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站流量统计
《嫡子難為》(番外長滴俺想哭T_T)、《養父》《攻四,請按劇情來》《三十而受》《浮生劫》《国王X国王》《傻夫吴望》《小兵方恒》《人鱼法则》《射雕之拱手河山》新增了番外,大家直接拉到最底下的“留言”部份閱讀

另、8月中旬開始包包的工作會比較忙,所以一切更新暫緩,希望各位親見諒~

網誌存檔

Cbox! 碎碎念[留言板]

姑娘們如有要推介的文可以在下面留言(注明標題和作者) 或者發TXT檔到俺郵箱szheung@gmail.com
    

《来年树倒》作者:冬小树

红JJ: http://bbs.jjwxc.net/showmsg.php?board=7&id=53911&msg=

1.
陈叠溪迷糊中不小心摁着了手机接听键,顿时里面迸发出来高分贝的咆哮声,把自己先震了一个趔趄。
条件反射的抠了电池,陈叠溪兀自又回了两三秒神,在周围乘客诧异的目光中稍稍挺了挺脊背,把在前面兜售饮料报纸的乘务员叫过来问到了哪一站。
"刚过西闸口,"乘务员头也不抬,手上涂的大红指甲挺刺眼:"要报纸不?"
陈叠溪看了看她蓝色眼影,露齿一笑特好看:"阿姨我买不起。"
乘务员:"……"
此时正值夏末,窗外树上叶子形状被勾勒的闪亮,电线杆上扯着长长的五线谱,不时有鸟落在上面。
油绿的列车一路由南向北,缓缓伸展成条蜿蜒的曲线。
陈叠溪支起来胳膊,倚着玻璃有一搭没一搭的走马观花看风景,转眼已经不知又呼啸而过了几公里,只是耳边似乎还在缠绕不断,长江奔腾的声音。

李岷江咣当关了车门,掏出根烟来咬进嘴里,迎着夕阳又瞅了瞅那人群熙攘的火车站。
按照刚才李月珊电话里说的,早晨五点半启程的车,已经该到站了,只是那混小子自己差不多已经十几年没再见过,脑子里依旧是那个拖着鼻涕理着寸头一脸拽样的小屁孩,怕是猛然就站在自己面前也认不出来。
李岷江想了想,保险起见,还是掏出来手机摁了回拨。
"是我,有他张照片没?……嗯对彩信……不会发?!"
听起来李月珊在电话那边要急疯了,声音淋了水似的语无伦次:"……我再试试……还好有你啊岷江,可一定帮我截住他,要不是我紧接着去车站打听,还不知道他要跑哪……它老说发送失败咋办啊!"
李岷江皱了眉,不经意又往远处瞟了两眼,这时阳光耀目,打的他睫毛金黄,而前方明晃晃的视野里面,正逐渐剥离出一个细长身影来。
"看见了。"李岷江说完即扣了电话,绕开几波揽客的人流又快走了两步,终于拦在了那套着大T恤牛仔裤、正张头探脑的青年面前,"陈叠溪?"

陈叠溪并不是第一次来到这座城市。
小时候他爸因为患脊椎炎曾在这里住过半年的院,他甚至还记得第一次下火车时看见对面那座高楼顶上,耸立着块四四方方的大钟表。所以他并没急着去买转乘的车票,而是特意下来逛逛,当李岷江认出来他时,他还自顾自的正往对面看,可惜却没能找到印象里那怪模怪样的东西。
直到对面人不耐烦等了又问一遍名字,陈叠溪才反应过来,上下反复打量了打量这个站在面前,看起来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漂亮男人,竟有种说不出来的熟悉感。"……你谁啊?"
李岷江抱起胳膊开门见山:"自己回去还是我捆你回去?"
陈叠溪挑动眉毛,明明这人映射到心里挑起无比熟稔的感觉,自己却又死活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他摸了摸下巴:"你真认识我?"
李岷江心想我还认识你妈呢,于是伸手拎过来他的旅行包扛在肩上,往前指指车站:"要么回去,"又指指自己身后的车:"要么跟我回去。"
他大度的侧过身体:"选吧。"
陈叠溪瞬间炸毛了,扯住自己背包带子就往回捞,可是当目光擦过对方深邃眉眼,却不由得停顿了一下,然后触电似的缩了回来。
"李……岷江!!"
紧跟着有个称呼从心里咕咚沉没了下去:"……小、小舅舅?"

李岷江并不是李月珊的亲弟弟。按李月珊的原话说就是这中间关系好似搓坏了的麻绳,拼命缠都缠不到一块儿去。
所以也就能这么久都不用联系,陈叠溪只知道,这个小舅舅只比自己大一岁半。
陈叠溪再仔细想想,似乎还跟他曾打过一架,最后赢没赢忘了,好像两个都哭了。
于是李岷江开着车,例行公事的问:"跑出来做什么?"
陈叠溪坐在副驾驶位上,开着窗户数外面的霓虹招牌,过了一会问:"车站对面的大钟呢?"
"早拆了。"
"哦。"他回过头,"啥时候拆的?"
"……"李岷江没打算回答他,把车缓缓停在红灯前面,自己拿出烟点着后递给陈叠溪:"你妈急疯了。"
陈叠溪并不抽烟,只摆弄了会他的打火机,片刻之后又抬起来头:"你说为啥拆了啊?"
"……"
他终于发现这小子不肯老实交代了,掏了自己手机摁了重拨扔他怀里,"跟家里说一声。"
陈叠溪接过来后很从容地取消掉通话,专心致志拿他手机代替了打火机,先给自己手机拨了个号,然后抻抻脖子开始上网。
李岷江这才真觉得有些郁闷了,瞟了眼还有十几秒的红灯,就侧过身去,手臂环过去捞住陈叠溪的脖子,用力压得低低的,几乎脸贴脸的跟他说:"陈叠溪,现在再用消极对抗这一套,说明你这二十来年都白活了。"
他声线也许真能带得动磁场,每一个音调都蕴含着相应的感染力,陈叠溪觉得自己对阔别这么多年的小舅舅的印象应该并不坏。可是看着他那漂亮的胡茬,自己还是有种像小时候那样的冲动,应该结结实实的,再给他一拳才好。

夏天晚上来的比较迟,李家小舅舅也并没有要盛情款待的意思,随便拉着自己吃了碗卤肉面,便回了家。
跟着他三拐两拐拐进一条小弄堂里,下了车先踩到起起伏伏不平整的青石板,陈叠溪目瞪口呆看着这暮霭笼罩下的小院子。旧砖墙上画着一个红圈圈,里面原本包着个粗硕的'拆'字,生生被透出来墙的、杂乱茂密的石溜树枝桠盖严实了半边。
李岷江倒车去车库,回头看见他还杵在门口没动,就解下来钥匙丢给他:"先开门进去。"
陈叠溪接住那一串沉甸甸的钥匙,还是不太相信:"你家?"
李岷江嗯了一声,又提醒到:"门口堆着东西,小心。"
这里离着火车站倒也不是太远,陈叠溪刚在车上用手机查了地图,这是座典型的发展中城市,不大也不小,窝在祖国东方的一隅并不是太起眼。一路过来时不时的会看见那些鲜红的标语条幅当头挂着,改造旧城区,创造新生活,此地无银三百两似的彰显着这自身浓浓的高觉悟身份。
陈叠溪捏了捏挂在铁门上那把几乎锈掉的古董锁,又瞟了一眼旁边的拆字符号,终于试着推门进去。
"……哗啦。"
"你做什么?"
李岷江停车回来,看陈叠溪一脸吃了苍蝇的表情不动弹,"进去啊。"
陈叠溪看看他,又看看脚下,成山的废品箱子像忽然受到了惊吓,顺着门缝往下崩塌,随后是易拉罐,蹦蹦跳跳滚了满地,最后掉下来一个超大桶康师傅,在半空中翻了个身,稳稳扣在脚边。
陈叠溪手指点点地上,思量再三还是确认了一遍:"你家?"
李岷江颇不自然的挠挠嘴角:"……嗯。"两秒后补充:"你该推那扇门的,忘说了。"
陈叠溪:"……"
弯腰好不容易帮他重新堆好,陈叠溪哭笑不得的看他将方便面桶一脚踢出老远:"你们这儿就没有个共用垃圾箱么?"
"马上要拆的地方了,总共就没几家在住,谁还管,"李岷江挽着衬衫袖子,小心翼翼推开门看了看:"煤球没塌,知足吧。"
陈叠溪跟着进去,院子果真很小,最醒目的两颗大石榴树分列两角,树伞互相交错,几乎遮掩住了整个天井。
"你为啥没搬?"他伸手摸了摸那光滑的树干,顺手摘下来一个干枯的蝉壳。
李岷江没回答,站在抱厦跟前似乎在想什么,过了一会说:"要不你站会,我先进去收拾收拾?"
陈叠溪嘴角抽搐,"不用了,我又不介意。"

陈叠溪洗完澡出来,倚在门框上看李岷江叼着根烟打着赤膊趴在地上收拾屋子,脊背上起了层薄薄的汗,他身材颀长匀称,好像天生的衣服架子,肌肉,皮肤,骨骼恰巧都长在完美位置,看起来顺眼极了——只不过跟今天下午那个衣着整齐来接站的李岷江似乎对不大起来。
他晃晃脑袋,发觉跟小时候记忆中那个模糊的小舅舅也对不上号。
李岷江长腿一曲坐在地板上,在桌角上磕了磕烟灰,下巴一抬:"别傻站着,过来帮忙。"
陈叠溪冲他笑:"我是客人!"
李岷江瞪他:"客你妹,要不是你他妈来,老子闲的才收拾。把这个搬开。"
陈叠溪心想我不来你也早该收拾了,于是不情不愿勉强跟着搭把手,把桌子抬到一半突然抬头想笑话他:"还没对象呢?大龄处男?"
李岷江给他问的一愣,继而直起腰,陈叠溪呼吸滞涩,只感觉一霎那的气势压人,不禁吓了一跳。
"我是你,舅,舅。"李岷江果真不悦,"没大没小。"
陈叠溪撇嘴,竖起俩手指头冲他弯了弯:"不到两岁。"
李岷江拎起手上的沙发坐垫冲他脑袋上砸过去:"老子懒得找,要不跟你小孩儿过家家似的,玩过就散?"
不料对方稳稳当当接住,坐垫底下的一张苹果脸上,浮现出挑衅而得意的笑。
李岷江懒得再搭理他,低头又叠了几叠杂志,转身不小心又碰倒了堆在沙发上音响,连带上面的那摞旧报纸稀里哗啦一块掉了下来,摊了一地。他终于压不住心里的那股烦躁劲儿,使劲挠了挠毛糙的头发,最后悲愤的咆哮:"不收拾了我操,你跟我滚到里屋睡去!"

2.
陈叠溪曾听李月珊提起过,李岷江自从大二辍学后便跟人下了海,从珠三角那边兜了一圈,回来这个小城市跟人联合开了个小公司。但她口气中也没多少艳羡成分,只说'你看看人家',但后来也没再说什么,更不用提怂恿着叠溪退学,反而让他顺顺当当读到研究生毕业。
直到时隔多日,今天再见李岷江,看到他开来的车陈叠溪便明白了。
连小爆发户都不是。

所幸李岷江的床够大也干净,叠溪上去将他床单一抖,也没发现啥不该看的东西,便把自己裹了裹,自觉滚到里面睡了。
李岷江冲完澡回来,看自己床上多了个蚕蛹,不禁好笑,摸了摸下巴,坐在床头叼着烟擦脚。
片刻,他回头:"这次为啥跑出来?"
与他同时,叠溪开口:"还没上床,抽啥事后烟?"
李岷江皱眉,搡了他脑袋一把:"问你话呢。"
他似乎自小没变,眉毛眼睛还是那个样,记得小时候在农村外婆家,小岷江骑在村口土坑岸沿边儿的柳树上,挑着竹竿打知了,等自己站在下面眼巴巴的看久了,小岷江就捞一只拿柳条穿了,扔下来给小叠溪玩,小叠溪赶紧伸手接了,发现是只虫子,呜哇一声又扔出去老远。
小岷江就拿细竹竿轻轻敲他脑袋,笑着说:"有哥在,怕啥虫子?"

当年让喊哥,现在长本事了,开始一本正经端起长辈架子来,蚕蛹不大高兴,把脸一扭懒得搭理他了。
叠溪坐了一天火车,昨天又跟李月珊吵的天昏地暗的,只感觉浑身像是散了架似的疲惫,但一时也睡不大着。于是掏出来手机给王同杰发短信。
手机上有几十个未接来电,短信更是不计其数,全是李月珊的,其中还夹杂着一些陌生号码,最后一串显示是下午4点42分,应该是李岷江的。
叠溪一律点了退出键,把收信箱里全选了删除,又把李月珊拖进了黑名单。
叠溪:【睡了吗】
叠溪:【小杰??】
王同杰是叠溪交往四年的男友,两人从大学里的校内BBS上认识的,同年级的校友,只不过叠溪是外语系,王同杰学的广告宏报,两人在学校外面租了房子同居到大学毕业,之后叠溪继续留在本校读研,而王同杰回家找工作,现在在一家游戏公司当宣传设计助理。
叠溪:【我今天在亲戚家住,明天去找你】
短信发出去沉寂了好长时间没亮,叠溪等得有些不耐烦,他看看时间还不到11点,王同杰喜欢玩游戏,一般不会睡这么早。
而背后李岷江将烟掐熄在烟灰缸里,回头看见叠溪对着手机屏幕发呆,以为他是要给家里发短信,打着呵欠说:"要个电话不更方便,你妈现在肯定还没睡。"
叠溪把身子拱了拱,不说话,李岷江哼了一声,他发现十几年的时间流成河的话那就是条难以逾越的鸿沟,两个人在各自不同的圈子里生活了那么久,就算现在并肩睡在一块,那也不亚于站在世界两端。
他太不了解他,李岷江想了想,似乎也没必要做深入了解。
反正明天李月珊肯定会赶过来,到时候各回各家,统共还剩一顿饭的事。
叠溪也不看他,王同杰那边还没反应,他心烦意乱的划拉手机屏幕,把主界面拉来拉去,又去看短信箱和联系人,最后手指停在黑名单上。
李岷江伸手拉灭床头灯躺下,又提醒了一句:"你妈这十来年,她不是很容易。"
黑暗里,叠溪呼吸平稳,就在李岷江以为他睡着了的时候,他又轻轻的"嗯"了一句,那边手机屏幕又亮了亮,一切便重新陷入沉寂中。李岷江舒了口气,转身向外侧躺,看窗外银辉把两颗石榴树的影子映在墙上,一只蝉扑棱飞起。

夏夜燥热,叠溪睡得很轻,空调一停他就醒了,想转身又怕吵醒了李岷江,于是就耐着性子躺着,借月光看着他光裸的胸膛出神,过了一会,李岷江侧过身,大手一挥在叠溪头上蹭了蹭,小声嘀咕说:"看什么看,睡觉。"
原来他也没睡着,叠溪干脆坐起来,面无表情越过他从桌上摸了空调遥控器,嘀一声摁开。
李岷江很自然的将毯子分他一半,盖在两人肚皮上,又合上了眼。
叠溪忽然想起以前,两个人也是这么面对面睡在外婆家炕头上,顶上撑着四方蚊帐,一架塑料小风扇在头顶吱悠悠的转。小叠溪夜里爱蹬被子,小岷江总是揽住他,再将自己的分他一半盖着。
叠溪便不觉得那么热了,心安理得的盖着李岷江的半边毯子睡着了,梦随着蝉声见缝插针浮起来,梦里有李月珊,有王同杰,还有那遥远的回忆,像春天的蒿草开始复苏,一点一点逐渐清晰起来。

小岷江说:我爸说虫子都是树叶子变的,下次别再哭了。
小叠溪说:噢。
小岷江说:下次带你去坑里捉泥鳅。
小叠溪说:噢。
小岷江说:叫什么舅舅,我又不老,喊哥,哥听着亲,哎。
小叠溪说:噢,哥。
……

叠溪首先是被手机铃吵醒的,他下意识反应是王同杰打来的电话,抓起来就一通喂,才发现里面根本没声音。下一秒李岷江就蹦了起来,抄起床头柜上的手机,摁了接通键。
两人的手机铃声原来是一样的。
手机里是个不认识的女人在讲话,叠溪就重新躺下去,迷迷糊糊中一面听李岷江一本正经的说好、我这就去,一面打算着早晨吃点什么,吃完了怎么去搭138路车去长途汽车总站等等。
李岷江这间房子里没看到电脑网线,这都是他昨天晚上在手机上查到的。
李岷江忙不迭的穿裤子,随手又推他一把,说:"起来,跟我去公司!"
叠溪凭着起床气,立即炸了毛:"推爪子脑壳嘛,再推就瓜咯,你负责哇?! "
片刻回过来神,叠溪一脸茫然:"去公司做啥?"
李岷江套上衣服:"等你妈过来。"
叠溪这次真正醒了,眼珠转了转,第一反应是逃,第二反应是衣服在哪,于是皱了一张苹果脸可怜巴巴的喊:"那个……舅舅……"
李岷江瞧破了他的心思,把衣裳扔在他身上,说:"喊哥也不行,瓜批溪,今天必须跟着我,再敢跑捆起来打。"

于是叠溪一脸无精打采的穿袜子、系鞋带、洗脸刷牙、出门上车,半路又被吆喝着下去买油条豆浆,买回来还被嫌弃油条不是新炸的。
叠溪把吸管咬的咯吱咯吱响,翻开手机给王同杰打电话,关机,再打一遍,还关机。李岷江嘴角微微扬起,随手把车上音响打开,里面放着许巍的《礼物》。
他叼着油条边开车边跟着哼。
路上人来人往,清晨的阳光铺满甬道。

一直等李岷江打开门,叠溪才知道,这也算是一间公司的规模。
这是一幢高档住宅区里的不到200坪的一间房间,门口立着一块金属牌子,淡绿色的组合艺术字体,清楚写着:天波牧业。
李岷江领着他进去,里面装修的到似是个办公室的模样,几间用玻璃隔开的办公间,墙上贴着标语和一些裱起来的证书,最里头朝东供着尊半米多高的财神,手捧金元宝笑得一脸荡漾。
最南面是宽阔的阳台,推拉门前种着两棵八方来财,衣架上挂着三件轻松熊的毛绒套装。
叠溪:"……"
李岷江走进去,在里面坐着的一个女的站起来,递给他一张单子,说:"今天早晨郑州信和打来的电话,说是对头那家货比咱们的低,刚取消了订单,还有,这是前天的回执。"
李岷江拧起眉头,仔细看了看那单子,又问:"低多少?"
女人面无表情:"据说每件至少3毛钱。"
李岷江怒道:"操,过面子不过日子了?买他们50吨货赔不死那帮瓜娃子!"他回身拨了个号码,然后夹着电话掏出来烟点上,几阵忙音过后摔了电话,女人拿手机拨了个号递给他,叠溪看到上面显示'仓库'俩字,李岷江接过来后对着叠溪说:"喊董姐。"
女人眼皮也不抬,说:"喊阿姨。"
叠溪:"……"
那边李岷江打通了电话,上来就是一顿吼:"这都几点了还不上班?!!下次再让我逮住就给我卷铺盖走人,别干了!!"
叠溪头一次见他发火,不禁吓一跳,后来越看越像头暴走的狮子,不禁又觉得很好玩。他绕过他去,好奇想去看刚才那什么纸,却发现女人将单子翻过来,夹在了文件夹里。
叠溪指指李岷江说:"董……姨,我是他弟。"
董姐说:"不是外甥么,昨天你妈给他打电话,全办公室的人都知道你离家出走了。"
叠溪:"……"

李岷江那边吼完,又仔细问了几件事,回头把手机扣了还给董姐,说:"看来我还是跑一趟郑州吧,老贼挖了个坑要把自己埋了,咱们得给他填把土,那三毛的压价,我要让他哭到明年。"
董姐说:"马经理休假,要不等他明天回来,嘉文去买菜了,要不你等她回来?"
李岷江说:"不等了,这就去,过一天一个样,便宜少一个钟头就被抢光了。"说完拍了拍叠溪后脑,说:"给你妈打电话说别来了,你跟我去一趟,等回来我押着你去给她请罪去。"
叠溪一愣,说:"我?"
李岷江眼角含笑:"先回家收拾东西,走吧,再耽搁老子把你卖到河南去。"
叠溪看看手机,王同杰还没动静,他彻底茫然了。

3.
李岷江做什么事都是雷厉风行的。
他先跑了趟银行,回来经过银座又买了俩大花瓶,特意吩咐店员把标签贴在包装盒顶上,再指挥着叠溪跟他一块扛回来塞后备箱里。
万事准备妥当,李岷江戴上墨镜,手往方向盘上一拍,踩开油门,突突突突开在阳光明媚的大道上。
叠溪则心烦意乱,瘫在副驾驶座上,不住的拨号,挂机,最后把手机倒过来,看桌面上他和王同杰的照片。
两个人勾肩搭背在学校附近的KTV里,扬着手里的啤酒瓶,满脸通红笑得灿烂。昏暗的光线冲淡了照片的清晰度,叠溪用拇指摩挲了下他模糊的笑容。
李岷江扭开车上的音响,听里面陶喆绵绵唱着十七岁。
车窗玻璃上阳光灿烂,衬得李岷江安静开车的侧脸很好看,他自然地跟着旋律打节奏,路面逐渐宽广,这嘈杂的城市因此变得纯净起来,叠溪忽然觉得这样的气氛也不错。
他顺着歌词想自己十七岁的时候在干嘛,忽然就没头脑的问了一句:"咱们去哪来着?"
李岷江看他一眼,说:"好地方。"
叠溪说:"有虫吗?有虫的地方不去。"
李岷江没理他,他晃着脑袋,得意洋洋的哼歌。
叠溪笑了笑说:"好多年了啊。"
一晃好多年了。

小岷江说:我带你去个好地方,别跟大人说。
小叠溪说:噢,没虫就去。
小岷江说:放心,哥在,虫不咬你。
小叠溪说:好。

小岷江拽着爬山虎和野葡萄藤,伸手去拉小叠溪,兴奋地喊:你上来看看!
小叠溪抱着两大壶红糖水,头摇得像个拨浪鼓。小岷江跳下来脱了鞋,说:哥背你?
小叠溪点点头,又问:那水咋办?抱不动。
小岷江想了想,说:喝光了。

小岷江双手撑着膝盖,喘了一会,说:好看吧?
小叠溪说:嗯,有点高,这树要倒了咋办?
小岷江说:你别动……你看,这儿能看到奶奶家,那压水井。
小叠溪晃晃悠悠站了一会,说:哥,我想尿尿。
小岷江说:尿,下次让姨丈买个望远镜来,能看到那边的山,别尿哥鞋上。
小叠溪说:这树老晃……这树要倒了!
小岷江说:别动,抓哥的手……别动!
小叠溪喊道:树——要——倒——啦——

叠溪想事正想的出神,忽然旁边甩下来一顶遮阳帽盖在他脸上,把他活活吓了一跳。
李岷江吹着口哨,时不时瞥他一眼:"想什么呢?那照片上是谁?女朋友?"
手机屏幕反光,恰好遮住半个人影,李岷江刚好只看得到叠溪一人在那里咧着嘴傻呵呵的笑。
叠溪将帽子戴上,压低帽檐,没做回答。这时李岷江的手机响了,叠溪也跟着抖了一下,等他接起来,叠溪便愤恨的将手机铃声换成了别的。
从话筒里依稀传来的声音辨识,估计是个同行,但李岷江这次态度却是意外的恭敬,无比尊重的喊了声朱总。那边不知又说了句什么,李岷江赶紧赔笑说:"没事没事,大家老合作关系了,哪能还在乎这一斤半两的?"
他说话的时候挺起脊背,微微皱眉,双眼向前凝视,睫毛投下来的阴影洒在鼻梁上。
叠溪看李岷江这头炸毛狮子现在乖的像只好欺负的绵羊,于是忘了自己还在惆怅,他连忙把耳朵凑过去,想听听电话那头的人到底是何方神圣。
李岷江用肩膀夹住电话,伸手揪起叠溪的耳朵,往旁边一丢,又冲他比了个中指。
那边操着口蹩脚的普通话说:"……本来捏,订的是和咱们天波滴合同嘛,可是捏,市场系有变化滴……"
李岷江面无表情说:"嗯嗯,是。"
叠溪忍笑忍疯了,冲他比了俩中指,不死心地又爬过去,李岷江这次却不再撵他,只是伸手把他压住,环了叠溪的脖子使劲揉捏他脸泄愤。叠溪四脚并用,拼命挣扎出来,听见李岷江说了最后一句:"嗯好,先就这么着,等下次见面我再来做东,哎好,回见。"
然后啪叽扣了电话。
叠溪兴奋了:"咋这么听话?你老板??"
李岷江横他一眼,把烟点上,紧接着又打了个电话给董姐,说:"朱海泉这瓜批真他妈会装孙子,原定的一百吨给压到了七十五,说蛋钙今年没订隆达,往后改成诺伟司了,这些还是看合作面子……老子这就去找老贼,看他给这些王八蛋灌了什么迷魂汤……明天一早就叫车把货给他们打过来,就按原价,别忘了要回执,妈的。"
叠溪:"……"
叠溪面无表情听着,心想你刚才才是装孙子,笑的脸都开花了,现在反过来跟自己人讨面子,真无耻。
李岷江挂了电话,又把墨镜扣上,装酷,修长的手指点着节奏敲击方向盘,叠溪看见他一边眉毛得意地扬了起来,才知道他明明是心里高兴的。
叠溪忽然觉得特没劲,连手机也不想看了,他把帽子盖回脸上,放平座椅,躺了下去。
李岷江把他心思猜了个□□,计划着要逗他,暗暗拨了个号码,停了个几分钟自己打了出去。容祖儿的《花千树》登时在车厢里响了起来,柔软的女声和着伴奏在沙哑的哼唱。
"遇过很多很多恋人,一朵花跟森林……"
叠溪适应了几秒,立即像只青蛙般弹跳了起来,抓过手机,看了看是个陌生号码,他几乎有点按耐不住,连忙放在耳朵边上,小心翼翼的问:"喂喂?"
那边却没声音,叠溪正觉得奇怪,李岷江哈哈大笑起来,拎着自己的手机给他看,屏幕上闪动着三个大字:大外甥。
叠溪欲哭无泪,狠狠扑过来,给了李岷江肩膀一拳,把他打的趴下去。
李岷江笑着喊:"开车呢!别闹!"
叠溪觉得不解恨,又补了一拳,抱着手机重新躺好,将李岷江的号码随便输了个名字存上,继续看着那张照片发呆,忽然间心里就空落落的。
李岷江转头看叠溪,伸手在他头上揉了一把,说:"前面该上高速了,咱们先吃饭……什么啊看一路了,給哥瞧瞧。"
叠溪耸耸肩,继续看手机。李岷江凑近一点,他就把手机拿开,背对着他看。
叠溪挑眉毛:"不让喊舅啦?"
李岷江笑:"哥听着亲。"
叠溪说:"不告诉你。"
李岷江故意皱眉,伸手要捏他脸,说:"哎小时候看着还挺听话,长大了咋就这么难管呢?"
叠溪灵活避开,锁了屏幕,揣回兜里,指指前面说:"好好开车。"
李岷江干脆把车停在路边上,侧过身,无奈看他。
叠溪说:"那你答应我个事儿吧。"
李岷江想了想,说:"放你乱跑?那我不看了。"
叠溪笑起来,说:"那你学个狮子叫来听听。"
李岷江一愣,顿了顿,又问:"狮子咋叫?"
叠溪不说话,只管抱着怀眨眼看他。李岷江无法,晃晃脑袋,呲起来牙,凑近叠溪,冲他"猢——"的吼了一声,惹得叠溪哈哈大笑。
李岷江也笑了,挠挠鼻子,说:"去吃饭吧,哥请你,随便你吃。"
叠溪拍了拍他脸,笑着说:"我想吃凉面了,走吧狮子狗大王。"

吃过饭李岷江开出车来便往嵩山高速上跑,叠溪除了中间被李岷江叫醒在休息站上了个厕所,兀自又爬上车去昏睡,直到郑州的时候已经下午三点多,他才有点清醒了。其实叠溪小时候跟着李月珊来过一次郑州,当时李月珊还在财政局当会计,他们单位组织春游,上午去菏泽牡丹园看牡丹,下午就坐了一下午大面包车,枕在李月珊腿上晃晃悠悠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就到了郑州。
叠溪当时才8岁,别的不记得了,最有印象的是亚细亚和商场门口卖的那酸掉牙的黏糊糊的老酸奶。
还有一辆塑料壳滑轮小汽车,荧光黄的,是李月珊买给他的玩具。

叠溪揉眼走马观花看着外面接踵比肩的高楼大厦,没头没脑的问了一句:"亚细亚在哪条路上呢?"
李岷江开着导航,正专心驾车,随口说:"亚细亚?倒闭了有十年了吧?"
叠溪:"噢。"

李岷江要去的那个地方已经靠近市郊,叠溪把手机揣兜里,李岷江是在郑州上的大学,只不过刚上了两年就卷了书包下海了,现在自己风风火火创业干公司,听起来也好像也不错。叠溪一直在心里腹诽他正当大好年华为啥不上学了,是被开除还是自己退学,而后就不怀好意的盯着他看。
李岷江倒没在意,随口指给他看当地的各种名胜、商场以及小吃街,后来接起来一个电话就又开始说些生意上的事,叠溪不再感兴趣,就趴在窗户上数路边那高大的法国梧桐树。
直到李岷江开车绕进了一座市场,里面分布着一排一排的整齐的仓库,他把车停在停车场上,吩咐叠溪在车里别动等他回来,就出去了。
叠溪自然不干,跳下车自己逛,绕了两圈发现这市场左边是一大片的汽修商铺,右面是各种畜牧业饲料批发,此时天有些暗下来,到处是光膀子干活的搬运工,肩膀上扛着货走来走去,几乎每个都是汗流浃背,泥糊过一样的脸,像擦过油似的黝黑皮肤,和有模有样的身材。
叠溪倏然想起来李岷江虽然不黑,但也是有身材有肌肉,只是想象不到他现在人模狗样的,当年是不 是也从此开始做起,甩着膀子被人吆来喝去的干活。
心里就冒出一点点多的恻隐。

他跑回车里,敞开车门,面朝李岷江离开的方向坐着。他又想给王同杰打个电话,想想又挺心累,愣了一会,翻开电话簿,翻出来以前一个同校的师兄,给他发了一条短信。
叠溪:【林哥,我是陈叠溪,王同杰换号了吗?】
还没一分钟,电话打过来了,叠溪接起来,那边是林师兄的声音。
他说:"喂,叠溪?好久没联系了,找不到小王了?你现在在哪呢?"
叠溪说:"在郑州,跟个朋友出来有点事,我毕业回来就没见过他,网上找不到,电话关机。"
林师兄说:"多少天了?"
叠溪老实说:"差不多半个月了,前一段时间在忙毕业,没顾得上找他。"
那边沉默了一会,叠溪听见有敲击键盘的声音,林师兄最后说:"叠溪你现在急着要么,他好像换手机了?当时号码群发来着,我短信你。"
叠溪一怔,预示了什么结局似的,说:"好,麻烦师兄了。"
便挂了线。
不到一分钟,那边便发来一个陌生号码,叠溪找了个僻静处,拨回去,看手机上显示归属地是青岛,他便有点明白了。
那边等待音无比漫长,过了似乎很久,之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喂?"
叠溪静了一分钟,很平淡的喊了声:"王同杰。"

4.
叠溪又坐上了火车,他忽然感觉自己这人生就好像是一趟必要的旅程,经常从一个地方,匆忙驶向另一个地方,但在这漫漫途中,又总会遇到很多人,他有些分不清谁是终点,谁又是过眼云烟。人是甘愿被感情操纵的动物,自己或许真继承了不少李月珊那急躁武断而不计后果的犟性,很多事说做就做了,叠溪懒得着急去想以后,他倚在硬座上,指甲将漆黑的手机屏幕刻出一道明显的压痕。
他看着窗户上自己虚幻的倒影,静静听车身缓慢震动,等到站台上的灯光被拉成长线。
他走的时候只给李岷江发了条短信,他肯定要气死了。
再见他也许会挨揍。
那等见到棺材的时候再落泪吧。

李岷江真的觉得自己暴躁的像头狮子了,他按耐着与人谈完生意,在吃饭中途推说有事跑了出来,从汽车站跑到火车站,大海捞针似的找了一圈,连个人影都没看到。而电话不知道打了多少个,而那小子果真是不出意料的关了机,他把手机扔回旁边座位上,发狠决定这次不再管他了,爱咋咋地,随他闹去。李岷江将车开到附近酒店,进去随便要了个标间,先脱了衣裳扎进浴室洗澡,往头上浇洗发水的时候抹成了沐浴液,踩到水又滑了个跟头,烦躁到骂娘。
接待大厅里的小服务员正在前台后面躲着聊□□,忽然看见刚才要房的男人顶着湿漉漉的头发一阵风的跑下来,把房卡往柜台上一丢说要退房,不禁吓一跳。
李岷江打了圈方向盘出了校门,通红着眼给李月珊打电话,那边响了半天接起来,刚喂了一声,就听这边吼起来了。
李岷江扯了扯领口说:"别绕弯子,你跟我说清楚,那小子到底为了啥跑出来,我替你揍他。"

等到站时已经过午,叠溪破天荒的晕了车,跳下车直奔车站厕所,抠着嗓子先吐了个天昏地暗。此时正值盛夏,从昨天开始,他就好似一直在车上颠簸,浑身的衣服被汗浸的起了白矾,皱巴巴裹在身上。
叠溪漱了口,又撩水洗了把脸,看镜子里觉得自己脸色异常青白,头发油乎乎地贴在前额,用水抿上去又不自然地垂下来,弯成个滑稽的弧度。
就这个模样去见王同杰?
狼狈至死。

他把手机打开,找到昨天那个号码,重拨回去。
王同杰接起来,那语气像是受了点惊吓,急切地问:"叠溪你在哪呢?"
叠溪说:"我在青岛站,你来接我吧,咱们好好谈谈。"
那边倒是很爽快,说:"好,没吃饭呢吧,我一直等着你。"
叠溪看天,鼻子有点酸,他甩甩头,把手机扣了。

王同杰很快便来到了,叠溪甚至觉得打电话时他就应该是在某处看着自己。他倒是像吓了一跳,过来摸了摸叠溪额头,说:"中暑了你?咋看着这么不舒服?"
叠溪任他摸,两人似乎没有半点生疏,还照旧是亲密恋人的模样。王同杰皮肤黝黑,笑起来阳光漂亮,身上有股温暖发酵的味道,叠溪觉得这以前都是应该自己触手可及的,那是一种像贴过特有标签似的归属感。
和足以洗脱自己消极情绪的感染力。
叠溪"嗯"了一声,极力控制住自己想凑过去抱抱他的冲动,只是淡淡说:"随便找个地方坐一会吧,可能有些累了。"
王同杰捋了捋他的头发,笑着说:"好。"
两人像普通朋友一样,面对面坐在车站肯德基里,王同杰点了汉堡和全家桶,照旧将鸡翅鸡腿推给叠溪。叠溪没什么胃口,吸了半晌可乐,才问起来:"过得怎么样?"
王同杰一怔,说:"还好,再过两个月准备辞了去别的地方。"
叠溪说:"噢",便没有了继续追问下去的兴趣。两个人就各自没在说话,埋头吃了一会,王同杰终于有些忍不住,重新挑起话题:"毕业了想做什么?"
叠溪望着他说:"我跟家里,出柜了。"
王同杰笑容僵在脸上:"啊?"
叠溪睫毛冗长,瞳仁漆黑地像无底的深潭,不带丝毫波澜。他说:"我回来之后就跟我妈说了,我说我有男朋友,跟他在学校里同居了两年多,我们什么都做了。"
王同杰没说话,他略有些不自在,放下手里的东西,攥起来餐巾纸。
叠溪继续说:"我妈被气疯了,破口大骂,整个晚上又哭又闹,要逼我去医院,我受不了,就跑出来了,本来想着来找你。"
他笑起来:"可是电话打不通。"
王同杰讪讪地说:"呃……我上个月换了个号,一忙还没来得及……"
叠溪点头:"噢。"他往那只桶里翻出来个原味鸡,咬了一口,又说:"这东西原来也不是很难吃, 我当时觉得你把别的给我,自己啃这个,还受委屈了呢。"
他说:"我才知道,有些东西光靠想象觉得挺难接受的,亲自尝尝,其实也就那样,是不是?"
王同杰如坐针毡,他顿了一会,仿佛下了多大决心似的,握住叠溪的手,说:"叠溪,其实我这……"
叠溪看他一眼,说:"别乱碰,你手上有油。"
王同杰尴尬放了手,说:"我知道你心里不舒服,你读研这两年咱们不在一块,大部分时间都是各过各的,你一直在学校呆着,不知道人一旦参加工作,接触社会多了,就现实了。其实想想咱们以前那些想法,没一样是有基础实现的,退一万步来说,咱们两家,天南地北……"
叠溪打断他:"你又找对象了没?男的女的?"
王同杰一下没反应过来,叠溪就低头自顾自的撕那块鸡肉,说:"没啥,你接着说。"
王同杰原本想好的满肚子话全部砸在了棉花堆里,忽然就泄了气,便也不再说话,掏出来手机不知给谁发短信。叠溪抬眼看了看,想起来当时在学校两人吵架了,王同杰也会冷着脸发短信,然后自己的手机就会很合时宜的响起来,上面是个泪流满面的表情,写着:我错了,别闹了,好不好。
叠溪恍然有个错觉手机响了,他手伸进裤兜里,却是一片死寂。
王同杰发完短信,说:"够不够吃?再要点吧。"
叠溪摇摇头。
王同杰又说:"叠溪,快回家去吧,跟阿姨道个歉,好好的。"
叠溪说:"嗯。"
他终于把那块原味鸡啃完了,拿纸巾擦了手,站起来说:"我吃完了,谢谢。"
王同杰也跟着站起来,下意识问:"去哪……怎么走?"他向前连跑了两步说:"那我帮你买票吧?"
叠溪看他,最终是摆了摆手说:"你回去吧。"
时间原来过得那么快。
王同杰就站在原地,叠溪走出几步,又回头看他。
他说:"王同杰。"
一晃四年,一下便从朝夕相处的时光,分裂成耳鬓厮磨的回忆了。
他说:"就这么散了吧。"

王同杰没说话,两人之间人来人往,快的过犹不及。
叠溪觉得眼疼的厉害,他随意揉了两把,转身晃晃悠悠出去了。

叠溪觉得自己好似又被谁耍弄了,他小心翼翼呵护了四年的感情,支撑自己这几天最后的砝码,竟然结束的如此平淡,原来电视剧跟小说里的情节只能全靠脑补来悲哀,放回到现实里,根本填不满一桶全家桶。他心里好像也没多难过,只是有点无所谓似的空落落的,叠溪往售票大厅里转了好几圈,却不知道该往哪去。只是过安检的时候发现自己连件行李都没有,最后只好又跟着忙碌的人流出来。
他站在马路边上,从杂志摊上随便买了包十几块的烟,毫无意识的撕开包装,夹出来一根叼在嘴里,学着点上。
静静吸一口。
然后眼泪就下来了。

叠溪哭的几乎不能自持,他把脸埋起来,尽量不让声音泄露半分出去,但是身体却开始阻挠不住的抽动,就这样一发不可收拾。他甚至渐渐没了知觉,忘记了自己为什么要哭,只感觉世界好似被大水淹过,到处都是黏糊糊和水淋淋的汪洋,找不到一处落脚点。
头顶上烈日炙烤的脊背发烫,然后浑身好像在下一秒就会被燃烧殆尽了。
人们好奇的看了一会这个哭的不要形象的小青年,偶尔也有上年纪的人热心凑上去问了问没得到回答,看了一会热闹便散了,最后来了个流浪汉捡走了叠溪散落在地上的烟。
不远处,有人摇下车玻璃,默默看了他很长时间。

青岛傍晚的海风稍微冷了些。
那辆车退出来,绕了个弯缓缓停在叠溪前面,车灯映亮了他的脸。
李岷江出来关了车门,蹲在呆呆的跟只木偶似的叠溪前面,问:"哭够了?"
叠溪愣愣看着他,睫毛还是湿漉漉的,张了张嘴,像是想说什么却没说出来。
李岷江叹口气说:"上车吧,带你去吃点东西。"
叠溪不动,双手搭在膝盖上,就那么坐在马路边上。
李岷江站起来,居高临下又看了他一会,说:"喝点酒?"
叠溪想了想,才跟着他站起来,趁李岷江转身的瞬间手忽然环住他的脊背,从后面靠了上来。
李岷江一愣,身体紧跟着僵硬了下,但随即就缓了过来,说:"还要哥背你?"
叠溪摇摇头,用嘶哑的声音说:"头晕,借我靠一下,就一秒。"

小岷江说:破皮了没,要不要哥背你?
小岷江说:别哭了,哥背你回家吧,千万别说摔了,要挨打的。
小岷江说:你还是说吧,打就打,不该带你出来。

小叠溪说:那树咋办?
小岷江说:还长。老树倒了,长新的,新的……长得更高更大。

5.
李岷江单手划了卡,踢开房门,叠溪跟着就扑进来,像只软体动物匍匐在墙上,然后全凭重力慢慢向下滑。李岷江只好回身又扛住他,叠溪从脸红到了胸膛,嘴里喷着酒气,还兀自张牙舞爪的挣扎,一脚踹在李岷江肚子上。
李岷江心烦意乱,伸手捡肉厚的地方狠狠给了他一下,才老实了。
叠溪往后仰倒在床上,忽然又直挺挺坐起来,双眼无神盯着给他脱鞋的李岷江。
他说:"哥。"
李岷江头也不抬,帮他连袜子一块扯了下来,随口答应着:"嗯。"
叠溪说:"我难受。"
李岷江单膝跪在地毯上,略微仰起脸,问:"给你倒点水,咱去吐出来?"
叠溪点点头,可又把手放在胸口上,喃喃说:"心里难受。"
李岷江舒口气,拍拍他,说:"起来,脱衣裳,洗澡去,睡一觉就不难受了。"

浴室很大,而且酒店很恶趣味的建造的是那种全透明式的,只在中间细细的镶上了一条那种近乎诱惑的毛玻璃,欲露还休的色情感。李岷江架了被扒地干干净净的叠溪进去,扶他坐在浴缸里,自己去调花洒。
叠溪是那种保持的很好的体型,不胖不瘦,从下巴颏一直匀称到脚趾尖,无处不透露着年轻人朝气而又健康的气息。李岷江看他蜷缩在那里,屈着双腿,鼻头泛红,眼皮似睡非睡的合着,心里想在学校里这副模样,肯定也有很多女孩子喜欢他。
其实叠溪同那个男的碰面的时候,李岷江就已经看见他了,难怪李月珊在电话里支支吾吾不肯说清楚,只反复说他唯一可能会来青岛,而自己连夜开车追过来,本想在火车站能截住他,却刚好看见那陌生男孩亲昵的摸他额头。
一直看到他茫然从肯德基里出来,坐在角落笨拙的点烟,甚至是最后没控制住失态大哭。
李岷江用水给他打湿头发,湿漉漉的头发下面是张精致漂亮的脸,缓缓跟自己心里小时候认识的叠溪相重合。
他有点想不大起来当时的叠溪具体什么样,只记得那时的小叠溪带着城里孩子特有的骄傲,既不爱说话也不笑,手里总有些新奇的玩具,自己在一个地方一呆就一上午,身上像裹了层塑料的壳。
而自己却看着莫名恼火,总盘算着要如何将他的那层保护膜戳破掉。
最大乐趣是把他弄哭,再者,就算让他笑笑也好。

李岷江把他的刘海抿到后面,仿佛头一次这么仔细的看他。
叠溪好似有些醒了,迷迷怔怔与他对视,李岷江干脆也坐下来,环住他,边洗边像小时候那样对他讲:"回去好好听你妈的话,把……这毛病改了,哥给你介绍个对象。"
叠溪好似没听进去,双臂一拢,捞住他的脖子,整个人的重量就压了过来。
李岷江登时有些别扭,但也没拒绝,他望向挂着蒸汽的玻璃墙面发了会呆,默默的适应了叠溪的拥抱,不再说话,只帮他冲洗着脊梁上的泡沫。
叠溪把头埋在他脖颈处,呼吸像点了火似的灼热,嘴里嘀嘀咕咕含糊不清的说着什么。
他说:"没对象……再也……不找了。"
李岷江顺着他说:"嗯,那不找了。"
他说:"我妈也不要我了……骂我是变态,在家呆着……碍眼……让我滚……"
李岷江愣了,他关了水,晃了晃叠溪肩膀:"叠溪?"
叠溪把头垂下去,身子弯的像棵畸形的树苗,或濒死的动物,李岷江现在成了他唯一还抓得住的支撑点。
叠溪越说声音越低,最后又哭起来,他的保护膜终是破掉了,头一次如此赤裸的暴露于人前,灰头土脸,没有自尊,不要形象,变得懦弱又可怜。
李岷江握着花洒的手停了,摸了摸叠溪的肩膀,忽然也想抱抱他。

叠溪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上午,他头疼的厉害,两只眼睛肿的好像要消失了。李岷江还在另外一张床上睡着,他陷在那一团白花花的被褥中打着微鼾,又被阳光切的七零八落。
关于昨天的记忆,叠溪只想得起来去某个店里,自己豁了命的喝了很多酒为止,再往后都是些接连不起来的零碎片段,不是太清晰。叠溪敲敲脑袋,光着身子下来去找衣服,找了一圈没找到,只好又悻悻的回到床上,借着头昏目眩的劲头,渐渐又睡了过去。
再睁眼的时候就看到李岷江已经穿好了衣裳,倚在床上面无表情的看电视,就头昏脑胀的问他:"几点了?"
李岷江看了看手表,说:"11点。"
叠溪点点头,过会又问:"我衣裳呢?"
李岷江这才起身出去,过会取来洗干净的衣裳扔给他,说:"起来吃饭,然后回去。"
叠溪小心翼翼的问:"回哪去?"
李岷江漫无目的的换着台,看也不看他:"回我那去,我跟你妈说了,你先跟着我干一段时间,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然后下楼吃饭,一路上李岷江好像没啥精神,很沉默的开着车,叠溪头发像刺猬似的炸着,坐在旁边一张张看手机里的照片,把带有王同杰的全部都整理了出来,想删又没舍得,最后全锁进一个文件夹里,胡乱设了一个很长的密码。
然后他像缝合了一件心病似的,重新倚回座位上,看着倒车镜里出神。
心里忽然就想起那个铃声,那首歌词。

遇过 很多很多恋人,
一朵花跟森林,
你未决定哪边合衬。

李岷江用余光看了看他,阳光很好,笼住叠溪大半个身子,把他照耀的像只贪睡懒动的猫,看起来暖洋洋和毛茸茸的,就想去捋顺捋顺他的脑袋。
却正好与他视线对上。
叠溪略有些尴尬,直起身子,开口搭了讪:"昨天你把我弄回去的?"
李岷江说:"嗯。"
叠溪又问:"我昨天喝酒之后没乱说什么吧?"
李岷江说:"没有。"
接着又是一阵沉默,叠溪郁闷了,他仔细回想过昨天遇见他之后的情形,脑子却好似坏掉的七棱镜,花花绿绿倒出来一大堆,彼此又都没什么相连。叠溪对李岷江忽然的冷漠有些摸不着头脑,只是感觉两人关系好像一下子拉远了,心里一直惴惴不安。终于他又鼓起勇气,试探着说:"我……是不是还挺能惹事的?"
李岷江嘴角抽了一下,只"嗯"了一声。
叠溪耷拉着脑袋,小声说:"给你添麻烦了……"
这话说出口之后显得极其见外,李岷江看他夹着尾巴的模样,眉毛皱了一皱,却也没说什么,继续开自己的车。
叠溪犹豫了一会,极其诚恳的说:"对不起。"
李岷江又看他一眼,淡淡的说:"没关系。"
叠溪有些抓狂了。

路上又堵了会车,辗转到站的时候已经下午五点了,李岷江连家都没回,直接开去了公司。叠溪亦步亦趋,跟条尾巴似的跟在他屁股后面,看见李岷江推门进去,所有人都站了起来。
终于开始觉得他有一点老板的样子了。
这次公司的人好像是都到齐全了,李岷江也没做介绍,径直走到董姐那里,问她这两天有什么事没。
董姐拿出这两天的销售单子给他看,又说:"上次你手机发给我的那张表分析完了交给小严了,她这两天跑市场,应该能倒一些真实数据回来,咱们库存该清一下了,这月销售额比上个月降了不少,现在都开始订新货了。"
李岷江仔细看了看单子,又问:"咱们跟隆达那边的合同什么时候到期?"
董姐看了看叠溪,没说话。
李岷江知道她介意,就说:"没事,说就是。"
董姐便不再顾及,她翻了下资料,如实说:"到年底。"
李岷江背靠着办公桌思考了一会,说:"给隆达那边打电话,从下个月开始只订200公斤的液氮,跟他们说好空运,陆运的话卸货就地过秤,少一公斤一赔十,让他们看着办。"
董姐点头,开始翻号码打电话。
叠溪在旁边听的脊梁冒汗,再看李岷江的时候感觉他好似发了狠,脊梁上开始嗖嗖的冒凉气。

李岷江揉了揉眉心,回头又说:"今天晚上都没啥事吧,嘉文,在小银龙订个房间,再给仓库那边打个电话,让他们都过来吃饭,介绍个新同事给你们。"
坐在对面的一个女的站起来答应了一声,叠溪一心都在小舅舅身上,没怎么在意,只是感觉这名字有点耳熟,却又想不出在哪里听说过。
直到路嘉文很和气的冲着叠溪一笑。
她说:"那你就是叠溪吧?以后我们是一家人了。"

路嘉文其实很漂亮。
她身材气质跟某位当红明星有些相似,但看起来温柔许多,加上一头黑长直,以及入时的打扮,走在街上也是能引起路人回头的那种北方姑娘。
不得不说,她跟李岷江相得益彰,很般配。
不过等人来齐了,叠溪发现其实这小小公司五脏齐全,人并不少,除了上次见过的董姐,这次的路嘉文,李岷江依次又给轻描淡写的介绍了一遍,叠溪也就端着酒杯挨个敬过去——他这次倒的雪碧,倒没人在意,纷纷很礼貌的与他捧杯。
叠溪对这次很程序化的聚餐并没多大兴趣,李岷江似乎一直不高兴,他喝了两三杯酒,眼圈周围有些泛红,跟坐在旁边的马经理小声交谈什么,叠溪有意无意的就把目光移到他那个方向,散不开。
他感觉到自昨天晚上开始,李岷江好像跟自己就有些心存芥蒂了。
他也说不清为什么,心情甚至不比昨天跟王同杰分手时要好受多少,一直在想那个一路上跟他笑嘻嘻打打闹闹的小舅舅,忽然不见了。
路嘉文刚好坐在叠溪左边,看他有些魂不守舍,便给他夹了块鱼肉放在碟子里,叠溪吓一跳,连忙说谢谢。路嘉文笑着说:"今年刚毕业的?"
叠溪点点头,路嘉文又例行公事地跟他聊在哪个大学,学什么专业之类的话题,最后问了句:"有女朋友了没?"
这倒提醒了叠溪,他看了眼李岷江,试探着问路嘉文:"路姐,你跟我哥……我舅是同学?"
路嘉文一怔,笑起来:"他跟你提起过?"
叠溪便含糊回答:"嗯,这次去郑州……"
路嘉文捋了捋头发,照样是笑着的:"那你去问你舅不就得了?"
叠溪茫然点了点头,又想起来什么要问她。这时李岷江忽然站起来,说:"大家都吃好了?我们回去吧。"
众人都点头说好,路嘉文也就站起来,很自然的说:"你喝酒了,把车钥匙给我,我送你们俩回去吧。"
李岷江顿了顿,从兜里掏出钥匙抛给路嘉文,终于笑了一笑:"好。"
叠溪站在中间,眼睛看过那道抛物线,心里有个东西跟着咕咚沉了下去。
连他自己也不知道那是什么。

6.
路嘉文似乎轻车熟路,在李岷江那个黑隆咕咚的小胡同里七绕八拐,轻松将他们送到了家门口。
叠溪推门下车,站在门口等他,但两个人不知道在车里说了些什么,李岷江摇下玻璃,把家门钥匙递给叠溪,说:"你先回家吧,我们出去转转。"
叠溪面无表情接过,说:"噢。"

叠溪开门进了院子,两颗石榴树枝繁叶茂,天井中央漏下来些星光,不知哪来的肥猫沿着墙头悠闲散步,隔壁还传来某后宫电视剧勾心斗角的声音。
叠溪在抱厦的台阶上坐了一会,后来感觉有蚊子,便进去了。

房里仍是乱糟糟的,自从那天自己来,李岷江装模作样的收拾了收拾,把书报推到了墙角,否则客厅里几乎连个下脚的地方都没有。叠溪闲的无聊,出去从厨房找来一条扫帚打扫卫生,却在帮他清理塞成山的烟灰缸的时候,被胡乱扔在沙发上的一本相册勾了过去。
这应该是一本同学录,很老土的粉红色,封皮上还用英文写着'勿忘我',应该是李岷江离校的时候同班同学帮他弄得,叠溪往沙发上一躺,随手翻了翻,发现最后一页贴着一张李岷江的照片。
照片里李岷江正依在宿舍的床上打电话,头发比现在略长一些,赤裸上身,穿着一条大裤衩,翘着二郎腿,脚上勾着人字拖。他裂开嘴笑的开心,把眼睛眯的细长,牙齿干净整齐,青春而帅气。
叠溪愣愣地盯了一会,忽然觉得自己竟然是无比眷恋他的笑容的。他再往前翻翻,发现有很多或调侃,或叮嘱的话,都是有意无意将他和路嘉文往一块扯的,好像所有人都默许了他们应该是天造地设的一对,而路嘉文在后面也简单写了一段话,是最普通的那种祝福语录。
可是李岷江却没有做任何回应。
叠溪又翻到那张照片看了一会,最后掏出手机,喀嚓给照了下来。
他搓搓脸,将同学录放好,拾起来扫帚,胡乱扫了几下,发现自己又没了精神。李岷江还没回来,他跟路嘉文开车出去了,现在两个人在一块,他们的那些同学应该很高兴才是。
不过这一切似乎都跟自己没什么关系。
叠溪定了定神,还是决定去睡觉。
他告诉自己,这种感觉应该只是欣赏而已,没别的,仅此而已。

叠溪在床上翻来覆去贴了一会锅饼,最后爬起来,把手机里王同杰那个文件夹删了。
院子里渐渐的静了下来,月光柔软,堆在窗台。
早晨叠溪把闹铃摁死,在床上又多赖了五分钟然后去洗脸刷牙。出门的时候看见李岷江的车停在外面,而他坐在驾驶座上抽烟,仿佛很没精神。叠溪也没问他昨天去哪里住的,直接开门坐在了后座上,李岷江回头奇怪的望了他一眼,问了句:"晚上睡得好吗?"
叠溪笑了笑说:"挺好的。"
李岷江也没再说什么,踩住油门开出去,照旧在胡同口停下把叠溪放出去买豆浆油条,这附近是所小学,不少家长神色匆匆来送孩子,奶黄色的校车从后面缓慢驶过来,车上放着喜羊羊与灰太狼的主题曲,很喜庆的与他擦身而过。
叠溪想起来自己小时候上学还没校车,接送全是李月珊一个人,她上班跟学校的方向又是南辕北辙,每次都是把叠溪搁下就跑,当时那自行车还是中间横大梁的,李月珊骑车子风风火火,叠溪从前面坐到后面,总是不经意就把脚伸进车轱辘里,绞的哇哇大哭。
李月珊就气得骂他,在家门口再买个冰淇淋吃,回家给他抹半瓶的紫药水。
叠溪开始有点想念那个小城市了。
车里叠溪的电话响了,李岷江喊了叠溪两声,看他挤在乱糟糟的队伍里头没听见,就从后座上把它捞过来,一看是李月珊打来的。
李岷江就接起来。
李岷江说:"那一会让他给你打回去?"
李月珊说:"你先跟他说一声吧,他不打过来,晚上我再打过去,这边也在排队呢。"
李岷江说:"好。"
他扣了电话,无意看了眼手机屏幕,发现他一直没退出去的相册里,头一张照片那么熟悉。
李岷江皱了皱眉,点开看了一眼。

叠溪捧着热腾腾的早饭回来,看他神色有些不太对头,忙问:"你怎么啦?"
李岷江说:"没事,我想回头给你安排在仓库先,适应适应。"
叠溪表现的很豁达:"随便,你是老板,听你的,现在我一穷二白,靠你养,头一个月不给我发工资都成。"
李岷江听了,于是有些好奇:"噢?白干活?我喜欢。"
叠溪笑了笑,没说话,低头喝豆浆。
李岷江有些出神,过了片刻又说:"那头一个月去跟着卸货吧,难得的免费劳力,不用白不用。"
叠溪:"……"
叠溪盯着他说:"你还真舍得。"
李岷江玩味的与他对视了一会,说:"你妈刚才给你打电话了。"
叠溪头也不抬,只说:"噢,有事吗?"
李岷江说:"她说今天领证,准备结婚了。"
叠溪愣住了,淡定了一会还是没淡定住,噗一下喷了满车豆浆。

李岷江"砰"一声把车门摔上,吼道:"陈叠溪,你给我站住!"
叠溪顿了顿,又跑了两步,最终还是停下。李岷江上前,把他扯的转过身来:"你信不信下次我把你用绳子捆上?想证明腿没白长是吧,跑什么?"
叠溪恨恨瞪他,忽然就恼了:"我妈要没了!跟个我不知道的男的跑了!那又不是你妈!"
李岷江跟看只猴儿似的看他,旁边便有人三三两两驻足,叠溪二话不说,又要跑,李岷江这次彻底怒了,一胳膊向前勒住他,另一只手往叠溪身子下面一托,整个把他打横抱了起来,扭头便往车上走。
叠溪天旋地转,想揍他却够不着,只好豁着命挣扎,还把鞋踹掉一只,李岷江不管他,直观铁青着脸往回走,拉开车门囫囵塞了进去。叠溪大为光火,伸脚去蹬他,李岷江一个侧身给握结实了,将另一只鞋也给他利索扒了,抡圆了扔的远远的。
"陈叠溪!再闹信不信我揍你?"李岷江上车,把四面车门锁上,回头冲他吼:"我要是你爸,刚才就先把你腿打折了!"
叠溪见打不开车门,愤愤然又踹了一脚,双眼通红跟他对吼:"我没爸!我就一个妈!我妈要跑了!"
李岷江抓过来叠溪的手机,点了重拨丢给他:"有没有先问清楚!动不动就知道使性子,你还是小孩儿是吧?这二十年全他妈白长了?"
叠溪被他戳到痛处,恼羞成怒,想也没想把手机又丢回去,咣当砸到车前玻璃,电池后盖被弹开,屏幕碎了一地。
李岷江看着他,使劲按捺下火气,掏出自己手机,一下一下拨了号,再扔回他怀里。
叠溪喘着粗气,不接也不动,胸口上下,一起一伏。
李岷江漠然说:"打。"片刻之后又怒道:"别哭!"
叠溪炸了毛:"我没哭!!"

李月珊在民政局听见包里电话响了,工作人员正在指导她填表,她就随手把手机递给身旁在等待的男人,说:"肯定是叠溪的,你们爷俩还没好好说过话呢,你接吧。"
男人一笑,顺从的接起来:"喂,是叠溪吗?"

叠溪心情尚未平复,电话里乱糟糟的,然后传出一个陌生男人的声音,在很亲昵的叫自己名字,接着脸色又变了。
李岷江眼疾手快摁住他,抄起来手机自己接了。
李岷江说:"叠溪在呢,嗯,我是他舅,你好。"
李岷江说:"你一会跟她说,我们这两天就回去,最迟明天,对,见了面再说吧,嗯好,到时候联系,再见。"

李岷江搁下电话,叠溪木然看他,两人啥也没说,李岷江弯腰拾了叠溪的手机,给他拼好,放在一旁。
然后他扯了扯领口,掰开转向灯,拐了个圈又回到家门口,下车绕到另一边,开门背对着叠溪站好。
李岷江说:"上来。"
叠溪知道他是想背自己进去,便要推开他,光着脚下地。
李岷江略有些不耐烦,抓住他两条胳膊往前略微使劲,叠溪便趴上了他的脊背。李岷江把钥匙给他让他开门,自己背着他一路穿过天井。
两人头顶上的石榴树随着微风轻晃,上午的阳光清澈透明。
叠溪抓着他干净的脖颈,低头看自己延长到稀薄的影子,好像攀上了一辆缓慢的列车。

小岷江碰碰小叠溪,小叠溪看他一眼。
小岷江说:你这汽车挺好看,借我玩玩行不?
小叠溪不吭声,把汽车拿起来要往书包里放。
小岷江赶紧说:我不要了,你拿出来吧,你玩,我看着。
小叠溪停了手,迟疑着又把汽车拿出来,车头拱在地上,上了发条,前轮飞速转动起来,一溜烟跑出老远。
小岷江吞口水,羡慕的说:跑得挺快,你爸给你买的?
小叠溪说:我没爸。
小岷江挠挠头,说:噢,我也没。

小叠溪考虑了很久,说:你把手洗了,我教你玩。
小岷江兴奋起来,撒腿就跑,跑了两步,又回头,说:一会吃了饭,带你去土坑里玩,那边有一排脖子粗的柳树,哥背你上树玩去。
小叠溪点点头,他蹲在地上,又认真的想了想,似乎又有些后悔了。

7.
机票订的是晚上6点40分的,李岷江取了机票,又回了趟公司,把原本去济南进货的行程取消,又匆匆忙忙去跑仓库和工厂,马经理跟跑市场的小严寸步不离跟着他,三个人忙得满头大汗。
叠溪面子上实在挂不住了,不声不响在车里坐了一会,犹豫着问:"有啥我能帮忙做的不?"
李岷江不说话,只管冷着脸看他,叠溪又低下头去。

这一忙忙到了下午两点多,两人随便找个地方草草吃完饭,李岷江显得有些疲惫不堪,回家勉强冲了个澡,出来要给路嘉文打电话,想让她开车送他俩去机场。
叠溪穿着李岷江给他的新皮鞋,差不多已经收拾妥当,正把两人的东西堆整齐打包,随口说:"别麻烦路姐了,我刚看了,出门有95路公交车,坐到终点站再打车去机场只需要12块钱。"
李岷江擦着湿濡的头发看他,说:"你倒是不怕麻烦我。"
叠溪缩了缩脖子,不愿意跟他对视,只管弄手里的东西。
李岷江倚在门上看他收拾,半晌后笑起来,说:"这时候倒乖的像只兔子,不蹬腿了?不摔手机了?"
叠溪涨红了脸,被他结实的胸膛晃到眼疼,又不好发作,只好无比悲愤的转过身去。
李岷江弯了弯嘴角,一步三晃的穿衣服去了。

李岷江果真是累坏了,叠溪收拾好东西之后发现没了动静,进屋看见他袜子套了一半,四仰八叉横在床上。
叠溪过去,推了推他,李岷江就弹起来,迷迷怔怔的像只没睡够的狮子。
叠溪说:"你昨晚上没睡觉?要不你先睡一会,到时候我叫你。"
李岷江满眼血丝,兀自愣了一会,站起来看了看手表,下命令:"不早了,走。"

叠溪心疼他,终究没忍心带着这头狮子去挤公交,出胡同口扬手招来一辆出租,把两人塞进去,直奔机场。
叠溪取了两人身份证,到前台领票,李岷江一步也不想动,怀里抱着个包坐在一旁看他跑来跑去。叠溪找了辆推车去寄存行李,经过他的时候大喝一声:"别睡!"
李岷江忽地一下坐直身子,瞪大眼,特精神。
叠溪万事俱备,拉着他去过安检,找登机口,最后又绕去机场肯德基买了两杯饮料,回头看见李岷江一脸抑郁的坐在候机厅里在打呵欠。
叠溪觉得奇怪:"你昨天晚上究竟干嘛去了?"
李岷江不回答,把包丢给他,往靠背上一靠准备养神,片刻后换了几个姿势觉得不舒服,跟叠溪说:"你坐过来点。"
叠溪咬着吸管,冲他那边挪了挪。
李岷江直接把东西拿开,身子一歪,躺在他大腿上,整个人横过来占了三四个人的位置,叠溪差点喷了可乐。
叠溪:"你这素质……"
李岷江眼皮都不睁,只说:"再说话揍你。"
叠溪:"……"
他很快便睡着了,几名乘务员走过来看看又离开,叠溪稍有些坐立不安,只好装看不到,任他枕着。李岷江呼吸安静沉稳,睡得像个小孩,他侧面很好看,鼻梁高挺,睫毛冗长,下颚的线条硬朗,一直又延伸到那宽大T恤里去。叠溪看得暗暗吞口水,几乎就要起了反应。他尴尬的把书包拿过来,缓缓抬起来李岷江的脑袋,垫在下面。
李岷江被弄得不耐烦,他睁开眼睛,目露凶光,盯着叠溪,叠溪赶紧把双手抬起来给他看,他才又满意的睡了。
叠溪就有点像笑,想掏手机给他照下来,摸了半天发现手机被自己摔碎了。
紧接着便想起了李月珊要结婚。

叠溪自小父母离异,他对父亲的印象只有一个大致的轮廓,后来每每出现在梦里,感觉小时候有人将自己扛在肩上,那种居高临下的感觉,模糊又清晰。李月珊是个倔犟而坚强的女人,她从来也不告诉叠溪他爸去哪了,自己带着叠溪搬了两次家,一直也没再找,就这么过下去。后来叠溪偶尔听外婆提起过,说你爸在外头做生意赔了钱,又欠了一屁股债,没脸回来了。
后来说烦了,老人便开始骂骂咧咧的,抹着眼泪说你这个小讨债鬼,你拖累了你妈,你爸已经投江喂了鱼,上辈子不知道欠了他什么,这辈子活该要还他。
李月珊为这个还跟她吵了一架,叠溪就站在一边看。
记得当时李岷江也跟他一起站着,紧紧抓着他的手。

这些年一直都是李月珊和他相依为命,忽然李月珊说要结婚了,去过自己的日子。
叠溪就觉得呼吸涩滞的难受,自己的心要被掏空了,少了血淋淋的一大块。
他即将成了没人要的孩子。

夏天的傍晚来的很迟,机场里温柔的电子提醒响起,叠溪摸了摸李岷江的脸,李岷江就醒了。
叠溪说:"该登机了。"
李岷江揉揉眼,又去摸叠溪眼睛,问:"你怎么了,眼这么红?"
叠溪躲开,掂起来东西,说:"没事,风大吹的。走吧,排队去。"
李岷江点点头,跟着起身,过了一会才觉得奇怪,候机厅里哪来的风?

李岷江在起飞前跟李月珊发了个短信,说他俩差不多几个小时后到,不用来接机,在家等着就行。
然后关了手机看叠溪系着安全带,愣愣的看着窗外,知道他心里还是不好受,就伸手捋了捋他的头发。
叠溪忽然转过头,看着他说:"哥,谢谢你。"
李岷江还没反应过来,叠溪又说:"机票钱以后从我工资里扣吧,这双鞋也是。"
李岷江:"……"
他想了想,笑起来:"随你。"
叠溪点点头,便也不说话了,飞机从跑道上起飞,穿向几千米高空。

等回到家时,已经将近夜里12点,叠溪带着家里的钥匙,他犹豫了下,还是敲了敲门。李月珊果真还没睡,正敞着客厅里的灯在看电视,听见门响,赶紧跑过来开。
叠溪低着头,轻轻喊了声:"妈。"
李月珊又生气又激动,轻轻往他头上拍了一下,嗔着说:"你还知道我是你妈!"然后抬头又看见李岷江,便赶紧往里让,给他倒了水过来,又要张罗着给他们去弄点吃的。
李岷江赶紧起身,说:"姐,飞机上吃过了,不用麻烦。"
李月珊其实是他叔伯堂姐,但是李岷江父亲当年是被过继过来的养子,所以他跟她们只能算是本家,也就小时候偶尔联系过,连这次距上次见面,李岷江都已经记不大清了。
只知道叠溪的模样很像李月珊,两个人又都是一副脾气。
李月珊先问了问他近况,又说了本家旧事,最后扯到叠溪身上来,她发自肺腑,无比感叹着说:"这臭小子给你添麻烦了岷江,这些天真是……唉,"说着又推叠溪脑袋:"快跟小舅说谢谢!"
叠溪很不满自己一直被她当小孩,皱着眉头分辨:"说过了,你问他!"
李月珊瞪他:"这么大了还不懂事!"
李岷江捧着茶杯,无奈干笑:"呵呵。"
然后又说起她自己,李岷江看了看叠溪,问起来:"婚礼什么时候办?"
李月珊有些不好意思,她拢了拢头发,笑起来:"都一把年纪要五十的人了,还办什么婚礼,看着也不像,等领完证,看了处房子……"
叠溪忽然说:"那男的是谁?"
李月珊又瞪他:"是你张叔叔,这孩子,都不知道叫人……他本来也要等你们回来,我让他回去了,明天说要和你们见个面……"
叠溪迎着李月珊的目光,打断她:"怎么说结就结?怎么不问问我的意思?"
李岷江一下摁住了他的手,握起来。
气氛瞬间紧张起来,李月珊愣了,片刻后她笑了笑,对着李岷江说:"岷江你看看,这臭小子被我惯的……"
叠溪却不依不挠,直接站起来:"这家里这么多年就你跟我两个人,他谁啊?谁让他进家里来的?我同意了吗?你就往家里带……"
"啪"一声脆响,李月珊抬手给了叠溪一耳光。
李岷江在同一时刻站起来,插到两人中间,急忙护住叠溪:"姐!"
叠溪好似早就预料到这一幕似的,他冷冷看了看李月珊,扭头走了,把房门重重一关。
李月珊身子气得有些发抖,眼里噙着眼泪,她兀自控制了一会,勉强笑道:"又让你看笑话了,岷江,这家里的事……唉,你知道……这小子,跟我似的,犟的很。"
李岷江点点头,搀她坐下,说:"叠溪小孩脾气重,一时想不大开,你别往心里去。"
李月珊抹了一把眼睛,说:"岷江,这么晚了就在家里住下吧,我让叠溪出来,你去他那屋睡。"
李岷江忙说:"你去休息吧,不用管我了,我去开导开导他,明天就没事了。"
李月珊点点头,她好似身心疲惫透了,又叮嘱了几句,就转身进了房。
李岷江叹口气。

叠溪门没锁,房间里黑漆漆的,李岷江推门进去,接着阳台上微弱的天光,看见他面朝下趴在床上。
李岷江就走过去,弯了腰,喊:"睡着了?"
叠溪拱了拱身子,给他留出一点地方,李岷江就挨着他躺下,把手臂搁在他背上。
叠溪以为他进来是要劝慰自己,但是埋头灯了半天也没听见动静,就悄悄露出一只眼睛。
李岷江枕在自己胳膊上,正侧着脸看他,两人的脸挨的极近,鼻尖几乎碰到一起。
李岷江笑着刮他鼻子:"挨打了吧?哭了没?"
叠溪就把头重新偏过去。李岷江就又把他翻转回来,叠溪又偏过去,又翻转回来,如此弄了一两个来回,叠溪恼火了,坐起来要下床:"拖鞋在门口自己拿,我去沙发上睡去。"
李岷江拉住他,从手腕一寸一寸握到胳膊,叠溪也就一寸一寸被他扯回来,最终又躺回床上去。李岷江翻了个身,用手肘撑住两边,俯在上面,笑着看他。
"噢?不喜欢跟哥睡吗?"
叠溪睁大眼睛,在黑暗里看起来有点亮晶晶的,他与他呼吸交错,心跳也就随之急促了几分。
好似要堕进一个未知的梦里。

8.
叠溪其实知道李月珊肯定也是赌了气的。
李岷江说的在理,自己也知道这次出柜和离家出走,就像最后一根致命稻草,压在了她心里最底限的那根弦上。
自己只是知道她这半生承受的太多了,早已习惯了,却根本没想到她是不是愿意去承受。
叠溪有些后悔了。

李岷江翻了个身,说:"你妈这辈子摊上两个男人,你和你爸,都是说走就走,你让她以后放心去靠谁?"
叠溪又恢复到伏趴的状态,下巴搁在松软的枕头上,几乎要把脸埋进去。
李岷江看看他,又说:"她一个人养了你二十来年,独自过了小半辈子了,你还不许她去找个伴?"
叠溪抬起头,说:"我也能养她。"
李岷江笑起来:"噢?可你跑了。"
叠溪说:"我回来了!"
李岷江说:"回来那就安心在家,找份工作,娶个媳妇,给你妈生个孙子,踏踏实实陪着她过日子。"
李岷江说:"做得到不?做不到就没资格去阻挠别人过日子,即使那人是你妈。"
叠溪又沉默了,李岷江也望着黑洞洞的天花板发呆,就这么静了一会。
最后李岷江打了个呵欠,懒洋洋的戳戳他:"听进去了'嗯'一声。"
叠溪闷闷的说:"嗯。"
李岷江点点头,伸胳膊扯了他的毯子心满意足的卷在身上,叠溪自己琢磨了许久,忽觉得身上凉了,又去抢他的毯子,两人推来搡去闹了一会,李岷江最后把他揽在怀里,像小时候那样,面对面睡了。

翌日。
一早李月珊就出去了,给他们准备了早饭,压了张纸条在电视机上,上面写着"中午来新世纪3楼红金厅,你张叔叔请吃饭"。
叠溪先醒了,坐起来耙了耙头发,看李岷江兀自睡着,毯子几乎全部掉落在地,他一条长腿还翘到旁边的写字台上。
叠溪深沉了半日,操起枕头砸在了他脸上,开始了这喧闹的一天。

两个人挤在小洗手池边上刷牙,李岷江睡眼惺忪,带着满嘴的牙膏沫,咕咕嘟嘟的跟叠溪说:"今天好好表现,你愿意不愿意人家都把证办了。"
叠溪面无表情的漱口,不说好,也不说不好。,
李岷江瞟他一眼:"别让你妈难堪。"
叠溪扭头去上厕所,哗哗冲了一会出来,提着裤子出来,说:"你要是我哥多好。"
李岷江皱眉,说:"这不就是么?剃须刀拿来。"
叠溪转身,又回头,说:"亲哥。"
张叔叔名叫张卫东,叠溪是认识了他很长时间的。
后来即使在学校,每次跟李月珊打电话的时候,也会偶尔听她提起过,无非是扛米扛面扛煤气罐,当时放假回来,还曾经一起吃过饭,不过叠溪从来没将他放在心上过。他只是没想到,这次再见,性质已经是大不同。
他什么都懂,但他说服不了自己接受这种突变。
张卫东亲自到门口接的他俩,他人瘦高,亲切,戴副眼镜,现在在某国企单位坐办公室,整个人气质文绉绉的。
他先跟李岷江点头问好,紧接着很熟识的过来拍叠溪的肩膀,笑着说:"这都一年没见了,叠溪是看着越来越成熟啦。"
叠溪下意识想躲没躲开,便触电似的僵了一下,脸上却扯不出半丝笑意。
张卫东也感觉到了,便缩回手,仍是笑着的:"你妈在楼上呢,快上去吧。"

这是个五人的小房间,叠溪进去就看见了李月珊,她今天是特意化了点淡妆的,仿佛依然有些坐立不安,那种心情叠溪似乎也能理解,他进去径直坐下,李月珊问他:"吃过饭了没?"
叠溪嗯了一声,抬头看李岷江跟张卫东客套着进来,心里顿时又郁闷了。
他只比自己大不到两岁,但几乎所有人都把他当大人看,自己仍然是个乳臭未干的学生伢子。
那心情好像是一张崭新的锡纸被揉搓久了,任你怎么铺再也铺不平整。
等到众人就位,张卫东吩咐了服务员开始上菜后便让她出去了,自己从小冷藏柜里提了酒出来,叠溪瞟了一眼,白酒是国窖1573,红酒是木盒的解百纳,都不算便宜。
张卫东说:"都喝点吧,这也算是家宴了,叠溪不用说,岷江你也是你姐的娘家人,我们俩这点事,终归还是要见家长的。"
李岷江就站起来,从他手里接过酒瓶,说:"东哥说的太客气了,今天你们三个才是主角,我算是个见证人。说实在的,我姐带着叠溪,辛苦了这么多年,也很不容易,东哥如果能照顾好他们娘俩,往后生活琐事繁多,这个家到底还是要多靠你了。"
张卫东笑得腼腆,跟李岷江让了几让,最后他不大好意思的搓了搓手,只好又坐下,对上叠溪的目光。
叠溪冷冷的看他,他忽然站起来,把酒从李岷江手里要过来,走到张卫东前面。
张卫东就要起身,叠溪摁住他肩膀,然后给他倒了一杯酒,帮他端了。
他说:"张叔叔。"
李岷江看了他一眼。
叠溪继续说:"我自小没爸,我是我们家唯一一个男人,我从没有一直到这一米七八的个子,是我妈一把血一把汗给我填大的,我希望你明白,我说过,我这辈子,不管是一岁还是一百岁,只要是我妈在,我就得保护她,没人能跟我抢她,我不允许。"
张卫东手搭着他的肩膀,没说话,李月珊眼圈红了。
叠溪望了望他俩,又说:"可今天以前我小,经常跟她生气,没能护好她,这个空子让你钻了,我认赔。可是你要记住,我妈从来都不是没人要,这世上没人比她更疼我的了,也没有比我更疼她的了,她就算是以后老了,丑了,走不动了,就是不认得我了,我都能保证我不会丢弃她,没人能动她一个手指头,就因为她是我妈。你能吗?"
叠溪把酒端到他面前,说:"能就干了它。"
张卫东手有点抖,但他二话没说,一口干了。
叠溪说好,端过来自己的酒杯也倒满,仰脖子闷了。
喝完他眼已经红透了,脚下一软,几乎要摔倒,张卫东赶紧搀住他,叠溪拿开他的手,说:"你不用对我好,把你所有的心思用在我妈身上,你让她有一丁点难受,我饶不了你。"
叠溪转身,抓住李岷江的胳膊,说:"哥,陪我出去走走。"
李岷江望张卫东,后者赶紧点头默许了,他就跟着站起来,叠溪回头又跟李月珊说:"妈,祝你们幸福。"
李月珊终于哭出了声。

从酒店出来,往东穿过一片闹市区是个小公园,叠溪呼吸了几口新鲜空气,随便找了张长凳坐下。
李岷江像是他的保镖,跟在后面寸步不离。叠溪就碰碰他,说:"哥,有烟不?"
李岷江揉了一把他脑袋,说:"现在才开始学习当不良少年了?晚了,抽什么烟。"
叠溪垂下头,把手指插进自己头发里抓着,说:"我难受,我觉得我把我妈给卖了。"
李岷江说:"这也是你妈自己选的,你同意她心里就好过了,想开点,这是好事。"
叠溪就那个姿势坐着,额头顶着膝盖,也不再说话。
李岷江拍了拍他脊背,说:"叠溪?"
接着他看见有眼泪砸在地上,溅起一小层尘雾。
李岷江把他扶起来,叠溪眼泪像已经决了堤的山洪,悉流下来堆在鼻尖上,他断断续续的说:"我……没办法,我没办法娶媳妇……我也想让我妈抱孙子……可是我做不到……我没立场,只能就这么把她让出去……"
李岷江正捋着他的手瞬间停了,脑子里面转过千百念头,半晌之后他说:"说什么傻话呢?"
叠溪感觉自己好像是被撞歪了的肚大口小的瓶子,有一些东西迫不及待的要从喉咙里倾泻出来,他湿濡了睫毛,看着李岷江,似乎想说什么,但张了张嘴,终究没说出来。
李岷江沉默了一会,说:"叠溪,跟哥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叠溪很认真的说,李岷江也就很认真的听,他的手一直没从叠溪背上放下去。
最后他叹了口气。
"你……嫌弃我吧,没事的,"叠溪吸吸鼻子,很无所畏惧的说:"都习惯了。"
李岷江没搭话,片刻后他问:"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叠溪说:"不知道,也许天生的吧,我从小就知道我这辈子只有一个女的对我来说是最重要的,那就是我妈,剩下的,谁我也接受不来。"
李岷江点点头,说:"辛苦你了,其实这事也常见,下次哥给你介绍个医生,咱们去看看怎么样?说不定能改过来的。"
叠溪看着他,然后脸就沉了下来,摇摇头,说:"这不是病,要是也是绝症,打针吃药好不了的。谢谢你哥,我不需要。"说完,他站起来,拔腿就走。
李岷江知道触到他的逆鳞了,他也知道这群人是孤独而敏感的,这又让他想起来叠溪小时候那层壳,薄的脆弱,却又坚强。于是他一拍膝盖,也站起来,说:"我懂。"
叠溪冷笑,说:"你懂个锤子,我就是个变态,我妈都接受不了,离我远点吧,说不的传染的。"
李岷江有些恼了,把他揪了回来,拧着眉头说:"你是变态?你就是变性我也是你哥,多大点破事,值得你神神叨叨的?还真拿自己不当回事了。"
叠溪被他揽着,心里却更加不舒服了,他不想要一种垂怜或者同情,有种心病是钻牛角尖,就像李月珊结婚这事,什么都明白,但不等于自己什么都要接受。
他甩开李岷江,说:"让我静一静吧,求你了,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
李岷江站在原地,歪着脑袋看他,叠溪觉得自己有些气急败坏,又急又躁,他尴尬极了,扭过身子就想走。
身后的人忽然叫住他。
"那我也想知道知道,"李岷江似是考虑了很久,对着他说:"租我当你一天的对象,工钱从你工资里扣,如何?"

9.
叠溪愣了。
他不可思议的站在那,天有些阴,公园很清静,两人脚下的路,被红的黄的碎石铺满,又切割成与对称规则的形状。
叠溪看了他几秒,缓缓把肩膀移回去,继续朝前走。李岷江就跟上来,说:"我没跟你开玩笑。"
叠溪脸色很不好看,他按捺了一下,冷漠的说:"小舅舅,这根本就不好玩。"
李岷江就快走两步越过他,又转过来,与他面对面,把双手张开,试着去环了一下他的肩背。
叠溪睁大眼睛:"你……"
李岷江很正经的比划,他有些难堪的换了几个别扭的姿势,最后环住了叠溪的腰,问:"怎么抱?这样抱?"
叠溪:"……"
他刚喝了酒,眼睛还因为刚才哭过往外泛着红,凑在李岷江眼里已经化作一种灿烂无比的颜色,叠溪感觉自己的身体就这么随着他的力气软了下来,他把头抵上李岷江的胸口,终于忍不住笑起来。
李岷江也笑了,可他还不太敢松手,用双肘夹着叠溪,说:"没抱过,教教哥。"
叠溪吸了吸鼻子,摇摇头,说:"没,挺好的。"
李岷江这才放开他,然后牵起来他的手,握紧了,另外一只手插进兜里,两人并排走。
叠溪很顺从的跟着他走,问:"去哪?"
李岷江说:"你说。"
他注意到他手心里全是汗,抬头又看李岷江的耳朵,圆圆的,红得像新鲜的柿子。于是又想笑,说:"你快熟了。"
李岷江不大自然的横他一眼,说:"什么?"
叠溪象征性的伸手捏了捏,软软的,他说:"很可爱。"
李岷江没避开,可是脸更红了。
他尴尬的咳了声,说:"逛商场去,哥给你买好东西。"

这是叠溪从小便居住的城市,潮湿干净,就像这里的人,朴实又会精打细算。上了年纪的房子排在路边,不时交错矗立着拔地而起的大厦,彩壳玻璃映着天光,耀眼,却不突兀。,
路面上像撒过了水,叠溪插着兜等红绿灯,他发现李岷江的手一直虚虚的搭在自己胳膊挽上,长长的手指蜷着,保持着若即若离的样子。
他说:"哥,即使是真情侣,也不用一直这么挽着,你这样也太做作了。"
李岷江连忙把手收回来,挠了挠鼻子,面无表情说:"噢。"
一会又不由自主的搭上来,注意到叠溪正啼笑皆非的看自己,赶紧又缩回来。
最后他悲愤的炸毛了:"我爱放哪点就放哪点,用不到你管!"
叠溪眯了眼睛,主动凑上来,赶着顺了顺毛,把他牵走了。

叠溪说:"不行,这太贵了!我不要!"
李岷江不理他,跟那卖手机的服务员小姐问:"哪个像素高点?他爱照相,最好是大屏的。"
圆脸的服务员小姐很是殷勤,把专柜上各种价位的手机摆了一桌子,又拿了几款跟他对比,李岷江又回头问叠溪:"要不要这个?"
叠溪一脸赧然,说:"我那哥其实修了还能用……"
李岷江说:"说要这个还是要那个。"
叠溪欲哭无泪,跳脚说:"我欠一屁股债了!!!"
李岷江点头拍板,说:"就这个。"
叠溪:"……"
叠溪心情忐忑的捧着手机盒子,坐在李岷江对面,心里盘算着自己应该是半年以内别想拿到一分钱工资了。李岷江倒好似不怎么介意,专心致志的挖一盒冰淇淋,抬眼看他一直不动,就咬着勺子问他:"不会装卡?"
叠溪摇头,摆弄了一会新手机,又说:"为啥对我这么好?"
李岷江皱眉,说:"我啥时候对你不好?"
叠溪又低了头,过了一会说:"哥,其实不用这样,你当我一天亲哥,我就很满足了。"
李岷江用手托住下巴,静静看他,在他眼里,叠溪与小时候几乎没啥变化,白净,漂亮,偶尔的冷漠和倔犟,是保护自己的表现。他不会告诉他,那次在青岛的晚上,他喝醉酒已经跟自己出过一次柜了,然后又在洗澡的时候紧紧的抱着自己抽泣了很久。后来他去网上查过相关资料,甚至想着要不要去给他联系个心理医生,其实连李岷江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要做这些事,他就是放不开,也分不清这是什么,一种爱,或者是一种伤害。
他最近不断想起,当年站在柳树下面,那个仰头望着自己的城里小孩,终于被自己一个虫子吓哭了。
哭最后着叫了声哥。
从此他就喜欢上了听他叫哥。

叠溪看他看着自己发愣,拿着手机晃了晃:"喂,想啥呢?"
李岷江回神,他拍拍手,站起来:"想回去该签你多长时间的卖身契划算。走,手痒了,打电游去。"
叠溪:"……"

也许情侣该去捧着包爆米花去看电影,然后再买两件衣服,找间星巴克依偎在一起看一下午落叶或者行人啥的。
但是李岷江明显不知道情侣为何物,叠溪满头黑线看着他拿着枪对着张电子屏幕哒哒哒哒打得不亦乐乎。
李岷江又赢了,帅气的打了个响指,从叠溪那里掏出来一把硬币又续进去,松开筋骨准备下一场豪战,回头发现叠溪坐在旁边的垒球台上,耷拉着两条腿,抱着一塑料罐的游戏币百无聊赖看他。
李岷江正兴奋,此时板起来脸,说:"看啥?"
叠溪犹豫,过会很正经的问他:"你……说实话,公司真是你开的?"
李岷江反应过来,把枪对准他,叠溪乖乖举起手来,说:"我错了,哥。"
这时,他们俩身后的一个小包厢的门开了,一对学生从里面手拉手的出来,叠溪眼疾手快,冲过去抢了位置,又来招呼李岷江。李岷江一头雾水的跟过来,才发现这竟然是一间全封闭式的小型KTV,里面只有一张只容两人的沙发,一个点歌台,一张大屏幕横在眼前,头顶上彩灯旋转,光影缭乱。
叠溪伸手锁了门,灯光暗下来,两人挤在沙发上。
李岷江指着点歌点说:"你想唱歌?"
叠溪投了币,随手在热门歌曲里点了首《因为爱情》,然后把话筒塞给李岷江,说:"想听你唱。"
前奏响起来,屏幕上人影闪动,一对和一对交替显现,最后出来男女主角。当年那部电视剧很红,叠溪也记得看过,不过具体情节早已经忘光了,满脑子都是那长长的跑道。
李岷江握着话筒酝酿了半天,又塞回叠溪手里,说:"你起个头,我就听春晚唱过那一次。"
叠溪嘴角抽搐,接过来就唱,他的声音很好听,不做作不扭捏,还带着些微磁性,与背景音乐配的相得益彰。
李岷江伸出手臂,圈在他背后,叠溪就靠过去,倚在他肩膀上。叠溪把话筒递到他嘴边,李岷江清清嗓子,跟着唱了两句,却是严重的走调,叠溪哈哈大笑,李岷江惩罚似的箍住他,两人几乎滚成一团。
叠溪知道自己紧紧贴着他的身体,几乎严丝合缝。
自己的背上清楚的传来他的心跳。
他转过脸去,他忽然就有了一种想法。

李岷江也看着他,与他凑得很近,能清楚闻得见他的呼吸。
叠溪说:"我能亲亲你不?"
李岷江似乎有些犹豫,没说话。叠溪笑了笑,知道他无法突破心里那条防线,而自己的要求也太过冒昧,正打算放弃的时候,李岷江轻轻抓了抓他的头发,继而闭上了眼。
叠溪有些失神,他慌乱不知所措,说:"哥?"
李岷江抿了嘴角,又松开,仍是不说话,仍是闭着眼睛。
叠溪想笑,又笑不出来,他终是卸了浑身力气,拍拍李岷江的脸,往后离开他的身体,说:"哥,逗你的。"
李岷江睁开眼,有点疑惑的看他,阴影里他脸上的线条显得刚毅,一侧镀着温柔的屏光,让叠溪有一霎那的失神。
而歌曲仍在继续,背景里的女声低声吟唱。

因为爱情,简单的生长。
依然随时可以为你疯狂。

李岷江凑了过去,在叠溪的唇上轻轻一点。
他的动作笨拙生硬,但嘴唇柔软温暖,只是蜻蜓点水的一下,叠溪感觉自己的心跳就在那一刻停了。
李岷江仿佛用了不少力气,撑在那,低着头,一会又抱住叠溪,问他:"满意了?"
叠溪在他怀里发了会呆,又渐渐恢复过来,他动了动身子,问:"恶心不?"
李岷江想了想,摇摇头。
叠溪说:"你别这样,我真要喜欢上你了咋办?"
李岷江说:"噢,喜欢呗。"

歌曲已渐尾声,各种镜头一划而过,有人逃跑,有人追逐,过去,现在,将来,连成一个平面,逐渐如回忆淡出画面。

叠溪忽然笑了:"我开玩笑呢哥。"
李岷江也笑了:"知道你开玩笑呢。"

也总有人奋不顾身的,迷失在那座流光溢彩的城市里。

10.
两人饥肠辘辘的出来,中午填补的那一点东西早就消化干净了,叠溪觉得肚子里正叽里咕噜的闹革命,走路都打晃。李岷江又琢磨着要扯他的手,却被他躲开了,李岷江就说:"老看什么手机,看不够吗?"
他伸手把手机抽过来,叠溪去夺又被他拿手隔开,再没力气跟他抢,只好任他看。
上面是他端枪扫射的照片,姿势夸张神情好笑,那角度业余但奇特,李岷江笑:"啥时候偷照的……"
叠溪没回答,只自顾自的说:"要不去吃香锅?我记得我们高中学校对面有一家,那个小店不知道还有不……你在设什么?!"
李岷江用手掌摁住他头顶,轻轻把他捞过来,然后弓起背,整个人的重量落在他肩膀上,慢悠悠的说:"设个应急号码,免得以后赌气跑了又关机,找不到你。"
叠溪哭笑不得,问:"手机啥时候还有这凶残功能?"
李岷江又把自己那张照片设为来电显示,刚要说话,他自己的手机先响了,拿出来一看是路嘉文。
叠溪顶着他的下巴把他推开,然后没啥表情看他接电话,看着李岷江眉头使劲儿皱了起来。
电话里的路嘉文听起来万分焦急,:几乎要疯了:"岷江?岷江你在哪呢?你快回来,出大事了!"

这一切想起来都跟过电影似的。
上一秒脑子里还是麻辣香锅,下一秒就已经跟着李岷江上了直奔机场的出租车。李岷江在路上给李月珊打电话,说是公司有事必须要赶回去一趟,又问叠溪要不要跟着回去,叠溪一头雾水,只是茫然的点了点头。
李岷江就说:"没事,交给我吧,我照顾他。"
然后他买了两张回程票,算了算刚好能赶得上下一班飞机,叠溪例行又买了饮料给他,看他在那里打完各种电话后发呆,这才小心翼翼的问:"出什么事了?"
李岷江双手指头插在一块,胳膊搭在膝盖上,脚踏在对面的座椅上,坐在在候机厅里满面阴云,过了片刻,他说:"没啥事,死了个人。"

李岷江下了飞机就给马经理打电话,当时还不到12点,马经理早就准备好了似的,立即开车出来去了公司,等及跟他们两个见面,叠溪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死的那个人姓赵,是装卸队招来的人,在给公司仓库卸货时摔倒在地不省人事,医院检查结果出来说是中暑引发的心肌梗塞,是突发性死亡。
李岷江接了杯水,揉了揉眉心坐下,说:"今天下午的事?预备着怎么处理?"
马经理推了推眼镜,说:"现在还停在医院呢,董姐她们几个女的一直都跟着在那安抚家属,你没回来大家也都不敢做主,现在只能哄着,他们也没说怎么赔偿,现在正哭着,等明天吧。"
李岷江一听觉得不对劲,问:"装卸队的呢?他们的人出事了,他们不管?"
马经理说:"他们给叫的120,然后帮着抬的人……"
李岷江立即发了火,"然后呢?然后全部撇给咱们了是吧?龟儿子半星责任不想沾,把老刘电话给我,我倒要问问他这是个什么说法?!"
他找出来号码开始打,难以预料的关机。
"我操!"李岷江现了原形,把满头的鬓毛一炸,摔了电话。
叠溪看看马经理,马经理看起来也很疲惫,想是为这事一直忙活到现在还不得休息,但也是静静站在一旁,没再说话。他就走过去,递了杯水给马经理,马经理谢着接了。
叠溪说:"哥,去医院看看吧,情况一时也说不清楚。"
李岷江静了静,然后沉默的点点头,拿了车钥匙,咚咚咚下楼去了。
叠溪头一次感觉是如此接近死亡。
医院的太平间外面原本是片废弃的停车场,平时都是生人勿近,今天那里多亮了两盏灯跑,有两个人在一旁的长椅上蹲着抽烟,远远的看见他们进来,也没动弹。
死者是个三十出头的汉子,跟着装卸队队长老刘干了才不到一个月,此时他老婆领着一个三四岁的孩子并死者上高中的妹妹,坐在医院候诊室里哭天抹泪,董姐在旁边与她开导说话,而路嘉文在看手机,两人看见李岷江,就站了起来。
李岷江顿了顿,走过去问:"这位大姐就是家属?"
那女人看起来憔悴极了,已经哭得差不多了,此时好似触了电般的跳起来,像见到了杀人凶手一样,再次发起来狂,直接扑过去就扯住李岷江的衣服,带着他滚倒在地上,开始嚎啕大哭。她力气极大,叠溪站在李岷江身后,也差点也被她带倒。可女人不依不挠,破口大骂,她本来就吐字不清,加上边哭边骂,污言秽语顿时充斥了整个医院大厅,紧接着就有人跑出去找来保安,旁人连忙把她连拖带拽的搀起来。
女人已经哭的上气不接下气,头向后仰着,几欲要昏厥过去,手却还紧紧攥着李岷江的T恤不放,而她身旁那个小姑娘也被吓坏了,抱着自己侄女站在地上开始哇哇大哭,董姐就赶紧过去将她们两个拉开,免得人多挤到。
整个儿场面乱成一团,根本无法控制。
等好不容易拉开了些,李岷江反而很冷静,他反复蹲下,几次尝试着对那女人说:"大姐,这事有解决办法,该我们负的责任,肯定给你一个交代,好吗?"
他不厌其烦的说了好多遍,可是声音却被一次又一次歇斯底里的哭喊盖过去。
女人什么都听不进去,兀自痛哭了一会,突然又一把扯住李岷江,发疯似的使了劲往他身上脸抓带咬,众人吓了一跳,涌上来再次将她拉开。
叠溪忙趁这个时候把李岷江给手忙脚乱的拽了出来。
叠溪从未经历过这些,生死离别在前一个小时还只是很遥远的概念,此刻却突然行至眼前,他甚至是有些难以接受,恍惚觉得所有人都好像是无比敬业的演员,每人都遵循着剧本进行着自己的戏码,没有人是真实的。
也没有人能够喊卡。
所以他只是本能的拽着李岷江的胳膊,将他拉起来,呆呆的站在那里,不知道说什么好。
然后发现李岷江上衣被撕碎了一大块,眼圈也红了。
李岷江稍微舒缓了一口气,站了起来,叫来马经理,跟他吩咐:"给她们安排住的地方吧……外面那两个也是他们一起的吧?"
马经理说:"说是这女的兄弟,可一直没进来。"
李岷江知道是来等着要钱的,便从钱包里掏出来点现金递给马经理,说:"拿这些出去给她兄弟,把这娘仨先劝出去,然后你领他们安顿安顿,说明天就把事解决了。"
马经理表示明白,然后李岷江又看了人群一眼,说:"弄完你们也都回去吧,天不早了,这两天辛苦了。"
说完他拍了拍马经理的肩膀,便出去了。
李岷江倚在车上抽烟,等叠溪跟着出来之后,他疲惫无比的说:"走吧。"
叠溪过去,看了看他的衣服,问:"你没事吧。"
李岷江就势在他身上靠了一小会,然后抬起来头,说:"回家。"

李岷江下车就把衣服脱掉扔了,然后拿着东西去洗澡,浴室里传来哗哗的水声。叠溪也不想进屋,靠在石榴树下看星空,一道浅浅的银河跨越南北,宽阔而闪烁。
这两天里对他来说,发生的事情太多,他想起李月珊,想起王同杰,每个人都引得起蝴蝶效应,一句分手,一个承诺,都在或多或少的决定着彼此以后的人生。
也许生活本是如此,没有任何脚本可以让你循规蹈矩。
有些事情,如同感情,说到就到。
叠溪不由自主摸摸嘴唇,仿佛上面的触感还在,李岷江那别扭而又冒失的表情,被投射到心里放成一个无限大的剪影。
他鼓起勇气,穿过院子,走到浴室门前,轻轻敲了敲。
他也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也许只是单纯的想与他亲近。

李岷江头发打成缕垂在额前,胸口上还有那女人抓出来的血印,他抹了把脸上的水,问:"怎么了?"
叠溪脸有些发烫,他看着李岷江的双眼,问:"你哭了?"
李岷江没做回答,只说:"我这就洗完了。"
叠溪噢了一声,低头便要出去,李岷江又叫住他,说:"替哥搓搓背吧。"
李岷江的脊背颀长,他瘦却有肉,典型的模特身材。叠溪用热水浇在上面,澡巾抹了浴液,慢条斯理的给他按搓。
李岷江背对着他坐在浴缸里,忽然问:"这事吓到你了没?"
叠溪说:"有点,我头一次遇见……这事经常发生么?"
李岷江说:"不经常,我比你好点,第二次。"
叠溪刚要点头,听见他又说:"第一次是我爸。"
叠溪手停了。

李岷江从小就没提过他爸,以前外婆跟李月珊搬板凳坐在门口缠毛线,聊起来这些男人的时候说过,一个赛一个的没良心,尽剩下些女人扯着娃过日子。
从而他也就有些习惯了似的,觉得这件事似乎是正常的,自己没有,李岷江也没有。
小孩的心思只停留在'原来大家都平等'的上面,觉得此事应该是幸福的。
至此却头一次听李岷江提起来他爸。
他其实才比自己大不到两岁而已。

李岷江说:"当时我也小,啥也不懂,看一堆人拉扯我妈一个,还以为他们在打架,冲上去对着那人就是一口。"
他笑了笑,说:"后来才知道,我爸发病死在人家工地上,当时没保险,没赔偿,家里没钱没势的,我妈没办法,只好就胡闹,撒泼,这样能拿钱。"
他问:"是不是像打发要饭的?"
叠溪没说话,过了一会,他把手从李岷江肋下穿过去,从前面搂住他的腰,贴了上去。
李岷江抽了抽鼻子,半晌后拍了拍他脑袋,笑起来:"别抱了,光着呢,一会该起反应了。"
叠溪不听,把脸贴他背上,抱得更紧了。

门外,知了飞过星河,啪一下钉在树上,扯起一阵蝉鸣。
可这夏天却又这么静。

11.
叠溪有些坐立不安,他跑出去在胡同口站了一会,回来又开始给李岷江打电话。
依然是此人无法接通,请稍后再拨。
李岷江应该是很早就出去了的,叠溪醒过来就发现他不在了,他扣了电话想了想,还是决定打车去公司一趟。但就他收拾好刚要跨出门的时候,发现胡同里堵了几个人,在阳光底下来势汹汹。

李岷江敲开了搬运工队办公室的门,里面比想象中还脏,有几个民工打扮的人围成一圈,蹲在板凳上烟雾缭绕的打扑克,他们身后有张床,堆了半床的杂物,还用脏兮兮的被子盖着。
其中有人经常在那一爿仓库处走动,立即认出了李岷江,赶紧站起来迎接,笑着跟他打招呼:"哎哟,李大老板,今儿咋有空过来了?进来坐坐?"
李岷江只环顾了一四围环境,几乎就猜得出这是个什么地方,他也对这人稍微有些印象,记得姓于,曾去过办公室跟路嘉文报账开条子什么的,便也跟着笑了,然后开门见山的说明来意:"你们刘队长呢?找他有事。"
小于回头洒了一眼,然后跟他摊开手:"李老板,你觉得刘队长他会上这儿来?我们这地方能下脚么?"
李岷江说:"那他现在在哪呢?"
小于又笑了,拿小指挖耳朵:"您说笑话了,他去哪也不用跟我们报备啊,要不你给他打个电话试试?"
李岷江想我如果打得通电话还用来找你们,他知道这些人也都是一丘之貉,冷着脸说:"那昨天午后,你们在我那干活的时候死人了,这事总该知道吧?"
他话一出,后面本来几个听响儿的人,也都纷纷站起来,一个一个混子似的摆开架势,围了过来。
小于照样不温不火的,他半靠在门口,懒洋洋的抬着眼皮,说:"李老板,你这话什么意思?"

搬运工队刘队长到底是什么背景,李岷江还真不清楚,但是对他的为人作风,却是再明白不过了。
当初李岷江来这里盘仓库的时候,也是被人先带到这仓库前街边的三层小楼上,那搬运工队办公室虽不起眼,但就是守门金刚一样的存在,谁都知道想做这路生意就要打这儿走,想打这儿走就必须塞钱送礼请好处,这已经是地下不成文的规矩。
他没钱,没势力,盘不起军区的仓库,只能托人引着来找老刘。
而老刘便是这里惹不起的地头蛇。

李岷江稍缓了缓,他不想在这儿吃个暗亏,就递了个眼色给身后的马经理,马经理会意,从那门槛里稍稍往外退出了一步,把半个身子挪进了阳光地里。李岷江就掏出来烟,分给小于他们几个,又说:"前几天我有事刚好出去了一趟,回来就有了这么一出,虽然是干的我的活,但人终归是咱们工队派的,人死不是小事,我想刘队长也该有个回应,好让咱们一块商量商量,怎么个处理法。"
他给出了台阶,但对方去没有要下的意思,小于点了烟嘘一口,说:"咱们当不起,兄弟们都是些干力气活吃饭的,跟谁不都是几袋料的交情,再说这人死在你们当口儿,按我说李老板,您赶紧回去跟人那家里头商量去吧,刘队长现在在哪我们都不知道,您在这白费口舌也没用,请回吧啊。"
李岷江心里窜出来一股无名火,他耐着性子,刚要说话,后头马经理的电话响了,他接起来听了两句,急忙递给李岷江,说:"董姐说,有人去家里闹事了……把小陈给堵那儿了!"
叠溪并没觉得这些人是冲自己来的,他照常锁好门,然后走出胡同的时候还稍微往旁边避让了一下,那几个人手里拎着木棍,却直接杵在墙上挡住了他。
为首的一个男的仰着下巴问他:"你就是那姓李的弟弟吧?"
叠溪怔了一秒,说:"不是啊。"
几个人就怀疑的盯着他看,看的叠溪心里有些发毛——打架他打过,但是以寡敌众打群架肯定是要吃亏的,再者自己终究算不上是正经债主,李岷江不在家,他们应该不会为难自己才对。叠溪把手探进裤兜里摸住手机,正琢磨着想办法怎么脱身,突然从后面传过来一把女人声音,把他吓得浑身一个激灵。女人今天没领孩子,冲过来拿手指着叠溪鼻子就喊:"没错,就是他,昨晚上就是他跟着那姓李的一起,两个人上车走了!"
叠溪瞬间感觉架在脖子上的木棍一紧。
男人发狠,伸手攥了他的衣领搡住他,说:"还说不是?!你小子不怎么老实啊?"
叠溪被他卡在墙上动不了,背后的砖墙磨得他脊背生疼,心里只想咆哮说本来就不是啊,我是他外甥啊!!
而女人下一秒就扑了上来,像昨天扯李岷江似的扯住叠溪,就开始哭号:"我的那个狠心的短命鬼啊,你怎么就这么去了啊,任人欺负我们娘们啊,你可让我以后怎么活啊——"
叠溪:"……"
女人哭着哭着又故技重施,拖拉着他要往地上仰躺过去,叠溪也就被拽的几乎摔倒,他为了保持平衡,下意识的推了把女人肩膀,身后几个男人好似就专门等着了这一刻,一哄而上围过来炸了窝,为首的那男的也不问青红皂白,嚷嚷着:"你他妈还敢惹女人,我看活不耐烦了你!"
然后一拳搉在了叠溪的肚皮上。

叠溪只感觉五脏六腑被人用火燎了一把,有种钝痛从皮肤脉络扩散到四肢百骸。
他本能的护住脑袋,却瞬间有点明白过来,这些人的醉翁之意不在酒。
在他陈叠溪。

110是邻居帮打的,后来据老爷子描述说他晨练回来,发现一群人堵着胡同口吵嚷,还以为来了拆迁队。
那些人打完了就跑,李岷江从家里拐了一趟直接又去了派出所,才看见叠溪。
他刚被问完话,满脸抑郁的被放出来,李岷江等的快要急疯了,刚看见他就扑了上去。
叠溪边躲边炸毛,说:"……别碰!疼着呢!"
李岷江触电般跳开,又浑身上下的来回看:"胳膊没事吧?操他这群王八蛋!……还打你哪儿了?"
叠溪除了胳膊和脸上有些擦破皮,嘴角有一小快青了,其余倒看起来没大碍,他捂着肚子爬到车上坐了,李岷江也跟着上来,要拿开他手,叠溪死活护着不让看。
李岷江说:"要不要去医院?"
叠溪哼哼:"没啥大碍!……哎呦别动!"
李岷江还是掀开了他T恤,然后看见肚皮上有一大块青紫,立即恼火了:"妈勒批!堵到个娃娃算哪样事,有种就冲老子来!……疼不?"
叠溪眼泪都快出来了,连连求饶,说:"哥我求你了,你还不如再打我一顿……别摸了!!"
叠溪把头抵在前面,侧着脸看李岷江开车,突然问:"公司里有谁跟那伙人很熟么?"
李岷江咬着烟,问:"揍你的那伙?都是些外来的农民工,或当地村里的出来找活的,应该没啥接触…… 刚在派出所问你啥了?"
叠溪说:"没啥,就问为啥打架斗殴,我说那伙人来找黑心小老板讨工资,扑了个空,心里不爽又认错人了,逮住一个先打了再说。"
李岷江:"……"
李岷江咬牙说:"你放心好了,这次饶不了他们。"
叠溪笑了,其实李岷江有几斤几两的分量,他也算是明白,他的牧业小公司在这蒸蒸日上的城市里摇摇欲坠,他既是老板又是苦力,他发着一大家人的工资,很多关系也都要腆着脸面亲自去跑,点头哈腰的去拉拢,可最后大部分又都是捧回来些被别人抢剩下的残羹冷炙,昨天李岷江说"要饭"时那一瞬间的无奈,自己看得很清楚。
叠溪说:"还是早点解决过去吧,该私了私了,不是啥光彩的事,拖着没好处,先打发走再说。"
李岷江没说话,表情像个赌气的小孩,叠溪知道他咽不下这口气。
叠溪又想起来一件事,说:"那女人不是只有着两个兄弟吗?你猜这次来了多少人打我。"
李岷江问:"几个?"
叠溪冲他比划比划,说:"将近10个。来了就打,打完就跑,连废话都没说一句,而且那女的明显跟那些人不是一路,看那表情是被带过来当噱头使的。"
李岷江一下转不过弯来,满脸疑惑。叠溪就略微抬起来身子,又指了指自己,说:"那些人根本不是冲你来的,是冲我。"

小于电话响了,他一看号码就跑出去接,登时放软了语气说:"喂,哎,这不早晨就去了么,那小子怎么惹着你了,我听说他不刚来才没几天么……好好好我不问还不成吗,我可提醒着你啊,这边老板发火了那可不是闹着玩的,让那李岷江长俩眼色……对,也就十几万几十万的事,麻溜儿的把人给利索送走了,否则……"
他抬眼看见一辆奥迪A8缓缓驶过来,不仅吓一跳,赶紧给电话结了尾:"好了,不说了,老板来了,别说我没提醒你啊……好好就这样,挂了!"
喀嚓,他叩手机的同时,那所谓大人物也下了车,脸上挂一副墨镜,那模样像极了努力探路的瞎子,慢悠悠正朝小楼上走过来。小于赶紧就屁颠屁颠的跑下去,站在门口腻歪歪的喊了一句:"刘总!"
他弓着腰做奴才相,不断搓手,说:"不是说要去承德么?咋这么快就回了?"
刘总还是慢悠悠望了他一眼,张口问:"死人抬走了吗?"
小于说:"从医院抬出来了,一会就搁他们仓库门口闹,到时候不怕他不拿钱,这事不用您操心,我们保证办妥了!"
刘总咵叽摘了眼镜,瞪着两只蛤蟆眼,伸手打了他一个趔趄,跳着脚骂:"妥你妈个头!人刚给我家里打电话,要跟我打官司呢!你赶紧的把姓李的这小子给我摆置干净了,要不到时候我把你脖子给你拧下来!!"

12.
电话的确是李岷江打的。
其实他说的很客气,只委婉的表示此事他希望能约刘总出来好好谈一下,不管是工伤赔付,精神损失或者后事料理,还是叠溪被打这件事,他都不怕花钱和麻烦,有必要时可以请律师出面,只为讨一个尚算公正的待遇。
但是没想到老刘是只惊弓之鸟,他心里有鬼,愣是把请求给听成了威胁,然后气急败坏赶过来给了狗腿子小于一顿。
小于又气急败坏的集合了众兄弟,把李岷江这仨字钉在桌面上敲的梆梆响。
"怎么办呐弟兄们,这小子跟犟牛犊子似的,骑到咱们老虎脖子上来了,怎么也得给他提个醒啊不是?"
有人就捋袖子撂膀子嚷嚷:"晚上叫他去个清净地方唠唠呗。"
小于弹了烟头,想了想说:"李岷江这小子精得很,咱们叫不一定出来,这电话还真不能给他打。"
他掏出电话,拨了个号码。

此时,犟牛犊子李岷江正坐在床沿上,专心致志给叠溪胳膊上抹双氧水。
叠溪疼得嘶嘶直吸凉气,他攥住李岷江的手,一脸可怜相,说:"哥……我后悔了,我们还是去医院吧。"
李岷江皱眉,掰回来他手腕,说:"晚了,我刚想去公司让路嘉文她们给你弄,你又不愿意,现在嫌疼,忍着……别动,还一点。"
叠溪听见路嘉文,忽然就问到:"对了,你跟路嘉文到底啥关系?"
李岷江收起棉棒,到客厅提了壶热水进来,把毛巾浸在盆里,全没在意:"什么啥关系?衣裳脱了,躺下。"
叠溪乖乖照做,仰面躺好,看着他,说:"你们大学……没谈?"
李岷江卷了毛巾,瞟他一眼,说:"跟你有关系吗?"
叠溪碰了个钉子,说:"噢。"
李岷江笑了笑,拉过来张凳子坐下,将热毛巾扯了角叠成四方,轻轻盖在叠溪肚皮上。
他说:"哥当时帅,好多人追来着。"
叠溪没忍住,噗的喷了,不小心牵连起伤处,又疼得打滚。
李岷江佯怒,摁好了他:"活该……别乱动!"
叠溪直冒汗,却仍不死心,又赶着问:"后来呢?追上了没?"
李岷江说:"没后来了,我拿她当一般朋友,当时就说清楚了,后来也没断联系,当时她听我过来创业,就辞了职要跟过来,她本来也是学财会的,然后就这样了。"
叠溪满头黑线,想这样算哪样啊,他略动了动,说:"你这样算是耽误人家大好年华吧?既然不愿意,那最好还是说清楚。"
李岷江很无辜,说:"早就清楚了啊,现在也就普通同事关系……不对,你关心这个干吗?"
叠溪嘿嘿干笑了两声,不说话了。
李岷江奇怪的看了他一会,站起来擦了手,把东西收拾出去,又换了衣服,说:"你在这好好躺着吧,我上公司一趟,有事打电话。"
叠溪点头说嗯,李岷江又给他换了次毛巾,就准备出去。
叠溪忽然叫住他:"哥。"
李岷江回头,问到:"怎么了?"
叠溪想说什么,最终还是摆摆手,笑着说:"那个……小心点。"
叠溪再接到李岷江的电话时正在迷迷糊糊做梦,他勉强睁眼看了看窗外,发现阳光已经褪下去了,石榴树上攒着一侧明晃晃的线条。
李岷江在那头说:"晚上有事,不回去吃饭了,你自己弄点儿,出去买东西的时候带着手机,注意小心。"
叠溪含糊答应了,又说了声你也是,然后等想起来问他事情如何处理的时候,那边已经把电话挂了。
叠溪就在床上挣扎了一会,用来敷肚皮的毛巾早就不知道被他卷到哪里去了,床单上剩下一片凉丝丝的水渍,不过他也懒得动弹,挣扎着挣扎着便又睡着了。

李岷江是被路嘉文叫出来的。
他下午到了公司就听见马经理汇报,说那家人已经把尸体从医院里领了出来,然后就临时买了副棺材,装着一路抬去了仓库。李岷江一听就冒了火,这种伎俩他以前见过,但是无论如何没想到有一天会被用到自己头上。
他定了定神,生意人其实最怕晦气,对这种不可信其无的东西异常敏感,就比如有些人喜欢在鱼缸里养龙鱼,不是为了摆阔,而是为了挡煞。他当机立断,带着马经理直奔仓库,刚好看见那群人吵吵嚷嚷在摆条幅,女人在地上铺了张草席子,坐在上面正酝酿情绪,还没哭出声来就看到李岷江从车上下来了。
李岷江铁青着脸走到她跟前,说:"大姐,老这么闹下去,人在那边也安生不了,你跟我进屋里,咱们商量个数目出来,先把人给安葬了,这样对大家都好,好吧?"
女人看起来也是心力交瘁,她点点头,拢了把头发站起来,跟他进了屋里。
李岷江有些彻底认栽了,他气得想吐血,女人最后走的时候看着他心里有些不落忍,嗫嚅着嘴唇说:"大兄弟,我知道你也不容易,其实这事大姐我心里头明白……可我……我也是……"
她说了半天愣是没说下去,最后还是一扭头走了,剩李岷江自己坐在里间,听着外头乱糟糟的声响出神。
他知道这背后暗藏的助力是谁,他也承认自己道行尚浅,在这鱼龙混杂的社会里被人涮的团团转,却又无能为力。
李岷江舒口气,有那么一瞬间,他忽然能理解叠溪当时为什么会蹲在人来人往的街角大哭。
因为他当时的确是孤立无援的。
就像现在的自己。

但李岷江天生不是悲观的人,他失落了一会就又打起精神,拨号给办公室打电话,恰好是路嘉文接的,立刻就听出来他声音有些不太对劲,急火火的问:"怎么了岷江,你不舒服?"
李岷江说:"没事,董姐在?让她接电话。"
他安排董姐一会去划款给那女人,又叮嘱说一定要让她写收据摁手印,不会写字就现教她写,然后又问了问这两天的业务情况,才知道仓库经这么一闹两天竟是一吨货没出,所幸上个月订购的单子还没断,直接从厂里发了有个十几吨。
李岷江安慰自己说,蚊子也是肉,积少总能成多。
刚挂了电话,路嘉文就发过来短信,说晚上和她一起去绿园吃饭吧,她请客。
李岷江没啥胃口,打心眼里懒得动,就问她有什么事,路嘉文过了很久才回,说相信我吧,肯定是好事。
李岷江想了想,觉得今天叠溪说的也对,有些事情还是说清楚的好,他颇有些想快刀斩乱麻的决绝,就回过去:那好,下班我去接你。

他又给叠溪打了个电话,那边明显还没睡醒,迷迷怔怔提醒自己注意安全。
李岷江心里就有些热乎,想想家里还有口子人等你吃饭,被人时刻惦念着的感觉。
或许自己比他还要好那么一点。
起码……还有人喜欢。
路嘉文今天打扮的很漂亮。她本来就长着一副明星模样,穿衣品味又拿捏得恰到好处,当时在学校里被说是校花也不遑多让。她喜欢李岷江已经许多年了,从最开始纯情的暗恋,到后来火热的明追,最后还鼓动起来各种啦啦队跟在后面造势,几乎让全年级都知道她和李岷江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偏偏李岷江像块木头似的不知道回应,唯一的一次约会是在小卖部里,两个人捧着两杯奶茶沿着操场走了一圈又一圈,最后李岷江跑去帮她丢空奶茶罐,她冲着他的背影羞涩的大喊:我喜欢你。
李岷江差点被绊了个跟头,在众目睽睽之下又急匆匆跑回来,拉着她就跑。
然后第二天全校就传的满城风雨,说金融系的那个李岷江,终于抱得美人归。
但事实上只有路嘉文知道,李岷江红着脸拒绝了她,尤其是耙了半天脑袋又补了一句,说:"我们不合适,你……是个好人。"
路嘉文:"……"
她聪明的学会跟他保持了距离,故意没有解释当天的误会,眼睁睁纵容着各种谣言以讹传讹,从溪流汇成江海。
直到李岷江突然退了学,跟人南下去了深圳。
再回来就已经变成了小老板。

路嘉文坐上副驾驶,伸手把李岷江嘴里的烟拿过来,说:"老抽烟对身体不好,每天只能抽三根。"
李岷江无奈的咂咂嘴,也没说什么,他拍上方向盘,说:"什么事?"
路嘉文系好安全带,冲他神秘的眨眨眼,说:"你去了就知道了。"

绿园算是生意相当不错的一家店,只是坐落郊区,说白了就是个占地颇广的生态公园饭店。
路嘉文下车先去了预定好的房间,等李岷江找好车位进来发现这房间里除他们外还有两个座位,于是有些奇怪,就问:"还有谁?"
路嘉文笑着说:"我请的人,别急嘛,一会就该来了。"
李岷江满脸狐疑的坐下,路嘉文把服务员支出去,自己过来给他倒了水,又坐回他旁边。
李岷江没预料到路嘉文还另外请了客人,这跟他原先预想的不太一样,正考虑着还要不要把话说出来。路嘉文却好似看穿了他的心思,先他一步开了口。
她说:"岷江,这时间过得真快,一晃好几年了啊。"
李岷江转了转面前的茶杯,说:"嗯。"
路嘉文看着他,说:"不过说起来你当时说走就走,要不是后来我千方百计联系上你,现在说不定也没办法一起坐在这儿吃饭了。"
李岷江也笑了笑,绕开她的话题,说:"你条件这么好,该找个固定的男朋友了。"
路嘉文说:"找了,条件再好人家也看不上,我有什么办法?"
李岷江喝了口茶,没再搭话,路嘉文就咯咯笑了起来,推了他胳膊一把,说:"逗你玩呢,又都不是当年的小孩了,哪来的那么多绕弯子的心思。"
李岷江被她推的晃了晃,面无表情,继续没有说话。
路嘉文沉默了一会,只好又换了个话题,问到:"你那小外甥,怎么样了?"
李岷江说:"能吃能睡能跑能跳,没啥大事。"
路嘉文点点头,感叹了一句:"幸好他们打的不重。"
李岷江听着有些奇怪,就问:"你知道谁打的?"
路嘉文一愣,又笑起来:"我哪知道,不就是那些携着死人要钱的么?"
李岷江古怪的看了看他,又想说什么,路嘉文的手机先响了起来,她赶紧站起来到门口去接,过了一会,又回来,拎了座位上的包,跟李岷江说:"他们临时换地方了,让咱们快去,说是那个南面的渤海国际。"
李岷江迟疑起来,他拽住要走的路嘉文,问:"到底是谁?"

13.
前面横着一排路障,后面全部都被钢筋板围了起来,旁边路标上黄底黑字,清楚写着"修路请绕行"。
李岷江颇不耐烦调头,拐进了往西刚建起来的一个小区内,这里是整个城市下一步要规划开发的重点区域,人烟稀少,才刚刚修整了绿化带,紧接着便开始大刀阔斧的重铺路面。此时天已经逐渐昏暗下来,整个居民区内只有门卫室前的两盏路灯亮着,里面基本上还没开始入住人家。
其实李岷江本有意在这里购房,也曾来看过两趟,但随着各处房价水涨船高,一时挑花了眼,他又是个单身汉,就暂且先搁置下来。但他还算有印象,在小区内绕了几个弯,打算着是从偏门出去,可以并入另外一条南北道上,但是等过去才发现又有路障——那个偏门上面搭着架子,也在重修。
李岷江彻底暴躁了。
路嘉文在他旁边也是如坐针毡,两人之间的空气分子高度压缩,一丝一毫无不都在传递着不安的信号,她暗暗又给小于拨了两通电话,那边长长的信号音之后,最后却变成了无人接听。
这时李岷江把车艰难的倒回去,后面是个死角,正当他打方向准备拐弯的时候,发现一辆皮卡闪着远光灯堵了过来。
他不耐的摁了两下喇叭,对方却没有要倒回去的意思,反而在不远的地方停住了。
李岷江察觉有些不对,路嘉文看他脸色有异,就问:"怎么了?"
李岷江没说话,掰了档开始倒车,欲从这号楼的另一端出去,就在此刻,又有一辆车缓慢驶了过来,恰到好处的挡在了那条道的中央,把他们夹在中间,进退两难。
两辆皮卡车一前一后,都亮着耀眼大灯,将周围景色衬托的黯淡无比,不怀好意的停在哪儿,仿佛正盯着他看。
路嘉文也发现了异样,她紧张起来,前后看看,禁不住抓紧了自己的皮包,说:"这是……劫道的?"
李岷江观察了一两秒,只说:"抓好扶手。"
然后他把油门一踩到底,车速瞬间加到最大,朝着其中一辆车就冲了过去。路嘉文显然吓了一跳,她还没来得及叫喊出声,李岷江猛然转动方向盘,他们已经轧上了旁边的草坪,几乎擦着那辆车就飞奔过去了。
而紧接着,那两辆车几乎同时开动,从两边开始包抄着追赶过来。
李岷江阴沉着脸,他知道来者不善,心里来回转过几个念头,却猜不出这两辆车到底是什么来头。
他其实对这个小区并不是很熟悉,只看见处处都横着安全道闸,堆着未装修完成的水泥石板,加上天黑视线模糊,白天看起来很明朗的地方,现在却如同座迷宫一样曲折蜿蜒,好几次车子横冲直撞,差点把自己堵进了死胡同。他从后视镜里瞥了一眼,那两辆车一前一后穷追不舍,就把心一横,回头又冲进了高层区,绕了几个圈,跑到他们看不见的一处楼前。
他对着脸色苍白的路嘉文说:"一会我拐到前面那座楼下,你下车往楼洞里跑,躲起来报警,要快。"
路嘉文有些懵,本能的问:"啊?"
李岷江已经来不及解释,他把车一个急转,车身几乎要贴上楼壁,开了门锁,吼道:"快!下去!"
路嘉文没时间问为什么了,她连滚带爬的从车门里钻了出去,藏进那黑幽幽的楼洞里,再回头时李岷江已经呼啸着离开,而后面紧跟着就过去一辆皮卡车。
果真谁都没有注意到她。
路嘉文惊魂未定,慌张之下似乎想明白了点什么事,她感觉自己应该是被利用了。她控制不住手抖,哆哆嗦嗦掏手机要再给小于打电话,才发现手机根本没在包里。李岷江发现那两辆车根本就是死缠烂打,黏在后面怎么都甩不脱,他特意绕了个大弯,想尽量把车靠近警卫室,谁知道前方突兀的出现了一座尚未建完的假山石,陷在一米半深的池子里,旁边扔着大堆胶皮管子和一些看不真切的零散材料,李岷江没反应过来,方向打的有些迟,直接从上面碾轧了过去。登时蹦的一声爆响,他本能的踩了急刹车,瞬间感觉车身高高弹了出去,车前的气囊也在顷刻间炸开,巨大的冲力把他给挤在了靠背上。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车爆胎了。李岷江觉得自己胸口像是被人敲了一闷锤似的剧痛,整个人如溺水般喘不过气来,跟着后面的亮光贯穿了车身,他忍住难受迅速回过来神,试图去摁喇叭求救,却无论如何也伸不开手。这时,他瞥到路嘉文的手机躺在旁边座位上,粉红色的外壳上还镀着金属亮光。他听见车停下的声音,然后就有人走下来,关上车门。他艰难的掏出自己的手机,摸索着摁住应急键。电话通了。叠溪正在泡衣服,满手泡沫的研究李岷江家的洗衣机,手机放在屁股口袋里,连音乐带震动的吓了他一跳。他手上不停,捏出来用肩膀夹在耳朵边上接了,问:"喂?"电话那头却是一阵杂乱,接着他听见有陌生人的声音,是遥远且极其不友善的呵斥:"……装什么死,给老子下来!!"叠溪没来由的紧张起来,他抓起电话,满脸疑惑的喊了声:"哥?"李岷江是被他们硬生生拖拽出来的,他及时把手机藏进了兜里,尝试着想站起来,却被人一脚踹到胸口,又摔了回去。接着就有人上来,冲着他的脸毫不留情的打了一拳,骂到:"妈的,老子让你跑!"李岷江猝不及防,接连挨了两下,面前车灯闪耀,他拿手遮挡住才勉强睁的开眼,大略看了下竟是有十来个人,个个手里还提着东西。这似乎就是个圈套。那群人背着光,脸上都是模糊一片,根本分辨不出是谁,只见为首的那人拎着根短棒,一晃一晃的围上来,然后伸脚踏上李岷江的前胸,稍稍用力,说:"好小子,知道自己惹了谁不?"他满嘴的外乡口音,李岷江确定不是自己认识的人,他一只手握住那人的脚腕,艰难的抬起些身子,挣扎着说:"各位……今天不知道有什么得罪的……地方,还请多多……包涵……"那人随即哈哈大笑,用那根短棒杵住他的脸,电钻似的狠揉,说:"包涵个屁,今天老子就是看你不爽,想揍你,咋滴?"李岷江就趁他弯腰的这一刹那,抬脚狠狠踹中他下身,那人立即惨叫,李岷江猛力甩开他,一个打滚爬起来,撂倒离自己最近的那个人,然后便拼命的向外狂奔。后面的人纷纷反应过来,蜂窝似的开始追赶,被踹的那个男的捂着裆部,跟在后面跳脚大骂:"……操他奶奶的!别让他给跑了!!"李岷江边跑边掏出手机,喊道:"叠溪!金辰小区!报……呃!!"他还未喊完,就被后面的人用砖头砸中腿弯,脚下一个踉跄,又被重新扑倒在地,手机摔出老远。

叠溪几乎要疯掉了,电话里传来刺耳的殴打声,里面清楚的夹杂着李岷江那近乎濒死的挣扎。
几乎每一下都直接戳进自己心脏里。
他不敢挂下电话,连鞋都没穿就往外跑,他发狂似的开始捶邻居的门,嘴里吼着:"哥?!……有人吗?!借个电话!!救救我哥!!"

李岷江嘴里一抹腥气,然后头皮倏然一紧,整个身体像被迫折弯了的软尺,有人揪起他的头发,把他扯得向后仰过去。
那人抬手又掴了两巴掌,把他重新掼回地上,骂道:"哥们儿全上!……操,让你不知好歹!"

叠溪报完警,出去拦了辆出租车,他跳上去把钱全塞给司机,歇斯底里的催促:"再快点行不?师傅求求你再快点!!"
手机被他攥的死死的,甚至要被捏变了形,这是他现在和李岷江唯一还相连的枢纽,他不敢扣,可里面那声音偏偏又清晰无比,仿佛一分一毫动静,皆发生在眼前。
但他听得越是清楚,那种恐惧就越像黑暗一样,从四面八方袭来。

李岷江已经分辨不出来疼到底是什么感觉了,只知道所有人跟打一条落水狗似的围着他,最后又把他的头拽起来往车门上撞。不管那些人如何叫骂或者耻笑,钻进自己耳朵里都被拉成细细一条直线,渐渐化作平缓而不间断的忙音。
他趴下去,嘴里混合着血和泥土的味道,不远处的手机屏幕还在微弱的亮着,被杂草分割成几块,呈现在视线里。
有人在里面。
仍在等着他。

小岷江拖了一条鼻血,被人拽到小叠溪面前摁着脑袋,说:你还舅舅呢,跟外甥打架,快认个错。
小叠溪两只眼睛都是肿着的,连看都不看他,想走又被李月珊拉回来,两个人就只好这么面对面地站着。
大人们也就象征性的劝了两句,看他们俩各不低头,当笑话一人训了两句也就算了,小岷江还被额外拍了一扫帚。
他无论如何都不服气,最后还是跑去小叠溪面前,使劲戳了戳他肩膀。
小岷江说:我这次先说对不起,不是因为我错了,是因为我比你厉害,我欺负弱小了。
小叠溪冷冷看他一眼,连理都不爱搭理他。
小岷江想了想,说:哥能一个打十个,下次让你看看。

不知过了多久,警笛声撕裂夜空,有人匆忙的跑来跑去,人好像瞬间又多了起来,呼喊和吆喝,乱糟糟的,吵得很。
李岷江勉强睁开眼,在陌生人里头夹杂着一个人,正惊慌失措的喊着哥,他听见了。
他想伸手过去安抚他脑袋,说自己没事,却无论如何也动不了了。
那人扑过来拉住他的手,像小时候那样,紧紧握着,不松开。

小岷江说:哥能一个打十个,下次让你看看。
小叠溪说:骗子。

14.
李岷江醒来的时候只是感觉浑身疼,视野里白花花的一片,下意识想揉揉眼皮。
叠溪轻轻摁住他,带着一脸倦容,却又很高兴的样子,说:"醒啦?唉唉别动,手吊着呢。哪儿难受,我帮你挠。"
李岷江有点反应不过来吊着什么,只知道叠溪说不让动那就不动,他转了转眼珠,迷迷怔怔问:"这是在哪呢?"
叠溪提起暖壶倒了杯水,又走回来,说:"医院呢……别、别激动,没啥大事。"
李岷江这才找回了全部记忆,那噩梦一般的晚上让他无比恼火,却又心有余悸,他迅速恢复感官,细细感受了下四肢,好似都还在,放了心。
叠溪顶了俩黑眼圈,看他精神不错,就笑着说:"都在,幸好那些人没动刀子,不过估计你得躺上几天,这个手还好,轻微骨裂,那边那个胳膊医生说要打至少一个来月的石膏板,另外嗯……有点脑震荡,不过不碍事。"
李岷江脑袋被缠的七零八落,眼角上还有一大片青肿,纱布刮着他的睫毛,他咬着牙,满脸愤恨,骂了句:"我操!"
叠溪把水舀凉了,拿了根长吸管塞进他嘴里,又安慰着说:"没算破相,还是挺好看的,可帅了。"
李岷江:"……"
叠溪打了个哈欠:"本来马经理和董姐他们都在的,看你一直没睁眼,我让他们回去了,董姐说这两天公司业务照常,让你安心疗养,别担心。"
李岷江眨眨眼表示知道了,忽然后想起来一个人,就问:"路嘉文呢?"
叠溪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随即摇摇头,说:"谁知道呢。"
李岷江明白他有些迁怒,其实他自己也略微明白些什么,只是不想确定,也没好再问,抬眼看了看头顶上挂着的吊瓶,又说:"报警了?"
叠溪说:"昨天晚上就把路嘉文叫过去问话了,不过听说她惊吓过度,受了刺激,啥也不肯说,警察也没办法,加上那群人提前全跑干净了,只能当平常的斗殴闹事处理,不过还好你没事。"
李岷江顿了顿,说:"我约莫着知道这次是谁干的……"
叠溪打断他,说:"好了,是谁不重要现在,吃个哑巴亏可以了啊,以后多注意……这事太吓人了, 不想再碰见第二次了,以后还是老实点好。"
李岷江哭笑不得,心想挨揍的又不是你,就说:"我这不没事么。"
叠溪说:"没事就好。"
便不吭声了。

病房里一片洁白,隔壁床位上还没住人,那便是窗口,垂着淡蓝的百叶窗,阳光从中间一层层的溢出来,淌在地上。
叠溪低着头,手里摆弄着那只杯子,时不时也抬头看看李岷江的输液管,偶尔跟他对上一眼。
李岷江忽然叫他:"叠溪。"
叠溪没精打采的:"嗯。"
李岷江说:"怎么不说话了,生气啦?"
叠溪吸吸鼻子,回答说:"嗯,有点。"
李岷江就看他,看了好一会,说:"鼻头上痒,挠挠。"
叠溪:"……"
叠溪站起来,弯过腰去,伸手揪了揪他的鼻子,李岷江闭上眼,说:"叠溪,你知道吗?有人惦记着真好。"
叠溪怔了下,听他继续说:"当时挨打的时候,我就想,要是我真是被打死了,最难受的该是谁。要是以前我肯定特别无畏,死活要跟他们拼了,因为光杆一条,死了就没了,没什么大不了,但就从昨天,我觉得我不能有事,因为还有人惦记着我。"
他说:"叠溪,哥错了,以后不再惹事了。"
叠溪动作停了好久,手掌就这么遮在他脸上,只听他说话,感受着那气息缓慢衍发,是几乎能融化了冰雪的温度。
他迟迟没收回手,声音有些打颤,李岷江看不见,但知道他眼圈肯定红得厉害。
叠溪说:"说的也是,救了你一条命呢,你说咋办吧。"
李岷江抬头,鼻尖在他掌心里蹭了蹭,没说话。
"以身相许吧。"
叠溪把手拿开,站在那,看着李岷江,说:"这次我没开玩笑。"
这时,房门响了,两人都是一愣。叠溪起身去开门,竟然发现是路嘉文。
她抱着束花,手里还另外提着一方便袋的东西,迎面看见叠溪,略显得有些局促不安,眼只往屋里面洒:"岷江……你舅舅他醒了吧?"
叠溪看她的样子就知道她站在门口不是一会了,刚才的话说不定已经全听见了,正踌躇让不让她进来的时候,李岷江躺在床上注意到了动静,问:"嘉文?"
叠溪淡淡的嗯了声,不再介意,侧过身子给她让道,然后提了桌子上的暖壶,说:"我去打点水,你们慢聊。"
说完就推门出去了。
门甫一关上,路嘉文就红了眼圈,她随手放下东西,坐在床沿上,有些迫不及待的说:"岷江,其实昨天,那个我……"
叠溪忽又拧了门进来,面无表情的说:"别光顾着聊天,点滴没了记得叫护士,你们继续。"
接着"啪"的下又关了门。
路嘉文:"……"

她心有余悸的去门口瞅了瞅又回来,可是刚才的气氛全被破坏掉了,反而不好继续再说,李岷江看起来没什么太大精神,她就把买的花找了个瓶子插起来,尽量让自己看起来自然些:"我……给你削个苹果吧?"
李岷江不置可否,只问:"那天晚上你没事吧?"
路嘉文点点头,又重新鼓起勇气来解释说:"我那天本来想跑出去报警来着,那地方太偏僻,连辆出租都没有,我顺着哪条路跑了大半天也……"
李岷江打断她,说:"我知道。你就告诉我,这事从最开始你参与了多少?"
路嘉文皱眉,她站起来分辨:"岷江,我对你什么样你不清楚?我敢保证我做所有的事都是为你好,我……"
李岷江费力的扬了扬胳膊,说:"嗯,为我好,的确是。"
路嘉文语塞,她涨红了脸,不知道往下该说什么好,过了一会又坐下,低了头说:"我……我也是被骗了,那天他们给我打电话说分摊赔偿的事可以谈谈,但是地方他们定,我觉得是好事……我……"
李岷江用一种近乎于崩溃的眼光看她,半晌他叹了口气,说:"这不怪你。"
路嘉文似乎看到了曙光,她紧紧抓住李岷江的手说:"岷江,我下次绝……"
李岷江的脸立刻变得扭曲,路嘉文正觉得奇怪,却听他没忍住终于叫了出啦:"……手!……疼!!"
路嘉文:"……"
她噤若寒蝉,讪讪又松了手,继续削苹果,李岷江疼得满脑门汗,调整了好一会才恢复正常表情,缓了缓气,浑身不自在的看着天花板也不说话了。
过得一会,他又开口,说:"那个……聚会那天晚上我跟你说的那个事,不用帮我找了。"
路嘉文抬头,满脸迷茫:"什么事?"
李岷江说:"心理医生那事,不需要了。"
路嘉文倒是很诧异,她回头,指了指门口,悄声问:"他……好了?"
李岷江看她,许久才说:"谁跟你说是给叠溪找的?"
路嘉文手倏然抖了下,苹果瞬间脱落下去,滚了一地的灰。

路嘉文走后,病房里变得静极了,只有空调里的风把窗帘吹的啪啪响。每当走廊里有脚步声李岷江就无比渴望的盯着门看,又无比落寞的听那动静路过然后渐行渐远。
他两条胳膊被吊的发酸,放下来又压得胸口闷疼,几乎就是浑身上下没有一处舒服,甚至连睡也睡不着。
正在他百无聊赖的时候,门总算是开了,李岷江精神为之一振,目光炯然的注视着门口直到进来一个圆脸小护士。
小护士给他拔了针头,收走输液管,然后搬了张凳子往床边一坐,手里拎了份当天的报纸娱乐版,抖开开始看。
李岷江无奈,便歪着脑袋凑着看报纸背面,看了一会眼发黑,终于憋不住了。
他咳了声,问:"现在几点了?"
小护士摸出手机看了看,头也不抬的说:"快1点了。"
李岷江说:"噢,我外甥呢?"
小护士翻了页报纸,回答得倒是干脆利落:"不知道。"
李岷江又问:"你几岁?"
小护士终于合起来手里的东西,鼓着眼泡看他,说:"你想干啥?"
李岷江略微有一丝尴尬,又装作很坦然的答:"那个,我想上个厕所。"

小护士掂着医院里的玻璃尿壶,二话不说就往他被子里面探,异常熟练的要扒他裤子。
病号服都是易穿易脱的,李岷江还没反应过来,裤子就已经到了腿弯,然后感觉一个冰凉的东西直接顶住了自己的屁股,他稍一瑟缩,狠狠的将那东西压在了床上。
小护士就有些不耐烦,抱怨着说:"大男人红什么脸?这东西我见得比你都多,你还尿不尿了?"
李岷江:"……"
他欲哭无泪,又拉不下来脸,膀胱中尿意却越来越强,正僵持的时候,叠溪提了午饭回来,恰好看到李岷江双腿中间夹着个小护士,正拿着个尿壶往里塞。
叠溪:"……"
他连忙跑过去,说:"我来,我来吧。"
小护士好歹是被老大不情愿的请走了,李岷江如释重负,恶狠狠的看着叠溪,悲愤的问他:"你去哪了?"
叠溪把被子撩起来,帮他褪下裤子,又拍了拍他屁股,说:"尿。"
李岷江脸仍然是红红的,但是已经自然许多,他努力克服着这种不适感,又试探着问:"咱们回家吧,不住这儿了。"
叠溪说:"我刚才给你办了退院手续,一会让马经理开车接你,都是些皮外伤,记得不断药就好。"
李岷江感激的点点头,然后听着那极不和谐的哗哗声,他又红了老脸,清了清嗓子说:"那个……能让哥考虑考虑不?"
叠溪一时没意识过来,随口问:"考虑啥?"
李岷江想了想,实在说不出'以身相许'这四个字来,他动动耳朵,最后放弃说:"算了,哎。"
叠溪看他的样子直想笑,把尿壶退出来,帮他揩干净,却没及时帮他提上裤子,只用手环了个圈,圈住他的根部,恶意的抖了抖,说:"随便,我不急,反正你还欠我半天对象不是,回家先算账吧。"
李岷江也就跟着他抖了抖,他说不出话来,忽然感觉自己的一辈子,都好像要被他握进手里了。

15.
李岷江及至进了院子,看见自家那两颗石榴树,才感觉是得到了新生。
叠溪一路扶着他进屋里去,然后出来收拾刚买的东西,一回头看见他又跟出来了,不仅吓一跳:"你没事啦?不好好坐着,出来干嘛?"
李岷江两只手分别吊在胸前,头上的纱布已经去除,换成了创可贴,站在那里像个威武的大型机械装甲战士,他试着跳了跳说:"我脚又没事。"
叠溪把塑料袋一举,说:"那你帮我提着?"
机械装甲战士恍然大悟,一步三摇拖着尾巴悻悻的走了。

叠溪系着围裙在厨房里捣蒜末、拍黄瓜,时不时回头隔了两层门一个抱厦往客厅里看,看见李岷江在沙发上正襟危坐,腰背挺得直直的,看电视。
可是眼珠动都不带动的,不知道在想什么。
叠溪摇头,从碗柜里收拾出来两个碟子,在水管上冲干净,再想扭头看时,却发现李岷江就站在厨房门口。
叠溪差点喊出声来,立即想把碟子拍他脸上:"……你走路不带响的?吓死老子没饭吃的啊!!"
李岷江很无辜的看他,说:"手不能动,脚闲得慌。"
叠溪呸他一口,说:"那该把你脚也吊起来,还真是得怪那些人手下留情了。"
李岷江就凑过来,倚在灶台旁边看:"嗯,下次吊脚……你会做饭?还挺厉害。"
叠溪没搭理他,手脚利落的切葱剁姜热锅放油,最后把切好的肉片拨进去,嗤啦一声响。他扭开抽油烟机,说:"我可不像你请吃,每天上班还有买菜做饭的,等着张嘴就行……往那边站点,别碍事。"
李岷江挪了挪,说:"哥以前也经常吃干饭咸菜的,油星都没有。"
叠溪眯眼,说:"那还长这么老高个子?"
李岷江也就不再说话,专注看他炒菜,过了一会,又不由自主的挪回去,两只胳膊搭在厨台上,一米八几的个子弯的像只讨食的大狗。
叠溪挑出来一片瘦肉,吹了吹喂给他,李岷江咽下去,说:"淡了。"
叠溪拍脑门,跳着去翻箱倒柜找佐料,说:"哎呀,忘放盐了。"
李岷江就又凑近了些。

叠溪冷着脸说:"再近点就进锅了。"
李岷江挑了挑眉毛,脸有点红。

叠溪知道他想表示亲近,以那种试探而又笨拙的方式,绞尽脑汁的来迎合自己的喜好。
如上次在电游城里,他浅尝辄止的一吻,到底是想投其所好,还是情不自禁。
叠溪分不清楚。

叠溪说:"你是真的还是假的?"
李岷江正看着锅里出神,被他这没头没脑的一句问的懵了,迷茫的抬头:"嗯?"
叠溪关了火,转身对着李岷江勾了勾指头,示意他过来。
李岷江就傻乎乎过去。
叠溪避开他受伤的胳膊,双手向上环过去,搂住他的脖子,稍微扯得他有些低伏。两个人挨得极近,
叠溪笑着说:"哥,引火是要自焚的,随便勾搭是要还的,懂?"
李岷江尚不及回味他话里的意思,叠溪下一秒就凑上来了。
李岷江的反应其实很出乎叠溪的预料,至少以为他会躲。
李岷江并没有躲闪的意思,也没有闭眼,眼睁睁看着叠溪覆上自己的嘴唇,有种温暖湿润的触感开始滋生,似乎有只小猫在自己心头轻轻挠了一下。
叠溪也望着他,鼻梁周围泛着些淡粉色,他眼睛此刻是弯着的,轻声说:"张嘴。"
李岷江便张开嘴,接着感觉到了叠溪柔软的舌头。
他噗哧一下笑了出来。
叠溪有那么一点点的恼火,皱着眉说:"笑什么?"
李岷江用胳膊夹着他,脑门抵在他身上,笑的肩膀直抽搐,最后连叠溪也撑不住笑了,拿手在他肚皮上掐了一把,怒道:"有那么好笑吗!气氛全没了!"
李岷江往后躲,赶紧摇摇头,说:"有点……嗯……别扭,这次不笑了,你教哥,哥不会。"
叠溪悲愤看天,他重新酝酿情绪,可怎么也鼓不起来勇气再来一次,得过且过的想反正都亲过了,也算不得亏本,有些垂头丧气的小声说:"算啦,还是先吃饭吧。"
李岷江眼里带笑,他低头拱了拱叠溪,亲了亲他嘴角,说:"先吃饭。"
叠溪自暴自弃的想:其实他本来就是弯的吧是吧是吧……

叠溪几乎确定了一件事,李岷江在情 爱方面的确是涉猎未深,这点倒不像是装出来的。
他很容易脸红,在医院因为要检查头部的伤口,将他脑后的头发削的很短,两只圆耳朵就突兀的显露出来,一直到吃完饭,都还带着那抹亮晶晶的朱砂色。
叠溪饶有兴趣的去捏,心里奇怪怎么跟小时候认识的李岷江差别这么大,自己只记得小时候的他没这么好看,黏人而狂妄,还有些冒傻气。
李岷江安静的坐在沙发上,电视上放着新闻联播,桌子上碗盘随便摞了一摞,谁都不想去收拾。
他微微歪过脑袋,任叠溪在那摩挲着耳朵玩,过了一会,他问:"还亲么?"
叠溪说:"你耳朵又热了。"
李岷江嗯了声,说:"小心别拽掉了,掉了就不好看了。"
叠溪就笑了,抬起来他的一只胳膊,钻了进去,复又觉得不舒服,干脆就翻身骑在他的身上,膝盖分列两边跪好,踹掉了拖鞋。
李岷江仰起来脸,看着他,叠溪背对着电灯,每根头发丝上都沾染着一层光晕。
叠溪俯下身来,闭了眼。
像是冲破了青涩的外壳,李岷江似乎被叠溪挑起了情 欲,小心而专注的回应着他,与他舌尖相抵,相逐,相互缠绵,伴着略有些淫
靡的水声,蒸发在彼此浓烈的气息里。
良久唇分,两人都有些气喘,叠溪笑着说:"你胡子扎人。"
李岷江抿着嘴,搂过来他,故意用下巴去蹭他的颈窝。
叠溪躲不开,就只好由他去弄,自己亲了亲他的眼睛,一路向后,轻轻含住了那片圆耳朵。
几乎同时,李岷江气息一窒,整个胸口都挺了起来,叠溪听见他从喉咙内发出绵长的一串喘息。
叠溪问:"很舒服?"
李岷江缩了缩脖子,不大好意思的说:"这个太……刺激了。"
叠溪猜他耳朵就很敏感,心里暗喜,当下不再说话,凑过去仔细对付那小东西,从耳廓到耳垂,细细舔舐。而李岷江的反应越来越明显,他勉强托着叠溪的腰,呼吸渐重,耸着肩膀几次想躲,都被叠溪拉着不放,拧着眉头,表情又享受又煎熬,滑稽极了。
叠溪快要笑出声来,他忽然感觉,李岷江身下那根东西逐渐有了反应,笔直的戳向自己,隔着薄薄的布料都能感觉的出来,应该是滚烫滚烫的。
叠溪说:"有反应了?"
李岷江呼出一口甜腻的暖气,不自然往下探探身子,点点头说:"硌到你了?"
叠溪捏住他的脸,说:"说实话,把我想成谁了?"
李岷江没明白过来,迷蒙的望他:"什么想成谁了?"
叠溪觉得奇怪,随口说到:"你……真的不难受?以前没跟人做过?别讨好我,我不相信。"
李岷江把头仰在沙发靠背上,电视里还在不厌其烦重复播着国内形势一片大好,他瞥了眼屏幕,无奈的搔搔嘴角说:"你都说不相信了还来问我?"
叠溪两条腿跪的有些麻了,还兀自愣着神,李岷江戳戳他,说:"玩够了吧,下去,洗澡去,黏的一身汗。"
叠溪呆呆的,问:"你不高兴啦?"
李岷江说:"怎么不高兴?我可高兴呢……下去,沉死了。"
叠溪似乎有点明白他突然生气的原因,却又说不上来,他还有点贪恋刚才那亲昵的氛围,觉得好久没这样过了,不想就这么被莫名其妙的败了兴,他试探着摸了摸李岷江胯下,说:"还硬着呢……"
李岷江举起绑成机关炮似的手给他看,说:"那你说怎么办?饭都没办法吃了,还在乎这个?"
叠溪说:"那……我帮你打出来?"
李岷江看起来不怎么耐烦,说:"不用,一会就下去了。"

李岷江晃悠晃悠去卧室,叠溪在沙发上窝了一会,拿遥控器随便换了几个台,跳下去趿拉了拖鞋,跑去找他了。
李岷江用仅剩下还能活动的两根指头扒拉衣裳,叠溪帮他拣出来,李岷江看一眼,又要出去。
叠溪给他拉开门,说:"你手不能沾水,我帮你洗吧。"
李岷江说:"嗯。"
叠溪帮他脱了衣裳,翻出来从医院拿的两只消毒浴帽,用橡皮筋小心把手缠好了,然后又去试水温。
李岷江坐在浴缸沿上,看他颠来跑去献殷勤,又有点于心不忍。
他叹口气,说:"叠溪,过来,让哥抱抱。"
叠溪两手湿淋淋的回头,看他向自己张开怀抱,就迟疑的过去,环住他的腰。
李岷江亲了亲他耳朵,说:"我没讨好你,也从没要报答你的意思,但以前因为你是我弟弟,可现在不一样了,你懂吗?"
他揉了揉他头发,说:"以后再胡乱猜,等哥手好了揍你。"

叠溪似懂非懂的明白了,他放开李岷江,回去继续调弄他的花洒。
他努力按压下去心里那股莫名的罪恶感,浮升上来一种侥幸的幸运。
水顺着地板砖往下流,地上好似开出一个风眼,在这屋子底下形成一个莫大的漩涡,将自己跟他,以及世界万物,一起席卷下去。
他希望这是真的,无论如何,都好过最初那一场看似安稳的梦。

16.
其实伺候李岷江不算是一件麻烦的事情,至少最开始叠溪这么认为。
他主动包揽了做饭和所有家务,不求精致但求全能,但幸好李岷江也不大修边幅,经常早晨睁眼起来,只套条裤衩站在院子里,等着狗腿叠溪过来挤上牙膏,再捧着给他送进嘴里,然后一边享受一边迷迷糊糊抱怨早晨怎么老吃油条。
后来叠溪怒极,往地上摔了两次围裙,吼着说:"老子欠你的!你花多少钱能请来个研究生给你当全职保姆的!知足吧!"
可李岷江全当耳边风,歪在沙发上翘着二郎腿,厚颜无耻的看电视里重播昨天的《生活帮》。

叠溪恨得咬牙切齿,自从上次那件事以后,自己好像被他活活掐准了七寸,却又无可奈何。
他抱怀在旁出了会神,李岷江稍微偏头,眼也不抬,随手拍拍身边,说:"过来,坐着。"
不得不感叹这厮无师自通,连日技术突飞猛进,竟学会随时随地不忘吃豆腐了。
叠溪脚底抹油开跑。

等叠溪买完早饭再回来,刚进了院子就听见李岷江满面春光的在打电话,他左手已经拆了石膏板,单单吊着右边胳膊,刚勉强能捏得住手机。
李岷江说:"……随你们吧,我现在没法去,军区库什么时候能挪出来?"
叠溪去厨房收拾了碗筷进来,摆在茶几上,自己在对面坐好,李岷江拨拨手叫他先吃,他装看不见。
李岷江说:"二十万□□?多少平米的?出门沿国道往东就是个农行,你们买几只袜子套头上,钱来得更快!"
叠溪:"……"
李岷江严肃说:"我只出一半,不愿意就算了,我找别人,再说你们这边都是倒腾出来的旧库,那地方挨着山区不安全,反正闲着也是废了……对,十万封顶了。"
那边叽里咕噜又说了一通什么,李岷江看了眼叠溪,脸色微红,他说:"对,我……媳妇儿不同意,拿不出钱来。"
叠溪:"……"
叠溪站起来,跨过桌子要揍他,说:"叫谁媳妇儿呢?"
李岷江挂了电话,笑呵呵讨饶,说:"这不是找个借口糊弄过去……说我弟不同意,人家也不能相信是吧?"
叠溪不依不饶,掰着他胳膊要看手机号码,说:"谁不同意了,啥事我都不知道,你少拿我耍靶子……"
李岷江笑着叫:"手!手!刚好就让你给搉折了!……以前隔壁捣腾鸡饲料的老张,说最近他们几家在军区里盘了个库,问咱们要不要入伙,打着幌子坑钱呢。"
叠溪停了手,觉得奇怪,问:"不在原来的地方呆的好好的,怎么开始盘库来着,军区关系不是不好找么?能入就入呗。"
他自李岷江被老刘那帮人暗算了之后,虽然忍气吞声,但一刻也不想让公司仓库再在他们眼皮底下呆了,李岷江自然知道他的心思,挑了挑眉毛,说:"老刘快让人给办了。"
叠溪一惊,说:"真的?怎么回事?"
李岷江得意洋洋说:"把豆浆端过来。"
叠溪赶紧照做,那人就开始得寸进尺,说:"喂哥吃饭……"
叠溪撸袖子,捏的指关节咔吧咔吧响,李岷江连忙改口,清了清嗓子说:"上次那小于,于福振,给逮住抓牢子里了。"
叠溪并不关心那姓于的如何了,他衡量的是李岷江在这件事里将要参与多少才好。
他下意识的问:"他们要你去录口供?坐实罪证?哥,被抓的只是个小卒子,山大王还没进去呢。"
叠溪有时候总会敏锐的像只猫,仿佛他颈后的那条随时可以绷紧的筋是根保险丝,谨慎,脆弱,敏感。李岷江知道这是他从小练就出来的保护自己的本能,因为除此之外,没人可以保护他。
他说:"放心,哥不是没脑子,现在在家养伤,不想别的,总有东山再起的时候。……叠溪?"
叠溪正若有所思,随口应着:"嗯?"
李岷江说:"这么在意?"
他揽住叠溪的腰,单手把他捞过来,叠溪一个没站稳,连滚带摔的歪进沙发里,眼看着李岷江就压了过来。
叠溪哭笑不得,说:"你压根就是个弯的吧,这一套哪学的?"
李岷江说:"什么直的弯的?哥跟你学的。"
他肩宽腰窄,手脚修长,长相又勾人,叠溪觉得被他压得差点把持不住,他使劲喘气,挣扎着说:"你怎么跟那啥似的……说发情就发情……让开,吃饭先!"
李岷江笑着说:"还不是你撩拨的?那天就在这沙发上,谁骑哥身上来着?"
叠溪连忙告饶:"我错了哥……我错了!别摸!我投降!"
李岷江满意点头,一边摆弄他一边说:"缴械不杀,饶你狗命。"
叠溪皱巴了一张脸,连连点头,说:"缴!缴!"
李岷江眯眼,伸手,说:"'械'呢?"
叠溪:"……"
叠溪彻底败了。

李岷江嗤笑,说:"上两次一起洗澡没注意,你还真是什么都小一号?"
叠溪双手掰着他的手,惨叫到:"别捏!!……很好玩吗!大了又不能吃!!"
李岷江坏笑,扯了扯他的裤子,匍匐着向上蹭过去,直到与他保持平行位置,说:"没吃过,下次试试?"
他捻动手指,把包 皮轻轻下拨,叠溪立即弓起来脚,整个龟
头被当玩具握进手心里的感觉很奇怪,他本身就敏感的要死,这时候更是发出各种羞愤难当的喘息,那粗糙的摩擦感又疼又痒,徐徐向全身传递。
叠溪仰着脖子,拿余光瞥他,没想到李岷江发起来情有点只赖皮的大狗。
但他似乎也在强行把持,耳朵红的像要滴出血一样,就情不自禁去摸。
李岷江便也被他掐住了死穴,他注视着叠溪的眼睛,在他耳边低低的喘:"说实话,喜欢哥多久了?"
叠溪不吭声,李岷江抓着他阴 茎的手惩罚似的稍稍用力,叠溪咬了咬牙,探起身来吻住了他的嘴。
他口中留着刚才清香的豆浆味道,李岷江伸手扶住他的后脑,重新压了上去。

就在这时,李岷江电话又响了,两个人都被吓了一跳,李岷江条件反射的捞过来电话,这次叠溪也看见了屏幕。
是李月珊。

叠溪哭丧着脸说:"她到底是你妈还是我妈?!每次打电话为啥都是打你的?"
李岷江身上的红还没完全退却,此刻也有点乱,说:"当然是你……不对,现在是争竞这个的时候吗?这屋里乱的,要不要先找个保洁打扫一下?"
叠溪从他身上跳下来,扭头跑进屋里,抓了衣服扔过去,说:"不用,也来不及了,车钥匙给我,我现在去车站接她!"
李岷江狐疑的看他,问:"你会开车?"
叠溪漫天漫地的找钱包,嘟囔着说:"你不知道的多着呢,你说我妈她真是……你去先穿上衣服,哎?……我!驾!照!呢?!"
等到奔出去才想起来,车自上次出事被拉到汽修厂还未提回,叠溪又急火火的要出去打车,李岷江边跳脚穿裤子边跟着他,说:"等等,我跟你一起去。"
叠溪头也不回摔了门出去,咣当把他关在院子里。
李岷江摸摸鼻子,说:"怎么跟被撞见偷了情似的……"

叠溪有一点是和李月珊如出一辙的,就是想起什么便做什么,但这次出乎意料的是,她不是一个人来的,而是三个人。
李月珊推推面前的姑娘,说:"这是张亭,你张叔叔家闺女,亭亭,这是叠溪。"
张亭笑吟吟看了看他,喊了声:"叠溪哥?阿姨跟我说了你一路来着。"
张亭算得上是个挺漂亮的姑娘,大眼睛双眼皮,白白净净的,脑后掐着个马尾,看起来跟叠溪年龄也差不了多少。此刻她站在张卫东跟李月珊前面,三个人和乐融融的倒像是一家人。
叠溪揉揉眼,一时没说话。
李月珊忽然也觉得别扭起来,赶紧过去拉过叠溪,打着马虎眼问:"岷江呢?"
叠溪说:"他没来,我让他订地方去了。"然后他越过李月珊,笑着跟张亭打了个招呼,说:"妹?你好。"

李月珊此次来除了探望探望叠溪他俩,另外就是她预备着定下婚期,想最后再看看叠溪的意思,专门让张卫东请了假,一块坐了火车过来。
这是叠溪知道的,还有叠溪没猜到的。
就是为了张亭。
李岷江初见张亭的时候也是一愣,颇为不自然的看看叠溪,反倒是叠溪没表现出来什么,吃饭的时候他跟张亭挨着坐在一块,张亭也不拘谨,两人说说笑笑挺融洽。
李月珊先是不断问起李岷江的胳膊,李岷江只推说是不小心摔了,后来渐渐便发觉不对劲,李月珊两口子嘴里谈着闲话,却目光炯炯的盯着叠溪他俩看。
李月珊说:"叠溪,亭亭在珠海上的大学,这还是第一次来北方,这两天你带她好好转转吧。"
叠溪答应的很痛快,说:"可以啊。"
李岷江在一旁稍稍皱了眉,忙说:"干脆下午我从公司调辆车,拉着张哥跟亭亭一起转转吧,这边湖景还不错,边上刚建了个纪念公园,听说……"
李月珊打断他,说:"你胳膊伤着没好,不方便,放他们两个小孩去玩就是了。"
叠溪这时也察觉出有些奇怪,抬眼看李月珊,问:"那你们去干嘛?"
李月珊摆摆手说:"我跟你张叔叔想去逛逛商场,你带好亭亭就行了,到时候咱们各逛各的……还有岷江你不用麻烦,下午你回去歇着,地方我们自己订就好了,晚上订好了给你打电话。"
她话说得很见外,但听在李岷江的耳朵里总归感觉有些别扭,好像自己相比他们一家,坐在这里格格不入,就像个外人似的。
不过说到底,自己的确只是个外人。
他又望望叠溪,放下筷子,讪笑着说:"都安排好了,一会领了房卡,你们睡个午觉再出去吧。"
叠溪顿了顿,说:"下午我得陪我哥换药,要不这样,你们坐这么长时间火车,先歇着,愿意出去就先带我妹去逛,明天我们再出去玩。"
李月珊把脸一沉,说:"喊小舅,没大没小的。"
叠溪:"……"
叠溪看着李岷江撇嘴,说:"都一样!"
李岷江瞅他一眼,目光里五味杂陈,皮笑肉不笑:"呵呵。"

【六一番外 · 最后他们过上了幸福的生活】

叠溪被支走跑去买奶茶,回来绕了那跳楼机一大圈,却死活也找不到人了。
他掏出手机开始打电话,那边彩铃都唱完了大半首可还是没人接,叠溪吧唧给扣了,重拨再打。
仍然不接,叠溪黑着脸坐在花坛上,掂量了掂量手里两杯奶茶,然后往儿童服务中心走去。

李岷江,男,28岁。
于六一儿童节当天,在游乐场排队的时候,与家长走散,望帮助找寻。

那年的六一儿童节刚好赶在周末。
李岷江记得当时自己特意罩上蛤蟆镜,从厕所里出来,数了数手机上的五个未接来电,心里有些发怵。
他跟叠溪的不成文约定之一,是超过五个电话不接的话,生死各安天命。
但是他也是深思熟虑过的,叠溪跟跳楼机哪个更可怕,他夹了根烟点上,忐忑不安的从心里做着衡量,最后仍是毅然决绝的选择了后者,毕竟叠溪什么的,在自己面前就是纸老虎。
然而他错了。

一阵悠扬和美的音乐过后,各处伪装成蘑菇的广播喇叭里响起婉转的女声,徐徐传遍四方。
"李岷江先生,李岷江先生,你的家长正在B区旋转木马的入口处等你,如听到广播请速来与他见面。正在B区游玩的游客,也请伸出您热情的双手,尽量帮助我们这位智障朋友,他穿着特征如下……"
广播循环播放了好几遍,李岷江呆愣了足有一分钟,手里的烟啪嗒掉在了地上,一名举着小旗的环卫工人刚好路过,弯腰给他捡了起来,面无表情提醒说:"你好,请不要为随地乱丢垃圾……咦?"
她凑近往李岷江身上打量了两眼,李岷江也张着嘴看她,接着扭头捂脸跑了。

叠溪挎着包,看一队小孩背着五颜六色的蝴蝶翅膀,摇摇摆摆跟在两个幼儿园老师屁股后过马路。阳光很好,路对面有个颀长的影子迫不及待的要延展过来,却轻飘飘的被这队伍拦在一旁。
李岷江气势汹汹的往这边看,指着他咬牙切齿的喊:"陈叠溪!!"
叠溪眯眼,手搭凉棚,说:"唷,哥,又遇见你了,好巧啊。"

李岷江抓小鸡似的逮住叠溪,揪着他的衣领,二话不说就提拳要揍。
叠溪躲闪,说:"是你先跑了的,怪不得我!"
趁他愣神的功夫,叠溪忙伸手把刚才买的米奇耳朵给他挂脑袋上,顺便顺了两下毛,拍拍脸说:"乖,陪寡人继续去排跳楼机去,一会再加个云霄飞车将功抵过,暂且考虑既饶你不死。"
李岷江登时就蔫了,悲愤无比的抗议:"……小孩子玩点什么不好?那么危险的东西……听哥的!去看电影吧!"
叠溪也炸毛了:"七百块的票是买来看电影的吗!来了大半天光吃饭排队了啥都没坐上……你看电影去吧,我自己去玩,再见!"
说着就扭头,李岷江赶紧扯住他,低声下气哄回来,说:"哥一把年纪了……这种东西都是些年轻人玩的,哥陪你去开碰碰车吧?蹦床?……这木马看着也挺不错的。"
叠溪抖了抖,他凑近李岷江,说:"哥,你该不会是……害怕吧?"
李岷江一愣,随即哈哈笑了起来:"我害怕?"
叠溪点头,拉着他要走,李岷江把两脚杵在地上,死活拽不动。
他耷拉着两只耳朵,尴尬的挠了挠鼻子,颇为不好意思的说:"说实话,还真有点……那个……哥恐高。"
叠溪:"……"

叠溪不信,说:"瞎说!你小时候都敢爬树的!"
李岷江说:"那是小时候!"
叠溪说:"坐飞机也没事!"
李岷江说:"那是坐飞机!"
叠溪:"……"

叠溪没辙了,气呼呼往旁边一坐,掰扯手里的米奇耳朵上的绒毛,李岷江在面前歪着脑袋站着,好像在考虑着要怎么哄他,想了半天也挨着他坐下,跟他一起揪上面的毛。
叠溪:"……"
叠溪欲哭无泪,说:"再揪就秃了!"
李岷江笑着给他戴上,然后用自己的耳朵碰碰他的,叠溪就晃了晃,最后他说:"早知道就不该带你来什么游乐场……那你找个不害怕的,又刺激的,又能打发时间的,咱们俩都满意的,好玩的东西,说好了,我不看电影。"
李岷江想了想,眯眼朝四周望了望,忽然说:"哥全满足你,你别后悔。"
叠溪迷茫看他,问:"玩什么?能值回票价?"
李岷江捞住他脖子,笑着说:"太值了,跟我来,包君满意。"
叠溪望着头顶上花纹繁复的天花板,那蓬松的吊顶拉着各种颜色的缎带,从一点往四周逐渐倾斜下来。
他说:"李岷江。"
李岷江严肃脸看他,说:"喊哥。"
叠溪说:"我觉得……这还是跟我要求的,不太一样。"

这是张睡美人的公主床,墙壁上镶嵌着粉红的欧式镜子,四周床柱还披着轻纱帷幔,垂下来层层叠叠的褶皱。
李岷江骑在叠溪身上,伏下来亲他的耳朵,说:"少耍赖,明明全中。"
叠溪捧住他的脸,说:"……等等,那票价呢!"
李岷江温柔的拨开他的手,仔细舔弄他的脖颈,叠溪就没了力气,胳膊软软的搭在他背上,面色变为潮红。
李岷江啃了他一会,往下摸了摸,说:"这不有反应了?"
叠溪支起来点身子,说话有点喘:"你都这么……没反应才怪了!"
李岷江笑:"有反应就值了,起来,哥抱你洗澡去,好好伺候你。"
叠溪红着脸,说:"不用!"

浴室很大,进门就看见整面墙似的落地窗。
这是游乐场里专门供游客停留住宿的旅店,外表被修建成美轮美奂的城堡,螺旋状的塔顶映着夕阳,金黄的色块碎在地毯上,暖洋洋的摆在那里。
李岷江放满了一整浴盆的泡沫,坐在里面,把叠溪抱在腿上,继续啃他。
叠溪的心思却不在这里,外面彩旗飘扬,巨大的充气玩偶飘来荡去,他一直想扭头看那扇窗户,又被李岷江拽着耳朵拽回来。
李岷江瞪他:"专心点。"
叠溪说:"嗯……你看那飞艇又过来了……上面不会有人吧……跟以前见过的不太一样……啊!你你你干啥?"
李岷江面无表情捏住他胸前两点,惩罚似的稍稍用劲,说:"陈叠溪,你不要逼我用强的。"
叠溪被掐的难受,赶紧高举双手投降,李岷江握住他一只胳膊,说:"好好搂住哥。"
叠溪不再敢分神了,乖乖照做,抱住他宽阔脊背。李岷江满意的低下头,手伸到叠溪股间,借着浴液的润滑探进去,从一根手指换成两根,轻轻来回抽弄做着扩张,叠溪配合着调整姿势,喉咙内也不自然的发出急促的几声喘息。李岷江安抚似的缓缓捋着他硬挺的阴
茎,不断舔弄着胸口,两人皮肤相互摩擦,生出难以言明的快感,叠溪上下三处受力,舒服的几乎快要疯了,他俯低身子,又够着去吻李岷江的耳根。
其实叠溪比起一会要做的正事,其实更享受与他温柔的前戏,李岷江总会很耐心细致,让叠溪错觉自己其实是他正在细细耕耘的一片田地。
郁金香式的壁灯散发着轻柔昏黄的光,投射在两人的头顶上,浴盆开始变得像盆满钵满的宝箱,全是金灿灿的泡沫。
李岷江的胯下也翘了起来,龟 头浮出水面,像开了一顶红艳艳的小蘑菇。
叠溪看见,忍不住噗哧笑出声来,李岷江也发现了,稍微向前顶了顶他的囊袋,说:"躺下,压压你。"

虽然早已不是第一次了,但是每次在李岷江进来的时候,叠溪都还是忍不住低吟出声。
李岷江板着脸吻吻他,试着缓慢抽顶两下,说:"浪叫什么?"
叠溪顾不上回嘴,两只手扶住他的肩膀,使劲往后挺着腰,说:"慢点!……太深了,出来点!"
李岷江适应适应,整个身体都好像被他那温暖的肠道包围住了,他满足的低声喘气,等叠溪缓过劲,将他的腿往后拉环住自己,又拍拍他的屁股,说:"来,亲一个。"
叠溪勉强起身,与他抱在一起,李岷江就凑过来,跟他吻在一处,然后开始抽弄。
叠溪有些受不住,腹中升起一股暖流,深深浅浅的挤压着前列腺,嘴里全是不知不觉中泄漏的破碎呻吟。
李岷江说:"很爽?"
叠溪抬手捂住他眼,李岷江笑了,他稍微挪动了下地方,把叠溪抱的坐起来,这个姿势插进到他体内更深,叠溪啊了一声,干脆像只树懒吊在他身上,连嘴都顾不上亲了。
李岷江屈起来膝盖,捏捏他的脸,笑着说:"自己也动动,光让哥抱着,这么沉。"
叠溪皱眉头,象征性的动了动,最后烦了,说:"站着说话……不腰疼,那下次换我抱你,看你……呃……愿不愿意。"
李岷江亲了亲他嘴角,说:"愿意,哥愿意抱着你。"

窗外天色有些暗,对面摩天轮的灯亮了起来,吱悠悠的转动,好像一座绚烂的五星塔。似乎有人放烟火,火光弥漫天际,长长射线般的散落四方。
接着引起一小片欣喜的欢呼。
叠溪又被勾了过去,李岷江见他眼巴巴的往外看,就故意一个深顶,把他顶的又回过神来。
李岷江说:"就这么喜欢外面?"
"啊?"
叠溪还没完全反应过来,听见他又说:"那哥抱你出去看看?"
李岷江捞住他的腿弯,就着这个插 入的姿势,将他抱了起来,叠溪只感觉自己浑身一凉,就已经离开了水面,他死死搂住李岷江的脖子,说:"哎哎?……你要干吗?"
李岷江不说话,赤脚踩在地毯上,胯下与他紧紧相连,每走一步就小幅度的磨擦一下,叠溪大张着腿,觉得自己下面被他弄得又痒又麻,又不敢使劲挣扎,通红着脸趴在他肩窝上,说:"不、不看了……哥……放我、下来……"
几米远如同走了几世纪长,叠溪被刺激的脑门发懵,下一秒,他就被眼花缭乱的放在了窗前的圆桌上,背靠着玻璃。
李岷江戏谑的看他,微微气喘,说:"这次看得清楚?"
说着就把叠溪侧翻过来,自己也顺势骑上去,将他的一条腿扛回肩上,又狠狠的刺进去。
叠溪被他顶的说不出话来,他半个身子紧紧贴在窗户玻璃上,以一个更加屈辱的姿势俯瞰着地上万物——下面的灯几乎全部亮起来了,彼此辉映,相连成一条浩瀚的银带浮在半空中,散发着让人心生向往的美感。
李岷江一面大动,一面贴住他耳朵,轻声的问:"好看么?"
叠溪简直要崩溃了,他的手在全力支撑自己的体重,阴 茎被动的摩擦着身下的玻璃桌面,透明的黏液从马
眼处滴落,一阵接连一阵的快感像涨潮的海水来袭,他勉强抬起来头,哭丧着脸看李岷江,似乎想求饶,李岷江不给他机会,捏着他的下巴又吻上去。
直到叠溪后仰着脖子,发出窒息般的疾喘,睫毛湿了一片。
李岷江伸手将搁在衣架上的米奇耳朵摘了过来,戴在叠溪湿漉漉的脑袋上,两个夸张的圆形耳朵竖着一晃一晃,那模样可爱极了。
李岷江边啃他边说:"想让哥怎么伺候伺候你,都满足你,小老鼠王子?"

叠溪倒没觉得他把自己当成个王子。
李岷江发了狠的把他翻来覆去折腾了几个小时,途中叠溪没忍住射了一次,后来又被他抱上那公主床上,面对面抱着又做了一次,直到叠溪泄的一塌糊涂。
李岷江帮他清理了,奸计得逞的搂着他贼笑,说:"现在还想不想玩跳楼机了?"
叠溪抬了抬眼皮,浑身瘫软,连脚趾头都懒得再动一下了。
李岷江揉了揉他头发,说:"早听话不就没事了?"
叠溪艳羡的望了望外面,没有再表示出来什么,李岷江看他可怜,笑着说:"等明天起来,哥陪你坐一个……咳,摩天轮好了,别的,咱们下次,嗯……等哥再练练,行不?"
叠溪没说话,他把脸埋在李岷江怀里,闭上眼睡了。

他其实并不是那么失望,甚至是庆幸没去排那冗长的队伍,他在心里对自己说,那从高空瞬间坠落的失重感,远不如脚踏实地的被人抱着舒服。
他住了童话里的城堡,睡在睡美人的床上,被爱人抱着当了次王子。
就像他一直坚信自己活在童话里,梦想着早上醒来,便是美满的大团圆结局。

叠溪翻身抱住了李岷江的腰。

王子们一路上披荆斩棘。
最后,他们过上了幸福的生活。

17.
李岷江从医院里回来,一路上都阴沉着脸没吭声。叠溪也早已经感觉出来,约莫着能猜得到他是被什么刺激了,却又说不出口。两人并排坐在出租车里,车刚从主干道上出来,李岷江忽然开口,跟司机说:"拐弯,去海泰小区。"
叠溪转头,问:"你要去公司?"
李岷江盯着前面,也不说话。
不过他在公司倏地出现,着实把大家吓了一跳,小严迅速将零食袋塞回抽屉里,抹抹嘴站起来,董姐坐在最外面,看他已经把石膏板拆掉了,就问:"胳膊没事了?"
李岷江嗯了声,四顾随便环视了一眼,就回了自己的工作间。叠溪立即也要亦步亦趋跟上去。
董姐从后面拉住他,奇怪的小声问:"不是说休假到下周么?怎么了?有事?"
叠溪摆摆手,做了个"我去问问"的口型。

他这尚是头一次来李岷江的办公室,发现只有个单人卧那么大,一套简单的办公桌,对面是茶几沙发,墙上还煞有介事的贴着两张地图。李岷江嗤啦拉开窗帘,坐在椅子上打开电脑,然后往后一靠闭上眼养神。
他中午陪张卫东稍微喝了点酒,眼皮到现在仍有些红,两条眉毛挺拔平阔,向上挑着,透露着些许的不情愿。
叠溪给他接了杯水,放在桌上,然后摇了摇他的肩膀,说:"哥?"
李岷江睁开眼,径直走到门口,把马经理喊了进来。
叠溪便知趣的出去,从外面把门关上。

他又回到董姐那里,百无聊赖看她做这季度的销售记录,董姐打出表来,交给他去复印,说:"一会拿去给你舅看。"
叠溪领命,迟疑了下又问:"路嘉文……路姐呢?咋没见她?"
董姐头也不抬,说:"请假了。"
叠溪等了一会,看她没有继续说下去的意思,就要走,却又听见董姐慢悠悠来了一句:"过两天就要辞职了吧,上次把辞呈都打好了,只是还没给老板看。"
叠溪一怔,心下当即了然,嘴里还是象征性问了问:"噢,为啥辞职?"
董姐白他一眼,继续看着电脑屏幕,说:"电话号码簿在桌子上,想知道自个儿打电话问……先干活去。"
叠溪干笑了两声,遛了。
李岷江跟马经理谈完业务,马经理顺便告诉他路嘉文辞职的事,李岷江仿佛早有所料,知道她走是迟早的事,也只是点点头说知道了。马经理说:"那小路的活谁接过来?让小严去试试?市场那边暂时我可以顶着,要不让叠溪跟我去跑跑,熟熟路也可以。"
李岷江心里本来就窝着一团火,听他提起叠溪更烦了,说:"小严还是去跑市场,这一块她都熟悉了,最近的报销单子都在谁那里,让董姐先教教他们,缓缓再去招人。"
然后他摆手让马经理出去,开门的时候发现叠溪站在门口,又皱了下眉毛。
叠溪不动,很客气的敲敲门,等着他开口。
李岷江:"……进来。"
叠溪暗笑,从容的把表格复印件给他,却注意到桌子上的水他一动没动。
李岷江被逼的先开了口,冷战作战计划失败,不怎么自在的抻抻脖子,埋头看表,叠溪站在一旁,静了一会,说:"我妈刚才来电话了,说她买了东西,晚上回去做着吃。"
然后他弯腰,过去把李岷江手里的表抽出来给他摆好,说:"哥,你拿反了。"
李岷江:"……"
叠溪手肘撑在桌面上,歪着脑袋看他,说:"我惹到你了?"
李岷江终于憋不住了,站起来说:"回家!我倒要看看他们想搞什么花样!"
李岷江从来没想到自己会如此剧烈的不安感。他觉得以前还挺理解和同情李月珊的,现在却坚定的站在了她完全的对立面上。
因为叠溪,他就是个枢纽。

张卫东坐在沙发上,笑呵呵的四下看看,说:"如今像你们这里这样的小胡同院可是不多了,到处都在圈地盖楼,如今找个院子难啊,地面简直比人命还金贵……岷江,你们这儿我刚来看着也给圈起来了,说什么时候拆迁了没?"
他顿了一会,又试着喊:"……岷江?"
李岷江正透过纱窗直勾勾盯着厨房,被他叫了两遍才回过来神,脑子里一时没接上茬,胡诌着说:"啊?……噢,那石榴树是原来人栽的,我刚来的时候还没这么大,那葡萄架是后来弄的,不过我也没管过,来,抽烟。"
张卫东抽了抽嘴角,讪笑着接了,说:"这样啊。"
李月珊正好从厨房里出来,解了围裙坐下,说:"岷江别老勾着他烟瘾,最近一阵老说胃疼,还有你也老大不小了,少抽点好……哎,鱼反正给刮好炖上了,剩下的随他们两个去鼓捣吧,咱们今天就等着请吃,好坏的反正不嫌弃。"
张卫东说:"你派亭亭去可是添乱的,在家就没见她摸过灶台。"
李岷江耳朵动了动,借机说:"那我去看看。"
李月珊拉住他,说:"别忙,平日里都是你照顾着他,今天也让他伺候着咱们吃一顿,我看亭亭这个娃儿可以,刚帮着洗鱼头,手巧得很,叠溪就是太毛躁,在家……"
李岷江说:"不毛躁啊,叠溪好的很。"
李月珊说:"他不懂事……"
李岷江说:"懂啊。"
李月珊:"……"
张卫东掐了烟,哈哈大笑说:"孩子不是你的咯,你不护着,有人护着。"

这边张亭把菜摘了洗好,整齐码在案板上,说:"我妈走的时候我还上小学,往后就是我爸一直带我,我倒想让他赶紧找一个。"
叠溪说:"噢?不怕你爸被人分了去?"
张亭笑:"可我迟早得嫁人,到时候剩我爸一个老头子咋个办,趁现在还帅着,找个伴多好。"
叠溪没说话,不过想了想也对,张亭瞧出他想什么,又笑:"你不一样,你是娶媳妇儿进来,家里人多显热闹。"
叠溪蹭蹭鼻子,小声说:"咳,其实……也都一样。"
张亭随手把菜切了,往门口望了两眼,说:"你哥很宝贝你噢。"
叠溪手抖了下,说:"啊?"
张亭说:"就是你舅,他一个劲儿的往这边瞅啊,看你呢。"
叠溪心虚的扭过脸去,刚好和李岷江对上,两个人都别扭的移开了视线。叠溪赶紧转移话题,说:"妹,你……没在学校里找个对象么?"
张亭说:"以前谈了一个散了,我也不想在那边找,那么远,被欺负了我爸也不知道,以后找个他眼皮底下的,万一吵架了拎东西回娘家也快……怎么,想把你哥介绍给我?"
叠溪立即喷了:"你相中他了?"
张亭眼弯成了月牙,她用手背抿抿眼角,说:"你哥条件挺好的啊,喜欢他的人肯定很多,我可不敢要。"
叠溪说:"他哪点好了,那个脾气,跟头狮子似的。……妹,把火关小点。"
张亭跑去关火,掀开锅盖尝了一口汤又闷上,回来帮着他擦盘子,她说:"其实不错了,你妈我爸看对眼了,让我凭空多出来个哥,感觉赚到了似的。他们这次来带我认认你,说以后就是一家人了……"
叠溪忽然打断她,没头没脑的插了一句说:"认认?我怎么感觉动机不是这么纯良呢?"
张亭甩了甩头发,看着他笑,说:"你也感觉出来了?"
月上柳梢,三家人难得能凑成一家亲,他们在李岷江家的小客厅里把这顿饭吃的四平八稳。后来叠溪每次说起来,想想都觉得挺不容易。
李岷江说,那是表面现象,你不知道,当时都各怀鬼胎呢。
李月珊他们走后,叠溪把东西都收拾到厨房里泡上,李岷江独自在沙发上坐着抽烟,眉头紧锁,不知道在想什么。过了一会,他就跟了过来,站在门口看叠溪刷碗。
叠溪连头也没回就知道他在,说:"你今天抽了好多烟,可以了啊。"
李岷江咬着烟蒂不说话,叠溪瞅他,说:"杵在那儿干嘛?想过来帮忙?"
李岷江两步走过去,捞起来叠溪把他放在洗手台上坐着,叠溪举着两只全是泡沫的手,大叫:"等等!全是水!……你干嘛?"
"不干嘛,就想揍你,"李岷江凝神沉声,手搭在叠溪两侧肩膀上,脸与他贴的很近,说:"我心里不爽。"
叠溪忍俊不禁,说:"知道,跟我闹别扭这都大半天了,我能问问为啥不?"
他笑嘻嘻的摸李岷江的脸,说:"起码让我死个明白啊哥。"
李岷江被他抹了满脸洗洁精,越发想逮住他咬一口,伸手掐了他后脖子,问:"刚跟你妹在这里做饭做的很爽是不?"
叠溪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说:"那是咱妹!……你还吃醋?……这种程度的醋你也吃,哥你太低级了哈哈哈哈!"
李岷江手臂稍一使力,叠溪差点咬到舌头,下一秒他的嘴就被堵上了。
李岷江几乎是凶恶的、充满报复性的搂着他吻,肆意侵略他的口腔。叠溪缩着脖子,手在他背后抓挠了两下,可还是回抱住了他。
直到唇分,李岷江仍不甘心,轻轻咬了他一口,叠溪一抽搐,抿着嘴看他。
李岷江说:"快说喜欢哥。"
叠溪说:"你咋不说你喜欢我呢?"
李岷江拍他屁股,说:"你先勾搭的哥,快说。"
叠溪眨眨眼,一时间有些晃神,他揉揉李岷江的嘴角,说:"那以后不勾搭你了。"
他手还是凉的,李岷江抓住放在嘴边,啃了一会,仿佛下定决心似的说:"叠溪,你妈吃饭前跟我说了,让我劝着你找对象,我答应下来了。"
叠溪没做反应,他想抽回手,却被李岷江紧紧攥着。
李岷江说:"我跟她说再缓缓。"
叠溪面无表情,说:"噢,是吗?麻烦你了。"
李岷江说:"因为你还没说喜欢我呢,哥怎么能答应她?"

李岷江笑了,说:"当哥对象吧。"

18.
其实这种告白的氛围,在很久以后的时间里,每次在叠溪脑海里闪现的时候,都如当时吊在他们头顶上的日光灯棍一样,温柔又朦胧。连同那泛着亮的旧橱柜,满水池的还未洗刷的餐具,甚至是李岷江脸上滑稽胡子般的泡沫,都被渲染到赋予了其特定的含义。
叠溪翻过来手臂,蹭了一下发痒的嘴角,他想了一会,说:"哥,你要是为了安抚一个杀人犯,便专门杀个人给他看的话,是不会让人高兴的。"
李岷江站在地板上,他几乎跟坐在橱柜上的叠溪持平,就看着他的眼睛说:"别这么说自己,你是我外甥,我弟弟,我这世上最亲的人,现在说白了我就是想郑重的讨你当媳妇,因为……我见不得你跟别人好了。"
他抽抽鼻子:"叠溪,知道哥为啥不高兴吗?哥有点嫉妒你,你有妈想着疼着,你妈能给你带来个家,带来个妹妹,还想给你介绍对象……我这里只有你一个,她还不放过……她把你跟我分得太开……我跟她相比虽然就是个外人,可我不打算妥协,我想让你知道,怎么样……也必须要争取争取。"
他站直身子,无比凝重的抬起脸,一字一顿的跟叠溪说:"叠溪,我……喜欢你,其实我自小……就喜欢你,没变过。"

他语无伦次的说着,头微微低下,两只耳朵红的发亮。叠溪仍记得上次他这次模样是在医院里,跟自己说'有人惦记着真好'的时候。
他说我见不得你跟别人好。
他说我喜欢你,我自小就喜欢你。
似乎一切都开始迎刃而解了,那种积攒在血管里汹涌的情愫,像潜入深海被冻结的气流,重新经过几万亿年一次,翻天覆地的震荡。

有人惦记着真好。
我喜欢你。

李岷江鼓起勇气看叠溪,眼睛里积攒着期许和渴望。
叠溪想起来小时候他也这样看过自己手里的玩具汽车,不禁哈哈笑起来,他搓了搓李岷江的脸,左拉右扯的强制性给他捏的嘟起来,说:"你咋不早说?"
李岷江握住他手,说:"我不知道,我总觉得时间还长,慢慢的……你就会感觉到的。"
"感觉到什么?"叠溪有些乐,"租你当我男朋友?还按天算钱的?我只感觉出不对劲儿来,以为我把你带歪了。"
李岷江也笑笑,说:"当时不敢说,怕你不喜欢哥,以后就没得混了。"
"是啊,我从不喜欢哥。"叠溪抵住他额角,说:"可我喜欢李岷江。"

夜幕低垂,鸟虫吱喳,微风勾住石榴花。
李岷江紧紧抱着叠溪躺在床上,看他的眼睛还在一眨一眨,映了月光泛出好看的琥珀色,就问:"咋还没睡着?"
叠溪支起来身子,说:"在想以后。"
他翻了个身:"我妈是不知道你的事,才安心把我留在这里,我在考虑要不要向她摊开了说。"
李岷江把手臂垫在头下枕着,说:"找个适当的时机,好好说,她会接受的。"
叠溪摇摇头,说:"你不懂,这比你我是同性恋还严重,她说不定会认为咱俩乱伦。"
李岷江笑出声来:"乱什么伦,又不是要生孩子……再说了,这样多好,亲人、媳妇、兄弟三体合一,省得麻烦了。"
叠溪搡他一把,说:"老子也是纯正爷们,少媳妇媳妇的,再说谁上谁下还不一定呢……以后要喊也是我喊。"
李岷江笑:"好,听你的。"
叠溪说:"媳妇。"
李岷江抱住他,爽快答应:"哎。"
叠溪乐了,趴他身上说:"媳妇,亲个嘴吧。"
李岷江猛然把他压下去,笑着说:"武力决定主权,亲嘴已经满足不了媳妇了,现在想压人了。"
叠溪脸红的像只熟透的苹果,他略微抬起上身,说:"不对……你该先……呃……"
李岷江爬上来,吻了吻他,问:"该咋样?"
叠溪死活说不出口,看着天花板抓狂了一会,最后还是不得已,说:"把……凡士林给我。"
李岷江连忙双手高举呈给他,叠溪挖了一块涂匀在手指上,刚想试着往身下探,却又看见了李岷江啼笑皆非正望着自己。
叠溪顿时不愿意了,悲愤的说:"老子不做了!"
李岷江赶紧抱住他,把自己的手指也润滑了,让他握着,说:"好好好,你握着哥的,哥不用劲儿。"
叠溪想了想早晚得做,决定还是抛弃羞耻,握住他修长的手指抵上自己下身,那温润陌生的触感让他不由自主的发出一阵颤栗。叠溪深呼吸两下,说:"先……进来一根,要不受不了……"
李岷江像受教的小学生,借着灯光看浑身发红的叠溪的羞涩模样无比帅气可爱,又低头认真扩张了一会,严肃报备说:"注意,第二根进去了。"
叠溪几乎要笑场了,他仰着头,说:"你……怎么当的老板,没陪睡过的么?"
李岷江说:"哥当时要是想陪睡,现在没准都是当红明星了……现在是三根,感觉疼吗?"
叠溪喘息说:"……不……不疼,刚洗澡的时候不就已经……你缓一点,对……就这样……"
李岷江手下不停,又探上去与他接吻,注意到叠溪忽然一阵疾喘,阴 茎开始微微抬头,问:"蹭到G点了么?"
叠溪不说话,又跟他亲吻,手攥住李岷江硬挺的阴 茎,从下往上轻轻撸动。李岷江呼吸也粗重了两分,在他耳边说:"叠溪,哥想进去了。"
叠溪点点头,等他退出去,就坐起来,看李岷江正撕一个避孕套,说:"我来帮你?"
李岷江递给他,笑着说:"记得你小时候把这个当气球吹来着。"
叠溪瞪他,说:"黑历史就别说了。"说着捋过他的阴 茎,扶正龟 头,捏住一点将套套缓缓往下撸。
李岷江叉开腿环着他,居高临下看着,感觉胯下不自觉又硬了几分。叠溪给他润滑好,托着囊袋左看右看,笑着说:"以前没发现,长得还挺俊。"
李岷江摁住他的肩膀推着他躺下,说:"喜欢吗?喜欢以后都是你的,来,腿张开点。"
叠溪依言照做,却看到李岷江不得其门而入,最后居然趴下去开始瞅,不禁拿脚踹他脸,哭笑不得:"干嘛呢?"
李岷江狐疑说:"哪儿去了?趴过来!"
叠溪满头黑线,只好又趴跪下去,他抱住个枕头,把脸埋进去,两个膝盖往两边张开,以一个极其难堪的姿势袒开后 庭。
然后下一秒就感觉有人俯身上来。
那根滚烫的东西顶开穴 口,缓缓滑进甫道,顿时一种难以形容的胀痛感从身后蔓延过来,叠溪张开口,无声的呻吟,像被浪打到沙滩上即将濒死的游鱼。
李岷江也感到快感直冲脑门,他用胸口贴住叠溪脊背,声音略带沙哑:"感觉……到了?"
叠溪使劲点头,紧绷的肠 道还无法完全容纳那粗大的肉
棒,疼和涨交融的满足感一同袭来。李岷江不敢动弹,等自己被一丁一点的完全吞噬进去后,那奇异的触觉让他浑身都像是被包裹住了。
李岷江感觉身下叠溪的呼吸愈加浓重,就捻住他的乳 头,悄声说:"习惯点没?"
叠溪用胳膊挡着脸,只知道不住的点头,李岷江就着他的姿势稍微动了动,瞬间涌来的快感差点把他淹没,他急促喘息几下,说:"太刺激了……"
他停了一小会,抱住叠溪的肩膀,把他扯起来些,叠溪顺着他的动作,一只手往后环住他的脖子,转过头与他接吻。
李岷江也不再顾及,扶住他的腰开始缓慢的抽 插,紧接着就听见有破碎的呻吟从叠溪的嘴角泄露,他吮住他的舌头,把那点声音仔细的吞落进肚。
叠溪感觉自己身体被他捣开,每次顶入李岷江拿捏的都非常好,龟 头恰好可以抵住前列腺,那一波接连一波的快感像是海潮,铺天盖地席卷而来。
李岷江看他肉 棒也挺翘了起来,笑着说:"这是……操硬的?"
叠溪脸更红了,他伸手去摸自己阴 茎,又被李岷江抓住,把他胳膊往后拐去,叠溪挣扎不得,有听见他说:"别动,看看哥第一次操你能操 射么?"
听他说的露骨,叠溪羞得恨不得钻进地缝里去,他又拗不过李岷江,只好断断续续的说:"你……这不是什么……啊……都知道……哪有那么……容易的……"
李岷江一面挺动,一面去咬他耳朵,脸也是红扑扑的,说:"试试……看?"
说完就把他放下,侧着让叠溪躺好,抬起一条腿用自己膝盖架住,然后从他背后重新进入。叠溪只觉神志跟不上身体的反应,向后倚在李岷江怀里只是小声呻吟,李岷江看了看两人结合的地方,先前用来润滑的凡士林已经被肉
棒打成白沫,无比淫靡的顺着囊袋往下滴答。
叠溪被操的有些失神,他有心跟李岷江抗衡下去,去乃手被抓着,阴 茎又硬的发疼,包 皮完全褪去,露出鲜红的龟 头,一丝透明的粘液从马 眼渗出。
李岷江也发现了,他亦快到了发射边缘,开始抚弄叠溪涨的发硬的乳 头,在这几番夹击下,叠溪再受不住,不禁开始崩溃大叫。
"啊……"
一股清液从马 眼里泄出,与此同时,叠溪觉得自己甫道里一涨一涨,知道李岷江也射了。

叠溪爽的回不过神来,他满身是汗,靠在李岷江怀里不想动弹,李岷江揉了揉他湿润的发丝,说:"哥还不错吧?"
叠溪勉强回头看了看他,怀疑的说:"你以前真没做过?我不信。"
李岷江抱住他,无比诚恳的说:"向□□保证是第一次……洗洗澡去?"
叠溪懒洋洋躺着,说:"懒得动了……反正没射在里面,擦擦得了……"
李岷江摘了套子处理了,回来抱住叠溪说:"抱你去,全是汗,睡着不舒服……走!"
叠溪就任他抱着,贴着他赤 裸的皮肤,想起小时候也似乎经常这样被搂着或者背着,记忆里那个讨人嫌的小孩忽然就长大成了这个靠得住的男人。

李岷江抱着他穿过院子里的树影。
叠溪瞬间发现,以前自己虽然口口声声说讨厌他,却从来没想过要离开他。
就像两个世界的界限终于被打到破碎,头顶上的星空连成了一块,依旧闪耀。
这大概就是这辈子里,最幸运的事。

19.
第二天一大早,李月珊就打来了电话,叠溪猛地一个激灵起来要接,却被李岷江一把搂住重新按回了床上,电话连震动带音乐在他们床头上闹腾了三五遍,终于消停了。
叠溪面色潮红,好不容易从毛巾被下探出来脑袋,抓住手机看了看,接着就叫苦不迭:"这可是我妈!一会找来了怎么办?!"
李岷江掀开被子敞袒着身体,笑着说:"找来了就让她看看?"
叠溪见他变得越来越恬不知耻了,就一脚踹过去,说:"滚!"

电话紧接着又响起来,叠溪眼疾手快接起来了,里面传来的却是张亭的声音。
"哥?起来了没?阿姨说今天想……哥?"
叠溪正趴着接电话,李岷江却翻身滚到他身上,底下那根东西不安分的一拱一拱,跟只讨食的大狗似的缠住自己。
"哎、哎,妹?马上起来……等一下,等我穿个衣裳!"叠溪把手机朝下扣在床上,腾出手去推李岷江,却反被他强行压制住,叠溪咬着牙小声吼他:"……别闹!大早晨的发什么情?!"
李岷江牵着他的手握住自己的撸了撸,笑嘻嘻说:"这是晨勃啊,多正常。"
叠溪炸毛说:"我没说这个!我打电话呢!"
李岷江很无辜的看他,说:"我又没占着你的嘴,你打呗。"
叠溪:"……"
他决定先不管他了,那边张亭似乎有些奇怪,试探着问:"哥?你说啥呢?你没事吧?"
叠溪说:"没事!刚起来没睡醒呢……我妈说去哪?"
张亭说:"她说跟我爸去看家私,先让咱俩……哥?"
叠溪感到后面那人在专心致志掰自己屁股,回头正看见李岷江伸了根手指往里戳试,他自言自语说:"还有点红。"
叠溪:"……等、等一下!"
叠溪什么都顾不得了,悲愤吼到:"不行!再做要死人的!!"
张亭:"……"

等到叠溪出了家门,跟李岷江又去汽修厂提了车,再赶到约定地点时已经将近十点了,远远就看见张亭自己站在那里,低头摆弄手机。
叠溪跳下来喊她:"妹,不好意思来晚了,等多长时间了?"
张亭赶紧扬扬手跑过来,又看到李岷江脸上扣了副大墨镜,停好车后双手捞着兜过来,就凑到叠溪耳边说:"你哥今天打扮的挺骚包。"
叠溪乐了,说:"他今天是拿钱管饭的,早晨洗脸的时候说必须不能掉价……"
还没说完,肩膀便被压住,李岷江从后面酷酷的说:"什么掉价?今天去哪玩,随你们使唤。"
张亭只笑,叠溪瞥他一眼说:"今天我妈交代的任务是让我带着我妹玩,关你什么事,你使命完成了,可以回公司领经验去了。"
李岷江点头,左右环顾一圈,说:"唔,听哥的,先去森普喝东西,慢慢再商量。"
说完拍了下叠溪的脑袋,带头领着两只小的走了。

森普是家小有情调的咖啡店,李岷江点完东西刚坐下手机就响了,他又跑出去接电话。张亭随手从桌子旁边的书架上抽出来一本杂志翻开,笑着说:"你哥挺忙的。"
店内放着首轻缓的钢琴曲,两个放暑假的学生戴着耳机在墙角依偎着看电影,屏光打在他们脸上。叠溪说:"我让他去公司了啊,这个月再不开张都发不起工资了。"
他看了看书架上还有很多随笔录一类的本子,他拿了本出来,忽然想起来李岷江家里的那本同学录。
张亭说:"老板都不好干,他这么年轻能撑起来个公司,其实挺不容易的。"
叠溪点头默认,这时服务员端上来饮料,张亭接了,又说:"昨天我问了问我爸,他们好像想订在十一结婚,不准备大办,可到时候想让咱们都回去。"
叠溪顿了下,想了想几乎就是下个月的事情,他提前做了无数次充分的思想准备,可还是没想到来这么快。
他喝了口红茶,说:"噢,那挺好的。"
张亭笑着说:"可是在这事之前,阿姨说想帮你找个对象。"
叠溪长出口气,说:"她还真有心思,先顾好自己那一茬再说吧。"
"阿姨说也想让你以后有个靠头,"张亭把杂志合上,"昨天晚上我跟她睡的,跟我说了很多你小时候的事。"
那本子上是些形态各异的字体,有真情实意,也有无病呻吟,叠溪看不太下去了,干脆也合上,托着下巴说:"这次她过来,我还以为她要给咱们俩介绍介绍呢。"
张亭弯了眼角,说:"本来真是有这个意思来着,我爸拒绝了,说放法律上不合适。"
她没说出乱伦俩字,但叠溪听出来了,忽然联想起来什么,脸有些红,讪讪的说:"法律上……也很多漏洞的……不过的确是不合适,一看就不合适,我把你当亲妹看的。"
张亭看他有些窘迫,不由得笑出声来:"我知道,我也觉得不合适……否则也该有人不乐意了。"
叠溪没明白过来,下意识的说:"啊?"
张亭努努嘴,只笑没再说话,李岷江这时刚好从外面回来,一屁股坐在叠溪旁边,面色看起来有些不自然。
叠溪觉得蹊跷,碰碰他问:"有事?"
李岷江喝了点东西,犹豫了片刻,还是把手机掏出来,点开通话记录给叠溪看了眼,上面显示着:路嘉文。
叠溪明白了,说:"噢,啥事?"
李岷江没说话,张亭看看他俩,站起来说要去洗手间,然后就离开了。李岷江看她走远,这才开口,说:"其实没啥大事,她想约我出来一趟,我说有事拒绝了。"
叠溪哭笑不得说:"去啊,有事去就成,不用专门向我报备。"
李岷江揪了把鼻头,很郑重的说:"她说她刚从医院回来……她怀孕了。"
叠溪有点笑不出来了。
叠溪紧张的问:"孩子是……你的?"
李岷江立即诧异瞪他,说:"开什么玩笑?!"
叠溪这才松了口气,说:"……那不就得了,你还郁闷个什么?"
"我觉得事情恐怕没那么单纯,"李岷江把手搁在桌面上叉起来,神色依旧凝重,说:"路嘉文那人……我一直没琢磨透她,她刚还在电话里问我不想知道孩子是谁的吗,我说是不是需要帮忙,她就一直想让我出来,说见了她就明白了。"
叠溪想起来一件事,认真问到:"你从深圳那边回来……她就过来找你了?"
李岷江点头,叠溪又说:"那好,咱们从头好好捋一捋,你们俩是大学同学,路嘉文她倒追你,还弄得人尽皆知,都知道你们俩是一对儿……"
李岷江连忙打断他,说:"哎哎,这都是当时乱传的,我从最开始就……"
叠溪拿勺子敲他,说:"我知道,闭嘴,后来你退学下海,她死缠烂……痴心不改,一路追随你又来了这儿,到现在为止,跟着你共事了也有个两三年了吧?"
李岷江说:"嗯,将近三年。"
"那她在这三年里头,跟着你出去喝酒应酬过没?我看她应该经常开车送你回家吧?是不是每次你都把持住了?"叠溪用手指了指脑子,说:"包括被灌醉的情况下。"
李岷江说:"你电视剧看多了叠溪……当然,哥酒量很好。"
叠溪说:"那即是说……"
李岷江强调说:"保证在昨天之前,绝对纯洁干净!"
叠溪:"……"
叠溪强行按捺住胖揍他的冲动,说:"那就去见见呗,身正不怕那个……孩子多,我觉得这事必须要解决了,毕竟这么多年了,痴恋什么的,"他故意拍了拍李岷江肩膀,说:"你比我懂,嘿嘿。"
李岷江挑着眉毛看他。
叠溪接着说:"总之,有忙就帮,但她要真是打算赖上咱们,让你当个便宜爹的话……"
他狞笑:"那就顺道做掉她吧。"
李岷江:"……"
李岷江揉了揉眉心说:"我心里有数,你乖乖带你妹去玩,哥今天不奉陪了,卡给你。"
叠溪不接,悻悻然说:"你还欠我一个月工资呢……"
李岷江:"……"
李岷江咆哮:"啥都是你的了,还要什么工资!"

20.
自李岷江走后,叠溪这一整天都有些魂不守舍,他照样按原计划带着张亭去新河街吃那家刚开的自助,之后又去逛街,坐在长凳上看她乐此不疲的试衣服。
倘若是真正情侣也不过如此吧,叠溪挠了挠头皮,翘起二郎腿,把手搭在脚踝上发呆,心里设想着以后如果跟李岷江成了家,俩人在一块会做什么。
反正肯定不会来逛商场。
因为是周末,又是夏秋换季打折期,商场里的人特别多,来来往往的小情侣小夫妻,其中不乏带着孩子来逛的,有两个还趴在家长背上,黑漉漉的眼睛直勾勾盯着叠溪看。叠溪冲他们做鬼脸,忽然又想起来路嘉文怀孕的事。
"李岷江的儿子……"
叠溪不禁背上一凉,打了个寒战。

李岷江打了个寒战。
他把筷子反手往桌子上一顶,又往叠溪脑门上一戳,板着脸说:"看什么,不好好吃饭。"
"……看你好看,"叠溪回神,把饭粒往嘴里扒,接着又小声嘀咕说:"小时候瞧你明明挺不顺眼的啊,啥都跟我抢……哎?我当年被你抢去的汽车呢?"
院子里起了风,刮的纱窗吱吱作响,天阴沉沉的,乌云压了一枝头。李岷江在看一份早报,脸也不抬,只随口说:"早不知道扔哪儿了,改天回去找找说不定能找得到,咋了?"
叠溪"噢"了一声,继续发呆。
李岷江看了眼他,说:"怎么突然想要了?找不到赔你个。"叠溪说:"不是,那个……你去见路嘉文了?"
李岷江知道叠溪心里还是憋不住,从昨天回来一直到今天早晨,都跟离了魂似的,他把碗放下,认真的说:"没有,昨天她又给我打了个电话,我说没空,让她有事在电话里说清楚。"
"她怎么说,威胁你了没?"叠溪直起身子。
"没有,她这次软和很多,支支吾吾说这事电话说不清楚,不过最后还是让我给问出来了。"李岷江说,"果真是跟那个于福振有关,那小厮儿不是给扣起来了么,没人保他出来,现在还在派出所里看着,路嘉文想让我帮这个忙。"
叠溪咬住筷子,神色凝重,李岷江也停下,跟他面对面,似乎想等他一个说法。
过了半晌,叠溪试探着问:"孩子是于福振的?"
李岷江:"……"
李岷江说:"我哪知道?反正不是我的!"
他看看手表,然后站起来去换衣服,叠溪忽然兴奋起来,手舞足蹈的收拾碗筷,一会又问:"那你帮不帮……她找你做什么?你上头还有人?"
"……看看再说,"李岷江的声音从里屋传过来:"其实她跟我一样,都是自己到外乡来打拼的,这次找我估计是走投无路了吧……说实话,放以前我绝对不会管,"李岷江出来,指指胳膊,说:"你懂的。"
叠溪倚在门框上勾着脚,笑着看他:"现在呢?怎么了,想积阴德?心里有鬼吧。"
李岷江:"以前心里有鬼,现在心里有人了,也偶尔想做做好事求个好结果,不行吗?"他用手指头勾了勾叠溪的下巴,说:"又想勾搭哥?这两天满脑子光想崽子了吧,要不改天咱们做一个玩玩?"
叠溪摸摸他的肚皮,也笑:"行啊,生个狮子狗出来吧,好养活。"
李岷江乐了,往他后腰上轻轻掴了一掌,佯怒说:"快收拾好了干活去,记得找把伞,下班去接你。"
叠溪一蹦两跳的去了,忽然边套裤子边蹦出来,跟只兔子似的,从门框里头露出半个脑袋说:"今天晚上回来吃饭,我妈说过来做,他们明天打算回去,我昨天让我妹把钥匙捎给她了。"
李岷江看着门外,说:"唔。"
天比刚才又暗了些,开始变得阴云密布,如张开了一面纱,覆盖住整个天井。
仿佛风雨欲来。
李月珊收好伞,刚打开屋门就皱了眉,看着满目狼藉开始发火:"吃完饭连碗都不洗,往桌上一堆搞哪样事?这两个渣渣凑一块真是……"
张亭赶着上来帮忙收拾,张卫东则往沙发上一坐,打开电视,笑着没当回事说:"男娃不都一样,等讨到媳妇就好了。"
李月珊无奈抖了抖抹布,把垃圾收到塑料袋里,轻轻一声叹息。

外面断断续续淋了几阵雨,直敲的院里叶子别样青翠,张亭坐在抱厦里挑虾线,边看那院里满地被砸败了的石榴花,边跟李月珊聊天:"可惜这次吃不上他们家石榴了,昨天叠溪哥还跟我说结了给我寄俩到珠海去来着。"
李月珊就笑说:"南方啥没有果子最多,等他寄过去还不如给你钱让你买新鲜的吃……不过话说回来,我想再过上一两个月,就叫他回去,老在岷江这里混打着不像样,对了你们昨天去书店了吗?我觉得还是学习学习考个公务员才是正经事……老张?什么时候单位招人来?"
张卫东在客厅里含糊答应了一句,张亭跟着干笑了两声,这时候刚好听到外面门响,李月珊有些奇怪,说:"这才几点,就回来了?"
她让张亭别动,自己擦了手去院子里开门,发现门口站着个年轻的漂亮女人,她撑着伞,手里还拎着堆东西。
李月珊认不出她,就问:"你是……"
女人看得出来用心化过妆,可仍是遮不住苍白的脸色,她很和善的往院里瞅了瞅,又笑了笑,说:"大姐您好,我是岷江的朋友……我叫路嘉文。"

看雨线逐渐密集,李岷江早早大赦天下放员工各自回家了,他也开车去仓库接叠溪,拐进市场刚好看到叠溪蹲在屋檐下面拼命鼓捣那个折叠门,抖下来的水泼了他一肩膀。
"再这么拽房子都要塌了!"李岷江哭笑不得,赶紧冒雨跑过去帮他弄:"摁着这儿用劲,好了,钥匙拔下来,洗手上车。"
叠溪甩着两手泥跟他一路小跑,关上车门就开始抱怨:"军区的库还没盘下来?明天找人换了这门吧,没空的话我帮你联系……都破成这样了,打不开锁不上的,你也真不怕被偷。"
李岷江掰开雨刷,随口答应,他拐出场院,这一会雨下的急,路上铺了厚厚一层水渍,一侧溅起的水花泼在玻璃上。
"明天我要去唐山一趟,估计得后天大后天的才能回来。"
路上有些堵,眼前五颜六色的车隔着玻璃和雨幕,各自变成不太规则的线条和画面,李岷江烦躁的摁了两下喇叭,说:"还不走……明天没法送他们去机场了,车我留下,你看着搞吧。"
叠溪侧过身来,胳膊搭在椅背上,说:"来活了?开着车去呗,谁跟你去?"
前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车队排起长龙,李岷江暂时熄了火,又掏出来烟想点,却找不到打火机,只好就那么叼着,说:"马经理跟我去,有批新货没下放过市场,我想去看看能不能先占个商机……前一段时间亏了点,后期要慢慢补起。自己在家乖乖的,仓库里不会的事问老赵,问董姐也成。"
叠溪点头,说:"我又不是第一天干仓库,你倒是越来越像我妈了。"
李岷江说:"都一个姓,没啥差别,伞给我,我下去看看这是怎么了。"
他撑伞下车,叠溪打开窗户,看这整座被阴雨洗刷的城市,心里不自觉生出一种奇妙的向往和归属感。人生中总会发生一些意料之外的事情,即使是自己也从没有想到有一天会再回到这里,若当时没有在这里下站,或者没有特意去多停留那几分钟,也许就不会再遇上李岷江。
他一直想不明白,李岷江这些年究竟是怎样压抑住这段从小开始的感情的,两人如同背靠背站在同一个环形轨道的首尾两端,明明最近,却又最远,难道就像是当年无意种下的一个梦,时间长了,便理所当然的被埋藏进地底深处。
那感情曲折、极端、漫长,需要过多的等待,叠溪不敢轻易将自己代入进去,或者是替换过来,他知道这是层无形的束缚,犹如一颗树种,在生机勃发时被人抛入岩缝。
要么参天,要么死。

李岷江探查完情况回来,衣服几乎全部湿透,他提着鞋,挽着两条裤腿,进来先抹了把脸。
他说:"前面几辆车追尾了,还等着人来处理,这条路全堵了,给家里打电话,让他们先吃吧,别等咱们了。"

叠溪回到家里那条胡同时,已经九点多了,他们在路上被困了有四个多小时,晚饭是在超市买的泡面和火腿肠,后来叠溪把两个人的手机都玩没电了,还靠在李岷江身上打了个盹。
外面还淅淅沥沥下着小雨,李岷江把叠溪送到家门口,发现屋里的灯都灭着,想是李月珊他们已经先回去了。
李岷江说:"下去开门,哥去停车。"
叠溪没动,瘫在座位上不知道想什么事情,李岷江把车灯扭开,趴过去看他,问:"怎么啦?"
叠溪说:"没事,刚忽然想起来一件事……哥你以后会考虑结婚么?"
李岷江哑然失笑,说:"都这样了,怎么结?跟谁结?跟你结婚?"
叠溪似乎想与他说个明白,却又不知道从哪里说起,过了半晌就泄了气,起身要下车,说:"哎,算了。"
李岷江拉住他,笑着说:"什么就算了,淋傻了?问哥结不结婚什么意思?怕哥不要你了?"
叠溪说:"……就是忽然觉得,我不想就这么一直瞒着,呃,我心里没底……可是我们……哎,算了,是我想多了。"
李岷江听出来了,揽过来他,说:"这事我想着呢,迟早要跟大家说明的,只是还不到时候,等再缓缓,找个成熟的机会,我会跟你妈说的……另外哥不会不要你,哥还要跟你相依为命来着,这跟别人都不一样,懂?"
叠溪有些释然了,他不好意思的晃晃脑袋,甩开心里那卑微可耻的小想法,捧住李岷江的脸,说:"懂了,哥 ,来咬一口。"
李岷江笑了,扶住他的后脑,温柔的覆盖上叠溪的嘴唇。

胡同冗长,昏暗的路灯下微微荡起薄雾,雨丝铺盖过车顶,带起一连串窸窣轻柔的响。
可是他们都没发现,在不远处,一把伞,一个人,一双目光,正定定的望向这里,始终移不开视线。

21.
李岷江在第二天一早便起来了,跟还在床上迷糊的叠溪短暂告了个别,叠溪送他到门口,看地上的积水已经退了不少,两棵树上缀着大小不一沉甸甸的青涩石榴,矗立在熹微的晨曦里舒展枝叶。
他躺回床上还想再眯一会,发现怎么都睡不着了,就将毯子随意裹了裹,窝在客厅的沙发上看电视,直到李月珊打来电话。
李月珊说:"叠溪,家里出事了,你马上收拾东西,跟我回去!"

放下电话不久,李月珊便已经到了家门口,叠溪几乎没有什么时间准备,就匆忙跟着他们去了机场。他上车就发觉气氛不太对劲,李月珊似乎一夜没睡,看起来憔悴极了,叠溪忙问:"出什么事了?"
李月珊脸色很不好看,靠在旁边也不想多说话,只说:"回去了你就知道了。"
叠溪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又瞧瞧张亭,张亭也摇摇头,表示完全不知情。
他没办法,就给李岷江发了条短信,紧接着电话就打了过来,叠溪心虚的看看李月珊,还是把电话扣了,用信息回过去:【我妈在身边,不方便。】
李岷江又回过来:【路上小心点,等到了给我打电话。】
然后几乎一路无话,等到了候机厅里,趁着托运行李的空当,叠溪逮住张亭,问:"这到底是怎么了?"
张亭很无辜,摊着手解释说:"我也不知道,你们昨天没回来,明明走的时候还没事,今天一早起来就觉得阿姨不太对劲……她晚上好像接了个电话啥的?我不大记得了。"
叠溪没办法,他看看站在前台那边的李月珊,心里有团影子无声从中升腾,粘连进喉咙里忐忑不安,预感要出事。

这大概是最为煎熬的过程了。
李月珊仍是不愿多说一句话,叠溪也不再问她,他跟李岷江发完最后一条短信便关掉手机,坐回座位上,感受着身下悬空和虚无的微小震荡,似乎眨眼间自己应该还是躺在床上,拥着枕头和毛巾被,抬眼能看得见窗外的石榴树一样。叠溪闭上眼睛,他想人或许总是逃离不开这经久不息的颠簸旅途,无论是自愿还是被迫,但在不知不觉中也就那么悄无声息的成长起来。
飞机平缓滑翔进天空,有一小束阳光掠过他的眼皮,暖烘烘的扩散开,仿佛正邀他来感受只与自己一墙之隔的晴空万里。

出来机场还不到一点,张卫东本来提议说一起在外面吃个饭,但是李月珊却显得疲惫无比,她有气无力的说:"亭亭一会跟着你爸,我跟你哥先回我们家里,还有点事。"
张亭乖乖点头,又看看叠溪,叠溪心里忽然咯噔一下。
果然,等张卫东他们一走,气氛就骤然紧张起来,李月珊掏出钥匙开门,进门的时候脚步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在地,叠溪吓了一跳,赶紧从后面扶住她,说:"妈?"
李月珊脸色苍白,她抬手就将叠溪推开,自己勉强撑着走进去坐在沙发上。
叠溪把心脏提到了嗓子眼,李月珊没什么力气,他就站着没动弹,只稍微扶住她的胳膊,再看时发现李月珊已经满脸是泪。
叠溪这才有点慌了,喊到:"妈?"
李月珊仰倒在沙发上,眼泪湿答答的黏着她的头发,嘴里开始发出难忍的呜咽,好像是憋了许久终于要发泄出来一般,整个人脱了力似的就瘫倒在那里,只剩下哭声一浪盖过一浪。叠溪连忙蹲过去轻轻揉她胸口,自小他就没见李月珊显现出过这副狼狈的模样,以至于急的声音都有些发颤:"……妈你怎么啦?你别吓我……"
李月珊哭得发不出声音,她从包里摸索出来手机摔在叠溪身上,叠溪小心拾起来,掀开盖子发现桌面上有个图片文件,他手有些抖,但还是点开了。
叠溪的心跳几乎在骤然间停了——
那是张很清楚的照片,像有人特意从背面拍摄的,昨天夜里,在车内橘黄的灯光下,李岷江拥住自己吻的那一瞬间。
两人的侧面轮廓清晰可辨,背景是深沉的雨夜,在整个灰暗的色调的衬托下,那一格明晃晃的截面尤其耀眼,被暴露的无可遁形。
叠溪的脑门上一片冰凉,这犹如是将自己扒光了然后赤裸裸的呈放在众目睽睽之下,突然的尴尬和羞愤感漫天席卷而来,将他整个身体都吞噬至无影无踪。他有些抓不紧手机,感觉浑身焦灼似的难受,拼了命想冷静下来解释却又发现无论如何也是百口莫辩,顿时就像是一根被劈中的木桩,僵在原处。
许久之后,他终于发出声音,艰涩的连自己都不认得:"妈……"
李月珊满眼是泪看着他,然后扬起来手,叠溪知道她想打人,便低了头,却听见那一声脆响从耳边响起。
李月珊竟然是狠狠甩给了自己一个耳光,叠溪反应过来,立即像发了疯一样抓回她的手,使劲往自己身上招呼,哭喊着说:"你干啥呢妈?!你打我吧!是我错了!……你打我吧!"

"……你们这是要逼死我吗?"李月珊哭的要背过气去,她抓着叠溪的手,断断续续的说:"你知道妈心里多难受吗?……我看见这个的时候,我就觉得、觉得……天都塌了你知道吗……"
她一边哭一边喃喃自语似的发泄,叠溪静静跪在沙发旁边,不敢看她,眼泪顺着鼻翼滑到嘴角,最后滴在地上。
"其实都是妈的错,妈从小没带好你……"李月珊说:"可妈统共就你这么一个,你这样……以后让我靠谁去?"

手机侧翻在他膝盖旁边,屏光还在一闪一闪,照片里李岷江的侧脸笑容依旧好看,就如昨晚他的嘴唇温暖柔软,印在叠溪脸上。
李月珊抓住叠溪的手,说:"就算妈求求你……把这毛病……改了吧?行吗?"
可是那感觉,就如印在叠溪心上。

叠溪终于点了点头,但他听见心里有东西清楚的撕裂开来。
屏幕倏然灭了。
医生是个六十左右的老太太,是李月珊托一个朋友的朋友介绍的,据说颇有名气,她只跟朋友说儿子有些轻微的抑郁症,连张卫东父女都没告诉,第二天就自己带着叠溪来了。
老太太让叠溪进来关好门,连头也不抬,递了张纸笺给他,说:"姓名年龄填上。"
叠溪如实照做了,老太太端起眼镜看了看,说:"名字起得挺好,什么毛病?"
叠溪顿了顿,他垂下眼睛,说:"同性恋。"

李月珊在外面等的正有些心焦,忽然叠溪推门出来喊她:"妈,叫你进去。"
叠溪坐在桌子对面摆弄手上的一根橡皮筋,李月珊就坐在医生对面的椅子上,老太太拿着记录的卡片,先是逐条夸奖说:"你儿子很好嘛,上的这个学校也是顶好的,专业选得也不错……"
李月珊礼貌的笑着客气了两句,然后就迫不及待的问:"大夫,我儿子他这毛病……"
老太太打断她,慢条斯理的说:"这不是病,这是一种生理现象,具体来说有先天和后天形成之分,其实这在医学上与艾斯伯格症候群症状也有相通点,通常在人群中发生的几率为……"她想了想,有些记不清了,然后开始点网页查,李月珊等的有些心焦,又不好冒失提问,只耐着性子听她详细介绍完毕,才小心翼翼的开口:"那能改过来么?"
老太太说:"他从小没有父亲是吧?我分析他喜欢同性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渴望那种父爱的关怀,然后在成长过程中没有得到很好的疏解,就渐渐将它给转化为了一种对同性的依恋……不过我看小陈是个很好的孩子,不是社会上那种喜欢胡搞八搞的混混痞子青年,这个只要是肯配合治疗还是可以慢慢改正的。"
看李月珊不住点头,她就开出了几瓶抗精神抑郁的药品,然后又说:"不过我们这里也有在生理上强制性纠正的治疗方案,电击或者催吐都有一定效果,但是对患者身心会造成一定的负面影响,这个需要经过本人及亲属签字确认的。"
李月珊面有难色,她看了看叠溪,最终还是狠不下心来,说:"那先不用了,还有别的吗?相对……轻微点的。"
老太太指了指叠溪手腕上的皮筋,说:"我刚才告诉他了,就一直拴在受伤,喜欢哪个,就喊着他的名字,让自己疼一下,想他的时候,也这么弹一下……时间长了自然就会对这个疼痛感产生条件反射,从而引起对那个人的生理厌恶,时间长了,也就不想他了……"
她还未说完,就听见'啪'的一声,叠溪的手腕那里出现一道极细的红痕,鲜艳刺眼。
叠溪站起来,说:"妈,走吧。"

李月珊似乎一直想斟酌着跟叠溪说些什么,可是回到家他就进了自己房间,母子其实二人从昨天开始,互相就变得沉默寡言起来,屋子里的气氛让人感觉如履薄冰。
叠溪躺在床上摩挲手机,他感觉自己现在像是一只饱满的水袋,浑身每个毛孔都是湿漉漉的,一如这南方的潮湿天气。
他看看手上的橡皮筋,有点想笑。
他用力揪起来那根皮圈,扯的长长的,嘴里喊着:"李岷江。"
啪。
尖锐的痛感在皮肤上飞快的蔓延,叠溪却没什么感觉,他觉得远远不如那三个字砸进心里的分量。
他们不懂,那是一种感情,一旦扎下了根,怎么轻易能化解得了?

叠溪再次拉起来,他闭上眼睛,喊了声:"哥。"
橡皮筋应声而断。
治疗过程是极其漫长且痛苦的,已经是回来的第三天了,李月珊跟单位请了假,在家专门陪着叠溪,但是叠溪一直窝在房间内不出来,每次叫他吃饭的时候都看见他只愣愣坐在床上,手机明显是关了机的,躺在一旁。
整个家里静得出奇,静的可怕。
期间李岷江给自己打过几次电话,李月珊没接,她心里几乎是有些迁怒他的,又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件事情。她照旧不敢与张卫东说起,只是按医生嘱咐给叠溪定时吃药,叠溪对此也从不抗拒,他像一具失去了生命迹象的木偶,让做什么就做什么,没有表情,整个人就这么变了模样。
李月珊心疼极了,有几次甚至想给李岷江打电话,让他去开解开解叠溪,但又堪堪忍住,她拿不定自己这样做究竟对不对,只能在心里反复强调念叨说这是为他好。
她竟似窒息般的难受,急切盼望这段噩梦般的日子,赶快过去。

"儿子。"
李月珊拿出柜子里的两件旧毛衣,敲了敲叠溪的房门进去,坐在他床上强笑着跟他搭讪,说:"这是当年你爸穿过的,妈闲着没事,想拆了重打——你看那时候买的都是上好的毛线,都不脱色不变形的……来,帮妈撑着。"
在叠溪生命里,她极少提起来自家男人,那就是心尖上永远长不好的疤,所以叠溪有些不可思议,他奇怪的看了看李月珊,坐过去顺从的帮她撑起来毛线。
李月珊手里不停,将线头剪断,挑出来一根递给他捏住,自己则像以前坐在门槛里,跟外婆一面择菜一面唠家常似的说:"想当年你妈也是个巧手,老家里放的那些鞋样子都是我剪的,街坊邻居当时都管咱们家借,这好多年没动过了,手指头糙的不成样,又粗又短,不知道还能织成个不。"
她话虽这么说,手上依旧熟练,随着叠溪笑:"你那时侯还小,看我用玉米糊去黏鞋样,还是以为是要烙煎饼,抢着要往嘴里头塞,那个蛮劲儿大的……夺都夺不出来。"
这点叠溪记得,小时候的树杈弹弓,大清钱串起来鸡毛做的毽子,花格布头缝的沙包,李月珊什么都会做,不过弄好了都是交给李岷江,让他哄着叠溪去一边玩,反复嘱咐着说别捣蛋。
李岷江。
叠溪忽然发现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自己关于他的回忆越来越多,也愈渐清晰,他怀疑人的整个记忆就是个肚大口小的圆瓶子,好不容易慢慢将他沉淀到底,偶尔不经意间又打翻了,就一起重新涌回眼前。
他有些控制不住,手腕上的伤口隐隐作疼。

越抑制他,
就越想他。

李月珊瞧他神色变化,立即猜到他在想什么,就叹口气说:"妈知道你心里难受,你爸当年狠心走的时候,妈比你还难受,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了……"
她往外使劲扯着毛线,靛蓝色的毛绒不断飞扬又落下,沾染着许久之前的时光,甚至连那人的体温都还残留着没变,李月珊突然就有些说不下去了。
其实这么多年过去了,她还是忘不掉——连她自己也做不到。
叠溪没说话,只静静的看着某处,李月珊有点尴尬,她掩饰性的抿了把头发,又说:"谁年轻的时候没犯过错,以后的日子还很长,人都是要为以后打算的,叠溪,妈希望你能明白。"
她说:"你们那……不是啥真正感情,你小时候没个伴儿,只有他能跟你玩,你就把这感情给弄混了……他以后总会有自己的家庭,不可能照顾你一辈子,而你也要有你的家。"
"妈其实真不担心自个儿以后,因为妈有你,可是我只要想到你以后……身边可能连个人都没有,我这心里……"李月珊眼圈红了,她忙抹了把眼角,可眼泪还是不可抑止的滚了下来。
叠溪放下毛线,过去帮她擦了擦眼泪,说:"妈,不会的。"
李月珊捂住脸,把啜泣藏进手心里,叠溪帮她抚着脊背,只是一直机械似的说着'不会的'。
可是连自己都不知道不会发生什么,李月珊是想拼命对自己好的,他不想过多辩解什么,因为那份执念和眷恋曾涨满胸口,但没人肯懂。
李月珊哭了一会,复又抬起头说:"你对他不是真喜欢,妈这两天上网查了不少东西,妈知道你。"
叠溪说:"嗯。"
她又说:"他对你也肯定不是真心的,过去这一阵,就算完了。"
叠溪这次沉默了。

门忽然被敲响,李月珊抽出纸巾擦了擦眼,起身去洗手间,又回来推着叠溪说:"是亭亭来了,我刚让她中午来咱们家吃饭的,我这个样不好看,你开个门。"
叠溪便去了,拉开门的那一瞬间他还在发愣,直到那个人喊他:"叠溪。"
叠溪抬头,是李岷江。
李岷江看起来匆忙又狼狈,他浑身上下乱糟糟的,下巴颏上的胡茬冒出来一层,满眼血丝。
他手里提着东西,直勾勾的盯着叠溪,然后喊他:"叠溪……"
叠溪低下头,不敢与他对视,握着门把的手有些抖,他紧咬着嘴唇怕张嘴就哭出来,这几天来的煎熬终于寻到了发泄出口似的,在他面前自己的意志被击的节节败退,溃不成军。
李月珊也从厕所洗了脸出来,嘴里唤着:"亭……"但抬头她就愣在当场。
李岷江放下东西,喊:"姐。"
空气犹如凝固了,叠溪站在门前变成了一个放射点,这头是李月珊,那头是李岷江。
李月珊当即反应过来,她两三步走过去,拉过来叠溪就要关门。李岷江扒住门框,塞进来半个肩膀,急忙喊到:"姐,你听我说!"
李月珊终究没有他力气大,门轻易被掰开,她看李岷江钻了进来,便操起来门后的扫帚,劈头盖脸的往他身上抽过去,嘴里喊着:"滚!你给我滚!"
叠溪慌张起来,从后面拉住她,但李月珊像是卯足了劲,犹如发疯一样,细长的扫帚把生生被打的弯曲,李岷江硬是站着没躲,脸上身上立刻被刮出一道道红痕,叠溪急了,劈手把东西夺了下来。"妈!!"
李月珊不依不饶,直接扑上去打他,嘴里哭着骂:"李岷江你个小畜生!你嫌我们太好过是不是?!……你以后让我们娘俩怎么见人?"
李岷江被推到墙上,避无可避,叠溪死命的抱住李月珊,吼到:"这不怪他……妈!这不怪他!!"
他挤到两人中间,红着眼嘶声喊到:"是我先喜欢上的他!这跟他没关系!都是我的事!"
她用光了力气,往后瘫倒在地上,哭的像个泪人,叠溪抱住她,嘴里乱七八糟的反复说:"这从头到尾都是我的错……我先勾的他,这跟他没关系,你打我吧,你打我吧!"
李月珊抬手一巴掌打了过去,她挣扎着爬起来,接着扯开门,将他们俩想外推搡出去:"都给我滚!都滚!以后你不用叫我妈!我没脸当!……都滚蛋!"

叠溪和李岷江一块被关在门外,叠溪马上扑过去敲门,里面却无论如何也没回应,李岷江过去拉住他的胳膊,说:"别敲了叠溪,让你妈冷静冷静,她接受不了。"
叠溪听不进去,他还未从刚才的情绪中恢复回来,把额头一下一下往门上撞,哭的大口大口的喘着气,李岷江掰着他的肩膀硬是将他转过来,轻声安抚着说:"咱们也需要时间冷静,跟哥走,听话。"

李岷江是连夜从唐山赶回来,他几乎连口气都没喘,一天一夜没合过眼。、
"你一直关机,你妈不接,后来我没办法给张卫东打的电话,是张亭给我回过来的,我才意识到出大事了,"李岷江买了两瓶矿泉水,递给叠溪一瓶让他抱着,说:"这都是哥没用,这事应该早说清楚的。"
叠溪这时有些缓过劲,他无意识的咬着瓶盖不说话,睫毛湿成一团,满脸都是泥印子。
李岷江用拇指抚弄他的眉毛,说:"叠溪,这两天你受罪了。"
叠溪摇摇头甩开他,独自找了一个僻静的地方坐下,李岷江跟上来,揽过来他说:"感觉好久没见你了,来让哥抱抱。"
他注意到叠溪的手腕,密密麻麻全部都是细小的抽痕,纵横交错的肿起来,就皱眉问:"这是怎么弄的?"
叠溪移开手,不自然的挪开了点,只说:"你没事吧?"
李岷江衣服有点破了,脸上还有一道伤口,他伸手摸了下,然后笑着说:"不疼,其实我不怕打,只要她能同意咱们俩的事,给我留口气就成。"
叠溪掀开他衣服看了看,跟想象中差不多,一样的触目惊心,就说:"找个地方看看吧,挺严重的。"
李岷江忽然抓住他的手,说:"叠溪,你看着我。"
叠溪从刚才起就一直不敢跟他对视,他别扭的别过头去,有点想挣脱:"我还是带你去看看吧,我们……"
李岷江把胳膊环过去,捧着他的脸然后扭过来,离自己近近的,几乎就贴着他的嘴唇说:"叫声哥。"

他的眉眼依然是那么好看,那从头到脚都是让人妄想据为己有的亲昵感,包容着自己直到完全消失殆尽。
叠溪明白自己失败了,从刚才看到他的那一眼起就失败了,这出无人喝彩和自欺欺人的独角戏被他看穿,已经没有存在下去的意义了。

"哥。"
叠溪使劲的抱住他的脖子,似乎要把身体埋进他怀里。
"我想你。"

24.
李岷江从药店里头买了两大包的创可贴和双氧水,出来看见叠溪坐在门外台阶上正给张亭发短信,就过去挨着他坐下,说:"给她直接打电话不好了?"
叠溪打了几行字之后又全部删掉,顺势仰躺他肩上,舒了口气说:"没想好说什么……哎,再说吧,咱们一会去哪?"
李岷江晃晃手里的东西,说:"找个地方运功疗伤恢复元气……洗个澡睡一觉,然后带你买件衣裳,再出去逛逛吧。"
叠溪从家里出来的匆忙,穿着T恤裤衩趿拉着拖鞋什么都没换,李岷江也是皱巴巴一副倒霉样子,两个人依偎着坐在超市门口,倒凑成了一对落难兄弟。
叠溪问他:"生意不做了?公司不要了?你这甩手掌柜也做了好久了。"
李岷江笑了笑,又站起来走开,叠溪当他去扔东西,仍是低着头发短信,他其实就想让张亭去陪陪李月珊,至少她还能在这个时候代替一下自己——他心里不禁发酸,李月珊所做的一切自己都能理解,但理解并不一定等于妥协。
叠溪咬牙,将短信发了出去。
李岷江忽然从后面揉揉他的脑袋,叠溪回头,顿时看到一个超级大的米妮气球,正冲着自己笑的无比甜美。
李岷江站在高一点的台阶上,弯着腰,把绳子递给他,说:"哄哄你。"
叠溪接过来,埋头摸了摸那闪闪发亮的塑胶纸外壳,手底下哗啦哗啦一阵碎响,他小声说:"还当我是小孩来着?"
"咱俩都是小孩,成不?"李岷江扯住他的手,把气球拴在两人手上,又拽了拽说:"公司生意当然要,但是怎么也要先搞定你,要不以后赚钱给谁花?"
叠溪说:"哦,你要养我。"
"养咱俩,嗯……不劳动者不得食,"李岷江勉强板起来面孔,说:"走了,开房去。"

不过李月珊这次下手,倒的确是丝毫没留情面。
李岷江到旅馆脱了衣裳就去浴室放水,叠溪跟在他屁股后面,看他身体由锁骨往下,包括肩膀上,横七竖八的几乎全是青紫印子,有几处地方还破了皮肿起来。他用热水泡了毛巾卷在手上,轻轻在那伤口上点了点,面子上实在有些挂不住,就问:"疼不?……我妈还真狠。"
李岷江对着镜子看了看,笑着说:"心疼了?"他动了动肩膀,张开两腿,又拍拍膝盖说:"那坐上来,给哥伺候好了,考虑留你狗命。"
叠溪面无表情,用棉棒沾满双氧水往他腰侧某处一戳,登时李岷江差点把头发竖起来,疼的他呲牙咧嘴,嗷一声狮子吼被硬生生憋回喉咙里,表情惨不忍睹。
叠溪微笑,顺手捋顺了一把狮子毛说:"疼你就叫啊,叫了我下次就轻点啊。"
李岷江:"……"

等两人洗完澡,又帮着给李岷江上药包扎完毕,已经晚上了,叠溪穿衣服去楼下肯德基买了个全家桶提上来,吃完就跟他在床上抱着看电视。
旅馆并不大,还是那种老旧式的,特别是不知道谁用这里当过新房,墙头还贴着张半旧的双喜字,塑料纸剪的拉花连到吊灯上。
米妮气球被拴在沙发椅子上,叠溪过去将它的脸扭向窗外,回来李岷江温柔的吻了吻他,说:"想做?"
叠溪摇摇头说:"现在没情绪,抱着挺好。"
李岷江嗯了一声说:"那就抱着。"
电视上放着部当红的电影,光怪陆离的特效烘托着简单白烂的剧情,叠溪还挺喜欢,觉得能过眼瘾,音乐好听,最重要的是不用费脑子。
他感受着李岷江身上的温度,嗅着他脖颈处好闻的香皂味,时不时抬起来头,看一眼他被电视屏光映亮的那半边侧脸,不知不觉有些朦朦胧胧的失真感。
这是要跟自己相守一辈子的人,看得见,摸得着,是真实存在的,不是梦。
叠溪最开始认定自己只是将他当成了某个人的替代品,或者是真的将那种兄弟互相依赖的暧昧错当成爱情,甚至……只是因为他好看。
就如当时在那个两人KTV里,自己一面向他靠近,一面在心里重复着说这只是个玩笑,却始终没能提防,他主动拥了过来——
或许从那一刻开始,就已经不可救药的喜欢上他了。

电影演到高潮,男女主角配合着剧情将绝恋煽情到了极致,李岷江打了个呵欠,抬手关了电视。
叠溪愣了下,瞬间视野落到一片黑暗里,下一秒那个人就翻身拥了上来,八爪鱼一样将自己收拢进怀里。
他说:"哥?"
李岷江在他耳边说:"哥比电视还好看?小心看烦了以后没得看……困了睡觉,明天带你出去。"
叠溪亲亲他嘴角,说:"嗯。"

四周一切都静了下来-------------,蓝色窗帘透着夜光,气氛变得美妙又安详。
叠溪合上眼睛,反手搂住他的腰。
他几乎有点庆幸自己能遇见他了。

等李岷江租好了车开过来,叠溪又跑回楼上去,一会牵了那只气球下来,打开车天窗牢牢系在拉手上,然后坐上副驾驶位,说:"出发吧。"
李岷江得令,踩开油门,突突突突跑在社会主义的大道上。
叠溪问他:"怎么想起来要回老家了?"
"这算是衣锦还乡不?"李岷江逗他:"再不然带媳妇回趟老家,顺便光顾光顾咱们初恋的地方。"
叠溪思忖了一会,忽然反应过来,直起来身子反问:"谁是媳妇?"
李岷江恍然大悟,忙说:"我,我是。"
他们从高速一路向下,东绕西拐的通过两个收费站,道路变得渐渐偏颇,栅栏两旁的稻田依旧油绿,再往远处点便看得见勾勒成水墨似的房舍,白的墙,黑的顶,偶尔几只飞鸟轻轻来回蜻蜓点水般的越过沟渠,展翅又飞向浩瀚的天空。
"你居然还认得路,有个几年没回来了吧?"叠溪将胳膊撑在车窗上,迎面吹着和煦的风。
"瞎说,每年都回来一趟,"李岷江说:"家在这儿呢,爹妈在这儿呢,根还在这儿呢。"
"噢……那怎么没想着来找过我?"
"找你?"
李岷江嗤笑:"可我不知道,小时候那个送我汽车的傻外甥还记不记得我呢?"

他们辗转到了县城,叠系便像是游鱼得了水,开始兴奋起来,但这里跟他小时候的印象差别很大,虽然小时候也曾在这里住过一段时间,可那在记忆里也只是微不足道的一段时间而已。
叠溪盯着县城百货大楼玻璃上镶嵌的数码屏幕挪不动眼珠,不停喃喃的说:"原来这里有个书店呢……我记得以前这里是供销社?往里走是个市场吧?哎哎,不知道我家还在不?"
"早拆光了,"今天刚好赶上县集,行人接踵比肩,熙熙攘攘,李岷江不紧不慢的开着车跟着走,一面跟他说:"三年前这边搞城建,原来的老县区几乎全拆干净了,不过那边还留着一个宋朝的河港,八成也给圈起来了要做成文物博物馆,去看看?"
叠溪想了想表示没兴趣,他儿时连续搬了几次家,学校都跟着换了几所,对这个县城最有印象的是市场门口总有个捏面人的老头,每个月只来一天,李月珊曾路过给自己买过一只孙悟空,当时还爱不释手把玩了许多天,后来便不知所踪。
李岷江特意带他绕了一个大圈,原来的市场已经改造成了小商品街,到处都是统一规模清一色的二层小楼,自己原来住过的,铺着整齐青石板的红门小弄堂早就不见了。
"变化太大了……停下吧,我想逛逛。"
叠溪推门下车,他没想到自己会有这么大的失落感,是那种知道他们还存在,便心安理得的忘记了,假如不重新回来的话,那种被压制在心里相当久远的一丁点眷念,说不定永远都不会再次浮出来,此时却在眼前被真实的放到无限大。他倚在车门上,又回头看看李岷江,似乎引起了某种共鸣。
李岷江也从里头着看他,说:"那就再多看一会?"
叠溪摇摇头,说:"家没了。"
印象里最亲切的小弄堂变成了现在面前的照相馆,似乎是刚刚开业,崭新的招牌刚挂上去还泛着油光,门头上一个姑娘在忙着收拾东西,抬头看了他们俩好一会,这时候过来扬手笑着招呼说:"两位帅哥,方便吗?进来帮照个样片吧?"
李岷江熄了火下来,双手插兜,问:"你是老板?样片是免费的?"
小姑娘甩着马尾,爽利的说:"店是自个儿刚开的,当然我说了算,借你们大好容貌招揽招揽生意,肯定不收钱。"
李岷江倒是心情愉快,一口答应下来:"好啊。"

小姑娘不过二十出头,十分熟练的在调焦距,屋内不大,看得出来东西都是新排放的,样样新鲜有趣。叠溪随手拿了一顶似乎是民国时代的宽沿毡帽,扣在李岷江脑袋上,说:"你这道具倒是齐全,乍一看跟摄影棚似的……这是纯爱好还是要糊口?"
小姑娘低头认真摆弄镜头,随口说:"一半一半吧,从小家里就做这个,耳濡目染的也就会了,学的也是这个,起码给人照相我高兴……不错很帅,这个角度看起来跟周润发似的。"
李岷江歪戴着帽子,夹着烟摆了个经典姿势,无比潇洒的挑了挑叠溪的下巴。
叠溪拍开他的手,反驳说:"瞎说,比他好看多了。"
小姑娘笑得开心,她架好反光板,又试了试镜头,说:"两位什么关系?亲兄弟?"
叠溪说:"我说是你信么?"
小姑娘笑着说:"我倒看像一对儿。"
李岷江听说,他眯起来眼睛,顺势牵过来叠溪的手,跟他十指相扣的给小姑娘亮了亮,说:"拍好看点,以后结婚照也来你这里拍。"
小姑娘歪着头怔了会,然后举起相机,片刻后,她稍微侧开身,让身后的阳光淌进来,像神圣的推开一道礼堂的门,打在二人身上。
她忽然就认真起来,说:"那我一定要祝你们幸福。"

25.
时间大概是一条缓慢流淌的河。
叠溪感觉的出自己是跟随着它在流动的城市,无意间从这里出发,饱览千秋万象,带回诸多风景,终于又重归这里。

李岷江跳下车向前勉力走了几步,土坡上的风很大,将他的T恤吹得鼓成个包,他却异常的兴奋,干脆背转过来身体,对着叠溪招手,喊到:"快上来!就到了!"
叠溪手搭凉棚,他看到那一排熟悉的绿荫,立在坡顶上连成一整片的青纱帐,招摇的绵延至远方。
李岷江伸手拽他上来,叠溪才开始惊呼:"不知不觉中长这么粗了?!"
他拍着树干,不可思议的围着绕了一圈,说:"小时候来这里玩的时候记得还挺高挺细,记得当时你还老骑在上面……现在还爬的上去不?"
李岷江叉着腰站着,用手捋了把那蓬松垂下来的枝条,笑着说:"哥老了,爬不动了。"
"当年在工地上干活,不小心掉下来摔了一下,从此就不敢再爬高了,"
他挠挠鼻子说:"不过小时候为了卖弄给你看,几乎啥都愿意干,两三次带你来这儿玩,回去都被狠揍了一顿,记得?"
叠溪同情的摸摸他脑壳,说:"只记得掉下来那次,你把我背回去,放在门口撒丫子就跑,外婆拎着扫帚去院子里撵着揍你,太阳地里那白花花的屁股,我看到最后都忘了哭了。"
李岷江:"……"
李岷江说:"还不都是因为你……哎,哥从小就是挨揍的命。"
叠溪逗他,说:"让你每次都不老实,活该。"
他回头摇了摇那粗柳树,比想象中更撼动,就跃跃欲试往上爬,李岷江搂住他,说:"别上了,看看就得了……一会带你回去看看,老家里还有几间大屋院子,剩下的田已经租出去了,你妈应该没来得及告诉你,其实大姨过世的时候都分好了。"
叠溪回头:"然后呢?"
李岷江说:"都是你的,你一直都比我富有多了。"
叠溪想了一想,忽然说:"哥,其实你从最开始,就眼红我吧?"
李岷江环着他,抬着下巴只笑不说话。
叠溪靠在树上,反抱住他的腰,说:"当时你不说出来,只知道爬个树够个虫子吓唬人,很耀武扬威吗?其实我一点都不崇拜你啊,我只觉得这个家伙很好玩,偏偏又傻透了。"
李岷江抵住他的鼻子,散发着居高临下的威胁感,说:"那后来呢?"

小岷江伸出手,说:你要不要上来?看得远。
小叠溪蹦起来够着去摸他的手,每次手指尖都是刚能碰上,却又总差那么一截,两个人都憋得面红耳赤,却都不肯让步。
小叠溪说:你下来。
小岷江说:你上来,从这边有个树杈,小心踩住……
小叠溪看了一圈,仍是回到树下,仰着脑袋说:你下来!
小岷江想了想,干脆屈了脚坐下,支起来身子左顾右盼,又说:那我……说给你听好了,这边看的好远,往东能看见……
小叠溪不乐意了,跑过去狠命摇晃那棵树,听树干里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小岷江跟着吊在上面摇摇欲坠,大声喊到:别!别摇!……树、树要倒了!!
……

"后来……后来树倒了。"
叠溪吻住他的嘴唇,缓缓的说:"你下来了,我们终于能够在一起了。"

李岷江也笑了,说:"回家吧?该回去了。"
叠溪说:"嗯。"
于是他们转身牵手下去,犹如当年不知所措的两个小孩,一个终是蹲下来背起了另一个,等他们影子渐渐融合,延展进后面的树荫里,再被那偏红的暖色剪成一片薄薄的时光。而后许多许年,谁也无从去特意怀恋,曾经有一棵树就这么稀奇古怪的倒下,那轰然的震鸣似乎转眼即逝,尚未惊动神经,却不知不觉中记住了那彼此缩短的距离。

那是又一天,李月珊放下电话,她随便找了件衣服穿好出门下楼,看见张卫东的车停在下面,便拉开后门坐进去。
李月珊拢了把头发,说:"亭亭要明天的车票是吧,一会吃饭我得好好道个歉,本来答应说是提前结婚的……"
"妈。"
叠溪打断她,从驾驶位上转过来头,笑着说:"这次该我先道歉,妈。"
李月珊愣住了。

一切都是被安排好了似的,叠溪把车开到饭店门口,李月珊隔着玻璃就看到李岷江迎过来,她皱着眉头把住车门,一时不知道该不该下去。
叠溪覆盖过她的手,说:"妈,这事早晚都要解决,不是吗?"
李月珊松了手,李岷江便从外面为她敞开车门,欣然喊到:"姐。"
李月珊面色不很自然,但也再未发作,叠溪下来跟李岷江对视一眼,就引着她进去。
"阿姨,"张亭站在包间门口,看见她就招手喊到:"这边呢。"
最后张卫东坐镇中央,他把座位给李月珊拉出来,笑着说:"老李同志,请你一次实在是不容易啊,这一家人老少全部出动才把你给引出来,还不肯赏脸。"
李月珊碍着面子坐下,她打量了面前的这四个人片刻,才开了口:"这是早串通好的?"
张卫东摁了摁她的肩膀,说:"什么串通,一家人出来吃个饭不行?叠溪回来了我还没来得及请他,刚好岷江也在,亭亭明天回学校,这不正好凑一块?"
这四个人确确实实都是李月珊在这世上最亲近的人,她想说什么,按捺了下却没说出来。
张卫东早就遣散了服务员,房间里还是只剩他们五人,他等叠溪给各人倒了酒,就率先端起来说:"其实一家人能凑在一起不容易,我觉得一个家庭只要是有爱人、有子女也就足够了,咱们虽然半路出家,但总算也都齐全了。"
他说:"几个月前亭亭没来,叠溪他俩就是在这个房间里成全的咱们俩。"
他对着李月珊说:"今天,咱们也是不是该尝试着成全他们一次。"

张卫东是个开明的父亲。
这点李岷江比叠溪更早的看出来,所以他们回来的当天晚上,瞒着李月珊就直奔了张亭家。
"那晚上这两个小家伙就跟我全盘托出了,交代的清清楚楚,"张卫东说着呷了口茶,跟李月珊说:"咱们都是一个思想线上的,我听见也是难以接受,但接着仔细寻思寻思,这事似乎又是很水到渠成发展过来的,其实早在咱们在他们那几天,就该看出来点苗头的,只是咱们都没放在心上。"
"这是荒唐么?肯定荒唐。咱们可以说这是违背自然发展规律的,是逃避社会责任的,咱不接受这个,所以咱们即使给他们扣个反人类的帽子都也只是动动嘴唇而已——站着说话不腰疼么,谁都会,可是,为啥不继续想想,他们既然存在,也就肯定有存在下去的道理。"他说:"月珊,叠溪从小没爸,他对你的依赖跟感情啥样你最清楚,就像亭亭她妈去了之后,亭亭的心思我也能理解,他们渴求保护,渴求抚慰,这让他们比一般孩子坚强固执,也更脆弱,这就是咱们这些家庭的特殊性……叠溪虽然不是我儿子,但是你对亭亭什么感情,我对叠溪也一样,我那天晚上也想了很多,阻止和撮合都是咱们的一念间,我就觉得,他们把在命运除了自己能把握的,剩余的全交到了咱们手里。"
他拍着李月珊的肩膀,说:"这犹如一项生杀大权,咱们决定他们的未来。"
张卫东摘下来眼镜擦了擦,说:"但这毕竟不是小事,关系到他们以后的未来,我们做家长的,是要在孩子不成熟的时候为他们引导以后要走的道路,但现在他们两个已然是大人了,你要怎么再去左右他们早就定型的思想,这比登天还难。话说回来,只要孩子以后觉得幸福,他们要怎么样的生活,我们不都只能旁观跟祝福吗?"
他说:"月珊,咱们设想的未来也许是最理想的,如果达不到就说明他们人生失败了吗?为什么不想想既然一切都是为了孩子们好,何苦要现在在他们的路上故意再放绊脚石呢?"

房间里很静,只有张卫东的说话声,李月珊的表情渐渐松动,泪光最终在眼眶中打转。
张卫东知道她心里已经被软化了,连忙使了个眼色给叠溪,叠溪收到,就站起来走到李月珊身边,极其诚恳的说:"妈,一直想跟你说,这条路我既然选了,也就会继续坚定的往下走,这不是你想的一时冲动,我考虑的时间比谁都长,所以以后无论是个什么结果,我都早有准备,"他看了看李岷江,说:"再说跟他……跟李岷江也不是偶然,从小到大他对我什么样我最清楚,而你跟张叔叔这马上要组成新的家庭,我们也希望有自己的家,还有能像以前一样,一家人和和睦睦的比什么都好,我……希望你能答应。"
李月珊从桌上抽了纸巾,擦擦眼角,她眼红得很,却始终没让眼泪掉下来,声音倒比往常更坚定,李岷江刚要站起来,她抢先一步开了口说:"岷江。"
这次她没有那么激动,而是很淡然的喊的'岷江'。
叠溪和李岷江皆是心头一凛,叠溪不自然的望向李月珊,李月珊起身,无视他说:"你跟我下去一趟,有些话我想单独跟你说说。"

叠溪不住的从三楼窗户里往下瞅,但只能看见张卫东那黑黝黝的车顶,他知道李月珊跟李岷江正坐在里面,进行着一场近乎生死攸关的谈话。
张亭凑过来,羡慕的说:"叠溪哥,你真伟大。"
叠溪有些心不在焉,就对她笑笑,说:"注意别学坏了,这不是好事。"
张卫东笑着打趣说:"亭亭闹起来不比你差,对我们说孩子再大也是小孩,你要理解你妈。"
叠溪点头,片刻后他非常郑重的跟张卫东说:"谢谢你,张叔叔。"
张卫东掐了烟,也笑着说:"对于这件事,那天晚上你们俩肯来找我,倒让我更受震动,虽不至于说是受宠若惊,但无论如何也算是个由衷的承认吧……哈哈,你说这个忙我怎么能不帮?"
他看看张亭,又看看叠溪,意味深长的说:"其实,月珊说得对,手心手背不分厚薄,都是肉啊。"

叠溪不及细细回味他的意思,就听见张亭叫到:"哎哎,哥,他们出来了。"
他赶紧飞奔过去看,只刚好看到李月珊进来,李岷江靠在车上站着没动,似乎在考虑什么事情,叠溪不禁心里咯噔一下,感觉事情似乎不妙,他正想着,李月珊推门进来,她面色平静的望了叠溪一眼,就回自己座位上去了。
叠溪几乎在情急之下喊出'妈'来。
李月珊擦了擦手,拿起来筷子,拨了拨面前的菜,然后夹起来放在张卫东的盘子里,然后又给张亭夹。叠溪心里难受极了,他慢慢挪过去,可怜巴巴的望着她,嘴里喊着:"妈……"
李月珊出口气,说:"我累了,烦着呢,你们爱闹闹去,别招惹我。"
张卫东哈哈一笑,跟叠溪说:"出去出去,让你妈歇一会。"说着他稍稍向着门口一抬下巴,叠溪会意,就慢腾腾的出去,然后开始疯了似的开始狂奔下楼。

李岷江正在楼下躲着抽烟,看见叠溪跑的气喘,就冲他撇了下嘴。
叠溪跑到他面前,话像是机关枪里打出来的,把他吓了一跳:"谈的怎么样我妈跟你谈啥了我告诉你
李岷江你别想在这个时候蒙我你说一句假话我就不跟你好了你给我注意着点!!"
李岷江:"……"
叠溪气急败坏的说:"她同意了没??"
李岷江把烟蒂扔的远远的,说:"没……哈哈好吧好吧,她没说同意不同意,就问了我几件事而已。"
叠溪怀疑地看他:"照片那事?……是不是路嘉文干的?"
李岷江拽了拽他的耳朵,说:"还挺聪明,不过你觉得这还重要吗?"
叠溪心想她在我这里从来都没重要过,他赶着问:"别的呢?还有啥问题?"
李岷江仰头想了想,然后暧昧的笑了,说:"她问咱们俩……嗯……谁上谁下……"
叠溪的脸倏然红了,他瞬间有些崩溃,抓紧了李岷江的衣裳,说:"你……你咋说的?……你别笑,快,怎么说的?……你倒是说啊啊啊啊啊!!"
李岷江再也控制不住,他搂过来叠溪,最后笑倒在他的肩膀上。

那还是那个阳光明媚的下午。
照相馆,小姑娘举起相机,将两人框进去,然后她摆摆手,说:"再靠近一些。"
李岷江挽住叠溪的手,两人都看着镜头,小姑娘退后两步,又说:"再近一些。"

时光就是这样停留住的,就在这同一分钟里,世界万物都是在变化的,呼吸骤停几秒,心跳加快几分,有生命消亡,也有生命出生,有人出发,就有人归来。
来年树倒,当时花开,因为所有事物都在遵循着自己特有而唯一的轨道,迅速,或缓慢的行进着。
谁都阻止不了。

小姑娘说,再近一些。
李岷江听话的揽紧了叠溪的腰,两人肩膀并在一起,静静的等待着她说好。

咔嚓。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