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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嫡子難為》(番外長滴俺想哭T_T)、《養父》《攻四,請按劇情來》《三十而受》《浮生劫》《国王X国王》《傻夫吴望》《小兵方恒》《人鱼法则》《射雕之拱手河山》新增了番外,大家直接拉到最底下的“留言”部份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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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塔笔记(密码战)》作者:空灯流远(JJVIP43/完结/强强/密码战/HE)

第一章

  战前的伦敦还算繁华,人们流连在剧院和酒吧,白兰地和葡萄酒的价格也没有飙到1940年的高价。而离伦敦只有九十英里的剑桥,在记忆中就更像一个世外天堂。
  我被剑桥国王学院录取的时候叔父以为那又是一个恶作剧。他暴跳如雷,差点把封着红色火漆盖着剑桥印章的信封扔进炉子里。然而两个月以后我还是从贝德福德郡搭火车到伦敦,拖着行李箱挤出车站,搭上长途汽车,半路在剑桥跳下来。下车的瞬间,傍晚的霞光扑面而来,远处高耸的塔楼尖顶和礼堂落满温暖圣洁的橘黄色,耀眼得我几乎要用手指遮住眼睛。浮云之下,世界显得那么安宁美好。
  我拿着介绍信费力的找到了灰鸽子街72号。房东是叔母的朋友,和善的伦敦单身老太太。两层红砖楼房,门前有白色栅栏围成的小花园,种满了金雀花。栅栏上斜挂了个送牛奶用的小木盒。
  我在这里住寄住了五年,第二年我遇见了安得蒙,第四年他离开了我。然后我又在这里等了他一年。
  我在剑桥国王学院学数学,成绩不算差。叔父说过,我是个除了数学什么都不会的白痴。遇到安得蒙后我才发现,原来和他比,我数学上也是白痴。
  第一次见到安得蒙是在图书馆外的开满粉色小花的苹果树下。春天的剑桥很美,我抱着两本黄色小说从图书馆的拱门里出来,磨蹭着不想去见第二学年的新教授。高等数学据说换了学术界的大人物,不仅在数学逻辑学和量子力学上深有造诣,甚至对密码学都有涉猎,光得的奖项能把人压死。我对胡子拉碴的老头子没有兴趣,连逃了四次课。埃德加帮我点名被逮住了,告诉我教授说不想上课可以,但必须要带着期末要交的论文亲自去见他。(对了,埃德加是我朋友,学油画,经常代我去数学系的课堂点名。)
  苹果树不高,安得蒙就站在树下,依着树干靠着,单手插在长裤口袋里,肩膀上落了几片细碎的花瓣。他身材高而瘦,穿着干净整洁的白衬衫,阳光透过花瓣和椭圆形的树叶洒在他身上,整个人像埃德加的油画,色调柔和而温暖。他身旁围绕着一圈学生,似乎在解答某个数学问题,埃德加也在里面。我挤了过去。
  我入学是在1936年,当时政治局势已经比较敏感,密码之类的东西一般很少有人公开讨论。我走过去时埃德加递给我一张纸,上面写着一长串数字。我皱着眉头认了半天,拖长调子念出来:"I love Professor Andemund.Wilson"。
  周围一群人哄然大笑。埃德加的脸色白了又白,说:"艾伦,你不要开这种玩笑。"
  我无辜摊手:"纸条上就是这么写的,我怎么会对那种老头子感兴趣。"
  靠着树站着人突然插话:"他破译对了,这是个后移六位的凯撒密码,做了一次栅栏。这是今天一个女孩递给维森教授的。你是?"
  "艾伦。艾伦.卡斯特。"我盯着他的脸迅速答道。
  可能是因为常年在资料室不见阳光,他的脸显得比平常人要苍白。颧骨有些高,睫毛纤长,下面深绿色的眼睛像古董店里的猫眼石般好看。他笑的时候嘴角弯成一个恰到好处的弧线,刚刚够让我看到失神。
  等我回过神时,我们已经一起坐在咖啡店里了。
  他伸手端起咖啡,轻轻的抿一口:"你平时对密码有研究?"
  他的声音很轻,让我想起在五月微风里悬挂在咖啡店旋转门外的玻璃风铃。
  我耸耸肩:"不,我父母曾是密码研究员,给我留下过类似的书……小时候看过。而且今天这个密码又不难——所有字母往后移动五位,分成两行竖着读。"
  "的确不难。"他似乎突然感兴趣了,碧绿色的眼睛狭起来:"原谅我冒昧,你的父母为哪个机构工作?"
  "不知道。他们在我五岁时去世了。"我迫切的想换个话题:"嗨,你叫什么名字?在哪个学院?"
  "你姓卡斯特。"他沉吟片刻:"卡斯特夫妇……似乎听起过。"
  他匆匆起身,和我握了个手离开了。我默默叫来侍者付账,发现他走时已经付过了。
  而且我沮丧的发现我还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
  很快我就知道了。我去上了本学期第一节高等数学课,看见他夹着黑色皮质笔记本走进讲堂。他就是新来的,奖项压得死人的教授,全名安得蒙.维森,数学界响当当的人物。经过我身边时他停了一下,挑了挑左边眉毛:"艾伦,你欠了五堂课的作业没交。或许你愿意下课留下来和我谈谈?"
  我可怜兮兮的问埃德加:"你觉得那天他听见我说他是老头子了吗?"
  之后几个月安得蒙把我盯得特别紧。他是教授,上课点名第一个就是艾伦.卡斯特,交上去的作业改得前所未有的仔细,一旦上课走神就被叫起来回答各种问题。
  我有气无力的跟埃德加说:"我觉得追他没希望了。"
  埃德加的脸又白了:"你不要开玩笑。"
  我们逃课在康河边上露天咖啡店喝下午茶:"我觉得亲爱的安得蒙宝贝讨厌我了,因为上次我说他是老头子。哦亲爱的,你不理解一见钟情的感觉,我的心都要碎了。"
  埃德加很严肃:"同性恋是犯法的!"
  他是个认真的人,待人有点拘谨,个子比我略高一点,粟色卷发,典型的希腊人鼻子,很讨姑娘喜欢。我们在康河边上认识的,我免费当他画画的模特,他帮我上课点名。
  我调戏送咖啡的格子短裙女招待,他画画;我躺在草地上看书,他画画;我扯各种关于安得蒙的废话,他依然在一边画画——直到现在我都不是很理解为什么他这种性格一丝不苟的人竟然能跟我混在一起,还混成了挚友。
  那时我以为自己对安得蒙也就是抱着玩玩而已的心理,埃德加也没把这件事当真。我平均每周追一个女人,只不过这次换成了男人。
  我在白色躺椅上躺得很舒服,身上盖着一件旧外套。我对着太阳懒洋洋的睁开眼睛,突然就看到安得蒙的脸,吓得差点去见上帝。
  已经是春天了,他还穿着浅灰色大衣,惯例夹着黑笔记本。他把我的每句话都听得很清楚,俯身笑眯眯的看我:"艾伦,同性恋在我们国家的确是法律禁止的。"
  他从笔记本里给我一张纸,要我跟他走。我垂头丧气的跟在他后面,看见他的脖子从大衣领子里露出来,线条纤细优美。我小跑到他前面,拦住路:"教授,我是认真的。我喜欢你。"
  他不置可否的笑笑,绕过我径自用铜钥匙开了办公室的门,把我留在外间,自己到里间打电话。
  我听得不是很清楚。
  "……父母都是前天才密码破译员……虽然很简单,但的确只看了一眼就破译出来了,所以我打算让他试试代号十三。我会把握分寸的。"
  他挂了电话,把我叫进里间。我以为是要处罚我逃课,然而他却只让我看手上的纸片。我刚才只顾着看他,这才发现纸上都是各种各样难以理解的圆形和方框,星星和月亮。蓝墨水的图形一直画满了整页纸。 "艾伦。"安得蒙示意我坐下:"如果你确实不想写那篇关于哥德尔定理的论述文的话,可以帮我试着看能不能破解这份密码。这是发生在伦敦的一起凶杀案,罪犯给报社寄送了这个。我朋友在苏格兰场,知道我对密码破译有研究,就把事情推给了我。"
  他按铃叫了咖啡,看着我微微一笑:"我没破译出来,我想或许你可以试试。"

  第二章

  安得蒙笑起来很好看,我一点抵抗力都没有。
  我花了一个星期研究那张纸条,叼着长面包坐在图书馆里把纸条倒着看正着看斜着看,然而他们依然只是画满星星和月亮的废纸片,看得我烦躁无比。
  我记得很小的时候,我跟父母住在伦敦的一处公寓里。冬天的晚上父亲和母亲总是习惯于做在壁炉前拿着本子和笔推演运算,就像其他家庭习惯于暖和的炉火前看报纸一样。突然有一天他们把我和几大箱子的笔记本与书送到叔父位于贝德福德的农场里。母亲一遍一遍亲吻我的额头,保证等时局好了就把我接回去。父亲只是摸摸我的头,安慰她说我已经是一个小男子汉了,会自己照顾自己。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他们,在伦敦火车站。
  三个月后,叔父收到从伦敦来的信,我们住的公寓失火了,父亲母亲无一幸免。
  叔父对我其实算不错,他虽然不管教我,但从来没有让我挨过饿。他严厉反对我学数学,然而越是禁止就越想尝试。我很小的时候经常躲在储物间的大木箱背后,背抵着箱壁蜷成一团偷看母亲的笔记本,用半截铅笔在地板上写写画画。有一天叔父进储物间取斧头,发现整个地板都是数字,加号减号分号数字密密麻麻蚯蚓一样。他把我痛打了一顿,第二天送我去了当地公立学校。
  最后我来到了剑桥国王学院。
  小时候我并不明白母亲笔记本里的东西叫密码破译,我只觉得是很有趣的数字-字母游戏,孜孜不倦,乐此不彼。
  是的,密码就是游戏。一群人想尽办法隐藏一样东西,另一群人绞尽脑汁把它找出来。当我要告诉你一个秘密时,我把这个秘密用只有我们两人知道方式加工后传递给你,你拿到信息后按约定的方式把信息还原。加工后的信息叫明文,解密后的信息叫暗文,而我们约定的解密方法叫密匙。
  比方说,如果我要告诉安得蒙我爱你,我不会直接写明文的I LOVE YOU,而是写成密文的hknudxnt形式,即每个字母按字母表的顺序后移四位,I就变成了H,L就变成了K……当安得蒙拿到这张看似没有意义的纸条,把每个字母按字母表的顺序前移四位时,就能还原出我的意思。这就是当年凯撒大帝给他的将军们传递机密时使的密码,经典的凯撒密码。
  这是在知道密匙是"后移四位"的情况下,可以轻松还原密码愿意。可是一般情况下解密员是没有敌方密匙的,他们直接拿着密文猜测对方加密方式,然后试图把密码破解出来。我现在做的就是这种事情,对着一张画满星星和月亮的纸猜里面都他妈是些什么意思。
  密码与数学密不可分,解密人员往往有天才的数学头脑。他们必须从千千万万的明文中找出暗含的联系,从而破解密文信息。
  据说密码天才们都是数学精英中的变态,普通的数学难题已经不能引起他们的兴趣,因此才涉足解密这个领域。
  后来我才知道,安得蒙是变态中的变态。
  埃德加来图书馆找过我三次,给我带来了这几天的报纸。捷克人要独立,德国老蠢蠢欲动,可是这和我有什么关系?我只关心我的安得蒙。
  最后一天周末的下午,图书馆几乎没有人,空气里是苹果花的甜香,我趴在橡木桌上昏昏欲睡。我感觉到有人在我旁边坐下来,拿过我演算的本子沙沙的翻着。我猛然睁眼,就看见安得蒙弯起眼睛看着我。
  他把用红墨水笔在我的草稿上画线:"你是怎么把图形全部转换成字母的?"
  我趴在桌上眯眼看他,很痞子气的说:"宝贝你靠近一点我就告诉你。"
  然后我伸手拽过他的领带,凑上去,吻他。
  那一瞬间我感觉到安得蒙僵住了,他毫无防备的任我吻了一分钟。春天的风很舒服,安得蒙的衬衫上有女贞树叶的清香味。幸好我们坐的那个角落几乎没人,因为下一秒他就把我摔压在桌面上,我手腕痛得像要断掉一样。他的脸离我很近,仔细端详了我好一会儿,然后直起身。
  安得蒙还是笑得那么好看。他把我的演算稿拿起来,一片一片的撕碎,一松手纸片就散在了地上。
  "我突然改变了主义,艾伦。"他说:"我决定不把它交给你破解了。"
  我玩过分了,只好瘪瘪嘴站起来说:"我是真心喜欢你的。"
  我跟在他身后解释说:"亲爱的你听我说,晃眼看上去的确是星星月亮的图形,可是你注意到没有?有些星星有三个角,有些甚至有七个角,几乎每个星星的角的数目和角度都不一样,而月亮的形状是相同的。如果一个星星代表一个字母,那么一段话完全没有重复的字母简直不可能。因此我考虑它是用改进过的培根密码写成的。"
  安得蒙站住了,饶有兴趣的扬起眉毛:"哦?"
  我说:"其实星星的各种不同画法没有特别的含义,只不过是为了迷惑我们。我猜凶手是这样加密的——"
  凶手用星星代表小写字母,月亮代表大写字母。
  他首先编制了随机密码表。
  比如任意三个小写字母代表A(如ddd),任意两个小写字母一个大写字母(如ssT)的组合代表B,如此类推。如果凶手要写AB的话,他可以写成dddssT,或者wasiuR。
  然后他把小写字母换成各种不同类型星星,大写字母换成月亮。
  我对上他碧绿色的眼睛,耸耸肩:"就是这样,所以我们看到的是满篇星星月亮。"
  "你解开了?"
  "没有,"我叹气:"我勉强用频率分析法换成字母了,转换出来的东西毫无意义,不知道哪里出错了。"
  "剩下的交给我。"安得蒙点点头,他富有警告意义的看了我一眼:"艾伦,你不要再想这个东西了。"
  安得蒙以为他把纸条撕毁了就安全了,可是换谁对着那张纸看七天,也早该记熟了。
  我终于在教堂拦住了安得蒙。国王学院有自己的教堂,穹顶很高,绚丽的彩色玻璃从空旷幽暗处倾泻下来,让大厅内光线斑驳陆离。他跪在耶稣圣像面前,面容秀丽,眼睛紧闭着,略带金色的睫毛蝶翼般覆在眼睑上,微微颤抖。他的神情似乎很痛苦,背却挺得笔直。
  我不知道他在痛苦什么,我想把手搭在他肩上。刚刚抬起手就被人从后面掰住肩膀,往后一摔。片刻我就躺在冰凉的地板上,肚子结结实实挨了一拳。
  剑桥郡很少看到穿制服的军官,深蓝色制服,铮亮挺括的长靴,低压的帽檐下是冷冰冰的蓝眼睛。他居高临下的俯视我,准备给我第二拳,被安得蒙从背后抓住手。
  "松手,彼得。这是我的学生。"安得蒙声音很轻,却莫名其妙有种严厉的味道。他看着我笑了笑:"虽然他从来没有把自己当成学生。"
  我从地上爬起来,尽量挺直背:"我要和维森教授单独谈谈。"
  安得蒙做了个手势,男人就走到教堂门口站着。我问他:"你跟军队有联系?我从来不知道。"
  "你不知道的事情很多。"他笑着说:"艾伦,你来得正好,我正想跟你告别。我要离开剑桥,去伦敦郊外的普林顿庄园的研究所。别这么看着我,我只是继续进行我的学术研究。"
  "你在为军队工作。"我看着他的眼睛,语气不可抑制的有点急促:"密码我破译出来了。我的思路没有错,是转换成字母后对方依然加了三道密。这根本不是什么凶杀案犯人寄给的报社的密码——"
  安得蒙把食指竖在唇上,做了个"嘘……"的手势。
  我背得比课本还流利:"阁下应速往伦敦,于F将军处获取五日英军演习情况,交给雏鹰。"我靠着教堂的柱子抱起手臂抖腿:"亲爱的,这是一份谍报情报,雏鹰是谁?"
  安得蒙碧绿色的眼眸平静的注视着我,然后叹了口气:"艾伦,我本来只是想试试你。你不该在我正好改变主意的时候来诱惑我。"
  "我让你放弃解密,是出于对你过世父母的尊敬。"

  第三章

  安得蒙只在剑桥呆了三个月,他没有开告别宴会,连期末考试都没有到场,只是最后一堂课的时候在黑板上留了一道数学题。
  他微笑着对礼堂下面黑压压的一片人头说,摇摇夹在指间的粉笔:"你们有两个选择——通过我的期末考试,或者在考试前把这道题解出来,打电话告诉我。"
  安得蒙出的试题难得要死,导致大部分人都没有及格。成绩表贴在图书馆外公告栏里的时候,我挤进人群,发现自己在不及格名单的第一个。
  我勒住埃德加的领子摇晃,不可能不可能,所有的题我都解出来了!
  "或许你哪一步算错了,"他只好停下画笔,两只手高高举起:"你应该去找维森教授查查卷子。"
  然而安得蒙已经去了普林顿庄园。他甚至考试当日就已经离开了,试卷是助教代发的。
  助教是个腼腆羞涩的姑娘,个子只到我肩膀。她翻出我的试卷,又翻出安得蒙寄来的成绩表,皱起眉头:"艾伦.卡斯特是吗?你的课堂表现成绩是零分。"
  安得蒙定的规矩是考试成绩和出勤率各占半分之五十。我觉得很委屈:"我记得我上过几堂课的,怎么会是零分?是不是哪里弄错了?"
  她遗憾的收起卷子:"维森教授说成绩不能改。"
  埃德加拍我肩膀:"你被报复了。你对他做了什么?"
  我什么都没有做,我只是亲了他一下而已……
  叔父很在意学校寄给他的成绩表,上面的数字直接关系到我的生活津贴。于是只剩下路只有一条。
  "我只有一条路可以走了,"我悲惨的看着埃德加:"如果一科不及格,下个月我连干面包都没得啃。"
  我不想去敲林顿的门,但是我别无选择。
  他住在一所青年学生公寓的顶楼。门虚掩着,推开后里面空空荡荡没有人。窗口开着,临窗摆了一张漆成浅蓝色的桌子,油漆有点掉皮了。桌上散乱堆着纸张,推门的瞬间突然因为空气流通而飞了起来。我抓了一张在手里,上面潦草的写着一堆数字和公式。
  钢笔放在纸上,墨水瓶盖子开着。我踢踢床板,从下面拖出一个人,绝望的说:"林顿,我们必需要联手了。"
  床底下的青年比我更绝望。他的胡子一个星期没有刮过了,头发乱得像草。他向房东要了熏肉和咖啡,一口气吃完扶扶眼镜缓过气来:"艾伦,解不出来。"
  林顿和我是中学校友,我们录取通知书是同一天寄到的。 他成绩总是全校第一名,就数学上来说是天才,曾经独立论证过某知名定理。他的乐趣之一就是顶着草一样的头发蹲在操场边看别人玩橄榄球,根据投掷角度和力度计算球能不能进球门。
  有天我恰好路过,听见他喊:"能进!"
  我说:"要歪。"
  球果然偏了。林顿问我为什么,按照他的算法明明能进球。
  "因为有风啊。"我懒洋洋回答。
  此后我们就是仇敌。他的总成绩全校第一,我只有数学成绩能拿第一。可是直到毕业前,他的数学始终没有超过我。
  这次考试我不及格是因为安得蒙蓄意报复,林顿不及格那是因为他真的缺课太多了。遇到解不出的数学题,我通常会蹲在图书馆门口看来来往往的女生,等灵感主动光顾。他的做法比较极端——钻进床底下,用拉下床单把光线全部遮住,在完全的黑暗中思考问题。找不到答案不会从床底下出来。
  如果问题很难,他会在床下呆一整天,谁的课都不去上、
  "这次你在床下呆了多久?"我问。
  林顿撕了一片面包:"不记得了,好像是周二进去的。"
  三天了……我想。
  "就是维森教授写在黑板上的那道题,"他耸耸肩,转头盯着我的脸:"涉及到华林问题。艾伦,我知道你想做什么,但是想要告诉你,那道题凭我们根本不可能解得出来。"
  我知道安得蒙往黑板上写了一道题,两行字,但是我不知道那是华伦问题。
  这是1770年E.华伦提出的关于正整数平方的推测,近两百年来没有人能够论证它。
  我坐在图书馆里深深的绝望了。我翻遍了所有和华伦定理有关的书,毫无头绪。埃德加来慰问我,劝我放弃算了,下个月他借我生活费。
  我笑话他:"你哪来的钱啊?卖画吗?"
  结果他认真的点头:"我至少还可以卖画,你什么钱都赚不了,还把身体搞糟糕了,不如跟我回去。世界级数学难题不会随随便便让大学二年级学生论证出来的。"
  "你的样子糟糕死了,再这样下去都不能帮我当模特了——我可不想整天画骷髅。"他说。
  我在图书馆坐了两周了,稿纸叠起来半英尺高。不知道是不是手误,安得蒙给的条件演算下去和经典华伦定理有微妙的区别,导致算到最后有个关键性的数字缺失了。
  缺失的是个六位数,我一筹莫展。
  我想给林顿打个电话听听他的意见(他的青年公寓装了一部),就去了公共电话亭。我满脑子都是那六个数字,鬼使神差就当电话号码按进去了。
  片刻,电话那头传来甜美柔和的女声:"您好,这里是普林顿庄园。"
  我拿着听筒僵直的站在电话亭里,听见对方问:"请问您找谁?"
  "维森教授。"我说。
  "这里没有维森教授。"女接线员显得有些迷惑:"这是加西亚顾问的直线。"
  "这里没有一个叫安得蒙.维森的人?我我记得维森教授上个月说要来这里工作。"
  "你是来自剑桥?"或许我表现得太过学生气了,接线员笑了起来。她在电话那头对谁说:"加西亚先生,真的有学生找到我们了。请他尽快过来吗?"
  我听到了安得蒙的声音:"帮我问问名字,如果姓卡斯特,就告诉他打错了。"
  女接线员问的时候,我咽了烟口水,努力保持声音平稳:"林顿,我叫林顿.布朗。"
  第二天下午我搭上了去伦敦的顺风车,找到了位于郊区的普林顿庄园。
  正是六月夏天,林荫道边老槐树枝繁叶茂。下了车顺着大路走到头就是普林顿庄园。天气有点热,我边走边解开了衬衣的前两颗扣子。从铁门望进去里面是老旧的红砖建筑,矮墙上垂下许多绿色藤蔓植物,在午后的暖风中微微摇摆。伦敦郊外无数庄园中,它毫不引人注目。
  如果不是铁门边有持枪禁戒的士兵的话。
  我报了名字,一会儿后出来一位穿衬衣长裤的女人把我领进去。那个时候女人穿衬衣和长裤的很少,因此她漂亮脸蛋和丰满身材都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
  "我叫安妮,加西亚先生的助理。"听声音她就是昨天接我电话的女人。原来不是接线员,是女助理。
  安妮领着我穿过大半个庄园,进了一栋独立的红砖建筑:"加西亚先生是我们的总顾问,呆会儿他会亲自和你谈话。"
  她推开一间办公室的门,让我在里面等。
  十分钟后,安得蒙走了进来。
  他推开门看到我后愣了一下,皱起眉头:"艾伦,你不该来这里。"
  我也很震惊:"你不是那个创造泛函分析学的安得蒙.维森教授?"
  他取下领带搭在椅子背上:"准确的说,我既是安得蒙.维森,又是安得蒙.加西亚。这取决于我是在学术界还是在普林顿庄园。"
  埃德加说得对,安得蒙不可能指望一个剑桥数学系二年级的学生论证出两百年来的数学谜题。他是在这个谜题里设置了一个暗码,希望有人能够从数字中把它找出来,并且猜出正确的使用方法。
  也就是说,他出的不是一道数学题,而是一道密码题。
  但是安得蒙不给我解释的机会,他直接把我扔了出去。美女助理守在门口,我眼巴巴的看着安得蒙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前处理文件,就是不能前进一步。
  "你说了解出题来就算及格的。"我抗议道。
  安得蒙头也不抬:"你现在已经及格了,我马上给学校通电话,可以回去了。"
  "你没有权利给我平时成绩打零分——这是赤|裸裸的打击报复!"
  他写字的笔顿了顿:"我不记得你有什么值得报复的地方。"
  然后他真的再也没有和我说一句话。
  等安得蒙从办公室出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夜晚的空气有些闷热。看见我还靠着墙站着,安得蒙似乎吃一惊。
  "亲爱的,我觉得你或许不愿意放我走,所以我就留下了。"我靠着墙抖腿:"我父母是密码研究员,所以多少能猜到一点。这里不是普通的庄园,应该是我们情报机构下面类似密码研究所的地方。你缺人,而且缺得很厉害,所以才会来剑桥选人。你看我知道了你们机密研究所的位置,还内部参观了……"
  安得蒙轻声道:"继续说。"
  他碧绿色的眼睛盯着我的脸,盯得我盛夏后背发凉。我闭嘴了。
  他叹了一口气:"跟我去吃饭。"
  二楼有个舒适明亮的餐厅,应该是总顾问专用。我什么事都没做,要了火腿冷肉煎蛋和大片的烤土司,安得蒙工作了一天却吃得很少,黑咖啡倒喝了三杯。
  "这样对胃不好的。"我提醒他:"我母亲也有喝黑咖啡的习惯,小时候我记得她经常胃痛得睡不着。"
  安得蒙放下咖啡杯,笑了笑:"你的眼睛很像卡斯特夫人,认真起来的时候尤其像。我见过她,她是一位很了不起的密码专家。"
  我不知道安得蒙见过我母亲,第一次见面时提到我父母时,他表现得似乎并不熟悉。
  安得蒙显得特别疲惫,我问他:"你每天都这么晚吃饭?"
  他靠着椅子仰起头,手背抬起来遮在眼睛上:"'迷',要解开太难了。"
  他说:"你说的对,艾伦。这里属于秘密机构军情六处,内部称为密码学院,对外我们通常说高尔夫象棋研究会。德国的动向很难捉摸,为了不重蹈战争的悲剧,有个重要的密码我们必须破解。波兰截获了德国人的密码机,俄国人截获了德国人的旧密码本,可是他们都失败了。现在'迷'的密码机和旧密码本的复制品送到了我们这里,英国不能放弃这次破解机会。我们的确缺乏人才。"
  所以安得蒙来剑桥任教三个月是事先安排好的,为了个军情六处选拔优秀的解密员。他预计的选拔方式有两种,一种是考试成绩前三名,一种是发现他藏在题里的联系方式。
  我考得还算不错,安得蒙估计被我追厌烦了,课堂成绩直接打零,没想到我依然追到了这里。
  当天回去已经来不及了,安妮给我安排房间休息了一晚。第二天安得蒙亲自开车送我回去。那是一辆高档黑色加长型轿车。我不认识车名,只记得当时私人轿车不多,开在街上异常引人注目,让人产生一种我们在一起兜风的错觉。
  到剑桥郡时他突然说,艾伦,昨天说的一切东西你都要忘记。就当做你从来没有听说过。
  安得蒙把车停在我房间的楼下,我下车后敲敲他车窗说:"安得蒙,我爱你,我是认真的。如果'迷'真的那么难,我很乐意帮你分担。"
  他弯起眼睛笑了笑,忽然从另一头下车,绕过车向我走来。我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他推到车窗上。

  第四章

  四:
  安得蒙弯起眼睛笑了笑,忽然从另一头下车,绕过车向我走来。我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他推到车窗上。
  "扣上。"他说。
  因为天气有点热,我衬衣的前两颗扣子解开了,领口敞着。我愣了下,不屑:"我身材好,愿意让路边美女多看两眼。"
  他又弯起眼睛笑了笑,什么也没说,左手突然用力压在我胸口上,右手帮我把纽扣强行扣上了。整个过程就一瞬间,我完全动弹不得。
  后来我问他怎么做到的,他很随便:"军情六处是谍报机构,格斗技巧必须学。"
  安得蒙放开我,若有所思:"或许我们可以谈一段时间恋爱试试。"
  埃德加向我指出:"艾伦,这几天你太恍惚了。你能对着一根电线杆笑半个小时。"
  我声音飘渺的告诉他我去找了安得蒙改成绩,他答应和我谈恋爱试试。普林顿公园的事情略去不谈。
  "我们每个月在伦敦约会两次,他开车来接我。他说他不反感男人,不试试怎么知道适不适合对方呢?"
  当时埃德加在画画,我给他当模特。画布上的青年身材颀长,眼神明亮,坐在树荫下,在微风中读一本厚壳书。
  "我的头发是深棕色,不是浅金色。风不可能把它们吹成这么好看的效果。而且我从来没有这么蓝的眼睛,我的眼睛是灰蓝色。"我抗议:"你完全没有画出我花花公子特色。"
  埃德加说:"我觉得这件事很奇怪,艾伦你最好离安得蒙远一点。"
  他提醒我:"同性恋是犯法的。"
  安得蒙很守信。他每月来剑桥郡接我两次。我们穿过在伦敦热闹繁华的街道,去餐厅吃饭,然后看电影。餐厅总是由安得蒙选,法国菜德国菜意大利菜依次试了一遍。我只顾吃,他仿佛很有趣似地看着我:"你不抗拒和我接吻。"
  废话,求之不得。
  "如果是上床呢?"
  我冲他扬扬眉毛:"亲爱的,要不我们试试?"
  安得蒙竟然很认真的考虑了片刻,摇摇头用,小银勺轻轻在咖啡杯里搅拌,碰出风铃一样的声响:"艾伦,你还太小了。"
  他偶尔会和我说起时局。希特勒宣扬种族优劣论,在本国疯狂打压排挤犹太人,纳粹党人很疯狂。苏联联觊觎着波兰,意大利开始走向独裁。安得蒙说,世界在走向战争。
  他说的时候微微侧过头,仿佛在凝望餐厅外很远的地方。我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只看见灰蓝色天空尽头的长云。
  他也会说到密码。
  早在二十年前那次世界大战时,密码已经广泛使用了。战争中,无线电波可以把地面部队、空中的飞机、海面的舰艇和水下的潜艇连成一个统一的整体。重要军事情报往往通过无线电波的形式进行传输。
  然而无线电不仅能被自己部队收听,也能被敌方监听。英国各地都有监听站,这些无线电密码收到后会直接送到安得蒙这里来,等待破解。如果我们破译了德国在无线电中的密码,我们就能清楚知道希特勒和纳粹党人到底想做什么。
  上一次世界大战我还没出生。等我出生以后一切已经结束了,经济在缓慢复苏,人口增长,城镇和乡村都逐渐变得热闹起来。时间会在书本和埃德加的画中慢慢流淌。我思念父母,但是不自怨自艾。如果不是安得蒙,我不会知道隐藏在繁荣表象下面的危机。所有人都看好和平的时候,安得蒙从破译的密码中得出结论(这个结论现在看来是正确的),说我们的世界在走向战争。
  "如果这个世界真的要走向战争,"他说:"我们能做的是尽快结束它,越早取得胜利越好。"
  不得不承认安得蒙的约会很完美,可是每次不管在哪里都被他的副官跟着让我很抓狂。他的司机兼副官就是在剑桥郡国王学院教堂里一拳把我打翻在地的那个彼得。彼得永远冷冰冰的板着脸,吃饭的时候你想看看窗外风景,就看见他站在饭店门口背挺得毕直;兜风的时候想乘机在安得蒙腰上摸一把,他会面无表情的突然急转弯。
  "我的工作很重要,出门不能不带副官。"抱怨了无数次后安得蒙抱歉的跟我说:"除非你来我家。"
  我知道安得蒙有军衔,但不知道是哪个级别,因为我没有见过他穿制服。有一天我去问彼得。他想了想没正面回答我,只是说:"我是加西亚先生的司机,我的军衔是上尉。"
  后来我们就在安得蒙位于伦敦市区的府邸约会。彼得把我开车把我接过去送到门口,然后自己回普林顿庄园。
  安得蒙通常会在钢琴前等我。他住处比我想象中的简单。两层独栋小楼,带着露台和长满野草的后花园。他一个人住,只有一个老佣人跟着,因此房间都显得有些空。
  客厅装潢很简洁,木质地板上铺着印花羊毛地毯,卡其布的沙发,因为很少有客人来而盖着沙发套。四壁只挂了几幅名家油画。后来我知道这些画是真迹。
  楼上是书房和卧室,旁边空出一个大房间放钢琴。偌大的房间空空荡荡的,只有临窗的地方放了一台黑色三角钢琴。
  "你住的挺简朴的嘛。"我环顾四周。
  "这是临时住的地方,我的家族的庄园都在纽卡斯尔和达灵顿郡。秋天天气好的时候可以带你去那边打猎。"他笑着解释。
  我才知道安得蒙会弹钢琴。他总是弹同一支曲子,反反复复,轻柔神秘,像是情人夜间的低声的倾述。
  "这是爱德华·艾尔加的《谜之变奏曲》。'迷'的发明者用它为这台加密机器命名。'迷'的解密可能性有3乘以10的114次方种,而我们能观察到的宇宙中原子数只有10的79次方个。理论上说,它是不能够被破解的。"
  安得蒙弹钢琴时总是很沉醉,眼睛微闭着,睫毛覆在眼睑上。旋律从他修长的手指间流淌出来,在宽大空旷的房间里打旋。
  安得蒙在家的娱乐很简单,要么弹钢琴,要么靠着沙发陪我说话,看看书。大部分时间他都在书房演算到深夜,稿纸一沓一沓叠在桌面上,墨水摆了长长一排。
  我看不下去了,就试着帮他。
  除了'迷'以外,德国还有级别更低一些的密码,意大利也有需要破解的文件。这些暗文在没有破解出来之前,堆在桌上跟废纸一样毫无意义。
  安得蒙给了我代号S。这是德国一个使用频率并不是很高,破解难度却很大的密码。到手的只有为数不多的暗文,锁在保险柜最下面一层。
  他妈的竟然有这种约会。我们各占据书房一个角落,他演算'迷',我研究代号S。我们可以很长时间不说一句话,就听见笔在纸上沙沙的话。而且我还得学德语,因为德国佬密码翻译成明文一定是德语。
  我拿着德语入门书靠着书房的窗户读单词。我的德语其烂无比,有时安得蒙会停下笔走过来,从背后抱住的我腰,指出我读错的地方。我回头亲他的脸,他也不反对。
  后来安得蒙承认他只是觉得我打扰到他了,才找了代号S让我安静点,根本没指望我能破解出来。
  最好的解密条件是有明文和暗文,有过期的密匙更好。而我只有暗文。我试过频率分析法,试过无数种经典密码解法,毫无头绪。我甚至用了德国流行的钢琴曲曲目对着暗文解,因为天知道加密者会把密匙藏在什么里面。有一天我和安得蒙聊天,他说代号S使用最多的是德军天气预报系统。德军为了海上舰艇安全,在挪威海岸附近定期派出天气预报巡航船。船只一出海就是一两个月,期间联系就是通过代号S加密过的无线电波。
  "那发回去的内容应该相当单一了。"我说:"天气情况,湿度,风向……还有什么?"
  安得蒙想了想:"不止是内容单一,而且汇报对象是固定的。"
  他拉住我:"艾伦你怎么了?!"
  我迅速翻手上的密码暗文,每一页仔细对比寻找。我抓住安得蒙的肩膀:"还有没有截获的暗文?越多越好!"
  灵感总是在你几乎放弃的时候光临。
  其实很简单,我之前尝试的是字母频率分析法,即找出德语中出现率最高的字母,和暗文对照,试图理清其中对应关系。
  其实我错了,需要被分析的不是字母,而是词组。
  我需要找出天气预报最常用的词汇,比如"风向"、"多云"、"北风"等等,和暗文被截获当月的挪威海岸天气情况对比,猜测暗文内重复出现的词组意思。
  最为重要和肯定的是,安得蒙说气象船的汇报对象是固定的,那么暗文的开头很可能有被汇报对象的称呼。
  我破解出的第一句话是暗文开头反复出现三次词组:
  尊敬的里昂上校
  破译代号S花了我三个月的时间。安得蒙不允许我把密码暗文带回剑桥,我每次回去前都背一小段暗文下来,再誊写到笔记本上,带在身上继续想。
  埃德加说我变了,还瘦了。
  以前我们在康河河畔的柳树下消磨时间时,总是他架起画板画素描,我负责评价来往姑娘的脸蛋和身材。现在是我躺在地上看笔记本,他开始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
  "你最近迷上数学了?"他问。
  "不,我是迷上安得蒙了。"我说:"一见钟情的感觉你永远不懂。"
  "我和你也是一见钟情。"他抗议道。
  我说:"滚,是谁说要把毕生的爱都奉献给油画的?"
  最后一串密钥解开时,我从图书馆桌位上蹦起来。全阅览室的人都在看我,我不在乎。我冲出图书馆拱形走廊,对着天空毫无意义的大喊三声,然后搭上了去普林顿庄园的汽车。
  我听见埃德加在背后叫我,我激动的回头冲他挥手。
  然而我被拦在了普林顿庄园的门口,因为这次没有受到邀请。安得蒙不在,警卫给他助理安妮打了电话。片刻金发美人出来接我,让我到上次的房间等安得蒙。
  "你上次假称林顿。"她颇有警告意味的看了我一眼:"这里是军情第六处,如果不是加西亚先生替你说话,你差点就被当间谍逮捕了。"
  我靠在皮沙发上等安得蒙,等得百无聊赖。他的办公桌上放着一个相框,相框内是少年时期的安得蒙,胸前别着林斯顿数学勋章。他和现在变化不大,神情严肃,因为眼眶很深,使得他碧绿色的眼睛显出和年龄不相符合的忧郁气质。
  我把相框拿起来,想取出照片仔细看。一张叠在它后面的照片掉了出来。
  我大吃一惊。
  藏起来的那张照片是位有着粟色卷发的女士。她独自站在窗户边上,侧过头对着镜头微笑。她的笑容柔和甜美,灰蓝色的眼睛看上去很温柔。
  我深知这温柔的目光,我被它注视了五年。
  因为那是我母亲。
  安得蒙曾说过:"我让你放弃解密,是出于对你过世父母的尊敬。"

  第五章

  我站在窗边,看见安得蒙的车从路尽头驶进来,停在楼下。下车后他抬头看见了我,笑了笑。他推门进来坐在沙发上,一脸疲惫:"艾伦,你来之前应该跟我说一声。"
  我把照片递给他:"藏在相框后面的。我以为你和我母亲不熟?"
  安得蒙本来在解领带,身体突然僵住。他接过照片,表情突然变得有些奇怪。我在等他解释,他却只是把从旁边书架里取出卢梭的《爱弥儿》,把照片小心的夹进去。
  "你不该随便翻我的东西,"他推开门:"让安妮先带你去楼上餐厅。等了我一下午,晚上想吃点什么?"
  我坚持不转换话题:"这张照片连我都没有见到过。"
  安得蒙点点头:"是吗?"
  我不知道说什么,对于安得蒙我总有一种挫败感。我不知道他为什么在身边保存了一张母亲很多年前的照片,不清楚他的真实身份,就连他答应和我谈恋爱试试,我也不知道他是否真的爱我。我慢慢走出门,忽然听见他在身后说:
  "这是卡斯特夫人出席我的普策利数学勋章颁奖仪式时拍的,那时你才五岁。我曾经很钦佩你母亲在密码学上提出的观点。她是我年少时候的偶像——单纯学术上面的。"
  我在走廊上撞见了林顿.布朗。他抱着一堆书跟我擦肩而过。我们彼此都很惊讶。我最近没见到他,以为他又翘课了。不知道他来了这里。
  "你证明出华伦问题了?!"
  林顿小心翼翼把怀里的书放在窗台上:"你证明出来了?!"
  我们同时猛摇头。
  "有一个关键性数据不一样。我把能证明的地方都写出来,请学校转交给教授,就被送到这里来了。你呢?"
  我耸耸肩:"我把那个关键数据当电话打,结果打到这里来了。我也想进来,加西亚先生不要我。不过我好像破译了代号S,他可能会改变主意。"
  林顿眼神奇怪的看着我:"不可能的,艾伦。你还没有参加培训,怎么可能破译出那么高级别的密码?这种玩笑可不能乱开。"他匆匆抱起书:"马上培训课就开始了,我走了。"
  晚餐时我委屈的跟安得蒙抱怨:"为什么你要林顿都不要我?"
  他笑眯眯的在我脸上亲了一下:"亲爱的,我们不是在谈恋爱吗?"
  "我破解了代号S,凭什么不让我进普林顿公园?——你说过它很难破解的!"
  安得蒙点点头,开始笑:"嗯,我说过。可是它只是海军天气系统使用,并不是非常重要。"
  "不重要你怎么要我来解啊!妈的你倒是自己做啊!"
  他回答得理所当然,因为他忙。
  "如果我全身心投入的话,不需要三个月,大约三周就可以破译。而且我下面还有密码专家团队——但是它差不多要过期了,而我的工作重心不能只在这个上。"安得蒙走过来,揽住我的肩,低头吻我。
  "艾伦,你非常优秀,出乎我意料的优秀。但是你不能进普林顿庄园。"
  这是安得蒙第一次主动吻我。
  他吻得很轻。仿佛给我适应时间似的,先轻轻碰一下,深入进去,轻轻触碰我的舌尖。他舌尖的每一个细微动作都能引起我身体的颤粟。
  安得蒙的吻很干净,让我想起去海边别墅度假时,推开窗户扑面而来的舒服的海风。他的衣服上总是有类似女贞树叶那种清新的味道。我想回吻他,但是主动权不在我手上。他抱住我腰的手很有力,他把我压在窗户上,使我动弹不得。
  记忆中那个吻很长,他最终放开我时,我有点呼吸不过来。
  仿佛是告别的吻。
  "艾伦,你的父母……不仅仅是死于火灾。他们把你送到贝德福德郡的乡下,是想保护你。卡斯特家族已经为英国牺牲了两个人,我不希望你做第三个。这是一旦进入就不能退出的组织。"
  "如果你只是厌倦数学,觉得解密码好玩……"他说:"你可以到我别墅来,那里有很多代号S这类的密码给你玩。"
  安得蒙说得对。普林顿庄园是军情六处的政府密码学校,进去了很难再脱身的地方。
  "艾伦,这里的人是为国家工作。你的生命不属于你自己。"安得蒙的声音很轻:"会有外国特工企图接近你。如果有必要,你的私人生活会受到严密监视。如果你被叛国,你会被秘密处理。如果上级怀疑你叛国而没有证据,你可能有一天会不小心从长途汽车上摔下来,正好摔断脖子。这是组织的制度,为了所有人的安全。"
  我问他:"制造意外处理掉不受信任的成员……这种命令是你下达?"
  安得蒙垂下眼帘,遮盖住深碧色的眸子。
  他很久没说话,我以为他不会再说话了,才听见他说:"不全是,但是我下达过。但是关于你父母的命令不是我下达的。那时我还不在普林顿庄园。"
  关于你父母的命令不是我下达的。
  彼得开车送我回剑桥。我消沉了很多天。埃德加把我从床上拉起来,塞进衣服里,扔进酒吧,灌酒。酒吧里人很多,身材火热的妓|女向我们走来,问能不能帮她买杯酒。她是个漂亮的姑娘,胸也很大,可是我不喜欢她身上的香粉味道。
  埃德加劝我变正常一点。
  "你连女人都不喜欢了。"他说。
  此后我再也没有主动和安得蒙联系过。他说得很委婉,但是我能够明白。我不能进普林段庄园不是因为我自身能力不足,而是安得蒙不信任我。他调查过我的档案,我父母有污点记录,他们不是死于火灾,而是因为被怀疑泄露情报而被政府自己的谍报机构"处理"了。
  安得蒙说得很明白,我有污点记录。当我不被信任的那天,很可能会像父母一样被政府"处理"掉。
  这个指令将由他亲自下达。
  我相信这对我,对他来说都是种折磨。而我追他,其实是对他的一种很大困扰。
  "我不喜欢安得蒙了。"我对埃德发誓:"下次你再看见我去伦敦,把我从车上拖下来。如果我反抗,打我一顿。"
  那年夏天过去得特别快。紧接着是落叶满地的秋天。剑桥也很多安静的小酒馆,门口挂着叮叮当当的玻璃风铃,风一吹过就发出舒服的响声。自从埃德加把我丢进酒吧后,我就很少出来。本来只打算喝一小杯,可是不知不觉就在里面坐到太阳下山。所有的客人都走了,座椅影子从大厅这头斜斜的投射到那头。
  我认为自己不是同性恋,只是运气不好恰好安得蒙是个男人。但是剑桥的女生少,地下同性恋很多。
  有一天我喝得有点多,有个高个子的学生向我靠过来说,宝贝,附近有能够过夜的旅馆,一起去玩玩怎么样?
  正是傍晚,外面刮着大风,店里只有我们两个客人。酒保似乎在远处低头擦拭杯子。我开始不知道他要干什么,直到他把醉成烂泥的我从座位上架起来,往门口拖。
  虽然他肩膀很宽,看上去很有力气,但是我想我还是能和他打一架的——如果我喝得不是太多的话。
  我喝多了朗姆,站起来就开始晃。他笑着要扶我,乘机把手伸进我的衣服里。
  可能那天我喝得实在有点多,我看到安得蒙的黑色轿车驶过被风刮起的落叶,停在酒馆外面。彼得下车,面无表情的拉开车门。安得蒙从车里出来,穿过旋转玻璃门向我走来。彼得直接给了那个男生一拳,把他扔出门外,然后回来把我扶到椅子上。
  整个过程安得蒙只是靠着吧台站着,一句话也没说。他那天穿着白色西装,打了黑色细瘦的领带,手插在口袋里。当大片大片金黄色的落叶从他侧面的窗户外飘过,让他像站在画里一样。
  他说:"艾伦,离开我,不代表你可以随便找男人。"
  埃德加说这其实是我喝多了产生的幻觉。因为是他把我从酒馆搬回公寓的,我趴在位置上睡得像死猪一样,什么事情都没发生。
  他把我扔床上,然后给了我一拳,直接把我打醒。醒来的时候埃德加正在翻我的笔记本。我一把夺过来,他摊摊手:"里面都是什么看不懂。"
  第二天我把推演过代码S的笔记本烧掉了。
  "再这样下去你这学期期末就挂科了。"埃德加把我喝醉的样子画成漫画,威胁我:"如果你敢挂科,我就把这些画复制一百份,贴满剑桥大街小巷。"
  我碰到了林顿。他顶着草一样的头发来拿毕业证书,从此进入普林顿庄园,为国家效力。我们彼此不是很喜欢,也不是非常讨厌。他问我上次说的代号S事情,我耸耸肩:"开玩笑的。"
  林顿笑了,露出一行白牙,指指我:"你终于输了,我进了普林顿庄园,你被淘汰了。"
  我跟埃德加开玩笑,如果你父母有叛国嫌疑,你会怎么样?
  埃德加在画画,拿我当免费模特,摆了一个高难度动作。他突然停下笔,过来抱了抱我,叹口气:"自己父母都不能相信,你还能相信谁呢?是吧,艾伦?"
  他叹气的时候,我觉得他眼里真的有什么东西。我对埃德加的家庭背景一点也不了解。只知道他家境不富有,靠自己买画交学费。他和这里所有的画廊都很熟,时常送画好的画去卖,或者扛别人的作品回来临摹。
  我看过他的画,有风景写生,有人物肖像,有时候他还拿我卖钱。还有一类作品是印象派,在当时美术界非常前卫,全是各种颜色的看不懂的圈和线。我经常跟他说印象派可以帮你画,这种画我三岁时就会。
  圣诞节我回贝德福德郡叔父家住了两周。埃德加没有回家,留在出租房里卖画。二周后我回来,他告诉我安得蒙来找过我。他是一个人来的。
  "我说你回家了,他就走了。"
  那是1937年,第三帝国正在崛起,意大利退出国际联盟转而与德国和日本结盟,西班牙内战。
  我把父亲和母亲留下的两木箱书与笔记由贝德福德郡带到了伦敦,开始漫长学习过程。我看一本烧一本,到1938年夏天,正式把它们全部烧完。

  第六章

  那段时间,我总是回忆起母亲。我看她的笔记,她娟秀的字迹旁常常有父亲的钢笔批注。记忆中母亲总是靠在垫了厚靠垫的沙发上看书,当我蹒跚过去时,她会放下书把我抱到膝盖上,轻柔的哼小曲。
  埃德加说得对,自己的父亲和母亲都不相信,还有谁能够相信呢?
  母亲灰蓝色的眼睛很美,温柔的落在每一个和她说话的人身上。这种温柔的目光注视过我,注视过父亲,甚至注视过安得蒙。
  安得蒙说,母亲在密码学上有独到的见解。阅读她笔记的日子里,我发现她真正的天赋其实在于数学,然而她把毕生的精力用在了为祖国破译密码上。甚至当她隐退多年后,在最后一本笔记里,她依然想办法把破译方法归纳为了一些数学公式。这些公式适用于"迷"的前生——当时早期的机械加密器。
  我想是对英国的爱支撑着她走到这么远。
  她短暂的生命定格在照片上,永远是那位娴静温和的少妇。
  我开始在空闲时间里试着理解她留下的公式。其间我又见过安得蒙一次。
  那是一个巧合。我的兴趣回归于数学。剑桥是数学天才聚集的地方,只要你愿意,就永远不缺乏交流的对象。我加入了一个数学俱乐部,认识了很多朋友。艾米丽.罗特,她大学二年级那年已经在学术刊物上发表过了关于抽象代数的论文。还有亚当.门萨,美国人,二十六岁的剑桥客座教授。周末时林顿偶尔也会加入我们,提到工作地点,他永远只说在"高尔夫与象棋俱乐部"。在朋友的鼓励下我写了一篇关于群论的论文,经艾米丽的介绍,我决定把它拿去向一位住在伦敦市区的教授请教——当时数学界泰斗哈森.瓦特博士。
  正是冬天,小雪刚停。管家让我在书房外面等着。片刻后门打开,瓦特教授和安得蒙走出来。他们身后还跟着一个穿军装的金丝眼镜。安得蒙看见我时愣了愣,瓦特教授笑着解释:"这是剑桥的艾伦.卡斯特,大学三年级,数学上很有才华。他写了一篇很有意思的论文,关于群论的。亲爱的安得蒙,或许你会感兴趣——啊,你们认识?"
  他和我擦肩而过:"艾伦是以前我学生——瓦特博士,如果您对普林顿庄园的工作感兴趣,请随时联系我。"
  我追出去,安得蒙走得很快,丝毫没有要停下来等我的意思。
  还是跟在他身后的军装金丝眼镜提醒说:"那个学生追出来了。"
  "埃德加说,你找过我?"我大声问。
  他转过身来看我,碧绿色的眼睛眯起来。
  "没有,你朋友认错人了。"
  我说的很快:"我知道你怀疑我。我只想告诉你,我的父母,他们是清白的。"
  安得蒙的黑色轿车就停在教授的后花园外面冬天光秃秃的林荫道上,顶盖上覆盖着一层薄薄的雪花。他穿着厚重的黑色大衣。彼得挺直的站在车门边上等他。
  半年没见,安得蒙几乎没有变化,只是神情有些疲惫。我脑子发热,脱口而出:"你还是缺人,你在邀请瓦特博士加入。如果你能信任我,我可以帮你。你知道我喜欢你。"
  彼得为他拉开车门,安得蒙没坐进去,却侧过身子看我。他突然快步向我走来,我措不及防。我们的脸离得很近,我能感觉到他的气息吹在我脸上。
  "退出你加入的'数学俱乐部'"他说:"停止向学术界递交论文。"
  我不知道安得蒙突在发什么疯:"你无权干涉我的自由!"
  "还有,不要随便去酒吧结交'朋友'。"
  我不可置信:"你监视我?!"
  和安得蒙分开后,有段时间我沉迷酒吧,后来被埃德加一拳打醒。剑桥同性恋的男生不止我一个。我结识了几位"朋友",但没有深入的发展关系。我自以为做得很小心,就连埃德加都不知道。
  然而安得蒙知道了。
  "你知道普林顿的秘密,必然会受到调查。"他顿了顿,忽然放轻声音:"放心,只是一段时间,不会影响你的正常生活。"
  "你还是不信任我。"
  安得蒙点点头。
  "所以我们分手了。"
  他怔了一下,似乎在理清其因果关系,然后再次点头。
  "所以你没用权利干涉我的私生活。我和我朋友的事情,与你无关。"
  安得蒙沉默片刻,说"随便你",然后走回轿车边,彼得为他拉开车门。金丝眼镜在一边等他,上车时饶有兴趣的看了我一眼。
  恋爱来试试对安得蒙来说只是无聊时候的消遣,我他妈还当真了一年。我喜欢安得蒙。我想既然他不能信任我,我们不能在一起,那就各自回归原本的生活。我发誓再也不会求着留在他身边。
  埃德加赞扬我想通了:"你不如换一个人谈恋爱试试——比方说我。"
  我踹他:"你的爱人不是断臂的维纳斯吗——美术室里放着那个。"
  我试图回归遇见安得蒙以前的生活,但是之后的那月我过得悲惨至极。租车约酒吧里结识的朋友去兜风,车开到半路上抛锚了;认识了一个清秀男生攒钱请他去高级餐厅吃晚餐位置订满了;就连跟埃德加去看画展都买不到票。售票员拿着一沓没卖的票笑眯眯的告诉我们:"买完了。"
  埃德加跟售票员据理力争,我内心诅咒了安得蒙一万遍。
  迫于无奈,我只好天天在图书馆三楼的数学俱乐部里消磨时间。其他成员常常是晚饭以后来这里喝一杯咖啡,参与讨论,只有我一整天都坐在活动室里无所事事。除了我,林顿呆这里时间最多的人。他只在周末过来,不修边幅,胡子拉碴,直到很晚都不会回去。当所有人讨论得热烈的时候,他就坐在角落里默不作声的听。
  有一天他叫住我:"艾伦,能留下来陪我喝杯酒吗?"
  林顿一喝就喝到半夜,图书馆的学生几乎都走完了,扯东扯西说了半天。我问他:"你就这么不愿意回普林顿庄园吗?"
  他抓了抓头发:"这么明显?"
  忽明忽暗的煤气灯下,他问我:"艾伦,你真的解开了代号S?"
  我耸耸肩,没说话。
  "我听到给加西亚开车的副官彼得说起过你。他问加西亚先生,为什么你破解了代号S,却不被接纳入普林顿庄园?我正巧路过……"
  "我不能进入。"我简短的回答。
  昏暗中也看不清林顿的脸,只听见他说:"在那里每个人都是天才,每天都是开不完的探讨会,手上的工作完全没有成效——简直是在地狱。"
  普林顿庄园的解密可以划为两种,一种是即时解密,一种需要团队合作,十几个人花上好几个星期解密一份长电报。能够即时解密的密码一般加密规则相对简单,密文内容不是那么重要。林顿作为新人,被分到即时解密的小组里不为奇怪。
  但是他的成绩并不理想。
  林顿从小都被当成数学天才,即时在剑桥,他的才能也有目共睹。但是普林顿庄园不一样,在那里"天才"只是一项基本要求,每一个人都曾经在自己的领域有独特的才能。安得蒙不仅招募数学天才,他甚至变态的招募了国际象棋冠军和语言学专家。显然,林顿并不出众。
  我们相互间并不是很喜欢。然而他做出了一个违反普林顿庄园的决定。他决定向我求助。
  他偷偷带出了一份加密文件。
  "帮帮我,艾伦。我没有别人可以求了。"他对我说。
  解密码的第一步是猜测对方加密方法。你必须先判断出对方是通过什么方法给文字加密的,才能逆向解开它。上一次世界大战的时候通常采用的是密码替换:例如用r代替a,o代替p,f代替l,w代替e。那么苹果apple的密文就成了roofw。这样的密码其实非常好破解,因为每个字母在文本中出现的几率是几乎不变的——比如英文中e的出现几率最高,z最低。字母组合中"eh"的几率远远低于"he"出现的几率。概率分析法出现后,这类密码就废了。
  而林顿给我的这份密码,不过是字母分析法的一个改进而已。
  对方很聪明,为了避免频率分析法,他先制作了一张字母替换表。明文加密时字母出现第一次时用替换表的第一行的字母加密,第二次出现时用第二行的字母加密,以此类推。
  "这样就把单个字母出现的频率掩盖住了。"我对林顿说:"这不算难。"
  我们在数学俱乐部的活动室昏暗的煤气灯下飞快的演算,四点的时候,我递给他一张写着结果的纸。
  "不管怎么变,当替换表到头时,又得回到开始第一行重新开始。只有密文够长,就能破译。"
  这是我帮助林顿破译密码的开始。我知道这违反了安得蒙对普林顿庄园的规定,我只是单纯的想证明自己对英国的忠诚,以及完全有进入普林顿庄园为国家效力的能力。我过分的相信自己,也完全的相信林顿。

  第七章

  埃德加总是以我为原型画他的人物写生,后来有一天我翻他的练习作品,抖出一张满脸憔悴不修边幅的青年素描抗议:"你退步了?这张画得太不像了。"
  埃德加说那就是我剑桥三年级期末到四年级上学期的样子。逃课,懒得理发,每天坐在数学俱乐部的活动室里解密码,午餐和晚餐都随随便便的用烤土司和黑咖啡打发了。
  林顿每周来两次。我们半夜锁上活动室的门,他开始在纸上凭借记忆复写这周解不出的密码,然后把纸交给我,我把上周的密码破译结果和思路写在纸上给他。事后我们各自把纸烧掉。
  这些密码大部分是我独立破译的,有一小部分是林顿自己找到的思路,还有一小部分无法破译,只能原封不动的烧毁。
  我们关上灯,在林顿最喜欢的黑暗里交流思路。
  林顿很崇拜安得蒙,说他独立破译了很多高级别的外国密码,而且思考问题的角度独一无二,神一般的存在——"连我们新人培训的教材都是他写的!"
  黑暗可以让人的思维变得集中,而找到解密方法飞那一瞬间就像是抓住了黑暗中透入的那丝光明,让人激动不已。
  林顿带来的密码级别并不是很高,甚至比当初我破解的代号S都低。他是新人,成绩一直不理想,接触不了高级机密。我利用糟糕透顶的德语破译出来的东西大多是人事调动,海外间谍的薪酬发放什么的。有些信息还提到了刚见到安得蒙时破解出来的那个"雏鹰"。他似乎被安插到了一位重要人物身边,德国谍报总部答应给他加薪。
  有一天林顿突然兴奋的来找我,说这个月他的成绩是小组第一,要请我吃饭。
  我为他做的事情不是一两顿饭能补偿的事情。我饿了有埃德加可以借钱,从来不为吃饭发愁。我帮助林顿是为了向安得蒙证明自己的能力和对英国的忠诚。
  安得蒙,我值得信任,虽然你不信任我。
  林顿请我去了附近一家很不错的餐厅。吃到一半他叼着面包问我:"艾伦,你姓卡斯特?"
  我说:"废话。"
  他想了想:"这个月的评估会上,加西亚先生表扬我,说我破译密码的思路和简.卡斯特夫人特别相似……大名鼎鼎的密码专家卡斯特夫人你知道吗?我突然想起你们一个姓。"
  "那是我母亲。她是前密码研究员。"我尽量平静的说:"她在我五岁时就去世了,但是没有人告诉我……她很有名。"
  我的密码知识大多来自于父母留下的书和笔记,思考问题的方式和母亲相似是不可避免的。
  林顿拿叉子的手僵住了。
  "对不起。"他道歉。
  "没关系。"我说。
  "加西亚先生要把我调入1号办公室,以后的工作好像要难得多。"他抱歉的跟我说:"艾伦,谢谢你帮我。"
  普林顿庄园有很多解密小组,按照重要程度从1号一直排下去,由不同的密码专家领导。1号办公室是安得蒙的直属团队,负责最高级别的密码破译工作。
  "那就是破译'迷'了。"我随口说。
  那一刻林顿的表情像是看见女招待没穿衣服。
  "报纸上早登过,"我不能说安得蒙告诉我的,只好解释:"德国佬把这种商用密码投入军队中使用了,号称完全不可破译。"
  有一种说法是,越完美的加密系统越不惧怕被公布。即使取得了密码机,获得了某一天的密码本,复杂的加密方法也会让你无能为力。德国一直对"迷"的加密能力很有信心,因此没有刻意隐瞒它的存在。
  他松了一口气:"就是'迷',我们一直在试图破解它。"
  餐厅宽敞明亮,但食客稀稀疏疏。我们坐在不起眼的角落,林顿违反组织规定,开始小声向我解释"迷"的加密原理。波兰人情报局从德国使馆复制了一台"迷"的密码机,我们用的是复制品的复制品。
  它像一部打字机,由三个刻着字母的转轮、一个反射轮、六个插口和两块字母板组成。六个插口决定六对相互替换位置的字母。当在字母板A上按下一个字母时,它经过转轮和反射轮至少4-7次加密,然后字母板B上某一个字母亮灯,成为密文。
  "3个转轮有6种排列方式,每个转轮有26个字母。"
  "17576种转动方式。"我脱口而出。
  林顿点头:"加上六对字母置换……105869……"
  "1058 691 676 442 000种可能。"我觉得头要爆了。
  林顿耸耸肩:"很多人说加西亚先生在负责一个根本不可能解开的密码。"
  我想只要安得蒙在,就没有不能破译的密码。如果说数学上我和林顿算天才,那么他就是变态。当我们还试图从纷繁错杂的数字中寻找规律的时候,他已经建立了一支由数学家、语言学家、国际象棋大师的密码专家队伍,成为黑暗中扼住德国人咽喉的幽灵。
  林顿加入安得蒙的第一办公室后,和偶像接触的时间变多了。他很兴奋,因此每次见面我被迫听了大量安得蒙的事情——他当众对林顿的工作成绩(大部分是我的成绩)表示了赞赏,和林顿一起吃晚餐——基本只喝清咖啡,他晚饭后留下来同他探讨工作。对于最后一点,我有点不舒服。我以为自己是唯一一个在安得蒙工作时能陪他的人,显然我不是。
  林顿自己给出的意见总是很糟糕,我很不满,直白的问他:"安得蒙到底看中了你哪一点?"
  "他说我思考问题的方式很独特,某种程度上和他很接近。"
  最初的一段时间,我和安得蒙都对"迷"没有一点办法。安得蒙获得了密码机的复制器,他派出的谍报人员从德国密码局为我们提供了很多旧密码本,而且他变态的摸清了加密方法。可是"迷"的密码表每日一变,而且加密方式过于复杂,即使这样也完全超出了我们的破译能力。
  "迷"的名字不是白来的。
  后来有一天,我想起了母亲的笔记。那是1938年的夏天,我已经正式烧完母亲留下的最后一本笔记。我想起了她提出的利用数学公式破解机械密码的观点,试图在她的基础上进行改进,运用在"迷"上面。
  我考虑了很久,把观点写在三线文稿纸,论证了整整三十页交给林顿。林顿把他当笑话看:"把'迷'的破译法归纳成数学公式?哦,艾伦你疯了!"
  在我的强烈要求下,他不情不愿帮我把理论递交了上去。
  记忆中1938的夏天很温和。阳光一直温暖,天气也不是太热。我和林顿还有其他数学俱乐部的成员从活动室里走出来,外面的阳光很刺眼。我看到了安得蒙和他的车,稳稳当当的停在图书馆外面的草坪边。
  我完全没有想到他会来,愣在原地。
  然后我懒洋洋的走过去:"美人,想我了?"
  安得蒙瞟了我一眼,好像在笑。他越过我直接走到林顿面前:"你上次提交的公式归纳法非常不错。现在有个紧急会议,跟我回去开会。"
  安得蒙从来没有这样笑着鼓励过我。他总是说,艾伦,你还小,艾伦,这个不重要,艾伦你不能进普林顿庄园。
  我也没有见到林顿笑得这么明显过,白牙都露出来了。
  我听见他们上车时在交谈,安得蒙的声音听起来似乎很愉悦:"林顿,你上次说的把自己关在在床下思考的方法真的很有意思……"
  不比较没有感觉。我发现自己和林顿几乎颠倒过来了。我天天蹲在数学俱乐部的活动室里破译密码,成了以前那个不修边幅头发乱得跟草一样的林顿,而林顿却开始衬衫配西装,走绅士路线。以前我去酒吧的时候还有女招待冲我抛媚眼,现在就算我跟在姑娘屁股后面都不被正眼看。
  突然被人拍肩膀,我吓了一大跳。
  "加西亚先生竟然专程来剑桥郡接人。"
  是上次在跟在安得蒙身后的金丝眼镜。
  他坐安得蒙的车过来的,但是没有跟他回去。
  "艾伦,你的眼睛在冒绿光。"他笑眯眯的向我伸出手,自我介绍:"上次我们见过面的。我叫阿诺德.维斯科,在'高尔夫与象棋研究会'工作。想必你知道那是什么地方。"
  我耸耸肩:"你这次没穿军装。"
  金丝眼镜这次很随便的在宽松衬衣外套了件黑背心。他随和笑了起来:"因为这次我不代表普林顿庄园来找你,我只是处理加西亚先生交给我办的私事。"
  阿诺德.维斯科是军情六处的心理医生,在普林顿庄园负责情报分析,直属安得蒙管。
  "安得蒙找办你私事,关我什么事?"
  我们坐在一家我以前常去的小酒馆。午后的风很暖和,我要了杯普通的啤酒,他点了蓝色玛格丽特。阿诺德的下颌很尖,金丝眼镜下的细长眼睛总是眯起来,让人摸不透。
  不过他倒是开门见山:"你知道,我是心理医生。你对加西亚先生的感情让他感到困扰。他让我……使你不再喜欢他。"

  第八章

  我和安得蒙已经分手了,彼此不再干涉。我和酒吧不三不四的朋友撇清关系后,他也将近一年来没再来找过我麻烦。
  "我们已经没有关系了。"我告诉阿诺德:"我不再喜欢他了。"
  他提醒我:"你刚才看林顿的表情,就像要把他吃掉一样。"
  我不说话,喝啤酒,侧头看窗外。窗外阳光明媚。
  "我是心理医生。我可以让你真正不爱他。你看到他就像看到那边的苹果树一样没有感觉。"
  我瞟了一眼,发现阳光下的苹果树很美。
  我又想起安得蒙,他的肩上落满粉红色的苹果花瓣。
  "加西亚先生和你不一样。你知道,他是军情六部的高层人物,肩负着……嗯,国家的使命。你们既然分手了,你对他的感情就变成了一种困扰。不能排除有人利用你的感情,对他造成不利。"
  "你做得到吗?"我怀疑。
  他托起玻璃酒杯微微晃动,小半杯蓝色鸡尾酒的色泽很美:"只要你愿意,我甚至可以消除你的记忆。"
  "动手术?还是借助药物?"
  "借助药物。"他说:"不过让你不喜欢一个人没有这么麻烦,通过谈话就可以了。"
  我当然没有理他。我把我的全部热情投入进了"迷"的破译工作,没有时间和他谈话。
  但是阿诺德像幽灵一样,总是在你没有防备的时候出现,问你没有防备的问题。等我发现他已经成为我生活中的一部分,想把他丢出去时,为时已晚。
  这个笑眯眯的,眼镜片背后永远看不出情绪的心理医生。
  有一天我在演算,活动室的门被突然推开,我以为是埃德加,抬起头就看见阿诺德。他很自然的在我对面坐下,把外衣搭在椅背上。
  他每次的问题都很直接:"你喜欢安得蒙.加西亚哪一点?"
  我头也不抬的回答:"长得好看。"
  其实现在想来,我之所以那么喜欢安得蒙,不是因为他的脸。我很小就离开父母,寄居在叔父篱下。叔父心地善良,脾气暴躁。在我记忆里,喜欢什么东西,必需花力气去抢。安得蒙的感情是我付出了很多之后抓在手里的一点点阳光,抢到了,就不愿意放手。他安静温和,笑起来那么好看,在一起的时候总是迁就我的喜好。我以为只要我付出得足够多,就能一直和他在一起,安安静静的度过以后很多年的岁月。
  后来我才发现他其实只是一个长得好看到要死的变态。但是当时我没有意识到后者,所以只能跟金丝眼镜说:"长得好看。"
  我问他:"你为什么问我这个?"
  阿诺德深棕色的眸子盯着我的脸:"因为我是心理医生。要消除病症,我必须要知道病因。要让你不再喜欢加西亚先生,我必须知道你为什么喜欢他。"
  我说:"同性恋不是病。"
  阿诺德把我拉到一家地下酒吧。里面人声嘈杂,男人们都赤膊,肱二头肌上了纹身,妓|女们用粉白的胳膊缠上前来买酒的男人。她们的嘴唇艳红艳红的,胸脯高耸,裙子几乎盖不住大腿。
  他拉着我坐在角落里,要了两杯啤酒,然后摘下金丝眼镜,叠起腿靠椅子上,开始娴熟的点评来往的女人们。摘了眼镜的阿诺德看上去文静秀气多了,如果不听他在说什么,我差点以为这是个误打误撞进来的学者。
  "你看吧台旁边的女人……对,就是D罩杯的那个。她的话不多,仔细看其实脸长得也不错,上床应该是个一等一的货色。艾伦,或者你其实喜欢床上浪一点的?"
  我顿时觉得当初自己在康河边上跟埃德加评论咖啡店女招待时太纯洁了,跟阿诺德医生完全不在一个等级上。
  我问他:"你经常来这种地方?"
  他笑笑:"休闲方式之一。"
  "仔细看,油画旁边那个姑娘不一定没你的安得蒙好看。"
  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瞟了一眼,有气无力:"我喜欢谁是我的隐私,我可以回去了吗?"
  阿诺德抓住我的胳膊,把我按在座位上:"艾伦,看了这么多女人,你真的一点兴趣都没有?"
  这和男人女人没有关系,关键在于她们都不是安得蒙。
  站在苹果树下,肩上落着粉红色小花瓣,弯起碧绿色眼睛向我微笑的安得蒙。
  阿诺德说,爱上一个人只需要一个理由,而不爱一个人需要很多理由。他在寻找最能让我放弃安得蒙的那个理由。
  其实不用寻找,我已经放弃了。
  只是要真正做到漠然,还需要一段时间。
  我不是安得蒙这种冷血的人,交往的时候花时间陪在你身边,一旦分手,连对方的心都要收回去。一切抹得干干净净,不给以后的生活留下一点痕迹。
  阿诺德在我身边努力了几天后,阴沉告诉我:"艾伦,看来我必需换一种策略。加西亚先生是我的顶头上司,如果连他交给我的这种小事都办不到,我怎么跟他交代?"
  他抱歉的对我说:"不好意思,每周占用你一小段时间。"
  我告诉自己,既然安得蒙想把半年来的过去丢掉,我也没有必要留下。因此我试图配合阿诺德。
  他的"占用一小段时间"方式是约会。
  每周末林顿来找我之前他会先来,约我去一处咖啡店。时间大多数是阳光明媚的午后,位置大多靠着窗户,侧头就能看见英格兰高远湛蓝的天空。当时时局已经有些紧张,物价开始上涨,但是阿诺德点的咖啡始终是最贵的那种,并且坚持为我付账。
  我们主要在聊天。
  他小口小口喝着咖啡:"艾伦,我不能提出有效的治疗方案,因为我还不够了解你。"
  我们漫无边际的聊天,从时局,经济政治到童年经历。他以治疗需要为名,问了我父母,也问了我初恋对象。我告诉他我寄居在叔父家时追邻居小姑娘,叼着玫瑰唱情歌,被花茎上的倒刺刺肿舌头的事情。阿诺德哈哈大笑,前仰后合,全咖啡店都在看他,让我很郁闷。
  后来我提醒他,我说了这么多,你什么都没说。
  阿诺德摘下金丝眼镜,取出镜布一下一下的擦拭镜片,半天不说话。他的眼睛狭长,鼻梁很高,取了眼镜远比想象中看起来要清秀。然后他笑了笑,简短的说了一段话。
  阿诺德的家族一直为女王陛下的军队效力,从小就被要求做一名保卫不列颠的军人。小时候他被要求看了很多书,十七岁进入皇家医学院,四年后以第一名的成绩毕业。
  "在校的时候我发表了一些心理学上的论文。最开始以为这类枯燥的东西没有读者,毕业时突然有军情六部的人来问我,愿不愿意通过特殊的方式为英国效力。"
  "感觉挺无聊。"我评价道。
  "是啊。"他笑起来:"我们家庭比较古板,所以没有你那些往邻居牛奶里放盐巴,蹲在路口等风掀起别人家姑娘裙子的事情。"
  我还想同情他,他接着说:"因为我喜欢的姑娘会主动到我的床上来。我大学时女朋友太多,父亲老看不下去,我就抓住这个机会躲到普林顿庄园来了。"
  我没有问阿诺德他家族背景是什么,我想即使问了他也不会说。
  于此同时,在破译"迷"上,我和安得蒙几乎原地踏步。
  破译密码其实是寻找密码设计师漏洞的过程,有些密码就是个筛子,而有些密码看上去固若金汤。然而不管多么牢实的房间,都会有那么一扇窗。我们需要做的就是在黑暗中摸索到这扇窗户,推开它,让光线透进来。
  我和安得蒙继续完善我提交的公式。
  我把思路告诉林顿,林顿和安得蒙讨论后再把意见返还给我。
  头两周几乎没有头绪。
  我写方案,安得蒙推翻它。
  我再写方案,安得蒙再次推翻它。
  其间,我发现"迷"密码机的一个弱点。它的加密过程中有三个转轮和一个反射轮。因此它的加密方式必定是可逆的。如果用把A通过反射轮加密成F,那么F加密出来一定是A。运用得当的话,这是"迷"的一个致命弱点。它可是使我们的数学公式里未知数大大减少。
  因此林顿一周得往剑桥跑两三次。
  他竟然在衬衣上面打了小领结,我凑过去吸吸鼻子:"香水。"
  "我和加西亚先生去湖边兜风了。"他说:"他说郊外的空气更有益思考。"
  我第一反应是当初破译代号S的时候安得蒙怎么不带我去兜风。
  林顿理直气壮:"他说他喜欢我思考问题的方式,十分独特。"
  我提醒他:"那是我思考问题的方式。"
  他颇为奇怪的看了我一眼:"可是艾伦,你邋里邋遢的,加西亚先生不可能喜欢你,不是吗?"
  想当年我也是康河边上风流倜傥一帅哥,什么女人没追过?后来栽在安得蒙身上,接触密码,一路走到现在,胡子一周都没刮过了。阿诺德从来没有评价过我的外貌,但是埃德加开始说我走在街上有成年男子的美感。
  我很不服气:"你的加西亚先生还真喜欢过我。我们谈过一年恋爱。"
  林顿的脸一下子白了:"不可能,那可是是加西亚先生!你以为是谁?——他说他喜欢我。"
  "那是喜欢你的思考方式——"我指出:"而且那其实是我的思考方式。"
  我像埃德加当初提醒我一样提醒了林顿,说同性恋是犯法的,还加了一句:"他也就是长得好看而已。"
  林顿不信,他去问了安得蒙。安得蒙那个变态竟然一点掩饰都没有,点点头说:"是啊,我和艾伦过去有一年的情侣关系。"他安慰林顿:"现在已经没有关系了。"
  然后他还让林顿转告我:"跟艾伦说,他当时也只是样子勉强过得去而已。"
  我想对安得蒙比中指,但是苦于见不到人。
  安得蒙那句"当时也只是",表明虽然我当初英俊迷人,现在连外表都没有了。

  第九章

  自从帮助林顿破译密码以来,我和埃德加的见面次数就很少了。我大多数时间呆在数学俱乐部的活动室里,而他写生需要室外明亮的光线。
  安得蒙让林顿向我转告"当时他也只是样子勉强过得去而已"的第二天,埃德加冲进活动室,抓起我的笔记本扔到窗外。
  "我在写论文!"我抓住他的领子。
  "去他妈的论文。"
  这个封面上写着"数学群论简析"的笔记本上面有我最近三个月所有的解密思路。当我冲下楼把摔草坪上的笔记本捡起来心痛的拍了又拍时,埃德加抱着手臂站在旁边看着:"谁写论文写成你这种鬼样子!一星期没出过门,再写就成木乃伊了。"
  埃德加在我印象中一直温和拘谨,还有点小古板。这是他第一次莫名其妙的发火。
  "艾伦,我让你房东给你带的口信,收到没有?"
  我摇了摇头。这两天我早出晚归去图书馆查资料,一直没能和房东照面。
  "哦,你不知道。"他好像突然松了口气:"算了,幸好还来得及。跟我走。"
  我被他扔进了理发店,刮了胡子剪了头发,照照镜子发现自己英俊帅气不减当年。埃德加挑剔的打量我,心情开始好转。他让理发师修修改改半天,终于表示了满意,理了理我的领带,把我拉上了一辆敞篷马车。
  汽车已经在伦敦街头流行起来,剑桥郡却还留有一些古旧的马车作为游客周末去郊外度假用。我们沿着小道出城,看道路两旁盛夏浓密的绿叶夹着碎花,在温暖过头的风中微微晃动。有点罗曼蒂克的感觉。
  埃德加背着画板,一路哼着小曲。
  我问他去哪里,他只是笑笑不说话。
  我们在一处简朴的农家别墅下车。埃德加掏出铜钥匙开门,把我拉上二楼,推开窗户:"外面有个小湖,风景特别美。我租了这个别墅三天来画画,顺便请你来玩……你都好几个月都没当我的免费模特了。"
  我第一反应是:"这种别墅即使是三天租金也很贵的,你哪来的钱?"
  埃德加推开窗户,回头看我,逆光中看不清脸,粟色卷发被被突然透进来的光线镀上一层柔和的白光。
  "我卖画赚钱啊。"他轻松的说:"我要完成一部真正的作品。"
  那三天我们过得很愉快。从别墅步行十分钟就是一个湛蓝的湖泊,湖边有一棵开花的树。我不认识是什么树,只记得它开满了大朵大朵白色的重瓣花朵,花瓣落满了树下的草坪。埃德加说要完成一幅惊世之作,于是把我扔树下,开始画画。
  空气里充满花朵的甜香。我们聊经济聊政治聊未来,无所不谈。我说我从剑桥毕业后我想继续在剑桥任教,然后踏入学术界。我要把希尔伯特当初提出的二十三个数学难题依次解掉,震惊世界。我说埃德加你以后可以出画册,我在学校帮你卖,学生们人手一本。
  埃德加就笑着点头,接着画他的画。
  他画得不满意的速写就随手扔在树下,有好些被风卷进了湖里。我顺手抓一张,就能看见自己在纸上打哈欠挠痒痒无聊。
  我惦记着"迷",突然有点心不在焉:"我要回去上课。"
  埃德加看了我一眼:"反正你天天逃课,不急这几天。陪陪我吧,艾伦。"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语气竟然有些恳切。那正是最后一天的上午,下午我们就要搭车回学校。我躺在草地上,手放在额头上遮挡树荫里透下的刺眼阳光。他突然扔了笔走过来,在我旁边蹲下来。
  "我明天就要走了。"埃德加说。
  我愕然。
  "我参军申请通过了。皇家空军缺飞行员。"
  那瞬间我有点恍惚,以为自己听错了。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说了啊。你总说我打扰你写数学论文,所以我就只给你的房东留了个口信,说我参军了,走之前想和你约会一次。"埃德加和气的笑笑:"但是你写论文,口信没转到。我在你楼下等了很久,最后终于去活动室把你捉出来了。"
  我躺在地上,埃德加蹲在我身旁,低头俯视我。那一刻他的琥珀色的眼睛特别明亮,仿佛有光线在瞳孔里流转。他捡起一朵树上落下来的重瓣白花,放在我头发上,盛夏里贴着额头凉丝丝的。
  我问他:"为什么?"
  "我不像你,有天赋。我没有天赋,知道自己成不了画家,所以想试点别的。我们新造了喷火和飓风两种战斗机,空军很缺飞行员,正在公开招募。我报名了。"
  "我不是问这个。我是指……你说想和我约会。"我小心翼翼。
  埃德加坦白了。他像是想逃避逃避而最终不成功的孩子,心虚的笑了笑:"艾伦,我喜欢你。"
  他的脸离我很近很近。我想坐起来,被他按住肩膀。接着他俯身抱住我,脸埋进我的肩窝里,没有说话。他的鼻梁轻轻摩擦着我的颈项,有种酥|痒感。
  "同性恋是犯法的。"我说。
  埃德加把我抱得很紧,他说得很认真:"我知道。所以我只是告诉你我喜欢你,并没有要求你喜欢我。你看,我马上就走了……"他犹豫了下:"等我回来,你还可以把我当朋友。我不介意。"
  他向我道歉:"我不该发火,把你的论文扔楼下。我不知道你没收到口信,以为你宁愿写论文也不愿最后一次陪我出来。"
  他的声音很低:"艾伦,参军只有三年。你能不能等我回来?"
  现在回想起来,我当时对埃德加的态度几乎是残忍的。他参军离开剑桥以后,我去过他以前住的出租房。他的寝室墙上挂满了没有带走的油画。那些大大小小的油画每一幅都镶着金色的相框,在老旧脱皮的墙面上绚烂的铺展开来。
  画里的人全是我,我在树荫下笑,我在餐厅切土司,我蹲在图书馆门口看美女……
  其实最开始遇到埃德加,他就笑着告诉我:"我把毕生的爱都献给了油画。"
  我和他谈起安得蒙时,他还抗议过:"我们也是一见钟情啊。"
  等我真正理解他话里的含义,已经很晚了。
  他陪着我,看我追漂亮姑娘,看我追安得蒙,在我因为和安得蒙分手消沉的时候把我扔进酒吧,又在我喝醉的时候把我扛出来,他甚至建议我找个女朋友忘掉安得蒙……最后他要走了,才告诉我:"我喜欢你,我知道你不喜欢我,但不我介意你把我当朋友看。"
  那时的埃德加还很年轻,古板拘禁而带有过时的绅士风度。他还不是那个在我绝望的想见安得蒙时把我铐在床头的暴君,也不会拿枪抵着我的下巴,声音嘶哑,问愿不愿意立刻跟他去美国。
  军队和战争,都可以从灵魂最深处,改变一个人。
  这时的埃德加只是低头吻了吻他□我头发中的那朵白花,要我等他回来——作为一个朋友。
  1938年夏末,埃德加正式离开剑桥,加入皇家空军。1939年秋天,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埃德加所在的分队参战。和轴心国相比,英国的空军力量薄弱,人员不足。天气晴朗的时候,有时可以看到远处天际有火球流星一般堕下。那时我总是在胸前画十字,希望落下的不是埃德加。
  埃德加走后那个星期,我再次和阿诺德在酒馆谈话。他惊讶的扶眼镜:"胡子刮了,头发剪了……没想到艾伦你其实长得还挺不错!"
  "被朋友拖去理发店了。"我说:"抱歉,维斯科医生,下周我们可以不用见面了。"
  我声音平稳,并且理智:"我相信我已经摆脱安得蒙了。我会试着和女孩子交往,呃,不会再跟他的生活发生交集。谢谢你,你的心理治疗很有效。"
  阿诺德在喝咖啡,那一刻他呛到了。
  "艾伦,你怎么了?"
  我大笑,指指心脏,竖了个中指:"麻烦你转告安得蒙,他已经被我从这里赶出去了。他爱怎么样就怎么样。"
  其实我并不是真的从心理把安得蒙抹杀掉了,只是埃德加教会了我克制。即使再喜欢,也可以表现得像朋友一样,把感情锁在胸口,表面上风轻云淡。

  第十章

  埃德加离开剑桥后不久,蔓延整个欧洲大陆的金融危机爆发了。说不清楚是即将来临的战争引发了经济危机还是经济危机诱发了第二年的世界大战。
  长面包涨到了十便士,房租涨了三分之一,我不得不减少研究"迷"的时间,通过报纸找了一个家庭教师的职位,以减轻远在贝德福德郡叔父的负担。
  其实减少不减少研究时间也没有太大的区别。迄今为止的突破都是安得蒙通过谍报手段获得的,我除了提出方程式外别无贡献。安得蒙首先肯定了数学方程思路的正确性,然后否定了我的算法。我一气之下否定了他的算法,他紧接着又否定了我的提议。直到现在,这个方程式仍然达不到使用的条件。
  林顿很沮丧,我也很沮丧。安得蒙轻松的安慰林顿,说合作这么久的同事中只有他跟得上自己的思路,短暂的失败不用放在心上。
  于是我独自带着低落情绪穿过半个剑桥,照着报社上的地址寻找发布招聘启事的布莱德雷府邸。
  我走了很久,都差点以为要走到伦敦了,才听见街边两个提篮子的姑娘聊天:"布莱德雷府上在招聘家庭教师,终于有人能管那个小少爷了。"
  "是啊,天天往邻居小姑娘家扔死猫。"
  我于是上前问布莱德雷府在哪里,两个姑娘上上下下把我打量了一遍,其中一个捂着嘴巴笑了:"先生,你觉得你背后是什么?"
  我回头瞟了一眼站了半条街的白色巴洛克式建筑,摊手:"政府机构?"
  "那就是布莱德雷将军府呀。"
  我知道能请得起家庭教师的都是有钱人,但是没有想到是将军府。
  当时我对军事不关心,没有听过不列颠勋爵布莱德雷将军的大名,也不知道他的府邸不在伦敦,而在学术氛围浓厚的剑桥。
  巨大的白色巴洛克式建筑,高高的台阶,厚重波斯地毯和白天都半遮半露的天鹅绒落地窗帘都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最让我震惊的和七个同样的应聘者一起坐在图书室里,接受布莱德雷夫人的亲自测试。她是布莱德雷将军的妻子,一个年近七十,和蔼可亲的老妇人。简历递交上去后会被要求解答一些简单的数学问题,然后是单独谈话,最后我被领到布莱德雷小少爷面前时,太阳已经落山了。
  布莱德雷将军有一儿一女。小儿子和儿媳早年出车祸,留下这个小少爷住在将军爷爷家。小屁孩在贵族学校上学,上学期期末考试数学荣获鸭蛋。时隔一年,成绩单终于暴露,恰逢老将军从伦敦回家小住,于是大发雷霆,登泰晤士报要招聘家庭教师。
  我只用每个周末上午来这里两次,给小少爷辅导乘法除法。这份职位不辛苦,薪水恰好能弥补我房租的空缺。入秋后物价飞涨,失业率居高不下,我庆幸自己能有这笔收入。
  补课不难,把学生从后花园抓回书房是最大的问题。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将军夫人和蔼的把我领到书房前,还没走近我就听见小动物挠门的声音。刚开门就被一个红毛球撞在肚子上,险些仰面摔倒。
  红毛球撞在我身上,弹回房内,沮丧的抱起算术本,委屈道:"我讨厌数学。"他瘪起嘴看着我:"还有,我不要长得像女人的家庭教师。"
  我微笑着请将军夫人出去,坚定的关上门,一步一步向我学生走过去,蹲在他面前:"呃,再说一遍?"
  毛球不屑的扭头:"再说一百遍都可以,我讨厌数学!"
  我笑眯眯的说:"不是这个,后一句。"
  "我不要长得像女人的家庭教师。"
  我再笑眯眯的站起来,打量房间,拿起书桌上的蜡笔和涂鸦,转头:"嗯,你喜欢画画?"
  小屁孩扑上来抢笔:"不准你碰!"
  我两根指头拎起小屁孩,扔书桌前,自己找了把椅子坐旁边,叠起腿,晃晃手中那盒彩色蜡笔:"乖,这里有一百道乘法题,做完了我还你其中一支——你可以挑一支喜欢的颜色哦。"
  那一刻我觉得自己像极了安得蒙。
  抢夺撕咬和打滚没有取得成果,小屁孩泪汪汪的做题去了。我一直很喜欢记忆里的这个镜头:我坐在布莱德雷府书房的高背椅上,叠起腿看理想是当画家的小屁孩做数学题。红木书桌非常宽大,小屁孩才八岁,身子骨架小小的,握笔时表情委委屈屈。窗台上放着一盆金黄色的金雀花,在微风中轻轻摇动。
  我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乔.布莱德雷。"小屁孩哼道。
  我翻翻手上的画,抖出一张涂鸦:"这个三角形下面两根竖线是画的什么?"
  "我的同学珍妮的裙子,被风吹起来了。"他很失望:"可是吹得不够高,里面什么都看不到。"
  "你蹲下来就看到了。"我告诉他。我小时候经常这么干。
  小屁孩很惊奇:"我表哥也这么说过!"
  我在抽象派作品翻来翻去,试图找一张可以表扬:"嗯,这幅眼镜画的不错。两个圆圈一根短线连起来……是画的眼镜吧?"
  小屁孩瞅了一眼画,鄙视道:"这怎么会是眼镜?这是我表哥。"
  思维能抽象到这种程度的孩子,数学竟然不及格。我觉得这是一个奇迹。
  我每星期定期来这里两次给布莱德雷小少爷补习数学。小屁孩整天画乱七八糟的画,一说到数学小脸就皱起来,可怜巴巴的咬铅笔头。他天赋异禀,算题很快,五十道乘法除法题可以错四十五道。我满屋子找他的时间远远多于给他辅导用的时间。
  我没有办法,只好拿埃德加留下的一堆素描教程骗他说,学不好数学当不了画家。
  "你要相信我,我朋友是剑桥郡著名画家。"我信誓旦旦的说。
  小屁孩信了,掰着指头数:"画画时要用代数算比例,要用空间几何画透视……艾伦,透视是什么?"
  我写信问埃德加,他回信很快:"亲爱的,确实透视要用到空间几何,但是人家才八岁……你最好先让他把乘法表背下来。"
  小屁孩偶尔也会犹豫:"可是我表哥有个朋友就学数学的。他说长的挺好看,就是每天脏兮兮的蹲在小房间里做题。"
  乔.布莱德雷小少爷受他某位表哥荼毒颇深。最开始说我长得像女人,是因为他表哥教育他,"长得比男人好看的就叫女人"。他表哥在政府工作,有个脏兮兮的数学系朋友,当初因为追女朋友被将军用拐杖赶出将家门过。
  我一直很好奇这人是谁,直到有一天我又穿过半个剑桥推开书房的门,看见一副金丝眼镜放在桌上。
  我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小屁孩把他表哥画成一副眼镜了。
  阿诺德仰躺在书桌前的转椅上,小屁孩温顺的蹲在他脚边。心理医生眯起眼睛翻他弟弟的抽象派涂鸦,阴沉沉的抱怨:"分析评估、分析评估……好不容易的休假,安得蒙是想让我直接累死去见上帝吗?数学家都是变态。"
  他懒洋洋的转向门口,愣住了。
  当时我已经在府上补课三个月,正是冬天,外面下着大雪。我脱下落满雪花的外套挂起来,走到温暖的壁炉前烤冻僵的手,半天后说话才不哆嗦:"阿诺德,好久不见。我是乔的数学家庭教师。"
  阿诺德惊讶了很久,然后高兴的过来拥抱我:"艾伦,我还以为我们永远都不会见面了呢。"
  埃德加参军是夏末,那时起我就决定像他一样,把对安得蒙的喜欢深深的埋进心里。安得蒙就像我拥有的一幅最美的油画,可是我现在要锁上收藏室的门。我告诉自己,我要像怀念一位朋友一样怀念我们在一起的时光,然后沿着自己生活轨道一路走下去。不在数学活动室也不用补课的时候,我会到遇见安得蒙以前常去的酒吧,要一杯苹果酒看格子裙女招待。一直看到女招待再也不从我身边过。
  因此整个秋天阿诺德都没有再来找我喝咖啡谈心理,我也以为我们自此不会再见面了。

  第十一章

  我很惊讶的问阿诺德:"你不是姓维斯科吗?"
  当时我正把手插在口袋里,靠着二楼的楼梯扶手不耐烦的等小屁孩做完算术题。阿诺德端起下午茶走过来,靠在我旁边。他转过过头,目光越过铺着厚重红地毯的长台阶,落在大厅里冷冰冰的镀金老爷钟和瓷器上。
  我听见他叹了口气:"我母亲是布莱德雷将军唯一的女儿,嫁给了维斯科侯爵,布莱德雷将军是我爷爷。家族联姻,很正常的。"
  如果翻开《不列颠战争史》,就会发现布莱德雷家族历代名将辈出。布莱德雷老将军毕业于桑德赫斯特英国皇家军官学校,在坎伯利参谋学院进修过,参加过二十年前的世界大战和爱尔兰战争,险些送命。阿诺德告诉我:"我决定接受安得蒙的邀请去普林顿庄园时,父亲和爷爷把我关在楼上的房间里关了一个星期——他们要我进陆军。你知道,家族关系……"
  "后来你怎么进普林顿庄园的?"
  阿诺德说:"加西亚先生亲自来这里来,说情报局需要一名心理分析师。他在楼下大厅里和老爷子谈了五分钟,就有人上来给我开门,放我出来了。"
  阿诺德的背景很深,可是每次提到安得蒙,他总是用带着尊敬的口气说"加西亚先生"。仿佛安得蒙是凌驾于某种权威之上的存在,掌握着某些我不知道的权利。
  他又指了指书房:"我还指望你把我表弟教出息一点啊,不然我随时可能被老头子从普林顿庄园抓回来联姻啊。"
  我想告诉他小屁孩昨天的算术题五十道只对了十五道,不要寄希望了。
  阿诺德问我为什么想着要来这里做家庭教师。我耸耸肩:"通货膨胀,没钱付房租了——接到这份工作前我欠了两个月的房租,差点被房东太太赶出来。"
  "加西亚先生没有付你分手费?他那么有钱,你随便要点就不至于这样了。"阿诺德很无辜:"我甩女朋友都付钱的。"
  我心情很不好:"滚,我倒贴钱甩他。"
  他突然想起似地:"哦,上次你让我带给加西亚先生的话,说他也不过是脸长得好看而已。他让我告诉你,谢谢。"
  时间久了我发现阿诺德有空的时候经常来剑桥郡。他住在将军府邸住上,远离远在伦敦的将军爷爷,他父亲和安得蒙,花天酒地掉整个假期。医生假期行程安排如下:十二点起床,和奶奶(将军夫人)吃午饭,保持文质彬彬学者风范。下午去地下酒吧喝酒,保持文质彬彬学者风范,晚上搂着喜欢的姑娘鬼混到天亮,回家睡觉,恢复文质彬彬学者风范。
  他还邀请我:"亲爱的艾伦,你下午要是有空的话,和我一起去樱桃酒吧怎么样?反正你已经不喜欢加西亚先生了。"
  当时林顿已经正式取得在安得蒙别墅过夜的权利。我自然而然的就接受了维斯科医生的邀请。
  还是上次他带我去的那个地下酒吧。我坐在吧台前面调戏眉清目秀的调酒师,他端着杯蓝色玛格丽特在人群中穿行,眯起眼睛找美女。我胳膊撑在吧台上,喝了一大堆不知道什么味道的酒,直到调酒师找人把我扔出去。阿诺德搂着个身材火辣的女人出来找我,不可思议:"你也是这样追加西亚先生的吗?死缠烂打?"
  我从地上爬起来,挑眉:"有意见?"
  "我不知道加西亚先生这么好追。"他意味深长的点头:"艾伦,你追我试试?不过我打赌我不会动心。"
  第二天补课时我阴沉着脸告诉小屁孩,如果奶奶再问你表哥白天去哪里了,就告诉她樱桃酒吧。
  其实阿诺德不知道的东西还很多。
  比方说我帮安得蒙破译代号S,接手林顿的破译不了的密码。林顿每个月他会从自己的工资里给我一笔钱。我缺钱到要死,但是林顿的账户动向被军情六处控制着,定期转账受到监控,因此他能不受怀疑转给我的量非常少。
  再比如说我和安得蒙能在不用方程式的情况下破译部分的"迷"电报。
  破译"迷"最大的难题在于找到三个转轮当天的初始位置。它一共有1058 691 676 442 000种可能,我们需要找的是那1058 691 676 442 000分之一。
  这就像茫茫宇宙中定位一颗星辰,或者三公里长的沙滩上寻找到一粒适合的沙粒。
  其实那是一个巧合。有一天我无聊的蹲在图书馆门前看剑桥为数不多的女生走来走去,突然想到"迷"的键盘问题。我们找到的是商用加密机,和"迷"的军用加密机还有微妙的不同。
  安得蒙说,解密者永远要站在加密者那一方思考。思考对方怎样做,才能更好的把信息藏起来。
  我想,或许"迷"的键盘不是普通打字机键盘左起第一行QWERTY的排列顺序。也许对方知道我们会按照那个顺序解密,所以把它换成了ABCDEF这个排列方式。
  我只是开玩笑的告诉林顿,林顿又开玩笑的告诉了安得蒙。安得蒙竟然真的试验了。他一个人试了近千份密文,告诉林顿,"迷"的键盘排列方式的确是ABCDE,字母表的排列方式,四行六列。
  键盘的排列方式很重要,因此密文首先是在键盘上输入,再通过转轮和反射轮旋转。知道键盘的排列方式可以让我们解开对方有缺陷的密码。
  "迷"的开头是三个字的密匙,决定转轮的初始位置。密码发送方会把它加密两遍发送在正文的开头。比方说密匙是abc,第一次加密结果是SCT,第二次加密结果是PIY,那么密文的开头是SCTPIY。我们完全不知道SCTPIY的原文密匙是abc。
  但是有一种情况例外。
  有些密码发报员偷懒,天天发送的密码就是键盘的前三个,把abc连续加密两遍。安得蒙知道键盘排列方式后变态的试译出了部分密码。他手下的天才中有人对摩斯码非常敏感,能听出德国佬发报员不同习惯。安得蒙让他们对有这种发键盘前三个字母,斜三个字母,竖三个字母做密匙习惯的发报员做了跟踪记录。
  拿着三个字母的密匙,我和安得蒙能够破解一些"迷"的信息。
  我趴在图书馆宽大的橡木桌上不敢相信:"没想到安得蒙真试了……一千份密文他竟然全部核对了……"
  林顿坐在我旁边喝咖啡,穿了一件驼毛大衣,心情愉快:"我的提议加西亚先生一般都会采纳。"
  我纠正他:"那是我的提议。"
  林顿脸色突然不太好看,停了好一会儿才说:"我知道。"
  "要是试了一千多份密文发现不对,他会发飙?"
  林顿耸耸肩:"不会的。上次你说的方程解法可代入过不止一千份密文,加西亚先生什么都没说。他还请我吃晚餐,问我累不累。"
  安得蒙对于能利用的人,总是这么温柔。
  我想起我的母亲,简.卡斯特。当她有利用价值的时候,军情六处也对她温柔过。我们在伦敦的房子很宽敞,父亲和母亲靠着退出前的积蓄进行数学研究,不用出门工作。那时父亲和她都被信任,他们在密码局做着我和安得蒙正在做的工作,以数学为武器保护英国人民。直到被"处理"前,母亲都没有放弃已经不能给她带来经济收益的密码研究。她在她的笔记本上记下了"迷"前身的破译方程式。我不知道其间发生了什么,但是我知道母亲虽然柔弱,但是一直在在坚持。她的方程式思想应该通过我继续下去。
  解密思路是我提出来的还是林顿提出来的并不重要,只要它能够像母亲当初所做的一样,促使英国在这场密码战中走向胜利。我不在乎自己是否是历史车轮下的那粒垫脚石。
  林顿在剑桥郡呆的时候长了,安得蒙会让副官彼得开车接他回普林顿庄园。有一天我正好看见他靠着黑色轿车在一家饭店外等人,还是穿着挺直的制服,肩章亮闪闪的,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
  当时街上正飘着冷雪,我从外面过,被他叫住。
  他竟然主动和我搭话:"艾伦,我两次来剑桥,你都穿的同一件外套。"
  "通货膨胀嘛。"我说:"我还是学生,没有收入。"
  他说:"加西亚先生让我带话给你,缺钱就告诉他。"
  结果过了一个星期我去银行取钱,发现自己名字下面凭空多了很大一笔数目。银行经理小心翼翼的解释说,这笔费用来自政府秘密机构,不能退还。
  安得蒙滥用职权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我跟阿诺德抱怨:"安得蒙给我寄了一笔该死的分手费!他妈的把我当什么了?!"
  阿诺德正在用我的学生,布莱德雷小少爷试验他的催眠术,很开心:"太好了,你们现在是真没有关系了。"

  第十二章

  阿诺德说透过金丝眼镜片说:"太好了,你们现在是真没有关系了。"
  他一个人泡吧寂寞,缺少一名鬼混的同伙,我很荣幸获得了他的入伙邀请。
  周末上午我跟红毛小屁孩补数学,阿诺德在大厅里喝红茶等我。那个冬天我们混遍了剑桥郡所有地下酒吧。我把所有长相尚可的调酒师都调戏了一遍。
  我们通常傍晚的时候到樱桃酒吧,两个人逆光往门口一站,就挡住了冬天稀薄的阳光。店内有姑娘向我们打招呼:"嗨,帅哥!"
  反正是安得蒙的分手费,我花得大方。
  我喝酒,但是从来不玩女人。
  不习惯她们刺鼻的粉脂味。
  阿诺德泡姑娘得手时,我就吊儿郎当的靠在吧台上,隔着人群远远向他举起酒杯致意。
  这里充斥着劣质香烟,鸡尾酒和故意拔高的笑声。
  因此我从来没有想到安得蒙会来这个地方。
  那天晚上街上下着冷雨,滴水成冰。
  阿诺德和他的女友已经消失在人群里了,或许去了樱桃酒吧楼上的客房。
  我一个人靠着吧台喝兑水的杜松子酒。
  以前经常去的咖啡店的女招待进来躲雨。她是个漂亮的姑娘,还穿着工作时的格子裙,抱怨着点了一杯苹果酒,坐在吧台旁边的椅子上。正好有一群喝得半醉的青年路过,就缠上了她。
  他们玩得实在是太下流了,后来我就走过去,挡在她面前。
  我解开衬衫前排三个扣子,露出勉强过得去的胸肌,对五个混混抖腿:"这是我的女朋友——"
  "莎拉。"她在我背后轻声说。
  "对,这是我的女朋友莎拉。"
  然后我们打了起来。一个手臂上纹了纹身的男人一拳打在我小腹上,我打断了他旁边胖子的牙齿。还没回过神脸上又挨了一拳,顿时满口血腥味。
  如果阿诺德在情况会好很多,但是现在我在孤军奋战。
  胖子被我推到人堆里,砸倒了一片客人。
  我们动静很大,大厅里的人开始往外走,酒保也不知道消失到了哪里。
  所以安得蒙出现的时候,樱桃酒吧几乎空了。
  大门突然打开,外面的冷风灌进来。
  安得蒙站在狭窄入口处高高的台阶上,俯视地下一层的酒吧大厅。
  他没有带雨伞,黑色呢子大衣不停的滴水,头发贴在前额上。
  安得蒙很瘦,被雨淋透后身材显得单薄,然而他的俯视有一种居高临下的味道。
  当时我的背心破了,衬衫扣子掉了,满脸是血,一只眼睛又青又肿。
  而我的五个对手也好不到哪里去。
  我为了显示英雄救美,还一直抓住女招待的手没放。
  安得蒙扫了我一眼,没有说话。他顺着台阶走下来,先给了站得最近的胖子一拳,然后转身踢在前来帮忙的纹身男身上。我第一次看安得蒙动手。他的动作流畅简洁得可怕,下手部位非常精准,总是选在最脆弱的地方——比方说颌下和咽喉。攻击这些部位能给对手造成巨大的疼痛,同时解除他们的反抗能力。
  安得蒙反手掰住其中一个人手腕的时候,我清楚的听到了骨折的声音。
  这时我才意识到,他是军情六处的高层。
  我们在一起的时候,我一直以为是自己在保护安得蒙。
  原来不是这样。
  他踢了踢躺在地上不能动的五个人,向我走来。
  我看见安得蒙的嘴角扬起,但是碧绿色的眼眸里一点笑意都没有:"保护女朋友,是吗?"
  那一刻我像着了魔。我只想伤害他。
  我说:"是啊,谢谢你。"
  他淡金色的额发一缕一缕的贴在脸上,大衣依然不停的滴水。
  我还没反应过来,他直接给了我一拳。打在我肚子上。
  我毫无防备,痛得蹲了下去。满世界都在晃。
  我听见安得蒙对站在我身后的女招待说话。他的声音很轻:"和他分手。他是同性恋。"
  然后他的手臂穿过我的胳膊底下,把我架起来,往外走。
  安得蒙没有开车来,我们在茫茫大雨和黑夜中顺着漫长的街道一直走。
  "你的车呢?"
  "没开。"安得蒙说:"我不想被人跟踪。"
  我苦笑:"这么大的雨,车都没开你来这里做什么?疯子。"
  他的声音几乎被雨声淹没了:"我来找你。"
  我胳膊脱臼了,全身是伤,淋了冷雨一直发抖,全靠安得蒙一路支撑。他把我放在租房的门廊下,伸出手,还算轻柔的擦去脸上混了雨水的血迹,检查伤口。
  安得蒙打量我:"如果我外套是干的,可以帮你披上。"
  我吐掉嘴里的碎血块:"小混混街头斗殴而已。谢谢你帮忙。"
  他突然把我推到门廊高高的圆柱上。就像在酒吧给我那拳一样,毫无征兆。我背部撞上了坚硬的石头,一瞬间痛得龇牙咧嘴。
  安得蒙俯身吻我。
  他的手抓住我被淋湿的头发,整个人压在我身上。我的脸被打破了相,他竟然能亲得下去。
  他先是浅浅的吻我,我感觉到凝固在嘴唇上的血块在他的温热下化开了,满口血腥味。安得蒙有洁癖,我以为他会放开我,他却轻轻的吮吸我唇上的血迹,然后分开一小段距离,弯起眼睛对我笑。
  我看见他把舔下来的血都咽下去了。
  "变态。"我说。
  他又笑了笑,低下头。
  我把头偏过去,他掰住我的下巴转回来。
  口腔里舌头温柔的挑逗,触碰到伤口时,安得蒙故意多停留片刻。他的手抓住我的头发,我的额头贴着他的额头。最开始口腔里血腥味很重,夹着一丝甜味,后来竟然有一种酥麻的沉醉。到最后安得蒙吮吸我舌头的时候,开始有点缺氧,我手脚无力,心跳得飞快。
  我咬到了他的舌头,安得蒙放开我,问:"不满意?"
  我说:"我以为我们已经没有关系了。"
  花园铁栅栏边有一盏照明用的煤气灯,安得蒙的清秀的脸在昏暗的灯光下半明半灭。
  他手撑在柱子上,把我固定在身体形成的狭小空间里:"我记得我说过,甩了我不意味着你可以去找别人。"
  我一直认为分手是安得蒙先提出来的。他委婉的告诉我父母死亡的真相,暗示我们以后最好不再见面。但是当他说"甩了我"几个字时,仿佛在暗示我应当负责。
  "你不信任我,我们分手了。我以为你是先提出的分手。"
  "我不信任你,不意味着我们必须分手。艾伦,你的父母生前是敏感人物,和德国间谍有来往。"安得蒙的脸上一瞬间仿佛有些悲伤:"是你一定要求我的信任,我们才分手的。"
  "你现在仍然不信任我?"
  安得蒙摇摇头。
  我说:"那我们关系完了。以后的时间还很长,我会找其他人,就像你找了林顿。"
  安得蒙显得有些迷惘,我提醒他:"你们周末不是经常出去兜风吗?"
  "我们只是同事,我欣赏他的思路。就像我非常欣赏卡斯特夫人的学术观点一样。这不意味着我爱你母亲。"
  但是安得蒙说这句话的时候脸上仿佛有一种犹疑,就像回忆很遥远很遥远的过去:"她很完美,有着和你一样的灰蓝色眼睛。"
  我挣脱出来,铜钥匙怎么都对不上正门的锁眼。安得蒙跟上来,从背后抱住我。
  他说:"艾伦,我今天是专程来找你的。政府要在大西洋沿岸部署一些新的无线电接收站,我可能会离开很长一段时间。你可不可以等我?"
  "到什么时候?"我问他。
  "到战争结束。"
  安得蒙突然变得很安静。我侧过头,看见他纤长的睫毛垂下来,覆盖住眼眸。
  "艾伦,对不起。"停了很久他才说:"战争马上就要开始了。虽然即使政府内部大部分人都不相信,但是它将是一场空前的战争,整个欧洲都有可能被席卷进去。等它结束了,我就离开军情六处,和你在一起。"

  第十三章

  我右手脱臼了,左手怎么都找不准锁眼。安得蒙握住我的手,帮我开了门。
  他从背后抱住我的腰,慢慢握住我脱臼的手,十指相扣。我的胳膊没有生气的耷拉着,就任凭他握住。然后他松开手掌,顺着手腕一点一点的往上摸。安得蒙的动作很轻,隔着外套,就像安抚一般轻柔。
  等他抓住我受伤的手肘时,后悔已经来不及了。
  安得蒙突然抱紧我的腰,说:"艾伦,你的眼睛很美。"
  我只觉得剧痛从右手袭来,几乎站不稳。要不是安得蒙从背后支撑我,我早就倒在了地板上。
  他的声音穿过痛感,显得不真实:"手肘复位了,短期不能用。"
  我勉强拉亮昏黄的吊灯。房东太太已经睡了,前厅空空旷旷的。我痛得没有力气,拉过墙角垫着过时花样靠垫的椅子,伸开腿坐下,然后指了指旁边,示意安得蒙坐。
  安得蒙却只是斜靠在门框上,并不进来。他穿着黑色外套,背后是黑沉沉的夜晚,浑身都在滴水,就像是故事书里突然造访的魔鬼。
  他问我:"艾伦,你答应等我的,是吧?"
  我没有回答他。
  他就一直站在那里,既不离开,也不进来。
  安得蒙就站在光明和黑暗的边缘上死神,向我发出邀请。
  我从来没有见过他这么认真的表情,那种表情让我差点以为他在痛苦。
  如果主再给我一次机会,让我真正了解安得蒙,和整个故事的真相,我会毫不犹豫的答应等他。即使大海干枯,岩石腐烂,我也会留在这里,一直等待战争结束。
  可是那时我并不知道他做出这个承诺所付出的代价,我只记起他和林顿并肩走向停在图书馆外的轿车,他的笑容像三月的阳光一样美好。
  我脱下湿漉漉的大衣挂在衣帽架上,说:"亲爱的,我已经不再爱你了。"
  "你在开玩笑,艾伦。"
  灯光在安得蒙高挺的鼻梁边投下一小片阴影。他清秀的脸庞被雨淋过以后惨白惨白的,看得我有点心痛。我让自己尽量显得温柔:"阿诺德——你的心理医生干的很不错。亲爱的,我已经分手了。"
  他还是固执的站在门边,一动也不动。在我转身上楼梯的时候他才说,声音竟然有些颤抖:"如果我道歉呢?"
  我叹了口气:"没用。"
  我把房间里的壁炉火烧旺,换上干燥衣服,就着热水吞了一片阿司匹林。刚接上的胳膊隐隐作痛,我就着炉火看了一会儿《叶芝诗选》。
  书是和安得蒙在一起时他送给我的,漂亮的花体字,扉页上用蓝墨水写着我们两个人的名字。我不太理解安得蒙的品位,还有他一书架的厚封皮精装书,每本作者都死了至少一百年。我从不读诗,但是他坚持把这本书送给我。
  第一首是《当年华已逝》
  当你年华已逝,头发花白/睡意沉沉,倦坐在炉边/取下这本书来
  ……
  多少人爱过你青春的片影,爱过你的容貌,以虚伪或是真情/惟独一人爱你那朝圣的心
  爱你哀戚的脸上岁月的留痕
  ……
  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声音,房间里只听见炉火的噼啪声和窗外的雨声。我以为安得蒙已经离开了,就拿着书下楼锁门。可是他竟然还在那里,固执的站在门廊下,隔着前厅安静的看着我。
  隔了很久安得蒙才说话,他的声音几乎要淹没在雨声里。
  "艾伦,我只要你一个承诺。"
  "我夏天就毕业了,你会让我进普林顿庄园吗?"
  安得蒙沉默了很久:"不能。"
  我站在楼梯下,突然觉得很难过。
  他不可能信任我,可是却要我等他。
  我走过去,把手上的书递给他。
  "这是你送给我的,这样我们之间就再也没有交集了。"我听见自己在说:"你知道我从来就对诗歌没有兴趣。"
  安得蒙没有伸手接书。他深碧色的眼睛一直看着我的脸。
  他说:"艾伦,当初我想过,即使我们不能在一起,也希望你能保留这本书。"
  我弯下腰,把书放在他脚边。
  "艾伦,我必须对我的机构负责。你是被盯上的高危人物,我只是尽量让你不接触真相,我不会让你痛苦。"
  "什么真相?"
  安得蒙突然住了口。
  他叹了一口气,缓缓转身,消失在了茫茫雨幕之中。
  他没有开车,我不知道他怎么来的,也不知道他怎么离开的。
  第二天房东太太开门,发现《叶芝诗选》放在门廊的石台阶上。不知道是安得蒙走得匆忙落在地上的,还是他中途又回来了一趟,把书放在我门前。
  不管是哪个原因,现在的我都不可能再知道了。我已经失去了最后一次问他的机会。
  上午阿诺德笑眯眯的来帮我包扎。
  "加西亚先生说你手脱臼了。"他幸灾乐祸:"听说是泡妞被打了?"
  "我是英雄救美。"我闷闷不乐。
  阿诺德用碘酒和棉签给我伤口消毒,哼着小曲:"哟,真不错,你的眼睛得肿一个星期。"
  我脱臼的手被用绷带吊起来了。
  "加西亚先生处理得很完美,三周后可以复原。"
  我问他:"你不是心理医生吗?"
  阿诺德扶了扶金丝眼镜:"小艾伦,心理医生也是医生啊。"
  这件事情就这样告于段落。因为即使它告于段落,战争也会把它从生活的舞台上清扫出去。
  安得蒙是对的。
  1939年的春天过去了,夏天又过去了,没有人相信战争会到来。
  夏天是的毕业典礼隆重而盛大。
  最后秋天温柔而残酷的来临。
  9月1日,德国打破慕尼黑协定,入侵波兰。
  9月3日,我们向德国宣战。
  然而战争只存在于广播里,我们切身感受到的只有通货膨胀和经济衰退。
  德国切断了我们海上供给线,他们的潜艇在海上袭击我们的货船。
  宣战后两个月,房东太太开始向我抱怨方糖太贵,一杯咖啡只能放一小块。
  汽油限量供应,街头私人汽车渐渐稀少起来。
  我开始四处找工作。但是街上都是失业的人,一脸灰暗绝望。
  回家的路上我看见很多穿黑衣服的人在游行。游行队伍浩浩荡荡,每个人都举着血红色万字旗帜,唱着纳粹党歌。
  不小心撞倒了其中一个人,赶忙道歉。
  那个人严肃的看着我:"纳粹主义万岁,英国万岁!"
  我拉住旁边的行人问:"他们是谁?"
  "黑衫军!英国法西斯联盟!"被我拉住的人一脸惊讶的回答:"你竟然不知道?他们要求跟德国谈判议和……"
  露波丽咖啡店的老店经常叼着卷烟跟来往的客人抱怨:"都是犹太人的错。要不是犹太人大量给波兰投资,我们怎么会向波兰做出战争担保?犹太人几年前就搞垮了德国经济——顺便说,我个人对希特勒没有偏见。"
  那些日子里,政治动荡,谣言四起。谁也猜不到一年后的情况,甚至对纳粹保有希望。
  而我的安得蒙,在离我非常遥远的地方。
  林顿告诉我,击沉我们运输船的德国潜艇使用的密码系统是"迷"。
  林顿现在是一号办公室负责人。他破天荒在工作日来剑桥,在国王学院的草坪边把我拦下来。
  "没办法嘛,加西亚先生秘密出差去了。"他把我拉到路边的长椅边坐下,眼睛亮闪闪的:"艾伦,我独立破译了'蓝莓'!我突然觉得没有你我也能独当一面的哦。"
  "我记得这个意大利的A级密码。"
  "加西亚先生亲自判定的A级。"他说。
  "那下次你别再来找我了。"我瞟了他一眼:"有钱吗?我没钱去酒吧了。"
  他不情愿的掏口袋:"去酒吧干嘛?"
  "泡妞。"我打了个哈欠:"不给下次就别来找我帮忙。"
  林顿嘟哝着给了我几张钞票。
  其实我不是去泡妞,只是最近习惯每天带一份报纸找一家人少的酒吧,找个靠窗的位置坐下,然后取出笔和草稿纸演算。我喜欢听酒吧窗口悬挂的风铃,它们在微风中的声音轻柔动听。
  除了找工作,我把几乎所有的精力都放在的"迷"上。
  我不知道它是谁发明的,不知道发明者是谁,他把密匙藏在那里。
  我只知道,如果我和安得蒙是天才,那么"迷"的发明者就是天才中的天才!
  但是现在最便宜的兑水杜松子酒一杯都要十个便士,我手上的确很紧。
  安得蒙不在了,我没有探讨的对象,只有一个人默默演算。以前我习惯于给他提供各种各样的思路让他验证,当我真正必须自己验证时才发现,计算量大得真是变态。
  没有安得蒙,我不敢相信自己能破译它。
  战争开始之后,阿诺德就没有时间鬼混了。即使他偶尔有时间去樱桃酒吧找女人,我也没有时间陪他去,连小屁孩的数学补课都一推再推。
  十一月的一个上午,这只狐狸竟然有空把我从酒吧里拎出来,质问我为什么没去给他表弟补课。
  "为了英国人民。"我笑着跟他说。
  阿诺德不信任的眯起眼睛。
  "我在写论文。'群论'——你知道的。"
  "一篇论文你写了很多年……那是什么鬼意儿?"
  "你不会感兴趣的。"我有点不耐烦:"置换群,对称性……我在写一篇关于它深入运用的论文。"
  等等?
  群论?
  这就好像你满世界找灵感,其实灵感女神正坐在自己家起居室里喝下午茶。
  那一刻我在深秋稀薄的阳光里恍惚了。

  第十四章

  这就好像你满世界找灵感,其实灵感女神正坐在自己家起居室里喝下午茶。
  这么长的时间以来我和安得蒙埋首在纷繁错乱的可能性中,试图寻找三个转轮每天的起始位置。我们在密码学里走得太远,忘记了支撑它的高等数学。
  我最初研究"群论"是因为他的发现者——法国天才数学家伽罗瓦。
  他十九岁时发现了群论。
  二十岁死于一场政治阴谋的决斗。
  上决斗场的前一天,他没有哭泣颤抖,也没有给母亲和爱人留下最后的语言,而是通宵书写。他写下了平生数学所得,附上论文送给唯一的朋友。后来人们发现,他在那些纸页的边上潦草的反复写着这几个字——"时间不够了"。
  十四年后,人们才理解他所提出的"群"概念,发现它能够彻底解决困扰了数学家几百年的根式求解代数方程问题。
  然而,世界上最杰出的数学家已经在他二十岁时长眠了。、
  他研究数学才五年。
  我出于好奇,踏入了伽瓦罗的领域。没想到这是一把打开"迷"之门的钥匙。
  因为"迷"其实是一个通过转轮对二十六个字数进行置换的置换群。
  从论群的角度构建方程式,则这个方程式可能有解。
  其实即使到了这一步,我仍然不能破译它。这就像人人都知道条条大路通罗马,但是很少有人真能走到那里去——计算量过于庞大。
  幸好很久以前我还发现了"迷"的另一个致命的弱点——反射轮。
  反射轮使得加密解密的过程完全一样。也就是说如果字母A通过反射轮反射为字母B,那么反之,字母B经过反射轮的结果必然为字母A。这使得群置换的字母两两相对,大大减少了计算量。
  从灵光一现后把阿诺德扔在酒吧到真正寻找到破译方法大约花了一个月的时间。
  一个月后我给林顿打电话,他在那头不情不愿的接起来:"艾伦,我很忙,我在破译……"
  我说:"'迷'破解了。现在就过来,尽量多带一些最近截获的暗文。"
  才到傍晚,太阳都没落山,林顿就开着军用吉普车来了。他从后座搬下大量材料,气喘呼呼的累得半死。
  我评价:"安得蒙要知道你偷了这么多这种级别的机密出来,会把你枪毙了。"
  林顿两眼在发光:"加西亚先生不在,我现在是第一办公室的头。资料不够我再想办法,告诉我怎么破解的!"
  我开始用纸和笔解释,林顿在一旁看。某种程度上说他也是数学上的奇才,只有少数地方需要向我提问,其余时间他只是默不作声的听。我傍晚开始解释,等一切演算完毕,已经是第二天清晨了。
  林顿的脸色并没有我预想中的那么好看。他默默的看着我,说:"艾伦,你是天才。"
  他问我:"你想要多少钱?我想办法给你弄……但是你得说'迷'是我破译出来的。"
  "我不是帮你,我是帮英国!"我抓住他摇:"重点不是谁把它破译出来的,有它,我们就可以通过无线电波掌握德国潜艇的情报!货船就不会被击沉!美国的黄油和熏肉就能运进来!我们的空军和海军……"
  "我不会说出去的。"我想起安得蒙说我是高危险人物,叹了口气:"我也不能说出去。"
  林顿拉住我袖子,反复确认:"艾伦,你真的不会说是你破译的,真的不会?"
  "迷"的破译是高度机密,报纸上当然不会有报道。第二天我摊开晨报,上面依然是皇家海军失利的报道,气氛阴沉沉的。但是我知道过不了多久我们就能收到好消息。
  然而我没等到好消息,却等到坏消息。
  首先是首相命令所有空军飞行员进入战备准备,休假的皇家空军全部召回。埃德加的休假也被迫取消了。他给我写了一封信解释秋天不能回剑桥看我,提醒我不要接近遍布伦敦街头的黑衫军。他在信纸角落上用钢笔画了我的头像,旁边写上:"我只是提醒你一下,我爱你。"
  纸张的价格已经不便宜了。我把他的信纸翻过来,在背面写好回信寄回去。邮局出来走到旁边对角巷时,被两个混混拦了下来。
  一个带着宽檐帽,看不清脸:"哟,小可爱,来陪我玩玩?"
  旁边的人脸上有道长疤,笑起来嘴角有点抽。他慢慢从风衣里抽出一把枪:"别动,宝贝。"
  我背过身去,举起手。
  拿枪的男人淫|笑着走过来,用枪抵着我的背,带帽的那位站在我前面,把手伸进我外套里。我以为他找钱包,还很同情的告诉他在右口袋——但是没有钱。
  当他开始动手解开我衬衣的扣子摸的我腰时,我才真正恐慌了。
  后面的男人那枪捅了捅我,说:"怕什么,又不是没和男人干过。你不本来就是同性恋吗?"
  我说话都结巴了:"你们是谁?怎么知道我是同性恋?"
  解开我衬衫的男人从前面抱住我,后面的人笑了笑,猛然贴了上来。我能清楚的感觉到他们摸我时手掌上的老茧。只有经常拿枪的人才会有这种茧——我在安得蒙的食指上见到过。他们的热气和下流话一起喷在我颈上:"喂,捏□这里他有反应哦……"
  两个男人都硬了,隔着布料我都能感觉到他们下身的灼热。
  "呻吟两声来听听……"
  "宝贝,再多动一点,对,就是这里……"
  "怎么跟木头人似地,杰克摸摸他那里看看?"
  有人拉开了我长裤拉链,把手伸了进去,开始粗暴的□。我闭起眼睛,努力控制自己的意识。我的腿在打颤,如果不是他们架起我,就已经跪倒在地上了。
  突然后面那人骂了一声:"妈的.不能做到底。老子这里都硬了。"
  前面的人暗哑着嗓子也骂了句什么,说:"够了,能让你摸就不错了!走!"
  他们放开我时,尖利刺耳的警哨刚刚划破空气。
  两个人转身消失在巷子尽头,我一个人提着裤子站在原地,看见一个中年警察向这边看来。
  我被带到警察局,罪名是鸡|奸。
  埃德加说过,同性恋是犯法的。
  两个男人已经跑了,我不能证明自己背上抵着一把枪。而同时,我自己下面在男人的□下——竟然硬了。
  调查取证时我才发现,自己追安得蒙的时候从来没有掩饰过。而后来阿诺德帮我查案卷记录时,发现证词上还采集到了这么一句话:咖啡店的女招待莎拉证明,艾伦.卡斯特确实有同性情人。
  安得蒙把我从樱桃酒吧架出来时确实对她说过:"和他分手。他是同性恋。"
  你可以想象战争时候的英国,人们是怎样对待一个失业的同性恋。不管我怎样解释,骂人,流眼泪说我是被陷害的都无济于事——那直是一场噩梦。我被告诉只有两条路可以选——去医院或者进监狱。
  人们把同性恋当做需要医治的病。
  我想给林顿打电话,接电话的是他的助理,说布朗先生不在。
  我想找阿诺德帮忙,这才发现自己竟然没有他的联系方式。
  拘留了三天后我选择了医院。
  那是伦敦东区的一家公立精神病医院。冷冰冰的白色石质建筑,半边墙壁都是爬山虎,窗户全焊着铁条。我被安排住进另一位同性恋男人的病房,他接受治疗已经很长一段时间了。
  这个叫莫林的二十七岁男人告诉我:"只有医生出具出院通知单我们才能被放出去。"
  莫林是个胖子,性格竟然很阴郁。他告诉我,他进来已经一年了。
  我们每天被关在屋里,只有吃饭和吃药的时间会有男医生开门,把推车推进来。
  头一个星期我还很正常,认为只要配合医生就能出去。可是我不知道每天分配的药到底是什么东西,只觉得它让我情绪失控,烦躁不安。
  烦躁的时候我就想安得蒙。我像一个被扔在墙角发霉的破布,安得蒙是我思想中唯一的阳光。
  密码已经不重要了,战争也不重要了,我只想看安得蒙。
  想再看见他站在图书馆外的苹果树下冲我笑,碧绿色的眼睛像古董店的猫眼石一样好看。
  我的安得蒙。
  有一天莫林发疯一样摔餐具,把铁餐盘餐刀和叉子统统摔到窗前的铁条上。
  我听见他在哭:"又穿不下了!"
  我安慰她:"你可以像医生要一件大号的衣服穿。"
  莫林缓缓转过身,瞪着我,不可置信:"我不是说衣服。艾伦,你不知道?"
  已经是十一月了,他穿着毛衣,除了肥胖看不出身体其他形状。莫林抓住他的毛衣拉起来,我目瞪口呆——他衣服下面,沉沉的肥肉上面,竟然长着女人的胸部。他穿着一个过小的胸罩。
  我突然觉得一阵恶心,冲到墙角开始干呕。
  我听见莫林在我身后慢慢说:"他们认为我们喜欢男人是因为男性荷尔蒙分泌过于旺盛。那些医生给我们吃的药大部分是雌激素。你会越来越胖,并且长出胸部……你现在才来一个月,没有变化。我在这里呆了整整一年。"
  莫林的声音带着一丝女人的尖利:"艾伦,你迟早也会变成这样的。"
  那一刻世界崩塌了。莫林没疯,可是我疯了。
  我发疯一样的锤门,哭着哀求医生放我出去。
  我拒绝吃药后,后来药就被直接参在食物和水里。
  要想断药,除非我绝食。
  绝食的第三天中午,照例送饭。病房的门再次打开。越过医生的背,我看见了阿诺德。
  他穿着白大褂从走廊那头走过来,带着一副带血的白色橡胶手套,边走边脱,像是一个刚手术完毕的主刀医师。阿诺德在笑,他身后跟着几个年轻的女护士,端着盖着纱布的托盘。
  三天没吃东西,几乎已经丧失思考能力了。我只记得自己冲出去,大声喊他的名字。两个强壮的男医生企图在门口按住我,其中一个还向阿诺德摆手,表示这边没事:"精神病人。"
  我绝望的望着阿诺德的背影。
  有人拿东西敲在我头上,顿时头昏眼花。
  突然动作都停止了,大喊大叫想抓我的医生全停了下来,恭敬的让开一条路。我直接扑到在离我最近的人身上。
  "艾伦?"
  阿诺德接住了我。他抱住我的肩膀,神情有些恐慌:"艾伦,你怎么在这里?"
  他安抚的拍着我的背:"没事,艾伦,没事。"
  我想抓住他的肩膀,却只抓住衣服的布料。我听见自己几乎带了哭腔:"安得蒙……我要见安得蒙……"
  然后我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第十五章

  之后的记忆很混乱。
  第一次醒来是自己的病房。我好像看见了安得蒙,彼得直站在他背后,万年冰山脸,腰挺得笔直。
  阿诺德抱着手臂站在他旁边,似乎在指责什么。突然有个穿军装的人趾高气扬的走进来,看样子是这里的负责人。安得蒙说要带我走。那位负责人开始激烈的反对。我反反复复听见他叫嚣——"你没有这种权利"。
  安得蒙安静的听他说完,然后把手伸进大衣里,取出一把枪,抵着那人下巴。
  他一个字都没有说,只是另一只手从口袋里掏出份证件一样的东西,慢慢举起来。
  负责人脸刷的白了,腿开始发颤。
  安得蒙把枪收起来:"滚。"
  那人飞快的逃出了病房。
  阿诺德指了指我:"艾伦醒了,他在发烧。"
  安得蒙向我这边看过来。看见我时他的脸色突然变得很难看。我混混沌沌的,只记得他似乎在我床边坐下来,用冰凉的手摸的我脸,声音很柔和:"他的药有问题?"
  阿诺德点头:"有人调换了他的药品,不是雌激素那么简单——有真正混淆神志的药在里面。"
  安得蒙俯下身抱住我,他的额头长久的贴着我的额头,仿佛这样就可以分摊我的痛苦。
  过了很久他才直起身,轻声问:"艾伦,还记得非礼你的男人长什么样子吗?"
  阿诺德拦住他:"艾伦现在神志不清楚。"
  我头痛欲裂,努力回想了想了很久才说:"左脸有道疤,手上有枪茧。"
  安得蒙点了点头,然后低头吻了吻我的脸颊:"我必须走了,艾伦。我还在执行任务中。"
  我把手从被子里伸出去,固执的抓住他的手不放。
  几年前的那场恋爱,我们没有上过床,我最多耍流氓亲他,捏捏他的腰,牵手的时候抓住他的手不放。安得蒙总是迁就我,如果我不放开手,他就会一直让我抓着。
  安得蒙愣了愣。
  他苦笑的摇摇头,把我的手捧起来放在唇边吻了吻,然后轻轻掰开我握紧的手指。
  "艾伦,我必须走,我是冒险回来的。"
  第二次醒来是阿诺德用大衣裹着我,半扶半抱的把我弄上吉普车。十一月开始有些冷,他只穿了件砖红色高领毛衣,竟然还试图帮我挡风。
  再往后,我躺在布莱德雷将军府一个房间里。战争爆发后老将军常住伦敦,夫人跟着前去照顾,偌大的府邸里只剩下乔小少爷和阿诺德。
  退烧后的那个清早,阿诺德翘起腿靠在白色休闲椅上切苹果,心情愉快:"小艾伦,你终于醒,都睡一礼拜了。感谢我吧。"
  苹果被剖开后熟透了的甜香开始在空气中弥漫开来,他去掉果核递给我:"你当着那么多人扑到我怀里要安得蒙,让我无法拒绝啊。我费了很大力气才联系到他,你得感谢我。"
  "谢谢你。"我有点恍惚:"所以安得蒙的确来过,是吗?"
  "你以为呢?"他挑起半边眉毛。
  "我一直头痛,还以为是发烧的幻觉。"
  阿诺德说我直接昏倒在他身上,额头烫得吓人。绝食不会让人发烧,但是某些药物可以。他检查了我的用药记录,发现我服用的并不是雌激素,而是另外一种禁药PSC,这种药长期服用会影响记忆力和认知功能。他立刻把我保护起来,然后利用内部方式联系几乎已经在国境线上的安得蒙。第三天安得蒙赶过来,把我强行带出了医院。
  "他滥用私权给你弄到了出院许可。"阿诺德眯起眼睛看我:"小艾伦,加西亚先生想让我跟你谈谈。你有想过为什么我会出现在圣.玛丽安医院吗?"
  我很庆幸阿诺德正好在,可是没有想为什么:"没有。做手术?"
  阿诺德伸出手指摇了摇,感慨:"所以加西亚先生说你太不成熟了……我在代号Z里看见你,吓了一大跳啊!"
  那不是一般的精神病院,而是情报局下属的机构之一,代号Z。其实我早该猜到,安得蒙亲自找老将军要的心理医生,做的工作不只是情报分析那么简单。
  "你呆的地方是英国最黑暗的角落之一。我在那里从事一种……不太温柔的职业。"阿诺德自嘲的笑笑:"我对某些人必须离开军情六处又实在掌握了太多资料的人进行洗脑;还有些间谍被抓获后坚决不说出情报,我会给他注射药物。你看见我的时候,我刚好做完一个脑白质切除手术。"
  "你们给病人打吗啡?"我问。
  "吗啡和大麻都是最低等的精神药物,我常用的是LSD,你服用的PSC也是其中一种。LSD的致幻作用是大麻的200万倍,纳粹集中营里的试验品,我们谍报人员偷到了样品。"
  "你能抹去他们的记忆吗?"
  "可以啊。"阿诺德仰靠在椅子上,姿势很悠闲,仿佛这是一个轻松的话题:"在注射大剂量的致幻剂的状态下催眠他们,唤醒相关记忆提示,然后改变记忆路径。比如我把你亲爱的安得蒙的照片从常放的地方取出来,藏在秘密的抽屉里锁起来。你知道照片还在房间里,可是找不到它。被催眠的人也一样,记忆还在,可是他们再也无法想起。"
  我问他:"那这不是很残酷?"
  "比起脑白质切除术来这算是很美好的了。"阿诺德微笑着解释:"如果催眠不成功,我们只能进行脑白质切除术。接受了这种手术的人一辈子都像个弱智一样安安静静的,不会对情报局构成任何威胁。你现在明白为什么当初加西亚先生要你彻底不爱他了吧?他不愿意让你看到这些。情报机构是全英国最黑暗的地方,你不能和军情六处的BOSS扯上关系。这次是精神病医院,下次会发生什么我们谁都不知道。哦,对了,加西亚先生说他亲自调查这件事。"
  "BOSS?我以为安得蒙只是高层!"
  "现在你知道他不止是高层了。"阿诺德带了一只药箱来,里面密密麻麻放满了贴着小标签的棕色瓶子。他熟练的取出各种药倒在一只空瓶子里递给我:"消除影响的药。"
  我接过瓶子,上面很细心贴着标签,写着:一天三次,饭后服用。
  "你还爱着他。"
  "早不爱了。"我说。
  阿诺德专注的看了我一会儿:"瞳孔放大了,你在说谎。"
  我耸肩投降,苦笑:"好吧我说谎了。谁管得住自己的心啊。"
  "只要你愿意,你可以不爱他的。"他的表情突然很认真:"艾伦,作为一个朋友,我有办法让你真正摆脱这段感情。这次不是加西亚先生委托我,是我主动帮你。"
  "又是喝咖啡谈话?"我问。
  "不是。"阿诺德很大方的提议:"只要你爱上我,你就会忘掉他。不如试试看?"
  阿诺德很热心,一有空就孜孜不倦的向我推荐这个方案,直到我厌倦为止。我抬眼皮瞟了他一眼:"万一我真的爱上你了怎么办?"
  他想了想,从口袋里摸出一只银色的怀表,拿着表链的末端,在我眼前慢慢晃动了五下。我下意识伸手去拿,他快速的把表收回去:"等战争结束了,我就把这只怀表还给你。为了以防万一,我对你下了一个暗示,这只怀表就是触发物。你拿到它的瞬间,它会提醒你我们今天的约定,结束我们之间的感情。"
  "那万一你爱上我了怎么办?"
  狐狸笑眯眯的在我房间里转了一个圈:"不会的,我是心理医生。"
  他郑重的把怀表装进上衣贴胸的口袋里,感慨:"心理医生真是个苦差事啊,从现在开始我追你……指望你主动是不大可能的。"
  我见识过阿诺德在酒吧里泡妞的作风,知道他不会认真,就像他的心理暗示不能真的把安得蒙从我大脑里赶走一样。我们彼此都把它当成了黑色战争中的一场打发时间的玩笑,他追了又甩掉的姑娘能在将军府的大厅里排成一个连,而且我又不是女人。
  玩笑归玩笑,战争依然在继续。我刚从噩梦里惊醒,身体还没恢复,大多数时间一个人无聊的躺在床上听收音机,佣人会把一日三餐用托盘端到我床前。战时禁令陆续开始实行,德军封锁了我们海上运输线,很多东西百货店已经买不到了。但是将军府里的一日三餐照旧,下午甚至还有甜点和红茶,与战前没有差别。
  阿诺德要工作,他每次回来看我都穿着军装,陪我半小时,检查病情,然后匆匆离开。我的房间在二楼靠着窗户,正好能望见深秋的后花园。
  我望见了安得蒙。
  那是一个下午,他的车停在将军府后花园铁栅栏外,一个人下车,顺着小路走过来。正是英格兰枫叶最美的季节,后花园里栽种着红枫和大叶枫。他穿着厚重的黑色高领风衣,从一片深红和明黄色中走过来,像走在油画中一样。
  当时我正在看小屁孩画画,半天才发现小东西拉我衣角:"艾伦,你流口水了。"
  安得蒙推开我房间门的时候,我正好擦干口水,把小屁孩打发走,上上下下视奸他:"好久不见。"
  安得蒙站在门口,仿佛犹豫了很久:"艾伦,阿诺德说你要见我。上次我来时你还不清醒。"
  在圣.玛丽安医院的那段灰色时光中,我的确很想见安得蒙,想见他到发疯。他是在我服用精神药物后维系神志的那一小束小阳光,唯一的美好色彩。可是这一切都过去了,什么也不曾改变。
  我对他笑:"宝贝,他听错了。"
  他没有生气,只是温和的笑了笑,带着一种迁就的味道向我伸出手:"能跟我出去一趟吗?"
  我也笑得很温柔:"美人,我今天没空约会。"
  一瞬间安得蒙的脸色有点僵硬。他收回手,背对着我靠窗站了一会儿,回头看我,叹了口气:"艾伦,你非要这样对我吗?"
  我继续笑,再笑下去脸就僵了:"亲爱的,我一直这样对朋友。"
  下一刻我笑不出来了,我听见安得蒙说:"我想让你去辨认两个人,毕竟'迷'是你破译出来的,你有权利看到伤害你的人的下场。
  他走过来,安慰一样的抱住我的肩:"艾伦,如果你不想看的话,可以选择不看。"

  第十六章

  安得蒙帮我披上外套,然后仔细的帮我扣上一排暗黄色的铜钮扣。窗户大开着,他半跪在我床边,身上带着花园空气里清新的味道。他扣到还剩最后一颗,突然停了下来,用仿佛很有趣的口吻说:"林顿背后的人果然是你。"
  我很吃惊:"你怎么发现的?"
  "群论。"安得蒙向我微笑:"林顿给我的破译过程书面材料中,有很多你论文里的东西。当初你给伦敦数学家协会的瓦特博士递交过一篇论文初稿,还记得吗?"
  我当然记得,那是在我们分手后的第一个冬天,刚下了小雪。我到伦敦西区教授家递交初稿时正好遇见他,他态度强硬的要我不要参加数学研究会。
  "你看了我的论文?"我不敢相信。
  安得蒙点点头:"每一篇都看。"
  "当时我只是怀疑,你和林顿是朋友,不排除他看了你的原稿。直到这次我审问他,才完全确定。"
  "审问他?"我茫然了。
  "你马上就知道了。艾伦,你还太不成熟。有些人只能利用,不能相信。"
  安得蒙外出的时候通常有副官跟身边,我很少能看到他单独行动,这是为数不多的一次。彼得不在,安得蒙开车,我坐在后座上。车开回了圣.玛丽安医院。
  下车时他握紧我的手,仿佛是想告诉和他在一起就会很安全,再也不会发生上次的事情。
  我们没有进医院的主楼,而是绕到后面一栋奶油黄色的副楼里。副楼方方正正,进门时有持枪的警察检查身份。阿诺德带我走进二楼的一个房间,让我辨认两个人。
  如果不是脸上的伤疤,我几乎辨认不出来这是那次在小巷子里非礼我的那两人。他们精神极度萎靡,脸色苍白,嘴唇干裂,抱膝蹲在横贯房间的铁栅栏之后。
  我仔细辨认后说:"没错,是他们。"
  "看来确实是抓对了。"安得蒙轻蔑的看了他们一眼:"长期拿枪的人并不多,本身是同性恋的也不多,知道我和艾伦关系的人也不多,脸上有刀疤的更好找。"
  左脸有伤疤的男人看见我,脸突然扭曲起来。他扑过来,框框的摇动着铁栅栏:"别说是我,别说是我!先生求求你,救救我!求求你放过我!是林顿先生让我们做的!"
  安得蒙告诉我,这两个人是军情六处的间谍,级别不高,有人给他们钱,要他们跟踪我,制造同性恋丑闻。
  他们最后的结局是被无声无息处理掉,至于是肉体上还是精神上的抹杀,安得蒙没告诉我。但是我知道标明处理意见文件一定已经签好字交给助理安妮了。
  "是林顿让他们害我?"
  我还想问,安得蒙已经把我带出房间:"能接触到我们内部间谍的人不多,他算一个,可惜手法太拙劣。"
  刚才的房间应该是改装过后的审讯室,隔壁的房间却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房间正中央有一张手术台,四周放着罩着布器械,仿佛已经被遗弃很久了。
  林顿站在房间的正中央,深秋稀薄的空气中。
  他看见我的瞬间就像看到魔鬼一样,摇摇晃晃的退向墙角,眼睛里满是惊恐。
  好久不见,他又恢复了我记忆中的样子,毛衣外随便套了件背心,乱蓬蓬的头发,因为脸色发白,所以雀斑格外明显。
  不知道安得蒙用了什么问询方法,他精神状态差得惊人。
  安得蒙的声音在我耳边回响。他每个字的发音都很轻柔,落在房间里却带着残酷的味道:"林顿,当初你进普林顿庄园的时候就发过誓,不列颠的利益高于一切,还记得吗?你什么时候,能够买通代号Z,还私自放人进去的?"
  林顿红着眼睛看我:"如果没有艾伦!如果没有艾伦,'迷'就是我破译的了!上帝,这不公平!凭什么他努力得最少,获得的却那么多!"他向我扑过来,被安得蒙抓住领口,摔倒墙角落里。
  "如果没有艾伦,你什么都不是。"安得蒙低头看他。
  林顿慢慢平静下来,他的眼睛布满血丝。
  "艾伦,我嫉妒你。我希望PSC能让你一辈子算不出最简单的加减法。"
  我站在原地,有种天旋地转的感觉:"我以为我们是朋友。那件事发生以后……我还试图联系你帮忙。"
  林顿声音里有一丝嘲讽:"是啊,在你破译出'迷'之前,我们的确是朋友。"
  他转向安得蒙,哀求:"加西亚先生,你说过……你很欣赏我。我以后会怎么样?"
  安得蒙居高临下的俯视他,轻声问:"1203125000分解质因数是多少?"
  林顿愣了愣,一个数一个数的报出来:"2、2、2、5、5、7、11……5。"
  "完了吗?"安得蒙问。
  "完了。"
  安得蒙拍了拍他的肩膀,赞同道:"对,你完了。"
  这是可能是林顿一生中做的最后一道数学题。我们离开房间时,看见阿诺德等在门外。他穿着白大褂,手上戴着橡胶手套,靠在走廊的墙上无所事事。我注意到他脚边放着一只看上去很重的手提铁皮箱,四角上有银色镶边。四个男助手一样的人站在他旁边等候命令,在安得蒙经过时突然挺得笔直的敬了个礼。
  安得蒙走了两步,回头对阿诺德点点头:"可以进去了。"
  一个助手无声无息的打开林顿所做的房间门,阿诺德走进去。
  进门之前他从怀里出去银色怀表在我眼前晃了晃,抛了个意味深长的眼色,仿佛在警告我不要再对安得蒙沉迷下去。
  从那天起,我再也没有见到林顿。
  我不知道阿诺德对他做了什么,他也从来不告诉我。他只会跟我说:"小艾伦,这不是你应该关心的事情。组织的权利被滥用是很可怕的事情,他必须受到处理。"
  同时消失的人还有林顿联系的间谍。
  代号Z的负责人退休回家了,可是很久以后我听说,他的家人从那之后没有再见过他。
  我问安得蒙:"我知道的东西太多了,你会让阿诺德给我洗脑吗?"
  他开车送我回去,笑着摇摇头:"我要是想这么做,就不会让阿诺德来和你谈话了。我为你感到骄傲。林顿给了我你破译'迷'时的方程式,解得非常漂亮。"
  我很久没有和他同乘一辆车,突然有一种时光倒流的感觉。他还是剑桥那位客座教授,我还是那个逃了无数课还想追他的学生。只是他的笑容里多了一种倦怠,而我今年夏天已然毕业。
  汽车在伦敦街头转来转去,街上弥漫着灰蒙蒙的阴沉。我们路过两处消防演习,一队士兵在给居民分发防毒面具,据说纳粹的武器有神经毒素。百货店前人们排起长队。
  我说:"要是没有战争就好了。"
  安得蒙把车在百货店外停下来,仰起头叹了口气:"会结束的。"
  他的叹息有种颓废的味道,仿佛知道演出最终会散场,但是不知道谢幕的演员里有没有自己。
  "当初你在剑桥逃了那么多的课,我没想到你能到今天的地步。你从来没有经过正规的密码培训,第一次就破译了代号。走到今天这步,艾伦,你进步得相当快,快得让我都感到害怕。我知道单凭林顿的能力不能做到他现在的地步,背后一定有其他人。可是我没想到是你。"他看着我,慢慢的摇了摇头:"我很高兴能找到理解我思路的人,也很怀念我们一起探讨'迷'的时光,但是我必须亲手把你从这个轨道上推离出去。前面的路很黑暗,我宁愿自己走下去。"
  安得蒙的话让我想起了父亲和母亲。母亲在学术界的地位远远高于密码局的父亲,可是她放弃了数学,陪着父亲开始了密码学的研究。我至今仍然记得她在炉火旁和父亲探讨问题的娴静身姿,与其说是温柔的妻子,不如说是心灵的伴侣。
  我想安得蒙也希望有这样一个人。这个人能欣赏他的思路,能提出不一样的想法,能够在这场寂寞的路途中陪伴他前行。
  我曾今想过,如果他给我机会,我很愿意陪他一路走下去。
  安得蒙说得很温柔,然而这是一个警告。他带我看了林顿的结局,是想告诉我如果有一天我同样不被信任的时候,可能会面临同样的结局。我破译了"迷",然而我必须从这些东西里面抽身离开。
  然而我最终没能离开。
  阿诺德告诉我,安得蒙被隔离审查了。
  这是来自军事情报局总局的审查,没有人知道隔离审查的原因,然而审查的时间相当长。在他离开普林顿庄园接受审查后不久,我收到情报局的邀请函。
  亲爱的 艾伦.卡斯特先生
  我们有幸知道您破解"迷"的精彩过程。如果您愿意通过某种方式为结束蔓延欧洲大陆的纳粹战争而献身,请您于X年X月X日到皇后大道三百六十七号,见布鲁姆先生。
  期待与您的会面。
  您的:C

  第十七章

  最开始阿诺德并没有告诉我安得蒙被隔离审查的事情。我只是觉得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再见到他。这段时间里阿诺德像是突然空出了大把大把的时间,开始变着法子和我约会。
  我已经搬回原来的住处,。每个礼拜日照旧去将军府上给乔小少爷补课。小屁孩竟然老实了许多,不用我满屋子找,自己提前规规矩矩坐在书房等我。阿诺德也在书房里。他假装很忙,上上下下翻书,一会儿推开窗户透透气,一会儿问"艾伦饿不饿,我去厨房叫佣人做点心",最后他把小屁孩从书桌前挤开,坐在我旁边,摊开一本书:"我最近对数学很感兴趣,你能帮我看看这段话是什么意思吗?"
  小屁孩扯他袖子:"表哥,你的书拿反了。"
  阿诺德咳嗽一声,默默的把牛顿的《自然哲学的数学原理》收起来,摸了摸鼻子,坐回一边。
  他不再泡妞的行为让我极度不安。
  灰暗的日子里人们总是自寻欢乐。我曾经加入的剑桥数学俱乐部办了个小范围的私人聚会,只有数学系教授和学生参加。我收到邀请后也去了,看能不能遇到熟人,推荐工作机会。
  那场聚会在一位教授家的后花园里,我又遇见了阿诺德。人们三三两两的围成小圈子聊天,他笑眯眯的端着酒杯向我坐的地方走来。
  我问他:"你怎么不泡妞了,有空参加这种聚会?"
  他大大方方的举起酒杯,当众向我抛媚眼:"小艾伦,我在泡你啊!"
  我只好对旁边的人耸耸肩:"他在开玩笑。"
  聚会上有平时很难买到的甜点,我找了张小圆桌坐下来专心吃李子布丁。隔着五六米远靠花园篱笆的地方有四五个人围在一起讨论微积分。我忽然听见有个女孩说:"那你是在高尔夫与象棋俱乐部工作了?"
  回答的人远远的藏在人群后面,带着软帽,围着围脖,声线很冷清:"算是吧。"
  女孩的声音很甜美:"我叫艾米丽.罗特,在《科学与逻辑》上发表过抽象代数的论文。"
  我突然想起了她是谁,我们同在数学俱乐部,三年级那年她还向伦敦的瓦特博士推荐过我的群论论文。
  "我现在留校任教了,"艾米丽继续说:"好几个朋友都去了美国,欧洲不安全……说起来有一位还留在剑桥,写群论的艾伦——或许你听过这个名字?"
  我惊讶的向那边看去。
  男人似乎也大吃一惊:"你是说艾伦.卡斯特?他现在在做什么?"
  艾米丽向我这边扬了扬下巴,拢起遮住脸的卷发:"那位栗色头发的就是。现在好像什么也没做,周末给人当家庭教师。艾伦其实挺有才华的。"
  我虽然忙于与"迷"奋斗,但是在别人看来确实什么也没有做——大学最后两年一直把自己关在数学俱乐部的活动室里写一篇没有发表过的论文,毕业后也没进数学研究院或者大学机构。我向他们说话的方向点点头示意,没想到问话的男人却站了起来。
  隔着人群我看不清他的脸,只看见他摘下软帽微微欠身,向我致意。
  然后他坐回去,隐藏回了聊天的人群中。
  他说:"为了'迷'。"
  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够被听到。
  阿诺德坐在我旁边和女孩聊得眉飞色舞,过了一会儿他困惑的回头向男人所在的方向看去:"艾伦,那边的男人是谁?我觉他他一直在看你。"
  这场战争里,十七岁以上的男人都陆续参军,征兵处的队伍能排过一条长街,到处是为不列颠而战的宣传与演说,支持纳粹的黑衫军和市民冲突不断,流言漫天飞。政府把科学家们聚集起来,成立了运筹学小组(OR办公室)。我有朋友就在政府实验室工作,研究鱼雷的最佳配置和高射炮的有效射击方法。安得蒙曾告诉我,数学是一门恐怖的学科。当数学家从纸张和书本里走出来,把它作为武器投入战争中的时候,它会成为最可怕的武器。
  在后来伦敦空袭中,我们从每200高射炮发击中一架纳粹飞机提高到每20发击中一架,就是运筹学小组的成果。
  这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战斗,而我也想做点什么。
  我跟阿诺德说,而他只会这样安慰我:"艾伦你什么都不用做,只用静下心来和我谈一场恋爱。"
  我跟他试了。
  那时候他已经知道安得蒙被隔离审查的事情,甚至知道原因,但是一个字都没有对我说。他只是不停的和我约会,带我去看电影,去逛公园,去停流亡英国的波兰音乐家的演唱会。他在电影院的黑暗中搂住我的腰,问我:"小艾伦,你甩了安得蒙,跟我过一辈子怎么样?"
  我提醒他:"我们本来就分手了。"
  黑暗中阿诺德扯开我大衣竖起的领子,吻我的脖子。他在我耳边煽情:"我是要你从心里甩掉他,跟我在一起。我不像他一样有那么重的责任,我有工作,我能供你研究一辈子数学,我们可以每周都这样牵着手出来看电影。你觉得呢?"
  当时荧幕上正演着一对热恋的情侣当街拥吻,我死死的盯着屏幕,装作没有听见。
  过了很久,阿诺德把嘴唇移开,叹了口气。
  小屁孩是最悲惨的,被自己表哥逼着准时出现在书房里上课,逼着转送我玫瑰花,逼着把图画本扔掉,全部换成算术本。
  我捏着一支玫瑰面无表情的告诉阿诺德:"你可以自己送给我的。"
  他双手插在口袋里,从门后走出来:"亲爱的,我喜欢给你惊喜。"
  他问我:"艾伦,我们约会一个月了,你有感觉了吗?"
  我仔细思考片刻,老实回答:"没有。"
  心理医生显得很失望,他颓然倒进椅子里,仰起脖子:"见鬼!可是我有感觉了,怎么办?!"
  阿诺德泡妞时每天都有感觉,所以他自己当然知道怎么办,不用操心。
  我是在十二月的下午收到来自军情总部的邀请函。
  第二天上午,我去了伦敦的位于皇后大道三百六十七号,见到了布鲁斯先生。那是一个高度机密的机构,门牌上没有标示,里面走动的所有人穿着军装。布鲁斯先生是位高级官员,穿着海军军装。他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后面接见了我。
  他高度赞扬了我破译"迷"的工作,问我愿不愿意加入"高尔夫与象棋研究会"。
  "艾伦.卡斯特,你愿意沿着卡斯特先生和夫人的路一直走下去吗?在没有人看得见的地方,为国王陛下和英国人民效劳?"
  我发誓愿意。
  之后是一系列繁琐的资格审查。我被隔离了大约三天,那位叫布鲁斯的海军军官反复确认我是否叫"艾伦.卡斯特",问了我很多小时候和父母在一起的经历与细节,把我跟档案袋里的照片反复核对。
  这个四十岁的男人在他小园眼镜片后笑了:"告诉你一件事情,艾伦。我们很早就收到了你的材料,材料上显示你能力卓越。但是加西亚先生一直认为你不可信任,所以拒绝让你加入普林顿庄园。现在,我们的C爵士认为,你值得信任。他不仅信任你,也信任你的家庭。"
  那一刻我有些茫然:"C爵士是谁?"
  后来我才知道,在我试着和阿诺德谈恋爱忘掉安得蒙时,他正在进行一场生死搏斗。他表面上看起来悠游有度,其实一直站在地狱的门口,稍不注意就会被拖下深渊。当时海军的独立情报机构要合并入军情六处,他们想推出自己的领导者。而林顿的事件正好是一根导火索。仔细思考,只凭林顿的能力,怎么能够收买两个内部间谍?有人在暗中支持他。这件事究竟牵动了多少人的利益,谁也不知道。
  况且这之上还有我看不到的力量,比方白厅和C爵士,后者的观点可以颠覆安得蒙对我所作出的决定,甚至可以决定未来军情六处的最高BOSS是安得蒙还是海军部的人。
  再深入下去,林顿其实不是整个事件的全部。安得蒙为了我,隐瞒了一件事情的真相。它是安得蒙阻止我进入普林顿庄园的全部理由。
  而这件事情的严重性足以让他失去白厅对他的信任,接受长达三个月的严厉隔离审查。
  在他离开期间,我获得了进入普林顿庄园的权利和一份正式而光荣的工作——负责译电处第七办公室密文破译工作。
  第七办公室密文的机要程度没林顿时接触的第一办公室高,因此密码系统也相对简单。我再一次进入了普林顿庄园,穿过弯弯曲曲的小径到达第七办公室所在的小楼。
  我推开门,把公文包放在最近的办公桌上,与新同事打招呼。
  新同事坐在窗台上喝咖啡,及肩的黑卷发,鹰钩鼻。
  他懒洋洋的回头看我:"你好,艾伦。"
  我记得这种略带冷清的声线,我在数学俱乐部的聚会上听到过。
  "为了'迷'"他端起咖啡杯,第二次向我致敬:"你终于愿意干一点正经事了。"

  第十八章

  "为了'迷'",窗台上的男人举起咖啡杯。
  我很诧异:"你知道'迷'是我破译的?"
  他哐当一声放下杯子,从窗台上跳下来:"我们所有人都知道啦。加西亚先生公开了这件事情——你帮林顿破译了'迷',破译方法非常精彩!"
  他说的很对,确实所有人都知道了。
  安得蒙不在,他的助理安妮领着我顺着每个办公室走过去,一路上被很多人议论。
  "这就是那个和林顿合译'迷'的艾伦.卡斯特?听说在七号办公室。"
  "为什么不在一号办公室?"
  "比想象中的帅,就是有点不修边幅……"
  新同事告诉我,林顿事件本来处于绝对保密状态,后来上级通过某种途径了解了事情的经过。之后安得蒙在压力下公开了"迷"的破译方式和背后人物——但是林顿的最终结局被保密。
  他问我:"林顿好像因为向你泄露重要机密被解聘了?"
  我想了想:"不知道。"
  而且这种公开也只限于普林顿庄园内部,离开这里,整个世界都对此一无所知。
  新同事向我伸出手:"很荣幸见到你,我叫拉斐尔——拉斐尔.修兹。我以前见过你。"
  他的黑色长发微微有些卷曲,几乎垂到了肩上,头发的颜色正好衬托出深黑色眼睛的明亮。呢绒外套颜色有些发暗,下面是黄绿色卡其布长裤。整个人看起来介于青年学生的尖锐和学识带来的成熟之间。
  我不记得见过这样的人,试探着问:"上次数学俱乐部的聚会上?"
  他仿佛觉得很好笑:"艾伦,我们是同学。是在林德曼教授的高等数学讲课上,我就坐在你后面。"
  逃课逃得太多了,实在想不起来,心怀内疚的和他握手。
  "说起来……我记得你什么课都逃,只是有个冬天每节林德曼教授的课都到场。大讲堂里只有三个人,你,我和哈里。你喜欢听他讲课?"
  我不记得哈里是谁,绞尽脑汁想起了谁是林德曼教授。他是安得蒙的继任者,五十来岁的老头子,法国著名数学家,剑桥为数不多的客座教授之一。教授的英语发音不好,传言说他的话大部分内容都就听不清,能听清的话都是听不懂的话,而少数情况下,又清楚又听的懂的话,那就是错话。
  我坦白的笑:"我不是因为喜欢林德曼教授讲课,是因为冬天教室暖和。"
  我同情的拍他肩膀:"其实我一直听不懂他讲的课。我很佩服你,听了一个冬天。"
  拉斐尔不可置信的打量我:"艾伦,你……破译'迷'难道是运气?"
  他困惑的摇头,耸耸肩,干自己的事情去了。过了几分钟才从桌上堆积如山的资料后面扔出一句话,似乎非常失望:"真没想到……你这么不严谨。"
  拉斐尔是我的新搭档。七号办公室的密码并不是特别重要,因此只配备了我们两人。截获的电文分类后每天早上七点准时送到我们的办公桌上,破译后再交到分析处分析。可能是因为我是'迷'的破译者,最初见面时他似乎对我还存在着类似向往的东西,随着时间推移这种向往逐渐被无情的粉碎了。
  作为负责人,我习惯每天早上叼着面包卡着上班时间出现在办公室,把穿着厚牛皮靴的腿翘在桌子上开始看资料,看见有姑娘路过时还会向门外吹声口哨。每周一两次,阿诺德笑眯眯的蹭进我的办公室,鼻梁上架着金丝眼镜,风度翩翩学者风范,进门第一句话就是:"小艾伦,亲爱的,你今天姿势酷翻了。"
  拉斐尔皱着眉头从我桌上拿文件,一脸嫌弃的表情。
  文件拿起来还要拍一拍灰。
  有一天他又坐在窗台上喝咖啡,我躲在房间不见阳光的深处研究电文。他忽然转头看我,看得我心里发慌。
  他端着马克杯喝了一口黑咖啡,丢了一句:"艾伦,你的胡子该刮了。"
  我用手一摸,果然留渣了。
  除了对我个人习惯过分挑剔,拉斐尔算是一位很优秀的搭档(阿诺德连约会时都从未在这方面苛求过我)。相比林顿,他更能注意到电文信息内部的数学规律,对德语字母出现的频率和方式特别敏感。我很诧异,以他的能力,为什么会屈居第七办公室。
  我回剑桥郡退了房子,正式住进了普林顿庄园。这里和剑桥郡不同,没有遍布的钟楼与穹顶教堂,没有浓郁的历史气息,所有的人都默默工作,一切显得平淡而有序。
  普林顿庄园据说是有一百五十百年的贵族庄园。红砖围墙里散布着许多建筑,每一栋是一个单独的密码破译办公室,挂着铜牌标识。这里是天才的聚集地,白天很少听到人们喧闹,只有风吹动道旁树时上面残留的树叶才会发出哗哗的声响。
  我和拉斐尔单独使用的单层棚屋似乎是庄园储物间改造的,有三个堆放资料的大房间和一间办公室。白砖建筑,屋顶铺着斜斜的遮阳板,窗户几乎被爬墙虎枯死的藤蔓封住了,要使劲推才能打开。拉斐尔说夏天整个房屋能被爬墙虎的绿色覆盖满,然而冬天我只能看见它们凋零的叶子。
  我的房间被安排在资料室背后,工作起来很方便。一张铁床和两只柜子,家具样式简单舒适。
  阿诺德不喜欢我的新家。他拍拍床嫌太硬,拉起窗帘嫌透光,关上门嫌弃隔音效果差。我很奇怪这些要求有什么用,他摸了摸下巴,意味深长:"做的时候动静太大了,外面看得见。"
  我面无表情的把他扔出去:"维斯科医生,你想得太多了。"
  阿诺德的办公地点主要不在普林顿庄园,而是集中在代号Z等几所情报局的内部医疗机构,只是每星期回来汇报工作。汇报完后就无所事事的晃到我办公室,蹭上一整天。
  如果说当初安得蒙是抱着和我谈恋爱试试的心态,那么我和阿诺德现在的关系也是谈恋爱试试。我想借此把安得蒙忘掉,而阿诺德单纯是闲得发慌。
  我们周末去看电影,吃法国菜。路过公园时,一大群白色的鸽子呼啦啦的飞起来,悠然落下一地羽毛。阿诺德向我挥挥手让我原地等他,忽然消失在公园外街道上的人流中。我无所事事的呆站了一个小时数鸽子,忽然鸽子又呼啦啦飞起来。在翅膀和白色羽毛的交错间我看见阿诺德回来了,单手插在风衣口袋里,另一只手举着红黄蓝三只氢气球,笑眯眯的。
  气球笔直的悬浮在空气里,颜色很美。
  他把手里的线递给我,有点不好意思:"等久了?现在特殊时期,这种东西不好找。我突然想起认识的百货商店老板就在这附近……猜你可能会喜欢。"
  我知道阿诺德想银色怀表就放在上衣口袋里,只要他把表给我,就能结束这一段感情。我们彼此都不认真,但是彼此都把游戏进行了下去。
  当我再见到安得蒙时,我和阿诺德看上去还真有一点正在恋爱的味道。
  安得蒙的办公地点是隐藏在普林顿庄园后部,我去过好几次。那是一栋安静的两层的红砖小楼,内部称为"红楼"。拱形门廊,白色台阶两旁有漆成深绿色的铁扶手。因为历史悠久,墙砖有些斑驳。他通常在一楼办公,二楼是会客室和私人餐厅。
  那天我正好有份资料要交给安妮。安得蒙不在的时候,红楼显得空空荡荡的,冬天的阳光落在走廊里都有一种寂寥的味道。我正好遇见阿诺德从里面出来。他看见我愣了一下,然后愉快的向我挥了挥手里的文件袋:"艾伦,过来,有事情跟你说。"
  刚刚下完小雪,我穿着高领的厚毛衣,中长的立领外衣,围了厚围巾,裹得像一只熊。我走过去问他什么事。
  他突然伸手揽住我的腰,在我唇上吻了一下。
  很轻,非常快,像是长吻前的调情。
  然后我听见轻微的咳嗽声。
  我们站在办公楼进门的走廊上,转过身,就能看见安得蒙。他站在门廊下的台阶上,脚边放着一只褐色旅行皮箱,身旁跟着一位金发碧眼的女人。
  我第一次看见安得蒙穿军装。
  深蓝色的卡其布制服,暗黄色铜扣,军用大檐帽,帽檐投下的阴影几乎遮住了半张脸。他穿着黑色军靴,整个人消瘦挺拔。很久没见,脸色有些苍白,深绿色的眼睛似乎更加凹陷下去,显得深邃,而脸上线条比以往多了一分坚毅。冬日明媚的阳光给他镀上一层光晕。
  仿佛刚从地狱里回来,神情淡漠,全身都带着冰冷的温度。
  一瞬间我有点手足无措。
  阿诺德向他打招呼:"欢迎回来,BOSS。"
  来普林顿庄园后一直没有见到他,我以为他是像往常一样远途外出办事,刚刚回来。在他回来的第二天,隔离审查的消息才在普林顿庄园公开,传得沸沸扬扬。我不知道他经历了些什么,只是阿诺德告诉我:安得蒙能活着,健全的回来,已经宣告了他是这场权利斗争中的胜利者。很久后我问他明明知道,为什么不事先告诉我安得蒙隔离审查的事情,他笑起来:"要是当时你知道他在接受审查,我还有追你的机会吗?"
  隔着很长一段距离,他上下打量我,弯起碧绿色的眼睛,轻声说:"你们继续。"
  然后他转过头,揽过旁边女人,慢慢低头吻了上去。
  我才注意到那个金发的女人。她很美,浅蓝色的眼睛,穿着驼毛大衣和高跟鞋,口红涂成艳红色。她看人时蓝眼睛里带着猫一样的冷漠和倨傲。某种程度上,她和安得蒙很像。
  安得蒙吻得很专注,眼睛闭了起来,一只手托住女人的腰。女人波浪一般的金发在稀薄的阳光下很刺眼。
  过了半天我才感觉到阿诺德在拉我手臂:"小艾伦,我们走了。"
  我们走出白楼,经过他身边时,安得蒙放开怀里的女人,直起身。
  他的声音里充满失望:"艾伦,我没有想到你会接受C的邀请。你让我深深的感到了失望。"
  我努力控制自己声音平静:"C爵士说他信任我。我希望你也能发现我值得信任。"
  "信任?"安得蒙嘲笑:"我为信任你付出的代价太大了,你值得吗?我后悔了。"
  他托起身边女人的手向我介绍:"这是琳娜,我的未婚妻。"

  第十九章

  拉斐尔对"迷"的热衷程度超出了我的想象。一号办公室的资料即使在普林顿庄园内部也出于保密状态,他在没有图纸的情况下试制了一台发报机。我拆开看,发现里面的接线方式竟然和林顿给我的图纸几乎一模一样。他曾很认真的告诉我:"艾伦,我想见一眼'迷'的制造者,不论付出多大代价。只有真正的天才才能想出这种加密方式,我很想见一面,只用见一面!"
  我提醒他:"'迷'的制作者是德国人。如果战争结束后他还活着,你可以去柏林见他。"
  他很惊讶:"艾伦,你是破译者,你难道不想知道它幕后操控的人是谁吗?"
  和安得蒙一起面对"迷"的无数个夜晚,我也思考这个密码系统的开发者是谁。我们就像在黑暗中捉迷藏的人,我要找到密匙,他要把密匙藏起来。我和他的思想在这台小小的加密机中无数次碰撞,我开始逐渐熟悉他的思考方式。
  我知道在遥远的土地上,有一个比我们更加睿智的头脑,在操纵着战争中的情报传递系统。可是我无法想象他的脸。他是否像安得蒙一样冷静优雅,还是长着一张普通人的脸,混迹在柏林街头茫茫人海之中。
  我给安得蒙递交了一份职位调动申请书。
  金发的女人开始经常出入普林顿庄园。
  她总是上午的时候坐一辆深绿色军用吉普车来,警卫放行。我去红楼送申请书时,安得蒙的办公室门虚掩着,正好看见他分开腿仰靠在椅子上。女人骑坐在他腰上,低头吻他。安得蒙看见我站在外面,他淡漠的瞟了我一眼,做了个手势示意我把文件放在办公桌上,然后伸手把琳娜勾得更近一些,继续接吻。
  那种冷淡的眼神让我想起去年秋天那个大雨的夜晚。
  他在酒吧里把我找出来,打翻所有正在斗殴的人,然后给了肚子我一拳。
  他对被我救下来的女招待说:"他是同性恋,你最好和他分手。"
  那时他的眼神也是这么冷淡。区别在于那时他用这种眼神看躲在我背后的女孩,而现在是在看我。
  阿诺德显得很无所谓。拉斐尔不在,他坐在我办公桌上拿眼镜布擦镜片,眯起眼睛,问我:"安得蒙要结婚了,你一直想忘掉他,这有什么不好?"
  我听见自己重复:"是啊,这有什么不好。"
  "况且未婚妻是塞尔曼将军的女儿琳娜。"阿诺德补充说。
  "塞尔曼将军的……女儿……?"
  他笑起来:"小艾伦,所以说你还太不成熟。情报总局的隔离审查,三个月,安得蒙可以无声无息的死在里面。你说,不付出点代价,他怎么毫发无损的回来的?"
  我呆住:"他怎么回来的?"
  阿诺德愉快的摇摇头:"他把自己卖了。他让塞尔曼将军唯一的女儿爱上了自己。他和那个女人或许已经发生了关系。加西亚先生将来就是塞尔曼将军的女婿——你猜,将军救不救他?我听说琳娜像一只野猫,安得蒙竟然把她驯服了。"
  我不知道英国一共有多少位将军,各自在权利斗争体系中扮演什么角色。阿诺德是布莱德雷老将军的孙子,塞尔曼将军似乎是另一位当权人物。安得蒙娶他女儿,意味着在权力斗争中站在他这一个阵营。他用联姻换来了一把保护伞。
  "这步棋下得非常高明。"阿诺德拍手称赞:"我都差点以为他不行了——结果他把自己当做棋子走了出去。"
  我问他:"你的爷爷不也是将军吗?为什么你现在还在为安得蒙办事?"
  他无所谓的撇嘴:"小艾伦,你怎么不反过来看?这不是说明我能力不够混得差,是因为加西亚先生在情报局的地位很高……军情六处现任BOSS,你觉得呢?"他想了想似乎觉得哪里不对,又补充了一句:"我不是在赞扬他,艾伦你忘掉吧。"
  然后他走过来,低头亲了亲我的脸。
  放开我时,阿诺德向我身后点了点头,我看见安得蒙带着琳娜从门外走过。
  安得蒙还是穿着军装。我喜欢看他穿军装的样子,会显得挺拔俊秀,两腿修长。琳娜把金色长发都盘了起来,露出白皙的脖子。她挽着安得蒙的手,几乎偎依在他身上,淡蓝色的眼睛像波斯猫一般满足的眯起。琳娜没有注意到我们,安得蒙却向我这边看过来,说:"艾伦,第七办公室本月分析报告不合格。"
  阿诺德笑嘻嘻的揽住我的腰:"小艾伦,你要把咖啡杯捏碎了。"
  我转身把他推在墙上,拽住领口:"上次是红楼,然后是这次——下次不要在他面前亲我!想害死我啊……"
  他刚喝了我泡的咖啡,笑得呛咳了:"对,我是故意的。"
  阿诺德正色问我:"虽然我很不情愿——小艾伦,你要我去跟他谈一谈吗?阐明我们现在的关系?"
  我当然不能让他去找安得蒙谈。阿诺德的确有背景,可是安得蒙是他的上司。况且他已经用实际行动阐明了我们现在的关系。
  而同时安得蒙和琳娜的要订婚的事情已经传遍了普林顿庄园。我开始在很多地方看见琳娜。她穿着高跟鞋到处走,与普林顿庄园的科学家自由谈话。有时候安得蒙陪着她,有时候她自己走。
  拉斐尔惯常性坐在窗台上喝咖啡的时候端着马克杯评价:"加西亚先生送琳娜小姐回家,真幸福。我第一次看到温柔的加西亚先生,太可怕了。"
  安得蒙有了未婚妻当时是件好事,可是有了未婚妻再来找我麻烦就不好了。
  我去了红楼,安妮说他在二楼餐厅休息。我顺着旋转的楼梯上去,正看见他一个人坐在长长的餐桌尽头喝咖啡。空气里充满清咖啡的香味。
  "我记得分析报告已经交给你了。"
  我站在门口,远远的看着他,不想走近。
  安得蒙逆光坐着,手撑着头,看不清他的脸。
  "是的,可是我不满意你的报告,艾伦。"他轻声说:"既然你接受了普林顿庄园的邀请,就请把报告做得严谨一些。"
  "我以为我已经够严谨了。"我冷笑:"比某位让情人随意进出军情六部译电部的人好。"
  "琳娜是组织内部的人,她有权利进入这里。而且她不是我的情人,是未婚妻。"安得蒙平静的说:"艾伦,你过来。"
  我走过去。走到很近时我才发现他绷着脸,脸色很难看。
  他指指自己膝盖,嘲讽道:"想不重新做报告,就坐上来。"
  我挑眉:"只有将军女儿还不够是吗?"
  他忽然站起来,一拳打在我小腹上。我踉跄的两步弯下腰,感觉他扶住我的背,手往膝弯处一勾,等他坐下去的时候,我就被迫坐在了他的腿上。
  安得蒙那一拳完全没有手下留情,我觉得天旋地转。
  他两只手牢牢握住我的腰,把我固定在这个屈辱的姿势上。等我从恶心的反应中回过神来,他才说:"我接到你想转一号办公室的申请了。"
  "'迷'是我破译的,还有很多后续工作没有完善。我为什么不可以去一号办公室?"
  安得蒙盯着我的脸:"没有完善的地方我帮你完善。"
  他腾出一只手,拉过餐桌旁边两台连接在一起的机器。它们似乎正在组装,外盖拆开了,里面看上去和"迷"很相似,但是接线方式相反。
  "解密机,可以提高我们的工作效率。我根据你的解密计算原理设计的。"他伸手漫不经心的敲了敲解密机外壳,又收回来,落在我尾椎上,顺着背脊一路上划:"凭你……想去一号办公室?"
  安得蒙会弹钢琴。他的手指敏感细腻,抵达我脖颈时轻轻按了一下,突然扣住我的后脑勺。我还在想刚才的解密机,措不及防,几乎撞在他的脸上。
  离得太近,反而看不清他的脸。他的睫毛触碰着我的脸颊,他的鼻梁摩擦的我的鼻梁。他扣住我后脑勺的手很用力,有些发痛。
  我感觉到他的另一只手开始往下滑,开始拉我长裤的拉链。
  他分开腿靠在椅子上,我跨坐在他身上,这个姿势意味着什么我们彼此都明白。
  我抓住他的手:"马上就要结婚的人,不能检点一些?"
  安得蒙笑起来。
  "你怎么知道我不想在结婚前最后玩一把,艾伦?"他的声音充满诱惑:"当初你追我的时候,不是一直想跟我做吗?"
  我鬼使神差的说:"那也应该你在下面。"
  安得蒙的鼻梁擦过我的鼻梁,音质因为欲望而变得有些沙:"我现在不是在下面吗?"
  他想玩真的。
  他抵着我的地方硬了。

  第二十章

  安得蒙的脸离开我,头向后仰起,从下巴到脖子勾勒出一条优美的弧线。
  一条手臂禁锢住我的腰,另一只手拉开我裤子的锁链。
  他隔着布料摩挲我的□,声音充满嘲讽:"看,你也有反应了。"
  我喜欢了那么多年的安得蒙,从学生时代就喜欢的安得蒙,我们肉体相贴,甚至能感受到他衣服下面身体的热度。
  安得蒙手指的逗弄很轻,若有若无的给予后漠然放开。血一直冲到头顶。我想不顾一切的压倒他,撕开他的衣服,进入到他的最深处。还好我有理智。
  我抬起膝盖踢向他的小腹,挣脱出来,声音含混:"我要走了。下次想做的话先把腿分开,我随时奉陪。"
  我踢得非常狠,安得蒙没有防范,脸刷的就白了,身体弓起来。
  我看见他捂着肚子,心慌了,走到门口又折回去:"我去叫医生?"
  安得蒙抬起头,他在笑:"你和阿诺德谈恋爱时,应该跟我说一声。他玩过很多女人,我知道他不会介意我这样对你的。"
  我毫无防备的站在他面前。他突然从椅子上站起来,几乎是干净利落的把我放倒在在餐桌上。我试图给他一拳,他抓住我的手扭在身后。我们面对面的打了一架。组装到一半的解密机被推到长桌另一头,餐盘和咖啡杯掉在地上,叮叮当当碎成一地瓷片。
  我不是他的对手,最后整个人被压倒在长餐桌上,两只手高举过头,固定住。
  安得蒙冷着脸俯视我,用枪抵住我的下巴。
  "按我说的做,艾伦。把腿分开。"
  "你疯了。"我说。
  安得蒙赞许的点点头:"对,我疯了,艾伦。"
  他解开我长裤的皮带,把手枪伸进去,分开我的腿。
  "抬起来。"他说。
  我不敢动,全身肌肉几乎僵硬住了,怕一动枪就走火。
  长裤被褪到膝盖以下,皮肤暴露在冬天寒冷的空气里。
  安得蒙的俯身看我。长餐桌尽头是高高的圆顶窗户,他俯身看我时身体被光线晕成金色。扑面而来的阳光很刺眼,我只有把眼睛闭上。
  他的声音萦绕在我耳畔:"艾伦,不是我想娶琳娜,我必须娶她。我把自己买了给了塞尔曼将军。"
  他柔和的问:"你和阿诺德幸福吗?"
  "他给我的时间比你给我的更多。"我说。
  安得蒙冷笑了一声,一颗接一颗的解开我大衣和衬衫的钮扣。枪管的触觉从胸部滑到小腹,然后停留在腰线上。
  "我求过要你等我。"
  "我从来没有答应过等你。"
  "嗯,你没有。"他赞同:"但是我告诉过你,离开我,不代表可以找其他男人。当初你追我的时候可比现在热情多了。"
  "等你结婚吗?"我嘲笑:"我还不如等阿诺德不花心。"
  "艾伦,你以为他多么清白?他就是情报局的处理者,他的前任就是处理你父亲和母亲的人。他很有可能就是将来会处理你的人。祝你们幸福。"他用枪管抵着我的下巴,一只手隔着内裤握住我的□。他指尖的触碰和搓揉让我变得呼吸急促。这种挑|逗而不给予的感觉让人疯狂,我整个身体都绷了起来。
  如果没有那把枪,我会马上站起来,和他再打一架,说不定被压在下面的就是他。
  "腿再分开一点,缠住我的腰。"
  "如果我不和阿诺德在一起,你会离开琳娜小姐?"
  安得蒙愣了愣。
  我摇了摇头:"我还在剑桥,你答应和我谈恋爱试试的时候,就知道以后必然会娶某位当权人物的女儿。你知道我们必然不会在一起,为什么还要我等你?你没有认真对待过我的感情,为什么要求我认真?"
  他没有回答,只是把枪用力顶了顶,专心挑逗我。
  本质上来说,这是一场毫无逻辑的疯狂,只会让我痛苦。在这之后他会和琳娜小姐结婚,从我的生命中走出去,不再回头。既然一开始他就没有认真,为什么现在要让我痛苦?
  他的声音变得暗哑:"说爱我,艾伦。"
  我的大脑一片混乱,身上像着了火一样。
  我听见自己渴求的呻吟出来,连他衬衫摩擦到自己肉体的细微感觉都像是诱惑。
  我听见自己说:"我爱你。"
  安得蒙深碧色的眼睛弯起来,他垂下睫毛,把下巴放在我的肩窝上。
  "我也爱你,艾伦。"
  那是一个傍晚,夜幕随后降临。鲜红色的霞光把二楼私人餐厅的橡木餐桌染成血红色,又渐渐褪去。
  我不记得我们在餐桌上做了多少回,之后他把我抱起来,又压在玻璃窗上做了一回。
  是他进入我。
  安得蒙的动作并不温柔,最初被进入时有种撕裂的疼痛。可是他一直吻着我的背脊,仿佛试图借此安慰。
  最开始他用枪抵着我的下巴,后来枪被扔在一边,理智被摧毁了,极致的快感中我的腿主动缠上了他的腰。他拉开我的腿,换一种姿势继续做。我试图不去注意身上那些可耻的乳白色液体。
  一切结束时我已经站不稳了,两条腿都在发颤。安得蒙支撑住我,用他的自己的大衣把我裹住,半扶半抱,强行往楼下走。
  "艾伦,我想给你看一样东西。"
  一楼有一个小小的影映室。
  所有的人都下班了,走廊的灯都灭着,安得蒙抱着我,推开影映室的门。
  小房间里有三排空荡荡的座位,正面的墙上是白色屏幕。
  安得蒙把我放在最后一排,走到前面打开放映机。
  白色的屏幕突然充满光和影,是柏林街头,熙熙攘攘的人群。
  德语顿时充斥了整个房间。
  安得蒙按了暂停,镜头定格在一处政府机构外面的电话亭。
  他放大了画面,那是一个木质电话亭,旁边有三三两两的行人。
  透过电话亭的玻璃,我看见了打电话的女人。
  录像有些旧,画面质量不好。这是一位中年女人,出乎意料的是岁月几乎没有在她脸上留下过多痕迹。她的面容依然温柔美丽。镜头拉近,我依稀能看见她有着灰蓝色的眼睛和粟色卷曲的长发。正是夏天,她穿着套装短裙,夹着公文包,在焦急的等电话打进来。等了一会儿后她似乎放弃了,开始拿起听筒往外打电话。
  画面突然剧烈晃动起来,一声尖利的枪响划破空气。
  镜头被血液染红了,晃了晃,转向没有云朵的天空。
  安得蒙从背后抱住我的肩膀:"这是两年前我们特工从柏林拍摄回来的画面。摄像机就装在他的领带上。他被枪杀了,但是我们成功的回收了这条领带。"
  细碎的星光从窗外透进来,落在我旁边空荡荡的座位上。
  我捂住脸,痛苦的说:"不,这只是长得很像。这是巧合。我母亲已经死了。"
  安得蒙吻我□的脖子。
  "艾伦,我不会认错,你也不会认错。这是卡斯特夫人。她还活着,在为柏林工作。"
  我听见他在我身后叹了一口气:"这就是我为什么不要你进军情六部。"
  我的母亲还活着,她没有死于十五年前的那场大火。她当年背叛了组织,和纳粹保持接触。
  不知道该欣喜还是痛苦。
  我只是一遍又一遍的重复,不是她,这不是她,不是她,她热爱英格兰。
  "我查过当年的处理记录。卡斯特先生和夫人所在的公寓被大火烧到崩塌,我们的人判定他们死了,但是没有见到尸体。"黑暗中安得蒙的声音异常清楚:"C不可能真正信任你,我想把你从这一切中推出去,可是你竟然自己回来了。"
  我绝望的问:"现在退出还来得及吗?"
  他的声音残酷而柔和:"太晚了,总局已经知道了。为了你我把这份情报压了近三年,'迷'破译后的其它情报涉及到了这件事。因为压制它,我接受了三个月的审查,差点因此失去白厅的信任。"
  他抱住我肩膀的力气很大,我很难受。
  "这三个月是地狱一样的日子,但是不用内疚,艾伦。你已经用肉体补偿了我。如果你确实想,那么从明天起你调往第一办公室。"
  在我们最初交往时安得蒙就知道了这份情报。他果断的提出与我分手,告诉我他不信任我。
  他的确不能信任我。
  他不是不爱我,是不能爱我。
  是我坚持追他,才一次又一次的走进他的生活。

  第二十一章

  我终于明白安得蒙为什么要把我从普林顿庄园里推出去。他知道这是海面上的巨大的漩涡,如果我不及时改变航向,最终会被吸进深深的海底,残渣木片都不会留下——无论是精神上还是肉体上。
  我们在一起的日子里,我无数次的用近乎虔诚的态度谈起母亲。他知道卡斯特夫人是我心灵唯一的支柱,我的信仰。不管是为林顿破译"迷"还是最终决定进入普林顿庄园,我都深受她的影响。她轻柔的鼓励仿佛就在耳畔:"艾伦你做得对,你是为了我们光荣的不列颠。"
  仿佛我一回头,就能看见她美丽的灰蓝色眼睛。
  安得蒙明白信仰被摧毁的后果,以及叛国罪名的沉重。即使我不会因为母亲叛国而受到任何形式上的处罚,这种家族负罪感会压迫我的精神,伴随我一生。我不再是密码学家简.卡斯特之子,而是叛徒之子。
  不,不,这不重要。
  重要的是,它使我对母亲的信仰轰然倒塌。这种崩塌所带来的亲情与良知上的双重折磨让我痛苦不堪。
  我想起在一本德文书上读到的句子。歌德说,在这个躁动的年代,能够躲进静谧的激情深处的人确实是幸福的。我本来是可以幸福的。按照安得蒙的希望,我应该离开他,远离事情的真相,剑桥毕业后任教,然后有一天能在数学上取得成就,有一本教课书上会用花体字印上我的名字——艾伦.卡斯特,重要理论发现者。那本书将会充满油墨的芬芳。
  如果是这样,在这场战争里,我确实能够拥有安静而隐秘的幸福。安得蒙为了压制这份情报接受了三个月的隔离审查,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他试图给予我幸福,而我拒绝了。因为战争永远不会按照人们的意图发展。
  那天晚上的强迫之后,安得蒙把我一个人留在空旷无人的影音室。他看上去清秀绅士,做|爱时完全不懂得控制力量,我的腰几乎没有知觉了,只感觉到腿像秋天的叶子一样每走一步都在颤抖。如果不是安得蒙支撑我,我连顺着旋转楼梯走到影映室的力气都没有。
  精神和肉体的双重崩溃下,我几乎以为自己走不回七号办公室后面自己的房间。
  幸好我看见了阿诺德。
  七号办公室是一个红砖棚屋建筑,旧庄园储物间改造的。阿诺德穿着军装,无所事事的背靠着绿漆木门玩怀表,在手里抛上抛下。看见我他咧开嘴挥了挥手:"嗨,正好十二点,公主殿下的水晶鞋还在吗?"
  然后他脸色突然严肃起来,不再开玩笑,大步走过来把我扶住:"艾伦,你怎么了?"
  我只是随便的裹了一件大衣。他扶住我时我全身重量都搭在他手臂上,外套松开了。阿诺德抱住我的手猛然用力收紧,我痛得啊了一声,他又抱歉似地赶紧松开。
  我明白阿诺德看到了什么。
  外套里面,衬衫松钮扣开露出的胸膛上遍布安得蒙留下来的吻痕和啃咬痕迹,集中在胸前那两个敏感点,深深浅浅。长裤丢在了红楼,衬衫下面是□的腿。我只觉得身上粘稠,这才发现有大腿内侧有血液流淌的痕迹。
  阿诺德什么都没问,把我扶进房间抱上床。
  我第一次看见老狐狸面无表情。他把浴缸放满热水,从狭窄的浴室里探头问我:"艾伦,你自己洗还是我帮你洗?"
  我自己洗,但是整个过程阿诺德一直靠着浴室门框看。
  "阿诺德,麻烦你在外面等我半小时。"
  他没说过,固执的抱着手站在那里,金丝眼镜下看不出情绪。
  过了很久才说:"艾伦,你不是自愿的。"
  我精疲力竭,很久以后才回答他。
  "对,我不是。"
  "我明天去找安得蒙.加西亚。"
  干涸的血液溶解在热水里,一丝一丝浮上水面。我觉得头很晕,水蒸气让我呼吸困难,眼前的事物呈现出扭曲的形状。最后一段记忆是阿诺德从门边冲过来,把我从浴缸里抱起来,水溅得满地都是。
  第二天早晨醒来,空气里充斥着呛人的烟味。阿诺德坐在我床前吸烟,背对着我,叠着腿,深蓝色的卡其布军服皱褶不堪。他用食指和中指夹着一支GAVLOISE,淡蓝色的烟从顶端缓缓升起,消失在稀薄的晨光中。我不喜欢这种法国牌子的香烟,它味道很重,让人喉咙不舒服。
  "谢谢你,维斯科先生。"
  阿诺德站起来走到窗边,推开玻璃窗让清新空气透进来,把烟蒂扔掉,摸出打火机重新点燃一支。他靠着窗户吸了几口,回头对我苦笑:"小艾伦,你每次都晕倒在我怀里的习惯要改一改,下次至少把衣服穿好。你太相信我的绅士风度了。"
  我指指他的烟:"我以为你不在自己身上用精神类药物。"
  "但是偶尔吸一支也不坏。"
  他忧郁的看了我一眼:"艾伦,你的脸色很差。你洗澡的时候晕倒了。"
  阿诺德给了我一杯水和阿司匹林。
  他拿起帽子往门外走。
  我叫住他:"不要去见安得蒙。"
  他已经走到门口,顿住。
  "这件事情已经结束了……之后他会和琳娜小姐结婚,我们到此为止了。"
  我喉咙很干,咽了咽口水:"安得蒙是你上司,你没有必要帮我到这种程度。谢谢你。"
  阿诺德转过身快步走回来,在我额头上吻了一下。
  他突然显得兴致勃勃。
  "你精神状态太差了,艾伦。8月份薰衣草收获的季节我们去湖区休假,你需要好好休息。从伦敦尤斯顿火车站上车,在奥克森霍尔姆换湖水线列车,很快就能到达温得米尔。"
  安得蒙说到做到,第二天就让人把我的私人办公用品搬到一号办公室。
  拉斐尔难得的来敲开我门,站在门口并不进来:"艾伦,他们说你要去一号办公室。"
  我远远的躺在吸鼻子,瓮声瓮气的。
  "是。"
  "感冒了?"
  我缩在被子里,盖住头:"是。"
  "注意身体,不要烧成了白痴。"
  拉斐尔对我从最初因为破译了"迷"而产生的敬仰到后来幻灭,经历了一个痛苦的过程。到最后他从我桌上拿文件都要拍拍灰尘,掏出手帕搽了后再看。
  他又在门口靠了一会儿。
  "艾伦,如果我说我设计出了'迷'的解密机,你愿意看帮我看图纸吗?"
  他顿了顿:"我想普林顿庄园里,除了加西亚先生就只有你能看懂了。"
  真正把我从床上拉起来的不是安得蒙,也不是阿诺德,而是埃德加和"迷"。
  安得蒙只会让我痛苦,而阿诺德会说,艾伦你的情况很差,不想工作就别勉强自己。
  我最终起来,穿好衣服去了一号办公室。
  天气似乎在我卧床的一周内暖和起来,窗台上偶尔有知更鸟蹦跳着找碎面包渣,小胸脯前的羽毛好大一片都是橙红色。
  我给埃德加写了一封信,没有写母亲可能还活着,只是说她被怀疑叛国,我很伤心。
  埃德加很快就回信了,用的皇家空军基地专用信笺。
  他没有理解到问题严肃性,开玩笑说这是战争时期,他们基地外整条街一半的老太太都被另一半老太太举报叛国,让我不要担心。
  埃德加还在画画,信里夹着一张我的素描图。
  那是大学时代的艾伦.卡斯特,有着明亮的双眼和乐观的性格。他从纸上对着我微笑,让我想起那一段美好的时光。
  埃德加在画的左下角用浅蓝色钢笔写了一行字。
  依然是当年他告诉我的那句话。
  "艾伦,亲爱的,你连自己的母亲都不相信,还能相信谁呢?"
  所以我再一次振作起来,和拉斐尔一起研究"迷"的解密机。
  "迷"之所以重要,是因为几乎整个德国高层情报系统都在使用它。每天普林顿庄园截获的密电多达上千份,而我们能够手工破译的最多不超过一百份。即便我们截获了希特勒亲口讲话,如果没有时间破译内容,就不能知道它的重要性,只能让它夹杂在普通密电中被浪费掉。因此如何能最高效率破译情报,筛选出有价值的部分变得极端重要。
  某种程度上说,解密机拯救了英国。

  第二十二章

  我想我对普林顿庄园所作出最大贡献应该是促使了解密机的出现。
  科学没有国界,数学家也没有等级之分。聚集在普林顿庄园的每一个都曾经是数学或者其他学科上的奇才。他们大多很年轻,直接被安得蒙从大学或者研究机构里选拨而来,生机勃勃,富有朝气。之所以说"曾经",因为他们无一例外的抛弃了原有的研究方向,投身密码学。
  我曾跟一号办公室两位同事玩狗跑时间的数学游戏,其中一位是牛津法语教授,业余研究数学。
  这个问题很经典,两个人相向而行,一只狗在他们中间来回跑,求当两人相遇时狗跑了多远的路程。知道诀窍的人只需要把两人相遇时间乘以狗跑的速度就能得出正确答案。
  法语教授瞬间说出了正确答案。
  我开玩笑:"你一定知道解题窍门。"
  他很惊讶:"竟然有窍门?我只是就是把狗每次跑的路程都算出来,然后算出那个无穷的级数。"
  这就是一号办公室。
  一号办公室在普林顿庄园偏僻的角落,是一栋白色的都铎式建筑,孤零零的屹立在冬日的阳光下。安得蒙的低调让红楼和它都显得很隐秘。我仔细核对了门上的铜牌标示后才进入一楼大厅。
  木质地板擦洗得很干净,靴子踩在上面有空洞的回音。
  二楼只有一个会议厅,三间大办公室,其余房间都锁着。最里面的办公室的门上挂着"安得蒙.加西亚"的铜牌,我想这是他在这里的专用办公地点。
  我被分配进了三间办公室中大的一间,里面大约已坐做了七八个人,忙得不可开交。我的位置靠着窗户,文件和私人物品已经摆放在桌上了。
  一号办公室不包括安得蒙,一共有二十名密码专家。他们两个或者四个人组成一个小组,每天搭档工作。一份"迷"的电文传递进来,有人负责找密匙,有人负责破译归档。因为正好是十个人,我被多了出来,站在中间不知所措。
  "请问,林顿以前是和谁搭档?或许我可以填补他的空缺?"
  被问话的人是个黑色短发青年,正在把破译好的资料归入档案里。
  他生硬的回答:"他和加西亚先生搭档。"
  这时有人越过房间向这边看:"乔治,来了新人?听说艾伦.卡斯特要来。破译'迷'的那位。"
  黑色短发男子猛然抬头:"你叫什么名字?"
  "艾伦.卡斯特。他是卡斯特夫人的儿子,从今天起在一号办公室工作。"有人轻轻推开门,办公室安静下来。我回头,看见安得蒙夹着文件袋走进来。
  安得蒙总能给人带来安宁的氛围。他似乎只要站在那里,什么都不做,周围的声音就能够自动过滤掉,阳光中悬浮的灰尘都变得纤毫毕现。
  "艾伦和我搭档。"他想了想:"研究'迷'的解密机。"
  "需要资料来我这里取,艾伦。"
  这是那个晚上以后,我们第一次见面。我心脏在衣服下面跳得厉害,安得蒙还是一副风轻云淡的样子。他看了我一眼,弯起眼睛,向我伸出手:"很高兴你病好了。"
  安得蒙很少来一号办公室,大部分时间他都留在红楼。我研究了他尚未完工的解密机模型,然后和拉斐尔交给我的图纸相对比。安得蒙的方法很简洁,他试图通过修改"迷"加密机的连线方式,反向设计出能迅速找到解密钥匙的反转机。
  而拉斐尔不同,他给我看的图纸上都是错综复杂的电路。
  我在昏黄的灯光下看解密机图纸,他惯常性的坐在七号办公室洒满星光的窗台上,屈起一条腿,耐心的等我看完。
  "这种东西要是真的能制造出来,世界会轰动的。"
  "我只是有这个思路,还不完善。"
  我第一次见到这种东西。他在解密机里设计了大量真空管,通过在纸带上打孔判断正误,进行逻辑论算。
  "你为什么会在七号办公室?"我问。
  拉斐尔有些吃惊。
  "以你的能力,不应该只在七号办公室。"
  我抖抖手中的图纸。
  他自嘲的笑,神情冷漠:"我母亲是波兰人,外祖母是犹太人,我有二分之一的外国血统。"
  "这不公平!英国又不是纳粹,不会在乎你的血统!"
  "艾伦,你很久没有离开普林顿庄园了吧?现在街上黑衫军每天都在发生暴乱……纳粹种族主义在英国蔓延得很也快——况且这里是情报局。"
  "我知道,从报纸上读到过。他们要求政府和第三帝国谈判。"我沮丧的说:"他们只是少数人。"
  制造这样一台机器至少需要十万英镑,而且还很可能出错。拉斐尔有着天才的数学思维,他构造了一个非常精致复杂的解密方式,然而并不实用。幸好'迷'的解密机不需要这么复杂,因为不久后我想出了一种更为简便的方法。
  研究加密机的那段日子很平静。这种平静持续了大约三到四个月。
  伦敦街道上的积雪融化了,天穹显得很高远。正是泰晤士河畔的私人别墅后花园里郁金香芬芳的季节,酒吧里有空喝黑啤酒的人渐渐多了起来。我开始想念剑桥郡,图书馆拱门外的苹果树应该开花了。不知道小屁孩的数学成绩有没有进步。
  阿诺德时常来看我。有风的天气里他会帮我在单薄的衬衫上披一件外衣。
  满房间都是人,他牛皮糖一样黏过来,靠在我办公桌边调情,神态自若。
  "小艾伦,我们八月份去湖区看薰衣草的蜜月旅行你考虑好没有?"
  有时间安得蒙也在,阿诺德从来不收敛,依然笑眯眯的在我身边靠着。
  安得蒙也从来不命令他离开。
  他只是一直留在一号办公室,讨论工作,查阅密码,直到阿诺德走。
  不知道安得蒙做了什么,从那天起,我就很少看到琳娜。
  唯一有一次是去红楼,安得蒙的办公室门虚掩着。我带着企划书站在门口,听见里面女人说话的声音。
  安得蒙压低嗓子,似乎不满意:"我说过让你不要来。"
  "可是你受伤了!"
  顺着门缝我看见他靠在高背椅上,衬衫的扣子解开了,露出胸膛。他左肩到胸口上有一道吓人的伤口,血不断流出来。琳娜正拿着什么东西堵住伤口,满地扔着染了血的废纱布。
  安得蒙似乎很痛苦,脸白得一点血色都没有。
  我犹豫着要不要喊医生。
  琳娜忽然察觉到什么。她猛的一退,像只被惊扰了的猫,转身,拔出枪。
  "谁在那里!"
  我只好推开门,举起手走进去:"小姐,用我喊医生吗?"
  我朝安得蒙扬了扬下巴:"他失血过多了。"
  琳娜蓝色的眼睛不信任的眯起来,枪并没有放下。
  安得蒙的声音很小,我第一次听见他用这样虚弱的声音说话:"艾伦,帮我把彼得叫进来。琳娜,麻烦你离开……谢谢你。"
  我去隔壁打电话叫彼得,简单的说明了情况。回来时他的未婚妻已经走了。安得蒙一个人疲惫的靠在椅子上,脸白得像纸一样。
  我拿起纱布按住他的伤口,问:"你怎么了?"
  "我去调查了黑衫军的暴乱。"他说:"混乱中被砍了一刀。"
  "为什么要亲自去?你手下的特工呢?"
  安得蒙摇了摇头。
  "有些东西必须自己亲眼看。"
  "确定不要叫阿诺德来?"
  安得蒙疲惫的闭上眼睛。
  "不要。"
  过了一会儿,他又说:"琳娜是情报局的特工,你走路的声音太响了。幸好你及时推开门进来,不然隔着门板开枪她也能打中你。"
  "别说话。"
  这是我第一次看见他受伤。安得蒙在我印象中一直很坚强。他从来不张扬,永远显得冷静而低调。就连他把我压在红楼餐厅的长桌上进入我身体时,都是冷静的。现在维持他冷静的强大因为身体而崩溃了,我突然觉得很有趣,弯腰,伸手勾他的下巴。
  "亲爱的,你说我现在拉开你的腿,会怎么样?"
  安得蒙的碧绿色的眼睛睁开一条缝,危险的眯起来。
  "你敢。"
  我把纱布塞进他右手,开始解他的皮带:"自己按住伤口,用力,不然血止不住。"
  "艾伦,停下。"
  我笑笑:"我会比你温柔得多。至少不会事后倒在浴缸里。"
  "你……晕倒了?"
  安得蒙的脸惨白,脖子上都是血。我低头吻了吻他颈窝,浓重的血腥味。
  "宝贝,把腿打开。"
  其实我没有打算做到底,只是想羞辱他,作为对那天晚上他那场□的报复。我随便的在他身上没有受伤的地方捏了几把,又摸了摸他那个地方。安得蒙难受的仰起头。
  彼得敲门时我才放开他。
  他突然抓住我的手,按在胯间。
  我惊讶的说不出话来。
  他竟然……这么简单的……就硬了。
  彼得敲门声音很规律,敲三下,停一下,不间歇。
  安得蒙哑着嗓子:"艾伦,你敢走。"

  第二十三章

  我用力把手抽离开来。
  "你受伤了,不能做这种事情。"
  安得蒙眯起眼睛看我,碧绿色的眸子仿佛隔着一层雾霭。
  他什么也没说,猛然站起来,抱住我的腰。
  身后正好是宽大厚重的办公桌,下午金色灿烂的阳光落在桌面上,明晃晃的。
  安得蒙把我压在办公桌上,一只手开始摩挲着找我的皮带。
  这样近的距离,我能真确的闻到来自他身上的血腥味。
  我按住他的手,努力调侃:"宝贝,你不能这样一点就燃。看,伤口裂开了。"
  安得蒙抓住我的手腕,强硬的拉到一边。
  热而硬的东西隔着布料摩擦着我下面。
  他脸色苍白得要死。
  这次体力上我占上风。
  敲门声机械的持续着。
  我挣脱出来,回抱住他的腰,把他抱回椅子上,去开门。
  我握住门把手,回头对他笑:"亲爱的,你一点自制力都没有。都是要结婚的人了。"
  安得蒙哑着嗓子叫我:"艾伦。"
  我背过身去:"那天晚上你说过,那是我们最后一次。"
  也是第一次。
  我开门,彼得提着小药箱等在门外。他看了一眼状况,什么都没有问,走过去单膝跪在安得蒙脚边,开始处理伤口。
  他揭开纱布,卷开的血肉在阳光下触目惊心。
  彼得微微皱了皱眉头:"下次请小心一些。"
  安得蒙没有回答。他一只手搭在膝盖上,仰起头,眼睛合上,浓密的睫毛垂下来。
  我已经收拾起文件走到门外了,才听见他轻声说话。
  "艾伦,你说的对,我是要结婚的人了。"
  他顿了顿:"彼得,麻烦你去把琳娜小姐请回来,然后在门外等我。她应该还没走得太远。"
  安得蒙终于找到了问题的正确解决方法。
  第二天正好是周六,我想添置春天的衬衣和外套,就去了伦敦市区,中午在菩提树饭店吃午饭。菩提树饭店是安得蒙带我来的,在威廉王大街一头,从窗户可以从侧面望见伦敦桥上的白色大理石尖阁。他安静的评价说,夕阳下的伦敦桥很美。
  因为战时物资禁令,端上桌的红酒只有很小一杯,几乎接近杯底,颜色浅得像兑了水。用力配面包的黄油只有两个便士厚。牛排是战前的三分之一。
  吃到一半,我看见琳娜进来了。她盘着高高的发髻,挽着安得蒙的手。
  温暖的午后,安得蒙敞着外套,里面是白色衬衣,看不出身上受了伤。
  他扶琳娜坐下,随意的把外套挂在椅子背后,开始点餐。
  安得蒙出示了什么证件,侍者很快把前菜送了上来。我远远的看着他们在一起谈笑。然后琳娜看到了我,她向我这边指了指。安得蒙抬起头。我们的目光对视了一秒钟。
  午后的阳光过于强烈,一瞬间安得蒙似乎有些失神。
  然后他转头向琳娜解释了什么。
  我听不清他们之间的谈话,只看到琳娜笑得花枝乱颤。
  餐厅在二楼,可以俯视一楼人来人往的的街道。
  我突然听到一声枪响。
  纳粹军歌开始响起。
  街上的人群开始四散开来。
  市民组织纳粹游行,与黑衫军发生冲突,混乱中有人开了枪,场面一片混乱。更多的黑衣人从伦敦桥那头走来。他们穿着黑色衣服,带着银色面具。
  有个女人抱着孩子逃走,摔倒在地上,被子弹打中脚腕。不断有人受伤倒下。
  矮胖的老板正慌慌张张跑进来说"女士们先生们,外面发生黑衫军的暴乱,本店暂时停止营业……"时,我刚站起来往楼下冲。
  才走了几步就被安得蒙拦住。
  他从后面追过来,态度很强硬:"艾伦,别逞英雄。你的任务是解密,不是拿枪。从后门出去,离开这里。我和琳娜过去。"
  不得不承认安得蒙说得对。
  我跟着几个客人从后门走到威廉王大道背后一条僻静的小街上。那里有一个公用电话亭。我见过伦敦警署的号码,能背出来,就拨电话说明了情况。
  响了好几声才有人接。其间我目光散漫的落在电话亭对面的红砖矮墙上。上面潦草的画着一长串各种姿势的小人,像是谁家孩子的涂鸦。
  这些涂鸦排列顺序让我产生一种微妙的熟悉感。
  挂上电话的瞬间我才明白——那不是涂鸦,是密码!
  小人的每种姿势代表二十六个字母中的一个,这是一个不算难的替换密码。
  解密非常快。
  "集合地-雏鹰"
  我挂上电话时已经有零散的黑衫军陆续向这边走来。他们坐上停在巷子附近的几辆汽车,被分批送走。
  我突然明白,这次的暴力冲突不是偶然发生的。这是一场策划,目的在于动摇人心,从心里上压制不列颠人民。这一切的幕后导演就是多次在密电里提到的"雏鹰"。
  从提到他的密电来看,这个人最初只是负责情报传递接头,最近几年开始不知道为什么开始频频获得提升,担负了第三帝国情报局在不列颠的重要负责人。我破译过很多他受嘉奖的电文。这有赞许有一条甚至来自希特勒。
  我躲在刺眼阳光和电话亭构成的阴影里,听见两个黑衫军谈话。其中一个摸出雪茄和火柴盒,突然想起带着面具,又把烟塞回口袋里,骂了一句。
  另一个问:"嘿,梅西,大小姐这次怎么不来?她不是最喜欢现场吗?"
  没抽成烟的男人耸耸肩:"据说会来,鬼知道——谁在那儿?!电话亭后面!"
  我沿着街道拼命跑,身后黑衫军追了上来。
  子弹打在脚边街砖上,火花飞溅。
  弹片擦在小腿上,似乎流血了。
  拐角住突然驶入一辆军用墨绿色吉普,结束了这一切。
  吉普上下来一位穿黑衣服的女人。
  我措不及防撞上她,撞掉了她银色面具。
  "琳娜.塞尔曼?"
  她倨傲的俯视我,淡蓝色的眼睛狭起来。
  "艾伦。艾伦.卡斯特。"
  我很快被身后的人按在地上反绑住双手。眼睛被蒙住,不知道谁把我丢上了吉普车后座。有人请示:"大小姐,他看到你的脸了,在这里处理掉吗?"
  琳娜慵懒得像只猫,声调微微上扬。
  "不用,把他带回总部。我有很多东西想问他。"
  阿诺德曾跟我说,黑衫军能发展成现在的规模,政府内部一定潜伏有力量。
  我没想到会包括琳娜。
  她竟然骗过了安得蒙,自由出入普林顿庄园。
  春天的阳光很好,我莫名觉得身上发冷。
  眼罩被取下来时我已经在塞尔曼将军府了。我被剥光了上衣绑在椅子上,扔在一间小房间里。房间的门虚掩着,看得出外面是一间豪华宽敞的会议厅,有长长的会议桌,铺着猩红色地毯,有人影来来往往。灯已经点亮了,外面应该是晚上。我可能被迷药晕了一段时间。
  我听见琳娜拔高的声音:"父亲,你不能伤害安得蒙!他是我的未婚夫!"
  回答的男人似乎上年纪了,很不耐烦:"雏鹰认为安得蒙.加西亚必须除去。他只是受伤了,没有死。"
  "是你让我嫁给他!"
  "宝贝,我只是要你接近他,取得六处情报……你们只是订婚,他死了你就不用嫁给他了。你知道他是同性恋。"
  "可是父亲……"琳娜高跟鞋在地毯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像只发狂的猫:"你答应过我不伤害安得蒙!"
  "亲爱的,有空担心他,不如去看看他的小情人。去帮我看看能不能从艾伦身上套出点东西来。"
  琳娜向我这边走来,电灯突然亮了,刺得眼睛眯起来。
  之后的事情我不太愿意回忆。
  拷问都是这样,强光照脸,脱水,拳打脚踢,鞭刑,心理逼供。
  我不知道安得蒙接受情报局调查时是不是也把这些东西都经历过一遍。
  只是他最后还能若无其事的回来,我中途两次失去意识。
  琳娜要我提供第一办公室的工作内容和进展情况。
  当然我不能说。
  我发过誓,要用生命守卫普林顿庄园的秘密,其中包括了"迷"的破译。
  她本来带了两个助手,最后她让他们都退出去,把门关上,在我身边蹲下来。
  "艾伦,其实你的脸长得很不错,灰蓝色的眼睛和深栗色头发——如果不是同性恋,应该很讨女人喜欢。"
  她的手指慢慢抚摸过我的脸,一寸一寸,声音变得很甜美:"你小腿流血了,呼吸很微弱。你会死在这里。"
  我努力别过脸,离开她的手:"我没想到是你,小姐。"
  "我也没想到安得蒙会喜欢男人。"她轻声说:"我厌恶我们做|爱时他叫你的名字。你会死在这里,总有一天他会忘掉你,我们会结婚。劣等民族会被淘汰,第三帝国会荣耀于世界,他会和我一样信仰纳粹。"
  "你在做梦。你是英国人。"
  "对,我是英国人。可是元首说,英国人也是优等民族之一。"
  "黑衫军是你策划的,难道你就是雏鹰?"
  琳娜愣了愣:"你知道雏鹰?!"
  她突然站起来,向门外说了什么,不久就送来一把老虎钳一样的东西。
  我认出来了……那是电击器。
  她重新走向我:"告诉我,你和雏鹰是什么关系?"
  金属接触到皮肤时,心脏几乎要冲破胸腔跳出来,肌肉抽搐,难以言明的疼痛传遍全身,我再次昏过去。醒来时琳娜安静的坐在我旁边,金色卷发披散下来,重复同样一个问题:"你认识雏鹰?"
  我不知道晕了几次,最后只能咧着嘴对她苦笑:"小姐,要处理我请尽快。淑女不适合电击器,你皮包里有消音手枪。"
  "处理你?"琳娜尖笑,她扶着椅子突然笑得直不起腰:"你和安得蒙的关系我一开始就知道,要是能处理你,你现在尸体都腐烂了。可是雏鹰下了死命令,不能杀你。"
  过度的疼痛中我几乎丧失了思考能力,这句话在大脑内过了很多遍才理解到它的真正意思。
  雏鹰要我活着。
  门外突然有枪声,琳娜出门看,片刻回来,铁青着脸。
  "艾伦,你做了什么?安得蒙找过来了——子弹引燃火,整栋房子燃起来了!"
  我挣扎着坐起来,边笑边咳嗽:"小姐,你觉得我能做什么?"

  第二十四章

  外面的枪声渐渐密集起来。琳娜再次冲向门外,会议厅弥漫着烟味,大火应该已经烧到了走廊。我听见她在大厅里声嘶力竭:"父亲,你在哪里?卡斯特上尉?凯恩先生?父亲……"
  她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变成了一种啜泣:"爸爸……"
  琳娜回来时脸色白得要死。
  她绝望的看着我:"着火前他们都到楼下去了。大火把楼梯堵住了,窗外有狙击手,我们被困在这里。艾伦,我们会被烧死在这里。"
  我被强光照了很久,没喝水,嗓子被大厅一侧滚进来的浓烟呛得咳嗽:"小姐,你是五处的特工,镇静点。"
  她仿佛突然醒悟过来一样,从白色挎包里取出一支小手枪,抵着我的背,然后用小刀割断绑住我的绳子。
  "走到窗前去。"她昂首命令:"站直,大步走。"
  我摊手,苦笑:"小姐,温柔点。我的腿中弹了,不可能走得直……"
  她用枪抵着我:"走。"
  刚到窗前,一颗子弹就擦着我的脸飞过去,打在身后大理石柱子上,溅起火花。
  她是要用我挡子弹。
  我第一次真确的看见会议室的全貌。非常宽大,空无一人,吊顶是法式枝形水晶吊灯。窗外是沉甸甸的黑暗,时不时听见子弹呼啸的声音,房间里满地都是玻璃渣。
  塞尔曼将军府里竟然有武装力量。
  我站在窗边时,射击停止了。将军府是一座旧庄园式建筑,火光照映下我发现楼下花园外站了一整排持枪的人。他们没有人穿军装,似乎比普通士兵更沉着老练,与其说是军人,不如说是特工。
  我看见了安得蒙。他就站在他们最中间,仰起头看着我,一动不动。金色的火星在他周围空气里跳跃,空气里充斥着木料着火的噼啪声。
  我被琳娜推到窗户前的那一瞬间,是他抬起手发出停止射击的命令。
  强行突破时引燃了火苗,整个一楼被烧着了,火舌从二楼府邸正面向我们所在的西翼会议厅席卷而来。呛人的烟味开始迷糊视线。
  琳娜站在我侧面,用枪抵着我的太阳穴。
  她嘶声命令:"叫他们搭梯子!"
  燃烧声音太大,我打了个搭楼梯的手势。
  安得蒙看见了。
  他什么都没做,只是隔着火光望着我。
  "他为什么不动?"
  "小姐,安得蒙不傻,他知道你想拿我做人质离开这里。他在做出选择,是让你烧死在这里,还是搭架梯子让你活着出来,利用你的情报',"我告诉琳娜:"拿我做人质没有用。即使他架了救生梯,你也只有两个选择——烧死在这里或者自己顺着梯子爬下去自首。加西亚先生能坐在现在的职位上,他明白哪些事情重要,哪些事情不重要,哪些人必须保护,哪些人要抛弃。你是黑衫军暴乱的策划者之一,不是吗?但是你有值得他利用的纳粹情报,所以你暂时不会死。"
  我感觉到枪管颤抖了一下。
  出乎我意料,琳娜竟然笑了。
  她一手扶着窗台,笑得前仰后合,几乎举不起枪。
  琳娜用浅蓝色的眼睛盯着我。
  "艾伦,我打赌拿你做人质会有用。你不明白,他爱你。"
  我摇摇头:"他从来不信任我。"
  我侧身往外看,隔着燃烧的喧哗,安得蒙的声音依旧那么清晰。
  他下了指示:"梯子!"
  这是一架三层的白色消防梯,架在烤得焦黑的墙上。
  琳娜下了第二道指示:"所有的人让开,把路边的吉普车开过来,加满汽油!"
  她的声音透过大火传出去,安得蒙听见了。
  他没有命令人找车。
  安得蒙拔出枪,示意身边的人退下,自己顺着白色消防梯爬了上来。
  我惊讶得目瞪口呆。
  大火把地板烤得滚烫,火苗已经烧进了会议厅。地毯着火了,引燃了橡木会议桌和天花板上的装饰材料,又向着高高的窗框蔓延。安得蒙站在窗前,身材修长,背后是沉沉的黑夜,脚边是零星燃烧着的残骸。他冷静沉着,仿佛是埃德加油画里来自地狱的魔王。
  琳娜用枪指着我,退到了房间一角。
  安得蒙什么都没有说。
  他举起枪。
  琳娜不可置信:"你要是敢向我开枪,我就杀了艾伦!"
  "你的父亲,塞尔曼将军,被射死在楼下书房里,一张伦敦摊开的地图前。上面标着黑衫党的行动计划。"安得蒙把枪举平,轻声说:"琳娜,你玩得太过火了。现在你有两个选择,放下枪跟我走,或者死在这里。"
  "我会杀了艾伦!"
  "即使你带着艾伦逃走,你也会在其他地方杀掉他,不是吗?你不能带着一个累赘逃到德国去。"
  安得蒙说得很对。即使放她走,琳娜也必然会杀掉我。我不具备成为人质的条件,而琳娜掌握了太多秘密。她要么把关于纳粹的秘密吐出来,要么带着英国情报局的秘密死在这里。
  安得蒙的思考方式很正确。我不管怎样都会死,他只是考虑不列颠的最大利益。
  我转头看琳娜,耸耸肩膀,咧开嘴:"小姐,你和德国情报系统接触过,不知道听过简.卡斯特夫人这个名字没有?"
  琳娜的脸色突然变了,浅蓝色的眼睛圆瞪着:"你说……简.卡斯特夫人?!"
  "看来你好像听过,"我点点头:"那是我母亲。"
  "开玩笑!"
  "你犯了叛国罪,拿叛国罪犯的儿子做人质,有用吗,小姐?"
  安得蒙突然把枪举平。
  就在那一刹那,琳娜做出了一个抉择。她把枪口从我身上移开,对着安得蒙。她的判断很准确,既然我不能做人质,这时安得蒙才是最大的威胁。
  同时两声枪响。
  安得蒙迅速弯腰躲避,侧滚到左边的墙角。
  滚动的瞬间他把枪扔给我:"艾伦,保险栓开着!"
  琳娜肩膀中弹了,女式手枪掉在地板上,血汩汩的流出来。
  她高高挽起的金色的长发披散下来,乱蓬蓬的,漂亮的妆容被烟熏得一片狼藉,脸因为疼痛而变得扭曲,像一只被逼到绝境的猫。
  我知道我也好不到哪里去。
  我扑上去接住安得蒙的手枪,着琳娜:"小姐,麻烦配合。女士优先,你先顺着消防梯下去。"
  琳娜瞪着我,又扭头看安得蒙,下巴扬起来。
  "我知道你向我求婚时,是利用我。你知道我答应和你结婚,是利用你。"
  安得蒙没有说话,脸上看不出表情。
  "你是我的未婚夫,就不能想办法放我走吗?"
  琳娜绝望的看着他:"你从来没有对人付出过真心,是吗?"
  "你玩过火了,塞尔曼小姐。"安得蒙低声说:"按照艾伦的话,顺着消防梯下去。"
  琳娜没有走向求生的消防梯。
  "你们永远不能理解我。"
  她突然转向窗户,仿佛抬头望遥远的地方,然后平举右臂,敬了一个纳粹军礼,转身冲进了来自走廊的烈焰。
  我看见大火吞没了她金色的长发和娇俏的身躯。
  安得蒙没有看琳娜,他专注的看着我,抬起左臂指了指几乎被烈火封住的窗台。
  他的目光几乎可以算得上平静得温柔。
  "从窗户下去,没有时间了,艾伦。"
  我咽了咽口水,干燥的喉咙几乎不能说话。
  "不好意思,腿中弹了,刚才对峙时好像不小心骨折了。你先下去吧。"
  安得蒙轻轻摇了摇头。
  他躲开琳娜子弹时滚到在墙角,之后一直屈起膝盖靠在那里。我本来觉得很正常,却看见他咬摇了摇头,放平一条腿,松开捂着肚子的手。
  刺目的鲜红浸透了褐色呢绒外套。
  他苦笑:"亲爱的,我也动不了。"
  我突然明白那瞬间他为什么会把枪扔给我——他中弹了。
  安得蒙左胸的刀伤还没有愈合,子弹又穿过他的小腹,留在里面。
  已经没有时间了,大火已经包围了整个会议厅。炙热的空气让人难受,房间里的物体在冷热空气交替中呈现出扭曲的镜像。安得蒙靠着墙的的姿势很脆弱,头微微偏向一边,精致的脸庞没有血色。
  所有东西都在燃烧,着火的文件散成纸片,火蝴蝶一样随着热气翩翩起舞。
  像是不真实的梦境。
  "艾伦,坚强点,到窗边,顺着楼梯爬下去。彼得在外面,他会帮你。"
  安得蒙虚弱的笑了笑:"你会活下去的。"
  我拖着受伤的腿爬到他身旁。
  "我带你下去。"
  炙热。
  我把手穿过安得蒙的腋下,抱住他往窗户边拖。身体的每个部位失去了知觉,像不再是自己的东西。大火了封住窗户。燃烧声,东西掉落的声音,和安得蒙说话的声音。
  他脸色惨白,半闭着眼睛,伸手摸我的脸:"艾伦,普林顿庄园只是军情六处的一部分。你很重要,但是不等于我们情报系统的全部……与C接洽时务必小心。"
  空气是热的,安得蒙的手冰凉。
  我拼命想把他拖走:"不要说,你会活下去的!"
  安得蒙深碧色的眼睛弯起来,声音很虚弱:"我多么希望你一直是剑桥那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少年。"
  "艾伦,我爱你。"
  "真的……"
  "你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可是火焰封住了窗户,而我的腿已经站不起来了。
  我感觉到了和琳娜一样的绝望。
  我抱着安得蒙瘫坐在大厅中间唯一一小片没有燃烧的地方,看着他的眼睛闭上,呼吸声变得很微弱。我无力阻止血液从他身体里流失,只能把额头贴在他的额头上,他的皮肤不正常的冰凉。
  高温带走了神智。
  失去知觉前,我听到有人说话。
  似乎有人分开烈焰翻进了窗户。
  拖长的懒洋洋的声音。
  "小艾伦,每次都让我救你,这个习惯不好啊。"

  第二十五章

  我只记得烈火中安得蒙清秀的脸庞,安静得像是睡着了。这个镜头一直定格在我的记忆里,构成一个漫长的梦境。梦醒后,我躺在军队的医院里,阿诺德坐在我旁边吸烟。
  已经是春天了,天气变得暖和。他只穿了衬衣和马甲,两根指头夹着烟,向着窗户的方向吐烟圈。窗台上有一盆水仙花,在微风中摇晃。
  看见我醒来,阿诺德掐灭烟头,对我笑:"很遗憾的告诉你,加西亚先生没死。"
  "你当时拼命抱着他,死都不松手,我还稍微惊喜了一下,觉得这家伙没救了。"
  我披了外套坐起来听阿诺德讲事情经过。
  他登上消防梯时大火已经完全吞没了窗口。他在前面,彼得跟在后面,用湿毛巾捂着鼻子硬冲了进来。据说我神志不清醒,只是紧紧的抱住安得蒙不放手。用万年冰山脸彼得的话说——就是没死也要被你勒死了。
  这件事情说起来是很巧合。我和安得蒙试着谈恋爱的时候一起做过很多密码,有的我自己都忘记了。蒙着眼睛被带上车时我沾着自己腿上的血在吉普车上留了记号,用的是当年一个旧密码。解密后只有三个字:"黑衫军"。
  安得蒙一直对他的未婚妻保留戒备,监视着琳娜的行动。
  这个暗号很快被特工发现,汇报上去。
  他认出来了,立刻开始调查。
  我不能接触安得蒙的具体调查行动,只知道最后他找到了塞尔曼将军府,发生了一场激烈的枪战。
  将军本人中弹死在一楼书房。
  之后的事情我都知道。
  塞尔曼将军的府邸被烧成一片废墟,我们和琳娜对峙的主楼只剩下了一堵墙,岌岌可危,布满没有玻璃的窗洞。所有能被燃烧的东西全都燃烧了,然后轰然倒塌。
  琳娜的尸体被发现时身边有一个被烧得变形的"迷"发报机。她应该冲出了封堵走廊的火焰上了三楼,最后被烧死在那里。
  谁也不知道她生命的最后一刻向谁,发送了什么信息。
  起码这份密电没有被截获,或者混淆在被截获没有时间破译的无数密电里,我们不得而知。
  我对阿诺德说:"谢谢你。"
  隔了很久他才笑笑:"艾伦,你对加西亚先生陷得太深。"
  我沉默了一会儿,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说他爱我。"
  阿诺德从上衣口袋里摸出烟盒,取了一根,抽到一半又放了回去。把烟盒重新收好。
  他看着我,表情似乎有些复杂。
  "最后舆论怎么宣传的?"
  "叛国的资料烧剩得不多了,但是塞尔曼将军在白厅的办公室里面发现了他的日记本,里面有和德国间谍联系的记录和黑衫军名单。这种级别的泄密政府让白厅丢尽了面子,没有公开,泰晤士报用了两个版面报道塞尔曼将军府的火灾,将军和他的独生女儿罹难。"
  我抖抖手里的报纸:"竟然有人信?"
  阿诺德摊手:"即使不信也没办法,加西亚先生对于舆论态度一向强硬。"
  上帝保佑,我们都还活着。
  拷问留下的伤不是最严重的,问题出在中弹后一直没止血的腿上。幸好阿诺德把我从大火里抱出来后做了紧急处理,医生说要是不这样,左腿残废不算什么,再失血我就可以直接去见上帝了。
  "艾伦,你完全不知道自己流了多少血。"阿诺德看着我:"我一翻进窗就看见你坐在血泊中,抱着安得蒙。"
  我有点茫然:"当时完全没有感觉。"
  安得蒙腹部中弹,胸口的刀伤还没好,醒来一周后就回了情报局。
  黑衫军成员突然大量被捕。
  英国的纳粹组织从此销声匿迹。
  我猜想这是一次预谋已久的行动,我只是恰好参与了最后一个环节。很多事情我至今仍然想不明白,谁会派人秘密监视自己的未婚妻?为什么能在那么短的时间内锁定塞尔曼将军府?谁给了安得蒙绕过白厅直接开枪的权利?
  这就仿佛一开始就知道会发生什么,情报局只是在等一个恰当的时机。
  直到现在我仍然不清楚,安得蒙当初接受秘密审查是因为C的不信任,还是他主动提出这个要求?
  就像我一直说的那样,我从来没有真正明白他在想什么。
  夹板打了石膏,哪里都不能去,我被要求在床上躺三个月,只能天天给阿诺德的小表弟补补数学,无所事事。阿诺德表示要监督小屁孩学习,有空时就坐在我病房里,有一句没一句的聊天。
  他大部分时间都显得很愉快,架着金丝眼镜,笑眯眯的学者风范。
  4月9日,希特勒发动"白色闪电",攻占丹麦和挪威。
  5月10日德国启动"曼斯坦因计划",绕过马其诺防线入侵比利时、荷兰和卢森堡和法国。
  5月15日荷兰投降。
  5月10日,张伯伦首相辞职,丘吉尔上台。
  全英国人民都在广播里倾听:
  "摆在我们面前的,是一场极为痛苦的严峻的考验。在我们面前,有许多许多漫长的斗争和苦难的岁月。"
  "你们问:我们的政策是什么我要说,我们的政策就是用我们全部能力,用上帝所给予我们的全部力量,在海上、陆地和空中进行战争,同一个在人类黑暗悲惨的罪恶史上所从未有过的穷凶极恶的暴政进行战争。"
  自此,蔓延欧洲大陆的绥靖政策正式结束,战争才真正开始。
  这个月起英国开始组建国民自卫队,增强我们自己的防卫力量。伦敦街头随处是演习,每个小孩都开始学习使用防毒面罩——据说纳粹的武器包括神经毒气。
  我最终只在床上躺了两个月。
  5月13日,彼得来找我,递给我一份安得蒙的文件。
  冷冰冰蓝眼睛的副官,万年面瘫脸。他一站在我床头所有的漂亮护士妹妹都自动消失了。
  "艾伦。"
  "呃?"
  "你看报纸了。"
  "我只看《泰晤士报》。"
  他顿了顿,仿佛在犹豫。
  "加西亚先生把舆论压下去了……如果,我是说如果整个事情是个一圈套,并不代表他能推算到每一个环节。他没有想到你会成为人质。他坚持一个人进入着火的建筑救人,老实说我认为这种行为冲动而愚蠢,是当时所有选择中最糟糕的一种——但是这能最大限度保证琳娜不杀你。艾伦,希望你能理解他。"
  我点点头。
  五月伦敦的天空蔚蓝高远,有鸽群一圈一圈的盘旋。
  我拆开安得蒙给我的东西,是一份白厅给情报局的文件复印件。
  亲爱的 C:
  请务必于6月底完成"迷"之破译机的制作,或者提供能与之等量的密码破译速度。
  温斯顿·丘吉尔
  文件后面跟着另一行潦草批字。
  请转军情六处政府密码学院,艾伦.卡斯特。(C)
  安得蒙把这份文件的复印件给我后第二天,我回到了普林顿庄园。
  安得蒙的美女助理安妮来接我,检查了所有随身携带的物品。我腿上打着石膏,拄着阿诺德给我找了拐杖,呲牙咧嘴的上了情报局派来的车。阿诺德抱着胳膊在一边看笑话。他穿着深蓝色军装,显得英俊挺拔,眼镜片反射下午的阳光,看不清表情。我坐进副驾驶的位置,他突然走过来,拍拍车窗。
  我摇开。
  他扒着窗口:"小艾伦,你兴致很高啊!"
  "一边去,我腿痛得要死。"
  "你在期待和安得蒙.加西亚重逢。"
  我愣在那里。
  我差点忘记阿诺德的本职是心理医生。他能透过纷错综复杂的情绪,看出问题的本质。我确实在期待和安得蒙的再会。
  他说他爱我。
  之后无论发生了什么,我总是记得他在烈火中对我说的话。
  它们仿佛被火焰一起烙进了我们灵魂深处
  "我多么希望你一直是剑桥那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少年。"
  "艾伦,我爱你。"
  "坚强点,你会活下去的。"
  我没有说话,阿诺德拍拍我的肩膀。
  "小艾伦,看来那个约定我们就不用再继续下去了。看见你在火海里抱着他,我就知道不用继续了。你陷得太深了。"
  我想看想:"我也觉得。"
  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他看上去有点难过。
  阿诺德沉默了一会儿:"shit,终于可以泡妞了。"
  "谢谢你。"
  "我听腻了。"他不耐烦的回答。
  "有能帮你的地方,一定要告诉我。"
  我突然想起:"怀表!你说过我们的约定结束后,你要把你的怀表给我?心理暗示……"
  安妮拉开驾驶室的门上车,阿诺德走了。
  他用力挥挥手,留下一个潇洒的背影。
  他没有按照事先约定把表给我。

  第二十六章

  阿诺德最终没有把他的怀表给我。
  我问他,心理医生靠着一号办公室外墙无所事事:"哦,我忘带了。"
  自从我回普林顿庄园,我们见面的时间就减少了。他回来汇报工作时还是会顺路来我这里,靠着办公桌聊天,发表对战争的看法,但是次数不再那么频繁。
  有一次我去办事,靠着伦敦街头灰色的电线杆等巴士,正巧撞见风流医生开着军用吉普带小女朋友兜风。他看见我招手有点尴尬,不情不愿的把车停下来,探出头。
  "搭顺风车?"
  "去唐宁街7号。"
  阿诺德有点担忧:"白厅?艾伦,你别参与得太深了。"
  "没事。"
  我坐在后座,他的大胸脯女朋友在副驾驶,十八九岁的姑娘,小鸟依人。至少D杯,衣服上的香水味熏得人打喷嚏。
  我跟他打手势——口味变重了啊。
  阿诺德通过反光镜瞥到了,他显得有点不自在:"呃,我和珍是第一次约会,正好碰见你。"
  他的小女朋友回头看我:"嗨,帅哥。你叫什么名字?"
  "艾伦。"我保持风度翩翩绅士形象:"艾伦.卡斯特。能为你效劳吗,小姐?"
  小女朋友回头:"你朋友挺无趣的。他平时都这样吗?"
  阿诺德哈哈大笑:"他是数学家。剑桥数学系毕业的。"
  他问我:"你和加西亚先生怎么样了?"
  我耸肩:"挺好,就那样。"
  阿诺德似乎有点诧异,但没有再追问下去。穿过特拉法加广场就是白厅的大理石走廊,吉普转进左边的小街,街角的灰色墙砖上着"Downing street"的牌子。阿诺德把车停在一栋白色建筑外面,让小女朋友在车内等着。
  我眯起眼睛抬头辨认:
  内阁作战办公室。唐宁街7号。
  "艾伦,"他叫住我,犹豫了片刻:"如果你是要去见C,谨慎一点。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就告诉我。"
  我很诧异。
  "你知道C?"
  "我不知道,我爷爷知道。他是情报局真正的BOSS,加西亚先生负责军情六处,林德曼负责军情五处,他掌握整个情报局。"
  "C长得什么样?"
  "我不知道,很少有人真正见过他。你见面就知道了。"
  他往吉普走去,夕阳把街道和他的影子都拉得很长。
  我叫住他,指指吉普:"阿诺德,那是第几个女人?"
  "我们分开后第三个。"他想了想,好像觉得不对:"好像我们本来也没在一起过?"
  "你该找个人定下来了。"
  风流医生挥挥手:"我还想再玩几年。"
  就像我告诉阿诺德一样,我和安得蒙的关系并没有实质性的进展,我甚至没有时间见他。安妮告诉我,加西亚先生一半的时间都不在普林顿庄园。他具体在哪里我无从知道。
  接到文件,我5月13日回到一号办公室,腿上绑着石膏,拄着拐杖,开始正式解密机的设计工作。
  我一直在思考C的批文:
  请转军情六处政府密码学院,艾伦.卡斯特。(C)
  这意味着C绕过安得蒙直接联系我,提名由我设计"迷"的解密机。
  对此安得蒙没有给我任何解释,他只是在我回去后的第二天签署了一份文件,说明由我全权领导一号办公室。
  文件是女助理安妮交给我的,安得蒙的花字体签名就在最后一页末尾。
  "艾伦,加西亚先生真信任你。"安妮扬了扬波浪形卷发:"不然他不会把这么重要的位置给你。"
  她看着我:"我听到荷兰投降的消息了。艾伦,我们能胜利,是吗?"
  我说:"我们会胜利的。"
  "听说纳粹在焚烧犹太人和外国特工。"
  "加西亚先生不会派你去占领区执行任务的。"我尽量安慰她:"你在国内很安全,别怕。你走了谁帮他处理事情?会没事的。"
  我发现安妮竟然有些微微发抖。
  她点了点头:"我会没事的。"
  安妮用力抓住我的手臂:"六月底,你一定要把解密机做出来。"
  在这之后很长时间,我再也没有见到安妮。
  后来人们告诉我,荷兰投降后我们的情报网络受到沉重打击,有四个重要谍报同事被纳粹逮捕,送往位奥斯威辛集中营。安得蒙提出救援计划,安妮主动要求前往占领区贿赂集中营的纳粹军官。
  她走的前一天为安得蒙送了的最后一份文件,在走廊里拦下我,说:
  "艾伦,六月底,你一定要把解密机做出来。"
  自此,我正式成为一号办公室的负责人。
  5月31号,我终于拆去了腿上该死的石膏那天,被告知要见C本人。
  其间我只见到安得蒙几次。
  他换了一辆车,劳斯莱斯幻影III,依然是黑色。我几次看见彼得拉开车门,他从后座下来,身边跟着不认识的人。
  正是午餐时间,我去餐厅,在走廊和上安得蒙擦肩而过。
  他叫住我:"艾伦。"
  安得蒙穿得很正式,浅灰色西服配深色领带,像是刚从重要场合回来。这是琳娜事件后我第一次见到他。
  他站在一幅静物油画的复制品前面,画里落在早餐蜂蜜面包上的阳光似乎穿透画布,流泻到了他浅金色头发上。他更消瘦了,腰挺得很值,抿着嘴唇,眼眶因为过度劳累而凹陷下去,目光却显得炯炯有神。他一向很要强,从来不向我露出脆弱的一面,所以这一次我见到的又是那个军情六处负责人,强硬派领导人物安得蒙.加西亚。
  他示意随行的人先走。
  "C想见你,艾伦。明天下午六点,唐宁街7号。"
  我点了点头。
  "你不该同意安妮去占领区。她可能会死在那里。"
  "她会活着回来,她是我最优秀的部下之一。不列颠需要她。"
  我沉默的站着,不知道说什么好。
  安得蒙突然抱住我。
  措不及防。
  我们落在后面,走廊上空旷无人,他就这样抱了我很久。
  我的胸膛贴着他的胸膛,几乎能听到心脏跳动的声音。
  过了很久他才说:"艾伦,幸好你没事。"
  我问他:"如果琳娜是清白的。你会遵守婚约和她结婚吗?"
  安得蒙突然有些僵硬,抱住的我手臂不自然的收紧。
  我抬头,看见他低头看我,纤细的睫毛垂下来。
  他似乎有些难过:"我会的。你知道我早晚要娶一位名门小姐。"
  "艾伦,"安得蒙声音总是很轻,柔和得像当年学院外酒吧窗户上悬挂的风铃:"告诉我不要结婚。"
  "我说不要,你就不娶女人了吗?"
  有时候安得蒙执拗得像个孩子:"我想听你说。"
  "好吧。"我耸耸肩:"亲爱的,不要管什么女人,嫁给我吧。"
  现在想起来,这句玩笑话听起来像是求婚。
  安得蒙放开我,弯起眼睛笑了起来:"好。"
  他突然拉起我的左手,仿佛仪式一样,轻轻吻了吻手背。
  然后他走了。
  第二天我就搭阿诺德的车去了唐宁街7号,内阁作战办公室,接受C本人的亲自召见。

  第二十七章

  内阁作战办公室。
  "以为会看到一个没意思的老头子,艾伦"男人从山胡桃木办公桌后站起来,和我握手。
  "我以为你会很严肃,先生。"我老实承认:"你是情报局的顶头上司。"
  C和我想象差别很大。我以为会见到一个鹰钩鼻秃顶的老男人,不苟言笑,架着半月形眼镜,透过镜片上方看人。C是鹰钩鼻,但是比我预想得要健壮一些。我估摸他不到五十岁,深棕色头发,确实是鹰钩鼻,架着眼镜,眼神犀利,但是笑声很爽朗。
  他穿着这种天气里稍显厚实的毛料上衣,端起咖啡杯。这让我想到叔父贝肯福德郡乡下酒馆里喝黑啤酒的大叔,而不是在小房间里处理帝国见不得人事物的头儿。
  "很多人都那么以为。"他认真的打量我:"艾伦,你长大了。长得更像你母亲。"
  我有点不自在。
  "上次见到你,你还是个婴儿,躺在简怀里。"
  "你见过我母亲?!"我大吃一惊。
  C示意我坐在他办公桌前的椅子上,自己也坐下:"咖啡?茶?"
  "不用了,谢谢。"我说。
  "我见过你母亲,"他语速很慢:"处理卡斯特夫人的命令,是我下达的。"
  我坐在他面前,大脑一片空白。
  我能听明白他的每一个单词,但是不能组合成确切的意思。
  "艾伦,我知道你很痛苦。当年我也痛苦过,签署处决命令的钢笔在颤抖,一份文件签了三次才成功……我想,再也见不到简和你父亲了。我至今仍然这么认为,你母亲是天才的密码专家,全英格兰找不到第二个像她这样有才华的人。处决她,对于情报局来说是巨大的损失,这种损失直到安得蒙.加西亚到任才弥补过来。"
  "你母亲掌握的东西太多了,我们手里有她和德国间谍联系的证据。安得蒙给你看过录像了,不是吗?"
  "是的。"
  "你知道她在为德国情报系统工作。"
  我痛苦的几乎说不出话来:"是的。"
  C摇摇头,转向窗外,只给我留了一个侧影。
  "艾伦,我和你一样痛苦。"
  "你不理解,是吗?"他喝了一口咖啡,把咖啡杯推到桌面最远处,仿佛那是什么让人伤心的东西,放得越远越好:"让我来告诉你……你母亲叛国的真相。"
  C的陈述这件事情时很平静,他一直看着窗外,没有回头。
  我突然想起安得蒙。
  每当我问安得蒙的问题很难以回答,他也会侧过脸去看窗户外面,掩饰脸上的表情。
  我想这也许是情报系统的人共有的习惯。
  只是C叙述时,他突然显得苍老起来,像是突然发觉扛在肩膀上的沉重时光。
  "情报局在《数学家报》上提出了最速降线问题,公开挑战说没有人能够求解答。之后六处一共收到了三份答案,一份我的,一份你父亲的,还有一份盖着剑桥郡的邮戳,那是你母亲的。这么多解答当中我的解答被评判为最漂亮,类比了费马原理,运用了光学方法。现在来看,你父亲的解法才是最棒的,真正体现出了变分思想,非常了不起……"
  "但是最快的是你母亲。她的解法很随意,过程胡乱写在一张纸上——上午杂志送出去,她下午就解出来了,丢进邮筒里正好赶上末班邮差。第二天情报局收到了你母亲的答案,第五天才收到我的,又过了一周,才收到你父亲的邮件。"
  "一个月后,我们同时接到军情六处的邀请,问愿不愿意通过特殊方式为国家服务。那时我第一次见到简。她有着漂亮的灰蓝色眼睛和柔和的卷发,让我想到像教堂壁画上的天使,而不是数学家。当时我在牛津任教,你母亲已经在剑桥发表过几篇论文,小有名气。我读过她的论文,非常有才华。"
  "艾伦,我告诉你这些,是希望能解除你对我的敌意。我和你母亲曾经是亲密的同事,战友和朋友。我们一起工作了十年,是六处最早的几名密码情报专家,普林顿庄园创始人。后来我调到了情报总局,你母亲在普林顿庄园负责一号和三号办公室……你听说过凯明斯这个名字?"
  凯明斯叔叔?
  我似乎有印象,很小的时候他常来家中做客,把我高高举起来转圈圈。
  高大,络腮胡子,脸色红润。
  "好像是父亲的朋友。"我说。
  C点点头:"对,是你父亲介绍他进了情报系统,做了他的担保人。他被怀疑叛国。情报局高层决定对他和你父母进行非常严酷的隔离审查。你知道安得蒙最近这次隔离审查,是吗?……同样的审查你母亲经历了四次。第四次审查后后我几乎没有认出简,她整个人消瘦下去,像一朵正在枯萎的水仙花。她看着你时,你能感觉到生命正在从她灰蓝色的眼睛里流失。我劝她和你父亲离婚,撇清关系。我告诉她虽然这四次审查结果都是清白的,但是以后再出现对卡斯特先生不利的证据,她和她未来的孩子都会遭殃。我甚至还提出过……离婚后娶她。艾伦,别这样看着我。我承认我曾经被她深深吸引过。"
  "简已经不受组织信任了。她相信你父亲和那位凯明斯先生,也相信英国。后来她求我,希望能退出普林顿庄园,从事数学研究工作。那时她刚怀上你。"
  "我瞒着上级擅用职权批准了她的离职申请,压下了所有对你父亲不利的消息——就像安得蒙这次压下对你不利的情报一样。后来我在普策利数学勋章颁奖仪式上又见到了你母亲,她还是那么甜美娴静,当时你已经五岁了,她看起来更像一位母亲。"
  他打铃叫了人送咖啡。
  "或许你先喝一杯咖啡,再听后面的故事?"
  我听见自己说:"不用了。"
  C叹了一口气,没有反对:"凯明斯确实叛国了。他逃往德国,带走了很多高度机密的资料。他给你父亲写信,说可以派人接走你的家人,去柏林从事密码学研究。信里还说帝国在进行一个巨大的密码学工程,需要他们的力量。这封信的内容被当局截获了,从此你的家庭彻底失去信任。"
  "当时的很多情况说明他们要叛逃德国……我得到的情报是卡斯特夫妇在收拾东西,并且退掉了长期租住的公寓。后来的事情安得蒙应该告诉了你,当局下了处理命令。"
  我想起安得蒙曾经对我说的话——这里的人是为国家工作。你的生命不属于你自己。会有外国特工企图接近你。如果有必要,你的私人生活会受到严密监视。如果你叛国,你会被秘密处理。如果上级怀疑你叛国而没有证据,你可能有一天会不小心从长途汽车上摔下来,正好摔断脖子。这是组织的制度,为了所有人的安全。
  "火灾前的一个月,母亲把我送回了乡下叔父家!"我猛然站起来:"如果他们真的要去德国,不会把我一个人留在英国的!"
  我不知道怎么表达,只能茫然而绝望的重复:"你不知道,她爱英国……"
  C一针见血:"可是她现在在为纳粹工作。"
  "她有可能是被迫的!"
  "对,有可能……"他点了点头:"如果当时能更多的表示出对你父亲和母亲的信任,或许情况会很不一样。"
  我突然想起:"母亲还活着,那我父亲呢?他在哪里?"
  "我不知道。艾伦,你需要镇静。你的手在发抖。"C按住我肩膀,让我重新坐下来:"我们从来没有获得你父亲的情报。"
  他一直坐在那里,等我胸口已经起伏得不那么厉害了,才说:"这次我想告诉你,艾伦,我信任你。"
  他接着说:"当初情报局没有信任你母亲,但是艾伦,我信任你。我现在有权利和能力信任你,不附加任何条件。为了尊重你的意愿,我再问你一次:你愿意为英国工作吗?"
  我忘记了自己是如何回答的。C把残酷的事实整个摆在我面前,它们充斥着我的头脑,让我几乎不能思考。我一直猜测母亲为柏林工作或许是在由于情报局的指示,但是它们都被C的语言粉碎了。我觉得胸口某个地方很痛,但是不能表达。
  "艾伦,我知道真相会让你痛苦。但是我希望你在知道真相的情况下为我工作。如果有可能,我也不希望你痛苦。"C问我:"六月底,你能够把解密机设计出来吗?"
  我想起那份文件。
  "首相要求六月底把解密机制造出来,或者提供与之等量的密码破译速度。"我听见自己说:"我有一位同事能够在六月底把解密机制造出来。在他成功之前,我保证一号办公室提供和解密机等量的密码破译速度。"

  第二十八章

  走廊的玻璃窗外已经是暗沉沉的黑夜,街道上橘黄色的煤气灯已经亮了。内阁作战办公室所在的楼依旧灯火通明。这场令人窒息的战争里,人们夹着文件袋来来往往,行色匆匆,像机器上的齿轮。
  C帮我推开办公室的门:"我派车送你回去。"
  我想答应,突然听见有人在背后说:"不用了,我送艾伦回去。"
  我回头,看到了安得蒙。他抱着手臂靠在走廊墙壁上,似乎已经等了很久。黑色礼服对比暗黄发旧的墙纸,给苍白的肤色蒙上一层优雅的暗淡。
  "我从国会厅回来,正好路过。"他向我笑笑,看上去很轻松:"艾伦,你先出去,彼得在车里等你。我有事情要和C谈谈。"
  我不知道他和C谈了什么,只知道这场谈话持续了很长时间。劳斯莱斯幻影停在白色小楼台阶下面。很久之后我才安得蒙从大厅里走出来,两边卫兵向他敬礼。
  谈话结束后他显得很疲惫。劳斯莱斯幽灵一般滑过安静的街道,行驶很久他才对我说:"艾伦,我以前告诉过你,不能完全相信C。"
  "我知道。"我问:"你刚才和他谈了什么?"
  "我们只是达成了一项共识,艾伦。"
  "关于什么?"我问。
  安得蒙侧头看我,似笑非笑:"关于你。"
  我伸手去勾他下巴:"宝贝,亲一个。"
  彼得面无表情的急转弯,我扑空了。
  我扒着前排座椅的靠背:"亲一个,我保证一号办公室的密码破译率翻倍。"
  安得蒙摇了摇头:"艾伦,你看上去很糟糕。"
  他让彼得把车停在一个酒吧外面。那是一间挂满伦敦旧照片的酒吧,我至今仍然记得那里黑啤酒苦涩的味道。我不记得自己到底点了多少生啤,只是一杯一杯的喝下去,直到打烊,酒保摇响吧台的铃,喊"Last oder"。
  安得蒙没有阻止我喝酒,自己也没有喝。
  他只是坐在一旁看着我。
  我们进去时酒吧是空的,他可能又滥用了职权。因为我们进去后再也没进来过新的客人。
  我把C对我说的话对安得蒙重复了一遍。
  说到母亲最后为柏林工作时他站起来,从背后温柔的抱住我的腰。
  这些故事他应该比我更早知道。
  他没有说话,也没有安慰我,只是紧紧的抱住我,抱了很久。
  哦,我的安得蒙。
  第二天上午,拉斐尔一脸阴沉的来找我:"艾伦,我桌上那堆东西是什么?"
  "'迷'解密机的资料。我和安得蒙现在的工作进度。"
  "为什么会在我桌上?!"
  "因为从今天起你调入一号办公室,负责解密机的研发……丘吉尔首相要求我们六月底前把解密机制造出来,安得蒙抽不出时间,所以只能靠你和我。"
  "我告诉过你,我有犹太血统。"
  我笑笑,拍他的肩膀:"我现在是一号办公室负责人。"
  "艾伦,那你做什么?"
  "在你把解密机制作出来之前,我保证一号办公室有和解密机等量的密码破译速度。"
  拉斐尔退后一步:"艾伦,你疯了!不可能做到!"
  拉斐尔说得对,不可能做到。一号办公室的手工破译速度每天只有几十条密文,解密机的目标是让每天密码破译数量达到三百条以上。而这只是我们截获的数千条密文中很小的一部分。
  我白天破译密码,晚上去7号办公室和拉斐尔一起研究解密机。
  那是地狱一般苍白的日子。
  战争阴云密布。没有人想到德国机械化部队会通过阿登山区绕到马奇诺防线之后,盟军措手不及。纳粹的铁蹄几乎横踏了法国,十天后比利时投降。我们的部队向英国本土方向撤退。报纸上整版整版都在庆祝"敦刻尔克大撤退",然而很少人意识到这意味着战火已经逼近了不列颠的土地。
  人们在翘首期盼新的消息。这些消息我通过"迷"获得了:希特勒的庆功宴,第三帝国人民游行欢庆,反犹太口号和种族论。
  大脑从来没有这么飞速运转过。睡眠这个词失去了它原有的意义。我学会了像安得蒙一样喝黑咖啡,一杯接一杯,胡子拉碴,不修边幅。
  我只能尽力挖掘"迷"的弱点,以缩短解密时间。
  德军的密码发报有一定规律,同样的信息经常在差不多的时间内发送——例如早上六点一定会发天气预报,如果我们的飞机在德军基地上盘旋一圈,那么那个时段的密码一定会带"飞机""侦查"这样类似的单词。
  我发现了"迷"的一个原则:本单词不能用本身来加密。也就是说你不能把A加密成A,B加密成B。这样如果我猜测这份密文里有"飞机"这个词,我就可以拿"飞机"从第一行起与密文原文进行对比,把所有相同字母和它们附近的字母都排除掉。
  我把这个方法告诉安得蒙,他只是笑笑。普林顿庄园有空军部的联络人,从此每天空军的飞行记录会送到过来供我们破译使用。
  类似的东西还有很多,比如减少运算次数的穿孔纸,一张一张重叠起来,最后孔洞里留下的字母就是密匙。这些东西现在看起来或许很可笑,可是当时的紧迫环境下我们没有其他选择。
  六月,法国投降。
  六月的最后一天,解密机制作成功了。图纸采用的是安得蒙的设计,非常简便,但是能够大大提高密码破译速度。
  拉斐尔告诉我解密机运转成功时,全身气力仿佛被抽空了。
  他扶住我:"艾伦?艾伦你怎么了?"
  安得蒙把我带离普林顿庄园,到他位于伦敦市区的别墅里休整了一个星期。大部分时间我都在睡觉,因为我已经很长时间没有睡过了。
  安得蒙坚定的锁上门,说:"忘掉'迷',艾伦。你需要休息。"
  我很久没有再来这里。
  陈设几乎没有变,和我们刚刚谈恋爱时一模一样。蒙着防尘套的沙发,名家油画,书房,还有二楼空旷的会客室里那架白色三角钢琴。
  我走到钢琴面前,看见光滑的琴身上倒影出自己的影子。
  脸凹陷下去,没有血色,眼睛下面一团乌青,胡子看上去很久没刮过了。
  我手撑着钢琴端详半天,很苦闷:"像鬼一样。"
  安得蒙就在我身边。他赞同的点点头,把我扒光衣服丢进浴缸里,洗干净又丢在大床上,端来一盆水,然后举着刀片和肥皂走过来。
  我抱紧床单:"亲爱的,你要做什么?"
  "闭上眼睛。"
  "哦,宝贝!你不能这样。"
  "别说话。"
  过了一会儿他问:"痛?"
  我吸了口气,伸手去抓他后脑勺:"废话,流血了。亲爱的你以前没帮人刮过胡子吗?"
  他很坦率:"没有。"
  "你你你……在干什么?"
  "变态!"
  安得蒙没有说话,他低下头舔我被剃须刀刮伤的口子。我能感觉到他舌头柔软温暖的触觉。与其说是亲吻,不如说是恶劣的舔|弄。这种酥|痒感让人很难受。我仰躺在白色的大床上,他就在床边,膝盖半跪在床舷上,顶开我的腿。
  安得蒙整个身体覆盖在我身体上,他衬衣上清新的薄荷味包裹了我的知觉。
  等他用毛巾擦干我的脸开始扯我皮带,我才觉得姿势不对。
  然而已经晚了。
  安得蒙给了我两个选择。
  他吻了吻我额头:"艾伦,是要我把你手铐起来上你,还是你自己乖乖听话?"
  我在安得蒙的别墅里休整了一个星期。我的假是安得蒙亲自批准的,但是我不知道他的假期是谁批的。7天里他留在别墅陪了我4天,其间我们试过各种做|爱的姿势——床上,浴缸里,钢琴上。安得蒙教我弹《致爱丽丝》,我弹琴的时候他从背后吻我,顺着脊椎一路吻下去。吻得我全身颤抖,完全不知道手指按了什么键。有一次我看见安得蒙弹琴。他微微垂着头,弹得很专注。我不知道他弹的什么曲子,只觉得悠扬的旋律配着他修长的脖子很美。我走到他背后,开始隔衬衫衣料吻他背脊,打算着万一他反抗,就说正好和上次扯平。没想到安得蒙立刻就不弹了,站起来转过身,把我丢在钢琴上,直接掰开我的腿压着做。
  钢琴很窄,我必须直起背,把所有力气搭在他身上。随着安得蒙的每一个动作,琴键轰鸣作响。我清楚的记得他进入身体时的疼痛和快乐,几乎让人不能承受。
  六月的伦敦开始热起来。每天早上我穿着睡衣推开窗户换空气,就能听见远处街道上汽车喇叭声。现在汽油已经限量供应,街道上行驶的车辆大多是军车或者政府运送物资的车辆。
  只有这个时候我才感觉到外界战争的迫近。
  安得蒙会披着衬衫从厨房出来,递给我一杯咖啡,然后揽住我的腰说,陪我一起看街景:"艾伦,没关系,还有我。"
  我向他提议:"亲爱的,偶尔你也可以做下面。下面其实挺舒服的。"
  他认真的思考片刻,转身把我重新扔回床上:"我会让你更舒服。"

  第二十九章

  安得蒙总是优雅漂亮,每次看见他我就情不自禁的耍流氓,每次耍流氓的结果就是被他丢到床上。
  他总是温柔的吻我的锁骨,解开衣服扣子,说:"我会让你更舒服一点。"
  我只想评价一个词:"shit!"
  他已经穿好衣服准备出门,我从床上再次坐起来,腰好像要断掉了。他回头拿帽子,很绅士的回应我:"亲爱的。"
  "下午我回普林顿庄园。"
  他想了想:"如果你愿意,可以多休息几天。"
  "一号办公室怎么办?"
  安得蒙温和的笑了笑:"还有我。"
  七天假期的最后一天下午,我一个人坐巴士回普林顿庄园。我住的宿舍门被油漆成墨绿色,有些斑驳脱落。门房递给我埃德加的信。
  皇家空军专用的红格子信笺,熟悉的蓝黑墨水花体字。内容和前几次没有没么差别。他说最近机场遇到几次纳粹飞机的小规模空袭,温和的嘲讽那些呆头呆脑的笨重德国飞机。然后他问我还在高尔夫与棒球俱乐部吗,说位于阿克斯布里奇的皇家空军研究所有数学专家职位空缺,可以介绍我去。
  信的末尾写着:为了不列颠。
  埃德加不知道我在为政府情报部门工作,我也无法告诉他。我照常回信,告诉他我很好,提醒他注意飞行安全。
  每天皇家空军驻普林顿庄园的办公室会把当天的出勤情况送到一号办公室方便我们破译"迷",因此我能查到埃德加所在中队的飞行记录。他隶属派克少将指挥的皇家空军第11大队第3中队,司令部在阿克斯布里奇,负责保卫伦敦在内的英格兰东南部地区。这是英国最优秀的两只空军队伍之一,我为埃德加感到骄傲。
  我不在的一周里,安得蒙已经复制了五台"迷"的破译机,一号办公室每个专家组配备一台。解密机大约五英尺高,有着黄铜色外壳,看起来像个立柜,带着输入和输出用的字母板。它的密码破译速度能到达每二十分钟一条,如果二十四小时轮流破译,一天能够破译360条。
  不过解密机只能自动破译密码运算部分,密匙需要人工猜测。
  我大段大段时间就坐在办公室里猜密匙,然后输入解密机里自动破译。
  剩下的时间是帮拉斐尔调试解密机。
  我们蹲在出了问题的解密机面前,拉斐尔打开后盖,问我:"你觉得他知道我们破解了'迷'吗?"
  "柏林情报局?"我问:"从目前的情况来看没有。"
  "不,我是说'迷'的创始人,那个天才德国密码学家。"
  我承认从来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
  "我觉得他知道。"我说:"他清楚'迷'有弱点,知道迟早会被人破译出来。只是没有想到会这么早被我们破译。"
  "可是你不觉得这是一个悖论吗?除非他极端自信,相信自己的密码永远不会被破译,否则不会放任德国情报局大量普及这种密码——现在就连天气预报船上都要装备一台'迷'。可是从'迷'所展现出来的设计天才上看,我认为他不会注意不到自己的缺陷 ……"
  "他至少应该控制这种密码的运用范围。"
  "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拉斐尔叹了一口气。
  "迷"并不是一成不变。仿佛猜到了我们在接近它,对方在不断修改"迷"的发报方式,增加转轮,调整反射板映射模式。六月底突然有一段时间"迷"变得不可破译。后来我发现那是因为发报机上增加了一个转轮。我和一号办公室忙碌了一个星期,重新调整参数,修改解密机接线,应付过来时已经精疲力竭。
  究竟是谁,在操纵着"迷"?
  那一刻我想起了为柏林工作的母亲。她的才华,谨慎,细心和大胆惊人的想象力。可是作为一个英国人,她没有这么高的涉密权限。或许她检验过"迷"的保密性,做出过"不可破译"的判断——在此之外,我相信柏林情报局不会容忍她参与得更多。
  敦刻尔克大撤退后,德国停止了进攻,要求与我们和谈。《泰晤士报》和《鹰报》上大篇大篇的争论和谈的可能性。
  我问安得蒙,有可能和希特勒签订和平协议吗?
  我们坐在红楼二层的小餐厅里,安得蒙依旧喝黑咖啡。他修长的手指把玩着白色瓷杯,轻声问我:"现在政府一半以上的人支持和谈,反对的人只有我,根丁侯爵和弗莱德雷将军。你说我是该继续支持战争,还是议和?"
  "哦,安得蒙。"我看着他:"你知道德国必定会进攻。所有破译的密码你都看过,和谈只是一个假象。"
  "艾伦,要是每一个人都像你这么聪明就好了。"他叹口气:"战争无法避免,但是丘吉尔告诉我他缺少一份决定性的情报,用来摸清德国的真正意图。"
  "你能跟丘吉尔联系?"我惊讶的问。
  "楼下我办公室第二部电话机一直是首相办公室直线。"
  "那C呢?他怎么看?"
  安得蒙笑了起来。他笑起来很好看,猫眼石一样碧绿色的眼睛,嘴角完成一个柔和的弧度。我一动不动的看着他。
  "C?"他轻轻摇摇头:"他支持和纳粹谈判。"
  "艾伦。"安得蒙说:"如果一号办公室破译到了关于德国真正意图的情报,不用交给分析师,直接给我。"
  每天涌入一号办公室的密电多达数千份,即使有解密机,我们最快也只能挑选出一小半进行破译。其中正好提到希特勒对英国明确意图的情报几乎没有。空军部的信息是"对英国保持谨慎",陆军指挥部说"进攻暂时停止",海军在等待元首的进步一指示。
  有一天我正在猜密匙,突然发现一份密匙解密后为"USW"的文件。这是我第三次看见以这几个字母作为密匙的加密文件。它们已经被同事判断为不重要,放在了废纸筐里。我取出来,输入解密机,开始记录原文。
  这份密文非常长,是一次会议纪要。
  我勉强读出第一行的德语:Unternehmen Seelwe(USW),海狮计划。
  这是似乎是一份来自希特勒司令部会议的会议纪要。
  我把破译后的原文交给安得蒙。原文长达三页,他只翻了一页脸色就变了,把文件收进一只黑色手提箱,匆匆离开普林顿庄园。
  会议记录里,希特勒提出了"海狮计划"(USW),详细讲述了如何事先摧毁皇家空军,然后在十月份的时候登陆英国本土。这份情报最终被提交到了战时内阁会议,成为决定英国拒绝和谈的关键因素。我们又陆续发现了其他同类情报。这是柏林情报系统犯下的一个致命错误——他们把所有和海狮计划有关的文件密匙都设为了USW。
  安得蒙把我压在办公桌上时感叹:"我不敢相信,艾伦,你竟然找到了它……你决定了战争正确的方向。"
  我摸他腰:"宝贝,那是不是就可以让我上你一回了?"
  安得蒙僵了僵,拔出枪抵着我下巴。
  他低头舔我喉结,扯开我衬衣,弯起眼睛笑:"亲爱的,不可以。但是我们可以换姿势。"
  这是一段幸福的时光。
  我和安得蒙彼此相爱。谁也没有再提到之前相互留下的伤害。安得蒙对我几乎纵容到迁就。我们用红楼一层的影映室放电影,夜深人静的时候一起看电影院里正在热映的《魂断蓝桥》。我喜欢罗伊反复重复对失踪爱人说的那句话:"我要永远找她"。
  安得蒙不再把我从情报漩涡中推开。有时候我和他一直在红楼加班到深夜。我们讨论"迷"以外的密码,判断它们的情报价值,然后完善自己的密码系统。安得蒙是工作狂,我躺在沙发上翻密电睡着了,醒来时壁灯常常亮着,看见他还在昏黄的光晕下看材料,神情专注。
  我蹑手蹑脚走到他身后,吻他。
  安得蒙不回头,侧身伸手抱住我的腰,回吻我。
  我问他:"我知道得是不是太多了?"
  安得蒙轻轻点头:"艾伦,你的确知道的东西太多了。"
  然后他站起来,抱住我的腰,下巴搁在我肩窝上:"没关系,如果出了事情,还有我。"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起此文入V,届时三更O(∩_∩)O~
上一章木有回完评,因为灯泡在苦逼的奋斗三更啊三更TVT
在这一章里要和很多读者说再见了,可能不能再陪我走下去了。谢谢你们的一路支持O(∩_∩)O~留下来的读者,我我我我我就说……谢谢啊!!!!我会好好更新,飞快更新,威猛更新!(路人甲:灯泡好久没V了,好像短路了。路人乙:是的。听说她以为现在是周六,结果玩了一天忘记放V章公告了)
PS:此文不开放转载授权,请喜欢的大人们在这里默默看,别放其他论坛上去TVT
(指)一定要放什么的——请至少等我完结啊!


31
三十章
六月的阅兵日以后安得蒙明显的忙碌起来。埃德加接连写了两封信,劝说我接受皇家空军研究室的职位。第二封信里他似乎有点焦躁,我回信告诉他我现在的工作很好,不用担心。

我在整理每天送文来的密电时发现一份不能被解密机破解的电文。它和"迷"的特性及其相似,几乎分辨不出来,因此截获后立刻被送往一号办公室,和其他密电一起交到我手里。我猜想这是一个新密码,使用频率很低,就把它记录下来,顺手放在一边。

继"海狮计划"之后,我们又破译了"鹰日行动"。

如果说"海狮计划"是希特勒打算在十月前登陆英国本土,那么"鹰日行动"就是它的前奏曲——大规模空袭。

从我手中的情报来看,空袭最初定在八月五日,随后推迟到八月十日。整个七月份德国佬的飞机盘旋在英吉利海峡上,击沉了我们的驱逐舰和运输船。它们还大规模攻击我们的雷达站,导致一段时间内无线电情报系统无法正常使用。

安得蒙有些焦虑。

"他们是在试探。现在的情报里都是对我们战斗力的评估。"他疲惫的说。

我查了飞行安排表,埃德加所在的中队被调往英吉利海峡,以应对德国的"鹰日"行动。

八月十日,海峡上空阴云密布。德国只出动了少量的轰炸机和歼击机。

我松了一口气,祈祷埃德加能够平安。

八月十四,天气转晴,纳粹倾巢出动。"鹰日"正式开始。两千架德国飞机穿越海峡出现在不列颠的土地上。我们阻击的飞机只有不到纳粹的一半。码头和机场被炸毁,甚至有德国飞机出现在伦敦郊区,被皇家空军击落下来。

不列颠空战拉开序幕。

我梦见被击落的飞机像流星一样陨落。尾翼熊熊燃烧,一头栽进黑色的海水里。

我梦见海面上漂浮着肿胀的尸体。每个人看起来都像埃德加,每个人都面目模糊。

半夜从床上坐起来,大口大口喘气,背上冷汗淋漓。

安得蒙安慰我说皇家空军干得不错。他们以少量的力量把纳粹的机群阻挡在英国以外。报纸和广播上接连报道空军胜利的消息。他告诉我皇家空军是轮班休假制度,我的朋友不会一直都在前线。

安得蒙说得对,八月二十日,埃德加轮休回来了。

他给我拍了封电报,我向安得蒙请假,去火车站接他。

两年不见,我差点没认出来。还是那头粟色卷发,希腊人一样的鼻梁,但是脸上线条变得变得刚硬,肤色也晒更深了一些。他穿着皇家空军海蓝色制服,提着一只黑色手提箱,隔着人群向我挥手:"艾伦。"

埃德加事先在伦敦埃菲尔德皇家酒店定了房间,我帮他把行李送过去,然后在酒店附近的咖啡厅吃饭。我把供应卷递给侍者时埃德加显得很惊讶。

"战时物质管制,买东西都要凭政府发的购买券,你不知道?"我问。

"军队的供应要好很多。"他愣了愣:"我不知道外面这么严重。"

"黄油只有五便士那么厚,咖啡清得见底——价格还贵得吓人。"我提议:"你试试面包?"

埃德加切了一片,皱起眉头:"这是什么?"

"爱国面包。"我说:"加了维生素和钙,又干又硬,没有人愿意吃。我们管他叫'希特勒的秘密武器'。"

他咬了一口,笑了起来。

埃德加是鹰日计划的第一批飞行员,刚从战场上下来就接到轮休通知,直接坐火车从阿克斯布里奇到了伦敦。他说想回剑桥看看,看看当年画画的地方,学术报告厅和图书馆。

"战争会改变一个人。"他叹了一口气,放下干面包:"艾伦,你会陪我回去,是吗?"

"我要工作。"我很抱歉:"有点忙。但是我可以陪你在伦敦逛逛。"

埃德加似乎有些失望。他没有反对,温和的点点头,然后开始谈论他们空军基地。他嘲笑德国歼击机群笨重,又说我们自己的飞行员骂脏话一句一个准。还说空军基地外面有个叫"露西"的小酒吧,休息的时候大家都爱去那里喝啤酒泡妞。

等我们从咖啡馆出来,已经是黄昏了。我站在街边等电车,埃德加问我住哪里,我不能告诉他普林顿庄园的专家宿舍,胡乱编造了一个地方。

"当初你还追学校教授……叫什么来着?安得蒙.维森?"他随意的问,手插裤兜里,仿佛自己都觉得好笑:"当时我一直在犹豫追你还是不追你。现在找了女朋友稳定下来了吗?"

一瞬间我觉得有点抱歉:"我和安得蒙在一起了。"

埃德加脸色有些苍白,他突然用力抓住我的胳膊:"你当时竟然是认真的?"

"我一直是认真的。"我问他:"你找到喜欢的姑娘了吗?"

埃德加看着我,自嘲的摇摇头:"艾伦,当初我画了你多少画像……我告诉自己不能陷进去,同性恋是犯法的。我无所谓,可是你必须在乎……可是现在,你和一个男人在一起。你说,上帝为什么这样安排?"

"你知道我在追安得蒙。"

"我以为你只是玩玩。"

我们彼此沉默了很久,直到晚霞铺满街道,电车的铃声叮叮当当响起,等车的人群骚动起来。

埃德加放开我的手,和解似地侧过头吻了吻我的脸颊,说:"真想再和你回一次剑桥。我讨厌战争,想再去康河边上写一次生。"

我听见自己说:"对不起。"

第二天埃德加没有再和我联系。我给他加打电话,问假期有多长。

"五天。四天后我就回战场了。"

我问他愿不愿意回剑桥看看,他显得有些惊喜:"你能请假,艾伦?"

我说我只能试试。

埃德加在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声音哑了下去:"艾伦,你真应该接受空军研究院的职位。真的……"

我问他为什么,电话却传来断线的嘟嘟声。

我向安得蒙请了两天假,说朋友从空军基地回来轮休,我陪他回剑桥看看。安得蒙问我:"你朋友学什么的?"

"埃德加,你可能还记得。他学油画。"

安得蒙温柔的笑笑:"那我开车送你。"

我吻吻他:"宝贝不用,你在床上温柔一点就可以了。"


第三十一章

埃德加花了一天时间在伦敦办事,第三天我们坐上回剑桥的车,准备晚上在小旅馆住一夜,第二天下午回伦敦。

除了物资供应紧张,剑桥几乎和战前没有变化。既听不到呼啸而来的轰炸机声,看不到全副武装的国民自卫队轮班执勤。穹顶的学术大厅和教堂在蓝色苍穹下铺展开来,街道边的石塑像保持着上个世纪的样子。八月的夏天,道旁树茂密的绿荫里开着不知名的白色花朵,把空气染上甜腻的香味。

看着街边匆匆走过的年轻人,我几乎忘记了我们在进行一场战争。

埃德加背着画板,挨个走遍了我们以前常去的咖啡馆和酒吧,拿铅笔画吧台上一排一排擦得铮亮的高脚玻璃酒杯和窗边悬挂的风铃。他给我写生,坐在枝繁叶茂的橡树下面,温和的笑:"艾伦,你还是那么好看。"

他问我:"你和安得蒙幸福吗?"

我抱着书:"幸福。"

他把速写本收起来,小心翼翼放进背包里,说:"这里面装着我的幸福。"

我陪埃德加去看了以前他住的出租公寓。房东用钥匙打开门,生锈的门锁发出咯吱的声响。他离开后所有东西都清理了,里面只有一张床和瘸腿的书桌。窗前的地板上有四个微小的凹陷,是他长期摆放画架的地方。

我环顾四周,看见墙纸上留有画框的方形痕迹,已经在时光中斑驳了。

当初埃德加离开时,我来这里收拾他留下的东西,看见满墙的油画,每一幅都是我。我在笑,我坐在树下看书,我在解数学题,我在和漂亮姑娘搭讪。我的头发不是浅金色,灰蓝色的眼睛也从来没有画布上那么好看过,但是安得蒙的笔下我就是画布的中心,让周围的一切黯然失色。

埃德在站在空空荡荡的房间正中,指着画框留下的褐色痕迹对我笑:"这里面曾今装满我的幸福。"

"我这次是回来来收集幸福的。"他说:"艾伦,你会一直记得我们在一起的时光,是吗?"

那一刻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不要这样说,听起来好像这次离开后你再也不会回来一样!等战争结束后,你还可以再回来。如果你喜欢这里,可以买一栋小房子住下来。你会在这里遇见真正喜欢的姑娘,就像当初遇见我一样……"我有点不知所措:"我刚才看到出售房屋的告示,很漂亮的街区,你要喜欢我们现在都可以去看。"

他走过来,轻轻抱住我:"我可能再也回不来了。"

"不会的,你会活下来。你不是说德国飞机都又蠢又笨,不可能击中你,不是吗?"我抓住他手臂,质问他。

埃德加没有回答,他只是专注的看着我的脸。

他的表情看上去有些悲伤。

过了很久很久,才叹息一声:"艾伦,你永远不明白。我真心希望事情的结局完全不同。"

休假的时间里我能够安静下来一个人思考那段解密机破译不出的密码。我把密码默写在笔记本上,埃德加画画时我就拿出来看。这让人觉得时光倒流到了好几年前,我刚遇见安得蒙的时候。那时我和埃德加也是这种相处方式,他画油画,我研究安得蒙的密码,整天整天把时光耗费在康河边的露天咖啡馆里。

他问我:"又是数学题?"

我点点头:"难死了。"

正是晚上,我们的旅馆宽大的露台上。战时的饭菜都不怎么样,我们晚饭后靠在栏杆边看风景。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我觉得埃德加的脸色突然暗淡下来。

我考虑了"迷"的无数种变化形式,没有一种能够拼凑出完整的意思。我开始猜测什么系统需要启用一种新密码——可惜手里只有一份,如果能再截获一些这样的密文,情况可能会好很多。

第二天早餐喝咖啡的时候,我在旅馆的电话亭拨通普林顿庄园的总机,让接线员转给空军联络员科林上尉,问他德国空军有没有更换新情报系统的趋势。

科林上尉声音含糊,听上去在努力撕咬早餐的煎肉。他抱怨说:"……娘的,硬死了。就不能搞一点好牛肉吗?我等会儿去一号办公室送今天的飞行安排表,到时候跟给你说。"

"我在休假。"我说:"朋友从皇家空军基地回来,我休假陪他。"

"就是经常和你通信的……叫什么来着?"

"埃德加。埃德加.希尔拉特。要隔上两个月见不到红底信笺纸我就紧张得要命。"

"红底信笺纸?"科林提高音量。

"空军专用信笺纸,右下角有女王皇冠头像的那种。"我满不在乎的回答。

电话那头没有声音,好一会儿,科林上尉才犹豫的提醒我:"艾伦,红色信笺纸早就没有人用了。我们现在用的是蓝色版本,底部是一行小字:不列颠万岁。"

英格兰温暖的夏天里,我觉得仿佛有一盆凉水泼下来。

"你说的信笺,三年前我们就不用了。"

也就是说,当埃德加去空军基地报到时,这种信笺纸已经退出使用了。

我的声音有点颤抖:"你这里能查现役飞行员名单吗?帮我查查埃德加.希尔拉特。他是1939年夏天应征入伍的。"

推开房间,早餐已经摆在起居室的桌上了,简单的三明治,煎鸡蛋和咖啡。我们共住一个套间,埃德加拿起咖啡壶帮我倒了一杯清咖啡,有点遗憾:"只有这些,不能指望更好的了。厨房说牛排只能中午和晚上供应。"

我端起咖啡杯坐在沙发上,看埃德加拉开试衣间,换了一套黑色礼服。那是我喜欢的宽领口样式,装饰了一颗钻石别针,配上他偏向希腊人的脸型和卷发显得英气勃勃。

我觉得浑身发冷。

"亲爱的,不好看?"他转过身看我。

"很配你的身材,穿起来棒极了。"我说:"今天想去哪里?"

他走过来,吻了吻我的额头:"哪里都不去,陪我在旅馆休息一天。哦,艾伦,你今天看上去也漂亮极了。"

"我想去看看以前的图书馆。"

"别去,亲爱的。"他看着我:"你怎么不喝咖啡?"

"因为有毒。"

埃德加身体猛然一震,退后一步,防备的抱起手臂。他的脸色突然变了,不可置信:"你怎么知道?"

"我猜的。"我指指他的西服:"你都换上黑西装为我默哀了。我刚才给皇家空军指挥部的朋友打电话,他说派克少将指挥的11大队13分队没有埃德加.希尔拉特这个名字。亲爱的,这两年你到底去了哪里?"

我听见埃德加咒骂了一句:"该死的情报局。"

他很快恢复表情,坚定的向我走过:"艾伦,把咖啡喝掉。乖,喝完我就告诉你。"

我走到窗边把咖啡倒。剑桥郡的建筑普遍不高,但是我们的房间在顶层,从这里俯视街道上的行人跟国际象棋棋子一样大小。

我装作镇定:"你知道情报局?"

"我知道你为情报系统工作。"

"什么时候?"我问。

"从最开始。从你追安得蒙.加西亚的那一刻开始。"他叹息一声:"你真的应该认真读我的信,接受那个数学研究所的职位,艾伦。如果你当时退出英国情报系统,事情不会变得那么糟糕。"

"你为德国人工作?"

"我姓希尔拉特。你可能没有注意过,这是一个德国姓氏。我父亲是德国人。"

埃德加穿着黑色礼服,一步一步的从房间的阴影中走向阳光明媚的窗台。

他在安慰我,他的声音一直很温和。

"艾伦,你的手在发抖。"

"其实不可怕,喝下去,很快就结束了。"

"……你会经历一场美妙的睡眠。"

埃德加只比我略微高出一个头,我想我们可以公平的打上一架。走到很近的时候,我猛然弓起身子,一拳击向他的腹部。他侧身避开。我重心不稳,向前踉跄了几步,忽然觉得脖子后面传来一阵刺痛。

这种刺痛感迅速传遍全身,麻痹我的肌肉,让我站立不稳,身体向前扑倒。肺部仿佛抗拒麻痹一样,不由自主的大口大口喘气。

埃德加及时伸手接住了我。

他收起电击器,抚慰一般抚摸我的背脊:"电流量超过10毫安了,你会全身乏力一会儿。"

所有的肌肉在瞬间抽搐后集体麻痹了。我只能任由埃德加抱住我的肩膀,另一只手勾起膝弯,把我打横抱起来。他把我抱进卧室,推开皱巴巴的羊毯,放在床上。

他重新倒了一杯清咖啡,自己喝了一口,然后低头对上我的嘴唇。口腔肌肉已经麻痹了,褐色的咖啡顺着嘴角流到白色的床单上。埃德加锲而不舍的连续灌了几口,然后取出手帕耐心的为我擦拭水痕。

"我警告过你警惕黑衫军的,艾伦。你不该和他们扯上关系。"

"放心,这只是安眠药,你不会死。我无法违抗上级命令,但是我可以带你去一个永远也没有人能找到的地方。你不会痛苦,也不会离开我。"

"如果刚刚你什么在都不知道的情况下喝下咖啡,这将是一个多么完美的结局。你会纯洁无辜的睡去,哦,艾伦。"他吻了吻我的额头:"我的睡美人。"

睡意铺天盖地的袭来。我能感觉到埃德加在解我晨衣的钮扣,他厚实的嘴唇顺着我□的脖子一直亲吻下来。然而我什么都不能做,只能昏昏沉沉的陷入虚无。

保持意识的最后一刻我伤心的想,我可能再也见不到安得蒙了。

我的安得蒙。


第三十二章

我做了个很长的梦。

我梦见战争结束了。我回到剑桥任教,安得蒙去了皇家数学研究学会。我们住在剑桥郡灰鸽子街73号。安得蒙在窗台上种满了金雀花,每到春天就会开出温暖的黄色花朵。我们有一间藏书室,一间钢琴室和一个宽大的露台。

安得蒙推开卧室窗户,凝视早晨外面寂静的街道。

我从背后抱住他,说:"亲爱的,战争终于结束了。"

这个梦境很漫长,漫长得我几乎以为自己在里面度过了很多年的时光。我和安得蒙都老了,我的头发白了,他拄着拐杖,我们傍晚在林荫道上散步,讨论现在心高气傲的年轻人,同时感叹:"战争结束了,真好。"

醒来时,我已经不在旅馆。埃德加把我带到了一个没有窗户的房间里。它看起来像一座废弃的建筑物的内部,灰色墙砖□出来,没有糊上水泥。昏暗的电灯光线照射出房间的全貌。

正中间只有一张白色的床,电灯就悬挂在床头。房间四角散乱的堆着很多箱子,其中一个箱子盖子敞开着,里面放着各式各样的军装。我看到了意大利海军的制服,德国陆军的制服和埃德加穿着来见我的英国皇家空军制服。

整个房间最引人注目的是正面墙上的一幅画。

那是一幅很大的油画,裱着精致的白色画框。

画里的青年仰面躺在树下的草坪上,头枕着弯起的手臂,午后的阳光落在他脸上,斑斑驳驳。那是一棵正在开花的树,大朵大朵白色重瓣花朵落在少年身边,其中有一朵落在他偏向粟色的短发上。青年一直惬意的闭着眼睛,仿佛在午睡小憩。

它让我想起《华兹华斯抒情诗歌集》里的插画。

因为房间昏暗,画布上的阳光显得尤其炫目。我记得这个场景。这是1939年夏天,我们去剑桥的乡村别墅度假。我躺在开满不知名白花的树下,他蹲在我身边,告诉我他要参加皇家空军,然后弯下腰吻我闭上的眼睛。

"我说过我要完成一部优秀的作品。现在你看到它了,艾伦。"

埃德加推开门进来,把午餐的熏肉和面包放在我床头,向我点点头:"感觉怎么样?"

我注意到他端进来的是战前供应的上等熏猪后腿肉和烤的松软的白面包,还有一小杯葡萄酒。

"能把手铐解开吗?"

"抱歉,不能。"埃德加在我身旁坐下。他带来了一只收音机,旋开旋钮,电台里正在播放《乱世佳人》的主题曲《我之真爱》。埃德加似乎很喜欢这支曲子,他陶醉的闭起眼睛,随着音乐轻轻哼了起来。

"你到底是谁?"我问他。

悠长怀旧的旋律在房间里舒展开来,埃德加低沉而缓慢的向我讲述事情真相。

"埃德加.希尔拉特。我没有骗过你。"他看着我:"在这个世界上,不止安得蒙.加西亚有双重身份。我父亲是德国人,母亲是英国长大的意大利人……他们都在为柏林情报系统工作。"

"他们送你来剑桥学油画?"我不可置信。

"不,怎么可能?他们送我来剑桥监视安得蒙.加西亚。他作为维森教授,一直和剑桥学术界保持着密切联系。我们怀疑他通过某种方式在剑桥招揽人才。现在你知道了,为什么当初我那么喜欢你,却只能放任你去追求安得蒙。因为只有你接近他,我才能够通过你接近他。"

"你在利用我。"

"不能这么说,艾伦。我对你是一见钟情。如果我对任何一件事情动摇过,那就是对你的感情。我说过我爱你,艾伦。"

"可是你一直没有告诉我。"

"因为你从来不认真对待感情。"

"我认真过的。"我抗议说。

"对安得蒙.加西亚是吗?"他嘲讽的笑笑,伸出手摸我的脸:"自从你进了该死的密码破译机构,安得蒙.加西亚把你隐藏起来了。我的眼线失去了对你的跟踪,我甚至不知道你们在相恋……唯一联系你的方式只有以朋友的身份给你写信。你应该记得我警告过你小心黑衫军——每封信里都提醒过你。"

"是的。"

"你还记得琳娜.塞尔曼吗?那个金发英国女人,像只野猫。"

"她是安得蒙的未婚妻。"我说。

"对,她是我们帝国在英国的代理人之一,黑衫军的参与者。你知道,她被烧死在家里。"

"报纸上读到了。"

"她临死前给柏林情报总局发了一份很长的密电。密电内容只提到你,说你是英国情报局最优秀的密码破译专家,如果你死了,不列颠的情报破译计划至少要晚十年。这份密电越过我直接到达柏林顶层,最后的决策是暗杀你。我主动接受了这个任务。艾伦,当时我……非常痛苦。可是别无选择,我不想其他人接受这个任务。"

"我一直试图保护你,"埃德加嘴角荡起一抹奇怪的微笑:"我甚至下过命令,要让你活着。"

我突然想起琳娜说过的话——雏鹰说,要让你活着。

"你是雏鹰?!"

他没有回答,只是靠近了一点,伸手抱住我:"抱歉,我不能违抗命令。但是我可以给你注射LSD,只要剂量足够大,你就一点儿也感觉不到疼痛。那会是一场美妙的体验,理智这种东西将永久离开你,我爱过的艾伦.卡斯特将永远从世界上消失,留下他的躯壳,每天对我微笑。"

阿诺德跟我提起过LSD这种精神药物。它是纳粹集中营用来洗脑的主要药物之一。我因为同性恋被关进代号Z时,林顿曾在我服用的药品中小剂量加入了LSD。

我记得那时精神上的不稳定和焦灼感,简直像一场噩梦。

"我会变成白痴。"我告诉他。

"噢,是的。"埃德加温和的赞同:"可是我不介意,亲爱的。我已经把我爱的那个艾伦.卡斯特画了下来,收集进写生本里了。"

我第二次感觉到了同一种绝望。

我渴望见到安得蒙,想把一切东西都告诉他,包括雏鹰,包括琳娜,我向告诉他埃德加已经知道了普林顿庄园的存在。然而我只能被囚禁在这里,绝望的等待。

埃德加每天会来看我三次,端来早饭午餐和晚餐。他会陪我说话,谈论我们大学时发生的趣事,当初我追过的姑娘现在嫁给了谁。如果不是沉重的手铐,我几乎以为时光倒流了,我们又回到了战争以前的和平年代。

可是我只感到深深的绝望。

"帮我配LSD的医生一直没有联系上,你可能还得等上几天,艾伦。"他温和的告诉我。

"你是个疯子。"

"对,我是个疯子。"他总是同意我的观点。




第三十三章 ...
  我怀念剑桥那个拘谨而带着古板绅士风度的埃德加,无法把初遇时那个十九岁的少年和密文中经常提到的雏鹰等同起来。我试着回忆初次接触到的有关雏鹰的信息,发现那是剑桥二年级时安得蒙给我的密码代号三十,一份改良后的培根密码,满篇都是星星和月亮图:
  
  "阁下应速往伦敦,于F将军处获取五日英军演习情况,交给雏鹰。"
  
  这种用图画加密的方式青涩,而且富有浪漫气息。我突然发现,这确实很符合埃德加的审美。
  
  现在回想,F将军应该是指琳娜的父亲塞尔曼将军。那时雏鹰只是一个联络人,我怀疑他仅仅只是负责把英国纳粹组织的情况随时向柏林汇报。
  
  我阅读过很多关于雏鹰的情报,知道这个德国间谍在一步一步成长——他被安排的重要人物身边,接触到有价值的信息,受到柏林方面的高度赞扬。可是谁能想到这个重要人物是安得蒙,核心机密是普林顿庄园。
  
  我直白的问过他。
  
  埃德加坐在我床边调试收音机,怀旧的歌曲通过电波传舒展开来。他没有回避我的提问。
  
  "艾伦,那时候我既年轻又稚嫩,谍报学校里成绩优秀,没有经验……"他告诉我:"我想这是为什么总部给我命名为'雏鹰'。我好像提到过我的父母都是情报局的人?母亲要我留在德国境内,父亲逼我来英国。他说谍报工作是最危险的工作,如果不多学点本事,遇到真正危险时只能送命。我的任务是伪装成学生负责伦敦周边的地区情报传递。剑桥远比伦敦安全,政府特务少,而且有个固定身份行动更方便。我接到过一个命令——如果有机会,就试图接近安得蒙.加西亚。你知道他的化名是安得蒙.维森,皇家数学研究院院士,经常受到邀请来剑桥国王学院数学系讲座。哦,艾伦,你当然不知道这些讲座。你的课大部分都是我帮你去上的,不是吗?"
  
  我无法否认。
  
  "我第一次见到你是在图书馆。那时你靠着窗户,很痞子气的跟一位漂亮女生搭讪。我至今仍然记得当时阳光透过窗玻璃把你头发染成浅金色的样子,它们看上去柔软美丽。艾伦,你长得太漂亮了,不适合女孩子,所以那个姑娘很快抱着书快步从你身边走开——你灰蓝色的眼睛暗淡了下来。我正准备接近一个消息灵通的数学系男生,猜你很适合。这真让人哭笑不得——大学头一年安得蒙.加西亚来讲座过三次,你竟然一次都不知道……庆幸的是二年级他来数学系做客座教授。我代替你去听他的课,可是对数学毫无天分。那时我几乎放弃了。我的任务只是情报传递,如果有机会,才考虑接近他。柏林那边只知道安得蒙.加西亚是情报局重要人物,具体负责什么,谁也不知道。"埃德加专注的看着我,他的目光几乎可以称之为温柔:"那时我几乎已经完全放弃了。我觉得自己就是一个普通的学生,上美术课,画油画,和喜欢的人在一起。我总是看着你,而你总是看着别人。我甚至想如果有一天帝国占领了英国,我可以通过某些手段——比方说现在这样——把你永远留在身边。"
  
  温暖的往事从埃德加的角度叙述出来,让我莫名其妙的心脏发紧。
  
  "可是我竟然追了安得蒙。"我后悔的说。
  
  "对,最让人惊讶的是他竟然回应了你。"埃德加的眼神变得有些痛苦:"我不知道该庆幸他回应了你,还是破坏你们之间的关系。所以我选择了沉默。你可能不记得了,我提醒过你一次,最好离安得蒙远点。"
  
  "我不记得了。"我承认。
  
  他叹了口气:"我甚至还忠告过你,同性恋是犯法的。"
  
  埃德加仿佛有些感慨:"哦,我的艾伦。你一点警惕心都没有。你把什么都记在笔记本上。"
  
  我想起和安得蒙分手的时候,埃德加带我去酒吧。他看着我喝酒,然后默默把醉得一塌糊涂的我架回家,从我长裤口袋里掏出钥匙开门,然后躺在长沙发上等我清醒。
  
  现在我才猛然意识到,我自己不知道他在我清醒之前到底做了什么——或许他找到了我锁起来的笔记本,上面有正在尝试着破译的各种密码和下次跟安得蒙约会的时间。
  
  这种恐怖逐渐浮现出来,我开始思考自己究竟犯下了怎样的错误。安得蒙拒绝我进入普林顿庄园或许是正确的,当时的我缺乏基本的保密常识。
  
  安得蒙连我都不信任,而我竟然信任了埃德加。
  
  "你根本不在皇家空军,你回了德国。"我慢慢说:"信里那些空军基地的事情全是扯淡。相信你我是一只蠢猪。"
  
  埃德加笑了:"噢,艾伦,那是因为我不想伤害你。我确实回了德国,不过我有朋友在皇家空军……我让他给我搞一些空军专用信笺,但是没想到他给了我一堆过时不用的。这种错误不会再犯第二次了。"
  
  "我只在德国呆了半年,然后去了波兰和南非。艾伦,这些经历你不会想知道,简直是地狱一般的生活,魔鬼都坚持不下去……等我再被派遣回英国,已经是伦敦总负责人了。"他摇摇头:"战争可以从灵魂深处改变一个人。"
  
  然而随后的几天埃德加情绪有些焦躁。他频繁出门,每次回来都阴沉着脸,答应为他配置LSD的医生也一直没有联系上。
  
  他抱怨:"我不知道柏林究竟在想什么!"
  
  他开始收拾房间里的东西,没有用的搬到门外烧掉。我问他要出远门吗,他点点头:"我每天都在和总部联系。柏林的老家伙们坚持要你死,他们不相信LSD的药效。"
  
  他走过来吻吻我的额头:"艾伦,你永远不知道我为你付出了什么。"
  
  那时我处于深深的绝望之中。在埃德加替我选择之前,我自己先做了选择。
  
  我开始绝食。
  
  与其是绝望的等待被注射LSD成为什么都不知道的白痴,我宁愿选择另外一条稍微有尊严一些的路。
  
  埃德加开始很耐心的喂我。他端来流体的粥,把我拷在床头,自己喝一口,掰起我的下巴往里灌。我拒绝咽下去,水顺着嘴角流到的床单上。最后来他拔出枪抵着我额头,问我愿意吃东西还是愿意见上帝。
  
  他把我压在床上,枪管抵着我额头,像一头发怒的豹子。
  
  我想这才是撕开绅士外表后真正的埃德加。
  
  绝食三天,我有气无力的告诉他:"亲爱的,自从上帝让我来到这个世界上,我就没打算活着回去见他。"
  
  我们僵持了很久,最后他沮丧的把枪扔开,拿了另一只手铐,把我右手也拷起来。
  
  他决定给我打营养针。
  
  打针时他骑坐在我腰上,用身体的重量压制住我下半身。打完针后他并不下床,而是解开我的衬衫,手开始顺着腰线往下摸,一直伸进长裤里。
  
  "哦,艾伦。"他吻我的眉毛。
  
  "我没有心情。"我说:"你最好出门自己解决。"
  
  埃德加没有回答,他试图吻我的唇,我咬他的舌头,他低下头重新凶狠的吻。我一直在抵抗,后来我们都满口是血,分不清到底是我咬伤他多一点,还是他咬破我嘴唇多一点。
  
  最后他强行脱下了我的长裤,我挣扎,他把枕头塞在我腰下,坚定的拉开我的腿,架在肩膀上,构成一个屈辱的姿势。
  
  我几乎是哀求他不要这样做。
  
  我求他放开我,诅咒他死,把所有粗俗恶毒的语言都用过了一遍,他只是跪在床上,拉开的我腿,俯视我:"艾伦,你这样很美。"
  
  他问我:"你和安得蒙.加西亚做的时候,喜欢这种姿势吗?"



第三十四章 ...
  埃德加问我:"你和安得蒙.加西亚做的时候,喜欢这种姿势吗?"
  
  我试图伤害他。
  
  我说:"我爱安得蒙。我几乎不拒绝他提出来的任何姿势。"
  
  埃德加的脸难看的扭曲起来。
  
  他压低声音,突然伸手扼住我喉咙:"艾伦,你不知道我为你做了什么。不准在我面前提你爱安得蒙。"
  
  强烈的窒息感。
  
  我听见埃德加在笑。
  
  "你知道把你搬到这里来时,你昏睡中在叫谁的名字吗?哦,艾伦,假如扼住你喉咙就能把安得蒙.加西亚从你思想中挤出去,我愿意这样杀掉你……"
  
  如果不是门外忽然响起枪声,我几乎以为会就这样死去。
  
  与战争,世界和我爱的人分离开来。
  
  埃德加突然放开我,滚下床,贴靠在门边。
  
  门外的枪声因为回音而显得明显。
  
  他听了一会儿,阴沉着脸走回床边,解开了我的手铐,把衣服丢给我,咒骂:"该死的总部,动作真快。"
  
  我的心突突跳动着,我渴望冲向门边,我想像门开的瞬间,安得蒙站在外面的样子。我不知道谁在外面,可是我发疯的希望有人能进来,把我从黑暗的房间里带走,回到八月温暖的太阳下面。
  
  埃德加接连咒骂了两声,用枪抵着我的头。
  
  "艾伦,你要是敢喊一个字,我就敢扣扳机。"
  
  声音就在喉咙里,可是发不出来。
  
  他忽然笑了,低头吻了吻我的脸颊:"放轻松点,不是你的安得蒙。"
  
  对面的墙壁上挂着我的大幅油画,镶着白色浮雕画框,是整个房间里唯一色彩明亮的东西。我以为这仅仅是埃德加的个人爱好。然而他走到画布前,打量着躺在树荫下的青年,然后把整个油画取下来。
  
  画布背后是一个小小空间,刚够两个人藏身。
  
  埃德加用枪抵着我进去。
  
  画重新挂上的时候,世界一片黑暗。狭小的空间内我们紧紧贴在一起,与外面的世界隔绝开来。外面的声音透过画布传进来,带着嗡嗡的不真实感。
  
  先是破坏门锁的枪声。
  
  然后是几个男人笨重的皮鞋踩踏水泥地板的声音。
  
  我竟然听到了德语。
  
  我的德语是当初安得蒙教的,不算太好,勉强能够听懂。
  
  "雏鹰把艾伦.卡斯特藏在了这里?"说话的人是英国人,操着憋足的德语:"为什么没有人。"
  
  找东西的声音,床似乎被翻了过来了。
  
  "自从总部要求杀掉艾伦.卡斯特后,我们已经三天没有和雏鹰取得联系了。"被问话的人说的是纯正德语。他沉默片刻,似乎在打量什么:"这种行为已经构成了背叛。"
  
  大头皮鞋踢墙壁的声音:"妈的,意大利人的混血就是不可靠!竟然被一个英国小子迷得晕头转向!喂,路德维希,快看,就是这个小子!"
  
  他们站在了油画面前。
  
  我害怕我们沉重的呼吸声传到画布外面。黑暗中埃德加用力抱紧我,用手捂住我的嘴巴。
  
  后来我问埃德加,为什么要这样做。
  
  他说当时的我实在过于绝望,他害怕我自己选择死在组织枪下。
  
  那个叫路德维希的男人似乎用手指敲了敲油画:"实心的。"
  
  他打量画布:"嗯,长得真不赖。"
  
  不知道在黑暗里等待了多久,最后这群人终于离开。他们留下了一个同伴守在原地等我们回来,然后去了别的地方。
  
  他无声无息的取下画框,溜出去,我听到一声闷响。
  
  他说:"艾伦,可以出来了。"
  
  整个房间已经一塌糊涂,所有的箱子上都有刺刀划拉的痕迹。床到翻过来,床单落在地上。留守的德国男子面朝下倒在血泊里——埃德加手里拿着一把消音枪。
  
  理论上说,这个男人是他的同伴。
  
  他在保护我。
  
  我想起埃德加的话。
  
  "哦,艾伦。你不知道我为你付出了什么……"
  
  他没有急着离开,而是从满地狼藉中找到一种小袋装的葡萄糖粉末,倒进一只破碎一半的杯子,去旁边水槽接满水。
  
  他走过来,扶住我的背,把杯子凑进我,用几乎是哀求的语调说:"哦,艾伦,喝下去,你要活下去。"
  
  几天的绝食和刚才的紧张让我很虚弱。我从来没有觉得葡萄糖水这么甜蜜过。埃德加似乎很满意,他看着我喝完,然后把杯子扔掉,拉开房间的门。
  
  我第一次看到外面是什么样子。
  
  这是一个废弃建筑物的地下室,门外是一段长长的向上的水泥楼梯。楼梯尽头应该有扇门,我们听到的第一声枪响就是德国间谍开枪击碎门锁的声音——现在门开着,微弱的天光从遥远的尽头透进来,仿佛来自天堂。
  
  我一半的力气都搭在埃德加身上,几乎是被他拖出地下室。
  
  再次走到温暖的阳光下,眼睛几乎要被明亮的光线刺痛得睁不开。
  
  头顶上有飞机呼啸而过的声音,刺耳的防空警报划破空气。
  
  我适应了很久。
  
  我发现自己站在一条被炸毁的街区。街道的一半已经不复存在了,满地是破碎的残垣断壁。坍塌的窗户,废墟边有孩子的玩具木马。有些地方有没有清洗干净的血迹,暗红色的,刺目的留在灰色砖墙的残骸上。
  
  埃德加站在我身后,把我搭在我肩膀上,说:"伦敦空袭已经开始很多天了。"
  
  那是一段东躲西藏的日子,我们换了很多地方。
  
  埃德加在躲避来自他自己组织的追捕,那些潜伏在英国的德国纳粹间谍们。如果被发现,他会被秘密送回柏林接受审判,我会就地枪毙。
  
  我问他,后悔吗?
  
  埃德加不说话,他只是笑笑,走过来,温柔的抱住我。
  
  很久以后他才似乎很抱歉的说:"艾伦,我不能让你再帮英国破译密码,但是我也不能把你交给柏林。"
  
  空袭的警报的余音就在窗外,我们躲在四壁斑驳的旧房子里,德国飞机随时都会投下炸弹。埃德加依然把我锁起来,我放弃了死亡,开始进食。他似乎很满意。空袭之下的伦敦物资紧缺得要命,买普通的爱国面包和限量黄油的队伍可以从街这头排到那头,然而埃德加总是有办法给我们弄回食物,甚至还有牛奶。
  
  有一次他带回了一袋玻璃纸包裹的糖果,小小的圆球,杏仁味道,包着透明的浅蓝色糖纸。那时天空总是干燥惨淡的灰色,伴随着战斗机轰鸣的声音。他喂了我一颗糖,把糖纸抚平展开,对着窗口让我看。
  
  "艾伦,看你,多蓝的天空,像不像剑桥?"
  
  我一直保留着那一张糖纸,没有人的时候就拿出来对着窗口。透过玻璃纸,窗台上的玫瑰会被染成浅蓝,但是往上一点,可以看到一整片蔚蓝色的透明干净的天空。
  
  我不知道在我被囚禁的日子里,安得蒙在做什么,不知道他是忙于不列颠空战,还是分出了时间找我。我知道安得蒙的时间不由他本人控制,所以渐渐的不再在听到门锁转动时,奢求他站在门外。
  
  埃德加没有再提LSD的事情。他与会配置这种药物的医生失去了联系,但是我知道这并不代表他的尝试会终止。
  
  他每一次看我的眼神都含着深情,仿佛要把现在的我印刻在脑海里,因为说不定第二天,或者下一个钟头,那个他爱过的,鲜活的艾伦.卡斯特就会因为药物而消失。
  
  为了防空袭,所有的房屋到了傍晚就会熄灯。傍晚的时候,他总是准时回来,把我另一只手也拷在床柱上,然后脱掉外套上床。晚风吹拂起白纱窗帘,我看见燃烧的夕阳从街道尽头坠落,染红邻街被炸毁建筑物的残骸。
  
  每天傍晚的时候都会上演一场强|暴,直到金色的霞光从窗台上消失,世界和我的意识一起堕入黑暗。
  
  埃德加从来不温柔。我们坐在床上,他喜欢抱着我的腰,从背后进入我的身体。做|爱的时候他从来不看我的脸,却强迫我一遍又一遍的叫他的名字。
  
  如果我喊安得蒙,他的动作会凶狠得让人踹不过气来,第二天醒来,床单上带着清晰的血迹。
  
  他逼问我和安得蒙用过的每一个姿势,然后在黑暗中把它们一一重复,用更加猛烈和暴力的方式。
  
  那段时间里,白天空虚得可怕,而夜晚可怕到空虚。思维仿佛漂浮在空中,不再回到这具身体里。
  
  埃德加甚至把我们做|爱的场景记录在他的画板上,用写实的油画风格和细腻的笔触。他会强迫我看这些作品,然后抱紧我,说:"艾伦,我爱你。"
  
  这种空虚而痛苦的日子不知道持续了多久。直到有一天上午,埃德加匆匆从外面回来,解开我的手铐,用枪抵着我的下巴,说:"艾伦,跟我去美国。晚上的轮船,现在出发。"
  
  我告诉他:"滚开。"
  
  我注意到他又换回了那套深黑色西装,神情有些悲伤。
  
  他说:"艾伦,我联系上医生了,一会儿就给你注射LSD。"




第三十五章 ...
  纳粹战争席卷整个欧洲,一对犹太夫妇举家逃往了美国,扔下了他们的小房子和里面破破烂烂的家具。埃德加撬开门锁,我们躲了进去。
  
  客厅的茶几上摆着来不及带走的茶具,缺了口,蒙着很厚的灰尘。壁炉上有全家福的照片,是一对年轻夫妇,怀里抱着他们五六岁的小女儿。小女孩继承了典型犹太人的脸,高鼻梁,卷曲的黑发,樱桃一般饱满红润的嘴唇。
  
  和父母离开时的我年纪差不多。
  
  埃德加逼着我从卧室走向客厅时我下意识的瞟了一眼照片,最后感叹了一句,真是个美满的家庭。爱的人和被爱的人在一起,他们会永远的幸福下去。
  
  埃德加示意我坐在沙发上,他显得很镇静,仿佛这是预料之中的结局。过了几分钟,响起敲门声,他挡在门口和访客谈了几分钟,然后侧过半边身体让客人通过:"这就是艾伦。"
  
  他转过身来安慰一般对我笑:"艾伦,别怕,一会儿就好。"
  
  医生戴着一顶棕色的宽边软帽,遮住了脸。他放下药箱,向我这个方向看来,仿佛突然僵硬住了一般。
  
  他快步走过来,俯身看我,然后责怪埃德加:"糟糕透了。你这样囚禁下去,他会死的。"
  
  我的心从来没有跳得这么快过。
  
  没有实验室那样严谨的环境,玻璃试管和针筒被放置在茶几上,溶液最终无色透明。埃德他卷起我的袖子,然后坐在我旁边,一只手抱紧我,另一只手蒙住我的眼睛。
  
  他说:"可以开始了。"
  
  针头推进静脉血管时,埃德加抱住我的手臂突然变得很用力。我感觉到有湿润的东西蹭在□出来的肩膀上,我以为他在哭,可是他的声音很平静。
  
  他吻着我的脖子,低声说:"艾伦,一会儿就过去了……"
  
  那时候与其是感觉到痛,不如说是紧张。我不知道注射进血管的液体到底是什么,会起什么效果。我相信把它们注射进我身体的人,看见他的那一刹那我惊喜到心脏几乎要从胸腔里跳出来。
  
  阿诺德也安慰我:"放心,没事,一会儿就好。"
  
  埃德加蒙住了我的眼睛,看不到他的表情,但是我能想象他细长的眼睛在软帽下面眯起来的样子。阿诺德出现了,说明一切都会有转机。或许我的安得蒙就在不远处,默默控制着这一切。我将会活下去,一直活到战争结束,清醒的,幸福的活下去。
  
  我要相信安得蒙,他能够把这一切痛苦都结束掉。
  
  后来我问阿诺德,他到底给我注射了什么。心理医生得意的翘起腿,靠在沙发上:"生理盐水。小艾伦,你当时看起来糟糕透了,我连安眠药都不敢用。"
  
  埃德加终于放开了我,他拔出枪,阿诺德顺从的举起双手,背过身去,慢慢往门外走。
  
  他走到门廊时,忽然转身拔枪。
  
  埃德加同时拔枪。
  
  可是他的枪口指着我。
  
  "把枪放下,不然我杀了艾伦。"
  
  阿诺德说:"如果你真的想杀艾伦.卡斯特,就不会落到被自己组织的人追杀这种境地了,不是吗?"
  
  埃德加保持沉默。
  
  他的枪并没有放下。
  
  "我会杀了艾伦,然后自杀。"他说,然后孩子气的歪过头,征询我的意见:"艾伦,你不怕子弹痛,是吗?"
  
  我盯着他的眼睛:"你疯了。"
  
  埃德加很少否认我的话,点点头:"对,绝大部分天才的画家都是疯子。"
  
  他凶狠的盯着阿诺德:"我是疯子!如果艾伦对你们情报系统还有用,就放下枪,滚出去!"
  
  僵持了半个钟头,最后阿诺德耸耸肩,退了出去。他对我比了一个安慰性的手势,然后转向埃德加:"希尔拉特,你最好看看窗外。"
  
  埃德加锁上门,用枪抵着我上了二楼。我们平时不用上面的房间,每踩一步都扬起小股的灰尘。他推开窗户,阴沉着脸看了看外面,然后抓住我的胳膊把我拖到窗前,凶狠得几乎要我胳膊拧断。
  
  "艾伦,你一开始就知道那个医生是安得蒙.加西亚的人,不是吗?"
  
  "是的。"我告诉他:"因为我还不想变成白痴。安得蒙等我回去,情报局还需要我,我还想活下去。"
  
  埃德加把我推向窗边,用枪抵住我的太阳穴。
  
  我看见了楼下街道上站满了全副武装的士兵。他们端着冲锋枪,把这栋建筑物包围了起来。
  
  我看见了安得蒙。
  
  他穿着挺直的深蓝色军装,就站在包围圈的外面,还是那么清秀好看。彼得跟在他身后。阿诺德站在旁边汇报情况,可是他似乎没有听。
  
  我看见他的同时,他也看见了我。他的嘴唇张开,仿佛想对我说什么,最终放弃了,摇摇头,只是远远的凝视着我。
  
  哦,真好。那一刻记忆里灰色的天空突然变得明亮起来,我又看见安得蒙,阿诺德,还有我的同事们。他们沐浴在阳光之下,显得鲜活而美好。
  
  安得蒙要求谈判。
  
  然而没有谈判。
  
  不记得这场让人崩溃的对峙持续了多久,埃德加突然沉重的叹息了一声。他放下枪,从背后抱住我的腰,说:"艾伦,我输在了永远对你不够狠心上。"
  
  埃德加很久都没有这么温柔的抱过我了。
  
  那一刻他仿佛又回到了剑桥那个拘谨古板的青年。
  
  他说:"艾伦,我喜欢你灰蓝色的眼睛,它们让人想起英国温和的天空……我一直想等战争结束后,和你去旅行。就算你不记得自己是谁,不记得我是谁,连简单的计算题也不会做,我也想带着你,去那些当初我们当初计划过去而从来没有实现的地方——阿尔卑斯山麓,俄国开满向日葵的平原,莱茵河畔的葡萄园……我画画,你做我的模特。"
  
  我不知道说什么。
  
  我几乎说不出话来:"如果你不是德国人,如果没有战争……结果可能会不一样。"
  
  埃德加掰过我的脸,吻我。这个吻漫长而深刻,不再带着他之前的侵犯与暴力。最后他放开我,指指楼梯,说:"走吧,艾伦。"
  
  我走到楼梯底部,他突然追过来,趴在二楼布满灰尘的楼梯顶端冲我挥手。他的笑容很温和,眼神闪亮,仿佛还是曾经剑桥那个英俊的求学青年。
  
  "艾伦,你最好离安得蒙远点。同性恋是犯法的。"
  
  这就像几年前我们在图书馆时那种平常的分别,挥挥手,开个玩笑,然后各自分开,第二天再见。
  
  我走出囚禁很久的房子,踏入阳光底下。
  
  安得蒙就在不远处。他向我跑过来。
  
  头顶是传来飞机的轰鸣声,空袭警报响彻街区。
  
  大地开始震颤,热浪席卷而来。
  
  有人喊:"德国佬的飞机!德国佬的飞机!炸弹!"
  
  很近处传来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安得蒙把我压在地上,声音喊:"别动。"
  
  炸弹投了很多轮,女人的尖叫和哭泣声,男人的咒骂求救声。到日落前,整个街区已经被炸得满目全非,包括埃德加所在的房子。
  
  第一颗炸弹就落在它的正上方,点燃了火,把它烧成一片废墟。




第三十六章
我再也没有见到埃德加。他特地为我穿了深黑色的礼服,最后却变成了他的丧服。
废墟被仔细的搜寻过了,没有发现埃德加的尸体,留守的士兵向安得蒙汇报,没有见到任何从里面出来。最后情报局认定"雏鹰"死亡,写了很长的报告书。
可是我觉得他还活着。
埃德加习惯于把他的画锁进一只轻便的铁匣子里,搬家的时候随身带上。那些画大多数关于我们,比方说他从后面抱住我的腰进入我身体时,我痛苦的绷直背脊仰起头,画面总是在傍晚,夕阳从窗外照射进来,把白色床单镀上一层怀旧的金。床头有他带来的深紫蓝色的雏菊。被囚禁止的日子里他总是习惯从外面给我带一点小礼物回来,一小束野花,或者一袋糖果。
这些画有些是真实的,有些只是基于他的想象。
他曾经仔细的锁好这些画,笑着跟我说,这个铁皮匣子里装着他的幸福。
我翻过下属递交给安得蒙的搜查汇报,后面附带了很长的物品清单。清单罗列了很多东西,巨细无遗,包括烧毁得几乎认不出来的餐桌,墙缝里发现的钢笔,扭曲的吊灯残骸。可是我找不到任何关于那只铁皮匣子的记录。
它消失了。
就像是埃德加带着它,离开了这个世界。
战前,政府曾经倡议过伦敦市民在自己家的后花园里挖防空洞,以抵抗纳粹空袭。我不知道这对犹太夫妇是否这样做过,也不知道即使存在这条地道,它的入口在哪里,出口又通向哪里。
不管怎样,这只是我个人的猜想。从那一天起,雏鹰的活动就从柏林情报的通讯记录上消失了,再也没有出现。
安得蒙告诉我,埃德加死了。
他用力抱住我,轻轻说:"艾伦,他确实死了。没有人能够在那样的轰炸和大火中活下来。我们的士兵仔细搜查过,没有发现防空洞的地道。你是在欺骗自己。"
我很长一段时候不能回普林顿庄园工作。阿诺德说埃德加为了防止我逃跑,在给我的食物里参了放松肌肉的药物,长期服用对身体影响很大。他给我开了病情鉴定书,要求我休息一段时间。
所以我就住在安得蒙的别墅里,什么都不做,每天起床,坐在窗口看书,听广播,睡觉。
空袭依然在继续,炸弹就在不远处的街区落下来。
安得蒙告诉我不用担心,这里是安全的。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说,事实上直到战争结束,旁边的街区沦为一片废墟,而我们所在的地方依然安然无恙。
安得蒙大部分时间都不在,只有周末才能回来。一听到钥匙转动门锁的声音我就冲下楼梯,靠着客厅的装饰花瓶上摆一个自认为很酷的姿势,向他抛媚眼:"宝贝,我觉得我全身都是力气,可以回普林顿庄园了。"
他上下打量我,坚定的锁上门:"哦?那我试试。"
然后他把我丢上床,用各种姿势尝试了一遍。
他冷静的评价说:"亲爱的,你连呻吟声都变小了,再休息一段时间。一号办公室还有我。"
安得蒙没有问过我和埃德加在一起的时候发生了什么,我也没有告诉他。我想他知道,但是无法责备。回来之后的每次□他都特别疯狂,时间很长,换不同的姿势。如果我喊痛,他不会停止,只会温柔的亲吻我□出来的背脊,然后更加用力。
每次我都被折腾得死去活来,声音沙哑。被压在窗户边做的时候连站都站不稳,膝盖发颤,需要他扶着我的腰。结束以后他低头吻我,说:"艾伦,你看你连呻吟声都变小了,再休息一段时间。"
过了一段时间我再提出要回去工作,同样的事情会再重复一遍。
他从来不主动谈起埃德加的事情,我提过好多次,他只是说:"雏鹰死了,艾伦。你不用在想,每个人都会死的,不是吗?"
薰衣草开花的九月过去了,阿诺德来看过我一回。他靠在安得蒙印着小碎花的纯棉布沙发上吸烟,帮我复查。
心理医生很感慨:"看见自己的前男朋友在别人家里。"
我很感慨当时勾肩搭背的日子,问他:"你和你的小女友怎么样了?"
他忧愁又感伤的吸了一口烟:"分了。"
"又换新的了?"
"没有。"
他帮我测了脉搏和心跳,又试了试手臂的肌肉拉伸能力:"恢复得不错。哦,小艾伦,你每次都把你自己搞得糟糕透顶。我在雏鹰那里见到你时,差点以为你活不下去了。"
他仰躺在沙发靠背上,翘起腿,潇洒极了:"艾伦,你还记得我们说过九月去湖区看薰衣草吗?"
"马上就到十月,现在应该已经收割了。明年?"
他眯起眼睛:"好。"
走之前,阿诺德仿佛在犹豫。最后他问我:"艾伦,你问过加西亚先生吗?"
"什么?"
"你是不知道,还是装作不知道?"
我无法直视他的眼睛。
阿诺德用力抱了我一下,声音很温柔:"去和加西亚先生谈谈。现在可以回避,可是你能回避一生一世吗?当然,亲爱的,你们能够分手是最好的。"
十月初,我回到了普林顿庄园。安得蒙在红楼自己的办公室里看文件,彼得抱着手臂靠着走廊的墙壁等着,顺手帮我开门。房间里都是清咖啡的味道。
我走过去,帮他在咖啡杯里加了牛奶和方糖。
"宝贝,总是这样喝对胃不好。"
安得蒙疲惫的笑了笑,分开腿,仰靠在椅子上:"我很累,艾伦,坐过来。"
我关上办公室的门,走过去,骑坐在他的腿上,吻了吻他敞开的衬衫里露出的锁骨:"我爱你。"
他猫眼石一样好看的眼睛微微闭起来,抱住我的腰,开始解我的皮带:"哦,艾伦,我也爱你。"
他闭着眼睛接了两个电话,把手伸进我的长裤里。我把下巴搁在他的肩窝上,耐心的等他挂断电话,凑到他耳边轻声问:"宝贝,如果给你一个选择,我和情报局,你选哪边?"
他几乎马上回答:"你。"
"骗人。"我说:"所有进出普林顿庄园的信件都要经过检查。你是什么时候发现埃德加写给我的信用的是皇家空军过时的信件纸?"
我伸手勾他的下巴:"宝贝,你送我走的时候,没有想过埃德加会真的杀掉我吗?"
我感觉到安得蒙身体僵硬了。他慢慢睁开眼睛,抽掉我的皮带,把我压在办公桌上:"亲爱的,你在说什么?"
"我在想,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发现,埃德加是雏鹰的?"
安得蒙没有回答我。他仿佛听不到我在问什么,突然把我推到在宽大的办公桌上,强行扯开我的衬衣。我背撞在坚硬的桌面上很痛,叫他停下来,可是没有用。他吻我,一直吻到我无法发出声音,然后用膝盖顶开我的腿,亲吻大腿内侧,直到我因为快感而放弃抵抗。这种质问我后来尝试了好几次,每次都以安得蒙沉默无言的做|爱终结。他永远不会回答我,只是用激烈的侵犯让我失去再问他的力气。
顶峰的快感抽走最后一丝思维之前,我伤心的回想请假陪埃德加去剑桥的那个片段。我说我要去见埃德加,安得蒙只是笑着说,那我开车送你。我说不用。他吻了吻我,就再也没有说什么。
被解救出来时整栋房子被持枪的士兵包围着,安得蒙站在他们当中,像是一个死神。开始我以为他们是来救我的,后来我明白了,他们是来确保雏鹰死亡的。
这一开始就是一个圈套,安得蒙温柔的看着我跳进去,然后在接近极限的时候把我解救出来。
他通过监视我的行动,监视了埃德加,并且掌握了与他联络过的所有德国间谍情况。我们最后躲藏的那段日子很安全,那些像猎狗一样追着埃德加的德国间谍突然水蒸气一般的消失了。最开始我很庆幸,现在才明白过来,他们应该都被安得蒙处理掉了。
我理解安得蒙,他需要处理掉柏林在伦敦的代理人雏鹰,破坏纳粹的情报网络。我只是希望他事前给我一个微小的提示,哪怕仅仅是"艾伦,路上小心"。
我开始试图不在想这件事,专心破译密码。我把目标定在了那个和"迷"很相似,但是解密机无法破译的密码上。因为同样的密码一号办公室已经接到了三份。
秋天在战争中降临,梧桐树宽大的叶子在伦敦街头纷然落下。
我最终解开了这份密码。
它是一份手工加密的密码,因此用机的方式思考完全行不通。我能解开它纯粹出于一个巧合。
寻找密匙的漫长过程中,我无聊的试了自己的生日。
明文非常短,只有一个词和一个标点符号。
艾伦.卡斯特?



第三十七章

我把译电翻来覆去的检查,发现不是破译失误,那确实是我的名字。这份密文的发送时间在七月初,不列颠空战开始之前。我不断猜想,这是谁,出于什么目的,试图联系我。

它发送者至少清楚三个讯息。

一:我叫艾伦.卡斯特。

二:我的生日。

三:我在普林顿庄园一号办公室,负责"迷"的破译工作。

因此他(她?)才故意把密码设置得看上去和"迷"类似,以便于它最终能被送往我所在的办公室。加密方式复杂得难以想象,但是最后的密匙只是简单的数字——我的生日,最大程度上保证破译者是我。

最关键的是密文那句话:艾伦.卡斯特?

我不明白这是一个试探,还是一句问候。

我试着破译了其他两条相同的密文。内容让我大吃一惊。

一条是九月二十七日截获的密文:

三日后,由日间空袭作战转变为夜间空袭作战。

我清楚的记得,十月一日开始,纳粹飞机的确减少了日间空袭次数,大部分时候是在黄昏或者深夜出现,扔完炸弹就返航。

第二条密文时间是在一周以后:

空袭范围已不限于伦敦。

收到密文后的第四天,伯明翰和利物浦半夜受到德国飞机袭击,化为火海。

透过秋天的阳光看,原稿纸张单薄得透明,被黑墨水涂写得一塌糊涂。我开始思考要不要给安得蒙看。

安得蒙却先找到了我。

我们周末开车去兜风。伦敦郊区有宽广的乡村公路,两旁都是树冠宽大的老橡树,叶子被季节染成绚烂的金黄或者深红色。篱笆上挂着忍冬青的小红果,田野的角落里蘑菇开始大量生长。

我们路过一片正在收割的麦田,安得蒙把车停下来,问我:"艾伦,你喜欢乡村?"

我有点心不在焉:"我在贝肯福德郡长大的。和伦敦比那里就是乡下。"

他很认真的思考了一会儿:"你和你叔父关系好吗?"

"每月给他寄钱。"

安得蒙似乎在想什么,带着白手套的手指一直轻轻敲着方向盘。

"艾伦,回去在你叔父家等我。"他说:"现在还来得及。"

我很惊讶:"等你?你要做什么?"

安得蒙似乎不想回答我。他深碧色的眼眸眯起来,转头看收割到一半的田野。麦穗沉沉甸甸的,一半倒在地上,乌鸦不远处觊觎着。

过了好一会儿,他说:"埃德加爱你,不是吗?"

我点点头。

"你也爱他,不是吗?"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的。"我停顿了一下:"只是作为朋友。"

安得蒙似乎松了一口气。他弯起眼睛看着我笑,伸手摸我的头发。

"最近情报局会有大动静。C要下台。抵抗与投降中他选择了投降,这是他犯下的最大错误。他犯的错误太多了,不适合情报局现在的位置。"

"那谁上台?"

"我。"安得蒙说:"一切会很快。你回贝肯福德郡等我。"

我愣住。

"到多久?"

"战争结束。"

"哦,亲爱的,C下台关我什么事?"

安得蒙修长的手指摸了摸我的脸颊,手套布料因为秋天太阳烘烤而带着温暖的温度。他动作很温柔。

"因为你是我唯一的软肋。我不希望C用你来要挟我。"

"你是说,C可能找我的麻烦?"我觉得有点不可思议:"他没有理由。"

"很多理由——比方说你的母亲为德国情报局工作,你大学最好的朋友是纳粹。你们一直保持信件联系,并且还发生过——肉体关系。艾伦,听我说,回贝肯福德郡你叔父的农庄里去,等我。战争结束后我会来找你。"

我们在伦敦郊外的乡村公路上,阳光温暖,道路两边是秋天金黄色的老橡树。我们头顶上是英格兰美丽湛蓝的天空。

安得蒙要我离开情报局。

"你知道,就算我母亲为柏林情报局工作,不代表我叛国。"一瞬间我很愤怒:"就算我和埃德加做过爱那也不是我的错!你他妈知道是怎么回事!"

"可是陪审团的那群老头子不知道。听我说,艾伦。"安得蒙抓住我的手,抓得非常紧。

他停顿了很久才说:"我爱你。"

"你是担心我影响你在情报局的职位?!"

"不,艾伦!"

我情绪有些失控,猛然站起来,抓住安得蒙的领口。我伤心极了,觉得自己的肩膀在颤抖,全身都在发抖,喉咙喊得疼痛。

"亲爱的,你利用了我几次?每一次我都差点死掉!琳娜,埃德加……你事前从来没有告诉我,最后总是以解救者的姿态出现。你能理解我被最亲爱的朋友背叛时的感觉吗?如果你能事先警告我一句……哪怕只是'路上小心'。我被囚禁在一间灰暗的,看不见阳光和天空的屋子里,所有的希望就是将来有一天能再次见到你。我们会幸福相爱,一直到永远,不是吗?"

有些东西不触碰,它们可以一辈子呆在心底,一旦触碰,就如同洪水一般倾泻出来,不能控制。

我听见自己说:"可是到最后,我威胁到你利益时,你要我离开。战争结束后你会消失在哪里,谁知道呢?是吧,亲爱的?你还记得当初那个追过你的艾伦.卡斯特吗,维森教授?"

安得蒙没有反抗,任凭我勒住领口,冲他大喊大叫。他的脸依旧清秀好看,纤长的睫毛垂下来,显得有些悲伤。

我已经失去了理智,拼命的摇晃他。

最后他抱住我,抱得很紧,让我无法反抗。

他轻轻的说:"如果战争结束之后我不能来找你,一定是我死了。我爱你,艾伦。"

"那让我留下来。一号办公室还需要我。"我固执的说:"只有我才能对付'迷'。"

他沉默了片刻,说:"好。"

这件事情就这样告于段落。我开始考虑不把密文的事情告诉安得蒙。这件事算是柏林情报局在试图联系我,一旦汇报上去,会成为我的致命弱点。况且目前的信息量很少,和一号办公室破译的内容基本相同,即使汇报上去意义也不大。

我决定再等一段时间。

阿诺德闲死了。他来普林顿庄园的时间开始变多,穿着白大褂,胸口垂着小节金色表链,靠在我办公桌是:"哟,小艾伦,今天还是那么帅气。"

我真心感谢他:"谢谢。"

那段时间我比较颓废,心理医生也比较颓废,我们经常靠着普林顿庄园僻静的红砖墙聊天抖腿,数从头顶飞过的德国轰炸机。

他叼着烟:"十二架,从中午算起。"

"好像是十三。"我说。

阿诺德蛮不讲理:"十三不吉利。我说十二架就是十二架。"

我问他:"我记得你以前不常吸烟?"

"你以前也没这么阴郁。"

"滚开,成熟的男人才懂得忧郁。"我用胳膊肘撞他:"你呢?"

"受伤的男人吸起烟来比较帅气。"

我问心理医生:"你怎么受伤了?"

阿诺德吸了很大一口烟,仰起头,眯着眼睛:"因为当初我不够认真,我爱的人被别人抢走了。"他转头看我:"小艾伦,来给我个同情的拥抱。"

我抱了抱他,拍拍他的背:"活该。你看我追安得蒙,从来不花心。"

心理医生受伤了:"亲爱的,你太冷淡了。再抱一次。"

想到安得蒙,一瞬间我有些黯然。

阿诺德说了很多他工作上的事情。他敲门的避开了那些涉及保密的东西,告诉我最近处理的纳粹间谍。他们接受药物注射之前一直高喊帝国万岁,希特勒万岁,可是药效发作之后,都低声啜泣,怎么样都不能停止。

"每个人心里都有那个脆弱的角落。"阿诺德告诉我:"你也一样,我也一样。"

没有价值的间谍被送往审判法庭,有些人则被关起来,等待再次审问。

"我们在西区有个军事机构,专门关这些人。通电的铁丝网,高围墙,很高的瞭望塔。加西亚先生亲手建造的——进去了就出不来的地方。"

阿诺德叹了一口气:"每天看这些东西,会让人很压抑。"

十月底,我猜密匙的时候又收到了那条神秘的密文。

密文依然只有一行字:

十一月一日夜间,轰炸南安普敦。致艾伦.卡斯特。

同时"迷"破译出的德军空军指挥部电文也显示了相同的消息。

十一月一日凌晨三点,德国和意大利的飞机果然出现在了南开普敦上空,市区成为一片火海。






第三十八章

那次兜风之后,安得蒙就几乎失踪了。他很少在红楼办公,我也很少在普林顿庄园见到他那辆黑色的劳斯莱斯。

我不知道他在情报系统的什么地方,做什么事情。

有一天我午睡醒来,彼得等在我宿舍门外。他递给我一张写着电话号码的纸条,告诉我安得蒙说,如果有紧急情况需要找他,就拨这个号码。

这是安得蒙走之前留给我的唯一东西。

之后他就投身我所接触不了的世界,政治斗争。

普林顿庄园一如既往的安静,带着浓浓的学术味道。我整天整天的在办公室猜密匙,应对不断调整的"迷",渐渐忘记我们的分离。

十一月初,一号办公室破译了'月光鸣奏曲'行动。德国打算十四日深夜轰炸考文垂。我按程序把密文汇报上了去。

十二日下午,我再一次收到了来自柏林的神秘密电。

内容依然很短:十四日深夜,轰炸纽卡斯尔,"月光鸣奏曲",相信我。

我拿着译电惊呆了。轰炸地点是考文垂的信息已经递交空军驻普林顿庄园联络部,防备计划应该正在准备当中。在此之前,神秘电文的内容和"迷"都保持了高度一致性,我没有想到这次的差异。

拉斐尔刚修理完一台"迷"的解密机,坐在我对面喝咖啡。

他以犹太人特有的精明评价"月光鸣奏曲"行动:"艾伦,你不觉得奇怪吗?不知道德国佬在想什么。"

"奇怪?"

破译后的电文还在桌上的文件夹里,他取过来,翻开,指给我看:"嗯,通常德国空袭我们,都把城市名字二次加密了,不是吗?上次轰炸南开普敦被加密成了"轰炸S12",轰炸伯明翰时密文写的是"轰炸B32"。德国佬对我们城市有一套代号名称,可是这次的"月光鸣奏曲"却没有用。"

拉斐尔修长的手指指着的地方,德国人这样用德语写道:"'月光鸣奏曲'地点为考文垂。""没有二次加密!"我突然明白过来:"按道理说应该二次加密的!"

"所以我才说奇怪。"拉斐尔耸耸肩:"或者是他们过于相信'迷'无法破解,所以忘记加密了?"

可是我觉得事情不会有那么简单。因为那份神秘电文明确的把轰炸地点指向了另外一座城市——纽卡斯尔。这是皇家海军在大西洋沿海的重要造船基地!

我试着拨通安得蒙留下的电话号码,蜂鸣响了很多声以后没有人接听。

自从他的私人助理安妮去了占领区以后,安得蒙的电话总是处于无人接听状态。他不信任别人,自己又没有空闲接听电话。

我觉得自己无意中接触到了一个真相,必须转告给安得蒙。只有他才会理解我,赞同我的观点。

空军调集需要时间好几天的时间,如果晚一点,纽卡斯尔的人民将来不及准备突然起来的空袭。那些曾经鲜活的人们会和公园,喷水池,儿童游乐场一起,成为这座海滨城市的陪葬。

我坚持不懈的拨号,终于听到一个僵硬的男声:"你好,加西亚先生直线。他现在忙,无法接听你的——。"

"彼得?"我打断他:"我是艾伦,艾伦.卡斯特。让安得蒙接电话!"

彼得似乎犹豫了一会儿,说:"稍等。"

我听见话筒搁在木质桌面上的声音,他离开的脚步声,五分钟后安得蒙接起电话,他声音很轻:"我在开会,艾伦。发生了什么事?"

"十四日轰炸考文垂,你知道吗?"

"汇报上来了,我看到了。"他说。

"那是一次双轰炸,地点是考文垂和纽卡斯尔。"我咽了咽口水,艰难的说:"必须让市民避难。"

"艾伦,现在把新的电文和报告书传真过来,然后给空军联络处一份。"安得蒙似乎在笑:"不用那么紧张,我们来得及。"

我迟疑了片刻:"没有报告书,不是'迷'破译的情报。柏林情报局那边有人给我发送了这样的信息。我觉得他可以被信任。"

安得蒙在那头沉默了。

"艾伦,我在唐宁街7号,内阁作战办公室。带着材料过来,我在这里等你。"他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路上小心。我爱你。"

我跳上一辆军用吉普,一路催促司机。唐宁街7号内阁作战办公室,我去过一次,为了见C。还是那栋白色建筑物,长长的台阶,警备森严。

安得蒙靠在二楼会议厅外白色的浮雕拱廊下面等我。

他穿得很正式,挺直的深蓝色军装和铮亮的长靴,甚至戴着肩章。我不太会认肩章上的军衔,想有空的时候应该问问他。

安得蒙见到我,把食指竖起来放在唇上,弯起眼睛笑了笑:"别急,进去说。我们正在讨论'月光鸣奏曲'。这就是我为什么让你来。首相今天不在,你不用紧张。"

他推开身后会议室的大门,侧身让我进去,然后介绍我:"先生们,这位是密码学院的艾伦.卡斯特,'迷'的破译者。他可能给我们带来了'月光鸣奏曲'最新的消息。"

会议室非常空旷,包括安得蒙在内只有五个人,围坐在一张笨重古老的橡木圆桌周围。会议室一头有一张欧洲地图,地图旁边是黑板和粉笔,写满了英文和德语地名。圆桌正中央是一张英国沙盘,标着城市和公路路线图。考文垂所在的地方插着一面红色三角小旗。可能是出于保密的原因,会议室没有窗户,柔和的橘黄色光线从头顶的枝形吊灯洒下来,笼罩着整个圆桌。

我不认识参会的成员,或许是在报纸上见过但没有留意。安得蒙是他们中最年轻的一个。所有人表情都非常严肃,气氛压抑得不自在。

我惊讶的发现C竟然也在其中。他看上去有些疲惫,透过半月形的眼镜看我,伸出手:"你好,艾伦,我们又见面了。"

半年不见,他好像老了很多。我突然想起安得蒙的话"他犯的错误太多了,不适合情报局现在的位置。"

安得蒙没有告诉我这是什么会议,我也没有问。后来我猜测,或许这就是丘吉尔首相的战时内阁,我恰巧参加了其中一次例会。我所见到的,正是那些在风云中掌握战争方向的人物。战争结束之后,人们了解的首相内阁只有密院议长约翰·安德生,外务大臣哈利法克斯勋爵等四位成员。安得蒙是不在公开范围以内的第五位。

就如同他所说,情报部门永远在政治最黑暗的角落,从来不走进公众视线。这里没有忠诚,只有信任与不信任,背叛与不背叛之间的选择。

我尽可能简短的讲清楚自己的意思,在小黑板空白的地方写出来自柏林的神秘密码的解密方式。

除了安得蒙和C,其他四位听众似乎不感兴趣。他们只关心结果。

"所以说,你认为真正要轰炸的地方是纽卡斯特?"C淡蓝色的眼睛透过镜片盯着我:"你相信这份情报?"

"我认为这是德国人的计谋。"我说:"他们预定轰炸两个目标城市,却故意分开用了两种密码传输手段。一种是'迷',另一种我们尚未知道。而且这次考文垂的地名并没有加密,仿佛对方故意告诉我们袭击目标,然后试探……试探我们会不会做出防备。"

"希特勒有可能开始怀疑自己情报泄露了,但是不知道从什么途径泄露出去的——他在试探我们。如果用'迷'加密的考文垂在空袭中做出了防御反击,而用另外一个情报系统加密的纽卡斯尔没有,说明'迷'的确被破译了。如果纽卡斯特有防御行动,那么是另外的情报系统出现问题。'迷'是安全的。柏林那位不知道姓名的人可能也只知道其中一个地点,然后她试图向我们传递'月光鸣奏曲'的目标城市纽卡斯特。目前为止她传递的每一条消息都是准确的。"

没有一个人附和我的观点,谁也没有轻易表态,空气中只有压抑的沉默。我站在小黑板面前,举着半截粉笔,觉得自己傻到家了。

安得蒙的脸在灯光下显得有些苍白。

他突然制止我,声线柔和平静:"艾伦,我明白了。你可以先回去,把密码留下。剩下的事情我会处理。"

我放下手里的粉笔,听见C问:"艾伦,刚才你说'她'试图向你传递信息。我们想知道这个'她'是谁,你是怎么在情报局不知情的情况下和柏林取得联系的。"

安得蒙打断他:"这件事我会亲自过问。艾伦,你先回去。"

我原地站着,张了张嘴,又合上。

"这些只是我的猜测。我没有主动联系过柏林情报局,只是恰巧破译了一个不断向我们传递消息的密码。就像刚才说的一样,它的密匙是我的生日。"我说得很艰难:"我怀疑密码的发送者是我母亲,简.卡斯特。她在为柏林情报局工作。"





第三十九章

提到简.卡斯特这个名字时,或许是我的错觉,C拿钢笔的手不易察觉的颤抖了。

他没有放过我。

"艾伦,你知道现在的情况。空军飞机非常紧张,要派遣一个飞行中队保护纽卡斯特是很重大的决定。如果我们派了飞机,会让其他地方的防守变得薄弱。所以我需要你发誓,你所说的每一个字都是真实的。"

"我发誓。"

"包括你所收到的秘密电报内容?"

"包括电文内容。"我说。

"其中一条甚至注明了'致艾伦.卡斯特'?"

"是的,先生。但是我只是接受信息,从来没有主动联系过对方。"

"你破译密电后并没有递交上去,是吗?并且一直破译了下去?"

"我以为不重要。"我说:"而且她有可能是我母亲!我母亲没有叛国!"

C压低声音,重复了一遍:"递交上去了,还是没有?"

"没有。"

他满意的点点头,让我在隔壁会客室等着。会议室的大门重新关上了。我无聊的坐在会客室的皮椅上,看着送茶点的漂亮女仆推着小车进去又出来。

一直等到夕阳照亮了整间会议室,门才第二次打开。会议结束了,所有的人走出来。安得蒙走在最后一个,C就走在他前面。

我向安得蒙望去,却看见C一路向我走来。他穿着灰色大衣,手里拿着一根乌木银头手杖,站在我面前,上下打量:"哦,艾伦,我很庆幸你还没有走。不然要找你得费很长时间。"

"纽卡斯特怎么样?"

"你不用担心。艾伦,你长得真像简。"他笑得几乎算是和蔼:"要是再看你一眼,我差点就忍不住后悔了。哦,我在湖区有个小农场,要回乡下住也不错。秋天会有葡萄,还有薰衣草田……但是政斗争没有那么容易,安得蒙.加西亚想取代我的位置至少得付出点代价——比如说你?"

"我不明白你说什么,先生?"

"我爱过简,可是你的性格太像你的父亲,艾伦。这点不惹人喜欢。"

"请闭嘴。这件事情由我处理。"

我回头,看见安得蒙。他两只手都插进军装长裤的口袋里,冷着脸站在我身后。我从来没有见他脸色这么难看过。

他碧绿色的眼睛眯起来,口气几乎可以称得上傲慢:"我说过,你可以不喜欢我,不代表你能动我的人。"

C只是耸耸肩膀,走开了:"年轻人,我现在还没有离职。我在等你处理的结果。"

"你说过相信我的,先生。五月份的时候,还是在这里,你说过虽然当初不能相信我母亲,但是可以相信我,不附加任何条件。"我叫住他,说得有些急促:"先生?"

C停下脚步,背对着我:"我说过吗?我忘记了。"

我觉得身上有些发冷。

"从刚才起我就一直在想……你是不是也是这样背叛我母亲的,所以最后她迫不得已才选择了去柏林。你答应相信她,在发现纳粹给我父亲写信之后背叛了这种信任。记忆中母亲一直热爱着不列颠,从未改变。"

C没有回答我。那一刻,我觉得他背似乎变驼了。仿佛这几句话里灌了铅,或者他的脊椎突然不能承受几十年时光所带来的重量。他没有回答我,一步一步往前走,每走一步手杖敲击着地板,在走廊里形成清晰的回音。C比任何时候显得更像一位老人。

我问安得蒙,考文垂和纽卡斯特的安排怎么样。

安得蒙说不用担心。

"亲爱的,能顺路送我回去?"我问。

正是晚餐时间,走廊上已经没有人了。安得蒙突然用力抱住我的腰,一言不发的抱了很久。

"艾伦,你不会回去了。"他的声音很柔和,带着略微抱歉的语气:"你的分析是正确的,但是你的母亲为纳粹工作、朋友证曾经是德国间谍、现在又与柏林情报局有人试图联系,而很长时间内,你都没有把这个情况报告组织——这是一个很大的错误。C坚持要处罚你,为了情报局的安全,要求监禁你——我已经签字同意了。"

我觉得有些恍惚:"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我只是想为母亲恢复名誉。"

"那只是'可能'是你母亲。艾伦,你记得我说过的话吗?这里是军情六处。如果你叛变,会被秘密处理掉。如果你被怀疑叛变,也会被秘密处理掉。而签署处理命令的人就是我。这就是当初我为什么一直不愿意你进普林顿庄园。"安得蒙再一次抱紧我:"放心,只是简单的拘禁,限制你的人身自由。"

"到多久?"我觉得很讽刺:"战争结束?"

安得蒙吻了吻我的脸:"嗯,战争结束。"

"抱歉,我本来可以做得更多。但是现在情况特殊,我马上要接替C的位置成为情报局的总负责人,所以不能站出来保护你。我只能做到……这件事情由我来处理。"

记忆中安得蒙说完这句话后表情有些略微的悲伤,睫毛垂下来,抿着嘴唇。他想帮助我,会议上他试图打断我的讲话,但是都是徒劳。他也知道这是徒劳,如果要让皇家空军派飞机保护纽卡斯特,我必须坦白破译的密文。如果我坦白了它们,我一定会失去当局的信任。

这是安得蒙继任的关键时刻,他不能给予我信任。他不能站出来说,这是艾伦.卡斯特,我爱的人——虽然他是母亲在柏林,他的朋友是纳粹,他是同性恋。他犯了错误,没有及时上报情报,但是我坚信他没有和柏林联系的意图。

他只能在我的处罚决定上签字,然后说,这件事情由他负责执行。

这是为什么当初安得蒙一直拒绝我进入普林顿庄园。

就在不久以前,他甚至请我回贝肯福德郡的叔父家,说C一定会用我来要挟他。而到时候他很可能帮不了我。

他只说,艾伦,你等我。一直到战争结束。如果战争结束后我不能来找你,一定是我死了。

我开始理解为什么母亲最后选择了柏林。或许她付出了很多,可是在最关键的时候,因为给父亲的一封信,或者像现在的我,一段密电,而加入情报局的黑名单。

从某种角度来说,情报局一直在作出错误的选择。

安得蒙犹豫了很久,问我:"艾伦,你不会逃跑,是吗?"

我说:"不会。你不用给我戴手铐。"

我回头最后看了一眼夕阳余辉中的国会大楼,闭上眼睛,彼得拿出黑丝带把我眼睛蒙起来,帮助我上车。

劳施莱斯顺着平稳的疾驰,安得蒙握住我的手。

他说:"别怕,艾伦。没有什么可怕的,你会很安全。"

"阿诺德告诉你,西区有一个囚禁间谍的机构。我们是去那里吗?"

安得蒙没有回答,他只是拿起我的手,吻了吻手背。

"我可以经常来看你。"他说:"你的朋友也可以。"

"来看一个因为被怀疑通敌而囚禁起来的艾伦.卡斯特吗?"我绝望的问:"如果C下台了,你在情报总局局长的位置上做得很好,我可能出来吗?"

"首相在你的处理意见上签字了。"他轻声说:"就我个人而言,我希望你等到战争结束。那里很安全。"

来唐宁街之前,我只是匆匆的抱了一大堆资料,什么都没有准备。我甚至没来得及多看一眼喜欢的东西。那是我最后最后一次离开一号办公室,从此再也没有回来。

伦敦西区有一个高墙围起来的建筑,拉着电网,持枪的士兵阴沉的守在入口。高墙里是一座废弃的监狱,后来改成了情报局的秘密机构。我被安置在西边的一座瞭望塔里。坚实的灰色墙壁,顺着布满灰尘的楼梯走很久才能到达塔楼顶端。楼下有特别设置的守卫士兵。

石砌的窗户不大,正好能望见机构的正门。我能看见安得蒙的车开进来办事,卫兵向他行礼。彼得拉开车门,他穿着黑色风衣,从侧门下车,向我这边走来。

走到瞭望塔底下时,他会抬起头笑一笑,仿佛知道我就在窗户边看他。

这个处理决定来得太突然,我很长时间才适应了这个事实——战争结束之前我是不可能从塔楼里出去了。

而让我伤心的是,在被情报局处理的第三天,我听到了考文垂被轰炸的谣言。给我送饭的看守在谈论这件事情——没有任何防备,谁也不知道德国佬的飞机会来袭击这里。空袭发生在半夜,持续了近十个小时,古城考文垂沦为废墟。谁也不知道到底多少人在空袭中身亡。

安得蒙来看我,我质问他这是为什么,为什么考文垂不抵抗?

"艾伦,你分析得很正确。希特勒在试探我们是否已经破译出了'迷'。我们不能冒德国现在换密码系统的风险保护考文垂,只能牺牲它。"

他站在窗户边上,显得很安静。从这里看出去,天空总是灰蓝色的,时常有鸽子盘旋。

"但是纽卡斯特没事。皇家空军派出了一个飞行中队,那天晚上上演了激烈的空战,纽卡斯特保住了。"他摇摇头:"艾伦,放弃考文垂是首相做出的决定,但是理由是你给出来的——德国在试探我们。"

我坐在床边,心里很难受。

安得蒙走过来,把手放在我的肩膀上。他想了想,说:"但是向首相建议放弃这座城市的人是我。艾伦,如果你感觉到了责任,那么我们一人承担一半。战争一旦开始,我们只能以最少的牺牲,最快的方式,结束它。"

塔楼顶层空间不大,有小小的窗台。窗户下面是一张漆成绿色的木书桌,漆皮掉了一半。靠墙有个很窄的钢丝床,铺着白色亚麻布床单。除此之外一无所有。没有柜子,所有的东西都装进床下的木箱子里。

枕头上有一本叶芝的诗集,是安得蒙当初送给我的那一本。他为我带来了,同时还带来了其他书,纸张,钢笔和我常用的笔记本。

"亲爱的,你现在有时间解决希尔伯特提出的七大数学难题了。"他吻吻我的额头。

安得蒙问我:"艾伦,你后悔当初爱上我吗?"

我苦笑:"后悔。"

"我就猜有一天你会后悔。但是来不及了。"他从背后抱住我,把下巴搁在我肩膀上,声音带着笑意:"柏林那个试图联系你的人还在间歇性的为我们发送情报。我们用相同的密码反向联系了她。她的确是你的母亲——简.卡斯特夫人。艾伦,你有一位温柔的母亲。"





第四十章
从塔楼的窗户看出去,可以俯视整个伦敦。灰色和砖红色的屋顶连成一片,上面是高而空旷的天空。鸽群一圈又一圈的盘旋,偶尔有乌鸦停在不远处工厂灰色的烟囱上。我在窗前看书,风很大,总是吹得桌面上的纸张猎猎作响。
空战最激烈的时候,我甚至看到德国飞机从远处呼啸而过,机尾翼上鲜红的纳粹标志格外刺眼。
C最终下台了,安得蒙在他的旧文件里发现了一些资料。
其实假象与真像之间只有一条模糊的界限。当你跨过之后,就会发现世界是那么的不同。
C通过英国在柏林的间谍联系到了我的母亲。他给正在为柏林情报局工作的简.卡斯特寄了我的照片和资料,告诉她儿子掌握在英国情报局手里,希望她配合他们的工作。早在他同意让我进普林顿庄园时,我就成为了他手中的一枚棋子。
"母亲答应了吗?"
"没有。"安得蒙摇摇头:"卡斯特夫人的行动受到了严密的监视。即使她愿意,也不能给我们传递情报。况且她不信任英国情报局。"
"这时C做了一个决定。他告诉卡斯特夫人你在为情报局工作,负责'迷'的破解。他赞扬你是个优秀的青年,希望她能在适当的时候帮助自己的儿子,帮助她的祖国。我想这就是为什么她知道你在一号办公室,试图通过这种方式向你传递情报。冒着巨大的风险向我们发送和'迷'类似的密码,并且不确定你能不能分辨并且破译它们。"
"她为什么不直接和情报局联系?"
"她不信任情报局,只相信她儿子,艾伦。她说她爱你。"
"我也爱她。"我说:"我不明白她为什么会为柏林工作。"
安得蒙抱住我,叹了一口气:"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信仰。"
我理解母亲不相信情报局的心情,这种心情和现在的我一模一样。安得蒙说得对,这是一个黑暗的部门,进来的人没有人能够干净的走出去。但是我不理解为什么母亲接受了纳粹信仰,帮助德国开发了"迷",最后却向我们泄露情报。是出于对祖国尚未燃烧殆尽的热爱,还是作为一个母亲在接到C的恐吓信后帮助自己情报部门工作的儿子?
后来联系中断了很长时间。安得蒙带着摄影师来看我,拍了很多张黑白的照片。
他告诉我:"你可以表现得更加绝望一点,艾伦。"
我想我已经做不出更绝望的表情了。不论是C还是安得蒙掌控的情报局都采取了一样的做法,简单而直接。只是C至少让我在普林顿庄园正常工作,而安得蒙则把我关在了这座瞭望塔里。
他照了非常多照相,然后把它们寄给我母亲。不久以后,这种情报联系又恢复了。
我觉得这是一种利用,但是无法指责他,因为情报手段从来都是肮脏而卑鄙的。就算我们出于一种高尚的目的运用它们,也不能掩盖这个事实。
我要求安得蒙给我自由。
他拒绝了,告诉我他没有这种权利。
他抱着我,列举了很多很多项理由——隔离决定有首相的签名,放我出去的权利不在他手上,情报局在以监禁我来威胁我在柏林工作的母亲,还有他的每一个行为都被情报局所有人关注着,不能私下释放自己的情人。
"艾伦,抱歉。在现在这个位置上,很多以前可以处理的事情反而办不到了。"
可是我怀疑这一切只是借口。所有的原因只在一点,我被划在的不受信任的黑名单上。当局在害怕。当真相浮出水面时,他们知道这些事情对我来说不公平,害怕一旦我恢复自由,就会试图和柏林取得联系,像我母亲一样成为合格的,优秀的纳粹。
我知道了实在太多的情报,我可以告诉德国"迷"已经被破解了,我甚至能够帮助他们开发一套在"迷"之上的情报系统。因此他们不能给我自由。
阿诺德来看望过我。他经常在这边做手术,穿着医生的白大褂,叠着腿坐在我的钢丝床上抽烟。
我问他,我有机会从这里出去吗?
他凝视着上升的淡蓝色烟圈,叹了一口气:"我以为加西亚先生最初同意你进普林顿庄园时,把这些可能性都告诉你了。任何微小的不信任,都可以成为致命的利剑。"
"他的确告诉我了,可是我没能够真正理解。"我说:"我猜测了很多结局,但是没有猜中这一个。"
阿诺德没有回答我,他只是说:"哦,小艾伦,这不是最差的结局。"
"如果我有这个能力,我希望能把你从这里弄出去。但是我没有。"他显得有些沮丧:"你会嘲笑连这个都办不到,是吗?"
"安得蒙也办不到。"我走过去,蹲在他旁边:"借我一根烟抽。"
阿诺德从烟盒里抽出一根递给我,帮我点火。
我吸了一口,呛到肺里,咳了很久。
他伸手掐我的烟头:"算了。"
我不给他:"受伤的男人吸起烟来比较帅气。"
阿诺德给我看他小表弟的画,一小叠,蜡笔画。第一张是书房窗台上盛开的金雀花,第二张是他的小木马。第三张是一副变了形的金丝眼镜——这是阿诺德。我往后翻,有一张画着个破烂的数学笔记本,封面上歪歪扭扭的写着"艾伦.卡斯特"。
"这是我?"我问。
阿诺德眯起眼睛点点头:"乔天天吵着要他的家庭教师。说你答应教他画画。"
我的确答应过小屁孩找天才画家教他画画,可是那是埃德加。现在我们已经永远永远不可能再相见了。
"你表弟需要梵高亲自教。"我告诉阿诺德。
他走的时候抽掉我手中的烟,说:"下次给你带口味淡一点的过来。"
一九四一年春天,德国撕毁《苏德互不侵犯条约》,正式进攻苏联,不列颠空战结束。英国取得胜利。
一九四四年诺曼底登陆成功。
四年里,安得蒙定期来看我。他给我带来大量普林顿庄园的密码。我全靠它们打发空虚得无聊的时间。
我不知道那些密码的级别,已经破译还是尚未破译,他是信任我还是仅仅帮我打发时间。这些都不重要了。我日复一日的玩数字游戏,没有密码能在我手里保持它的神秘超过一个星期。
安得蒙总是吻我,然后说:"艾伦,你是天才。"
他会让门外的看守离开,锁上门,然后吻我,脱掉我的外套。我们在灰色的瞭望塔顶端,没有节制的做|爱。钢丝床,石头地板,他甚至把我压在书桌上,腿架在他的肩膀上,头几乎伸窗户外面,睁开眼睛就能看见外面让人发抖的高度。
他挑逗我,让我在高|潮中一遍遍的说我爱他。
他威胁我,如果不说,就在就样把我从窗户推出去。所有人都会看到赤身裸体的艾伦.卡斯特,死之前脸上还带着高|潮时的余韵。
这种爱乎近绝望,我觉得总有一天自己会疯掉。
他说,艾伦,对不起。
可是这些有什么用?
他意识到了我们的感情出现了危机,只能用侵犯试图对它进行加固。
《乱世佳人》热映的时候,安得蒙书柜里曾经有一本原著小说。我在无聊的时候翻过它,结局很感伤。我还嘲笑过他怎么会看这种爱情剧。
男主角这样问过:"亲爱的,你有没有想过,再深刻的爱情也会有厌倦的时候。"——而我现在已经厌倦了。
我告诉安得蒙,这样下去,我对他的感情迟早有一天会消磨殆尽。这不是他的错,也不是我的错。我们错在了不应该在这个战争年代相爱。
安得蒙没有回答我,他只是沉默而坚决的脱下我的衬衫,一遍一遍的进入我的身体,逼迫我说我爱他。
他问我,如果有一天我能够从这里出去,会去哪里?
我说回贝肯福德郡,乡下叔父家。
安得蒙想了想:"不,你不能离开我。"
一九四五年四月二十七日,苏联攻占柏林。希特勒和他的情人在总理府地下室服毒自杀。
四月三十日,国会大厦,最后的战斗。一千余名党卫军和外籍志愿兵守卫着第三帝国最后的象征。他们没有大多数都死了。我理解党卫军的行为,但是不理解为什么会有外籍志愿兵,他们为什么愿意为纳粹作战到底。
就像我不理解母亲为什么会为纳粹工作一样。
柏林被攻占后的第二天,安得蒙递给我一则翻译过的密文。这是我收到的来自母亲的最后一条密文。
内容依然只有一句话。
请告诉艾伦,我爱他——简.卡斯特。
安得蒙说,苏联方面彻底搜查了柏林,情报局总部已经焚毁,重要资料遗失。就现有材料来看,他们并没有发现卡斯特夫妇存在过的痕迹。但是他们在一间被焚烧得面目全非的办公室里发现了一个早期"谜"解密机的雏形,铁皮底座上刻着花体字,勉强辨认后觉得像是英文的"Jane"。
这个世界是一个矛盾的组合体。我所做的每一次选择都是错误的,然而我还在不停止的做出选择。
我问安得蒙,战争结束了,我可以回家了吗?
他抱歉的看着我,说,不能,艾伦。你在组织的不信任名单上。
他只能一遍又一遍的说抱歉,可是这有什么用?
我厌倦了在瞭望塔外空空荡荡的天空,厌倦了每天空虚得可怕的时间。我试图伤害安得蒙,对他说:"最开始我追你的时候,你应该拒绝我,找个女人结婚。我没有完全理解情报局的黑暗,现在后悔了。"
他只是抱着我,说,抱歉,艾伦。
安得蒙告诉我摆在我面前的只有两条路。
保留现在的记忆,一辈子被关在这座瞭望塔里。
或者清除这几年的记忆,回到原来的生活。忘记普林顿庄园,忘记战争,忘记"迷"和所有的事情。
"艾伦,你知道得太多了。你在当局不信任名单上,并且曾经掌握过'迷'的心脏。"他告诉我。
我固执了选择了第一种。
我对他说:"亲爱的,我宁愿抱着这个糟糕的记忆腐烂在这里。我已经失去得够多了,你不能把那个艾伦.卡斯特从我大脑里抹杀掉。你不能这样做。"
当你翻开这本笔记的时候,艾伦.卡斯特已经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了。他不记得自己是谁,可能被换了新的名字,告诉了一堆不属于自己的记忆,成为别人,麻木的活的。
我之所以把所有的东西都记录下来,是因为一切已经不能改变。安得蒙.加西亚替我做出了选择。
他要我忘掉所有的事情,离开这里,和他在一起。
"你这是谋杀,亲爱的。"我告诉他。
他只是说:"我爱你,艾伦。"
本来一切尚可以挽回。
八月十五日,安得蒙给我带来了日本投降的报纸。我拔出了他皮带上的枪,指着他,要他放我出去。
长期的囚禁下,我的神经变得极度脆弱,很容易达到歇斯底里的程度。
心脏跳动得极为厉害。
钥匙在他手上,我要求他给我,然后准备车帮助我离开。
"我知道你做得到的。"我说。
安得蒙挡住门,摇摇头,说:"亲爱的,除非你向我开枪,否则无法从这里出去。我不能给你钥匙。"
我全身都在颤抖,尝试了很久才拉开保险栓。最后我击中了他的腹部,拿到了开门的钥匙。
安得蒙捂着肚子靠着门蹲了下去,抓住我的手,脸色很悲伤。
他说:"艾伦,看来你真的不爱我了。"
我架起他往外走:"别这样,我需要你做人质。等安全了就帮你叫医生。"
塔楼很高,旋转的石梯几乎没有尽头。安得蒙很虚弱,他靠在我肩膀上,流了很多血。我几乎以为一辈子都走不到尽头了。
楼下的看守吓呆了。
士兵围了起来,我看着安得蒙,命令他们准备车。
安得蒙抱紧我的肩膀,做了一个意义不明的手势。
看到他的手势,最近的士兵向我开了枪。
最后的记忆是不停旋转的蓝色天空和远处工厂高耸的烟囱。我倒在了地上。安得蒙抱住我,他的脸贴着我的脸,衣服上的血迹一直浸染湿了我的外套。
"艾伦,对不起。"他说:"我们出去,我一定会带你出去。忘掉这些事情,让我们重新开始。"
现在写字的时候我的胸口依然隐隐作痛。子弹擦着肺部穿过去,吸烟咳嗽起来时一阵一阵的痛。我从来不适合吸烟,不管什么牌子的香烟都会咳嗽,可是最近一直离不开手。
现在才开始渐渐明白为什么阿诺德会在失恋之后开始整包整包的吸烟。
我醒来后见到的第一个人是阿诺德。
他给我打止痛剂,说:"艾伦,你现在的情报糟糕透了。等离开这里,你需要好好休息。"
"我休息了四年。"我告诉他:"安得蒙让你来清除我的记忆吗?"
心理医生笑了笑:"记忆就像一个房间,我只是把你记忆里的东西锁起来,扔掉钥匙。别怕,它们还在你大脑里,并没有丢失。"
"借助药物?"我问。
"是的,借助药物。"
阿诺德有些悲伤:"我和加西亚先生谈过了,这是对你的最好选择。艾伦,抱歉,我帮不了你,我能够为你做的唯一一件事情只有这个。希望你能够幸福快乐。"
阿诺德说只要我足够放松,记忆清除过程不会产生任何疼痛。可是我知道,如果一个人被大剂量注射吗啡,不管怎样疼痛都是感觉不到的。
我听到了门外的脚步声,或许是安得蒙,或许是阿诺德。这也许是我写下的最后一个句子。
我想只想告诉看到这本笔记的人,作者叫艾伦.卡斯特,死于第二次世界大战胜利之后。他将重生,但是并不幸福。




42、第四十一章 ...
  1945年的11月11日,是那场可怕的战役结束之后的第一个Poppy day,我跟随着盛装打扮的民众默默前行。
  成千上百的白色十字架立在那里,每一个十字架上都贴着一朵虞美人,每个十字架的上方都贴着名字、军阶、年龄和一张彩色照片。
  它们排列得并不整齐,却让人觉得更加伤感,似乎可以感受到这些年轻的生命,或许一年前,他们都还在酒馆里喝着生啤,对着姑娘吹口哨,"陪我跳支舞怎么样?"
  一直站在我前方身穿礼服的夫人忽然俯□去,久久地注视着前方,她带着黑色的面纱,眼泪滚落下来,妆容都化开了,我把手巾递给她,她哽噎着道谢。
  所有人的心情都很压抑。
  没有人说话,每个人都低着头,在心中默念,"为了不列颠"。
  
  走到前方的时候,我忽然被一张照片吸引住了。
  那是一个神态温暖的年轻人。
  他的脸显得比平常人要苍白,颧骨有些高,睫毛纤长,下面深绿色的眼睛像古董店里的猫眼石般好看。他笑的时候嘴角弯成一个恰到好处的弧线,色调柔和而温暖。
  那种感觉很熟悉,但也只是一瞬间而已
  多么不可思议,这些独特而温暖的形容一下子涌进我的思绪,仿佛曾经使用过一样。我打赌,这个人应该很会弹钢琴,因为看到他,耳边就开始响起空灵的小夜曲。。
  我觉得有些动容,这样温和而优秀的男人,正是风华正茂的年纪,他的父母和恋人一定十分难过。
  
  走的时候,我又留意了一下他的名字。
  安得蒙.维森,32岁。
  很熟悉
  真的很熟悉。
  可是我想不起来了,或许我曾经在哪里见过他?
  我把手里的虞美人佩在了他的十字架上。
  晚安,安得蒙.维森。
  作者有话要说:小黑送给大家的愚人节礼物,suprise!
正文会继续更新
喜欢死这个忧伤幸福的结局了TAT




第四十二章

  我面试失败了,无聊的靠在伦敦街头的电线杆边抽烟,看对面特拉法加广场里一群穿短裙的少女喂鸽子。白色的鸽群围拢来,少女们脸蛋像红苹果,笑声银铃般清脆。一个穿深蓝色套头毛衣的小男孩从她们身边蹒跚走过,紧紧握住手里红黄蓝三只氢气球。
  战争胜利的海报张贴在不远处的墙壁上,更远的有一座灰色的纪念碑。人们默默从纪念碑前走过,它的基座上摆满了郁金香,有些尚在盛开,有些已经枯萎。
  我看见有身穿黑色丧服的老妇人默默站在它前面,枯瘦的手在胸前画十字,口中念念有词。
  或许她们的儿子,或者丈夫,已经在战争中一去不复返了。
  我抽了两口烟就咳嗽起来,只好咒骂着把廉价香烟扔掉。
  我叫艾伦.卡斯特,剑桥数学系毕业,毕业后正赶上经济萧条的战争,在伦敦一家餐厅里打工。据说德国佬最后一次空袭把餐厅被炸毁了,吊灯就倒霉的砸在我头上。
  我被送进一所军队医院。医生说是吊灯把我砸失忆的,还有一块弹片击中了胸口,因此咳嗽起来会肺疼。我住院了很长一段时间,和每个帮我打针的护士姑娘调情,直到主治医生勃然大怒。他们给了我一笔抚恤费,把我丢了出来。
  我在伦敦西区租了一间公寓,可是马上就到到期了。失业,没有钱,劣质香烟,靠在电线杆上向漂亮姑娘吹口哨,我觉得自己看上去像个的流氓。
  下午阳光灿烂,走过来时很愉快,但是现在接近傍晚时阴冷潮湿的空气让胸口的旧伤隐隐作痛。我想回家,可是口袋里连坐电车的一便士都没有。
  重新点了一支烟,愁眉苦脸的四处张望,希望能搭个便车。
  一辆加长型的黑色轿车在我面前停下来。车门开了,后座上下来一个穿风衣的男人。他有着浅金色的头发和古董店猫眼石一般的深碧色眸子,手插在风衣口袋里,向我走过来。落日带着暖色调的余晖落在他头发和肩膀上,漂亮得像油画里的人物。
  刚刚够让人看到失神。
  "借个火,先生。"他对我说。
  我看见他拿出一只精致的香烟盒,取出一支烟。我摸遍了全身口袋才找到破打火机。
  "谢谢你。"他说得很有绅士派头,修长的手指夹着点燃的烟,但并没有吸。
  我拼命的吸自己手里那支烟,做出不屑一顾的样子——这是和我在两个世界的人,有钱人。
  他抽走了我手里那支,掐灭烟头,扔在地上,说:"你不适合香烟,会咳嗽。"
  "哦,宝贝,别那么在乎我。"我痞子气的靠着电线杆抖腿:"我会爱上你的。"
  他深碧色的眼睛弯起来,点点头:"好。"
  然后向我伸出手:"我叫安得蒙。安得蒙.加西亚。如果你今天没有安排,可以陪我共进晚餐吗?"
  "这像是邀请女士的台词。"我抗议。
  但是我中午只啃了一块干面包。
  所以一个小时以后,我们已经坐在贝尔福德街一家法国餐厅里了。安得蒙点餐很优雅,而且恰巧符合我的胃口。
  他甚至帮我点了我最喜欢的苹果酒。
  "所以你叫艾伦.卡斯特?"他问我。
  "不喜欢这个名字?"
  "不,"安得蒙食指摩擦着高脚杯,意味深长:"我喜欢这个名字。喜欢得要命。"
  我问他:"你为什么请我吃饭?"
  "我在追你,艾伦。"
  我正在吃提拉米苏,满嘴奶油,惊恐的抬头:"这是个约会?"
  "你说过会爱上我,不是吗?"
  我吃完最后一口甜点,站起来准备离开:"哦,亲爱的,你听错了。"
  他伸出手拉住我胳膊。
  "可是我是认真的,艾伦.卡斯特。"
  第二天早上,我穿着睡衣出门取报纸,犹豫今天是闲逛还是找工作,推开门就看见了昨天给安得蒙开车的司机。我记得这个司机,他叫彼得,穿着挺直的军装,蓝眼睛看人总是冷冰冰的。
  他用挑剔的眼光扫视了我不足二十平米的小公寓和弹簧坏掉了的沙发,不予置评,然后面无表情的把一大簇深红色玫瑰花递给我,转身就走。
  花束下面系着一张卡片,漂亮流畅的花体字:
  我爱你,艾伦。——From 安得蒙.加西亚
  我叫住他:"告诉你老板,同性恋是犯法的!"
  蓝眼睛的司机僵直的转过身,盯着我:"他知道。"
  第二天我收到了同样的玫瑰花,卡片上的话变成了:
  亲爱的,你的眼睛很美。——From 安得蒙.加西亚
  我问彼得:"安得蒙追人只会这一种方式吗?"
  第三天没有玫瑰了,彼得站在门口,生硬的说:"加西亚先生问你——'宝贝,你喜欢我用什么方式追你'?"
  有一天早上门铃响了,我照例叼着早餐面包,左手端着咖啡杯去开门。我把头伸出门外:"告诉你的变态老板,我不是同性恋!真见鬼!"
  安得蒙穿着一身白色的西装,显得英俊迷人。他很绅士的纠正我:"不,你是。"
  "我不是,见鬼!"
  "你是。"他固执的重复:"我爱你,亲爱的。"
  "艾伦,你可以试着和我谈一段时间恋爱。如果你厌倦了,随时可以离开。"
  我问过安得蒙很多次,他为什么会喜欢我。安得蒙总是很认真的思想一会儿,回答说:"亲爱的,这是一见钟情。"
  我总觉得哪里不对,可是他的话特别真诚,而且说话时总是看着对方的眼睛。我拒绝过他,但是他强行抱着我,手臂勒得我肩膀很痛。他一遍又一遍的说,艾伦,我爱你。
  "你确定你精神正常?"我问他。
  他吻我的头发,声音柔和好听:"不确定。"
  我只知道安得蒙.加西亚在政府机构工作,和军队有点关系。他帮我在数学研究所找了一个研究员的职位,我们住在他在伦敦一所小别墅里。已经两年了,一切美好得仿佛不现实。我没有关于过去的记忆,而他从来不问我这些问题。
  他只是在我拼命回忆过去时抱住我,说:"艾伦,想不起的东西不要想。"
  我不再吸烟了。安得蒙把我所有的香烟都扔进垃圾桶里。他从不指责什么,但是会在我偷偷摸出打火机点烟时突然出现,温柔的脱掉我的衣服,把我丢上床,掰开腿折腾得死去活来。
  安得蒙会弹钢琴,我喜欢看他坐在二楼三角钢琴前专注的样子。贝多芬的旋律在房间里舒展开来,美妙极了。
  有时候他会告诉我工作时听到的故事。我最喜欢的那个是一群密码专家破译一个叫"迷"的德国密码。他们中间有一位剑桥毕业的天才数学家,以群论为基础,找到了这个战争中最大谜题的答案。他们甚至制造出了一批解密机。这个东西太过先进,以至于战争结束之后来丘吉尔首相亲自下令把它们粉碎成不超过拳头大小的碎片。
  当时我正在做报纸上的填字游戏,很不满意:"我也是剑桥毕业的,他有我天才吗?"
  安得蒙衡坐在壁炉边看资料,认真思考了片刻:"有。"
  我磨牙:"有我风流帅气英俊迷人吗?"
  他仔细端详了我很久,弯起眼睛笑:"有。"
  我愤怒了:"让他见鬼去。"
  "不,亲爱的。"安得蒙放下手里的资料过来吻我:"他和爱他的人一起。永远在一起。"
  有一次我在家里的橱柜里发现一张黑白照片,上面是一个穿长裤和衬衫的漂亮女人。蓬松的卷发披在肩上,笑容像娇艳的花朵。
  "前女朋友?"我问。
  "这是安妮,我的助理。"他叹了一口气:"战争时期她独自一个人进入德国占领区,从集中营里救出了三个很有价值的女同事。非常了不起。"
  "噢,太了不起了!"那一刻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有些怀念:"有机会能见到她吗?"
  "不行。"安得蒙深碧色的眼睛有些暗淡:"她死了。但是她的同事活了下来。"
  "我觉得在哪里见过她。"
  "那是错觉。"他拿走照片,放进西服口袋里:"你记错了。"
  我总是记错东西。
  我曾经顺路去一家电缆厂见一位熟人,正好看见工人抄录电表。 一个有着及肩黑色卷发和鹰钩鼻的犹太人,穿着满是油污的蓝色工服,爬到管道高处读表。一瞬间觉得非常眼熟。
  我不知为什么脑海里突然浮现出他穿着呢绒大衣,随随便便坐在办公室窗台上喝咖啡的样子。
  "他叫什么名字?"我问朋友。
  "拉斐尔.修兹 ,"朋友无所谓的说:"这个人战争中没有上前线参军,是个懦夫。"
  "那战争期间他在哪里?"
  "天知道,从来不说。"朋友耸耸肩。
  我想起自己也没有上过战场,有种莫名其妙的熟悉感。可是我不认得拉斐尔.修兹这个人,于是默默的看了他一眼,离开了。
  朋友和我讨论着伦敦空袭时的壮烈,还有他再也没有回家的亲人或者朋友。他神情哀伤,但是眼睛里却充满希望:"战争胜利了,真不敢相信!"
  我对这些一无所知。每当我试图回忆它们,只觉得心底空空荡荡的,像头顶不列颠高远湛蓝的天空。
  和安得蒙在一起的第二年,我遇见一位失忆前的老朋友。他找到我,说我做过他表弟的家庭教师,要还给我一样东西。
  正好是冬天的早晨,街道上漂浮着阴冷的雾气。我开门取牛奶,听见身后有人喊:"艾伦?"
  说话的男人带着金丝眼镜,左手牵着一个红头发的小男孩,八九岁的样子,站在街角的浓雾里面。他让小男孩等在原地,然后向我走过来。我们就在门廊上聊天。
  "我以前做过家庭教师?"我很惊讶。
  "对。你每周都来我外公家,我们是朋友。"他关切的问我:"小艾伦,听说你失忆了?"
  "空袭中头受伤了,真倒霉。"我耸耸肩。
  金丝眼镜男人想事情时似乎总是习惯性的眯起眼睛。我们聊了一会儿,他打量我,评价说:"艾伦,你看上过过得不错。"
  "哦,是的。我和恋人住在一起。"我问他:"你看上去不高兴?"
  "我失恋了。"
  "你可以追回来。泡妞是有诀窍的,只要方法对了,没有追不到手的女人。"我安慰他:"诀窍在于坚持不懈。亲爱的,不要放弃。"
  "艾伦,你不理解。"他说:"我没有能力给予我爱的人保护。他曾经深陷危险,而我只能看着他痛苦,没有办法把他从这种痛苦里面拯救出来。我想过把他从瞭望塔里带出来,送到乡下,离开那个鬼地方——可是我没有这个能力。哦,艾伦,我真的这么想过——你要相信我。"
  "他?"
  "哦,对。我是同性恋。"
  "真巧,我也是。"我咧嘴笑,拍拍他的肩膀:"没关系,别放弃。会好起来的。"
  "是吗?艾伦你真的这么想?"他突然向前迈了一步,认真的问我,仿佛突然燃烧起了什么希望。
  "什么?"
  "你认为我不该放弃?"他直视我的眼睛。
  "除非他爱着其他人,不然你应该坚持,亲爱的。"
  他的脸色暗淡下来,叹息一声,从西服上衣口袋里取出一只金色怀表,递给我。
  "这是你的东西,我依照约定还给你了。"
  怀表做工精细,似乎出自名家手艺。它拿在手里有些沉重,冰凉冰凉的。我不记得自己拥有过它,也想不通当初为什么要买这么贵重的东西。
  "进去喝一杯咖啡?"我提议。
  "不了。我要回去。"他笑眯眯的拒绝:"我有必须去办的事。我是顺路来向爱人道别的。"
  "哦,对了。"他仿佛突然想起一样:"那是好几年前的事情,艾伦。我们曾经约过九月份时一起坐火车去湖区看薰衣草田。没去成,真遗憾。"
  "是啊,真遗憾。"我赞同的说。
  我们像朋友一样拥抱道别。我突然想起来:"对了,你叫什么名字,先生?"
  "阿诺德。阿诺德.维斯科,心理医生。"他已经走了好几步,忽然笑了,向我抛了一个飞吻:"艾伦,亲爱的,再见。"
  可能是我的错觉,他的神情似乎有些哀伤。
  我目送他走向远处的红发小男孩。小屁孩向我用力挥了挥手,然后转身和他表哥一起消失在伦敦街头的浓雾中。
  这是我唯一一次见到他,在乳白色的浓雾中。
  我不喜欢伦敦冬天的雾。它们阴冷潮湿,让我胸口的旧伤隐隐发痛。有时候本来很平常的东西在雾里会显得特别扭曲怪异,让人产生儿童看童话书时常有的幻觉。
  几天前安得蒙开车,我们去伦敦西区办事情。那天上午雾气前所未有的重,摊开手掌几乎能感觉到湿气在指缝中流动。我在车窗外的雾气中看到一座灰色的瞭望塔。只是模糊的轮廓,耸立在不远处。笔直的灰砖砌成的塔身在雾气中凸显出来。
  我突然觉得自己见过它在万里晴空里的样子。
  从塔楼的窗户望出去,外面一定能看见工厂高耸的烟囱,有鸽子一圈一圈的盘旋。门一定锁得牢牢的,不管怎样绝望的摇晃都打不开。
  不知为什么,这样普通的画面却让我全身发冷。
  我对安得蒙说:"亲爱的,看见外面灰色的瞭望塔了吗?看到它的那瞬间,我突然觉得不爱你了。"
  安得蒙没有立刻回答我,他只是空出一只手紧紧扣住我的十指,然后踩油门,加快驶离了这片街区。
  过了很久他才对我微笑:"没关系,艾伦。只要我爱你就可以了。"
  安得蒙想了想:"春天的时候我能够休假。到时候我们一起去柏林。"
  "我不想去那里。"我说。
  "那边有很多上次世界大战留下来的废墟和公墓。那里可能埋葬着一位极具天赋的数学家,我想你陪我去看看她。她奠定了密码学中现代机械加密的基础。你会喜欢她的——我看见你最近在玩报纸上面的密码题。"
  "是吗?"我说:"你还说过要去贝肯福德郡买一栋别墅,我们搬过去。"
  "哦,是的。"安得蒙在街边停下车,靠近我,吻了吻我的脸颊:"你说你喜欢乡下。不过那要等很多年以后去了。"
  "很多年以后?"
  "嗯,亲爱的。等我们都老了的时候。"
  圣诞节前后,我收到过一封来自美国的信。
  信封里只有一张叠成四方形的纸和几片干枯的玫瑰花瓣。空军专用信笺,上面一个字都没写,是一张蓝黑墨水画的写生。画上面是青年时期的我,抱着厚壳书坐在一棵枝叶繁茂的橡树下面。有风吹过,我微微闭着眼睛,把下巴搁着书脊上。
  几乎能感觉到干净美好的时光从信笺上流淌而过。
  信封上没有地址,邮戳盖的是旧金山。
  我把它叠好,夹进安得蒙送我的《叶芝诗选》里。我从来不看诗集,但是安得蒙坚持要把它送给我。
  第一首是《当年华已逝》
  当你年华已逝,头发花白
  睡意沉沉,倦坐在炉边
  取下这本书来
  ……
  多少人爱过你青春的片影,爱过你的容貌,以虚伪或是真情
  惟独一人爱你那朝圣的心
  爱你哀戚的脸上岁月的留痕
  ……
  本来在扉页上签名,可是这本书的扉页被人撕掉了,所以安得蒙在这首诗下面用蓝黑墨水写了我们两人的名字。
  艾伦.卡斯特
  安得蒙.加西亚

作者有话要说:到这里故事正式完结了,谢谢大家的一路支持O(∩_∩)O~本来预计写到二十万的,可是剧情的进展比我想象中的快。此后是修文时间和改错别字时间,应该没有新的更新了。又完结一本,很感慨啊,很有成就感啊……想弄一本实体书没事自己翻翻,打算十号开定制印刷,自己买4本,诚征剩下16本%>_<%(十号我把定制入口挂文案上)岁月长,青衫薄,我们就此别过。不知道下次相见是什么时候,希望有人能记住曾经有个怀着创作作品心情写网文的苦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