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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嫡子難為》(番外長滴俺想哭T_T)、《養父》《攻四,請按劇情來》《三十而受》《浮生劫》《国王X国王》《傻夫吴望》《小兵方恒》《人鱼法则》《射雕之拱手河山》新增了番外,大家直接拉到最底下的“留言”部份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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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伏诛》作者:眉如黛(出书版/完结+番外)

第一章

青城山,白云观。

小道士提着水桶从树下匆匆走过,恍惚间看见有人坐在一株老槐的枝梗上,迢迢绿水覆着半涧槐花,草从间腾着乳白色的雾气,才悄悄看了几眼,就有滚滚晨雾朝身旁涌来,不由自主地拿手挡了挡。

「人生一世,不就是一场梦。」

那人朱红的袍子从枝叶间垂落,把手腕上的铁铐堪堪掩住。

「人说睡在蚁穴边的可做帝王梦,睡在花丛里的可做风流梦,睡在流沙前的可做黄金梦。你呢……」

他听见那人低低的笑声,满树槐花轻轻一颤,慌忙收回视线。

木桶浸入溪中,层层涟漪荡开,依稀还能看见那人映在水中的倒影,长眉入鬓,俊目上挑,眼角红线斜飞,如狐。

浙浙沥沥的雨,已经连续下了小半月。酒馆高悬免谈时事的匾额,落箸声、劝酒声,声声入耳。酒酣耳热之际,虚掩的窗板忽然被风吹开,冷雨呼啸而入,斟满空樽。食客们看着雨里的金陵,瞇起了双眼。

正所谓海晏河清时岁丰,名商巨贾一时多如雨后春笋,陆家的一笑庄做的是珠宝买卖,历经百年风雨,已是金陵首屈一指的老字号。

许是老庄主爱马的缘故,马厩中不乏五花文、千里足。下人披着蓑衣一路踏水,刚从厩中牵出最膘肥体壮的骏马勒上马髻头,一把素面玉骨的折扇就从那道珠帘后探出,扇面平平摊开,轻轻一撩,陆少庄主青川一身锦衣,从堂屋里走出来。小仆掌着伞,亦步亦趋地跟在他后面。

莫愁湖畔,六朝故都,风月无边。陆青川走在伞下,他脚下的金陵城笼罩在烟水中,飞檐翘角,繁华隐隐。天下财赋出于东南,而金陵为其会,虽不及洛阳牡丹、长安王气,但这片秦王埋金之地,别有一番旖旎风致。

待陆青川跨上车,竹帘落下,折扇啪地一声,在他手心收拢。马车一路往金陵城外去了,驶过酒馆时,陆青川用折扇挑起一角车帘,伸手探了探雨势。

凉棚不少喝酒的人望见是他,都嚷嚷起来:「是陆青川!你们说,陆家闹鬼的事,究竟是不是真的?」

临窗雅座上恰巧坐着一位年轻道士,人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脸上嫩生生的,稚气未脱,背着一把长剑,一面听,一面自己给自己斟起茶来。

几位食客你一言我一语,待茶水半凉后,来龙去脉也说出了七、八分。

原来年初的时候,陆庄主老树逢春,新纳了一门妾室,家里人都唤她柳娘。不单人长得艳冠金陵,做事也体贴周到,一进门,就把府里其它几位姨娘都比了下去。

孰料不过数月,老庄主忽然昏迷不醒,三月开春,少庄主只身下扬州盘货,行到途中,家中传来噩耗,说柳娘暴病而亡。

然而蹊跷的是,这柳娘一死,陆府几位姨娘也先后跟着去了,尸体上或是刀伤,或是剑伤。陆府防备得如铁桶一般,命案却接连不断,谁也不知道凶手是如何来去。

再加上入夜后,时常听见女鬼夜哭,宅中渐渐便有人传言,说柳娘是冤死的,如今化作厉鬼索命,陆府的人,怕是一个也逃不过了。

食客说到此处,见雨势减缓,便三五一群结了帐,打着伞走进雨里。

小道士静坐了一阵,也招手叫过店小二,把帐付清,冒雨出了酒馆。

此人名唤华阳,是青城山白云观排名最末的一名道士,此回奉观主之命,专为陆家闹鬼的事而来,只因年岁尚轻,功课惫懒,符篆道法可谓样样疏松。

待白日西斜,陆青川从城外采办回来,见到的就是这么一位道士,站在自家檐下避雨。

华阳见陆青川从车上下来,眼睛亮了亮,朗声道:「卜卦半钱,风水堪舆半钱,消灾驱邪五两,捉鬼捉妖十两!」

陆青川不由多看了他一眼,身后掌伞的仆人步子迈得太急,几乎撞了上去。雨丝飘进伞下,密密润润地落在主仆肩头。华阳见他停下,精神一振,正要继续吆喝,却见那人低笑起来,冲他摇了摇头。

华阳愣了半晌,才道:「陆公子,一分钱一分货。」

陆青川脸上笑意未减,绸扇一合,往华阳身后一指:「宅中琐事,不劳道长费心,请回吧。」

小道士含糊应了一声,见他真错肩而过,才慌慌张张道:「我是白云观的道士。」

陆青川忽然止步,转过头来,那把折扇半掩着嘴角,绸扇背面绘着几枝遒劲的老梅,鲜红如血的花零零落落地点缀在枝头,衬得一双眼睛阴晴难测,人却笑道:「原来是白云观的道长。」

华阳连连点头,从道褂中摸出一封书信,一面双手递给陆青川,一面报了道号:「我是华字辈的,单名一个阳字,取天地纯阳之意。自观主收到了陆老爷的急信,特遣我来替公子消灾解祸。」

陆青川闻言一笑,抽出信纸随意扫了几眼。华阳一时只觉被人看轻,正有些恼怒,陆青川已轻轻转过话头:「果真是英雄年少。」说着从袖中掏出一袋碎银,递了过去。

小道士犹犹豫豫地接了银袋,用手掂了掂,见少说也有二十两,登时结巴起来:「你放心,我会护你周全。」

陆青川听他说得认真,眼中异色一闪,又是微微一笑。他眉宇间自有一股清朗华贵的气度,加之锦衣玉带,人如美玉,一笑之间竟让人难以移开视线。

待他收好书信,华阳还呆呆望着这边,陆青川扬眉道:「小道长,你不是要替陆府消灾解祸吗?」

华阳这才回过神,见身后黑漆铜角的大门已然打开,一道照壁横在跟前,急忙跟上前去。

陆青川做了个请的手势,两人绕过照壁,朝深处走去。

陆府石道两侧栽着一丛丛枯瘦的花枝,枝梢挂满了水珠子,花枝外是一幢连着一幢的青瓦飞檐。

泼天雨丝窜到面前,三分料峭的春寒,七分销魂蚀骨的残香。偌大一处宅第,院落间游廊贯连,西南角垒有太湖石,石下开凿水池,这场牛毛细雨,搅得湖面波光粼粼。

陆青川默默地走在前面,华阳正要跟着他跨过月洞门,忽然又停了下来,伸手在粉墙上抹了一把,又放在鼻下嗅了嗅,不知看出什么端倪。

四周薄雾笼罩,拐角阴湿处栽着几株芭蕉,水珠正滴滴答答地从肥厚的叶片上滚下来。就在此时,粉墙上黑影一闪,华阳正要凑过去细瞧,一只手在他肩头悄无声息地一拍:「道长?」

华阳浑身一哆嗦,猛一回头,看见陆青川笑吟吟地站在身后,气便消了八成。等转过身去,还想细瞧,眼前除了几株还在晃动的芭蕉,哪有什么黑影。

陆青川轻笑起来:「道长?」

华阳做了个嘘的手势,从怀里掏出一面罗盘,端着它,在这附近慢慢地绕了一圈。水边吹来一阵风,满树的花纷纷离了枝头,在细雨中簌簌地掉落,一片片胭脂色,似情尘意垢。

陆青川在飞花里微仰着头,眉目清朗,手里握着那把折拢的绸扇。几乎是同时,铜铸的罗盘从四角开始出现细密的裂痕。

华阳面色一凝,咬破食指,蘸着血在罗盘上画了几笔,指针来回摆动,最终定定地指向一处。

风渐渐停了,陆青川饶有兴致地站在那里,低笑起来:「道长,它指着我呢。」

华阳一时愕然,连试了几次,也弄不清哪里出了差池,只得喃喃道;「玄门道术都是如此,有时灵,有时不灵。」

陆青川跟着轻轻笑了几声,也不拆穿,正要到前面引路,骤然嗅见罗盘上的血腥味,脸色倏地一变。

华阳站在原地,见陆青川转过身来,面色不善地看了他半晌,茫茫然笑了。

「陆公子,我叫你青川可好?绿嶂百重,青川万转。这么好的名字,不叫可惜了。」

陆青川仍盯着华阳和他沾了血的罗盘,还未说些什么,这人便这样叫了他一声。

两人在偏院草草用过斋饭,陆青川便径自离去。此时的金陵正值杂花生树、群莺乱飞的时节,庭院里几棵合抱粗细的老树更是灿若流霞,满树繁花一遮,头顶只剩下巴掌大小的天幕。

华阳在院子里绕了几圈,把地形摸了个大概,这才从背囊里取出捉妖的老墨盒,手指勾着墨线一弹,一道墨痕啪地一声印在半空,又啪地一弹,再印上一道。

他在树下忙了半天,好不容易布置出一张纵横交错的墨网,又选了一株最枝繁叶盛的老树,手脚并用地爬了上去,在枝桠上躺了下来。

风雨潇潇,被枝叶一筛,只剩下温柔的水声。

华阳这一觉睡得异常香甜,直到月上三更,脚一蹬,人忽然醒了。夜色昏沉间,挂着一轮白得掺人的圆月。整座陆府门窗紧锁,早早地熄了灯,周围静得厉害,要侧耳细听,才能听见浙浙沥沥的雨声。

小道士缩着脖子,只觉得冷汗渐渐从背上冒了出来。半天才挤出两声千笑,扯着嗓子唱起一段壮胆的秦腔:「正行走又听得雄鸡报晓,猛抬头又只见红日上潮。往下看闪上了阳关大道,伍子青在马上展放眉梢。望楚国骂一声平王无道,昏君!不诛昏君我岂肯轻饶。」

他正唱着,风声突然大了起来,茂盛的野草被刮得飒飒作响,远处传来了模糊不清的歌声。

华阳那把破锣嗓子登时哑了,他打了个寒颤,在树上心惊胆颤地守了一会,只听得歌声越来越清晰。

红豆未抛,

青春已老。

华阳狠狠地咽了口唾沫,把背后宝剑一把扯到胸前,喝道:「来得好!」说着,手一扬,一道符咒在半空中爆开,照得四周亮如白昼。

借着这道光,他看见一个满面血污的女子就站在近在咫尺的地方,一个激灵,符咒仿佛不要本钱似的全部打了出去。

短暂的光明过后,周围又暗了下来,那一迭符咒如泥牛入海。华阳脸涨得通红,从腰上解下个半瘪的葫芦,葫芦嘴朝外,硬着头皮说:「我是看弥年纪轻轻、死得冤枉,并非收不了你。」

华阳等了片刻,试探着问:「柳娘?」

话音未落,只觉一阵妖风扑面而来,随即而至的是一声凄厉至极的惨叫,先前布置好的几根墨线突然绷紧了。

华阳见她撞在网上,手一招,把几十根线头牢牢抓紧了,用力一扯,硬生生往上提了数尺,大笑起来:「设了套,你还真钻。」

他一手抓着线,一手握着瘪葫芦,用牙咬着把塞嘴拔了出来,正眉飞色舞的时候,手上的分量忽然变重了。那妖物不知哪来的一身怪力,几番挣扎,竟把华阳从树上拽了下来。

这一跤摔得碎不及防,等华阳明白过来,浑身的骨头架子都快摔散了。他用袖子胡乱抹了一把脸,抖了抖草叶子,想站起来,脚却使不上劲,一摸,满手的血。

雨声渐大,仿佛是天裂开了一道口子,银河倒灌进十丈软红,此时再想去收那张网,早已迟了。

无孔不入的寒意里,呜咽的歌声又响了起来。

红豆一枝陌上春色茂,

红豆未抛春已老。

旧人白发生,

新人常年少。

华阳手握剑柄,额上布满了细密的汗珠,随着一声清越的剑鸣,长剑出鞘,寒光凛冽。

混沌漆黑的夜色,被明晃晃的剑身一照,开始有了微弱的一线光,雾气穿梭在忽浓忽淡的雨幕中。

一阵阴风袭来,华阳提剑,反身回刺。那女鬼受创之下,脸上竟露出了一抹凄厉浓艳的惨笑。

「这辈子坎坷艰险,来世往往能混个好前程,」华阳在冷雨里微微缩着脖子:「柳娘……」

他未来得及说下去,掌心忽然一痛,只见一团碧磷鬼火顺着剑身一路燎灼而上。

华阳脸色大变,袖袍一卷掩住皮肉,正拼命拍打的时候,女鬼顺势抓向他的手肘,指抓一翻,当下皮开肉绽,长剑几欲脱手。眼看着命悬一线,华阳咬破舌尖,喷出一口纯阳之血。

女鬼惨叫一声,又隐没在黑暗里。华阳疼痛难忍,在雨里低喘着。两方对峙,再交手就是生死劫数。突然,在黑暗里亮起一点火光,华阳回头望去,看见陆青川提着一盏灯笼,静静地站在不远处。

华阳像见了救星似的,朝他伸出一只手:「青川!」

他见陆青川不动,又急急地唤了一声:「青川,快拉我一把。」

陆青川过了一会,才慢慢地走过来,那盏灯笼里的烛火微微晃动着。夜色澄澈清明,水声潺潺,薄如蝉翼的月光轻轻流淌在草丛中。

华阳借着陆青川的手一点点站了起来,已是满头大汗:「你扶着我,我再跟她比划。」

陆青川轻笑起来:「和谁?」

华阳正要接话,却发现朗月当空,女鬼已杳无踪迹,半天才回过神。

陆青川换了一身朱红袍子,更显得眉宇间华贵逼人。

华阳跛了脚,靠这人扶着,一步一瘸地走到檐下,把还在往下滴水的道褂一脱,连打了几个喷嚏。

陆青川将手中灯笼插在门门上,替这小道士到伙房烧了壶沸水,泡好了茶,又凉了片刻,这才端过去。

华阳接过紫砂茶壶,对着壶嘴喝了几大口,身子渐渐暖和过来。陆青川等他一壶热茶下肚,问了句:「道长何以弄得如此狼狈?」

华阳讪笑了几声,翻来覆去地捧着茶壶暖手。

陆青川顿了顿,从袖里拿出张五十两的银票,递了过去。

华阳没有接,过了好一阵子,才哑声道:「你真不记得我了?」

这句话,已经在华阳肚里憋了好几个时辰。

出家前,他也算是金陵人氏,从小跟着四个老乞丐行乞讨活,住的破瓦窑,大门正对着陆府的后墙。就这么一条水沟之隔,人家看山看水看烟,这边是残山臭水灶烟。

初见陆青川那年,华阳刚刚学有所成。老乞丐脸上抹了几把猪血,直蹬蹬地躺在板车上装死,华小阳跪在路旁,一边声泪俱下地说些卖身葬父的辛酸话,一边端着装铜板的破碗乞讨。

正哭得愁云惨雾的时候,只听「当」的一声,一锭沉甸甸的银镙子响亮地落进碗里。

华阳拿脏兮兮的衣袖揉了揉眼睛,怔怔地抬头一看,就看见穿得整整齐齐的陆家小公子,拿着一把折扇,前呼后拥地从身前走过。

然而好景不常,几天过后,轮到小乞丐和老二出门要饭,同样是卖身葬父的戏码。哭了半天,正准备收工打洋的时候,忽然听见「当」的一声,碗里又多了一锭白花花的银镙子。

华阳听见声音,下意识地打了个哆嗦。

陆小公子摇着扇子往前走了几步,登地记起什么,怒气冲冲地绕回来,指着他们问:「你怎么换了一个爹?」

这一老一小见势不对,第一个反应都是溜。老的拨开人群拔腿就跑,连续掀翻了几个果摊,华阳攀着靠墙的柿子树,也手忙脚乱地蹬上了矮墙。谁知刚骑上墙头,脚腕就被陆公子抓住了。

华阳见这人不过比他大个三、四岁,虽然心慌,倒也不是特别害怕。等他定下神,骑在墙上问:「你放不放?」

那人冷哼了一声,板着脸回他:「那你以后还骗不骗人?」

四处清风徐徐、酒旗招招,野花微薄的香味,像悬在毛驴跟前的白萝卜,吊足了人的胃口。小乞丐一双亮如星子的眼睛转了转,勉强挤出一个笑来:「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陆小公子从他掌心里把那锭银镙子抠了出来:「又骗人。」

这小公子衣着光鲜体面,腰上还挂着香囊,隔得近了,鼻子里就痒痒的。华阳满心以为他会回心转意,骤然碰了钉子,气得脸色发白,从墙上跳下来,掉头就跑。

陆小公子在他身后轻声问:「喂,你叫什么?」

华阳己经跑出老远。

隔天,华阳伸着懒腰,刚从破窑里走出来,就看见陆家公子拿着扇子,翘着脚坐在对门的院墙上。那堵墙足有一人来高,红漆,琉璃瓦。太阳像着了火,金黄饱满的光,翻过那高堵,兜头盖脸地砸下来。

「我叫陆青川。绝壁干天,孤峰入汉,绿嶂百重,青川万转的青川。你呢?」

华阳那时候还没有道号,无名无姓,憋了半天,只把一张脸闷得通红。

陆小公子摇着折扇,笑盈盈地看了他一会,忽然说:「你还欠我一个名字。」

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油纸包,一层层打开,里面的包子犹带着热气。陆小公子闻了闻,心满意足地笑了起来:「真香。」

华小阳站在墙下,肉香从他鼻子底下一溜烟钻了进去,馋得人腹中翻江倒海。他咽了口唾沫,半天才别过脑袋,从怀里小心翼翼地摸出一个苹果梗,放在鼻子下使劲地闻:「我的也香。」

他还没说完,就听见那人噗嗤一笑。陆小公子一边笑,一边把几个包子重新裹好,弯着腰递了过去:「给你的。」

小乞丐掂着脚接了,傻乎乎地闻了好一会,又咽了口唾沫:「里面下了耗子药吧?」

陆小公子正要顺着梯子爬回去,听见这句话,又把脑袋探出墙外,笑得贼兮兮的:「你不就是小耗子嘛。」

华阳哼了几声,捧着肉包子,背过身咬了一小口,包子里馅料饱满,汤汁从里面流出来,又烫又鲜。那堵墙还立在那里,陆家大宅倚山而建,再往前看,山麓走势渐陡,草木渐丰,猛一抬头,好一片青山旖旎。

听到这句话,陆青川顿了顿,过了半晌,才把银票拢回袖中。

华阳捧着茶壶,小心翼翼地问:「你都忘了我了?」

烛火下,陆青川一双眼睛黑得深不见底,他慢慢地笑了一下:「啊,我自然记得。」

华阳这才吐出一口浊气,跟着笑起来:「青川。」

说着,正要去挽陆青川的手,那人倒先把手覆了过来,亲亲热热地冲他一笑:「你坐着,我来。」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瓷瓶,旋出红布塞子。

华阳不知道想起什么,无论如何不肯挽起袖口,小声说;「有些旧伤,怕吓着你。」

陆青川!微微一笑,改去抓华阳瘸了的那条腿。

刚褪下鞋袜,华阳就嘶嘶抽着凉气,小声说:「轻点。」

陆青川只是笑,轻手轻脚地上了药,伤口深深浅浅的,还在往外渗着血丝,室内一时尽是药味和血腥味。

华阳疼得一个激灵,却没有真躲。

这人敷药的手法异常娴熟,只是掠过伤口的时候,总要稍稍一顿,指尖沾了血才皱着眉移开。华阳痛了半天,渐渐觉得伤口凉飕飕的,说不出的舒服。

陆青川一面替他揉着脚,一面笑问:「道长莫非是为了我来的?」

华阳咧着嘴笑了笑,脸上慢慢红了。「自然不是,陆老爷那封信来得不是时候,几位师兄师伯都抽不开身,就我还是个逍遥散人。」

「莫非是出了什么大事?」

「是出了大事。」华阳听到这里,忽然睁开眼睛,上上下下打量起陆青川:「青川,你不要告诉别人。」

「当然。」陆青川应得泰然自若。

华阳凑过去,一字一字压低了声音说:「白云观镇在后山的狐妖跑了。」

陆青川端坐着,眼睛黑得叫人看不透。烛火猛地跳动了几下,眼看着要熄了,他腾出一只手,拿镊子把灯芯拔出来一截:「不过是只妖怪。」

华阳见他心不在焉,忍不住提高了嗓门:「不是一般的妖怪!」他没说完,自己先咽了口唾沫:「这妖怪现了原形,能有一座山那么大,一口气能吸干北海,就差没得道成仙了……」

「世人谬赞。」

华阳愣了愣,才说:「青川,你说什么?」

陆青川握着他的脚腕,又替他揉了起来:「你接着说。」

华阳毫不防备,只道:「若非祖师爷剥了这畜生的皮,用血阵囚在后山,不知得造下多少杀孽。」

陆青川手上突然使劲,猛地一拧,只听啪地一声,华阳登时疼得一颤,脸上血色尽褪。陆青川冷笑一声:「不过替你正骨罢了。」

华阳犹自捂着伤处,一个劲地倒抽着冷气。

陆青川坐在桌前,拿手帕慢慢擦了手,自顾自地说了一句:「这点小痛,比得过受血阵……」

华阳听得一愣,等了许久,仍不见下文。过了半盏茶的工夫,疼痛渐去,脚上也利索了些,忍不住又担心起陆青川,小声道:「青川,我听师兄说了,这妖怪没了皮,一路上急着要借人的皮囊,你到了晚上可别乱走。」

陆青川视线还落在沾了华阳血迹的手帕上,过了半晌,才徐徐转向华阳:「不是有道长在吗?」


第二章

华阳被他夸得窘迫起来,呐呐良久,才低声道:「青川,我发誓会护你周全。」

陆青川一时不置可否。正尴尬时分,窗外忽然有了动静,庭院中不知何时灯火通明,不断有脚步声从四面八分涌来。

「公子,出事了。」

有人叩了两声门,门闩一动,插在上面的灯笼应声滚落,火苗一下子窜起来,没几下就烧剩一副焦黑的灯笼骨。陆青川只是略一扬眉,上前卸了门闩。

华阳跟着站起来,他腿脚带伤,刚走出几步,便疼得嘶了一声。

陆青川和来人附耳低言了一阵,回头看见华阳,只道:「我去去就回。」

华阳吃了一惊,连声道:「我们一块去。」他伸长了手,抓了几下才抓着陆青川。

陆青川正要抽手,看着华阳满身的伤,不由语气稍缓:「道长累了一天,还是好好歇息吧。」

华阳反倒打蛇随棍上了:「你采办货物,不也是累了一天?」他那双眼睛,平时看起来只觉稚气,瞪着人的时候,却凶神恶煞的,「青川,我就算瘸了一条腿,布阵掐算总会吧,画符念咒总会吧!」

陆青川听得淡然一笑:「我一会就回。」

他覆住华阳的手,华阳下意识地一缩,脸唰的红了,陆青川轻而易举地就挣了出来。

待主仆二人一前一后走远了,小道士这才恍过神,骂了几句,从怀里掏出张簇新的黄符,用剪刀剪出个驴形,吹口气,当下变出一匹膘肥体壮的黑叫驴。

华阳在驴头上一拍,翻身上了驴背,一盏茶后便望见一座独门独户的院落,门外密密麻麻聚满了人,陆青川俨然站在人群正中。

华阳精神大振,一夹驴腹冲了进去,躲不及的都被他挤到一边。两扇有些年岁的木门,被这头倔驴来势汹汹地一撞,嘎吱一声开了。

陆青川一挑眉,跟着华阳走了进去,院子里到处是铁锈味,没走几步,就在树下找到一具女尸,眼睛的部分只剩下两个血窟窿。

陆青川俯下身,辨认了半晌才道:「是顾姨娘。」

华阳呆了好一阵子,瘸着脚从驴背上下来,自怀里取出一面铜镜,咬破手指,在镜后画了道符,端着四下一照。风声渐渐大了起来,从远处传来缥缈的歌声。

红豆未抛,

青春已老;

陇上一曲,

魂断一朝。

华阳骂道:「果然又是她!」正要追上去,陆青川忽然按着他的肩膀。

「你先养好伤。」

华阳用力挣起来:「留着她害人吗?」

陆青川反而按得紧了些:「小道长。」他连唤了好几声,华阳这才静下来。

陆青川唤来几个胆大的丫鬟,把尸身收殓了,换了寿衣,回过头,见华阳还攥着拳头站在原地,轻声劝道:「生死命数,都是天定的,你难过什么?」

「要是你我死在这里,也是天定的命数?」

陆青川看着他,过了会,竟然笑了:「除了命数,谁奈何得了我。」

华阳怒极反笑:「青川,你说什么胡话!我想得开,这是命数未尽;我想不开,这是命数已尽。天命从来都是马后炮,人理才是真的,我从不信有什么天命!」

陆青川见华阳气得不轻,静静移开视线,就算不刻意分辨,也能在浓重刺鼻的血腥味里,辨出哪些是属于华阳的血。

多么熟悉,十年之中,日日夜夜,萦绕鼻间,直让他恨得咬牙。

然而天命垂怜,这人如今就在此处。

这样一想,心里反倒静了下来:「小道长,想活的活不成,想死的死不了,琢磨不透的,这才是命数。」

华阳低着头,沉默了半天,突然骂了一句:「我不喜欢听什么,你就说什么。」

他瘸着脚,掉头就走。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响了一会,又停了下来。陆青川在他身后眯着眼睛,等着他开口。

「青川……」华阳像是慌了神,回过头,惊疑不定地看着他。

「我在。」陆青川应着,嘴角噙着一抹笑。

「你有没有看见我那头黑驴?」华阳用手比划着,不知何时,原本还站在不远处用蹄子刨土的驴子消失得无影无踪。院中残留着雨后湿润的气息,满天月华,照得云层脉络纵横。

陆青川笑了起来:「不见了?」

华阳胡乱地点了点头,额上已经冒了汗。他扶着一棵歪脖子树,四下张望了一会,还是没找到自己的坐骑。

陆青川站在一旁,手背在身后,掌心里握着一张驴形的黄符,他拢紧手的时候,微弱的火光从他指缝间透了出来,很快燃成了青烟。

不过是小施惩戒,却忽然想看看他会作何反应。

华阳声音中露着惶急:「我明明放在这,它只是一张符,总不能自己……」他说到这里,忽然抬起头,瞪着陆青川:「陆公子,没想到你还养了一帮偷驴的伙计。」

陆青川闻言,敛了笑意,静静地望着华阳。他生得眉目俊挺,这不动声色的一眼,倒像是风吹涟漪,月色入怀。

华阳愣了愣才说:「怎么,错怪了你不成?」

陆青川往前走了几步,经过华阳身边,竟是不置一言。

华阳伸出手,想拦住他,又硬生生收了回去:「走吧走吧,我一个人,反而落个清静。」

听到这句话,陆青川才转过头来:「你腿脚不便,一个人回得去吗?」

华阳脸涨得通红:「我没了坐骑,再剪一个就是。」

他往怀里一掏,却掏了个空。一抬头,正对着陆青川的眼睛。月色下,那双眼睛微微眯了起来,华光潋滟,几能勾魂慑魄。

那人伸出手:「我搀道长一程?」

华阳脸上再次涨得通红,连声说:「不必。」他脚下一滑,又是一个趔趄。

他退一步,陆青川往前进一步,几番进退,才停在离华阳一拳远的地方,低声笑起来;「我总说你不爱听的话?」

华阳只觉得像是一场光怪陆离的梦,偏偏这梦滚烫炽热,华丽浓艳。

陆青川轻声说;「我说些你爱听的,如何?」

他声音放得极轻,撩拨着耳膜。

与这道士之间,那么多恩怨,非得一丝一丝算个两清不可。

华阳睁大了眼睛,叫了一声:「青川?」

陆青川看着他,过了许久,眼里的温度渐渐敛去,又变回了深不见底的颜色。

「青川,又是青川。这么记挂他?」陆青川眼睛里七分冷意,三分嘲弄:「既然记挂,如今才来,不嫌太晚了?」

华阳呆站在那,不知作何反应。

陆青川又问了一次:「小道长,真不要人扶?」

华阳这才把手伸过去。

花墙辗转,苔痕斑斓,两人行了一住香的光景,华阳突然喃喃着开口:「青川,你说我回来晚了……我是不是、真回来晚了,都怪我。」

陆青川侧头看着他,轻声笑道:「我可不会怪你。」

华阳一时猜不透他是褒是损,细细咀嚼了一路,到了门口,才红着脸应了一声。

华阳回了屋,直睡到日上中天才起。他走到井边,探着身子往井里照了照,把头发胡乱地挽成一个髻。然后才把水桶扔进去,灌满了水,绞着井绳拎上来。

满园芳菲经昨夜风雨一润,越发开得灼灼其华。整座陆府出奇的静,日头一照,碧瓦流辉,群芳争妍,亭台楼阁错落有致。华阳拿冷水泼了泼脸,冻得一个激灵,这才彻底醒了。

他在院中守了好一会,终于等来个送菜的伙夫,食盒掀起,里面斋饭茶果一字摆开。华阳抓着面饼,在酱盘里一抹,边吃边问:「你家公子呢?」

那人唯唯诺诺地应着:「几家商行都等着公子打点,恐怕抽不开身。」

华阳想了想,道:「你知道昨晚出事了?」

这家丁忙不迭地点头,正要收拾碗筷退出去,听见华阳又问:「这是第几回?」

家丁神色越发慌乱:「第四回,道长,我只是个奴才。」

华阳冲他笑了笑,从钱袋里摸出一两白银:「你别怕,哪四回?说清楚了就赏你。」

那人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地说:「大房死得最早,到昨晚,几房妾室都死绝了。」

华阳把银锭子在手里恋恋不舍地把玩了一会,这才递过去。等家丁走远,华阳掩上房门,用指头蘸了茶水,在桌上勾勒起陆府坐北朝南、背山面水的格局。他脚上刚结了痴,伤口又疼又痒,才描出个大致的模样,就忍不住去抓。

就在这时,忽然听见人说:「你这腿不要了?」

华阳一抬头,看见陆青川倚门站着,玉冠博带,说不清的风流蕴藉。华阳想起昨夜的事,脸上有些发烫,嘴硬道:「我这是不破不立,大破大立。」

陆青川笑了一会,折扇上花团锦簇,衬着院中大好风光:「难得天晴,我带你四下转转?」

华阳连忙站起来:「真的?」他刚说出口,就发现自己说得莽撞,讪讪地又补了一句:「在观里,天不亮就要起来练拳,实在是闲不住。」

陆青川后退了半步,把他从头到脚打量了几遍,大笑起来:「不简单,不简单。」

华阳受了奚落,闷不作声地跟着他走出一段,脚步间仍是趔趄。

花枝沉甸甸地搭在墙头,陆青川从花墙下从从容容地走了过去,轻笑着:「你这性子,出什么家。」

「师父也说我又馋又懒,出什么家。」

「小道长,」陆青川回头望了他一眼:「你心肠还不够狠,做不了出家人。」

华阳嘿嘿笑了几声:「这是哪的话。心肠软的,大多是出家人。」

陆青川笑了一阵,便避而不谈。两人又走出一段,花影横斜过后,露出一堵月洞门。华阳忽然停下来,打听道:「青川,这附近住了谁?」

陆青川回道:「是老爷子的养心斋。他卧病在床,恐怕不便见你。」

华阳脸色一凝,跛着脚就往那边走。

陆青川伸手一拦:「老头昏睡的时候多,醒的时候少。等他醒了你再去。」

华阳急道:「都火烧眉毛了,哪还等得及。」

陆青川一挑眉,不再与他争辩。

到了养心斋前,只见榕荫森森,大门两侧各镶着一幅抱柱金匾,推门进去,便看见堂屋正中供着一尊金身观音,绕过佛龛才是卧房。

陆老爷果然还在昏睡,只有一截枯瘦如柴的手臂露在帐外。

华阳连唤了几声:「陆老爷子,陆老爷子。」见无人响应,一双眼睛忍不住偷偷去瞄陆青川,显是被难住了。

陆青川脸上自始至终带着笑,似乎觉得华阳束手无策的样子颇为有趣,直到房门忽轻忽重的响了几声,才整整衣冠:「又来催了。我还有帐目未算,先走一步。」

华阳忙道:「你忙你的,青川,我在这里守着。」

陆青川看了他一会,突然眯起眼睛,贴着华阳的耳根,轻声唤:「小道长。」

华阳犹豫着应了一声,脸上有些泛红,耳朵又麻又痒,情不自禁地伸手揉了揉。

陆青川脸上笑盈盈的:「自古佛道相争,堂中观音坐像是老头的命根子,等会没人的时候,你可别偷偷砸了。」

华阳反应稍慢,呆了一呆,才渐渐明白过来;「你是在捉弄我?」

「我捉弄你?」陆青川说得无辜。

华阳正要点头,额头上忽然被这人拇指和中指相扣、轻轻弹了一下。

陆青川已轻笑出声:「那我再捉弄一次。」

华阳捂着额头,愣愣地看着他,竟不知要作何反应,许久才喃喃应了几声,几茬乱翘的发丝下,一双耳朵烧得通红。

陆青川眯着眼睛,心情忽然大快——他无心设局,是这人甘愿入瓮。

若是就此放过,岂非太……

陆青川伸出手去,从身后替华阳轻轻挽好鬓发,笑着退至门外。

等他走远了,华阳脸上仍火烧火燎,直到抓起一旁的茶壶,闭着眼睛连灌几口,才稍稍好受些。

卧房间仍残留着陆青力!身上熏的香,似麝非麝,幽幽沉沉,甜腻得像狐妖山魅,直叫人心神不宁。

等味道彻底散了,华阳才走到床边,把布帐撩开一角。床榻上,一位相貌清隽的中年男子和衣而卧。

他看了半晌,不由偷笑起来,心道;等青川老了,就是这个模样。

正胡思乱想的时候,忽然想道:几十年不过一弹指,要是他真老了,我得了道,一老一少站在一块,算什么样子。

他这样一想,脸上再也笑不出来,旋而又想:都说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到那时我提携一、两个凡人,也在情理之中。

华阳心念一转,脑海中果真浮现他身披鹤云道氅,施施然乘着祥云到了陆府,慈悲无量地拽了陆青川的手一同飞升的情景。华阳嘿嘿傻笑了半天,猛地一摇头,这才醒了。

他见窗外天色尚早,挑了张交椅坐着打起盹来。睡到半夜,突然听见窗户被风吹开,四周静悄悄的,月正中天。

华阳慌忙站起来,在桌上摸了一阵,找到蜡烛,正要拿火石去点,又是一阵风,把烛火吹灭了。

卧房狭长的格局,白天显清趣雅致,一入夜,就如同漆黑浑浊的死水。

华阳候在原地,听见布帐后病人微弱的呼吸声越喘越急,放轻了声音喊:「老爷子,老爷子?」

布帐后的呼吸声忽然变大了,像是患了喘病,呀呷不已。

华阳伸长了手想探个究竟,还没碰到帐子,就听见里面的人喉咙里像堵着浓痰,嘶嘶地倒抽着冷气,片刻之后,突然声嘶力竭地惨叫起来。

华阳一个激灵,壮着胆子把帐帘左右一拉,就看见一个遍身血污的女鬼蹲踞在床角,眼里慢慢地淌出两行血泪。陆老爷两手正掐在自己颈项之间,双腿乱蹬,脸涨成血红色。

华阳吓出了一身寒毛冷汗,等回过神,连忙去册陆老爷的手。他心惊胆颤地提防着女鬼,声音有些颤:「柳娘,一日夫妻百日恩。」

华阳硬着头发,直视着那双猩红的眼睛,没有再说下去。

陆老爷喉咙深处不时传来咯咯的轻响,他脸皮发紫,双腿用力一蹬,身子绷得笔直,原本素净的被褥上滴滴答答溅满了血点。

华阳见势不妙,把吃奶的力气都使了出来,陆老爷箍着自己脖子的一双手仍是纹丝不动。华阳掰到后来,浑身上下大汗淋漓,早忘了什么吃人的厉鬼。

两方僵持了半炷香的光景,陆老爷的手突然一松,华阳收势不及,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等他挣扎着爬起来,女鬼已不见踪影,病人平躺在床上,呼吸沉重,胸膛大起大伏,华阳呆站了片刻,然后才有了知觉。

他在边上惊魂未定地守了一顿饭的工夫,外面突然传来模糊的更声,一慢四快,响了五下。

华阳双手拢在袖筒里,打了个寒颤,嘀咕了一句:「五更天了。」

陆老爷依然没有要醒的征兆,华阳看着他,突然道;「老爷子,我既然收了陆家的钱,就得把事情办妥,是不是?」

陆老爷双目紧闭,脸色灰败,哪里答得了他。华阳只当他默认了:「我有几事不明,为求弄清楚前因后果,不得已才出此下策。若有冒犯之处,还请海涵。」

说着,朝陆老爷拜了拜,连念几声:「有怪莫怪,有怪莫怪。」

华阳摸出一个细长的铁匣,从里面取出两灶香,拿火石点燃了,煽出烟,搁在陆老爷鼻下,确定他吸进三、四口了,才把香插在一旁。

华阳用袖子拭了拭汗,又喝了口冷茶,等攒了些力气,心无旁鹜地念了一段长咒,手掐法诀向前一指,眼前忽然漆黑一片,过了许久,黑暗里才隐隐透出一线光。

华阳知道自己入了陆老爷的往事,越发收敛心神,人如穿行于山洞之间,离洞口越近,光线越亮,一片刺目白光过后,渐渐出现了繁花飘落的小院,花树下站着一个白面团似的男孩,正拿着竹竿黏蝉。

华阳情不自禁地笑了出来,眼睛再也挪不开,心想:这不是当年的陆青川嘛。

他正想着,视野已慢慢晃动起来,脚下传来沙沙的轻响。陆小公子听见声音,转过头,冲这边叫了一声:「爹。」

华阳笑得眉眼弯弯,在心里连唤了几遍:乖儿子。

小陆青川拖着竹竿,摇摇晃晃地走了过来,他说话的声音很轻,像是水上落了飞花:「我娘呢?」

搭话的是个声音低沉的男人:「病了。」

陆小公子拿着竹竿,在草丛里拨来拨去,好半天才说:「娘什么时候才好?」

那声音说:「你往外面走,看谁可怜,就分些银两给他。多积德,做善事,迟早有一天会好。」

华阳心中暗想:傻小子,你被你爹骗了。

陆小公子听了,果真朝外面走去。那男人把手放在枝干虬结的老树上,风起微澜,吹下一阵落花。

华阳微微眯起眼睛,正在琢磨自己是陆小公子在金陵救济的第几位可怜人,四周景致又变了,那是陆府后院的一堵院墙,墙上搭着一架长梯,旁边有人问:「老爷,不过去看看?」

那男人果真往前走了几步,眼前的景色也跟着向前挪去。陆青川坐在墙头问:「小耗子,你怎么流血了,疼不疼?」

墙那头传来一个清清脆脆的声音:「摔了一跤,没什么大不了的。」

华阳听了,也想起了那时候的事,皱着眉头骂:别听他瞎说,被狗咬的,你说疼不疼。

小陆青川问:「摔跤怎么衣服也摔烂了?」

墙那头说:「早上还跟人打了一架,他弄坏我一件衣服,我打断他一条腿。」

华阳揉着鼻子,脸上闷闷不乐的:被狗咬也就算了,还是被你家的狗。

两人嘘寒问暖了几句,陆小公子又问:「我不是告诉你,东墙有个洞,等天黑了,你就悄悄过来,我屋里有香茶有点心。」

墙那头支支吾吾的:「我哪是说来就来的,世道不太平,东西街南北渡口,哪都少不了我。」

华阳冷笑了几声:谁说我没来,东墙是有个洞,还是个狗洞。我刚钻进去一个脑袋,就撞见四、五条恶狗,追着我跑了七、八条街。

他远远看着两个男孩聊得相逢恨晚,心中恶气难消,明知陆老爷听不见,还冲他连骂几声:老爷子,看够了吧。你再想想别的。

过了好一会,眼前的景色才渐渐变了,他坐在交椅上,有人替他捶着肩膀,华阳想扭过头,去看看背后的究竟是谁,可拧了半天脖子,还是白费力气。

「爹。」

那人一说话,华阳心里透亮,心道:又是陆青川。

陆小公子掂着脚,替陆老爷捶着背,低声说:「爹,我想要个书僮。」

男人说:「让管家替你挑一个。」

陆小公子说:「我自己选好了。」他倒是尽心尽力地在捶背:「他不但人机灵,还吃苦耐劳,谦让有礼。」

华阳听了一会,仍是云里雾里,心想:这说的是谁?

男人应了一声:「你自己拿主意。」

陆小公子欢天喜地地往外走,一拉开门,就看见门外站着两位美貌妇人,一名满头珠玉,一名稍有病容。

陆青川看了,仰着头怯怯地唤了一声:「顾姨娘。」

男人侧着脸,也静静地望着那边。

华阳跟着看过去,其中一人音容相貌说不出的熟悉,正搜肠刮肚,忽然听见陆青川唤:「娘。」

华阳怔了半天,忽然打了个哆嗦。陆老爷这十几年的事一下子像走马灯一样转了起来,越来越快,转得应接不暇。

他看见陆老爷把窗户推开,陆青川从窗前跑过,攀着长梯爬上了墙,冲墙那边喊:「小耗子,我这有个肥缺。以后我吃什么穿什么,都少不了你一份,我们一块念书,睡一个被窝。」

墙那边说:「你这是俗人的富贵,前几天有个老道士跟我说,我前九世都是做乞丐,老天爷欠了我,这辈子让我生一身仙人骨,将来要喝琼浆玉液,享长生不老。」

陆青川愣了愣,轻声说:「我会对你很好的。小耗子,你要是犯懒,我瞒着别人帮你把活都干了。」

墙那头静了好半天,才笑起来:「我已经拜过师父了,一会就走。老道士说我天生要入道门,只要能看破,以后不可限量。青川,我是去享福的……」

陆青川似乎应了一声,背影却孤单寂寥。

等墙外的人去远了,他还趴在梯子上,轻声嘀咕了一句:「你还欠我一个名字。」


第三章

华阳只觉脑袋隐隐作痛,有满心的苦,全说不出口。眼前浮光掠影地又一晃,院子里哗哗地下起雨来,直下得昼夜颠倒,黑白不分。

陆老爷一手卷着马鞭,一手拎着陆小公子的后领,大步走到檐下:「你知不知错。」

华阳听见陆青川的声音:「我没有错。」

陆老爷一甩手,就把陆青川推进雨里:「跪下。」

他见陆青川仍站着,手一挥,狠狠地抽了他一鞭子,怒吼道:「跪下!」

华阳吓得惶急起来,仿佛是自己挨了打:你打他干什么!

陆青川用手挡了挡,不吭一声。陆老爷见他冥顽不灵,猛挥几鞭,又将他一脚踹翻在地。

华阳气得脸色青白,看见鞭梢又抽下来,想伸手去抓,却扑了个空,这才记起这一挡,原来己经晚了十几年。

小陆青川脸上没有一点血色,在雨里瑟瑟发抖,过了好一会,才说:「我没有错。你要纳妾,是你的事,何必当着我娘的面吹嘘卖弄。」

陆老爷怒气攻心,下手再不留余地。几鞭下来,陆小公子皮开肉绽。华阳只觉得自己也挨了打,陆青川的声音就是鞭子,他说一句话,自己身上就痛得一颤。

陆青川轻声说:「我娘病了。」

陆老爷冷笑道:「你小小年纪,懂得什么。」

陆青川回了一句:「我要是喜欢谁,一定一心一意地对他好。」

华阳听得两眼发涩,想上前搀扶一把,中间却隔着似水流年。眼前又一晃,雨已经停了,天阴沉着,堂屋里摆开好大一桌宴席,陆老爷端坐正中。

华阳四处打量,也没看见陆青川。等饭吃到一半,才远远望见一个青年,生得眉目清俊,捧着什么大步进了堂屋,走近了才发现是一块牌位。

华阳正要定睛细瞧上面的姓氏名讳,忽然间天旋地转,仿佛被重拳猛击了一下心口,人也跟着倒向一旁。

等华阳醒过来,发现自己上半身趴在床褥上,两条腿已经跪得发麻。陆青川站在一旁,把卧房里插着的那灶香掐熄了,眼睛的颜色极黑,不见半点笑意。

华阳撑着地,想自己爬起来:「青川,我正看到要紧的地方……」

陆青川伸过来一只手,指尖冰凉,轻轻地按在他后颈上,声音几不可闻:「你看到什么?」

华阳反握住陆青川的手,那人刚要去挣,就听见华阳痛苦地咳了两声,随着断断续续的咳嗽声,鲜血源源不断地自嘴角溢出,像是把体内的血都呕了出来。

陆青川躲避不及,半边衣袍都被染得斑斑点点。

华阳怕吓着他,连忙拿手掩住嘴,背过身去,一面咳一面干笑:「青川,术法反噬,不要紧的。」

陆青川用手捂着被他的血溅到的地方,似乎受着剧痛,脸色铁青,许久,才说了句:「逞什么强。」

他看华阳咳得难受,眼中似乎闪过一丝波澜,还来不及细看,就不见了。

等华阳缓过气来,只听陆青川低声道:「我背道长回房休息。」

华阳正用袖口擦脸,骤闻这一句,慌得连连摆手。陆青川再次看清他嘴角的血迹,心情无由来一阵烦闷,突然沉下脸:「上来。」

华阳呆了片刻,竟真的把手慢慢搭了上去。

等陆青川背着他,走出十余步,华阳才渐渐回过神来,压抑着咳嗽声,凑到陆青川耳边,小心翼翼地问:「青川,你有没有想过,在你家闹事的女鬼不是柳娘?」

这句话大出陆青川意料之外,他微微一怔,背着华阳走入花径:「怎么说?」

华阳见他一副不上心的模样,不禁有些泄气:「我原本没想这么多,直到刚才去老爷子梦里转了一圈,发现他对老情人刻薄,对几房妾室倒是十分有情。青川,你人在陆府,一定听那女鬼唱过,都是些青春已老、新人旧人的。」

陆青川微微侧过脸,就看见华阳也在看他。原本还在懊恼又被这人的血给……但看见华阳赔着小心的样子,不知为何,竟装作和颜悦色地应了一句:「我懂你的意思,柳娘年轻貌美。」

华阳见他肯开口,眼中多了些喜色,视线却躲闪起来。头顶花枝一树压得比一树低,擦着华阳的头过去,花瓣都落在双肩,许久才听华阳续道:「是啊,如果她是柳娘,刚进门不久的人,伤什么韶华。」

陆青川背着他从花径出去,抄近路折向华阳暂住的小院:「道长今日所为,就是为了弄明白这一点?」

华阳认真点了点头:「青川,要是女鬼不是柳娘,这一切都解释得通了。」

陆青川随口应了一声:「哦?」

华阳浑然不觉,将一切都和盘托出:「我守夜的时候,禁不住小睡了几个时辰。半夜听见窗户来回作响,人才突然醒了,一睁眼,就发现陆老爷死死扼着自己喉咙。女鬼就蹲在一边,就在床角。」

陆青川听见华阳小声地咽了口唾沫,不由笑出声来:「你怕了?」

华阳脸上涨得发红:「不是……我是说,青川,如果不是她弄出声响,老爷子已经死了。」

陆青川笑了一阵,笑意却并未落在眼底。

华阳只顾着把事情说清:「青川,万一、万一她不是索命,而是救人……我为救陆老爷,分身乏术,她要是有歹念,为什么不趁那时候下手?」

华阳见陆青川不答,声音又大了些:「还有上一回,万一她是想警示顾姨娘,只是来迟了一步——陆老爷至今昏迷不醒,府里接连闹出了几桩血案,她会不会是放心不下,才在此周旋?」

陆青川轻声笑道:「小道长,若她如此至情至性,你身上的伤怎么来的?」

华阳凑得太近,那一呼一吸都正对着他耳郭,不知不觉间,陆青川衣袡上昏昏沉沉的香气益发浓重。

华阳显然也闻到了这阵异香,摇了摇头,勉强才维持住一线清明:「所以我说,那女鬼不是柳娘。」

他垂着头,几束乱发从束发冠巾中挣脱,乱糟糟地簇在脖颈,声音越来越低,睡意也越来越浓:「她原本并未伤我,直到我唤了她一声『柳娘』。」

随着一声雄鸡啼晓,头顶的天渐渐变了颜色。陆青川穿过院门,见华阳垂着眼睛,人己经睡着了,不声不响地一拂袖袍,身上非兰非麝的暖香才慢慢随之散了。

他把华阳放在榻上,直起身来,目光在华阳脸上停留了片刻,人缓缓转到屏风后。

这道士,不知在梦里看见什么,似乎对自己又好了几分。

方才一念之差,竟把这人背了回来,现在一想,只觉匪夷所思。他生平见过的容貌出众之人不知凡几,只是这人太过年轻,眼睛里满满的涉世未深,却想为他人做十分打算,看久了才觉得有些顺眼罢了。

不过是有些顺眼……更何况,先动心的人,不是他。

这人自愿入瓮,他不过斟酒奉陪。

陆青川想着陆府门前初见,华阳看着他发呆的样子,略一扬眉,将眸中得意之色掩去,然后才把染上华阳血迹的外袍慢慢褪到腰上,继而解开半幅中衣,自己站在屏风后,细细地查看肩头上臂的伤。凡是被华阳血点溅到的皮肤,都开始淤青溃烂。

陆青川看得皱眉,用手盖着伤处,过了一阵挪开,伤口这才渐渐愈合。正不知是怒是恨,华阳已揉着眼睛绕过屏风,小声问了句:「青川,我怎么睡着……」

骤然见到陆青川赤裸着背部,背后肌肉贲起,竟是呆了半晌才慌忙闪了回去。

陆青川亦是吃了一惊,一时猜不透华阳看到几分,片刻后方把衣袍穿戴整齐,从屏风后静静走出。

华阳撞见他,脸上又涨红了些,视线四下游移,唯独不敢看他。原本还想与陆青川厘一遍线索,此时也忘了大半,耳朵微红,嘴里结结巴巴道:「青川,我还有些关窍未明,想再、再去问问庄里的人。」

陆青川在他离半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微微眯着眼睛,像是想把他看个分明:「我不就是庄里的人?」

华阳愣了一阵,等回过神来想要补救,陆青川已笑得一派云淡风轻:「道长先前所言,对我也启发良多。依我看来,要厘清关窍,只需从两件事上着手。」

华阳犹豫了一会,还是忍不住问了句:「哪两件?」

陆青川答得从容:「第一是查年初到三月,谁死在陆府。依道长所言,这女鬼对陆家情谊十足,又对柳娘恨意入骨,若真有什么瓜葛,理应死在柳娘入门后,去世前。」

华阳如遭当头棒喝,连说了三声:「青川你真……」柳娘年初入门,陆青川三月盘货途中得闻柳娘死讯,陆家的女鬼若想与柳娘结仇,自应死在年初到三月之间。这些事情,先前在金陵酒家明明听人提起过,却一直忘在脑后。

「第二件事我只能说个大概,如果伤人者另有其人,他是活人还是死人……」

陆青川话未说完,华阳就喃喃道:「自然是鬼,老爷子昨晚是中邪的征兆。」

陆青川侧过脸,微微一笑:「如果是活人下毒呢?」

华阳只觉得手心里全是冷汗,半天才说:「你是说、老爷子昨晚是毒发了?」他再一细想,又开始连连摇头:「青川,不可能是活人。你想想那几房姨娘,陆府守备森严,活人要如何来去!」

陆青川低声笑着:「不是活人,未必敢作祟。」

华阳过了好一会,才问:「为什么?」

陆青川许久才道:「只是想到以前听过的奇闻异事。一草一木,虫鱼走兽,为了幻化人形,不知要结多少善缘,一旦杀生,就会折损修为。」

华阳听得连连摇头:「青川,你都是从哪听来的。它们杀得越多,修为越高……」

陆青川冷笑道:「以杀取业,除妖证道,也只有道士才做得出来。」

华阳满脸愕然,几不可闻地叫了一声:「青川!」

陆青川嗤笑起来,这一刻起,骤然觉得这声「青川」有些刺耳。口口声声青川青川,自己在他眼里,只怕不过是个……

想到此处,陆青川一双眸子不禁冷了下来:「小道长,你要是遇上妖怪,是不是非杀不可?」

华阳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轻声说:「我、我还没有破过杀戒……」

说到这里,他突然记起陆家连日来的血光之灾,不由抬起头,人也向前跨了一步,信誓旦旦道:「但以后若是碰上妖怪害人性命,青川,我定然让他伏诛。」

他这句话出口,不知触到了陆青川哪一片逆鳞,只听那人低笑起来:「原来如此。道长既然都看到了,何必再装下去。」

华阳怔忡了半天,失笑道:「青川,你胡说什么。」他正要去拉陆青川的手,那人却一拂袖,后退了半步。

华阳吃了一惊,追着他走了几步。

陆青川沉着脸,看见华阳毫不设防地走过来,突然愤然笑道:「小道长,我差一点,就又上当了。」

和那年一样,在青城后山,刚把封印破开一丝裂缝,吸上第一口自在空气,看见这人提着桶一晃一晃从树下路过,忍不住就出了声……

只差一步,就又上了他的当。

华阳呆在那里,有生之年,还从未见过陆青川露出这样的神情。脑袋还未反应过来,人已伸长了手,想碰碰那人的眉眼,陆青川却突然一动,牢牢地捏住了他的手腕。

只听陆青川说:「小道长,如果我要杀你,你要怎么做?」

华阳试着挣了挣,却没有挣脱,他犹豫了一阵,才叫了句:「青川?」

陆青川脸上笼了一层寒霜,手上又加了三分力道。华阳手骨被捏得生疼,却还站着不动,忍着痛问:「青川,到底怎么了?」

陆青川把华阳那一只手也牢牢握住,疑惑地望着他:「我要杀你了,你不逃?」

华阳听见骨头咯吱咯吱作响的声音,似乎有些难熬,这才开始想要抽回手臂:「青川,痛!」

陆青川低声说:「小道长,用点力气。」

华阳愣愣地看着他,似乎还不明白,片刻之后才猛地懂了,红着眼睛,从牙缝里挤出一句:「你想杀我?那就杀啊。我站着不动,等你动手,」华阳扯着嘴角,笑得难看:「掏心掏肺对你,就换回这句话……我真是……」

陆青川只觉得手背微微一烫,低头一看,才发现上面落了几滴水珠子。他过了一阵,才问:「这是什么?」

华阳红着眼睛,仍想装作没有哭:「马尿。」

陆青川看了他好一阵子,终究慢慢把手松开:「那就把你眼睛里的马尿收一收。」

直到这一刻,他才真正相信适才更衣的时候,华阳并未看出什么。想到这人红着脸躲回屏风后的样子,心中竟是微微一软。

「我家中有一房长辈,许多年前替我卜了一卦。说我一路往西,遇上一位没破过杀戒的道士,那就是我的劫数,现在想想,真是荒诞无稽。」陆青川说着,朝华阳欠了欠身:「方才多有得罪了。」

他这句话半真半假,卦象是真的,动气却并非为了那一卦。

华阳听到这段话,勉勉强强扯出个苦笑:「我算个什么劫,最多讹你几两银子,破破财,消消灾,还能真害你不成。」

陆青川静静地看着他,许久,突然低低笑了:「小道长,你要记着你说的。」

华阳模糊地应了一声,摸了摸鼻子,自去想陆青川提到的两件事。

陆青川见他想得入神,似乎己经不再计较了,心中又是轻轻一动。这人对陆青川……倒是真的好,只是转而又有些不满,这人不过是为了陆青川,自己样貌修为,哪个不是一时翘楚,哪点比不上那个——

想着,伸手一探华阳脉门,见脉象忽轻忽重,被功体反噬的内伤只怕一时半会难以痊愈。单说这一件事,陆青川,帮得上他吗?

这样一想,被伤得不轻的自尊才稍稍好受了一些,一扬眉,温良无害地笑了起来:「先前熄了道长的香,害得道长功体受损,我理应设宴赔罪。」

华阳连这茬都给忘在一边,听他说起,才苦笑了一声:「青川,是我擅自施法,不怪你。」他自从看过陆青川种种往事,对这人哪还生得出气来。本想再说句你跟我客气什么,话到嘴边,耳朵却有些发烫,不由噤了声。

陆青川听到这声称呼,又是微一皱眉:「道长可是信不过我,我自有替道长续补功体的办法。」他和陆青川不一样,即便是魂飞魄散,他亦有办法续命。

只看他想与不想。

华阳听得一笑,显是没有当真。陆青川只当他答应了,眯着眼睛,细细地打量起华阳。四分顺眼,六分让他恨得牙关发痒,他还未彻底厘清,怎能就此放手。

「小道长,月上中天的时候,我在院中凉亭等你。」

华阳眼看着事情都有了头绪,心中一轻,笑着应下了。他送走陆青川,自己也去补了个回笼觉。

等一觉睡醒,听见院中窸窸窣窣响个不停,华阳忽然生出些不祥的预感,扯着嗓子问了句:「外面是哪路英雄,报上名来。」

只听院里的人噗嗤一笑:「我号天高三尺道人,来收一只耗子精。」

华阳手心全是冷汗,知道坏事成真了,走到门前,狠狠心,把房门一把推开,恭恭敬敬地叫了声:「华玄师兄。」

一个瘦瘦小小的道士站在花树下,见华阳进来,笑嘻嘻地招了招手。华阳见他不像是有心刁难的模样,正要谢天谢地,一个拇指大的花苞咚地一声砸在他脑袋上。

华阳怕得一闭眼,再睁开,就看见树权上还坐了一个瘦高的。

「华清师兄也在,」华阳苦着脸又唤了一声:「两位远道而来,车马劳顿,我这去泡茶。」

华玄看他急急地要进屋避难,一把拽了他的领子:「急什么,院里的最多让你皮肉吃苦,书房里的才是真难缠。」

华玄说着,向坐在树杈上的华清使了个眼色。华清木讷着脸,把放在一旁的剑囊又系紧在背上,这人看上去是个老实人,一旦相处得久了……

华阳打了个哆嗦,压低了声音问:「房里的是谁?」

华玄打了个哈哈:「你进去看看不就知道了?太虚子道长。」他说着,朝华清一拱手。

华清也似模似样地回了一礼:「天高三尺道人。」

这两人一唱一和过后,华玄才回过头,冲华阳低低一笑:「华阳师弟,师兄们还有要事在身,怕是尝不到你泡茶的手艺了。」

华阳笑得难看:「哪里哪里,来日方长。」

华清、华玄对视一眼,捏着法诀,竟是穿墙而去,只留下华阳一个人心惊胆颤地走进书房。窗边站了一个长身玉立的身影,身近八尺,一头长发披在肩头,松松系着一件素色道氅,听见华阳进门,才缓缓回过头来。

华阳惊起一身冷汗,抖了半天,才颤声说;「紫渊师兄。」

这人沐浴在晨曦之间,说不出的丰神如玉,一双眼睛湛然有光,静静地打量着华阳,看不出什么喜怒。

观里每到祭三清的时候,总喜欢把这二十年收过的弟子徒孙排个席位,进门的时候,华紫渊是席首,他排席末,一排就是十余年。

可华阳怕他,倒不是因为什么晚辈长辈,而是这位师兄掌着清规戒律,只要见了面,总少不了挨一顿竹板。

庭院中鸟语婉转,远远传来一阵若有若无的花香。华阳大着胆子抬头看了看,见那人还是一副秋水不染尘的冷面孔,不由压低了声音问:「师兄,是不是我又捅了什么篓子?」

华紫渊看了他半天,忽然嗤了一声:「一身狐臊味。」

华阳低头闻了闻,没嗅出什么狐臊味,反倒有一股温软的香气,有点像陆青川身上熏的香。

华紫渊见他仍是满脸痴傻,从袖中掏出一封信笺,轻声喝道:「华阳听命。」

华阳脚下一软,连忙把双手高举过头顶,不敢怠慢地喊了一句:「弟子华阳领命!」

华紫渊左手负在身后,右手递过笺书;「相隔数日,不见你半点长进。」

华阳知道他是瞧不起自己胡乱领命,讪讪地笑了一阵,把信笺拆开。

华紫渊负着手,倚着疏窗花影,微微垂着眼睑,只过了半盏茶的工夫,于华阳却像是天塌地陷。

他嘿嘿笑了两声:「紫渊师兄,你们都胡涂了。我和青川是青梅竹马,刀口滚肉的交情,我认得他。」

华紫渊斥道:「你的风水罗盘呢?」

华阳挠了挠头:「出师不利,一进门就裂了口。」

华紫渊又问:「我替你画的几道护命符呢,用光了?」

华阳仍是笑:「用光了,连坐骑也不见了。」

华紫渊冷哼了一声:「斩妖剑也丢了吧。」

华阳笑眯了眼睛:「这个在,这个好好的。」他正要去取的时候,才发现那把长剑不知道被丢在哪里,只记得陆青川替他敷药——

华紫渊绕到华阳身后,在他膝弯上不轻不重地踢了一脚:「跪下。」

华阳跪得老老实实的,仰着头傻笑:「紫渊师兄,再替我画几道符吧。」

华紫渊一挑眉,轻声说:「你还是不信。」

华阳笑说:「当然不信。说什么青川死了……」

他说着,就要站起来。华紫渊又在他膝弯上补了一脚:「陆青川是死了。那只老狐道行高深,又有意与你结交,一时看不出情有可原,可如果一世执迷不悟……」

华阳眼睛里又惊又惧,嘴上还在笑:「青川没死,我认得他。他整天趾高气扬的,喜欢卖弄,嘴上又不饶人。」

华紫渊低声说:「他死了。狐妖没了皮,一路往西,急着要借人的皮囊。」

华阳从地上挣起来,急得面红耳赤:「他喜欢欺负人,可本性不坏,这就是青川!十年前是这样,十年后还是老样子。」

华紫渊正要在他膝上踹第三下,华阳一把抓着他的手:「紫渊师兄,你别骗我了,我怕得厉害。」

华紫渊静静地看着他,忽然说:「他与你约在几时?」

华阳侧过脑袋,有些不想说。

华紫渊又催了一次:「小师弟。」

华阳沉默半晌,终于艰难地开口:「就在今晚,月上中天的时候。」

华紫渊轻声说:「月上中天的时候,我让你看看牠的原形。」


第四章

华阳赴约的时候,远远地望见陆青川在赏月。

那人坐在栏杆上,手中还握着一把大肚细嘴的酒壶,亭边一池碧水,波心中月影正圆,耳边尽是锦鲤翻转的水声。

石桌上摆着两、三碟蜜饯果脯,酒还半温,几片飞花落在碟中。

风一起,就闻到一阵暖香扑面而来。

陆青川听见脚步声,侧过头,冲华阳微微一笑:「我以为你不来了。」

华阳走在石头路上,像是步步都踩在刀尖,没走几步就停了下来。

陆青川看得哧哧笑了几声,催促道:「道长怎么了?」

华阳远远地站在那里,手里紧紧握着一个绸布包裹,红着眼睛,不像是赴约,倒像是寻仇:「我这次来,是有话要问你。」

陆青川脸上笑意未减,眯着眼睛等他说下去。

华阳深吸了一口气,颤着手,把手中的绸布包裹一层层解开,直到露出木牌一角,才低声问;「你见过这个吗?」

陆青川莞尔道:「道长不揭开布,我怎么猜得出来?」

华阳怔然看了他许久,似乎难以置信,又似乎在意料之中,连嘴唇也有些发抖,伸手慢慢地把绸布揭开,露出一块牌位,只见正中亡者名讳写道;故显妣陆王氏孺人之灵位。

陆青川眸色一变,人却装作极认真地点了点头:「原来是我娘的牌位,你从哪里找出来的?」

华阳颤声笑道:「从祠堂里翻出来的。许久无人上香打扫,都是灰。」

陆青川微微眯着眼睛,心里咯一下,只有嘴上还答得温文:「有劳道长了。」

华阳看着他,原本就微微发红的眼眶已是通红一片,干巴巴地顶撞了一句:「不客气,我为青川做什么……都心甘情愿。」

陆青川听得眉头大皱,哼了一声,手中美酒都有些变了味道,一时分不出是因为华阳,还是因为那个阴魂不散的陆青川——以乎有哪里不妥,不过比起这个,这道士的态度更让他心生不快。

华阳双手发着抖,在牌位上摩挲了一阵,然后才小心翼翼地收回怀中。

「我听你的话,去查年初到三月有谁死了,就找到了这个牌位。原来死的是……陆夫人。」

陆青川心中仍是有些块垒,随口应了一声:「不错。」

华阳惨笑了一声;「原来我先前猜的都对了,那女鬼不是柳娘,而是青川的娘,这就是你要告诉我的?」

陆青川沉着脸,好不容易才把刚才莫名生出的那股浊气,缓缓吐了出来:「用不着谢我。」

华阳的动作一僵,脸上的悲愤之色却只增不减:「只是我有几件事情不明白,还想问问青川你……」说到最后三个字,竟似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陆青川眯着眼睛睥了他一眼,只听华阳一字一字地问;「我在陆老爷梦里,见过青川珍而重之、双手捧着这牌位。才隔了几个月,为什么牌位会积灰?」

陆青川忖度片刻,一面想着该如何化解,一面挤出笑意,温声道:「道长,陆府出了这么大的变故,许多事情都压在我一个人身上,从早忙到晚不得片刻闲暇,你还要向我问罪?」

华阳低低笑了:「那为什么会不认得母亲的灵位,莫非也是忙忘了?」

陆青川脸色阴鸷,原本约在亭中,是为了替这人续补功体,一片好心,却被人泼了冷水,还咄咄逼人,尽说些什么牌位不牌位的,不禁沉声道:「你要问的只有这些?」

华阳低着头,轻轻笑了几声:「你还想我问什么,问你为什么灭了我那炷香?为什么陆老爷昏迷不醒,陆夫人和四房妾室死的死、埋的埋,只有你安然无恙?不是已经再清楚不过了吗?」

陆青川面露不悦,一拂袖,从栏杆上站了起来。

他今夜没有束冠,只在脑后松松地系了一条发带,夜风一吹,长发扬起,眼底终于露出些急躁:「道长。」

华阳不进反退,声音越说越大:「为什么,为什么只有你安然无恙?因为陆家的人和青川朝夕相对,你怕他们识破吗?」

陆青川朗声道:「华阳道长!」

华阳用右手挡着眼睛,像是觉得好笑,渐渐大笑出声:「我居然会把你,当成青川……」

陆青川骤然一愣,莫须有的污名,他一向不屑于辩解,只是这次,却突然变得有些难以忍受。至于被戳破身分,明明不过是迟早的事,之前只嫌太迟,不知为何真到了这一刻,却有些郁郁难平……

他正想辩解,就听见半空中有人喝道:「玉帝有敕,扫荡九州岛!若有不顺,缚下五岳!」

话音刚落,六道火柱破土而出,把整座凉亭都罩在火光之中。

华阳红着眼睛,冲陆青川狠狠地呸了一声:「你这妖怪!」

陆青川愣在那里,片刻过后,顺着他的话头,又默默咀嚼了一遍:「你说……我是妖。」

亭中火星缭绕,满眼都是猩红的颜色,熊熊火光之外,一道清冷如水的剑光横亘在天幕上。

「是谁跟你说的?」陆青川眯着眼睛,眼里倒映着暗红色的火海:「他?」

华紫渊乘着剑,双手负在身后,冷冷地望着脚下。

陆青川目不转睛地看着华阳,低低笑了:「小道长,你过来。」

华阳被他慑人心智的眼睛盯着,不见驯服,反而声嘶力竭地骂起来:「你还想骗我到什么时候!」

陆青川笑得有几分认真:「在陆家血案上,我没有骗过你。」

说话之间,六角凉亭外的火势更盛,满园芳菲顿成修罗道场。陆青川困在亭中,见华阳丝毫不信、满脸怒容更盛,心底一瞬之间真有几分恨得牙关紧咬,表面仍装得不动声色:「华阳,你心里怕我。」

华阳怒极反笑:「我顶天立地,不像你心中有鬼,我怕什么!」

陆青川嗤了一声,人站在冲天火光里,袖袍翻卷,眉宇之间除了凛然华贵,更有一股逼人的桀骜。

「你不怕我,便不会把所有想不通的血案,都看成是我做的。」

华阳颤声说:「你还想狡辩?」他心神大悲大恸之际,一股血气上涌,说话反而流畅起来:「不错,陆夫人一听我提起柳娘就动手,以她的反应来看,夫人生前确有可能是被柳娘害死的。」

他说着,死死瞪着陆青川:「然而你逃出白云观、为隐蔽行踪、吸尽青川三魂七魄,借体成形,害陆老爷昏迷不醒、柳娘亡故、几房姨娘香消玉陨!你敢说这些血债,都与你全无瓜葛?」

陆青川轻声道:「其一,顾姨娘死的时候,我和谁在一块,正在为谁上药?」

「是为……」华阳倒吸一口冷气,竟是愣在那里,许久才结结巴巴道:「谁知道你用了什么妖术!」

陆青川嗤笑起来:「其二,你和陆夫人斗过法吗?」

华阳有了底气,高声道:「自然斗过!我来的第一天,就和她拼了个你死我活,身上还挂了彩。」

陆青川又问:「能让道长见红挂彩,岂不是要有几分斤两?」

「自然……」华阳刚接过口,就害怕起像刚才那样落入他话里的圈套:「你究竟要问什么?」

华紫渊在半空嗤笑了一声:「邪魔外道,枉费唇舌。华阳,你还不动手?」

陆青川不怒反笑,六条火龙盘踞在亭外铜柱上,只烧得漫天血染:「小道长,既然陆夫人厉害,为什么凶手每次动手她都在场,却救不下一个人来?她为什么不和杀人凶手拼个你死我活?」

这句话落在华阳耳中,倒像是轰轰的雷鸣。华阳愣了半晌,才怔怔地问:「她和我都斗过,为什么不和凶手拼出个死活?」

陆青川看着他,放柔了语气:「你有没有想过,杀人凶手是她的至亲?」

华阳脑中一阵空白,顾不上想,先愣愣地跟着念了一遍:「杀人凶手是她的至亲,她才对凶手屡屡回避……」他说着,猛地摇了摇头:「不对。你刚才说,至亲……」

陆青川笑了笑:「我方才说,杀人凶手是她的至亲。譬如陆老爷,譬如陆青川。」

华阳气得浑身发抖,半天才骂出一句:「你胡说!」

陆青川和颜悦色地看着他:「我猜,你一定在想,青川已经死了,陆老爷又是废人一个。」

华阳想说的被他先讲了一步,只能喘着粗气。

陆青川扬眉笑道;「事实并非如此。」他说着,手指轻叩着雕栏,仍像漫步闲庭一般,笑盈盈赏着这一场盛世烟火:「不错,我是妖。被人剥了皮、剜出内丹的妖。」

华阳听了,呆立半晌。

华紫渊在半空冷眼旁观,见火势忽然一窒,当即喝道:「华阳,退后几步。」

陆青川轻声笑着:「避什么。我是虎落平阳,没了爪牙……」

他越是这样说,火势就越是稀微。六条火龙被困方圆,火柱之间,隐隐露出一线生机。

华紫渊冷哼一声,手掐法诀:「玉清始青,真符告盟!五雷五雷,急会黄宁!」

顷刻之间焰舌又活了过来。随着这一声喝令,云层血染,电光隐现,如龙行沧海,自有一番睥睨威慑之力。

陆青川眯着眼睛,看着满天雷云,轻声说:「孰是孰非,小道长,我要你看个明白。」

话音未落,一道天雷从空中劈下,打在芳草萋萋的坡地上。陌上似锦繁花,被天雷烧成旱土。

华阳浑浑噩噩之中,见了这等天火滔滔,造化之威,又是一阵心悸。

还未回过神,第二道天雷轰鸣而下,雷生风,风生火,劫火如潮,有泱泱之势,几可斩断万象。陆青川站在亭中,衣袡翻飞,恍如浴火修罗。

眼看天雷劈落,那人忽然张嘴,吐出一股赤红色的妖气,被风一吹,化作一朵华盖大小的牡丹,花上又生出无数枝蔓,藤叶相缠,再结出一朵更为硕大的花苞,于红莲火海上缓缓绽放,正好接住那道天雷。

雷火被妖气一阻,像是银瓶乍碎,在半空中进射开来。刹那间云斜天倾,火星四溅,落地即燃。

华紫渊袖袍翻滚,食指往下一指,喝道:「破!」那朵开得妖异的牡丹被打得枝残叶落。

华阳颤声说:「紫渊师兄,府里还有人!」

整座陆府已经陷在火海里,华阳连叫两回,华紫渊仍是毫不动容,只说:「生死之数,自有因果。」

华阳喃喃接了一句:「我就去看看陆老爷。」

他正要走,忽然被一根结着花苞的枝条绊了一跤。那根枝条牢牢缠在他脚腕上,华阳扯了几下,枝条却纹丝不动。

陆青川嘴角含笑,笑意却未落在眼底:「小道长,你安心看戏便是。」他五指轻轻收拢,那条花枝又在华阳脚上缠了几圈。

华紫渊微蹙眉头,从长剑上一跃而下,踩着飞檐翘角,那柄长剑光芒大盛,化作纷纷剑影。

几乎是同时,其余三道天雷轰然而至。

府里的家丁仆妇,原本在担水救火,煌煌天雷一落,把他们吓得挟起细软往府外逃去。一时间树倒猢狲散,雕栏画栋都付之一炬。

眼看着陆老爷住的养心斋被火舌吞噬,天忽然暗了下来,冷风阵阵像是刮骨钢刀,风里传来凄凄的歌声。

青春已老,

红豆未抛;

昨日遥遥,

今日渺渺。

华阳像是坠在梦魔里,一半是热气蒸腾的火场,一半是阴气袭人的鬼城。打斗声隔着千山万山,只听见女人的啼哭一声声逼近,片刻工夫就近在眼前。

华阳再一次看见这张满脸血污的脸,心里像是开了调料铺子,酸咸苦辣,独独没有甜。

离得近了,才发现女鬼生得和陆青川有五分相像,眉梢眼角气韵内敛,细细看时才看得出秋水氤氲流光那一转。

华阳一时恍惚,仿佛见到了死去的陆公子,声音里带着哭腔,一个劲地说:「青川,我来晚了。」

那妇人恍如未闻,她身上除了熏人欲呕的腐臭,还带着淡淡的脂粉香,花容月貌,到头来不过是红粉髑髅。这道猩红的影子一步不停,血染的裙裾,慢慢地从华阳身上穿过去。

华阳打了个寒颤,突然惨叫起来,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往事统统涌进脑海,惹得眼泪夺眶而出。

华紫渊嗤了一声,正要出手,就看见华阳猝然静下来,目光呆滞地瘫坐在地上,脸上还挂着两行清泪。

远远的,女鬼已经进了养心斋。门前两幅金匾被烧得看不清本来面目,中间露出漆黑的门洞。这妇人流着清泪,被烈火烧着,步履匆匆。堂中那座佛龛正对着大门,观音坐像宝相庄严,满目都是刺眼的佛光。

她忽然踟蹰起来,眼睛里渐渐地全是血泪:「老爷,老爷。」

她流着泪,从佛前走过去,每走一步,就变一分模样,等到了床前,把帐子挂到左右的床钩上,已是温婉淑静、头绾兰钗、脸上薄薄抹着脂粉的旧时容貌。

陆老爷还卧在床上,闭着眼睛,睡得极不安稳。直到这妇人执了他的手,才忽然舒展了眉头。

妇人呜呜地哭着,只说:「我也只能帮你这几回了。从前你总到陇上来听我唱曲,之后结为夫妻,十几年了,虽然彼此嘴上不说,心里未必没有情意。」

她轻轻扯了扯那人的手:「老爷,我们走吧。」

不知怎么,陆老爷在睡梦中,一点点露了笑。他闭着眼睛,慢慢翻身坐起来,摸索着穿了长靴,随这妇人一道朝门外走去。

这一对夫妻,一个满脸的血泪,一个却笑意盈盈,两人手牵着手,摇摇晃晃地从火场里走出来。

华阳仍在扯那条缠脚的花枝,直扯得满手血痕,看见他们出来,先是咧嘴要笑,渐渐地笑不出来。

一座偌大的陆府,坍塌声此起彼伏。这妇人牵着陆老爷的手,自从被佛光照过,身影就淡淡的,眼看要灰飞烟灭了,嘴里还在呢喃:「嘴上不说,心里未必没有情意,既然如此,又何苦。老爷,你往后一个人……」

院子里的鬼气忽然散了,只剩下满眼火光。

陆老爷脸上尽是失而复得的狂喜,他闭着眼睛,做着梦,满脸的笑,浑然不知身边的人已经彻彻底底地走了。

华阳看着他枯瘦如柴的身影,想起他梦里梦外的炎凉,忍不住眼眶一红,猛地惨笑起来:「你要我专心看的,就是这些?」


第五章

听见华阳破口大骂,陆青川侧着头,平心静气地说:「还只是皮毛。」

他正要说下去,华紫渊一声长啸,悬在半空的那柄长剑一化二,二化四,转瞬之间方圆十丈尽是纷纷剑影。华紫渊手掐太清诀,道袖一卷,诸天剑芒挟带风声落了下来。

陆青川听见亭外风声呼啸,这才把视线从华阳身上移开。他双手微抬,一身血染似的外袍登时被妖气鼓满,缓缓向上升去,像一把猩红宝盖,把整座凉亭团团罩住。

剑雨落在袍上,一如泥牛入海。

华紫渊见了,连说了三声「好」,脚在檐上一点,掠入剑阵之中,抓过阵心三尺青锋,再一招鹞子翻身,朝那件锦袍刺去。

陆青川披着素净的中衣,缓缓捏了个法诀,手腕一翻,暗红色的瞳眸随指尖一转,眼中杀机陡现。

好一件锦绣华袍,在半空暴长数十尺,把华紫渊裹进布里,慢慢绞紧,那柄长剑从空中跌落,当地一声,斜斜插进池边石缝。

华阳吃了一惊,奋力挣扎起来。只听华紫渊一声断喝,红袍应声爆裂,碎布纷纷扬扬,像是下了一场猩红血雨。

陆青川眯着眼睛,左手虚握成拳,轻轻一扯,那条缠在华阳脚上的花枝一下子活了过来,拽着华阳向凉亭挪去。

华阳脸色惨白,胡乱扑腾起来,在地上一拖,蹭了满身的灰。

陆青川阴沉不定地看着他,轻声说:「我其实待你不薄,你从前那样对我,我都未曾计较。」

华阳破口大骂:「龟儿子,我恨不得扒你的皮,抠你眼珠子,打得你满地找牙……」

他刚骂了两、三句,就被扯到亭前。华阳吓出了一身寒毛冷汗,两只手死死扒住亭前石阶。

华紫渊轻嗤了一声,一跃而下,几步上前,揪住了华阳的后领。陆青川眼中红光一闪,那束花枝陡然一绕,连华阳的手腕一起牢牢缠紧。

华阳闷笑了两声:「还有什么折磨人的招式,尽管使出来!」

陆青川淡淡地落下一句:「冥顽不灵。」

华阳猛吸了一口气,大声喊着:「我过去是冥顽不灵,可我现在擦亮眼了!」

陆青川轻声说:「华阳,你看,陆老爷醒了。」

华阳惊疑不定,那几条花枝忽地一抖,把华阳提起来,倒挂在亭前。

颠倒的视野里,原本呆站在院中的陆老爷,果真慢慢睁开了眼睛。他在日头下晃了晃,好一会,一双浑浊的眼睛才迟疑地看向这边:「两位道长是?」

陆青川悠然道:「这两位是白云观的道长。」

陆老爷喉咙里谑谑有声,半天才说:「是了,我给白云观的人写过信。」

华阳倒悬在半空,血气不畅,只听见陆青川从容不迫地引着那人说话:「陆庄主,两位道长听闻陆家出了命案,特来助你除妖。」

陆老爷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除妖?我先前也以为是妖,后来才知道是人。两位道长请回吧!」

华紫渊看了华阳一眼,见他面白如纸,嗤道:「华阳,久病之人胡言乱语,你也信。」

陆青川倒像是意料之中,朗声说:「人?看来庄主知道真凶是谁了。容在下一猜,莫非,是柳娘?」

「不是。」

「是许姨娘?」

陆老爷连连摆手:「也不是。」

陆青川轻声笑说:「定是顾姨娘了。」

陆老爷咧嘴一笑:「都不是,她们都死了。」

华阳如同站在冰天雪地里,心里怕得厉害,只喊着:「妖怪,你又想骗人了,你骗不了我……」

陆青川镇定自若:「道长,你瞧,陆老爷虽然中了毒,却不是总在昏睡。」

陆老爷在院里踱着步,连一生的心血着了火,他也视而不见。突然,他看见插在石缝里的那柄长剑,兴致勃勃地跑上前去,拔出宝剑,乱劈乱舞起来。

「杀!杀!杀光你们!」陆老爷一边劈,一边发出似哭似笑的喊声:「夫人!你回来!夫人!我替你报仇了!」

华阳只觉得浑身热血都冷了下来,取而代之的是一阵彻骨的寒意。

陆青川绕过亭中满地狼藉,把酒壶往湖心一抛,看着水心溅起涟漪,轻声道:「陆夫人之死,是和柳娘有关。」

他顿了一顿,把冷嘲都写在眉梢:「不,何止是柳娘,你想想陆老爷方才的话。府里这几房姨娘,都与命案脱不了干系。这些女人,平日里满口知交密友情意相投,一争风吃醋起来,个个不遑多让。然而陆夫人一去,这几房姨娘免不了得罪两个人。」

华阳被吊在半空,呆了片刻,才几不可闻地接下话头:「陆老爷,还有青川。」

他想着陆老庄主拿着长剑乱砍的样子,忽然放声大笑,人却像是快哭了出来:「忙了这么久,原来是陆老爷为妻寻仇,杀了几位姨娘。」

他笑得双肩微微颤抖,几乎喘不过气来:「难怪陆府戒备如此森严,仍接连闹出命案!杀人人杀,果真如此,一大家子人要么身首异处,要么家破人亡,谁会去防他。」

陆青川眼里妖光大盛,嘴角挂着令人胆寒的笑意,偏偏眉目温文清俊如画。他负着手,踱了几步,有那么几瞬,他的脸隐在亭柱后,只看见乱发卷在风里,唯有那道灼热的视线,仍是片刻不停,居高临下一如猛虎搏兔。

「你何必急着为那人脱罪,」陆青川轻笑起来:「凶手可不单是陆老爷一个人。你忘了,陆老爷身上的毒又是谁下的?他总不可能自己给自己下毒。」

华阳被花枝缚着双手双脚,呆呆看着他,良久才问:「什么意思?难道还有第二个凶手?谁会给陆老爷下毒?」

陆青川嗤笑起来,一字一字地说:「道长难道忘了,他,恨陆老爷。」陆青川把那一个「他」字念得极重。

可华阳仍未听懂,干笑了两声:「你说,谁恨谁?」他有心要逃,但被那一双深不见底的妖瞳盯着,却成了砧上的鱼肉。

陆青川轻笑着说:「陆青川恨他父亲。」

华阳望望亭中人,又回过头,看看陆老爷,一阵天旋地转。等回过神来,额角已布满了冷汗,简单一句话,几乎耗尽了华阳所有的力气:「青川怎么会……恨陆老爷?」

陆青川断然答道:「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因为他母亲的死。」

华阳猛地发起抖,脸上再不见一丝血色,先前所有变故,都比不上这件来得致命。

之前入梦,不是没有见过陆老爷用鞭子揍那个人,不是没有见过青川捧着母亲的牌位,在陆府正大摆筵席的时候,一步一步走进来——

他早就知道了,青川孤单一人,会过得不快活。

可从没想过,会这般不快活……

这妖怪轻描淡写几句话,像是一把锋利的薄刃,把皮肉割开,真相至此终于大白。

这一场灭门之祸,自柳娘入门而始,她年轻美貌,颇受陆老爷喜爱,更与几位姨娘交好,私底下常说些正室的闲话,煽风点火,这才有了之后姨娘害人之事。

陆夫人一去,陆青川手捧灵位闯入筵席,痛斥其父薄情,随后又在饭菜中下毒,远走扬州,又被逃至此处的狐妖生生害死。这妖怪身受重伤,为了修养功体,假扮成陆青川,回到金陵,才有了与华阳的数日孽缘。

此时陆家老爷已经得知发妻亡故真相,心神恍惚、余毒未清之际,竟是从此疯癫起来,时不时的便在子夜时分,从床上挣坐起来,倒提佩剑去为妻寻仇,虽有陆夫人魂魄未泯,多次现形警示,四位姨娘仍是陆续死于陆老爷剑下。

「柳娘挑拨,妾室害人,当死;陆夫人虽是救人,亦是纵凶,当死;陆晏为妻复仇是真,了断人命也是真,家破人亡也不冤枉;至于陆青川,对父下毒,有悖人伦。」

几枝烧枯的桃枝横在亭前,满树芳华都葬在火里。零落成尘,灰尘里又开出新的芳华。铜柱为枝干,焰苗为冠,点点火星如飞花。

这妖怪说着,静静地看了华阳一眼:「小道长,因果循环,从来报应不爽。」

四周都是蒸腾的热气,华紫渊调息已毕,手一招,陆老爷握着的长剑便物归原主。他一手拎着华阳的后领,一手在花枝上一斩,把华阳解了下来。

陆青川微微眯着眼睛,似乎看不惯小道士一声不吭的样子,连唤了两声:「华阳,华阳?」

他的声音轻得像一片叶子落在水心,「我一路逃到扬州,算出谁几月几日命中有死劫,就顺应天命,跟在身后。等人当真死了,才趁尸身未寒,借体化形。这一场荒唐闹剧里面,我不过演了个小小看客,两位道长世情练达,想必不会为难一个无辜之人。」

华阳苦笑起来:「你说你是看客。」

陆青川负着手,眸光流转,轻声说:「我只是看客。」

华阳突然嘶声吼了一句:「你也是看客,你也袖手旁观,也看着别人去死,为什么你好好的,陆夫人却魂飞魄散!」他脸上气得微微发红,「她就算纵凶,就算看着亲人作恶,下不了手,也不至于是这个下场——」

陆青川低声笑起来:「是她自己要寻死。」

华紫渊轻嗤道:「果然是舌绽莲花,把自己撇了个干净,华阳。」

小道士用胳膊胡乱擦了一把脸,然后挽起袖角,露出细细瘦瘦的一条胳膊。

陆青川瞥见他胳膊上纵横交错不知道有多少道疤,吃了一惊,跟着唤了一句:「华阳?」

华紫渊伸出手指,在华阳手臂上轻轻一划,鲜血泊泊地涌了出来,绕着他的胳膊,在腕间汇成一股细流。

华阳疼得浑身一抖,脸色惨白,自己抓过长剑,在地上勾好轮廓,又在巽四方位绘了引路的北斗,手掐天师诀,胳膊举得高高的,把血都滴到阵心。

片刻之后,地上骤然浮现出一个巨大的阵式,蝼蚁大小的符文间光华涌动,阵心现八品莲台,光芒大炽。

华阳几步跨入阵中,盘膝坐下,手上的血仍是淌个不停。

陆青川在此情况下,重见这困了他十年的血阵,心里忽冷忽热,又恼又恨,万般滋味,连自己都说不清道不明。

正恼怒烦闷间,骤然想起为华阳上药那天,这人无论如何不肯撩高袖管,说怕吓着他,心中猛地一窒,竟有些喘不过气来。

这样密密麻麻的疤痕,新旧交错。先前只恨这人的血,恨他害自己身陷囹圄,恨他榆木脑袋,恨他口口声声陆青川。现在看来,八字纯阳,一身纯阳之血,也未必是什么好事。

想到这里,他声音不禁放轻了几分;「华阳,你功体未愈,凑什么热闹。去,把你的手裹一裹。」

等了片刻,却只闻风声呼啸,再等片刻,仍无人回应,心中无由来一阵心寒。

这人明知道他无罪,只因为他是妖,态度就南辕北辙。

是妖,又如何?

因他受过那般极刑,还不是一样未曾报复。

这样一想,满腔恨意竟是压抑不住,对这人的在意和恨,绵绵密密地交织在一起,相伴相生,一时竟是拆分不开。越是恨,越是在意,越是在意,越是恨。原本能快意恩仇,逍遥天地之间,若不是这人——

陆青川咬着牙关,嘴角慢慢溢出一丝冷笑:「你以为,同样的血阵,我还会被你困住第二回?」

话音刚落,已咬破指尖,挤出数滴殷红的鲜血。几滴血珠子在半空凝聚不散,盘旋了一阵,突然化作离弦之箭,把每根合抱粗细的铜柱都炸出偌大一个缺口。

陆青川双手负在身后,大步向亭外走去,六根铜柱在他身后轰然折断。华阳一直疲惫地垂着眼睑,直到这个时候才微微睁开眼睛,漆黑温润的眼珠里倒映着陆青川的影子,手上的法诀一换,已变作了伏魔印。

陆青川忽然晃了一下,他低头看去,发现两只脚顷刻之间陷进土里,还在越陷越深,不由嗤笑起来:「怎么还是老样子。」他说着,双腿发力,朝外缓缓一转,土里传来轻微的爆裂声。

可还未等到桎梏变松,原本被火烤得干裂的地面,突然软得像是池中春波,人登时又往下陷了几分。

华紫渊在一旁冷笑道:「该是我说,你怎么还是老样子。」

陆青川猛地沉了脸色,妖气催动之下,方圆数尺的地皮簌簌颤个不停。

华阳在阵里摇摇晃晃,一旦发现伤口止了血,就自己把结好的血痂抠烂。鲜血滴在阵心,青光断断续续地闪过,血阵一次次变得坚不可摧。

陆青川视线扫过华阳,见他已经摇摇欲坠,眼中神色变了几变,低声质问道:「你明知道血案与我无关,还想杀我,就是因为……我是妖?」

他说出这句话,便觉得恨意越发汹涌而出,不是不想真正杀了这个人,一举破除阵眼,但看那人面色如纸,只剩一口气吊在那里,又觉得浑身冰冷,一番怒气尽数化为不甘。

「是不是……因为我是妖,便该当伏诛?」

装成凡人的时候,这人对自己那般忍让,稍一对视,便红了脸一害得自己也有些……

现在却想统统收回?

陆青川猛地闭上眼睛,似是主意已定:「华阳,你要是累了,就闭上眼睛。」

华阳又晃了两下,似乎真有些熬不住了。空气中一阵阵催人入睡的暖香不知从何处飘了过来,多吸入几口,眼皮就跟着越垂越低。

就在他双眼闭拢的那一刻,陆青川一直端凝俊逸的脸突然变了模样,血淋淋一张面庞,龇着森白的利齿,身后更长出一条血肉模糊的肉藤,细看才发现那是一条剥了皮的狐尾。

守阵的华紫渊不敢怠慢,袖袍一翻,五张弑火大神符同时打出。

只听几声震耳欲聋的爆裂之声,浓烟腾起,那狐妖仍站在原地,嘴里哧哧喘着粗气,竟是毫发未伤。

华紫渊一腔真气直贯剑尖,力蕴万钧,朝这妖怪脖后奋力一斩。这妖怪猛地抬起头,森然笑了一下。几乎是同时,他身后庞硕无匹的狐尾一卷,把华紫渊团团裹住,往湖边山石上狠狠一甩,又裹紧了,往焦土余烟上再一甩。

只听几声裂帛似的闷响,也不知道裹在里面的人是不是筋断骨折、皮开肉绽。

华阳眼皮跳得厉害,片刻之后,竟是再次挣扎着醒了过来。他跪在阵心,急急地四处张望:「紫渊师兄?」

这余烬之上除了滚滚浓烟,哪还有半个人影,直过了半盏茶的工夫,才从空中传来一声巨响。

华紫渊直直地跌落下来,半只手血肉模糊,也不知受了多重的伤,临近地面才身形一转,以膝点地,险险停下。

华阳见他眼神阴鸷,吓了一大跳,正要赶过去看个究竟,突然有一只手从后面猛地拽住他,扼紧了他的喉咙。

华阳被那人箍在怀里,肉贴着肉,一股刺鼻的血腥味熏人欲吐,他艰难地扭过头,望见一张似是而非的故人面孔。那张脸上一只眼睛暗红如血,一只眼睛漆黑如墨,正目不转睛地望着他,似乎想弄清楚他有没有在怕。

华阳浑身巨震,耳朵里嗡鸣一片,只能隐隐约约听见周围的声音,那狐妖轻声笑了。

「小道长,你似乎在白云观,也过得不好。」

「紫渊……师兄……」华阳半天,才从喉咙里挤出这一句话,「救我」这两个字,却始终说不出口。

华紫渊仍跪在原地,胸前起伏不定。

身后那妖怪似笑非笑地瞥着他,红得碜人的眼角斜斜上挑:「我带你走吧。」

华阳只觉得一阵凉意直窜,额角密密麻麻的都是冷汗,连挣都不敢,又冲着华紫渊怯怯地唤了一句:「师兄?」

那狐妖箍紧了他:「我最恨看见你的血了。我可不会拿刀子割你。」

华阳抖如筛糠。

那股腥臭的妖气笼罩着整座陆府,头顶无星无月,暗红色的云翳泼墨一般溅开,肆虐的火舌骤然一窒,不过半盏茶的工夫,焦土上缕缕余烟腾起。

那人字字带笑:「修道有什么好的?」他想到刚才发生的事,暴戾之气陡生,恨声又重复了一遍:「修道有什么好的?」

那狐妖把头埋在华阳颈间,似乎有些想一口咬断他的喉管,快要咬上的时候又犹豫起来,分不清该不该就此杀了。

华阳又累又恨,强撑了许久,膝盖一软,几乎要瘫倒在地,偏偏被那一双妖光大炽的眸子慑着魂魄,一动不能动,真正是濒临绝境。

那狐妖只剩一件素白的中衣,站在暗红色的云翳下,见他摇摇晃晃,这才愤愤把尖牙收起,伸手扶在他腰间。

不是不恨,却狠不下心杀了,又焦又躁,数千年来未曾有过。

华紫渊单膝拄地,眼底恨意正浓:「留下姓名,此仇来日必报。」

狐妖斜睥着他,话却是对华阳说的:「也对,道长还不知道我的名字。」

不知道从哪刮来的一阵妖风,吹得尘埃大作,满眼都是白白茫一片。

等风散尽了,地上骤然多了四行一指来深的字,笔迹之狂狷恣肆,读来令人心头一悸。

昨日花开满树红,今朝花落万枝空;

草木犹得春风令,白骨不复旧时容。

夏鼎几迁龙虎气,谁言秦川帝王州?

千古兴替七弦上,万里长空一倚楼。

最后一个楼字长长拽出一笔,因他怒气未消,笔锋似一道剑气扫过。地上四行手笔,经这叫倚楼的狐妖一一诵出,倒有了寒风肃杀之气。

他左手揽在华阳腰间,右袖一甩,乘着股妖风,朝金陵城外飞去,华阳到了半空,眼睛还呆呆看着华紫渊。

等他们去远了,华紫渊又闭目调息了一会,华清华玄从断墙后走出来,压低了声音问:「真不管他了?」

「师兄果然是铁石心肠。」

华紫渊目光一沉。

华阳被这狐妖慑着,浑浑噩噩地飞了半晌,忽然到了一座山明水秀的山头。那狐妖四处打量了一番,鼻翼抖了抖,哼了一声,把华阳从半空中往下一抛。华阳掉在枯叶堆里,痛得半个字也说不出。

那狐妖脸色阴晴不定,站在枝桠上往下望。华阳蜷着手脚,胳膊上伤口未愈,这一摔,又淌了几行血珠子。

那狐妖瞪着他,似乎受不了他出血的样子,过了好一会,才说:「我当年,剥皮之痛,也未像你这样……」

华阳听见他说痛,渐渐笑了出来,视线中一片模糊,只能隐约辨认出那妖怪站在枝头。

明明还是陆青川的脸,里面的人却变了,只是这样稍稍一想,就得拼命地忍,才能让眼里不至于落下泪来。

「你懂什么,我本来是想要做青川的书僮。之后之所以做了道士……」华阳双眼通红,还在努力笑着,把埋在最心底的、结了血痂的秘密一件件重新剜出来。

「是那老道士,跟、跟我说,青川命中注定要早夭……」他越是说,语气越是结巴,眼泪终于藏不住:「他说只有我入了道门,才……有望化解……」

华阳说到这里,使劲用手臂挡着眼睛,只是还是有眼泪不断地渗出来,声音断断续续的。

「我想为他好……却让他这十年尝尽人情冷暖,连个、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我回来晚了……」

他翻来覆去地哭同一句话,渐渐地竟是泣不成声:「是我、我回来晚了……」

多少年前,陆小公子趴在墙头,笑得趾高气扬:「你还欠我一个名字。」

多少年后,他终于有了道号,急匆匆地赶下山来,在陆府门前淋着雨,一见那人回来就大声喊着:「我叫华阳。华字辈,单名一个阳字,取天地纯阳之意……」

原以为……赶上了……

  第六章

  那狐妖磨着森白的牙,身形一沉,脚下花枝簌簌地抖下许多雪白的花,全落在华阳身边。
  这个道士,为什么不多想一想别的,与自己相关的?
  整天青川,也不想想他心里是何滋味。
  狐妖自顾自地在枝头坐下,等华阳把眼泪哭干了,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才叫了一声:「哭够了吧。」
  华阳仍拿双手挡着眼睛,许久才道:「怎么还不动手?」
  那妖怪愣了愣才问:「什么?」
  华阳闷笑起来:「你不是想杀了我吗?」
  狐妖哼了一声:「你的命值钱。」
  华阳的额发湿漉漉地糊在额头上,嘴唇微微翕动了两下,才认真道:「不值钱。」
  狐妖听得一扬眉:「不值钱?我用你一条命,换回我一张皮,你猜那观主会不会答应?」
  华阳闷笑了一声:「放虎归山,自然不会答应。」
  这狐妖歪着脑袋走了半天神,想的却是用一张皮换这道士,自己会不会答应……半天才说:「我倒想知道,那座破道观有什么好的,既没教会你本事,也没替陆青川改命,连你的命也不救。你要是我手下一只妖……」
  华阳听了这话,冷笑起来,恨恨道:「邪魔歪道,懂什么。」
  狐妖眼中煞气暴涨,从枝梢一掠而下,手一扬,竟是甩了华阳一耳光,反手又是一耳光,还待再打的时候,窥见华阳脸上的惊怒之色,这才冷哼一声,手腕一翻,把束发的猩红发带一解,吹了口妖气,喝道:「起来!」
  华阳正毫无防备的时候,只见半空一匹血红的绸缎哗的一声抖开,在他腰上捆了两匝,另一端正握在那妖怪的手里。
  狐妖手一提,华阳就晃悠悠升高了数尺,狐妖眯着眼,把缎子在手腕上缠了几圈,又一提。华阳四肢离地,手这才从眼睛上挪开,一动不敢动,直到额头紧挨着嫩绿的枝桠。
  那妖怪脚踩着一枝缀满繁花的花枝。衣袡素白,花树如雪,月色银霜,呼吸吐纳间冷香氤氲,除了手上殷红如血的红绸,天地之中仿佛再无第二种颜色。
  「狐妖!」华阳说着,气得有些发抖,牙齿把嘴巴咬得一片青白:「要杀就杀,动作麻利点。」
  那妖怪倏地笑了一笑,销魂蚀骨的艳色从端严自持的皮囊里一点一点浸出来,俊美无俦,简直耀花了人眼:「哪有那么容易。」
  说着,扶在华阳腰上的手一撤,那根红绸霎时绷紧,华阳瞪着眼睛,脸颊上还未消肿,刚静下来的花花世界再次天地倒悬。
  他吊在树上,随着绸绳转了两、三圈,才知道用手去攀枝干,好不容易稳住身形,还没撑过半柱香,手又无力地垂了下来。
  那狐妖有心折磨他,手中绸缎一圈一圈地打着旋,看着华阳在半空中颓然挣扎,森然道:「我族修行不易,哪有你说的那么不堪……」
  华阳此时天旋地转,哪还顾得上他说了什么,隐隐约约地听见什么做妖、不要做人了,都如清风过耳一般,片刻失神后,突然被人拎着前襟猛地一提。
  华阳看着那张近在咫尺的面孔,一时不知作何表情,低头干呕了一阵,头晕目眩的感觉才稍稍好转,呸的一声,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随即闷笑起来:「现在总该动手了吧。」
  那人眉头紧锁,打量了华阳半晌,从他脸上看出了心灰意冷之色,满腔怒火反倒为之一敛:「你就这么想我动手?」
  华阳点了点,又说了一遍;「你杀了我吧。」
  他此时满心满眼都是陆青川,陆青川笑的样子,瞌睡的样子,挨打的样子,趴在墙头、眼睁睁看他走的样子。
  他那时候不敢回头,越走越快。早知道他会这样不快活,当初就不走了。
  想下去陪陪他,不知道是不是又晚了。
  那狐妖眯着眼睛,不是看不出华阳在想什么,却偏偏越来越不甘放手。
  若论因缘,自己有卜签定命,算定和这道士相见便是逢劫,会有山崩水涝之灾,还深不过那陆青川?
  若论瓜葛,被这人害得多囚了十年,每日里饮雨水,吃泥沙果腹,还惨不过陆青川孤身一人过了十年?
  若论出身,他们一个是妖,一个是道,追追打打,打打追追,不比珠宝商和道士来得门当户对——论仪表相貌,自己更有过之而无不及。
  这人倒好,自从知道他是妖怪,脸色就又臭又硬。这道士怎能就这么死了?
  像摆开一场酒筵,人被主人千哄万哄诓来,正喝得兴起,忽然撤光了美酒。
  那么多恩恩怨怨,怎能用一死一笔勾销?
  狐妖在枝头坐下,拎起红绸,把华阳往枝梢上用力一摔,心里想的全是如何让他再陪自己一程,曲膝静坐了半盏茶的光景,心中突然闪过一念,沉声道:「你真觉得生无可恋?」
  华阳挂在枝梢上,大大小小的花苞擦过鼻尖,用力点了点头。
  狐妖又问了一次:「我不拿你去换皮,你仍是一心求死?」
  华阳仍是点头。
  那狐妖低下头,嘴角轻轻往上翘了一下,龇着尖牙,慢慢凑到他颈边。华阳正闭目待死,手紧紧地攥成拳头,忽然听见这妖怪说:「我叫韩倚楼,你要记得。」
  他还没反应过来,一只掌心微凉的手已经缓缓按在他头顶泥丸穴上,妖气猛地灌进体内,涌入天目、天池二穴。华阳浑身巨震,还来不及去推,口中就溢出血沫,体内妖气源源不绝,在经脉之间凝聚不散。
  莫约过了小半个时辰,等韩倚楼施然收手,华阳双目紧闭,人已经昏厥多时。
  狐妖细细看了他好一会,然后才真正笑了起来。从这一刻起,这道士终于归他了。
  要打要骂,报不报仇,生死予夺,都留待以后去说。

  华阳醒来时,山中晨色喷薄,照得溪涧中一片水光粼粼,陌上发花,绵延数里,他细细地瞧了片刻,方察觉出不对,撑在地上的一双手指甲尖尖,往头上摸去,还多出一对毛茸茸的狐耳。
  华阳呆立半晌,伸手向后一捞,果真捞起一条红蓬松软的尾巴,登时又惊又怒,猛地站起来,往前一阵狂奔,直吼着:「狐妖,你出来!出来!」
  他嘶声叫骂,在谷中来回乱走,道袖卷在肘上,把挡路的柳条左右拨开,忽而看见一株老槐树,枝叶繁茂,树根虬结,那妖怪就坐在老树的枝桠上,袍子从枝叶间垂下来。
  华阳怒气冲天地走过去,伸手去扯他的袖襬,无论怎么踮脚,始终差了两、三寸,只能在树下破口大骂:「妖怪!」
  那狐妖微垂着眼睑,大有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之意,华阳越是叫骂,他越是视若无睹。
  就这么僵持了半盏茶的工夫,华阳才急道:「韩倚楼!」
  眼前忽然一阵微风拂过,槐花簌簌地落满肩头,那狐妖突然出现在树下,离他不过半尺之遥,袖袍静静地垂在身侧,玉面朱颜,正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华阳闻到空气中沁人心扉的香味,情不自禁地往后退了半步,怒气渐消,然后才开始怕。头顶的落花渐渐止了,他狼狈地抖落满肩的槐花,颤声问:「我……怎么会变成这样?」
  韩倚楼反问了一句:「你问为什么?」
  华阳用力点了点头,双手死死捂着头上的一对狐狸耳朵,直至被韩倚楼拉开双手,那对狐耳仍是垂头丧气地耷拉在脑侧。
  韩倚楼挑眉道:「不是你说的,生无可恋,一心求死?」
  华阳狐耳腾地竖起,双目圆瞪:「我求的是死,不是连死都不如!」
  那妖怪不知为什么,不像往常一样大发雷霆,反而被逗得一笑,一双眼睛直盯着狐耳看,华阳又要伸手去捂的时候,韩倚楼抢先一步,用手轻轻碰了碰毛茸茸的耳尖,旋而抚弄起耳背上的绒毛。
  那双狐耳被摸得时不时抖一下,华阳僵在那里,不知他是何意思。
  只听见狐妖一字一字地说:「如你所愿。」他把声音放得极轻:「从今日起,华阳道长已经死了。」
  华阳站在原地,过了片刻,眼眶慢慢泛红:「那我又是谁?」
  韩倚楼哼了一声,一甩袖袍;「我现在无兵无将,你就是我手下第一号人物。」
  华阳呆了好一阵,自妖化之后,脑袋里便昏昏沉沉的,再想用些法力,一如泥牛入海,等他回过神,怒火几乎要把一双眼睛都给点燃了。
  这妖怪实是与他八字相克,自从相遇那天起,便没有一件好事发生,偏偏还敢大言不惭——
  那狐妖像是不知道他怒气攻心,仍捏着华阳的狐耳不放,等到微风再起的时候,才缓缓松手:「做人有什么好的。只要你肯听话,我教你吸饮花露,吐纳日精月华,跳脱凡尘,御风驰骋于天地,这不也是你们所说的逍遥?」
  华阳听得脸色发白,正要出声争辩,忽然有一条狐尾,小心翼翼地探过来,勾了勾华阳的尾巴。华阳匆匆退了两步,只想离远一些,等看清那条狐尾上血肉模糊,俨然被剥去了一层皮肉,吓得惨叫一声,跌倒在地。
  韩倚楼脸上瞬间闪过极为复杂的神色,他微微侧过脸,将自己的狐尾重新收了起来。
  华阳坐在地上,两只手挡在脸前,仍在不停发抖。
  那狐妖下意识地探手入袖,摸了半天,没寻到折扇,掌心里却多了几朵半绽的细小花苞,愣了许久,终不免自嘲道:「真这么可怕?」
  华阳这才迟疑地移开手,却不愿意多说些什么。
  韩倚楼一甩袖袍,嗤笑道:「我自己倒是没怎么看过,当时哪管得了许多,痛得满地打滚,用舌头舔伤口……」他似乎察觉失言,脸色越发阴郁。
  华阳沉默了好一会,也有些后悔自己刚才所说。许久接了一句:「我的手也不好看。」
  韩倚楼静了片刻,想到他伤痕累累皮肉外翻的手臂,眼睛里渐渐地有了波澜,这一次,却并非都是寒意。
  华阳夹着尾巴,满心都在后悔刚才示了软,正想站起来,忽然被这狐妖用力一推,措不及防地又跌坐在地,眼睛霎时瞪得溜圆,乌发铺开,狐耳俏尖,挑不出不可口的地方。
  他正要发火,那人忽然冲他笑了一笑:「小道长……」
  华阳脸上涨得通红,那股要命的暖香倏尔又至,拼死才从韩倚楼勾魂慑魄的眼睛里捞回三分神智,这妖怪满脸得意时喜欢这么唤,阴鸷时也喜欢这么唤,总把声音压得极轻,三分哄骗掺了七分风雅,唇齿翕合间只见得十丈软红扑面而来。
  韩倚楼漫不经心地伸手,从华阳头上取下一枚落花,轻声笑问:「一遇上妖怪,他们就划你几刀?」
  华阳脸色红晕未退,许久才守住神智,肃然道:「自然不是里几位师兄道法高深,只是偶尔才用得到我。」
  韩倚楼隔空在华阳两臂上一拂,见他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哆嗦,笑意渐敛:「我替你敷过药,记得你怕痛。」
  华阳嘴唇动了动,低着头,含糊不清地说:「后来都是紫渊师兄亲自动手的,他下手轻……」他见韩倚楼不置可否,又急急地申辩了一句:「况且吃些苦,也没什么不好,自己疼过,才知道苍生倒悬之苦。」
  韩倚楼见他眼中一片清明,显是对这几句信得极深,不由一挑眉:「这又是谁说的?」
  华阳朗声道:「我进观修道那天,紫渊师兄亲口说的。」
  韩倚楼一把揪住他的耳朵,直到华阳连声讨饶,才恨恨松手:「先是陆青川,又是华紫渊。」
  华阳护着耳朵,并不明白他在说些什么。
  韩倚楼面色不善,先前被这人出声宽慰的喜悦荡然无存。
  自己怎么还未弄清,他压根就……不清楚自己的厉害。
  比陆青川更加……比华紫渊更加……值得这人喜欢。
  想着,人已哼了一声,席地而坐,双手左右一分,变出一张石几,几上垫着厚重的氆氇毯,摆满四时瓜果、陈年美酒。
  华阳叱了一声:「装神弄鬼的。」
  韩倚楼拎起小嘴大肚的白瓷酒壶,把华阳身前的酒樽斟满。
  华阳连连摆手:「我是道士。」
  却听见韩倚楼冷笑道:「长了狐狸尾巴的道士?」
  华阳看着樽中琥珀色的酒水,脸上的颜色变了又变,想到事已如此,一时气结,把酒樽一摔,抢过酒壶一饮而尽。
  那狐妖伸手一拂,壶中再度盛满佳酿。
  华阳从未破过酒戒,生平头一遭饮酒,刚过三巡,就喝得酩酊大醉,趴在桌上,听这人谈古论今,从上德不德,到众妙之门,乃至人间千奇百怪。诸多匪夷所思之事、沧桑之变,闻所未闻。
  韩倚楼说到一半,从袖里摸出一对拇指大小的白玉美人像,手执碧绿筷箸,在桌沿敲了一下,袖摆一拂。那对玉雕化作一阵香风,四周霎时白雾氤氲,有箫声妙似仙乐,呜呜渺渺地自远处而来。
  那狐妖手中的筷箸又在石桌上一敲,箫声再转,箸声混着箫音,如冰雪消融,玉溪潺潺,幽兰之乍放。
  韩倚楼敲着碧绿筷箸,两名螓首蛾眉、冰肌玉骨的持箫美人从大雾中袅袅走出,两人都颜色娇美,凑在一块,倒似一枝并蒂桃花。
  韩倚楼笑道:「华阳,你看仔细了。」
  华阳闻言瞪大了眼,看着这狐妖袖袍一翻,从袖中飞出一卷五尺长的画轴。轴绳一解,画轴摊开,如数十丈的白绸一般,将景色统统裹住。
  华阳嘟嚷起来:「看不见了。」
  忽听见韩倚楼的声音:「远处有青山。」
  小道士放眼一看,果见青山妩媚,连绵不绝,山巅云飞风起。
  韩倚楼道:「近处有柳堤。」
  他凝神细看,青山尽处,真有一片嫩绿鹅黄的如烟垂柳,长亭旧道,行人疏疏。
  狐妖又道:「有碧波。」
  话音刚落,满眼波光粼粼,暗移柳影,一池碧水烟波浩渺。
  「有轻舟。」
  华阳定睛再看,两人皆端坐于舟中,杯盘狼藉,舟外光风雾月,水楼桥影,一时间神魂皆醉,不由将脑袋从舟中探了出去。
  韩倚楼拽着他的后领,哑然失笑:「华阳,你我不过是画中人。」
  华阳早已喝得烂醉,眼神一黯,悄声问:「这些都是假的?」
  韩倚楼脸上一凝,忽而起身,将一壶琼浆尽数泼入湖心。碧水间突起波涛,舟身起伏,一桌酒器来回滚落,大浪滚滚。
  华阳一个趔趄,坐倒在地,惊疑不定,定定看着韩倚楼袖袍一甩,狂风骤来,一片烟波风致,登时化作长风大浪。孤舟如江心一叶,在水涡间颠簸盘旋,浪花如雨一般簌簌落在蓬顶。
  华阳被江水泼醒,怔怔地仰视韩倚楼。一片江雾中,韩倚楼长袖一甩,箫声又起。先前两位白玉美人,俏生生立于舟尾,一人吹箫,一人舞剑,在滔滔江浪中,别是一番款款柔情。
  江水四溅,韩倚楼半身湿透。华阳湿淋淋地坐在舟中,突然听见韩倚楼说:「万物未生,缘劫谱就,是爱是僧,悉听天命。自以为爱憎随心,孰知不是受天意捉弄……」
  风云易色,洪波涌起,一个滔天大浪,轰然溢满舟中。华阳突觉眼前一花,俨然又是先前的老槐树,两位白玉美人被风吹到半空,变成两朵半绽的槐花,只听韩倚楼低声问:「你是给我的命数,还是我要的命数……」
  华阳还未回神,那人已换了话头:「还醉酒吗?」
  华阳神智清明,迟疑地摇了摇头。
  韩倚楼神色如常,仿佛刚才的话并非出自他之口,伸手在华阳头上轻轻一叩:「华阳,我的道法与你师兄相比如何?」
  小道士半晌才说:「师兄厉害。」
  韩倚楼把这一叩改成一个栗爆,阴沉着脸色,负手疾行了几步,又回过头狠狠一瞪。
  华阳闷不作声地跟了上去,韩倚楼走几步,他走几步。
  那狐妖渐渐地无法释怀,回头的次数越来越多,犹强作镇定地问:「你跟着我做什么?」
  华阳把两只手举在胸前,笨拙地朝他拱了拱手;「你把我变回去吧。」
  韩倚楼身形一僵,华阳又快步走上前,给他作了个揖。
  韩倚楼怒气上涌,袖袍一甩,华阳被气劲拂开,趔趔趄趄退了好几步才勉强站稳,又作出抱拳的样子,朝他胡乱地拜了两拜。
  韩倚楼转过身去,不肯受他的礼,嘴上只说:「你已经是妖了。」
  华阳拱着手,眼眶发红,一迭声地说:「我不想做妖怪。」
  韩倚楼脚下步伐忽然变快了,说话间已经走出了数十丈,华阳急得追着他跑起来,韩倚楼专往林木茂密之处走,几个转身,便连人影都望不见了。
  华阳只觉得一颗心要从喉咙里蹦出来,又提着气拼命追了一段,身上尽是被枯枝灌木刮出的深浅划痕,这样边跑边走,饿得头昏眼花,仍是踪迹全无。
  他仰头看去,苍穹极高,被枝叶簇拥着,一层又一层的老树苍劲挺拔,直长到离天咫尺的地方,一群昏鸦被动静惊起,往那片井口大小的天幕上窜去,倏地遮住了半个日头。
  华阳一阵晕眩,一口气霎时松懈,人也软倒在地。

  山中昼短夜长,寅时一过便白日西斜,风声鼓起,在林木间来回穿梭。
  小道士四仰八叉地出了会神,被风一吹,冻得一个激灵,赶忙从地上坐起来,在周围转了两圈,挑了棵三人合抱粗细的老树,指甲抠着树皮,两脚紧箍着树干,好不容易爬到枝杈,才喘了口气,谷中已隐隐能听见狼嚎声。
  华阳惊魂不定地在粗枝上坐稳,夕阳的余晖照着枯叶飞旋的空地,天色渐暗,风声渐大,他捏着法诀,口中念念有词,试了两、三回,还是没能挤出半点修为。
  太阳在落下山头的一瞬间忽然光芒大炽,满天瑰丽的云层犹如血染,华阳想起逢魔时刻的许多传言,跪坐起身,四下张望了良久,又把双手环抱在胸口慢慢坐定,喉咙里咽了几口唾沫,扯着嗓子唱起了那段秦腔。
  「正行走又听得雄鸡报晓,猛抬头又只见红日上潮。往下看闪上了阳关大道,伍子胥在马上展放眉梢……」
  他把唱词颠来倒去地唱了两、三遍,忽然听见模糊的笑声。
  天色己经全然暗了下来,大风扑面,衣袡在风里哗哗地抖动着,那狐妖换了一身整整齐齐的衣服,宽袍广袖,提着一盏灯笼,用红纱罩着,缀着血红的穗子,站在树下看他,未语先笑:「小道长。」
  华阳讪讪地停了口,敷衍着应了一声。
  韩倚楼提着灯笼又走近了几步,风声摧枯拉朽一般猎猎响着,那一点烛光却纹丝不动:「以前也听你唱过这个,实在是不堪入耳……」
  华阳脸上涨得通红,幸好在黑暗中不甚显眼,忽听韩倚楼又问:「谁教的?」
  华阳小声道:「走夜路壮胆的歌,无非是老的教新的,大的教小的,观里一辈辈传下来。」
  华阳说着,脸上慢慢地挂上了一抹极浅的笑容,半晌才醒悟过来,飞快地扫了韩倚楼一眼。
  那狐妖看着他,好一会,才说:「先前多有得罪。」
  华阳瞠目结舌,嘴巴翕动了好几下,却没能挤出一个字,半晌才醒悟过来,拱着手又要去求那狐狸。
  韩倚楼许久才道:「我不明白,你连死都不怕,却怕做妖。」
  华阳眼神一黯,低低地回了一句:「你又不是人,你不明白。」
  韩倚楼手里持着灯笼,脚下的杂草被照成一片血色,四周落针可闻,他忽然低笑起来。
  「要我放过你也可以。华阳,你敢不敢和我打一个赌?」
  「什么赌?」
  华阳说着,想从树上下来,犹豫了一下,还是学着韩倚楼先前的样子屈膝坐稳了,只是没过多久,狐尾就从身后垂了下来,不停地来回摇晃。
  韩倚楼面色从未如此柔和过,他安静地看了一会,伸手轻轻握住了华阳的狐狸尾巴:「赌你还会来找我。」
  华阳脸上突然露出片刻失神。韩倚楼仰面看着他,清隽俊逸的一张脸被烛光照亮,那瞬间的神态,像极了旧人。
  华阳怔了良久,正要去喊那个名字,忽然看见狐狸眼角斜飞的红线,只差些许就要飞入鬓角,猛地一个激灵,旧梦便醒了。
  华阳脸上僵硬起来,硬邦邦地说:「我不会。」
  韩倚楼顺着他的视线,在自己眼角上轻轻一抚,心知是心神激荡之下现了妖相,慢慢地背过身去:「不试试怎么会知道。若是你赢了,你还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你证你的道,我证我的道。」
  不知为何,突然不想为难这人。他若真不愿做妖,难道还逼着他做不成,说不准哪一天就被他砸了洞府……这道士还不明白,自己活了数千年,才遇见这么一个有些顺眼的人,虽然夹着些恨,终究不忍心他太难过。
  这一个赌,也是与自己相赌。这道士已一次又一次撞到自己面前,他不信这次会是最后一次。
  华阳禁不住问:「你真肯放我回去?」
  「正是,」那狐狸说到这里,顿了顿,方道:「若你输了……」
  华阳显是胜券在握,急急地道:「那我甘心做妖!」
  韩倚楼背对着他,脸上面无表情,只有眼睛映着灯笼里的那簇火光,温声细语地笑着:「但凡言语,出诸于口,便有过往鬼神为证,道长可想清楚了?」
  他说着,听见身后簌簌的响声,回头一望,见华阳从树上爬下来,离地四尺的时候就撒手一跳,几步疾走到他身前。
  「清楚了,都清楚了。」
  韩倚楼伸出手来,与他击掌为誓。红纱灯笼里霎时烛火一跳,韩倚楼见誓约已成,才从袖中摸出一个长颈瓷瓶来,旋出木塞,从瓶里倒出一枚金红色的药丸,令华阳服下,片刻之后,狐耳狐尾尽数隐去。
  华阳用手在身后摸了摸,又在脑袋上胡乱摸了几把,眼睛里霎时放出光来。
  韩倚楼忍不住冷言冷语起来:「既不是了无生趣,何必要惺惺作态,白费我一番……」他说到这里,忽然噤声,脸上忽青忽白,半晌,方道:「一番口舌。」
  他莫名地露出郁郁之色,一拂袖袍:「七日服一丸,可不露破绽,白石峰野狐岭大槐树下我等你一年,一年未至,我亲自下山助你重塑人形。」
  华阳小心翼翼地把药丸收好,本以为至此不见,听见韩倚楼提出一年之约,又开始有些烦闷。
  那狐狸脸上不动声色,定定地打量了华阳片刻,将手中的红纱灯笼递了过去:「向北二十里,便能看到村落。」
  华阳默默接过,发觉手柄上仍留着那人的余温,眼皮一颤,登时觉得烫手起来,朝这狐狸拱了拱手:「就此别过。」转身便要走。
  韩倚楼忽然说:「小道长,我掳走你的那天,陆府里本还有别的人。」
  华阳脚步突然一缓。
  那狐狸眉宇紧拧着:「我提防着他们出手,结果那两人一直作壁上观,观其真气,与你同出一脉。」
  华阳眼睛里血丝隐现,嘴唇哆嗦了半天,却笑出声来:「此事绝不可能。」
  韩倚楼柔声道:「若你在道观里受了委屈,便来此处找我。」
  他一边说,一边倚着那株老树。月色如银,从枝叶间倾斜下来,他身影渐渐隐没在夜色之中:「白石峰野狐岭大槐树下,你叫一声,韩倚楼,我便出来。」
  终究不忍心他太难过。
  华阳一手捂耳,一手举着灯笼,往北直跑了数百步才停下,眼前一片昏黑,只有这盏灯笼,把前路照得一片轻红。

  第七章

  下了山,又往北徐行十余里,果然远远地望见几处炊烟。
  华阳用袖子揩净了额汗,坐到路边的茶庐里纳凉,还没把凳子捂热,又招来店家要了一碗薄粥。华阳先是捧着碗牛饮了大半碗,等到稍稍慰藉了五脏庙,才把碗放回桌面,一勺一勺地吸饮起来。
  茶庐一角支着泥糊的小灶,灶上用温火煮着一壶井水,水声乍沸,茶香氤氲,白雾从细长壶嘴里盘旋升起。
  庐外青山环抱,老树新绿,还未褪尽的黄叶轻轻落在庐顶,华阳正看得出神,忽听见驿道上一阵马蹄声,在茶庐前猛地一吁。
  隔着齐膝高的一道竹帘,只能远远望见来人鞋面一尘不染,未等华阳多想,就看见那人把竹帘一撩,露出不苟言笑的一张面孔,四面青山都褪尽了颜色。小道士先惊后喜,忙不迭地把筷着一放:「紫渊师兄列
  华紫渊看见他,面色稍稍一缓:「只有你一个人?」
  华阳起身迎上去,见华紫渊还背着那柄长剑,佩玉长剑穗斜斜垂在肩头,不由多看了两眼。
  华紫渊取下长剑,随手一抛,道声;「接着。」
  华阳连忙抱在怀里,爱不释手地用袖口擦了擦。
  华紫渊替他结了银钱,两人从茶庐出去,华紫渊那匹爱骑就停在路边,华阳搂着马颈翻身上马,华紫渊脸上不露声色,待他坐稳了方问:「你未受伤?」
  华阳迟疑地应了一声。
  华紫渊用手梳弄着马鬃,半晌才说;「先弄些皮肉之伤再入观。」
  华阳听得云里雾里,还未细问缘由,华紫渊就在马臀上拍了一掌:「送我师弟回去。」
  那匹宝马无鞍无辔,只跑了几步就差点把华阳颠下马背,小道士连忙一手抱剑,一手扯住马鬃,回头朝华紫渊大喊起来:「紫渊师兄,一道回去吧。」
  华紫渊道:「山前十里有虎妖作祟,我去去便回。」说着,竟是背道而行。

  华阳心思不定地拽紧马鬃,这匹龙驹平日饥食金丹,渴饮山泉,在驿道上狂飙了四、五个时辰,已至千里之外,一日上下,便能望见青城山麓。
  三十六洞天,七十二福地,天下修道练气之人,皆以此地为尊。山脚宫、观、庙、庵密如铺瓦,一年四季香火不绝。
  到了山腰,大小道观仍有十数座,一过回径,宫观便掩在繁茂苍翠的林木之中,依五行生克再行千余步,才望见一座道宫,建在彭祖峰西,背靠眠江,坐拥云海,上有横匾,用金笔题了三个大字:白云观。
  华阳一路拽着龙驹上山,头顶峰峦拢起,天成一线,栈道尽头方豁然开朗,望见这三个大字,不由吁了口气,只顾着坐下来歇歇脚,用顿斋饭,将华紫渊的叮嘱都抛在脑后。
  等他牵马踏入观门,试剑坪上几个师兄立刻围了上来,朝众人招呼着:「华阳回来了!」
  登时人越聚越多,围着他嘘寒问暖,簇拥着入了正厅,三清挂像前空无一人。
  华阳忍不住问了句:「师叔呢?」
  旁人接过话头:「观主炼丹正到紧要关头,几位师叔都在后山护法。」
  华阳只觉离开数天,观中大小事物都生疏起来,懵懵懂懂地点过了头,只想回房中休息。
  又有人说:「华阳师弟,你不必再睡通铺了,后厢为你腾了间空房。」
  华阳眼皮一跳,嘴里直说:「无功不受禄。」
  神志昏昏地又被人簇拥着去了后厢,突然有多嘴的问:「华阳师弟,怎么不见你身上带伤?」
  华阳笑答了一句:「我并未……」
  他还来得及说完,便有人笑起来:「你说什么混帐话,师弟未受伤是好事。」
  众人也都跟着哄笑起来:「师弟福大命大。」
  华阳还未回过神,就被众师兄簇拥着进了房。
  房中桌明几净,小道士刚被人按坐在下来,便有人掀开香炉盖,往里面添了一把丸香,不多一会,茶具也被人端了进来,十几个师兄弟围桌坐定,沏茶谈笑。
  华阳只得跟着说笑,正说到除魔斩妖的酣畅逸事时,后山突然传来一声巨响,依稀是钟声,震得满桌瓷器嗡嗡作响。华阳擎着茶杯的手一颤,茶水便从杯中溢出,溅湿了前襟。
  有人把木门微微推开一线,就看见满山霞色,晃得人睁不开眼睛,几个师兄都围上前去,独独华阳要探头的时候,就有人在他肩头一按,笑道:「师弟,你坐着。」
  周围尽是唏嘘声:「观主练了四炉丹,终于成了一次。」
  华阳这才感觉到有些不对,一提炼丹,两臂上的旧伤就隐隐生疼,嘴里挤了半天,才勉强附和了一声:「终于成了。」
  后山老君钟紧接着又是几声撞钟,山谷中余音阵阵,一时竟分不出究竟撞了多少下,门外霞光万丈,瑞气升腾,白鹿呦鸣,旁边的大小师兄一齐整衣正冠起来,见华阳仍站着不动,轻声斥道:「师弟,观主出关了。」
  华阳这才反应过来,用力地拭起胸前的茶渍,拍打灰尘,把头上九梁巾解下重扎,跟着大小师兄一道走向观门。
  头顶的天幕早已变了颜色,东南角湛然一片天青色,到了西北则化作赤金,一掌宽的天险栈道那头,诸位师伯道长手持着拂尘法器鱼贯而来,中间一乘翠竹山轿,由两人驮着,隐隐能看见白云观观主身着灰色的披风道袍坐在轿中。
  众弟子此时都是一鞠到地。华清、华玄走在仪仗前头,手捧太极朝简,路过华阳时,眼珠子才动了动,脸上也有了些人气:「小师弟,观主有令,请移步丹房。」
  华阳忙不迭地唱喏,目送他们进观后,一个人抄近路去了丹房。

  丹房依山壁而建,是一间八角形的斗室,两面墙壁上挂满了大小葫芦,一壁为废丹,一壁为丹母,正中丹炉炉火正炽,铜炉铸成葫芦状,透过四个凿空的炉孔,能隐隐窥见炉中黝黑的丹丸。
  华阳在墙角站了片刻,就觉得热得难受,浑身上下汗出如浆,仿佛自己也是炉中一丸。
  就这么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地守了一顿饭的光景,才看见房门被人一推,矮个子的华玄探了个脑袋进来,华阳满脸堆笑、正要上前去迎的时候,才发现门外还站了一位蓄着三绺墨髯的师伯。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进丹房,华玄搬了把交椅,请师伯坐了,这才看着华阳道:「师弟,你此去金陵,车马劳累,观主有意赏你些好处。」
  华阳讪笑起来,不停地捏着后颈,身上的汗竟是越出越多,嘴里颠来倒去地说不敢当。
  熊熊炉火旁,这两个人却是一直清凉无汗。华玄扬眉一笑:「师弟何必过谦,这次观主炼丹,共出炉五枚,有堕除邪念、增进修为的妙用,旁人羡慕还羡慕不来,虽然过程是有些……」
  话音未落,那位师伯便森然道:「子时三刻,老君钟旁,我等会助你一臂之力。」
  华阳听到此处,就知道这金丹是非吃不可了。入观十载,也见过不少试丹试药的药人,未曾想过有朝一日,这苦差事会落到自己头上。
  他想起那些没了人形的门人弟子,冷汗淋漓,正要做垂死之争的时候,华玄按在他手背上,笑道:「傻师弟,难道还以为我们会害你不成,上一炉丹只炼成了一枚,赏给了紫渊师兄,这一回是你。」
  华玄说着,在华阳额上轻轻一个栗爆:「师兄服丹后修为大涨,再修一甲子,怕是能位列散仙,这等好事,你还犹豫什么?」
  华阳听到这里,才半信半疑起来,讪讪地说:「弟子何德何能……」
  那师伯长身而起,拂尘架右臂,皓白如雪的麈尾垂在手侧,森然道:「若是金丹于人有损,找贩夫走卒试丹便是,何必找你?」
  华阳听得愕然无言,只觉得找那些人试丹也大大不妥,正出神间,华玄已在他肩上一拍,莞尔道:「师弟尽管放宽心,到时候你修为大进,人人见了你,都要拱拱手,称你一声道长,五湖四海都奉你的道号,供你的香火,有的是逍遥自在的时候呢。」
  他这样胡扯了一通,华阳却听得有些高兴,心里疑虑登时去了三分。

  到了子时,华阳斜绑着装了干粮水囊的包袱,终于沿着山壁爬上后山时,老君钟旁已经零零星星地站了不少人。
  四、五个面生的师兄上前一步,将华阳领至后山山洞,洞前藤蔓己被砍尽,露出黑黝黝的洞口,穿过狭道,行至中洞,已经能闻到浓浓的药渣味,中洞一角置着一条长而窄的香案。
  观主就坐在轮椅上,背靠着香案,膝上盖着一条薄褥,单瞧外貌不过四十余岁,面容清矍,华玄替他掌着扇子,华清捧着托盘站在另一侧。
  三人见了华阳,神色各异。
  华阳上前行了礼,观主只是微微颔首,拿过华清托盘上的开山印,转动轮椅,将它按在五方石壁上,依照五行生克,一一开启机关,山洞后狭道的入口这才露了出来,药材和丹渣的腥味倏地从密道中涌出。
  华阳刚用袖口紧掩口鼻,就听见观主喝道;「去吧,紫渊正在丹室等你。」
  华阳吃了一惊,喃喃半晌,方笑道:「师兄脚程真快。」说着,正要进洞,忽然看见观主披风道袍下,露出一圈颜色殷红发亮的毛皮领子,忍不住多看了几眼,才拿双手掩住鼻子,迟疑地钻了进去。
  地道里初时还能听见些许水声,渐渐便干燥起来,土壁上都是熄灭的烛台,虽无岔道,却伸手不见五指,华阳就这么猫低腰身,一脚深一脚浅地再走了千余步,蹭了两手灰,终于从地道中钻出来。
  偌大一间丹室,只亮着一盏小油灯,大小铜壶油罐散落一地,华阳怔了怔,捧起油灯,绕过中间的丈高丹炉,小声叫了几声:「紫渊师兄。」
  他脚下突然踢到一个铜罐,当的一声满地乱滚,华阳吓了一跳,连忙蹲下身子按住铜罐,正惊魂未定的时候,有一只手轻轻拿过华阳手中的油灯,用手指捏着那一点豆火,轻轻一弹,四壁数十支火炬霎时光芒大涨,把丹室照得亮如白昼。
  华阳一双眼睛连眨了好几回,才勉强看清那个人的身影,嘴里犹自笑着:「紫渊师兄。」
  华紫渊面无表情地打量了他一阵,微垂眼睑,从袖中摸出个百宝囊,宝蓝缎子,明黄长穗,一松手,就浮在半空,转个不停。
  华阳不由咽了口唾沫,华紫渊伸手一招,囊口便松了松,从里飞出一枚金丹,丹室里一时间光华大炽。
  华阳兴冲冲地伸手去抓,那枚金丹上下浮动,连抓了几下才握在掌心。
  华紫渊微蹙了眉宇,低声叫了他一次:「华阳。」
  华阳正忙着把玩,闻言只是模糊地应了一声。
  华紫渊轻声问;「你俗家姓名叫什么?」
  小道士一时间又想起那时候问他名字的陆青川,心中忽冷忽暖,最后只化作傻乎乎的一笑:「那时候连饭都吃不饱,哪有什么姓名。」
  正说着,思绪却仍流连在谁家的高墙和狗洞,谁的眼波笑盈盈一转,心神一时大乱,差点连丹丸都握不住,正失魂落魄间,掌心的金丹陡然变得滚烫。
  华紫渊默然看了他半晌,方道:「晨昏之际,阴气渐散,阳气渐起。师弟,时辰已至。」
  小道士应了一声,把金丹送入口中,和着唾沫咽下,过了半盏茶的时候,仍不见什么动静,不由讪讪地问:「师兄,这便成了?」
  华紫渊仍是看着他,华阳正要笑下去,丹田忽然一阵剧痛,片刻间就痛得肝肠寸断,直欲焚尽五内。
  华阳面无人色地捂着肚子,筛糠一般簌簌发抖,看见华紫渊就在身侧,不由自主地伸手去抓:「师兄,救我……」
  华紫渊竟是后退了半步。华阳捂着肚子,背弓如虾,连声惨叫,不到半盏茶的工夫,鼻腔里就涌出两股浓血,那股刀割似的剧痛倒冲天灵,仿佛要把他整个人撕成两半一般。
  华阳初时尚记得向师兄求救,再过一阵,便只知道满地打滚,一声一声撕心裂肺地哭号起来。
  华紫渊又往后连退三、四步,侧身而立。他似乎也是第一次,听见华阳肯求救。
  华阳哭了一阵,两只手已深深抠进地里,指甲倒翻,七窍出血,哑着嗓子喊;「师兄……华阳好疼……」
  几句话后,又使劲地用头磕起地来,似乎只求速死。
  华紫渊这才上前去拉他,还没碰到,那具躯壳就垂死般浑身一抖,再探鼻息,已经气息全无。
  华紫渊仍不作声。直到华阳三魂七魄都散在半空,渐渐地凝作两股人形,他才祭起一道黄符,喝道;「赦!」
  霎时之间,魂魄周围腾起颜色迥异的两道烈焰,一为湛青,一为朱红,仿佛要焚烧殆尽一般,在半空中灼灼燃着。未等两股火舌烧作一股,华紫渊黄符一招,便把那股湛青的魂魄定住,随即手腕翻转,将那张黄符按在华阳尸身上。
  道家堕除杂念、以求修为精进的法门不下百种,这兔起鹊落的几式,用的却是当中最为禁忌的一种。以金丹为引,将魂魄逼出体外,强分清浊,去浊留清。
  半空中只剩下那一股朱红的火焰,火舌烧了半天,渐渐熄了,露出一个稀薄的人形。那点残魂孤魄呆呆浮着,好一会才知道要动,也想着要钻回那具躯壳,却被华紫渊半途挡下。
  借着这一会的工夫,那魂魄的模样又变得清晰了一些,分明也是华阳的样子,落在地上,看着华紫渊讪讪地叫:「师兄。」
  华紫渊右手微微一窒,不动声色地拢进袖中,低声道:「金丹有堕除邪念、增进修为的妙用。」
  三魂七魄,去浊留清。
  从此往后,便只剩斩妖卫道的华阳道长,不见了留恋红尘的华阳。
  那道人影眼中忽然流下泪来,讪讪地道:「我不是……邪念。」
  华紫渊半晌方道;「七情六欲,便是邪念。」他说着,微一沉吟,身后的道士华阳便已坐了起来,慢慢擦去满脸的污血。
  华紫渊低声道:「师弟,斩断尘念,日后修行道法,方能进境神速。」
  那道士闻言,脸颊微抬,竟是一阵清寒冰冷之色,随着一阵清越的剑鸣,佩剑出鞘,化作一道鸿光,直指那点残魄孤魂。
  那影子仓惶躲了几下,还是被剑气连连扫中,身形越来越淡:「师兄,我纵然贪财、胆小、好逸恶劳、有些看不破……」他哭起来,眼眶通红,又说了第二遍:「不是……邪念。」
  华紫渊往后一跃数丈,踩着石壁烛台。那点残魄心里凉了凉,怔怔站着,眼看要被斩于剑下,突然伸手去握剑刃。
  华紫渊嘴里愕然叫了一声:「华阳!」话刚出口,便知失言。
  那魂魄半条抓剑的手臂淡得几乎看不见,鬓发散乱,满脸污泥的脸上被眼泪冲出两道泪迹,身上又开始被赤焰环裹。
  华紫渊见此异象,右手按住三张雷火大神符,正暗自防备,道士华阳已长剑一抖,朝火焰正中刺去,火舌被剑气稍稍冲散,露出中间似人非人的一个身影,生着狐耳狐尾、尖牙利爪,只有一张脸还酷似华阳。
  那点残魄经此大变,七日未到,已提前妖化。
  道士神情一凛,露出一个冰冷的笑容:「妖怪。」
  那妖怪看见长剑,勉力吐出一口妖气,把剑刃架在半空,嘴里仍在争辩:「我不是……」他四下环顾,看到华紫渊,眼眶越发通红。
  华紫渊被这目光一看,竟也是呼吸一窒,轻声道:「跳脱三界五行、斩断尘念,有如自断一臂,人人都是一般不舍。只是证道必有此劫,与其耗费时日,不如短痛,华阳,我是助你。」
  那点孤魄颤声说:「助我?你说,助我?我为人情修道,为救人性命修道……谁知人未救成……连情也要忘了……」
  华紫渊喝道:「住口。」
  那残魂仍不肯停:「我原本是个人……以、以为修道便能求逍遥,谁知修来修去,却……却成了妖……」他说着,眼泪竟是止不住,从通红的眼睛里,不停地落下来。
  前尘悠悠,不知是谁在说:小道长,修道有什么好的。
  视线旋而一晃,又是同样的声音,一字一字温声道来:若你在道观里受了委屈……
  怕得厉害,将信将疑,眼睛却不由自主地望向洞外,那人应该不会……看不起他……说得那样好听……或许是真的?
  不甘心,这样伏诛,未免太过不甘……
  华紫渊勃然大怒,手中黄符正要祭出,那妖怪突然嘶声大吼起来,身形化作一缕红光。
  他直往密道扑去,显然也知道自己命在旦夕,却无意伏诛。华阳手捏剑诀,紧随其后,一逃一追,扑出后山洞口,那残魂还要再逃,突然听见老君钟嗡的一声被人轰然撞响,眼睛一暗,已失了东西南北。
  从这山巅往下眺望,群峰迭起,老松披翠,云雾缭绕间,隐隐能看见大小道观,山路萦回,这妖怪眼睛一闭,眼看要魂飞魄散,不知从哪里飞来一盏灯笼,用红纱罩着,缀着血红的穗子,在面前上下浮动。
  他被烛光所惑,跟着引路的灯笼浑浑噩噩地飘了起来,身无所系,被风一吹,便隔了数里之遥,一路走走停停,来到一株老槐树前。
  ——白石峰,野狐岭,大槐树下。
  ——你叫一声,韩倚楼,我便出来。
  韩倚楼从树后慢慢踱出,伸手一招,那盏灯笼就落回手中。周围不知何时出现了许多狐火,如流萤一般点缀在齐膝高的草丛。
  他绕过那株老槐,提着红纱灯笼,往狐火深处走了几步,刚好瞥见华阳伏在草甸里,魂魄渐散,不一会便现了原形。
  韩倚楼怔忡半晌,才把那只小狐搂起来,搁在左臂,见他摇摇欲坠,又用右手扶了一把,轻声问:「华阳?」
  小狐闷吼着,龇着爪牙,却站不稳,像是受了极大的惊吓,直到被韩倚楼揽起才渐渐不再发抖。
  这妖怪抱着狐狸,手足无措地立在树下,虽然想过华阳会回来,却从未想过他会有魂魄不全、浑身冰凉的一天。
  晨雾渐起,人立在乳白色的大雾中,雾气从身旁穿过,韩倚楼犹豫再三,才伸出手去,用手心的温度暖着小狐。
  陆府月下之约,他信誓旦旦,说要为这人续补功体,即便是魂飞魄散。
  孰料兜兜转转,又回到这一天。
  「你我还有帐未清……」
  然而要追的是什么帐,讨的是什么债,他才刚刚想清了一些,就已经无法放手。
  「华阳,你输了。」
  当初是谁信口应了?
  ——若你输了……
  ——那我甘心做妖!只要我输了!

  第八章

  人间满城芳菲的时节,山中才姗姗雪水初融。
  数年之中,修道炼丹之风竟是越演越烈,大小法事道场,动辄以黄金论价。山上十余年,却快得如弹指一般,华阳住在山上,一转眼便过了十三年。
  十三年后,白石峰头,昔日的荒郊野岭,已经建起了一座山城。数不清的狐子狐孙在此栖息繁衍,每月朔望,附近山头几个相熟的大妖怪,总会在此相聚。
  这一月,黄鼬王入镇的时候,街巷里的红雾,被夕色照得正是瑰丽。他撑把绛红的油纸伞,一身鹅黄的布衣布裤,长发搭在左肩,乘着股妖风,撑着红伞,摇摇晃晃地往狐洞飞去。
  行到半途,看见一队还不能幻化的小狐,两两挑了一根长扁,扁担上挂着烧鸡烧鹅,热气腾腾,又肥美得流油,正哼着小曲儿往洞里赶。他嘴角一抿,笑盈盈地跟了上去。
  眼看着那一队小狐进了洞,黄鼬王把纸伞拢起,正想跟进去,突然看到石梁上蹲着一只皮毛油光水滑的小狐,一双漆黑溜圆的眼睛,正气势汹汹地瞪着他。
  「礼物。」
  黄鼬王脸上笑意一僵,一言不发,正要闯进洞里,那小狐从梁上伸出一只爪子,在他头上狠狠挠了一下,黄鼬王措不及防,险险避开,那小狐仍傲然蹲踞在石梁上,
  蓬松的尾巴摆了两下,爪子却不肯收回。
  「礼物。」
  黄鼬王眼珠子转了两圈,心里暗自盘算这只面生的狐狸到底是什么来路,鼻子偷偷一嗅,嗅到的竟是韩倚楼的妖气,不由问了句:「敢问小兄弟是……」
  那小狐眼睛一瞪,愤愤道:「我可是那妖怪手下第一号的人物!」
  鼬王听了,肚子里心思电转,没过片刻便展颜笑道:「小兄弟来得巧了,前些日子出川入蜀,确实找到几样宝贝说着,在兜里掏了一阵,拿出一块生了锈的八卦铁镜:「在青城山下捡的,牛鼻子的东西,炼补几次还能用。」
  小狐狸像看到什么恋恋不舍的东西,一对耳朵忽然颤了颤,从石梁跳到地上,正尝试用嘴叼起铁镜。
  鼬王已笑道:「替我向狐王美言几句。」
  狐狸听了,哼了一声:「算你识相。」这才让出路来。
  洞中百鸡宴的香味已经一路飘到洞外,黄鼬王循着香左拐右拐,没多久就到了正堂。
  宽敞的石厅中,碗碟筷箸一字排开,三丈来长,大小狐孙端坐两旁。往上又是一方石台,石桌石椅,垫着厚厚的兽皮,桌上已经摆了四、五只烤鸡,两侧各放着一个小嘴大肚的白瓷酒壶。
  黄鼬王站着等了片刻,韩倚楼才披了一件朱红大氅,慢慢地从内室踱出。他见鼬王笑盈盈的,也翘了下一侧的嘴角,算是招呼过了。
  左右小妖都凑上前来,附在他耳边说个不停,黄鼬王正看得有趣,就见韩倚楼眉头一拧,怒气冲冲地出了石厅,回来时怀中鼓鼓囊囊的,等他在主位坐下,先前那只小狐突然从他衣襟间探出个头来。
  韩倚楼在小狐圆脑袋上敲了一下,才冲鼬王遥遥一招手。黄鼬王把红伞斜插进后腰腰带,道声:「倚楼兄,叨扰了。」
  黄鼬王弱柳扶风一般走到客座坐了,席间这才热闹起来。
  大小狐妖不一会便将盘中菜肴瓜分殆尽,生怕抢慢了一步,酒菜仍络绎不绝地往上盛。
  鼬王平日里生得一副好相貌,吃起鸡来,初时还顾着用布袖掩着嘴,酒过三巡,便开始凶相毕露。
  唯有韩倚楼悠哉坐在主位,将面前的鸡肉撕下,一点一点喂着怀里的小狐,又拎起酒壶,灌了狐狸几口黄汤,不多一会,小狐那两只前爪便自己搂住壶嘴,很快醉成一滩烂泥。
  他这一倒,狐王鼬王才开始相谈甚欢。黄鼬王饮至酣畅处,翘起二郎腿,坐在椅背上抿嘴笑道:「这位小兄面生得紧,倚楼兄从哪找来的?」
  韩倚楼拿手指压着小狐一对狐耳,过一阵,又放开,看着耳朵倏地弹起,低声道:「一直在洞里。」
  他说完这句,竟是默然良久,才道:「只是费了不少心力,数月前才把他魂魄定住。」
  黄鼬王怔忡良久,才笑道:「真是菩萨心肠。」
  韩倚楼眉头一拧,再气愤不过,怒道:「谁让他赌输给我了!」
  鼬王眼睛一眨,也在小狐脑袋上摸了摸,见他扭头要咬,连忙缩了手:「兄台这么一说,倒叫我好奇起来,到底是什么赌?」
  韩倚楼气道:「十多年前的旧事了。当初约好,若是他赢,他证他的道,我证我的道;若是我赢——」
  鼬王笑盈盈地问了句:「若是你赢?」
  「他说甘心做妖,」韩倚楼说着,又狠狠骂了一句什么,把小狐从桌上拦腰楼起来,想搁在自己左臂,那狐狸却抱着酒壶不放:「谁知道嘴上答应得好好的,却整日惫懒贪财,只挂着吃喝,守在洞口劫别人的财物,连人形都化不出!还说什么,是我手下第一号人物——」
  黄鼬王听得眼皮直跳,下意识地笑道:「倚楼兄,先饮酒吧。」
  韩倚楼冷哼一声,唤来左右,又是一轮倒茶添酒。那小狐软软瘫着,在韩倚楼怀里毫无芥蒂地袒露肚皮。
  韩倚楼不由用手指轻轻拨了拨他肚子上的柔软白毛,浅浅一层绒毛只能盖住他半个指甲。
  十三年前,谁想得到,会有今日?
  「明明不肯做妖,还逢人便吹嘘是什么第一号的手下,只为丢我的脸……」韩倚楼恨得咬牙,按住他耳朵不放,用几不可闻的声音骂道:「也不想想这十几年,谁替你续补魂魄,疼得讨饶的时候,谁来挨你的爪子。」
  那狐狸醉眼惺松,还伸长了爪子往头上探,想把压着自己狐耳的手拨开。韩倚楼这才悻悻松手,改去揪他的后颈肉。
  鼬王愕然打量了片刻,见他眉梢眼角虽然全是怒意,却不曾下过重手,眼珠一转,心中已明白了七分。
  酒足饭饱之后,鼬王站起身来拱了拱手,权作辞别,走了几步,又回过头一笑:「倚楼兄,听说又有人修成了太上洞神法师,听我一句劝,三月之内,小心道士。」
  韩倚楼挑眉应下。鼬王才撑起红伞,乘了一股妖风,款款退出狐洞。
  韩倚楼看了眼桌上的小狐,一把抓起来,快步行至石室,把他甩在榻上,干坐了半晌,又接过仆狐奉上的解酒汤,往小狐嘴里灌去。灌下大半碗,才恨声道:「华阳!」
  那小狐眯了眼睛,渐渐恢复了三分神智,仍趴在那里。
  入洞十三年,这家伙起初还嚷着天不亮就要修习早课,等发现自己魂魄渐散的时候,种种陋习便暴露无疑,酒肉不忌,混吃等死,若不是他……
  「你今日又诓了别人什么!」
  那小狐拿两只前爪护在脸前:「都是些不值钱的玩意。」说着,尾巴却一卷,牢牢护住被褥下的那一团突起。
  韩倚楼本欲一把掀开被褥,孰料那只小狐一身的毛倏地炸起,气势汹汹地挡住他的手,漆黑溜圆的眼珠子心虚地转个不停。
  见韩倚楼满脸怒色,小狐眼神一黯,耳朵抖了抖,先诉起苦来:「我是掉在钱眼里了!你知道的,三魂七魄,半清半浊,我可不是什么华阳道长。」
  韩倚楼嗤道:「诓便诓了,『手下第一号人物』又是怎么回事?」
  华阳一对狐耳耷拉下来,紧紧地贴在脑侧:「明明是你说的,『我现在无兵无将,你就是我手下第一号人物』,大王现在兵强力壮,不记得也是应当的。」
  韩倚楼瞪着他,嘿然不语。小狐瑟瑟缩缩,把一肚子苦水都断断续续地倒了出来:「你要是不乐意,我以后不说就是。」
  华阳说到这里,忍不住偷偷瞄了韩倚楼一眼,一见韩倚楼忽青忽白的脸色,狐狸嘴巴就忍不住偷偷往上弯。
  这人,凶是凶了些,却半点也不可怕,亏自己前三年还被他唬住了……
  韩倚楼一甩袖袍,负着双手,在石室中急急地转了几圈,才恨恨道:「我去把你今日的药端来。」
  那小狐听了,仍恹恹地垂着耳朵,圆滚滚的脑袋有气无力地抵在褥子上,背后那条蓬松的尾巴却一下子翘了起来,得意地一甩、再一甩。
  果真是半点也不可怕。

  入夜后,华阳自石室中溜出来,顺着甬道往外走。狐洞内外,酒香还未散尽,他才走了一小段路,仿佛就微醺起来。
  石壁上隔几步路就嵌着一盏狐火灯笼,桌椅案台都高不可及,小狐翘着尾巴,从桌椅底下穿行而过,到了伙房,才卯足了力气,一跃窜上台面。
  炉灶上仍用小火温着鸡汤,一旁的蒸笼罩子下则盖着白日所剩的菜肴,华阳蹲踞下来,用两只前爪撕咬鸡肉,吃几口,又把嘴巴伸进汤锅里,胡须上一时间都是汤汤水水。
  待他吃饱喝足,抖着胡须回到石室的时候,韩倚楼已经坐到了榻前的交椅上,手腕一翻,一条金线出袖,缚在了华阳的右爪上。华阳乖乖伸着前爪,见韩倚楼垂着眼睑,右手支颊浅寐起来,不由定定地瞧了他好一阵,然后才跳上床榻,跟着闭目养神起来。
  绵绵不绝的妖气从金线这头传到那头,足足有小半个时辰,华阳确信魂魄安稳下来,才讪讪地唤了他一句:「妖怪,好了。」
  韩倚楼却似真正睡过去一般,仍闭着双眼。
  小狐试探地踱到床沿,把爪子放在他膝盖上,低声叫他:「妖怪?」
  见韩倚楼仍昏睡着,妖气决堤般地流向他这头,华阳这才怕起来,低下头,用尖牙撕咬起缚在自己身上的金线,一边咬一边用尾巴和后腿推搡那人,直咬到牙肉生疼的时候才勉强磨断。
  他气喘吁吁地往后瘫在床沿,露着肚皮上一层绒毛,没一会又开始用尾巴去拨那人,小声叫他的名字。
  韩倚楼又过了一阵才醒,用手背支着右颊,静静地斜睥着他,嘴角慢慢地溢出一点笑意:「我又睡着了?」
  华阳呆了好一阵,才朝他伸出一只爪子。
  韩倚楼犹豫着握住了,没等他多想,那只小狐已一下子窜入怀中,躺在他膝盖上,搂着尾巴把自己团作一团。
  他可不是亲近妖怪,只是这晚上……忽然有些冷。
  韩倚楼被华阳这么一弄,浑身僵了一下,紧紧地蹙着眉头:「又在打什么坏主意?」
  那只狐狸一下子竖起了全身的毛,却仍团在那里,含糊不清地抱怨毫不相干的事。
  两人就这么静静地待了一会,韩倚楼突然骂起来;「古怪。」
  说着,如避蛇蝎一般把他重新挪回榻上,负着手往石室外走了几步,忍不住又回头望了一望。那小狐正把眼睛睁开一条缝,偷偷地在瞧他,发现韩倚楼回头,忙不迭地又闭紧了。

  华阳就这样闭了一炷香的时间才小心翼翼地睁开,石室里己经空无一人,那把交椅孤零零地摆在床边。煌煌烛火照着迤逦满地的红绸,阵阵狐香暖香,如丝如缕。
  小狐就这样魂不守舍地躺了一会,突然想到什么,猛地跳起来,窜到洞外,横冲直撞,遇到岔路口,便用鼻子稍稍一嗅,就这么一路狂奔了好一阵,才骤然停在一间静室门前。
  他四处瞅了瞅,看石壁下凿了个巴掌大小的气孔,连忙把脑袋凑过去,用力塞了半天,尖鼻子才从另一头探出。
  待他收腰提臀,扭摆身形,好不容易钻过气孔,才发现头顶是一张鸡翅木花凳,一串串蓝中带紫的藤萝花穗垂了下来,把眼前的景物都给挡了。
  华阳一爪攀在花凳上,一爪拨开藤萝,人声隔着十几步的距离清晰传来。
  韩倚楼背着手站在挂画前,不知道是洞中哪一位长老朝他连连作揖;「大王,这副皮囊用了十三年,委实用不得了。」
  那狐狸听得浑身一抖,连呼吸都乱了,把脑袋又从密密麻麻的紫藤花穗中探出去一些。
  韩倚楼仍负着手,斥道:「我自有计较。」
  那老狐急得胡子乱颤:「我去叫孩儿们替你挑一个——」
  「用不着。」韩倚楼说着,竟是转过身来,烛火下,右脸上几处青紫尸斑触目惊心。
  那妖怪似乎自己也察觉了什么,伸手愤愤在脸上一抹,掩去痕迹。
  华阳连站都站不稳,瘫软在花凳下。
  只听见那长老颤声道:「大王,你每晚耗费精元,动心劳神,皮囊有损,迟早溃及功体。」
  韩倚楼静静地望了他一眼,许久才嗤笑了一声:「用不着,除非是换回我自己的……」
  说着,突然顿住,双手环抱在胸前,在静室内环顾了一周,朝花凳方向急走了几步。
  老狐仍不肯作罢;「若是再过十年,仍夺不回大王的狐皮呢?」他见那人不答,又追问了一句:「若是夺不回狐皮,却有大敌来袭呢?」
  韩倚楼脸上如笼寒冰,伸手自去撩开一串串垂落的紫藤花穗,凳下空空荡荡,那股令人心烦意乱的味道却还在。
  韩倚楼突然收回手,扬眉道:「谁能胜我?」
  长老颤巍巍接了一句:「敢问大王一句,近日以来,是否有过散功的迹象?」
  韩倚楼猛然回头,怒火翻腾之下,眼角又有两道红线斜飞入鬓,长老看着韩倚楼露了妖相,后退一步,摇摇头,唏嘘一阵,又向前踢行几步,低声苦笑道:「人卑言轻,只望大王三思。」
  韩倚楼一拂袖袍,从静室中大步走出,老狐仍跟在他身后。
  华阳这才从啪的摔下来。之前拿四肢撑着凳腿,藏在花凳上,没想到真能躲过一劫。他想起偷听来的事,一个激灵,不知从哪来的力气,从气孔中硬挤出去,朝洞外跑去。
  狐洞中岔路交错,出了狐洞,山道上又半是荆棘枯枝,半是细碎石子。华阳一脚踩滑,连滚带爬地滚了数十丈,好不容易稳住,又接连跌了几跤,就这么一步一滑,从狐洞行至山城,见街上来来往往的都是些狐妖,不由摆出一副嗤之以鼻的模样,随意找了个宅院钻进去。
  院中桌椅瓢盆摆放齐整,像主人刚出门似的,灶上还留着半锅肉粥。
  华阳跃上灶台,把脑袋探进锅里,拿舌头一舔,粥还是温热的,咸淡合宜。当时也顾不了那么多,回回吃了个半饱,坐在灶旁,看着窗外刚挂上枝头的月亮出了会神,小声嘀咕了一句:「每晚耗费精元,动心劳神……我就算死了,也用不着你来……」
  他抬起头,一对狐狸耳朵抖了抖,侧耳听了会,没等到什么动静,低下脑袋,半晌方道:「妖怪……」
  他才不是为了那妖怪。只怪这妖怪太蠢,一点也不像观里说的那些妖。他守了他十三年,也没见过他作了什么恶。
  华阳以头抵地,就这么抱着自己的尾巴呆坐着,许久才爬起来。想到死前总得吃一顿饱饭,又跑去用前爪挨个敲坛坛罐罐,把蒸笼盖一一拨开,翻出些油饼卤菜,就着水缸的半缸清水,再吃了一顿夜宵。
  直到实在撑不下了,华阳才摇摇晃晃地出了宅院,在荒山野地中随处找了个草垛,团成一团,迷迷糊糊地睡过去。
  睡到半夜,正梦见自己还是原来的模样,穿着一身浆洗干净的蓝色道褂,御剑飞上了青天,突觉浑身一痛,一人一剑直直的从云中栽落,后腿猛地一蹬,竟是痛醒了。
  他坐起来,用前爪抹了抹脸,皮毛间滚烫一片。
  渐渐的,浑身都有如撕裂一般,原本安安分分的魂魄突然一丝一缕地抽离,从躯壳中挣脱出去。
  华阳疼得浑身哆嗦,指爪都抠进土里,挣了半晌,不知为何,眼前闪过的,却是那人眼角红线斜飞的脸。

  月色如钩。
  那妖怪从洞外回来,脚上还沾着露水,人已照例步入华阳那间石室。他在椅子上坐下,袖间光芒一闪,金线已缠在指尖,叫道:「华阳。」
  只是这回,锦被中却没有拱出一只小狐。
  韩倚楼怔忡片刻,突然站起来,把被褥都扫在地上,榻上堆满了华阳平日里巧取豪夺来的宝贝,最底下隐隐露出一块八卦铁镜。
  那妖怪不知想到些什么,一甩袖袍,突然驾一股妖风,从石室中直扑出去,在山前山后来回梭巡。
  一丛丛的流萤从草丛中扑出来,露水荧光,天地间有如银河流泻,不知寻了多久,才远远望见山坳处有一点红光。
  韩倚楼连忙从云端落下,急急穿过草甸。
  那点红光正化作模糊的人形,浮在半空,扎着道巾,穿着道褂,斜背着一个装法器的布囊,一条肥硕丰盈的狐狸尾巴从褂下探出。
  听见声响,人影迟缓地转过身来,俊眉秀目,依稀还是二十出头的年纪。
  「华阳?」
  那人影仍是浮在半空。
  韩倚楼倒吸了一口凉气,伸手将食指咬破,在那人额头上用力一点,定住魂魄,又伸手去拨他脚下的草从。地上果真躺着那尾小狐,伸手一探,已浑身冰凉。
  那妖怪脸色一沉,连连催动妖元,把半空中这点残魄一点点塞回小狐皮囊,时不时冲他喷几股妖气。
  直忙到破晓时分,小狐方病恹恹地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被韩倚楼搂在怀里,吱吱叫了几声,便把头扭到一边。
  韩倚楼用手指愤愤地戳弄了他一阵,又搂紧了,捂在怀里,等到晨光微露,才再度乘了妖风,带着他朝山巅飞去。
  山中红烟绛雾,丝丝缕缕,隐隐露着一点喷薄欲出的晨色。这一妖一狐刚登上锥尖似的峰顶,恰好赶上日出东方,霞光万丈。
  韩倚楼一身朱红的大氅,轮廓都模糊在这瑰丽的色泽里,他把华阳放在一边,盘膝坐下,自去修补耗损的功体。
  华阳难得见识妖怪汲取日精月华,失了会神,也去蹲踞一旁,依循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齐一的道理,企图妙悟自然,只是元气大伤,刚冥想了半盏茶的工夫,又昏睡过去。
  韩倚楼一点灵识,览遍苍梧北海,这才归附本体。吐纳了一会,一睁眼,见小狐蜷作一团,脑袋枕在他膝上,胡须一抖一抖的。
  待了片刻,一直守到他醒转,才从怀中摸出那块锈迹斑斑的八卦铁镜,往地上一摔,喝道:「你怎么解释?」
  华阳见了,急忙把铁镜叼回来,用两只前爪搂着,和他争辩起来:「我只管抢,别人给什么,我就抢什么。」
  韩倚楼伸手去夺,那小狐竟是把牙关咬紧,叼着铁镜,无论如何也不肯松口。
  韩倚楼眉头紧锁,恨恨地骂了一句:「事到如今,你还放不下。」
  华阳捧着铁镜,背过身去,还用狐尾在他手背上用力一扫。
  韩倚楼嗤道:「你这一走,也是为了此事?」
  那条蓬松的狐尾颤了颤,竟是又在他手背上恨恨扫过。韩倚楼愣了一下,才用手握住他的尾巴,握了好一阵,陡然间又回过神,忙不迭地收回手去。
  华阳仍翘着尾巴,把铁镜吐在地上,磨着牙,才低声嘟嚷了一句:「你休想我会承你的情。」
  韩倚楼还没回过神,那只狐狸突然扑进他怀里,眼睛却闭得死死的。
  那妖怪怔忡良久,手探到半空,小心翼翼地落在他身上。那狐狸似乎是觉得舒服,翻了个身,把肚皮露了出来。
  两个人就这样静静坐了一阵,忽然听见华阳问:「为什么不换皮囊?」
  韩倚楼脸上阴晴不定,哼了一声。
  小狐睁了眼睛,定定地看着他,很快又转过脑袋,字字说得飞快:「若是活人当然不好!若是刚死,身体还温热……」说着,又仓促望了他一眼,声音已几不可闻:「你为什么不换?」
  韩倚楼默然良久,这才确信那一番话都被他听了去,低声应道:「不是这张脸,你还会凑过来?」
  看着华阳如遭雷殛一般,韩倚楼亦是脸上一僵,意识到自己失言,正要拂袖离去,却听见那小狐骂道:「我又不是认不出。」
  韩倚楼僵立在那里,只感觉那只小狐就站在脚边,低声说着:「妖怪就是妖怪,臭不可闻。」
  那妖怪哼了一声。
  小狐瞪圆了眼睛,仍在喋喋不休;「去换吧。」
  韩倚楼嗤道:「用不着。」
  「你不怕折损道行?」
  「不怕。」
  华阳攀着他的腿立起来,急道:「那我今夜还跑。」
  他怎么不明白?他要是过得不好,自己心里也会有些……
  那妖怪直至此时才真正愣住了,脸上神色变了又变,到了后来,竟是露出了一点模糊的笑意:「用不着,我有用内丹修补,剥了我的皮,再补回来便是。」
  小狐似乎从未想到此处,良久才讪讪道:「给我看看。」
  韩倚楼避开他,疾走几步:「还未补好,难看。」
  小狐扑上去,挡在他身前,眼睛里却发出光来。
  韩倚楼呵斥几句,见他不为所动,眉头紧锁,许久才勉强点了点头,低声道:「只许看尾巴。」
  说着,韩倚楼用手捏了诀,片刻之后,身后果真现了一条蓬硕无比的狐尾。
  血肉模糊的狐尾上,几块皮肉己经零星长出了皮毛,依稀能辨出先前毛色艳丽、红如胭脂的模样。
  韩倚楼寒着脸,又嗤了一声:「难看。」
  那小狐定定地看了半天,快步跑过去,绕着走了几圈,又拿自己的尾巴去碰那妖怪的狐尾。韩倚楼脸色忽然变得柔和起来,过了许久,才用狐尾和华阳的狐尾小心翼翼地勾连在一块。
  两人就这样不声不响地厮磨了一阵,忽听见华阳怯懦的声音;「妖怪,起风了。」
  那妖怪蹙了眉,弯下腰,把他搂起来,用手替他挡着风。
  小狐使劲地把头往韩倚楼怀里埋去。
  十三年,捂一块石头,也能捂得发烫,何况是肉做的人心……
  天色大亮,眼前是一片望不到尽头的云海,隐约能窥见满山的葱绿林木,一行雁字破云而出,远远朝北方去了。

  接连数月,每到日升月起,韩倚楼去灵气聚集处打坐,总拎着那尾小狐。华阳学他呼吸吐纳,渐渐地也开始有模有样。到月圆那天,狐嘴一张,竟然也吐出一粒黄豆大小的内丹。
  韩倚楼一时间忍俊不禁,伸手把那粒在半空浮动的珠子捏在手心,看了两眼才松开。华阳哼了一声,默默地去汲取皓月之华,不知过了多久,只觉得耳边静悄悄的,忍不住又把眼睛睁开。
  孰料眼前满目银华,把天地间都照得亮堂堂的。泉水从泉眼中汩汩流出,撞到山石上,又哗的溅开,两人坐在山涧边,看着水从天上而来,被冰轮染作雪色。华阳黄豆大的那一粒内丹就浮在清冽的月色中,旁边还悬着另一粒光华流转的内丹。
  华阳啊了一声,连忙去看韩倚楼的内丹,发现足足有拳头大小,登时羞恼起来。两粒内丹彼此上下浮动,」恍若嬉戏一般,你追我逐。
  韩倚楼在水畔仰面看着,嘴角不知何时有了笑意,手腕在袖袍下一转,掐着法诀,山涧中渐渐出现了染着烛光的花灯,从眼前飘过,被落下的泉水打得转了个旋儿,再顺流而去。
  很快,又来了第二盏灯,紧接着,是第三盏、第四盏。不知何时,一涧山泉飘满了花灯,明明灭灭的柔和烛火在水光中荡漾。
  两粒内丹落在花灯周围,忽然看不清内丹去了哪里。华阳吓了一跳,连忙伸长了前爪去捞,却被韩倚楼按住,只差一丁点就掉进水里。水面被华阳拨乱,涟漪荡开,连带着花灯也摇摆不定。
  头顶突然传来震耳欲聋的炮仗声,抬头一看,才发现夜空里不知何时放起了烟花,各种颜色在夜幕中绽开。
  身旁是满涧花灯,头顶是烟花炸响,华阳昏昏沉沉的,正不知今夕何夕,忽然一切都消失了,只剩下两粒内丹,悬在冰凉的水面。
  韩倚楼收了法诀,嘴角的笑意似乎又多了一些,正要说些什么,那只小狐已经扑了上来,嚷嚷着:「妖怪,原来是你在变戏法!再变一次!」
  那妖怪拧了眉头,正要回绝,忽然看见半空中偎依的那两粒内丹,沐浴在无边无垠的月色间,一张冷面孔再也板不住,竟是柔声问:「有什么好处?」
  华阳不由一愣,竖直了一对狐耳,抖了几抖才道:「你要什么好处?」
  韩倚楼不由凑近了几分。
  就算变作了狐狸,混在狐狸堆中,那家伙也算不得好看,头顶上一撮呆毛,脑袋浑圆,只有眼睛漆黑发亮。
  可只要这么多看几眼,便觉得烦恼尽去,晚风沉醉之间,又有无尽的烦恼因他而来。
  韩倚楼冷哼一声,挪开半尺,一拂袖袍,溪涧中又飘来几盏花灯,只是不知道那妖怪在灯里写了谁的名字,惊鸿一瞥,就在幻象中流走了。
  华阳正想去追那些流水浮灯,忽听见韩倚楼在耳边说:「好处权且欠下。等你内丹再大几分,能变作人形的时候,我再来讨。」
  小狐垂了耳朵,埋着头,只是一个劲地用前爪去拨浅滩上的卵石,许久才细若蚊鸣地应了一声。
  等到明月半掩在云后,韩倚楼用袖袍遮着嘴,将内丹重新吞入口中,华阳学着他的样子,珍而重之地把内丹一口吞下。
  两人从涧边站起,一前一后向狐洞走去,那妖怪仍未收起幻术,一面走,一面看见满枝满树透明的花,在夜里绽放。
  进了洞,韩倚楼在榻边的交椅上坐下,正要支着头浅憩片刻,突然看到华阳跳上床榻,理直气壮地喊:「妖怪,你到床上睡吧,我睡凳上。」
  韩倚楼听得微微一挑眉,眼中波澜暗涌,笑道:「此话当真?」
  华阳用力点了点头,把床榻上自己的宝贝又拖又拽地挪到一边,硬是腾出了半壁江山。
  韩倚楼也不客气,慢慢褪下了那件鲜红大氅。
  华阳僵直着脊背,看韩倚楼侧卧在榻上,竟是大气也不敢喘,好不容易等到那人合起眼睑,似乎睡着了,这才蹑手蹑脚地靠过去,蜷在韩倚楼褪下的大氅上,没过一会,情不自禁地又往里挪了挪,枕在那人手臂上。
  还没睡稳,陡然听见韩倚楼模糊地笑了一声:「你不是要睡凳上吗?」华阳又惊又怒,正要跳起来,却被谁的手按住了:「逗你的。」
  华阳气得胡须乱抖,恶狠狠骂了句:「大爷可是你手下第一号的……」
  那只手于是便在他背上轻轻抚了两下,华阳打了个激灵,眼睛竟是微微一湿,小心翼翼地又把脑袋枕过去。
  以前怎么会以为,这个人心肠歹毒?

  第九章

  石室中红烛烧了半宿,烛泪一层迭着一层,直燃到烛芯尽头,才砰的一声熄灭了。华阳醒来的时候,自己还在那人怀中,两只前爪却牢牢抓着一件大氅。
  他甩了甩脑袋,慢慢爬到床角,一边舔起自己的尾巴,一边几不可闻地说着谁的坏话,时不时往榻上瞪一眼。还没把褥子坐热,又跑到灶上偷鸡去了。
  如此安安稳稳地过了数日,韩倚楼突然诸事缠身起来。
  附近几个山头的妖怪陆续登门拜访,平日里不见踪影的几位长老更是全到齐了,一群妖魔鬼怪,成日里聚在密室中商议。余下华阳一个,仍日日去寻仙泉灵穴,按着先前的法门炼补内丹。
  韩倚楼看在眼里,面上虽不动声色,偶尔下山一趟,却总是带回来几株灵芝,随手放到鸡汤里炖着,等那狐狸来偷。
  华阳胡里胡涂吃下许多大补的药草,等到月圆时,再吐出内丹一看,红彤彤一粒珠子,已经有指甲盖大小。
  不知不觉,山中春芳已尽、百草丰茂,举目四望,尽是满眼碧色。
  韩倚楼将黄鼬王送到山下,从山脚一路行来,看到山腰那条山涧,情不自禁地在涧边站了一会,用手掬了一杯落在溪面的槐花,突然听见谁怯怯的声音:「喂,妖怪。」
  韩倚楼吃了一惊,正要四下张望,那声音连忙大了几分:「先别看。」
  那妖怪眯了眼睛,恶声恶气地问:「华阳,你又在搞什么名堂?」
  说着,循妖气一瞥,突然看见横在水面的枝干后,光溜溜的躲着一个人影,那人站在水里,满脸惶恐,长发流瀑一般倾斜下来,直至漂在水面,头顶上雪白的槐花仍纷纷扬扬地落着。
  一瞬间,竟不知尘念为何而至。
  那妖怪眸色忽然变深,匆忙别过脸去,骂道:「你的衣服呢?」
  华阳喃喃回了一句:「突然变作了人,我……」
  声音未落,一件大氅被人猛地甩过来。华阳胡乱接过,套好袖管,几步跳上河岸,韩倚楼早已背过身去。
  华阳从背后叫了他一声,见他不答,又小跑几步。两人就这样一前一后地沿着山路徐行,林影斑驳间,一阵雾气拂过,连带着眼前的景色也变得模糊不清。
  华阳一手拢着前襟,一手拽着那妖怪的袖角,讪讪地问:「你先前向我要的,到底是什么好处?」
  韩倚楼突然顿了一下,停在那里。
  华阳吓了一跳,赤着脚站在青条石垒成的山道上,只看见那人慢慢地回过头来,眼睑一垂,再扬起,竟是一片妖红色泽,十指尖长,用手捏着华阳的下颚,逼着他扬起脸,旋即轻轻落下一吻。
  华阳瑟瑟发抖起来,却并没有躲。
  这一吻如微风拂过。等到韩倚楼慢慢松开手,发现华阳仍拽着他的袖角,心里忽然漏跳了一拍。
  华阳喏喏站着,脸色涨得通红,几不可闻地唤他:「妖怪?」
  那妖怪依然不动声色,一双妖瞳华光潋滟,多看几眼,便恨不得能色授魂与。
  华阳连忙低了头,只把袖角又拽紧了几分,还没定下神,那人却把袖袍一抽。华阳看着自己空荡荡的手心,正觉得惶然,突然被人拽过左手,紧紧攥住了,两人皆是一般心跳如鼓。
  就这样静静走了许久的山路,入了狐洞,韩倚楼未置一言,自去忙洞里的生计。华阳在石室中守着,不见他回来,去问的时候才知道,那妖怪已经在别处歇下了。

  第二日,韩倚楼以金线渡完妖气,又不见踪影,晚上仍歇在别处。
  如此六、七日,到了入夜时分,韩倚楼正在静室浅眠,突然警醒过来,看见华阳站在门口,他似是觉得不可思议,许久才柔声问:「你怎么来了?」
  那人红着眼眶,无论怎么逼问,也不肯说半个字。
  就这样默默僵持了片刻,华阳突然又变成小狐的样子,没头没脑地跳到榻上,几下拱到被中。
  韩倚楼吃了一惊,看着伏在他上臂的小狐,犹豫了一阵,还是把手轻轻覆了上去。
  「华阳。」
  小狐哼了一声,闷声闷气地骂起来:「大爷不过是半夜尿急,才不是专程来寻你的。」
  韩倚楼眼睑微垂:「真不是专程来寻我的?」
  华阳突然噤了声,哑巴似的趴在那里。
  韩倚楼瞳孔颜色深了几分,轻声道:「我为人自视甚高,歹毒刻薄,睚眦必报,毫无肚量可言,若是我的东西,绝不肯让给别人,你可想清楚了?」
  他等了很久,那尾小狐仍一动不动。
  虽然嘴上不说,但这十三年来……和这妖怪在一起的日子……他从未如此快乐过。
  韩倚楼忽然笑了一下:「我可是给过机会了。」
  小狐猛地抬起头,看了他半晌,忽然要从他手里逃开。
  韩倚楼轻轻拽住他那条狐尾:「已经晚了。」
  华阳在他手下吱吱叫着,时不时伸长了前爪,回过头来挠那妖怪的手,只是总也构不着。韩倚楼笑看了他好一阵,突然朝他吹了一口妖气,华阳得了这助力,不由自主地变回了人形,还在挣扎不休。
  韩倚楼静静看着那人露出的肌理,一双眼睛渐渐地又变了颜色。在一片血似的鲜红中,华阳似乎知道要发生什么,又开始发起抖来。
  那妖怪凝视了一会,才缓缓俯身,咬上华阳脖颈。尖牙刺破皮肤,几缕血丝蜿蜒而下。舌尖刚碰到这纯阳之血,就是一阵剧痛,他皱着眉头,仍是把血迹用舌头一丝丝舔舐殆尽。
  有损又如何,只要他想,便能拆吃入腹。
  哪怕是这人……也一样……
  韩倚楼抬眼望着华阳:「做我的人,嗯?」
  华阳仍筛糠一般抖着,鼻息却渐渐急促起来。
  韩倚楼两只手撑在榻上,把华阳禁锢在中间,神情淡然自若,视线却炙热得烫人,手指一勾,就将华阳衣带解了,掷在一旁。
  华阳两只手攥成拳头,硬是抵在胸前,赴死一般闭着眼睛。
  韩倚楼在他耳边低声问:「华阳,我是谁?」
  华阳脸上涨得发红,憋了半天,才从牙缝里骂出声来:「是妖怪。」
  韩倚楼还不罢休,滚烫的舌尖轻擦着华阳的耳垂:「我的名字。」
  华阳一对眼珠子在眼皮底下不安地滚动起来,嘴却闭得紧紧的,片刻过后,才听见韩倚楼轻声一叹。华阳莫名地一个颤栗,睁开眼睛。
  那妖怪一手按着他肩膀,一边不紧不缓地除了他外袍,同样扔在榻旁,静静凝视了一会,紧接着双臂用力,将华阳整个抱了起来。
  华阳吓了一大跳,忙不迭地喊:「韩倚楼!」
  韩倚楼长眉一扬,嘴角笑意隐现。
  那是多少年以前,月上中天,银霜满地,白茫茫的妖风从眼前刮过,露出地上一指来深的字:千古兴替七弦上,万里长空一倚楼。
  只是独倚高楼、纵尽览天地沧桑之变,望蓬莱诸岛,游九霄之上,乘彩云之荤,攀龙附凤,瑶母递杯,到头来,都不如此刻顺心如意。
  耗费十三年,终究把他留在身体。
  是妖,那又如何?他也是妖了。
  华阳簌簌发抖,垂着脑袋,使劲去掰那妖怪的手。
  韩倚楼低低一笑:「你当真不愿?」
  华阳瞪圆了眼睛,连忙抬起头来:「哪还有假?」
  韩倚楼忽然一张嘴,朝华阳喷了股红烟,华阳躲避不及,一下吸进了三、四口,似兰似麝,昏昏沉沉,在陆府时便时常闻到……那时,还以为是熏香……
  只听那妖怪笑道:「知道吗?你若对我无意,此烟便无作用。」
  华阳吃了一惊,一双眼睛望着别处,滴溜溜转个不停,想的却是从前在陆府那些时日,究竟有没有上过这香的当。
  韩倚楼看得好笑,环在他腰间的手又紧了几分。
  就这样僵了半盏茶的工夫,华阳忽然热起来,简直坐立难安,他忍了忍,还是受不住,拿手不停地煽起风来。刚好过些,又热起来,仿佛有蚂蚁在身上爬动,又疼又痒,用手去抓的时候,却像挠错了地方,说不出究竟是哪一块不自在。
  他就这样讪讪坐在韩倚楼怀里,不知不觉双颊配红,气喘越甚。
  那妖怪把声音放得极轻,在他耳边问:「华阳,十三年来,你究竟是如何想的?」
  华阳眼睑轻颤,热得头晕目眩,不住地拉扯内衫领口。看韩倚楼眸色忽深,连扯也不敢扯了,怔在那里,好一会才反应过来,愤愤地看着韩倚楼。
  那妖怪几不可闻地笑着:「我说过了,若不是你也有意,此烟便无作用。」
  华阳猛地一颤,眼睛却渐渐氤氲上一层湿润的水气。
  韩倚楼又冲他喷了口媚香,华阳闻到这阵香气,仿佛天旋地转一般,浑身燥热难耐,十指都抠进掌心的肉里,尘根仍是慢慢地有了反应。
  韩倚楼俯身过来,两人唇齿相贴,华阳强忍的火气登时上涌,再也按捺不住,也猴急地回抱过去。只是刚碰到韩倚楼,忽然「啊」的一声,又一次想缩回手去。
  那妖怪笑盈盈的:「我知道你也喜欢我。」眉宇间狂丽之色,俊逸之气,笔墨难描。
  华阳连耳朵都微微发红,仍在推说不是。
  他人调情往往是月下花前,浓情蜜意。这两人忍了足足半日,如同天雷勾着地火,恨不得雪狮子向阳一般一人化在另一人身上。
  韩倚楼将那人里衣除去,与他唇舌相接,细细地吻了片刻,华阳已是动情到极处,双手不由自主地缠在韩倚楼颈项,腰身不住轻颤,往韩倚楼小腹厮磨。
  那妖怪看他遍体泛起粉红,似乎也快意起来,再不忍耐,两根手指在他后庭抽送了半刻,见他已然濡湿,便慢慢地执尘柄而入。
  华阳惨叫一声,面无血色的搂着那人颈项,痛骂出声,直到抽送了百余下,疼痛渐去,这才渐渐快活起来。
  先前疼得厉害的时候,尚能守住一丝清明,只是销魂蚀骨的滋味,却和这清明纠缠不休,华阳脸上时而失神,时而恼怒,眼中直欲喷火,手搂抱得紧紧的,室中一时尽是汨汨水声。
  韩倚楼衣衫端正,双手掰着他两瓣臀肉,恣意抽送。
  华阳死死埋着脑袋,直至股间被人用力一顶,上身才猛地一个后仰,哀求不休。
  韩倚楼似乎尝到快意,嘴角轻挑,抽送越急。华阳环着他脖颈的手再也使不上劲,一点点松了,眼看要摔下去,那人才在他腰上一搂,又腾出另一只手按在他肩上,每一挺送,手便往下一压,反复几次,那凶器这才尽根没入穴中。
  华阳闷哼一声,皱紧眉头,在他背后抓出道道血痕。韩倚楼只觉甬道越绞越紧,汗水从额角滚落,当即扯下发带,一言不发地将华阳双手牢牢缚住。
  尘根退至穴口,再狠狠一撞。他抽送一回,华阳哭喊一次,数百下后,便哭得声音嘶哑,小腹濡湿一片。
  韩倚楼咬着华阳的脖颈,缓缓搅动孽根。
  华阳眼中已有惧色,嘴里还在逞强:「够了,出去!」
  那妖怪闷声道:「再忍忍。」
  他维持着交合的状态,把华阳抱离床榻。走几步,就狠狠一顶,嘴里交替吮着华阳胸前的两点晕红。华阳仰着头,眼底一片雾色,说不出半句话来。
  韩倚楼抱着华阳,走到石壁前。华阳滚烫的后背贴上石壁,打了个寒颤,一时间声泪傍沱,哀哀乞饶:「我真受不住了。」
  韩倚楼腾了只手,揉起华阳的男根,哄着:「快了。」
  刚充血半硬,又开始大力抽送。华阳被夹在洞壁与那人之间,无处可逃,那根凶器回回顶到实处。一双手被绑到背后,在石头上磨来磨去,又疼又痒。没了手,他只能更加用力地用脚缠紧韩倚楼的腰,让自己不至于掉下去。
  韩倚楼微眯着眼睛,有些沉溺其中,渐渐地不加节制,尽兴施为。
  华阳有些神情恍惚,不时发出细小的鼻音。光裸的双腿再也缠不紧,慢慢地越分越开。韩倚楼闷哼一声,将积蓄已久的阳精尽数射入,他喘息片刻,刚解开缚手的发带,右脸一疼,已被华阳抓出四条血痕。
  韩倚楼摸了摸伤处,却扬眉低笑起来。

  数千里外,青城山上,仍是一片清幽景色。山麓间一株株老松枝干遒劲,根深百尺,针若绿云。林间偶尔可见鹿跃兔奔。
  华清、华玄在诸殿拜完祖师,各自去度师那里领了令签。一个从东廊下来,一个过了西堂,两厢望见,都是噗嗤一笑。
  华清拿着自己的令签,笑说:「今有妖狐宣淫作乱,害人性命。」
  华玄也笑嘻嘻的对了句:「速往野狐岭,诛之,以匡正道。」
  两人走近了,拿令签一对,果真一模一样。
  华玄抚掌笑道:「好哥哥,你我冠巾二十年,大小是个真人,几只狐妖,何须观里兴师动众?」
  华清笑道:「贤弟有所不知,此次围剿可是倾全观之力,连华阳也是同路之人。」
  两人相携往华紫渊所住的偏院走去,华玄笑道:「此话当真?华阳这太上洞神法师一出,旁人还抢得到什么功劳。还不如候在山下,讨些斋菜,温酒待君归罢了。」
  华清佯作正色:「华阳师弟从后山而上,我们直捣山门,两边人马都是一般重要。」
  说笑间,已到了华紫渊那幢独门小院,华紫渊正候在院中的八角井旁,一身素白道卦,脑后松苏挽了个道髻,长发都披在身后。井壁上苔痕斑斑,还未走近,就听见井中鱼尾搅水的声响。
  华清先行了一稽:「紫渊师兄。」
  华玄已经兴致盎然地凑了过去,往井中望了一眼,发现里面足足有十五、六尾锦鲤为了抢食争相贴近水面,嘴巴一会一张,鱼眼圆瞪,仿佛能食人肉一般,彼此乱拱乱缠。
  多看几眼,便生毛骨悚然之感,华玄不禁愕然道:「师兄喜欢养鱼?」
  华紫渊低声道:「数年前,途经迦叶寺,看见放生池中养了足足四百尾鲤鱼,一旦有人投食,便哄然聚拢,争抢之态有如修罗炼狱。」
  他说到这里,才抬起头来,看了华清、华玄一眼:「你们愿意做鲤鱼,还是喂鱼的人?」
  华玄与华清对看一眼,笑道:「自然是喂鱼的人。」
  华紫渊朝他们慢慢跨出一步,十三年来,他容貌一丝未变,只是眉宇间多了一道明黄印记。华玄连忙止了笑声,和华清一同一鞠至地。
  华紫渊仍是不动声色,道袖一卷,一条红鲤从井中卷出,落在地上,慢慢地变成一只骨瘦嶙峋的雌狐:「收着,可破结界。」
  华玄应了一声,弯下腰,笑嘻嘻地拿葫芦把她收了进去。
  华紫渊漠然道:「去吧,若有变故,我自会接应。」
  两人拱手告退。

  出了观门,华清从怀中摸出一张黄纸,撕出个纸马形状,吹口气,道声;「敕!」当下变出匹五花骏马,倒骑着往山下去了。
  华玄似笑非笑,脚踏白布高简袜和多耳麻鞋,也未见他如何动作,就与那一人一马比肩而行。
  如此谈笑风生,偈语唱和,两人日暮时分就到了白石峰下。山下已陆陆续续聚了百十位道士,数里驿道杂草不生,飞沙扑面。
  山脚一块残碑,刻字残损不堪。华玄一面打量着那块石碑,一面捧过旁人递来的茶碗,一饮而尽,抹抹嘴角,又给华清端了一碗。
  众道士好一阵厉兵秣马,待黄昏时分,空地上突然出现一道一人来高的金字真咒,咒文由上到下慢慢显现。
  不到片刻,斗大的符字霎时金光大作,形成一个巨大法阵,将百十名道士都护在阵中。
  华玄感受到骤然充盈体内的法力,闷笑道:「华阳师弟的功力又精进了不少。」
  华清应了一声,解下腰间收妖葫芦,将雌狐倒在地上,一剑斩了,那狐头滚了两滚才停下。道行低的道士争相恐后地用手去蘸狐血,抹在自己面上、颈上、手上,直到断颈再也流不出血来。
  华清念了声道号,掐着玉清诀,招来青光护持,率先踏过碑界。余下的道士仗着有狐血护持,也跟着华清一道跃过碑界。
  山中许久未有人烟造访,只看见瀑布垂帘、猿声应和,遍地野果闲花,烂漫自赏。
  华清走了一段,回头一看,见有泰半道士都停下脚步,对着景色出神,不由轻咳了一声,继续向前走去。
  华玄走在他背后,手中捧着指路罗盘。时不时从花穗藤蔓下猫着腰钻过去。
  就这样走了数里,景色仍如仙境一般,数十种羽色华美的禽鸟在浅溪中栖息,溪水从雪白的卵石上缓缓淌过。一路行来,原本的杀戮之心竟所剩无几。
  华清微皱了眉,正要责骂,突然望见不远处建着一座山城,连忙举起右手。道士们这才如梦初醒,纷纷亮了法宝,凝神戒备。
  华玄与华清对看一眼,把负在背上的玉真幡解了下来,往地上一插,道声:「疾!」
  宝幡霎时展开,幡顶现八品莲台,四周青光大盛。华玄连喝三声:「大,大,大!」
  原本只有一人来高的宝幡,闻声而长,华玄一跃而上,升到半空中,破风疾行。
  他冲在最前头,片刻之后便到了狐镇上空,眼前所见之处都是妖气冲天,大道上闾阎纵横,阵阵绛色轻烟凝聚不散,整座山城如同身陷云海。
  华玄伏低几分,手搭在膝上,玉真宝幡从半空俯冲而下。身后的上百名道士跟着杀入城中。
  街上的红雾越发浓郁了,湿漉漉的烟,却带着幽幽暖香。察觉有生人入侵,四方路口,渐渐赶来些貌美的女子少年,种种风情看得人眼花缭乱,一出手却万般毒辣,和攻进城中的道士杀作一团。
  华清早有准备,朝华玄一招手,又从怀里掏出一样宝贝,托在掌心,那东西玲珑剔透的,原是一座小小的玉塔。
  待华玄一把把他拽上宝幡,朱红雾气如海潮升卷,托着这两个人,华清这才掐着法诀,将玉塔往空中一掷,见风而长。
  十余名机警的狐妖见势不妙,往后疾退,可不出几步,就被一道柔和的法力挡下。宝塔从天而落,将这百十只狐妖兜头罩住。
  见华清祭出法宝,华玄双脚踏着宝幡,也捏了个法诀,脸憋得通红,肚皮慢慢鼓起,猛地一张嘴,一股三味真火从嘴里喷出,把那座玉塔烧得通红,半盏茶的工夫,腹部才渐渐平了。
  这变故突起,塔中哀号连连,方寸之地真如人间炼狱一般。塔中群妖,忽而作狐鸣,忽而出人语,讨饶的凄切,谩骂的悲慨,声音直冲九霄之上。

  数里之隔,沉寂已久的狐洞,骤然洞门大开。韩倚楼一身暗红大氅,乌发不簪,脸色阴沉,领着十座长老,架一股妖风直扑山城而去。
  华阳昏昏沉沉的,好不容易从榻上挣坐起身,才发现洞中已乱作一团。
  他怔怔地站了一会,突然明白过来,胡乱穿戴好衣服,匆匆走到堆放兵器的石洞,挑了一把顺手的铁剑。正要往外走的时候,突然听见洞外滚滚旱雷,一声大似一声,洞顶不住的落下些碎石,躲得慢的已被砸得头破血流。
  偌大一个狐洞,一时间竟是地动山摇,眼看着藏身之所坍塌大半,华阳吃了一惊,搂起几只现了原形、在过道上闭目待死的狐崽,右手倒提长剑,用手肘撑着石壁,摇摇晃晃地朝洞外跑去。
  眼看着出口近在眼前,忽然又是一声炸雷,地面猛地摇晃起来,灰尘石砾狂风骤雨一般砸落,华阳两条腿怕得直抖,只得气喘吁吁地蹲下来,一手捂着头,一手把怀里的几只幼狐又搂紧了几分。
  好不容易等风平浪静了,正想爬起来,忽觉颈间一凉,竟架上了一把寒光凛冽的长剑。
  华阳浑身巨震,吃力地转动眼珠,往一侧瞥去,望见身后那人手持长剑,慢慢地从身后踱到身前,一身蓝色道褂,作寻常道士打扮,只是面容白皙俊秀,姿仪皎然,又与寻常道士有些不同。
  只是这么一瞥,便已经手足冰凉。
  那人漠然道:「原来你还活着。」
  说着,又把剑贴近了两分,华阳只觉一阵冰凉,用手试探着去摸,才发现己经破皮出血了。他怀里那几只幼狐吓得毛发炸起,却一动不敢动。
  华阳瞪着眼睛,好不容易挤出一句;「你我……本是一人。」
  那人面色沉静,眼睛中一片死寂之色,举手投足间毫无罣碍,闻言也不过是轻声应了一句:「不错。」
  华阳这才发现他衣襟上尽是斑斑血点,不知道一路行来杀了多少狐子狐孙,原本乞饶的话登时说不出口。
  甬道中渐渐传来脚步声,有人喊道:「华阳道长,请速速离开此处,我等要封洞放火了。」
  那道士漆黑的眼珠微微动了一下,剑气大涨,正要挥下,华阳突然伸出右手,使劲握着剑刃,鲜血顺着血槽汩汩流下。
  他面无人色地看着那道士,想了想,又猛地拼命低下头去,连连磕头作揖:「我们本是一人。」
  洞外的人又喊了一遍:「道长,请速速了断。那妖怪去了山城,只能撑一时半刻!」
  那道士应了一声,用手抖了抖剑柄,见华阳握得死死的,满眼乞求之色,左手突然一抬,食指往华阳胸口一指,一道青光闪过。
  华阳「啊」了一声,眼睛忽然睁大了,胸前慢慢地溢出血来,他连忙松了手,掌心被割得几可见骨,又忙着去捂胸口的伤。
  道士淡淡地看了他一眼,提着长剑,慢慢走向出口:「如今情况如何?」
  外面急急应道:「刚用缚魂索定住,就快被挣开了,众道友有些吃力,只怕撑不到雷劫开始。」
  华阳怔怔地反问了一句:「雷劫?」
  这道士淡然道:「我这就动身。」
  话音未落,华阳不知哪来的力气,陡然抱住那人的脚,几只幼狐连忙从他身上下来,躲到石笋后。
  那人皱了眉头,下襬一扬,已一脚踹出,华阳被这非人的力量踹到石壁上,骨头仿佛寸寸断裂,一身大红锦衣饱浸鲜血,只是慌忙又爬了起来,挡在那人身前:「你说清楚,雷劫是什么意思?」
  刚刚站稳,嘴里就不停地溢出血沫来。华阳一手狼狈地擦拭嘴角,一手伸得直直的,还想去拦。
  只听见洞外喊道:「华阳道长,就快缚不住了!」
  那道士再不迟疑,长剑剑气暴涨,身形如电一般向前掠去。
  华阳吃了一惊,往后连退几步,可不知为何又站住了,一动不动地堵在过道中,看到剑光闪过,恰好记起在白云观中演练的招数,往右挪了半步,左手一格一带,堪堪避过这一剑。
  那人脸上微露愕然,随即手腕一翻,华阳突然仿佛被人从半空中搧了一掌,被击到石壁上,慢慢地又贴着粗糙的甬道滑下来,到处都是血迹,仿佛一腔的血都流尽了。
  他努力睁着眼睛,还想爬起来,只是腿骨断了,无论如何也站不起。
  那道士大步走向出口,嘴里嘱咐着:「用净天地神咒,十人结印辅助,我这便……」
  那人说到这里,突然停了下来,回过头,淡然道:「修行千载,必有一劫。观主亲自掐算过,那妖怪的雷劫就在今日,因此才定下计划,全力围剿。你帮得了他几分?」
  华阳怔在那里,眼眶慢慢变得通红,突然想起在陆宅时,那妖怪说过的话:
  「我家中有一房长辈,许多年前替我卜了一卦。说我一路往西,遇上一位没破过杀戒的道士,那就是我的劫数。」
  此刻想来,或许是真的?要是逢劫之日,那家伙真死在「他」手上——
  眼看着那人渐行渐远,华阳猛地把内丹吐了出来,丁点大的一粒内丹,在身上绕了两圈,啪的一声爆开,仅剩的一点妖气涌向全身。
  华阳面如金纸,回想着在观里所学的阵法,握着铁剑,在过道上勾好阵法,在巽四方位刻上北斗,掐着法诀,浑身鲜血淋漓,都滴在阵心,双袖一摆,地下骤然浮现一个巨大阵式,蝼蚁大小的符文间金光涌动。
  道士微微一怔,洞口近在咫尺,双脚却再也跨不出一步,牢牢地被缚在阵中,不怒反笑:「用我的阵法,想困住我?」
  华阳修为尚浅,以内丹催动阵法,片刻之后,身形就摇摇欲坠。
  那道士森然道:「与妖物沉瀣一气,自甘堕落,你可知罪?」
  华阳颤声笑道:「我……不就是你吗?」
  来人脸上终于见了些许怒容,袖袍一翻,按住三张雷火神符。
  华阳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哆嗦,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人,脸上似哭似笑,颤声道:「我以前……也想做一名道长。」
  那人手上微一迟疑,随即醒悟战况已刻不容缓,手中符咒连连击出,在阵中炸开。
  法阵金光一转,勉强化解了此劫,华阳却哇的又吐出几口鲜血,已是强弩之末。他仿佛也猜到自己命在旦夕,原本只是为了拖延时间而开口,渐渐地便硬咽起来:「我也想象你一样威风神气,走到哪里……别人都尊称我一声道长,只是一直做不好……」
  那人又祭出一张火符,漠然道:「人生一世,便该如皎皎明月。」
  见火光被法阵吞噬,长剑陡然化作一道虹光,在身前环绕两圈,便向华阳直刺而去。华阳两只手都挡在面前,直到剑刃逼近的时候,金光才绕着法阵转了一圈,把这一招险险挡下。
  待华阳把袖袍挪开,脸上已见了泪痕,颤声笑道:「可你扣心自问,如今的道士,真如皎皎明月吗?口中虽有清规,心中可没廉耻,既要造杀戮,又要求飞黄腾达的前程……」
  华阳嘶声道:「像是当初,说什么入道就能救青川,你难道从未想过,他只是为了诓我们上山,那老道士只是想要……我们的血……」
  那道士一声清啸,把法阵挡回的宝剑一化为三,分别指向华阳三大罩门,手中同时结印,脚下土地寸寸龟裂:「天道玄微,岂容你信口雌黄!」
  甬道中热气蒸腾,电光四起,种种金色符文转了十余圈,才把一切都消受下来。
  华阳剧烈地咳了一阵,吃力地笑了起来:「妖怪至少有几分真本性,一草一木,虫鱼走兽,能口出人语的,谁不是前世纯良,今生苦修?而我只见流血漂橹,逆天行道,敢问道长,天道何在?」
  来人眼神一凝,轻声问:「你平日里对那些妖怪,也是这样说的?」
  说着,正要再次出手,却听华阳笑得几不成声:「我整日里骂他。」
  那道士皱着眉头,咬破舌尖,一口真血喷出,在半空凝而不散,蘸着血连画了四张真符。
  整个法阵遭受重创,渐渐地黯淡无光,那人还欲再画,却听见华阳断断续续地说:「我整日里叫他妖怪,我说他臭不可闻,毫无肚量可言,他要死了,整个山头的妖怪都会敲锣打鼓,张灯结彩……」
  华阳忽然笑了一下,眼睛里温柔得几乎能滴出水来:「我才不会把真心话告诉他。」
  过了那么多年,该说的话,却一句也没有说。嘴上不说,心里未必没有情意,只以为来日方长,还会有无数个来日。
  谁知道,红豆未抛,而青春已老。
  像极了当年陆府那一对怨侣。
  那道士一时哑然,半晌才听见洞外告急的锣声一声响似一声,不由自主地硬下心肠,手指飞快地结印,掌中灵气涌动,光华大炽。
  华阳呆呆地看着他,许久才问:「修道有什么好的?」
  他竟然把那妖怪常挂在嘴边的话,又问了这道长一回。
  「原本好好的一个人,既懂情,也懂理,现在却硬生生劈成两半,还让理去杀情,自己去杀自己……这便是修道吗?」
  那道士结印已毕,道袖被真气灌满,整个人裹在灵气之间。
  华阳灰头土脸,仍然在问:「你比我道缘深厚,见识又多,你来告诉我,天底下有那么多遵循天道的修行法门,为什么不能有一条……是遵循人道的呢?」
  那名道士正要将法印击出,骤然听到这最后一句,双眼倏地睁大,竟是默默地又念了一遍:「人之道?」

  第十章

  华阳正要再说些什么,洞外突然雷声轰鸣,暴雨倾盆而落。原本遭受过重击的狐洞一时间摇摇欲坠。
  那道士眼中些许的动摇之色,很快就恢复成漠然。华阳吸了一口气,正准备能拖一刻是一刻,突然看见洞口慢慢踱进一个人,狂风骤雨之中,一身素色道袍却一尘不染,微微地反射着白光。
  道士愕然道:「紫渊师兄。」
  华紫渊微微颔首,他空着双手,竟是未带一样法器,视线扫过面无血色的华阳,脸上却看不出喜怒:「我守在山脚,刚困住几路赶来的妖王,又听闻你在此耽搁。」
  那道士淡淡答道:「再等片刻便能破阵。」
  华紫渊回了一句:「第一道天雷已过,不能再等了。」
  华阳只觉呼吸一窒,便看到华紫渊径自在地面上一点,往前跃出数丈,右手掐伏魔印,口念九星神咒:「九曜顺行,元始徘徊!华精茔明,元灵散开!」
  随着这破阵十六字真言一出,法阵竟是被破开一个巨大的豁口,华阳布下的阵式,再拦不住华紫渊分毫,他在半空中道袖一甩,左脚在石壁上猛地一踏,转瞬之间便攻到华阳身前。
  那道士在一旁观战,不知看到什么,突然大喝一声.「师兄小心!」
  只是这声暴喝仍然迟了一步,一直苦挨的华阳突然出手,正面朝华紫渊击去。
  整个阵式先前吸收下的数十次威力惊人的攻势,在此刻全部释放了出来。只听轰的一声,洞顶的石灰哗哗震落,灰尘腾起,整个甬道中皆是白茫一片,一片死寂里,隐约能听见洞外风雨大作的声音。
  灰尘中,华阳断断续续地咳了起来,好不容易等尘埃散尽,抬头一看,才发现那两人嘴角都挂了一丝血迹。华紫渊在猝不及防下双脚落地,此刻也陷在这法阵之中,静静抬手把血迹拭去,又沉默了一阵。
  就在华紫渊兔起鹊落的攻势下,华阳连自己护身的最后一招也亮了出来,先前一对一较量的时候,实力便相差悬殊,此时更是回天乏术。
  华阳呆呆地跪在阵心,看见连华紫渊眼中渐渐动了杀意,失魂落魄的也跟着叫了一声:「师兄。」
  华紫渊仍是不动声色,低声道:「你以为你有胜算?」
  华阳怔怔地看着他,似乎想起从前相处的许多年月,好半天才颤声笑道:「我……没想过赢,只要能多拖延一刻……便是赢了。」
  洞外又是一声惊雷,华阳一番话说得颠三倒四,听到雷声,猛地一震,不由自主地侧耳去听,眼睛里的水雾几乎要滚落下来。
  一旁的道士华阳恰好调息完毕,与华紫渊目光相接,彼此心中了然,几乎是同时开始结印,手势变化间,整个甬道开始不停地颤栗,地面如鱼鳞一般寸寸龟裂,紧接着是大片断裂的土层,画在地上的法阵瞬间被毁,两人双脚一挣,破了阵法。
  华阳看见道士倒提长剑,一跃便跃到身前,一时间面如死灰。
  洞外雨水还在轰然落着,天幕已被整片整片的乌云遮住,白昼犹如黑夜一般,隐约能看见些许的电光,在云层中隐隐闪现,雨水冲刷着洞口,慢慢溢进洞来。
  华紫渊见道士提剑挥下,不由背过身去。
  狭长的甬道外,能窥见密集的雨点,偶尔一道电光,便看着千万条银线贯连天地,丘岳山川都形如猛兽蹲踞的剪影。
  华紫渊正出神的时候,突然听见身后一身怒喝,愕然回头,竟看见道士手中的长剑已经完全没入华阳体内,剑尖从背后捅出,鲜血顺着血槽蜿蜒而下。
  然而转眼之间,那把长剑却钉进了石壁,华阳骤然出现在道士身后,身形浮在半空,一只手牢牢扼着道士手腕。
  华紫渊愣了片刻,似乎难以相信自己会被这等幻术诓过,直到华阳掌中红光涌现,才陡然惊醒。
  就在这片刻迟疑中,华阳已将魂魄抽离,一丝一丝强行渡入那名道士体内。说什么修为大进,人人见了,都要拱拱手,称你一声道长,五湖四海都奉你的道号——有什么好!
  不如再变回去!
  那道士惊怒交加,奋力去挣,却无论如何挣脱不了。
  华阳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去抓那只手,直到华紫渊赶上前来,将华阳手臂一拧,卸了关节,道士才仓促摆脱,连退了数十步,似乎想努力将陡然窜进体内的杂念摒除。
  华阳眼睁睁地看着道士向后退去,「啊」了一声,似乎还想着要伸手去抓,急怒之下,嘴角突然喷出一股血箭,满墙尽是斑斑血迹。
  华紫渊只觉一阵寒意顺着脊背上涌,许久才道:「你已经尽力了。」
  他拔出石壁上的长剑,只是刚想挥剑,便忍不住想缩手,反复几次,终究还是甩手一抛,将剑还给那道士:「你尽力了,这些都是命数。」
  华阳听他重提「命数」这两个字,想起韩倚楼在陆府花墙下,负手说的「除了命数,谁奈何得了我」,越发浑身冰凉,满脸的血污,被眼泪冲出两道干净的泪迹,断断续续地说:「师兄,我不能……我不能看着我去伤他……」
  华阳突然嚎陶大哭起来;「他被人剥过皮,剜过内丹,不知多少人负过他,我要告诉他,至少我不会……」
  华紫渊半晌才把胸口的那股浊气吐了出来,朝那道士低声嘱咐.「师弟,你速去山城支援,把洞外的人都带走,我随后便到。」
  华阳眼睛死死盯着道士的背影,看着另一个自己如逃一般离开了狐洞,眼眶通红一片,却无法再让那人停下来。

  暴雨倾盆,驻守在洞外的人都已奔赴山城,渡劫的最后一道天雷也落了下来,整座白石峰被雷光劈中,山谷间轰然传荡着振聋发聩的雷鸣,一株株老树在豁然一亮的电光下,将枯瘦的枝干笔直地指向天幕。
  那妖怪,此时是否也浑身浴血——
  华紫渊低声道:「此时就你我二人,上路之前,你还有什么话想问。」
  华阳睁着眼睛,瞳孔渐渐涣散,心里仍在挂念为韩倚楼多牵制一个人,想了半天,终于提起了一件旧事:「十三年前,陆府月夜一战,华清华玄两位师兄,是否也在……」
  这十三年,也曾翻来覆去地想过那妖怪临别时那段话:「有两人作壁上观,真气与你同出一脉。」事情究竟如何,心中其实明白了七、八分,只是无论如何想要个明白。
  孰料他只是硬着头皮一问,华紫渊便亲口认了:「不错。他们看着你被掳走。」
  华阳倏地瞪大了眼睛,声音却越来越小:「为什么?」
  华紫渊低声答道:「在你下山之前,便定下由你来服用第二枚金丹。跟狐妖走一遭,若能亲眼看过那妖怪的老巢,再服丹药,对日后围剿大有裨益;再者我斗不过的妖怪,华清华玄同样斗不过,又何必搅入战局,平添笑谈。观那狐妖神色,也不像当真要取你性命,反而对你一言一行看得极重,不由不心生一念。」
  「心生……一念?」
  华紫渊微一沉吟,才缓缓答道:「金丹非比寻常,若你服丹之后,另外半身侥幸未死。他想保你周全,十余年间,自然要耗费许多妖力……」
  这句话恍如炸雷一般,华阳愣了片刻,才凄然笑了起来:「师兄是说,你们看着我被掳走,一是为了让华阳道长亲自走一遭探路,日后好来围剿,二是为了他看重我,服丹后才故意放我逃出生天,只为了耗费他的妖力——」
  华紫渊低声道:「不错。」
  华阳想起韩倚楼日日夜夜耗损妖力替他续命,渐渐力有不支的样子,眼睛又是一酸,拼命地仰着头,想从华紫渊眼中看出一丝温暖人心的光,却无论如何看不出来:「这些办法,都是师兄想出来的?」
  华紫渊慢慢地露出一个微笑:「是。」
  华阳似乎还未全信,眼睛却越垂越低,华紫渊按住他头顶泥丸穴,将灵气稍稍渡进他体内。
  华阳昏昏沉沉之间,全靠华紫渊那一丝灵气吊住最后一口气,拼命睁大了眼睛,一个字一个字地问:「师兄为什么……变了……」
  华紫渊俯下身子,在华阳耳边轻声道:「你忘了,十五年前,我也服过一枚金丹。」
  华阳费力地开口:「师兄……我、不明白……」
  「华阳,三魂七魄,去浊留清。可我不像你这般没用,在丹室里斗了三天,胜的却是我。」
  华阳仍愣着,直到半盏茶后,才嘶哑着嗓音喊了起来:「紫渊师兄,竟然……是……浊?」
  他说着,几乎连眼睛里也要流出血来:「绝不可能!我不信!」
  华紫渊静静打量着华阳垂死前的一丝惊愕,轻轻笑道:「可惜这等酣畅淋漓的快事,竟只能告诉你一人。」
  华阳直到此刻才真正害怕起来,眼睛酸涩难言,连痛也麻木了,只是愣愣地看着华紫渊,愣愣地问:「那师兄的清呢?」
  华紫渊骤然笑了,眼眸深处竟是一团潜流暗涌的浓黑。
  华阳服丹,留下来的不过是贪恋红尘、痴情爱憎、种种不成材的品性。这位师兄却一向胸怀大志,从初见面起便寡言少语,以荡妖除魔为己任,如果他也有邪念——什么才是他的邪念?
  华紫渊俯下身去,轻轻拈起华阳一缕污血凝结的长发,在他耳边几不可闻地说:
  「华阳,世道纷乱,一副名缰利锁,铐尽世人。我十五年前便对自己立誓,要看尽世人为蝇头小利、如恶鲤争食一般的丑态。华阳,你想做池中鱼,还是同我一道,做喂鱼的人。」
  华阳恍若未闻,张了张口,说的却是:「师兄不杀我?」
  华紫渊轻声道:「答对了便不杀。」
  华阳艰难地呼吸着,内丹已失,魂魄将散,韩倚楼费尽心思替他塑成的皮囊更是到了极限。
  举目四望,生活了十三载的狐洞被毁得千疮百孔,石桌石椅被剑气削成两截,几张花凳滚翻在地上,凳上正葱郁的盆景碎了一地。
  仿佛只要合上眼睛,又能回到那个完好无缺的梦里,从这一地狼籍中穿过去,循着饭香,慢慢地走到伙房,从柴禾堆里往上爬,直爬到灶台上。
  眼前这一线生机,就像是炉灶上飘来的饭香,在鼻翼前颤巍巍的晃动着,吊足了人的胃口。
  华阳绞尽脑汁想了半天,仍猜不透何谓华紫渊的对错,怔然良久,才道:「若是做池中鱼,想必是错的。」
  华紫渊轻声道:「自然是错的。池中恶鲤,避之犹恐其污。」
  华阳怔怔地说:「可要是选了第二条路,想做喂鱼的人,在师兄心里,不一样成了贪图性命权势、争起食来丑态百出的池中恶鲤?紫渊师兄……并未给我留什么生机。」
  华紫渊眸光一沉,却并未否认。
  华阳呆了一阵,才慢慢苦笑出声.「原来如此。」
  华紫渊眼中涌上失望之色:「连你也不知道答案吗?」
  华阳听到这一句,放声大笑,只是气力不足,连笑声也哑了:「那师兄可有想过,为什么华阳答不上来?」
  他顿了顿,视线毫无惧色地迎了上去:「紫渊师兄以恶念饲鱼,却怪池中鱼恶,还想着收获善果——」
  华紫渊脸色一变,声色俱厉:「华阳,别以为我不敢杀你。」
  「入门十载,我比谁都知道紫渊师兄嫉恶如仇,只是种恶得恶,」华阳仍在低笑:「如果师兄以善念饲鱼,群鲤争相来食,两边都是善,那么无论华阳选择做了池中鱼,还是喂鱼的人,又有什么干系?」
  华紫渊默然半晌,才嗤了一声:「诡辩。」灌送灵力的那只手却一直没有挪开。
  华阳渐渐地便笑不出来:「我一直记得入道门的第一天,我挑着水,从山涧往山上爬,路上都是泥,一不小心就摔了一跤,正坐在路边哭的时候,师兄替我挑了水,还对我说:『吃苦也没什么不好,自己疼过,才知道苍生倒悬之苦。』」
  还有小受戒那回,好不容易梳发挽智,拜完三清,度师赐了道号,行过冠巾之礼,华紫渊已在后山等了他好一会。刚一见面,便将随身佩剑抛了过来;「拿着!」没等华阳一蹦三尺高,紧随而来的便是教诲。
  「难道师兄都忘了吗?」华阳讪讪地喊:「是你说的,『拔剑之时,心中应有三问:人世何苦?生死何惧?苍生何辜?』苍生何辜,如果不是活得艰难,又何必为了蝇头小利头破血流?」
  华紫渊仍一言不发。
  洞外的暴雨几乎浸湿了半边甬道。长空如墨,电光蜿蜒,他站在这浓黑的天幕下,姿仪出尘,恍若琼林玉树,许久,才轻声说:「并没有忘。」
  华阳心中一喜,正要继续劝说,却听见华紫渊几不可闻的笑声;「只可惜,同样是浊,你仍是华阳,我却回不去了。」
  说着,他用手擦了擦华阳脸上的血污,转身向洞外走去。
  狂风暴雨之中,转眼间便不见了那人的身影。
  华阳呆了片刻,才猛地醒悟过来,颤声喊:「师兄!你要如何处置过去答错了题的人?一并放了吧?」见无人应和,华阳声音陡然拔高:「师兄打算如何处置被你们擒住的妖怪!」
  连喊了几声,仍是寂静一片。
  华阳呆坐在甬道中,心绪一片纷乱,吃力地喘息着,似乎仍然想不通华紫渊的清,到底是败给了怎样的执念,他不说,谁看得懂?
  正乱想着,喉咙突然一阵腥热,满嘴铁锈味,任他如何闭紧嘴巴,仍是有一丝血迹从嘴角淌了下来。体内分崩离析的一缕残魂,早已受不住这样的折腾。
  华阳呆了呆,低头看着自己逐渐变得透明的手,嘴角渐渐露出了一抹比哭还难看的苦笑。
  洞外声势惊人的雨幕间,山涧旁的那株老槐槐花落尽,满溪苍白的花夹杂在湍急的水流之中,从水面沉到水底,又倏地卷回风口浪尖。
  昨日花开满树红,今朝花落万枝空……
  这山上曾经人丁兴旺,百花繁茂。
  从圆到缺,从聚到散,从旧时梦到白骨冢。
  谁的一句诗,定下了从今往后的命数。
  「妖怪,我只能替你……拖这么久了……」
  随着这一句话,摇摇欲坠的狐洞终于塌了下来。
  灰尘扬起,几只幸存的小狐刚从甬道另一边逃出来,被大雨淋得浇湿,猛地听见坍塌的声音,都吓得呆在原地,直到山顶突然矮了一层,巨石封死洞口,漫天风雨瓢泼而下,才反应过来,用前爪使劲刨起洞口。
  只是很快便挖到了岩石,直挖到指爪出血,也再刨不动一分。那群小狐悲鸣着,用头拼命地拱起土来。

  山脚下,被阵法困住的几位妖王还在那里,只是妖力已被法阵吸空了大半,一个个盘膝坐着。
  华紫渊御风而来,离地面还有数尺的时候一跃而下。他祭出紫金葫芦,收了其中三个,轮到黄鼬王的时候,忽然看了一眼那妖怪傍身的红伞。
  山顶崩塌的声音隐约传来,锥尖似的山峰如同被刀斧削去半截。华紫渊微一忖度,突然伸手撤去了自己布下的法阵。
  黄鼬王猛地喷出一口血来,睁开眼睛,愤然道:「要杀便杀!」
  华紫渊低声道;「若想救人,去一趟狐洞遗址吧。」
  说着,竟是走向与战场相反的方向。

  山城那场殊死之斗仍在持续,风雨之间,时不时传来几声凄厉的狐鸣。
  雷劫过后,街道巷陌几成废墟。每隔三五步,便有道士的尸体横在路边。
  战场上只剩下华阳道长一人,手中仍拿着剑,道鞋蹬踏上一旁土墙,急行了两、三步,翻身一跃,上了瓦顶。脚下土地仍在不住摇晃,四周卷起妖风,刮得仅存的残垣断瓦也陆续倒塌。暴雨之下,梁柱门窗都顺着水浮了起来。
  视野中一片空旷。放眼望去,只剩这道士脚下的楼屋还算完整,隔着红瘴,一道黑影悬在半空,由缚魂索绑着,四根钉在地上的缚魂桩抖得厉害。
  雨声中,溪涧溢满,山洪倾泻,都漫入这座山城,一根根圆木在积水中静静漂动。
  华阳道长手持长剑,正踏着残存的建筑,逐一加固缚魂桩的法印,只是修复的速度,远远比不上黑影奋力挣扎带来的损害。
  就这样我修你毁,僵持了片刻,那黑影背后突然出现一条血迹斑斑的巨大狐尾,几道绳索骤然绷紧。道士华阳未曾想到这妖怪重伤华清华玄二人、扛下三道天雷,仍有化原形一搏之力,不由脸色一变。
  那狐妖悬在半空,双手慢慢反扯住捆在腕间的缚魂索,一双眼睛红得碜人,地上的法桩越来越松,几乎被他连根拽起。
  那道士在桩上用力一踏,十指结印,正想把法桩再加固一重,就见那条巨大的狐尾一甩,法桩登时像断了铁箍的木桶块一样散倒在地,那妖怪渐渐地露出了巨狐的原形。
  战场外围幸存的几个道士看得毛发惊然,直说:「华阳师弟……这孽畜怕是一顿收拾不下,暂避风头吧。」
  道士恍若未闻,接连布下三道气禁。
  那只巨狐立在山城中,积水竟只漫过足背,要极力仰头去望,直到冠帽掉落,才能看见铜钟一般的巨眼。
  他牙爪并用,没多久便把气禁撕开一道裂口,随即狐尾一拍。道士华阳接连跳到浮木上,险险避过这一击,积水哗地一声,溅起一丈来高的水花,水中的巨木连带着滚动起来。那道士站立不稳,又是一跃,勉强踩住一堵断墙。
  他眉头紧锁,眼睁睁看着巨狐挣脱束缚,开始撞击起那座宝塔,没几下,那座参天玉塔就被硬生生推倒。
  巨狐把镇在塔底的狐精一只只从水里叼了出来。小妖们大多被烧得皮毛焦烂,但还存了一口气,见了狐王,都是哀哀叫唤,眼里汩汩的流下泪来。
  那妖怪横尾一扫,将圆木废墟拢成一座高台,把狐子狐孙都扔到台上,大小妖狐或坐或卧,吱吱哀叫不绝,彼此舔伤吸脓。
  那巨狐这才转过身来。
  几名道士吓得两股颤颤,都向后爬去。那名道士环顾左右,竟无一人可随他再战,心灰意冷之下,凄然喝道:「狐妖!你可知道你今日胜在何处?」
  那巨狐伫立如山,暴雨中,一双狭长兽目血色暗涌。
  那道士倒提长剑,森然道;「原本计划中,是由华清华玄两位师兄攻打山城,紫渊师兄牵制妖王,我率一路人马从后山而上、攻打狐洞,待几方事了再会合。而后趁你受雷劫之时,祭出缚魂索,四人各掌一根缚魂柱,直拖到你油尽灯枯。狐妖!若是依计行事,你认为你可有胜算?」
  巨狐仍一动不动,森白的尖牙从狐嘴里龇出,直到听见「攻打狐洞」几字,才骤然一震。
  那道士声音一字一字穿透雨帘:「攻打狐洞之时,有人为你拖延了整整半个时辰,直到鲜血流尽、四肢俱废、不能再战!狐妖,你猜是谁?」
  那妖怪突然变回人形,身形浮在半空。长发披散,一身血染的红袍被妖气鼓满,眼角红线斜斜飞入鬓角。
  他从半空落在一根浮木上,呆了片刻,转身踏着积水往狐洞走去。
  华阳道长未曾想过他就这样偃旗息鼓,微一迟疑,脚在矮墙上一点,身形如箭射出,剑气暴涨,直指向韩倚楼。
  那妖怪感受到剑气,脚下片刻不停,随手一拂,将他震开数丈。
  被雨点搅乱的水面,倒映着那人面容。血红的一双妖瞳,竟是方寸大乱。
  转瞬之间,道士便又是一招攻来。
  韩倚楼怒火窜起,正要下杀手,只听见半山一阵巨响,无数巨石从山顶滚落,狐洞前的参天古树连根翻出,直直坠入山谷,峰顶如同被刀斧削去半截。
  那道士一剑斩下,韩倚楼用气劲挡开,径自往前走了两步,怔怔地抬头去看。
  巨变之下……
  狐洞,塌了。
  十三年来,苦心经营的洞府,一桌一椅,一草一木,无不是心血凝结。音容笑貌,嬉笑怒骂,一字一句,更是弥足珍贵。
  十三年来相濡以沫,装得像仇人一般,彼此嘴上不说,还来不及说……
  突然便山塌地裂。
  华阳道长手掐法诀,又是一剑扫来,剑风中隐含雷霆之音,只是这一次,韩倚楼失魂落魄地站着,只凭妖气护体,甚至无心去躲。
  剑光闪过,长剑因妖气阻隔,险险擦破皮肉,鲜血从伤痕累累的躯干上缓缓淌了下来。那妖怪无知不觉,只看着山顶的方向。
  他负着伤,趔趄了一下,继续向山顶走去。那道士拿着剑,正要再次挥下,心中却不知为何一阵绞痛,似乎是谁,在刚才的交手中,把几丝魂魄灌送了进来。
  情尘意垢,像是大雨一般,无边无际地落着。即便逃入房中,掩上门窗,它仍在屋外,轰轰地叩着门。
  这道士双目微垂,凝神定气,终于将最后一式攻出,手中长剑化作纷纷剑影。韩倚楼浑浑噩噩之下,伸手去拂,却一时拂不开,剑影连城了一片光网,配合着手中的法印而来。
  韩倚楼猛地睁大了眼睛,浑身剧痛,等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被一把巨大的光剑,钉在了山壁之上。
  他似乎也觉得不可思议,用手去拔那把剑,气力却流失得厉害。良久才喃喃自语了一句:「他应该早就逃了。」
  那道士掐着法诀,在大雨中慢慢答道:「他为了替你拖延时间,并没有逃。」
  直到鲜血流尽、四肢俱废、不能再战。
  韩倚楼慢慢地笑了一下:「为了我吗……」
  他在身边,听他怒骂,六尘缘影的藩篱,却熏熏然如谴蜷春风。
  这便是劫吗?
  「许多年前,我族里有一房长辈,替我卜了一卦。说我一路往西,遇上一位没破过杀戒的道士,那就是我的劫数……我以为说的是你,原来还是他……」
  他与天斗,与人斗,与自己斗,浑身浴血,滔滔天雷之下,亦从未胆怯。孰料只是听见了那人的死讯,便倏地红了眼眶。
  那人或许也未曾料到,千方百计地替他避劫,却促成了这一劫。
  剑上的杀气慢慢散去,又变回了先前那柄长剑。那狐妖垂着眼睛,鲜血顺着胸膛流下,刚把石壁染红,又被雨水冲刷殆尽。
  华阳道长正想再补一招,不知为何,那股绞痛又出现了。
  他咬着牙,拼命按捺那阵无缘由的疼痛,却无法可忍,最终捂着胸口,慢慢倒退着离去。
  石壁上钉着的人,在雨中渐渐变作一只皮毛不全、浑身鲜血的野狐。
  雨渐渐地停了。

  铜钱粗的光柱,一柱柱从叶缝间抖落。河滩尽头,满是淤泥的河道中,卵大的白石,布满涧底。
  黄鼬王一路蹒跚,好不容易攀上这山顶,已被大雨浇得头昏眼花,此时终于盼到雨停了,连忙坐到山石上歇脚。几只被淋成落汤鸡的小狐和他呆呆对视了一阵,狐洞前已经被刨出一道浅浅的凹坑。
  鼬王愣了愣,想起华紫渊的话,不由多看了这坍塌的狐洞一眼,没过多久,又把眼睛合拢了,用鼻子嗅起来,半晌,才慢慢睁开,嘴角多了一抹笑意:「原来是你啊。」
  他说着,从山石上站了起来,把手上的红伞慢慢撑开,在掌心转了两圈。那一群小狐瞪着眼睛,只知道是常来赴宴的贵客,却猜不透这人要干什么,直到鼬王那一身鹅黄的布衣抖开,那把红伞慢慢升到半空。
  雨后初霁,日光和煦之下,虽满眼泥痕,被这妖怪赏心悦目的眉眼一衬,倒也宁静起来。
  触王站在石上,摇摇晃晃地舞起来,衣袖抖开,腰肢摇摆,跳完一遍,红伞已在半空径自旋转起来,他摆了摆袖袍,布鞋踩着秃石,身形又转了一圈,衣袖摇摆间,那把鲜红的油纸伞渐渐地发出红光。
  随着那簇光芒亮起,从崩塌的狐洞废墟中骤然飞出一道流光,直飞入伞中,紧接而来又是一道七彩的虹光,在废墟上转了一圈,才恋恋不舍地被收进红伞。
  鼬王重伤初愈,舞动时不免有些气喘吁吁,脸上却甚是得意。那一把红伞渐渐落回他手里,鼬王持着伞柄,又换了另一套舞步,衣袖款摆,腰肢舞得如杨柳一般。突然从封死中的洞穴中飞出许多的荧光,一道比一道色彩斑斓,如流萤一般飞入红伞。
  那几只小狐一时间看直了眼睛,只见鼬王站在石上,那把红伞红得鲜艳欲滴,却有一束束更明亮的华光源源不断地从土里飞出,慢慢旋转着,被收进伞中。
  黄鼬王在石头上直跳得腰酸背痛,连最后一道流光也收尽了,这才把红伞收拢,小心翼翼地斜插进后腰的腰带。
  他扶着山石爬下来,沿着山道走了几步,又停下来,用袖角掩着嘴角,笑盈盈地问:「你家大王呢?」
  那几只小狐都发起抖来。助王皱了眉头,自己循着味道走了一段山路,终于寻到被钉在山壁上的那只野狐,上前摸了一下,发现仍有余温,这才放下心来,运起功力,将那柄长剑慢慢拔出,又拿药止了血。
  野狐慢慢地滑落在地上,半垂的眼睛里死寂一片,一动不动地蜷曲在那里。
  鼬王看了好一阵,才把自己身后的红伞又解了下来,搁在离他不远的地上,轻声道:「倚楼兄,我欠你那几顿百鸡宴的人情,算是还清了。」
  说着,便将红伞留在那里,慢慢地朝山下走去,长发搭在左肩,腰肢如杨柳一般。
  那野狐蜷在那里,若不是隐约能看见胸口起伏,谁也猜不出他是生是死。
  就这样过了好一阵,白日西斜,眼看着又是一天要过去了。红伞中突然有什么拱了一下,只顶得伞面翘起了一块,野狐的眼睛这才稍稍动了一下。
  没过多久,红伞的伞面便被撑起了一小块,有什么活物在伞中拱来拱去,好不容易才找到出路,从伞缝中一点一点费力地挤出一个脑袋。
  那家伙只有稍肥的耗子那么大,脑袋圆圆的,却支着一对狐狸耳朵,等他彻底爬出来,才发现浑身上下瘦骨嶙峋。
  这一大一小两只狐狸,隔着方寸的地方静静地看了一会。是小狐先吱吱叫了起来,翘着尾巴,用尾巴来回去蹭大狐的狐尾,舔他疲惫不堪的眼睛,胡乱地拱他。那只野狐瞪着眼睛,似乎还不相信,好半天,才试探地用前爪去按小狐。
  大狐按了一会,才低声问:「华阳?」
  那小狐静了下来,拱起前爪,尾巴如松鼠一般翘着。
  大狐突然颤抖了一下,使劲环住了那只瘦弱的小狐。
  小狐把头埋在他怀里,没过多久,就呼噜呼噜地睡着了。
  周围大好一片山景,四处都是淤泥洪水,连老巢都毁了,若要整治,不知还要过多久,只是……幸好还有他在。

  野狐岭一役后,白云观中一片愁云惨淡。
  华紫渊此战之后便不见踪影。华清华玄两位急先锋,华清伤势过重,没等回观就去了,华玄手筋全废,再也拿不了剑,不出三月,便向观主请命,去后山守坟。
  葳蕤的林木下,陆陆续续建着二十来座坟冢,每一座坟前都插着一块木牌。几只林中的山雀停在其中一座新坟的木牌上,一字一字,用墨迹工工整整地写着:天高三尺道人之墓。
  华玄一人抱着素酒坛子,对面还放着一个斟满的酒杯,不知在敬谁。

  正殿中木鱼阵阵,檀香缭绕。华阳道长一人站在三清画像前,对着新进的十余名师弟说了些观里的规矩。几个惫懒的,没听几条便打起了瞌睡。华阳从他们坐着的蒲团间穿过去,视线瞥见了打瞌睡的人,竟是微微一愣,不知道想起了谁过去的影子。
  只待散了场,观中又将多了一批新的道士,各秉丹诚,尽节玄门,习符箓术法,降妖收鬼。
  山下修道论玄的风气一年胜过一年。连山门之外的行脚商,说的也都是那些三千年一结实的仙桃,玄而又玄的众妙之门。
  仿佛真看过御剑的纯阳,骑驴的果老,御风的许飞琼和萼绿华,见过结满珍珠和美玉的宝树,西王母的豹尾,仿佛真到过仙山,知道日夜迸流的琼浆,在那里飞湍直下,汇进祀天,丑涂和大杅。
  然而恍惚间,华阳突然又想起了那人的诘问。
  世上参悟天道得法门不下百种,只是,何为人之道呢?

  数年后,白石峰山脚。
  村中又是一年芳菲时节。驿站前的柳树上绑了三、四匹骏马,阴凉处还停着富人的轿子,一片片飞花落在轿顶,隔得远远的,就能闻见一缕缕的暗香。
  市集两旁,各式摊贩琳琅满目,靠街角支着一个肉摊,大块大块的精瘦肉和熏制好的烧鸡烧鹅悬在铁钩上,足足两寸厚的砧板上泛着一层油光。摊主提着雪亮的菜刀,正和邻家的摊主闲话。
  突然之间,周围哗声四起,不知道哪家的姑娘在喊:「有耗子!好大一只耗子!」
  还没等回过神来,就有一道灰影从人群中窜出来,眼睛转了几圈,突然盯住了摊上那只熏鸡,跳上案板,龇着尖牙,硬是扯下了一只鸡腿,匆忙又窜进人群里。
  那屠户这才反应过来,提着刀追出老远,又放不下自己的肉摊。
  那灰影比一般耗子大上几分,浑身脏兮兮的,已看不出原本是什么毛色,只是叼着鸡腿,一路猛窜。
  街边几个凑热闹的顽童,急急地提上竹竿,替屠户追了过去。这一群男孩,每追几步,就用竹竿子往前一打,那耗子偶尔被打得一个趔趄,连肚皮都翻了过来,还是两下就爬起身,继续往前跑。
  顽童们一面打,一面追,不知不觉,便靠近了村郊的密林。那灰影像见了救命稻草一般,急急地向林中窜去。有顽童还想再追,突然看见林口蹲踞着一只毛色艳如胭脂的野狐,不由怯了三分,陆续都停了下来。
  那耗子却像看到了救星,径直地奔了过去。
  那只狐狸直到灰影跑到跟前,才狐尾一摆,慢慢地掉过头,进了密林。
  灰影一直跟着牠,绕着他的后腿打转,半晌竟口出人言:「我就知道你会来接。」
  野狐翘着狐尾,一身鲜红的皮毛灿若流霞。
  灰影在树干上蹭了蹭,把泥巴都蹭掉了,这才勉强看出原来是一只耗子大的小狐,嘴里还叼着那个鸡腿,说话也有些含糊不清:「妖怪,你的皮……都养好了?真漂亮。」
  那野狐回头看了他一眼,不悦道:「我不是说了,你要重练内丹,三年内莫食荤腥,等过了这三年再吃。」
  小狐看着他,嘴里含含糊糊地说:「我不吃,我偷给你的……你刚好,要补一补。」
  说着,生怕那大狐不信,快跑了几步,挡在他身前,把鸡腿吐在地上,又用鼻子推着,朝他的方向拱了拱。
  野狐忽然站住了,狭长的眼睛瞪得极大,半晌才把那鸡腿叼起来。想了一会,蹲低前爪,嘴里说:「上来。」
  小狐吃了一惊,连问了好几遍:「妖怪,你说真的……」
  直到那野狐又伏低了几分,小狐这才欢天喜地地跳到那狐狸背上,那只脏兮兮的爪子紧紧搂住野狐颈项。
  那野狐驮着他走了一段,突然低声道:「华阳,唱支曲子来听听。」
  小狐愣了片刻,才小声哼起来:「正行走又听得雄鸡报晓,猛抬头又只见红日上潮。往下看闪上了阳关大道……」
  那野狐声音里似乎有了些许笑意,一边叼着鸡腿,一边模模糊糊地笑着:「华阳,你怎么总唱这一首?」
  小狐甩了甩尾巴,恼羞成怒起来:「我只会这一首,听厌了是不是?」
  那只野狐闷笑了一阵,继续驮着他往前走去。
  多年以前,这座山峦之上,老槐树下,谁和谁打了误尽终身的赌约,泼天的雾气遮了望眼。仰头一看,才发现山道两旁都是笔直的花树,纷繁如雪的花瓣,从极高的树上纷纷扬扬地落了下来。
  多少年以后,那人卧在老槐的树桠上,朱红的袍子从枝叶间垂落。
  「人说睡在蚁穴边的可做帝王梦,睡在花丛里的可做风流梦,睡在流沙前的可做黄金梦。华阳,你我呢……」
  华阳在树下已经捡了满袖槐花,闻言只是瞪了回去。
  有你在身边,还需要做什么美梦?
  ——全文完

  番外 为君囚

  重入牢笼那一刻,韩倚楼想的最多的,便是如何将那小道士千刀万剐。
  他原本也是人界首屈一指的大妖怪,得天地精华而生,两千多年,半步不出自己住的那座山头,每日里养尊处优、养得皮毛油光水滑。
  孰料有一天,山下突然来了数百个道士,围着他一轮接一轮的车轮战,一着不慎,就剥皮剜丹,胡里胡涂地被关了近百年。
  这遭变故,本已让韩倚楼性情大变,没想到祸事接踵而至。
  一百年后,镇他的封印风吹雨打,好不容易裂开一道口子,他从封印里出来,坐在树上正愤世嫉俗,才吸上第一口自在空气,绑手的铁链还没挣断,就看见一个打水的小道士高高兴兴地从树下经过。
  一念之差,出言搭讪了。
  又一念之差,英俊潇洒地现了人形。
  没想到如此英俊潇洒、那般邪魅狂狷的容貌,却把小道士吓得不轻,一打完水,人就跑了。
  韩倚楼在树上等了半刻,还想着等他回来,一百年来无人说话,委实有些寂寞难熬。没想到等了又等,回来的却是数百个道士,每个人手里都拿着拂尘法器,围着他又是一次腥风血雨的车轮战。
  他一边打,一边听见小道士在人群里喊:「抓住狐妖!直接打死,算我的!师兄加油!师叔好样的!」
  韩倚楼越听越气,恨不得把他拆吃入腹。
  孰料刚一走神,头上就中了张雷火大神符,又被人锁回封印下。这番血海深仇,当真是不共戴天——
  然而不过第二天,韩倚楼就对深仇大恨又有了新的认识。
  旧的封印已破,当务之急,就是重新封印。狐狸瞪着洞口,随时准备伺机窜逃回山,刚瞅准一个空档,一帮老道士就领着这小道士从洞口进来。
  小道士当着他的面,割腕放血,认认真真蘸着血画好了新封印。
  韩倚楼瞪着眼睛,有几分不相信又是这人,心中仿佛有一万匹骏马在狂奔咆哮。
  等那群人画完封印出去,他还在难以置信,难道这人的血是黑狗血,洒一洒就能关得住妖怪?怪力乱神!
  狐妖愤愤不平上前以前爪试阵,片刻之后,就抱着受伤的前爪悲愤地退了回来。
  好厉害的血阵,好可恨的道士。
  明明只差一步,只差一步就能成功越狱,就能回去养尊处优——
  自己到底是哪根筋抽了,才会想到对那人说一句如此那般无聊的话,坏了自己往后十年的锦绣前程。
  一年又一年,每到早上,都能看见这小道士从洞前跑过,直奔溪边打水。打完了水,就绕回洞口割脉放血。
  韩倚楼看着那封印一日比一日新,再没有被风吹日晒损坏的可能,不由很是抑郁。原先还动不动就刨个洞,想从山里挖个地道出去,如今洞也不刨了,露水也不喝了,整天闭目待死。
  小道士再到洞口画封印的时候,见到的就是这团现了原形的东西动也不动地趴在那里。他一边放血,一边犹豫地往洞里打量:「喂,死了?」
  过了一会见没人应,声音又大了几分:「真死了?」
  身心受创之下,韩倚楼依然一动不动,暴戾残忍孤僻霸气等等新人格正在慢慢地酝酿形成。
  没想到第二天,有人脸上蒙着黑布,在洞口犹豫着放了一个肉包子。
  那人在旁边蹲守了一会,见韩倚楼不动,又伸手把包子往里推了推。
  韩倚楼眯着眼睛,看都懒得看他。
  虽然蒙着黑布——但那人身上未干的血腥味,不是自己最恨最烦最讨厌的那个道士,又是谁。
  话虽如此,那可恨的小道士倒是当真怕他就这么死了,每天坚持去打水,只是人还未长成,个子小小的,才挑着水桶走出几步,水就洒了大半;每天坚持在洞口割脉,只是血放得越多,他自己就越是枯瘦如柴;每天坚持蒙上脸在洞口放一个肉包子……
  那小道士总说:「你怎么不吃,我以前最喜欢吃的就是这个了……观里不做荤包子,我还要下山去买……」
  他说到这里,一边紧紧捂着捂脸黑布,一边用力摆手:「你别误会!我不是观里的人!真的不是!」
  韩倚楼每天都把包子用力地踩碎踩碎喂蚂蚁,还是第一次知道是这人绕远路买来的。这么说来,究竟要不要试着吃一口?一百零几年没吃过肉了,这么一想,还真的有些嘴馋……
  蒙面小道士小心翼翼把包子举过封印,喂向眼前没皮的肉团。韩倚楼还在天人交战,骤然看见这包子就在嘴边,终究忍不住尝了一小口,当然,只是一小小小口。
  蒙面道士心满意足地笑了起来,唠唠叨叨地说:「你就在这里待着,我每天给你带吃的,别出去害人了,干嘛非要吃人肉呢,肉包子多好……」
  韩倚楼瞪圆了眼睛,到底是谁教他的?妖怪不会随随便便伤人,他更没有吃过人肉,而是两千多年都遵纪守法,恪守妖道。
  这么说来,他之所以揭发自己,也是怕自己去害人?
  愚昧!怪力乱神!
  以后若有机会,一定要一面向他寻仇,一面好好教导教导他,什么才是真正的妖怪。
  人嘴里的妖……能叫妖吗?

  转眼过了许多年,韩倚楼从原形修成人形,又从人形打回原形,再从……不过身边,总算拐到了当初那该死的小道士。
  寻仇……还是每天都要寻;教导……还是每天都要教导。
  韩倚楼专门准备了一块竹板,用来打道士手心的。
  「华阳,你身体还未养好,忌荤腥,谁让你吃肉的!还敢说没有?胡须上还挂着油珠子呢!」
  该打!啪啪!
  「华阳,怎么又擦破了皮!跟你说了多少次!一闻到你身上的血腥味,我就头晕发怵!以后还敢不照顾好自己吗!还敢不敢!」
  该打!啪啪啪!
  「华阳,你怎么又去抓逃犯!兔儿精不就偷了别人一根白萝卜,偷了又能怎样?你这爱打小报告的毛病什么时候能改!」
  华阳很无奈:「我知道!不准揭发逃犯,要宽容,要友善,要多聊天、多讨论在什么地方睡觉会做什么样的梦……」
  韩倚楼眉梢一扬,拿着竹板,狠狠举起,轻轻落下。
  「又错了,只有对我才准这样……」
  ——番外《为君囚》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