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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嫡子難為》(番外長滴俺想哭T_T)、《養父》《攻四,請按劇情來》《三十而受》《浮生劫》《国王X国王》《傻夫吴望》《小兵方恒》《人鱼法则》《射雕之拱手河山》新增了番外,大家直接拉到最底下的“留言”部份閱讀

另、8月中旬開始包包的工作會比較忙,所以一切更新暫緩,希望各位親見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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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聚魂鼎》作者:康楚(妖影重重第六部/出书版)

文案:应该一如以往的,易向行与父母、妹妹易向心过着平凡但愉快的家庭生活──
但是,他开始无法负荷以往每天都做的拳击手训练、他必须靠吃药来停止「幻听」、他见到
月亮变成巨眼、他无法分辨到底在眼前的父母是否已经死亡,甚至他看到「人」,面孔是一
片模糊……
本该顺遂的人生,起了波澜,真实与虚幻像一对双胞胎,在易向行的眼前翩翩起舞……
……


楔子

刺目的银光将天幕一分为二,远远看去好似一道闪电,出现后却没有迅速消失。
在树梢间做了短暂的徘徊,它便一个俯冲,猛地扎进了林子里。
树叶就像有了灵魂,自动为银光让开道路。连山里游荡的轻风,也停下脚步,恭迎它的
驾临。
细看之下会发现,那道银光并不是单纯的光亮。它是一条银色蛟龙,身披鳞甲,角似雄
鹿,两只圆眼发出炯炯红光。
这只只在传说中出现过的神奇物种,正张牙舞爪,对付山林里的一个人类。
面相奸恶的男人,周身泛着红光,模样就像被裹在红色屏障中的丧家之犬。在他对面有
五个人,两男两女外加一个小孩。
除了身材最高大的男人抱着孩子在不远处观望之外,其馀三人与银龙并肩作战,企图消
灭恶男。
只消看上一眼,就可以认定那个眼角有一颗红痣的女人正是银龙的主人,是她在操纵银
龙一次次展开攻击。
无奈红光屏障刀枪不入,银龙每一次发威,都无法将其击碎。
随着时间的推移,女人的脸色变得越来越苍白,明显是体力不支了。于是她开始指挥同
行者。
"…….再靠近一点!消耗掉他的能量!"
"好!"
另一名女子应声,并开始向恶男迫近。
她身穿一袭白色的亮缎婚纱,留着长长的黑发,外加微微透明的身体轮廓,看上去就像
是倩女幽魂之类的人物。而她接下来的动作,更不是常人可以办到的。
白如莲藕的双臂,带出一股雾状的寒气,将婚纱女包围起来。她像幽灵一样飘浮前进,
寻找恶男防御中的薄弱处。
洁白的冰霜从她的脚下开始凝结,一路延伸,很快便覆盖了恶男的双脚。
见大事不妙,恶男企图阻止对手的联合出击。他选中了手持长剑的男人,做为自己的突
破口。
这个男人与婚纱女有着极度相似的容貌,不过并没有冷冻东西的本领。他依赖的武器,
是一柄乌黑的长剑。
钝而笨重的剑身上锈迹斑驳,看上去杀伤力不大,但每次都能将红光劈出一道缺口。可
惜的是犹如抽刀断水,毫无成果。
"她要是浪费太多力气在我身上,今后复原的机会会变得更加渺茫!"
恶男开始叫嚣,持剑男眉头紧锁,不过并没有被他影响更多。
终于来到离恶男两臂之遥的地方,婚纱女卯足了劲,将一身本领统统加诸在他的身上。
原本只有双腿被冻住,现在眼看就要到腰上、胸前,恶男不由慌张起来。
为了保命,他不得不在对抗银龙的同时,腾出一只手,将红色屏障一分为二,以便有足
够力量去应付婚纱女。
这时,持剑男瞅准他腰侧露出的空档,用力将剑掷了过去。可他千算万算,却没算到恶
男还有馀力还手。
只见他迅速伸臂一挡,钝剑被弹开了,而且直飞婚纱女的方向。
按理说,婚纱女还是有时间闪躲的。但她看到剑尖离自己越来越近的时候,双脚竟然像
生了根似的,半步也没有挪动。
"小心!"
在持剑男的惨叫声中,婚纱女被钝剑斩成了两截。
没有鲜血,没有痛呼,她像一块白色的布,先是撕出一条口子,跟着便四分五裂。半秒
钟后,连碎片也消失不见了。
"不——"
无法承受这样的打击,持剑男发出野兽负伤一般的嘶嚎,颓然倒地。
对手一下就少了两个,恶男正在得意,却被银龙钻了空子。巨大的龙嘴咬住了他的一边
肩膀,然后用力一撕。
"啊——"
第一章

"哥,你好了没有?爸爸已经在等了!"
手臂被人推了一下,手中的牙刷不受控制地戳到了易向行的脸上,留下一团白白的泡
沫。他愣了愣,始作俑者又趁机抓住他的手,在他的另一边脸蛋上留下同样的印迹。
"哈哈哈哈……"
看着笑得前仰后合的妹妹,本想板起脸训人的易向行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还好我不是在刮胡子,不然割到脸,你就死定了!"
"什么?"
"没什么。"
洗掉脸上的牙膏,易向行从洗漱台上拿起剃须刀。
"你拿爸爸的剃须刀做什么?"
"当然是刮胡子!难不成刮脚毛吗?"
"你哪有胡子?"
易向心的问题把易向行问倒了。
他拿剃须刀纯粹是出于本能,可当他抬起自己的下巴,却发观完全用不上这个东西。因
为他的下巴光溜溜的,连半根胡子的踪影都没有。
脑子里突然一片空白,好像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被他忽略了。

"怎么了?"见哥哥变得一脸严肃,易向心也收住了笑容。
"我……"怎么了?
镜子里的人,有一张年轻的脸。
眼睛略微浮肿,带着惺忪的睡意,但并不影响它的乌黑明亮。嘴唇簿簿的,不笑的时候
也保持着上弯的弧度,扯开一点,唇边就会挂起两个酒窝。
十四五岁的年纪,完全属于少年的青涩模样,看来看去都觉得陌生。
"哥?"发现哥哥的神情有些古怪,易向心又叫了他一声。
易向行看了看妹妹,再看看镜子,神情更加迷茫起来。
他知道易向心是自己的妹妹,可镜中的两人,却像是一对孪生兄弟。
差不多的脸型,相似的发型,连身高部没什么差别。再加上易向心似乎还没发育,胸部
一马平川,根本不像女生。
为什么他觉得印象中的妹妹并不是这个样子的?
"你们两个,还在发什么呆!快,爸爸要骂人了!"
易妈妈突然冲进浴室,把这对磨蹭了半天的兄妹拎了出去。督促他们换上运动服,又风
风火火地把他们"踢"出家门。
楼下,易爸爸果然已经等得有些不耐烦了。
"动作这么慢,罚你们今天多跑三十分钟。"
"啊!是哥哥动作慢,为什么连我也要罚!"易向心大叫委屈。
"当然要罚!兄妹之间应该共同进退。无论谁犯了错,都要一起罚!"
"这叫什么共同进退呀?明明是他连累我……"
"你再不服气,就多跑一小时!"
父亲摆出威严,易向心也不敢再反驳,只是不满地噘起嘴,对哥哥做了一个奇丑无比的
鬼脸。易向行看到,立刻笑了出来。
"傻笑什么?快点把腿压一压,要开跑了!"易爸爸在儿子的头上敲了一下。
摸了摸被敲疼的地方,易向行只好老老实实地开始热身。低头时,发现妹妹还在偷笑,
忍不住也回了她一个鬼脸。
跑步健身是易家人多年来的传统。从易向行懂事起,他就和妹妹跟在爸爸身后,每天早
上去离家不远的公园里跑上几囤。
"注意呼吸节奏,不用跑得太快。"
易爸爸像往常一样,时时关注着易向行的运动状态。他是一名拳击教练,一直在努力训
练易向行,让他成为出色的拳击运动员。
绝大多数时候,易向行都可以达到父亲的要求。只是今天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特别吃
力,才半个小时而已,已经累得像牛一样大口喘气了。
按理说他每天都在进行这项运动,体能没理由突然变差。看看身旁的妹妹,跑得比他轻
快多了,让他不禁有点沮丧。
"注意力集中一点!"
脑后又被父亲拍了一下,易向行停止了胡思乱想。
公园的空气很清新,绿叶特有的气味伴着阵阵花香,温柔地唤醒沉睡的都市。
人工湖上,晨光点缀着水面,闪闪发光的,就像女神不慎将美丽的金饰遗落在那里。
宜人的景色本该让人心情大好,无奈易向行的双腿像灌了铅一样,越来越沉重,根本没
心思留意风景。
"你今天怎么了?这种状态怎么去参加比赛?"发现儿子一副体力不支,即将倒地的模
样,易爸爸终于停了下来。
"比赛?"
对了,他已经报名参加了少年拳击锦标赛。那是一项全国大赛,父亲一直很在意,希望
他能拿到冠军。
"哥,你这个样子小心被对手打到爬不起来哦!"易向心开始火上浇油。
学着爸爸的样子在妹妹的头上敲了一记,易向行解释说: "我只是昨晚没睡好。"
易爸爸皱起眉头: "怎么没睡好?临睡前没有喝牛奶吗?"
"呵……"易向行摸摸头,傻笑。
"哥哥一定又把牛奶倒进马桶里了!"
用牛奶助眠是个万试万灵的好法子,可易向行却不喜欢牛奶。他常常会趁父母不备,把
他们准备的牛奶倒进马桶里。
虽然他不记得昨晚是不是也这么做,但被妹妹吐槽,还是颇为不爽。
"那你还把妈妈做给你的便当丢给狗吃呢!"
"那是因为小狗都没吃东西,好可怜……"
"骗人,明明就是因为你不喜欢吃肉!"
"好啦!"两个孩子就这样当街争吵起来,易爸爸不禁一个头两个大, "快点开始跑

不要藉机偷懒! "
易向行弯下身,用手撑住膝盖,为难地看着父亲。他不是想偷懒,而是真的累了。
"快点!"易爸爸没有心软。
看着父亲的背影,易向行十分泄气。
这时,前一分钟还在与他斗嘴的易向心凑了过来。
易向行以为她要挖苦自己,正准备"先下手为强",却听她鼓励道:"哥,加油!再坚
持一下!"
阳光从易向心的背后洒下来,阴影模糊了她的表情,却盖不住笑容的灿烂。之前的小争
执烟消云散了,因为那只是兄妹间亲腻的一种表现。
突然觉得这一幕好熟悉,就像多年前已经上演。易向行摸了摸脖子,努力克服喉咙里的
干涩,然后微笑着,与妹妹并肩追上了父亲的步伐。
好不容易熬到晨跑结束,易向行松了一口气,以为可以和妹妹一起回家休息了,结果父
亲却把他带到训练馆,进行例行的拳击训练。
跑步已经让易向行的体力严重透支,根本没力气做其它事。可易爸爸却不能接受他的失
常。
"现在能打起精神了吗?"
"嗯。"
被迫用冷水洗了几次脸,易向行确定已经洗去残存的睡意,还有深藏的懒惰。只是满身
的疲惫,仍然那么明显。
"先去跳绳吧!"
接过父亲手中的绳子,易向行开始千篇一律的基础练习。力量、速度、耐力,一样也不能
忽视,一样也不能缺少。
他假装身体不是自己的,这样才能挑战体能的极限。
每一次摆脱地心引力跳起来,易向行都像在挣脱一重枷锁。而挣脱之后,又有一种失重
的感觉,就像在进行太空行走,完全找不到支撑,心慌得厉害。
他闭上眼,想让自己集中精神,却听到一个奇怪的声音。起初他以为是绳子抽打在地上
发出的哪啪声,可很快就发现那更像是一种金属的共鸣。
嗡——嗡——
时而杂乱,时而尖锐,让人精神狂躁的声响。
"向行!向行?"
父亲的声音将易向行从那魔障一样的音域中拖了出未。
易向行喘着气,两眼发黑,感觉父亲的身影一直在面前晃动,好半天才稳住。
"休息五分钟,接下来练手靶。"易爸爸并没有发现易向行的异常。
"好……"嘴里应着,易向行四下张望,想寻找那金属声的来源。
训练馆里,只有人们打沙袋、打速度球之类的声音,根本没有人在敲金属。
"爸爸知道你有实力,但是要三连冠也不是容易的事情。"
易爸爸抬起易向行的双手,开始为他缠上护手绷带, "轻敌导致失败的例子太多了,

一定不能松懈。"
"我会努力的。"绷带缠得有点紧,易向行动了动手指,但见父亲专注的模样,没敢提
醒他。
"努力不是靠说的。"
绷带绑好了,易爸爸又为儿子套上拳击手套,再系紧上面的带子,在他的细心打理下,
易向行由一名普通的少年,变成了一个专业的拳击手。
说起拳击,易向行并没有热爱的感觉。只是父亲从事这个职业,然后他就自然而然地踏
上了这条路。
比赛的目的与其说是为了争夺胜利,不如说是为了讨父亲欢心。
在全圆大赛上拿冠军,是易爸爸多年前的梦想。
然而因为各种原因,他年轻时错过了成就梦想的机会,现在,他想让儿子来替他实现。
虽然易向行已经连续拿过两届冠军了,但是易爸爸还在期待第三次。
嗡——
又是那个声音。易向行下意识用手套捂住耳朵,却不能阻止它钻进自己的脑子里。
"爸,你听见没有?"
"什么?"
"好像有人在敲打铁块。"
"什么水管?"把训练用的手靶套在自己的手上,易爸爸没有理会儿子的胡言乱语,径
直爬上拳击台,呼唤道: "我们开始吧!"
无法拒绝父亲的要求,易向行用力拍拍自己的头,期望把那些讨厌的动静拍走。
"脚不要分太开,注意保持平衡!左手抬高一点!"
父亲的声音一直没停过,易向行很想听指挥,可那个金属声就像缠身的鬼魅,一直不肯
离去。他一次又一次集中精神,又一次次分神,感觉压力指数直线飙升。
"出拳太慢了!用力!"
易向行本能地顺从了父亲的命令,结果这一举挥得太猛,竟擦过父亲手上的手靶,一下
子打在他的下巴上。
"唔——"易爸爸惨叫一声,倒地不起。
"爸!"易向行吓得六神无主,立刻跪在父亲身边。
有鲜血从易爸爸的嘴角流下来,易向行想去擦,拳击手套却妨碍了他的动作。等他用牙
齿咬开那些该死的绳子,易爸爸已经从晕沉中清醒了过来。
不过,他醒后第一句话却是说: "刚才那一举打得好。下次记得,出举就要像刚才那

干脆。"
如此情况听到赞扬,易向行自然不可能觉得喜悦,只是担心地问: "你没事吧?"
"没关系。"
在儿子的搀扶下走下拳击台,易爸爸拿出急救箱,为自己处理伤口。易向行在一旁守
着,也帮不上忙,心中很是愧疚。
"对不起。"
"都说没事了,擦破点皮而已。"嘴上虽然这么说,但药油涂到伤口上,易爸爸还是倒
抽了一口凉气。
易向行不忍看,将头偏到一边。
"易向行!"
"嗯?"易向行转过头,发现父亲正张大嘴巴,对着镜子查看口腔内的伤处。
听到儿子的声音,易爸爸放下镜子,将下巴合拢到正常的范围,问: "怎么?"
"没、没什么。"父亲这个样子不可能叫他,一定是他听错了。
垮下双肩,无精打采的易向行刚要坐在父亲身边,就被他伸手拦住。
"我没事了,继续训练吧!"
"真的没事了吗?"看着父亲高高肿起的嘴唇,易向行有些犹豫。
"放心,你爸爸还没这么不耐打。"力了显示自己的矫健,易爸爸跃上了拳击台。
"易向行!"
"什么?"易向行看着台上的父亲,父亲也看着他。他不确定是不是父亲在叫他。
三秒钟后,易爸爸开口问: "愣在那里做什么?快上来!"
"哦。"
等儿子爬上拳击台,易爸爸捡起手套,重新为他套在手上。
"易向行!"
又有人叫了他的名字,但这次易向行敢肯定,那声音绝对不是出自父亲之口。因为易爸
爸正在为他系带子,嘴巴连动都没动一下。
"易向行!"
厚重的男声听上去急切而低沉,易向行环视四周,却没有发现任何可疑的人。
谁在要他吗?还是他出现了幻觉?
"易向行!易向行!易向行-"
嗡——嗡——
每个字都像一颗尖钉,重重扎进易向行的脑子里,伴着拍打金属的声响,折磨着易向
行。他闭眼、咬牙,无法摆脱。
"向行?向行!"发现儿子走神了,易爸爸连映了两声,却没有引起他的注意,于是干
脆拍了拍他的脸颊。
就像触电一样,易向行浑身一震,下意识将手抽了回来。手上的绑带散了,露出红肿的
手背。
"你手伤了?怎么不说一声?"易爸爸大为紧张,连忙抓起来仔细查看。
与此同时,那些让易向行困扰的诡异声音也停了。他感觉背上全是虚汗,心跳快得好像
要从身体里冲出来。
"爸,我想回家。"
"嗯,你这个样子也不能练了。要是再伤重一点,比赛都不用打了。"
易爸爸有点责怪的意思,易向行想辩解,却不知该从何说起。
垂头丧气回到家,易向行恨不能像死了一样大睡一场。可当他倒在床上,却无论如何都
合不了眼。
明明已经不再有金属声,也不再有人叫他的名字,但他就是静不下来,心里七上八下
的,总觉得还会有事发生。
"哥,你睡了吗?"易向心推开一条门缝,小心冀翼地把头探进来。
易向行赶紧装睡,不想理人。
"开饭罗!"易向心又轻轻地唤了一声,发现得不到回应,便干脆走了进来。
坐在床的边缘,她是无所事事地四下张望,然后突然把脸凑到易向行面前。不过让她失
望的是,易向行的眼皮没有颤动,呼吸也十分均匀,完全是熟睡的模样。
其实,易向心这个用来测定他人是否装睡的方法,易向行一万年前就已经识破了,自然
不会被她得逞。
"真的这么累吗?"易向心开始坐在床边自言自语。
知道她在为自己担心,原本还因为情绪低落而不想理人的易向行,又有些后悔自己的伪
装了。就在他犹豫要不要H"止装睡时,那个让他抑有8的声音居然再次响起。
"易向行!"
低沉的男声,朦胧得就像隔了千山万水,却又深深刻进了易向行的脑子里,让他无法忽
略。于是寒毛倒竖,肌肉绷紧,防备顿生。
刚刚还用手撑住下巴发呆的易向心也在这一刻改变了姿势。只见她挺直腰扳,神色紧
张,像是察觉到了什么。
"你听到了吗!"
妹妹与自己是双胞胎,彼此间的联系比任何人都紧密。如果说这世上只有一个人能理解
他,那一定非向心莫属。
突然被哥哥抓住手腕,易向心大受惊吓, "你醒了?"
顾不得解释,易向行继续问: "你听到了是不是?"
"什、什么?"
"有人在叫我!"
易向行,易向行,易向行——
催命一样的叫喊,听得易向行毛骨悚然。找不到声音的来源,他很想把它归类为错觉,
但它实在太过真实,根本容不得他去质疑。
"我什么也没听见。"易向心用力将自己的手腕从哥哥手中抽出来,发现已经被掐出了
一道明显的红痕。
若是平时,易向行一定会感到内疚。可现在,他完全没有心思想别的。
"你怎么可能没听见?你刚才明明就……"
"我真的没听见!"易向心站起来,很想让哥哥相信,却又不敢与他对视。
她的闪躲更是让易向行坚定了自己的想法,于是从床上跳下来,继续逼问道: "如果

有听见,你慌什么?"
"我慌是因为、因为你吓到我了。"
"你说谎!"太热悉妹妹的每一个反应,易向行觉得她一定有所隐瞒。
"哥……"
嗡——
又来了,那个拍打金属的声音。易向行甚至看到房间的窗子随着它一阵阵颤抖。
"你看!"
易向行想指给妹妹看。谁知,那声音竟在这一刻停了下来。
天已经黑了,窗户玻璃借着灯光倒映出易向行惊慌的表情。他突然觉得,也许窗户背后
就藏着什么可怕的东西,于是赶紧把妹妹拖到远离窗口的角落。
"看什么?"
"你真的没听见?"易向行想从妹妹的眼中找到真相,可惜一无所获。于是他压低声
音,略昱神经质地说道: "有个男人在叫我的名字,而且他一直在拍打铁皮之类的东西。

才……还在拍我的窗户!"
"哥,这里没有别人啊!窗户会动,是被风吹的。"
"风?"从没想过这种可能,易向行有些呆滞。
为了证明自己所言非虚,易向心连忙开窗。易向行想拉住她,却还是迟了一步。
"不要碰它!"
易向行的警告刚出口,易向心已经利落地推开了窗户。
夜风灌进屋内,带着凉意,让两人同时打了个寒噤。但除此之外,再无特别。
"哥,你是不是训练得太累了?不如,再休怠一下好不好?"易向心紧张地看着哥哥,
就像在看一个危险的精神病患者。
难道自己疯了吗?易向行害怕起来,害怕这-t""真的只是他的幻觉。
"对不起。"
"没关系。"易向心小心翼冀地安慰说: "你一定只是压力太大了。"
难道真的是压力?
重新躺到床上,易向行两眼盯着雪白的天花板,仍然无法放松。他根本不觉得拳击比赛
的事情给自己的心理造成了压力,但他实在找不到比这更合理的解释了。
"这里除了我们,真的没有别人。"轻轻地拍着哥哥身上的被子,易向心像哄小孩一样
哄着他。
吱呀——
房门突然被推开,兄妹俩又被吓了一跳。直到发现是母亲进来了,才不约而同地松了一
口气。
"怎么还在床上躺着?饭做好了,快点出去吃!"
母亲一声令下,易向行和易向心不敢怠慢,立刻前往客厅。

一家四口围成一桌,吃吃喝喝,一如往常,不同的是,易向心每一次投向兄长的眼神,
都带着窥探的意味。易向行坐立不安,草草扒了两口,就放下了碗筷。
"吃这么少?"易妈妈关心地问。
"没什么胃口。"
易向行的托辞,并没有得到易爸爸的认同。
"不吃东西怎么有体力训练?不行,多少都要再吃点。"
"我真的吃不下了……"
"那就再喝一碗汤。"
被逼无奈,易向行只得再往肚子里灌一碗汤。易爸爸紧迫盯人,一直看着他喝完最后一
口才罢休。
终于可以离开饭桌了,易向行走到自己房间门口,却有些月胆怯。也许和家人待在一起会
比较好?这么想着,他又折回了餐厅,结果无意中听到了亲人们的对话。
"孩子的爸,你是不是太严厉了一点?"易妈妈心疼儿子,不想丈夫太强硬。
易爸爸不以为然, ""严师出高徒』。我不严一点,他怎么能成才?"
"看他无精打采的,我怕你严过头了。"
"是呀!哥哥看起来累坏了。"易向心也加入了劝说的队伍。
"累什么?今天的训练任务他都没有完成。没有精神是因为昨晚没睡好,回头妈妈泡牛
奶给他,记得要看他全部喝完。嘶-"
易爸爸说得太激动,扯到了嘴角的伤口,不禁龇牙咧嘴。
"你呀!"说服不了他,易妈妈无奈地说: "回头儿子累垮,看你心不心疼!"
真的不想让家人为自己担心,易向心用力搓搓脸颊,决定振作起来。他安慰自己,不过
是听到一些奇怪的声音而已,根本没必要惊慌失措。
想是这么想,可有些事情,越是不想在意,就越是无法不去在意。
房间里,窗户依然敞开着。风刮进来,带着夜晚的气息。
易向行犹豫了半天,终于提起勇气走过去。
平推式的窗户,活动时凹槽处会有摩擦,发出"唧唧"的声音。易向行觉得刺耳,于是
想推快一点,谁知窗户竟在这一刻卡住了。
无论他怎么用力,都不能完全合拢。留下一道一掌宽的缝隙,放冷风进进出出。
一只眼睛看见窗上映出自己的脸,另一只眼睛却看到窗户外无尽的黑暗。恐惧几乎没有
费什么力气,就占据了易向行的绝大部分情绪。
这时,男人的声音阴魂不散地出现在风中。
"易向行!易向行——"
"谁!你到底是谁!"双手抠住窗户,易向行全身僵硬。
"易向行?你听到了吗?易向行!"
"闭嘴!闭嘴!"
嗡——
头都要炸了,易向行闭紧眼睛,两手抱头,想把这幻觉赶走。可偏偏事与愿违,那声音
变得越来越清晰。
"易向行-"
"闭嘴!"
"易向行!"
"闭嘴!"
抬头看见窗上的自己,面容扭曲得好似万圣节的恐怖面具。未知的怪物彷佛已经近在咫
尺,像观看表演一样着着他的惊慌失措。
易向行再也受不了了,于是一拳挥了出去。
"滚开-"
玻璃应声碎裂,同时毫不留情地划破了他的手背。
痛疼转移了他的注意力,看鲜血争先恐后地从伤口涌出,易向行意外地冷静下来。
"向行!"
易家爸妈听到声响,一起冲进了儿子的房间。
"我没事。"举着鲜血淋淋的手说这种话,实在很难让人信服。
"你这是干什么?!"
"快,快去拿药箱来!"
"不行,伤口太深了,要去医院!向心,你去拿条干净毛巾来!"
父母手忙脚乱地指挥着,易向行只是站在原地,任他们忙碌。
脑海中那个神出鬼没的声音又停止了,就像从来不曾出现过。
易向行开始认真审视自己的问题。
那些声音到现在都只是声音而已,并没有带来任何实际的伤害。而他自乱阵脚,反倒伤
了自己。
他该冷静的,以不变应万变才是聪明人会做的事。
易爸爸用毛巾为易向行包扎好伤口,带着他匆匆出了房间。
离开的刹那,易向行本能地回头,正好看见妹妹在对着破碎的窗户发呆。她的神情有些
复杂,或者说,带着深深的忧虑。
窗上残留着带着血迹的玻璃碎块,它扎伤的似乎不止是易向行的手背,还扎伤了易向心
的双眼。因为她的眼睛红红的,就像马上要流出血来。

第二章

易向行不喜欢医院,尤其不喜欢夜里出现在医院。
因为每次接近这地方,他都会感觉很不舒服。不是害怕,而是有什么东西让他觉得呼吸
困难。
那是一种奇怪的,浓稠的,说不清道不明的伤感。
急诊室里,医生按例询问了受伤原因。
易向行回答说: "不小心打破了玻璃。"
"家里窗户好好的,你为什么要去打破它?而且还用自己的拳头,你疯了吗?"易爸爸
在一旁又急又气,完全不能理解儿子突然失控的行为。
"真的只是不小心?"
医生也不太相信易向行的说法,不过,他顾虑的是另一个层面,家长虐待孩子不是什么
新鲜事。
易爸爸脸上有明显的伤痕,很容易让人误以为他与儿子发生了冲突。再加上易向行还未
成年,如果真的遭遇虐待,医生有义务向有关部门举报。
"真的只是不小心。"
易向行的再三强调,并没有完全消除医生的怀疑。
遭遇审视的目光,易爸爸更加火冒三丈: "你这孩子是怎么回事?脑子坏了吗?"
易妈妈护子心切,连忙说: "好了,别骂了。向行也不想的。"
"还有一周就比赛了!他伤成这个样子,还怎么去比?"
没想到丈夫在乎的居然是这个,易妈妈也生气了: "比赛、比赛,你就知道比赛!儿

都受伤了,你还有心情去想那些!你这个爸爸,也未免当得大……"
"妈!"
"妈妈! "
担心父母会大吵起来,易家兄妹同时出声制止。
看着一双儿女,易妈妈闭了嘴,易爸爸却停不下来。
"我怎么了?这根本不是意外,我看他就是故意弄伤自己。"用手指着儿子,易爸爸痛
心疾首地问: "你说,你为什么去槌玻璃?"
说了也没人信,易向行不出声。但他的沉默让易爸爸很受打击。
"我真的给了你这么大的压力吗?为了逃避比赛,你连这种事也干得出来。"
"我不是……"
碰!
易爸爸冲出了诊疗室,门板被他甩出一声巨响。易妈妈气得直哆嗦。
医生大概已经习惯了这种程度的家庭战争,从头到尾都没有半点惊诧的表情,只是默默
地盯着易向行的手背。
他的伤情比预想中严重。医生在清创的时候,发现玻璃不仅划开了皮肤和肌肉,还割断
了尾指的肌腱,当即安排了手术。
坐在手术室里,看着医生在自己的手上"飞针走线".易向行冷静地问:"这个伤要多
久才能好?"
"两周左右拆线,三到四周拆除固定,之后根据痊愈情况,还要做一定的复健治疗。全
部痊愈,最少要两三个月的时间。"
"那我以后还可以打拳吗?"
"只要你配合治疗,应该不成问题。"
医生的回答并没有让易向行放心多少,因为他从一开始就不觉得担心,只是觉得按理应
该问一问。这一点真是有些奇怪.就像他早就知道自己的手不会有事似的。
头顶的无影灯突然晃了一下,易向行顺势抬头,心上跟着一颤。
又来了。
易向行假装自己个聋子、瞎子,什么都好,只要能忽略那个违背常理的东西。虽然方法
有点自欺欺人,但他不在乎,有效就行。
像前几次一样,那古怪的呼唤持续了一段时间之后,便自己停止了。易向行忍不住将头
埋在自己的臂弯中,笑容无法抑制地出现在唇边。
不久,手术顺利结束,他坐在轮椅上,被护士推出手术室。第一个见到的,居然是之前
愤怒出走的父亲。
易爸爸看上去仍有心结,但面对儿子的伤势,他无法再去计较。
"医生,他怎么样了?"
"手术很成功,应该不会影响他的尾指功能。但恢复期间一定要小心照顾……"
当父母在与医生交流的时候,易向心蹲在哥哥身边,悄悄地问: "很疼吧?"
"还好。"
"你骗人,明明就很疼。"
易向行神色一黯,问: "你感觉到了?"
"嗯。"
一个受伤,另一个会疼。这种传说中的双胞胎之间的神秘联系,从小开始就存在于易向
行与妹妹之间。
知道瞒不过妹妹,易向行假装轻松地笑了笑,说: "不过现在应该没感觉了吧?都打了
麻药了。"
"还有一点点。"易向心拍了拍胸口,眼睛红红地说: "心里疼。"
气氛突然沉重起来,易向行伸出没有受伤的那只事,轻轻地揉了揉妹妹的头发。
因为只是伤在手上,易向行借口睡不安稳,死活不想住在医院。医生得知易爸爸是资深
拳击教练,对照顾伤病员很有心得之后,也就没有再勉强挽留他。
回家的路上,一家人都很沉默,彷佛谁先开口说话,谁就犯了大忌。
房间的窗子破了,易妈妈担心易向行晚上睡觉会着凉,易向心主动将自己的房间让给了
哥哥,然后跑去客厅睡沙发。
不过,最后睡沙发却是易爸爸。他担心女儿睡不好,所以坚持自己留守客厅。
易妈妈本来对丈夫还有点怨气,经过此番折腾,那怨气也发不出来了。
终于躺到床上,易向行还以为能够好好休息了,可麻药没多久就开始失效。疼痛绵绵不
绝,起初像是一群蚂蚁在噬咬伤口,接着蚂蚁就变成了毒蛇猛兽。
痛感越来越重,易向行几乎喘不过气来。吃了几片医生开的止疼药,可药效总是不如期
望中持久。

就这样反反复覆,易向行极不安稳地熬了一夜,次日醒来时,发现父亲已经守候在床
边。他端来了早点,等易向行吃完,就开始为他测量体温、查看伤口,确定儿子没有发烧,
伤口也没有出现感染的迹象,才明显松了一口气。
"如果你不想再打拳,我不会勉强你。我只是觉得你已经练了这么多年了,也有这方面
天赋,现在放弃有点可惜,我昨天是急躁了一点,以后不会了。"
再婉转的话,易爸爸也说不出口了,他硬箸头皮说这些,只是不想儿子把他当成一个冷
血无情的父亲。
"爸……"易向行听着十分难受。他用拳头打破玻璃,根本不是为了逃避拳击赛,他不
想父亲误解自己, "我其实……"
"哥,你醒啦!"易向心突然冒了出来,打断了易向行未完的解释。
"正好,你在家陪着你哥,我出去找人修窗户。"易爸爸交代了一句就走了,易向行连
叫住他的机会都没有。
见哥哥神情沮丧,易向心连忙走到他身边说: "我们看电影好不好?"
"什么电影?"
"我前两天租的影碟,还没看的。"易向心兴冲冲地跑去拿影碟,看到封套时表情却变
得不太自然起来, "是恐怖片,叫《绝命终结站》。"
"为什么租恐怖片?"
"是你要我租的呀!"
"是吗?"
易向行接过封套看了看,隐约记起自己好像是说过要和妹妹比谁的胆子此较大。但他怎
么感觉,这都是小时候的事了?虽然他现在年纪也不大。
"你打开看吧!不过白天看,恐怖效果应该会打折扣吧?"
"那要不要把窗帘拉上?哈哈!"易向心虽然这么说了,但最后并没有拉上窗帘。
阳光洒进房间,落在地板上,望过去感觉眼睛里都是暖洋洋的。
易向心打开了电脑,把盘片塞进了光盘机里,然后将萤幕调整到正对床铺的位置。这
样,躺在床上的易向行不用费力就可以看到影片。
开场有些平淡,一群年轻人出门旅行。镜头看似不经意地扫过一些涵义深远的场景,然
后再一一揭开里面隐含的杀机,
登上飞机的男主角,做了一场关于飞机失事的恶梦。
因为梦境太过真实,让他相信死亡威胁近在咫尺。他逃下飞机,与他一起离开的还有几
个幸运的家伙,只是这份幸运,并没有持续太久。
幸存者逐一死去,死因千奇百怪,那些几乎不可能发生的意外事件,全都合情合理地发
生在他们身上。男主角再次嗅到了死亡的气息,却苦于束手无策。
过程中,殡仪馆处理尸体的人给了他一个启示:死亡里没有意外。它是一场精心设计的
阴谋,即使一时侥幸逃脱,最终也会回到原点。
换句话说,一个人从一出生,死亡终点就已经被设计完成。未知的神秘力量掌控着这一
切,想要和它较量,无异于以卵击石。
可是.人对生存的渴望是不容小觑的。参透了死神的布局,男主角带领众人开始与死神
对抗,接二连三的失败让他越挫越勇,终于,他在最后关头成功躲过了陷阱。
连同男主角一起,只有三个人在这场死亡游戏中赢得了胜利。虽然伤亡惨重,但总算不
是全军覆没。
影片故事还算新颖,只是年轻的演员们表演起来比较类型化,但这样的恐怖片也不需要
他们有什么精湛的演技,只要会尖叫就行了。
看着着着,易向行哈欠连连,也不是觉得乏味,只是电影画面经常会让他产生似曾相识
的感觉。比如说结局,逃过劫难的三位主角在六个月后再次坐上飞机,去继续上次未完的旅
行。
一切貌似都已经从头开始,其实不过是进入了下一个轮回。
影片的最后一个镜头故意停在一位主角惨死的前一秒,剩下的两人是生是死则不再交
代,恶意地将想象空间留给观众。
"哎……"易向心叹了一口气,不过对这个突如其来的结局并不诧异,只是问哥哥:
"
你觉得他们能不能活下来?"
"不能。"
"为什么? "
"因为人总是要死的,没有人能从死亡中逃脱。"易向行本是想说句俏皮话,但话一出
口,总觉得沉重。
易向心静默了一会儿,才轻声附和道: "是呀!人总有一死。不过死亡并不意味着终
结,也可能是一段新的开始。"
这话听上去就像隐士高人的超脱之语,易向行忍不住讪笑: "你没事吧?"
"我能有什么事?"易向心回答得极快,神色有些不太自然。
易向行一下子敏感起来: "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没有啦!"易向心连连摇手,随后取碟关电脑,不愿再面对易向行审视的目光。
易向行总觉得不对,于是双手撑床,想要爬起来,却忘了手上还有伤。手掌用力的瞬
间,钻心似的疼痛一下子扑上来。
"啊——"
听到哥哥的痛呼,易向心立刻冲过去,紧张地询问: "怎么了?扯到伤口了吗?"
易向行倒在枕头上,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 "你把止痛的药拿过来。"
"好,好!"易向心手忙脚乱地倒出两颗药片,端来温水一起送到哥哥面前。
易向行囫囵吞下,然后等了一会儿,又说: "再给我两片。"
"可是医生说一次最多吃两片……"止痛药不是什么好东西,易向心有些犹豫。
"快呀!"
眼见哥哥脸色发白,额上汗珠滚滚,易向心只好顺了他的意思。
加倍的药量入喉,安抚了易向行狂躁的情绪,随着药效的展开,伤口的疼痛也跟着远离
了。他闭上眼,慢慢调整好紊乱的呼吸,不一会儿就恢复了常态。
发现易向心仍然傻傻地站在一旁,易向行才知道自己吓着她了。
"我没事了,你不用守在这里。"
"我……"
"真的不用了。"
易向心拗不过哥哥,只好离开卧室。可走到门口时,还是忍不住回头问道: "你到底

什么要打碎玻璃?"
易向行怔了怔,没有出声。
"是因为那个声音吗?"

易向心显然不信易向行会为了逃避拳赛而弄伤自己。能让向来冷静的哥哥失去控制的,
似乎只有那件诡异的事。
易向行没有正面回答,但他的表情已经说明了一切。
"那它……那个声音,它还有再出现吗?"
"没有了。"
"那……"突然不知该说什么了,易向心只好说: "那你好好休息,我会在客厅,有

么事就叫我。"
"好。"
妹妹走了,房间里顿时安静下来。
阳光不知道什么时候溜走了,留下光滑的地板。易向行楞愣地看着,不一会儿就开始眼
皮打架,接着便落入了梦乡。
下午,易爸爸请来的人修好了被易向行打碎的玻璃。为了避免"意外"再次发生,易爸
爸还特地要求在玻璃上加了一层特殊的贴膜。
有了这层贴膜的保护,玻璃碎了之后会黏贴在原位,进而避免伤害。
父亲的细心让易向行感动,也让他觉得汗颜。这一切本来是可以避免的,都是他太冲
动,才会搞出这么多事来。
易向行没料到的是,他与家人的关系无法像他手上的伤口一样,飞快地愈合。原本和谐
的生活,就像与窗户玻璃一起碎了似的。
易家的每个人,都把易向行当成了重点保护对象。他们谨小慎微,唯恐一不留神,再次
弄断易向行的理智神经。
而最最让人疲惫的是,每一个人都在极力掩饰,假装家中一切如常。
原本不知"压力"为何物的易向行,终于开始体会到它的威力了。
时间转眼就过了一周。
"拳赛后天就开始了,我们要不要去看看?"
最近与父亲几乎没有什么交流,易向行很想打破隔阂。
不过,这个话题似乎并不是那么恰当。因为易爸爸听到之后,脸色有些难看。
"你想去看?"
"观摩一下,吸收些经验,以后比赛用得上的。"
"你还想参赛?"
"是。"
从易向行懂事起,易爸爸每年都会带他去看少年拳击锦标赛。直到他满十三岁,获得报
名参赛的资格。
父亲对这项运动的热爱,在他的言行中表露无遗。
易向行是个孝顺的孩子,自然不愿让父亲失望。虽然他没想过要当职业拳击手,但他也
没想过放弃拳击,更不可能在现在这种情况下,草草结束自己的拳击生涯。
"错过了今年,我还有几次机会。剩下的冠军,一定都是我的。"
易向行并不喜欢说什么豪言壮语,但他这次说得毫不犹豫。
易爸爸的眼中仍有疑虑,不过脸上的笑意已经不可遏止地扩散开来。
"好,我们去看比赛!"
得知儿子对拳击还有兴趣,易妈妈首先想到的是丈夫又给儿子施压了。在易向行全力否
认之下,她才勉强相信这并不是丈夫的主意,但她并不赞同这件事,因为比赛是在另一座城
市举行,易向行手上的伤口没拆线,易妈妈不放心让他出远门。
眼见父亲与兄长失望的模样,易向心使提议全家一起去,把看比赛当成是旅行。这样易
妈妈就可以全程看住有伤的儿子,全家人还可以趁机放松一下。
易妈妈禁不住劝说,只好点头答应。但她坚持要等易向行拆线之后,才可以出发。
就这样,一家人又多等了几天,只赶上了最后一天的决赛。
少年拳击赛不像成人比赛那么引人注目,来观看的多数是行内人士,或参赛人员的亲朋
好友。
易向行出现在观众席上,立刻引来了侧目,因为在场的人大部分都知道他是谁。
少年拳击比赛都是按年龄分为三组,十七至十八岁为甲组,十五至十六岁为乙组.十三
到十四岁为丙组。分组完成之后,再以体重分级进行比赛。
易向行已经连续两年拿下丙组四十四公斤级的冠军。他现在观看的,是乙组四十八公斤
级的总决赛。
若他的手没有受伤,应该有百分之九十九的机会站在这个比赛台上。
"易向行!"身着红衣的比赛选手突然冲到易向行面前,还抓起他受伤的那只手。
易向行差点因为条件反射而一举挥了过去。不过,幸好他及时看清了来人。
"什么伤这么厉害?连比赛都弃权了。"说话的男生叫段志兴,与易向行同龄。
这场比赛就是在他和另一个选手之间展开的。
易向行和段志兴其实不熟,只是在赛场上相遇过。
确切地说,段志兴已经连续两年败在易向行的手下。去年输了之后,他还撂下狠话,说
今年一定要狠狠打倒易向行,可惜的是,易向行今年连交手的机会都没给他。
"小伤而已,比赛快开始了,你应该回台上去。"易向行抽回手,不想跟这个人多说。
段志兴每次看易向行的眼神,都是那种恨恨的,随时要掐上来的感觉。因为上台打拳的
目的就是战胜对手,段志兴又是典型的好斗性格,所以接连两次败给同一个人,对他来说是
必须洗刷的耻辱。
"你明年会来吗?"
易向行错过了这次的比赛,让段志兴耿耿于怀。
"应该会。"
"那好,明年不要再出状况了!我会在台上等你。"
郑重地做出约定,段志兴终于返回赛台。
看着他的背影,易向心忍不住感慨道: "哇,这个段志兴感觉好恨你呀!"
"小孩子知道什么是恨?"
易爸爸屈起手指,在女儿的头上敲了一记, "段志兴只是比较有竞争意识。而且,被

手惦记就证明自己是有实力的,这也是一种荣耀。"
见易爸爸说得洋洋得意,易妈妈受不了地摇了摇头。
拳赛终于开始了,大家的视线都投到了四四方方的拳击台上。
易向行却因为自己的双手分了心。
手上的伤口虽然已经拆了线,但痊愈还需要一段时间。用来固定手指的东西没有拆下来,
刚才段志兴抓那一下好像扯到它了。
说不上多疼,只是刺刺的,有些麻痒。但时间一长,易向行就有点不堪忍受了。
他摸到自己的口袋,那里有个白色的维生素小药瓶。不过,里面装的并不是维生素,而
是医生开的止疼药。
按理说,易向行早就该停止服用止疼药了。易爸爸也不赞成他多吃,所以很早就把药片
收了起来,不过易向行早有准备,提前将药片调了包。
他需要这个小东西,不仅仅是因为它能镇痛提神,还因为它可以阻止那些怪声的骚扰。
从他开始服用这些药片,那个让他疯狂的声音就再也没有出现过了。
台上,段志兴稍占优势。他是猛攻猛打型,连番的攻击让对方只能忙着招架,找不到机
会还手。
转眼就过了两个回合。因为是少年拳击赛,十七岁以下的组别一场只赛三个回合,而不
是一般的四个回合,所以看到这里,人们基本已经觉得胜负没有悬念了。
可就在这个时候,段志兴的动作突然停滞了一下。
易向行正在偷偷往嘴里塞药片,没想到与段志兴的视线不期而遇,台上台下距离并不是
太远,他们看清了彼此。
段志兴的分神让他的对手有机可乘。他立刻挥出雨点般密集的拳头,纷纷砸在段志兴的
头部和躯干上,最后一记还重重地打中了他的鼻粱。
段志兴当即倒地不起,裁判开始读秒。
"一、二、三、凹……"
如果裁判数到+,段志兴还是爬不起来,他就会输掉这场比赛。这个意外中的意外让观
众全都屏住了呼吸,有的甚至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终于,当裁判数到"八"时,段志兴摇摇晃晃地爬了起来,表示可以继续比赛。
就在所有人以为他可以重振旗鼓的时候,他却再次倒了下去。这次,他没能再爬起来。
急救人员冲了上去,做了简单的处理之后,迅速将他抬离了现场。
"他不会死吧?"做为一个母亲,易妈妈见到如此悲惨的状况,特别地不忍心。
"不会的。应该是脑震荡,及时治疗不会有事的。"
其实易爸爸心里也没底,这么说只是不想让妻子过于忧心。
段志兴被抬走的同时,裁判宣布他的对手获胜。
观众席上有人鼓掌,有人唏嘘。
易爸爸藉机对儿子进行现场教育: "比赛最重要的就是不能轻敌,零点零一秒的松懈都
会造成无可挽回的失败。段志兴这次是尝到苦头了。"
"嗯。"
易向行心不在焉地应着,似乎有什么心事。
易爸爸本想再说他两句,却被女儿拉住了。
"好了,比赛结束了!我们可以去吃大餐啦!快点,快点!"
被女儿这一搅和,气氛顿时变得轻松活跃起来。易爸爸不得不收起了严师派头,开始扮
演慈父的角色。
这是一座紧靠大海的城市,海鲜既平价又肥美,一直住在内陆的易家人自然不能错过。
不过易向行有伤在身要忌口,所以大多数时候只能看着家人吃得不亦乐乎。
也许正是因为这样,他显得意兴阑珊,甚至可以说有点闷闷不乐。
饭后,家人还想去逛夜市,易向行就以疲累为由,想一个人先回酒店。
易妈妈一听儿子这么说,立刻紧张起来: "你不舒服吗?"
易向行连忙摇头: "不是!不是!我只是有点想睡觉了。"
"那我们一起回去。"
"不用。你们去逛街吧!这么早就全部回酒店,多无聊呀!"
看看时间,也不过八点,这时回去的确有一点可惜。易妈妈一时拿不定主意,只好望着
丈夫。
"向行不是小孩子,不用管他了。我们去玩!"
一听父亲这么说,很想多玩一会儿的易向心差点跳起来拍手。易妈妈只好对儿子千叮咛
万嘱咐,直到把他送上回酒店的计程车,才放下心来。
他们不知道的是,易向行并没有直接回酒店,而是中途叫司机改了道,转去这次攀击赛
定点治疗的医院。他想去看看受伤的段志兴。
如易爸爸所料,段志兴的确被打出了脑震荡。
"别担心,伤得不是很严重。医生说等他醒了,就可以出院了。"
段志兴的敬练这么说: "你能帮我看着他一会儿吗?我去买点东西吃。"
"好。"
敬练走了,易向行呆站在病床边好一会儿,觉得段志兴的眼睛的确是睁开的,于是小声
问他:"你还好吧?"
段志兴没有回答他。他的鼻粱已经淤青了,就像白墙上的黑色涂鸦,让墙壁凌乱得看不
出本来面目。眼睛说是睁开,其实也不过是撑出一条小缝,眼珠子在里面有没有活动,易向
行根本看不清楚。
放弃与他对话的念头,易向行坐在床边的椅子上,继续呆呆地看着他。
不一会儿,他的视线落在了床头的柜子上。那里放着一个小塑胶袋,袋子里装着一些药
物,应该是医生开给段志兴的。
"比赛前你说你明年会在台子上等我,应该不会说话不算话吧?"无人回应,易向行的
话成了自言自语。
"我答应了我爸爸,要为他把剩下几年的冠军全部拿回家。"
易向行一边说一边盯着段志兴的脸,发现他的两条眼缝时撑时闭,并不像清醒的人。于
是他挺直了背脊,再次仔细看了看柜子上的药物。


第三章瘾君子
半个小时以后,段志兴的敬练回来了。易向行起身告别。
就在他陕要走出医院大楼的时候,正好遇见一辆救护车抵达。医护人员接下了伤员,数
量还不少,场面有些混乱。
易向行意外撞到了路人。定睛一看,发现那人居然是自己的父亲。
"爸?!"
"向行!"
"你怎么在这里?!"易向行不解。
易爸爸也有同样的疑惑,但他还是先回答了儿子的问题: "我们打车去夜市,结果那

出租车翻了……你妹妹……"
"向心?向心怎么了?"
"被送进去了。"易爸爸指着抢救室的方向,神色茫然。
易向行想也没想,直直地朝那个方向冲了过去。眼看就要接近了,却被医务人员死死拦
住。
"里面正在进行抢救,你不能进去!"
"我妹妹在里面!"
"医生会救她的,你进去只会妨碍医生工作!"
易爸爸拖住了冲动的儿子。易向行感觉自己的身体像浸在了零度左右的冰水里,不堪寒
冷,渐渐麻木。
猛然间,他想起了另外一件事:"妈妈呢?妈妈在哪里?!"
被儿子抓住摇晃了几下,易爸爸如梦初醒,"她……我刚才一直跟着向心,我……"
易爸爸说不清妻子身在何方,易向行急得青筋都暴了出来,差点想揪住父亲的衣领。
好在不远处适时传来了母亲的声音:"我在这里。"
"妈!"
易向行赶紧跑过去,确定母亲安然无恙后,立刻紧紧地抱住了她。易妈妈也用力回拥儿
子,忍不住流泪满面。
这是一场司机酒后驾驶引发的连环车祸。因为被撞翻的车子里还有一台运送烧碱的槽罐
车。车祸发生后,槽罐破裂烧碱外泄,烧碱又有很强的腐蚀性,所以造成现场的情况异常惨
烈。
两人当场死亡,四人重伤,五人轻伤,具体哪一个伤到什么程度仍然不太清楚。只是隐
约听护士提起,重伤的那几个都是被烧碱淋到,烧伤面积高达百分之七十以上。
"向心没事,她伤得不是很严重。"知道儿子担心,易爸爸连忙安慰他。
"是,她不会有事的。"
易向行用力捂住胸口,试着去平复心脏狂乱的跳动。他和妹妹是双胞胎,如果妹妹生命
垂危,他一定会有所感应。没事的,没事的。他不需要自己吓自己。
一家三口站在抢救室门前,静静地等待结果。陆续有病患的家属赶到,原本只是忙乱的
地方渐渐变得嘈杂起来。
见有医生走出抢救室,众人立刻围了上去。只听他问:"易向心的家属是哪位?"
"这里,这里!"易向行拨开人群,挤到医生的面前,"我是她哥哥。"
"你妹妹没事。只有少量的烧碱溅到她身上,影响不大。不过,她受了很大的惊吓,需
要精神科医生为她检查一下。"
"那我……"
"护士会把她转到楼上的病房,你跟着上去吧!"
"好。"
妹妹被推出来,易向行赶紧跟在她的身边。发现她除了手臂缠了纱布之外,外表没有太
严重的伤害,顿时放心了不少。可是,渐渐的易向行又发现她有点不太对劲。
"向心?"
易向行接连唤了两三声,妹妹却不回答,只是茫然地看着前方,就像灵魂已经出壳了似
的。
"向心,我是哥哥。你没事吧?"
直到易向行拍了拍她的脸颊,她才终于有了反应。但她的反应,却比没有反应更让易向
行担心。
"啊——"
易向心尖叫一声,然后猛地缩成一团,哆哆嗦嗦的,一脸惊恐。她看易向行的眼神,就
像在看一头吃人的怪物。
"别怕,别怕!我是哥哥!我是哥哥!"易向行急着想消除她的恐惧,却有点不得其门
而入。
"呜……走开!走开!鸣呜……"易向心双手抱头,轻轻抽泣着,不肯让他靠近:
"好、好、好!我不过来,我不过来。你把手放下好不好?你正在打在点滴,这样会把
针头弄断的。"
"针头……"
"是啊!你的手背上还插着针呢!"
听到哥哥的警告,易向心犹豫了半天,才着了看自己右手手背。那里什么也没有。
"是另一只手,针头在另一手上。"
"另一只……"
像小孩子学认字一样,易向心终于注意到了插着针的手背。看她迟钝的样子,易向行又
急又气:"怎么会这样?"
同样不清楚状况的易爸爸摇了摇头,易妈妈则是躲在丈夫怀里,哭成了一团。
这时,精神科的医生未了。经过诊断,确定易向心是急性应激反应。
"这是人在突然遭受身体或心灵上的严重打击,而产生的短暂精神障碍。一般在受到刺
激后数分锺至数小时内发病,通常两到三天就可以恢复。你不用太担心。"
"那会不会有其它后遗症?"
"心理创伤是看不见的,病人可能会需要很长时间才能完全走出阴影。在这种时候,家
人的鼓励和支撑会对她的全面康复起到很大帮助。"
医生不是神仙,所以不能指望从他们的嘴里听到"绝对没问题"这种话。易向行明白这
个道理,他只是觉得烦躁。

医生又说:"我给她开点镇定的药物,让她今晚睡得安稳些。明天早上起来,我们再看
看情况。"
除了点头,易向行也没有其它选择了。
就这样,易向心在药物的帮助下进入了梦乡。易爸爸和易妈妈陪在她的身边,易向行借
口上厕所,暂时离开了。
他需要出去透透气,随便哪里都好,只要离开这座该死的大楼。
经过急诊室时,隐约听到人们的哭泣。凄凉的,无助的,就像利刃划过易向行的心头。
难过的同时,却又觉得庆幸,庆幸自己不是他们中的一员。
医院不知道搞什么鬼,在外面的树丛里加上幽绿的灯光,远远看去让人心里直发毛。本
想到树下去坐坐的易向行,最后只得选择了不远处的鱼池。
天上圆月如盘,散发出冰冷的银灰色光芒。寂静的水面忠实地映照出它的模样,偶尔有
小鱼上来吐个泡泡,注入一点活力。
百无聊赖的易向盯着水面看了一会儿,发现月亮中间有一条暗红色的细线。起初他以为
只是水的波纹,可当他抬头望天,却发现那是月亮本身的痕迹。就像有人用彩笔在那里画了
一道,很不和谐。更让易向行惊讶的是,那条红线还会轻轻的颤动,而且越变越粗。
他怕自己眼花,于是拼命揉了揉眼睛。等他放下手,那条红线已经变成了一条长长的裂
口。裂口中间有两个巨大的圆环,中心的黑环浓得像墨一样,外一层却是璀璨的金色。
易向行僵在原地,嘴巴大张着,一瞬间几乎失去了所有的身体功能。
从小看习惯的月亮,居然变成了一只巨眠。那条红线就是它的眼裂,圆环是它的眼球。
它正在直视易向行,黑环一缩一缩的,像极了人眼。
易向行的双腿马上就软了,他跌跌撞撞,本能地冲向有人的地方。虽然不喜欢医院,但
他更不喜欢这只魔眼!
慌乱中,易向行被台阶绊倒,摔了一跤。反射性用手撑地的结果,就是碰到伤口,引发
剧痛。
"呃——"
抱着手臂跪倒在地上,易向行死死咬住嘴唇,怕自己晕厥。几秒锤后,他突然意识到一
个问题。他好像又在自乱阵脚了。
"理智一点,理智一点!这怎么可能?这不可能!"
已经有过幻听的经历,很难保证刚才那个不是幻视。易向行自言自语了一会儿,便深吸
一口气,从口袋里摸出药瓶,倒了一堆药片在手心里,然后拼命塞进嘴里。
当药片的苦涩从舌尖一直蔓延到喉管时,他终于鼓起舅气,转身回头。
巨眼不见了,天上悬挂着的仅仅是一颗普通的明月而已。它圆圆的,发散出银灰色的光
芒,但是正中间那条暗红色的线还在。
易向行呆呆地看着,一边摇头一边后退,最后按捺不住,仰头大笑起来。他觉得自己疯
了。如果不是疯了,怎么会看到那样的景象?
"哈哈哈哈哈……"
变异的声调飘浮在安静的夜空中,就像用指甲滑玻璃,,任谁听了都觉得难受。
直到笑累了,易向行才停下来,然后若无其辜地返回医院大楼。
医救里,抢救的工作已经告一段落。活着的都转去了相应的病房,死了的就排队等着入
太平间。急诊大厅瑞安静了不少,不过阴冷的感觉仍然没什么改变。
易向行站在电梯口等电梯的时候,身后跟着两名医护人员。不用伸长耳朵,他也能将她
们的谈话听得一清二楚。
"晚上车祸死了几个?"
"当场就死了两个,来医院以后又死了三个。"
"哎,真可怜!"
"其实死了的倒还好,一了百了。活着的才受罪呀!做手术挨痛不说,还不一定治得
好。那些重度烧伤的患者,就算接受了植皮,也不可能恢复到原来的样子。"
"而且人死了就什么都不知道了,伤心的都是活着的人。"
"是啊!有一家三口,小孩看着父母都被烧碱烧得面目全非,当场就崩溃了,也不知道
挺不挺得过去。"
"啊?真可怜!"
"唉……"
电梯门开的瞬间,易向行一个箭步冲了出去。本来死亡就不是什么好话题,更何况自己
的家人还是这场灾难的幸存者,他多听一秒都觉得难受。
回到、病房,通明透亮的白炽灯已经关了,余下病床上方的小壁灯,发出微弱昏黄的光
芒。
妹妹仍在熟睡,父母并肩坐在不远处的沙发上,互相依偎着。一切都是不可思议的柔
和。
见到儿子,易妈妈连忙拍拍身旁的空位。易向行坐下后,她便自然地搂住他的肩膀,让
他可以靠在自己的肩头,就像大鸟将雏岛藏在自己的羽翼下一样。
易爸爸也不甘落后,伸出大手摸了摸儿子的头顶,无声地表达了自己的父爱。
没有什么比这些更能让人放松了,易向行一直起伏不定的情绪也慢慢平静下来。
"你还是回酒店休息吧?这里有我和爸爸就好了。"易妈妈轻声问。
"没关系,我想陪向心。"
"之前你不是说累了吗?"
"不累了,已经不累了。"
嘴上这么说,眼皮子却开始打起架来。易向行强撑了几下,到最后还是顶不住倦意,昏
沈地睡去。隐约中记起这样的姿势会让妈妈很有负担,可已经懒得再动了。
嗒、嗒、嗒……
不知道过了多久,有水滴规律地滴在易向行的手背上,存心不让他睡好似的,一直掉一
直掉。他忍了很久,终于睁开了双眼。首先入眼的是手背上红色,像画家调出的颜料,几乎
盖去了皮肤的颜色。。
易向行的脑子有点转不过来,于是本能地翻转手掌,掌心朝上。
一滴、两漓、三滴,红色的水滴正好落在他的掌中,热热的,黏黏的,完全不像是水,
倒像是……
浓重的血腥味刚冲进鼻子里,不好的预感也跟着涌了上来。
易向行僵硬地扭动脖子,顺着血滴落下的方位看去。只见黑的,红的,白的,一团模
糊。
他慈爱温柔的母亲,突然被一具恐怖的腐尸替代。尸体皮肉翻开的样子,让它看上去就
像是用半熟的烤肉粘在骨头上制作而成。鲜血从沙发一直流到了地板上。
意识到自己有一半身体还依偎在它的怀里,易向行立刻使出吃奶的力气挣脱开来。仓皇中
,他发现腐尸还不止一具,连父亲也被那恐怖的东西替代了。
从脸面到身体,两具腐尸没有一块完好的地方。皮肉东搭一块,西吊一块,有的连骨头
都遮不住。眼睛的位置基本是两个窟窿,只有身形相对较小的那具腐尸还保留了一只眼球。
没有眼皮,黑色的瞳孔已经转为灰色,勉强卡在眼窝的位置,时不时地上下左右转动了一
下。
"怎么了?"那东西突然用易向行父亲的声音说话了。
"啊————啊————啊——"
长这么大没试过尖叫的易向行,放开嗓子彻彻底底地叫了一回。叫完之后,他又硬着头
皮找回自己被吓丢的三魂七魄,打算跑出病房,却发现妹妹还躺在病床上。
"向心,醒醒!醒醒!"
发现根本无法叫醒,易向行干脆把人扛在肩上,夺路而逃。
"向行!"腐尸穷追不舍。
"滚开!"
"向行?!"
"啊——"
猛地打了一个寒噤,易向行从黑暗走入光明。长长一条的白炽灯管,照得他几乎睁不开
眼睛。
"向行,醒了吗?"
妈妈的脸出现在他的面前,让他下意识地往后退了遇。
"你做噩梦了。"
"我……是吗?"
"在这里没办法休息。"为儿子擦去额上的冷汗,面目正常的易妈妈问他:"让爸爸送
你回酒店好不好?"
同样面目正常的易爸爸也劝说道: "你不要在这里跟我们一起熬了,明天早上再过来

行。你走了,我和你妈妈还可以轮流在沙发上躺一下。"
提到沙发,易向行下意识用手摸了摸。上面千千的,没有血迹。原来刚才真的只是噩梦
一场。
见儿子又走神了,易妈妈轻轻推了他一下, "向行?"
"不,不用。我没事。"
一定是刚才在电梯里听到那两个护士的对话,他才会做这样的噩梦。再次打量了一下的
父母,确定一切如常,易向行忍不住长吁了一口气。
第二天,向心的情况开始好转,但反应仍然有些迟钝,而且容易受惊。医生建议她在医
院多住两天,易向行很想反对,但为了妹妹,他最后还是点了头。
这期间,止疼药对他的帮助非常大。只要稍有不对劲,他就吞两片,精神便会跟着振作
起来。他知道这样不对,但也顾不得那么多了。他不想父母分神操心自己。
当然,吃药的时候不能让父母看见。易向行都是找借口从病房出来,然后躲到没人的地
方去享用他的"精神大餐"。
医院的天台就是个好地方,几乎没有人会往那里去。易向行吃完药之后,还可以坐在地
上好好休息一下。这里可以远离病房和消毒水的气味,还可以欣赏远处的风景,简直就是世
外桃源一样的存在。
不过,今天这个世外桃源却不怎么让人舒心。因为易向行刚拿出药片,就被人抢了过
去。
"你……"
"见到我意外吗?"
突然出现的段志兴像一头愤怒的公牛,脸的正中间还有一大块淤的发紫的伤痕。他出其
不意地打中了易向行的肚子上,然后趁他本能弯腰的瞬间用力勒住他的脖子。
"说,你什么时候开始磕药的?!"
"什么磕药?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被勒得喘不气未,易向行的脸一下子憋得通
红,恨不能转身咬段志兴一口。
"那你吃的这是什么?"将抢到的药瓶在易向行眼前晃了晃,段志兴不屑地哼了一声,
"从我那里偷的药,吃起来有没有比较爽?"
听到这话,易向行的脸色立刻由红转绿,"谁偷你的药了?你不要胡说!"
"我是不是胡说,你心里最清楚。你以为我那时候真的是不清醒吗?我只是不想说话,
才没有理你。你以为你偷得神不知鬼不觉吗?易向行,我没想到你原来这么蠢!"
段志兴言之凿凿,易向行则是直冒冷汗。
是,他的确是偷了段志兴的止疼药。都是因为止疼药需要医生的处方,他吃完手里的就
再也弄不到了。当时段志兴的药就摆在那里,他、他……他真是鬼迷心窍了,才会做出这种
事!
"你的药我只是借来应下急,现在还没有开封。我可以还给你。你先放开我。"易向行
想亡羊补牢,段志兴却不愿给他这个机会。
"你说,你什么时候开始染上药瘾的?!"
段志兴追问这件事并不完全出于关心。归根结底,还是易向行赢过他两圆,又害他这次
比赛分神,与冠军失之交臂。
如果易向行变成瘾君子,段志兴很可能没有机会再在拳击台上战胜他。一想到这个,他
就整个暴躁起来。
"我没有药瘾!我的手受伤了,你没看见吗?"易向行把受伤的手举给段志兴看。
段志兴不理会他,只是强行拖着他往后退, "喝醉酒的人都会说自己清醒。你有没有

瘾,去做个检查就知道了。"
"我有没有药瘾关你什么事?!你发什么神经呀!"易向行火了,用力将手肘往后一
捅。
段志兴吃痛,将他向前一推。两个人面对面,立刻就打了起来。
段志兴爆发力惊人,易向行一开始又有点找不着状态,所以接连吃了好几拳。还好两个
人都是从小练拳击,打起架来动作也标准,不会用阴招狠招来伤人。
"我知道,家人去世对你是个打击。但你再这么下去,会把自己给毁了的!"
"什么去世?"
"我看了报纸,上面说你家里人出了车祸。"嘴上说着,手上却没停。段志兴同情易向
行的遭遇,但绝不会因此姑息他。
蹲身避过段志兴迎面而来拳头,易向行顺势攻击了他的腰侧。在他没有反应过来之前,
又一拳打在他的右边脸颊上,紧接着不顾自己手上有伤,对准他的左边脸颊又是一下。这些
动作一气呵成,中途没有半秒停顿。

段志兴还没搞明白,就已经裁倒在了地上。头晕目眩中,他觉得这一定是旱两天的脑震
荡影响了他,不然他不会这么容易就败落。
"我家里人是出了车祸,不过没有人去世。要是你再敢乱说话,断的就不止是鼻粱
了!"
肩膀被易向行踩着,段志兴试着爬起来,不过没能成功。
"你家里人没事?那太好了。为什么报纸上会说你爸妈已经……"
"什么报纸?"
"我不知道,是无意中看到的。有一张你妹妹昏过去的照片,说是因为看到你父母受伤
严重,所以被吓昏了。然后、然后你父母进了医院,伤重不治……"
见易向行沉默不语,段志兴又说: "上面还写了,出事的时候你妹妹正好下车去上厕
所,不然根本躲过了一劫。"
脑袋突然像针扎一样巨烈地疼痛起来,易向行闭紧双眼,脑海里却浮现出两具腐尸的模
样。他不得不再次把眼睛睁开,调整呼吸,想把痛感压下去,但它还是越来越强烈。
"不要吃这个东西了!"
看到易向行捡起了他丢在地上的止疼药,段志兴挣扎着去阻止。
"滚开!"
红了眼的易向行一脚踹开他,把最后几片药片塞进了嘴里,然后在脑中无声地重复着:
冷静!冷静!冷静!
他不断地深呼吸,恨不能一下子让新空气换走自己肺里所有的浊气。渐渐的,这个方法
起到了作用,也许起作用的只是药片。不管怎么说,头痛减轻了,易向行也冷静下来。
他弯下腰,揪住段志兴的衣领,把他从地上拖了起来。
"干什么?"段志兴仍然有些晕眩。
"带你去见我爸妈,用你的狗眼好好看看,就知道那些报纸是胡说八道了。"
"不用了!不用这样吧?"
段志兴踉跄了几步,最终没能挡住易向行的蛮劲,被他从天台一直拖到了楼下的病房。
段志兴有点难以至信,甚至忍不住怀疑他吃的那个止疼药其实是大力丸。
"爸、妈,段志兴过来看向心了。"
易向行站在病房门口,对父母和妹妹露出一个笑容,同时推了段志兴一把,把他推进了
房间。
易向心对这个访客不太感冒,只是瞟了他一眼,然后把注意力都放在了兄长身上。
"哥,我饿了。"
"饿了?"妹妹主动跟自己说话,易向行高兴极了,连忙走过去问:"你想吃什么?哥
哥去买。"
"炒饭,海鲜炒饭。"
"好。"看时间也是吃饭的时候了,易向行又转头问父母:"爸、妈,你们想吃什么?
我一直买回来。"
没等易爸爸和易妈妈回答,一旁的段志兴就喊道:"易向行,你磕药磕糊涂了吗?"
易向行转头,发现他的嘴角稍稍有些抽搐,脸上的淤伤也涨成了紫红色。
"这个房间里,只有你、我和你妹妹。"
段志兴一字一顿、字正腔圆地说完这句话,易向行却像听到了一长串未知的外星语言。
两个人对视了至少有三分锺之久,易向行才挤出一句:"你瞎了吗?我爸妈明明就
在……"
他用手指指向父母站立的位置,可回过头时,却没有看见他们。
小小的病房一眼就能扫透,根本没有藏人的地方。除非易向行的父母从窗口飞出去了,
不然根本不可能离开这里。
那,问题到底出在哪里?
"向心,你也看见了爸妈是不是?他们刚才还在这里陪你。"
易向行有些激动,抓住妹妹的双臂,急着想要她证实自己的话。可易向心却被吓到了,
全身发颤,抖得半个字也吐不出来。
"别怕,向心。对不起,是我太急了。向心……"
"啊——"
易向心开始尖叫,再次陷入应激状态。不但发狂猛打易向行,还试图打破窗子,从那里
跳出去。
易向行束手无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医生护士冲进来,给她注射镇定的药剂。
无法承受这一幕,易向行狼狈地退出病房。
段志兴跟在他后头,呆呆的,像个傻瓜。他从没见过这种场面,有点刺激过头了。
"我爸妈刚才的确在里面。"无力地靠在墙壁上,易向行仍然坚持自己的观点。
段志兴陪他站了好半天,才说了一句:"你从我那里拿的药,都送给你了,慢慢吃。"

第四章 重症精神病患者
段志兴把他当成了疯子。
易向行自己也不确定,他是不是疯子。他唯一知道的,是他需要去看一下报纸。
段志兴提到的报纸,上面有关于车祸的报导。
就这样,易向行立刻冲下楼,满世界去找报纸。最终,段志兴把报纸送到了他的面前。
很大的一幅照片,的确是拍的易向心昏倒的模样。照片里背景很乱,到处都是消防员和
救护员,翻倒的车辆,阴暗的路灯,悲惨的气氛。
易向行两眼发花,几乎看不清照片边上的文字,还是段志兴将最重要的一段指了出来。
……损毁最严重的是中间的一辆出租车。它被夹在槽罐车与巴士之间,车体严重变形,
槽罐车里泄漏的烧碱还灌进了车内,造成车中一名司机、两名乘客严重化学烧伤。送院后均
因伤势过重,不治身亡。
据了解,该车两名乘客系一对夫妻。同车的本来还有他们十五岁的女儿。车祸发生时,
她正好下车小解,才幸运躲过一劫。目睹父母伤亡的惨状之后,该女当场昏厥……
"看,我没有瞎说吧?"
段志兴略显得意的表情,让易向行很想给他肿胀的鼻子再加一拳。
他转身就走,速度极快,段志兴反射性地在后面高喊:"你去哪里?"

没有答应,没有回头,易向行一拐弯就消失在他的视野中。
护士站前,易向行恳求值班护士,"我想知道前几天车祸死者的名单。"
"不好意思,这个是不能随便查阅的。"
"我爸妈很可能在里面。"
"是吗?"听易向行这么说,护士脸上瞬间挂满了同情:"那你把他们的姓名告诉我,
我帮你查一下在不在名单里。"
"易建邦,卢淑丽。"
易向行紧张地将名字报出来,很希望护士说他们不在名单上,可惜最后事与愿违。
"他们的尸体在楼下的太平间里,还没有办理认领手续。如果你想认领的话,必须准
备……"
不等护士说完,易向行已经飞奔前往地下一层的太平间。
"你几岁了?认尸是需要警察和医生陪同的,你必须要有手续才能进去看尸体。"太平
间管理员对易向行的要求表示无能为力。
"躺在里面的是我爸妈,我必须进去。"
易向行下意识咬住自己的嘴唇,手里还牢牢抓着段志兴找来的报纸。他其实仍然不信里
面躺着自己的父母,但为了证明这一点,他不得不先假设他们在里面。
"很抱歉,我不能坏了规矩。"
"让我进去看看。"
"孩子,听我说。尸体不该由你来认的,那是大人的事情。去找一个能帮你的大人好不
好?"
"我爸妈在里面。"
"你不要为难我嘛!"
"我爸妈在里面。"
没有起伏,没有情感,易问行像台机器,重复着同样的句子。
明明只是个孩子,却让管理员有些害怕。因为他的表情好似暴风雨前的宁静,仿佛再过
一分半秒就会全面爆发出来。按理说一个小孩耍爆发也没什么可怕的,但易向行不同。他那
种冰冷而空洞的眼神,看久了就让人觉得身上凉嗖嗖的。
"让我进去,求求你。"
"……"
下意识地捏紧拳头,要是管理员再拒绝,易向行就要硬闯了。好在管理员犹豫再三,终
于松口说: "那你只能看一眼,看完马上就要出来。"
易向行试着挤出一个笑容,却比不笑时更加让人精神紧张。管理员受不了地摆撂手,然
后拿上钥匙,把他领进了太平间。
冰冷的地方摆满了冰冷的金属柜子,易向行在柜门上看到自己扭曲的影子。阴阴沉沉,
不成人形。
"你爸妈的烧伤非常严重。你要有心里准备,就算你看了,也不可能认出他们来。"
"我要看。"
易向行挺直腰秆,平视前方,好像站在了绞刑架上,只希望刑罚快点结束,早死早超
生。
"我真的要打开了……"
管理员还在磨蹭,直到易向行冷冷地扫了一眼。
拉开抽屉式的贮藏柜,进入眼帘的是大大的黑色胶袋。原以为会直接瞧见尸体,易向行
悬着的心一下子跌落在地上,疼得他说不出话来。
没有给他时间适应,管理员拉开了黑色胶袋上的拉链。
胶袋里装的那个"人",已经不能称之为"人"了。虽然皮肉和骨头仍在,但最基本的
人形已经完全失去。只是一团糊糊的皮肉和骨头而已,找不到曾经鲜活的痕迹,却记录了死
时的全部惨烈。
如果胶袋打开之前易向行还只是觉得疼的话,那现在就变成了深入骨髓的折磨。不能呼
吸,不能思考,连闭上眼睛都做不到。
见他的脸色一下子白过了头顶的灯光,管理员赶紧关上柜子,小心地问:"另一具还要
不要看?"
"要。"
易向行将手中的报纸揉成纸团,然后塞进了自己的衣兜里。
如管理员所料,他的确分辨不出刚才那个人到底是不是自己的亲人。也许下一个人身上
会有更多的线索。
虽然有些胆怯,但易向行不允许自己退缩。他要知道真相,哪怕真相是伤人的利刃。
不一会儿,管理员找到另一个尸柜,并将它打开。易向行远远地看着,在他准备拉开尸
袋拉链的时候,突然阻止了他。
"等一下。"
以为他准备放弃了,管理员正觉得高兴,却见他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一个药瓶。那是从段
志兴那里偷来的止疼药。
有药片撑场,易向行感觉底气又上来了,于是对管理员说:"打开吧!"
同样面目全非的尸体,从体形上看比之前那一具要娇小很多。因为头皮损毁严重,乌黑
的长发只剩下一点点,稀疏地守护在自己的领地上。
易向行的位置无法看清尸体的容貌,他磨蹭了一下,才慢慢靠过去。
相比上一具尸体的双目全无,这一具勉强保存了一只眼睛。眼皮已经被烧坏了,剩下圆
鼓鼓的眼珠子。灰白的一颗,就像死鱼的眼睛,让人毛骨悚然。
易向行终于确定了,这两具尸体都曾经在他的噩梦中出现过。
"喀哇——"他低下头,吐得稀里哗啦。
"哎呀!"
呕吐物弄脏了管理员的鞋子和裤管,让他差点跳起来,又不好责怪这个可怜的孩子,只
能自认倒霉。
前后不到一分锺,等他拿着清理工具回来,易向行已经不见了。
若不是地上还留有呕吐的痕迹,若不是装尸体柜子还敞在那里,管理员差点要以为刚才
的一切不过是场幻觉。
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他走上去将柜子关好,然后开始收拾地上的残局。
电梯停在了易向心入住的楼层,易向行看着门打开,又看着它合上。直到合拢的最后一
秒,才伸手按住开门键。
他真的很想离开这个医院。如果可以,他甚至想离开这个星球。这样他就不用再去面对
他不想面对的一切。可是他不能。他的双胞妹妹在这里,而且还处在崩溃的边缘。她需要他
,他不能撒手不管。
终于有了决定,易向行抬头挺胸,步履坚定地走进妹妹的病房。然后,他看到了他这一
生中所见的最温馨的画面。
母亲坐在病床边,手里端着一盘炒饭,正在一勺一勺喂给妹妹吃。爸爸站在一旁,尝了
尝配送的例汤,嫌它味道不够浓郁。
"回来啦!快,过来吃东西。你妈妈给你买了菠萝饭。"
爸爸的笑容那么自然,易向行却觉得鼻子发酸。强忍住嘴唇的颤抖,他轻声问: "你

刚才去哪里了?"
"当然是去买吃的了。"易妈妈指了指摆在病床活动桌上的食物,"不然你以为这些是
哪里来的?"
易向行傻傻一笑,然后走到妹妹身边,问她:"好吃吗?"
"好吃。"易向心高兴地点头,指着盘子里的大虾炫耀道:"是海鲜的,料好足呀!"
这一刻的妹妹与之前那个需要镇定剂才能安静下来的妹妹,完全是两个人。她看上去那
么愉快,那么平静,就像站在光环中的天使。易向行真的合不得,合不得把天使拖进地狱。
可是……
"妈,你这件连衣裙真好看。"
鹅黄色的真丝连衣裙,镶着小珍珠的领口,长而飘逸的蝴蝶结。这件衣服是全家决定过
来着比赛的时候,易爸爸特意陪易妈妈去买的。
易妈妈是那种典型的节俭型家庭主妇,只顾着照顾丈夫和孩子,却总是忽略了自己。这
条真丝连衣裙,算是她所有衣服里最好的一件。
三天前,观看拳击决赛的时候,她就是穿的这一件。在平均气温三十度以上的夏天,除
非是流浪汉,不然没有人会连续把一件衣服穿上好几天。最不可思议的是,还能保持干净整
洁。
与易妈妈一样,易爸爸也穿着三天前的衣服,一直没有换过。对于经历了一场可怕车祸
的人来说,他们的衣着光鲜得不合常理。易向行一直忽略了这一点,他不该忽略的。
"干什么?取笑你妈妈是吧?"用手指戳了戳儿子的脑袋,易妈妈温柔地笑了。
端起菠萝饭,低下头一口一日把这个好闻好吃的东西塞进自己嘴里,易向行却像嚼蜡一
样难受。
将所有事情梳理一遍,他隐约已经有了结论,只是这个结论超出了现实太多太多。他没
有勇气把它说出来。
"哥,吃虾吗?"易向心询问碗里缺少荤腥的兄长。
不等易向行出声拒绝,一只红红的大虾就落在了他的碗中。夹住它的是普通的一次性筷
子,使用筷子的是一双烂掉的手。血肉模糊,破皮见骨。
易向行缓缓抬头,顺着那只手看上去。
鹅黄色的真丝布条零零碎碎地卡在皮肉里,和那些红的白的颜色混在一起。疮痍满布的
身体,灰白色的独眼,稀疏的头发,恐怖而熟悉。
第三次,这已经是易向行第三次看见这具残破的尸体。不同的是,这一次尸体正在喂易
向心吃东西。
大颗大颗的眼泪落在菠萝饭里,易向行搅了搅,然后用力往肚子里吞。半秒锺后,眼泪
却变成了洪水,决堤狂泄,淹没了易向行的视线。他抱紧饭碗,终于忍不住抽泣起来。
"怎么了?"易爸爸摸了摸儿子的头,不明白他的悲伤从何而来。
易向行都不用看他,就知道他也变成了尸体的样子。因为他手上流出来的黏稠血液,正
顺着易向行的脸颊淌下来。红红的血滴落在地上,形成一又一个圆点。
"向行?"
"宝贝,到底怎么了?"
"哥?"
用手背胡乱擦了擦脸,易向行放下饭碗,紧握住妹妹的双手,说:"我有件事要告诉
你。"
"什么事?"
"爸爸妈妈已经在三天前的车祸中死了。"
"你说什么呀?"易向心看看身边的父母,再看看哥哥,有些好笑地说:"爸妈就在这
里呀!"
"向行,你在开什么玩笑?"这个"笑话"让易爸爸拉长了脸。
不去看他,假装他们并不存在,易向行继续对妹妹说:"你亲眼看见他们受伤的对不
对?他们被送到医院之后,因为伤势太重,已经救不活了。我刚才去了太平间……爸爸和妈
妈就躺在那里……向心,他们死了。"
"哥,你怎么了?爸妈明明就在这里,你为什么说他们死了?"哥哥的恐怖言论彻底夺
走了易向心的笑容。
"我不知道它们是什么东西!"易向行瞪着妹妹,不愿去看旁边的那两只怪物,"爸爸
妈妈真的已经死了!"
易向心开始挣扎,不愿听哥哥继续说下去。易向行却牢牢抓住了她的手腕,一定要逼她
面对现实。
"他们死了!报纸上都登了。不信你可以看报纸。"从口袋里掏出被自己揉成纸团的报
纸,易向行小心地展开,让妹妹可以看清楚上面的新闻。
硕大清晰的照片还在,旁边附有黑色铅字的文章。只是,照片和文章的内容神奇的改变
了。它们不再与车祸有关,而是变成了拳击少年比赛中意外身亡的报道。
照片里,医护人员正在拳击台上撇治一位身穿红色赛服运动员。为了让读者看清楚,照
片的左上角还压了一幅段志兴的特写。
易向行用颤抖的双手抓起报纸仔细一看,上面写着:
……年仅十五岁的段志兴在参加第十二届全国少年拳击锦标赛,乙组48kg级总决赛
时,因头部受伤,送往医院后不治身亡……
只觉脑子里"嗡"地响了一声,易向行的脸色瞬间变得比纸还白。
"向行?宝贝,你不要吓妈妈!"母亲的脸又变成了原来的模样,没有鲜血,只有满脸
的担忧。
"哥,你到底是怎么了?"易向心开始号啕大哭。
易向行闭上眼,感觉有人用尖刀在自己的脑袋里不停搅和。他用力甩了甩头,然后将报
纸撕得粉碎,飞快地冲出了病房。
易爸爸在后面追赶,无奈易向行抱先关闭了电梯,他没能跟上。
很快.电梯就将易向行再次带到地下一层。
太平间管理员一见到他就立刻板起面孔: "你还敢来呀?刚才吐得不过瘾是不是?"
这句话差点让易向行喜极而泣。他真的看过尸体,刚才的经历并不是幻觉。
"大叔,再让我看一遍尸体好不好?"


"还看?!"管理员对这个无理的要求很不感冒,"这里是太平间,死者安息的地方。
不是用来给你练胆的。"
"大叔,求求你,有些事我一定要弄清楚!"
"还有什么弄不清楚的?我不是告诉你了吗?法医已经为你的朋友做过尸检了,他是死
于大脑出血。连法医你都信不过,你当自己是福尔摩斯啊!"
"我朋友?什么朋友?"越听越乱,易向行完全失去了头绪。
"咦?你这孩子!你刚刚明明跟我说那个段志兴是你朋友,求我让你见他最后一
面……"
疯了,这世界疯了!
易向行抱住越来越疼的脑袋,对管理员疯狂大吼道: "我不信!让我看看,让我去看
看!"
管理员被吓了一跳,但还是硬着头皮说: "你别太过分啊!我刚才已经为你坏了一次

矩了。而且你吐得到处都是,还弄脏了我的裤子,我没叫你赔干洗费已经不错了!"
"我说让我进去!"
"你再胡闹我就叫保安了!"
无法再说下去,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易向行干脆动起手来。管理员五十多岁了,哪里是
他的对手,两拳就被打翻在地。
终于抢到了钥匙,易向行立刻冲进了存放尸体的房间。没多久,他就找到了段志兴的尸
体。
以鼻子为中心,肿胀淤紫的一张脸,与易向行在天台上见到的那张一模一样。唯一的区
别就是,天台那个是活的,而这一个是死的。
从骨头里生出来的寒意,几乎把易向行变成了一块人形冰雕。
真实与虚幻像一对双胞胎,在易向行的眼前翩翩起舞。若是平时,易向行还有自信可以
分清他们细微的差异,但现在……同样的服饰,夸张的浓妆,已经让易向行完全失去了判断
力。他头痛欲裂,只想找个地方钻进去,躲起来,再也不用思考。
"向行!"
易爸爸终于追到了太平间,正好看见儿子往嘴巴里倒药片。
"你在吃什么?"
药瓶被父亲抢走了,易向行赶紧乱嚼一气,把嘴里的药片吞下去。
"不许吃!吐出来!向行!向行?"
"我……"
嘴巴被父亲掰开,感觉他的手指挖进了自己的喉咙眼,易向行一阵恶心。呕吐之后便是
地转天眩。
"为什么要吃这种东西?为什么?"易爸爸抢到了药瓶,气极败坏。
"还给我!"
易向行冲上去就抢。他需要那些药片,他需要它们来让自己清醒。
"你还想吃?"奋力挡开儿子的双手,易爸爸吼道: "你已经吃得满嘴胡话了,你知

知道?!"
"还给我!"
太阳穴附近,经络一鼓一鼓,疼得厉害。易向行像喝了酒的醉汉,两脚发软,却还是硬
碰硬着头皮一次又一次冲上去。他要抢回那个小药瓶,一定要抢回来!
"向行,看着我!看着爸爸!"
易爸爸试着抓住他,让他与自己对视。可易向行挣扎得太猛,他只好狠狠地掴了他一
掌,希塑把他从混乱中拖出来。
"冷静一点!"
这一巴掌很快收到了效果。易向行像受惊过度的幼兽,瞪大眼睛看着父亲。
他也很想冷静。可就在他摒住呼吸,试着去控制自己的时候,父亲脸上的皮肉却开始一
块一块地剥落,转眼间就成了一堆可怕的烂肉。
神仙在此刻都无法冷静了,何况是易向行。
"啊——"
"向行!"
"啊——"
易向行撕心裂肺地狂吼,接着便眼前一黑,什么也不知道了。
再睁眼时,他已经躺在了一个洁白的空间里。
他想爬起来,却发现自己不能动弹。
"醒了吗?"
出现在他眼前的,是一张陌生的、干净的脸。短短的头发,秀气的五官,普普通通的无
框眼镜。一副学生模样,却穿了医生专用的白袍。
与易向行对视时,她显得有点紧张,但更多的是兴奋,或者说惊喜。
"你是医生?"
"是,我叫师从恩,是你主治医生。"师从恩一边说,一边指了指自己的胸牌。
"你好。"
"你好!"
注意到病房的陈设与妹妹住的那间很不相同,易向行忍不住问: "这里是荣恩医院
鸣?"
"不是。这里是富仁精神疗养院。"
"精神疗养院?"听上去真是个适合他的地方,易向行有些想笑。
"你感觉怎么样?"医生又问。
"感觉?"这个问题让易向行发现了一件重要的辜,"我没有感觉。"
是的,他什么感觉也没有,感觉不到自己的双腿,感觉不到自己的双手。头部以下的每
一个部位,他都没有任何感觉。
"为什么我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
师从恩没有回答,只是叫来护士为他翻身。
"卧床的病人每两小时要翻一次身,不然会得褥疮。"
被当成煎饼一样翻来翻去,易向行突然意识到: "我瘫痪了吗?"
"高位截瘫。"
"能好吗?"
"机会还是有的,但需要时间和努力。"
从师从恩的神情,易向行可以猜出这机会的微小程度。他没有伤心,没有愤怒,得知这
件事情的感觉就像得知天空是蓝色的一样。他为自己的平静感到十分惊讶。
"你还记得自己叫什么名字吗?"师从恩拿出病历本,开始提问。


"易向行。"
"年龄?"
"15."
"知道今年是哪一年吗?"
"我觉得自己像个白痴,你能先告诉我发生了什么吗?"
师从恩尴尬地笑了笑,说: "半年前,为了治疗你的精神问题,你接受一个脑部手术

但手术失败了,造成了瘫痪和昏迷。"
"半年前?"
"是,你昏迷了半年。"
易向行想了想,说:"我记得我在太平间,看到了段志兴的尸体。爸爸……我爸爸冲过
来……然后我就……"
记忆从这里就断了,易向行看着师从恩,一脸茫然。
"我已经通知你家里人了,他们马上就会赶过来。你们可以好好聊一聊这半年来的变
化。不过我要先帮你做一些检查,来确定你的身体状况。好吗?"
似乎没有说不好的权利,易向行用眨眼代替了点头。
一场梦做了半年的时间,梦境里却是一片空白。按理说易向行应该急着想知道答案,可
他却像老僧入定一样,仿佛那些辜与自己无关。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失去了探知真相的兴
趣,或者说失去了探知真相的激情。也许精神疗养院就是个能让入超脱的神奇地方。
没多久,易向行的家人赶到了病房。
易向心第一个冲过来,抱紧他哭得稀里哗啦。可他却连抬手拍拍她头都做不到。
"谢天谢地,你终于醒了。谢天谢地……"易妈妈的眼泪同样不少,还好她有易爸爸安
慰,才浸把泪水擦在儿予的被单上。
易向行盯着父母,担心从他们脸上再看到什么不可思议的变化。还好,什么都没有。
一直等到他们停止哭泣,易向行才像例行公事一样问道:"谁能告诉我,我昏倒在太平
间之后的事。"
家人面面相觑,最后是易向心挑起了解说大任。
"你昏倒之后,爸爸把你送到医院的精神科。等你醒来,医生为你做了检查,确定你有
严重的精神错乱和暴力倾向。"
这倒是不怎么奇怪。易向行惨淡一笑,问: "然后呢?"
"然后你被送到了这里,进行了大量的治疗,却没有任何好转。后来……"
"后来我就做了这个让我瘫痪的手术。"
担心他会责怪家人,师从恩立刻站出来解释:"手术是你自己要求做的。"
"我自己?"
"你的精神虽然出了问题,但有些时候还是清醒的。你自己在网上找到了关于手术的介
绍,然后要求我帮你做的。"
易向行完全没有印象。
"我一开始并不赞成这个手术方案,但你一直在坚持。说你宁可死在手术台上,也不要
变成搞不清真相的疯子。你说你想清醒地陪伴你的家人。"
这听上去像自己会做的事。易向行不想让师从恩有负担,于是自嘲说:"好在手术也不
能算完全失败,至少我现在清醒了。"不过是以终身残疾为代价。
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之后,易向心抓住哥哥的手,"不管发生什么事,只耍一家人还在
一起,我们就能挺过去。"
听到这样的话,似乎已经感动一下,可易向行的脑中只有麻木。
"你长大了。"
哥哥的称赞让易向心抿住嘴唇,露出了一个腼腆的笑容。
不想再继续这些沉重的话题,易向行另外挑了个轻松的,"你的头发长得好快,才半年
就这么长了。"
只是普通的一句话,却惹得易向心脸色大变,"没有吧?普通长度而已。"
"我记得之前只到耳朵的位置,现在都到腰上了。"
"你记错了。"
易向心的反应有点大,气氛再次奇怪起来。不过,这种奇怪并没有维持太久。满溢的亲
情很快便赶走了这个小小的不和谐。
疗养院不能收留病人家属过夜,陪易向行吃过晚餐之后,易家人便依依不舍地离开了。
失去行为能力的他躺在床上,唯一的消遣是挂在墙上的电视。按不了遥控器,他想转个
频道都不行。最后,易向行只好叫护士把它关了。
少了噪音,房间变得非常安静。易向行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有气无力,像个死人。
他开始怀疑,这真的是他想要的吗?
的确,他得到了梦寐以求的平静。但是这份平静,却像一潭死水。他回想不起自己决定
手术时的心情。脑袋里空空的,没有过去,也看不到未来。
第二天一旱,师从思过来查房。易和行正张大眼睛,瞪着天花板。
"这么早就醒了?"
"我没睡。"
"睡不着吗?"师从恩紧张起来,连忙检查他的瞳孔,担心他再出问题。
无法避开,易向行只能任她把自己的眼皮被人掀来掀去。
"我已经睡得太久了。"
确定没什么河题,师从恩松了一口气, "还是保持正常的作息比较好。"
"多跟我说一点手术的事情好吗?"易向行问她。
"你想知道什么?"
"所有的,有关手术的一切。"易向行想找回点什么,让自己不再像个空壳。
师从恩看了他一会儿,就找来椅子,坐在他的床边,"手术的全名叫立体定向多靶点毁
损,是一种非常霸道的方法。用一根顶端加热到摄氏80度的针探进脑颅,然后用大约一分
锺时间破坏让你情绪失控的病灶。"
"听上去很高端。"
"呵,是需要点技术。但是,人类的大脑是个神秘的区域,现代医学对它了解其实很
少。判断痛灶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就好像给癌症病人做化疗,杀死有害细胞的同时,也会
杀死正常的细胞。手术的过程很顺利,可出来的结果却与我的预期大相径庭。"
"我果然没什么运气。"
"你很勇敢。"
这句让人心酸的赞美并没有在易向行心掀起任何波澜。他仍然像块木头,好像所有情绪
都与他无关。


结束谈话后,易向行又见到了自己的家人。
易爸爸和易妈妈专门请了假,来陪伴自己重回人间的儿子。易向心也不例外,她居然申
请了休学一年。
易向行知道自己该感动的,但他的情绪只有四个宇可以形容——无动于衷。
无需更多的证明,易向行知道自己的问题比表面上更严重。以前他是个疯子,而现在他
成了一个彻头彻尾人偶。一个不仅活动四肢需要别人帮忙,而且没有任何情感的人偶。
"除了昏迷和瘫痪之外,手术还会对我有什么影响?"家人走了以后,易向行向师从恩
求证。
"手术的目的是要消除你的不正常情绪,但是……"
"但是杀死坏细胞的同时,也会杀死好细胞。"
"是。"
"所以,我摆脱了幻觉,也摆脱了喜怒哀乐。"
"应该说减淡了对喜怒哀乐的反应。"
呼——
易向行长长地出了一日气。幻象的确很折磨人,但现在的情况又能好到哪里去呢?不过
事实已成,后悔也无补于事。他突然有点佩服起自己当初的决绝了。
又是一个长夜,再次遭遇失眠困扰的易向行向要未了安眠药。可两片的剂量只能让他打
个小哈欠。师从恩不肯给他更多,怕他再对药物产生依赖。
真是让人崩溃的生活,易向行却连崩溃的能力都没有。

第五章 重回人间
时间就这样走了两个月,易向行渐渐习惯了大小便都要依赖别人的日子。
家人每天都花大量的时间守在他的身边,给他支持、给他关爱,恨不能把所有的幸福都
塞进他的手里。他勉强微笑,努力接纳,但整颗心却像飞去了远方,怎么召唤都唤不回来。
虽然师医生一直有在对他进行心理治疗,不断鼓励他敞开心扉,但还是收效甚微。
易向行自认已经十分配合治疗了。他并不觉得自己的问题是出在情绪上。他只是对自己
存在的意义产生了怀疑。
明明已经成了一个废物,却在这里消耗资源,消耗家人的情感。家人也许并不介意,但
他实在是内心难安。
"哥?"
"什么?"
易向行回过神来,呆呆地看着妹妹。
"你有没有听人家说话呀?"
"当然有。"易向行眼都没眨一下就直接撒了谎。不过下一秒又不得不改口说: "你

了什么?"
"哼,不理你了。"
易向心假装生气,转身要走。易妈妈正好端着果汁过来。易向行看见了,想拉住妹妹,
却发现自己的手臂不能动弹。脑子里虽然已经下达了指令,手臂却接收不到,结果只能眼睁
睁地看着妹妹被泼了一身果汁。
易向行觉得很不是滋味。
手忙脚乱地处理好身上的果汁,易向心继续之前的谈话: "哥,爸妈已经跟师医生谈

了,明天接你出院。"
"我可以出院了吗?"
"是。师医生说家里的环境更适合静养,而且家里也比这里住着舒服。妈妈一直担心你
一个人在这里太孤独了,晚上都没有人陪着。"
妹妹边说边笑,那么开心。易向行虽然没有被感染,却还是挤出了一个笑容。
次日,他被父母接出了疗养院。
家里还和两个月,不对,应该是和八个月前一样。虽然易向行对六个月的昏迷没有印
象,但时间走过了就是走过了,不会因为人们感觉不到而停下步伐。
易向心的房间比较宽敞。为了方便坐轮椅的易向行出入,易妈妈为兄妹俩互换了房间。
"其实不用换的,反正我也没什么机会活动。"易向行不想家人太迁就自己。
"没关系,我发现你的床垫比较软,我更喜欢,"
妹妹的安慰技巧实在不高,易向行忍不住揭穿她,"我们的床垫都是一个牌子的。"
"哥……"
"我已经给你们添了很多麻烦了,现在还要抢你的房间,我不想这样。"
"干什么说这些?"易向心不高兴地瘪了瘪嘴,"爸爸从小就教育我们,兄妹俩要共同
进退。你以为我只是听听而已吗?"
"当然不是。"
"那就好。"将从兄长腿上滑落的薄毯重新盖好,易向心非常肯定地说:"如果瘫痪的
人换成是我,你也会为我这么做的。"
这一点毫无疑问。
"所以,不要去想多余的事了。你只要开开心心的,努力康复就好了。"
话是没错,可"开心"这两字现在只存在于易向行的回忆中了。因为他已经永远失去了
感受它的能力。不过,易向行并不打算把这件事情告诉家里人。有血,有肉,却没有感情。
这个结果对家人来说,比对他自己更残忍。
回家最让易向行舒服的一件事,就是终于可以在浴缸里泡一泡了。在医院时只能擦澡,
让他有些想念被水包围的感觉。
吃过晚饭,等到食物消化上一段时间,易向行在爸爸的帮助下,终于坐进了浴缸。可是
易爸爸怕水位太高会压迫到他的心脏,只肯将水放到浅浅的一层。
易向行的脖子以下都没有知觉,水太浅的话,他只能感觉到不断往上冒的热汽。
"怎么样?"
"很好。"不想让父亲担心,易向行没有把心中的失望说出来。
确定一切都弄好了,易爸爸在易向行的要求下离开了浴室。泡澡的时候有人盯着可不是
件自在的事情,易向行答应父亲,想结束时就开口叫他。
事实上,只在浴缸里坐了两三分锺,易向行就想爬出来了。但父亲刚刚才出去,他实在
不好意思这么快又叫他回来,于是强忍着,打算熬过二十分锺再说。
当他向后仰头,准备闭眼休息一下的时候,后脑勺不小心碰到了水笼头。
"噢!"
与金属结结实实地接触一回,易向行忍不住嚎了一声。但这之后,他就发现一个有趣的
事情。他的头可以碰到水笼头长长的手柄。
如果他能把手柄抬起来,水就可以加到他想要的位置。心动不如行动,易向行马上开始
努力,花了点时间终于用头弄开了那个笼头。
听到水流从自己背后哗哗地跑出来,易向行满足地闭上双眼。不过,他没料到的是,耳
尖的易妈妈听到了水声,就推门进来看了看。
"笼头怎么开了?"
看到妈妈冲上来关水,易向行只好解释说:"我不小心碰开了,正准备叫爸爸……"
"天呐!"易妈妈突然惊叫一声
"怎么了?"
"水这么烫,你没感觉吗?"
易妈妈的责备是无心的,她只是在看到儿子背部的烫伤之后失去了冷静。
"建邦!建邦!你快过来啊!"
一边呼唤丈夫,易妈妈一边试着把儿子从浴缸里抱出来。可易向行的身高早就超过了
她,体重更不用说了。易妈妈使出吃奶的力气,才把他拖出来一半。结果浴缸里的水溢出
来,害她脚下一滑,重重摔倒在地上。
易向行跌回浴缸,因为无法挣扎,他直直沈到了水底。叫喊还未出喉,就被缸里的水淹
没。
第一次,易向行觉得死亡离他好近。他甚至感觉到死神在抚摸他的脸颊。不过他一点也
不害怕,也没有恐慌,只是平静。接着,他从水底看到了爸爸的脸,有些扭曲,满是焦急。
"咳、咳咳咳……"
空气替代了清水,易向行也错过了与死神深入接触的机会。易爸爸把他抱出了浴缸,放
在一旁的地上。因为易妈妈还躺在那里。
"咳咳,妈妈没事吧?"
"没事。"
答话的是易向心,她轻轻把母亲从地上扶了起来。易妈妈应该是撞到了后脑,看上去昏
乎乎的,不过还没忘记儿子的事:"快,看看向行的背!他的背被热水烫伤了。"
经她提醒,易爸爸立刻跑去察看,结果易向行的后背真的红肿了一大片,而且很快冒出
大大的水泡。
"这是怎么搞的?"
易向心也凑上来,惊叫道: "好严重啊!疼吗?"
"没感觉。"易向行尴尬地笑了笑,对父亲说:"能先给我穿上衣服吗?"
"呀!"
这才注意到哥哥身上一丝不挂,易向心再次大叫一声,捂住了双眼。
一阵手忙脚乱之后,易向行总算回到了卧室床上。父母为他处理了烫伤就出去忙了,妹
妹则找来杂志,一页一页翻给他看。
没多久,兄妹俩就听到父母的争执声。虽然他们已经刻意压抑了声调,但房子不怎么隔
音,对话还是一清二楚地传到了兄妹俩的耳朵里。
"你为什么把他一个人留在浴窒?"
"是他想一个人待着,我没料到他会不小心碰开水笼头。"
"什么叫没料到?你不知道向行全身瘫痪了吗?就算他没碰开水笼头,要是他滑进浴缸
里,或是别的什么,都会轻易要了他的命的。"
"你以为我不心疼吗?他也是我儿子。我……"
易妈妈哭了起来,谈话的声音再也听不清了。易向心假装什么也没听见,继续为易向行
翻杂志。可是,易向行已经没有心情继续看下去了。
"都是我的错。"
"哥……"
"我在家里,只会给你们添麻烦。"
"不要这么说,哥!"
"不早了,你去睡吧!"不想惹妹妹紧张,易向行笑了笑,不再说话。
夜渐深沈,倒霉的事却没有随着一天的结束而彻底结束。
半梦半醒之间,易向行感觉到一股轻微的振动。起初他还有点反应不过来,后来才意识
是自己的床在摇晃。
不光是床,房间里的每一件东西都在摇晃。没多久,易向行听到桌上的东西掉在地上的
声音。
"爸!妈!向心!"
易向行的叫喊惊醒了家人。灯被打开,刺得他睁不开眼睛。
"怎么了?"
"做噩梦了吗?"
"哥!"
"易向行!"
三个人,却有四个声音。易向行疑惑了一下,只当自己听错了。眼下有更重要的事情,
他急着想让家人去避难。
"地震了,快出去!"
"地震?"
全家都看着易向行,十分、茫然。
"刚才房子都晃了,伽们没感觉吧?"
面对易向行的问题,全家人更加茫然。
就在这个时候,易向行感觉到了又一次震动。床头矮柜的杂志掉在了地上。
"看!又来了!一定是地震,快出去避一避吧!"
"哥,是我没把杂志放好而已。"易向心捡起地上的杂志,担忧地看着他。
易向行想反驳,可当他看到家人的眼神,却猛地清醒过来。以他过去疯狂的历史,如果
这场地震只有他一个人感觉到了,那很可能……只是一场幻觉。
他又产生了幻觉?易向行不相信。他已经做了手术,为此变成了一个没有情绪的瘫子。
他怎么可能还会产生幻觉?
"妈妈去给你泡杯牛奶好不好?"
易妈妈勉强的笑容刺痛了易向行。他刚想开口,易爸爸抢在了他前面。
"一定是背上的烫伤让你不舒服了,我再给你涂一点药膏。"

易向行有些想笑。他根本感觉不到"背"这个东西了,又怎么可能受它的影响?
家人都在努力找理由,避免将他的言行与他疯狂的过去扯上关系。易向行感激他们的体
贴,却又觉得难以接受。他已经失去了亲人的信任,彻底的。
不一会儿,易妈妈端来了牛奶。尽管易向行很不想喝,但还是勉强接受了。
"易向行!你听得见吗?!易向行!"
一个突如其来的声音让正在吞咽的易向行呛了一下,害他差点把肺都咳出来。因为那个
声音既陌生也熟悉,它不属于在场的任何一个人。它是易向行所有厄运的起点。
"易向行,你在吗?!"
他在,他该死的一直都在!
易向行觉得自己应该愤怒地吼回去,但他迟钝的情感神经已经不知道要如何表达愤怒。
"咳、咳咳……"
"慢点,慢点!"
易妈妈拍着儿子的胸口,帮他顺气。她脸上的担忧,是易向行最不想见到的东西。
"我没事了。"有事也不会再说出来。
虽然易向行这样表了态,易家人还是不放心。易爸爸更是坚持为他再涂了一层膏药。
就这样一直折腾到后半夜,他们才离开易向行的房间。
但过了一会儿,易向心又折了回来,郑重地对哥哥说:"如果你有什么事,记得一定要
告诉我。"
易向行想了一下,要求道:"我想见师医生。"
得知易向行想见自己,考虑到他的残疾,从不出诊的的师从恩主动来了易家。
"这几天过得怎么样?家里比医院好多了吧?"
"除了差点淹死之外,过得还可以。"
会面一开始就被易向行弄有点僵。他不是约师从恩来敞开心廓的,只是想了解一些事
情。
"你上次说,手术中判断病灶难度很大,所以杀死坏细胞的时候,也会杀死好细胸。那
有没有可能,有时候会错过坏细胞?"
"你是想问,会不会旧病复发吗?"问题已经这么明显了,师从恩又是心理医生,自然
不可能猜不到。
"有可能吗?"
"手术的作用是减轻症状,并不能完全消除。"
听到这样的答案,易向行只想立刻去撞墙,"我答应做手术之前,清楚这一点吗?"
"术前我已经向你做了全面手术说明。你说你想赌一把。"
"这一把赌得还真大。"
易向行苦笑一下,无力地闭上双眼,感觉眼前条条都是绝路。
"你是不是出现什么新的症状?"
"没有。"
易向行的斩钉截铁有点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感觉,不过师从恩并没有追问,只是突然说:
"聊聊你跌进浴缸的事怎么样?"
"我爸妈应该已经告诉你了吧?"易向行皱眉。
师从恩用微笑避过问题,转问道:"在水底有什么感觉?"
"我都变成木偶人了,还能有什么感觉?"
"害怕吗?"
"几秒锤而已,来不及害怕。"
事实上,易向行在水平感觉到的只有平静。但他并不想把真实想法告诉师从恩。他有些
反感师从恩那些心理治疗的套路,因为他不觉得自己能被理解。而且,他也担心对师从恩实
话实说之后,她会将自己消积的一面转述给他的父母。t
碰了软钉子,师从恩只能婉转地说:"意外事故通常都会让潜在的压力冒出头来,或者
进一步升级。如果不好好疏导,就会形成破坏。你要是不想和我谈,可以试着与你的家人交
流。像你妹妹,她应该是最懂你的人。"
"我知道。"
谈话进行到这里,基本就告一段落。见易向行没有再说话的意思,师从恩起身告辞。
"师医生!"在她就要走出门的时候,易向行突然叫住她。
"还有事吗?"
"你可不可以开一点止疼药给我?"不是易向行惦记那些小药片,而是他必须弄点什么
来控制自己的幻觉。
"你哪里不舒服吗?"
"我的背被烫伤了。"
这估计是师从恩从医之后,听到过的最荒谬的要求。易向行没指望她会同意,但她是他
唯一的希望了。不管怎么说,试一试总比不试好。
"止疼药是个治标不止本的东西,只会让人上瘾。"师从恩重新走回易向行的床边,给
了他另外一个提议,"我们都知道你的问题不在背上。如果你愿意如实相告,我可以为你提
供更加有效的药物。"
"什么更加有效的药物。"
"抗精神病药物。"
师从恩说得很直接。易向行本能地想要伪装一下,以显示自己没有任何异常,但师从恩
的下一句话,让他打消了这个念头。
"所有的病症都一样,越早开始治疗,越能取得好的效果。你的身体状况不止是你一个
人的事,它还关系到你家里所有人。为了他们,你也应该积极面对问题,努力去解决它不
是?"
易向行知道,师从恩的话很有道理。他太清楚这幻觉发展下去会是什么,他不想让家里
人再陪着自己重新经历一次那样的梦魇。可是,坦诚自己再次出现幻觉,又会引发家人新一
轮的担忧。
挣扎了许久,易向行终于说了实话:"我听到一个声音。"
"什么声音。"
"一个男人的声音,一直在叫我的名字。"
"你认识那个男人吗?"
"算是认识吧!"易向行自嘲地说:"我第一次产生幻觉,就是听到他的声音。"
"除了这个之外呢?"

"地震的事,我家里人应该告诉你了吧?"
承认这些让易向行觉得痛苦。他都已经牺牲到这个地步了,却还是摆脱不了那些该死的
幻觉。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些什么。
距离那么近,师从恩自然不会错过易向行眼中的挫败,于是她安慰说:"有些事是急不
来的。只要我们持之以恒,总有一天会得到想要的结果。"
"是吗?"最极端的方法都试过了,易向行真不觉得自己能等到那一天。
知道勉强去说服也改变不了什么,师从恩只能说:"我会给你开一些抑制幻觉的药物。
你现在才刚出现症状,病情比较轻微,所以不用太担心。重点是把心放宽一点,不要总是去
想一些不好的东西。"
"就这样?"
"相信我,这些药会比止疼片有用。"
易向行弯了弯嘴角,对师从恩挤出一个笑容。
师从恩回以微笑,同时提醒说: "我给你开的药也许产生一些副作用,常见的有失眠

焦虑、激越、头痛之类的。如果出现这些症状的时候,你不用太紧张。告诉我一声,我会调
整用药的剂量,或者给你换一种试试。不过你已经做过手术了,应该不会有焦虑和激越的问
题。"
"谢谢。"
"要是幻觉持续出现,或变得更加严重,记得一定要告诉我。"
"好。"
谈了半天,总算是有点收获。易向行和师从恩同时松了一口气。
之后,易家长辈遵照医嘱.开始按时按量照给易向行服用药物。
效果还是比较明显的,因为易向行从那以后就没有再听到过那个男人的声音,也没有再
遇上"地震"之类的事情。但是,药物的副作用也很明显。易向行差不多要忘了连续睡上三
小时是什么滋味了。
这个过程有点像捡了西瓜,丢了芝麻。虽然西瓜很大,但易向行不得不承认,他还是挺
喜欢芝麻的。
师从恩告诉过他,如果症状完全消失,就可以停止使用药物。但易向行担心幻觉会卷土
重来,所以决定多吃一段时间,好好巩固一下。至于失眠的问题,就当是方便赏月好了。
说起月亮,他还真是好久都没有见过了。自从上次在医院被吓到屁滚尿流之后,他一直
没有勇气再看它。
"月亮有什么好看的?"
当易向行提出要求,想让妹妹帮为自己拉开窗帘的时候,易向心一反常态,不肯帮忙。
不知道她为什么不高兴,易向行只好开玩笑说: "不是有新闻说月光可治病吗?说不

我多晒晒,就可以从床上爬起来了。"
"你想爬起来只有一条路,就是好好配合复健治疗。而且,月光治病那个新闻是说能治
痔疮吧?"
好像是这么回事,易向行忍不住嘴硬道: "你怎么知道我没痔疮?"
"有没有都差不多,反正你现在也没知觉。"
语言果然是最伤人的东西。虽然知道妹妹是无心的,易向行还是觉得有些难受。幸亏他
现在已经是个情感低能儿,千疮百孔也不会觉得痛
"对不起。"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易向心立刻向兄长表示了歉意。
易向行趁机说:"你把窗帘拉开,我就不怪你了。"
犹豫了一下,易向心终于不情不愿地拉开了窗帘。
这晚月光很好,月亮又大又圆,如珍珠般皎洁。
易向行静静地看着,就像被催眠了,一定要从上面看出花纹来似的。而他也的确从上面
看出了花纹,一条暗红色的花纹。
易向行转过头,不想再看下去。可没过多久,他又抵不住内心的动摇,再看了一眼。这
是一个让他后悔终身的决定,甚至比接受脑部手术更让他后悔。因为月亮再次变成了一颗巨
眼。
黑色瞳孔,金色眼球,易向行再次看到了这个不可能出现在人间的异象。它在望着他,
用一种轻蔑的眼神。
药物对他不起作用,他依然有幻觉。
"呵呵呵……哈哈哈哈……"易向行大笑起来,身体僵直着,头部却震动不停。
易家人听到动静,齐齐来到他的房间。
"向行,怎么了?"
"哈哈哈哈哈哈……"
"向行?"
父母焦急的声音进不了易向行的耳朵,他只是笑,只是笑,脸上没有任何笑意,只是机
械地笑着。
"向行,你在笑什么?不要吓妈妈!"
"向行?!"
易向心站在父母身后,对哥哥突然失常的行为没有头绪,直到她看了一眼窗外。
面无表情地拉上了窗帘,易向心走到哥哥面前,捧住了他的脸。
"哥,别笑了。"
从没见过妹妹这么严肃,易向行停止了大笑,但无法控制下颚的抽搐。
易向心稳住他的脸,柔声说:"时间不早了,睡吧!"
看着妹妹的眼睛,易向行觉得她也许可以理解,"药片没有用了。"
"我们可以让师医生加大剂量,会有用的。"
"要是没用呢?"
"那就再做一次手术。"
"我不想连脖子也动不了。"
"不会的。"
易向心的坚定并不能说服易向行,不过易向行不想和她争论。
易向心耐心地说: "不管你变成什么样子,我都会在你身边支持你。全家人都会。爸
爸,妈妈,谁也不离开。所以,别怕。我们都在这里。"
这话虽然是鼓励,但听上去太哀伤。易向行合上眼,假装熟睡。
家人们又陪了他好一会儿,以为他真的睡着了,才依依不舍地离开。
也许是担心易向行怕黑,他们为他留了一盏灯。小小的壁灯,只够让人在黑暗中看清自
己的五指。易向行痴痴地望着,就像在注视着希望。
无法握在掌心的希望。
易向行想起了那部电影里的对白:死亡里没有意外。它是一场精心设计的阴谋。即使你
一时侥幸逃脱,最终也会回到原点。

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被死神设计了,但他经历的一切,就像是一堆连环陷井。现在他精
神分裂,全身瘫痪,唯一的出路就是去死。只要他死了,一切就都结束了。陪他一起深陷泥
沼的家人,也能就此脱身。
问题是,该怎么死?
易向行真的很想知道,木偶想自杀的时候会怎么做。好在想通这件事并没有花去易向行
太多的时间。他很聪明,一直都很聪明,这点事难不倒他。何况一个人真正想死的时候,就
一定能死成。
等他死了以后,家里人也许会伤心一阵子。不,他们应该会伤心很久。但是将来日子还
长,伤痛总有一天会过去的。
这么想着,易向行露出了笑容,然后用尽全力伸长自己的舌头,再用力咬了下去。
舌根齐断的感觉就像手指被门板夹了一下,久久的一下。麻痹之后跟着剧痛,星星月亮
太阳齐齐出动,围着易向行团团打转。很快,不断喷出的血水堵住了气管,引得他疯狂地咳
嗽,然后氧气再也挤不进他的身体,死神如期而至。
"哥!哥!哥——"
朦胧中见到妹妹惊慌的脸,易向行觉得心痛,但是全身放松。会好的,一切都会好的。
死亡可以终结一切,然后他就能迎来重生的机会。
"哥!你醒醒!醒醒!"
易向心像疯了一样摇晃易向行,力气大得能把死人都摇活了。易向行感觉自己已经断掉
的呼吸,又重新接续上来。
胳膊被掐得好痛,他不得不求饶道:"轻点!轻点!"
"啊!你醒了!吓死我了。"
易向心欣喜若狂,易向行却彻底吓傻了。
"我……"没死。
"你睡着了,还一直在说梦话。怎么叫都叫不醒,吓死我了!"
"我……"没能咬断自己的舌头。
"不要抓!"
易向心突然捉住易向行的手,不让他去抓自己的头发。
这时易向行才意识到,他可以举起自己的手。全身瘫痪之后,他居然又可以重新举起自
己的手臂。
"你的伤还没好,要小心。"
"什么伤?"
"手伤呀!"
看到被包成白白一团的手掌,易向行张大嘴,好半天才问道:"我是不是小指的肌腱断
了?"
易向心愣了一下,反问道: "不然是什么?"
"没什么。"他只是重生了而已。
易向行呆呆地坐在床上,脑袋里空空如也。
不远处的书桌上放着一张影碟,名字叫《死神来了》。
第六章 意外之旅
在经历了发疯、手术、昏迷、瘫痪、再度发疯之后,易向行重生了。
他回到了八个多月前,回到了自己徒手打碎玻璃的第二天。妹妹陪他看了一张影碟,然
后他小睡了一会儿。
就是这一小会儿,前后不过一小时,却让易向行经历了一段痛苦不堪的人生,甚至逼得
他不得不结束自己的生命以求解脱。
那么多的痛苦与挣扎,那么真实,居然只是一场噩梦。
易向行想不通。
不经意间看到放在床头的止疼药瓶,他抓起来,用力掷出了亩外。
"嘶——"
"抱歉,它通常不会太疼的。"
医生在为易向行手上的伤口拆线,动作稍稍有些粗鲁。
"肌腱愈合得怎么样?会影响功能吗?我儿子是拳击手。"易爸爸在一旁看着,十分担
心。
"不会有什么问题的。"
"那就好。"摸着易向行的头,易爸爸不无骄傲的说:"他已经拿过两界少年拳击锦标
赛的冠军了。"
"哦?那很了不起呀!"
"呵呵,今年要不是受了伤,他应该可以三连冠的。"
"没关系,没关系。明年还有机会嘛!"医生拍了拍易向行的肩膀,鼓励说:"等你的
手伤好了,加紧锻炼,争取明年再给你爸捧个奖杯回来!"
易向行低下头,没有说话。医生和易爸爸都以为他是不好意思了,其实他是想起了那个
可怕的梦境。
梦里他曾经对父亲许下再拿冠军的诺言。而现在,他百分百确定自己对打拳已经没有兴
趣了。
晚餐时,他对家人说出了自己的决定:"我不想打拳了。"
易爸爸明显吃了一凉,易妈妈则立刻跳出来支持他的决定,"太好了!打拳那么容易受
伤,我早就不想让你再打下去了。"
易向行笑了笑,然后转头看向父亲。
"如果你已经想清楚了,我会尊重你的决定。"
"谢谢爸爸。"
易向行悬着的心正要落地,却发现父亲并不如他表现出来的那样豁达。
埋头吃完碗里的食物,易爸爸面色不佳地走去了卧室。
"妈……"易向行只好向母亲求助。
"没事,过两天他就会好的。"伸手替儿子拨了拨额前的头发,易妈妈笑着说: "你
爸订了后天拳赛的门票,本来想带你过去看一看,学习经验的。"
"他订了门票?"
"是呀!他偷偷订的,说是要给你们一个惊喜。"
"我们?"
"你和向心呀!爸爸打算带全家一起过去,顺便旅行。"
惊就有,喜未必。一听说要全家过去看比赛,噩梦中的悲惨加惊悚情节就像蝗虫一样飞
扑到易向行脸上。
"不要去!我不要去!全家都不要去!"
"怎么了?"儿子的强烈反对让易妈妈看不明白,"就算你不打拳了,比赛还是可以去
看呀!我们一家好久没出去旅行了,你爸爸还特意为我买了条新裙子。"
"鹅黄色的真丝裙子?"易向行觉得后颈发凉。
"你怎么知道?"
他不仅知道妈妈会有一条这样的裙子,而且还见过她穿着那条裙子全身血肉模糊的模
样。
"总之我不要去旅行!"易向行激动地把碗摔在桌子上,像只被踩到尾巴的猫。
"你这孩子,怎么回事?!"
没有理会母亲的责斥,易向行冲回了房间。
不一会儿,妹妹端着一盘点心走进来。
"刚才你没把饭吃完,妈妈让我端进来的。"
"我不饿。"
没有多劝,易向心放下点心,坐到哥哥身旁。
"妈妈生气了?"易向行问她。
"有一点。"
"呼——"易向行低下头,长叹了一口气,"你说电影里面的辜,有没有可能是真
的?"
"哪部电影?"
易向行指了指桌上的盘片,"男主角在梦里看见了未来,然后撇下了自己的同伴。"
有那么一瞬,易向心的脸绷得紧紧的,像是在严肃思考易向行提出的问题。但三秒不
到,她的表情又变得轻松起来,"别傻了,那是电影啦!"
想想也是,易向行为自己的天真。
妹妹的长发垂到了他的手背上,他抓起来把玩了一下,下意识地问了一句:"你的头发
什么时候这么长了?"
"我一直就是长头发呀!"
"是吗?"
易向行摸着隐隐作痛的额头,感觉脑子里一团乱。
全家旅行最后在易向行的强烈反对下取消了。同时,他还趁易妈妈不在家的时候,偷偷
烧了她的新裙子。那东西怎么看都不吉利,易向行不想让母亲穿上它。
发现裙子不见了,易妈妈困惑了很久,但最后也只能不了了之。
后来,易向行没有从报纸或电视上找到段志兴死在举击台上的消息,也没有找到装着烧
碱的槽罐车翻车的新闻。
噩梦一天天远离了他,就像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
三个月后,他的手痊愈了。
三年后,他和向心同上考上了异地的大学。
从小到大都没有离开过大人,现在却要独立生活,易向心昱得非常兴奋,易向行却有些
忐忑。
学校环境很好,依山而建,漂亮得像个公园。可不知道为什么,从踏入校门的第一天,
易向行就觉得这个地方好陌生。
是,他以前没有来过这里,觉得陌生理所当然,但他感觉到的陌生并不是指地理位置上
的,而是指这里的氛围,或是别的什么东西。他也说不清楚,只是觉得自己不属于这个地
方。
易向心选了教育专业,毕业后想成为一名老师。易向行则选了新闻与传播,对未来还没
有太明确的计划。
学业是枯燥的,易向行却乐于全心投入其中。结果因为过于投入,他几乎没有交到什么
朋友。还好新生有很多公共课,他和妹妹要一起上,才没让他显得特别孤独。
说起来易向心比他强多了,入学没多久就交到两个死党——陈实和邢优。
易向行对这一点颇有微词。不是说妹妹不可以有死党,而是她的死党不该是两个男生。
他承认自己有些保守,谁叫向心是他最疼爱的小妹妹呢?在他眼里,邢优和陈实就像两只圈
着妹妹打转的苍蝇。
"……那里的沙滩非常漂亮。我们可以去潜水……"
"我不会游泳。"
"那就去浮潜,不会游泳也没关系的。别跟我说你不想和海里那些漂亮的珊瑚和热带鱼
近距离接触。"
"咳!"
易向行假咳一声,打断了眉飞色舞的邢优,然后瞟了一眼妹妹。
易向心接收到他眼中的讯息,只得不情不愿地对邢优说: "我不能去。哥哥和我已经

应妈妈了,今年暑假会回家。"
"你还是可以回家啊!先去海边玩一星期再回去嘛!暑假这么长,难道你打算都待在家
里吗?"
"可是去那么远的地方,要花好多钱的。我爸妈要负担我和哥哥两个人的学费,不可能
有多余的钱给我。"
"不用你出钱。我跟我爸说了,他答应负担所有的费用!"生怕说服不了易向心,邢优
伸手搭在易向行的肩膀上,企图让他成为自己的同盟, "哥哥也可以一起去,这样你爸妈

不会担心了。"
"我不是你哥哥。"易向行不客气地挡开他。
碰了钉子的邢优十分尴尬,于是用手肘捅了捅身旁的陈实,"向心不去的话,旅行就取
消罗!"
陈实摸摸头,一副为难的模样。
"你想去吗?"易向心问他。
陈实笑了笑,憨憨地说:"我还从没见过大海,有点想去。"
这个答案让易向心犹豫了。她看着哥哥,露出恳求的表情,仿佛易向行不同意,就是冷
血无情的表现。
"明明是你自己想去,别拿陈实做借口。"
"哥……"
"爸妈不一定会答应的。"
"如果你一起去,他们会的。"
易向行不答。
"你不说话就是答应罗!"
易向行受不了地摇摇头,仍然没有说话。
见哥哥被自己说服,易向心立刻高兴地抱住他,大声喊道: "我就知道你对我最好
了!"
此话一出,四周一片寂静。
易向行像喝醉了一样,满脸飞红。
"怎么了?"兴奋过头的易向心这才发现不太对劲。
易向行的嘴角抽搐了两下,说: "我们还在上课。"
易向心僵硬转动脖子,看了看四周。教室里几十双眼睛都在齐刷刷地望着他们。
讲台上,白发斑斑的老教授已经气得吹胡子瞪眼睛,指着他们说:"你,你们四个,都
给我出去!"
说服父母没有费什么力气,暑假一到,易家兄妹就与邢优、陈实一起,坐上了远去热带
岛屿的飞机。
易向行不喜欢这个违背自然定律,带他离开地球表面的铁家黟。所以他早早的就带上耳
机,打算睡上一觉。易向心他们却很兴奋,一路都在叽叽喳喧,说个不停。被吵得受不了
了,易向行忍不住拉长脸警告了他们一下。
世界终于重回清静,易向行调整姿势,开始进入他的睡眠之旅。
三十分锤后,他却睁开眼睛,问空服人员要了一本杂志。睡不着了,总觉得心里慌慌
的,就像有什么不好的事情正在等着他。
飞机是世界上最安全的交通工具,因为相对来说,事故发生的概率比较小。但是飞机一
旦出事,死亡率也会高得惊人。这就是易向行不喜欢它的原因之一。谁叫他怕死呢?
"你醒了?"易向心起身去洗手间的时候,邢优凑到了易向行面前。
面对如此白痴的问题,易向行想都没想就回答说:"我在梦游。"
讨了没趣,邢优悻悻地缩回座位。可过了一会儿,又不死心地再次接近易向行: "我

想知道向心喜欢什么花。"
易向行转头,看着眼前这个唇红齿白的同龄人。
邢优长了一张漂亮的脸,现在也许有点过于阴柔,但再过几年,一定会变成招人眼球的
英俊青年。他很迷向心,看他的眼神就能明白。
"玫瑰。"
这么容易就拿到答案,邢优小小吃了一惊。就在他想再确认一次的时候,易向心回来
了。邢优只好假装无事,回到自己的位置上。
下了飞机,他们又坐了差不多一个小时的汽车才抵达目的地。
时间正值黄昏,海边美得不可思议。大家迫不及待在酒店办好入住手续,准备直奔海
滩。
邢优的父亲非常大方,为他们每人安排了一间豪华房间。易向心进去放行李,还意外看
到了铺天盖地的玫瑰花。红得白的,煞是鲜艳。
"阿欠——"
一路打着喷嚏,她可怜兮兮地赶去与大家会合。
陈实关心地问:"怎么了?"
"酒店在我房间放了好多玫瑰。"揉着红红的鼻头,易向心不解地问:"这是当地的风
俗吗?"
"不是吧?我的房间没有攻瑰花呀!"陈实有些茫然。
邢优立刻问:"你暮欢吗?"
"什么?"
"你善欢那些玫瑰吗?"
"怎么可能喜欢?我对玫瑰花过敏。哈欠——"又狠狠打了一个喷嚏,易向心突然意识
到:"花是你送的?"
"呵呵……"邢优尴尬地笑着,视线扫过易向行,有点想把他丢进海里。
"再不去海滩天就黑了。"
易向行若无其事地提醒了一句,然后迈开大步向海滩走去。将众人抛在背后的同时,他
的唇边激开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
黄昏很美,也很短暂。
太阳跳入海中之后,海上的风景就不那么迷人了。
四个人在海边疯玩了一阵之后,对月亮没有好感易向行先回了酒店。
拉上所有窗帘,让漂亮的海景房变成一间密闭的空间,他走进了浴室。
泡在超大的浴缸里,洗尽一身疲惫,易向行不禁对耍弄邢优的事情感到有些愧疚。毕竟
是邢优提供了这么舒适的旅行,那么对待他好像有点不太应该。但是,一想到他是在打向心
的主意。易向行又觉得他活该。
丢开内疚感,易向行闭上眼睛,惬意地享受起泡澡的乐趣,二十分锺后才爬出浴缸。
经过盥洗台上那面超大的镜子时,他忍不住看了自己一眼。
热水让他全身都红透了,像只煮熟的虾子。无聊地对镜子摆了个鬼脸,他拿起浴袍,准
备套在身上,却发现自己的背上有一块浅褐色的印迹。面积不大,手摸上去稍稍有点凹凸不
平,像极了伤痕。
易向行不记得什么时候弄伤了自己的背。套上浴袍,眼睛瞟到仍然装满水的浴缸,他突
然想起自己曾经在梦里被热水烫伤过,伤口就在背上。
呆呆站了两秒,易向行走出浴室,跳到床上,用力闭紧了双眼。
那个梦里的事都不是真的,他不要杞人忧天。
第二天,邢优租了游艇,带大家去浮潜。
海底世界比想象中更让人着迷,海水湛蓝见底,颜色绚丽的鱼儿争先恐后来抢众人手中
的面包。
唯一不太美好的就是珊瑚没有看上去那么柔软不小心踩中便会划开脚掌。因为不习惯使用
脚蹼而光脚下水的易向行就不幸被它们划伤,只得返回船上。
其它人还没尽兴,在水里扑腾着,不愿上来。易向行便拿起相机,充当起他们的摄影
师。
不会游泳的易向心身上穿着救生衣,笨笨的一团。浪稍微大点,她就控制不好方向,被
水流越带越远。
"向心,不要离船太远!"易向行不得不提醒她。不过她的脸一直埋在水里,显然没功
夫理会哥哥的警告。
"没关系,我会看着她!"
邢优狗腿地在水面上招了招手。易向行无奈地点点头。
海面的太阳很毒。照片拍得差不多了,易向行就躲进了船舱。易向心、陈实还有邢优三
个,仍然在水里玩得不亦乐乎。
"啊——啊——"
突然听到妹妹的惊呼声,易向行几乎是连滚带爬的跑到甲板上。
看到海面时,他惊呆了。
易向心已经游到了离船比较远的地方。一些半透明的东西不知是从哪里飘过来的,差不
多已经在她的身边形成半包围状态。
船长吓得满头大汗,立刻大喊道: "邢先生,陈先生,你们两个快上来!水里危险!
"
没有头绪的易向行问他:"那是什么?!"
"水母。"
心头猛地一颤,易向行立刻问: "有毒吗?"
"那是僧帽水母,剧毒的。"
晴天霹雳一样的回答,成功将易向行劈得全身焦黑。
"哥,救我!"易向心开始大声呼救。
"你快游过来!游啊!"
任易向行撕破了喉咙,易向心也没游动半米。一点游泳技巧都不会的她,只知道手脚乱
划。
波涛一个起伏,她又离那些水母近了一步。
"不行!还是叫她尽量别动,不要让那些水母碰到她。我去拿工具。"船长丢下达句话
就进了船舱。
易向行奋力保持镇定,对妹妹喊道: "向心,你不要动,不要乱动!哥哥马上来救
你!"
当他准备往水里跳的时候,已经爬上来的邢优拦住了他。
"你想下去送死吗?!"
"放开我!"
"你别急,我们会有办法的!"这边拼命抓住易向行,那边又发现陈实还在水里发呆,
邢优急得大吼道:"陈实,你快上来!"
"你有办法救向心吗?"陈实焦急地问。
"你先上来再说!"
那么多水母,要救易向心谈何容易。邢优的脑子也是一团乱,只想着先把能救的救回来
再说。
"哥!呜呜……救我!"易向心叫得更大声了。她已经吓得全身发软了,要不是有救生
衣在,只怕早己沈入水底。
陈实终于不再犹豫,奋力向她游去。
"陈实,你干什么?!"
"我要救她!"
"你疯了吗?!"
邢优急得上窜下跳,易向行趁机把头往后用力一磕,把他的鼻子磕得鲜血直流。
"哎哟!"邢优惨叫一声,松开了手。
没功夫理会他委屈的叫唤,易向行跑到船沿。在他跳下去的最后一秒,又有人用力将他
了回来。
"放开我!"
"把这个丢给陈先生!"船长塞了一只船浆在易向行手里,然后说: "你如果一定要

海,就先穿上潜水衣。"
"那你快点把船开过去!"
"不行,船不能过去。水流会把水母推到他们身上的。"
船长的话让人有些绝望。易向行努力保持镇定,然后把船浆丢给海里的陈实,高喊道:
"陈实,用这个把水母赶开!小心不要碰到它们!"
说完,易向行抓起一件长袖连身的潜水服,迅速往身上套。
陈实拿到船桨,很快就游到了离易向心不远的地方。
"向心!取下你的呼吸管!哪只靠近你,你就用管子打走它!"
"鸣呜呜……陈实……"
"不要怕!没事的!"
事不宜迟,陈实放慢动作,轻轻地靠近易向心。这么做是很需要勇气的,因为一不留神
就会成为水母攻击的对象。
陈实握紧船桨,随时准备应对危险。
近距离看到那些外表温柔美丽的小生物,实在很难把它们和夺人性命的可怕东西联系起
来。
蔚蓝的海洋变得不再可爱。幸运的是那些美丽而致命的水母仅仅是在海上瓢着,并没有
真的发起攻击。
离易向心越来越近了,陈实踩着水,伸出他的一条胳膊。
"陈实……呜呜……"
"别怕,抓紧我!"
海上艳阳耀眼,反射在水母透明的身体上,一闪一闪。
不知是水珠还是汗珠,不停从额上滚落,挂在陈实的睫毛上,他却连眼睛都不敢眨一
下,
"陈实!"
"没事了!"
终于握住了易向心的五指,陈实一鼓作气,将她拖出了最危险的区域。
这时,易向行也拿着另一只浆游了过来。发现有水母游到了陈实的身侧,立刻一桨挥过
去,扫除了威胁。
一阵猛游之后,三个人奇迹般地从水母群的包围中逃出生天。易向心吓得脸色发白,全身
颠个不停,多亏了陈实在一旁不断安慰,才勉强撑住,没有昏过去。
很快,船长将船开到了他们身边。
易向心最先上去,其次是易向行。轮到陈实的时候,他才举上来一半,却又重新掉进了
水里。开始大家都以为是他失手落水,眼尖的易向心却发现他的手臂上多了一条鞭挞一样的
痕迹。
"他被水母蛰伤了!"
这话就像颁给陈实一张死亡证书,所有人都傻眼了。是他们疏忽了,没有注意到一只脱
离了大队伍的小水母。
"快,先把他拉上来!"
还是船长最先镇定下来。在他的带领下,他们很快把陈实拉到了船上。
"陈实?陈实!"
陈实的脸已经开始泛蓝。只见他张大嘴,双目鼓起,明显是感觉呼吸困难。
易向心没有多想,立刻搬出以前学过的心肺复苏术。按压心脏,人工呼吸,拼一切可能
挽回陈实的生命。
船长一面将船开得飞快,一面叮嘱道:"看看他的伤口上有没有水母的触须,有就把它
们都挑出来,不要直接用手去挑!船舱里有肥皂,用它泡水去冲伤口!"
易向行二话不说,找来一副抓鱼用的橡胶手套,开始在陈实红肿的伤口上挑"刺"。邢
优则找来肥皂,拼命在水里搓出肥皂水来,为陈实冲淋伤口。
还好浮潜不是在海洋深处,他们很快就上了岸。二十分锤后,他们赶到了离海边最近的
一家医院里。陈实被顺利送入了手术室。
易向心躲在哥哥怀里,全身抖得像筛糠。
"医生说我们处理得很好,不用太担心。"易向行安慰妹妹。
"我知道,他不会死。"
易向心很坚定,不是那种盲目的坚定,就像她已经看到了结局。
就在易向行觉得惊讶的时候,邢优插话说: "都说傻人有傻福,陈实那么傻,一定会

事的。"
这话怎么听怎么刺耳,易向行不悦地扫了他一眼。邢优立刻识趣地闭上嘴巴,退到一
旁。
时间一分一秒地前进着,速度慢得让人发狂。
地老天荒之前,手术室的灯终于灭了。陈实被推了出来。医生说他从鬼门关捡回一条
命,但会不会有后遗症还很难说。
水母释放的是神经毒素,很可能会造成伤者残疾。一切都要等陈实清醒后才有定论。
一直在咬牙硬撑的易向心,听完医生的话之后便昏了过去。易向行抱着妹妹,万分心
痛。
月升日落,结束了这惊心动魄的一天。
为了方便照看,邢优请医生把陈实和易向心安排在同一个病房。易向行一直守在那里,
连续几个小时,姿势都没有改变、
"你要不要去洗个澡?到少把潜水衣换下来,那东西穿在身上不舒服吧?"
"你饿不饿?要不要先去吃点东西?"
"不想离开吗?那我去买回来好了。"
邢优的话比空气还像空气,完全被易向行忽略。无奈之下,他只得放弃沟通。
易向行知道他不能责怪邢优。舍己数人不是他的义务,可他已经承诺过要照顾向心,却
还是让她置身于危险之中。易向行讨厌这种不可靠的家伙。
第二天。
经过一晚的休息,易向心基本恢复了原气。陈实却仍然没有清醒。易向心非常自责,几
度伤心落泪。易向行和邢优都试着安慰她,可是收效不大。
又熬过了漫长的一天,易向心筋疲力尽,趴在陈实的床边沉沉睡去。易向行想把她抱到
床上去休息,却意外发现陈实睁开了双眼。
"向心……怎么样了?"这是他说的第一句话。
"她没事,多亏了你。"
虚弱地笑了笑,陈实重新闭上了双眼。
这是易向行第一次近距离打量陈实。他的脸只用一个字就可以概括,那就是——圆。大
而圆的眼睛,圆圆的鼻头,圆圆的脸。再配上淡淡的眉毛,有点招风的双耳,就是一副憨厚
老实的模样。人如其名。
还好有他在,向心才能逃过一劫。易向行恨不能抱着他亲上几口,以表达自己的感激之
情。
按下墙上的呼叫器,易向行叫未了医生,并推醒了妹妹,把陈实清醒的好消息告诉了
她。
经过一系列检查,医生确定陈实全面康复指日可待。这本是高兴的事,易向心却突然哇
哇大哭起来。
陈实吓了一跳,想爬起来安慰她。易向行连忙撂手,然后把妹妹搂进怀里,轻轻地拍着
她的后背。
渐渐的,易向心的哭声弱了下来。
邢优受不了这样的气氛,忍不住打趣说:"我知道向心在伤心什么。"
"什么?"陈实傻傻地问。
"因为她的初吻没了。"
一听此言,易向心不自觉地打了个响嗝。
"什么初吻?"陈实仍然一头雾水。
"嘿嘿,"邢优故作猥琐,凑到陈实身边说: "你被水母蛰了,都是向心给你做的人

呼吸。"
明明是再正常不过的事,被他一说,突然就暖昧起来。
"你赚到了!"
这个玩笑让陈实一下子变成了红脸关公,易向心更是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立刻扯了
扯哥哥的袖子,向他求助。
易向行果真板起脸,双唇抿成一条直线,像是要教训邢优的样子。结果,最后一秒却噗
嗤一声笑了出来。
"哥!"易向心生气地掐了他一下。
易向行立刻收起笑容,严肃地说:"没关系,你不吃亏的。那个肯定也是陈实的初
吻。"
"什么跟什么呀!"
"哈哈哈哈……"


几天后,陈实顺利出院。四个人没有再做停留,匆匆离开了度假的海滨。
去机场的路上,易向行看着深沈的海洋,感慨万千。初来的欢喜与兴奋已经被心有余悸
所替代,如果没什么必要,他们大概以后都不会到这里来了吧?
凉凉的海风从车窗里钻进来,擦过易向行的脸庞,带一阵阵若有似无的气味。易向行用
力闻了闻,觉得有点奇怪。
书里常说海边会有海腥味。海腥味难道是类似金属的味道?

第七章无面人
不知不觉中,大学四年就像流水一样滑过了。
这个七月,易向行与妹妹一起,迎未了毕业的一刻。
穿上学士袍,戴上学士帽,雄赳赳气昂昂地走在校园里。不可一世的模样,是毕业生特
有的嚣张。
易爸爸和易妈妈为了见证一双儿女的重要时刻,不辞辛苦赶到了学校。
可容纳千人的大礼堂里,校长会给每一位顺利毕业的学生授予学位、颁发证书。四年的
大学生活,即将在无比荣耀的氛围中,画下完美的句号。
易向行和妹妹不同系,所以先一步走上讲台。看到台下忙着拍照的父母,他忍不住露出
灿烂的笑容。不过,仅仅过了一秒,笑容就僵在了他的脸上。
他看见爸爸妈妈站在那里向他挥手,而站在他们身旁的人,却都是面目模糊。
这个形容一点也没有夸大,那些人的确是真正意义上的面目模糊。所有人的脸都是平坦
坦的一个面,五官几乎弱化可以忽略不计的地步。
"易向行?"
校长催促了一声,发呆的易向行回过神来,然后就被结结实实地吓了一点。因为校长同
样是面目模糊,鼻子眼睛嘴巴都像是有人胡乱画出来的,寥寥几笔,线条时断时续。
易向行以为自己产生了错觉,于是用力揉了揉眼睛。可是,眼前荒诞的一幕仍然没有改
变。
"动作快一点,别的同学在等着呢!"
见易向行还在磨蹭,校长不得不压低声音提醒他。
飞快接过系着红色缎带的证书,易向行鞠了一躬,然后从讲台的另一个方向走下去。在
没搞清楚状况之前,他强迫自己保持镇定。
台下响起了如雷的掌声,易向行看见妹妹在等候区又叫又跳,就像走下来的是某位天皇
巨星。她身旁的陈实则要含蓄很多,只是单纯的用力鼓掌。
易向行挤出一个笑容,发现礼堂里的其它人都没有脸孔。
除了妹妹、陈实以及自己的父母,所有的人都像戴了同一款蹩脚的面具,遮去了脸上该
有的一切。
易向行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响得像打雷,连四周嘈杂的声音都盖不住。坐回自己的位置
上,他几乎将毕业证书捏成了纸团。
易向行试着去回想四周同学的名字,想与他们交谈,弄清自己的状况。可他突然发现,
自己根本不记得任何一个同学的名字。不光是同学.他连老师或校长叫什么,都同样不记
得。
在这所学校待了四年,易向行居然从来没有留意过他们。他们是今天才面目模糊,还是
从以前开始就是这样?
脑中一片空白,易向行听见自己在呐喊:到底发生了什么?这是怎么一回事?
头突然疼了起来,就像有人拽住了他的头发,拔草一样,一把一把地将它们揪下来。易
向行忍无可忍,霍地起身,直奔洗手间。
他需要用冷水洗洗脸,让自己清醒一下。
洗手间里,两面大镜子相对而立,易向行抬头便看到了无数个自己。强烈的纵深感,外
加越缩越小的身型,让他觉得自己好像被困在了镜子里。
想到自己曾经断过的肌腱,他不得不克制砸碎玻璃的冲动,而后深吸一口气,将不安的
情绪压下去。
他告诉自己,刚才那些一定是幻觉。他拿到毕业证书太激动才会产生幻觉。
"易大哥,"陈实也进了洗手间,"仪式结束了,该去排队合影了。"
擦去脸上的水珠,易向行面无表情地提醒他: "不要再叫我大哥了,你比我还大三个
月,你不记得了吗?"
"可是……"
不客气地打断陈实的声音,易向行说: "是,我是向心的哥哥。不过你跟她交往,并

代表你得叫我哥哥。"
"我只是觉得,这样比较尊重你。"
"算我求你,你可不可以不要这么尊重我?"
易向行并不想给陈实难堪,只是他刚好撞在枪口上,比较倒霉而已。
自从陈实从邪恶的水母"手中"救起了向心,他和向心就慢慢走到了一起。关于这件
事,易向行并不是那么乐见其成。理由很简单,因为陈实憨憨傻傻的样子,怎么看都不像是
能给妹妹幸福的人。
当然,他不能否认向心跟陈实在一起确实很开心。而且,陈实到底是妹妹的救命恩人,
妹妹会爱上他也不奇怪。易向行只是不看好他们的未来。不过,他从没有把自己的真实想法
告诉妹妹。他不想让妹妹觉得自己是个以貌取人的家伙,虽然他的确有一点。
一路想着妹妹的事,易向行的注意力总算是分散了一些,但幻觉并没有因此而消失。这
群无脸人,让他想起了那场遗忘许久的噩梦。同样的真实,同样的不可思议,难道这又是在
梦中?易向行狠狠地掐了自己一下,身边的一切却没有变化。
恐惧在他的心头迅速累积,眼看到了爆发的边缘。易向行咬紧双唇,差点把嘴皮子咬出
血来。
父母就在不远处,儿女学业有成让他们满是骄傲。他不愿在这个时候给他们打击。所以
他必须忍耐,等到适当的时机再去寻求帮助。
还好,那些人除了没有脸之外,并无其它异常。易向行硬着头皮,镇定地与他们拍完毕
业照,然后若无其辜地走到父母身边。
很快,妹妹也拍完了,拉着陈实兴冲冲地跑过来。
"爸!妈!这就是陈实。"易向心像献宝一样,把陈实推到父母面前。
易向行想阻止已经来不及了。虽然知道妹妹在母亲面前提过自己的男友,但父亲还不知
道情。就这样把陈实介绍出来,父亲根本不可能欣然接受。
"你们看!"没有理会哥哥警告的眼神,易向心把手伸到半空中,万分激动地说:"陈
实向我求婚了!"
"什么?!"
"求婚?"
易爸爸掏掏耳朵,以为自己听锚了。易向行则是下意识地用手捂住脸,以避开可能会出
现的棒打鸳鸯的画面。
还是易妈妈的神经比较强悍,抓着女儿的手,看了看上面的小钻戒,面不改色地问:"
你已经答应了?"
"嗯。"易向心用力地点点头,脸庞散发出幸福的光彩。
陈实在一旁腼腆地笑着,既高兴又紧张。
出乎易向行意料的是,父亲在与母亲对望一眼之后,居然没有反对这件事,只是说:
"
你们要结婚可以,但不能是现在。"
"那要什么时候?"
"至少等上三五年,等两个人的工作都稳定了再说。"
"要这么久啊?"易向心不满地撅起嘴。
陈实连忙拉住她,飞快地说: "没关系!我们能等,只要你们不反对就好。"
"如果你和向心是真心相爱,我们是不会反对的。"易妈妈摆出了丈母娘看女婿,越看
越满意的表情。
易向行仰头望着天空,只觉得两眼发黑。这世界变了,父母居然对妹妹的婚事毫不紧
张。这么容易就点了头,开什么玩笑?
"哥,你也不会反对吧?"
易向心望着哥哥,两眼发亮。易向行本想劝她清醒一点,可憋了半天,还是改口说:"
你开心就好。"
没有办法,谁叫易向心是他的宝贝妹妹呢?哪怕陈实是外星物种,如果向心执意要嫁的
话……哎……
"哈哈,太好了!"易向心立刻扑到哥哥怀里,大叫道:"我太幸福了!我是全天下最
幸福的人!哈哈!"
她的欢笑引来了周围人群的侧目。不经意间,易向行发现了邢优的存在。他远远地看
着,没有走近,眼神阴郁得好像雨季的天空。
与四周的无面人不同,邢优的五官十分清晰。易向行下意识上前两步,挡在他和向心之
前,截断他的视线。
一瞬间,邢优换上了笑容,还大方地挥挥手,而后转身离去。
"哥,看什么呢?"
"没什么。"
"那快走,爸妈要请我们吃大餐啦!"易向心一手挽着陈实,一手挽着哥哥,大阔步地
走出校园。
没走两步,易向行就觉芒刺在背。当他回头,只看见为数众多的无面人正在望着他。他
们没有眼睛,却仍在望着他。
易向行低下头,默默抓紧妹妹的手。
感觉到手上的力度,易向心回给哥哥一个灿烂的笑容。
两周后。
"你好,我是易向行。上周打电话来预约过的。"
"你好,请等一下,我查一查。"五官模糊的前台小姐敲了几下键盘,很快从电脑中调
出了易向行的预约记录,"你进去吧!师医生已经在等你了。"
依从指示,易向行走到那张深棕色的大门前,几次想推开它,部迟迟无法伸出双手。
就在他打算当一回缩头乌龟的时候,门开了。
"易向行是吗?"
开门的是一位穿着蓝白条纹衬衣、白色窄裙的年轻女人。利落的齐耳短发.白净秀气的
长相,普普通道的无框眼镜,让她看上就像一名在校大学生。可是她并不是学生,而是一名
心理医生。
易向行觉得她十分眼熟。
"进来吧!"
医生拉开大门,为他让出一条通路。易向行乖乖地走进去。
布置简单的办公室里,除了正常的办公桌椅之外,还有一套深灰色的布艺沙发。上面放
着好几个浅色的方形靠垫,色彩冰冷,却意外的舒适。易向行坐在上面,感觉它软得都能让
人陷进去。
"第一次过来?"医生坐在他旁边的单人沙发上,打开记事簿,放在自己的膝头。
她垂头写字的模样,让易向行更觉熟悉。无意中瞥到办公桌上的名牌,他找到了熟悉的
原因。因为她的名字叫师从恩。
"你叫师从恩?"
"是,我叫师从恩。"
确认之后,易向行惊慌地从软沙发中爬起来。
这间私人诊所挂的不是师从恩的名字。要是他打电话未预约的时候,工作人员有明确说
出推荐给他的医生叫师从恩,打死他都不会过来。

一边奔向门口,易向行一边找借口说:"我突然想起还有点事要做,我得走了。对不
起!"
没有听到任何挽留,身后也没有任何响动,摸到门把手的瞬间,他忍不住回头看了一
眼。
师从恩仍然坐在原处,一脸了然,似乎病人中途落跑的行为她已经司空见惯。
视线对上易向行的双眼,她笑着说:"如果你还没有准备好,可以下次再来。"
"我……"感觉好丢脸,易向行忍不住解释道:"我见过你。"
"是吗?我不记得了。"
"是……"虽然知道接下来的话很容易让人误解,但易向行还是如实说:"在我的梦
里。"
微微有些诧异,但师从恩还是保持了温柔的笑容,"坐下来慢慢聊吧!"
就这样,易向行重新坐回沙发上,第一次对别人坦诚了他的奇异梦境。
"……后来,妹妹把我叫醒了,我才知道那是一个梦。"重新回忆噩梦的内容,易向行
有点不寒而粟。他怕师从恩以为他是瞎编的,于是再三强调说: "我发誓,我真的在梦里

过你!你在那家精神病院当医生,还给我做了手术。那一切太真实了!真实得可怕!"
"梦境其实是现实生活的一种投射。很多时候,梦里清楚知道或记得的事情,清醒时未
必有印象。但这并不代表那些内容是凭空想象的,它很可能属于一段被遗忘的记忆。"
"什么意思?"
"比如你刚才说定向多靶点损毁手术,那是我参与过的一个研究项目。我曾经在杂志上
发表过一些关于它的文章。也许你在什么地方看到过,只是你记不起来了。"
说着,师从恩从办公桌里找出一本杂志,递给易向行。杂志里果然有关于手术的介绍,
还有一副师从恩穿着医生袍的照片,模样与梦里别无二致。
"我不知道。"师从恩的推论好像有点道理,但易向行不记得自己接触过这个杂志。
"你是在产生幻听之后,才做的这个梦。很可能是幻听带来的压力造就了它。"
"那幻听又是怎么一回事?"
"这个……"
"你又想说是压力对不对?"易向行先是讪笑,随后咆哮道:"每次都是压力在搞的
鬼,哪里来的那么多压力呀!"
没有反驳,师从恩静静地看着他。
易向行的满腔怒火就像投在了湿柴上,半点火星都没溅起来,不一会儿就熄灭得干干净
净。
等他冷静了,师从恩才轻柔地问道:"幻听的事在你做了噩梦之后,还有再发生过
吗?"
"没有。"
"那你今天过来,是因为……"
"我产生了幻觉。"
无面人的事已经快把易向行逼疯了。倾诉无门,他才想到要找心理医生看看。
"什么样的幻觉?"
"一个月前,我发现我周围的人突然没有脸了。"
"没有脸?"师从恩不明白。
"就是他们的脸,只剩下一张面皮,五官全都萎缩了!"
"萎缩到什么程度?"
"几乎什么没有了。"
"所有的人都这样吗?"师从恩拿起笔,开始在记事薄上做记录。
"除了我的家人,我妹妹的男朋友,还有她的一个同学……和你。"
没想到自己也包括在内,师从恩微微有些诧异。
那么多人都认不出来,却独独可以认出师从恩,易向行也觉得不可思议。不过,这并没
有让他心里好过一点,"就这么几个我能认出来。其它的全都没有脸。你能想象每天看到那
些无面人在自己身边走来走去,是什么样的滋味吗?已经快一个月了……"
无法再详细叙述下去,易向行欲哭无泪:"我是不是疯了?"
师从恩放下笔,回以温柔的微笑,"你有没有去医院做过全面的身体检查?"
"没有。"易向行摇头,疑惑道:"有什么病会造成这种幻觉吗?"
"这个应该不是幻觉,但它的确是一种病。医学上称这种病症为面孔失认症。"
"面孔失认症?"
"大部分患有这种病症的患者,问题不在于看不见别人的眼睛、鼻子或嘴巴,而是当他
们看到那些脸时,分辨不出差异性。"
"这种病能治吗?"
易向行满怀希望,师从恩却十分遗憾地回答道: "医学界到现在都没弄清楚人的大脑

竟是如何感知面孔的。只知道这种感知能力有一部分是与生俱未,而且牵涉大脑的多个部
分。通常,发病是因为脑部缺损。我建议你先去做一个身体检查,确诊一下。"
"既然不能治,那还有什么好查的?"
"话不能这么说。虽然无法完全治愈,但可以尽量改善。通过训练,让你多记住一些面
孔也是好的。"
"如果我不训练,将来会不会连现在仅有的几张脸都记不住了?"
"有可能。"
易向行有点想哭。这样的结果,比疯了好不了多少。他才刚从学校毕业,正在踏入全新
的人生阶段。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这么倒霉。
合上记事簿,师从恩开导易向行说:"看开一点。就像塞翁失马,有时候好事不见得真
的好,坏事也不见得会一坏到底。"
"说得好听。难怪你还能从这件事里看出什么好处来鸣?"易向行嗤鼻。
"至少它会让你更加珍惜你现在拥有的东西。"
"珍惜又有什么用?说不定哪一天,我就连自己最亲近的人也不认识……我……"
"认不出他们的脸,并不代表世界末日。你还有其它方式可以分辨他们。声音、动作、
发型、衣着,只要你有心,总会认得出来。如果万一真的一点都认不出来了,他们也会认得
你呀!"
"我……"
"就算你对自己没信心,也该对你的亲人有信心才是。"
师从恩的声音和风细雨,从头到尾都没什么变化。但就是在这样平静的声音里,易向行
好像找到了一种支撑。感觉她正拿着粘合剂,一点一点修复他的精神碎片。
"谢谢。"
"不客气。"

"你能陪我去医院检查吗?"
易向行的要求让师从恩愣了愣,因为这并不是一个心理医生份内的事。
知道自己唐突了,易向行连忙改口说:"我只是随便说说。"
"可以。"
"什么?"
"我可以陪你去做检查。"
师从恩出乎意料地答应了易向行的要求。没多久,便如她所承诺的,陪易向行一起去了
医院。
详细的检查之后,医生并未从易向行的身上找出什么毛病。但凭症状判断,是面孔失认
症无疑。
熬过了最初的挫败期,易向行慢慢接受现实了。不讳言,师从恩在这件事上功不可没。
易向行曾经问她,为什么愿意提供帮助?师从恩回答说,因为他认得她。
一个面孔失认症患者,能认出一个初次见面的陌生人。师从恩觉得这是上天在给她责
任,她应该站出来承担。
听到这样的答案,易向行差点想去烤乳猪酬神。不过,他需要酬神的事还远不止这一
件。
随着时间的推移,师从恩和他渐渐成了知己好友,再渐渐的,他们相爱了。和易向心与
陈实一样,这段从患难中开始的情感,基础坚实,发展喜人。
幸福的日子总是过得特别的快,时间转眼又是两年。
曾经承诺三五年内不考虑结婚的陈实和易向心,突然把婚礼提上了日程。
易向行得知他们的打算之后,第一个反应就是问妹妹:"你怀孕了?"
"没有啦!怎么可能!"易向心羞得满脸通红,
"那为什么这么急?"
"这还算急?"易向心不高兴地反驳说:"我和陈实认识六年,交往都满五年了。"
见易向行不为所动,一旁的陈实也忍不住低声补充说: "而且我两年前就已经求过婚
了。"
"那你还答应了我爸妈……"
"所以我们才要先找你商量嘛!"易向心阻止了哥哥翻旧账的行为,然后满脸堆笑,极
其狗腿地说:"我和陈实的工作都已经步入正轨了。想结婚也没什么不好吧?"
话是这么说,但易向行总觉得不舒服,"你们来找我商量,是想利用我说服爸妈吧?"
"呵呵,哥,你果然聪明!"
"不行。"虽然很疼妹妹,但易向行还是斩钉截铁地回绝了。
"为什么?!"
"爸妈不想你太早出嫁,是舍不得你。你和陈实现在不是很好吗?又不急着生孩子,何
必赶着去结婚呢?"
"想结婚是因为……"易向心停顿一下,突然就红了眼眶,"因为我觉得太幸福了。我
想让这份幸福更加牢固,更加真实呀!"
也许是眼泪的缘故,易向行突然觉得妹妹眼中的晶莹凝结了沉重的悲伤。
"有话好好说,哭什么?"本来还态度不佳的他,一下子就软了下来, "哥不是不愿

帮你,我只是觉得……"
"觉得什么?!"
"……"
"就算我结婚了,还是可以和爸妈一起住呀!除非你不愿意。"
"我没有不愿意。"
"那你为什么不帮我?亏你还是我哥。"
"结婚不是扮家家酒,一旦你嫁了,就……"
目光瞥到陈实,易向行没有把话说完。嫁了就不能反悔了,他不想妹妹决定得太快。
"我不会反悔的。"看穿了哥哥的心思,易向心靳钉截铁地说:"除了陈实,我不会再
爱上任何人。"
"……"
"我和他经历了那么多,好不容易才能在一起。我不要再错过这个机会。"
"呵,"听到这里,易向行忍不住笑出来,"你们两个一路顺风顺水,哪有经历什
么?"
"我们、我们经历了死亡啊!去海边那一次,是陈实拼了命才把我救回来的!"
"报恩是另一回事……"
"哥!"
易向心怒了。不仅因为哥哥不正视她的感受,更因为哥哥曲解了她对陈实的感情。
"向心!"见女发即将变身成母狮子,陈实立刻拉住她安抚道: "有话好好说,别激
动,别激动。"
陈实呵护的眼神,还有温柔的动作,无一不在显示他对向心的深厚感情。易向行看在眼
里,才觉得自己的确是过分了一点。
"好吧!只要你们真的想清楚了,爸妈那边就交给我吧!"
"真的?"
哥哥突然一百八十度大转弯,易向心不由面露狐疑。
易向行掐了一下她的脸,假装不悦: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那就好!"
到底是血浓如水,见哥哥改了心意,易向心的怒火"咻"地一下就飞走了。立刻挽住他
的胳膊,笑得像条吃饱的小狗。
说是风就是雨,当晚易向行就找机会把妹妹的想法告诉了父母。
与他事先预料的不同,易爸爸虽然不太高兴,但也没有说什么。
易妈妈则是无奈表示: "儿大不由娘,女儿也一样。"
"你们不反对?"
"反对有什么用?"易妈妈叹了口气,"只要他们觉得开心就好,随他们吧!"
早知道父母这关这么容易过,他就不用跟妹妹起争执了。真是人算不如天算。
"说起来,你和从恩要不要把婚事一起办了?"
易妈妈突如其来的提议差点让易向行把喝到嘴里的茶喷出来,"好好的怎么说到我头上
来了?"
"从恩比你大几岁,女孩子不能等的。你要是认定她,早点结婚也不惜。"
"可我毕业才两年而已。"易向行傻笑。

"陈实和向心毕业也才两年呀!"
"我和从恩跟他们不同……"
"有什么不同呢?"易妈妈瞬间紧张起来,"你不会只是想跟她玩玩吧?"
"当然不是!你儿子怎么可能是那种人?"易向行连忙反驳, "我只是觉得婚姻不过

幸福的点缀,并不是必须的。至少我现在还不需要它。"
他还这么年轻,婚姻对他来说就像一个巨大的枷锁。他可不想这么早就把自己套进去。
易妈妈很不喜欢儿子的态度,于是说:"如果在一起觉得幸福,走入婚姻也很自然。不
过你刚入社会,什么基础都没有。从恩是大医生,你求她嫁给你,她还未必会答应呢!"
"这些事你们就别操心了。"
第八章 错乱
婚礼的日期一旦确定下来,筹备工作也跟着如火如萘地展开了。
宾客名单、预订酒席、置办婚庆用品,这些都是长辈操心的辜。身为新娘的易向心,关
心的只是选好婚纱,照一套美美的婚纱照而已。
经过无数的比较之后,她终于找到了最心仪的一家影楼。定下婚纱照之后,影楼还额外
赠送了一套全家福。于是,到了照相的那一天,易家人全家出动,盛装出镜。
师从恩是易向行的女朋友,又是易向心的伴娘,自然也在行列之中。
这两年,师从恩已经成了易向行的第二双眼睛,代他看清所有他无法看清的东西.同时
帮助他在家人面前掩盖病情。只要握着她的手,易向行就会觉得非常心安。
"好了,大家看镜头,注意保持微笑。很好,1、2、3——"
摄影师话音一落,闪光灯就发出刺白的光芒。感觉像被人用针扎了一下眼球,易向行下
意识地闭上双眼。
"怎么了?"师从恩发现了他的异常。
"没事,只是被闪光灯闪到眼睛了。"
易向行揉了揉发疼的双眼,再睁开时,只看见一张空白面孔。
齐耳的短发,尖尖的脸形,完全消失的五富,这张脸一如易向行患上面孔失认症之后见
到的每一个人。
"这么不习惯闪光灯吗?眼泪都出来了。"
无面人一边说,一边温柔地擦了擦易向行的眼角。她的声音属于师从恩无疑。
如果尖叫能赶走此刻的慌乱,易向行一定会不遗余力地叫出来。可是,他现在唯一想到
的,只是逃避。
"向行?"
"我出去一下"
不敢看她,易向行低着头,三步并做两步走出摄影棚。棚里密闭的空间让他觉得喘不过
气来,他必须出去换口气。
在面孔失认症被确诊的那一天,他就被告知症状很可能会恶化。而现在,他最担心的事
情终于发生了。
他认不出师从恩的脸。
走出影楼,站在车水马龙的街道上,空气质量感觉比里面好不了多少。到处弥漫着一种
奇怪的味道。不像是车子的尾气,倒像金属之类的。
"大哥,你怎么了?"久久不见易向行返回,陈实被派来查看"情况"。
听到他的声音,易向行就像被马蜂蛰了,双手用力往墙上一捶,凶恶地吼道:"我说了
不要叫大哥!"
陈实吓了一跳,立刻噤若寒蝉。
静默了一会儿,自知理亏的易向行不得不道歉说: "对不起, 不是……"
"没关系。"陈实一如既往的逆来顺受。
他今天看起来不错,穿着西服,打着领结,重点是五富清晰。这让易向行觉得有些愧
疚。他认得出即将成为妹夫的陈实,却认不出自己深爱的师从恩。这是什么逻辑?
"我想一个人待一会儿,你先回去吧!"
"哦。"
陈实走了,留下易向行继续在街边发呆。
因为太过忘我,四周嘈杂的声音开始退去,整个人轻飘瓢的,就像要从身体里飞出来一
样。
接着,他就听到高跟鞋叩在地砖上的声音,如同温柔的节拍。当它停止时,一只手轻轻
地覆在了他的手背上。


干净修长的手指,剪得短短的指甲,掌心凉凉的温度,都是易向行熟悉的。它属于这两
年一直在支持他的人。他亲近的、爱的女人。
"我……"认不出你了。
这么简单的句子,易向行却无法说出口。他无法告诉师从恩,他已经认不得她了。
"虽然你妹妹嫁了人,但她仍然是你的妹妹。谁也改变不了这一点。"
师从恩一直是最了解易向行的人。她知道宝贝妹妹的程度,也知道他对妹妹出嫁这件
事怀有小小不甘。可她不知道的是,易向行现在正在遭受此生最大的折磨。而这折磨,与她
有着莫大的关系。
抓住师从恩的手,放在自己唇边,看着她五官全无的脸,易向行轻声肯求道: "嫁给
我。"
"……''

没有得到师从恩的答复,易向行又重复了一次:"嫁给我。"
师从恩回话了,带着诧异和笑声:"呵呵,别开玩笑了,路上的人都在看呢!"
两个穿着礼服的人站在马路上卿卿我我,惹人注目的程度自不用说。
"嫁给我。"
完全不理会周围的环境,易向行只是执着的,一次又一次重复同样的请求。他看不见师
从恩的表情,不知道她现在的感受。他能做的,只将自己迫切的心情传递出去。
分辨不出师从恩的样子让易向行觉得恐慌,一想到今后的日子也许会变得谁也不认识,
他就更加害怕。
不能失去师从恩的陪伴,他必须用更牢靠的方式,把她栓在自己身边。
"嫁给我!"走入婚姻应该是个不错的选择。
易向行张开双臂,紧紧抱住她。就像溺水的人抱住一根浮木。他鄙视自己的自私,却无
法听从理智。
师从恩尴尬地挣扎了两下,没能成功,只好僵在原地,任易向行搂着。
"嫁给我。"
"……"
"我知道这太突然了, ……我只是想娶你。想永远和在一起。"
与心爱的人长相厮守, 所有女人都无法拒绝的诱惑。
师从恩没有让易向行失望。尽管觉得他有点草率,她还欣然接受了。
"好,我嫁给你。"
"谢谢。"
捧住师从恩的脸,易向行颤抖着印下亲吻。还好,触觉可以帮助他在脑海中描绘出她的
模样。他不会失去她,永远都不会。
街上人来人往的,易向行的举动实在有点招摇。但的真情流露,让师从恩深受感染,
不由抛开一切,耐心配合。等他的情绪平稳了,才像安慰小孩一样拍了拍他的背,打趣道:
"们再不离开这里,就要变成城中一景了。"
这才注意到自己的境地,易向行尴尬地笑了笑,牵着新鲜出炉的未婚妻重新走进了影
楼。
见到家人,他立刻宣布了自己求婚成功的消息,并表示要与妹妹一起举办婚礼。
易家人都十分意外,但更多的是欣喜。尤其是易向心,恨不能马上让未来大嫂穿上新娘
礼服,与哥哥留下幸福的合影。
就这样,新人从一对变成了两对,筹备工作也跟着变得更加繁重起来。易向行忙得脚不
沾地,但是一直没敢忘记自己还欠师从恩一枚戒指。
这天,他终于抽出空来,带着妹妹一起去了珠宝店,想让她给自己做个参谋。
"居然没买戒指就求婚了?"得知哥哥草率的求婚行为,易向心大为不满。
心虚的易向行只能说:"从恩不是虚荣女生,这种东西……"
…这种东西'代表的诚意!没有哪个女生会愿意嫁一个没诚意的男人。"
"可她已经答应嫁给我了。"易向行有些得意。
"哼!"易向心丢出一个鄙视的眼神。
五分锺,她从众多的戒指中挑出一枚递给哥哥,"这个怎么样?"
"不错,就这个了。"易向行接过戒指,马上交给店员.准备结账付款。
"等等!你这么快就定了?!"
"有什么不对吗?"
易向心快要无语了,"你真的爱从恩姐吗?"
"当然。"
"那怎么……"
"我认同你的眼光有什么不对?"
"可这你的订婚戒指,你不能全听的呀!"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易向心急
了, "这样漫不经心的,会让从恩姐伤心的。"
"戒指只形式。我相信只要我真心对她,无论送什么,她都会很高兴的。"
"哥!"
"你不是要我送耳环吗?再不开始选,我可要走了。"
易向行想借此结束谈话,易向心却完全不受耳环吸引, "如果你并不是那么爱从恩姐

不用急着结婚的。让你们在一起,是因为我觉得她能给你幸福。要是你只是在勉
强……"
"等等,让我们在一起?"易向行重复了妹妹的话,不禁干笑了两声,"我没听错
吧?"
易向心的脸一下子涨成紫红色,立刻慌张地解释道:"不是,我的意思……、我希
望你们在一起……"
"好了!"易向行当然不会介意妹妹的失言,同时也不想让她担心自己,"只是对形
式上的东西不太看重,这并不代表不重视从恩。我爱她,所以我要娶她。事情就这么简
单。"
"真的?"
"到底要不要耳环?"
"要!"
真心话时间结束,易向心假装轻松,但眼中的忧虑并没有减轻多少。
送妹妹回家之后,易向行拿着戒指,兴冲冲地去了师从恩的住处。
为了弥补上次的不足,他还特地在路上买了一束鲜花。
当师从恩开门的瞬间,易向行将鲜花塞进她的手里,然后单膝跪地,做了所有想求婚的
男人该做的事。
"戴上它好吗?"
看着躺在深蓝色丝绒盒子里的漂亮戒指,师从恩呆住了,久久不见动静。
易向行以为她过于欢喜,于是干脆自己动手,将戒指套在她的手上。戒指有些小,卡在
了她的指关节上,就再也套不进了。
易向行反复试了几天,额上都冒出汗来。他这前偷偷量过师从恩的指圈,戒指不应该套
不上的
"向行?你在干什么?"
提出问题的是师从恩,但声音并不是来自易向行面前的那个"师从恩",而是站在她后
面的人。
她们两人有着一样的脸,下巴尖尖的,没有五官。

"虽然别人都说我和我妹妹长得很像,但还从来没有人弄错过。你这个未婚夫真要好好
检讨一下了!"晃了晃手上的戒指,易向行面前的"师从恩"发出银铃般的笑声。
易向行这才意识到,他认错人了。
"到书房去吧!我们谈一谈。"另一个"师从恩",应该也真正的师从恩,对易向行
提出了要求。
从地上爬起来,易向行尴尬地拿回套错的戒指,跟着她走进书房。
"呵,你姐姐跟你长得越来越像了。"
易向行想蒙混过关,不过师从恩并不打算给他这个机会。
她面向着,平静地问: "你有什么要告诉我吗?"
"告诉什么?"易向行装傻。
"你什么时候开始认不出我了?"
这是一个简单的问题,易向行却无法回答。确切的说,他根本就不想回答。
"是向心拍婚纱照的那天吗?"
易向行仍然没有说话,师从恩却已经从他的表情中找到了答案。
"我一直在怀疑,你突然向我求婚的原因。因为你之前从没有表现出你有这个意思。我
一直告诉自己,是向心和陈实的婚事触动了你。 才会……"挖掘出隐藏的真相,并不是一
件让人愉快的事情。师从恩说得有些费力,但并没有因此失去常态,"其实你是发现自己的
病情恶化了,怕我因为这个离开,才想到要结婚的是不是?"
"……"
"向行!"打断终于开口的易向行,师从恩走到身边,轻轻地抚了抚他的头发,"就
算你不娶我,我也不会离开你。我爱你,你忘了吗?我不会在你需要我的时候抛下你。即使
你认不出我是谁。"
师从恩的诚恳毋庸置疑,易向行感动万分。不过,她接下来的话却让他不得不紧张。
"可是婚姻是神圣的,我不喜欢在里面掺杂感情以外的东西。"
"从恩!"
"我可以理解的心情。"虽然感觉很受伤,但师从恩并没有责怪易向行,不过,也
无法彻底谅解他,"不过……对不起。我不能嫁给你,至少现在做不到。"
"不,该说抱歉的是,是我太自私了。但我是真的想娶你。病情恶化只其中一个
原因,更多是因为我也爱你啊!"
这个时候,再多的甜言蜜语都显得苍白无力,师从恩只重复道: "我说了,我不会离
开。但结婚的事,你暂时不要再提了。因为你的求婚动机,我实在没办法接受。我……
不要逼好不好?"
师从恩平坦光滑的脸上,找不到一丝情绪的痕迹。但从她的声音里,易向行能听出努力
压抑的痛苦。
虽然想过被揭穿后,不会有什么好结果,但易向行没有预料到她会这么坚决。
手里一直抓着用来求婚的戒指,因为攥得太紧,坚硬的钻石刺痛了易向行的掌心。眼眶
一下子就湿润了, 不得不低下头,以防自己变得更加脆弱。
"姐还在外面,出去吧!"师从恩为两人找了个台阶。
易向行点点头.连骂自己自作自受的力气都没有。
这晚,他喝得酪酊大醉,回家的时候拿钥匙捅了半天门锁也没能把门打开,最后干脆倒
在地上。
易妈妈听到动静,跑出来一看,才发现是儿子回来了,于赶紧叫来易爸爸,把满身酒
味的易向行扛进了家门。
还好,易向行并不是那种喝醉了就会发酒疯的人。他只是锁紧眉头,安静地躺在那里接
受酒精的折磨。
易向心在他的口袋里,发现了一个小小的蓝色丝绒首饰盒。打开一看,哥哥下午买的戒
指仍然装在里面。显然,他没能把它送出去。
隐约中,易向行听到妹妹在与父母交谈。头疼欲裂的想把眼皮撑开,却在听到父母的
叹息声后,改变了主意。
不一会儿,易爸爸和易妈妈便离开了。易向行没有听到妹妹离开的动静。不想面对她,
于他翻了个身,把脸埋进了枕头里。
头部越来越重,就像一颗掉进水里的实心铅球。易向行左扭右扭,都找不到舒适的位
置。直到有人捏住他的肩膀,用力按压了几下。重量被神奇地分担出去。易向行偏头,呼出
一口浊气。
"想喝水吗?"
面对妹妹殷切的关怀,再装睡就有点说不过去了,加上嗓子确实有干得冒烟的感觉,易
向行只好睁开眼,应了声好。
话音刚落,装着清水的杯子就送到了他的面前。他抬起下巴,咕咕喝了两口,凉水入
喉,体内火灼一般的感觉顿时舒缓了不少。
放下杯子,易向心继续为哥哥按摩肩膀和后颈,同时不忘轻声劝道:"有什么不开心的
事情,不要憋在心里。我们一家人,好事坏事都可以一起分担的。"
半张脸还在枕头里,半张脸对着妹妹,易向行勉强撑出一个笑容, "没事。"
易向心咬着唇,默默地将哥哥没能送出的求婚戒指放在的枕头上。
近距离看着那牧闪闪发亮的小东西,易向行的眼睛连眨了好几下,就像被戒指的光芒刺
痛了一般。
"从恩反悔了。"易向行不得不交待一句,"都是我的错。"
易向心抚了抚他的背,无声地给予安慰。
"她觉得我提出求婚,并不因为我爱她。"
"……"
"我怎么可能不爱她?我只……"无法表达自己此刻的心情,易向行把脸再次埋进枕
头里。
师从恩对他来说,从一开始就不止是恋人那么简单。她帮助他走出了疾病的阴影,这个
过程让他们的感情异常深刻,却也与"纯粹"有了距离。不过,达不到"纯粹"的境界,并
不代表他的爱有瑕疵。
望着妹妹,易向行满腹委屈。他很想痛痛快快倾诉一番,但那样并不能改变现状,而且
还会连累待嫁的妹妹心情不佳。更重要的是,他从来没有将自己患有面孔失认症的事告诉过
家人。以前不想告诉,现在也不想。
"其实你们认识的时间也不长,多交往一段时间再结婚也可以的。"易向心并不觉得事
情有多糟糕。
易向行摇头苦笑,"我和她,只怕没有以后了。"
"为什么?"

"有些裂痕一旦产生了,就永远也不会消失。"
"不可能!不会的!"
易向心脸上的表情说不出是气愤还是焦急,总之是对哥哥的话极不赞成。
易向行没力气和她争辩,于是说:"我累了,让我睡吧!"
说完,他把被子往头上一盖,拒绝再谈。
大概是酒精作祟,过了许久之后,易向行隐约听到妹妹在问:"我又错了吗?"
易向行没有理会,只拍了拍仍在胀痛的脑袋,昏然睡去。
次日,当易向行从宿醉中清醒时,一张没有五官的脸赫然出现在他的面前,差点吓得
尿了裤子。
"向心打电话给我,说你昨晚喝醉了。"
无面人一开口,易向行就听出那是师从恩的声音,不由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你什么时候过来的?"他假装镇定。
"有一会儿了。"
尴尬是不可避免的。易向行浑身不自在,手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心中忍不住暗骂妹妹
鸡婆。
"你以前不会借酒消愁的。"师从恩在床沿坐下,声音略显沉重。
"不过是随便喝一喝,没有那么严重。"
这话嘴硬的痕迹实在明显。说完之后,易向行都想抽自己一耳光。
师从恩沉默了,没有五官的脸上依然看不出表情,还好有声音可以帮助传达一点讯息。
"我昨天很生气。"
"应该的。"
"我气不够坦率,也气你那么快就放弃了解释。"
"……,,
"为什么我说不想再谈的时候,你没有再坚持一下?为什么不用更加有力的话来说服
我?"
"……"
"更让我生气的是,我居然后悔了。"不让易向行有插话的机会,师从恩伸出手,易
向行昨天买的钻石戒指已经躺在她的掌中,"这个……其实我很想戴上。"
感觉就像坐上了云霄飞车,落差巨大的起伏,能把人的心肝脾肺肾都颠出来。易向行用
手压住胸口,凝神静气好半天,才稳稳地拿起那枚钻戒,套在师从恩的无名指上。
冰凉的手指,洁白而修长,要是指甲没被修得过短,那就绝对的完美了。不过,易向行
并不在意这个。他在意的是那枚代表拥有的戒指,终于套在了师从恩的手上。
"对不起,我是笨蛋。"
用力将师从恩拉入自己怀中,易向行不得不将嘴唇抿得又直又紧,才勉强憋住几乎决堤
的泪水。
师从恩也坚定地回抱了他,嘴上不忘调侃说:"你知道就好。"
这时,易向心从门缝中探出头来,调皮地喊道: "大哥、大嫂——出来吃午饭啦!"
她将"嫂"宇拖出一个长长的尾音,分明在揶揄兄长。易向行忍不住隔空对她挥舞了
一下拳头。
妹妹笑着闪开了,易向行问师从恩: "现在已经是中午了吗?"
"是啊!"
"我居然睡到了这个时候。"
"你才知道?醉鬼!快去洗脸刷牙,你家里人已经在外面等了。"
"他们现在也是你的家里人了。"
易向行露出得意的笑容.师从恩忍不住拍了他一巴掌。
幸福地看着失而复得的未婚妻走出房间,易向行又在床上赖了一会儿,才懒洋洋地爬起
来。
拉开紧闭的窗帘,外面果然已经日上三竿。
站在耀眼的阳光中伸一个大大的懒腰,将宿醉留下的疲乏一扫而空,易向行不由心情大
好。可就在准备换下睡衣的时候,眼前突然黑了一下。
起初他以为是低血糖造成的头晕,但经历了第二次发黑之后,他发现那更像是阳光被遮
住后产生的黑暗。
易向行看向窗外。
金黄的太阳悬在空中,光芒万丈,本该让人分不清轮廓。可细心的易向行却发现它
的边缘有一条细细的黑线。
黑线往两端拉升,太阳也开始由圆形变成椭圆形,再迅速从椭圆变成橄榄形,最后竟完
全拉成了一条直线。
光线随之消失了,但转瞬间又从那条直线中弹了出来。太阳的形状再度变为浑圆,而且
依旧金黄耀眼。
易向行被阳光刺得睁不开眼睛,但眼中残留的影像却让他无法忘记刚才所见的一切。
是日蚀吗?不可能,日蚀的过程不会这么短暂。
如果不是日蚀,那又什么?
易向行没有答案,但曾经梦到过的那只变成人眼的月亮,却在这一刻从记忆中跳了出
来。
身体一下子就冷了,易向行呆呆地站在原地,像一块化石。但必须活动起来,因为他
需要再次确定,自己是不眼花了。
就在易向行鼓足勇气,再次把双眼迎向阳光的时候,一双手挡在了他的眼前。
"这么看太阳,眼睛会瞎的。"来人是陈实。
易向行正愁找不到见证人,立刻抓住陈实的肩膀,问: "看见没有?"
"看见什么?向心要过来叫 出去吃……"
"太阳!"
"太阳?"
用力瞪着陈实,易向行也不知道该不该把看到的一切说出来。万一只是他的错觉,那这
笑话就闹大了。
这时,房间里的光线又暗了一下。易向行赶紧抬头,果然再次见到太阳的变化。
"你看!"他激动地推了推陈实。
"看什么?"
"瞎了吗?!"
易向行生气了。这么明显的变化,陈实怎么可能没看见?!
就在他抓住的陈实双臂,想让把眼睛睁大的时候,却发现陈实果然不能看见。因为他的
两只眼睛,正在往外溢出鲜血,好像眼泪一样,流个不停。
倒抽一口凉气,易向行猛地后退丙步,脸上瞬间泛起青绿的颜色。
"你没事吧?"陈实轻声细语,似乎与平时没什么不同。
"你的眼睛……"
"我的眼睛很好呀!"
陈实摸了摸眼睛,对流出的鲜血视而不见。
看他又走近了一步,易向行立刻大吼道:"不要过来!"
"大哥?"
"不要叫我大哥!"
"对不起。"陈实低下头,眼中的血水变得更加汹涌,还滴了一些在地上。
"出去!出去!"
易向行开始歇斯底里,脑子都要炸了,顺手操起床头的台灯,以防陈实更加靠近。
"好,我走,我走!你别激动!"陈实显得无辜而茫然。很快便顺从地离开了房间。
那张可怕的脸终于消失了,易向行双腿发软,跌坐在床上。没等到剧烈的心跳平复下
来,他突然想起家人还在外面。陈实变成了那个样子,要是被家里人看到……
"向心!向心!"
生生打了个激灵,易向行飞快地冲向客厅。
长形餐桌上,一家人都已经坐定。六张椅子,只有属于易向行那张是空着的。
易妈妈一看见儿子,就忍不住数落道: "大少爷,你总算出来啦!还没刷牙吧?动作

点!"
"……"
易向行张了张嘴,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因为陈实看上去没有任何异常,眼睛里别说流
血了,连红血丝都看不到。
如果说饭桌上真有什么恐怖的地方,也只有师从恩那张没有五官的脸才算得上。
"怎么了?酒还没醒吗?"儿子迟钝的模样引起了易爸爸的不满。
"……"
"是还在头疼吧?"师从恩走到他身边,摸了摸他的额头。
她的手指带着凉意,让处在混沌状态的易向行完全清醒过来。
"嗯,喝太多了。 想再躺一会儿,你们先吃。"
无法再负担家人过多的关注,易向行狼狈地撤回了自己的房间。
他试着去平复胸中烦躁的情绪。可几番努力下来,只是让自己变得更加烦躁而已。
太阳已经爬到了天空的另一边,从窗口再也看不见它的影子。房间的地板,本该留有陈
实血渍的地方,也看不到任何脏污的痕迹。
易向行不想承认自己产生了幻觉。可刚才的一切,如果不是幻觉,根本解释不通。
他怎么了?疯了吗?
一想到"疯"字,易向行就忍不住全身发抖。
他不能疯。
他已经在梦里疯过一次了。体会过那种滋味,他再也不要疯第二次!
第九章 恶化
透明的塑料盒,长长的一条,里面被分成许多个大小相同的格子。每个格子里都装入了
相同份量的小药片。
易向行将它打开,抠出其中一格的药片放进嘴里。随着吞晒的过程,药片留下一路苦涩
的足迹。
合上药盒,易向行将它放进抽屉里,然后站在原地愣了两秒.又重新把它拿出来,再吃
一格。
药是师从恩开的,名字叫百忧解,说是可以抵抗抑郁,令服食者心情愉快。易向行倒不
觉得吃了能快乐多少,也没想过要靠这个来改善心情,他只求不再看见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就好。
自从那天见过太阳的变异和陈实恐怖的模样之后,易向行的神经就一直处在拉直绷紧的
状态。还好有师从恩这个心理医生在,情况才没有进一步恶化。
今天是他们举行婚礼的日子,易向行不想在这种大事上出状况,所以思来想去,还是多
吃了一格药,为自己上多一份"保险"。
因为给亲近的人诊断容易出现偏差,师从恩一度希望易向行另找医生,不过易向行死活
不同意。因为能让他敞开心扉去信任、去面对的人,只有师从恩而己。一想到要对第三个人
坦诚自己的诡异幻觉,易向行就胆量不足。
"向行,陈实他们都要到了。你也该去接新娘了。"易妈妈突然进来,见儿子还在磨
蹭,忍不住催促起来。
易向行尴尬地笑了笑,不动声色地将药盒藏进了口袋里,"我马上就走。"
"等一下!"易妈妈拉住儿子,细心地为他整理了一下身上的礼服, "结了婚就是大

了。不要总是毛毛躁躁的,男人应该稳重,才能照顾老婆孩子。"
"知道了。"
好久都没有仔细看过母亲了,易向行觉得她还像多年前一样,显得既年轻又漂亮。而
且,今天她穿了一件鹅黄色的真丝连衣裙,领口镶着细小的珍珠,有一点飘逸的味道,却又
不失精致典雅。
"快走吧!别让新娘子等急了。"
"好、好、好!"
被母亲匆匆推出家门,易向行坐上了接新娘的花车。伴郎跟在他身边,他却不记得对方
叫什么名字。
没办法,谁叫他不但有面孔失认症,还孤僻成性,弄得半个贴心的朋友都没有。结果只
能靠妹妹帮忙,才找得到伴郎。
本想跟伴郎寒喧两句,可踌躇到最后也没开口。望着车外的街景,易向行百无聊赖地打
了个哈欠。哈欠引来泪水,弄得视线一片模糊。他不得不揉了揉眼睛,才能继续盯着窗外发
呆。

这时,车子慢慢停了下来。目的地还没到,现在只是遇上了红灯。
易向行看到街对面有一排花花绿绿的小店,基本都是经营服装、鞋子一类的,只有一家
比较特别。


它看上去很小,进门的地方估计也就一米左右。门头上挂着一块老旧的黑色招牌,招牌
上的字都是用暗红色油漆写成,毫不起眼。
易向行眯着眼看了半天,才看清招牌上写的是:
无声问卜——不动一唇一舌,但卜一人一事。
看来那是一家帮人算命的小店。
红灯转为绿灯,车子重新开起来。易向行收回视线,着了看手表,发现时锺已经指在了
十的位置。
"司机先生,麻烦开快一点好吗?"易向行有些着急了。
"好。"
司机依照指示,提高了车速。窗外的景物开始变得像动画一样,不断向后奔跑。
看了一会儿就觉得晕了,易向行揉了揉太阳穴,想闭眼休息一下。就在这时,他的脑中
突然闪过一个影像。
"司机先生,麻烦把车调头,我要回去!"
"调头?"
与司机一样,伴郎也不明所以,"你有什么东西没拿吗?可以打电话叫你家里人带上。
婚宴很快就开始了,现在回去……"
"我要回去!现在!"
易向行格外坚持,一头雾水的司机也只好调转车头。
将双手紧紧抱在胸前,不理会伴郎的询问,易向行面色凝重。因为他突然想起母亲今天
穿的那件鹅黄色连衣裙,和他六年前烧掉的那一件十分相似。
噩梦之后,他对母亲的新裙子很是忌讳,于是背着她偷偷拿去烧了。可时隔六年,母亲
居然又穿上了相同的裙子。
梦里被烧碱淋得血肉模糊的双亲,仿佛又出现在他的眼前。易向行全身哆嗦,恨不能立
刻飞回去让母亲换下那件鬼东西。
不一会儿,车子又开到了易家楼下。易向行火烧屁股似的往家里冲去。
老式的楼房,虽然有电梯,但速度幔得像龟爬。易向行等了两分锺就不耐烦了,干脆选
择了安全楼梯。
做为一名前拳击运动员,一口气跑到位于七层的家里不是什么难事,但爬了五层之后,
易向行却意外地停了下来。
"……弄好了,它不会再掉了……"
"真的不会掉吗?"
"放心,我已经缝紧了。"
接近耳语的谈话,从上一层传下来。易向行摒住呼吸,想将内容听得更加仔细。因为他
听出说话的人里面有一个是陈实。
"不行,我害怕。"
"怕什么?"
"一定会被发现的。"
"不会,相信我。"
"我做不到。"
"你一定可以做到!"
"向心的哥哥一直都不喜欢我,要是让他知道了……"
"那就别让他知道!"
另一个声音突然高了起来,随后楼道里便安静了。
听到自己的名字被提起,易向行健步如飞地冲上去,却还是慢了一步。陈实已经离开
了,与他对话的人也不见了踪影。
意外地,易向行在地上看到了大滩的血迹,鲜红的,有些黏稠,踩上去能把鞋底的花纹
印下来。不仅如此,安全门上还印了半截血手印。


心跳一下子就乱了频率,易向行慌张地跑出楼梯。
"向心!向心!"
撞开自家的大门,他一头扎进了人堆里。
冷静地将眼前诸多没有脸孔的男男女女过滤掉,易向行直接走向妹妹,同时也看见了她
身旁的陈实与邢优。
邢优今天是陈实的伴郎。
"哥?你不是去接从恩姐了鸣?怎么还在这里?"
易向行突然现身,易向心大为惊讶。陈实却是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没有理会妹妹,易向行只是死死盯住自己未来的小舅子。
陈实看上去一切正常,他的身上没有任何鲜血的痕迹,邢优身上也没有。
易向行不禁有些糊涂,弄不明白刚才在楼道里偷听到的内容到底意味着什么。
"我们该走了,不然会迟到的。"邢优站出来,想结束眼前怪异的场面,对易向行礼
貌地笑了笑。
虽然邢优对妹妹献殷勤已经是多年前的事了,但易向行每次看到他,心里总是不太舒
服。那种感觉就像明知道菜里有虫,却还要勉强自己吞下去。
现在他明白了,一切都是因为他的笑容。那种浮在表面上的,看似友善,实则阴险的笑
容,是典型的笑里藏刀。
"哥?"
"我有话跟你说!"抓住妹妹的手,易向行把易向心强行拖出了家门,"你不能嫁给
他!"
"什么?!"
"我刚才听到陈实和邢优在楼梯那边说话。那里还有很多血,人的血!"
"血?!谁的血!"
"我不知道。你去看看吧!"易向行压住声音,也压住妹妹激动的情绪, "陈实和邢

两个人背地里一定做了什么,而且肯定不是什么好事!"
不顾易向心的意愿,易向行连拖带拽,带着她跑向安全楼梯的方向。事实胜于雄辩,只
要让妹妹看到现场,就什么都清楚了。
可是,让易向行失望的是,安全门打开之后,楼梯上却什么也没有。别说是人血了,连
湿渍都没见到半块。
"不对!刚才明明有的!就在这里,好多的血!"

"哥!"易向心急得都要哭了,"你在说什么呀?!这里什么都没有呀!"
双手插进自己的头发里,易向行在原地连转了两圈,想不明白。他刚才明明就看见了。
"对了!门上、门上面也有!"
记起安全门上还留了一个血手印,易向行赶紧跑过去察看。果然,血手印还在,连指纹
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看!我没说错吧!"易向行看着妹妹,脸孔兴奋到有些扭曲。
"哥……这只是个手印而己。"
"什么叫手印而已?这是血,是血!你没看到吗?"
"血又怎么样?说不定只是有人弄伤了手,不小心留下的。跟陈实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系!我刚才明明就听到他们说话了。"
"说了什么?"
"就是……"那些对话也是没头没尾的,易向行不知道从何说起。
注视着哥哥,易向心的神色变得十分复杂, "哥,你放松一点。"
"放松?我又不紧张,放松什么?"
"你一定是太紧张了,才会看错的。"
"我没有看错!"易向行不喜欢妹妹否定的语气。
这时,邢优和陈实也挤进了安全楼梯,跟在他们身后的还有易家长辈,以及来参加婚礼
的客人。
他们望着易向行的样子,就像在看一条情绪失控的可怜虫。
易向行二话不说,抓起陈实的手掌查看。但上面千千净净,指甲缱里也没有任何血液的
残留。
"哥!"易向心有点忍无可忍。
不理会她,易向行又抓起了邢优的手。邢优可不像陈实那么老实,他握紧拳头,就是不
给易向行检查。易向行自然不肯罢休,于是暗中用劲。两个人一拉一扯,脸都胀成了红色。
"大哥……"
"不要叫我大哥!"
打算劝说的陈实被易向行吼得不敢吱声。
"向行,别闹了!"
易爸爸再也看不下眼,出面将儿子的手从邢优的手上掰了下来, "快去接你的新娘去

你难道不想结婚了吗?!"
"我要看他的手!"易向行不肯放弃。
"他的手有什么好看的?"
易妈妈也对儿子的失常有些恼火。易向行看着母亲,突然发现她身上那条鹅黄色连衣裙
的领口点缀的并不是珍珠,而是一些闪闪的水钻。这条裙子是和六年前那条比较相似而已。
暗中松了一口气,他继续把注意力放在邢优的身上。
"邢优,把你的手伸出来,给我哥看吧!"无法说服倔强的哥哥,易向心只好去说服邢
优。
心里觉得憋气的邢优,为了大局,还是将手伸了出来。与陈实一样,他的手上干干净
净,什么都没有。
"不可能!你们一定是洗了手!"
"抱歉,我能问一下,你到底在找什么吗?"邢优又露出了那种令人讨厌的笑容,"易
大哥,就算你再不喜欢陈实,也不用选今天刁难他吧?"
陈实跟着低下头,尴尬又难过的模样,就像真的饱受易向行欺辱。
"少放屁!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
"向行,你要在他们的手上找什么?"易爸爸不耐烦地打断了他的话。
"他们的手上沾着血!你看,门上还有他们的手印!"
易向行急着向家人证实自己的所见所闻,可当他指着安全门的时候,上面那个清晰的手
印居然已经不见了。
"手印呢?!你擦了它是不是?"
陈实离门边最近,易向行立刻揪住他的衣领。
"向行!"
"哥,放开他!"
场面变得混乱起来,众人七手八脚地拉开易向行,急着保护脆弱的陈实。
"向心,那个手印你也看见了的。它在门上对不对?向心!"妹妹也是目击者,易向行
急着向她求证。易向心却让他失望了。
"我没有看到!"
"你撒谎!"
"哥……"易向心欲哭无泪,"就算门上有他们的手印,你又能用那个证明什么?"
就像当头受了一棒,易向行有些傻了。
他到底要证明什么呢?陈实和邢优杀了人吗?他们杀了谁?没有血迹,没有尸体,连那
半个血手印都不见了踪影。他什么都证明不了。
"去接从恩姐吧!她还在等你。"
妹妹温柔的声音就像是一种催眠,脑子里已经彻底混乱的易向行只能机械地点点头。
临走时,他仍然不死心地问了一句:"你真的没有看到那个手印?"
易向心用摇头代替了答案。
无法接受这个事实,却又不得不接受。易向行浑浑噩噩,分析不出那个到底是不是幻
觉。
婚车又一次经过那家名叫"无声问卜"的小店。黑黑的门头就像一口敞开的棺木,随时
都会把人吸进去,再带入幽深的地底。
手指碰到口袋里硬硬的塑料盒,易向行毫不犹豫把它掏出来,吃空了里面所有的药丸。
百忧解,希望真的能解百忧。
瘫在座椅上,易向行感觉脑袋已经变成了一个蒸汽锅子,不仅滚滚发烫,还咕嘟咕嘟响
个不停,仿佛随时都会爆裂。
终于撑到面见师从恩的一刻,易向行倒在她的怀中,很想就此长睡不醒。
也许已经得知了刚才发生的一切,师从恩没有多问,只是抱着他,像呵护幼儿的母亲一
样,轻轻地抚着他的背。
没多久,因为一口气服食了太多的药片,易向行的肠胃开始向他提出严正抗议。他不得
不趴在师从恩家的马桶上,吐得脸都青了,才将不适感压制到一个可以忍受的水平。
师从恩一句抱怨也没有,只是默默地陪着他。
当两人赶到承办婚宴的酒店,所有人都在安静地等着他们。
师从恩一路不露痕迹地用自己的身体支撵着易向行,以防他腿软瘫倒。
新人总算到齐了,婚礼的司仪露出一副谢天谢地的夸张表情,然后迫不及待地进入正题。
行礼、证婚、交换戒指……所有程序都是彩排过的。易向行咬紧牙关,总算是顺利地挺
过了大半。
"切完蛋糕就可以休息了,再忍一下。"
师从恩体贴的耳语让易向行感激万分,不禁觉得能和她携手共度此生,是他这辈子最大
的幸运。
"来、来、来,新郎新娘一起切蛋糕了,祝你们甜甜蜜蜜,顺利高升。"
特别订制的三层蛋糕,周围妆点着粉红色的花朵,还有薄纱绑成的蝴蝶结。最上面一层
摆着一对交颈而卧的天鹅。
因为是兄妹俩同时举行婚礼,蛋糕只订了这一个。
司仪将绑了彩色丝带的餐刀交到两对新人的手中,易向行握住师从恩的手,一同将刀子
举起来。陈实和易向心就站在他们对面,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易向行心里的疙瘩还没完全消去,实在不愿多看陈实一眼。可就在他准备专注于于切开蛋
糕的时候,一抹红色闯进了他的眼里。
鲜艳的红色,从陈实那件白色衬衣的领口透出来,像溪流一样蜿蜒而下。
他自己没有察觉,司仪没有察觉,从恩没有察觉,易向行却看见妹妹的表情瞬间僵硬起
来。
这不是他的幻觉,陈实的确在流血。
"陈实!"
易向行一声呼唤,把陈实吓成了惊弓之鸟。邢优立刻保护雏的雄鹰一样靠了过来。
"你流血了!"
陈实与众人面面相觑,像是不能领会易向行话里的意思。
"你们没看见吗?他流血了!"
无人附和,邢优正气凛然道:"易向行,你难道真的要搅了这场婚礼才甘心吗?!"
"向行,你冷静点。"师从恩似乎也站在他那一方。
就在他们说话的时候,易向行看到鲜血已经染红了陈实胸前的一大片,可他却像没有感
觉似的,只是惊恐地看着易向行。
忍无可忍,易向行立刻冲上去,想检查他的伤口。
"哥!"易向心突然惨叫一声,张开双臂挡在哥哥面前,恳求道: "哥,去切蛋糕好不
好?"
"你疯了吗?他的血都快流光了!"
"哥!求求你!求求你!"
"让开!"
见易向心挡不住他,邢优也冲了上来。不过,易向行一拳就将他打翻在地,然后便以迅
雷不及掩耳之,抓到了陈实的衣襟。
拉扯间,鲜血沾湿了易向行的双手,黏黏稠稠,
第十章

"啊——"
在易向心的惨叫声中,易向行撕开了陈实的衣服。
参差不齐的伤口横在陈实的脖子根部,鲜血从裂缝里涌出,快得就像倾泻的洪水。
易向行的脑子里一片空白,本能地伸出手,想堵住不断流血的伤口,却意外发现陈实的
皮肤上有奇怪的东西。细看之下,居然是一根缝衣线。
黑色的细线将伤口缝了起来,针脚乱七八糟,根本不能改善伤口的状况。
"现在你满意了吗?—原来畏缩的陈实突然抓住易向行的手,狰狞一笑。
恐惧就像毒蛇,一下子钻进了易向行的身体里。慌乱间,他不小心弄断了细线。只见陈
实的头摇晃了几下,然后无声无息地往后一倒,脖子便从根部齐齐断成两截。
头颅迅速离开身体,掉在地上,弹了一下,才骨碌碌滚到易向心的脚边。
妹妹洁白的婚纱配上陈实扭曲的脸,是世上最可怕的梦魇。
易向行总算明白陈实和邢优的对话是什么意思了,是邢优帮陈实缝紧了头颅。
"啊——啊——啊——"
惨叫的人换成了易向行,他仓皇后退,撞到了身后放蛋糕的小推车。
摔倒只是一瞬间的事,小山丘一样的蛋糕紧接着当头砸下。
狼狈中,易向行看见蛋糕上的天鹅跌得粉碎,接着他就被大量的奶油糊住了双眼。
"啊!啊——"
"边嚎叫,一边抹开眼上的东西,易向行像只疯狂的野兽,拳打脚踢,只为摆脱无处不
在的奶油。
终于,光明重新降临,他看清了四周,却发现地点出了问题。
蛋糕不见了,家人不见,刚才恐怖的一切都不见了。他从酒店的宴会厅里,移到了某条
不知名的马路上。
静悄悄的地方,连半个人影都没有,只有他狼狈地坐在地上。
抬头第一眼,易向行就看到了那块"无声问卜"的招牌。
店铺老旧的黑色门头让它看上去就像一口敞开的棺木,彷佛随时会把人吸进去,然后埋
入幽深的地底。
身上凉飕飕的,彷佛冷空气都在围着他打转,易向行用力搓了搓胳膊,挣扎着从地上爬
了起来。
天空阴得厉害,乌云聚在一起,就像要从天上集体跳下来似的。
易向行觉得自己可能是在梦游,但他掐住自己的时候,又觉得疼痛难忍。
这如果不是梦游,那会是什么?
又疯了吗?
易向行凄凉一笑。
突然,他看见那间算命的小店里闪出一道亮光,银色的光芒就像是某种信号。
易向行如同见到灯塔的航海员,不自觉地往前挪了一步。

从外面看,那间算命的小店里黑不隆咚的,不像有人经营的样子。可易向行却在门外感
受到一股强烈的召唤。
那是纯粹用第六感才能感受到的东西,无法形容,但十分真实。
没能管住自己的双腿,将不合逻辑的一切抛诸脑后,易向行踏进了"无声问卜"。
别有洞天,是对这家小店最好的诠释。因为穿过那道窄到不能再窄的小门之后,易向行
的眼前竟豁然开朗起来。
远山揽着乌云,在空中勾勒出自己模糊的轮廓。
近处的古老宅第,就像是为了守望山林而特意建造的。黑瓦白墙,屋檐下还有一个燕子
筑的小窝,与远山相辅相成,颇具国画写意的味道。
可惜,易向行向来缺少浪漫细胞。站在这幢大宅前,他能感受到的只有阴森而己。
就在他打算按原路退回去的时候,却猛然发现小店的玻璃门已经消失无踪了。他身后只
有一堆又一堆忽高忽矮的灌木丛,半间店铺都没有。
易向行的头皮一阵阵发紧,就像孙悟空把紧箍咒转套在他的头上。
嘎吱——
老宅的两扇木门自动打开了,似乎在欢迎易向行的进入,他便一脚踏了进去。
既来之,则安之。反正思考现在对他来说已经成了多余的事情了,因为总会有意外来推
翻思考后得出的结论。
更重要的是,这座大宅让易向行越看越眼熟,就像他曾经来过似的。
进门之后,第一眼看到的就是一面巨大的照壁,壁中央有一幅大型的浮雕,看样子应该
是麒麟,威风凛凛,好不得意。
绕过照壁后,易向行又经过一个不大的院落。
院子里杂草丛生,一看就知道无人打理。
再往里走便是堂屋,宅子以它为中心,向后扩展出许多的房间。易向行没有丝毫停顿,
直接往最里面的那间走去。
他觉得那里有什么东西在勾着他。不过,期待越高,失望也会越高。
那只是一间普通的书房而已,最大的特色仅仅是没有窗户。
不对,最大的特色应该是那些做工精巧的古董书柜。
也不对,最大的特色应该是屋子中央那张巨大的红紫色花梨木书桌。
真的很大呀!"堆古籍放在上面,也只占了一个小角而已。
易向行走近桌子,摸了摸它坚硬的表面,最后将视线落在那些古籍上。
整整七本,一样的大小,一样的厚薄,一样的装订形式,只是新旧略有不同。所有书的
封面只都落了一个古体的"萧"宇,怎么看都不像书名。
"萧……"
易向行不经意间吐出了声音,结果书房里立刻开始嗡嗡作响。人在里面,感觉就像被罩
在了一口古锺下,偏偏又遇上无聊人士,在外面拍打锤体。
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易向行下意识地翻开书页。没等他看清上面写了什么,一束白光
就带着巨大的冲击力,将他硬生生地撞飞出去。
眼睛似乎被刺瞎了,完全没办法睁开。胀痛的脑袋也在瞬间膨胀到顶点,连大脑皮层上
的褶子都要被撑平了。
"啊——"
尖叫是一种本能,尽管易向行不暮欢它,却不能完全杜绝它的出现。
还好,放纵地嘶吼之后,他的眼睛又能睁开了。只是白天变成了黑夜,他连自己的五指
都看不太清楚。
翻了个身,他发现自己躺在一张软硬适中的……床垫上?
刚才的一切,果然是在梦游吗?
"呵呵……哈哈哈哈哈哈……"
这一笑似乎猛烈了些,连床垫都跟着晃动起来。不过易向行不在乎,他正忙着放松身
体,打算藉此笑个够本,谁知,身旁突然冒出一手一脚,压在了他的身上。
之所有可以确定是人的手脚,是因为他触到了人的皮肤。凉凉的触感,应该属于他亲近
的某个人。
"从恩?"
"嗯……"又软又糯的女声,睡眠被打断后略微有些嗔怪,一你好吵,又是叫又是笑
的,疯了吗?"
听到这句,易向行立刻弹身而起,手忙脚乱地把灯打开。他不在乎师从恩骂他是疯子,
他在乎的是这个女人的声音,听上去一点也不像师从恩。
果然,灯亮之后,躺在床上的是一名双唇艳红,五官妖媚的年轻女人。她穿着一袭黑色
的纱质睡衣,半透明的衣料让她姣好的身材若隐若现。
"你是谁?"易向行质问她。
女人眯起眼,单手撑起身子,任头上黑如浓墨的长发像瀑布一样垂下来,覆盖了大半张
床单。
"你睡胡涂了吗?我是从恩呀!"
第十章
有一个女人声称她是师从恩,但易向行坚信她不是。因为师从恩不会留着长长的指甲,
还把它们涂成血一样的红色,她也不会不戴眼镜,更不会让头发长过自己的肩膀。
最后不得不说的是,现在这个女人的脸是完整的。易向行可以清楚地看到她的五官,而
且总觉得她笑起来有一股阴险的味道。
"你还需要多少证据,才肯相信我就是你老婆?"
当易向行翻遍家中所有的相册,看完婚礼现场拍摄的DV,并再三询问自己与师从恩之
间的种种细节之后,那个突然冒出来的长发女人终于忍无可忍了。
"如果这些都不能说服你的话,那就去把你妹妹叫过来!让她来认认我是谁!"
"好!"
易向行非常爽快就答应了,甚至马上抓起了电话。事实上,他不过是方寸大乱,不得不
藉此来掩饰。
女人说他们两年前就完成了婚礼,婚后生活也一直幸福美满,这间房子里的每一个细
节,都在印证她的说辞。可易向行却完全没有印象,而且说什么都不愿意相信。
"你疯了吗?也不看看现在几点锺了!向心肯定已经睡了,你就不能等一个晚上,非要
现在把她吵醒吗?"
被教训得很不舒服,易向行看了看表,发现时锺才指到一十—的位置,于是二话不说,
拔通了号码。

易向心果然已经睡了,不过听到哥哥的要求,还是立刻答应赶过来。
等待的过程中,易向行坐立难安。而那个再三强调自己是师从恩的女人,则点了一根
烟,懒洋洋地坐在沙发上吞云吐雾。
易向行不禁有些嫌恶,一从恩是不抽烟的。"
"时间可以改变一切。"
"你就狡辩吧!"
女人讪笑,完全不把易向行的言语放在心上,她这样的态度让易向行难受非常,就像心
上有无数蚂蚁爬过。易向行很想转开头,不去看她,却又像鸦片上瘾似的,心里憋着,就想
再看她一眼,因为他好奇,这个女人究竟是从哪里来的。
她和师从恩一样,人很白净。不过从恩是那种自然健康的白皙,她却是久不见阳光的苍
白。
还有,她的眼睛较狭长,垂下眠帘的时候,较师从恩的大圆眼睛似乎更有风情。
再来,她的双唇合拢时,不像师从恩那样有一个自然上穹的弧度,而是直直的一条线,
完全没有半点亲切感。
细节对比之下,这个女人和师从恩之间的差别根本不是一星半点。易向行不禁纳闷了,
她到底哪里来的底气,非说自己是师从恩不可?
又偷偷打量了一会儿,易向行才厌倦了这种"找不同"的游戏。他开始在房间里来回踱
步,怀疑这一切又是另一场梦游。
"不要在这里来走去,走得我眼都花了!—女人提出了抗议。
"你不会把眼睛闭上吗?一
"你这又是何苦?不折腾自己不舒服吗?"
"不要你管!"
易向行觉得应该直接把她赶出家门,而不是在这里大费周章,等妹妹来分辨是非。
胸口有点发痒,他随手抓了抓,发现自己的脖子上戴了一条字母F花样的长项链。因为
来回走动时身体摆动幅度较大,项链跟着晃来晃去,撞在皮肤上,就觉得痒了。
奇怪了,易向行一点也不记得自己买过一条这样的项链。更奇怪的是,冒充师从恩的女
人,脖子上也有一条类似的项链,不过她的炼坠是以字母K为花样。
见易向行注意到项链的存在,女人笑了笑,故意将项链咬在嘴里,说:"情侣项链,喜
欢吗?"
懒得跟她废话,易向行用力扯断链子,往地上一丢。
"你以为真的丢得掉吗?—女人咯咯地笑了起来。
果真如她所说,那条项链丢不掉。"分锺不到,易向行又在自己脖子上摸到了它。
"你在搞什么鬼!"
"冷静点,不要一出问题就怪别人。"把腿缩到沙发上,双手抱住膝盖,女人笑得像一
只偷腥成功的猫。
讨厌她洋洋得意的模样,易向行粗声质问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是师从恩呀!"
"放屁!从恩长什么模样,你以为我不知道吗?"
"你早就认不出她的脸了,你以为我不知道吗?"
女人对易向行非常了解,而易向行对她却一无所知。情势的优劣已经很明显了.易向行
讨厌处在下风。
"你给我滚出去!现在就滚!"抓住女人的胳膊,易向行恨不得把她拖出去扔了。
谁知,女人的身手不错,抓住他的手腕一拧,差点弄得他骨折。
吃痛跪倒在地,易向行听见女人轻蔑地说了一句:"疯子!"
短短两个字,将他一下子刺激到了临界点。
目光扫过桌上的水果刀,易向行本能地伸出手,趁女人转身的瞬间,从她的身后扣住她
的下巴,然后左手挥刀,算准角度一划。
下一秒,女人扑通倒在地上,喉咙里发出古怪的气声,却没有再吐出半个字来。
易向行站在一旁,看着汩汩冒出的鲜血一点点带走她的生命,神情略显麻木。此刻他脑
子里唯一的想法就是,用刀割断他人的喉管果然跟想象中一样容易。
不一会儿,门铃响了,易向行这才记起自己约了妹妹。
没有时间处理现场,他放下刀子,洗干净双手,从容地将门打开。
本以为已经没有什么事情可以让他惊讶了,但在见到妹妹之后,他还是吃了一惊。
"你怀孕了?"
"是呀!已经七个月了,你又不是不知道。—骄傲地挺了挺肚子,易向心大摇大摆地往
屋内走去。"大嫂呢?这么晚叫我过来,有什么重要的事……"
话还没说完,易向心就看到了地上的尸体。她张大嘴巴,却没有尖叫出声。
"你杀了她?"
"我杀了她。"
"为什么?"
"她说她是从恩,可她不是!"
"哥……"
"她不是从恩对吗?"
"哥……"
事情过于混乱,易向行已经完全没了头绪。易向心告诉他,她和陈实已经结婚两年了,
而他和师从恩也一样,可易向行却对这两年完全没有印象。
不得已,他终于向妹妹说了自己荒诞的梦境,以及自己分不清真实与虚幻的苦恼。
"别担心,我会去自首的。"
现在,不管这个女人是不是师从恩,她都已经死了。易向行面前只有两条路可以选,一
是进监狱,一是进精神病院,两者对他来说,其实没什么差别。
"不!不要自首!"_听完哥哥的诉说,易向心出奇地镇定,一她不是从恩姐。我们找地
方处理掉她的尸体,没有人会发现的。"
"她真的不是从恩吗?那她是谁?"
"她是……我不知道。"
妹妹欲言又止,易向行觉得她似乎隐瞒了什么。但此时并不是追究的好时机。
"我们动作快一点,天亮之前弄好就行了。—指挥哥哥用床单把尸体包往,易向心提出
埋尸的地点:"去望麓山后山吧!那里够偏僻,地方也大。"
易向行看了看手表,发现它仍然停在一十—的位置,明显是坏掉了。
"时间来得及吗? " 窗外黑漆漆的一片,似乎离天亮还早。
一来得及!—易向心笃定地点点头。

就这样,两兄妹带着一具尸体,驱车赶到望麓山的后山。
易向心虽然大着肚子,但身手还算矫健,不但挑好了埋尸的地点,还亲自动手和哥哥一
起挖坑埋人。越想越觉得这事荒唐,易向行为自己连累妹妹而感到内疚,同时见妹妹有条不
紊的模样,又不禁有些疑惑。
当最后一铲泥土被填好,他终于提出了疑问:"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没告诉我?"
易向心怔了怔,神色略显古怪,一什么?"
"这里你以前来过吗?"这么偏僻的地方,她如此轻车熟路,实在有些说不通。
"怎么可能来过?没来过啦!"
"那这个女人是谁,你知道鸣?"
"我都说了,我不知道。"
"可她跟我生活了两年,我看过照片了,你们合照了不止一次。她既然不是从恩,你为
什么咀前不告诉我?"
"我……"
—向心,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从没想过这种可能,但事实摆在眼前,逼得易向行不得不去怀疑。
"我没有。"
"向心!"
"我说了,没有!没有!—一手抱着自己的大肚子,一手扶着树干,易向心逃似地往山
下疾走。
易向行追在她后面,说:"要是有什么问题,你可以告诉我的。我是你哥哥!"
"没有问题,什么都没有!"
因为走得太快,易向心突然脚下一滑,整个人便失去平衡,往山下滚去。
因为隔得实在太远,易向行想拉她已经来不及了,不过,好在山林里树木众多,易向心
虽然慌张,但还是本能地抱住了一棵。
"你的肚子没事吧?"孕妇不比常人,易向行已经惊出了一身冷汗。
易向心庆幸地笑了笑,说:"没……"后面的"事"宇还没出口,她的头顶突然落下一
个巨大的黑影,不偏不倚,正好压在她的身上。
"不——"山林里回荡着易向行的惨叫,要多凄凉有多凄凉……
萧慎言是一名警察,同时也是淮商萧家的最后一位传人。
说起淮南萧家,略知妖邪之事的人,必定如雷贯耳,因为萧家世代以降妖除邪为己任,
曾经出过不少能人异士,行事低调却影口向甚广。不过,这个家族也没能逃过盛极必衰的定
律,传到萧慎言这一代,已经是人才凋零,风光不再。
有很长一段时间,他不得不靠卖弄玄虚、装神弄鬼才能养活自己。
其实,萧家也不能算是完全的山穷水尽。
毕竟萧慎言的外甥闻淼遗传到了极为出色的灵力。不过,灵力从来都是一把双刃剑,一
旦驾驭不了,就会危及自己的生命,年幼的闽淼正是如此。
为了保住儿子的性命,萧慎言的姐姐在临死前封印了他的力量。
而封印的代价,就是让闻淼变成傻傻的自闭儿。如今,这个小自闭儿已经是萧慎言唯一
的亲人了,为了照顾他,萧慎言甚至不惜逆天还魂。
还魂的事说来话长,最重要的是萧慎言已经拥有了一具新的身体,同时还拥有了一个新
的身分。在外人眼里,萧慎言已经不再是萧慎言,他从曾经的神棍摇身一变,成为了警察局
重案组的组长,他现在的名字叫张锐。
"老大,博物馆的监视录像拿来了。"下属小丁兴冲冲地走进办公室。
正在打瞌睡的萧慎言被他的大嗓门吓了一跳,差点从椅子上摔下来。
"博物馆?"
"是!"
小丁忙着将录像带塞进机器,萧慎言则是一脸茫然。
所谓重案组,自然是侦办要案的小组,比如最近,萧慎言就带领同事们捣毁了一个为恶
多年的杀手集团。可博物馆进了小偷这种事,按理说应该与重案组无关才是。
萧慎言知道小丁是热血的干探,不过有时候热血过了头,变成多管闲事就不好了。
"博物馆不是没丢东西吗?这种小事,我们就不要插手了。"
"东西是没丢,但那个闯进博物馆的家黟……嘱嘿,你看了就知道了!"
小丁故作神秘,萧慎言挤出一个假笑,勉强抑制住泼他冷水的冲动。
面面出来了,是由四个摄像头从不同的角度拍摄到的。
"看这里!"
在小丁所指的那一格画面中,一个身手矫健的男人正经过天花板上的通气管道,进入了
博物馆内部的展览大厅。
男人并没有去留意价值连城的文物,而是直接去了西商角的偏厅。偏厅里只有一样东
西,那就是最近才被国家考古队挖掘出来的,几千年前铸造的一口巨大的青锕吉鼎。
"难怪他没有把东西偷走。"萧慎言讪笑。
古鼎差不多一吨重,别说悄悄偷走,就算是博物馆正常运输,都非常地不容易。
"你接着看!"
小丁凑到电视屏幕前,紧张地拿着遥控器,在男人抬头的瞬间,停下了画面。
"就是这个!看!这个人是易向行对吧?"
萧慎言一下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相较于小丁的兴奋,他的表情只能用铁青来形容。
小丁将小画面转为全屏幕,那名面容清瘦且憔悴的男子,的确是易向行无疑。
"他去博物馆干什么?"
"不知道。不过,我们可以用这个当理由,把他先抓回来!"小丁把如意算盘打得啪啪
作响。
易向行这号人物,几个月前上了警方的黑名单。组长张锐很早怀疑他隶属于杀手集团,
而且是集团内部的中坚力量,但苦于缺少实质证据,一直无法将其捉拿归案。
萧慎言在还魂的时候,曾经答应过张锐,一定要把易向行绳之以法。但事情发展到后
来,变得有些不可控制。
"老大,去申请逮捕令吧!—小丁一脸期待地看着萧慎言。
"嗯。—萧慎言点点头,随即又忍不住提醒他:"要抓人也要先找到他的藏身地点,你
有线索吗?"
易向行失踪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别说是警方,就连萧慎言也不知道他的下落。
"这个……有了逮捕令,就可以大范围搜索了,总会有线索的。—小丁比较乐观。
"好,这件事就交给你去办了!"
得到上司许可,小丁差点高兴得手舞足蹈,立刻跑去办理相关手续。
萧慎言则把目光重新投回监视画面,想看看易向行到底去博物馆做什么。

遗憾的是,就在易向行靠近大鼎的时候,画面突然变成了一片白茫茫的雪花。等它恢复
正常了,易向行已经不见踪影。
反复看了数遍,仍然看不出门道,萧慎言只好放弃。
今天下班有点晚,萧慎言便在路上买了两份快餐带回家。
萧家的大宅是祖传的,离博物馆不远,算是城里比较中心的位置。虽然宅子老旧,但面
积相当大,而且背靠着景色秀美的望麓山,绝对称得上是闹市中的一块净土。
多亏了祖先留下这么一份家业,不然萧慎言落魄的时候,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
"我回来啦!—一踏进自家的院子,萧慎言就习惯性地喊了一句。不过,像往常一样,
他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舅舅买了汉堡哦!还有好吃的鸡翅膀!"
萧慎言拎着食物去了外甥的房间,看到他正坐在地板上,专心地把玩一盏古代的石制油
灯。
那曾经是一只灯妖的原型,灯妖死后,灯体便碎成了几块。不过闻淼不知道用了什么方
法,又把它黏了回去。
"猫仔,吃饭了。"
"猫仔"是萧慎言为外甥取的小名。
故意用食物在外甥的鼻子前面晃了一下,闻到香味的小朋友立刻抬起头来,死死盯住萧
慎言的脸。
那种凌厉的眼神,萧慎言已经看过无数次了,但还是被吓得往后一缩。匆忙掩饰好自己
的狼狈,他说:"想吃就跟我一起去洗手!"
猫仔是自闭儿,能让他对外界产生反应的只有食物而已。
遇上舅舅的汉堡诱饵,他马上就乖乖地跟了上去。还能有这样的方法与外甥沟通,萧慎
言饱受伤害的心灵多少得到了一些慰藉。
"吃慢点!没人跟你抢。"
猫仔在饭桌上的另一边狼吞虎咽,萧慎言看着就觉得心酸。
若他只是普通的小孩,若他只是普通的自闭症小孩,萧慎言可以把他送去学校,或是请
个保姆照看他,而不是把他关在家里,就像关一只小猫或小狗。
"对不起,舅舅必须去工作,不然我们就没饭吃了。"
这一句是萧慎言的心声,却不是出自他的口,而是他一直在喂的小家伙。
这就是猫仔的本事,即便已经被母亲下了封印,他与生俱来的读心术依然强大。只要有
思想的东西接触到他的皮肤,他就能完全看透对方心中的想法,然后不做任何删节,统统泄
露出来。
就算你为人坦荡,也无法不担心这个。因为无论是什么人,心里多少都会有一点不想让
别人知道的事情。
"吃东西的时候不要说话。"
萧慎言拿出长辈的威风,转移了被人"读心"的尴尬。其实根本没什么可尴尬的,因为
猫仔根本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察言观色就更不是他能做到的了。
他活在自己的世界里,自由自在。
看了他好一会儿,萧慎言竟有些落寞起来。
亲人、亲情,他所渴望的一切都系在了这个孩子身上,可是,他却无法走近他。明明就
在同一个房间里,距离却像两颗星球之间那么遥远,这局面让萧慎言觉得伤感。
算了,花时间来为这件事伤感,还不如花点时间去想想易向行为什么要去博物馆。
萧慎言不是张锐,他没有那么嫉恶如仇。对于易向行,他更多的是同情,而不是憎恨,
因为他知道易向行成为杀手的前因后果。
十四岁的男孩,父母双亡,只剩下一个与他同岁的妹妹。为了养活自己,养活亲人,他
决定利用自己最擅长的技能。
易向行不是什么高尚的家黟,他只是想保住自己的家,杀人放火都在所不惜。
萧慎言并不觉得他走了极端,毕竟他自己为了外甥,连还魂都敢,五十步可没资格笑一
百步。
话说回来,杀手与拳击手的共同之处,就是让目标倒下,易向行两样都做得不错,至少
顺利地让自己和妹妹度过了难关。可是,上船容易下船难,当他发现自己无法从这个肮脏的
职业中抽身的时候,就与中间人连手,暗中向警方揭发了整个杀手集团。
若不是有他的帮助,萧慎言根本没有立功机会。
好不容易把一切后顾之忧都解决了,易向行本该和妹妹一起,快快乐乐地找地方开始新
的生活,谁知,易向心却在最后一刻出了意外。
逝者已矣,是为不幸;生者如斯,情何以堪!
若要评选谁是天下最倒霉的人,易向行夺冠应该毫无悬念吧?
"大方鼎……"手指敲击着桌面,萧慎言眼珠子一转,然后凑到外甥前说:"猫仔,舅
舅带你去博物馆玩好不好?"
猫仔正吃得不亦乐乎,舅舅说什么他都没意见。
博物馆这样的地方,入夜之后总是会给人一种阴森的感觉。毕竟馆内保存的都是先人留
下的东西,敏感者甚至可以闽到亡灵的气息。
萧慎言不能算是敏感者,但他的外甥猫仔绝对是。担心那些不好的东西会趁机沾到他身
上,萧慎言一口气给他贴了六张符。
一张贴头顶,一张贴胸口,两张贴肩膀,两张贴膝盖。猫仔看上去就像一个活动的符纸
展览架。
虎耳方鼎被放在一个单独的展厅里,接近一吨的重量,让博物馆不必担心被盗的问题,
所以没有给它特别加上玻璃保护罩。只是弄个了栏杆,防止参观者上前触摸。
萧慎言翻过栏杆,用手电筒仔细观察着这个大家伙。
铜鼎大约一米多高,算上两边竖立的直耳,差不多已经到了萧慎言胸部的位置。长方形
的鼎身,虽然是青铜材质,但用手电筒的光线去看,已经接近黑色。
鼎口长宽以及鼎内深度快赶上一口浴缸,装个人绝对不成问题。四条与人小腿一般粗细
的鼎柱,撑起这个庞然大物。四边突出的扉棱,让方方的鼎身多了点精致的味道。
萧慎言伸出手,去摸那锕鼎。手指首先体会到的是金属特有的坚硬,不过并没有通常会
有的异常冰冷的感觉。
因为年代久远,方鼎的表面已经有不同程度的腐蚀了,所以摸上去十分粗糙。
鼎口两边的直耳上,铸了两只老虎。该鼎一虎耳一的名字,就是因此而来。
两只虎体虽小,但形态栩栩如生,只是面部表情有些奇怪。萧慎言仔细一看,才发现虎
口原来是大张着的,而且口中还有一颗人头。

不自觉地咽了咽口水,萧慎言赶紧将手电筒光线调到鼎身上。正对他的方鼎外壁,是面
积比较大的那一边,正中的位置有一块浮雕状兽面纹。
兽面纹看上去最突出的地方就是兽眼。形状接近平行四边形的眼眶,外加两颗圆圆凸起
的眼珠子,面相十分凶悍。
越看越觉得身上凉飕飕的,萧慎言再次调转视线,开始研究起巨鼎的内部。
"般来说,这样的古鼎里面都会有铭文,注明鼎的用途或铸造人的身分。可这只鼎却没
有,其实也不是没有,而是刻了铭文的地方,已经被人用东西锉掉了。
深深的几道凹痕,就像一块狰狞的伤口,摸上去,居然有点软软的感觉。萧慎言好奇地
凑过去,整个上半身几乎都伸进了鼎中。
这时,一直在旁边百无聊赖的猫仔突然两眼发直,死死瞪着萧慎言的背影。确切地说,
他瞪的是那只巨型方鼎。
因为鼎上的那两只兽眼,也正在用同样的眼神瞪着他。
"易向行?"萧慎言用手拍了拍鼎身,喊道:"易向行!你在里面吗?"
他知道这样看上去有点蠢,但易向行最后出现的地方,就是这只鼎边。说不定,他是被
鼎神给吞了。
萧慎言曾听姐姐说过,古代人经常用鼎来进行祭祀,所以多数的鼎都是有灵性的。
有些巫师或先知死后,灵魂甚至会附在鼎上。所以鼎神一说,不是完全没有根据。
不过,萧慎言在里画敲敲打打了大半天,除了把大鼎拍得嗡嗡作晌之外,根本没有其它
动静。
这时,猫仔已经走近了大鼎。他一手抓住舅舅的裤管,一手往鼎上那两只讨厌的怪眼睛
戳下去。
噢呜——噢呜——
"阵怪异的悲呜之后,猫仔只觉得天旋地转,就像有人用吸尘器在他头顶乱吸似的。他
的双脚离开了地面,嗖地一下,与舅舅一起飞进了鼎里。
啪、嚓、喀、嗒!
"连串碰撞之后,萧慎言四仰八叉地掉到地上。猫仔则稳稳地跌坐在他的肚皮上。
"唔——"
"向心!"
向心?这名字好耳熟,这声音也熟悉。
"易向行?"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萧慎言喜出望外,跑向易向行。
"滚开!"
粗鲁地推开这个冒失鬼,易向行关心的是被他和猫仔压在身下的人。
—向心?没事吧?—拉起差不多被压扁的妹妹,易向行心痛不已。
话说回来,易向心还真的被压得有点扁,她怀了七个月的大肚子,居然变得平坦如初
了。而且,她的衣服也由普通的孕妇裙,变成了一袭无肩带的亮缎婚纱。
而他们所处的山林,也一下子变成了平地,而且是金属平地。
除了头顶依然是天空,四周都围上了金属高墙,铜绿色的墙体,直入云霄。
"向心……"
易向心的表情有些呆滞,似乎还没适应这个突如其来的意外。
"向心!你没事?我还以为你已经魂飞魄散了!大好了!你没事,太好了!—喧宾夺主
的萧慎言冲上来,罗嗉个不停。
"你是谁?"
"我?你不认识我了?—萧慎言还以为易向行在开玩笑,可见他严肃的表情,才知道这
里没有半点玩笑的成分,一我是萧慎言呀!"
"萧……"
头部突然剧烈地疼痛起来,易向行跪在地上,恨不能拿个大槌子狠狠给自己几下。
许多画面在脑海中乱闪,支离破碎的,看不出涵义。接着,他听到妹妹的声音。
"你想知道我瞒了你什么吗?好!我告诉你!我们的生活都是假的,全部都是假的,爸
妈早在十年前就死了,被一车烧碱浇得面目全非。我受不了打击,在精神病院住了整整一
年,你为了养活我,利用你的拳击技能,去做了全职杀手。
"陈实在与我结婚的前一晚也死了。我们刚刚埋掉的那个女人,是你的杀手中间人,名
字叫阿K,你告诉过我,杀手集团的老板喜欢用字母给底下的人编号,她的是K,你的是
F.
"阿K见你为我分神,就制造了一起车祸,我被她害得灵魂出窍,变成了植物人,你一
心想让我复原,就找到了萧慎言。他是术士的后代,知道一些神奇的事情,可是,我还没灵
魂归位,你就在帮萧家对付一只妖怪的时候,打散了我的魂魄。"
"你在说什么……—妹妹的话就像一把钥匙,打开了尘封的记忆。易向行似乎明白了,
却又不太明白。
"你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我死,就去萧家查了他们的笔记,发现有个古鼎,能聚齐被打散
的魂魄,而它刚好在最近出土了。于是你溜到博物馆,锉掉了鼎内的封印,然后跳了进来。
"这只鼎因为铸入了一名巫师的精魂,才会有聚魂的神奇力量。不过,进来的人都有两
个选择,一是按自己的意志在这里生存下去,二是一命换一命。"
"而你选择了前者。—易向行缓缓说道。
"是,我求他消去了你的记忆。然后按我自己想法,打造了一个幻境,我过得很开心,
可你一次又一次把事情引上绝路。你的潜意识里,从来没有忘记过那些可怕的经历。为什
么?为什么你不能单纯地去享受快乐?为什么你一定要清醒!"
易向心悲痛欲绝,却流不出半滴眼泪。因为现在的她,只是鬼魂而已。
"那……从恩她……
"师从恩是我的主治医生,我知道你对她有好感,但你们从来没有开始过。这就是我瞒
着你的东西,这就是我们的全部。"
"所以,我跟从恩的一切都是假的?"
"是。"
"那……"
"幻境的形成,要综合两个人的意愿。我期待美好的东西,你却总是用阴暗面来破坏
它。哥,为什么?为什么我们就不能简单的幸福一回?为什么!"
易向行还处在深深的打击中,完全听不见妹妹的质问,他以为自己和师从恩的感情是真
实的,现在却发现那不过是黄粱一梦。爸爸妈妈死了,陈实也死了,从恩是假的。
"哈哈哈哈……—易向行仰头大笑,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
萧慎言从没见他这个样子,觉得揪心不已。
"好了,既然游戏结束了,那就做个最终选择吧!"说话的是猫仔,但那并不是他本人的心声。
不知道什么时候,金属墙面上浮出了一张人脸。不过眼睛有些歪斜,就像被人戳伤了一
样,猫仔被它叼在嘴里,正在帮它传话。
"喂,把我外甥放下来!"萧慎言怕猫仔受伤,但又吃不准这个怪家黟有多厉害,不敢
贸然上前。还好,怪家伙并不想伤人。
"只要你管住他,不要再让他戳到我的眼睛,我就放他下来!"
"好!"
"呸!"
怪家黟吐出了猫仔。结果猫仔戳上瘾了,双脚才落地,又急着想爬上去再戳。吓得萧慎
言赶紧抱住他。
插曲结束,怪家伙步入了正题。
"你们两兄妹快点商量好吧!谁生谁死,给我句话。"
"什么谁生谁死?"
易向行不明白,易向心再次解释道:"聚魂的代价,就是一命换一命,死者生,生者
亡。如果我要活着出去,就必须留下一个活人在这里。哥,你觉得可能吗?"
—当然可能!我可以留下,只要你能活过来,我什么都愿意。"
易向心微笑着摇头,一陈实死了。我的生命,早就空了。"
"向心……"
"求求你,不要再逼我了。让我去吧!"
—向心……要是没有你……我……"
"你会好好活下去的,等到了外面,你去找师医生,说不定你们真的能走到一起。有她
陪你,你不会寂寞的。"
—向心!"易向行说不出话来,只是悲伤地喊着妹妹的名字。
"哥,不要勉强我好不好?"
妹妹的心思,易向行怎么会不明白?他只是太自私,舍不得失去最后的亲人。
"向心……"
"哥。"
紧紧搂住自己最亲的兄长,易向心露出了幸福的笑容。
尾声
连日的暴雨,让位于市中心的望麓山发生了严重土石流。还好地处偏僻,没有造成人员
伤亡,只是冲毁了山边的一条小公路。
当路政人员对公路进行修缮的时候,意外在烂泥堆里发现了一具女尸。经过鉴定,该女
系警方前段时间捣毁的杀手集团中的一员,绰号"阿K"。
阿K在杀手集团中担任中间人一角,负赍与顾主接洽,并为杀手安排杀人任务。她的死
被法医判定为非自然死亡,死因是失血过多。
警方调查之后认定,阿K是被人所杀,很可能是杀手集团在清理门户。因为她曾经匿名
向警方提供了关于杀手集团的重要线索。
萧慎言作为侦破此案的负责人,每次讨论案情的时候,都几乎憋出内伤来。没办法,谁
让他完全清楚事情的始末,却半个字都不能说呢?
阿K就死在萧家的大宅子里,不过不能算是他杀。是她自己在发狂的时候,弄断了自己
的主动脉。
至于她发狂的原因,哎,跟萧家扯上关系的,当然不是"鬼"就是"怪"了。
易向行与萧慎言一起目睹了这个过程,为免麻烦,他独自把尸体运到山上去埋了。
没想到的是,一场大雨居然又把尸体从土里刨了出来。弄出一个烂摊子,叫他们不知道
该如何收场。
"你没有留下毛发、指纹之类的东西吧?"出于关心,萧慎言主动与易向行谈起这件
摹。
易向行埋头看着萧家的百科全书,一如既往地忽略萧慎言的存在。
萧慎言十分不悦,于是扬眉瞪眼,故意威吓道:"最好没有!不然这次你就死定了!"
易向行像中了邪一样,突然抬起头,直直地看着萧慎言。这一次他的眼神倒没有任何轻
蔑的意思,但那若有所思的表情依然让萧慎言冷汗直流。
"你、你在想什么?"
易向行摇摇头,然后面无表情地继续接着看书。
暗自嘀咕了一堆"奠名其妙"之类的话之后,萧慎言决定不再为他担心。
易向行曾经是杀手,杀过不少人,处理尸体对他来说应该是得心应手的,不可能犯什么
低级错误。要不是看在易向心的分上,他才懒得去关心这个成天一张扑克脸的家黟。
话说回来,自从爬出聚魂鼎之后,易向行就像是得了道的高僧,喜怒哀乐全部降到零点
了。虽然他以前就习惯掩盖情绪,却也没有达到过现在这种境界,完全成了一潭死水。
哎——
萧慎言在心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失去至亲的滋味不好受,全世界独我一人的滋味更不
好受。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除了自己,还是自己。
易向行估计已经找不到活着的感觉了。
第二天,萧慎言在警局里继续为了阿K的案子瞎忙的时候,接到了易向行前来自首的消
息。
看到他被同事带进审讯室,萧慎言的表情已经不足以用大吃一惊来形容。
"你疯了鸣!"找借口支开旁人,萧慎言质问易向行。
易向行不说话。
"人又不是你杀的,你来认什么罪呀!"
"我杀了那么多人,是时候付出代价了。"
"你!你想死的话,自杀更快!"
"死反而是种解脱,我不能……让自己解脱。"
内疚、自责,说什么都好。易向行不能用自杀来一了百了,他没有那个资格。
"你……"
"张锐一直都想抓我。你小心别让人看出破绽。"
也许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萧慎言从没想过,冷淡如易向行,也会有关心外人的一
天,只是这份关心,来得实在酸楚。
"警方一直没有任何证据来指控你……你……这又是何必呢?"
易向行低头不语,唇角慢慢浮出一个浅浅的笑容。
七个月后,易向行谋杀阿K的罪名成立,再加上他主动交代的,在杀手集团当杀手时犯
下的罪行,数罪并罚,被判处无期徒刑。终生监禁,不得假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