。
"花?什么花?"
"情花。据说是这么叫的。"
"天……你体内的毒都去干净了没?"
有那么严重吗?
"没事啦没事啦!我心口早就不疼了!"
"不对……情花之毒明明无药可解,你是怎么好的?"
"喝了断肠草熬的汤咯!那玩意儿真不是一般人喝的,喝下去真跟肠子断成十七八截似的。后来……祖师爷,"我看看上面,"就是他咯,传了我一套内功心法,也没说是啥名堂,反正我练了心就不疼了,我现在天天练呢。"
顾亭之的表情看不出来是喜是忧,反而令人觉得他……很失落。
"原来是这样。呵,我还以为——算了,你没事就好。"
以为——什么?
我也懒得问。
两个人随便在山间逛荡,看看崖底的人只剩下十几个了,才又爬回去。
等爬到上面,就看到正在往上爬的是二百零八。
看他身手笨拙的样子,想喊声加油,但是又怕打搅到他,结果只好捂上自己的嘴。
远远看去,那根孔雀翎晃得很厉害,都几乎要掉下来了。
曾听他说,他是十四岁那年才进的流烟楼,一切从基本功开始练,虽然很刻苦,终究因为练得晚了,什么都落在别人后面。那时特想安慰他,又不知道该说点什么。
二百零八终于稳稳当当地站在崖顶,似乎很激动的样子。夏何寄冲他点点头,往手卷上写字。
旁边有个人说:"呵,这小子终于没把那鸟毛弄飞了!"
这……还是他第一次成功么?
他顺着铁索滑下来,激动得跟旁边的人抱在一起。
顾亭之突然说:"你看上去好开心。"
我说:"那是当然!"说完走过去,跟他们抱成一团。
终于夏何寄喊:"二百一十五!"
我走到下面,看看断崖上其实还有稀疏的灌木丛,只是那晚上来的时候天太黑,没注意到。
我得想个法子,拿个高一点的分数。
我后退几步,助跑,冲到崖下,后脚点地跃起,抓住了离地面最近的那丛灌木。
身体落下的时候我抓紧一把灌木的枝叶,足尖点在旁边一块凸出的山石上,借势翻了个身,再往上——
这一次,是一只脚踩在灌木□的根上。我一脚踩住,身体向后倒下去,另一腿屈膝勾在横出来的粗枝上,腾空翻转一圈之后放开,再往上——
唉,这灌木要长就多长几丛嘛,怎么到了靠近崖顶的地方就没有了。
结果还是要攀住铁索,才能一跃到顶。
我稳稳落在师叔公跟前,老头子还一副没回过神的样子。
嘿嘿,这么帅的轻功,这么利落的身手,没见过吧?
下面那帮人一定是惊呆了,静悄悄的半点声音都没有。
师叔公终于有了点表情,居然是……哭笑不得?
我正要向下面抱拳潇洒地说点什么,一眼就看到脚下光秃秃的一条铁索。
那根鸟毛呢,给一根细丝拴着,在半空中给风刮得翻过来又翻过去,翻过来又翻过去……
叔公清清嗓子:"二百一十五,把孔雀翎插回去。"
这么说……我的轻功……零分了?
我呆呆看着那根鸟毛,真想一头跳下去撞死。
我就是像二百零八那样爬上来也不能把鸟毛给震掉啊啊……
"二百一十五,把孔雀翎插回去!"
我想到破绽了:"师叔公,您老怎么分得出来这……孔雀翎是给风吹掉的还是给我震掉的?"
"风吹则翎尾动,铁索震则翎茎动,师叔公我还会骗你们小辈不成?"
我没辙,鸟毛重新插好,灰溜溜地滑下去。下面的人居然都已经走光了。师叔公接着喊:"二百一十六!"
顾亭之拍拍我就上去了,我没心思看他怎么上去,也不等他,自己下山去了。
没多久顾亭之追上来,"水镜!怎么也不等我?"
我憋着一股气在前面小跑,就是不等他。
完了,什么都完了。
这算什么?捡了芝麻丢了西瓜……偷鸡不成蚀把米……都形容不上……
我怎么就那么自作聪明啊啊啊……
我的山顶雅居……我的银子……我的沈千月……
我猛地停住。
我的……沈千月?
顾亭之已经赶上来了,有些气喘:"水镜!等等!"
我还在震惊。
我的……沈千月?
我的沈千月?!
不对劲,心口又开始隐隐作痛。
"水镜?怎么了?"
我拉住顾亭之:"亭之,我们走。"
顾亭之一头雾水:"我们就是要去接着比兵器啊!"
我说:"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我们离开这里,离开流烟楼。"
"为什么?"
"总之不要呆在这里……不要……"
为什么我会那么难受?
顾亭之转到我跟前,神色凝重:"坐下来,练一遍师叔公传你的内功。"说着压住我肩膀,我一不留神,就坐倒在路边。
练完功,神清气爽,跳起来就逮住顾亭之:"走,比兵器!"
他看着我,欲言又止。
我说:"你怎么了?"
他自顾往下走,似乎在想什么。
我赶上:"说话呀!"
他点头,下了很大的决心似的:"水镜,这怎么说呢?——比方说,你被一根刺刺到了——"
"我就是被刺到了……"
"我是打比方——你被一根刺刺到了,而且这根刺一直留在你的身体里面,令你……痛苦。这时候你找到一种药,吃下去以后可以令你忘了那根刺的存在,也不会再感到不舒服——这药很好对吧?可是——"
"是呀,可是什么?"
"可是它并不能令那根刺真正消失,而药的效果总是会慢慢减弱的,所以说总有一天那种痛苦会再回来,令你更加难受……"
"那就把它拔掉呀!"
他微笑,点头:"好,记着你今天说过的话。有一天……这药不管用了,就把那根刺拔了吧。"
我点头。
可是……
我没听明白他究竟在说些什么。
我这么聪明的人,怎么可以听不懂别人究竟在说什么?
所以只好不懂装懂。
看看上面,人也都散了。兵器是吃过午饭以后才开始比试的,山下一下子就变得静悄悄的。平时吃午饭的时间早过了,我在心里骂着,把饭菜端回来和顾亭之一起吃。
顾亭之居然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一小瓶酒,畅饮是不够了,可还够解解馋。
我摆好碗筷,抱怨:"你说轻功在哪里比不行,还非得爬到那个地方去。一来一回都一个上午了……师叔公是不是有毛病啊,住那种地方……"
顾亭之微愣:"你,没听说过?"
啊?难道还有什么大秘密不成?
"没有。为什么?"
顾亭之吃饭的时候不愿多说话,吃完了才开讲:"师叔公名叫夏何寄……"
我摆手:"这个我知道,说点儿我不知道的。"
顾亭之一笑:"好。夏何寄二十出头的时候,已经是流烟楼的第一杀手——"
呵,那还不跟沈千月一样?
"他行走江湖的时候,遇到了一名女子……他们情投意合,私定终身。"
这种事多了去了,也算不上稀奇。
"偏偏这时候,流烟楼接了一单追杀令,要杀的,便是那女子的父亲。"
啊?
"夏何寄公然反叛,带着那女子一家逃走了。按照流烟楼的规矩,接了令就一定要把人杀死,于是夏何寄的师父带着另外两个弟子找到他们,用了些不光彩的手段制住了夏何寄,当着他的面,把那女子全家杀掉了。这件事……已经有资格出去杀人的弟子,是一定要知道的,以示……警诫。你才进来,不知道也不稀奇。"
"奇怪,那你怎么会知道?"
顾亭之笑笑:"我是丐帮中人,知道的事情多些也是应该的。"
奇怪,那刚才这件事和他为什么住山顶上有关系么?
我问:"那为什么——"
"我不是还没说完么?刚刚说到夏何寄心爱的女子全家都被他师父和两个师兄弟杀了,可是他师父终究不忍心杀他,就挑断塌的手筋脚筋,废了他的武功,放他走了。谁知他隐居山林,偶遇高人,不但养好了伤,还练成一门十分奇特的武功。十年之后他重出江湖,杀了他的师父和那两个师兄弟,还一把火烧了当时的流烟楼。"
啊?!现在的流烟楼是后来才建的么?
"那时的流烟楼已经没有谁能打败他,也没有人能阻止他。之后他指派了他大师兄的一个弟子,也就是江友松来当新楼主,自己却在山顶搭了那个石屋……说是不如此折磨自己,不能抵消心中的悔恨与痛苦。"
这样……突然想起来他似乎对我说过这样的话……
"你心里难过,又不想向别人发泄,所以就折磨自己,是不是?"
——怪不得啊。原来是感同身受……
可是那个时候,我在难过什么?
顾亭之看着我,突然说:"所以……你也不能太怪罪沈千月。毕竟有夏何寄的事情在前,谁遇上了都会害怕的。"
我愣住:"怪他?我怪他做什么?"
顾亭之几乎晕过:"好……就当我什么都没说过……"
这些人真是的,说话都只说一半,让人猜得很费神啊——
收拾了碗筷,就该去比兵器了。
只见练功场上搭起一个长宽各三丈的台子,比试的人就在上面打。
比兵器和轻功不同,必须两人对阵。对阵的人由江友松亲自从锦盒里随便抽两个,抽到谁就是谁。据说这样做是因为从前允许自己捉对打,结果有些人买通对手作弊,搞得楼里一片乌烟瘴气。
最后老老楼主,也就是师叔公的师父江友松的祖师爷不知道叫啥名字的那个,怒了,把规则改成现在这样。比试不看强弱,只看临敌反应。把那些机灵些的选上去,再由楼主亲自恶补技巧招式,教出来的杀手就厉害多了。
看着一大片深蓝一小撮淡蓝全聚在台子下面等着喊代号号码,我就开始垂头丧气。
我的轻功都零分了,还比个什么劲儿。
我的山顶雅居……我的银子……
师叔公浑厚的声音传过来:"下一对——二百一十五对——长庚!"
我……和姬虹?!
第二十章 两攻相遇
我……对姬虹?!
还是震了一下,这,真他爷爷的巧啊!
理论上,我如果在台上杀了姬虹,是完全不用负责的。
我喊声"到",朝中间的台子走过去。姬虹也走了过来,我们同时站到了台上。
我抱着手臂观察他。他站在那里,身子绷得笔直,脸色有些难看,居然是在……出汗?
嗯嗯,我为刀俎,人为鱼肉……
看他那个楚楚可怜的样子,哪里像有胆在背后出卖我的人?
想不通,想不通。
师叔公喊:"各自报上要用的兵器!"
各自喊一声"剑",就有两把一模一样的长剑抛到台上来。
——这也是为了防止作弊规定的,比试只能用库房里的普通兵器。
奇怪,兵器不该是江友松亲自评判的么,怎么变成师叔公了?
在下面扫一眼,突然发现江烟柳还是没有出现。难道说……江烟柳不见了?
没时间多想,师叔公已经喊了"开始",姬虹长剑出鞘,比了个起手式。
我把剑从鞘中抽出,有些感慨——他这个起手式,还是我费了多少时间才教会的。转眼间,他已经是流烟楼最顶尖的几个杀手之一。
我说:"师兄请。"
下面开始有人窃窃私语。
——原本,应该是排名高的那一个请对方先动手,以示公平。
我才懒得理这些。
他并没有感到自己被冒犯了,只铁青着脸,说:"公子,得罪!"
说着,剑尖直刺我的眼睛。
我微笑,这是挑衅还是炫耀?竟然用我教的剑法来跟我打。
抑或是……这本是他练得最熟的一套剑法?看他举剑,出剑,一气呵成,没有半点拖泥带水。换了是别人,这一双眼睛就别想要了。
我横举剑鞘,抵住了他的剑尖往前压。那把剑被两个人的力挤得弯着向上拱了起来,在它几乎滑开弹起的时候,我往手中的剑上蓄足了真力,一举削过去。
他的剑应声而断。两把一样的剑……谁会用谁强。
我一招得手,左手的剑鞘在半空中扫开那截断剑,右手里的长剑却直攻他的咽喉,一剑用力划下去。
——他要破我这招,非得攻我的右肩不可,但是他的剑已经不够长了。
血花飞溅。
我几乎已经看到他横尸当场。
下面一片惊呼,我如梦初醒,突然收回了手。
姬虹已经丢了那把断剑,连连后退。两手用力捂在咽喉上,有血从指缝间一滴一滴地渗出来,淌在他那身淡蓝色的衣服上,变成了触目惊心的深红色。
场上静了片刻,师叔公才说:"二百一十五胜。谁给长庚包扎一下?"
立刻有人上来扶他下去。
我苦笑,我终于还是狠不下这个心。
走下来的时候,居然都有些脚软了。浮浮荡荡的,就是踩不踏实。
姬虹,姬虹。
冷汗都出了一身,天,我差点就杀了他。
这些天我似乎忘掉了些什么,却想起来更多。
他毕竟是,那个跟了我七年,听话乖巧的少年。
我下不去手。
那边有几个弟子替他上药包扎,他神情有些恍惚,两只无神的眼睛一直盯着我看。
仿佛下一刻,他就会变回我认识的那个姬虹。
我不想再留在这里。
后面师叔公叫:"下一对,二百一十六对——朱炎。"
这个……算什么?!
沈千月从我身边走过去,小声说:"看完了再走。"他说完转身,临走还……看了我一眼。
说不出是什么意思,或者什么都有。有点期待,有点炫耀,有点不忿,还有点……不舍?
真是莫名其妙,不知所谓。
不知道为什么,我还是决定留下来看沈千月和顾亭之对打。
顾亭之用棍,沈千月用剑。
发兵器的那个人,顺手就把我刚刚用过的那把扔给他。
他伸手接住,冲我看过来,居然在……笑?
虽然眼角只弯了一点点,嘴角也只翘了一点点,但我肯定他是在笑。
我惊得几乎逃跑,对着我有什么好笑的?!
他就不会找镜子照照,他这笑容会令很多人……多心的?!
我心里毛毛的,老觉得接下来会有什么事情发生。
那边顾亭之已经握住了一根齐眉棍,比着标准的少林棍法的起手式。
沈千月连剑都不拔,直接做个"请"的手势:"师弟请。"
顾亭之说:"师兄客气了!"挥棍就打——唉,还是标准的少林棍法,横平竖直,有板有眼。
前面的几棍子沈千月都侧身让开去。他跟存心要逗顾亭之玩似的,只左右闪避,却不还手。顾亭之的棍子舞得虎虎生风,几乎能卷起一阵强风来,结果两人在台上转了一圈,顾亭之的棍子还没沾上沈千月一片衣襟。
旁边有人窃窃私语:"咦?大师兄不是喜欢一招就把人打发掉么?"
再看看台上,沈千月仍在带着顾亭之兜圈圈,他手里的剑呢,还是没有出鞘。
这,不是明摆着看不起人么?
再看顾亭之,倒是稳稳阵阵,汗不出气不喘,也在保存实力。
比试就比试吧,哪有这么拖拉的?后面还有百来号人在排队哩。
本来比试过了的人就可以自己去准备明天的暗器和下毒了,给他们这么一闹,离开了的人又都转了回来。顾亭之初来乍到,几乎没人认识他,结果下面一片嘘声,又有人喊"大师兄快出手啊",慢慢地乱成一片。
转眼间,他们又转了一圈,我直接就眼花了。
结果是顾亭之先耐不住了,换了套招式非常凌厉的棍法,每一棍都直击要害。沈千月一下子被逼得退了几步,终于出剑招架。
下面的弟子顿时沸腾起来,什么"大师兄神功盖世"、"大师兄武霸天下"之类的全叫出来。
沈千月一出手,却不是流烟楼的镇山之宝"流烟剑"。只见他手中的长剑时而化作天边闲散流云,时而化作山间的晨烟暮霭,变化多端,不可捉摸。
下面一片惊呼。
声音里有的是赞叹,有的是不解。
我终于看出古怪来了。这套剑法美则美矣,可是在实战里几乎没什么用处。
沈千月的身形姿态都近乎完美,要不是他动作快,用这么一套虚有其表的剑法非给顾亭之一棍扫下来不可。
最古怪的是,为什么我老觉得这套剑法这么眼熟?
他每出一剑,我立刻就能想到下一剑是什么……
定定神,再看上面,那两人正打到难解难分处。顾亭之的棍法刚猛有力,法度严密;落英神剑千变万化,来去无踪,可惜是借了沈千月的灵活身手……
落英神剑?什么落英神剑?
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
我晃晃脑袋,很是头疼。快点想起来啊……我究竟忘了什么呢?
旁边的那些弟子都在给沈千月呐喊助威,我看着不公平得很,于是大喊:"二百一十六大胜!二百一十六武功盖世!二百一十六——"
下面的话还没喊出来,周围已经一片寂静,只有师叔公捻着胡子不知道在笑什么。
就在那时台上情况突变,沈千月的剑法突然变得辛辣诡异,愈发不可捉摸。顾亭之的步调给逼得乱了,有几次险险地差点被刺到。
沈千月步步紧逼,眼看就要把顾亭之逼到台下去,师叔公站了起来,喊:"停!停下!"
那两个人哪里停得住,沈千月的剑更是不可收拾。
狂风扫落叶,怒涛拍江岸,大概就是那个样子的。
师叔公一下子怒了,拎起自己的椅子就往台上扔。顾亭之的棍,沈千月的剑一齐往上面招呼,那把椅子瞬间化为满天的碎木片。
不等他们反应过来,师叔公就吼道:"我说停!听到了没有?"
他们终于回过神来,各自收了兵器,向师叔公行礼。
师叔公气呼呼地后退,一屁股朝原来放椅子的地方坐了下去——
唉,可惜我前面还挡着不少人,我什么都没看到……
总是是"哎哟"一声之后紧接着"砰"的一声,然后所有人都捂着嘴偷笑。
台上那个两个也愣住了,哭笑不得。
青和扶了师叔公起来,他老人家拍拍衣裳,跟啥事都没发生过似的,接着说:"二百一十六胜。下一对——"
下面立刻炸了锅。
顾亭之和沈千月面面相觑,看那样子一定是以为自己听错了。
"朱炎,流烟楼要的是能尽全力杀人的人,不是炫耀武功又不知自制的人!下去吧——下一对!"
顾亭之……真的赢了?
我看他还傻傻地站在那里,便冲过去:"亭之——亭之——"
沈千月往我这边看了一眼,仿佛有多少话堵在胸口。他连台阶都不走,直接就从台上跳下去了。大步走远,头也不回。因为走得太快,带起一阵风,把衣带吹得都飘了起来,看上去挺……凄凉的。
顾亭之下来了,围观的人自动让了一条道出来,沉默地看着他走过。
师叔公报了两个数字,又喊:"都给我听仔细了!把真本事都使出来!不然,就像他一样!"说着,一手指向远处沈千月的背影。
我忍不住冷笑,现在就开始不叫他"朱炎"了,有够现实的。
想想沈千月居然跟我一样,原本是想露一手的,结果——那句话怎么说?偷鸡不成蚀把米……嘿嘿。
我拽顾亭之走。
下毒和暗器是第二天比,我还有时间再练练。顾亭之就被我逮住当靶子使,我来来回回抛那锭银子,终于练得勉强能过得去。
练完了才突然想起来:"亭之,你没练过下毒……怎么办?"
他笑:"不用担心,丐帮里鸡鸣狗盗的玩意儿也不少,难不倒我。你要不要再练暗器?"
想想时间也还够,于是又跟着他到练功场去。二百零八居然也在那里,对着一个"师叔公"没命地丢他的飞镖。
我一眼看到一个身上缠了一块淡蓝色破纱布的木头人,大笑:"哈哈哈,不知道是谁把山顶的师兄们当靶子了?"
二百零八愣住,吃惊地看着我:"师弟,这个……是你自己缠上去的,你不记得了?"
我?
"什么?这,我干的?!"
我缠这块破布干什么?
怎么可能?!
"你说……这样看起来像……大师兄……"
大师兄?
沈千月?!
顾亭之靠近了小声说:"水镜,还是先回去休息吧,这门功夫急不来。"
我不理他:"怎么回事?我……这……是我弄的?"
二百零八彻底被我搞疯掉:"你究竟怎么了?前些天还整天大师兄长大师兄短的……喂,你该不会是看大师兄一次失利就背弃他了吧?"
背弃……犯得上用这么严重的词么……
我也给他彻底搞糊涂了。
二百零八斜着眼睛瞥一眼顾亭之:"咦?你不是那个新来的么?"
说完震惊地捏住一个飞镖对准我:"我操!二百一十五我服你了!"然后闷头扔飞镖,不理我了!
有没有人能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
结果还是给顾亭之拖回自己房里去。
我抓狂了。
仔细回想,似乎是我中了那个啥啥毒以后,才开始不对劲的。再想想,我中的是……我中的是……
啊,情花!
对哦,沈千月好像有跟我说过自己翻书看它是做什么用的……赶紧翻书……
顾亭之皱眉头:"你在找什么?"
我说:"我现在都不知道那个情花的毒是怎么回事,想翻书看……毒经……毒经……对了是这个——"
一只手伸过来,把那本书抽走了。
"我来告诉你吧。"
顾亭之看上去,好像下了什么很大的决心:"情花,是一种很特别的毒,它只对心中有情的人有用。你的感情越深,中毒之后心口就越疼……严重的,会在第三十六天心痛而死。"
我说:"可是我没死啊——"
不对,当时简直是差点就疼死过去了。后来是……喝了断肠草……还有师叔公教的一套内功……
内功。
问题出在我天天练的那套内功上。它的第一段……
"世间至伤者莫过于情,欲绝于此,则必绝情断念……"
所以那个时候,我……我……
呵。
我对沈千月……
天,我居然……都不记得了。
我还记得他这个人,却忘了曾经的交集。
连我们一招一招谱出来的月影剑都忘了。
怎么可以这样?
让我自己来选,我宁可死掉,也不要忘记……
仿佛在天上飘荡了好久,现在双脚终于踩到了踏实的地面上。
还好,还好。
顾亭之叹气:"想起来了没?"
我不知道应该说点什么。
"刚到这里见到你的时候,你看上去很开心,我还以为你们已经……可是看你对他的态度,又不像……于是又以为你已经放弃了,那时我真的很欢喜……"
我放弃了那啥啥关你什么事?!
"后来才知道原来你是中毒了。师叔公传这套心法给你,想必也是希望你不要受……情绪的影响,早日痊愈。"
我笑。这种东西,怎么可能痊愈?
但是顾亭之的神情,看上去好落寞。
两个人对坐着,不知道该怎么接下去。
顾亭之苦笑着:"你还记不记得……你在安庆的时候也中过一次毒,你在昏迷中胡乱说了许多话……我怕你出事,守着不敢离开,你又是哭又是笑的,那时我就想……我要保护你,不让你再难过。呵,我——算了,不说这个了,你,不去看看他么?"
是呀,奇怪。换了是以前,我一定立刻就飞奔出去找他了。
不但立刻飞奔出去找他,还要死死抱住他,说,傻瓜别郁闷了,我没有喜欢上别人。
我一直,一直,都喜欢你。
以后也是。
不知道为什么,这时竟然会觉得,其实见不见,都没什么关系。
反正见了,也不知道要干什么。
还是……
算了。
我说:"不去了。"说完坏笑:"你说要保护我?"
顾亭之一下怔住:"我——"
我打断:"我不要你保护。我要你掩护。我猜江友松和江烟柳现在不在流烟楼里,不如我们今晚上山去看看能不能找到点什么。现在还是——大事要紧。"
顾亭之的表情看不出来是开心还是难过。总之他说:"好。"
呼,我不能再像以前那样了。
我是我,沈千月是沈千月。
喜欢他,并不需要在他面前把自己踩在泥里。
我没有去找沈千月,却再去看了看那株情花。
它在夕阳里静静的开着,香气四溢。淡紫色的花瓣染了一层金色的光芒,依旧优雅而灿烂。
真要感谢它呢。这回这么一闹,我反而想通了许多事。
以前绝对想不通的事。
第二十一章 盗窃实践课
天黑之后,深夜。
这回领着顾亭之上山去,熟门熟路。
想想前面那两次……算了,自己想都糗得不行。
两个人都穿了黑色的衣服,脸用黑布蒙住,除了露出的一小片面容,绝对是一团漆黑。
我突发奇想:武林中人不论高矮胖瘦,喜欢红的喜欢绿的,他总得备几套夜行衣。而且半夜"办事"难免不遇上找茬的多事的,一打起来就把衣服弄破了……不如以后开家专门做夜行衣的店,生意绝对比一般的裁缝店兴隆……
我打量着顾亭之,不禁有些好笑:"我还是第一次看你穿成这样,好像……一下子从书生变成大盗了。"
顾亭之脸上的黑布动了动:"我从前常常这样出去呢,后来当上长老了,这种事多半是下面的人去办。"
我嘘他:"哇,果然是当官儿的舒服啊——"
"小乞丐头子罢了,什么官儿……"
过了布迷阵的岔路口,我们便不再说话。那山门已经锁上,我们从墙头上翻了过去。沿着下面的墙根一直摸到中间那栋楼所在的小院,直接上了屋顶,然后再从檐上倒挂下第三层去。
小心翼翼地贴着墙角慢慢挪到一扇门前,伸手一摸,心就凉了半截:这门不是一般的木门——是扇表面上打磨得滑不溜手的铁门。
我招呼顾亭之跟上,向他比划:"门很麻烦。"
他点头,不去看那扇门,却接着往前。猜想他可能是想再看看有没有别的入口,于是跟上。结果绕了一圈,绕回原来的地方,才发现这小楼可算得上是铜墙铁壁了。
门,只有那一扇铁门,窗也是镂空的铁花图案,间隙窄得手都伸不进去。
怪不得,江友松会那么放心地离开。
我有些泄气,顾亭之比划:"这正好告诉我们,东西在里面,不用去别的地方找了。"
他还真乐观。
我们把那扇门上上下下摸了一遍,连个钥匙孔都没找到。
既然如此……开门的机关应该在别的地方。
我们又去检查旁边的窗户。
还是什么可疑的地方都没找到。
渐渐找远了,突然想:江友松怎么会把开门的机关放在那么远的地方?这样一旦着急着找什么的时候岂不是很不方便?
我停下,回到那扇门跟前再想。
灵机一动,趴下去轻轻敲脚下的地面,一点一点地慢慢检查。
有个地方,敲下去的时候,声音明显的和别的地方不同。
哈哈哈,结果还是给我找到了!
仔细把那个地方周围一遍,就摸到了一个指甲般大的浅浅的坑。往坑里用力一压,就有一块几寸见方的石板翻了起来。
招手叫顾亭之过来,他俯身看了看,冲我举起大拇指,又比划:"钥匙孔在里面。"
我正要问这门应该怎么开,他就已经掏了根形状极其古怪的小棍出来,往石板下面捅。
我兴致盎然地看他捅。
一炷香的时间过去了……他还在捅。
两炷香的时间过去了……他还在捅。
我困的几乎睡着,他还在捅。
我怀疑今晚还能不能有点收获……
小小的"喀塔"一声,那扇铁门无声无息地滑开了。开到最大的时候,它又往回弹。
顾亭之不知什么时候把他那根会伸缩的棍子伸长了,支在门上,不让它自己关上。我正想进去,他拦住,从怀里掏了一捆绳子出来,刷地抖到门里去,在里面打了打地面,看看没事,又甩到半空四处试探。
天,这才是专业的大盗……
他收回绳子,比划:"没有机关。我先进去。不要乱走动。"
里面一团乌漆麻黑,这可怎么找……
我就是练过眼里,在这种地方也看不到纸上的字啊什么的吧?
前方突然有一点绿色的荧光亮了起来,恍如鬼火。
我吓得几乎叫起来。
手被一只温暖的手握住,然后那点荧光就到了我手里。
入手冰凉,硬邦邦的,似乎是石头一类的东西。
另一点荧光在黑暗中出现,还故意冲我在半空划了几个圈圈。
我把那"石头"抛起来,算是回应。
闲事少做,立刻分头找。
这似乎是间书房,有书桌有书柜有书橱有书箱……呃,好多线装书卷轴纸片片……
天,这要找到什么时候?
我举着发光的石头东照照西照照,把石头凑得极近的地方,果然能把纸上的字照得清清楚楚。顾亭之趴在书桌上,一张张地仔细检视桌面上的纸笺,看了半天,大约是没什么发现,转身去看书架。但他不是翻架上的书,而是把一叠叠的书拿起来,检查书架。
找暗藏的机关么?
我于是也照样去看另一个书架。书架上木板很厚的地方,书架后面的墙壁……小心地敲打,仔细辨别各处发出的声音……结果上下都找遍了,还是没有发现。
唉,如果江友松和赵舜勾结,他们不可能没有书信往来什么的,总不至于全都"阅过即焚"了吧……
突然顾亭之抛了抛他手里的荧光石,似乎要我过去。
原来他找到了一个暗格。
暗格在书架后面的墙壁里,上面有个小孔。顾亭之又掏出那根奇怪的小棍子,开始往小孔里捅。
我打个呵欠,正准备闭上眼睛小眯一会,就听到顾亭之呼了口气,跟着是金属和墙壁的磨擦声——暗格开了。
我冲他竖起大拇指。
里面有个扁扁的木头盒子,大概是因为江友松自恃这地方很安全的缘故,没有给它上锁。
我正要把盒子拿起来,顾亭之突然抓住我的手,摇头。然后把他的荧光石给我,他自己掏了扁扁的一片铁片似的东西出来,一手把铁片插进木盒底,紧紧压住,这才把木盒拿了出来。
难道木盒下面还有机关不成?
顾亭之没有立刻打开盒子,先是掂了掂重量,又放在耳边晃了晃听声音,之后才把木盒放到我手里,又把荧光石都拿了回去,示意我把木盒打开。
我紧张得半死,又沉又滑的一个木盒,几乎拿不稳。
在心里暗自想:江友松啊江友松可千万别放一堆金银珠宝在里面让我鄙视你——
轻轻掀起盒盖,顾亭之把荧光石凑上去,看清楚了,里面就轻飘飘的一张纸。
我把它拿出来,展开。顾亭之呼了口气,耳语:"这我见过。是那张古墓的地图。"
沈倾的图?
仔细看看,其中一个角上果然有三个朱砂写的篆字:沈倾绘。
笔划飘逸却不轻浮,颇有古意。
那次,沈千月的哥哥说"就凭那张图就可以确定赵舜是杀沈倾的凶手",而江友松这里也有这么一张图……
杀沈倾,江友松也有份。
唉,看沈千月那个样子,他一定不愿意杀江友松。
这可怎么办。
突发奇想:如果我现在就把这张图毁掉……
顾亭之扯扯我的衣袖,点点头,又歪了歪脑袋。
我把那张图折好放回木盒里去,心里却还在想着是不是要把它偷走或者干脆……
但是顾亭之已经把木盒拿了过去,盖好,重新放到暗格里去,这才把一直压着的铁片抽了出来,又把暗格锁上了。
弄了半天,还是没查出来江友松和赵舜究竟在搞什么名堂。
顾亭之似乎也不愿就这么放弃,锁上暗格以后又开始在墙上敲敲打打。我只好也自己再去找。
找得有些烦了,我干脆去看墙上的画。
别说这是个杀手组织,居然也收藏了不少好东西。比如李思训那幅金碧辉煌的山水画,俗是俗了点,到底是有年头的玩意儿……咦,怎么连王维的画都有?
我顾不上许多,扑上去仔细看那幅《雪溪图》,一看几乎吐血——怎么还是沈倾画的?
那画的一角上,明明白白写着:沈倾绘。
这个人,真是阴魂不散哪……
这四个字一从脑海中冒出来,再趁着幽绿的荧光看那幅画,我立刻吓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但是再仔细看看,这幅《雪溪图》又似乎很不对劲。《雪溪图》的摹本我见过七八次,没有那次是觉得别扭的,可又一下子想不起来是哪里别扭。
转身要走的时候又猛回头,回去再看——
反了。这幅《雪溪图》是反过来临摹的。
原来的左边变成右边,原来的右边变成左边。
那么——我忍不住把它从墙上取了下来,翻过去看背面——
还没等我看清楚后面究竟有什么奥秘,就有什么东西从画后面的墙里飞了出来,全都打到了我肩上。
跟着,有一个呼啸的声音从屋顶升上天空。
——那时我居然还有时间想:哼,要不是我站得那么近,才不会给打中哩!
我还是忍不住闷哼了一声,跌坐在地上。
那幅反了的《雪溪图》还在手里,索性卷起,插进腰带。
顾亭之奔过来,我小声说:"抱——歉,我——好像被暗器打中了——"
话还没说完,整个身子就给打横抱了起来。
顾亭之抱着我出到门外,放下,又背在背上。一手托着我,一手取下他的棍子撑上栏杆,跳到旁边的一栋两层楼的屋顶上。
到底是背着一个人不方便,他跑出去的时候发出了很大的声音。
四周脚下有灯火亮起,没多久就有人追了过来。
我凑近顾亭之的耳朵:"亭之……你听我说,他们想利用我来引开那十一门派的注意力,就不会杀我,你放我下来,我、不会有事的!"
他根本就不听,托着我的那只手反而夹得更紧了。
我下了决心,两手用力在他背上一推,终于挣脱了他的手臂,整个人摔在屋顶上,沿着屋脊往下滚了几圈才停住。
就在那一霎那,我看到沈千月只穿着贴身小衣手持火把站在下面,冷笑地看着我们。
唉,对不住了,逃命要紧。
留着青山在,不怕没……
顾亭之居然几步跑下来,刷刷几下点了我的穴道,直接就把我扛在肩上带走了。
最后一眼,是看到沈千月掠上屋顶,追了上来。
身形飘逸,动作利索,要不是我那时发不出声音来,铁定给他叫一声好。
下山的路几乎没什么障碍,顾亭之施展轻功疾速跑着,我的脑袋倒挂在他身后,颠得几乎七窍流血。
然后我就后悔了,早知如此,还不如一开始就让他好好背着哩。
这不是没罪找罪受么?
到了岔路口的迷阵,顾亭之终于把我放了下来,解开我的穴道:"怎么过去?"
哼,这时候知道我的用处了么。
我头昏脑胀,哪里还分得清东南西北?结果只有摇头的份。
沈千月的声音却已似到了身边:"站住!都给我站住!"
顾亭之等不及,抱起我就往迷雾里冲。
我想喊停,但是想想停下来也是等人来抓,还不如让他闯一闯。
但是顾亭之走了几步之后,也没了方向,不之该往哪走。我只好说:"放我下来,我看看。"
完了,我也分不清方向了。
有脚步声慢慢走近,我听得出来是沈千月的脚步声。
顾亭之也听到了,揽着我往后一步一步地慢慢退。
这时后面又有人追了上来,姬虹的声音:"大师兄?大师兄?"
沈千月说:"他们在迷阵里,阵式刚刚换过,别跟进来!带几个人从山顶下去,守住一线峡!"
"可是……"
"快去!"
"是!"
呵,还挺有威严的嘛……
既然阵式刚换过……我们进来的时候入口在"乾"位,不知道这下会换成哪里?
我脚下慢慢划着方位,心里计算着应该往哪走。唉,都是顾亭之太急了,还没等我看清楚就进来了……随便朝一个方向走的话,不知道会走到哪里去……
沈千月又接近了些:"曲水镜,站住,你们跑不掉的!"
晕,有这么喊话的么,难道我们听了就会老老实实趴着束手就擒不成?
顾亭之拖着我,换了个方向走。
这家伙……真的不知道这种迷阵有多危险么?
每一步都有可能一脚踩到机关陷阱,或者,在这种地方可能会有的,万丈深渊。
沈千月还在喊:"曲水镜出来吧!师父不会把你怎样的!这里面很危险……"
——你不说我也知道啊,哼。
乾,乾位接着能换到哪个位呢……
"曲水镜,不要乱走动——"
他的声音居然远了些,看来是我们走错地方了。
我扯扯顾亭之:"跟着他。"
顾亭之索性又把我抱了起来,跟着沈千月的声音走去。
但是沈千月没再说话。
我有些失望,我也不想搞成这样的……这样以后可怎么办……
顾亭之慢慢向前,每一步都先探出脚,小心试探。
时间仿佛慢了下来,我还是想不起来应该往哪走,渐渐出了一身汗。该死,怎么就到了这种时候就脑子不好使了呢?
突然沈千月的声音在远处喊:"曲水镜你究竟在哪里?你受伤了是不是?怎么样了?"
他的声音,变得焦急起来。
爷爷的,你急有什么用?你那宝贝师父就算再想保我,一看出了这种事还不扒了我的皮?才不能听你的。
顾亭之还在试探着往前走,不知走了多远。
"锵"地一声,似乎是沈千月抽家伙了。难道他想在雾里乱砍?
这就危险了!
顾亭之停住,似乎是在询问我的意思。
我的脑子已经有些昏沉,一咬牙,说:"往前。"
顾亭之往前迈出去。
然后,我就后悔了。
下一刻,我们身体悬空,疾速下坠!
第二十二章 画上美男
冷风呼呼地从耳边刮过,衣服都被风吹得飞了起来。
顾亭之还死死拽着我的手不放开,挣扎着想抓住什么。我浑身无力,只能由着他。
呵,这回死定了吧?
虽然不知道上一次,还有在安庆中毒的那一次,究竟是谁救了我,我都得说声抱歉。
越到下面下坠的速度就越快,我几乎已经失去了意识。
但是立刻又清醒了。
先是一阵撞击的剧痛,跟着是从头到脚的冰冷。水从口鼻中涌入,巨大的水流卷着身体不知往何处去。顾亭之的手仍紧紧拽着我的,几个浪头打过来,两个人卷到一处,打着旋被卷到一个漩涡里面去了。
再有意识,头仍昏昏沉沉的,眼睛也睁不开。但四周似乎是亮的,身子仍有一半浸在水里,全身冰冷僵硬,一动也不能动。
我以前听说,出来行走江湖,有那么几样东西是迟早要遇到的:毒酒,春药,掉山崖——好吧,我是不是应该庆祝一下,我终于碰上一样了?
太好了我掉山崖了……我终于掉一次山崖了……
他爷爷的,这有什么好高兴的?我一定是脑袋进水了……
身下是凹凸不平的鹅卵石,原来我被冲到一个浅滩上了。
看看四周,原来是个狭长的山谷,两边的高山直指着天空。我叹气,所谓插翅难飞,说的大概就是这样的地方吧?
过了一会儿,终于能动动手指,居然发现,自己的手还被顾亭之紧紧拽着。
而他,仍昏迷不醒。
立刻从哭笑不得变得想哭。无论如何,我这回都算欠他的了。
虽然还是浑身没力,但总不能一直在水里躺着。
挣扎着爬起来,把他的手指一个一个掰开,拖着他上岸去。这是个大晴天,阳光猛烈,他的肤色在阳光下显得异常的纯净柔和,就是……太苍白了些。
唉,要不是还有心跳,我一定会以为……
我把顾亭之翻个身,膝盖支在他小腹下面,用力地拍打他的背。水从他的口鼻中流出,渐渐的有了他的咳嗽声。再翻回来,用力在他心口压了几压,他终于醒转,睁开眼睛,却看着我不说话。
我给他看得不舒服,说:"好了!这里还是人间,我也不是鬼判官,别那样看我!"
他说:"那次在古墓里……我是把你当作神仙的……"
爷爷的怎么又扯上这个……
我扔下他,自顾脱下上衣,摊在水边的大石头上晾干。这才发现,从江友松那里顺手牵羊偷出来的画,仍插在腰带里。
我把它抽出来,想打开。突然手一软,就把它弄掉在地上了。怎么回事……
顾亭之喊:"水镜,过来让我看看你的伤!"
对哦,我好像中过暗器……
顾亭之也真是,他自己叫我过去的,怎么又过来了……
贴身的小衣被"嗤"的一声撕开,整个肩膀都露了出来。
我无可奈何:"好像……在左肩上。"
并没有觉得很疼,可见是喂了毒的……想到这里,我开始出汗。
爷爷的,难不成是我从前老跟沈千月作对救被他下了毒的人,现在开始遭报应了?!
啊啊,老天爷,我知道错了……
顾亭之看了半天,才说:"是针。你大概站得离机关太近,全都打到肉里去了。上面喂毒了是不是?"
我点头:"我猜是软筋散一类的东西,不要紧的。"
唉,要是我随身的急救包在就好了……这点破药,我随便弄点什么上去不就好了?
顾亭之从衣服里掏出一个湿漉漉的小皮囊,揭开绑在上面的皮绳,倒了一堆奇奇怪怪的东西出来——居然全都是干的。
哇,有备无患,这才是真正的大盗作风啊!
他先是点起火折子,把一把小刀在上面烤了烤,说:"我的吸铁石没带出来……现在也没别的办法把那些针取出来……你忍一忍……"
我全身的汗毛都迎风挺立——他不是想割开我的肉……然后把针捏出来吧?!!
不行!
绝对不行!
绝对绝对不行!
那把雪亮的小刀已经到了我跟前:"水镜,听话,这种针很细,要是它们钻到你的血管里就麻烦了——这把刀很锋利,不会太疼的……"
我立刻爬到一边缩成一团。
要挨刀的人是我你当然不疼了——
绝对绝对绝对不行!
顾亭之又扑过来,小刀还举在前面,看那表情不知道的一定会当他是劫财又劫色的大灰狼……
我再躲,再缩成一团:"不要——不要——不要!!"
我敢打赌就是最守贞节的女人被□的时候声音也不会这么凄厉……
顾亭之看看不行,叹了口气,小刀扔到一边,过来抱住我:"好了好了我不理那些针了,我们再想办法——"
可是手一动,就点了我的穴道。这下,只剩下脑袋还能拼命摇晃抗议了。
"不要啊——不要——"
他把我扶起来,脑袋搁在他肩膀上:"痛了就咬我好了,这样我们两不相欠,好不好?"
我还在摇头。
这怎么行。他当我是野兽么?
他却从衣服上撕下几个布条,把我肩上中针的地方周围捆了个结实。我想动,又动不了,只好用脑袋用力地撞他,结果没几下,就撞得满头金星。
只听到他用力吸口气,然后肩膀上就是一阵剧痛。
"啊——"
那个真是疼得天旋地转天崩地裂,我终于忍不住,一口咬住他的肩膀。
浓浓的血腥味涌进鼻孔,血从他的肩上淌下,全滴在我身上了。
他咬着牙说:"很好……看,我这,已经找到,一个了……"
他的动作很快,一刀紧接着一刀,下刀之后立刻用镊子把针拔出。我死死咬在他肩膀上,几乎怀疑自己是不是已经咬下一块肉来……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把我平放在地上,用纱布紧紧压住我肩上的伤口不让血流出来,然后又往上面倒金创药。
他自己肩上,仍不断有血汩汩流出,滴在身上,有种热而重的触感。
我哼哼着:"你……快包扎一下……"
他强压着声音:"我,不正给你包扎么……"
"我是说,你自己!"
我真的火大了……这个人,非逼着我对不起他么。
他忙完了,又拿布擦擦我的嘴角,才自己跑到水边洗伤口、包扎。过了一会回来,把还在往外渗血的伤口给我看:"你这家伙……是老虎狮子变的么?"
我把头撇到一边:"哼,是你自己让我咬的。"
他过来,笑着解开我的穴道:"好了,现在怎样?有力气么?我这里有些常备的解毒药,你看看有没有用得上的?"说着把皮囊倒提起来,哗啦啦掉出来一堆比手指略大些的小瓶子。我逐个闻闻,倒了几粒还算对症的吞了,说:"亏了不是什么见血封喉的药,不然我小命铁定就没了。"
顾亭之笑:"那倒不一定……何况,机关里喂的毒一般都是令人失去抵抗力的,好容易逮住一个人,总得留下小命来问一问。"
看到沈倾的画湿漉漉地摊在脚边,不禁有些可惜。那幅反过来临摹的《雪溪图》……恐怕已经毁了吧。还是忍不住捡起来,一寸寸打开,不由得松一口气——《雪溪图》还好好的,大概是用什么不怕水的材料画的?
我看得痴了。虽然不是王维的亲笔,可是笔画间的风姿神韵,已高出现世那些画家不知多少。
我轻轻说:"画得真好……"
顾亭之居然点头:"真是……太绝妙了……"看他那样子,也已经痴了。
不对,他明明站在我对面,是怎么看到的?
再看他的眼神,注视的竟然是画的背面!
我立刻翻了过来。
这辈子第一次知道,什么叫震撼。
背面也有幅画,不过,画的是一个人。
一个身着青衫的侠士侧身站在江边,微笑着回头看画画的人——或者说,看画的人。他的眼睛里仿佛有流动的光,我几乎以为他下一刻便要眨眨眼,从画里走出来。
他的衣带在江风中翻飞,长剑紧紧斜握在手中,仿佛随时都能出鞘。
他的身后是一片壮阔的山川与大江,但是这片奇山大水也成了他的陪衬。他就站在那里,青衫磊落,顶天立地。
我看着他,呼吸几乎都停止了。
天,世上竟还有这样的人……
顾亭之不知道什么时候到了身边,还在呆呆地看。
但是,不知道怎么回事,画上的人竟像害了羞似的,渐渐地隐去了。
我着急:"怎么回事?怎么不见了?天……"
顾亭之突然把画拿过去,手指从画上轻轻擦过去,笑说:"我明白了!"说着跑到水边,把画放到水里浸了浸再提起来——
画上的人,明艳如初。
我放下心来:"原来是这样……原来这幅画还有这样的秘密……沈倾,他想干什么呢?"
顾亭之托着下巴沉吟:"你说……这会不会是沈倾本人?"
我摇头,牵动肩上的创口,痛得我一阵吸气:"嘶——不是。"
沈倾……沈千月的长相多多少少都应该有些他的影子吧,可是画上的人哪里像沈千月了?看来不是。
顾亭之并没有问为什么我会知道,低着头不说话。
结果我们一直看到画上的人再次消失,也没猜出个所以然。
他究竟是谁?为什么沈倾画了他,又要用这么古怪的方法隐藏起来?要不是我们偶然掉到水里,这个秘密恐怕要永远地藏在《雪溪图》后面了——看了正面的《雪溪图》,谁会想把它泡在水里?
顾亭之怔了半天,才说:"这恐怕是和沈倾同时的人罢?江湖中曾有这般人才,我们却无缘见到,可惜呀可惜!"
我把画卷起来,敲敲他脑袋:"咦,你见了他又能怎样?"
顾亭之在被敲的地方揉揉:"和他一块泛舟江上喝酒……"
啊,是我想歪了。这孩子还真是纯洁……
我说:"我才不要。换了是我,我也要画这么一幅画,挂在堂上天天看着,没准能生个有那么点样子的儿子出来……"
顾亭之大笑:"一幅画就把我们两勾得神魂颠倒,他真人不知还要倾倒天下多少人呢!"
我也笑,忘了疼,忘了从流烟楼"掉"出来的烦恼。
明知道那幅画不怕水,我还是小心翼翼地卷好,再插在腰间。想想江友松那样费尽心思地收着它,却不知道怎样找出它的秘密……我就有种幸灾乐祸的开心。
顾亭之拉我起来。他的药似乎不行,我仍浑身乏力,再加上肩上传来的阵阵剧痛,更不愿意动弹了。我拖拉着,正想求他呆会儿再走,整个人就给他抱了起来。
我挣扎下来:"喂你干什么?你肩膀上还有伤——"
他再抱:"你要么老老实实呆着,要么被扔到水里,自己选一样。"
我再推开他跳下来:"我没心思跟你开玩笑!别这样,我——我自己能走。"
顾亭之站住,认真地说:"水镜,他不会来。"
——沈千月?!
我在……顾忌这个么。
我摇头:"你搞错了!我不是那个意思……我不是怕他……"
顾亭之再次紧紧地抱起我:"好了,没准你过一会儿就有力气了呢?就这样先走一段路好不好?到了……有人的地方,你再自己走。"
我挣不脱他,只好就这样了。他抱得很紧,走得很稳,在他怀里,很像……摇篮。
眼皮渐渐变得沉重,我提醒着自己千万不要睡着。手臂不知什么时候就缠倒了他的脖子上,支撑着身体的重量。
顾亭之沿着河水向下游方向走,不知过了多久,我才看到两边的山矮了下去,狭窄的山谷变得宽阔起来,似乎前面就是出口。
我在心里打着注意:一出山谷,无论如何都要他放我下来。我曲水镜就是天塌地陷也要站着死掉……
顾亭之突然停下脚步,看着前方。
我问:"怎么了?"
他笑:"咱们的师兄……来接我们了。"
我愣住,第一个反应就是挣扎着推他:"放我下来!"转头就看到刺眼的阳光下一条淡蓝色的人影。
呼,松一口气。沈千月不在。
来的是姬虹。
无论是谁都好,千万不要是沈千月。
我不愿意令他为难。
看看姬虹,面无表情的站在那里,显然是不想让我们过去了。叹口气,这里好歹还是人家的地皮,恐怕没那么容易离开。
顾亭之放下我,让我坐在旁边一小片草地上,客客气气地打招呼:"长庚师兄可好?"
姬虹面无表情:"半夜就给打发到这里来恭候大驾,好得很!"
顾亭之笑说:"让师兄久等了,真是抱歉。"
天哪这个人什么时候能干脆点——这样聊天很有意思么?
姬虹说:"那倒没什么。平时出去杀人,等个三天五天的也是常事,师弟不必客气。"
他说得气定神闲谦逊有礼,几乎可以跟顾亭之分庭抗礼。
不过,麻烦你们快点,我可不想拖到老杀手大杀手小杀手全都到了来要我的小命——
顾亭之从腰间抽出他的棍子:"那我就不好再耽搁师兄的时间了,请!"
姬虹看看他的棍子,却没有动。
怎么了?
姬虹突然谦虚地说:"昨天在擂台上,二百一十五师弟只出了一招就能杀了我,我怎么敢再跟你动手?至于二百一十六师弟……你既然能和大师兄打个不相上下,我也不敢冒犯。"
呵,居然还有点自知之名啊。
顾亭之愣住。
姬虹接下去:"所以,我打不过你们,只好放你们走。"
顾亭之收起棍子,笑:"好。"
姬虹顿了顿,对着我说:"大师兄好像也往这边来了。小心。"
嗯,是要小心。
暂时不能再见他了——就是见了也得躲着。
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我叫姬虹:"喂——"
他没理我,转身就走。
在他转身的一瞬间,流烟楼方向的天空中升起一个光点,它在极高的空中炸开,绽出满天金色的流星。
流烟楼最紧急的召集令。
姬虹看了一眼,施展轻功飞奔出去。
第二十三章 狼入狐口
山谷的外面,是一片树林。我死活不肯让顾亭之再抱着,他只好折了根树枝给我当拐杖。看我走得慢,又说:"其实我背你走一段路也没关系,你不记得了么?在安庆的时候,不是你把我背出来的么?"
安庆安庆……我现在恨不得把那个地方烧个干净!
我心平气和地跟他讲道理:"那个时候你受了重伤就快死掉了,我现在不过是头晕脚软,这一样么?干脆这样好了,你打我一掌,打到正好半死的程度,再背我出去——"
他苦笑。
我隐隐约约觉得,这样对他好像不太好,可是我又没办法心安理得地接受他的照顾。
总觉得……名不正言不顺。
还有……姬虹说……沈千月也往这边来了……
我不想……
只好引开话题:"还记得我上次说过的么?你还没到的时候,江友松曾经带着六个大弟子秘密去了定高山,你又说赵舜也不见了,不知道他们会不会在同一个地方?"
顾亭之再苦笑:"也许吧。"
我都不好意思再说话了。
爷爷的,不就是不给他抱么?没给他添麻烦倒算了,还搞得我欠他多少银子似的。
这什么世道……
结果,因为,曲某人走得实在太慢,两个逃命的踩着露水赶星星赶月亮,天黑的时候终于找到了一条路,顺着路又走了两个时辰,才走到一个小镇上。
微明的天色里隐约有屋檐墙角的轮廓,镇上黑灯瞎火,安静得诡异。
——哪怕是一个小村庄,就算是所有人都睡着了,也应该有呼噜声呵欠声磨牙声梦话声小儿夜啼声还有那啥啥声兼有猫打架狗闷哼老鼠跳米缸声……才对。
本来好好的走着,两个人都觉得不对劲,脚步更慢了。
走过一处大宅门口,只见大门敞着,坛坛罐罐绫罗绸缎白送人似的散落一地,非常狼狈。
我正想进去看看,顾亭之伸手拦住,说:"先看看别的地方。"
我问:"要不要点个火把?"
他摇头:"不要。"
唉,本来我还想着找间客栈洗个澡好好睡一觉……这下子全没指望了。
再看看别的房子,无论大小,都是敞着门,粗笨的家具被扔在一边……没有人,也没有畜牲。
最后顾亭之下了结论:"这里的人应该是逃难去了。"
我点头:"他们逃难了,我们总可以借地方洗个澡睡一觉吧?"
——还有啊,我肚子还在咕咕叫哪,在树林子里吃的几只烤田鸡根本就不顶什么事……
他摇头:"虽然不知道他们在逃什么,但是至少可以确定,这里已经不安全了。"
我笑:"呵,如果是连片打劫的江洋大盗呢?你就不想松松筋骨?"
他终于崩溃:"既然是江洋大盗,恐怕是人家拆了我们的骨头……"
我一脚踢上一个破铁罐,它应声飞出去,哐当哐当打了几个圈才停住。
然后我才觉得……不但没有爽快,脚趾头还真他爷爷的疼!
顾亭之拉住我:"好了好了,我们这就看看出了什么事去!"说着蹲下,点起火折子看地上的车辙。过了一会儿才说:"这镇上的人……是往南去了。"
我问:"我们呢?跟着他们走?"
他说:"往北。"
我几乎晕过去。往北,这个镇子再往北,不就是流烟楼盘踞的观云山么?
顾亭之解释:"你还记不记得,今天早上流烟楼突然放出了紧急召集令?"
啊,那个满天金色的漂亮的流星啊——
"我当然看到了。怎么了?"
"我猜是流烟楼出事了。"
"楼主的书房给人偷了,偷的人还得手跑了,够大的事了。"
"不对,不是这个。能让整个镇上的人都跑掉的……应该不是这个。"
我晕倒:"那么究竟是什么事呢?"
顾亭之笑:"我们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我找不出反对的理由,只好跟着他往回走。还好我的体力渐渐恢复过来,可以用轻功了。走了大约三里地,就远远看到前面一片摇曳的火光。
不只是火光,还有吵吵嚷嚷的人声。要不是在荒郊野外,我一定以为自己到了上元灯会。
接近的时候顾亭之分外小心。我们也不敢从大路上过去,只敢猫着腰钻过草丛,一点点过去。到了前头,发现那些人竟然远远地派了人出来站岗。各个岗之间距离不过数丈,把里面的人群围了个结实,简直连只鸟都钻不进去。
看到顾亭之捏起几粒小石子,我按住他的手,摇头。
然后拉着他退远了一些,随手折了些芦苇,压低声音说:"小刀,拿来。"
他一愣,乖乖把那把小刀掏了出来。我恶狠狠瞪它一眼——就它今早还在我肩膀上割来割去的,真恨不得踩它几脚——
得,大事要紧。
我把芦苇折成几寸长的十几段,一个一个地用小刀在上面打洞。顾亭之斜着眼睛在一旁看着,满脸的怀疑。
全都削好了之后,我拿起一个没削的给顾亭之:"来,试试你用全力能把这个扔多远。"
他拿过去,手上运足力往外一抛,那根芦苇就没影了。
看来还不错。一个计划再好,也得有个有能力的人来做不是。
我搓搓手起来,把手上的芦苇全都给他:"待会我们找个偏僻的地方过去,你用力把这些往旁边扔——"
他还是一脸的怀疑。
爷爷的,难道我曲大公子响当当的名头是混来的么?!
我说:"好了走吧,你不想进去看看么?"
他这才把芦苇全兜住,往火光的方向过去。没多久,就到了有人放哨的地方。
我指指斜后方:"那边,用全力。"
他点头,手一扬,就把芦苇扔了出去。
然后,他惊奇,放哨的人突然警觉。
——我把芦苇削成哨子,再叫顾亭之用力扔出去,它便在半空凄厉地叫起来,那声音活像半夜鬼吹笛。
顾亭之忍着笑,把"哨子"接二连三扔出去,才扔到第四个,离我们最近的那两个放哨的就相互点点头,各自往哨声传来的方向走去。
唉,笨成这样,果然就是个放哨的料啊……
我点头:"走!"
他早已准备好,我们当即跃出藏身的草丛,朝人群吵吵嚷嚷的方向掠过去。
那群人聚在一个圆溜溜的土堆上,黑压压的坐了一大片,少说有两三百人。中间烧着十几堆火,他们喝酒的喝酒,吃肉的吃肉。火上还架着些野味,油滴在火里,窜起阵阵轻烟。
那些人都打扮得稀奇古怪,头上戴花帽子的活像只山鸡,肩上围五色纱巾的,头发全编成一根根小辫子的,底下穿大红色裙子的……
我瞪大眼睛,这回算是大开眼界了——这都是什么邪魔外道啊……
只是,动物的皮毛烧焦的味道非常难闻,我忍不住捂住了鼻子。
难怪那个镇上的人要逃跑。这么一大群好汉要是突然对哪个地方感兴趣了,恐怕过处寸草不生……
顾亭之皱眉头:"流烟楼怎么搞的,连家门口都不打扫干净。"
——观云山的正面入口一线峡就在前面,他们没有动静,想来是想先看看这伙人究竟跑来这里干什么。
我于是说:"好了,先听听这帮人是干什么的再说。"
可是他们就是喝酒吃肉,三三两两凑在一起小声说大声笑,我听了半天也听不出个所以然来,几乎怀疑他们是不是知道有人偷听。
顾亭之说:"可能……他们的人还没来齐。"
可是看那些人,没有半点不耐烦的样子。
再等下去,我都要睡着了。顾亭之让我靠住他肩膀:"要不要先睡一会儿?"
我立刻清醒过来,坐直了再仔细听。
不多久,坐得离我们最远的几个人突然站了起来,往他们身后看什么。我顺着望过去,只见远处有十几个火把慢慢靠近。火光下是些打扮得还算正常的人,其中有四个没有拿火把的,似乎在抬着什么东西。
那些人一出现,原来懒懒散散坐着的人都站了起来,看着他们走上土堆。
当前的一个人,穿着一身描金的白袍,身形修长,面如白玉,气度非凡。
顾亭之已经比我先叫出来:"姬虹?"
我这下全糊涂了。姬虹怎么和这么一群人搞在一起了?
只见姬虹朝那些人拱拱手,大声说:"在下姗姗来迟,让各位前辈久等了,请各位恕罪。"
不对,这不是姬虹的声音!
虽然……也好像在哪听过……
在仔细看看那人的脸色,天,差点连我都骗过去了。
我凑近顾亭之的耳朵:"那个姬虹是假的。"
他恍然大悟,点点头。
这时一个穿得破破烂烂的老头迎上去:"慕容公子,既然这次是你召集大伙共举大计,我们稍微等等也是无妨。"
慕容公子?慕容……慕容……怎么这么耳熟啊……
慕容公子笑笑,因为易过容的缘故,看起来极不自然。他拍拍手,叫后面的人上前来:"其实在下在路上耽搁了……是有原因的。各位请看看在下找到的东西,看够不够赔礼呢?"
我忍不住冷笑。他嘴里口口声声说着要别人原谅,可是看他的态度,哪有半点歉疚的意思?
他说的那个东西,就装在一个破麻袋里,麻袋挂在一根木杆上,四个人两前两后嘿哟嘿哟抬了上来。看看那个形状……我凑近顾亭之:"你看像不像野猪——"
顾亭之一声闷哼,险些笑出来。
我说完了又觉得不对劲,哪有拿野猪献宝的。不过也说不定,看这群人吃肉吃得这么激动,没准人家就喜欢野猪呢?
慕容公子得意非常,挥手叫挑夫把东西放下,他自己亲自解开了麻袋上的绳子。
我现在可以确定,能让这个人亲自动手的,不会是野猪。
慕容公子似乎对袋子里的东西恨之入骨,狠狠冲袋子踢了几脚,看那力道,绝对是能把人骨头踢碎了的。
我暗自想,要是野猪也就算了,可千万别是个人……
慕容公子踢爽了,才拉住袋子底往上一扯,一团淡蓝色的影子出现在火光下,四肢无力地垂着,嘴巴里塞了一团东西,一动不动。
我惊得几乎跳起来。
那不是沈千月是谁?
沈千月怎么会落到这个变态手里?!
他不是好好地在流烟楼上的么?
不对……姬虹那时说"大师兄好像也往这边来了",他是不是出来……
找我?
我几乎疯掉。
天啊天啊怎么可以对我的沈千月这样——
顾亭之也看到了,死死捂住我的嘴:"别动!别轻举妄动!"
他大爷的这时候我能不激动么?
我老相好给人抓了还给人踢了还不能动了还塞了嘴巴——
老子要杀光你们这帮混蛋!
顾亭之的声音几乎压不住了:"别激动——如果我们不被发现,还能找机会救他——看看他们想干什么再说——"
我掰开他的手:"你自己冷静吧,我要——"
嘴巴又给捂上,还多了一条手臂死死箍住身子:"别闹了……不然我把你的穴道也点上!"
我挣扎几下,老实了,赶紧再看看沈千月怎样了。那个慕容啥你敢动沈千月一根汗毛试试,看我不把你当死猪烫掉全身的毛!
那帮人围上去,慕容公子意气风发地说:"本来,在下也就是想请大家来探探情况,但是有了这个人,我们的胜算就大多了!"说着,拔下了塞在沈千月嘴里的布。
沈千月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猜是哑穴给点上了。
他爷爷的慕容啥啊……老子要把你卸成九九八十一块……
那群人好奇地看着沈千月——我真想把他们的眼珠子一个个挖掉——我的老相好能给你们这么看么……
有个人问:"慕容公子,敢问这个人是——"
慕容公子冷笑:"说来各位也许不信——可他确是流烟楼天门里总共当了五年'朱炎'的杀手江千月!"
此话一出,人群立刻一阵骚动,再围得紧了一些,本来已经凑得很近的,几乎踩到沈千月的身上。
有几个人,更是激动的不能自已,拼命扒着前面的人群往前挤,兵器都掏出来了。
唉,沈千月杀人太多,走到哪都能遇到仇家……
可看他们那个猥琐恶心样儿……我今天吃掉的几个烤田鸡都要吐出来了。
有人半信半疑:"慕容公子,'朱炎'江千月的名字大家可都是听过的,他可不是什么泛泛之辈,请问公子你是怎样——"
慕容公子提起沈千月的衣领,把他扔到一块大石头边上,冷笑着说:"这个,哼哼,是天助我也!今天在下本想趁着约定的时间还未到,去观云山后山探探路,谁知就遇到他了。"
啊啊啊……沈千月你还真去了……
"谁来惭愧,在下武功低微,这又是流烟楼的地盘,本当一看到他就有那么远逃那么远才对,谁知——"
"咦?难道江千月就这样束手就擒不成?"
沈千月你要敢这样我就不要你了,啊啊……
"倒也不是。他看到在下,居然跟没看到人一般从在下身边过去了,且神情恍惚,目光呆滞,似乎是受了什么刺激了……在下当时仍心存畏惧,拔出剑来以防不测。谁料他一看到在下拔剑,立刻拔剑向在下攻了几招……他剑招虽然招招凌厉,却全无章法,在下抵挡过了前面几招,便将他擒住了……"
不是吧……我家沈千月会这么……这么……锉?
一定是你这小子动什么手脚了!
流烟楼的人呢?怎么回事?大弟子给人抓住了都没反应?!
"锵锵"几声,挤到前面的那几个人掏家伙的掏家伙,握拳头的握拳头,活脱脱一群见了羔羊的大灰狼。
慕容公子上前:"各位,在下知道在场不少前辈都与江千月有血海深仇,只是今天大事要紧,咱们还是等把事情办完了,再商量怎么给各位的亲友报仇,如何?"
我捏紧拳头,倒是说说看你们这群混蛋想干嘛呀!
慕容公子一脚踩到沈千月的手腕上:"江公子,江大杀手,麻烦你写封信给你的宝贝师弟曲水镜,叫他带上《素心决》来见我们,不然……这里等着把你千刀万剐的人,多多少少都有那么几个!"
哼。
哼哼。
第二十四章 并肩作战
说了半天,原来是找我来了。
哼,都过去这么久了,那十二个门派也没动静了,倒冒出这么些人来瞎掺和。
要我说多少次你们才肯听,我真的没有拿《素心决》啊——
满头辫子那个人插话:"公子,曲水镜看了江千月的信……就会来么?"
慕容公子笑:"那我倒还真说不上了……曲水镜这个人,说翻脸就翻脸,乃是天底下第一大负心人,天知道他是不是已经甩掉江千月又跟别人勾搭上了……不知道江千月这条命,现在在他那里值多少?"
这,这,又是怎么回事?
我和沈千月那个啥,应该没有多少人知道的啊……
沈千月虽然不能动,但是脸色刷刷就变了,凝固在一个难堪的状态里。
我至少能看出来那里面有痛苦,也有恍然大悟。
慕容公子又狠狠抽了他一个个耳光:"听清楚了没?哼,正好给你个机会,试试看曲水镜到底还爱不爱你?要是他不来,咱们只好有仇的报仇,没仇的……拿你练拳头!"
沈千月的表情还是没变化。看看周围的人,诧异,惊奇,鄙夷,一下子什么表情都出来了。
我记住了……我要杀了你们……一个都不放过……
顾亭之几乎用尽全力死死抱住我,不让我乱动。
我要疯了……
慕容公子弯腰在沈千月右肩上点了点,又用力揉搓几下:"听清楚了没?"
沈千月终于能动弹,无力地仰起头,几乎是发疯地狂笑:"曲水镜?哪个曲水镜?"
慕容公子抓住他的头发:"别跟我装蒜!董先生说他家的四个家丁亲眼看着你把曲水镜带走,难道他说的话会有假?"
沈千月冷笑,笑得我想哭:"不错……我带他回来……"
慕容公子和那些人都松了口气,仿佛他们之前都不确定我是不是真地在流烟楼。慕容公子扔了块白布在他跟前,恶狠狠地说:"那么,给他写封信……用你自己的血!"
沈千月只有一条右臂能活动,他拿起那条白布,甩在慕容公子脸上:"呵,你想找他是么?好啊,我告诉你他在哪里……他……"
沈千月你敢出卖我!
"他……你想找他,就自己吃药上吊抹脖子,到了阎王爷那儿,你就……"
什么意思?
——难道他以为我已经……死翘翘了?!
咳咳,这个,这个,误会大了!
那群人一下子全愣住了。
"曲水镜……死了?"
慕容公子再甩他一个耳刮子:"胡说!你骗谁?他怎么可能死?"
说着,居然……好像很震惊很难过的样子。
奇怪。除了他装出来的一张姬虹的脸,我真的不认得他。
沈千月冷笑:"哼,我要骗你,还不如先回来骗骗自己——"
说着,竟然……竟然有眼泪流下来。
我五脏六腑早给刀切成碎片。
啊啊——我再也坐不住了——
突然身上一麻,顾亭之点住了我的穴道。
我冷笑:"哼,有人帮你出气了,你很开心是不是?"
顾亭之浑身一震。
我接着说:"你是不是巴不得他死掉?"
他气极,咬着牙想说什么,但是把话咽了下去,拔开身前的杂草就要走出去。临走又转身回来连我的哑穴也点住了:"原来我在你眼里……是这种人么?好,你等着!"
我这才意识到,自己对他说了什么。
天,我究竟干了什么?怎么可以对他说这种话?
想解释,想收回来,想道歉,想跟他说对不起……就是发不出声音。
他看着我,眼睛里闪着光:"在这里等着。他们的目标是你,所以,千万不要出来!"
说完折了一堆树枝覆在我身上,猫着腰走了一段路。我哪能等,他才转身过去,我立刻开始运功冲被封住了的穴道。顾亭之一直走到火堆前,大声说:"不错!曲水镜确实已经死了,我亲眼看到他从观云山的停云崖跌下去的,想必——已经粉身碎骨了。"
他说着,望向沈千月,挤挤眼睛。
天哪他究竟想干什么?
沈千月看到他,突然眼睛睁得老大:"你——"
顾亭之摆摆手,面向众人:"在下是流烟楼排名第二百一十六的弟子——"
突然有人插话:"不对!我认得他!他就是丐帮那个跑掉了的八袋长老!"
看他的打扮,居然是天灵门下的弟子,大概是那天在丐帮总舵见过我们。
慕容公子微一愣,随即笑说:"原来是这位就是顾长老……幸会,幸会!"
顾亭之说:"公子客气了。"
沈千月还在不可思议地看着他,突然爆出一阵狂笑:"哈哈哈……水镜——水镜——"
嘿,这傻瓜,明白了吧?我还没死呢就搞得这么狼狈……
顾亭之冲他点点头,接着说:"既然曲水镜已经死了,各位恐怕也没什么理由再留在这里,还请各位让在下把大师兄带回去疗伤。"
慕容公子上下打量着顾亭之:"顾长老,俗话说空口无凭,你说曲水镜已经死了,我们凭什么相信你?"
顾亭之指指沈千月:"就凭他。"
慕容公子扯起沈千月的衣领:"哦?"
顾亭之看看他,咬牙说:"你刚才也说了,'朱炎'江千月和曲水镜,本是一对爱侣——"
哇啊啊这里有好几百号人啊怎么就这么说出去了——
岂有此理,几百号人又怎样?我本来就想让全天下都知道沈千月是我的了,现在他说出去了正合我意,哼。
沈千月还在傻笑,如痴如狂,看得我心里翻江倒海。
不知道,他想起来没?
暗暗发誓,这一次,要是能救你出来,打死我也不放手了。
——不记得我也好,对我冷淡得像冰山也好,整天对我冷嘲热讽也好……我都不放手了。
要甩开我,除非——
再杀我一次。
顾亭之说下去:"要不是大师兄痛失爱侣,悲伤过度难以自持,慕容公子,请恕我冒犯,你还没有抓住我大师兄的本事!"
是……这样?
天哪天哪沈千月究竟有没有记起以前的事来?
慕容公子脸色一变,拎起沈千月的衣领:"他说的是不是真的?曲水镜……真的死了?"
沈千月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哈哈哈……死了……死了……哈哈哈……"
慕容公子大概是信了,脸色大变。似乎……很受打击。
唉,看这些人给《素心决》害的呀,连个不认识的人死掉他都能变成这样。
顾亭之推一把慕容公子,两人手臂一碰上,慕容公子身子一震,踉踉跄跄退了两步才站住。顾亭之抢上前,解开了沈千月的穴道,把他揽到身后:"现在各位可以相信了吧?"一带一揽的动作间,不知道跟沈千月说了句什么。
沈千月点点头,渐渐止住了笑,眼角还是有亮晶晶的液体淌下。
慕容公子看着他们两个,收拾好情绪,朗声对后面的人说:"既然曲水镜已经死了……而且还有人证……大家以为,现在《素心决》会在哪里呢?"
人群又开始骚动起来。
慕容公子接下去:"顾长老,您可别告诉我,曲水镜是抱着《素心决》跳崖了。"
顾亭之心平气和的跟他讲道理:"慕容公子,曲水镜并没有得到《素心决》,赵帮主为何要把这件事安到他头上我不知道,但我可以作证,《素心决》不在他手里。现在他人也已经死了,还请各位散了吧。"
慕容公子来回走了几步,声音有些抖:"顾长老,既然你能说《素心决》不在曲水镜手里,那么在下也能说,没准它在你手里呢?现在谁都知道,活着从那个古墓里出来的人,可只有你们两个。"
顾亭之摆手:"慕容公子,可否容在下先问个问题,就算《素心决》果然在在下手里,而在下又把它拿了出来,我很好奇,你们……打算怎么分?一人一页?还是每个人都有份抄一份?"
慕容公子显然想不到他会问出这么个问题来,支吾着答不上来。
顾亭之笑:"还是各位打算找个地方效仿华山论剑,谁赢了,就可以得到《素心决》?"
慕容公子还是不说话,周围的人已经开始嚷嚷起来:"对啊!你叫大伙来只说要攻打观云山抓曲水镜夺《素心决》,却没说夺到了怎么办,难不成你想独吞?"
慕容公子脸上开始冒冷汗:"这——哼,顾长老,怎么处理后事是我们的事,还轮不到你来问!各位千万别中了他挑拨离间的奸计!"
沈千月看看周围的人:"既然曲水镜已经死了——"他说着冷笑一声,"在下和《素心决》也没什么关系,慕容公子,时候不早,在下想回去歇息了,各位请便吧!"
慕容公子还不肯罢休,又开始煽动那群人:"既然如此,在下也不能违背诺言……江千月,本人和你无怨无仇,自然不敢再拦你,至于被你杀了亲友的那几位……你自己跟他们商量吧!"
有几个人咬牙切齿地警惕着上前去。
沈千月脸上还挂着笑——天,我都多久没看过他笑了。他的体力似乎恢复过来,推开顾亭之:"师弟,这里我自己能应付,请你回去跟师父说一声,请他老人家不要担心。"
顾亭之转到他身后,两人背靠背站着,都慢慢捏紧拳头。这画面,怎么看……怎么让人热血沸腾……好想出去跟他们并肩作战,痛痛快快打一架!
然后顾亭之嘴巴动了动,朝我这边看过来。沈千月也跟着看过来,大概是看到我了,脸色一变。顾亭之点点头,然后沈千月也点点头。
他们究竟在搞什么名堂?
沈千月手伸到袖子里,围着他们的人哗啦啦地立刻准备好要动手。沈千月笑笑,举起袖子来给他们看,手抽出来的时候空空如也。
那些人将信将疑,各自揣稳家伙后退半步。沈千月趁这时候一甩手,突然有一点蓝光冲天直上,在半空中爆炸。
绽出的火花是蓝色的。
映着沈千月那身淡蓝色的衣服,真是漂亮极了。
相信流烟楼的人很快就会出来。这帮人怎么搞的,闹了大半天都没发现沈千月不见了么?
我稍稍松了口气,再接着冲穴道。顾亭之这小王八羔子,下手也太狠了,要是一般人点的我早就冲开了。
但是那群人似乎知道了沈千月在向楼里求救,突然都急起来。
慕容公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退得远远的:"大伙要动手的就赶快罢!恐怕这贼人的帮手就快到了!"
人群如潮水般后退,剩下二十来个人还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大约是想拚了。
沈千月的目光从他们脸上扫过去,那副冷冷的样子又回来了。一句话都不用说,剩下的人也忍不住后退了几步。
想起刚才慕容公子说"报仇的报仇没仇的练拳头"——哼,拿沈千月练拳头?活得不耐烦了是不是?
慕容公子也急了:"大家今天可千万别放过这个人!他从前能杀这几位的亲友,以后也可以杀各位——今天大伙齐心杀了他,正好为武林除害!"
我突然发觉"为武林除害"这五个字实在是张高级手纸,谁都可以拿来擦屁股……
那些人犹豫着,躲躲闪闪地看着沈千月,又不住地望向流烟楼的方向。
沈千月站在那里,手里没有武器,却令人胆寒——
他自己就是一把利剑。
嘿嘿,怕了?怕了就快走,我还累得想睡觉呢,你们就不想么?
顾亭之对慕容公子笑说:"公子你打不打算参加这为武林除害的壮举呢?还是……想趁乱离开?"
所有人都把目光对准几乎已经退到土堆边上的慕容公子。
慕容公子尴尬地笑笑,对后面的人说了句什么,又走上前,大声说:"不才愿为各位效力!哼,那曲水镜是不是死了,他的《素心决》是不是已经落到顾亭之手里,现在都还不知道——咱们谋划了这么久,决不能光凭这两人的一面之辞就放弃了——我说,咱们还是按原来的计划,攻打观云山,各位以为如何?"
瞬间人声鼎沸,看样子不少人等这句话等很久了。
慕容公子似乎看众人仍在听他的,居然又得意洋洋起来:"咱们冲上去之前,就把这两个人的脑袋抛上去开路吧!"
这人还真是狂妄到家了。拜托想想清楚,究竟谁能砍谁的脑袋?
但是立刻有人围上去。顾亭之的短棍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稳稳拿在手里,沈千月仍站着不动。那些人的起手式都摆了出来,就是没人先动手。
想想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我叹气,唉,这可是你们自找的。
要是我还能动,我宁可把眼睛蒙上。
这时顾亭之扯扯沈千月的衣袖,他手里的棍子瞬间暴长,飞舞着朝刚刚说话的那个天灵门弟子攻过去。那人举剑格挡,突然沈千月就到了他跟前,一脚踢在他手臂上。他的剑立刻飞出去,顾亭之伸手接住,转身抛给了沈千月!
就在这一接一抛之间,少说有十七八样兵器同时朝他们身上打去!
顾亭之的棍子长,少林棍法又以刚猛著称,只见他挥舞长棍在身前横扫,那些人都一时靠不近。沈千月那边却又不同。他的剑法诡异多变,刷刷刷挨个解决眼前攻上去的人,只是伤到一个又立刻有人补上,且扑上去的人越来越多,步步凶险。
我急得要发疯,怎么说都是一场打,多一个人就多两条胳膊两条腿,顾亭之他怎么就非把我撂这鸟窝里了啊……
我猛冲穴道……老天爷,千万不能让他们受伤……
这一闭眼就什么都看不见了,只听到一阵乒乒乓乓的乱响。再加一把劲我就可以把穴道冲开了……
突然听到土堆对面那边有打斗的声音传过来,奇怪,难道是他们自己人也打起来了?
顾不上这些了,先冲穴道要紧……
但是那边打得越来越激烈,似乎冲突得很厉害。
然后我就听到了姬虹的声音,极其激动,极其愤怒:"慕容星,你为什么骗我?!"
这个名字真是耳熟的很哪……
慕容星,慕容星……慕容星?!
被我甩掉的那个女人慕容星?!!
第二十五章 原来是我错了
慕容星……
这个世界上最恨我的人,她大概能排到前……三位。
要是把那些陈芝麻烂谷子都翻出来,我讲个三天三夜都没问题。
那个时候我实在无聊,无论男女看到漂亮的就上去勾搭,结果就勾搭上了……女扮男装的慕容星。
本来只是觉得好玩,故意不拆穿她,陪她喝酒赏花玩了几天。然后她突然说,她觉得我人还不错,想把她妹妹嫁给我。我一听吓坏了,立刻说,慕容兄如此英俊潇洒,想必慕容小姐也一定才貌双全贤良淑德——
慕容星不等我把背的滚瓜烂熟的谄词说完,就立刻抛了约会的时间地点出来,又说:"你要是敢不来,我就杀了你!"
说完跟怕我反悔似的,眨眼就不见了。
唉,其实我那段长长的奉承后面,还有一个"可是"……
可是她没有给我足够的时间说出来。
之后我只有一条路走:有多远跑多远。
我是没有按约定去见她……那是因为她根本就没给我反对的机会啊——看她那个样子,分明是来把我大卸八块的……
真是怕怕。
可现在沈千月顾亭之他们因为我被这么群疯狗围攻,我要还能安心在旁边看着,我就是赵舜他孙子!
就在姬虹喊出慕容星的名字的瞬间,我终于冲开了穴道。撕块布蒙上脸,扒拉开身上的杂草树枝冲出去,那些人正杀得眼红,根本没人理我。
再看看那边,姬虹带着十来个人杀进人群,慢慢向沈千月和顾亭之靠拢。我看看哪边人少,随便找了个人一掌劈在他后颈上。他软软倒了下去,我从他身边过去,顺手拿走了他手里的大刀。
刀法呢,我是不太会使,但总比空手好。那些人只顾着前面,大概没料到会有人从后面攻上去,我随随便便就砍倒了十几个。慢慢接近他们了,我大喊:"大师兄——我在这边!"
顾亭之和沈千月都看过来,表情很崩溃。
我再喊:"大师兄顾师兄楼里兄弟救你们来了……"喊着一路砍过去,终于跟他们会合,三个人背对背的厮杀。身后没了顾忌,只用往前砍就行,一下子前面的人就少了一圈。
姬虹他们也在杀过来,姬虹居然和慕容星也交上了手,奇怪的是,这两人用的招式竟然都一样。姬虹一边打还一边撕心裂肺地喊"你骗我",听得我一头雾水——难道他还给慕容星甩过不成?
大概是那些人看我们人一多,杀急了,攻势反而变得更猛。我手上的刀很沉,用起来也不顺手。我四处看着,想再夺把剑。瞧准了一个拿剑的,喊了声:"亭之掩护我——"
顾亭之转过来,提棍朝拿剑的人打去。我也跟着挥刀往那边砍,眼看就要把他的剑夹脱手,突然顾亭之闷哼一声,只见他肩上给划了道长长的口子,血立刻涌了出来!
只见那伤口极深,白森森的骨头都露了出来。
我几乎晕过去,赶上去挡在他前面,逼退跟前的几个人,朝后面喊:"大师兄——顾师兄受伤了——"
沈千月回头看看,剑招陡然由实转虚,在那些人跟前一下虚晃,立刻回头架起顾亭之往人少的地方退。可是这土堆上几百号人挤成一团,乱糟糟一片,哪有什么人少安全的地方?
顾亭之右肩受伤,他只能左手持棍,勉强抵挡一下。沈千月拖着他,手上也慢了下来。我拼命打着,也只能挡着这一边。那些人杀得眼红,把圈子越围越小!
偏偏顾亭之似乎流血太多,已经差不多要晕过去。我朝沈千月喊:"我们开条路冲出去罢——顾师兄伤得很严重!"
沈千月点点头。我对准一个方向边砍边往前慢慢走,沈千月拖着顾亭之跟上,终于杀到姬虹那边会合。沈千月把顾亭之扔给随姬虹来的弟子,转身杀回去。本来那些人看他带着个人不方便,逼得很近,结果都给杀得措手不及,倒了一片。
只是,前面的人倒下,后面又立刻有人潮水一样补上,怎么都不肯退下。那边姬虹一个人对付慕容星和她带来的人,渐渐支持不住。
我看看一排接着一排围上来的人,头疼极了。
那边姬虹还在暴怒地咆哮:"为什么骗我?!"
慕容星终于给他问得烦了,脱口而出:"哼!你为什么不去问问曲水镜?他负我在先,我不骗骗你,你肯帮我杀他么?!"
啊!
啊啊……
姬虹——是被这个女人骗了才出卖我的?!
她,她,她有什么本事能让一个跟了我七年的人背叛我?!
我要把她……
那边姬虹愤怒至极,一边挥舞长剑一边大声喊:"你们都听着,这个慕容公子是个女人!她叫慕容星!她根本就是想找曲水镜报仇的,跟《素心决》没关系,你们都被她骗了!她不是慕容公子!"
喊完了又看过来,正要向我说什么,我连忙做个捂嘴的动作。他明白过来,又跟慕容星缠斗在一起,仍旧大喊:"你们究竟听到了没?慕容公子是假的!你们都被骗了!"
终于有人听了下来,大声问:"慕容公子,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慕容星手上一乱,就给逼退几步,也解释不清。我索性杀过去,趁着姬虹把她逼得步步后退,抢过她身边去,一手按住她的后颈,一手往她脸上一抹,就揭下来一张人皮面具。我恶作剧做到底,顺手扯下她的发带。她的头发一披散下来,所有人都住手了。
我趁乱退得远远的。
慕容星披头散发,愣愣地站着,居然有个熊腰虎背不怕死的走上去,指尖挑起她的下巴:"嘿,这妞儿还不错……现在就是把《素心决》给我,我也不要——"
那人话还没说完,心口就多了把匕首——慕容星把匕首抽出,他便倒了下去,脸上海带着诡异的□。
慕容星冷笑:"我是不错,那又怎样?"
不知道是她的话还是她动手杀人把那群人吓住了,竟然没人再吭声。
慕容星吼道:"谁都知道《素心决》被曲水镜拿走了,谁都知道曲水镜在观云山上,这是我骗你们的么?我有拿刀架在你们脖子上逼你们来么?"
她说着不住地挥舞着手中的剑,衣服上的斑斑血迹随风而动,非常可怖。
"滚——都滚——曲水镜已经死了——《素心决》也没有了,你们还留在这里干什么?!"
咦,她刚刚好像还说过要把沈千月和顾亭之的人头抛上山去开路来着……
突然有个穿绿袍的人说:"这疯婆娘说得对,谁都知道曲水镜在山上,谁都知道《素心决》在他手里,没了这疯婆娘,难道我们就不能攻上去了么?还有你们几个——"他看向沈千月,"难道没了疯婆娘的指挥,你们就不报仇了么?"
他说完,颇为得意,俨然把自己当成新的领袖了。慕容星冷笑:"疯婆娘……哈哈哈……"
她的笑声像被人用刀砍断一样嘎然而止,绿袍人随声倒在地上,额头还插着一支飞镖。
站在最外围的人开始架起受伤的人退得不见踪影,中间的人也在开始退。
这群乌合之众本来就是一盘散沙,大多数人看到别人后退,自己也就跟着退了。
慕容星仰天大笑,听得我毛骨悚然。
沈千月使个眼色,姬虹带出来的那几个就把顾亭之架走了。姬虹还在瞪着慕容星,沈千月却朝我走了过来。
脚步很镇定,神色很奇怪。
他走到我跟前,伸手就要揭我脸上的布。我拦住,摇头,指指慕容星:"她想杀我。"
沈千月故意重复似的:"是她想杀你。"
我点头。沈千月再回头看看慕容星,又回头看看我,突然嘴角翘起,不算笑地笑了:"我……什么都不记得了。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可是……"
我心一下子凉了半截。这算什么呢。
当然我理解他。如果有个完全不认识的人突然跑来跟我说啊以前我们是一对啊——我一定会被搞到发疯的。
所以……我还是走远一点吧……
至少,不至于令他困扰。
沈千月还在"可是","可是"了半天,我终于受不了,想走开。
"可是……我知道你还活着……很开心。"
我变成庙里的泥人路边的石头道旁的树——总之动不了了。
为什么呢?明明眼睛里看得见,耳朵里听得到,就不不敢相信。
再说点什么吧……我就快开心死了……
偏偏他没有再说下去。只走到土堆中间,朗声说:"有仇的来报仇,没仇的就来练练拳头,如何?"
我几乎喷血。他心眼儿还是只有针眼那么小啊……
本来还有几个人站在那里不动的,这下走了个干净。
慕容星死死盯着沈千月:"你抢走曲水镜。"
沈千月摊手:"我不记得有这种事。就算有……也是他自己要跟我的。"
哇哇哇他怎么可以脸不红心不跳地说这种话……
沈千月成功地激怒慕容星。她出手,他挥袖,有个东西飞到夜空中没了踪影。
姬虹仿佛受够了,过去对着慕容星的脸啪啪就是两巴掌,然后他说了一句话,我再次变成泥人石头树——
姬虹说:"我没你这个姐姐。"
姐姐。
慕容星是姬虹的姐姐。
姬虹是慕容星的弟弟。
怪不得,慕容星一扮成男人,看上去就和姬虹一样……
天。
我脑子还没绕过来,姬虹就掏出一块玉佩——我认得,是他一直随身带着的——冲慕容星的随从们说:"送大小姐回家去,没我的话,谁都不许放她离开家门一步——"
慕容星扬起手回打,结果两个手腕被姬虹死死扣住。姬虹一甩手,她就连连往后退。
两个随从架起慕容星:"遵命,少爷。"
这天发生的事实在太多,我已经没力气惊奇自己的小僮原来居然是名门之后。
沈千月冷眼看着,不说话。
有人赶了一辆华丽的马车过来,把接近崩溃的慕容星扶了上去。她哆哆嗦嗦地,不知道是不是在哭。马车开动,姬虹跟在她后面,说了句什么,她突然爆出一阵撕心裂肺的痛哭。那哭声撕破夜空,凄厉非常。
过了一会儿姬虹回来,无可奈何地说:"我告诉她你还活着……我没说你也在这里。"
我点头,不知道该说什么。
无论是谁,遇到这种事情都不会开心得起来。
沈千月冷笑:"我还真看不出来……"
哼,看不出来什么?看不出来我武功其实也蛮好,我胆量也不错,我不是时时刻刻要人保护的小师弟?
姬虹接着说:"师父和师姐还没有回来,现在楼里乱成一团……公子你快走吧,师父回来了会要你的命的!"
我说:"哈,我本来就不打算回去的。好,你们给亭之包扎包扎,我这就带他走,不连累你们。"
姬虹眼睛居然红了:"公子——"
我打个呵欠:"今天真他爷爷的累啊……快点给我找个地方睡觉吧……"
沈千月一声不吭,过去扶了顾亭之过来:"我跟你们走。你一个人照顾他不方便。长庚,回去就说我要出去办点私事,别的什么都别说。"
姬虹答应一声,还不肯走。
我说:"怎么了?折腾半天了你不累吗?快回去吧。"
他定定站在那里,过了半天才说:"姐姐她……她留书给我,说她……为你自尽……要我想办法杀了你,替她报仇……我一时糊涂,没想到她骗我……公子……"
我甩手:"好了好了知道了,走吧。"
面上撑得若无其事,心里却像打翻五味瓶。
慕容星恨我负她,姬虹要替自己的姐姐报仇,沈千月要听他师父的话……他们都有自己的理由。
结果,这件事追究到最后……竟然是我自己的错。
咬牙切齿恨了一年,糊里糊涂想了一年也没想明白,原来根子在自己身上。
吞下去的苦果,是我自己种下的。
我能怪谁?
我几乎晕死过去。
我叫住姬虹:"等等,你……叫什么名字?"
他回头:"姬虹,一辈子都叫姬虹。"
我怔住。突然想起来,当时他说跟母亲姓姬,叫姬燕,我嫌不好听,替他改了这个名字。可是,如果换上他家的姓氏……
我喊:"慕容燕,你叫慕容燕,是不是?"
他不说话,我当他默认。我说:"大师兄,咱们走。"过去和他一起扶着已经是半昏迷状态的顾亭之。顾亭之的伤口已经用布条包扎好,可还是有血在往外渗。
沈千月看看我,又看看他:"好。"
姬虹带着那几个人朝反方向走了。我问沈千月:"我们到前面那个镇上去吧,镇上的人都走光了,我们可以找地方住一晚再打算。"
沈千月冷笑:"你能想到,别人就想不到么?现在过去,恐怕又要遇上刚才那伙人了。"
这倒是,刚才跑掉的那些人也没别的地方去……
"我们又不能回流烟楼去——总的找个地方歇脚啊,你看他伤得很重——"
"我有说不找地方了么?"
沈千月说着,背起顾亭之,拐上一条羊肠小道。小道两旁是齐胸高的杂草,越往前越难走。我问:"你累不累?要不要换我背一段?"
"不许你背。"
不用就不用……什么叫不许?
走了一段,羊肠小道变成崎岖的山道。两旁是高高的石壁,像极了上面的一线天。可是……这条路是一直向下的。喂,这究竟是去哪里?
一直走到底,居然,还要过一个山洞!
我空着两手还走得磕磕绊绊的,沈千月背着那么大个人,却如履平地,看着都郁闷。
从洞口出去的时候,沈千月说:"本来,我是绝对不会带外人来这里的——"
有道光从脑海中闪过,我突然想起来……
然后,我就看到在深深的山谷底,大树下,水潭边,一片白色的石头上搭着一个木屋。
整个屋子被藤萝缠得只能看到小片的原木,屋旁开着大片大片白色的花。
我看得痴了,又抢先跑过去,挡在木屋门前。
沈千月很奇怪:"怎么了?先让开好不好?"
我摇头,努力地回忆:"里面有卧室,有书房,还有一个小厨房,床是一张藤床,放在……南边,床边有窗,你睡觉的时候,踢开窗户就能看到月亮……你在这里,喜欢看《王摩诘文集》……那边大树底下,一下雨就会长蘑菇……"
沈千月冷冷地:"你……你来过?"
我摇头:"你说过。你说过要带我来……"
我看看周围,一阵鼻酸。想不到简简单单一句承诺,到了实现的时候已经过了千山万水。
第二十六章 山中三人行
我说:"你说过。你说过要带我来……"
沈千月显然很吃惊,但立刻恢复过来,波澜不惊地说:"原来是这样。我那时……对你很好么?现在你什么都记得这样清楚——"
怎么说……不能说不好了,可为什么我现在一想起来总是心里发苦?
我笑给他看,点点头。
"好了,我们现在应该先给他看看伤口。"
天,原谅我,我这时候想的是要是只有我们两个该多好……怎么可以这样,顾亭之是为了我受伤的啊……
我说:"我来开门。"
他曾说过,他的门不上锁,只装了个小机关。我抬头仔细找着,终于在门楣上找到一块铜钱大小的凹陷处。用手指在里面掏掏,就拉出来一条细铁链。我把那铁链拉了四下,门就自动打开了。
沈千月看着我,眼睛里闪着光,看不出来开不开心。我说:"大师兄请进!"他终于笑,把顾亭之背到卧室里去了。我在壁柜上找到火折子点起油灯,然后把药箱也找了出来。沈千月坚持自己动手给顾亭之换绷带,还不许我在旁边看。不看就不看,我正好想出去走走呢。
沈千月的木屋修在一块大石头上,石头居高临下,下面就是一泓深潭。我慢慢走下去,坐在潭边的石头上,脱了鞋袜把脚泡进去洗。潭水居然是微温的,温软的水在指间流过,有种说不出的诱惑。我终于忍不住脱了衣服整个浸下去。反正沈千月给顾亭之处理伤口,应该不会这么快……
玩水玩够了上来,发现自己的衣服居然不见了,原来放衣服的地方,放着一套淡蓝色的衣服。我看着想笑,怎么他到了这里还穿这种颜色。
回去一看,顾亭之的伤口已经重新处理过,沈千月撑着下巴在旁边闭目养神。我过去仔细看看顾亭之的脸色,沈千月突然睁开眼睛,说:"他失血太多了,现在有些发烧……我会看着他的,你去歇息吧。"
我探探顾亭之的额头:"多谢。"
沈千月似乎不太原意我接近顾亭之,只那么一下就把我拽开:"谢我做什么?他是我师弟,我照顾他是理所当然的。"
嗯,我好像还记得几天前你还在擂台上故意跟人家过不去来着……
这一想起流烟楼,想起我们闯的祸,我就一阵头疼。江友松这下不可能再保护我了——恐怕他一知道我和顾亭之去搜他东西的事,杀了我的心都有。
天下之大,却不知道应该去哪里。沈千月就在跟前,眉眼淡然,神色从容,反而逼得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办。
瞒来瞒去,结果他还是知道了,偏偏还什么都想不起来。
——我能跟他说什么呢?一样一样地给他讲我们从前的事?告诉他我这一年来经历了什么?还是告诉他我有多想他,多想再和他重新开始?
我就是说不出来。
唉,还不如在流烟楼的时候那样,他什么都不知道,我对着他也坦然些。
结果我说:"有劳师兄,那,我自己去书房休息。"走得磨磨蹭蹭,暗想他会不会像以前那样,突然从后面抱住我……
一直走到书房去,什么都没发生。书房里有把躺椅,竹篓里有薄毯——沈千月说他喜欢在那把躺椅上睡午觉。我躺下去,用那毯子把自己整个都裹起来,深深地闻着上面的味道,却又不敢发出太大的动静。
我终究是太疲倦了,一下子便沉沉睡过去,一直睡到天大亮,阳光穿过竹帘射进来,刺得我眼睛发疼。有药香传来,大概是沈千月在给顾亭之煎药。我自己到屋后去洗脸——水是用打通了的竹子从不远处的山涧里引来的,常年有股细细的流水流出来。我忍不住微笑,怪不得沈千月在桃花岛上一下子就想到要用竹节引水,原来是因为早有经验啊。
循着药香找到厨房,沈千月果然在那里。他前面的小火炉里木炭烧得正旺,药罐的盖子给水汽顶得一下一下地跳起来。我过去闻闻:"呵,你这里还真有些好东西。"
他抬头看我一眼,又去看火:"他的烧已经退了……"
我说:"哦。"
郁闷,我们就不能说点有意义的话么……现在这场面,他看火,我看他,要多奇怪有多奇怪。还是去看看顾亭之吧——
"对了,我有件事要问你。你身上的那幅画……是从师父的书房里拿的么?"
"是。"我笑,"为了把它拿下来,我还挨了好几针哩,最后还是顾亭之用小刀割开肉取出来的——"
话说回来,我肩膀上还在疼呢。
沈千月微微皱眉:"是么?是我不好……害你们……"
我笑:"呵,要不是从那里掉下去,我还真不知道应该从哪里逃走。你当了帮凶了。想想怎么跟你师父交待吧。"
"我就是不交待,他也不会把我怎样。"
啊?
皇天后土城隍爷,这个,这个,真的是沈千月么?
"你们……不是想知道师父和赵舜究竟在干什么吗?你怎么就想到要拿这幅画?"
我愣住。我为什么想拿这幅画?它就挂在那里,一点都不显眼……
突然想起了画在背后的那个人:"就图它是我见过的最好的《雪溪图》的摹本……你去把画拿来,我给你看个秘密。"
沈千月皱着眉头看我把画浸入水潭。阳光从重重树影间射下来,水面上映出我们两个人的影子。当丝绢湿透,画上的人在水中慢慢出现,他也吃了一惊。
我问:"你认得画上的人么?"
他摇头。
我试探着:"这幅画是沈……你爹爹画的,我还以为这是他本人呢——"
"不是。"他答得斩钉截铁。
——沈倾死掉的时候他也该七八岁了,应该会记得沈倾的样子……那么这个究竟是什么人?好头疼。
"我只听说,师父收藏着一幅很重要的画,似乎和《素心决》有关系。"
《素心决》?!
仿佛有道光从脑海中闪过,断断续续的线索慢慢变得清晰。
沈倾是最后一个得到《素心决》的人。
沈倾画了一幅反过来的《雪溪图》,后面是一个没有人认识的人。
这幅《雪溪图》和《素心决》有关系。
真正和《素心决》有关系的,是——
我说:"画上的人。"
沈千月一愣,我接着说:"和《素心决》有关系的是画上的人。"我大笑:"你师父一定打破头都想不到真正的秘密,是要把画浸在水里才能看得到。"
沈千月一阵接过湿漉漉的画,看了一阵,不说话。
我说:"呵,所有人都想着那个古墓,看来是找错地方了——对了,我在你师父那里——"沈千月并没有特地把他的身世告诉我,我也不愿意提起他的伤心事,可这件事,总得跟他说一声:"我在你师父那里看到一张地图,你爹爹画的古墓的地图。顾亭之曾说过,赵舜那里也有这么一张,所以我想,他和赵舜确实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你怎么了?"
明知道会有什么后果,我还是说了。就一下子,他脸色苍白,嘴唇微微发抖。拿着那幅画的手也在抖。光是站在他身边,就能感受到那种从头到脚的冰冷。
悲哀,失望,难过,愤怒,全都写在他脸上。
把他养大的师父,是杀他父亲的人。
虽然他哥哥曾提醒过江友松的嫌疑很大,但我知道,他一定是不愿意这种猜测变成真的。
现在这样让他知道……总比他自己发现好些。
我故意问他,声音极不自然:"怎么了?我……我说错什么了么……我……"
他镇定下来:"没事……"他盯着画上那个渐渐不见了的人影,愣了一阵,迅速地把画卷起给我:"好了,我去看看顾亭之的药。"
我追上去:"沈千月!出了什么事?"
他头也不回:"没事……药该烧干了,我去看看。"
"我跟你去!"
他在厨房门口猛回头,似乎想冲我吼什么,但又咽了下去。他深吸一口气,说:"水快干了,你能不能去取些水来?"
我看着他,不愿意把目光移开:"好。等一等。"迅速跑去,舀了一瓢水回来。他用一把铁夹夹起药罐的盖子,我赶紧把水倒进去。
我做贼心虚,他心里不爽又不愿意说,气氛尴尬极了。虽然不知道应该说什么,但我乐意陪他。过了一阵,他说:"还好。要把这些药都烧成炭就浪费了。"说着站起来,"你去看看顾亭之吧,药好了我就端过去。待会儿,再给你看看伤口——"
看我没反应,又说:"你刚才不是说顾亭之给你割肉取针了么?他就是给你上过药,到现在也该换了。"
整个人恢复过来,镇定,从容,若无其事。刚刚那一阵的抽搐,像露珠滚过花瓣,不留半点痕迹。我知道,他不会有事。然而还是很心疼。
我把他最不愿意听到的事情告诉他,而他的难过,我却没有办法分担。
无可奈何。
我说:"好。小心烫手。"
唉,就连对话都无聊得像凉开水。
顾亭之躺在那张窄窄的藤床上,仍在昏迷中。伸手探探他的额头,果然已经没昨夜那么热了。他的伤口很深,估计要过一阵才能长好……心里一阵歉疚。早知道会令他受伤,我还不如在草丛里老老实实躺着呢。
不久沈千月就端了一碗药进来。我说:"他昏成这样怎么给他喝呢?"
沈千月把药放在桌上,过去扶起顾亭之,两手在他下巴上一捏,他的嘴就张开了。沈千月朝桌上勾勾手指,我明白过来,端起碗一勺一勺地把药吹凉,灌进顾亭之嘴里。
我说:"亏了你这大少爷居然也知道怎么给人喂药……"
他说:"怎么不会,上次你中毒的时候,我和师叔公就是这样给你喂药的。"
我……中情花的毒那个时候?
"看师叔公大碗大碗地给你灌断肠草的汤汁,我真怕你一下子就撑不住了。"
我笑:"将来我也可以出去吹牛,我喝过好几碗断肠草,还一点事都没有,厉不厉害?"
给顾亭之喝完药,沈千月打开药箱要给我换药。我往药箱里面看看他都有什么宝贝,一看就愣住了:"你怎么会有……这个?"
天啊天啊那个还是我们还在一起的时候用来……的。
他居然还留着?!
话说,他究竟还记不记得这个是做什么用的?
他把那个圆圆的小铜盒子拿出来:"这个么?我也不太清楚里面是什么药。"
我一把抢过来,藏好:"给我。"
他一愣,随即点头说好。
我郑重其事:"不许要回去。"
他不解,但是说没问题。
我乐开花了,恨不能点灯笼放烟花在全国张榜庆祝:"哪,这是你自己答应了的。现在它归我了,除非我主动给你,不然你不许问我要。"
啊哈哈哈沈千月你等着被我从里到外吃个干净吧……
他还愣愣的,完全不知道自己刚刚做了一个多么恐怖的承诺。
要是他想起来我们在桃花岛上的时候,每天要花多少时间多少力气抢那个药盒子,铁定后悔得吐血三升外加肠子变绿。
我忍笑忍到内伤,表情一定很诡异。
他轻手轻脚地揭开我伤口上的布带,担心地看着我:"很疼么?"
啊我是忍笑忍得胃疼啊……
我摇摇头,勉强憋出来两个字:"不疼。"
啊啊我开心得要飞上天去了……沈千月的后半生啊……就要一直给我压着咯……
这个可怜的家伙还以为我痛极了,手上的动作轻得几乎感觉不到,还一个劲地安慰我:"再忍一忍,很快就好了,我的伤药很有效的……"
哦哈哈哈我不行了……
"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
嗯嗯,不能得意忘形,我得认真点。
他吐口气:"好了,试试动一下胳膊。"
我抬起胳膊给他看。他满意地点点头,把东西收拾起来。我手里还紧紧捏着那个铜盒子……对了,时间过了这么久,不知道里面的药还能不能用……或者我另外找原料再配一些……
不能再想了。再想我就喷鼻血了……
这天下午,顾亭之醒了过来。脸色苍白,嘴唇发紫。微微的睁着眼睛,却不说话。我拿水给他喝,他喝了一口,才问:"这是哪里?"
我耸耸肩:"大师兄带我们来的,我也不太清楚……不过,应该是在观云山下的某个地方。"
他点头,闭上眼睛躺倒。
我硬着头皮跟他道歉:"亭之……对不起……"
想想在他出去救沈千月之前对他说的那些话,我就想抽自己几大嘴巴。
他的声音很虚弱:"你有对不起我么?我不记得了……"
哇大哥你不是吧?全世界一起玩失忆?
我说:"我不是故意说那些话的……我那时太着急了……"
他艰难地笑:"我怎么会不知道——不怪你,真的。"
"可是你受伤了。"
他紧闭着眼睛,说:"这怎么能怪你呢?是我自己疏忽了。我没事。这点小伤要不了多久就会好的。"
得,什么都揽到自己身上,倒好像我是个不相干的人似的。
我听了骇笑:"你这叫小伤?那我给人家长剑穿胸也没什么了不起。"说着就看到沈千月进来,赶紧闭嘴。
怎么回事,为我受伤的我觉得欠着他,伤了我的我还是觉得欠着他。莫非我上辈子是个挨家化缘的和尚,这辈子是来还债的?
沈千月冷冷地说:"水镜,可否去厨房看看药?我想给顾师弟看下伤口。"
顾亭之翘起嘴角略带嘲讽地笑:"多谢大师兄。"
我还想再磨蹭磨蹭,沈千月一个如刀刃般锋利的眼光递过来,我给他看得浑身一寒,赶紧走开。
之后几天沈千月花尽心思照料顾亭之,给他端汤端药擦身换绷带……就是不许我插手。顾亭之的伤口慢慢结痂愈合,人也精神了些。等到他能下床走路了,沈千月突然又拉着我上山采药,整天都不下来,还说得好听得很——这都是为了顾亭之的伤早点好嘛。
等我反应过来他究竟在想什么,顾亭之已经不告而别。
他趁我们出去采药的时候走掉了,只留下一个字条:"我会继续追查古墓的事,水镜你身处险境,请勿要再插手。顾亭之白。"
我拿着那个字条,突然觉得手足无措。
这还是他第一次主动离开。
沈千月说:"让他去吧,不弄个清楚他不会甘心的。"
我说:"不弄个清楚,我也不甘心。我总不能逃一辈子。"
沈千月低头,想了想,说:"我们也走吧。"
走?去哪里?喂,我也就说说而已,我在这里还没住够,我还没看够这里的花,没晒够太阳,没泡够这里的水,还没……把你弄到手哪!
我泄气:"去哪里?"
"定高山。"
——沈千月的哥哥说过的,江友松秘密去的那个地方?
第二十七章 武林奇珍拍卖会
那次我趴在沈千月的屋顶偷听他们兄弟说话,他的哥哥曾提起,江友松假装闭关练功的时间里,其实是跑到定高山去了,还带着六个大弟子。
这是我们现在唯一的线索。
还好沈千月那里有些易容的材料,我东拼西凑,给两个人都"换"了脸。
我的——圆圆白白的一张鱼丸脸,我看着都想一口把自己给吞了。
沈千月的——方方正正黑黝黝的一张国字脸,再在额上添个月牙胎记就活脱脱变成太宗年间那位青天大老爷。看到左边脸颊上的黑痣没?那可是我用面粉掺墨汁捏出来的杰作,为了让它看起来逼真一点,我甚至还忍痛奉送了两根腿毛……
所以,说服沈千月戴上那个面具又花了不少时间。
鱼丸和青天大老爷关了门,出了山谷,雇了马车……喂,为什么坐马车?
"喂,我们为什么不骑马?"
我好容易换张脸,不就是为了不怕抛头露面吗?坐马车多憋闷哪……
沈千月不理我,板着他的大黑脸跟车夫谈价钱,把人家吓得不轻。
说定了要送我们到庐州府去,才回头:"就算是易容了,想找你的人还是能认出来,还是谨慎点好。"
嗯,江湖第一杀手就这点胆子。
我撇嘴,鼻子翘到天上去。
车夫一扬鞭,两匹马八只蹄子飞起来。车门一关,帘子一拉,我窒息了。
沈千月就在我身边,距离那么近,空间那么小,马车晃动的时候还会时不时地碰到……
我哗地拉开窗帘。光透进来,风吹进来,呼,好过一点了。
沈千月的手伸过来,把帘子拉上了。
我再拉开,他再拉上。我说:"干吗呢?我们又不是不能见人的小娘儿们——"
他哼一声,不说话。我知道,我要是再坚持下去,我们肯定又得打起来。
看,就算是失忆了,那个臭脾气还是没变。也就是说,从前对付他的老办法,拿出来一定还管用……哈哈!
我两腿架在对面的座位上,脑袋倒到一边,开始装睡。
一边留着一条眼缝观察他,一边用力大声地打呼噜。
开始的时候,没半点反应。然后,他开始有些坐立不安,眉头皱起。好可爱的表情……
我加把劲,声音跟两百斤的猪有一拼。他连连换了好几个不同的坐姿,两条长长的眉毛全拧在一起。那表情,那神态,配上我亲手做的青天脸——
啊哈哈,沈千月天不怕地不怕,就怕有人在他旁边打呼噜……这件事除了我还没别人知道哩。不知道要是传了出去,他的仇人会不会想办法把他抓起来然后扔到正在打呼噜的一群人里让他听到发疯?好办法。要是有人想知道怎么折磨沈千月,不如就把这个秘密卖给他——就叫——"如何让沈千月抓狂"……
有一只手绕过身后,把我的上身扶了起来,靠上一个温暖的身体。
嗯?难道他不应该是忍无可忍之后砸烂这辆破马车,把我扔到马背上去以免我再睡着吗?这,这又是怎么回事?
熟悉的温度,熟悉的味道。我连呼噜都忘打了。脑袋自动蹭到最舒服的位置,然后一直呆着……
不对,我本来的目的,好像是,想,拉开帘子透透气……可是这样也很舒服啊,何况我还在假装睡觉,可以趁机揩油……
那就,继续假装睡觉顺便揩油吧。这么大个肉垫子,又软又暖,不靠白不靠。然后很悲哀地想,我变得越来越没志气了——我很没志气地紧紧靠上去,跟着两只手很没志气地搂上去……
"水镜?醒醒,水镜?"
有只手轻轻拍打着我的脸颊,被我抱得满怀的身体已经抽离。凉风吹过,我忍不住一阵颤抖。
我立刻坐直身体,离他远远的:"啊,大师兄,我怎么就睡着了?怎么,到什么地方了?"
即使要揩油,也不能给对方看出来是故意的,这是为保证还有下一次揩油机会的根本原则!
"吃饭,睡觉的地方。"
天色居然已经暗了下来。算算时间也对,顾亭之是一大早自己离开的,我们两个中午才从山上下来,因为收拾东西做面具,又磨蹭了几个时辰。可是我是到刚才才发觉自己肚子已经饿了。为什么之前不觉得呢?难道是因为"秀色可餐"……不对啊,我竟然差劲到会对一张黑不溜秋的国字脸感兴趣?
"下来吧,想什么呢?"
我恨不能说:你呀。于是我说:"你——会请我吃什么。"
他哼哼一笑。我跟下去,只见马车停在一家客栈门口。客栈破烂的程度和我当乞丐的时候穿的衣服有一拼,偏偏门上一块金光灿灿的大牌匾:金银客栈。
见过俗的,没见过这么俗的……话说,我们非住在这么没品位没格调的地方?
早有小二牵马去喂,带车夫落脚。沈千月端着他那张黑脸再加上大锭丢出去的银子,果然所向无敌。掌柜的诚惶诚恐奉上钥匙,领路的小二诚惶诚恐送我们到房间里去。我忍着笑憋出一张没有表情的脸,好让我们两个看起来像黑白无常。多般配。
美中不足:沈千月竟然要了两个房间。我为什么没想到要先飞奔进来买通掌柜和全体小二,让他们说就剩一间上房了?嗯,反正路还长,明晚投宿的时候可以考虑。
然后,我们睡一间房。然后……
沈千月过来敲门:"吃饭了!"
东西端上来,果然又是青菜豆腐一斤熟牛肉一碟花生一瓶花雕酒。青菜已经可以直接改名叫黄菜,豆腐烂得还不如叫豆腐脑,牛肉硬糙得像是镇水的铁牛身上施舍下来的,花雕酒呢,不用怀疑,因为我已经尝过了——掺了水。沈千月眼观鼻,鼻观心,安安静静地扒他碗里的白米饭,仿佛找这么糟糕的地方点这么糟糕的菜的人不是他。
气煞我也。
我拍桌子:"小二——过来!"
奇怪,我的声音怎么会这么大?还变了调。
小二脚底摸了油一样小跑过来,我端起架子正要问这花雕酒是怎么回事,他就从我身边滑了过去。后面一个破锣嗓子怒吼:"他奶奶的,你家这花雕酒是怎么回事?!"
哇,世界上竟然有能与我心意相通的人,真神奇……
忍不住回头,就看到一个满脸胡须穿着军服的大汉,看样子官阶不低。大汉怒气冲冲地端着酒坛子,就要往地上砸。
小二竟然还拽得很,一把夺过那个酒坛子:"这位客官,有话好好说,砸烂了东西要陪的。"——长见识了,小二还有这样说话的。
大汉彻底给他惹毛了,捞起腰间的长刀啪的一声拍在饭桌上,碗碗碟碟的都应声跳了跳:"老子不但要砸这坛酒,老子还要砸你!怎样?!"
我刷地坐到对面沈千月身边去,拉过那碟花生准备看好戏。爷爷的,在马车里闷了一整天,闷得我身上都长蘑菇了。沈千月眉头一皱,看也不看那两个人,继续扒他的白米饭。
你就扮酷吧,看到时候我怎么收拾你……呃,到什么时候?
我还以为那小二看了大汉的刀铁定吓得屁滚尿流立马道歉换上上好的花雕酒——这样我也可以照办了。谁知他就瞅一眼那把刀:"客官,在这条道上走的,谁不是身上揣着七八样家伙的,您这还吓不住我。说说,酒咋了?"
我拜服,那大汉愣住。这么极品的小二,果然大家都没见过啊。
大汉就愣了一愣,声音再加大几分:"他奶奶的,老子喝过的酒比你家三代喝过的水都多,少拿掺水的劣酒来糊弄老子!"
小二挺胸上前:"哎哟,您都喝了那么多酒,估计舌头也早麻了,难怪上好的花雕喝在您嘴里都像掺了水的!我说您哪,还不如直接叫碗水呢,本店开水白送,也省了您那五十文钱!"
哈,说得好!
周围的人都停了筷子,往这边看个不亦乐乎。
我在干什么……本来我就是想换坛酒,应该站在大汉那边才对嘛。
大汉语塞,看看四周,说:"各位一定也有喝到掺水的酒的,难道还由着他们欺客不成?"
没有人答话。看热闹的人都低头扒饭。我拎起眼前的酒瓶正打算说我这瓶也掺了水呢,沈千月一只手伸过来按住了,摇头。
爷爷的,要说店大欺客,这间破店哪里大了?连沈千月都愿意给他们欺负,岂有此理!
那大汉还在张望,想看有没有人出来说句话,然后脸色慢慢变了。由飞扬跋扈不可一世变得惶惶然。周围一片沉默,就连和他同桌的几个军爷也不看他一眼。
沈千月凑过来小声说:"他们不知道这里的规矩……你也别乱说话。"
他爷爷的爷爷啊,这家破店还有规矩?菜那么难吃酒那么难喝还不许抱怨?把人当傻子了?沈千月啊我鄙视你……
但是大汉坐了下去,仰头一气喝光了那坛酒,不再说话。
我终于明白过来,刚才的那些人看过来,看的不是店小二,而是不懂规矩的大汉。
后来这人退伍,落草为寇。占山为王的时候,说了一句很出名的话:"最后我记住的,不是那店小二的恶语,而是朋友的沉默。"
我很郁闷,难道我说的话就不算话了?
我坐回自己座位上,说:"这位老兄,他家的酒就是掺水了……岂有此理!"
沈千月在桌子底下踢了我一脚,力道不轻,正好足够阻止我再说下去。那大汉也不答话,闷头吃饭。岂有此理,这究竟是怎么了?
我把筷子一摔:"爷爷的,老子不吃了!"
话音刚落,突然客栈的大门砰地一声关上了。窗户也一扇一扇地被关上。店里本来只挂着几盏灯笼,灯光昏暗。这时有人捧出几个碗大的烛台放在两边,烛火立刻把狭窄的店面照得通明。
沈千月终于抬头,放下筷子:"来了。"
什么来了?人?他爷爷的什么人摆这么大架势?
看看沈千月,他正不慌不忙地往一个小酒杯里放了颗药丸,到满一杯劣酒化开了,一口喝光。
他没灾没病的吃什么药?难道……这就是他哥哥给的药?
怎么看怎么觉得可疑。
没来得及多想,已经有人零零星星地喊:"金老板!"
楼上一阵脚步声,我抬眼,只看到一个金光灿灿的身影从楼梯上下来。金色的靴子,金色的袍子,金色的腰带,金色的头饰……他爷爷的,连眉毛都用金粉刷过,嘴唇上也抹了金粉,他怎么就不干脆再戴个金色的面具?——整个人比店门口上的牌匾还要恶俗百倍!
我恶心得无语了。他一定是把所有的钱都花在自己身上了,所以店会这么破,饭菜会这么烂,小二会这么横……
偏偏沈千月也跟他打招呼:"金老板。"虽然神情傲慢口气冷淡,可我知道他这已经很客气了。
他不客气的时候……算了还是不要说的好。
金老板点头:"沈公子,好久不见。"
沈千月说:"上次我托人带信……"
金老板:"公子请放心,金某不会令公子失望的。但是……还是要按规矩来,劳烦公子多等片刻。"
沈千月:"好。有劳。"
啊啊……我出来跑路不是一天两天了,为什么他们说的我一句都听不懂?!
早有小二手脚麻利地把桌上的碗筷撤了,换上干净的桌布上了茶,另外摆了些点心果脯,看那架势还得再多耗几个时辰。
金老板绕过一张张桌子跟人打招呼,到我身后的时候,我听到他说:"这位便是邓校尉了?久仰久仰。"
原来是个校尉。在这种小地方倒算得上大人物了,怪不得刚才会那么横。
邓校尉说:"金老板,久仰!"
我打个呵欠。就是看不惯这些人虚伪的嘴脸。明明对对方一点好感都没有,久仰个鬼啊!
金老板打个招呼就过去了。我听到邓校尉狠狠吐了口唾沫。金老板一定也听到了,两道金色的眉毛跳了跳。我在心里喊着打起来啊打起来啊,他就是不回头。
所以我立刻把他归到讨厌的人里"虚伪加阴险"那一类。
等金老板问候过所有人,我才发现最靠近门口的地方不知什么时候搭好了一把椅子。看一眼,几乎吐血——啊他爷爷的竟然还是金色的!
我恭祝这位金老板下辈子投胎到姓黑的人家……话说,世上有"黑"这个姓吗……
金老板金光灿灿的身子在金光灿灿的椅子里坐定,拍拍手,就有五个小僮各自捧着托盘出来。托盘里放着一些一模一样的青色纸盒子,看那些小僮捧着也没用到什么力气,估计装的不会是什么金银珠宝之类的重物。
原本还有些嘈杂的人声像是被剪刀剪断了似的,嘎然而止。
金老板清清嗓子,说:"各位想必已经等候多时了,金某也不愿意耽搁各位的时间,咱们这就开始吧。"声音不大,中气十足,看来内功的底子很深厚。
有几个人叫"好",金老板接着说:"金某今天一共带了五样东西来——"他说着,那些人都忍不住坐直身子去看托盘里的小盒子。可是金老板并没有打开盒子给大家看,"第一样,是星宿派独门毒药清风引的配方——"
我看到沈千月眨了眨眼睛,小声说:"你想要那个?我去给你偷来——"
他哭笑不得,摇摇头:"这里是谈价钱的地方,货在别的地方。"
"啊?那——你们怎么知道货是真的?"
"因为金老板。"
哇,这就是传说中的信用啊——
金老板已经接着说了下去:"第二样,是金国宿州离符的兵营布防图——"
我明白过来,那个邓校尉大概就是为了这个而来的了。
"第三样,是流烟楼前代硕果仅存的师叔公夏何寄用过的九凤剑——"
啊?这个?想要的话还不如直接去跟师叔公讨呢。
我看看沈千月,他还是摇头。
"第四样,曲水镜亲手炼制的'清风玉露丸'。他曾送了三颗给姑苏慕容家的大小姐,这是最后一颗。"
噗——
对不住,我把茶给喷了。还好我为了看清楚金老板,已经转了个方向,才没喷到沈千月身上。他那张黑脸看过来,看不出是什么表情。
我咳嗽着解释:"那,那是,遇到你之前的事——"
他嘴唇微微翘起,看到别的地方去。
爷爷的,这算什么态度?!
"第五样,是沈倾生前用过的一方端砚,砚底刻有落玉山庄的独门武功落玉拳法的拳谱,但是请各位留意,这套拳谱是以梵文刻成的——"
沈千月握着酒杯的手紧了紧。
第二十八章 春梦成真
金老板一说出沈倾用过的砚台,沈千月握着酒杯的手随之紧了紧。
原来是为这个……
金老板再拍拍手,那几个小僮便列队捧着纸盒走到人群中。每张桌子坐上首的人把每个合盖都掀起来看过,再扔个小纸团进去。
沈千月凑过来:"那些东西的底价在发邀请帖的时候就已经告诉他们了,现在他们是在出价,纸条上写的就是某人愿为某物出多少钱。最后东西会卖给出钱最多的人。"
我问:"为什么要在每个盒子里都放纸条呢?难道所有的东西都要买?"
"不是。他们在不想买的东西的盒子里放空白的纸团,这是为了不让人知道谁真正想买的是什么,最后买到的人又是谁。"
聪明。高明。金老板做生意做到这个地步,别说全身涂金粉了,就是拿金轿子台他我都没意见。
沈千月依样画葫芦,在每个纸盒里都放了纸团。
纸条收完了,金老板把纸盒子一盖,起身说:"在下会秘密把东西送到出价最高的朋友手上。我看各位也累了,请歇息吧。"
啊?这就完了?我还以为可以看他们争相出价一言不合大打出手天昏地暗……哪。
那些人都站了起来:"金老板后会有期!"
沈千月稳稳当当坐着,无礼到家了。我于是跟着无礼。这都什么跟什么啊,连我配的药都能找得出来卖……
看慕容星的排场,还不至于要变卖家当度日的地步。
或者是谁偷来的?
金老板上楼。就那么一小会儿,巨烛灭掉,桌椅重新摆好,大门打开,就跟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
我听到后面的邓校尉小声说:"大人——"
他旁边的人咳嗽一声,他立刻止住了。
哈,原来校尉是个幌子,真正要布防图的是个什么更大的官儿。正想看看那官儿长什么样,他们已经走掉了。
沈千月站起来甩甩手,"我们也走吧。"
呃,这感觉怎么说呢,突然发现有好戏看,然后好戏突然不演了,失落。
我垂头丧气。
走上楼梯去,沈千月嘲讽地笑:"想不想知道他把你那颗药丸卖多少钱?"
啊?送出去的东西嫁出门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我摆手:"没兴趣。"
各自回房间。冲澡。睡觉。我小时候认床的毛病很严重,刚刚离家出走的时候几乎没一天能睡得安稳。到后面学会了夜夜在青楼里喝得烂醉,终于矫枉过正,现在一到困的时候,别说哪的床了,就是把我扔粗砂地上我也能一下子睡着。
我一头倒下,脑袋搁枕头上,被子捂在脑袋上。
不对。
这里……怎么会有人?
还……没穿衣服……
烛火的光芒穿过纱帐,落在沈千月脸上的只有昏暗微茫的一片。
脸庞的轮廓变得朦胧,鼻尖眼角也变得无限温柔。
任是无情也动人。
他抬起脸,居然是一副如梦初醒的样子:"怎么了?还不睡?"
我猛地清醒——哇啊啊他他怎么自己跑到我床上来了啊……我晕了我晕了……
大哥你这样子我们会擦枪走火的好不好?我们现在状况不明,我可不想等你明天早上醒过来拿剑架在我脖子上控诉我的罪行啊……
我挪得远远的:"你来干什么?离我远点。"
他逼过来:"咦?你不是一直都想……么?不然为什么会整天对我挤眉弄眼的?还在马车上死死抱着我?"
整天挤眉弄眼……我有么?
"傻瓜,我什么都想起来了。不信你问我,我一定都答得出来。"
他的声音本来就有些沙沙的,现在还压低了声音说话,听在耳朵里,两个字,销魂啊……
本来因为夜深而有些冰凉的身体,开始发热。
不好,这样子会出事的……要知道我已经一整年没碰过你了啊啊……
"走。你走。"
"问我个问题,不就什么都明白了?"
他再靠过来,我已经要掉地上去了。
我推开他:"好。在你师父来找我们的前一天晚上,我们正在商量造船的事……计划造的那条船,有几根桅杆几片帆?"
他的手从身后绕过,紧紧缠住了我的脖子:"三层船舱,三根桅杆,九片帆。船上要置一个高高的观景台……"
再也没有怀疑。我捧起他的脸,狠狠吻下去。
几乎是惩罚性的吻,暴烈,疯狂。嘴角有血腥的味道悄悄蔓延。
炽热的身体覆了上来。我深陷于柔软的被褥之中,两边手腕被他一手抓着按住,牢牢困在头顶。身上的衣物很快就被剥了个干净,沈千月的唇舌与指掌缓慢地浑身游走,所到之处都热得一塌糊涂。
太久没有亲热过的身体,一瞬间几乎被欲火烧个干净。
我用力挣开了他的手,不顾一切地抱紧他。手从肩头滑到腰际,把他压向自己。
他粗重的喘息声就在耳边,蚀骨缠绵。
我难耐身下伴着刺痛的快意,几乎哭出来:"混蛋……你混蛋……你怎么就把我忘了?混蛋……"
"对不起……都是我不好……对不起……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
我果然很没出息,这么一下,就心软了。
怀里是他炽热的身体,耳边是他销魂的喘息,一切都是那么熟悉,何况,属于我们两个人的记忆已经回到了他的身体里。
我再也不要别的了。
这已经足够。
仿佛这世界上只剩下我们两个人,身体之间紧密得一根丝都插不进。散落的长发已纠结不清,沉沉的喘息夹杂着如泣如诉的轻吟,不绝如缕。
怀中明明是一个抱得满怀的身体,却仍有什么东西从心里流散出去。跟着整个身体都被掏空,终于一片空明。手中是空的,怀里是空的,身边是空的,甚至连自己都仿佛不存在了。
睁开眼睛,看看洒在床前的月光,忍不住冷笑。
谁说春梦了无痕的?看我就出了身冷汗。看来真是想他都想出毛病来了,连这样的梦都做。
最难以接受的是,我在梦里居然就相信了他的话。
还是,这本就是我最想听到的?
在我心底,始终对过去念念不忘。
肌肤之上仍是一片燥热。掀被子坐起来,下床,推窗,打算吹吹冷风。
月光的清辉下是一片暗影幢幢的世界。我吹了一阵风,心情慢慢平复下来。
呵,一晌贪欢,管他是真是幻。
隔壁没有半点声响。沈千月现在应该还在沉沉睡着吧?
正打算关窗睡觉,突然身后"砰"的一声巨响,门开了,沈千月举着个烛台站在门口。
看看他,披散着头发,身上只穿着月白色的小衣,一看就是刚从被窝里钻出来的。
啊?!
他就站在那里看着我,也不说话,表情很……茫然。
我愣了一阵,才想起来问他:"出什么事了吗?现在……你应该在睡觉……"
他进来把烛台放在桌上,突然扯住我的手臂猛地一拉,我整个人就扑到在床上。一只手拉着衣服的领口往下扯,半个后背都暴露出来。
他爷爷的,这又是怎么回事?
沈千月却又立刻松开了手,退后几步:"是……真的……"
我火了:"什么真的不真的?有什么事不能先说一声吗?这样突然闯到人家房间里算什么?"
沈千月喃喃地说:"你背上有颗痣……我看到了……"
啊啊?!这又是什么时候的事?
突然想起自己刚刚做的梦。如来佛祖太上老君玉皇大帝……啊,他不会也是做了一样的梦吧?我压住火气:"你,是不是做噩梦了?"
他摇头,若有所思:"不是噩梦。"
我吼:"那就快走!还有,以后进别人的房间记得敲门!"
"嗯,好。"他说着,仍站在那里,一点要走的意思都没有。
这算什么态度?明明已经知道了我们以前是那个……要说接受不了就踹掉我好了,要说愿意再从头来过就对我好点,现在这样……我真的不知道怎么对付啊啊……
我忍无可忍。
扑过去拽住他往床上拖,死死按住:"你究竟想怎样?要我离开还是要我回来?不喜欢我跟着你就说一声,要不就认真点,现在我受够了!"
他居然一动不动,不说话也不反抗,只是呆呆地看着我。
完了,现在是个什么状况?我竟然,竟然……压在他上面。
呃……
我刚才没来得及关窗,有风吹进来,烛影摇曳。沈千月眉目如画的脸庞时而清晰时而模糊,亦真亦幻。这……我是不是还在做梦?这个梦也太长……太诡异了。
那么,既然是做梦……
我吻上那两片微张的嘴唇,轻轻拨弄着,温软的触感,真实得令人心颤。
我牢牢捧着他的脸,捏住下巴,探进去挑逗。他慢慢地有了回应,两手攀上了我的肩膀。
一年来的寂寞,委屈,愤恨,绝望……一涌而上。挑逗变成疯狂的噬咬,呼吸立刻变得急促,整个人陷入慌乱与不安之中。唇齿抵死缠绵,把两个人之间的空气压榨干净。我几乎窒息,离开了他的唇,沿着颀长的颈项重重吻下去。
沈千月低喘着说:"我时常梦见你……在还没有遇见你的时候……"
啊?!
他的手撑在我的肩膀上,把我推远了些:"所以……我一看到你,就知道你和我的关系不一般……"
那是……在安庆的事……
我打断他:"我见过你之后,江烟柳对我下毒,是你给我喂解药的么?"
"她给你下毒?什么毒?"
我没有再说下去。
仿佛身边的空气都被抽走了。有些事,既然沈千月不记得了,我也就不去问他。但我自己是记着的。
在桃花岛上,我被沈千月刺了一剑之后,不省人事。再醒过来,人已经在海边的一个小渔村里。照顾我的老婆婆说,有个人带着我从海上来,说是他还有别的事要办,所以给了她一笔钱,请她照顾我。
我还以为那个人就是沈千月。
但是现在想想,也有可能是别的人。
有那么一双眼睛,在身后一直注视着我。我的一切行动,都被他牢牢掌控着。
多恐怖。
我不愿意再想下去。
沈千月还在追问:"她给你下的什么毒?"
我说:"微雨。没事了,不知道是谁给我喂了解药——"
沈千月叹气:"那时我突然看到曾在梦中见过的人出现在眼前,有些吃惊,就没留意她……如果我看到了,一定也会救你的。"说完了往后退了退:"后来,我不是……一直对你很……关照么?"
我拉住他的手按住:"为什么还对我那么冷淡?你知不知道我要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忍得有多辛苦?你混蛋啊——"
他苦笑,不说话。
我问:"那……你想起来什么没?"
他摇头,似乎很失望:"即使是梦到,也是一些模糊的影子……刚才我也只看到了你背后的痣……"
我抓狂:"好。不要想了。我来告诉你我们是怎么回事。"
胡乱撕扯掉的衣服有如凋谢的花瓣凌乱地散落一地。我粗暴地吻着他,手指用力搓捻着他胸前的两点嫣红。他浑身颤栗着,指甲在我背上划过,留下一片刺痛。
他精干的身躯已经裎裸在前。我俯身贴上去,不带半点怜惜地揉捏着他的身躯,雪白的肌肤上立刻泛起一片片的潮红。他眉头微皱,似乎还不适应这样热烈的抚弄。
我的手朝他身下伸去,握紧已经挺立的某处:"说说看,你都梦见什么了呢?我们在梦里是怎么做的?"
绕在身后的两只手猛地一紧。他半闭着眼睛转过头去,微张着嘴喘息:"不……不记得了……嗯,不要——"
我放开他,把在木屋里找到的那盒药拿了出来:"这个呢?记不记得?"
他眼神清楚了些,摇头,脸色变得愈发难看——刚刚闪过的一阵失神,被失落和愤怒取代。
我看得出来,他不愿意这样。
我拉开他的双腿紧紧压住,把药膏一点一点抹到他的身下,手指在里面缓缓打转。他咬着牙,唇舌间时不时溢出一声难耐的轻吟。我只得堵上他的嘴,安抚地亲吻。
他紧绷的身体渐渐放松下来,修长笔直的两条腿已经被我打开到最大的程度。我咬住他的耳垂:"要是痛就喊出来。"
我话还没说完,他就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虽然我已经做足了准备,可他看上去,还是……很不适应。
那种感觉,既熟悉又陌生。
熟悉的是他的身体,陌生的是他的人。
我熟记着关于他的一切。捏哪里会令他笑,揉哪里会令他求饶,抚弄哪里会令他发出放荡的而销魂的呻吟……而他什么都不记得,只茫然而忍耐地承受着一切。
我不想这样。
我们应该一起快乐,一起承受悲伤。
然而已经停不下来。
我一边抚弄着他的□,一边狂躁地在他的体内冲撞。他咬住一方被角,似乎在极力地抑制着自己的声音。我一把扯掉那方被角,捏紧他的下巴令他张开嘴:"看着我!记着我的样子!不许再忘记我!"
他眼睛半闭着,蒙了一层水雾。如歌如箫的呜咽伴着我的动作飘出,空灵,不绝如缕。那两条紧致修长的腿不知什么时候缠到了我腰上,柔软的脚掌在后背摩挲着,令我更加燥热不安。我一遍一遍地喊他的名字,但是他直到最后一刻都没有回答。
我几乎绝望。本应该是极乐的瞬间,却涌上无尽的悲哀。
月华如水在床前流过,沈千月带来的蜡烛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被风吹灭了。
两个人的喘息声慢慢停息,沈千月撑着上身坐起来,从地上捡起被我撕得稀烂的小衣披上:"怎么办呢?我是沈千月,你记得的那个,偏偏叫江千月。"
我猛然明白过来。问题原来出在这里。
第二十九章 穷途末路的告白
沈千月穿上衣服走出去。他走得很慢。我知道自己对他做了什么,但又找不出留下他的理由。眼睁睁地看着他走到门边,我喊:"回去,记得……要清理一下……不然会发烧的。"
他没有停下,也没有回头,沉默地走掉了。
我倒回床上,闻着残余的□的味道,手里还抓着几根不知是谁的头发,无比郁闷。
对我来说,江千月,和沈千月,不过是一个人的两个名字。我想念着沈千月,眼睛里看着沈千月,从来就没有觉得这有什么不同。
我喜欢的,从头到尾都是一个人。
可是现在在沈千月那里,我是那个偶尔会出现在他的梦里,然后突然出现在他的生活里的人。他的记忆里没有沈千月与我的过去,我在他眼前的举动会令他困惑,而当他喜欢上我,他便不能再容忍我还记着别的人。
包括从前的他自己。
这才是为什么这些天他的态度会若即若离的原因。
我想不到。真的想不到。
怎么会这样。
我忍不住火大。
他爷爷的他就为这点芝麻绿豆大的事跟我怄气?说他心眼儿小还真是一点都没冤枉啊!不爽就说啊,人心好歹隔着一层肚皮啊,我能看得到里面吗?岂有此理!
你不喜欢我提江千月就直说,难道我会故意去招惹你不成?!
还口口声声说什么沈千月沈千月呢,脾气倒是一点都没有变。骄傲得要死,自己想要的东西打死也不说出口,非要人家去猜他的心思然后恭恭敬敬送到他跟前才肯要,还跟人家欠他似的。天下怎么还有这么欠揍的人!
仔细听着隔壁的动静,那个欠揍的家伙一点声音都没有。
看,我说得没错吧。
我另外找了干净的衣服穿上,重新点上蜡烛,拿了汗巾提了桶水踹开门进他房间去。果然不出我所料,他一动不动地趴在床上,就连听到我进去的声音时都没抬头看一下。
我怒。这么大个人,怎么还在学小孩撒娇?!
我过去,一把撕掉他那条已经破得不成样子的里裤,汗巾浸水拧干了,一点一点给他善后。他任由我拉开他的两腿上下擦拭,不反抗也不出声。
弄完了,我一把把汗巾甩开,躺到他身边去,拉起被子把两个人裹起来。给他翻身的时候他轻轻哼了一声,我冷笑:"哼,知道疼了?"
他还是不说话。
我说:"你想干嘛呢?赌气?生病?呵,你生病了我非内疚不可,抱歉,我不给你这样的机会。"
他转过头去,看都不看我。
呀呀呀再这样信不信我再□你一百遍——
我拧过他的脸:"沈千月你给我听着,我这辈子只喜欢过一个人,他从前叫江千月,现在叫沈千月。他记不记得我们以前的事都没关系,反正只要他在我身边,只要他还是原来那个人……但是我还是会一直记着从前那段日子。你要是不高兴,现在就像个爽快点把我踹下去,别跟个娘儿们似的跟我生闷气!"
我说完了,一阵轻松。
呼,这也是我能做的最后的努力了。
我等了很久,他一直都没有动,也不说话。
那么,这就是……
我把整张脸都埋到他肩窝里,准备睡觉。有只结实的胳膊伸过来,紧紧揽住了我的肩膀。忍不住整个人都蜷缩在他的怀抱里,手脚极不老实地缠上去抱个满怀。分开了整整一年之后,温暖和安全的感觉第一次回到身边。
偏偏睡不着。曾经沧海,失而复得。真怕一睁开眼睛,身边又是空无一人。
真怕,这还是梦。
醒过来的时候沈千月已经不见了。我倦怠的很,翻个身想再睡一觉,被子就给掀开了,沈千月那张黝黑方正的假面就出现在眼前。
话说,在一整夜都对着他原来那张绝艳的脸之后再来看这个……我承认我被吓到了……
沈千月抓住我的脚踝就把我往床下拖,两件外袍胡乱扔在我身上:"起来,要走了。"
"啊?去哪里?"
"昨天谈好了生意,今天自然该交钱交货了。"
我这才想起金老板……和他那些奇怪的东西。想想也挺好奇,不知道那颗清风玉露丸会给谁买去了?
我说:"你自己去不就行了?我再睡一会儿。"
"这里只是出价钱的地方,钱和货在别的地方交,我们坐马车过去,一天之内能到那里就不错了。"
啊啊?!
"去哪里?"
"当然是庐州府。"
呵,怪不得他从一开始就跟车夫说了要去庐州,算得还真清楚啊。
不过也不要紧。现在这样已经很好了,去哪里都没关系……
坐上马车,我扯掉他的面具,自己的也给扯掉了。
反正我也不想出去骑马不想拉开帘子透气看风景连出去嘘嘘都不想。然后坐到沈千月对面去。哇,开心死了……
"笑什么?"
啊,我有笑么?
不过想想他昨天晚上的样子……嫣红的脸颊,微张着的嘴唇,朦胧地半闭着的眼睛……
再想就要喷鼻血了。还是……克制一下吧。
车轮似乎从高出地面的石头上碾过,车身跳了跳。我身子止不住往前倾,就被两只手扶住了,整个人都被揽到他怀里。
呃……也不用这样。
嗯,这样也挺好。
昨天夜里折腾了大半夜,我可得好好补一觉。
不知过了多久,脸上一片凉凉的。睁眼一看,沈千月已经戴好了他的面具,正在把一张面具往我脸上贴。
我叹气。早知道就给他做张好看点的了。要知道,现在整天对着这张脸的人是我啊——
我问:"我的面具难看不?"
他笑:"难看。"看我要说话,又说:"可我喜欢这样的。我不想别人盯着你看。"
哇啊啊……老毛病又犯了不是?真受不了啊……
我不动,等他忙完了才拉开车帘看看外面。外面是条破破烂烂的街道,地上坑坑洼洼,两旁的房子又低又矮,店铺里卖的都是些便宜货。我打个呵欠:"这,什么地方?"
"金银客栈。"
抬头一看,果然又是一间破烂的店面上一块金光灿灿的牌匾——老天,让我晕过去吧,不是又回到原来的地方了吧?!
但是再仔细看看周围的环境……松了口气。
在昨天那个地方,金银客栈简直就是混在蝴蝶群里的苍蝇;而在这条街上,金银客栈倒还算得上……鸭立鸡群。
我问沈千月:"你的银子呢?你不是要来买东西么?"
可别告诉我这笔帐得我给他付啊……
他哼哼:"我怎么能带那么大笔的银子在身上。"
我跟着他进了客栈。好奇得很,这种秘密交易我还真没见过。不知道昨天那个邓校尉……还有他叫的那个将军……有没有到这里来?
看看有些失望。一楼的饭厅里面冷冷清清的,根本就没什么人。沈千月到柜台跟前去,掏了个什么东西出来给掌柜的看。那掌柜本来一副傲慢的模样,立刻就变得恭恭敬敬的。
这什么世道……
掌柜的叫过一个小二,叫他在店前看着,领着我们转过柜台后面的小房间里去:"公子,玉夫人恭候多时了。"
"好。有劳掌柜的。"
呃,玉夫人……又是谁?我当乞丐的是候,消息也还算灵通的啊……话说回来,金老板,玉夫人,听起来倒挺般配。
跟着掌柜进了那个房间,他关上门,把放在桌上的花瓶转了一圈,地上轰隆隆响了一阵,地板裂开一个口子,露出一条向下的阶梯来。砖头倒是砌得整整齐齐的,下面又黑又深,看不出来究竟通到哪里。
我一阵激动。话说,我已经很久没有见过这么有诱惑力的地方了……
掌柜的点起一盏糊着淡紫色棉纸的灯笼来:"二位请。"
我们跟在他后面下了地道。沈千月警惕的很,我看到他手指微动,不知道扣了个什么东西在手里。我们一下到地底,掌柜把墙壁上的一块砖头往里面一推,头顶的入口就又轰隆隆合上了,还掉了我一头一脸的灰土……
再看看沈千月,他居然早就躲开了,半点尘埃都没沾上。
哼。
沈千月伸手过来:"把面具摘了吧。"
啊?才戴上又摘下来,他也不嫌麻烦……
前面的地道很长,走了一阵,才看到远处有个拐角。拐角处站着个三十来岁衣着华丽的女人,提着一盏一模一样的灯笼在那里等着。别看那女人年纪稍大了些,可人家腰是腰屁股是屁股,身材丰满得要从衣服里面爆出来……
咳咳,要这位就是玉夫人,我以后可以再找她谈谈生意……
胳膊上突然一阵剧痛,转头就看到沈千月那只正在收回去的手。我拧回去。他爷爷的,我就不信他看了不流口水!
那女人大大方方地欠欠身:"见过江公子。玉夫人恭候公子多时了。奴婢名叫简娘,特来给公子带路的。"
啊,原来还不是……
沈千月点点头:"有劳姐姐。"
哇啊,我还以为他对女人没办法呢,就这一声姐姐要是给我听到了我非脚软不可……
简娘含笑点点头,给掌柜地甩了个眼色。那掌柜的点头,回头走出去了。简娘把灯笼举高了些,"公子这边请。"
郁闷,前面居然又是长长的一条地道。我说,如果是为了做交易掩人耳目就直接在客栈下面挖个地下室就可以了,用得挖着这么远么?还挖了这么多岔道……结果还得多雇一个人来带路,真是浪费时间浪费银子浪费人力……说的是我的力气。
在地下兜兜转转半天,终于前面又出现一片火光。砖砌的墙壁上插着几个火把,过去就有几个厚重的铁门,都死死关着。
不知道……里面都放了什么宝贝?
我手痒了。不管他,待会儿就好好探探,反正方才的路我都记着了。
简娘先过去,在最中间那扇门上面长短不一地叩了几下。门哐哐几声开了,里面走出来两个提灯笼的妙龄女孩子。她们一个穿桃红一个穿鹅黄,身材虽没简娘火爆,可也算得上婀娜多姿了,再加上那两张吹弹可破的小小的瓜子脸……真是惹人怜惜啊……
沈千月抢先挡在我前面,"请问是到了么?"
穿鹅黄衣服那个柔声说:"可不是?夫人就在这等着呢。"
穿桃红衣服那个也不落后,声音更是娇滴滴的:"公子走了这一路该累了吧?快请进去歇息——"
简娘佯怒:"就知道贫嘴,还不快请客人进去!"
两个女孩子闪开让我们先进去,又在身后把门关上了,我还听到用力上锁的声音。
进了门是短短的一条夹道,尽头垂着一挂闪亮的珠帘。珠帘晃动之间,我能看到那后面是个富丽堂皇的客厅。简娘侧身上前挑起珠帘:"禀夫人,江千月江公子来了。"
沈千月走了进去,对着最里面的一个人拱拱手:"玉夫人,江某有礼。"我越过沈千月的肩膀,看到客厅的尽头的躺椅上斜坐一个穿着一身纯白色衣服的女人。在这里能这么悠然自在的,恐怕只有他们口中的那个"玉夫人"了。仔细看看她,居然稍稍有些惊讶。若只看她眼睛里的沧桑,会认为她已经年过半百了;可要只看她的面色肌肤,却像只有二十来岁的年纪——总之不简单。
她一看到沈千月进去了,欠身起来迎上前:"江公子,久仰了。奴家早就听说江公子龙章凤姿,风神俊秀,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冰儿雪儿,快给两位公子上茶。"
她虽然是在夸沈千月,可我怎么听怎么不舒服——后面的玉树临风的大帅哥曲某人我在你这婆娘跟前就成隐身人了?岂有此理!
沈千月微微一笑上前:"夫人谬赞,江某愧不敢当。"
哇啊啊,可他脸上明明写着"我想勾引你"五个大字啊……哼,怪不得一下来就把面具摘了——要他还挂着那张方黑脸,恐怕这位玉夫人瞅他一眼就得把他扫地出门……
谁知玉夫人接着就说:"这位……想必就是曲水镜公子了……"
呃,居然还知道我?
我咬牙切齿:"玉夫人,久仰,久仰。"
冰儿雪儿两个端了茶上来——我也分不清究竟哪个是哪个,引我们在一张茶几旁坐下。玉夫人跟过来坐在对面,吩咐身后:"简娘,把东西拿出来!"
简娘扭着她的细腰大屁股端着个托盘过来,小心翼翼地放在茶几上。托盘之上铺着一层雪白的纱,把上面一方黑色的端砚衬得端雅凝重。
我看到沈千月握紧了拳头。
玉夫人抬手:"公子请看,这便是沈倾用过的砚台……当年落玉山庄尽毁于大火之中,沈倾的随身之物流传出来的不过几样,这便是其中之一了。"
沈千月死死盯着那砚台不说话。
玉夫人接着说:"若它只是沈倾的随身之物也就罢了,难得的是砚底刻着'落玉法蛇'总谱,既可留作赏玩,又可学这门独门功夫,可谓一举两得……"
沈千月点点头:"敢问玉夫人……这方砚台您是从何得来?"
玉夫人脸色微微一变,随即笑说:"公子……您也知道……我们只是做个中间人,卖家的事……是说不得的,还请见谅。"
沈千月脸上流露出些许失望的神色:"是么?请恕在下唐突了。"
玉夫人点头:"多谢公子包涵。有句话,不知问得问不得……我听说,公子出的价钱比第二位足足多了一倍,即使是多贵重的东西也用不了那么多银子,请问公子……这方砚台有什么特别之处么?"
沈千月突然转头看看我,才回答:"不过是睹物思人罢了……"
他话音未落,突然有什么东西在我们身边炸开,浓雾瞬间吞没了眼前的一切。我的第一反应是伸手去抓沈千月,却一把抓了个空。我浑身软软地倒了下去,压在一个软软的身体上面。
沈千月这家伙,竟然比我还不中用,倒得比我还快!
作者有话要说:改掉个很要紧的错字……俺不是故意伪更的……泪
第三十章 美男计也是管用的
虽然我在爆炸的瞬间便屏住了呼吸,但是毒气实在太过浓烈,我很快便四肢发软,浑身一点力气都使不上,倒了。
倒在沈千月身上。
仍有一点微茫的意识。这是为什么呢?为财?我估计沈千月今天带来的是钱引,那方砚撑死了也不会超过一千两银子。看金老板玉夫人的排场,还不至于为这些钱动这么大手脚。
为色?这倒是个好理由……他爷爷的玉夫人敢对沈千月怎么样看我不把她卖到青楼去叫她每天接三百个客人……
啊,万一是金老板看上我的小千月怎么办?天哪天哪——
我不行了……沈千月你都找的什么卖家啊……还说他们信誉好……
头好晕……好想睡……
有人拉着我的两个手腕,把我拖到什么地方去——不要啊,我不要和沈千月分开——
身下原本是一片柔软的毡毯,一下子变成冷硬的地面。皮肤似乎被地上的小石子擦破了,可也不觉得疼。不知道被拖了多久,脑袋突然狠狠撞到一片硬邦邦的墙上。跟着整个人滑落下去,再也动弹不得。
头好疼……谁干的好事……难道对着这么个大帅哥都不知道怜香惜玉吗……
昏昏沉沉的不知过了多久,突然觉得身上很冷,脑子也渐渐清醒了。试试运功,却一点真气都提不上来。按说这种迷药配起来也不容易,我还真替那个放药的人心疼。
勉强伸出手臂去摸摸身边,就摸到一个温软的身子。松一口气,沈千月还在。
一下子什么都不怕了。只要我们还在一起,总有法子。
沈千月躺在那里,还是一动不动。我抬起他的脑袋搁在自己腿上,小声喊他:"江……沈千月?醒醒,沈千月——"
搞什么名堂,居然昏迷成这样。
他对药物的抵抗力似乎没以前那么好了……
眼睛渐渐熟悉了黑暗中的环境,我才看清楚我们原来置身于一个小小的斗室中。门是一扇铁栅栏门,外面似乎是条过道。从周围黑暗的程度来判断,我们应该还在地低下……或者我们已经给带到地上来了,但现在是夜里。
想想都头疼。沈千月也真是,还第一杀手呢,这么轻易地就给人骗了……可是也不能全怪他。要怪就怪那金老板玉夫人实在太了解他了,用他父亲的东西做诱饵,他不乖乖上钩才怪。可是他们要抓沈千月干什么呢?难道是沈千月的老仇家找上门来报仇?那为什么不干脆一刀喀嚓了我们俩呢?
啊啊我脑袋都要给撑破了……
不行,还是从头开始再想一遍……关键是,沈千月是什么时候得到的消息,说金老板手里有他老爹的东西呢?是在我们离开流烟楼之前……还是之后?
应该是之前的事,因为那之后我们一直呆在一起,没再见过什么可疑的人。
再想想"谈生意"的时候,仔细回忆那个玉夫人的神色,她似乎也有什么不确定的事。直到她问了沈千月那方砚台有何特别,而沈千月说出"睹物思人"四个字时,才陡然下手。
那么之前她不确定的,是沈千月和那方砚台的关系……不对,是沈千月和沈倾的关系!他们利用这方砚台,就是为了证明沈千月就是沈倾的儿子!
终于想通这一节,心里舒畅了许多。
那么这件事,恐怕还要和他死掉的老爹扯上关系了……沈倾果然神人,都死了这么多年了还在招风惹雨的……老帅哥对不住啊,我不是故意要在您老背后乱想的……
沈千月的脑袋动了动。我拍拍他脸颊:"沈千月?沈千月?"他的手伸上来,抓住了我的手:"我们这是在哪?"
我扶他坐起来:"咦,某人在黑暗里的眼力不是很厉害的么?以前好像还对我指指点点的哩……就不会自己睁眼睛看看么?"
他哼笑一声:"是么?难道不是因为某人根本就什么都看不到,所以才会这样推托的?"
啊啊……以前我们就是这么斗嘴的啊……
我不管了,蹭上去抱紧他:"敢问沈大公子现在看到了什么没?"
"肯承认了?你果然看不见——啊——"
我偷袭成功,松手推开他,立刻闪得远远的。还得志便猖狂了,岂有此理!
沈千月居然没还手,只靠过来,拉起手腕给我把脉。我说:"不用看了,我浑身没力,跟内功全失似的——"说到这里突然想起来,那次在江友松的书房里挨针中毒,症状就和现在这样差不多。
我问沈千月:"流烟楼平时用什么药使人失去抵抗力?"
"云香散……我自己没试过,不知道是不是这样的……"
虽然有一丝怀疑,可还是不能确定。何况……沈千月也不愿意提这件事,那我还是闭嘴吧。
突然有脚步声远远地传过来,眼前渐渐清楚了些,似乎是有火光在靠近。
沈千月凑过来,压低声音急急说了几句话。我点头。我们立刻躺倒,脑袋斜倚在墙上。
火光变得越来越明亮,脚步声也越来越清晰。我分辨出来的是两个人,而且……应该是两个女人。难道是那两个冰儿雪儿?
我眼睛留着一条缝,看到果然是她们两个。一个把火把插在墙上,另一个不住往里面看我们。插火把的那个说:"雪,夫人说他们这时候也应该醒了,怎的还是一动不动的?"
——呵,那么她是冰儿,另外一个是雪儿,谢谢,我分清楚了……
雪儿说:"不动才好呢。不是说那位大主顾要明天才能到么?最好一觉睡到那个时候,也省得我们麻烦。"
大……主……顾?难道想对我们下手的果然另有其人?
冰儿手里叮叮当当响了一阵,门就吱呀一声开了。她弯腰把什么东西放在地上,说:"喏,干脆再给他们吃点药不就完了?连门都省得关了。"
就现在吧。
我睁开眼睛,呻吟一声。
冰儿警觉得很,立刻就跳起来咣地关了门:"他,他醒了……"
呃,女人就是女人,这胆子也太小了吧。
我动一下,假装极其虚弱地坐起来:"啊……好难受……嗯……这,这是哪里……你们想干什么……"
那两个女孩子齐齐后退,贴着对面过道上的墙站好。
嗯,还不行吗?
"啊……我的头……好疼……疼死我了……啊……啊……我受不了了……好疼啊……"
我抱着脑袋一阵乱叫,为着效果逼真也不敢看她们的反应。只听到冰儿说:"雪儿……怎么办……夫人明明说他们只会失去内力的……"
不行了,你们就忍心看着这么个美男子在眼前受苦么?你们还是不是女人哪……
"啊……啊……我要死了……疼啊……救命啊……"
他爷爷的沈千月,这种苦差事他自己怎么不做,估计他现在忍笑忍到内伤了吧?
我又嚎叫了一阵,雪儿说:"你在这里等着,我去叫夫人。"
啊?不是吧?!小鬼你也太聪明了吧?
唉,看来我不来点厉害的你们还不买账了啊……
我半坐着,脑袋蹭到墙上,撞上去……这下我真的头疼了……管不了那么多了,想办法逃走要紧。我控制着力道撞墙:"我头疼死了……救命啊……我要死了……"
这下她们没有再犹豫,一个开门另一个冲进来拉我。
开门的是雪儿,进来的是冰儿。
咳咳,在内力尽失的情况下要制住一个显然会武功的女孩子……不知道行不行。
也只好拼一拼了。
我猛然出手。因为离得近,一下就拽住冰儿的胳膊把她翻倒在地上,手指扣住了她的喉咙,用力按住。
几乎是在同一时间,沈千月一跃而起,全力一击,一掌劈在雪儿脑后,她便软软倒了下去。
我说:"对不住了。"对准冰儿那颗漂亮的脑袋就是一拳头。她也晕了过去。
唉,估计她会留下阴影,这辈子都不会再相信长得好看的男人咯。
沈千月喊:"走!"
我跟上,顺手拿了插在门边的火把。沈千月把雪儿拖到牢房里面去,从她手里拿了钥匙把门重新锁好。
呼,成功逃脱,暂时安全。
可是怎么出去?
站在夹道里看看,关我们的牢房旁边也是一模一样的牢房,只是里面空空如也。
就是说,除了我们,他们可能还关过别的人……
沈千月回头看看我,突然把我手里的火把拿过去,扔在地上踩灭了:"还是不要拿火把吧。外面可能还有人在看守。"
我耸耸肩,你说咋样就咋样吧。
沿着冰儿雪儿过来的方向出去,一路顺畅,既没有岔道,也没有什么人。
过了那几间牢房,旁边有些没有门的小房间,我勉强能看到里面堆着些乱七八糟的杂物。
沈千月也往里看了看,突然闪进其中一间去。出来的时候扔了个东西在我手里。那东西入手冰凉,沉甸甸的。我掂在手里摸了摸,原来是一把剑。
这种随便扔着的东西……当然不会是什么好剑,可总好过两手空空地出去。
我立刻把剑抽出鞘,小声问:"你呢?"
沈千月扬扬手,哈,原来他自己也拿了一把。
再往前走,心里就踏实了许多。
没走几步,就听到前面有人声。沈千月一扯我的衣袖,我会意,和他一起闪到最近的一个小房间里去。正好那里面堆着些布匹,沈千月眼快手快,立刻抽了一大块不了出来挡在我们身前。
我微微有些紧张。现在外面的人还不知道我们已经出来了。要是消息传了出去,人家把出口一封,那还不叫翁中抓……算了,拿那个东西比喻自己也够无聊的。
想想也够郁闷,要是我和沈千月的内力都还在,哪轮得到这帮混蛋把我们赶来赶去的?
布料上落着厚厚的一层灰尘,有些飘到我的鼻子里,我几乎忍不住想打喷嚏。
这时候那人声渐渐清楚起来。听脚步声似乎是一男一女。那女人说:"……要不是事先服了解药,恐怕奴家现在也要躺着起不来咯……云香散果然名不虚传!"
哼,我早料到是那玉夫人——
云香散?!流烟楼的专用迷药?!
沈千月轻轻动了一下,呼吸也加快了。
那男的接上:"夫人过奖。"
沈千月浑身一震。
我果然没有猜错。来的人是江友松。
现在,一切的一切,所有不明白的地方,都可以连成一条清楚的线。
呵,沈家大哥能怀疑到江友松身上,江友松当然也不会坐以待毙。亏了他们还想报仇呢,人家就来个先发制人。
也许,在沈千月去找金老板之前,就连江友松自己也不会想到,上钩的竟然是自己的徒弟吧?
那个沈倾的砚台根本就是个套套啊……沈千月竟然想都没想就钻进去了!
我无比愤怒地朝沈千月看过去,只看到他一片全黑的剪影。算了……他一定也不想这样。
眼前越来越亮,玉夫人和江友松走近了。沈千月动了动,我赶紧按住他。我们现在内力全失,怎么也拼不过他们的。
只迟疑了那么一下,他们就从眼前过去了。
很快,他们就会发现我和沈千月不见了。
我听到玉夫人说:"咦?冰儿雪儿带了火把来的呀……"
我凑近沈千月:"走!"
甩开身上的布料,用最快的速度跑出去。内力没了,一口气提不上来,轻功使不出来,我几乎绝望。照目前的情况……只有奔跑。
两只手不知不觉地拉到一起,互相提携着往前。玉夫人和江友松显然已经反应过来了,每人都大喊了一声"站住",同时追了过来。沈千月说:"撑着点……找个岔路口……"
我们没有火,只能借着玉夫人和江友松带来的火勉强看到前面的路。一眼望去,前面笔直的一条夹道,哪有什么岔路口?后面的火光,却越来越近了。
江友松在后面追得跟猫捉老鼠似的,中气十足地喊:" 千月——停下,千月——"
沈千月脸色越来越难看,就是不停下来。好的。我加把劲,我们要坚持到最后一刻。
沈千月的手突然一紧,急促地说:"掩住口鼻!"
我照办,这就看到夹道在前面分做两条。这又有什么用呢?跑哪儿他们还不是能接着追上来?
沈千月在接近岔路口的一刹那,丢了个什么东西在地上,随即从后面托住我往前扑到左边的夹道里。身体接触地面的瞬间,身后轰隆一声巨响,跟着就有许多灰土簌簌落下,落得我们那一个叫灰头土脑……
沈千月在我头顶拍拍:"起来走!"
我恨不能揍他一顿。这样会把灰尘拍到人家眼睛里好不好?我一手给他拉住,一手揉揉眼睛。临走回头看一眼,好家伙,后面居然已经炸得塌了下来,土块砖头石块什么的把路都堵住了。
之所以要选一个岔道……是为了留条路给他师父出去么?可是,他怎么知道我们情急之下选的不是一条死路?
然而现在谈这些都没有意义。我微笑:"'江南霹雳堂'的东西吧?不赖嘛!"
"我把身上的全用上了。所以如果我们这次不能逃出去……"
想那么远干什么?有一步走一步就是了。
眼睛在黑暗中一下子就什么都看不到了。给沈千月拉着跑了一阵,才渐渐看到这条夹道两边仍是每隔一段路就有一扇门,可惜看不出来是做什么用的。
我拍着头上残余的灰土:"用不用看看这些房间?"
沈千月给我拍过去的灰尘呛得咳嗽了几声才说:"哼,等我们确定前面是个死胡同再回来看也不迟。"
呵,原来我们的处境,他明白得很。
然而已经不用再想,前方已经有光映入眼帘。
是阴天时渗过纸窗的那种惨白色的光。
有光,就有希望。
沈千月放慢了步子,"锵"地一声抽出了长剑。
我也将剑抽出鞘。前方就算没有出口,我们也得挖一个出来。
只是,不知道在外面等着我们的是什么?
第三十一章 扑朔迷离
那点惨白的光始终没有变得更明亮。我们一直追着它跑到光源下,才发觉这点光是从一条一尺来长的细缝里射下来的。高度么……大概有一丈来高。
我握紧沈千月的手,说:"上面也许是个盖子,我们可以把它撑开。"
沈千月嘲讽地笑:"那要看是用什么做的了。"
我提一口气,立刻就明白了这个提议有多白痴。那个盖子周围空荡荡的也没个着力的地方,我们两个内力全失,不要说跃上去一丈高再把盖子顶起来,就是跳上去摸一摸那盖子也是办不到的。
这跟死胡同也没什么区别。
我问:"你身上就没带那个什么云香散的解药么——算了就当我没问过。"
——他要带了我们还至于这样要风度没风度要格调没格调地逃跑么。
看来他还真当我没问过了,往后退了几步,一言不发。
我笑:"也不用泄气,没准我们在这里歇歇就自己好了呢?就算内力恢复不过来,以我们两个的剑术,要打败金老板他们估计也没问题……"
这简直是世界上最拙劣最无聊的自我安慰,我自己听着都难为情……
两条手臂从身后绕过,温柔地把我揽着靠上一片温暖的胸膛。
啊……
沈千月竟然会主动……
果然是中毒了连脑子都坏了!
我能感觉到他的脸庞蹭在我颈边,湿暖的气呼在肌肤上,痒痒的。
我忍不住回头,反抱住他,在他唇上吻了吻。
也许他是对的,我们可能已经没什么时间了。
还不如抓紧最后一刻……
他的舌灵巧地滑了进来,慢慢地探到深处。他的舌尖有股清凉的味道……
嗯?这……是什么?!
他刚才好像……喂了什么东西给我,似乎是个小小的颗粒……
他退了出去,手牢牢捏住我的下巴:"快吞下去!"
我张不开嘴,只得把那个小东西吞了。一线清凉从胸口滑下去,那颗有些昏沉的脑袋立刻就清醒了些。
我扶住他的肩膀:"你给我吃的……是解药?"
他点头,带着胜利者才会有的那种淡然的微笑。
我急了,揪住他的衣领:"你呢?你自己吃了没?"
——其实都不用问了,他一定是只剩一颗了,才会用这种方法强迫我……
我吼:"你这是干什么呢?让我一个人逃走?"
他把我的手缓缓拉开:"水镜,你轻功高强,又懂迷惑布阵之道……就算打不过我师父,要逃走也不是难事……何况现在他一定会想先抓住我,你偷他东西的事,恐怕也计较不到了……"
哼。哼哼。
我冷笑:"我走了以后呢?你就躺在这里等你师父来把你大卸八块?!"
他支吾着:"我……我自有办法……不用你管!"
我哼哼:"嗯,你还能有什么办法呢?求他看在江烟柳的份上放了你,免得他女儿没嫁人就成了寡妇?"
沈千月微怒:"我不想再跟你纠缠这些,现在就给我坐下运功!不要浪费我的药!"
我在心里暗笑。嗯,还是那么受不了刺激的……进展不错嘛,终于知道要跟我斗嘴了……
我不再说下去,凝神,静气,开始练功。一旦我功力恢复了,无论如何都要带他一起逃走的。他要是不肯,大不了点他穴道塞他嘴巴再整个扛走,我还会怕一个内力全失的人不成?大约过了一刻钟,再试试提气,果然内力充沛。
站起来看看,沈千月手里捏着字诀,似乎在试图运功。也不打扰他,径直走到那条细缝下,听听看上面有没有什么动静。
时间也过得差不多了,不知道玉夫人江友送他们有没有派人到各处的出口守着?
沈千月吐口气,冲我摇摇头。看来没解药真的不行。
也不怕,等出到外面了,我找间药铺给他配些药,应该也能让他恢复个七七八八。
这时他把两手交叠在腰前,示意我踩着他的手跃上去看看。
我摇头:"不行,你现在没力气——"
他无可奈何地叹气:"就你这样的瘦猴子,我还顶得住!"
瘦……猴……子……
我真的被刺激了……
我后退几步,起跑:"今天我要猴子捞月给你看看!"
跑到那道光下面,一跃而起去顶那个盖子。结果只在上面摸了一把就下来了。
盖子太沉,根本顶不上去。
落下去的时候站不稳,他一手托住我,小声说:"很重是不是?别跳了。"
"啊?那我们总不能在这里等着——"
"我们就在这里等着。"
"可是——有谁会来救我们?"
"会有人来抓我们。"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这个道理我懂,不过……这也太危险了吧?谁知道江友松不会一上来就把我们喀嚓了啊?
"既然你早有此打算,那刚才还跑什么?"
"让他们相信我们是想跑而跑不掉的,顺便……把药给你,让你有恢复的时间。"
我怎么就不知道原来沈千月是如此的诡计多端……还是他本来就是这样诡计多端而我偏偏看不出来……呀呀,我才不承认!
我故作深沉点头:"很好。反正我会想办法带你走——"
头抬起来的时候,脑袋就挨了一下:"小心,来人了。"
头顶有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
呵,来得还真是时候啊。
我看看沈千月,他拉着我迅速后退,突然把我压倒在地上,小声说:"脸朝下,屏住呼吸!"
好吧,不过出了事我要你负责……
我还是忍不住往上看了一眼,只见一阵黄绿色的轻烟从头顶的缝里飘下来。但是因为那烟始终是向上飘升的,我们口鼻紧贴着地面,即使偶尔吸口气也不至于把烟吸进去。
沈千月的声音就在耳边:"装晕倒。"
这声音又酥又麻,听得我那一个叫心猿意马……我忍不住一手攀到他身上,脸贴到他胸口。晕也要晕在你怀里,你能耐我何?
本以为上面的人会很快下来抓人,谁知过了半天都没动静,害我半个身子都躺麻了……
要命的是,还有些……热了。
算了最好你们都别下来让我在这里把沈千月吃了吧……
头顶传来石板移动的声音,有尘土落在身上。得,你们把我抓哪儿去都好,千万要给我水洗澡……嗯,沈千月也得洗洗……
我估计这会儿得有不知道多少兵器对准了这个洞口,算了,晕倒的人还是闭着眼睛吧。
又过了一阵,才听到破锣嗓音说:"果然有人……两个人。"
这声音还真是耳熟啊——
一个沉稳的声音接上:"看样子是迷晕了。邓淮,下去看看。"
"是!"
啊啊他是在金银客栈里跟小二吵架的那个邓校尉啊——
沈千月的手紧紧捏住我的手腕,我知道他的意思是不要乱动。唉,还想跳起来打个招呼的……
一阵簌簌的响声,有根手指在我鼻子跟前停留一阵,跟着一只粗糙的手抬起了我的下巴。
"启禀大人!这两人穿的并非金银客栈内人的服色,大概也是被骗来的!"
听声音,确认是那个邓校尉无疑。
仔细听听,似乎还有一个人给堵住嘴巴之后发出的呜呜声。
呵,他们还找到带路的人了?
邓淮抬起我的脸:"兄弟,醒醒!"
沈千月的手捏得更紧了。他爷爷的,这样子我会疼得叫出来的!
好吧好吧我知道你刚刚吃了亏不肯随便相信别人。我继续装晕就是了。
突然一阵辛辣的味道钻进鼻孔,我立刻就打了个喷嚏。
装不下去了。我慢慢睁开眼睛,小声说:"我……我这是在哪里?"
邓淮放下我的脑袋:"小兄弟你等等——"大概是去给沈千月闻解药去了。
听了半天都没听到打喷嚏的声音,却听到邓淮说:"这位兄弟,你们为什么会在这里?"
沈千月有气没力地说:"我……我们被抓住了……跑到这里……"
哇啊不是吧他刚才说话也没这么疲软无力还有点带着慵懒的味道——声音很……好听啊——
"啊——"
我摔下他那只被我捏得发红的手腕,自己爬起来。哼,这种口气说的话……只能对我说。
那个啥啥邓校尉千万别给我抓到把柄不然一定刺聋你耳朵——
拍拍身上的灰土,邓淮在后面狠狠咳嗽两声。我说:"这位——不是邓校尉么?你们怎么会——"
邓淮拉着沈千月的手扶他起来。我立刻拖住他另外一只手把他拉到身边。邓淮有些反应不过来,头顶那位喊:"邓淮,先拉他们上来罢!"
终于看清楚了那个官儿的样子。一张棱角分明的脸,虎背熊腰,肤色黝黑——看来不是混迹官场吃白食之辈。两个穿军服的人用绳子把我们全拉了出去,他们自己却又吊了十几个人下去。
官儿整整衣服,拱拱手说:"鄙人是庐州府尹周良树。这件事情关系重大,两位既然也是受害者,鄙人有些话想问两位,还请照实告诉。"
嘿,我听说因为现在天下大乱,官府中人见了道上的朋友也要给几分薄面,看来是真的哈……
沈千月一手抚着额头倚在我身上,仍旧有气无力地答:"在下必定知无不言。"
——喂,不用这样吧?
知无不言……说得还真好听。估计到时候还是按着自己的意思乱说。
要是这位周大人知道了他就是传说中的第一杀手沈千月,还指不定要把他捆成粽子还是关铁笼子里押送上京午门斩首呢。
偏偏周良树似乎很满意他的配合,挥挥手:"来人,先送这二位公子去歇息!"
大人哪您是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
足足叫人换了两次水,我才把自己折腾干净。干净的衣服,干净的被褥……
嗯,还有干干净净的沈千月。
舒服极了。
我趴到他胸口:"喂,我睡不着。说说那个大人都问你什么了?"
他挥挥手,把我的一绺头发扫开:"也没什么。"
我捏起拳头作势要打:"说说那个大人都问你什么了?"
沈千月立刻老实了:"我找金老板买什么东西,玉夫人是怎么抓住我们的,我们又是怎样跑到那个出口下面的。"
嗯,这个世界果然还是拳头大的说话……
我笑:"你一定没有老老实实告诉人家。"
沈千月微微偏头:"我照实说了。只是省略了一些细枝末节。"
唉,所谓的细枝末节,在他那里应该是最不能漏掉的东西才对。话说我们现在为什么要谈这么无聊的话题呢?良辰美景,春宵一刻……咳咳,总之浪费时间是不好的。
沈千月的肌肤又细又滑,何况是刚刚在热水里泡出来的,手感好极了——
正在上下乱动的手给从他衣服里面抽出来:"时候不早了,睡觉吧。"
郁闷。郁闷。我对着这么个大美人却只能看不能碰我要还能睡得着我就是柳下惠他爹!
手再伸过去。
"睡不着就回自己房间去。"
我老实了。明明我们都……了,还坚持要两个房间,这不是明摆着不给我面子么?
只能退而求其次。唉,好说歹说爬到他的床上来已经费了不少事了,再给踢出去还不前功尽弃?算了。像章鱼一样趴在他身上,嗯,有个软垫子也不错……
一条有力的手臂横过来,我被他翻到一侧,几乎是半压着的。
然而他没有再动。
我小声说:"那天晚上……是我对不起你……我应该温柔一点的……"
说完愣住,我好好的为什么要道歉?是他先把我惹毛了的好不好?可是,可是……
他轻笑:"怎么了?知道心疼人了?"
我为了看清楚他的面孔,稍稍离远些:"哼,我知道……那样会很疼……"
他一只手插进我的头发里,用力挠了挠:"我不是为……这件事不高兴。"
嗯?那么,是不是如果我现在……也不会不高兴?
手又给抓住了。
"我想清楚了。你给我点时间。我对以前还是有些印象的,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想不起更多……我不想让你有遗憾,明白么?"
"不明白!"
什么跟什么嘛……想不起来就想不起来……
"你知不知道……从前,还在流烟楼的时候,你看我的眼神,有多令人心酸么?那个时候,你心里想的,其实是从前的我吧?如果我再也想不起来,那不就等于……你再也找不回那个人了?"
我不说话。是这样没错……可是我真的不介意……
"让我自己想起来。"
这要等到什么时候啊,你要想不起来我不就得一直这样——这样——当太监?!
我给自己的想法吓住了。
"说完了,睡觉。"
我撑起上身,捧住他的脸:"一个月。只有一个月。一个月之后你要么走人,要么乖乖和我一起。别的,我管不着!"说完狠狠吻下去。
故意恶狠狠的吻,在他沉重而不急促的气息中慢慢变得温柔。
我放开他:"你听着,我不许你用任何借口离开我!不然……"我恶作剧地笑笑,学慕容星的口吻,"我会杀了你!"
呼,我要什么都听你的,现在还不知躺哪个旮旯角里呢。
他无可奈何地笑笑,算是妥协。
手搭在他腰上,腿横在他身上,睡觉!
其实当然睡不着。心里还在想着白天的事。
周府尹问沈千月话的时候不许别人在场,我只好拉邓淮出去喝酒——这回当然是正宗的花雕了,几杯酒下肚,就从他那里套了不少东西出来。
邓淮说,周府尹他们盯上金老板很久了。本来金老板也就做个买卖中间人,中间刮层油水。可是最近连着几次交易都有人失踪,不见的都是些武林高手。上个月竟然连两个派下来办事的大内侍卫都不见了,官府才决心插手。
周府尹他们藉着买东西接近金老板。一边要邓淮出面去买布防图,一边在外面调足人手,把谈价钱的、交易的地点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住了。跟着邓淮在里面做内应,放迷香把金老板那些武功不济事的手下都迷晕了,再内外夹攻,倒是救了几个中了暗算的武林中人出来——
可惜,金老板玉夫人都不见了。
从头到尾,都没有提到过江友松。
我想不通的是,江友松这次出现,是为了钓沈千月上钩而特意布的局,还是……这个局本来就在,现在江友松利用它来算计沈千月?
想了想,再加上邓淮说的,还有别的武林在金老板他们手里失踪,突然发现,这件事其实很像……上一次的古墓失踪事件!
整件事,愈发的扑朔迷离。
可我现在关心的是,江友松当然不会放弃抓沈千月。他往后……恐怕都不会有什么好日子过了。
我脸埋到他肩窝里,小声说:"没事的。我陪你。"
他眼睛紧闭着,呼吸沉稳,已经睡着了。
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猛然想起,从前曾听人说,一个人睡着的时候听到的东西,是会记得住的。
我为什么不——
第三十二章 旅程,依旧危机重重
原先雇的车夫不知道跑到哪去了,我们只得跑路离开。
本来也可以再雇辆车的,可这是天亮之前最安静的时候,不要说人和马,就是猫猫狗狗鸡鸭牛羊都睡得半点声响都没有——沈千月竟然在这种时候突然掀被子起床,说走就走。
要不是我反应快立刻就跟上来,铁定就给他甩在客栈里了。
可是现在……哪里是赶路的时候啊!
他倒好,两眼炯炯有神,大步大步走出去,毫无倦意——果然是当杀手练出来的啊。
我就不行了。
迎着冷风跑了很长一段路,我才算完全清醒过来。
完了,我眼睛周围一定已经长出黑圈圈,下面肿得像金鱼泡——
要不是为了给那个什么都不记得了的家伙讲我们从前的事,我也不至于睡不好。
结果,压低声音絮絮叨叨说了大半夜,看他现在那个样子,还是根本没听进去……
看来那个传言是假的。
还是找个时间直接跟他说吧,我实在讨厌这样你猜我我猜你的戏码。
其实我们两个的轻功都差不多,可是长长的一段路跑下来,我就渐渐落在后面了——果然体力上……还是不如他。
唉,远远地看他,不好过;呆在他身边,还是不好过——命苦啊。
我们顶着启明星沿着大路不知走了多久,天边才渐渐白了,接着由白转红,朝霞如火,烧得半个天空都红透了。
我忍不住一直看着太阳即将升起的地方,脚下更慢了。
沈千月回头:"怎么了?"
我索性在路边一屁股坐下:"不走了。等太阳出来了再走。"
"嗯?"
"我好久都没看过日出了。"
沈千月微一愣。嗯……这种时候……确实不是看风景的时候……
然而他走过来,和我并肩坐着:"好啊。我也很久没看过了。"
转头看看,他脸上居然也红了。我当是天边的霞光染的……
嗯,还是看日出吧,看日出……
"你……一直都是这样的?想什么就做什么?"
我笑:"如果不能随心所欲,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他低下头去,若有所思:"我明白了。"
"明白什么?"
他摇摇头。突然定住,抓起我的手腕,闪身躲到路边一丛灌木后面。我才站稳,就听到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似乎是有大队人马在赶路。
呵,我还以为只有我们起早贪黑地逃命呢……不对,我们是在逃命,可不见得人家也是在逃命。亏了天也只是微亮,不然路边那么稀疏的灌木,肯定藏不住我们两个。
我探头想看个清楚,沈千月立刻压着我的肩膀把我按下去。只能从枝叶的缝隙间看看那伙人——
沈千月自己倒忍不住自言自语:"丐帮?"
看看马上那些人,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确实是丐帮污衣派弟子的打扮。
沈千月看看我。我立马小声抗议:"我以前是净衣派的!"
那些丐帮弟子走得很急,我们分了一下神,就连马带人都没了踪影。奇怪,最近也没听说有什么大事,他们这是干什么去?
沈千月直等到一点声音都听不到了,才放开我,跳到正路上来。
我说:"他们……这是干什么去?"
沈千月往前走了两步:"送东西。"
什么东西?我怎么没看到?
他看我不说话,于是很有耐心地解释:"领头的那个人,怀里抱着一只做工很精致的箱子,箱子上拴着红绸布……如果我没猜错,他们应该是送贺礼去了。"
看看这条路的方向,是往东方。我说:"临安——丐帮总舵——"
沈千月点点头。我说下去:"如果送的是寿礼……他们应该会算准了时间再慢慢赶路,不会这么急。所以,他们送的应该是结婚的贺礼,而且是临时准备的,所以要拼命赶路。"
沈千月笑:"可惜顾亭之已经和赵舜公开决裂……不然现在丐帮那些有头有脸的人物里能成亲的人也只有他了。"
说到顾亭之……咳咳,他怎么还老记着。
我冷笑一声:"你怎么知道没别人了?"
他收神:"我们在这里乱猜也没有用,还不如找地方打听打听。"
"什么地方?"
——江边,渡口。江上白帆如云,东西来往的船都要在这里停一停,随便在路边的酒坊里面坐一坐,就能知道江湖中的最新消息……
这不是我说的,是沈千月是说的。偏偏我们喝着闷酒坐了一上午,楞是没听到什么跟丐帮有关的东西。
我抬起斗笠的一边,冷笑着问:"欧阳公子,你可别告诉我你以前都是在这种地方打听消息的——"
我辛辛苦苦做的面具都掉在金银客栈下面的地道里了,现在只能随便买顶斗笠压得低低地戴在头上,反而……好像更惹人注意。
沈千月也不生气,只说:"反正我们听不听别人说话,都得在这里等着,那就听听罢。"
等……什么?
我这才想起来,沈千月在这一长溜儿酒坊中间,看都不看招牌就走进这家来了,进来的时候……还用脚尖在门口旁边的墙根上画了个什么标记。
我点点头。手指往桌上的盘子里一拈,爷爷的,花生又没了。要不是戴着这顶破斗笠,我还想找沈千月像以前那样比比,把花生抛在半空再用嘴接住,看谁接的多……
沈千月仍在斯条慢理地喝他的酒。有时候我真佩服他,玉液琼浆喝下去,不见有什么陶醉回味的表情,掺水发酸的劣酒喝下去,也不见半点厌恶……等等,他这是干什么?
我一把夺过那只小瓶子,闻了闻:"这是什么?你又没生病,好好的吃什么药?"
——这应该是他哥哥给的。我趴在屋顶听他们说了大半夜,因为一开始的误会……到后面听到原来是他要沈千月娶江烟柳的,一直就不喜欢他。所以他的药……凭直觉,也认定不是什么好东西。
沈千月有些无可奈何,微笑说:"也不是什么药。既然是……我也不好不听他的。"
说的也是。他哥哥再怎么想报仇,都不至于会害他,也许是我多心了。
再闻闻那些药,仔细分辨里面的成分,也没发觉有什么可疑的东西。
只好扔过去还给他。
他接住,没有像在金银客栈里那样,倒出一颗来溶在酒里喝掉,却整个塞回怀里去:"既然是曲公子你都不信任的东西,我还是放着吧。"
嗯?这么给面子?我凑上去:"以后也不许再吃了。"
"好。"哇沈千月越来越乖了——
这时有个人无声无息地坐在我对面,自己掏出一只青瓷小酒杯来倒满,故意做给我们看似的,一口干了。我这才看到,那酒杯底下是一个殷红的篆字。我一开始没看出来是什么字,又仔细看看才发觉是个倒过来的"落"。
既然沈千月没什么表示,我于是也不动。
那人瘦长的脸型,看上去四十出头,本来应该是清俊的模样,因为左眼上的黑色眼罩,和左脸颊上的一条疤痕变得有些狰狞诡异。他喝完了酒,用酒杯在桌上长短不一地点了几下。
这个……接头暗号?
沈千月也拿自己的酒杯在桌上点几点,频率却和来人不同。
我晕,换了是我铁定记不住……
沈千月在桌子下面拉住了我的手:"我们走。"
我暗笑。知道说"我们"了哈!
那人带着我们穿过人来人往的码头,连连拐了好几个弯,到了一个偏僻的地段才小声说:"少庄主,船就在那边。"
沈千月点点头,却没有再往前走。
喂,我们是在逃命对吧?大少爷你就别浪费时间了。
沈千月定定地看着那个人,突然说了一句什么话。我完全听不懂。
那个人也愣住了。然而下一刻,他脸色一变,几点寒星从他的袖口飞出,全都飞向沈千月。沈千月瞬间平平向后移了丈多远,我反应过来,也向后掠去。沈千月衣袖一扫,便有什么东西叮叮落到地上。再看那个人,定在那里站了片刻,膝盖一软倒了下去。
沈千月……怎么也不跟我说一声……
我走上前,踢了踢那个人。他的嘴角有黑色的血流出来,肤色却没有明显的变化,看样子是易过容了。
我问:"他冒充你手下?"
沈千月点点头,神色凝重:"太像了……他们连我们家的接头暗号都知道……"
"你又是怎么看出来他是假的?"
"还记得杯子底下那个'落'字不?沈家的人不会倒着它给我看。"
沈千月说着,警惕地看着周围,手里大概是扣了一把针,紧紧捏着。
我站到他身边,扫视周围。这里地方偏僻,水里只有几条船安安静静地泊在那里。船上有船工在洗甲板,没有人看我们。
看了一阵,我说:"走吧。真正来接你的人也该到了。"
他盯着地上那个冒牌货,沉声说:"谁知道呢?也许永远都不会来了。"
——他们可能已经叛变,也许已经被杀掉了。
沈千月回头朝刚才那个酒坊的方向走去。我跟上:"我们可以走陆路。"
反正哪里都不安全。走陆路遇到危险打不过还可以跑,可要是在江上……我们的轻功还没到可以凌波而行的地步。
沈千月也没有说好不好,仍旧四处看着。也是,对方准备得这么周全,不可能只来了一个人……刚刚那个人说船……难道是想在水上动手?
沈千月终于把手里的东西收了,点点头:"好。走陆路。"
我吐口气,这一路都不会嫌闷了。
方才那个酒坊就在跟前,沈千月走过去的时候看都没看它一眼。好在码头边上就有雇车买马的地方,用不着再到别的地方去。
谁知没走几步,突然有个人挡在我们身前,两手拢起,手指摆了个极其古怪的姿势。
我一看那人,魂飞魄散:清俊瘦长的脸型,左眼上罩着黑色的眼罩,左脸颊上一条伤疤——不就是刚刚……死掉的那个么?!
鬼啊——
切,动手的是沈千月,他自己还一副什么都没看见的样子,我怕他个……啊。
可是再看看那人,似乎又和刚才那个有些不一样,多了几分仙风道骨的味道。
沈千月居然也拢起双手,摆了个一样的姿势,又说了一句叽里呱啦嘛里轰隆……总之是我听不懂的话。
那个不知道是人是鬼的家伙摇头,答了一句叽里呱啦嘛里轰隆,似乎很头疼。
沈千月再叽里呱啦嘛里轰隆……
于是那人再叽里呱啦嘛里轰隆……
拜托,说点我听得懂的好不好?!
沈千月点点头,似乎是终于放心了。转头对我说:"曲水镜,这是孙零孙先生。孙先生,这是曲水镜。"——这也太偏心了吧?介绍人家还好好地叫先生,介绍我就说个光秃秃的名字?
那孙零冲我拱拱手:"曲公子,久仰了。"
我怔了怔,才不自然地说:"久仰。"——久仰你个头啊!
不等沈千月说话,孙零便说:"二公子,既然江上已经不安全,我们还是走陆路吧。马车已经备好,我们可以立刻就走的。"
坐上黑蓬的大马车,我有些惊奇。敲敲车壁问驾座上的孙零:"你们动作还真快哈,从沈千月在酒坊那里画了暗号,到你来接我们,不过几个时辰,居然就什么都准备好了!"
孙零苦笑:"不是几个时辰,是几天。"
啊?
"在下五天前接令,两天前才赶到这里……等二公子。"
沈千月点头:"我们因为路上有事,还耽搁了一天。如果……本可以昨天到这里的。"
——中间出的差错,自然是在金银客栈那里了。
我疯掉:"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准备的?"
"从你告诉我……你看到那张图。"
哗!
我这回真服了他了。亏了他那时脸上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暗地里却调兵遣将,计划周详得我都要对他竖大拇指。
我决定不说话了。这里只有我是傻瓜,只有我什么都不知道……
沈千月拉过我的手去,有意无意地说:"接下来我们要到临安去,陆路上要走两天。中间有一个晚上不能住客栈,只能在外面将就过了。之后我们再换船……到时还得劳你给我们化化妆——"
我收手:"好好的怎么突然说这么多……"
沈千月没说话,倒是孙零噗嗤笑了。
我横身躺倒在沈千月怀里,问孙零:"孙先生,你家公子也没说来几个人,你怎么就知道要准备这么大一辆马车呢?"
看看身旁的空地儿,不要说两个人,四个人坐都够了。可是看车上的陈设……靠垫是两个,装水的皮囊是两个,装干粮的袋子是两个,就连放在车上的坊间传奇也是两本!这,这也太可疑了——
孙零的声音颇有些惊奇:"公子你——"但是没有说下去,结果连我都不知道他喊的这一声"公子"喊的是谁。
我拎起沈千月的衣领:"你从一开始就想好了要带我来?"
沈千月无可奈何地点点头。
我恨不能一拳头揍下去:"那你为什么还——"
想到还有人在听着,我说不下去了。
他爷爷的,这一路上闹情绪闹别扭还想赶我走……是不是……都是装的啊!这算什么?不相信我?试探我?
太过分了!他把我当什么了?
我坐到他对面去,恶狠狠地盯着他。
岂有此理!
车身突然跳了起来,大概是轮子从石头上碾过去了。
就那么一下,他就到了我跟前,近得我能数清楚他的眼睫毛……
车子又跳了一下……
我整整衣衫,坐直,看到别的地方去。想到孙零还是可能会听到……脸上就一阵热热的。沈千月追过来,耳语:"怎么了?原来你也会害羞?"
我咳嗽一声,没话找话:"咳咳,那个,孙先生,你在码头等了两天是么?"
孙零大声说:"是的,公子!"
接下来,接下来……终于给我想到个话头了:"那个,你有没有听到关于丐帮的什么传闻呢?我们今早遇见一帮行色匆匆的丐帮弟子,不知道要干什么去——"
这回轮到孙零惊奇了:"二公子,大公子——"
说着又打住了。
沈千月说:"水镜不是外人。但说无妨。"
孙零这才放了心地接下去:"大公子没跟您说么?他要成亲了。"
啊?原来……原来要成亲的是沈哥哥……可是那和丐帮有什么关系?
沈千月看看我,微笑说:"大哥原来的名字叫'沈千钧',现在在丐帮……是副帮主,用的名字是'杨钧'。"
我点头。杨钧这名字还真耳熟啊……
沈千月眉头眼角的喜色都要飞出来了:"孙先生,不知我那大嫂是谁家小姐?"
孙零沉吟了半天,才说:"二公子,我也不知道是出了什么事,您别怪罪大公子……"
奇怪哩,沈千月好好的为什么要怪他?
沈千月说:"你就说吧。"
孙零又支吾了许久,才说:"大公子要娶的……是江烟柳小姐。"
第三十三章 大舅子的盛大婚礼
孙零又支吾了许久,才说:"大公子要娶的……是江烟柳小姐。"
我撑住车壁,强忍着没大叫一声:"天助我也也也也——"
沈哥哥竟然替我把江烟柳弄走了……虽说江烟柳只是沈千月的未婚妻,可是她要是闹起来也麻烦得很哪!
我的大舅子哎,小弟我怎么着也得给你送份大礼……
我望向沈千月,忍得全身都疼了——不敢放肆地笑出声音来,但估计脸上的肌肉扭曲的程度不会比一根麻花少!
沈千月居然也笑了:"哦?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据说消息是三天前放出来的,我也是今早才听到的。"
三天前……三天前……
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但也没多想。
——江烟柳没有在比试上出现,是因为这件事么?
她是因为对沈千月死心了才决定要嫁沈千钧的,还是……变心了?
唉,想那么多干什么,反正那两个人我都不喜欢。
沈千月问:"孙先生,照原来的行程我们能赶上他们的婚礼么?"
孙零安静片刻,才说:"恐怕要日夜兼程。"
沈千月没有半点犹豫:"好罢。无论如何,我不能错过大哥的婚礼。"
这句话犹在耳边,我就开始在心里暗骂沈千钧他娘。骂了几遍之后猛然想起沈千钧他娘不就是沈千月他娘么?万分郁闷——
本来马车走得就挺快的,在这种乡间小路上颠簸得很厉害,现在沈千月一说要快马加鞭,索性颠得我屁股没有一刻是安稳地贴着座椅的……痛啊!
我的大舅子哎,你啥时候结婚不好,为什么非赶在那一天?
等到终于换船了,我把几乎散架的骨肉聚拢起来,竟然还能勉强拼凑成个人。船是条小小的乌篷船,我和沈千月挤在舱里,脚都伸不直。我一气睡得不知人事,有饭到嘴边就吃,有水到眼前就喝,浑浑噩噩不知过了几天,沈千月终于扯着我的衣领拎我起来:"到了。"
哦,到了。
离上次离开临安也不过两个月,怎么我就觉得已经过去了十年二十年的光阴。
至少丐帮总舵看起来不一样了,上次见到的是黑压压的一片宅院,这一次呢,这一片宅院仍是黑压压的,只是因为大门门楣上张灯结彩,两扇厚重的门板上也贴了两个大红的双喜字。我们的马车停在洞开的大门前,想到要嫁的是江烟柳,我不由得心情大好,于是诚心诚意祝他们白头偕老百年好合长命百岁……就是不要再回来跟我抢沈千月!
这边大门口人来人往,马车轿子停了一地,鼓乐声穿过重重院落飘出来。沈千月在帘子上掀条缝看出去,说:"孙先生,我们绕北门。"
孙零大声说:"公子,吉时快到了,来得及么?"
沈千月说:"不怕,等会儿我们抄近路。"
转了个方向绕到一个边门上,沈千月从马车里伸手递了个什么牌子出去,守卫就放我们进去了,连看都不看车上坐了什么人。我伸个懒腰:"公子好大架子。"
沈千月笑笑:"我们这不是在赶时间么?"说着指点孙零驾车从七拐八怪的夹道里穿过去,不多时就到了一个单独的小院前。他伸手托住我软塌塌的身子下去,小声说:"你……来过这里的。"
瞪眼一看,这不就是我上次夜探丐帮碰到他的那个小院么?
我摇头,假装什么都没看见。
"先进去吧,我们这样子也没办法去观礼,至少得换件衣服。"
说是换件衣服,结果还不是连"脸"都换了?
再踏上那个在漫天喜气里仍旧有些阴森森的大堂,我还是禁不住心里发毛。吉时未到,等着观礼的宾客都三三两两聚着闲聊。沈千月眼珠子转个不住,大约是在找他哥哥。我也到处找着,就想看看他大哥究竟是什么模样。结果他大哥没看到,倒看到了大堂一角堆在一处说笑的丐帮弟子。
下意识地后退两步。
沈千月小声问:"怎么了?看到什么了?"
我转头:"没事。你哥哥在哪呢?"说着扯他走远。
尤长老……和大椿也在。尤长老背着七个袋子,大椿也有四个。我忍不住哼哼,看来赵舜还是挺小气的么。像这样肯卖友求荣的,换了是我一定统统给提拔成八袋长老……咦,钱修武怎么也在——不是说顾亭之带了一大群人走了么。
说到顾亭之……他会不会来呢?上次他不告而别,也不知道干什么去了,一点消息都没有。他应该会继续调查赵舜吧……
我站在那里,浑身不对劲,却说不出来哪里不对了。
沈千月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转了一圈才说:"他可能……还没出来。"
说得也是,要是主人在这儿,那大伙还不得都围着他。
但是沈千月眼睛立刻一亮,朝一个地方看了过去——
出来的那人,身披一件大红色的喜袍,头上扎着红色的方巾,一身的红色,衬得那张白得几乎透明的脸艳若桃李。
整个人,散发着一股暖而不淫的气息,有如四月的春光一般明艳。
我从没见过这样能把红色穿得令人窒息的人。
我扯扯沈千月:"这……就是你哥哥?"
他居然没有任何反应,只盯着他自家哥哥发呆。
不止是他,全场的宾客都哑然无声,看着沈千钧携同江友松大步走出大堂,两人一起向众人拱手致意。
然后,所有人涌上前去,跟他们道喜。
我笑:"你不去跟你哥哥道喜?"
沈千月回过神来:"他还不知道我来了……等等再说吧。"
我却在腹诽——你该不是害怕给江友松认出来吧?好歹对我的易容术有点信心啊大哥。
江友松很快就被推到长辈的主座上,有头有脸的宾客都在两边坐下了。沈家没有长辈,所以旁边的主座是空着的。沈千钧站在江友松身边,不时低下头去说什么。
我终于意识到不对劲的地方在哪里了。
赵舜。丐帮帮主,沈千钧的顶头上司,不在。
沈千钧无论如何,都不应该这么急匆匆地举行婚礼。何况,江友松不是和赵舜有密谋么?流烟楼和丐帮联姻,赵舜怎么可以不在场?
除非,沈千钧和江友松另有图谋……
沈千月突然拍拍我的肩膀,轻笑:"快看,新娘子来了!"居然是一副兴高采烈的模样。
我小声说:"喂,人家本来是你的未婚妻哦,被人抢了你还穷开心?"
——其实我也开心得很。
江烟柳全身给红色喜服裹得严严实实,头上盖着大红描金的盖头,让喜娘扶着,踩着小碎步出来。我忍不住想笑:"你说她学走这几步路得学多久啊……"
沈千月只笑,不说。
我看着他们做拜堂的准备,忍不住狐疑:沈千钧上观云山探沈千月的时候,明明还在劝他和江烟柳成亲;沈千月那时还有些不情愿,结果他们还为这个闹得不开心……现在突然变成沈千钧娶江烟柳,我无论如何都想不通。
难道是沈千钧听是说了沈千月已经离开流烟楼之后,发觉沈千月无论如何都不会愿意娶江烟柳了,才临时决定自己亲自……补上的么?
可是江烟柳失踪,是在那之前发生的事。
还是……顾亭之曾说沈千钧偶尔也会不见,他去的可能也是那座什么定高山。他有机会见到江烟柳——我宁可相信是江烟柳移情别恋,喜欢上沈千钧,所以才会偷偷跑掉……去找他?沈千钧干脆一不做二不休,顺手娶了江烟柳。
再看看仍罩在红盖头下的江烟柳,虽然看不到她的脸,但是她站着的时候,分明是像着沈千钧的方向,沈千钧一说话,她便侧过头仔细倾听——也许我的想法是对的。
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
沈千钧,也许根本就不喜欢江烟柳。
我知道这对她来说意味着什么。
我晃晃脑袋,不会的,天底下怎么会有这么荒唐的事。
司仪的声音高高响起:"吉时到——新人拜堂——"
沈千钧拉拉江烟柳衣袖,两人面对大堂的大门站好。
"一拜天地——"
他们正要盈盈拜下去,突然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喊道:"慢着!"
——顾亭之!
那一瞬间,我竟然松了口气。
朝大门口看去,顾亭之穿着一身青色的布衫站在那里,八个布袋子整整齐齐地挂在肩上;身后还跟了一群虎视眈眈的丐帮弟子。
我精神一振。从我看了半辈子热闹的经验来看,好戏要开场咯!
看看顾亭之,大概他的伤已经好了,精神很不错;虽然布衣草履,却隐然有一股英雄气概。
既然顾亭之他们挡在门口,沈千钧这一拜是拜不下去了。他温和地笑笑:"顾兄别来无恙乎?今天是在下和明月大喜的日子,顾兄亲自到贺,兄弟我感激不尽,还请上座观礼!"
他这话说得倒漂亮,周围的宾客都笑着看向顾亭之。顾亭之朗声说:"杨副帮主,你确定你今天要娶的,是流烟楼楼主的女儿江小姐是么?"
咦,这有什么好问的?
沈千钧答:"不错。"说着挑衅似的拉起江烟柳的手,"在下的新娘,确实是江楼主的女儿江小姐。"
顾亭之大笑:"哈哈,各位,这倒奇了,据我所知,这位江小姐半年前就与流烟楼的'朱炎'沈千月定下婚约,最近也未曾听说这婚约解除了,沈千月他人也不知所踪……江小姐,敢问你今日尚有婚约在身,怎的就又另嫁他人了?"
呃,这番话堂堂正正,义愤填膺,要不是他讲明了江烟柳的未婚夫是沈千月,旁人一定会以为差点戴绿帽的是他。
满场子的宾客听了都愣住,少说有两百颗眼珠子都转到江烟柳身上去了。
江烟柳两手低垂,指尖搓捏着一片衣角就是不说话,明摆着要她老爹和准老公出头。
这边江友松咳嗽一声,笑说:"咳咳,这就怪我老头子考虑不周到了……小女和沈千月的婚约在流烟楼已经解除,本想着这也不是什么大事,所以不曾公开告诉——今日再嫁杨副帮主,并无不妥。"说着口气突然变了,咬牙切齿地说:"倒是顾亭之你——我老头子当初看你被逐出丐帮,无依无靠,好心收你入流烟楼门下,你非但不知道知恩图报,竟然还——这笔帐,我们呆会儿算!"
顾亭之轻蔑地笑笑,没有回嘴。江友松的怒气已然压不下去了:"你要是没别的事,就请先上座观礼吧,耽误了新人的时辰,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顾亭之吐口气:"唉,看来我的好心给当成驴肝肺了……解除婚约一事,光听江楼主你的一面之词,在下还是难以相信……为着江小姐的名节着想,还请楼主找沈千月出来作证!"
我这下真的着急了。你要打就打要闹就闹,好歹等他们拜了堂生米做成熟饭再说——江烟柳一天不嫁出去,我是一天都不安心哪!
突然听到沈千月小声笑出来:"你还不明白么?人家是想我娶了江烟柳,你身边没人了,他好趁虚而入。"那说话的口气,竟然有点……得意!
——不,不是吧?顾亭之你讲清楚你今天干嘛来了……
江友松有些急了,大声说:"顾亭之,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哼,你今天要是破坏了我女儿的婚事,我们改期也无所谓,只是,我不会让你的脑袋在你脖子上呆到下一次!"
江友松的话还没说完,顾亭之身后的那些人刷刷全把兵器亮了出来。一时间,整个大堂里是剑拔弩张,争斗一触即发——
江友松倒没有亮兵器,只是他的两手都藏在袖子里,更令人恐惧。
顾亭之倒是面无惧色:"好,好,在下还有一个问题,问完了就走。杨副帮主,敢问这一个多月里,赵帮主上哪去了?副帮主结婚这么大的事,怎么也不等他老人家到场?"
此话一出,别的门派的人都不说话了,可厅中的丐帮中人都开始窃窃私语。
虽然帮主不在,可是传功、执法长老还在,其余的八袋七袋六袋五袋……弟子都在,他们全都望向沈千钧,眼里是明明白白的怀疑和愤怒。
——也是,赵舜不见了,他独揽大权,不得罪人才怪。
顾亭之今天真正的目的,应该是和这个有关。把他赶跑的赵舜不在,沈千钧在帮里不得人心,他要回来,倒是个好时候……
沈千钧冷冷一笑,冷静非常:"赵帮主现在正在闭关练功,不要说是在下成亲,就是在下的脑袋给人砍了,也劳不动他老人家大驾。顾兄要是没别的问题了,还请让兄弟成礼。"
顾亭之针锋相对:"敢问赵帮主在何处闭关?练的什么功?究竟要练多久?帮主闭关前对帮中事务有何嘱付?杨副帮主,你不把这些说清楚,这一个多月来你做的事情也是名不正言不顺!"
沈千钧仍旧跟他耍花枪:"这些都是我丐帮自己的事情,顾兄你一个……外人来问,似乎不太好吧?何况,有些事情,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也是说不得的。"
顾亭之转头问旁边一个人:"传功执法两位长老,赵帮主驱逐在下之时并未得到两位的同意,对吧?"
一个头发蓬乱的老头子站出来:"不错。副帮主,帮主驱逐顾长老时并未问过我二人的意见,事后也未正式通告全帮上下,做不得数的,所以只要顾长老愿意,他就仍是八袋长老。"
说完了,又对顾亭之说:"顾长老,请上座观礼!"
他故意把"观礼"两个字说得很重,满是嘲讽的味道。
沈千钧明明已经落了下风,却温文尔雅地笑笑。他拍拍手,就有人端了椅子上来放好。他伸手相邀,一字一句:"顾长老,请!"
顾亭之听了笑笑:"不必了。在下还有事在身,不能久留……在下手头要办的事,还需要一些帮手,请愿意帮忙的兄弟跟在下走一趟罢!"
他说着转身就走了。开始是站在门边的几个丐帮弟子跟了上去,结果走的人越来越多,到最后几乎走了大半。我定睛一看,发现尤长老拉着大椿也跟上去了。
呵,这两个人还真是……
江友松和沈千钧默然看着他们出去。等那些人终于都不见了,江友松才冷冷地说:"钧儿,明月,你们接着拜堂吧!"
沈千钧道了声"遵命",扯扯江烟柳的衣袖着这门外站好,司仪却不做声了。江友松对他说:"怎么了?喊呀!"
他支吾几声,才说:"老,老爷,吉时已经过去了,现在再拜,恐怕不吉利——"
江烟柳突然发话了:"就现在罢!我们江湖中人,大家都是刀口上讨生活的,鬼神之说,终属缥缈,有些事,便是老天爷也管不得的!"她大约是因为许久不说话的缘故,声音有些沙哑。
她说完了,那些宾客都叫起好来,纷纷赞她有魄力,果然不愧丐帮副帮主夫人的名头。
我也有些诧异。长久以来,我一直不喜欢她,现在却也佩服起来。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有些不安的感觉涌上来。
然而司仪已经喊了拜堂的口令。沈千钧和江烟柳拜完天地拜高堂,拜完高堂夫妻交拜。礼成,他们从此便要终身厮守。
沈千月突然小声说:"我们走吧。"
"你……不去跟你哥哥打个招呼?"我说完了又笑,江友松还在那里呢,怎么过去。不等他说话,就接着改口:"好。走吧。"
喧天的锣鼓礼乐抛在身后,突然有些落寞。
第三十四章 我们也洞房花烛
沈千月常住的小院离大堂很远。他说这是沈千钧特地给他留来平时落脚的,除了几个心腹仆从,别人通通不能进。我们回到那里的时候,已经听不到任何人群的喧闹声或是礼乐声。我抢先跨进院门去,扯下脸上的面具:"你这里……还真安静啊!"
沈千月柔声问:"现在,放心了没?"
我怒:"什么放不放心的?"
"呵,我明明看到有人笑得嘴都拢不上了……"
咳咳,我果真失态了……话说,和自己喜欢的人站在一起看人家白头偕老,开心之中,确实有些酸溜溜的。
沈千月也把脸上的面具扯了。这个是他自己平时预备着的皮面具,做得极精巧,只是……看着有些恐怖。我拿过来仔细看,笑说:"亏了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没戴这个……"
沈千月故作深沉:"你怎么知道我没戴着这个见过你?"
这话不知真假,我一时给弄糊涂了:"不会……真的么?"
他摇摇头,推门进房去,突然小声叫了一声:"咦?"
我立刻退了半步:"怎么了?"
——别怪我胆小,我是吃够了丐帮的亏,现在怕了。
沈千月也退出来,还故意把门给关了:"你自己来看看吧!"
哼,一看就知道是故弄玄虚。既然要玩,那就玩大点。我再退,小跑,凌空一脚踢开门——落在了一张桌子前面。
准确地说,是好大一张桌子前面。
我说:"哇——好多——好多吃的——"
说着就开始流口水——前面冷盘热菜面点浓汤满满摆了一桌子,我那条忍受了不知多少天干粮的舌头忍不住就舔到嘴唇上了……
沈千月已经跟了进来:"看来哥哥已经知道我们到了,大概孙先生见过他了吧——"
我拿汤勺舀了碗汤放在他跟前,自己也舀了一碗慢慢品尝:"嘿嘿,人家今天当然要先忙着……洞房花烛了,你这小叔子也得靠边——嗯,汤不错!"
沈千月在我对面坐下,却不动手,只托着腮帮看我喝汤,欲言又止。
我挟块鱼肉扔他碗里:"怎么不吃呀?别浪费了你哥哥的一番好意——"呲呲,这可是绝对正宗的鳜鱼,鳜鱼啊!
沈千月拿起筷子,顿了顿:"好。先吃了饭再说。"
我再也顾不上风度了——反正我什么熊样沈千月都见过,也不怕把他吓跑。
沈千月笑笑,低头扒饭。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他今天特别奇怪……大概是人逢喜事精神爽,他为他哥哥高兴也是应该的。
可,可,他为什么要这样看着我?难道……我的吃相已经超出了他所能容忍的限度?
爷爷的你敢嫌我吃饭难看?!我——
三根莹润的手指挟着一只酒杯放到我跟前:"来,喝一杯。"他说着不等我拿起酒杯,就用自己的杯子在那个酒杯上碰了碰,一饮而尽。
喂,不用这么急吧……
我把那杯酒倒到自己嘴里:"嗯,醇正的女儿红……不错,不错!"拿杯子的手被另一只手托住,杯子又被倒满了。
虽然我不喜欢孔子孟子那一套,还是有一句话从脑海中冒了出来: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手正要收回来,手腕就给抓住了。沈千月小声说:"等等……这杯我们一起——"
说着,他拿着一只酒杯的手从我向上曲起的手臂间绕了过去,然后他把酒喝掉了。
我傻愣愣的,也干了自己那一杯。
他收手,扔掉酒杯:"吃饭吧。"神情仿佛刚才的事根本就没发生过一样,继续低头扒他的白米饭。
我还愣在那里,半天才回过神来。
天啊——
沈千月竟然骗我跟他喝了交杯酒——人家新婚夫妻才会这么喝的啊——他把我当什么了——我怎么就上当了——
我一甩手,两根筷子齐齐插在他碗里:"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总不能不明不白地就托付终身了啊——
他揉揉太阳穴,有点无可奈何地说:"你说是什么意思就是什么意思。还有,这样把筷子插在碗里会不吉利的。"
哇啊啊难道他都看不出来我要发疯了么?
那两根筷子又回到了我手里:"吃饭吧,饿肚子会没力气的。"
我当然知道!不用你说!现在问题是你骗我喝交杯酒——我什么时候答应了要和你……那啥啥了?这俩字我还真说不出口啊……
我立马扬刀,义正辞严:"不行,你得讲清楚,你究竟想干啥?"
沈千月不怀好意地笑:"好了你先吃饭,吃完了再告诉你——"
我吃我吃我吃吃吃——现在吃干抹净了人家把饭桌子抬走了连天都黑了总可以说了吧?沈千月居然还没半点要开口的意思。
我有种不好的预感。
话说,沈千月的院子还真是清静。现在这个时候,人家应该是在闹洞房闹到天翻地覆才对。看看这边,两只灯笼照着个空荡荡的院子,好冷清啊……
岂有此理,临安城里我混得烂熟的绣楼也不少了,我为什么还呆在这破地方学人家戚戚惨惨凄凄……
还不是为了那个嘴巴咬得结结实实一言不发的家伙!
我憋闷够了,脱鞋,钻被窝蒙头睡大觉。你不理我,我还不想理你呢,哼!
沈千月半天也没动静,过了好久他才说:"你想睡……就先睡吧,我想去看看我哥。"跟着一阵悉悉嗦嗦的声音,大概是他在换衣服。
我探出脑袋去:"记得把面具也戴上——"
一眼就看到他□着上身,白玉一样的肌肤在烛光下流动着柔和的光彩……
我转头,打住。
咳咳,换衣服也不知道要找个人家偷看不到的地方……
他只随便说声好,穿衣服吹蜡烛走人了。
我悔得肠子都绿了。当初不应该给他一个月的……一个月啊……
在郁闷和懊丧中睡着了。一觉醒来,揉揉眼睛伸个懒腰……沈千月已经回来了啊……
沈千月已经回来了……
沈千月已经回来了……
可他为什么坐在那张空桌子旁边这样看着我?
瞧那正襟危坐的样子,绝对的正人君子模样——
喂,这也不早了,怎么还不去睡觉……不对,难道是因为我霸占了他的床所以他没地方睡可是又不愿意跟我睡于是只好坐在那里——
扮可怜?!
我被自己的想法吓到了……
再看看他,目光正对上他的脸。他回来以后也没有点蜡烛,一片微茫的月光从窗户射进来,我只能勉强看清楚他脸上的轮廓。那张精致的脸庞上,每一条曲线都完美得无以挑剔,每一个角度都美得令人窒息……
最要命的是,他的眼睛仍睁着,即使是在这样昏暗的环境中,我也能看到他眼里闪的光,感受到那眼光中的……灼热。
不对劲。
太不对劲了。
我坐起来:"你……坐在那里干什么呢?"
他微低头,手从衣袖里伸出来,指间还夹着一个黑乎乎的小东西。想起他从前曾拿着一只蝎子威胁我……
"啊——不许把毒虫带到屋里来啊——"
惊恐大叫的同时,我缩到床里面的角落里,大力扯过被子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才发着抖问:"这,这又是什么?蝎子?蜘蛛?快,快扔掉!"
沈千月愣住,轻笑:"天,吓你一次就把你吓成这样……告诉你吧,上次我拿来吓你的'蝎子',其实是我身上的一块玉佩。"
啊?
"不对,我明明看到它在动……玉佩怎么会动?!"
"因为我的手指在动啊!"
哇啊啊我竟然给一块玉佩吓得屁滚尿流这要是传出去了我还怎么见人哪——
"那,现在你拿的是什么?"
他把那个小东西抛起来:"这个?"说着拇指一动,似乎是把什么推开了,把它凑到鼻子跟前闻了闻,然后站了起来送到我跟前。
一股清香钻进鼻孔。这是……那个……啥啥药膏……
我明明一直都藏掖着的,他什么时候偷去了?
沈千月的一只手已经伸到了被子有一下没一下地在我的脚底划着圈圈:"总是用一个味道的你也不嫌闷?不如以后你多试试加点别的香味……这样我们可以春天用兰花香的,夏天用荷花香的,秋天用桂花香的,冬天用——"
我打断他:"梅花香。"
说着浑身一震,拥着被子往后坐倒,说不出话来。
这句话,是江友松来找我们的前一天晚上,他对我说的。他那天抢到了药盒子,得意洋洋地向我炫耀。那时低眉浅笑,软语温存,犹在耳边……
而这个人,现在就在眼前。
我整个人都缩到已经卷成一团的被子里去。想了那么久的事,到了真的实现的时候,居然……不知道怎么面对。
或者是,不想掉眼泪给他看。
有只手抓住了我的脚踝把我整个拖了出去,顺便一把扯掉了我本就已经半敞的衣服。他手上忙乱着,嘴里还在抱怨:"天,你是个粽子么?穿这么多衣服睡觉……"
我甩开他,躲到一边:"等等……什么时候的事?你什么时候想起来的?"
他扑过来,接着动手:"船上。"
我再躲:"哪里的船上?!"
他已经进展到解我的腰带:"和孙先生见面之后……"
我擂他后背:"为什么不早说?!"
他顺势抱起我,一举把下面的衣服都解决掉了:"哼,你整天追着我问记不记得……你自己不也是忘了很多事么?"
我……有么?
"有一次,你追着我,要我和你喝交杯酒,我不肯,你还气了半天……"
啊……原来……怪不得……我真的不记得有这么一回事了……
沈千月接下去:"可是看你今天的样子,根本就是忘了——所以,以后不许怪我忘事。"说着,柔软的唇印在颈边,温而湿的呼吸撩拨着我的每一寸肌肤:"不要说话——呵,白白嫩嫩的香粽子……"
这么说……他这是扒光了粽叶,要吃粽子了?
我,我,我什么时候变成一只任人宰割的粽子了?!
粽子一跃而起,翻身扑下去:"那么,我们的游戏规则也可以恢复了——"伸手探过去一摸,却摸了个空。他往后退了退:"当然。"说着手从身后亮出来,紧紧拽着那个铜盒子:"今天是我拿到了。所以……"
咳咳,那个啥啥规则是上了桃花岛之后才定的。谁抢到药盒子,谁就在上面……
他抓着我的肩膀把我翻在下面:"所以……"
灵动滑软的舌尖,在胸前极敏感的某处不住流连,由舔噬到吮吸,又由吮吸到牙齿的轻咬……挑弄得原本软软的突起一阵刺痛。恍如电流闪过,全身的沉睡着肌肤都被唤醒,瞬间变得滚烫而敏感。他的指尖有力而温柔地压碾而过,所到之处,都禁不住一阵阵颤栗。
他分明带着克制的表情,可每一步的动作都让我以为他这是在惩罚,或报复。
如暴风骤雨,急切而暴烈。
我耐不住折腾,几乎是在哀求:"慢点……慢,慢……"
这一声有如火上浇油,他的手指捻住了另一边,搓捏中还用指甲在上面轻轻掐过去——疼得我身子一挺,惊叫出来:"不要——"
他仰起头,故意舔了舔嘴唇,手上却没有停下:"看来我没记错……"说着又正对胸口吻下去:"这里呢?还疼吗?"
灼热的唇轻轻碰触着凹凸不平的肌肤,又是一阵麻痒。
那里,有一个深深的疤痕。
他的剑留下的。
这样的疤痕,背后还有一个。
这是我最不愿意提到的事。如果有可能,我真希望它能长回原来的样子,就跟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可它留在那里了,触目惊心。
我强压着他的手指和唇舌带来的,夹杂着疼痛的快意,用尽可能平和的声音回答:"早就不痛了……别碰,痒……"
他叹息:"好——"
说着一手绕到我的颈后轻轻捧起,已经在别处流连了许久的唇终于覆上了我的。舌尖一挑,便撬开了原本紧咬着的两排牙齿,长驱直入,纠缠着挑逗。
指掌游走的路径,唇舌亲吻的方式,都像是从过去直接搬来的,一切都是那么的熟悉。重重碾在嘴上的唇,又慢慢落回了胸口的伤疤上,游走留连。他用含糊不清的声音,一声声地说:"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我突然一阵难受。拼尽了全身的力气把他扳到身下,整个人把他牢牢地压住了,怒气冲冲地说:"别以为说几声对不起我就能轻易原谅你!要不是我大难不死,你这脑瓜子说不定就永远都给你哥哥洗得干干净净的,再也想不起我这个人来——"
只见他两眼在昏暗的光中发亮,仍旧在喃喃地说:"对不起……"
我大声说:"不要再说了!"说完狠狠吻上去,把他喃喃的"对不起"和粗重的喘息全都堵了回去。两只手慢慢绕到了他脑后,深深插进了他的头发里,又沿着紧致的胸膛慢慢滑到了他的腰际,然后在某个敏感的地方一轻一重地揉捏。
随即,就有几声难耐的呻吟从他喉间漏了出来。
我放开了他的唇,用另一只手捏住了他的下巴,强迫他不许咬牙忍耐。他额上立刻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来,就连眼睛都变得水雾迷蒙。我吻上他的眼帘,嘴唇在上面轻碰着,嘶哑着声音问:"怎么样?既然你知道对不起我,就该让我自己选接受道歉的方式!"
他极痛苦地"唔"了一声,把脸扭到一边。我笑一声把他扳回来,得意洋洋地举起药盒子给他看,然后猛一用力,拉开了身下那两条修长有力的腿。
我不得不承认,虽然这么长时间过去了,他的身材……还是非常的诱人。我撑起身子,尽情打量着眼下的无限风光,然后,慢慢地把沾了药膏的手指送了进去。我一边尽可能温柔地在里面开拓着,一边用力吻着他的唇,吞掉了他一声声的呜咽。他的手原本就用力地攀在我背上,我能感觉到尖利的指甲正在划破我的肌肤,背上火辣辣的一阵疼。
我听到他说:"快……快……"
他只说了一个字,但我知道他是什么意思。我俯到他耳边,低声说:"今天,还是我赢!"说完用力往前一挺,把自己全送了进去!
背上的疼痛瞬间加重了几倍,我甚至还能感觉到有血在往外淌。他的腿蜷曲着缠在我腰上,随着我的动作上下滑动着,更令我想要将他瞬间刺穿!
而我自己,也瞬间淹没在一片惊涛骇浪般的快意中。他的□和炽热丝丝不漏地包围着我,令我几近癫狂。我强迫自己保留着几分的清醒,仔细观察着他的反应。终于在我触到某一点的时候,他突然叫了出来:"啊——"
我知道,我不用再忍耐。
曾经有多少次这样的共登极乐,都比不上这一刻的心意相通。
我知道,属于我的沈千月,终于真正地回到了我身边。
作者有话要说:于是……千月其实是个别扭受= =
第三十五章 醉生梦死
朦朦胧胧地醒过来,翻个身,手臂横过去,却扑了个空。睁眼一看,沈千月已经不见了。
床帐仍然低垂着,要不是萦绕不去的□的味道,我几乎要以为昨夜的……又是一场春梦。
虽然身上并没有什么不适的感觉,但是有一点疲倦是真的。
算了还是再睡一会儿吧……
门外有人在低声絮语,仔细听了好久,才听出来是沈千月和他哥哥。呼,不关我事。我扯起被子盖住脑袋,继续呼呼大睡。
不知又睡了多久,被子刷地给掀开了。一只冰凉的手摸了进来,上上下下乱动着。沈千月轻笑:"我就不信这样你还睡得着……"
我再抢过被子盖住脑袋。呃,原本疏冷的家伙突然变得亲昵,真有些不习惯。
身后一片凉,他竟然又钻进被窝里来,丝织的外袍贴上□着的后背,冷得我一阵抖。他一条胳膊横过来放在我腰上,柔声说:"我哥也知道你来了……待会儿我们去看他。他那里有上好的雨前,你会喜欢的。"
我不说话。这种时候突然要见他哥哥,感觉好别扭。就好像……好像……好像那啥啥要见那啥啥……
天哪,那几个字我实在说不出来啊——
我说:"不见。我不喜欢他。"
嗯,这是个好理由……
"你才见了他几次呢?没准这次见过就喜欢了呢?"
我找到一条证据:"药。他给你的药一定有问题。不然你不会一停吃那个药,就想起我们以前的事了。他一定不想我们在一起。"
沈千月不依不饶:"既然你心里有疑问,为什么不自己去问问他呢?"
爷爷的,他会老老实实说"确实是我的药有问题"么?
我脑袋钻到枕头底下去:"他肯定不会承认的。"
沈千月叹了口气,小声说:"他……是我哥哥……我不想你们有误会……"
结果还是我投降了,爬起来穿衣洗漱喝粥——沈千月说是他哥哥一早带过来的。粥是香嫩滑软的鱼粥,入口即化,味道很不错。早先对沈千钧的坏印象瞬间在升腾的水汽中消散了大半——怪不得有女人会说,要抓住男人,就要先抓住他的胃……爷爷的我这是在想什么……
沈千钧在某个拐角的一间秘密的书房里等我们。我要沈千月戴上面具再过去,免得遇上江家的人不好说话,他死活不答应,后来意见折衷,各自在脸上蒙了面纱。
推门进去的时候沈千月就把面纱扯了。沈千钧已经换了青色的常服,正用温水一个一个地仔细洗着茶杯。那专注的神情,像极了沈千月……
他看到沈千月,先是温和地一笑,跟着又盯着他颈上发红的某处皱起眉头。
咳咳,那个啥啥的痕迹……大概是我不小心弄的,他也不知道遮掩一下……
沈千月没有留意到他的变化,轻快地打招呼:"哥,等了很久么?"
沈千钧点头:"没。"说着望向我:"曲公子,久仰。"
不知道是不是我太敏感了,总觉得他要说的是:曲公子,我想杀你很久了……
我扯下面纱:"杨副帮主,久仰。"我故意把那个"副"字咬得很重,他眼神一凛,然而又立刻恢复了温情脉脉的表情:"都快过来坐吧。咱们今天就是喝喝茶,随便说说话。"
我不由得在心中叹息,他怎么说也算人中龙凤了,偏偏我就是对他没好感。
不过也没关系。他对我也不会喜欢到哪里去。
扯平。
我看着碧绿的茶叶在水中慢慢舒展开来,一点要喝的欲望都没有。这气氛实在是太古怪了。他们两兄弟大概是因为不习惯有别人在场的缘故,多说一句话都不肯。我平时和沈千月倒有很多话说,可现在沈千钧在旁边用那种意味深长的眼神看了他又看我,我宁可闭嘴。而我和沈千钧呢,根本就一句话都说不上。于是三个人端着茶杯,随口寒暄几句之后,就再也找不到话头。
结果还是沈千钧先开口:"曲公子,请问是不是在下的茶……"
我赶紧辩白:"没事,茶很好——"
好他个头啊,老子还一口都没喝呢。
沈千月放下他见了底的杯子:"水镜,你不舒服么?要不要——"
"不要!我好得很!"
呼,我成功地给搞出一身汗。算了,还是给他点面子吧。我凑上茶杯的边缘,吹吹上面的热气,呷了一小口。
沈千月似乎松了口气,沈千钧微笑着点点头。
我抓住时机说:"我——我昨晚没睡好,想回去补一觉,你们说话吧,不用理我。"
沈千钧嘲讽地笑说:"没睡好?是不是住得不舒服?"
我说:"不是……"
爷爷的还不是你的宝贝弟弟实在是太诱人了害我都不想睡了——
沈千月插进来一声咳嗽,脸上居然红了一小片。
天啊他脸红的时候真是太可爱了——
但是立刻又发觉不对劲,一个人害羞时的脸红,不是这个样子的……
他终于发觉我和沈千钧都在注视着他,摸摸自己的脸庞:"怎么了?都这样看我?我……"说着两眼一闭,仰后倒了下去!
我伸手要扶他,只觉得眼前一片眩晕。沈千钧已经抢上前去,接住了他倒下的身子,拖到旁边的一把躺椅里去,让他躺着。
我终于也站不稳,倚着身后的书架坐倒。
哼,真想不到,沈千钧竟然——连自己的弟弟也不放过!
他继续表演着他的温存,脱下身上的外袍盖在沈千月身上,还轻轻拂开了他脸上的一缕乱发。
他们的脸靠得那样近,我几乎以为沈千钧要吻沈千月……
我冷笑:"你真的,是他的,哥哥?"
——沈千钧的药还真厉害,我就喝了那么一小口,已经酸软得连声音都虚了。要不是因为沈千月那么相信他,我也不会跟着中招……
他走过来,每一步都如风动竹林般沉稳而优雅,不像沈千月,哪怕是静静地站着,身上都有一股凛冽的杀气。
我挑挑眉:"两兄弟,有什么不能说的?为什么非得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
沈千钧在我身边席地而坐,整个人散发着危险的,带侵略性的气息,而我连抬手碰碰他的力气都没有。他轻声叹息:"不错,我是他亲生的哥哥,这世界上不会有人比我更疼他……"
"哦?那么,你现在是不是,疼他没睡好觉,所以给他喝点安神汤,补补觉?"我硬撑着,然而连一个完整的句子都说不成。
沈千钧的手也没有闲着,伸过来一把撕开了我的外衣,说:"当然不是。我是想……教教他。我教过他许多东西,这一次,我要教他一件最重要的事——不可以相信任何人,包括自己的亲人——"
"呵,果然是个,好哥哥——"
他的手指接着挑开了我的里衣,寒冷的目光在我胸前不住留连。
我当然知道那上面也有不少沈千月留下来的痕迹。
沈千钧眉头微皱,那眼光冷得我就要打喷嚏。他爷爷的一个大男人这样盯着另外一个大男人的胸口像什么话?
呃……好像……沈千月……也是……男人……
这个混乱的世界啊——
我咬牙切齿:"喏,这些就是你弟弟弄的,你看够了没有?"
他非但没有放开我,反而又把我的衣服往下拉了些,冷笑:"我想了好久了,都想不明白,他究竟喜欢你什么?贪恋你的身体么?还是——"说着拇指从我身上压过去,尖尖的指甲深深嵌进了皮肤里,"别的什么东西?"
我痛得弹起来,然而已经无路可退:"你,为什么不自己问他?"
他目光还在我身上来回扫视,说的话却已经像是在自言自语:"杀了你,他迟早会恨我……可是只要他一遇上你,就算是什么都不记得了,还是会喜欢你……我要怎么办才好?"
我猛然警醒:"是你?是你让他忘记我的?"
他抬眼看看我。不用他出声,我已经知道了答案是什么。
"为什么?!"
他垂下眼帘,把我的衣服拉好,想了想,说:"你真想知道?故事很长,我怕你会不耐烦……"
我撑住:"有话快说!"
他点头,瘦削的脸颊就像是从沈千月的脸上稍加雕琢刻出来的,那一刹那的恍惚,我几乎要把他们当成同一个人。
他靠着书架坐下,和我并排坐着,叹息着:"我要怎么跟你说才好……嗯,你总该听说过我父亲,还有落玉山庄的事。"
我点头:"没有人不知道。只是现在,没有多少人知道,沈倾,竟然留下了后人——"
他接下去:"很好。落玉山庄被毁,我和千月被两个老仆人抱着各自逃难,一个往西,一个往东,从此没了音讯……三年之后,收养我的义父去世,我便一个人到中原来,想找千月。我那时不过十三岁,武功低微,一路吃尽了苦头……最后不得已,才加入了丐帮。"
看他现在的模样,不会超过三十岁,可他已经是丐帮的副帮主……
"我在丐帮里一边拼命往上爬,一边到处打听……终于在两年前,发现流烟楼的杀手'朱炎'其实就是千月。而那个时候,赵帮主也在开始谋划……安庆那件事。我碰巧有些别人都不会的本事,他便提拔我做副帮主,要我专门帮忙……于是我发现,当年杀我父亲的那些人,其中一个就是他。"
沈千钧说着,从洗茶杯的铜钵里舀了杯冷水泼在我脸上:"醒醒——"
我把流在嘴上的水吐出来:"我,知道,地图。"
他点点头:"于是我开始计划报仇。计划很复杂,我一个人怎么也做不来,我想到千月……可是那个时候,他正和你纠缠不清……我以为他只是想玩玩,谁知道他竟然宣布退出流烟楼,和你逃到海上去了。"
我冷笑:"是吗?抱,抱歉,我要,带他走,应该,先,跟大舅子你,说一声——"
一个响亮的耳光甩在我左脸上。那阵火辣辣的疼反而令我清醒了些。
"怎样?头还晕吗?"那声音温柔得像情人夜深无人时的呢喃。
我笑:"我,好得很。"
"嗯。我本想去找你们,偏偏你布的迷阵太厉害,我连你们那个破小岛都上不去——"
我大笑:"哈哈,你要是,光明正大地来,我还会把大舅子,关在门外不成——"
"啪"的一声,又是一个耳光,正正打在刚打过的地方,痛上加痛,我几乎晕过去。
"你们逃到海上,竟然就打算在那里过一辈子了,这怎么行。男儿生下来,本就该做一番大事业,他竟然为你所惑,沉迷男色——就算我们没有家仇要报,我也绝不能容忍!"
想想还真是巧,那时正好有个慕容星,恨我恨得半死——
我突然明白过来:"慕容星——"
沈千钧冷笑:"怎么,终于想起她来了?"
我冷笑:"呵,这个女人,虽然有些疯癫,可心眼儿不坏,我还在纳闷,她是怎么想的出来,那样,恶毒的办法,来杀我……"
"不错。那时我走投无路,老天有眼,让我遇到了慕容星,而这个慕容星,竟然还是你随身小僮的姐姐——你看,简直是老天要你死!"
这下我沉默了。两个互相喜欢的人,不过是希望终身相守,甚至不影响到任何人,怎么也算犯了天条?我偏不信这个邪!
"我于是给她吃了诈死药,骗过了那个傻小孩儿……他倒也聪明,竟然找到了流烟楼,说愿意卖身给流烟楼,条件是,要千月亲手杀你!"
呵,了不起!他做到了。
"姬虹把上岛的方法告诉了江友松,却不肯跟去……我混在江友松雇的船工里,跟去了。那时我想,千月要是不愿意杀你,难免会和江友松冲突,到时我可以出手帮他——"
我打断他:"顺便,杀了我,还可以,把责任推给,江友松……好计谋!"
"原来你没那么笨嘛……谁知,当江友松下令杀你,他竟然一剑刺了你……然后给江友松磕了个头,便抱着你爬上高崖——"
我浑身一凛。
"打算跳海自尽。"
泪如泉涌,顺着脸颊滑下去,再也止不住。
流烟楼中,有夏何寄的事例在先,我不怪他会如此抉择。
我只怪他为什么在恢复记忆之后,也不曾辩解。
"江友松只道你已经死了,而千月心意已决,便没有阻拦。我只得跟在他后面,拦住了他,对他说,我可以救你活过来,但是他要为此付出代价。"
我点头,哽咽着说:"忘了我。"
"他当然不信。我正想着有没有什么法子,能令他放弃殉情的念头,突然发现其实你还活着。他刺你的是平常人的心脏的位置,但是……你的心脏长在右边。我对他说,我可以当着他的面救活你,但是当你已无性命之虞的时候,他就必须忘记你。"
他……竟然答应了?
沈千钧恨恨一笑:"他答应得很痛快。他说,你这么个人,就算他不认识你了,也一定会再喜欢上你。"
我已经说不出话来。或者是不敢说。我不想大哭给沈千钧看。喉头哽着一团什么东西,令我发不出半点声音。
他什么都没告诉我。
他宁可我怨他,也不愿意让我知道这些事。
真是……
"之后我把你托付给一个老渔婆,便对他施了催眠术……那是我小时在西域学会的,可令人想起遗忘许久的事情,配合着'醉生梦死',也可以把一个人的某些记忆完全清除。"
我咽口气,努力平静地说:"他,忘了我,之后,为什么,不,直接杀了,我?"
沈千钧无可奈何地摇摇头:"我总不能给他吃一辈子的药……他迟早会想起你来,我不能让他恨我……哼,就为这个,我明明恨你,却不得不再救你一次——你在安庆中毒,正好给我碰上——"
"是,你?!"
竟然是他!
那时候究竟有多少人在那里?
呵,这个人跟我还真是……差点害死我,又救我两次,当中的恩怨,还怎么算得清楚?
他冷笑:"你不用感激我。如果不是因为怕千月不高兴,我早把你扔酸水池子里让你一根头发都不剩下!"
呃……
沈千钧似乎说话说上瘾了,继续滔滔不绝讲下去:"那次我见过你之后,便不想再理会你了。知道为什么吗?我很好奇,当一个风流俊俏的花花公子突然变成了脏兮兮臭烘烘的乞丐,他会不会再喜欢上你……看来我真的是低估你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看的却是沈千月,神情变化莫测。
他如果不喜欢我,直接对我下手就好,为什么要扯上沈千月?
突然想起他刚刚说过的话——"我要教他一件最重要的事——不可以相信任何人,包括自己的亲人……"
我挣扎着,以免自己立刻就晕过去:"你现在,想对他,做什么?再催……催眠,他一次?还是……还是……你——"
如果沈千钧有对沈千月不利的念头,那么泄露落玉山庄的接头暗号的人,也有可能是他……
天。亏了沈千月整天一口一个"哥哥",他知不知道他哥哥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问:"我们,这一路,遇到的,事情……是不是,你?"
沈千钧说得理直气壮,理所当然:"不错。那个砚台,是我亲手交给江友松的;落玉山庄的接头暗号,也是我告诉他的。所以,他才会那么痛快地答应我和内子的亲事。"
这,都是他干的?
沈千钧走了过去,极其温柔地捧起沈千月的脸:"千月,乖,你要知道,如果你想成就惊天动地的事业,就非得经历一些常人所不能承受的事情不可……我宁可你时时身处险境,也不愿你意志消沉,隐居避世……那不是一个男人应该做的事情!"
我用最后的声音吼出来:"你,没有,权利,替,他,选择!"
沈千钧微笑,笑颜恍如灯油将尽时灯芯上头最后的一点幽蓝:"我当然有。我还要决定怎么处置你……你放心,我不会杀你,可是你也决不要再妄想……千月,会和你在一起。"
他说着走过来,拎起桌上的茶壶,捏着我的脸颊把剩下的半壶茶都灌进我的喉咙里。
最后的记忆,是沈千钧嘲讽的笑脸,和莫名其妙的一句话:"好好表现吧,他会喜欢你的。"
第三十六章 黑暗囚笼
我在失去意识之前,听到的沈千钧莫名其妙的一句话:"好好表现吧,他会喜欢你的。"
准确地说,我真正昏迷的时间并不长。我能感觉到喉咙里几乎冒烟的干渴,手脚都被牛皮细绳捆住的疼痛,还有身体一次又一次剧烈撞击木板的,钝而持久的痛。
我那点微茫的清醒,勉强能让我分辨出来,我是在一辆马车上——说准确点,应该是在马车上的座椅下面——因为我还不得不忍受一股持久不散的脚臭味。
沈千钧似乎是要送我去什么地方。
最糟糕的是,我始终处于一个半梦半醒之间的状态,这些折磨我只能无力地忍受着,却连一点细微的哼哼声都发不出来。
每隔一段时间,我猜是一天,就会有人往我嘴里灌一种很浓的汤,味道腥臭,也不解渴,勉强能吊住性命,令我不至于饿死。
事实上我根本就不会觉得饿。饥饿在那样的痛苦的包围中,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我曾以为,重伤未愈之时倒在街头沦为乞丐是我能遇到的最糟糕的处境了,可没想过有一天自己竟会沦为阶下囚,身心交困,动弹不得。
那时我才发觉,这世上最宝贵的,其实是自由。因为,我连动动手指的自由都没有了。
马车一路颠簸,走走停停。不知道过了多久,终于被人扔到一阴暗潮湿的一处地方,我仍旧被捆着,随着地面平缓的晃动左右滚动——莫非是换船了?
我本来还暗自庆幸,至少不用再闻脚臭味了,谁知他们好像把我扔在装鱼的地方了,而整个人都笼罩在刺鼻的鱼腥臭里——
我只好拿古话安慰自己:入鲍鱼之肆,久闻而不觉其臭。习惯了就好了。
结果直到被人拖着手脚抬起来走了一段路,又扔到了另外一个地方,我都没有真正"习惯"。捆着手脚的牛皮绳被解开了,原来被勒住的地方因为血流不畅,一阵阵的刺痛。
身体在颠簸与摇晃中过了太久之后,突然贴上了结实的地面,反而一阵天旋地转。
这里是什么地方?沈千钧囚禁我的牢房?还是他把我交给了江友松,现在我就等着江友松来看看是红烧还是清蒸了?
呵,既然他不想我再和沈千月见面,这里便不会是什么好地方。
大约是身体过于疲惫的缘故,接下来的好几天我都躺在他们最初扔下我的地方,动一动的力气也没有。仿佛所有的感官都失去作用了,既分不清是冷还是热,也分不清白天黑。汤变成每天两次,比路上那种粘稠的浓汤的要淡一些,但也更加不禁饿。
除了给我灌汤之外,没有一个人接近过我。
终于有一次,我在唇齿被滚烫的汤匙撬开的时候,猛地抓住了拿汤匙的那只手。
热汤全都泼在唇下以至于颌下的部位,烫得我几乎叫出来。
然而我顾不上这个,那只手上狠狠一捏,五指错开夹住那人的手指,用尽积蓄了许久的力气狠狠一拧——伴着一个男子的哀嚎声,有骨头被喀啦拧断的声音。
我一击得手,立刻松开手指,贴着地面滚得远远的。这才真正睁开了眼睛,看到一个穿土色布衫的年轻男子正托着他的手臂哇哇大叫,眼泪鼻涕淌了一脸。
哼,这还只算是小小的惩罚……
有急促忙乱的脚步声靠近,我听到门被推开的声音。
"出什么事了?你——怎么搞的?"
先进来的是个壮实的中年汉子,听他口气,似乎是刚才那人的上司。我撑住身子,靠着墙慢慢坐起。又有两三个人跟进来,被我拧断手臂那人指着我,大叫:"他——啊——拧——拧——啊——我的手——"
我坐直,挑战地冲他们笑。
我知道这笑脸必定难看得很。
有人架着那个受伤的出去了。
中年汉子走过来,在距我半丈远的地方停下,问后面的人:"他是谁——什么时候送来的?谁的命令?"
有人答:"送他来的人,拿的是杨副帮主的手令,只说照样关起来,没别的交待。"
呵,原来还是在丐帮的地盘。
想想也对,他不想我死,应该不至于会把我交给江友松。
只是不知道……沈千月现在怎样了。
那个带头的中年汉子点点头,又看看我:"去找个人来,要在杨副帮主手下做过事的,来认认这是什么人。万一出差错了我们也不好交代。"
最靠近门口那人接令去了。我以为那汉子至少会上来给我点颜色瞧瞧,谁知他竟蹲了下来,问:"你是什么人?"
我张嘴想说话,至少骂骂他们出口怨气,然后我自己被吓到了。
如果我只是因为干渴而嗓子沙哑,至少……还能发出一点点咯咯声。
可是,我现在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了。
我哑了。
在路上给我喂的汤里,那股腥臭……应该就是一种哑药的味道。
沈千钧,真绝。
我识相地闭上了嘴巴。不久就有人进来,是个瘦瘦高高的年轻人。中年汉子问他:"胡万田,你来看看这个人,认得么?"
胡万田……胡万田……胡万田?!
和我一同在安庆混日子的小乞丐胡万田?!
他……不应该是……失踪了么?
我睁大眼睛仔细端详,是他,没错。虽然衣服发式都换过了,可他那个竹竿身材……到哪都是最显眼的!
他听话地过来。他看我,我看他。
完了。在他那里我应该还叫荆随,但是在丐帮邀集另外十一帮派审我之后,谁都知道了荆随其实就是曲水镜。
在这里真实身份被捅出来,不知道后果如何。
可是看看胡万田那副茫然的样子,仿佛根本就没见过我!
喂,就算你没听说荆随变成曲水镜了,可从前一起打架一起逃的伙伴你不会也不记得了吧?!
胡万田做事向来谨慎,他上下仔细端详过我的脸,最后摇摇头:"不认识。"
不是吧?这,这才过了几个月啊?胡万田你给我看仔细点啊!我是荆随……你总该记得荆随吧?
中年汉子一阵疑虑:"你确定你不认识他?"
胡万田点点头,态度极肯定。
怎么回事?难道是我这些天实在是……太狼狈了,以至于他都认不出来了?
——可是我在丐帮的时候,就着这样一副狼狈相啊!
胡万田看看中年人没别的事,就先起来走了。中年人叹口气:"你还真是狠……别人到了这,能留下条命就不错了!能听到我说话么?你叫什么名字?哪门哪派的?说不出就写给我看。"
我是真想写给他看。可是我已经把全部力气都用来拧断那个人的手臂,现在已经接近虚脱了,不要说写字,就是抬抬手指也不能。
他点头,对后面的人说:"看来杨副帮主送他来之前已经……给他施过法了。去给他拿个号牌,就让他和……三十五号住一起吧!"
嗯?施什么法?让我变哑巴么?这里……还关着别的什么人么?
有两个人大步过来,突然掏出了一个黑袋子罩在我头上,顿时一片天昏地暗。我自己还是两腿发软,他们直接就架着我出去了。他们似乎是不想让我记住路线似的,每走几步就拐个弯,也许走了半天,还是在原地转圈圈。
头上的布袋还没拿下来,手腕就给人抓住了,一线冰冷的金属物贴着肌肤在小臂上绕了一圈,然后合拢,好像还有什么东西挂在上面。
终于黑袋子被拿掉了。那人给我拿掉黑袋子的同时,狠狠推了我一把,我立刻扑到在……一张还算软的草床上。
这算什么呢?从一个牢房转移到另外一个牢房?
门"哐"地关上了。那是扇沉重的铁门,门上有个方形的小洞,于是从洞内穿过再落在地上的光,也是方方正正的一片。
抬起手腕看看,原来他们给我套上了一个铁环,环扣的地方好像是临时绞上的,手一动就会有尖锐的刺痛感。铁环上用细铁丝挂了个拇指宽的木牌,牌上只有白漆写的一个数字:八十一。
九九八十一……好数字。
忍不住冷笑,在流烟楼的时候,是二百一十六,到了这里是八十一,不知道以后还会不会跟什么数字扯上关系?
对面那张床也是一堆稻草上面铺了条草席,草席上只有一个草枕和一条薄被,没有人。
可是刚才那个中年人说的好像是……让我和什么三十五住一起。难道那个三十五出去了?可关在牢里的人还能出去遛达么?难道……那人刚刚死掉被"处理"了?
想到这里,我立刻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不行,我不能死在这里。沈千月还不知道要给他哥哥怎么折腾……我得想办法逃走……
话说,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为什么在古墓里失踪的丐帮弟子竟然会出现在这里?那么别的那些人呢?他们又到哪里去了?
门上一阵响,又打开了。我听到一个女人的声音说:"进去。"
我赶紧倒下装睡着,眯着眼睛看走在前面进来的年轻人。他年纪不大,顶多二十四五岁,张着一张南方人才会有的小而匀致的脸,面色苍白,步履蹒跚——那姿态中,却隐约有一种密而不露的贵气。
可是当他走近,我看清楚了他的眼睛,就吓得差点跳起来。
那两颗漆黑的眸子里,没有半点神采。他的目光没有集中在任何地方,空洞得像是眼珠子已经被挖去了一样。
我终于明白过来为什么他的步态会如此笨拙。那是因为他的心神根本就已经被别的什么东西控制住了……
门口的女人等他走到床前,才说:"上床。睡觉。"
等等,这声音……我想看看那个女人的脸,可是背着光,只能勉强看清楚一个轮廓……好面熟,我肯定在什么地方见过她……
那个年轻人——我实在不愿意叫他三十五号——果然老老实实爬到草床上,躺下,拉起被子盖在身上,动作有如牵线木偶。
女人关了门,走了。
她是谁……怎么我就是想不起来……
我照着那年轻人的样子盖被子躺好。反正身上冷得很。我不想他们看出我有什么反常——如果刚才那个中年汉子说的"施法术"是把一个人变成对面那个年轻人的样子,那么我就是条漏网之鱼。至少,我还知道自己是谁,现在在做什么。
像那个年轻人那样练身体都不受自己控制了,那样就……太可怕了。
沈千钧曾说,他是因为有某种别人不会的能力,才被提拔为副帮主的,难道说的是这种摄人心神的妖术?
那么,假设是沈千钧帮助赵舜控制了这些人……那么赵舜又想干什么呢?
打破脑袋我也想不出来……
昏沉中睡了过去,不知多久之后被开门声吵醒,跟着就又听到那个女人的声音了:"三十五——三十五——"我偏头一看,那年轻人居然又坐了起来,动作仍像是只提线木偶。那个女人进来了,在地上放了个托盘,托盘上面……我一看几乎晕过去,他爷爷,是两碗汤!
女人放好托盘,才说:"三十五,喝汤。"年轻人自己走过去,端起碗就一口气咕隆隆喝光了,又把碗放回托盘里。
那女人说:"三十五,睡觉。"我晕,那年轻人又老老实实上床睡了!
我在心里暗暗跟沈千钧说:"佩服,佩服!"
突然有只手掀开了我的被子。我赶紧死死闭眼,挺尸装死人。手腕上的铁环动了动,大概是那个女人想看我的号牌。果然她叫我了:"八十一,八十一?"
刚才那个年轻人是怎么做的?嗯,先爬起来……我不知道自己学得像不像,总之她没有半点怀疑的神色。又接着说:"八十一,喝汤。"
好吧,我一口喝光……哇,这是牛肉汤啊……味道还凑和,怎么就没有了?
我恨不能舔一舔那只碗。
那女人继续指挥:"八十一,睡觉。"
好,睡觉。爬回去,盖上被子,闭上眼睛——留着一条缝,终于看清楚了那个女人的脸。
然后我就想起来了。
这个女人,是简娘。
在"金银客栈"里,带沈千月和我去见玉夫人的那个简娘!
第三十七章 失踪者的秘密
那个送汤的女人,竟然是简娘。
咳咳,本来嘛,她的身材如此……出众,我应该一眼就认出来的……
问题是——
她,她就没认出我来?
我明明在金银客栈里见过她,这才隔了没多久啊!
难道他们全像沈千月那样给弄得不记得我了?没这个必要吧!
古怪,太古怪了。
简娘似乎没有半点防备。我躺下之后,她蹲下去,手脚麻利地收拾了地上的空碗,直接背对着我们出去了。要知道,如果我和那个年轻人想偷袭她,在这种情况下绝对会得手的。
然而我想等。等到我的体力恢复过来。等到我搞清楚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等我搞清楚他们究竟想干什么。伴着铁门再次关上的声音,我的心一沉。
还是先理一理现在知道的事情吧。胡万田在古墓里失踪,然后出现在这里。简娘跟随金老板和玉夫人,金银客栈被那个周府尹和邓淮捣了之后,据邓淮说金老板和玉夫人都不见了,难道他们来了这里?
——这也不是不可能,他们的老巢给一锅端了,也只能跟着旧主人混口饭吃。
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邓淮曾说,周府尹他们之所以会盯上金老板,是因为有人在交易里失踪了。
失踪。
我转头看看那个年轻人。他平躺在草床上,被子盖得整整齐齐,从没听到他翻过身……他,是不是在古墓中或者是在金老板收里不见了的人?
天渐渐黑了,整间牢房里一片漆黑。过了许久,地上才又出现了一片方方正正的月光。
我挣扎着爬起来,朝那年轻人床前走去。既然简娘能命令他,我为什么不试试?
我拍拍他的脸,正想问他话,立刻就泄气了。
我忘了自己现在是个哑巴。
可是,如果能让他醒过来,至少可以问问他这里究竟是怎么回事。
对不住了。
我用力捏住他的脸颊,他没动静。
我捏着他的脸颊往两边扯,他没动静。
我捏住他的脸颊用力拧——几乎都把他那点薄薄的肉都拧成麻花了,他还是没动静。
我几乎晕死。要是眼前有盆冷水,我一定想都不想就全泼到他脸上去!
可是照这个样子……恐怕就算我往他脸上泼开水他都不会醒的吧?
想叫他,又发不出声音。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了。
等等,刚才简娘只是随便叫了他一声,他就起来了。这说明,他对声音有反应……
我后退,离他离得远些,然后在他的脸的正上方用力拍了几掌。
他猛然坐起,两眼无神地看着前方,一动不动。
虽然早有准备,我还是吓得立刻往后退了几步。
然而他又不动了。
哈,果真是只对声音有反应!我换了个方向,试着再拍几掌,他的身子倾向我,似乎要追随声音传去的方向。可是这样有什么用呢?也没办法跟他交流……我在他枕边拍拍,他一头倒下,闭眼盖被,动作有如没有半点杂质的清水般干脆利索。
算了。我也睡吧,明天再想办法……
第二天早上来的不是简娘,却是一个全无印象的小姑娘。她用清脆的声音先叫对面的年轻人喝汤,等他喝完了,又叫我。
我模仿着年轻人的动作起来喝汤。那小姑娘的目光从我脸上扫过去,突然像是吃了一惊。
怎么,难道我认识的人都不认识我了,我不认识的人倒认出我来了?
可看她的表情……像是被吓到了。
嗯,照说我这张脸,应该不至于吓人吧……
难道是她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帅的男人于是瞬间魂不守舍……
我替沈千月扇自己一巴掌。
嗯,脸上好像覆了层面具似的,没什么感觉。
才懒得理她。喝汤。睡觉。这里的人除了这两件事就没别的事情做了么?
难道要把我们当猪养肥了烫毛去骨做人肉叉烧包?!
这……这也太……
我不能睡。长胖了就麻烦了。还是赶紧起来伸伸胳膊压压腿,活动活动。
我不常练拳脚,打了一套小时候打熟了的拳法,就觉得无聊。
——这些招式我都是临敌想都不用想就可以使出来的,现在特地去练,反而怪怪的。
想练剑把,手边什么兵器都没有。
一个字,闷。
突然想起我和沈千月创的那套"水月神剑",不由得一阵失落。要是现在有把剑在身边,练一练也是好的。想着想着,不由得伸直了手掌,并拢五指,把手掌当成是剑,一招招比划"水月神剑"的剑招。
一遍比划下来,又觉得无聊了。这本来就是要两个人一起舞的剑法,现在用一边手掌模拟,要多别扭有多别扭……
不如这样好了。我左手练我那一边的,右手练沈千月那一边的,不知道是不是会好玩一点?
嗯,确实……很好玩……
原来这套舞出来很漂亮的剑法,用掌法描摹,也很是好看。
干脆把它变成一套掌法好了。就叫……"水月神剑掌"!
突然找到事情做,兴奋得不行。我先是把"水月神剑"细细回想了一遍,可以化为掌法的招式,就稍加改变化为掌法;实在不行的,就另外想可以和下一招连得上的招式。整个早上沉迷其中,顺便回想和沈千月当初创下这套剑法的种种情形,时间顿时过得飞快。接近中午时,门外突然有阵脚步声。赶紧爬回草床上去躺好,就听到有人开门进来。简娘的声音说:"三十五……三十五……"
爷爷的,又喝汤?
可是那个年轻人喝完了汤,为什么不叫他回去睡觉?
然后简娘叫:"八十一……"
我故意等到她喊第二声的时候,才爬起来去喝汤。
嗯,这回又是什么汤?味道怪怪的,少说有十七八样东西在里面。我还以为每天的汤都会一样呢……管他呢,能喝下去就不错了。
我照那年轻人的样子一口气喝光,碗放回托盘里去,正打算爬回床上,简娘突然说:"三十五,走。八十一,走。"
走?去哪里?我不认识路啊!再说,要我一路模仿那年轻人的步态,这个,这个难度也太大了!
然而那年轻人已经迈起蹒跚的步子朝门口走去,我只得跟在他后面,心里不住地提醒自己:慢一点,蠢一点,笨一点,锉一点,眼睛不可以看任何东西……
走到门边,眼里的余光就扫到门旁站着一个小姑娘。嘿,不就是早上给我们送汤还被我吓到的那个么?真想再扮个鬼脸再逗逗她……
偏偏我走过她身边的时候,她努力低着头,两眼直直盯着自己的脚尖,我简直要以为那上面能长出树枝开出花来。
我跟在年轻人后面一步步走,那小姑娘等我走了十几步,才远远跟上来。简娘留在后面锁门,没有跟来。
那小姑娘不敢看我,正好给我一个眼珠子骨碌碌转的机会。
外面周围都是一排排密密麻麻的房子。要不是砌的砖头看上去新些,我铁定会以为自己又回到流烟楼了。
出门转角走一段,然后拐了个弯,走过一条长长的走廊,从尽头出去,爷爷的,竟然是个练功场!我说,这个地方不是请江友松来造的吧?
——也不是不可能。
年轻人直直走到练功场上去,自动和已经站在那里的人们站成一排。周围人多,我也不敢到处乱看。场上除了在一边站着的那些,还有两个人在场中拿着木剑在拆招。
嗯?这里不是关人的地方吗?怎么还能放出来练剑?
我拖着步子跟在年轻人后面站好,终于可以名正言顺地看看场中的那两个人,一看就傻眼了。其中穿了身白色劲装的那个,是我现在绝对不希望看到的。
赵舜。
难道说,这里就是传说中的定高山?
赵舜一直躲在这里练武功?!
就算别的那些只见过一面或者分开久了的人都不认得我了,他也不至于……
我恨不能拔腿就跑。
但是赵舜从头到尾都没看过我一眼。他和另外一个人你来我往,拆招拆得不亦乐乎,偶而动作慢下来,我能清楚地看到他脸上沉醉的表情。
很久以前就听说他沉迷武学,看来不是江湖中的随便恭维。
和他对峙的那个人,虽然眼神涣散,反应却无比灵敏,使出的每一招,都有如事先便打好草稿那样准确,而且,打了半天,都不见他有疲倦的样子。
发觉其实根本没有人在看我,我胆子大了些,开始转动眼珠子观察周围。这里的环境居然也跟观云山差不多。周围一圈高山,中间几排房子,没半点创意。
换作是我要关这么多人,一定全都关到海岛上去!
再扫一眼场子周围,才发现原来远处另一边上还摆了两张桌子,有好几个人拿着纸笔在记录什么——一个人看一眼场上,记一下;前面一个低头下去时,后面的人立刻抬头接着看。四个人轮流看着记着,配合默契。
——这并非江湖中正式的比武,根本没有必要把过程记录下来。
所以可以推断,他们记录的是和赵舜拆招那人的剑法。
我终于明白过来。赵舜在古墓玩花样,和金老板玉夫人他们勾结,把这么多人弄来这里,竟然是为了……学他们的功夫?!
我的天……
这也太疯狂了……
话说回来,这果然是个短时间内功力暴增的好办法!
怪不得他会在这里一呆呆几个月,连帮主都没兴趣当了!
然后呢?
如果我是赵舜,我会在把这些人的功夫全都学到手之后,再把他们杀光。
——反正,这些都是已经失踪了很久——在别人眼里已经死了很久的人,没有人会再关心他们的下落。
而我,算不算其中一个?
赵舜终于把木剑刺在对手的喉咙上。那人如触电一般停了手,呆呆地给人带到场边,跟我们站在一起。打斗了这半天,那人居然脸不红气不喘,没流一滴汗。
诡异非常。
赵舜径自走到记录的几个人那里,他们齐齐站起来,把录下的东西给赵舜看。
他仔细看过了,点点头,坐到旁边的一把椅子上休息,有人给他递了汗巾和水。
瞥一眼旁边那一排人,他们全都一动不动地站着,虽然眼睛都对着前面,可是空洞无神,像是已经瞎了。
天。赵舜……太过分了……就算"施术"的是沈千钧,可是最先起这个念头的,应该是他……我要逃出去……我要杀了他……
赵舜似乎休息够了,又站了起来。这回他没有拿兵器。
有人过来,从这排人里牵了一个过去。
他们根本就把人当狗看了。这令我无比愤怒。
没有人有权利这样对待别人。
那人走到赵舜跟前,赵舜把两个食指扣在一起对他说了句什么,说完了后退几步,比了个起手式,突然用一套极钢猛的掌法攻向那人。
那人即刻还击,用的掌法也是虎虎生风。
如果这是一场单纯的比武,我也许会看得很开心。但是,我现在剩下的,除了愤怒还是愤怒。
沈千钧果然够狠。
他要是把我也变成那些人的样子,我也许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处境如何,也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度过的时间只会像一个无梦的长夜一样,虽然饱受折磨,却不会为此难过。
但是他让我清醒。目睹这一切而无力反抗,恐怕用不了多久,我就会发疯……
于是,再也不会有人抢走他的"宝贝"弟弟。
我不能让他得逞。
赵舜再次战胜。和他对掌的那人被带回来的时候,我看到他胸前近领口的地方有个鲜红的掌印——这样的珠砂掌印,我曾在顾亭之那里见到过。顾亭之说他不过挨了轻轻一掌,就已经不能走动。但是那人竟然跟没事一样,就连蹒跚的步态,都和走出去时一模一样。
赵舜再次休息,再次比试……终于他甩下场上的人走了,我暗自庆幸,这一次他没有叫到我。
和那些心智全无的人排着队回去,躺下,怎么都睡不着。
心里一直在默念着,我要活下去。我要逃走。
不但要自己逃走,还要把这些人也救出去。
然后,杀了赵舜。
第三十八章 水月神剑掌
就这样过了好几天。每天都有三碗浓浓的汤汁,早上、中午和晚上的汤各不一样。等我的身体慢慢恢复了,舌头的感觉也灵敏了些,终于在那些汤里分辨出一些药来。
都是些西域才会有的药物。那些药倒也没什么毒性,而且汤里药的分量也很少。要不是从小就在爹爹的药房里面打滚,恐怕我也辨不出来。我喝下去,身体没什么反应,大概是像沈千钧说的那个"醉生梦死"一样,要配合着他的什么催眠术才有用。
至于为什么做成汤,想想觉得是因为心神被控制了的人拿筷子吃饭不方便。
再回忆沈千月的情形,当时……他自己想起我,是因为他不再吃那个药了。
那么,要让这些人醒过来,不给他们喝汤不就行了?
沈千月说他是在船上才想起我的。在船上……那已经是他不吃药的两天之后了。假设这里的人也可以在停药两天之后醒过来……晕,他们什么都看不到不明白,只知道听丐帮那些人的指挥,有什么办法能让他们两天不喝汤?!
眼前一片空白,四个黑乎乎的大字在晃动:此路不通。
当然我也知道一些能和汤里的药相克的药,如果能把他们的汤换成解药,也许他们能醒得快一些——这更不可能了,我在这牢里上哪找药去?就算有药也得到厨房下手啊。
别的办法呢?
不用断药也能让这些人醒过来的办法……
想破了脑袋的结果是——
没有。
我沮丧得半死。
见过赵舜之后的几天里,我被叫出去过两次。亏了赵舜每次都找江湖上有头有脸的那些人对打,没找我。然后我郁闷了,难道我曲水镜的武功就那么不入流?
其他的时候,都是喝过简娘或者是那个被我吓到的小姑娘送来的汤,然后睡觉——我当然没有真的睡。丐帮的人似乎对被关住的人放心得很,我从未听到外面有人巡逻——除非是看守的人轻功比我还好,过来的时候我没听到他们的脚步声。
所以,简娘或者那个小姑娘关门一走,我就立刻跳起来研究我的"水月神剑掌"。手边什么都没有,只好像古人那样,每定下一招,就在一根稻草打个结。
事实上,除了记录招数,我还有别的一些稻草。一根记日子,上面有七个结。一根记我一共见过几个被抓来的人,上面有十六个结。一根记我在汤里尝出来的药物的总数,有十九个结……
跟那些上古的人比,我只差没茹毛饮血!
还好有研究掌法这件事可以做,不然我非闷死不可。
等到全部的"水月神剑"都化成了掌法,我突然很希望赵舜叫我出去一次,好让我试试这套掌法的威力……
可惜又过去好几天,他也没叫我。
我把"水月神剑掌"一遍遍打熟了之后,又没事情做了。总不能再找套剑法来化成掌法吧?想到这里恍然大悟:难道天下厉害的武功都是在这样山穷水尽的时候创出来的?
这天中午,汤也喝了,人也走了,我突发奇想,如果我去看看对面那个年轻人身上的装饰什么的,不知道能不能猜出来他究竟是什么人?
反正他只对声音有反应……应该不会有事的……
我掀开他的被子,看看他穿的衣服,没什么特别的。再仔细找找,就发现他的脖子上挂着一条极细的银链子。我想了想,用手指把那根链子挑了出来。
原来挂在上面的,是块圆柱形的玉坠。
玉坠的表面,回旋刻着一支振翅欲飞的孔雀。
我大吃一惊。我在大理国长大,那孔雀,就是把我烧成灰我也认得——它的图案是大理皇家的标志!
那么这个年轻人……
难道他就是罗少寒要找的那个王爷?
罗少寒啊……你要找的人在这里啊……别去别的地方瞎折腾了……
天,我终于知道什么叫她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
要不我先逃出去,把罗少寒叫来救他?反正这些被抓来的人,在这里暂时还没有性命之忧……当然,最好能把所有人都救走……
再被叫出去,我便特别留心牢房周围的通道。果然没什么人在看守,就是说,如果我能逃从牢房里面出来,要逃走也不是难事……眼里看着赵舜跟人对仗,心里就开始盘算着怎么离开。正想得发呆,突然有人过来冲我说:"八十一,走。"
嗯?这是要我去跟赵舜打么?
突然兴奋得要死。赵舜突然看到是我,一定会大吃一惊……
走过去的时候,赵舜看都不看我。嗯,近距离地吓吓他也好……
"他是哪个门派的,怎么没见过?"
啊?大爷我两个月前才给你陷害得满天下跑啊,你现在跟我说你不认识我?!
别激动,别激动,要装白痴,白痴……
领我过去那人低头看看我手腕上的木牌,说:"他是杨副帮主才送过来的,无名无姓,也不知道是哪个门派的……"
赵舜上下打量着我,点头挥手,那人就退到场子边上去了。赵舜看他走远了,才转头看我,突然说了一句什么话。
叽里呱啦嘛里轰隆……
呃,什么意思?让我跟你打?
看他说完立刻后退两步,挥手就是一掌——大概就是那个意思了。
只是这起手式……这是传说中的朱砂掌?嗯,我还想看看降龙十八掌呢……我开玩笑的,帮主别当真……
我来也!水月神剑掌伺候!
这种时候硬碰硬简直就是找死。他最先劈过来的几掌,我退,我退,我再退——你打不中我,也别想激我全力出击!
他攻了几掌,好像突然来了兴趣。两手在半空一划,并拢推出,直击我胸前——爷爷的,这,这不会真的是降龙十八掌吧?我错了……我不该在打斗的时候胡思乱想的……
我跺地跳起,往后平平退了足足有半丈远,才敢出手相抗。情急之下,出的是"水月神剑掌"里我练得最熟的那一招——
这正是他那一掌前力将尽,后劲未到的时候。我两掌与他相撞,立刻向两边错开,交叉抵住了他的两个手腕往旁边推开,顺手往他身上也是一掌——
亏了打斗的时候不用装提线木偶,不然我这个正常人非得给立刻揭穿不可。
一声钝响,我的手掌正正打在了赵舜的胸口。
哇啊啊……我竟然打中他了……早知道会这样我就用上十成的功力打上去了!
可惜我没有,所以赵舜只是后退了小半步。
场外负责记录那几个人一齐惊呼,赵舜却突然两眼发亮。
我这才明白过来呵,原来沈千钧那句"他会喜欢你的"是这个意思!
我真想跟赵舜说,你跟一群只会按套路打的行尸走肉拆招,拆来拆去也没啥意思。同一套武功,就算同一个人来使,也不见得每次出的招式都会一样……如果是想把对方的功夫学到手,也没问题,但是在武艺上绝不会有进步。
片刻分心,他已经再攻了上来,这次掌风来得更猛,我一看大事不妙,后退已经来不及,索性向后弯倒避过,一手撑住地面换了个方向弹起来,再接着紧攻了一掌。他似乎没料到我会有如此反应,以一个非常古怪的姿势避开了。
我紧接着一阵抢攻。"水月神剑"本来就是为了好玩创出来的剑法,十招里面倒有九招是掩人耳目的虚招;现在化成掌法,虽然改进了些,但也是五虚一实或者八虚一实。当我用最快的速度打出去,就是赵舜也会眼花的……
"啪"的一声,我一巴掌打在了他脸上。
这回我用了很大的力气,撤回来的时候就看到他嘴角有滴血淌下来。估计他今晚只能用一边牙齿吃饭了……想象他捂着脸皱着眉头小心翼翼啃鸡腿的样子,我就忍不住得意洋洋啊……等等,为什么是鸡腿,不是红烧猪蹄……
场上已经有人跑了上来,赵舜退后摆摆手,挥掌再打。
啊呀呀,看来他真的是打到兴头上了……
话说,这人想当天下第一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看来他的确还有那么两下子。我不怕他,是因为我自信自己想跑的时候一定能跑得掉……
所以,索性借他来松松筋骨……
"水月神剑掌"的好处是,虽然手里没有剑,却可以以掌作剑。别看赵舜的掌风鼓得他的袖子都飞了起来,全身都罩在牢不可破的劲风力,我却是虚虚实实,变幻莫测——出虚招的时候不费什么力气,我可以打他半天都没问题,但是像他那样耗费力气,撑不了多久。
所以在他出力最猛的时候,我就逃,看他攻势一弱,立刻回头猛打。结果搞了半天,他没捞到我一片衣角,倒是另一边脸也给我打肿了。
他今晚只能跟我们一样喝汤了……痛快啊痛快!
赵舜大概是好久都没给人这么打过了,不知是恼羞成怒还是怎的,越打越起劲。终于原来用的那套掌法来来去去用遍了,突然两手各自在半空划了个大圈,随即并在一起朝我推了过来。
他的手掌还没到,就有一股大风迎面吹过,吹得我的头发都飘到后面去了。
难道,这,才是,传说中的——降龙十八掌?!
我闪,我再闪——
掌风已经到了眼前,我避无可避,只好推出两掌硬顶!
"砰"的一声响,两个人的手掌并在一起。我明白他的内力有多雄厚,所以只一接触,立刻扯掌闪开。他一时收不回力气往前倾,我趁机再出一掌——
这回打中的是他左肋下。
十成的力气。
赵舜捂着被打中的地方连推两步才站稳,就这么定着站了好久,才突然张嘴呕出一口血来。
看来他今晚连汤都别想喝了,喝药吧。
我也站住,先看情况再说。如果他们想把我怎么样,我拔腿就跑。
有人飞奔过来扶住了赵舜,还警惕地盯着我看。
啊呀,差点忘记了,装白痴,装白痴……
赵舜靠在那人肩头,对着我又是一句叽里呱啦嘛里轰隆。然后吩咐:"叫回帮里办事的问问副帮主这人是谁,师承何处。"
本人曲水镜,"水月神剑掌"是我自创的,你待怎样?
那人答应了,低头:"八十一,回去。"
嗯?不打我一顿就放我回去继续扮木偶么……好,扮木偶。
"八十一,走。"
呼。总算没露馅。话说,怎么会连赵舜都认不出我了呢?奇怪,太奇怪了。
再回到牢房里去,我在那个小姑娘关门的时候,探头看了看门锁的位置。计算了半天,才不得不接受这个事实:就算我偷到了他们随身的钥匙,从门上的小洞伸手出去,也够不到那个门锁……
逃跑的计划得另外想。
比如,趁那个小姑娘不备制住她,像上次打冰儿雪儿那样把她打晕了跑掉?不成。他们本来防备不严密,正是救人的好机会,要出了这种事,他们非得把这里变成个铁桶不可……
真是麻烦哪……
今天也累了,还是睡觉吧。
睡到大半夜,朦胧中听到门响。汤都喝过了,这是干什么?难道赵舜今天练功练得兴起,半夜找我拆招?爷爷的,沉迷武学也要有个限度啊!
算了我还是继续装木偶吧。门锁响了一阵,终于听到门开了。有一阵极轻微的脚步声走了进来——不对,这不是简娘或者那个小姑娘的脚步声!
我忍不住眯着眼看向门口,只见一个黑乎乎的身影走了进来,径直走向对面的床。
这,绝对不是在这里的丐帮弟子!
那人俯身看了看床上的年轻人,突然向后面压低声音说:"是他!"
这是来干什么的?救人?别,这里还有这么多人呢,要救也要全救走啊!
不然以后就麻烦了!
我考虑着,是要跟着他们溜走,还是把对面那个也强行留下来面的赵舜起疑心……
然而那黑影已经把对面的年轻人背了起来,似乎还用绳子把他缚在自己身上了。
嗯,要留人就赶快——
我正想爬起来,突然那条黑影沉声说:"把那个人也带走吧。"
呵,我还不想走呢!我要在这里跟赵舜周旋到底——
门边站着的那人答应:"好。"
这个声音——
我立刻就改变主意了。
顾亭之,你这笨蛋终于找来了!
第三十九章 逃出生天
听到顾亭之的一声"好",我才突然认出了先进来的那个——不能怪我记性不好,毕竟我已经好久都没见过罗少寒了。
哇啊啊……真想扑上去抱住他们狠狠锤一顿啊……要救人也不知道早点来!
我立刻跳下床,自己朝门口走去。可惜,不能说话。
顾亭之啊,给你来个惊喜……
罗少寒还在忙着把年轻人在自己身上捆,顾亭之也走了进来,看到我,惊得后退了一步。罗少寒也回过头来看我,不解地说:"这人……会自己走?还是我们——"
罗少寒都不认得我了?
究竟出了什么事?!
我赶紧对顾亭之摆摆手,又指指自己的脸——
罗少寒屏着呼吸不动,顾亭之又退了一步。
难道是……是我自己出什么问题了?
我走上前,站在月光里,伸手要拉顾亭之。
他看了我半天,才喃喃地说:"水镜……你是水镜……原来你在这里……"
天哪,终于来了个认得我的了——
我点点头,再指着自己的喉咙摇头。
顾亭之还没回过神来,罗少寒不知道什么时候到了身边,也仔细打量我,然后脱口而出:"天,这是谁干的——你,不能说话?"
我摊手,点头。
顾亭之上前来,还在盯着我的眼睛,声音竟然有些哽咽了:"好了,好了,没事了,我们这就带你走!"
嗯,这还差不多。
看他的口气好像我吃了多大的苦头似的……其实也没那么糟糕,有汤喝有觉睡还创了一套掌法,还用那掌法跟赵舜对了一架——不算虚度时间了。
顾亭之突然扑过来,紧紧抱住我,我骨头都要给他捏碎了。我挣扎开,指指门口。罗少寒说:"亭之,此地不宜久留,我们还是快走吧!"
顾亭之点头,沉声说:"好,走——你能自己走吗?"
我跳起来给他看。
出了门,我正想窜上屋顶,肩膀给顾亭之压住了:"那边。"
嗯?就这样光明正大地出去?
罗少寒背着那年轻人走在前面,我走在中间,顾亭之断后。沿着那一排牢房前的过道一直往前走,拐了个弯,就看到一排低矮的房屋,屋顶上竖着一排烟囱。
那是……厨房?
我回头,伸手拦住顾亭之,再指指厨房。顾亭之愣了愣:"你看到什么了吗?"
郁闷,不能说话就是麻烦啊!
我再指指厨房,然后做个走路的动作,最后身子前倾做个寻找什么东西的动作。
顾亭之终于明白:"你……想去看看?"
我猛点头。
顾亭之追上罗少寒,凑上他耳边小声说了几句话。罗少寒点头,我们于是一起贴到厨房的屋檐下。走到一扇门前,顾亭之掏出他那个样子很奇怪的扁钻打开了门锁,先自己推门进去看了看,才点头让我进去。擦过他身边的时候,他往我手里塞了块石头。
那块会发光的石头。我故意把那石头放在自己鼻子前面,然后扮了个鬼脸。
他立刻就笑了,笑得像在哭。
时间宝贵。我拿着石头到处翻找,终于给我找到一个木架子上面,整整齐齐摆着一排药盒。想了想,冲顾亭之打个响指。他过来,我也懒得跟他比划,自己伸手去拿他肩上的布袋。
——怎么绑得这么结实?
顾亭之拉开我的手:"你要一个袋子是不是?"
我点头。他从怀里掏出随身带的皮囊来:"用这个吧。"
我接过,在每个盒子里都拿了分量极少的一点药,全放在了皮囊里。顾亭之把袋口一收,塞到怀里,问:"还有什么要办的么?"
我摇头,指向门口。
顾亭之小声说:"这里每天天不亮就会有人下山去买东西……我买通了负责采买的人,我们呆会儿坐他们的空车下去。"
爷爷的,走走路松松筋骨不好么……算了,罗少寒背这么大个人也不容易。
于是坐那运货马车下山。真受不了里面臭鱼烂虾的味道……
马车出了山,突然在一个岔路口停下了,不远处有另外一辆马车在等着。
原先赶车的那两个人帮忙扶着那个年轻人下去。顾亭之跟他们道谢,他们突然对顾亭之一拜,完了也不说话,只把套在车上的两匹马解了下来,拐到路边的林子里去了。
他们去的方向,并不是山下的市集——如果顾亭之失败了,他们就只能亡命天涯。
我看着他们的马蹄下扬起的尘烟,眼睛有些湿润。
顾亭之看他们走远,才对着远处招手。那辆马车咕隆隆过来,我定睛一看,坐在前面赶车的竟然是文越和钱修武这两个活宝!
文越一看到我,皱眉头:"咦?曲水镜?"
钱修武一愣:"什么——"说着用手捂住了自己的嘴。
我冲他们点点头,帮着罗少寒把那个年轻人在马车上平放好。
原来果真不是别人不记得我,而是我自己的样子变了——沈千钧,不但把我变成了哑巴,还不知道用什么办法改变了我的容貌——而且,决不是变好看了。其实,那个小姑娘见到我时那个惊恐的样子……我早就该想到的。
这样,我口不能言,也没人认得我——我就算不死,也和那些行尸走肉没什么两样。
恶毒。太恶毒了!
亏了这种办法他也能想得出来!
天,沈千月——他有没有把沈千月怎样?
我去跟顾亭之比划,想问问他知不知道沈千月现在怎样了。比划了半天,他都没明白过来。说他笨他也真是笨……
马车赶到一个集市上,拐进一个小小的农家院落。跳下去一看,上面盖着茅草的土屋里居然几净窗明一尘不染,看样子是精心准备来落脚的。顾亭之和罗少寒扶着那个年轻人下来,屋里突然奔出来几个人,在前面跪成一排:"臣等恭迎景王爷!"
呵,原来我真没猜错……他就是那个丢了的王爷啊。景王爷……景王爷……想起来了,他的名字应该叫做段智闻。他在大理国也是个响当当的人物了,这回居然着了赵舜的道儿,算他倒霉。
罗少寒对那几个人说:"王爷昏迷不醒,各位先请起。"
那几个人齐刷刷磕头:"多谢罗大侠顾大侠文大侠钱大侠救我王爷之恩!"
呃……不谢我么?
开玩笑的。
我冲他们笑,他们面面相觑。倒是文越和钱修武似乎还不习惯被人称作"大侠",愣了半天。罗少寒对他们说:"这位是——"说着看我:"曲水镜曲公子。"
他们又愣住了。
罗少寒接着介绍:"这四位,是大理皇室的护卫——萧震,林如图,蓝笙,和蓝田。"
——萧震三十来岁,身材瘦长,颧骨很高,那张长菱形的脸缩小他几十倍,估计就成了一枚唐门出产的标准的透骨钉;林如图却似已年过五十,身子像吃多了奶的小儿那样胖得可爱,穿布衫,头戴书生巾,唯独手里拿着的那柄铁扇,能让人看出来他的江湖身份;蓝笙和蓝田大概是一对兄弟,都是一般的三角脸,只是蓝天的额上有个疤,看上去就比蓝笙可怖了许多——呵,我现在还有什么资格对别人的长相评头品足……
奇怪的是,当罗少寒说出我的名字,他们为什么会愣住?
林如图大概是这四个人的头儿,他挥挥手,几个人都站了起来。林如图点头,说:"蓝笙蓝田,你们把王爷抬进去罢!"
那两人点头,径自把段智闻抬了进去。林如图这才说:"曲公子,请问您名讳是否是'山水'之"水","铜镜"之'镜'?"
嗯?他怎么知道的?
我说不出话,只好点点头。
顾亭之突然插话:"林先生,水镜他说话不方便,请包涵。"
林如图看看我,说:"失礼了。曲公子,那么请问令尊名讳是否是'曲青桐'?"
我再点头。话说回来,大理人知道我爹爹,倒也不奇怪。
林如图突然如释重负,对罗少寒笑说:"罗大侠,想不到您不但把王爷救了回来,还把我们要找的另外一个人也带回来了,这份恩情,叫我们怎么报答才好——"
这下罗少寒和顾亭之都惊讶了,居然异口同声:"你们要找曲水镜——"
就是啊,找我干嘛?
林如图点头,接着说:"大约一个月前,在下收到大理大内的飞鸽传书,说是要我们留意曲先生家公子的下落——"
我真想立刻打断他——我老爹什么时候跟大内扯上关系了?!
说不出来啊……我左比划右比划,他就是不明白。
好吧……我另外想办法……
我蹲下,随手在柴堆里折根树枝,在地上画个老头的人形,旁边写上一个"青"字。林如图点头:"这是曲先生。"
我在不远处再画了个皇宫的屋顶,上面写上一个"段"。
"这是大理皇家。"
呼,孺子可教也——
两个图案的中间写上:"关系?"
林如图诧异了:"公子您不知道么?"
我摊手,点头。
"曲先生是宫里的御医。"
老天,降个雷把我劈了吧……
我那个常年不露面的老爹,竟然是段氏的御医?
他,他,他会不会给皇帝老儿下跪喊"吾皇万岁万万岁"?他会不会每天半夜都给叫起来去给娘娘看头疼给公主看心情郁闷?
老爹啊,你就是上山当山贼下海当海盗也别干这种折辱的营生啊——
想到现在躺屋里的那个王爷可能也有份欺负我爹爹,我就……
郁闷啊——
林如图大概是看不明白我的反应,说话的声音都柔和了些:"曲公子?曲公子?"
我在地上再写:"为何找——"然后指指自己。
——千万不要是家里有事啊!
林如图说:"信上说曲先生本以为公子您已经……殁了,不料他们上个月突然听说公子重出江湖,所以要在下查证,如果公子确实还活着,无论如何都要带回大理去。"
我再在老爹的画像边上写:"可好?"
林如图笑说:"原来公子担心的是这个……我们出来之前也见过曲先生的,他气色好得很。"
我冲他拱拱手,自己找个安静的地方呆去。对这种人,我向来避而远之。
原来老爹还以为我翘掉了啊……他……一定很伤心吧?
也是,我怎么就忘了给他带封信……
突然后悔得要死。
这次事情一完,我千万得回去看看了。
然后,拿把刀架在老爹脖子上叫他退休。
只不过,嘿嘿,我才不要跟着那四个人一起回去。我要——带沈千月去看看如何?
想到这里,心情大好。我可以给家里的人说,来看看,这就是你们少夫人……哈哈,沈千月的表情一定会很有意思!
我进来的时候也没注意,这时才发觉原来自己进的是一间厨房。角落里,有个大水缸。
我走过去,看看水里自己的影子。
看了一眼,大约是心理准备做得太好了,看上去,没有……想象中的恐怖。
哼,这些人也太小题大做了吧。
不就是脸上肿了白里泛紫的一圈嘛,过几天就好了。
没事。
不要紧。
不怕。
去他的。
样子变了嘛,又死不了人。
没啥了不起。还省了我易容的功夫呢!
哼!
有人站在身后:"曲水镜?你是不是戴了人皮面具?好好玩啊……快拿下来给我看看!"
文……越……
为什么这个人说的话从来都是这样的出人意料……
门口传来一个极不自然的咳嗽声。原来是顾亭之。文越还在说:"你这面具要骗人还不行——我一眼就看出来是你了。"
呃……
顾亭之再咳嗽一声,说:"小越,你师兄找你。"
文越两眼发亮:"真的?好。"说完一溜烟跑了。
顾亭之退后,带上厨房门,才走过来,小声问:"你这些天……都是怎么过的?"
我举手,两手拢成一个碗做个喝汤的动作,再并拢两掌放在头边闭眼睡觉,然后喝汤,然后睡觉……最后比着自己的身子划了个大圈——我还长胖了。
顾亭之突然过来,伸手把我揽在怀里:"好了,好了,别这样……我会心疼……"说到最后,声音都哽咽了:"我听说你突然不见了,就叫人回丐帮总舵去,几乎把地皮都翻过来了,还是没找到你……没想到……"
我不能说话,只好拍拍他的肩膀。
有眼泪滴到他肩上,迅速地在他的衣料上晕开。
他越是安慰,我哭得越凶。
他说:"哭个够吧……你这回真是受苦了……"
结果是我自己哭得都不好意思了。
自己停住了,伸手探到他怀里,把他随身的皮囊拿了出来,挣脱他的手臂,扬扬那个皮囊。
他有一瞬间的疑惑:"这是……"
我再做个喝汤的动作。
"这是赵帮主给那些人喝的药?你……要配解药?"
我点头。他还没那么笨嘛。
倒提着皮囊把那些药全倒出来,一样一样的仔细捡开,辨别。再根据我在汤里喝出来的各种药的分量,写了个药方子给罗少寒。
顺便,也给自己开了几副药。
罗少寒和蓝家兄弟买药去了,顾亭之还是粘在身边不肯走。对了,倒是有个问题,可以问问他。
写药方还剩了几张纸,于是我在上面写上:沈千月可好?
顾亭之脸色一变。
沈千钧……真的对他做什么了吗?
我再写:但说无妨。
顾亭之犹豫了半天,才说:"他……突然失踪了。"
第四十章 深山围剿
失踪了。
我立刻就想到了两种可能:沈千钧把他藏起来了;他从沈千钧那里逃脱自己藏起来了。
但是想想在我们被沈千钧用药弄晕过去之前,他还是那么地信任沈千钧……自己走掉么?算了吧。
顾亭之叹了口气:"虽然我不知道这当中发生了什么事……但是,我只想让你知道,我会一直站在你这边。"
我抬头,比划:真的?
他微微一笑:"我发誓。"
我低下头去,眼睛有些热热的。我对不起他。
他的声音带着笑说:"敢问曲公子有何差遣呢?"
我提笔写上:"今晚,送我回定高山。"
他一愣:"这件事着实太危险……你还是……"
我摇摇头,写上:我也曾是丐帮弟子。
他还在犹豫,我再写:而且只有我知道怎么令那些人醒过来。
他踌躇了半天,终于点点头,但是立刻又说:"我陪你。不然我不放心。"
好吧,要想办法把给那些人喝的汤换成解药,还是得有丐帮的做内应。我不能说话,做什么都不方便。
没多久罗少寒他们就把药卖了回来——单看马车上堆着的一包包药,铁定会以为他们刚刚是打劫药铺去了。
手腕上的铁环已经用铁钳扳下来了,连着他们从段智闻手上扳下来的那个,被一起丢到火炉里去。结果反而有些不适应手腕上突然出现的空荡荡的感觉。
不知道是谁说的,鸟在笼子里呆久了,都会对笼子产生感情……
他们一到我就开始忙着把整包整包的药材拆分开来,先捡了一副熬成汤,硬捏开段智闻的嘴把药给他灌下去。他们几个人在旁边守着他,我自己忙着分捡药材。三个时辰之后,文越跑来说他醒了。
他的记忆果然还停留在安庆的古墓里,惊恐万状。
沈千钧……真的是太歹毒了。
晚上我和顾亭之趁着月色潜回到定高山上去。因为不见了两个人,大概是赵舜爬阴谋败露,从山上派了不少人手满山遍野地找人,结果山上的守卫反而松了些。加之里面还有几个顾亭之安排的线人,我们没费什么事,就潜了上去。
至于被派出去找人的那些人呢,到了半路就都被顾亭之的人各个击破逮住了。
当初他从丐帮带走的那一大批人,现在都派上了用场。
麻烦的是山上还有一群神志不清的人。按照顾亭之的意思,我们还是先把那些人都弄清醒过来再说——免得他们在神志不清的时候受到赵舜的控制,与我们为敌,难免会有损伤。山上的人终究不少,我们总不能现熬好解药带上去给他们,只能把药材带上去,然后在厨房里动手脚。做完这些,顾亭之就带着我上到后山上的一处小亭子里藏了起来,就等着山下不对劲的时候,带着他潜伏在那里面的手下一举擒住赵舜那伙人。
我在一旁休息的时候,顾亭之还在不停地调度人手。我突然觉得有些滑稽,这明明是丐帮的事情,怎么现在搞得好象是他们在帮我的忙似的。明里暗里忙了大半夜,终于到了天亮时分,厨房的人把被掉包了的汤给被囚的人都送去了,算算时间,他们还得再过他两三个时辰才能清醒过来。我闲得无聊,都不知道该干什么去了。
到最后我提议,不如我们下去,偷看赵舜和那些人比武,这样也好知道他的武功究竟进展到什么地步了。顾亭之问清楚了可以藏身偷窥的地方,就答应了。
谁知我们潜到那里,只见练武场上空空如也,非但赵舜不在,就连那些平时总是在旁边伺候他的人、那些被囚的人……一个都不见!
难道是因为我和那个大理的王爷走脱了之后,他为了谨慎起见,今天不练功了?
结果是顾亭之叫了他的人来,这才问清楚了,原来昨天晚上,就在我们走脱的时候,沈千钧又给赵舜送了新的人来。据说那人武功一流,所以今天赵舜没有叫别人,直接找了那个人到练功房去陪他练功。
我向顾亭之比划:那样更好。让他发现一个人反常总比发现很多人反常好。
既然这样,那就让他慢慢练功好了,我们只管等着中午的时间一到,那些人一清醒,至少不会被赵舜控制的时候,我们便一拥而上——
事实证明,顾亭之的布置,比我想象的要严密得多。
他潜伏在山上的手下,一个一个地把那些落单了的仆人杂役敲晕了,统统拖到一个空的库房里去捆了起来。山上赵舜那边的人越来越少,他们却还没发觉究竟出了什么事。
我看着那些平日里威风凛凛的家伙被一个个地敲晕拖走,又是解气,又是好笑。
不久派出去的探子回来:"顾长老,我们探到帮主正在练功房和一个人对阵,要不要去看看?"
我心下一动,顾亭之却说:"不必了,咱们就先各个击破,把闲杂人等都解决了再说,不要惊动帮主。还有——要是看到那练功房里有人出来,也解决了吧。"
他稳坐钓鱼台,我只得也留下来,却又总是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又过了一个时辰,顾亭之的手下来报告,那些被关在房子里面的人,陆陆续续地有人醒了。因为看守都已经被砸晕拖走,他们还被锁在那些房子里面,所以赵舜还没发觉;但是那些人情绪都很激动,看样子根本就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顾亭之听了,微微一笑:"放信号吧。"
我还以为会是流烟楼那样的流星弹,谁知却是在半山点起的滚滚浓烟。没过多久,就有黑压压的一大群人怒气冲冲地涌进山门来。虽然那些人我一个都不认识,但是他们身上穿的衣服我可是认得的——不正是赵舜陷害我时,一起逼问我《素心决》的下落的那十个门派的人?!
我看着他们涌到顾亭之跟前,一个一个地争着问:"我徒儿在哪里?""我师哥在哪里?""我师父在哪里?"吵成一片。
顾亭之突然拽住我的胳膊,把我拉到那些人跟前,用内力压低了声音说:"各位,先听在下一言,各位的师友同门都在这山上,在那古墓中活下来的,都没有损伤……只不过他们中了奸人的邪术,之前神志一直不清楚,多亏了曲水镜曲公子调制了破解邪术的解药,才将他们救醒过来了——"
那些人看着我,一脸的错愕。
我估计我自己看他们的表情,也好看不到哪里去。
顾亭之接着说:"要不是曲公子以高明的医术将各位的同门师友救醒过来,恐怕他们现在仍旧要受赵舜那贼人的控制……现下他们就被囚在这下面的三排房舍内,大家可以自行去寻找本门的师友,只是在下有一言,请各位救人的时候,务必小心,切勿出声,各位能越快把师友们救走越好,以免惊动了那些贼人——在下之后会率领丐帮帮众将他们擒下,到时各位无论想怎么处置,在下决不多说二话!"
站在最前面的一个老头子说:"哼,我们就暂且信你一回。赵舜那狗贼的命务必给我们留着,这笔帐咱们慢慢算!"
老头说着把手里的一根铜拐杖往地上狠狠一砸,带着他门下的人悄无声息地走了。突然有个尼姑走到我跟前,双手合十:"阿弥陀佛,多谢曲施主解救我门下弟子。"我愣住,难得有人对我这么客气,我反而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到后面只是嘿嘿两声:"举手之劳而已,各位师太快去救人吧。"
尼姑一点头走了,我正想着这下应该可以去看看赵舜了,突然有个大胡子一个箭步冲过来,蒲扇大的手掌拍到我肩膀上:"小子,当初兄弟错怪了你,你别放在心上啊——你救了我师兄,就是救了我张大海,以后有什么用得上的地方,尽管找我,我不喜欢欠别人的人情!"
我一闪身退后,扯起脸皮来好歹笑了笑:"好说好说,救人要紧!"
那人迈开大步一阵风走了,我这才看到顾亭之抱着手臂站在一边,眯着眼睛不怀好意地笑。这家伙……这次来救人,人是他手下的,大局都是他部署的,命令是他下的,结果搞到最后那些人谢的是我——感觉好像蹭了别人的功劳似的。
我说:"顾大长老,把我推到前面很好玩么?"
他笑笑,叹口气:"你别误会,我不是想拿你当挡箭牌。只是……这次丐帮内乱牵连到你了,我不过是借个机会替你说清楚,免得你以后行走江湖,还要背着这些无谓的罪名。"
说到底还是为我好?唔,亏他想得周到。
不多时有人上来报告——被困的人都给他们的门人带走了,那些没人认领的也都给护送下山去了。顾亭之拍拍手:"把帮主的练功房围起来——不要惊动里面的人。"
终于可以接近那个地方,走得越近,那里面传出来的交手的声音就越清楚。拳掌带起来的风声,赵舜和那人的呼喝声,甚至是他们跃起又落地的声音,都一清二楚,我几乎能通过声音分辨他们各自打出的招数。然而我的手心一直在不停地冒汗。
岂有此理,我和赵舜也是交过手的了,怎么可以怕他呢……
顾亭之走在前面,我跟在他后面——我们身后还跟了丐帮里十几个最顶尖的好手。顾亭之这一次是下了决心要把赵舜活着擒住了。但是也可以想象,接下来会是一场很艰难的仗。
只盼赵舜和那人对阵了那么久之后,体力已经被消耗得差不多了,可以不那么难对付。
我们悄无声息地走到近前,顾亭之摆摆手,大队人马都藏在两旁的耳房后面。然后顾亭之轻声吹了下口哨,就有个六袋弟子走上前去敲敲门,喊了个名字:"陆中原,出来一下——"
那个六袋弟子喊完了立刻退后,不久就有一个人开了门走出来:"什么事?"
那门后一根打狗棍迅雷一般飞劈到他脑后,他立刻软软地倒了下去。
刚才那个六袋弟子看看门里面,大喊一声:"啊——陆中原你怎么了?来人哪——"
里面又有两个人飞奔出来,好,再砸晕。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平时赵舜练功的时候,固定跟着他伺候的,一共有四个人。这么说,里面应该还有一个。
但是赵舜似乎完全没有留意到他的手下出事了,听里面的声音,他还是在跟那人不停地拆招——看来那人还真是不简单,居然支持了那么久,都没有落败。
刚才那个六袋弟子又大喊起来:"来人哪,不好了——"
又过了一会儿,里面才有脚步声接近门口。只见平时赵舜最贴身的那个长老迈着方步出来,顾亭之却没再叫人砸他,而是自己走了出去。
那人一眼看到顾亭之,满脸的错愕:"亭之,你……怎么会在这里?"
顾亭之朝他一抱拳,说的话还挺恭敬:"方长老,帮主此次会集各门派的高手在此切磋武艺,本是件好事,只是现在他们在此住得太久,他们的同门师友都挂念得很,所以亭之斗胆,让他们先回各自的门派团聚去了——"
那方长老脸色再变:"什么?!你——你竟敢——"他说着突然做恍然大悟状:"你——昨夜是你把那两人带走的?你——反了——"
顾亭之依旧恭恭敬敬地说:"现在这些高手的师友把他们都接回去了,但是他们以为此事关系到十个门派的独门武功会不会流传到江湖中,所以还想跟帮主再多谈谈。亭之敢请帮主回总舵去,给这件事一个解释。"
方长老一张黑黝黝的脸变得煞白,他大吼一声:"来人——"
然而无论她喊多少声,都没有人答应。
喊了几声之后,他突然挥手出掌,朝顾亭之飞扑上去!
顾亭之显然早有准备,一下子接住了,一边抵着他的手掌,一边大喊:"快去,拿下他!"
我想都没想,就冲进了练功房去。
然后我就傻眼了。跟赵舜对掌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两个人。
一个,是我最想看到的;另一个,是我最不想看到的。
沈千月和沈千钧。
第四十一章 决战
赵舜双掌飞舞,衣袖被掌风鼓得满满的,两脚稳稳地钉在地上,出的招数不慌不乱,一点要落败的样子都没有。沈千钧和沈千月一人一边,进退得宜,攻守有度,加上出的全是杀着,倒也逼得赵舜在一步步慢慢地后退。我站在一旁看着,顿时乱了阵脚。
沈千月……顾亭之说他失踪了……看来,他是一直和沈千钧呆在一起的。
只是不知道,沈千钧有没有拿他控制那些高手的手段,控制沈千月?
但是现在,他们两个都专心致志地对付着赵舜,根本就没有注意到我。我这才反应过来,难道顾亭之一直拖着不到练功房来,是因为他早就知道到了……跟赵舜对战的,是他们两个么?回头看看外面,只见他已经和那个方长老缠斗在一起,两条人影飞速闪动着,难解难分。旁边的丐帮弟子也不帮忙,只是紧紧地围成了一个圆圈,仿佛只等着那方长老一落败,大家立刻冲上去把他拿下。
大家都有得忙,反而是我,抱着手臂站在那里,不知道该干什么好。我转个身,绕到沈千月和沈千钧的正对面——也就是赵舜的身后,冲他们两个招了招手。
我哑了,一张脸还被弄得浮肿不堪,虽然这样子出现在沈千月面前确实有些狼狈,但是……狼狈总好过做缩头乌龟。
只见沈千钧只看了我一眼,嘴角一撇,又继续专心对付赵舜。沈千月呢,两只眼睛只盯着赵舜看,根本就没有看到我。但是看他的眼睛,是清明的。
他的神志没有被控制。
沈千钧哼了一声,笑对我说:"你居然能活到现在?了不起啊——这些天过得怎么样?这山上的汤可还对胃口?"
我笑笑,不说话。
因为我说不出来。
沈千月茫然地看了一眼沈千钧:"哥,这人是谁?"
沈千钧瞥我一眼,冷冷地说:"一个不相干的人。"
好吧,好吧,我,终于又成了一个陌生人。
我突然觉得什么都无所谓了。生也罢死也罢,爱也罢恨也罢,都不过是那么一回事。等阎王爷来了,谁不是两眼一闭一蹬腿,一辈子争点什么东西,到头来还不是一场空。
变成陌生人又怎样,和好了在一起了又怎样?
我玩够了,腻了,烦了。不想玩儿了。
突然赵舜爆出一声怒吼:"都给我认真点——不对,你们怎么会说话?"
我几乎忍不住要笑出来。这家伙……难道他现在还已为,跟他对战的是那些被控制了神志的人?
然而这之后沈千月就没有再看我。
很好,好的很。
沈千钧哈哈一声:"要是手脚还能动弹,不妨来帮帮忙,也许以后我心情好了,会请你来喝舍弟的喜酒——"
我心沉下去,两手捏成拳头。
回头看一眼正在和那方长老酣战的顾亭之,用唇语说:"对不起。"
然后我转身,走去从兵器架上拿了一柄剑。长剑出鞘,剑锋颤出细细的低吟,一泓剑光朝沈千月直刺过去。
——不是我们创的那好看无用的水月剑,而是我的看家剑法,"秋风"。
这一剑和赵舜刚刚朝他打去的一掌配合得天一无缝,沈千月没有地方可以躲避。
要么挨我这一剑,要么挨赵舜那一掌。
沈千月看着我,一脸茫然的惊讶;然而沈千钧已经脸色大变——
哼,想不到我会对沈千月出手么?
但是我又何尝想伤他。我不过是想赌一把。
我不是圣人,能以德报怨。何况圣人说了,以德报怨,何以报德?
欠我的帐,我会一笔一笔讨回来,一个铜板都不能便宜了你。
他向沈千月用力击了一掌,把沈千月打得横飞出去,然而就在那一瞬间,我手里的剑,赵舜的掌,一起招呼到了他身上!
沈千钧瞬间向后跌倒。我不等赵舜反应过来,立刻拔剑,往他腰上狠狠一刺!
赵舜不可思议地看着我,顿了顿,才大吼一声:"啊——"
赵舜嘴里吼着,一手握住了那刺在他身体里的剑刃往外一拉——红红的血珠从他手上滴落,然后立刻就有一道血箭从他的身体里喷了出来!
沈千月被沈千钧打倒在一边,现在终于爬了起来,伏在沈千钧身上大喊着:"哥——哥——"沈千钧被我刺伤的伤口仍在汩汩地往外涌着血,沈千月慌乱地用手捂着那伤口,不多时身上脸上都沾了红红的血花。
我抓稳了手里的剑,狠狠往回抽。赵舜捂着伤口站稳了,又一掌朝我打了过来——我直剑迎面刺了上去,剑锋穿透了他的手掌,钉进了他的胸口!
赵舜终于倒了下去,两只眼睛仍直直地盯着屋顶。我转回身,看到沈千月正在手忙脚乱地从衣服上撕下布条来缠在沈千钧的伤口上。沈千钧挨赵舜那一掌挨得似乎不轻,躺在那里,嘴角不住地有血往外涌。我远远地看着,怎么都不愿意上前帮忙。
那边沈千月给他缠好了伤口,他突然支撑着坐起来,一字一句地说:"千月,杀了那个人!"沈千月慌乱地摇头:"哥你别乱动——别动——"说着两手抵住了沈千钧心口,给他输内力过去。沈千钧挣扎着推开沈千月的手:"别管我,快,快,杀了那小子!"
沈千月回头看我,满脸的犹疑:"哥,你不是说咱们的仇人是赵舜么?为什么——"
沈千钧怒吼:"因为他是赵舜的爪牙!"
哼,我终于领教了什么叫贼喊抓贼。帮着赵舜筹划古墓那件事的是他,帮着赵舜令那些人失去神志的人是他,现在他居然还有脸说我是赵舜的爪牙?
——要不是沈千月就在这里,我真想一剑杀了他!
但是沈千月已经站了起来,一脚踢起落在身边的长剑,剑尖稳稳地对准了我,厉声质问:"你究竟是什么人?为什么要帮赵舜,为什么要伤我哥?你不说清楚,我就一剑杀了你!"
我冲他笑一笑,手里的剑也对准了他。
痛快打一场,我求之不得!
我迈开步子,慢慢走向他。他那双清明的眼睛始终在看着我,但我知道现在的我在他眼中,只不过是一个对手,一个等着他来打败的人。他的剑放着寒光,而我几乎能听到手中的剑在声声低鸣。仿佛它们已经迫不及待的要见血。
我平手,划出"秋风"的起手势,蓄势待发。
沈千月倒提着剑朝我拱了拱手,跟着一反手,剑尖直刺我的右手——
我一剑斜砍下去,荡开了他的剑,顺势砍向他的肋下。
他斜身闪开,收剑,再刺。
一时间,掌风鼓动,剑光如虹。满眼都是闪耀着的寒光,脑子已经来不及思考,所有打出去的招数,所凭的,都是交战多年的本能。
记得当年在岛上,我们闲得无聊,三天一小打五天一大打,可终究是怕伤到了对方,只能算是玩玩。想不到,这辈子居然还会有机会这样认认真真地打一场。
心头的积郁不知怎的,一扫而空。一股莫名其妙的兴奋从心底升起,手上的动作,也从开始的略有呆滞,变得行云流水一般顺畅。
到了最后,心中的杂念都没有了,只剩下一个念头——
打败他!
把他打倒在地,要他跪地求饶!
空气中弥漫起疯狂的味道。身体,手,还有手中的剑,都脱离了控制。腾挪跳跃,剑光闪落,都只为将那个人置于死地。
不要怪我……是你先对我不起!
仿佛我们两个人都离开了那间小小的练功房,瞬间转移到了极远之地——掌风声与利剑破空的声音令人仿佛置身满天风雪呼啸的漠北;飞身起落的身影又令人仿佛置身惊涛骇浪之巅的小舟中。
偏偏是在这样的生死关头,有什么东西像潮水一样从脑海中喷涌而出。
我似乎是记错了——这样的大打出手,从前也是有过的。只是我没有把那段时间计算在"从前" 之内。
就是在我和他刚刚认识的时候。那时我处处和他做对;他眼高于顶,不屑用流烟楼的暗器毒药对付我,又很不耐烦我的纠缠——真的是纠缠,死皮赖脸的纠缠,现在想起自己当年居然能那么流氓的时候,我都会忍不住脸红——所以他每次都用剑把我往死里逼,有好几次我输了,他的剑锋紧紧贴着我的咽喉,他冷冷地说:"再来我就杀了你!"
然而他没有。
后来他被派去杀一个很厉害的家伙,非但没杀成人,反而中了人家一剑。那时我就在附近,他逃出来的时候,我立刻带他走了。后面还有人在不停地追杀,我带着他在荒山野岭里面逃窜,每找到一个匿身的地方,都躲不过一天。山里药材虽多,炮制起来却不方便,何况还要那样地来回奔波——所以他的伤好得很慢。
就这样过了一个月,那些追杀他的人始终追不上我们,就在江湖上散播谣言,说他为了我,非但没有去杀人,而且打算背叛流烟楼,与我退隐江湖。江友松甚至都没有派人来问问他出了什么事,就下了流烟楼的最高追杀令要杀他。
我不得不背着他到处逃跑,一边要照顾他的伤势,同时对付着两拨人的追踪,几乎精疲力竭。
突然有一天,他伏在我背上说,反正罪名都坐实了,他也不想再杀人,不如我们真的退隐吧。等我们在海岛上定居下来,再回想前面的这一段辛苦,都觉得值了。
这些东西在后来慢慢地被我忘掉了,现在不知道怎么回事,突然一下子都回来了。
直刺向他的剑,在半空中慢了半拍。
他的剑尖却已经离我不到三寸。
我想都没想,就松开了握剑的手,在那把剑还未来得及落下去时,手中蓄力一掌打在剑柄上!
——你这一剑我避不过了,但是也不能便宜了你!
那把剑朝他直飞过去。
他收回剑去挡,却在那把剑飞到他身前时,扔开了他的剑。
他看着我微笑,挺起了胸膛。长剑从他肋下刺穿过,他雪白的衣服上立刻开出了一朵深红色的血花。
我仍保持着等待他的剑刺来的姿势,无法动弹。
不但身躯四肢都不能动了,就连心跳呼吸也一并停止。
——仿佛想赶在他之前死去。
他仍笑着看我,踉踉跄跄地退后了几步,然后靠在了兵器架的一边上,慢慢倒了上去。
我紧跟两步,两只脚却像钉在了地上似的,怎么都不肯再挪动了。
身后有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顾亭之的声音冷静地说:"把帮主和杨副帮主带出去——"
我这才意识到,原来还有两个人在这里。
然而我已经管不了他们了。现在沈千月就倒在我前面,胸口的伤处在汩汩地往外涌血。我想跟他说话,可我现在还是个哑巴;我想走过去给他包扎伤口,可是却连一个手指都抬不起来。我的魂魄像是从身体中散逸了出去,剩下一具行尸走肉,无论如何都不听使唤。
有人把赵舜和沈千钧抬了出去。我听到沈千钧仍旧在喃喃地喊着:"杀了他……杀了他……"
我捡起那把沈千月落在地上的剑,走过去放到了他手里,然后指指自己的胸膛。
他笑着看我,不动,也不说话。
不知不觉间,我脸上已经湿了一大片。
这个人……我真恨不能现在就掐死他!
身后的脚步声和沈千钧喃喃的声音终于消失了。我扑上去,抱着他的上身把他扶了起来。他脑袋一歪,靠到了我怀里。我两手抱在他身上,立刻沾满了滚烫的血。
他张嘴,虚弱地喊了一声:"水镜……"
血立刻从他嘴角涌了出来。
他苦涩一笑,闭上了双眼。
第四十二章 流云伴月
从岳阳楼下来,我冻得两手都缩进了衣袖里。寒冬腊月果然不是什么游玩的好时候。这天天色也不好,上下阴沉沉雾茫茫的一片。湿气渗过衣衫直抵肌肤,那感觉就像穿了一身刚从水里拎出来的衣服。
春和景明,波澜不惊;上下天光,一碧万顷……范希文见鬼去吧……
沈千月仍旧一副兴致勃勃地模样,我忍不说:"回去?"
我的嗓子治好了以后声音有些沙哑,我自己听着不惯,不到万不得已决不说话,非说不可的时候也尽量简洁。结果沈千月天天笑话——现在我倒挺像个杀手的。
我急着要回去,也是因为他的伤口虽然已经痊愈了,但身体仍就虚弱得很。这么冷的天跑出来游玩,万一着个凉生个病我又不知道得再花多少功夫给他治。
客栈里虽然闷了点,可好歹能烤烤火啊。
他仍旧在四处张望。我走过去,手探到他宽宽的衣袖里,握住了他的手,跟着把一股暖暖的内力传了过去。大约是天气太冷的缘故,路上没什么人。我们索性就这样拉着手闲逛,难得的悠闲。
放眼远处,白茫茫的天地间,湖光山色淡得只剩几笔水墨。
湖边泊着几条小船。有个划船的老头喊我们:"二位公子,上君山去?一个来回十文钱!"
我摇头。这时候到水上去还不得冻死啊。
"五文。"沈千月砍价砍得一本正经。我几乎喷血。
"唉哟我说公子,大冬天的生意不好做啊,您好歹再加点儿吧!"
沈千月拉着我就要走:"五文。"
老头把手里的长篙往水里一插:"八文!八文送你们来回!不能再便宜了!"
沈千月已经转身了,故意很大声地:"太冷了,咱们改天吧!"
——喂,刚刚还是你不愿意回去的吧?
"好吧好吧上来吧!五文就五文!下次再来要照顾我老头子啊!"
我倒。
沈千月凑近我耳边:"终于肯笑了么?"
我都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嘴唇已经在往上翘。
老头的小船上有个红泥小火炉,几块木炭在里面无精打采地烧着。我看看周围,把能找到的木炭都放了进去。沈千月从旁边牢牢抱住我,笑说:"真不愧是在大理长大的。我哪里有你那么怕冷了?"
老头在另一头慢慢地摇船,我老实不客气地一把把他拉过来,抱在胸前。
果然是两个人贴在一起比较暖和啊。
他把脑袋搁在我肩膀上,小声说:"水镜。"
我嗯了一声。
他叹口气:"真好,我们都活着。"
活着当然是很好的。那个时候他故意挨了我一剑,命若悬丝,差口气就见阎王了。我守着他,万念俱灰。想不到那样都能救回来,实在是奇迹。
他醒过来的时候,用虚弱的声音笑说:"水镜,我从前欠你一剑,先在还你了……"
我真恨不得一拳头把他敲晕过去——性命能这么拿来开玩笑么?
后来他才说清楚了,那时沈千钧早就布置好了一切,就等着顾亭之他们杀上去的时候趁乱杀了赵舜,顺便把赵舜记下的各门派的武学偷走——他以为我还在山上,怕沈千月见到我,又不听他的话了,索性又给沈千月吃了药。
但是沈千月这回什么都没忘掉。
他假装不认得得我,刺激我出手和他决斗,然后再伤在我手中,我便可以有理由理直气壮地把他带走。
——好吧,我觉得用"抢走"或者"虏走"要更贴切些。反正到最后当恶霸强抢良家男子的是我,罪名如何都无所谓了。
但是现在再看就有点多此一举了。沈千钧因为帮着赵舜布置古墓中的阴谋,伤的人命太多,现在已经和赵舜一起被关到丐帮总舵的地牢里去了。不出意外,他们得在那里面呆一辈子。所以……
我低头看看沈千月,微微一笑。
撑船那老头大概是不满意价钱,故意把船撑得很慢,有一声没一声地高唱:"划却——君、山——好,平铺——湘……水……流。巴陵——无限——酒,醉……杀……洞、庭、秋——"
他唱完了,沈千月喊:"这已经是冬天了吧?"
老头大笑:"我爱煞秋天,一年四季都是秋天!"
我怔住。
君山上草木凋零,一派肃杀。终于见到传说中的种种景致,便觉得不过尔尔。走了一圈,百无聊赖。沈千月却兴致极高,走到哪都要仔仔细细地看过,才肯挪动步子。走了半天,突然停了下来,盯住了草木深处的一块石头。
那石头仿佛是从土里长出来的,长而圆。上面有两个似乎是用利器以深厚的内功刻上去的字。好吧,我承认我不认识蝌蚪文——
沈千月却轻轻念出来:"溪雪。"
嗯?这么耳熟。难道这是西域文字么?
沈千月又自言自语地说:"原来果真在这里——"说完立刻窜了进去,扒开缠在石头上的藤蔓,把长在石头周围的草连根拔起。
这又是干什么?
正要跟过去,他突然回头喊:"退后……退远些……"
我只好后退几步。他也退了两步,猛然往那块石头上拍了一掌!
那石头应声而倒。我跑上前去,就看到原来那石头的下面,还垫着一块青石板。
我们合力把青石板掀了起来,才发现那下面还有个……黑不溜秋的铁盒子。不知道是不是用特殊的方法锻造的,看样子已经埋在地下很久了,却没有生锈。
铁盒子拿到湖边洗净,就露出上面的几条横杠来。
沈千月解释说:"我在流烟楼的资料里,曾经看到这么一条,说是崔琴失踪之前把一个重要的东西藏在君山了。那时我还不信。君山游人往来,哪藏得住东西……看来他是故意的,也许他是想让什么人找到。"
呵,怪不得要这么大老远跑到君山上来,还顶着寒风到处找,原来是早有目的啊。
我点头,开始研究盒盖上面列成两列的那十二根横杠。
大概是要推动它们才能把铁盒打开……
崔琴大约是在沈倾死后几个月突然失踪了的。他大概想不到,东西越放在显眼的地方,人们反而越会视而不见。
直到又上了那老头的船,我愣没研究出来。
真是打击。难道我这些日子过得太安逸了,脑子都变笨了么……
还好眼光没变迟钝。一脚踏上岸边的石板,眼角的余光就瞥到沈千月袖子甩动,就有一点金光飞到了老头的炉子里。
老头仍兀自撑着长篙抱怨。
我朝他挥挥手。
终于可以靠在暖暖的火炉边,喝着热茶驱寒。外面天已经全黑了,冷风呼啸着,听在耳里,心惊胆寒。只好把全副的精神放在那个铁盒上。盒盖上面的十二道杠,也许可以推动它们,组合成卦象……
沈千月小声说着听来的最新消息:顾亭之已经正式当上帮主了;江烟柳离开了丐帮,但是没有回流烟楼,不知道到哪里去了;但是江友松仍旧在到处找沈千月,因为怕他总有一天会回去报杀父之仇……
手里的盒子喀哒响了一声,我摆摆手:"开了!"
他凑过来:"嗯?怎么打开的?"
我把上面前三排的六道杠和下面的第五排的两道杠推到一起,余下的仍然照旧留着。铁盒轻轻响了一声,盒盖就弹了起来。
沈千月冲我竖起大拇指。
我说:"这个卦象上乾下坎,乾为天,坎为水。天水,不就是雨么。"
沈倾的字,是"初雨"。崔琴和沈倾的关系……已经超出我们所能想象。
铁盒里躺着块泛黄的绸布。上面墨迹斑斑,看来是有字。
我正想伸手去拿,沈千月就塞了张手帕给我:"不要直接碰它。"
我只好用那帕子包住手指,捏着绸布的一角提起来,就看到了上面的几行小字。
沈千月故意用轻蔑的眼神看着我:"写的什么呢?还是你根本就看不懂?"
我的手一挥,那块绸子就卷进了沈千月的手帕里:"我费了这半天的功夫给你弄开,现在就告诉你那上面写的是什么,岂不是太便宜了你?"
他低头皱眉:"好吧,就算你费了今日那划船老头的两倍力气,十文钱如何?"
我笑说:"十文啊……好像也不少了。"
他居然真的把手伸到衣袖里去摸铜板。我把他的手抽了出来:"不知道十文钱足够在沈公子你这里换点什么呢?"说着把那手帕和绸布往身后一扔,两只手按在了他肩膀上,"你说说看,我再考虑要不要告诉你。"
他的眉头皱得更深了:"我这条命都是你的了,哪还有什么多余的东西能拿来换啊……"
我抱住他的腰一把揽过来,让他坐在自己膝盖上,手一动就解开了了他的衣带:"你想不出来,我自己搜好了,搜到什么算什么。"
他不动,咬牙切齿:"你个恶棍——"
这段时间他一直在养伤,养好了以后我又生怕他落下病根,所以一直……老实得很。
不过今天看他在君山上打那石头的一掌,功力大概已经恢复了七八成了。
所以……
我把他抱了起来,按倒,解衣带,动作熟练得堪称行云流水。
两个人的衣衫也向被狂风卷去的残云,很快就都没了踪迹。
我很自然地把手按在了他胸口的伤疤上:"今天怎样?"
他无可奈何地笑笑:"已经好了很久了。"
我的手指从上面滑过去:"真的?"
他的手不知道什么时候抚到了我胸前:"你问问你自己痛不痛不就知道了?"
我点头,凑到他耳边:"好。"
下一刻,我便淹没在与他的热吻中。
这个人,我已经不记得当初为什么要那样地追逐他,为什么要在受了那样的伤害之后可以原谅他——只是为了能和他在一起,甚至可以什么都不计较。
我不知道。
不知道是不是太久没有亲热的缘故,他的身子在微微地颤抖着,宣布着它的敏感。我细致地慢慢吻下去,虽然很小心,却仍旧留下了一个个浅浅的红印。掌中仿佛是一块易碎的琉璃,越美,就越令人不敢触摸,只怕眼前的一切会一触即碎。
身上微微出了些汗,肌 肤的相互摩擦间,带着些纠缠不清的暧昧,或者以经超过了暧昧,变成另外一种东西,令人燃烧的东西。
我沿着他的脸颊往下吻去,然后用牙齿咬住了他的耳垂,舌尖在圆圆的耳垂上轻舔过去,立刻就听到了拖着软软的尾音的一声:"嗯……"
我的手摸索着找到了他身前的一点突起,轻一下重一下地揉捏着,在他沉重的喘息声中勉强保持着自己的理智:"崔琴在那张绸布上面写……当年赵舜和江友松为了《素心决》谋害你父亲……其实根本没有得手。"
他一手扶住了我的肩膀,把我推了起来,说话中仍在喘息:"什么?"
我逮住了他的手,压在身边,再次吻了上去,嘴唇和他的轻触着,接着说:"因为《素心决》根本就不再你父亲手里……而是在崔琴手里。你父亲……之所以传出去说《素心决》在他手里,是为了引开江湖中人的注意力……好让崔琴有修炼的时间。"
我转移战线,吻到了他上下滚动着的喉结上:"所以……崔琴和你父亲的关系,就跟我们差不多……"我说着,两手顺着他的腰际,摸到了他身 下,上下逗弄。他咬着牙,半睁着一双迷离的眼睛看着我:"然……后……呢……"
他的腿本来就有些敞着,我把它们再拉开了些,手指深深探了进去,肆意侵犯开拓着:"你父亲虽然受了重伤,可是……崔琴……及时赶到,把他救走了……"
他惊呼一声,听上去却更像一声难耐诱惑的呻吟。
我也忍耐不住了。体内积攒着一把热火,再找不到一个出口,我便要被烧成灰烬。
我说:"千月,你爹……还活着!"
我瞬间挺进,换来他长长的一声:"啊——"那里面有太多的东西,我甚至分不清是痛,还是喜;是痛多一些,还是喜多一些。
正事已经说完,我终于可以肆意劫掠本该属于自己的领地。
身下滚烫的身体在颤抖中泛起一片潮红,我放任自己在他体内一次又一次地冲撞。两个人的喘息和身体相连的地方发出的声音纠缠在一起,只是听着便令人脸红心跳,又想要得到更多。他的手紧紧地揽在我颈后,两条修长的腿牢牢地箍住了我的腰,仿佛越是接近,就越不能接受半刻的分离。
两个人拥抱着,仿佛一起离开了地面,又一起飞上高空——变成了在云中穿梭的两只飞鸟,互相挑 逗,互相追逐,然后又共登极乐。
然后又瞬间从万丈高空坠落,身外只剩下一片无边无际的白光。
我伏在沈千月身畔,伸手揩去了他额上的汗。他静静地看着我,我看到他的瞳孔中有一个清楚的影子。我知道那是我。
过了许久,他才叫了一声:"水镜……"
我应了一声。就像从前在岛上时那样。
不久他就在我怀中沉沉睡去,梦中仍旧会偶尔呼唤我的名字。我为了听这几声梦话,甚至不想睡着。
再听到的时候我会微笑。
什么天高地远,什么海枯石烂,统统都抵不过这一刻。
所谓一生,如果可以这样过的话,应该就没有遗憾了吧。
(全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完结,撒花~~~
This entry was posted on 2011/04/13 at 下午12:44:00. You can follow any responses to this entry through the RSS 2.0. You can leave a response.
- No comments y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