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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撷兰令》作者:谢子傒(完结)

书名:撷兰令
作者:谢子傒

备注:
丞相调|教记录,看皇帝如何掉渣

景弘:爱卿可累了?

殷庭:臣不敢。

景弘:爱卿可难受么?

殷庭:臣不敢。

景弘:爱卿可喜欢朕么?

殷庭:……臣惶恐。

景弘:爱卿……可怨朕么。

殷庭:臣万万不敢。

景弘:爱卿,不如我们再来一次吧?

殷庭:……臣告退!

摔!文案去死啊!本少爷就是不会写文案啊啊啊啊啊啊啊!

于是纠缠风,不喜慎入

刚开始也许有点儿像替身但他真的不是,板砖请留情。


☆、楔子

  熙容十年,中秋。
  一丈四尺长,六寸三分宽的绯紫云锦缠在腰间,绕了三匝,束紧了,云锦上用金线银丝细细绣了各色的龙凤鸾蛟缀在两边上,曳在身后。
  金紫垂腰,乃是位极人臣的尊荣。
  裴彦屈身长揖接过了御赐的月饼,腰上那条缠了金丝的绯紫云锦便拖到了地上,端来月饼的女官浮欢福身道了一声:"裴相请慢用。"便转身回去交旨。
  狭长的眼微微眯起,朱衣玉冠的宰辅小心的拈起一块月饼,文文雅雅的咬了一口,对着远远地一直盯着这里的年轻帝王示意。
  而后转过身,将一盘月饼并那块咬过一口的,一道交给了身边眉目温柔的苏振翮:"敛羽,你说他到底什么时候才能知道,我是不吃豆沙的。"
  殷庭听到了自家老师的话便是一愣,看了看端着月饼苦笑的苏相,再看了看那块被恰到好处咬去了酥皮露出了黑亮的豆沙馅的月饼,越发不知该说什么好。
  顾秉直却是吃了一惊:"老师,这……"
  修长而浓的眉微微挑起,裴彦将手中的紫檀木骨的腰扇竖到唇边,对着自家性格耿直的关门弟子比了个噤声的口型。
  待到散宴,浮欢便将那只错金镶玉的空银盘呈到了帝王面前。
  景弘笑眯眯地拈起盘中的一小块酥皮,放入口中,"看来太傅很喜欢呢。浮欢,叫御膳房再做一些,送去太傅府上。"

  熙容十五年十一月,子太傅领中书令、华阳郡侯裴彦,因积年操劳、忧思过度之故,痼疾频复,药石罔效,病薨,时年四十有一,谥文敬。
  裴彦冠龄拜相,廿五受命托孤,金紫垂腰,位极人臣。其有定北狄、平西戎之功,肃朝纲、兴帝祚之绩,鞠躬尽瘁,善始善终,实为千古罕见。
  自彦殁后,终齐祚,再无人敢称名臣。

  次年,改元宣仁。

  景弘坐在鎏金龙座上,看着玉阶之下,轻轻地叹了口气。
  太傅遗愿葬骨苏州,原尚书令苏振翮自太傅死后竟是一夜之间两鬓霜白,而后辞了官,也自往苏州养老。
  现在阶下立着的朱衣紫襟腰玉称相的男子只大他六岁,算来却是他的同门。
  他可是太傅的得意门生呐,殷庭……尚书令领中书事,殷相。
  殷庭身后站着的是那个带着都察院管着门下省的刺头,顾秉直……太傅的关门弟子。
  景弘微微的抬了抬嘴角,一字一顿郑重的道,"从今日起,再无熙容帝。"
  熙容是景弘的第一个年号,循例,直到他得到属于自己的庙号之前,他都应该被叫做熙容帝。
  群臣愕然,不知皇帝陛下这到底是意欲何为。
  唯有殷庭抬头,久久的注视着今朝天子,而后慢慢地垂下了眼帘,不置一言。
  景弘站起身,以君临天下之姿,缓缓开口,"朕,是宣仁帝。"
  ——太傅,那是属于你的时代,朕不能要,也不屑要。
  你虽负朕一世情,却仍是朕最敬重的老师。
  熙容朝不需要熙容帝,熙容朝要的,只有一代名臣裴端允。
  那是你一力担当的十五年。
  满朝的名臣各个都是不世出的奇才,彼此不服,一个个眼高于顶难以驾驭,若非你才冠当世权谋机变呕心沥血只手擎天,我大齐宗庙不存久矣。
  那十五年的升平,是你的心血,他们不懂,朕懂。
  朕还懂你最后的心愿。
  朕会做到的。
  那么,你就好好看着吧。
  朕会打破你留下的万丈荣光,成为优秀如你,都无法阴翳的一世英主。
  第一步,就是要与你的时代划清界限。
  在那十五年里,执政的是你,不是朕。
  朕首先要打破的,就是熙容盛世的荣光。

  礼部尚书领文澜阁奉御待诏大学士,宋谦,快步出班,"陛下不可!此举不合祖制!"
  几个御史也纷纷出言谏止。
  朝中文官无不慕熙容风止——裴相执政时广开言路,并不怕被人找茬,故而一时间群臣纷动,皆言不可。
  只有两人例外。
  顾秉直抿紧了唇不知这到底算是什么,殷庭却是微微眯起眼,看着负手望着满殿臣子、一脸毅然的景弘。
  老师精心塑造的,所寄予厚望的明君之器,琢砺多年,即将成功。
  玉阶之上的帝王眉目俊朗王气十足,俨然一派明君气象。
  真是耀眼呢,我的陛下。

  明德殿内的香气十余年不曾更改,殷庭开始出入明德殿后曾私下问过浮欢,知是老师调的,便也一直不曾再提过。
  而今,站在明德殿上而玉带缠腰者,竟只剩了他一人。
  却也都是老师的安排呢……
  依然会不断地想起,老师生前最后那些日子里……细细算来,是从熙容十三年……年尾的时候,那个午后,太医令沉声叹气,苏相修眉紧结,而自己站在老师床前,看着不知为何会突然推门进来仿佛出入自家院庭的苏相尚未回过神来。
  老师却忽然以袖掩唇一阵猛咳,苏相忙坐到床边为他拍背顺气,而后拉开了他掩着唇的袖,斑驳淋漓的血迹便再也掩不住。
  老师只是微笑,"敛羽,你来了。"
  太医令也是见怪不怪了,"苏相,裴相他……裴相的身体,你我都已知道了……"
  苏相只是将老师那件沾了血的中衣慢慢解下,而后熟门熟路的从床边的雕花大柜中取出另一件为老师穿上,半晌,轻轻道,"端允他……还能撑多久?"
  太医令一愣,"倒也没这么严重,好生休养,或许三五年都可拖过……"
  老师却仍是笑意盈盈的样子,仿若事不关己,"本相另有大事未竟,非是一时可办完的……本相的身体本相也自知,还请先生明告,是三年,还是五年,还是两年都勉强?"
  太医令咬了咬牙,"至多……不过三年。"
  老师笑了笑,"够了……那么,请太医回去吧。"
  待到太医走后,苏相看着老师,微微挑眉,"端允,你真的要动手么?"
  殷庭怔怔的站在那里,看着朝中两党的领袖——堪称宿敌的二相,竟就是这么的……亲密无间……实在是让他一时无法接受。
  而后老师忽然唤了他,"兰阶,今日找你来,是有事要与你说的。"
  殷庭忙欠身揖礼,"老师请讲。"
  老师只是微微一笑,"兰阶,本相的身体你也见到了……并非是称病不朝,是连装个样子都勉强了……且问你,你观我熙容朝如何?"
  "名臣辈出,高士济济——"殷庭话未说话,却又被打断了,老师略歪着头笑着道:"朝中多名士,则国之将乱矣……别的不说,本相若死在此时此刻,朝中诸君,凡才高干练者,顺服陛下的,能有几人?"
  殷庭记得自己当时很是愣了一愣。
  老师却又道,"这一乱局,是本相一手开辟,自也当由本相来结束……兰阶,拟一份名单吧。"

  "陛下驾到——"尖利的声音唤回了殷庭的思绪,忙提摆下跪,"臣殷庭叩见陛下,吾皇万岁万万岁。"
  景弘揉了揉太阳穴,"爱卿平身……无须多礼。爱卿可知,朕召爱卿,所为何事?"
  殷庭微微一笑,"陛下,殿中香料该换了。"
  景弘忽然就觉得眼前心中俱是一痛。
  温文得体的笑容熟悉万分便知是得自师承,而殿中燃了将近十五年的香料几乎都已经融进了生命里……可眼前这个带着与那人如出一辙的笑容的儒雅男子一开口,就是要他把这香料换掉……
  心头滋生的欲孽早已与脏腑生长在一起,却有人温声软语的告诉你,该要把他割了了。
  是会痛得吧……可是……
  痛又如何?
  阶下的男子腰杆笔直,容颜俊秀,温文款款道:"臣斗胆,有事起奏。"
  景弘微愣,心里乱的不像话,却还是装作其事地道:"说。"
  殷庭仍旧是那般的笑容,温柔平和的好似万年不变——不愧是那人的学生——却是淡淡道:"老师素日里最不喜欢的便是豆沙馅的点心。"
  仿佛被人掀开了天灵盖将一整罐滚烫的醍醐灌了进去,景弘睁大了眼,连唇都有些颤。
  原来那些自以为是的好意从未被接受,原来他竟只是连拒绝都懒得,原来……
  殷庭却仍旧自顾自的说着:"陛下的对老师的……"心意",纵使臣愚拙,却也早已看出,老师……只怕是比陛下发现得更早吧?故而,陛下既要改革,就先换了炉中香方吧。"
  "陛下圣明,怎会不知,这般无果的羁恋,其实毫无意义。"
  心痛如刀割。
  怎么会不知道毫无意义……哪怕被人以刃锥心,也知道是在放血排淤,只道是……活该……罢了。
  也确实不该羁恋了。
  景弘慢慢地闭上眼,深深地吸了口气,而后竭力轻笑,"爱卿……所言甚是。浮欢,撤了明德殿的香方,让内府换一个上来……晗宸殿的也一样。"

作者有话要说:这章开头是很久之前就写的了……交待一些事情吧,可能跟正文不是那么契合

☆、第一章

  夜深了。
  景弘活动了一下略有些发酸的肩,抬眼望了望殿前的更漏,又复侧目望了望伏在案前的宰辅,微微挑眉:"爱卿可累了?"
  殷庭闻言一怔,忙抬起头,放了下手中的笔,温声道:"臣不敢。"
  臣不敢。
  景弘一愣,而后细细地玩味了这三个字很久。
  忽然发觉这是殷庭很喜欢用的三个字,不是不累,也不说是累,只说是不敢。
  可真是隐晦至极的促狭说法,他也只有这一点不像那人了,那人骨子里尽是睥睨浮世的邪魅狷狂,才不会用这般温婉弱势的口吻。
  名臣与贤相的差别,想来也就在此。
  那人临死前肃清朝中名臣,只留下这个跟他恨不得像出几分骨血联系的温雅男人放在自己身边,想来,当是最后的遗馈罢。
  殷兰阶。……兰为王者香,当生帝王庭阶。
  多谢老师,这份厚礼,朕便收下了。

  "朕记得,爱卿有腿疾。"景弘优雅的吹了吹手中捧着的一盏参茶,啜了一口,看着那个安静的跪在阶下的男子,"是怎么落下的?"
  殷庭略低了低头,温声道:"多谢陛下记挂,臣这是……不慎落下的小病。"
  心中却已是神思百转,细细地回忆着近日来自己的一言一行。
  帝王心事难测,却易分辨,往日自己进了明德殿,多半尚未跪□就已被赐座,今日进殿奏事,跪了许久,座上的帝王却是分毫没有让自己起身的意思,反而是提起了自己的腿疾……
  忍不住微微蹙眉,两膝已是泛起了些微的酸意痛感。
  景弘又啜了一口微带些烫的参茶,只觉得一股热流流遍全身,抬眼看了看窗外未消的春雪,复又看了看安静的跪在地上的殷庭。
  存心让他拖着病腿跪跪这刺骨的青砖地也并非是心血来潮,昨夜被他一声"臣不敢"气得不轻,夜间也不曾多睡,现下渐渐泛起困意来了,他倒是精神好,分明是一同理政熬到头更,也不知是否自己当真要比他娇贵些。
  又是一阵沉默,待到景弘啜了第三口参茶的时候,才总算看见殷庭幅度很轻的挪了挪腿,知道他已是难受得很了,便也不好当真把他整得多惨,毕竟他如今官居尚书令不说,更领着中书省,倘使在明德殿里跪坏了,一时也寻不到人接替,受累的到底还是自己。
  "爱卿怎么……啊,朕真是糊涂了,竟不曾让爱卿平身。爱卿快起来回话,浮欢,还不快给殷相赐座上茶。"放下茶盏,用似乎刚才发现的口气一连串的吩咐下去,殷庭却是与往日一般无二的谢恩起身——若非站起来的动作略显僵硬,景弘真要担心自己担错心了。

  隔天伏案批阅奏章,遇到有些棘手的地方,便习惯性的搁笔端茶,懒懒的唤了声"殷卿",却是无人应,抬眼往玉阶下看,往日那人坐着的地方竟是空的。
  心便是倏然一悸。
  殷庭自回朝拜相后一直都是任着明德殿殿前从事咨诹的,尤其是熙容十二年开始,那人身体越发没有起色,自己便渐渐开始熟悉政务,殷庭虽然身为尚书左仆射并代理中书省,却也乖乖的搬了书案安安静静的坐在明德殿中玉阶之下,一边忙公务,一边随时应对自己的询问。只是他坐在那里太安静,就连翻阅卷宗都小心翼翼的不带起一丝声响,要不是今天忽然见不着他人,景弘怕是还不知道自己都已经惯了。
  莫名的有些不痛快,便将茶盏往案上一磕,"殷庭呢。"
  浮欢一愣,声音略有些小的应道:"殷相告假的奏表奴婢放在陛下的手边了……"
  景弘略一怔忪,方才想起来自己似乎确实看过这么一份东西,本想就这么算了的,却又鬼使神差的从桌上厚厚的一叠奏章里翻了好久,方才寻到了。
  是告的病假。
  拜那人所赐,景弘现在看见痼疾复发这么几个字心就会下意识的抖一抖,还好看来似乎不是什么严重的事情,却还是忍不住传了个太医去看看。
  痼疾也好沉疴也罢,有那人一个还不够么。

  太医院院正奉旨见到了殷庭的时候,他正倚在铺了两床锦被的躺椅中。
  室内的炭火暖的人穿不住大氅,他却仍是在腿上盖了两件质地上乘的狐裘,与上身不厚的中衣搭在一起,颇有些不伦不类。
  俊雅的宰辅温和的笑着对着老院正道:"外面怕是尚未融雪吧?实在是有劳老先生了。"老院正忙做了个揖,"殷相客气了,下官不敢当。"而后熟门熟路的揭开了他腿上盖着的狐裘,"本就是春寒新雪,殷相既然自知有腿疾,本就该好生保养的,怎么反而受了凉……"
  小心的掀起裤腿,就能看到双腿上俱是由内而外的红肿,老院正叹了口气,仍旧絮絮叨叨的说些责备似地话,而后打开了带来的药箱,取出一瓶药酒,抹了不少在掌心。
  殷庭兀自垂着眼听着老院正的教训,细浓的眉微挑了一下,也不吭声,任由老太医在自己腿上推拿。
  这腿疾是在幽州刺史任上被城墙上的烈风和积雪生生冻出来的。
  那一年似乎一直没有停过的风雪和城墙下似乎总不见少的西戎骑兵至今清晰,落下的这腿疾起初倒也没什么,而今却是一年重过一年了。
  不过,也不至于一场春雪便支持不住的地步。
  兼领台省的职务是怎样的攸关国运,殷庭自是明白的,故而即便是雪前几日就已经腿酸得有碍行走,他仍是坚持日日入朝。虽知这般勉强自己恐怕老来要吃不少苦头,却连步伐都竭力维持着平日里的从容优雅。
  ——当朝宰辅行走宫禁时若是一瘸一拐的,丢的可不只是他殷庭一人的面子。
  那些苦楚不算什么,即便是此时他甚至都还可以强打起精神装的步履翩翩毫无妨碍,只是那半柱香的青砖让他跪的心里微凉。
  尤其是坐在鎏金暖炉边端着参茶的帝王还特意说出了他有腿疾,便足叫他臣意难平。
  满朝皆言殷相更似当年的苏相,温文儒雅沉静如山,却不知殷庭骨子里继承到的是地地道道的裴相衣钵,只是当年的磨砺将他一身锋芒尽数打磨的干净了,轻易看不出来罢了。
  若是有过也便罢了,却是无缘无故被罚了这么一通跪,惹得痼疾重发,就怨不得殷庭与天子小小的置一回气了。

  景弘揉着眉心看着桌上的多出往日许多的奏本,不由苦笑,很多事本不用自己劳心拿主意,却是殷庭告病,底下的人做不了主,平白多出来的事。
  殷庭……说起来就来气。
  轻哼了一声搁下笔,"浮欢,太医怎么说?"
  浮欢微愣,而后试探着问道:"陛下可是指殷相么?"
  景弘略有些没好气的道:"除了他还有谁。"
  "太医说,殷相受了凉,腿疾复发,近来天气又湿寒,并不是太容易好……"浮欢低着眼,小心的答道。
  她现在已是明德殿尚仪女官,景弘的近侍。虽说朝中对她以女子之身参事知机多有非议,景弘却早在尚未亲政时就态度分明的表示自己唯独不喜让不男不女的家伙贴身服侍。
  当时裴彦听说这话之后还当着殷庭笑了良久,"陛下果真是长大了……唯独不喜欢不男不女的,岂不就是说……男的女的,他都喜欢么?哈哈哈,长大了,真是长大了。"却叫殷庭好不尴尬,景弘喜欢的那个男人是谁,他心知肚明,自家老师怕比他还清楚。
  当年这事闹的沸沸扬扬,裴彦却只用一句话便压下了。
  "后宫不参政,参政不后宫。"
  故而这位从小陪皇帝长大的女官大人,永远也不可能是皇帝的枕边人了。
  景弘看着这个原本最可能成为自己妃子第一个为自己生下孩子的女子,心中也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思,只是一想到殷庭,竟莫名的被烦躁冲淡了情思,"知道自己有腿疾,怎么还会受凉?堂堂一国宰辅,连自己的腿都不知道要……"话音戛然而止。
  景弘抿了抿唇,觉得自己大概是知道他的腿是怎么受凉的了。
  斜眼瞥了瞥龙案上堆得高高的待批的奏章,再看看玉阶下空空的书案,不免一阵气苦。
  "浮欢,你去内府选些上好的补品,差人给他送去罢。"

作者有话要说:后半段补齐0 0

☆、第二章


  第二章

  殷庭只在家中休养了两天,就再次出现在了景弘面前。
  景弘看着他迈着不似往日那般优雅的步伐走进来,然后不甚流利的在阶下跪下,恭敬地叩首,自己也已站起了身走到阶下。
  官服修身,玉带束的又紧,倒是颇显身材。对方略显苍白的后颈,不宽而且瘦削的肩,背上支楞的肩胛骨和比肩更窄的腰就这么被他尽收眼底。
  景弘早几年便留意到过,殷庭跪着的时候,腰背的线条很是赏心悦目的。
  现在细细看来,却是太瘦了些。
  让他没由来的就想到了熙容三年的春天,他带着满朝文武去迎那人凯旋,那人却兀自在马车里不省人事形销骨立。
  心里就猝然的有些不安。
  印象里殷庭之前虽也身量清修,却绝没有现在这样瘦的……至多也就是这两年的事。
  一瞬间心念百转,却已是说道:"爱卿快请平身,朕与卿算来也是同门师兄弟,何必如此拘礼。"
  平心而论他更喜欢看他跪着的样子,只是这两天繁重的政务实在是吓到他了。
  殷庭叩首谢恩,而后有些吃力的站了起来,垂了眼柔柔的笑:"陛下说笑了,臣不敢。"
  又是臣不敢……听着就让人不舒服。
  下意识的去看他的腿,却只看见了蜀锦衣摆上平金法绣的白鹤。

  转眼又是牡丹花开的季候,洛阳一片的姹紫嫣红,就连皇宫里也是花团锦簇煞是好看。
  殷庭却无心看花,只是拿着一本奏章匆匆的往明德殿去,眉微微皱着,一副心事重重样子。到了明德殿,却是被浮欢挡在了殿前:"殷相可是找陛下么?"
  殷庭颔首:"烦请姑娘通报。"
  他与浮欢相识时日已久,又常打交道,依稀有了不菲的私交,唤她姑娘已是有些亲昵的称呼,若是别人,按理是要直呼浮欢的官衔的。
  浮欢却是一福身,"陛下不在殿内。"
  殷庭便是一愣。
  景弘素来勤政,即使尚未亲政时,白日里也总是在明德殿,不在殿中的情况,实在是十载难逢……却不知是出了什么事。
  尚未询问,浮欢却已是正了颜色,"殷庭接旨。"
  殷庭忙提摆跪下伏身,却听浮欢道:"陛下口谕,朕有要事缠身,不便理政,着殷庭代掌朝务,望卿勿言不敢。"
  殷庭沉默了很一会儿,才很慢很慢的抬起身来,"臣,领旨。"
  拂衣起身,年轻的宰辅低头垂目,看不分明神情,"敢问陛下何在?"
  浮欢抿了抿唇,而后轻声道:"陛下正在御花园陪徐贵妃赏花。"
  殷庭蹙起了眉头,修长的指头用力地攥着手中的奏本,以至于骨节都泛起了苍青的颜色,又是一阵沉默,方才用一种似乎是生生压抑着什么的温和语气道:"赏花?"
  浮欢点了点头:"徐贵妃已有九个月的身孕……"而后又补充似地道,"陛下将届而立之年,膝下仍只有两位公主。"
  死死捏着奏表的手指略微松了力道,只是眉仍是紧锁着:"太医怎么说?"
  "所有太医都轮番诊过脉了……九成是男胎。"浮欢仍是低着眼,很突兀的补道:"陛下并不希望与顾相起争执,叫婢子转告殷相一声,'有劳了'。"
  殷庭安静的点了点头,温和的递过那本奏章,"烦请姑娘代呈。"言罢转身要走,却又转回来而后微微欠身:"再烦请姑娘回禀陛下,臣不敢。"

  景弘又看了眼帐内熟睡的徐贵妃,方才放下了烟罗帘幕,看向浮欢,刻意压低了声音道:"他有什么要跟朕说的没有?"
  浮欢双手递过奏本,"殷相叫婢子将这本奏折呈陛下御览。"
  景弘接过了却不打开,只是玩味的笑着,"还有呢。"
  浮欢略低了头,"婢子说陛下并不希望与顾相起争执,叫婢子转告殷相一声,'有劳了'。殷相就说……"
  景弘却是冷哼一声,打断了她,"不必说了。肯定又是臣不敢。"
  "陛下圣明……"浮欢没由来的想起了景弘口谕里那句"望卿勿言不敢。"莫名的想笑,却又知道景弘现在分明是心情不佳,忙又加了一句奉承。
  "圣明什么。"景弘却是坐下了,而后翻开了那份奏表,凝神看了起来,不多久,却是皱起了眉头,"果然蝗旱不分家……拟旨,让殷庭尽快拟个赈灾的章程递上来,此事由他负责,另赐他天子剑……明日早朝就正式宣旨让他代理朝政。"

  次日早朝,圣旨颁下,自是满朝哗然,龙座上空空如也,玉阶下殷相抱着那柄用黄绫重重裹住的天子剑拂衣起身,宝相庄严,眼观鼻鼻观心,似是与己无关。
  尚仪女官收了圣旨,朝群臣微微一福后,一脸不食人间烟火的转入了后宫,只剩下满朝文武大眼瞪小眼的有,窃窃私语的有,茫然无措的也有。
  倒是殷庭最是淡然,转身就要走,似是才注意到自己被众人的目光死死盯住了,方才不咸不淡的来了一句:"诸公还愣着做什么?陛下不是说了么,各司其职,都各回衙署办公吧……否则,顾相手下的诸位大人可不是吃素的……本相就先告辞了。"
  顾秉直一直蹙着眉不言语,听了这声,才慢慢的道道:"请殷相留步。"
  殷庭微微苦笑了一下,转过身笑的温和,"子正,你来。"
  眼见着自家素来行止得当清名在外的师兄竟是当着满朝文武,摆出了一脸分明的"家丑不得外扬,我与你私下说"的表情,顾秉直也实在是不知怎么回应才好了。
  那声子正在这站满了满朝文武的金殿明堂上就已是唤得过分亲热了,何况你来二字——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竟被这位当朝宰辅自家师兄把好好的两个音节咬得横生甜腻,细听,似乎还带些切齿。
  只得轻咳一声,跟上了对方风度翩翩的优雅步伐,厚着脸皮不去听身后的窃窃私语。

作者有话要说:晚上应该还有一更0 0

☆、第三章

  "殷相,恕下官说一句不敬的话,天子废朝,宰辅执政,乃是乱国之象啊!"顾秉直抿着唇看着安静的坐在案后处理政务、全无要跟他说什么的打算的殷庭,咬咬牙开门见山。
  他虽也是身居相位,论官阶,却要比殷庭低些,故而口称下官。
  殷庭又是微微苦笑,却不曾搁笔,甚至没有抬头,只是用一贯温和却是分明微苦的口气道:"原来子正这般看我。"
  顾秉直一怔,忙道:"殷相,下官并不是这个意思……兰阶兄,我——我绝不是那个意思!"
  殷庭方才抬眼一笑,煦若春风,却带着些微的戏谑:"子正总算肯不用敬语了?"而后却是搁下了手中的笔,微微抿了抿唇,"子正,你要问什么,我知道。"
  顾秉直知道这位师兄素来爱开自己的玩笑,见他好不容易准备说正事了,自也只是一笑,静候下文。
  殷庭阖了眼,轻轻地道,"昨日我亲递山西大旱的折子去了明德殿。"
  "陛下怎么说?"顾秉直下意识的追问。
  "陛下不在殿内。"殷庭修长的手指缓缓按上了眉心,"也……不便见我。"
  顾秉直心下转了好些念头,方才试探着问道:"陛下可是龙体有恙?"
  "陛下的龙体好得很,只是我一介外臣,总不好去打搅陛下陪徐贵妃御园赏花的雅兴。"殷庭放下了揉着眉心的手,站起身安静的看着就要推开门的顾秉直,"子正,你给我回来。"
  顾秉直转过脸,俊朗的面孔上是掩不住的怒意,"御园赏花?咱们的陛下可真是好雅兴啊!"
  殷庭快步走了过去双手按在他肩上生生把他扳了过来,"子正你听我说。徐贵妃已有了九个月的身孕,所有太医都诊过了,九成是男胎。"
  "可是山西大旱并起蝗灾那些灾民怎么办?几十万的灾民,难道就比不上陛下一个还不知道有没有的儿子么!"
  "可你有没有想过陛下已经年届而立膝下却无子息!说句诛心的话,到时候万一陛下有个天意不休,我大齐社稷谁来承继?"
  "即使并非如此,陛下的子息若是再晚十年,待到陛下千秋,十成又是个幼帝临朝的乱局,宗室无贤王,相权又唯我居大,若是再起党乱,或是我有意效仿新家莽帝,后果谁堪承担!"
  殷庭一口气说了这么多,微有些喘不过气,略定了定气息,才慢慢道:"山西的事,你信不过我能处置好么?"
  "陛下定也是知道的了,否则,也不至于今日早朝便赐下天子剑……陛下到底是老师穷尽一生心血、精心砥砺的明君之器,便是你不信陛下不信我,难道你竟不信老师么?"
  顾秉直看了眼前清瘦的男子良久,方才叹了口气,轻轻地拨开了殷庭按在自己肩上的手,长身一揖,而后推门离开。

  细细地看了帘后的徐贵妃一眼,景弘才低低的笑了出来,"呵,他果真这样说?"
  浮欢轻轻道:"是尚书省外的执事宫监回禀。"
  "真是剔透玲珑的心思,不愧是那人精心打磨的王佐之器。"景弘的眼里仿佛闪过了缠着金丝的淡紫色烟气,片刻后才道,"可还是差了些。"
  浮欢决计不至于去问到底是差了些什么,只是恭谨的递上了两本奏表,"这是殷相所呈。"
  景弘心情颇好,信手翻开第一本,端正的柳楷一字一字写的秀润,每个字的大小都相当,仿佛写就时便已度之以规矩,入眼甚是整齐柔顺,却是一份赈灾部署。
  景弘细细看了,便叫浮欢取来纸笔,又想了良久,方才批了几句,而后交待了浮欢拟了旨,方才打开第二份,旋即蹙眉。
  并无什么格式,只是寥寥书就的几行字,简直像是临时起意,虽无涂改的痕迹,笔意也有些飘忽,不如先前的端谨,细细看来,却竟是尽得了那人最为人称道的行书笔意。
  "臣妄度圣心,略体天意,方知吾皇英睿,微臣拜服,然或行计过险,臣无吾皇雄略,终夜心惊难寝,今虽已安子正,犹恐更有他变,故斗胆伏乞吾皇三思。"
  浮欢只看见景弘的眼色越发寒厉,猛地站起身而后狠狠地抓起桌上的茶盏,似要砸下,却又慢慢地放下。
  "好啊,果然不愧是那人最得意的学生。"景弘怒极反笑,复又坐下了身,沉吟良久,才一字一句的道:"告诉殷庭,朕意已决,这些日子,怕是要……辛苦他了。"

作者有话要说:不出意外的话九点还有一更0v0

☆、第四章

  殷庭搁下了笔,抿了一大口头开的苦丁茶,狠狠皱了皱眉头,而后强自咽下了,方才觉得昏沉沉的头脑里略感清明。
  略略直了直因为长期伏案而酸痛的腰,却是听得清晰的响声自脊椎骨上一节一节的蹦出来,只得苦笑。
  这个月果然是辛苦。
  所幸景弘谋划之事已是大有进展,算日子徐贵妃也将近临盆,总算是……
  思绪猝然被打断,来人步履匆忙神色慌张,进门时更几乎被门槛绊倒,却是中书侍郎聂恒,殷庭尚未想通这个办事素来四平八稳的人怎么忽然这么失态,便听聂恒大声道:"殷相!连日大雨竟致江水泛滥,荆州告急!"
  殷庭只觉得胃脘一阵抽痛,下意识的想用左手去捂,却又觉得不妥,只得抿了抿唇,起身接过了那份告急文书,细细地看了看,略一思量,还是叹了口气,吩咐了聂恒两句,便径自向明德殿走去。
  胃脘处的痛意更甚,荆州富庶,向来是税赋的大头,忽罹水患,更是好死不死的在这春夏之交,农作要时,平心而论,远比山西的大旱让他不安。
  何况天灾联袂,实在不是休兆,有心之人看在眼中,怕又是大有文章可做,毕竟谶纬之谈,说无稽也无稽,说要命也还真要命。
  兀自快步而走,却是未至明德殿,便已见到了浮欢。
  刚想说什么,胃脘又是一阵抽痛,殷庭踉跄了一步,略扶了扶道边的朱漆廊柱,寻思着自己或许是该稍微歇歇的。
  浮欢却已是迎了上来,"殷相,这是怎么了……可要传太医看看么?您的脸色很差。"
  殷庭垂了眸,苦笑道:"让姑娘见笑了……不知陛下现在何处?"
  浮欢看了看他手上捏着的奏本,微微福身,"奏本的话,婢子可为代呈。"
  殷庭抿了抿唇,略微沉默了片刻,温和的不容置疑的重复了自己之前说的话,"不知陛下现在何处?烦请通禀,臣、殷庭求见。"

  景弘衔过徐贵妃递来的橘瓣,慢条斯理的道:"殷庭他现在何处?"
  浮欢尚未说话,徐贵妃已是温声道:"陛下最近总是在臣妾这里,都已经一个月了……既然殷相请见,陛下还是……"
  景弘小心的抚上徐贵妃隆起的小腹,轻笑,"梓童真是体贴。"
  徐贵妃却是一惊,"陛下……刚才唤臣妾什么?"
  景弘向来唤她爱妃,梓童,却是帝王唤皇后的称呼了。
  "梓童。"景弘的嘴角带着淡淡的笑意,"待你诞下太子,朕便正式册封你为皇后。"
  徐贵妃正要起身行礼,却又被景弘拉住了,自是一番情话缠绵。
  浮欢在一边站了许久,觉得自己本当告退了,可想想殷庭苍白的脸色、坚定地语气和语气里隐约的焦急,斟酌了一下,轻轻道:"陛下,殷相那里……"
  景弘垂了眼,轻轻拨过徐贵妃的发丝,"朕说过,有什么事都让他全权处理。"
  浮欢怔了怔,轻声道:"遵旨。"
  却是景弘又心下又是一动,唤住了浮欢,"等等。"
  天子剑都已赐下,他还有什么事不好决断,非要求见做什么。
  以他的手腕,莫非朝中还有什么事是他做不了主的么?
  下意识的念起他垂着眼安静的跪在自己面前的波澜不惊淡然自若的样子,莫名的心里就有什么闪了闪。
  偏又依约有缠了金丝的绯紫烟气漫眼而过,叠上了殷庭的身影,让他揪心莫名。
  景弘抿了抿唇,"梓童,你先歇下,朕少时再过来……浮欢,殷庭现在何处?"

  仔细的打量了殷庭一下,瘦了,脸色也很不好,鬓角甚至有些微湿的痕迹。
  是他的话,总不至于是热出来的。
  那……好端端的人,怎么就留下冷汗来了呢。
  别是……病了吧。
  又瘦,又带着病容,偏又一脸的淡然定然温文尔雅,彷佛事不关己。
  缠了金丝的绯紫烟气漫眼更甚。
  殷庭却是照例要行礼,动作不甚流畅的跪了一半就被景弘一把拉住了,"腿疾又犯了么?那还跪什么,可曾叫太医看过?"
  话音里透着带着少有的温柔,殷庭怔了怔,只觉得胃脘处疼得更厉害。
  这份温柔他认得,几乎一下子就认出来了,认出来之后除了觉得荒谬,也别无他想,只是恭谨的退了一步,"谢陛下。"
  "这些日子,辛苦……爱卿了。"烟气漫得越发浓,障目迷心,景弘细细的看着对方清俊温雅的眉眼,险些唤出一声太傅来。
  殷庭却连眼都不曾抬,只是用纯正的洛阳正音字正腔圆的一字一字咬道:"臣不敢。"
  那缠着金丝的绯紫烟气便倏然散了,连幻影都挽不住。
  景弘抿了抿唇,转身走上玉阶,"爱卿有何事启奏?朕不是说了么,一切都由爱卿做主。"
  语气了没由来的就带了三分怒气。
  浮欢听得莫名,殷庭却是没有察觉到一般,"臣启陛下,连日暴雨,荆州大涝。"
  景弘背着手看着鎏金龙座,沉默了片刻,轻笑,"此是天助。"
  殷庭抿了抿唇,"臣恳请陛下三思。"
  "朕很想知道,是否真的没了太傅,朕便压不住这满朝文武。"景弘的尾音扬得略有些高,分明是即将发怒的征兆。
  殷庭轻轻叹了口气,"臣……"胃脘阵阵的抽痛愈发厉害,让他下意识的佝起身子,察觉到后却又强自挺直腰杆,只是略低着头,也不知说什么好。
  景弘的语调冷硬的如同青砖地面,"卿还有何事?"
  "臣斗胆,敢问陛下,可已曾布置妥当了。"殷庭有些无奈的想,老师的智珠在握他没学到,怎么偏就学了个轻履险境的坏毛病。
  景弘却是有些不屑的轻笑:"自然。"
  殷庭无奈,决意做最后的劝阻,"……臣仍然觉得,此举太险。"
  "不劳爱卿多虑。"景弘蹙起了眉头,印象里那人再怎么做些不靠谱的事,也不见殷庭怎么质疑反对,怎么,这是看不起谁?
  "臣……臣告退。"听出了对方语气中的不耐,殷庭便收了声,不打算再说什么。
  "慢着。"心中莫名一动,景弘忽然转过身,腰间的琳琅撞出一阵乱响,对上那双不解地眼,话到嘴边却又生生变成了:"荆州水患的事,最好今晚便能拟个章程上来。"
  殷庭垂了眼,轻轻道,"臣遵旨。"
  景弘细细地打量着殷庭,一看就知道他比之前又瘦了不少,就连官服穿在身上都有些飘了……怒气竟又有隐隐往上蹿的趋势,让他自己都生出了些许迷惑。
  "爱卿……近日来,想是辛苦了。"
  "臣不敢。"
  淡淡的三个字,却是硌得耳朵都疼。
  景弘看着殷庭躬身告退慢慢的走出他的视线,便越发的怒不可遏起来,猛地将越窑青瓷的洗笔掷在地上。
  看着一地碎片,方才冷静下来自嘲的想着,果然是该让梓童备些莲子羹消火。

  风清月白,星子疏淡。
  顾秉直狠狠一脚踹开殷庭书房的门,毫无风度的大吼:"不是说就要生了么?都半个多月了,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
  然后才是扑面一股药味。
  殷庭安静坐在书案后面,无辜的眨了眨眼,而后仰头将碗里黝黑的汤汁喝尽了,蹙着眉放下了手中的玉碗,用手掩着唇,竭力忍耐着什么。
  良久才放下了手,一脸无辜的看着门口讷讷的顾秉直,"子正,你便是将我家的门板拆了,我也生不出什么来。"
  顾秉直顿时尴尬的红了脸,小心的带上门,慢慢地走到书案前,拧着眉看着桌上白瓷碗里的药渣,又看了看笑吟吟的看着他的殷庭,"病了?"
  "小恙罢了。"殷庭随手取过桌上的一份文书,打开了细细看着,"子正可有何事么?总不至于大半夜的跑来要我给你生孩子吧?果然是该娶亲的年纪了……"
  顾秉直的脸涨得更红,"殷相莫取笑……"
  "还叫殷相?"殷庭略挑了挑眉,视线并未离开文书。
  "……兰阶师兄。"顾秉直很无力的唤了一声,随后却又想起来此来的目的,"陛下到底打算何时临朝!若是徐贵妃一直不临盆,那——"
  "那便太好了,怀胎十四月,生出来的可就是尧舜了。"殷庭笑着接道。
  顾秉直气苦,愤愤的拍了拍桌子,"兰阶师兄!哪有这般道理的——天灾连连,做天子的不知要赈灾祈福,反而自顾自在后宫里一躲月余,却叫群臣怎么心服呢?"
  殷庭却只是轻笑,"心服的自然心服,心不服的早晚不服。"
  咱们的那位陛下要的便是那些不服的自己跳出来,你当他当真是分不清江山社稷和儿子到底孰轻孰重的人不成?


☆、第五章

  第五章

  宣仁二年三月,山西各州大旱,四月荆州洪起,帝以皇长子将诞,委国事于殷相。群臣多有不忿,有怀异心者,暗行谋逆之事。
  及五月,帝与殷相以雷霆之势诛扫众逆,立时朝纲清明,君威煌煌,群臣方知此帝王权术也,无不拜服。
  ——《齐史?宣帝纪》

  顾秉直看着捧着药碗安静的靠在床头的殷庭,皱了眉,"你一直知道吧?"
  "嗯?"殷庭小心的啜了一口汤药,苦的难受,又不好意思当着自家师弟的面喝一口药吃一口蜜饯,只得忍着,一转眼想明白了对方问得是什么,便又含糊的"嗯"了一声。
  被室内的檀香床前的罗帐生生曳出了三分暧昧。
  顾秉直微怔,很快便回神,狠狠地蹙起了眉头,"所以你就陪着陛下一起胡闹?"
  "陛下并未胡闹,虽说兵行险招确有不妥,但是收效甚佳。"殷庭笑吟吟地看着他,"如今的局面……除了徐贵妃到现在还未临盆,其他的,并无什么不妥吧?"
  "若是殷相你没有一头栽倒在金殿上,还算是并无不妥的。"顾秉直的口气里带了点儿对殷庭从未有过的冷嘲热讽,"你分明说过只是小恙吧?"
  殷庭眨了眨眼,低笑了一下,又啜了一小口药汁,片刻后才道:"确实只是小恙呐……"晶亮的眼瞳微转,忽然道:"诶?今天似乎并非轮到你休沐,怎么现在会在我这里?"
  顾秉直一下子哑口无言了,怔忪许久,脸也涨红了,方才轻咳了一声,"我……"
  "来人,送客。"殷庭却丝毫不打算给他诡辩的机会,直截了当的赶他走人。
  待到送走了顾秉直,看了看手中的药碗,又是一阵不舒服,良久才下了决心,咬了咬牙一口饮尽了,吃了不少蜜枣过口,便又觉得一阵倦意袭了上来。

  景弘批着折子,渐渐地就有些心烦意乱。
  徐贵妃怀胎十一个月了,早过了该生产的日子,却是一点动静也无。
  只能自嘲的想,索性让她怀上十四个月,直接给自己生个尧舜出来多好,省心。
  下意识的去瞥玉阶下的书案,却是瞥了个空。
  生生抑制住了想摔东西的念头才想起来殷庭是告了假的。
  那日金殿上,他就这么当着自己的面,忽然就闭了眼,毫无征兆的直直往后倒下去,任顾秉直怎么唤都醒不过来的。
  吓得他几乎停了心跳。
  仿佛回到了当年,那人也是一般无二的毫无征兆便猝然晕倒,每每这般就要告上月余的假,待到病愈回朝便又是一副苍白虚弱形销骨立的样子。
  看了这么多年,是真的怕了。
  只记得自己语速很快的喊着传太医,站起身时死死地扳着龙案的边缘,生怕自己一个控制不住便走下去……
  那人说过的,为人君者,于金殿之上,哪能为臣子轻下玉阶。
  可那人已经不在了,他哪能再看着这人也……
  一番思虑搅乱了心思,缠着脏腑的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让他难受,便忍不住狠狠地把手中的玉笔摔在了地上。
  上好的白玉笔杆断成了几截,把四周的宫人侍女都是吓得不轻,忙跪□子来大气也不敢出。
  浮欢也跪下了,正犹豫着要不要说些什么——她看着皇帝长大,打心眼里悄悄地把主子当弟弟。
  先前主子往阶下扫那一眼,就知道主子怕是想起殷相来了。
  却不想主子想起殷相也能生出这么大的气来——二十多年来两次看见主子摔东西,竟也都是为了殷相……简直比裴相还要冤孽。
  犹自想着,却被一声吩咐打断了思绪。
  "浮欢,摆驾。朕,要去看看殷庭。"

  隐约觉得有什么在脸颊上拂过,像是手掌,暖暖的,只是一大片的暖意中间却有拇指大的一片凉意,让殷庭心下生疑。
  费了很大的力气方才慢慢地睁开了眼,床边的帝王双手交叠置于膝上,安稳的似是亘古以来便未曾动过,淡淡笑着道:"爱卿醒了?"
  视线很快的扫过了对方左手食指上套着的青玉扳指,而后心下了然,便忍不住在心里轻轻的念了一声"荒谬。"却还是撑起了身子,"臣失礼,请陛下恕罪。"说着就要掀被子下床。
  景弘忙拦住了他,"爱卿身子未好,不必多礼。"
  殷庭垂了眼,温声道:"臣惶恐。"
  景弘抿了抿唇,忽然觉得这人简直不愿意接受自己一丝半毫的善意。
  不像那人,对自己的好意痴恋都总是坦然受之然后不闻不问,虽说伤人,却似乎总好过这般被顶撞的怒气难抑。
  一样都是不被接受的好意,前者至少还能给他一些希冀。
  想到这里忽然便心下黯然,原来不过是一个长痛一个短痛,倒是自己平白多情了。
  隐隐的便又有抑制不住的怒气像是要冒上来。
  "爱卿不必多礼。"略定了定心思,景弘看着殷庭苍白的脸,下意识的用右手的拇指摩挲了一下左手的手心,"此次平乱,爱卿当居首功。"
  殷庭轻轻的道了声:"臣不敢。"却忽然抬了眼看着努力压着怒气的景弘,"臣到现在犹在自责不能劝阻陛下。"
  景弘怔了怔,慢慢地笑了出来,"爱卿仍是觉得朕此举太险么?"
  "若是老师,便决计不会同意陛下如此作为。"殷庭无害的垂着清秀俊雅的眉眼看着蜀锦被面上花样素淡的苏绣。
  景弘慢慢地攥紧了拳,仍是笑着,"那,爱卿为何便肯陪着朕胡闹呢?"
  细细的看着被面上惟妙惟肖的一茎兰草,殷庭仍是温温和和淡淡的口气,"因为,臣不是老师。"而后抬起眼看向景弘,眼瞳晶亮:"何况,臣并不认为陛下是胡闹。"
  "呵……爱卿先前可还说自责不能劝阻朕。"景弘饶有兴味的看着,神思却是一下子飘远了。
  听殷庭提了老师二字,便没由来的想起那人病时从不允许自己探望,总是一句"病气未净,生怕沾染圣躬"便将自己轻易挡了回去。自己也是实在没勇气去面对他的形销骨立苍白虚羸,竟是一次也没见过那人这么安安静静躺在床上生病的样子。
  故而这次特意不让人通报,径直让他们把自己领到这人床前的。
  这人么……还是睡着的时候好,便是抚过他的脸颊也不见他有什么反映。怎似这般,关心一句便要被他顶撞一声。若非念着他竟是生生累病了,怕是早就忍不住发火了。
  殷庭却不知道他的心思,只是又垂下了眼帘,"不认为陛下胡闹是臣的一己之见,陛下此举太险却是事实,臣不曾劝谏也是事实。"
  景弘在心底嗤笑了一声,这人真是好别扭。
  正要再说点什么,外间浮欢忽然匆匆叩门,"陛下!启奏陛下,徐娘娘临盆了,陛下可要——"
  景弘一愣,忙起身就要向外走去,快到门口时又停步回头,却见殷庭已是下了床,穿着一身雪白的中衣,安静的跪在地上,以额抵地,"陛下大喜,臣恭送陛下。"
  一股子怒气直往脑门蹿,竟是盖过了得子的喜悦,看了他很一会儿,方才冷冷的说了句"爱卿平身,好生休息。"
  推门而出。
  殷庭直听到宫监尖着嗓子喊"陛下起驾"方才慢慢地站起身走回床边,有些恶劣的想没准就是因为帝王整日伴在徐贵妃身侧才吓得徐贵妃生不出儿子来吧?
  却又是一阵倦意犯了上来。

  宣帝二年五月,皇长子诞,帝甚喜,赐名景珩,晋其母徐贵妃为皇后,大赦天下。

作者有话要说:不太会写什么朝堂算计之类的,只能大体表达一下他们俩是啥意思……
下午第二更

☆、第六章

  第六章

  酷暑炎炎,室内虽只有殷庭一人办公、又置了冰盘,仍是闷热的很。
  殷庭却是坐在书案后安安静静的看公文,额上也不见一滴汗,收束整齐的领口也不见半点散开的迹象,倒是让侍奉的书佐都不好意思扯开领口透气。只得继续低头整理发往各处的文书。
  尚书台中书省皆是这位殷相在领着,陛下便专门在台省之间划出一个书阁,赐名经世,专门予殷相办公用。
  自己也是侥幸方才被选为经世阁的书佐。
  据说以前,殷相都是在明德殿的玉阶下摆一张书案,陪着陛下一道办公,却不知是为什么……罢了,这些事情还是不要多琢磨。
  帝相之间,无怪乎那么几种,要么相敬相信一世太平,要么相疑相恶却因着些什么彼此碍眼,要么干脆相争相杀你死我活,还能有什么。
  正想着前朝故旧对比着这对帝相,外间忽然传来一个温和的女子的声音,"陛下有赏。"
  书案后的宰辅习以为常的放下笔,起身跪礼,"臣殷庭拜谢吾皇隆恩。"
  书佐认得,进来的是明德殿尚仪女官浮欢大人,也知道她与自家殷相相熟,果然宣完旨,自己和一应宫人便都被遣出了门外。
  "这是上等的贡品杭白菊,清热去火的良品。"
  "哦,这可是好东西……敢问一声,陛下可是,上火了?"
  "殷相果然神算。"
  "这太医是新进来的罢?陛下素来不喜花茶。"跟老师一般的习性,不知是真的还是学了之后改不了了的。
  "陛下自己说要喝的,可……陛下念起殷相,便让婢子给殷相送些来。"浮欢生生把嘴边的"可是怎么也喝不惯"几个字给咽下了。
  "呵……"殷庭微微垂眼,转身取来了一个竹制小罐,"姑娘若信本相,每日在陛下茶中放上几枚,也是清热去火的。"
  浮欢微愣,打开一看,却是翠绿的干竹叶,透着一股子淡淡的清香。
  殷庭又想了想,温声道:"这一罐本相尚未动过……最好是先拿去太医院叫太医们看看,否则,本相也担不起干系……"
  浮欢福身谢过,而后用很轻的声音道,"陛下总往玉阶下看……殷相的身子可好些了么?不若……"
  "为人臣者,总在天子理政的地方赖着,不好……往日本相是陛下的御前咨诹,本该侍奉阶下,而今却是……不妥的很。"殷庭唇边带着有些无奈的似笑非笑,"何况上好的一方端砚,就这么砸了,本相看着心疼。所以,不想再看了。"
  随后又生动的挤弄了一下眉眼,"与姑娘说笑罢了,万望姑娘切莫通禀圣听,否则恐怕……不止是一方端砚了。"
  浮欢只得在心里苦笑。
  又闲话了几句,浮欢正要告辞,殷庭却又低低的叮嘱了一声,"竹叶……就说是太医开的罢。有劳姑娘了。"
  这次浮欢没忍住,把苦笑摆在了脸上,而后款款的福身告辞,拿着那一罐竹叶径自去了太医院。
  殷庭看着浮欢走远了,便招手唤来书佐,"修言,你不是也上火么?"
  杨修言愣了愣,"多谢殷相挂记,下官……下官……"
  "御赐的贡品杭白菊,上好的清热去火的茶饮……呵,你拿一半回去喝吧。"殷庭自折身走回书案后面,"只是千万别声张,否则本相与你俱是要糟糕的。"
  "这叫下官怎么敢……"愣愣的看着紫檀木托盘上的两个精致的白瓷罐子,杨修言一时怔住了。
  抬眼去看,只见书案后的宰辅自顾自安静的看着公文。
  "无妨。你既是我阁中书佐,便是自己人。"微薄的唇微微弯起,凝成一个让人心安的弧度,"对了,少时送文书时,记得将另一半送去都察院顾相那里。"
  "本相从来就不喝花茶的。"

  "浮欢,这是什么?"景弘饶有兴致的看着茶汤中浮着的几枚细长的翠色小叶,"难怪今日的茶里比往日多了一分清香。"
  浮欢微微颔首,"是晾干的嫩竹叶,可以清热去火。"
  景弘闻言轻笑,"果然是比什么杭白菊顺口。"说着便又抿了一口,"朕以前,也不是多不喜欢花茶……后来,太傅不喜欢,朕也就渐渐地不喜欢了,到现在……却是怎么也喜欢不回来了。呵……冤孽呐。"
  帝王的眸习惯性的望向阶下,落目处却连一张书案也无。
  "殷庭。"
  两个字一出口便冲了满口茶香竹香,带着莫名的冷淡和压抑着的怒气,连他自己也觉得诧异。
  浮欢惊异的看了他一眼,又不解地望了望殿外。炎炎烈日下,自是除了宫监侍卫便空无一人,遑论朱衣玉冠的宰辅。
  "殷庭怎么说。"又啜了一口茶水,景弘不再看着空空如也的阶下,收了眼光盯着龙案上那方簇新的端砚。
  浮欢微微一福,"殷相道,为人臣者,总在天子理政的地方赖着,不好。往日他是陛下的御前咨诹,本该侍奉阶下,而今却是不妥的很。"
  "……哼。"景弘的眼前却是浮现出那日殷庭抬起头来时的狼狈样子。清秀俊雅的面孔溅上了浓浓的墨汁,蜿蜒成狰狞的仿佛伤口的痕迹。眉眼仍是安静的垂着,眼角却是盯着身侧是碎的四分五裂的龙纹端砚。
  倒是难为他过了两天才递了折子说染了风寒、不好再在明德殿伴驾。
  景弘有些懊丧的收回了伸向端砚的手,狠狠地喝了一口茶水。
  真不该准奏的。

  "对了子正,上次让修言送给你的杭白菊你可喝了么?"殷庭嘴角带着笑,垂了眼坐在书案后面拨弄着杯中的茶芽和青翠的竹叶。桌上难得没有公文,只有厚厚一叠笔迹端正却略显稚拙的字。
  客座上一领蓝衣的青年苦笑,"御赐的东西,你连家里都不拿到就分了送人,真是……真是……"真是不出什么来,便转眼看小案后认真习字的男孩子,"继羽的字写得还不好么?这都写了多少?怎么一点儿也不心疼孩子……"
  殷庭啜了口茶水,"习字宁心,省得他闲来无事竟学会了爬荷池边的朱栏,你莫惯着他。"旋即又抬眼促狭的笑,"说来你也是该娶亲的年纪了,改日我定要帮你寻个媒婆好生说道一下,省的你整日来妨我教子。"
  顾秉直被他说得脸上一阵发红,忙转移话题,"那就不说这个……你,你和陛下到底是怎么了?"
  殷庭慢慢地合了茶碗盖,转头看向小案后的男孩,"羽儿,你先出去。"看着小男孩恭敬地退出去,就要带上门的时候又补了一句,"荷池边上的朱栏无事可多爬爬,下次便抄《汉书》好了。"
  殷继羽正甩着抄诗抄的发痛的手腕,闻言吓得忙关了门。
  顾秉直忍不住笑了出来,殷庭却是将茶盏不轻不重的磕在了书案上,"什么叫我和陛下怎么了?君友臣恭,哪里不对么。"
  "哪里……哪里都不对吧……"大了大胆子小心的应道,顾秉直想了许久才敢来一问究竟,瞥着自家师兄皮笑肉不笑的眼,却到底是弱了本就没什么的气势,"他们说……"
  殷庭抬起了晶亮的眸盯着他,眼里依稀光暗明灭,"宫中嘴杂,最是多的流言蜚语舌根乱嚼,子正也信?"
  顾秉直犹疑再三,声音越发低了,"可,他们说……"
  殷庭已是垂了眼,温声问道:"说什么?"
  能说什么?无非就是骄横的宰辅顶撞帝王惹得龙颜震怒,帝王盛怒之下信手抓了一方端砚去掷宰辅,宰辅出殿时衣上面上俱是墨痕淋漓是平生从未有过的狼狈——一路自明德殿行至宫门,不知叫多少有心无意的人看了笑话。
  这些日子自己早已听到了不下十个版本,哪个不是手舞足蹈演的绘声绘色。
  当时心下就琢磨着多半是真的,何况后来还有了经世阁。
  好不容易登了自家师兄的门想要问问到底是怎么回事,却又觉得似有提起话头恶意讥诮之嫌,话到了嘴边,生生说不出口。
  看着自家师兄也并无说话的意思,便更觉尴尬,没由来却又想到了这人送来的御赐的花茶,泡出来的汤水香沁心脾,端是极好的东西。
  他倒好,前脚赐下,后脚便分送他人了,简直就是……闹别扭一般的做法。
  "宫中传言我也大致听过,多少有几分像……呵,只传成这样,想来浮欢也费了很大的力气。"殷庭忽然就开口,惯有的温软语调抑扬顿挫的娓娓道来,却把正独自沉思的顾秉直吓了一跳。
  "其实也没什么,明德殿历来是帝王理政之处,我一介臣子总在殿中,像个什么样子。"殷庭慢慢拿起桌上那一叠宣纸,一页一页翻过,"何况陛下近来看见我,总是很火大的样子……呵呵,为人臣子的要为君王分忧,哪能巴巴的凑上去碍着君王的眼。"
  顾秉直讷讷的不知该说什么。
  告辞的时候蓦地想起,那日偶遇明德殿的那位尚仪,女官大人与他攀谈的时候曾经蛾眉微蹙轻轻的说过一句,"殷相近来,似乎总是躲着陛下。"
  耳畔响起自家师兄温软好听的嗓音,"陛下近来看见我,总是很火大的样子。"
  便又忍不住苦笑,这算是闹的什么?
  简直就是冤孽。

作者有话要说:九点还有一章0v0

☆、第七章

  景弘微眯了眼坐在鎏金龙座上,看着玉阶之下金殿之上满朝文武对他叩拜。
  那人站在最前面,朱衣玉冠,仿若隔世。
  此刻落入眼里,却是半点都再看不出与那人何来一点相似。
  那人才不会不顾对错什么都顺着自己的意思来,才不会与自己争执了一半又低头服软,才不会为了自己一时任性把自身生生累的病倒,才不会为了自己一时执意酿下的恶果苦心弥补,才不会受不得自己半点善意好意,才不会张口一个"臣惶恐"闭口一个"臣不敢"话里带着软刺,才不会任跪任罚任自己从九重玉阶上掷下端砚竟是分毫不躲……更不会整整半月除了上朝就一直躲着不见自己。
  也不知他到底哪里这么多借口搪塞,简直是算准了自己什么时候会传他,竟是每次都有抽不开身的理由,找他问政更是直接让浮欢捧回写的洋洋洒洒的表章,蝇头小楷一字一字写的端正,长短大小都似规矩度出,生生让人挑不出毛病来。
  只觉得自己简直被他当成了毒蛇猛兽,看他紧紧抱着敬而远之远之远之的八字箴言的样子,只怕自己若非一国之君他便恨不能自己老死不相往来了吧。
  这样想着,便有一股无名邪火直往上蹿。
  强压着火气向阶下看,惹得他火大的罪魁祸首正认真的听着工部尚书的奏事,而后躬身出班,语气温软的说了不少,方才抬眼看向自己。
  正对上自己的目光后,却是一怔,而后垂下了头低下了眼,默不作声的又退了回去。
  这个分明的敬而远之远之远之的举动又叫景弘越发火大起来,便狠狠地一拍龙案起身就走,身后的宫监忙喊"退朝。"留下满朝文武大眼瞪小眼,想不通适才殷相说的有哪里不对,竟惹得陛下这般震怒。
  朱衣玉冠的宰辅唇角闪过一丝苦笑,温温和和的说"诸位都散了吧。"话音未落,锦屏后转出尚仪女官,声音琅琅的道:"陛下口谕,宣殷庭见驾。"

  一路兜兜转转竟是被领到了御苑,路边的花草上沾的晨露打湿了蜀锦衣摆上平金法绣的白鹤,朱衣玉冠的宰辅脸色有些苍白,唇边似有似无的挂着一丝苦笑。
  想起先前帝王看自己的眼神,怒气浓得快要凝成实质在自己身上扎出个洞来了,便觉得自己近日来好生躲着这位陛下果然是对的,否则只怕早就不是端砚而是青瓷大花瓶或者鎏金博山炉了。
  真不知是怎么得罪了他,殷庭自问决计不是什么讨人嫌的人,勉勉强强也算得是个良臣,怎么让当朝天子自家"师兄"如此嫌弃了呢。
  再这样下去,帝相不和,早晚难免要起祸端。
  细细想来自己自从拜相以来还未曾有什么不是顺着他来的,总不会是……
  总不会是骨子里有几分与老师相肖,便遭了这么大的嫌忌吧。
  一路想过来,唇边的苦笑越发浓了,多少也有些越发不想前去见驾的念头。
  景弘见到殷庭的时候,一眼便看见了他唇边的苦笑和脸上的不情愿。
  早朝时未熄的怒火一下子腾了起来,恨不得问一声难道我堂堂天子便这么污你殷相的眼,让你来见一面你就要这般如睹恶秽不成?
  殷庭却是安静的提摆下跪,恭敬地叩首,"臣殷庭叩见吾皇万岁。"
  "殷相好大的面子。"景弘全然没了要他平身的意思,抬手端起一旁案上的茶盏,啜了口带着竹叶清香的茗茶,方才强压下了怒气。
  殷庭慢慢地抬起身,垂着眼看着地,声气温软的道:"臣惶恐。"
  景弘一口茶哽在喉咙口,险些一脚踹过去。
  盯着他清秀俊雅的脸,没由来的又想起那天,这张脸上溅上了浓浓的墨汁,蜿蜒成狰狞的仿佛伤口的痕迹。
  这人还是用素日温软的口气说"臣告退",然后带着这一身一脸的墨痕就退了出去,自己怔了半晌才让浮欢赶紧领着人带着水盆手巾去追——衣上的还能说是不慎沾上了的,脸上的……堂堂当朝宰辅,怎么丢得起这个人?
  却到底是没追上,浮欢回禀说他居然真就这么狼狈的从明德殿走到了宫门口,一路上也不避人,不知叫多少人看见了。
  果然不出半日宫里便传出了不少是非,自己心里也过意不去,一边叫浮欢想办法让宫里那些长舌的东西闭嘴,一边三天两头的赐他东西,他却先是搬出来明德殿,后来更是足足半月都躲着自己……
  怒气里又隐约有了些许凉意,刺得心里发酸,狠狠地把茶盏往茶几上一磕,"都退下!"
  一众宫人侍女就连浮欢都还没反应过来,殷庭却已经又伏下了身子,"臣遵旨。"作势就要走。
  "你给朕跪着、其他人都退下!"

作者有话要说:还好0 0现在还是九点……

☆、第八章

  不适的挪了挪腿,殷庭小心翼翼的抬了抬头,便看见早就把杯中壶中的茶水都喝完了却又不叫人来的帝王咬牙切齿的嚼着茶梗竹叶,墨如乌金的眸子死死的盯着自己,忙又把头低下了。
  腿骨处往外渗着一丝一丝的疼。怕是少说也有一个时辰了吧?一个是日理万机的国君,一个是身领台省的宰辅,两个人加起来六十岁都不止,却是大好晨光便在这御苑里僵着……当是小孩子赌气、好玩么?
  又微微挪了挪腿,殷庭认命般地慢慢伏□子,以额抵地,"臣知罪。"
  "殷相贤良端谨,哪里会有什么罪。"景弘冷冷的笑着,口气不善。
  金殿之上莫名其妙的发邪火,不顾政务繁忙把堂堂尚书令领中书事拉到御苑来一跪半晌,怎么看也是他这个皇帝的不对。
  本以为这人硬着骨头一声不吭跪了个把时辰能有什么说法,不想到头来还是一句服软。
  殷庭闻言又是一阵气苦,真不知到底是造了什么孽,"臣万死。"
  恨恨的把嘴里嚼成浆糊了的茶梗竹叶一口吞下,景弘猛地把手中的青花瓷盏拍在了几上,传来的碎裂声又让殷庭眼皮一跳。
  伴君近十年,他却是近些时候才知道景弘居然还有个发起脾气来就摔东西的癖好。
  景弘看着殷庭官服下略显单薄的腰背线条,又见他挪腿的频率越发快了,虽说怒气未消,却也惦记着他的腿。虽说现下是初秋,暑气未消,偏又想起那时候不过让他跪了半柱香的时辰便害得他腿疾发了……站起身绕着他走了两圈,终究还是狠不下心,便冷冷的吩咐道:"先平身吧。"
  殷庭愣了愣,轻轻道一声"谢陛下",很是吃力的撑着身子站起来。双腿却已经不听使唤,尚未站稳,便向后一仰,景弘一惊,忙一把扶住他,而后就这么提着他的手臂把他往自己先前坐过的太师椅上按,"怎么,可要传太医么?"
  关怀的言行倒是情意真切,落在殷庭眼里却似带上了缠了金丝的绯紫烟气,看着都懒得讥诮,便只是垂了眼低低回一句"臣不敢。"
  景弘气得不知说什么好,伸手捏住了他略有些尖的下颔,迫他和自己对视,咬牙切齿却带着笑意一字一顿的说道:"除了臣不敢臣惶恐臣遵旨臣告退臣有罪臣万死……爱卿就不能再想些别的说辞来敷衍朕?"
  殷庭只觉得捏着自己下颔的手劲儿很大,挣不开也懒得挣,便兀自垂下眼帘,温温软软的回了一声,"臣……不敢。"
  景弘忽然就笑了出来,另一只手慢慢地抚过了他略有些薄的唇,低头,而后狠狠地咬了上去。

  殷庭睁大了眼睛看着景弘,唇上的刺痛吓得他整个人都有点儿愣,眼前是帝王放大了不知多少倍的剑眉星目……
  这到底……算什么?
  遣开了宫人侍女小心翼翼的站在二十多丈开外、生怕自家主子再对着殷相砸个什么东西砸出好歹来的浮欢看见了,吓得用手掩住了口,回过神来赶忙四处张望,所幸四下无人。
  景弘自己也是愣了愣,却是一点一点的用牙啮咬着这两片该死的唇。
  意外柔软的触感。
  唇齿间的茶香里渐渐的就漫起了血腥味,景弘看着他睁圆了眼睛愣愣的看着自己,心里就一阵愉悦。
  舌尖抵上了他唇上被自己咬出的口子,细细地舔着,而后不餍足的扫过那一口白牙,捏着他下颔的手略微用力就迫他把嘴张开了,顺势就把舌也探了进去。
  该死的,自己的本意分明只是想咬死这个混账,怎么就成了这样……
  虽是这么想,却是越发吻得深入,感觉到对方单薄的胸膛剧烈的起伏着,心中便有说不出的舒畅,细细的舔过柔软湿润的口腔,又恶意的在他的舌尖狠狠的咬了一下。
  殷庭吃痛的闷哼了一下,却也略微回了神,张嘴就想咬下去,下颔上的手却是倏然加力,像是要把他的下颚骨捏碎一样。
  不比文武双全的帝王气息悠长,殷庭渐渐地就有了一种喘不上气来的感觉,连带力气也被抽空了,手软脚软,眼前也阵阵的发黑。
  景弘心满意足的放开的时候就看见殷庭又垂下了眼,只是眼里漫了一层水气,连带着眼圈都有点儿红,软在太师椅里急促的喘息着,发现自己在看他又别扭的把脸别开,十足一副被欺负了的样子。
  这些日子以来头一次看着他不觉得那么上火了,反倒有几分神清气爽。便放开了钳制着他下颔的手,转而去摩挲他被自己咬得红肿充血的唇。
  依约的就有那么些□的气息在尴尬的喘息声里滋长起来。
  "爱卿。"景弘收了手,站直了身子柔声唤道。嗓音微沉,带着些许调笑的意味,"还没缓过气来?"
  殷庭颤着手抚过犹自火辣辣的发痛的唇,低低的唤道,"陛下……"
  不是平日里字正腔圆的洛阳正音,倒有些像是吴中歌女浅斟低唱时不经意间带出的惑人的吴音媚好。
  "嗯?"景弘心情很好的应着,想起了这人本就是地地道道的苏州人。
  "死者已矣,陛下如此,实在是叫臣难做。"不似往日温温软软的口气,带着浓浓的苦涩,声音虽轻,却是咬字分明。
  景弘只觉得心里一阵凉的发痛,手掌高高举起已经落到了他颊边,他却只是用一双晶亮的眼眸看着自己,半点要闪躲的意思都没有。
  心里又是狠狠的一抽,用尽了全部的克制力才没有一掌掴下去。
  "殷庭,你狠。"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么一句话来。
  "臣惶恐。"半点诚意也无的语气。
  "闭嘴!"指甲尖一点一点刺进手心里,拳头攥得太紧,竟是连骨节也发出了声响。
  殷庭于是垂了眼,也不吭声,只是坐正了身子看着地,一副听凭处置的乖顺模样。


☆、第九章

  "掩着唇一路从御苑咳到马车上?"景弘懒懒的倚在软榻上冷笑,"不知道的还以为朕把他怎么了呢。"
  浮欢侍立一旁,也不知该说什么、能说什么。
  景弘却是抬眼看她,"浮欢姐姐。"
  浮欢吓得赶紧跪下,"婢子不敢!"
  "别学那个混账说话!"景弘的火气一下子就上来了,狠狠地把手边的燃着沉水香的镂金小香炉拂到了地上。
  "……婢子遵旨。"尚仪女官在心里暗暗的苦笑,往日还肯咬牙切齿唤一声殷庭的,现下直接成了那个混账,若非自己亲眼见了,怕不得以为其实是谁亲了谁啊。
  景弘却是良久才压下了火气,呷了一口茶水,噙了一枚竹叶心来回的嚼,"浮欢姐姐……你,你都看见了吧。"声音闷闷地,像是受了多大委屈。
  便让浮欢想起,自家主子唤她姐姐的时候,那时候主子还小,大殿下还没死,主子连太子都不是,偶尔挨了训斥或是欺负,总是一个人抱着膝缩在榻上,闷闷的唤"浮欢姐姐。"
  恍若隔世,便也心中一软,低低的道:"是。"
  禁不住又想起早些时候主子拂袖而去,御苑里朱衣玉冠的宰辅见自己走过去,抬袖掩唇惊异之余,出口也是一模一样的问询,"浮欢姑娘……你,你都看见了吧。"平素温软的声音里透着苦,苦的发稠。
  越发不知如何开口好了。
  景弘的声音更闷了,"你可听见他对朕说什么了?"
  浮欢微愣,摇了摇头认真地道:"不曾。"
  景弘低低的笑了一声,抬手盖在眼睛上,分明是咬牙切齿的语气却是透着十足的委屈:"他说,他说死者已矣,陛下如此,实在是叫臣难做……他居然跟朕说什么死者已矣……他,他竟说朕叫他难做……他殷庭根本就是个不折不扣的混账!"
  浮欢只得把头深深低下,一声也不敢吭。
  又是一阵沉默,景弘方才放下了掩在眼睛上的手,坐起身来冷笑:"怎么不说话……莫非你也觉得朕把他当做了太傅?"
  浮欢踟蹰良久,轻声回道:"婢子斗胆,若陛下当时果真将殷相当做了裴相,怕就、怕就不敢……不敢亲下去了。"
  坐在榻上的帝王先是一愣,而后恶狠狠地瞪大了眼睛抿了唇,却又忍不住慢慢地舒展开眼眉有些自嘲的笑了起来,"浮欢姐姐,从小你就比谁都懂朕的心意……比朕自己都懂。"
  浮欢看他笑了,便也略松了口气,大着胆子道:"原来陛下自己也是才懂的。"
  "那,朕岂不是更不能指望那个混账会懂了?"景弘眨了眨眼,苦笑一声再次躺下,"去太医院找些消肿的药膏,给他送去罢。"
  浮欢应下了,便起身往殿外走。
  身后传来景弘又有些闷闷地声音,"这两天,哪还能指望他上朝呢。"

  无月的朗夜总有满天粲然的星子。
  穿着浅绯色官服的宰辅安静的坐在书案后,专心的看着眼前的公文,清秀俊雅的面孔微有些苍白。
  夜已深了,殿堂里一片寂然。
  年轻的帝王推门而入的时候看见他也是一愣,"爱卿怎么还没歇下?"
  绯衣的宰辅忙起身,正要行礼,却被扶住了,便微微躬身,语调温软的道:"裴相的病尚无起色,臣是代裴相值夜。"
  年轻的帝王眉眼里有一闪而过的失望,却是坐到了书案后信手翻开公文看了看。
  本就俊朗的帝王认真起来的侧脸若叫怀春少女见了,准是要怦然心动的。
  示意一旁的女官将手中的食盒放在了案上,帝王的剑眉星目里尽是温柔,"爱卿陪朕一道吃些点心吧。"
  食盒揭开,俱是精致的江南小点,桂花糕、蔷薇饺、核桃酥、莲心果……
  空荡荡的殿堂里便飘起了让人食指大动的甜香。
  绯衣的宰辅不愿抗旨,又确实是忙得连饭都没空吃,便小心的用牙箸夹起一块桂花糕文文雅雅的放入口中。
  甜而不腻,透着甜甜的桂花香,极合胃口。
  帝王的眉目里透着好似要诱人陷进去的温柔,瞳眸里却漫起了缠着金丝的绯紫烟气,"爱卿也喜欢这桂花糕么?太傅最爱吃的便是这个了。"
  霎那间凉意便像是针一样朝着心口扎了过来,绯衣的宰辅、温柔的帝王、可口的糕点、粲然的星子……一下子全都没了影踪。
  殷庭慢慢地坐起身,下意识的抚过唇上结痂的伤口,嘴角牵起一个苦的发稠的笑。
  这都是多久之前的事了,怎么还会梦见。
  发了一会儿呆,却听到隔壁屋子里窸窸窣窣的响,侧耳听了半晌,又看了看天色,便蹙起了眉,披衣起身。
  推门而入,径自走到床边站了好一会儿,整个儿蒙在被子里的小家伙才慢慢地露出了眼睛,乌黑的眸子在月光下水润润的亮着。
  "怎么还不睡,都什么时辰了。"殷庭的语气淡淡的,背在背后的的手里却是握了一把戒尺。
  殷继羽眨了眨眼睛,把头也露了出来,"孩儿做了个梦。"
  "嗯?梦见什么了?"殷庭怔了怔,生怕爱子是做了噩梦惊醒的,便放软了声气轻轻问道。
  "梦见了娘亲。"小男孩索性坐了起来,仰起头看着父亲。
  殷庭抿了抿唇,略弯下腰,伸出一只手抚过爱子的头顶:"说明你想你娘亲了。"
  殷继羽眨了眨眼,"嗯……爹爹为什么不睡呢?"
  "爹爹……也做了个梦。"殷庭怔了怔,抓着戒尺的手下意识的攥紧了些。
  叫人心悸的噩梦。
  殷继羽却还是不依不饶,"爹爹梦见什么了?"
  "……梦见了一个人。"
  "是谁啊?孩儿认识吗?爹爹是想他了么?"
  "爹爹只知道,爹爹再过来的时候,你若是还醒着,今晚便不用再睡了。"转身抬步向外走,生怕让爱子看见自己脸上的不自在,"自己起来抄《汉书》吧。"
  轻轻的关好了房门,抬头望了望天边一弯残月,抓着戒尺的手又攥紧了些。
  想他了么?
  忍不住再次抬手抚了抚唇上结痂的伤口。
  荒谬。


☆、第十章

  "前些日子不是说,殷相病得厉害,就连顾相去探病都被挡在了门外么?现在看来,也没见有多憔悴啊……"刘闲仔细的扫着地,瞥着不远处的经世阁,信口向身边的张临提起了话头。
  张临笑的多少有那么点儿不怀好意:"这你就不知道了吧?殷相可不是病了,是被……嘿嘿,这个可不敢说。"
  刘闲瞥了他一眼,"你就忍得住不说?"
  张临便朝他招招手叫他附耳过来,在他耳边嘀嘀咕咕了一阵。
  听着听着,刘闲脸上的笑容便不见了,压低了声音尖声尖气的道:"我的个天,这话可真是不敢乱说的,你怎么……怎么听来的……?"
  "咱家的干哥哥是守御苑的。"张临有些得意洋洋的,"这消息,十有八九是真的。"
  刘闲摇了摇头,"不是说……那位心里的那个是……是裴相么?怎么着,裴相儿子的白腰带都还没到拿下来的时候,就又成了殷相了……?"
  "嘿嘿,你不知道啊?人家裴相可是光棍一条,老婆都没有,还儿子呢……嘿,那位哪里会让啊!"张临抱着没比他矮多少的扫帚对着刘闲挤眉弄眼。
  刘闲会意,啧啧了两声,却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个声音。
  "浮欢,那日守御苑的太监是哪个?"微沉的男声,很是动听的声线,又朗朗的透着威严,"去查一查吧,除了这两个,还有多少人知道那件事。无论是太监、宫女、还是侍卫……都让他们闭嘴。"
  尚仪女官看着帝王不善的面色心下一凛,忙福身道:"遵旨。"
  两个小太监吓得脸色发青,一下子跪在了地上不要命的拿头捣着地,"陛下饶命啊陛下!奴才不敢了,奴才绝对不会再多嘴的陛下……饶命啊陛下!"
  景弘的视线慢慢扫过这两个负责扫洒的小太监,转过脸对着浮欢笑道:"若是下次再让朕听见有谁说这样的话,浮欢,可要小心朕连你也一起处置了呐。"
  笑里透着煞气。
  浮欢忙低下了头,不敢对上景弘的视线,"是,婢子知道该怎么做。"
  景弘"嗯"了一声,仍旧慢慢地走着,身后两个小太监已经被侍卫拖了下去,尖利的哭喊声让浮欢也轻轻地蹙起了眉头。
  正要跟上景弘,不想他又是停下了步子,"浮欢,前面是……经世阁?"
  "是。"浮欢略想了想,又加了一句,"殷相现在应该……"
  景弘却已经打断了她,"回明德殿。"
  一行人便又转了方向渐渐地走远了。
  杨修言这才抱着一叠文书从廊柱晦暗的阴影后面转出来,小心翼翼的擦了擦额角的冷汗,苦笑着想,果然不该好奇的……险些将性命也搭进去。
  他本是去尚书台拿东西,回来的路上便听到这两个小太监的闲谈,一时好奇便藏在廊柱后面听着,听见殷相被诋毁,本要出去斥责他们胡说的,却看见了一袭明黄锦衣的帝王站在不远处驻足细听,忙躲了起来。
  心有余悸的站了一会,想起殷相还在等自己,便又加快了步子赶忙向着经世阁走去。
  不经意的想,看陛下那个反应,那两个太监说得难道是……难道是真的?
  便被自己的想法吓得赶紧摇了摇头,恨不能把这些胡思乱想都摇出去。

  转眼又逢秋,最是事忙的时候。
  顾秉直斜睨了一眼书案后一直不曾抬头的殷庭,有些阴阳怪气的道:"嗯,是忙,农家忙获稻,官家忙杀人,倒一样都是收割。"
  "顾相这话当去明德殿说。"殷庭皱着眉头,手中的笔也不曾停,难得的没了好声气。
  顾秉直恨恨的喝了一口茶水,"陛下跟你一个德行,好似要被文书淹了一般,都舍不得看我一眼!我去明德殿有什么用?"
  殷庭搁了笔,想要站起身喝口茶——桌上文书有些多了,生怕不慎打翻了茶盏污了纸张,便也不敢放在手边——却是久坐后使不上力,索性坐着,一个劲的揉着眉心:"平心而论,本相比陛下还忙些,故而敢请顾相高抬贵脚,去别处闲坐可好?"
  一旁正在整理文书的杨修言见了,忍了笑,放下了手中的文书倒了杯茶递给殷庭。
  顾秉直却是瞪大了眼睛:"我闲坐?我——分明之前才颁过大赦天下的诏令,待到秋后,待斩的人竟是比往年还多,传出去岂不是让天下人看朝廷的笑话么!你当我是为什么?"
  看向殷庭,却见对方只是自顾自垂了眼喝茶。
  "陛下根本不听我的谏言,我现在每次早朝……你当我不去明德殿么?可,可陛下他不听啊!陛下亲政才两年,若是落下了苛重刑典的恶名……"顾秉直兀自絮絮的说着,语气里带着心焦,"何况都是人命——我知道那都是贪墨赈灾银两的恶吏,可,可自有人是无辜的啊!何况,何况……"
  殷庭抬眼看他,心说怎么还是一急起来就结巴,真是。
  便眯着眼睛淡淡的接道:"何况本来判诛九族已是用刑重了,大赦之后仍定诛三族,便实在是不该了,对么?"
  "你!你也知道,那你为何不劝?"顾秉直站起身来,一脸恨铁不成钢的看着自家师兄。
  殷庭却是苦笑,慢慢地站起身来放好了茶盏,便又转会书案后,重又拿起了笔,"知道有什么用,你堂堂都察院言官统领门下侍中的谏言陛下都不肯听。"
  我又何苦越俎代庖去自讨这个没趣,平白惹他生气。
  顾秉直被噎的说不出话来,殷庭却已是埋进了文书堆里,全然没了抬眼的意思。
  气得不知说什么好,重重的甩了甩袖子转身就走。
  却不知书案后朱衣玉冠的宰辅在他走后停了手中的笔叹了口气,反反复复念着他那句话。
  "陛下亲政才两年,若是落下了苛重刑典的恶名……"
  说得多好,为人君者,哪能妄动刑杀,一个不慎,怕是要赔进千载英名的。
  大赦之际还要夷灭三族,实在是量刑过重了。
  现任的刑部尚书人倒是刚直,能力也不差,却是太过嫉恶如仇,煞气也重了些,手下心中的分寸尚不及当年陆尚书的一半,可真是……
  可这没分寸不懂事怎么偏偏就合了他的胃口?
  简直,简直……
  胃脘便又隐隐的痛了起来。


☆、第十一章

  景弘搁下笔,看着桌上的文书狠狠地揉了揉额角,端起茶盏刚想松口气,浮欢便走过来小声的禀道:"启奏陛下,殷相求见。"
  不由一怔。
  慢慢地呷了一口带着淡淡竹香的茶水,景弘略挑了挑眉,用似笑非笑的口吻轻轻念道:"殷庭?"茶盏重重的往龙案上一磕,溅出几点水滴险些污了文书。帝王的唇角却仍是似笑非笑的弧度,"朕还当他果真有骨气、这辈子都不打算踏进明德殿半步呢。"
  浮欢知道自家主子说的是气话,便只是低着头,也不搭腔。
  "浮欢,你可记得他躲朕有多久了?"隐隐就带了一丝怒气,却更多的竟似怨怼,"现在怎么倒知道主动上门了……哼,莫不是递辞呈来了?"
  浮欢也不敢应声,只把头压低了一点,生怕自家主子看见自己的苦笑,无奈的想着,本就关系有些僵,再有了御苑那一出,莫说是殷相,便是我怕也是要躲着您的。
  "叫他进来。"再次端起了茶盏,景弘学着那人垂下了眼,对着已经不烫了的茶水装模作样的直吹气。
  眼角瞥着殷庭走进来,未等他站定,便已经一连串的话抛了出去:"免礼平身赐座赐茶,不知爱卿来此有何贵干?"
  "臣……"提着衣摆的宰辅正待行礼,听到这些话,急急收了动作险些失去平衡栽倒下去,堪堪稳住了身形之后难得的不知所措,怔怔的站在那里看着龙案后的帝王,下意识的便满脸无辜的眨了眨眼睛。
  目力骄人的景弘看着阶下那人摆出了一脸的纯良无害、长长的眼睫一阵扑扇,莫名的就呼吸一窒,忙心虚的啜了口茶水。
  已有宫人搬了紫檀木的镂花太师椅并梨花木的茶几,端上一盏刚沏开的明前龙井,殷庭这才回神,微微揖身,"臣……"
  不敢二字尚未出口,景弘已经瞪了过来,眼光颇是凶狠,看得他一阵阵的不自在。
  抿了抿唇,有些无奈的道:"臣……谢陛下恩典。"
  景弘方才放下了茶盏,一声冷哼压在喉间,不无得意的想,算他识相。
  有些拘谨的坐下,殷庭沉默了片刻方才拱手,"臣请陛下三思。"
  "爱卿所谓何事?"景弘也放下了茶盏,细细地想了想自己到底有什么做的欠了思虑的。
  殷庭垂了眼,小心翼翼的斟酌着:"臣窃以为……顾子正之言可用。刑杀过重,实为仁主大忌……故而,臣斗胆、恳请陛下三思。"
  原来是为那个刺头儿来做说客的。
  这个认识让景弘莫名的有些不舒服起来。
  秋来事繁,这人兼领台省,案上的文书怕是比自己这里还要多出不少,却有空来替人做说客?真是好清闲。
  还真是交谊深厚呢……听说,他们二人私交也甚好,那顾刺头儿无事就总爱往他府里跑……看来,果然不是一般的深厚。
  看了看手边那封顾秉直递上来的、自己已经准了的谏疏,旋即冷笑,"朕意已决,爱卿不必多言。"
  殷庭抿了抿唇,还想说什么:"陛下!臣以为……"
  "爱卿,"景弘笑吟吟的打断了他,"爱卿似乎很得空么?"
  殷庭愣了愣,嘴角轻微的抽搐了一下:哪、哪里得空了?我案上的文书明明比你这里的还要多出不少……
  却未及说出口,景弘已是笑眯眯地对浮欢道:"如此正好为朕分忧,浮欢,准备书案纸笔,爱卿便在这里代朕处理一些公务吧。"
  "臣……"动了动唇,殷庭从未想过景弘竟然除了发脾气还会耍无赖,一阵胃疼。
  景弘勾着唇笑得得意,"爱卿忠勉,一心为君,定然不会拒绝的,对么?"
  殷庭看着宫人摆好桌椅笔墨,胃疼的更厉害:"可,陛下……"
  "爱卿竟然有空把心操到门下省都察院去,为何不能为朕分忧呢?"景弘笑得温柔,亲自搬了一叠文书放到他案上。
  "臣……臣遵旨。"殷庭瞥见了景弘眼里淡淡的血丝,怔忪之后略低下了头,轻轻的应道。
  连苦笑都只能嚼碎了咽下去,胃疼的想着今晚怕是不用回府了。
  可羊入虎口,咎由自取,又能怪得了谁呢?

  当下无话,待到殷庭将案头的文书全部看完已是掌灯时分。按了按阵阵抽痛的胃脘,手向袖里却摸了个空,方才想起了太医配的药丸尚在经世阁。
  这时景弘也批完了案头的奏本,端起了茶盏抿了一口,似笑非笑道:"爱卿陪朕用膳吧。"
  殷庭一怔,忙起身长揖,"谢陛下隆恩,然……臣尚有公务待办。"
  故作惋惜的叹了口气,景弘抿了抿唇道:"如此,朕也不便留卿了。"
  殷庭正要告退,却又想起了自己来此的初衷,抿了抿唇道:"陛下,顾相所奏……"
  景弘轻哼了一声,"朕平生最恨的便是那帮国蠹,只诛三族在朕看来,便是大赦也已是轻了,你们两个倒好。"
  "臣斗胆……陛下若执意,实在是有损仁名……况且,墨吏有罪,族属无辜。"殷庭叹了口气提摆跪下,字字恳切。
  "好一个族属无辜。"景弘冷哼,"他贪墨的银子莫不是他一个人用去的么!"
  瞥见殷庭苍白的脸色,莫名的却是心下一软。
  便抿了抿唇,抓起那本在肘下压了许久的奏本抛到了阶下,"不过这次,看在你二人一心忠虑的份上,朕便准了。"
  "谢陛下……"殷庭怔了怔,倾身拾起那奏本。
  不意触手微温,心下又一愣。

  早朝结束,群臣跪送帝驾。
  顾秉直一起身就一把扶住了摇摇晃晃站起来的殷庭,关切的问道:"还好吧?"
  "没什么……"朱衣玉冠的宰辅连唇色都苍白的紧,向来梳拢整齐的鬓发略显凌乱,更衬出几分憔悴来。
  "你脸色很差。"顾秉直掺着自家师兄慢慢地向外走,"精神更差。"
  殷庭揉着眉心轻轻道:"真没什么……就是,有些累了。"
  早知道这样,熬夜办完公务后便不该小睡的,不睡倒好,一旦睡下,疲倦就似潮水般涌进身体里,几乎要把人压垮。
  到现在仍旧昏昏沉沉的,胃脘也是阵阵不适。
  "好吧好吧,没什么。"顾秉直不屑的撇了撇嘴,兀自扶着殷庭往太医院走,顺便就换了个话题:"说来,你与陛下这是和好了?"
  殷庭闻言忍不住弯了弯唇角,"我与陛下之间……君友臣恭,何时闹翻过?"
  顾秉直斜睨了自家师兄一眼,"莫非我看起来傻么?"
  "嗯,有点……"殷庭嘴角弯起的弧度大了些,"比如说,你竟会觉得,我已经昏沉的不知道这是往太医院去的路了。"
  "啧,比我想的还糟糕。你已经昏沉的不知道自己该去太医院了。"有些无奈的口气,顾秉直自顾自拽着自家师兄往太医院走。
  殷庭蹙了蹙眉,挣了挣被挽住的臂膀,挣不开,便挑起了眉:"现在给你两个选择,要么你放开我,我尚有一案的公务待办,要么……我随你去太医院。"
  "你随我去太医院?然后呢?"顾秉直深知自家师兄秉性,径自拉着他往太医院走,将那纤细的臂膀挽的更紧。
  "我随你去太医院,那些公务你来。"殷庭顺从的跟着他走,垂了眼兀自低头看路。
  顾秉直觉得自己被什么噎了一下,停下了步子瞪大了眼睛看着殷庭,"你——你是尚书令领中书事,我是门下侍中,你职司凤阁,我执掌鸾台,你的公务,我……我便是想帮也是不能帮的!按着前朝律例上写的,就叫做……"
  "叫做鸾台不预凤阁事,违者并革其职。"殷庭笑眯眯地看着他,"怎么样,二选一,要么你放手,要么你去帮我办公,然后你我一道告老还乡,如何?"
  顾秉直噎的更厉害,也不知要说什么好,殷庭见他这样便想抽出被挽着的胳膊,却忽然便听见一个悦耳的声音自上方传来。
  "两位爱卿拉拉扯扯的,好兴致呐。"
  二人同时抬头,便见到景弘正双手撑在汉白玉的栏杆上看着台下。
  修剪得体的指甲死死的抠着描龙雕凤的石栏,犹有明黄的广袖遮住,语气里的冷意却是掩都掩不住。
  早朝的金殿是泰安殿,建在七尺有余的高台之上,景弘下朝之后自泰安殿后殿出来往明德殿去,与拉着殷庭下了丹墀往太医院的顾秉直恰是一个方向的。
  偏又碰上景弘今日不欲坐龙舆,只是沿着台上石栏信步闲走,顺便想些事。
  不意竟似听到了殷庭的声音,下意识望向台下,便正好见到了他们二人拉扯调笑的样子,蓦地就有种说不出的难过。
  所谓难过,并非心痛神伤,更贴切一些说,应是全身上下不舒服。
  恨不得把某人拽着某人的手臂掰开,再恶狠狠的揪住某人的领子狠狠地质问些什么……
  简直就像是个妒夫。
  意识到这些,景弘先是一怔,而后死死地切紧了后齿。
  旋即拂袖而去。


☆、第十二章

  "听说今次的中秋宴上,清河公主要择婿了。"顾秉直呷了一口茶水,细细地品着茶里淡淡的竹香,笑着看向安静的坐在书案后翻阅文书的殷庭。
  "哦?恭喜。"放下了手中的文书,殷庭笑眯眯地看向顾秉直,"素闻公主绝色,又是温文识礼,多才多艺,实在是良配……不若你今晚来我府里,我给你指教指教《雉朝飞》的指法,如何?"
  顾秉直愣愣的看着他:"这……这与我何干?又干《雉朝飞》什么事?"
  "顾相人品才学俱是一流,年纪轻轻便官居相位,又未婚娶,岂非公主良配么?"殷庭笑的促狭,"至于那《雉朝飞》么……自然是让你在宴上献曲明心了。"
  杨修言便笑嘻嘻的吟道,"雉朝飞兮鸣相和,雌雄群兮于山阿,我独伤兮未有室,时将暮兮可奈何?"
  顾秉直气得脸都有些红,"你……!兰阶师兄,怎么连你阁中的书佐都被你带坏了?我……你怎么不说你殷相乃是群臣之首兼领台省才干非凡,又是君子端方人品风流正值盛年更无妻室,正是公主良配?"
  殷庭愣了愣,而后笑了笑垂下了眼,"那怎么一样……"
  "怎么不一样?"顾秉直恨恨的拿眼白瞪他。
  殷庭慢慢地竖起了修长白皙的手指摇了一摇,"自然不一样。我是鳏夫,还有个儿子。便是公主肯屈就,陛下和太后又岂会愿意,嗯?"
  顾秉直微怔,"这……我……"
  "便是陛下和太后愿意,我又怎可……"殷庭将指尖在心口点了点,而后端起了茶盏,"叫我情何以堪。"
  闭了眼,眼前闪过的却竟不是红酥手水云袖,而是明黄色的锦袍衣角。
  吓得忙睁开眼,险些失手摔了茶盏。
  怎么竟是……荒谬至极!
  霎时间心乱如麻,便遮掩似地低头兀自喝茶。
  顾秉直正讷讷的说不出话来,杨修言却忽然道:"不过顾相,便是我家殷相不与你争,你恐怕也要好好学学《雉朝飞》的指法……据闻冠军大将军要进京述职,正赶上参加中秋宴,宫中盛传,清河公主喜欢的是横刀跃马威风八面的大将,故而太后特意定在中秋宴择婿,顾相请一定要仔细加意啊。"
  顾秉直气得哭笑不得,"我……我可不曾说过对公主有意,分明一直就是你们在拿我打趣,怎么现在又成了我要与冠军大将军争那驸马之职似的?"
  "冠军大将军?"殷庭抬起头,有些不确定的道:"齐凯?"
  杨修言颔首:"正是……殷相与齐将军认识?"
  "岂止是认识……"回忆起那个金玉其外却是那什么其中的、烧刀子一般热烈火辣的男子,殷庭便忍不住苦笑,"是一不小心就同生共死了的过命之交。"
  "什么叫一不小心就同生共死……"顾秉直怔怔的看着自家师兄。
  "那年我调任凉州,西戎来犯,战事危急……当时他官居凉州司马,从五品上的定远将军,统领全城守军。"殷庭嘴角微弯,慢慢地啜了口温热的茶水,"最凶险的时候,我与他一道在城墙上站过三天三夜。"

  中秋宴不似别的宴席,乃是君王与臣子同乐。设宴在枫宇殿,朝臣中若有要与家人团圆的,大可不赴,半途离席亦不算失礼,宴上便是酒醉失态也绝不会有人说什么,甚至赴宴的臣子是可以不必穿朝服的。
  不过到底是皇家御宴,若非当真有些什么事,多半不至于不赴宴,何况今次是清河公主择婿,朝中俊彦几乎无一缺席。
  尚未开宴,殿中已是济济。
  殷庭仍旧是朱衣玉冠的朝服打扮,看着满座穿着宝蓝葱绿鹅黄月白的倜傥俊彦,笑着对顾秉直打趣道:"你这一身紫袍也太老气,只怕无缘雀屏中选。"
  顾秉直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懒得说什么,身后却忽然传来个响亮的男声朗笑道:"小殷刺史!……哦不,末将失言,该叫小殷相爷了。"
  顾秉直转身,便看见一个丰神俊朗穿着银红锦衣的男子正向他们走来。
  殷庭用力的揉了揉额角,方才有些无奈的转过身,苦笑道:"不是小殷刺史,更不是小殷相爷,是虚长你八岁的兰阶兄。"
  果然下一瞬便被一把揉进了来人怀里,背上更是重重的挨了两拳,打得他一阵气闷。
  忍不住轻叹一声,果然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既然是金玉其外那什么其中的本性,便就过了十年八年也不能指望其变成温文识礼的君子。
  就好似烧刀子再怎么酿也酿不成竹叶青的味道。
  "齐凯,你……你快松开。"被搂得有些透不过气,殷庭苦笑着想,这个莽夫长成这般俊朗公子的模样,实在是不知道要误多少不知事的少女心。
  齐凯却是撇了撇嘴,"怎么说也是同生共死的过命之交,小殷相爷这般反应可真是冷淡呐……你可还记得当年把你抱下幽州城楼的小齐将军么?"
  武人的嗓门如同性子一般直爽的不加遮掩,一句"把你抱下幽州城楼"喊得在座俱闻,让殷庭忍不住又想用力的揉一揉额角。
  一瞬间还真的就有那么点儿想拎着他的领子吼一声"还我清誉!"的冲动呐。
  所幸也只是一瞬间的念头,念头闪过之后摇了摇头认命的叹了口气任他抱着,视线越过用金线玄丝绣了锦豹的肩头,却正对上殿外宫灯簇拥中的一袭明黄锦衣。
  还有帝王微微眯起的、看向自己目光不善的眼。
  便无端端的有了那么些许心虚的感觉,略微怔忪后忙一把推开了齐凯,掀袍跪下伏身叩首,朗声道:"臣殷庭叩见吾皇万岁。"
  觑着那双绣着团龙的明黄锦靴不紧不慢的自身畔踏过了,方才听到一声不是那么情愿的"爱卿平身。"
  而后是帝王悦耳的、带着笑意的嗓音朗朗的传入耳内:"诸卿免礼,今夜良宵,朕当与诸卿同乐,不必拘礼。"


☆、第十三章

  开宴后不久,清河公主便到了,自坐在景弘身侧。身周挂了描凤纹的素色锦幔,小银钩上的缀着明珠的流苏是淡淡的明黄色。
  她是景弘的幼妹、先帝最小的孩子,小小年纪便封了公主,身份尊贵得很。
  宴席未半,便陆续有些献曲献诗献剑舞献词赋的,自然是为了搏得公主青眼所为,表演的各个都十分卖力,看着倒也赏心悦目。
  景弘握着着酒盏,听着刑部侍郎声情并茂的念着一篇文藻华美的词赋,笑着对身畔站着的浮欢道:"平日里说话板的跟什么似地,朕倒是真不知道他有这么一把好嗓子。"
  说话间,却是一直斜睨着阶下左手边第一张坐席。
  朱衣玉冠的宰辅被强行坐过去的武将勾着肩,朱色的朝服和银红的锦衣贴在一道,喜气的简直碍眼。
  殷庭却是无暇去注意景弘恨恨盯着这里的目光,只是用两只手死死地抓住齐凯端着酒盏的手,紧张的看着那满满一盏快要戳到自己嘴边的御酒,"齐将军,手下留情呐,本相……我是真的不能再喝了!"
  齐凯挑眉,满脸的不悦掺着不信:"这才喝了多少?兰阶兄莫要欺我。"
  顾秉直难得看到自家师兄被人弄得这般狼狈,便也笑嘻嘻的在一旁帮腔:"诶,殷相,这便是你的不是了。这才喝了多少,怎么就不行了呢?"
  "这样吧,我不灌你,我敬你。"齐凯自取了酒盏斟满,放在了殷庭面前,"你觉得当饮便饮,可好?"
  殷庭抿了抿唇,看着眼前的酒盏兀自苦笑,齐凯已是一盏饮尽,"这一盏,敬你我十年未见,你却连一句寒暄也无。"
  "这……是我的不是。我认罚,不知小齐将军向来可好?"
  "托福,甚好。"又是一盏饮尽,"这一盏,敬当年的同仇敌忾并肩作战。"
  "呵,也是那时年少,若是现在,怕是打死我也不肯去的。"
  "现在你殷相位高权重,莫非谁能逼你不成?"再一盏饮尽,"这一盏,敬幽州阖城百姓铮铮铁骨。"
  "你……你这分明是逼我嘛。"
  "这一盏,我代幽州阖城百姓敬你。"
  "我、我喝还不行么……"
  待到景弘端着酒盏款步下来的时候,齐凯已去了别座饮酒,殷庭正兀自垂着眼拈着一块桂花糕慢慢地吃着,连景弘行至面前都不曾发现。
  一小块桂花糕,他吃了很一会,犹自看着空了的手。
  景弘正要唤他,霎时间却又说不出话来了。
  眼睁睁的看着他伸出淡粉的舌尖,一点点的舔过指头上的糖渍,在白皙的指尖上打了个旋,才满意的放下了手。
  有幸目睹这一切的帝王生生怔在了那里,脸上竟是发烫。
  殷庭却是慢慢地抬起脸,两颊酡红凤眼微眯,眼角略微上扬的弧度显得的分明竟至于横生魅惑,唇角微弯,晶亮的眸里全是雾气。怔怔的看了景弘良久,唇角的弯度加深了,而后径自端起斟满了的酒盏,对着景弘一举,仰颈饮尽。
  白皙的脖颈上精致的喉结慢慢的蠕动着,轻易便让人有了啃咬的冲动。
  景弘觉得自己的呼吸都滞重了不少,正想说些什么,殷庭却是慢慢地滑到了椅子底下,兀自睡的人事不省。
  是夜三更,已经和衣睡下的浮欢忽然听到自家主子睡眼惺忪怒气冲冲的喊道要更衣沐浴,有些疑惑的伺候主子换下贴身的亵裤,看着裤上秽痕,便就了然了发生何事。
  又更迷惑,虽说景弘很少有这般境况,却也并非什么没有过,更是成年男子正常至极的反应。
  梦中既然被诱惑得把持不住,醒来怎么反而是这般气恼愁苦的一张脸呢。

  醒来时头疼的仿佛要裂开一半,殷庭慢慢地坐起身,用力的揉着眉心,便信手抓过身边的一领袍子披上,走到桌边倒了盏冷茶喝。
  所幸今日循例是没有早朝的,否则少不得又要被弹劾了吧。
  果然酒是穿肠毒药,努力回想却已经想不起自己昨日是怎么回来的了,怕也难免当众出丑了……啧,真是难看。
  外间天色倒是尚早,便是今日有早朝,却也不至于误了。
  低头看了看,只是除了那身官服,仍旧是昨日的那件中衣,襟上还有酒渍,便忍不住蹙起了眉,打开了房门让人备水。
  沐浴过后被热水浸的昏沉,彷佛身体里的酒气还未发散干净,犹自蒸腾,脑海里莫名的又浮现出了昨夜殿外宫灯簇拥中帝王不善的眼神。
  真是不知道要怎么才能让他看着顺眼些了……
  便按着眉心草草的写就了告假的奏表让人送去宫里,随后自暴自弃的往床上一躺,兀自开始睡回笼觉。
  再次醒来却是因为手腕被人拉出了被子,勉强睁开眼一看,却是太医院的老院正正坐在自家床边捻须把脉,忍不住眨了眨眼,尚未开口问询,老院正已是一脸恨铁不成钢的教训起自己来:"脾胃虚寒却又饮酒过度,不病才怪,再加上积劳过度,早该好好调养。"
  殷庭回了老院正一个苦笑:"您老怎么来了……本相不过是病酒疏懒,怎么就被您说的好似重病缠身了一般?"
  老院正叹了口气起身到桌边去开方,一边写一边道:"殷相,莫怪老朽说些不中听的话,您这样实在是让老朽想起裴相来了。"
  "怎敢与老师并论。"老院正所指的殷庭心知肚明,却还是刻意歪曲了对方的语意。
  "连性子也一样。"忍不住就蹙起了眉头,老院正复叹一口气,"裴相早殁,虽说是天妒英才,却也是不知爱惜自身的后果。"
  殷庭低低的笑了一声,旋即不解地问道:"说来,老先生怎么会来?"
  老院正笑了笑,"自是奉了陛下谕旨。"言罢又站起身,开始收拾药箱:"药方已经开好,老朽这便去交与府上,尚要回宫复命,这便告辞了。"
  殷庭忙起身下榻,拱手施礼:"有劳了。"
  而后用自己才能听到的声音轻轻地嘀咕了一声,"哪里一样了。"


☆、第十四章

  景弘慢条斯理的用盏盖拨了拨浮在茶汤上的茶叶,啜了一口。没尝到那淡淡的竹香,忍不住就微微蹙眉。
  清河公主小心的问:"怎么了皇兄,可是茶水不合胃口?"
  "怎么会呢,皇妹烹茶的手法最是一流。"景弘笑着放下了茶盏,"说来,昨日宴上俱是我朝中俊彦,皇妹可有看上眼的?"
  清河公主顿时就红了脸,别开了眼。
  太后莞尔摇头,"你这般问,叫你皇妹一个姑娘家怎好开口?"
  景弘便笑的更厉害:"怎么,果然有我皇妹喜欢的么?那可真是好,朕也算是了了一桩心事了。来,与皇兄说说,看上了哪个?"
  清河公主低下了头,连耳根都是微微的红。
  "芷儿,让母后猜猜……你向来喜欢戏文里的将军,据说这次冠军大将军也赴宴了,你可是看上他了么?"太后手里的念珠也不拨了,一脸的关切。
  景弘略微怔忪了一下,重又端起了茶盏。
  那个齐凯么?怎么看都太轻薄了些……
  清河公主却是脸红的不行,嗫喏着道:"臣妹……不要皇兄的将军,想向皇兄……要个……丞相。"
  然后她长这么大,终于第一次看见自家皇兄的脸青了。
  待到景弘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时四周已经静了许久,便有些尴尬的喝了口茶,"怎么就看上他了?……他有什么好的。"
  "他有什么不好的。"清河公主小心翼翼的觑着自家皇兄的脸色,"文雅安静,俊秀倜傥,才华非凡,冠龄拜相……"
  "他、他大了你不少。"景弘竟是觉得自己手都有些抖,想破脑袋都想不明白自家皇妹怎么就看上了那个人……怎么能是看上了那个人呢?
  清河公主不解地反问道:"莫非皇兄要臣妹找一个比臣妹还要年幼的不成?"
  "他……他有什么好的!"声音陡然拔高了,"他有什么好的?拒人千里、别扭到死……还,还……根本就是个混账!"
  景弘的态度激烈得连他自己都觉得惊诧,心里想着向来温婉的自家皇妹总该服软,却料错了清河公主自幼便被父皇母后还有他这个皇兄碰在手心里疼着宠着,骨子里也是个执拗骄纵的性子。
  见他这般鄙薄自己的心上人,竟也是瞪大了一双杏眼:"他有什么不好?便是他拒人千里我也喜欢,便是他别扭到死我也喜欢……他……他怎么就混账了!满朝上下、洛阳上下,有谁说他是混账的!当朝宰辅,皇兄你的股肱大臣,怎么就混账了?"
  景弘一时语塞,气急之下更是狠狠地将手中茶盏砸在了地上。
  "皇儿,你太失态了!"太后再看不下去,忍不住出声呵斥。
  清河公主一把扯住了太后的袖子:"母后!当初是皇兄说得,只要儿臣看上了他便许婚……现在为何又出尔反尔?何况,何况顾相他哪里不好!儿臣就是喜欢他怎么了?"
  景弘却忽然怔怔的转过身看着自家皇妹。
  心上的大石倏然落地,险些害他重心不稳摔个仰倒。
  竭力才没有发出"原来你是看上了那个刺头儿啊"的感慨,景弘沉着脸背着手,强行压下了心头荒诞的喜悦,"终生大事怎能这般轻率?但你若果真这般喜欢……朕,便再考虑考虑吧。"
  而后转过身向着太后屈身一揖,"儿臣适才失态了,望母后恕罪……其实,儿臣是因为忽然想起尚有要务,一时心急之故,请母后万勿见怪。"
  太后性子温和,见景弘这般,便也放柔了表情:"如此,皇儿当以国事为重……还有,为人君者切忌心浮气躁,在母后和你皇妹面前偶尔失态倒不算什么,若是在他人面前,便是要贻笑天下的。"
  "儿臣谨遵母后教诲……儿臣告退。"仿佛是得了赦令,景弘只觉得生平少有这般狼狈的境况。
  不过是不慎误会了而已,怎么竟就这般失态?
  心浮气躁的走开三十步外,又忽然想起什么似地驻足停步,回头看向浮欢:"太医怎么说?"
  浮欢怔了片刻才道:"太医院正尚未回宫复旨。"
  "嗯。"状似无心的应了一声,抿了抿唇,加了一句:"等回宫了让他立刻来见朕……"
  想了片刻,却又掩饰什么一般的道:"若只是宿醉懒起并无大碍……哼,他这个宰辅也快要做到头了。"

  顾秉直看着手中描了金凤红的渐次的辛夷笺,半晌,苦着脸看向了一旁被勒令养病所以到他府上闲坐的自家师兄:"这……"
  殷庭自顾自啜了口茶水笑着道:"你府上的阳羡雪芽甚好。"
  而后才探过头瞥了一眼,也是一愣:"这……这可是金凤辛夷笺呢。"再啜一口茶水,抬头时笑的更开:"顾相大喜。"
  清河公主精通诗词歌赋,常以一纸金凤辛夷笺与才子们诗文唱和,洛阳城中无人不知。
  可他顾秉直又不懂什么诗文词赋,何况前日方才宴中择婿,现在金凤辛夷笺就已送到了府上,个中情思自然不言而喻。
  "这……可我,可我……"顾秉直拧着眉看着笺上娟秀的字迹,竟是说不出话来。
  殷庭仍旧是一脸看戏的表情打量着他:"怎么,是《上邪》还是《子衿》?"
  "我……我宁可是《上邪》或者《子衿》。"顾秉直几乎是哭丧着脸递过了字笺,殷庭放下茶盏小心接过了。
  饶是他涵养极佳,也险些把口中尚未咽下的茶水全都喷出来。
  描了金凤红的渐次的辛夷笺上只有四个娟秀的小字,却是怎么看怎么的霸气:非君不嫁。
  良久回过神,殷庭将字笺递回,笑里更添了几分幸灾乐祸:"顾相这可是大大的有喜呐。"
  顾秉直抿了抿唇,小心翼翼的把字笺放回了原本装着的锦盒里,再小心翼翼的把锦盒合上,摇头苦笑:"公主厚爱,我……我可消受不起。"
  殷庭却已是站起了身,垂了眼挂上一脸的似笑非笑:"恐怕你消受不消受的起,你说了可不算呢……这阳羡雪芽可还有么?送我些吧。"
  瞥了殷庭一眼,顾秉直有些无奈地道:"来人,去将府上剩下的阳羡茶包好取来。"
  按了按太阳穴,沉吟片刻又道:"还有,去将此物送还来人。"
  指尖点处,正是那放着金凤辛夷笺的锦盒。
  殷庭睨见了,忍不住笑了笑。
  天潢贵胄哪是这么好违逆的?不信便罢。
  就径自拿了包好的阳羡雪芽告辞回府。
  果不其然,次日听到了宫中传闻,说是一纸金凤辛夷笺在办公时间被当众递到了门下省顾相手里,消息一日之内传遍了洛阳。
  彼时殷庭正啜了一口新沏的阳羡雪芽,闻讯良久才自语道:"啧,我就说么,这次连锦盒都没了吧。"

作者有话要说:诶0 0其实有人想看番外么

☆、第十五章

  景弘挑了挑眉,摩挲着白玉笔杆上镂刻精致的蟠龙纹,皱了眉看着眼前中书省递上的奏本,很是气闷。莫非这种事也要他御批决断么!聂恒这个中书侍郎是怎么当得?
  自然而然的就想到了某个脾胃虚寒饮酒过量操劳过度,被自己勒令在家好生休养的人,便免不了心烦意乱。
  语气也就更加不善起来:"顾爱卿,这两日你与清河皇妹可是闹的满城风雨呐。"
  顾秉直不语,只是伏身叩首,以额抵地。
  "莫非卿竟是以为朕的清河皇妹配不上卿么?" 景弘慢条斯理的搁下了笔合上了眼前的奏本,将眉梢挑的更起。
  "臣不敢!臣……臣以为,公主很好。"顾秉直只觉得耳根子一阵发烫,窘迫的简直手足无措。
  景弘拖长了调子"哦"了一声,"那便好。其实朕本是不愿将清河皇妹嫁给卿家这般不解风情的人的,然而皇妹执意,朕也无法,本想着若是爱卿再推托,朕——"
  "陛下圣明!"顾秉直生生的打断了景弘的话,"臣确实配不上公主殿下。"
  还没端起茶盏的景弘忽然就有了一种被噎到的感觉,很是愣了一下才想起来,这人和某个说起话来只要三个字三个字往外蹦、就能让自己多年锤炼的帝王涵养全都灰飞烟灭的人果然是亲师兄弟。
  "卿家的意思是,是我皇妹自作多情了?"景弘慢慢地眯起了眼,恨不得把手中的茶盏连同盏中的茶水一道摔在那人脸上!
  怎么,自己还未嫌弃这个榆木脑袋的妹婿,他居然敢拒绝自家妹妹了?
  真是好大胆子!
  顾秉直仍旧头也不抬的朗声道:"臣绝无此意!只是公主尊贵,臣实在是高攀不上……"
  "然而你与我皇妹之事已经传的满城风雨,每日一纸金凤辛夷笺你如何就敢收了?现下全洛阳的人都等着看你二人大婚,你却跑来这般说……"九团龙纹的瓷盏堪堪没有落个粉身碎骨的下场,而是被重重的磕在了案上,洒出不少茶水。
  景弘已是冷笑:"顾秉直,你莫非真将我天家威仪当做儿戏不成?"
  顿时殿内一片死寂。
  顾秉直苦着一张脸把额头更用力的往地上按了按,委屈至极的想,天地良心太祖圣灵啊,那字笺我真真是一纸也未敢收下!

  第二日早朝时景弘的心情其实还是很不错的。
  昨日将那个总跟自己作对的刺头儿狠狠地教训了一顿而后拂袖而去的感觉,当真是扬眉吐气妙不可言。
  况且一眼便望见那人又安安静静的立在了玉阶之下百官之前,脸色精神看着都挺好。
  至少比站在他身后的顾秉直好得多。
  却不知道该当闹的心总是少不了,不过是时候未到。
  待到他接到通报后匆匆的带人赶到了经世阁的时候,第一眼看见的就是站在门外的殷庭无辜又无奈的脸,第二眼,方才是阁中自家梨花带雨的皇妹和跪在那里死活不肯抬头的顾刺头儿。
  眼角余光甚至还瞥见了忙完了兵部的事正端着茶盏乐滋滋的看戏的齐凯。
  正赶上最是精彩的光景。
  清河公主虽是满面泪痕,仍旧是举止端庄,半点不损皇家威仪的道:"顾相,本宫今日只要你说出本宫哪里不配做你顾家新妇,本宫立刻就走。明年恩科谁得了状元本宫便嫁谁,再不惹你顾相眼嫌。但你若说不出,本宫便还是那四个字。"
  景弘清清楚楚的看见殷庭嘴角微微抽了抽,便示意宫人退开,自己深吸一口气快步走过去站在了殷庭的身后,轻声问道:"哪四个字?"
  湿热的吐息贴着耳廓拂过,殷庭下意识的就颤了颤,正想叫齐凯莫要胡闹却又忽然认出了这个声音,惊得猛然回头。
  两人的鼻尖只隔了一指的间距,几乎是呼吸着对方的鼻息。
  还是殷庭最先反应过来,很快的、甚至于有些狼狈的退开了三步,拱手欠身,声气温软的道:"非君不嫁。"
  景弘尚未从那个鼻息相闻的暧昧姿势里回过神来,便又确实的听到了某句很了不得的四个字,唯一能做出的反应瞪大了眼睛打量着眼前朱衣玉冠清秀俊雅的宰辅。
  顾秉直与清河公主之间也罢,景弘与殷庭之间也罢,都一时间尴尬的没了声音。
  "公主第一次递金凤辛夷笺到子正府上,写的便是那四个字。"殷庭抬起身子,而后压低了声音温声解释道。
  惊异的发现帝王的表情一瞬间竟是有些羞窘。
  阁中顾秉直的声音也朗朗响起:"公主才貌双全温文识礼,说是天下最好的女子也不为过,能得公主青眼,是臣的福分。然而,臣实在是不敢妄想高攀,耽误了公主的大好姻缘,故而恳请公主开恩。"
  清河公主不做声,只是看着他慢慢的抬起了身子仰起头和自己对视,杏眼里水光涟涟,竟似西子湖上的潋滟光景,叫人看了好生不忍。
  顾秉直便又垂下了眼:"然而,臣斗胆请公主三思,谁得了状元便委身却是不好……若是状元郎并非良人——"
  "那本宫还是嫁你好了。"清河公主慢慢的用手中的绫帕拭干了泪,展颜一笑,"顾郎,你到底说不出本宫有什么不好来。"
  潋滟水光和泪水一道被拭干了,只剩下满眼的坚执和高傲。
  殷庭便在心里苦笑,果然天家血脉各个都是这般,霸道坚执得让人无言以对,她是,他也是。
  只冲着他对老师的那份情思,这二人便绝对是嫡亲的兄妹。

☆、番外·兰开葳蕤风霜洗

  殷庭在十九岁之前都过着极优渥的生活。
  殷家是江南赫赫的累世望族,虽说在官场上没出过什么封侯拜相的大人物,每一辈里刺史侍郎还是少不得要出个把的,在苏州城里也是一等一有头有脸的人家。
  他父亲是今代家主,他是家中幼子,行十三。什么主母善妒打杀宠姬幼子被欺之类的事情却只在戏文里听过。
  笑话,他是家中嫡少子,母亲是父亲的正室,虽不是最得宠却出身名门,与父亲相敬如宾,将来继承家业的是自幼与他亲近的一母同胞的大哥。
  天生便是富贵命,这一世便是飞鹰走狗浪荡纨绔,只要家中不遭剧变,也定然比一般人家过得要好得多。
  可他偏就生的安静温文的性子,自幼聪颖勤奋好学,让自家老父欢喜的不行。
  殷父这一辈人丁单薄,兄弟几个又都不是读书的料子,竟是没有出一个入朝为官的,有了这么一株好苗子,自然是悉心培养,对这个幼子宠爱的不行。
  殷庭也不曾辜负了乃父的寄望,十六岁秀才及第,同年中举。
  贺喜的人对殷父说得最多的,便是令公子年少葳蕤,简直是第二个小裴大人。
  小裴大人单名一个彦字,大他六岁,十三岁中的举,十六岁中的探花,在苏州做过三年知府,几年前调回去了任的吏部郎官,政绩斐然,据闻新近迁了吏部左侍郎领中书侍郎。
  二十二岁的年纪做到这般显要的官职,大齐开国以来不是第一个也是第二个。
  所以殷庭听了也就只是笑笑。
  笑话,似这般几百年才出一个的人物,他一介凡夫俗子哪里比得过呢。
  果然一年后便又传来消息,那位小裴大人拜了相。
  自有人半羡半妒的写酸诗,里面有一句传的街头巷陌老少咸闻,曰:"荣宠之至冠千古,一代风流足少年。"
  殷庭听到这句的时候正在书房里临帖,听了只是笑得温软:"裴相么?他自是当得起的。"
  次日书童收拾桌子,却发现自家小少爷写了几十张字,写的俱是同一句诗。
  书童不懂这句街头巷尾的人人都在念的诗有什么好,倒觉得小少爷的字写得风骨秀润,每个字都是一般大小,仿佛规矩度出,真是好。
  又过了一年,裴相任了中书令,授了太子太傅。
  还没致仕便得金紫垂腰之殊荣,大齐开国以来,他是第三个。
  是年二十四岁,他只怕要空前绝后了。
  再一年,皇帝陛下龙驭宾天,下了遗诏擢裴相为天子太傅,二十五岁的年纪,竟是成了托孤顾命的权臣,真真叫人不敢相信。
  "可若是裴相的话,也不是太难以接受吧。"殷庭靠在蚕丝面的褥子里皱着眉头看着手里药碗,笑着说。
  新帝登基开恩科,他考过了会试却意外病倒,无缘殿试。
  多少有些不舒服,恨不能早一日目睹那位少年权相的风采,殊不知自己的好日子快要到头了。
  这年,殷家小少爷十七岁,风华正茂毛还没长齐的年纪,温文尔雅的皮子底下是谁都看不起的瓤子,只知道世上有个裴彦,让他五体投地,却不知这人今后要跟他扯出多少的干系牵出多少的冤孽。

  十九岁那年殷庭进京赶考,中了进士,殿试策对第五名。
  洛园宴的时候他第一次见到了那位裴相。
  彼时的裴彦方自塞北大捷回来、告假月余,此刻大病初愈,一副苍白瘦弱的样子,却掩不住风清骨秀。
  朱衣玉冠金紫垂腰的装束,天子左手边第一张的席位,不知让多少人眼红。
  他本只是安安静静的坐在席位上垂了眼一点点的啜盏中的茶水,以便抑制自己说不清道不明的激动,下意识的一抬眼,那人却竟已兀自端了酒盏向他走来。
  顿时失了方寸,很那么一会儿头脑里都是空空的。
  "学生,苏州殷庭兰阶,熙容三年进士,序殿试第五,见过裴相。"
  "不必多礼。兰阶,看了这么久,可看出什么了么?"
  "学生驽钝,只觉出朝中立足不易。"
  "朝中确实立足不易,那么,兰阶觉得,在中书省立足可容易么?"
  "多谢老师栽培提拔,只是……学生方入朝,便入中书省,只怕是立足更难吧——都察院秦相门下的御史们,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好。那么,这一声老师,本相便受下了。莫忘了束脩。"
  仿若机锋的一番对话,他便成了裴彦的门生。
  自视甚高的少年心性,一旦对某人服了气,便自此再生不出相争的念头,殷庭是从小就听着这个没比自己大几岁的首辅的故事长大的,流光所塑,仰若神祗。
  所以他这辈子也没想过能赢过裴彦什么。
  说起来那日洛园之宴也是殷庭第一次有机会仔细的打量景弘。
  十三岁的帝王尚是一副少年模样,身量尚未长开不说,面容也更清秀,远没有后来那般君临天下的耀眼气概,只是眉宇间的英气也是不容忽视,很有些明君姿态。
  让殷庭记忆深刻的便是当时帝王那双墨黑晶亮的眸子已经总是牢牢地锁着一个人的身影了,却是看不懂他眼里的情愫。
  经年之后,唯恨不能不懂。

作者有话要说:好期待什么时候能有野生评论呢0 0|||

☆、第十六章(小修)

作者有话要说:因为出现了一些剧情走向问题,所以从本章开始会进行修改,这两天没更新,大家见谅><。

  "如此说,你是为了躲我皇妹,方才来这经世阁打扰殷卿办公?"斥走了自家妹妹的景弘没好气的指着顾秉直,说到打扰殷卿办公几个字时,却是看着齐凯。
  纵使已经焦头烂额,顾秉直也分明的知道皇帝陛下此刻很想找自己的麻烦,无奈之下只得辩解:"臣只是觉得,臣办公处人多口杂,有损公主清誉……"
  景弘冷哼,好容易把百般歧义的"我皇妹的清誉早就被你给毁了"给咽了下去,没好气的道:"还跪着做什么,你这个宰辅当得很闲么?没有自己的公务要办不成!"
  闻者如蒙大赦,叩首告退。
  齐凯感觉到了帝王明显是针对着自己发出的怒气,眨了眨眼不解地看向殷庭,却只看见殷庭眼观鼻鼻观心袖手而立,忍不住撇了撇嘴解释道:"臣只是来殷相这里讨杯茶喝。"
  景弘睨着他淡淡地道:"爱卿身为镇边大将,却是不该在殷卿处多留,少时若是给殷卿惹上一个勾结边将的罪名……"
  "臣万万不敢!"殷庭赶忙跪下,心里也是一凉。
  手握大权的当朝宰辅若是和执掌大军的镇边将军勾结,那便是要谋反,单就这个罪名,足以让他二人万劫不复了。
  齐凯也是脸色一白变,当即跪倒,朗声道:"臣不过与殷相许久不见,欲叙故旧,绝无祸心,苍天可证!恳请陛下明察。"
  景弘轻笑,俯身扶起了殷庭,"入秋渐凉,爱卿既有腿疾,就该好生保重才是。朕岂会不知二位爱卿一片忠心?只是……人言可畏啊。"
  这才绕到殷庭的书案后坐下,"齐爱卿平身。看来殷爱卿这里的茶颇好,朕可否也讨一杯?"
  殷庭抿了抿唇,想起了什么,便微微欠身,"普通的龙井而已,怕入不得陛下的口。"
  景弘挑了挑眉,端起书案上的茶盏细细的打量了一番,"是么?倒是朕疏失了,改日叫浮欢送些好茶来。"
  "谢陛下恩典。"殷庭压了压腰,恭恭敬敬的道。
  果然是一派君友臣恭的样子。
  无意间揭开了盏盖的景弘看着茶汤里泡开的翠绿竹叶,不动声色的挑了挑眉,而后放下茶盏站起了身:"二位爱卿也有公务,朕便不打扰了。"

  景弘自回了明德殿,落座后却没有直接拿起笔开始批改奏折,而是瞥了瞥自己案上早就备好的茶水,撑着下巴看向了浮欢,"再去沏杯茶来。"
  浮欢虽然弄不清自家主子到底是怎么了,可也不敢违逆,便亲自去沏了茶,亲自捧到了景弘面前。
  景弘接过了茶盏,抿了一口,笑着道:"再解释一遍为何茶中未放竹叶给朕听听。"
  浮欢咬了咬唇,径自跪下,"婢子知罪,请陛下责罚。"
  "这是怎么了,朕可没说什么,啊……怎么不说什么太医说天气渐凉,不宜饮竹的鬼话了?"景弘仍旧是盯着盏中的茶水,唇边带了温温的笑,"浮欢,朕从未想过你也会欺君。"
  "婢子罪该万死。"浮欢斟酌了一下,轻轻的道:"恳请陛下重责。"
  景弘仍旧是看着茶盏,似笑非笑,"朕舍不得……浮欢,若是朕不去殷庭那里喝那一口茶,你还想骗朕多久呢?"
  "婢子本以为陛下……会忘记的。"索性坦白,总好过罪上加罪。
  "朕很好奇,你怎么没有去别处搜罗。这也……不是什么稀罕东西。"景弘吹了眼,慢慢的把唇贴上盏沿,啜了一口。
  比在经世阁喝到的茶水好得多,却唯独少了那一缕淡淡的竹香,便就怎么也及不上了。
  "婢子本想去太医院寻一些,太医却道并无此物,殷相说,这是他府上每年采了新竹的嫩叶制的,一时也没有多的,故而……宫外的东西,婢子又不放心。"浮欢细细的说着,抬眼偷看了一下景弘的脸色,却并非自己意想的那般不悦,禁不住暗自松了口气。
  "呵……宫外的东西你不放心,他殷庭府上的东西你就放心了?"景弘现在满腔都是莫名的气恼,说出的话自也是自己都没想过的尖利。
  浮欢却很快的回道:"殷相给婢子的时候还特意叫婢子先拿去太医院叫太医们看看……"
  景弘慢慢的放下了茶盏,弯□子扶起了她来,"那怎么不早跟朕说呢。"
  浮欢小心翼翼的站起来,"殷相吩咐说……"
  "叫你不要与朕说么?你倒真是听他的话。"景弘撇了撇嘴,有些不悦的道:"记着,你是我明德殿的尚仪,不是他经世阁的书佐。"
  "婢子明白。"浮欢心有余悸的福了福身。
  景弘的语气仍旧冷冷的,"没有下次。"
  浮欢便又福了福身:"谢陛下隆恩。"
  "还有……"拿起玉笔的帝王沉吟良久,终是撇了撇嘴,淡淡的道:"罢了,待会儿记得去内府拿些今年新贡的明前龙井送去经世阁。"

  次日早朝,本该是一片安详。
  不过是奏报一些要事,下一些决断,再给御史留些骂人的时间。
  御史们精神好得很,照旧是参文劾武,吹毛求疵。倒是御史们的顶头上司——那位因婚事成了近来洛阳城内茶余饭后最大话题的顾相——精神是一点都不好。
  景弘看在眼里,心里忍不住好笑。
  真是个榆木脑袋,我皇妹有什么不好,偏生要闹成这样。
  本该要退朝的时候,齐凯忽然站了出来,朗声道:"臣有要事启奏。"
  景弘看着他,下意识就用眼角瞄了瞄殷庭。
  殷庭垂着眼安静的站在那里,腰杆笔直,无甚表情,与往常没有半点不同。
  "爱卿有何要事?尽管奏来。"看着景弘优雅的端起茶盏抿了一口茶水,浮欢便知道自家主子今天的心情很不错。
  "陛下圣明,而今海晏河清、四海升平,臣愿交出手中兵权,任一个闲职。"齐凯的口气平淡的好似在说今天的天气。


☆、第十七章(小修)

  景弘怔了怔而后笑着道:"爱卿履立功勋,此时削去爱卿的兵权,却是陷朕于不义了呢。"
  殷庭抿了抿唇,出列长揖:"陛下,臣以为齐将军此请,乃彰显陛下圣德,昭四海干戈已息,确实可行。"
  "殷爱卿言之有理……齐爱卿既然有此愿想,朕也不能不成全,这样吧,朕暂时收回爱卿的兵权,仍以卿为冠军大将军,加卫尉寺正卿。"景弘的语气平静得很,却是略微皱了皱眉。
  齐凯叩首:"谢主隆恩。"
  待到退朝的时候,殷庭慢慢悠悠的往外走,果不其然被齐凯一把搂住了肩,拨了一下肩头的爪子,没拨开,便忍不住挑眉:"怎么好好的想到要交兵权?"
  "本就有此打算。"齐凯的笑容如同旭日般朗烈,眉眼挤弄的也很是生动:"我也老大不小了,总该解决一下私事了。"
  殷庭便忍不住轻笑,"尤其是昨日被陛下说了之后,索性便交了兵权,也省的在我那里喝口茶都要担着落人口舌的风险么?"
  "知我者,小殷也。"齐凯笑的越发灿烂,而后有些暧昧的凑到殷庭耳边,低声问道:"陛下任命我的那个卫尉寺正卿是个什么官?"
  "噗……你啊你。"殷庭忍俊不禁,好气又好笑的看着他,"叫我怎么说你才好。"
  齐凯笑得无赖,"那便不要说我了……今日可方便我去你那里讨杯茶喝么?"
  不远处的高台上,景弘冷笑的看着齐殷二人走远,尤其是看见齐凯凑到殷庭耳边暧昧低语的一幕,恨不得将手下石栏上那雕镂精致栩栩如生的石狮子捏碎了去。

  齐凯眯着眼咂摸着口中的茶水,良久才恳切的道:"其实嘛,这阳羡雪芽和明前龙井……也没有太大的差别啊。"
  殷庭坐在书案后头也不抬,没好气的道:"让你喝茶就是暴殄天物……"
  "啧,你还是跟当年那样。"齐凯也不生气,只是笑,"我说,你都是当了宰辅的人了,还是跟大户人家的小公子似的,温温软软笑眯眯的,果真有人服你么?"
  "本相原就是大户人家的小公子,不知齐将军有何异议么?"殷庭揉了揉眉心,细细的看着眼前的文书。
  齐凯便嘿然一笑:"末将怎么敢呢。"沉默了片刻,似有所指的提道:"令郎倒是活泼可爱,比你这文文秀秀的爹有意思多了。"
  话题扯到爱子,殷庭的眼里便显出了几分温柔来:"继羽年少,自然要好动些。"
  "嫂夫人去了这么多年,贤兄就没想过要续弦么?"齐凯翘了个二郎腿歪在太师椅中,微微挑眉。
  殷庭果然愣了愣,抬眼看了看他,复又垂了眼:"倒真是没有过这般打算。"
  "这样么……"齐凯忽然就笑的灿烂,"莫非小殷你与我是同道中人?"
  只换来一记凌厉的眼刀。
  齐凯仍旧是笑的没心没肺的,"哈哈哈,我开玩笑的。说起来,之前听说你和陛下闹得僵得很,而今看来却非如此呢。你昨天刚说茶不好,今天就多了这贡品明前西湖龙井……你小殷丞相分明就是圣眷正隆嘛。"
  殷庭闻言,只是回以一个略显自嘲的轻笑,动了动唇想说些什么,终究不曾。

  景弘枕在徐皇后膝上,任她在自己头部几个穴位上轻轻揉按。嗅着鼻翼间淡淡的香气,眉头却仍旧是紧紧纠着:"梓童,你可去看过芷儿那丫头了。"
  清河公主小字蘅芷,因其年幼之故,景弘其实视她若所出,自然叫的亲昵些。
  徐后笑了笑,有些无奈的道:"清河虽然温柔和善,可也是拗的很。此番认准了一个人,怕是轻易不肯……陛下向来宠爱她,又为何不成全了她呢。"
  "又不是朕不肯。"景弘的语气颇是无奈,"顾子正最是强项,朕见了他都头疼,你说芷儿怎么偏偏就看上他了。"
  徐后仍旧是笑,"臣妾以为,顾相没什么不好,清河也没什么不好,他们二人其实挺般配的。"见景弘哼了一声,也不在意,"臣妾也曾劝过清河另择良配……陛下猜清河是怎么说的?"
  景弘慢慢的睁开了眼,"朕是永远也猜不到那丫头脑子里都装了些什么的。"
  "清河说,不是自己看上的,哪怕是再好的,她也不要。"徐后微微垂了眼,看着自己膝上的男人俊朗的面孔,神情越发温柔,"臣妾能体谅她的心意。要寻个自己中意的人嫁了可是难得很,不是人人都有臣妾这般好福气的。"
  "梓童倒是越发嘴甜了。"景弘抬手摸了一把徐后的下颔,"朕不是反对她嫁心上人,可她闹的也太厉害了些,全无半点皇家公主的矜持,再这么闹下去,她和那个榆木脑袋的刺头儿怕是都要成了洛阳城——乃至于全天下的笑话了。不是朕责怪你,可你这个当嫂子的,怎么也不知道劝着她一些。"
  徐后闻言苦笑:"陛下这倒是错怪臣妾了……臣妾怎么会没劝过。"
  "嗯,她素来与你亲近,这次却连你的话也不听了么?果然是女大不中留啊……"景弘用叹惋的口气说着,眼角扫到朱色的烟罗帷帐时,却下意识的想起了某人的朱衣玉冠来,渐渐地心里就有些烦乱。
  "臣妾倒觉得清河说的很有道理。"徐后仔细的帮景弘捏着肩,轻轻叹了口气,"她说,我若不这般喜欢给他看,他又怎么会知道我是有多喜欢他。"
  景弘听罢,只是低低的冷笑了一声,旋即闭上了眼。"陛下……?"
  "无事,朕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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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兰开葳蕤风霜洗(二)

  殷庭入朝后很快由翰林学士晋了翰林侍读,不久擢入六部。
  先是挂着礼部员外郎中书舍人的名头熟悉了一年中书省的政务,接下来的三年内历任工部员外郎,比部郎中(属刑部),户部巡官,吏部主事,一路里平步青云,颇有能名。
  而后裴相眉梢一挑,笑道:"兰阶,扬州刺史可是个好职务。"
  扬州有漕运之便,盐运之利,确乎是难得的肥缺。殷庭被扔进尚书六部打磨了三年,天真的以为苦尽甘来,高高兴兴的上任去也。
  临行前自家老师来送,似笑非笑的嘱咐了一句"好好干,千万莫要像是没见过银子一般,丢了本相的脸。"
  当时殷庭很不以为然的想,苏州殷家的嫡子,哪能没见过银子呢。——待到整顿盐务查察贪弊时,见识过了那些盐商送来的贿赂,才晓得自己当真不能算是见识过银子的。
  一年扬州刺史做下来,查收脏银五千万两,私盐三百万担,功勋卓著。
  年末回到洛阳述职,拜谒自家老师的时候,就看见分明没比自己大多少的男人一副心疼的样子说:"怎么瘦了这么多……干得漂亮。"
  述职完,便收到了吏部的任命,调任连州。
  直到临走也没再见到自家老师的面,上路一日之后方才追来一个武官,说是受命调任连州都督,正好是同僚同路,顺便捎来一纸信笺。
  信笺上是裴相闻名天下的行书,俊逸潇洒的写了一行诗:"若个书生万户侯。"
  忍不住苦笑,谁都知道连州穷苦,民风剽悍,盗匪横行……
  尚未收起信纸,那位执掌合州兵马的新任都督却已钻进了自家的马车,毫不生分的摊开一张地图,兀自讲起他的剿匪计划来。
  一年后回京述职,剿匪三万,功勋卓著,只惜两人去、只他一人得还。那位大大咧咧颇有领军才干的同僚因轻身履险之故,葬骨他乡,只追封了个忠勇伯的爵位。
  此番回京,在拜谒自家老师之前先去了趟太医院,新上任的太医院正年届半百却是须发乌黑精神奕奕,听他说了病情之后叹了口气开了一小瓶药丸,嘱他若是胃疾突发,服之颇是有效,但要根治,却需好生调养。
  若干年后太医院正成了白发苍苍的老院正,再看见当年的殷刺史如今的殷相胃疾复发,除了递过药丸,已然不屑再说别的什么了。此是后话,揭过不提。
  彼年殷庭见到裴彦时他正倚在软榻上裹在厚厚的被褥里,咳得让殷庭恨不得代他将那块不知烂了没有的肺呕出来。
  笨拙的倒了杯热茶递到自家老师的唇边,却听到那本该咳得声嘶的人操着只是略哑了些的嗓子轻轻道:"那人是岑大将军很看重的晚辈,本来若是今次干得漂亮,本相有意擢他镇边立功,可惜他命中没有这份福缘……真是可惜了。"
  殷庭垂了眼轻轻道:"学生明白。"
  殊不知裴彦接下来的话却是:"兰阶,西戎犯境,我有意调你去幽州。你……可愿去么?"
  西戎犯边,则幽州正是烽火前线,此行想来颇有些凶险。
  殷庭沉默了片刻,微微欠身:"多谢老师栽培。"
  好端端供职六部,正是平步青云本该擢升侍郎的时候却忽然被外调三年……个中用意,他又怎么会不明白呢。

  边地苦寒殷庭不是不知,一路里的风雪已然见惯了,却不想行至幽州城外那天,忽然就雪霁天晴。
  城门口披着猩红色氅一身铠甲高大健硕留着络腮胡子的男子对他抱拳,瓮声瓮气的道:"末将凉州司马、定远将军齐凯,见过刺史大人。城中兵马俱是末将统帅的。"
  殷庭想了想,还了半礼,"将军不必多礼。本官年少,不通兵事,日后还要仰仗将军。"
  史家给裴彦的评论里有一句是"其庙算也无俦",作为裴彦的嫡传弟子,殷庭生平很少做会让自己后悔的事情。此次却算是一件。
  多年后小酌微醺旧事重提,殷庭看着笑的毫无形象的帝王,终是面子上挂不住,愤然的一脚将之踹到了床下:"谁会想到才十八岁的毛头小子会生的那么高大威猛还留着一脸大胡子!"
  次日司天监上奏,道是昨夜惊见天相星犯紫薇,帝王于是睨着朱衣玉冠的宰辅笑的意味深长,却只是淡淡揭过不提。
  上文却是扯远了,让我们的故事重新回到熙容年间。
  齐凯那年只有十八岁,他家是世袭武官,从五品上定远将军的职位是他父亲临终前传给他的。因为太年轻的缘故,总被人看不起,便自请到幽州任职,存志立勋。
  这种心态下,留一脸的络腮胡子实在是情有可原。
  初见时的乌龙并未对齐殷二人渐渐地互相欣赏产生阻碍,反倒让两人更加亲近些。齐凯总是打趣一般的唤殷庭作"小殷刺史",殷庭便回敬他一声"小齐将军",你来我往,不亦乐乎。
  让殷庭印象最深刻的,便是齐凯笑起来朗烈的如同大漠里的日轮。
  只惜化不开边城的积雪。
  西戎犯边,来势汹汹,西塞狼烟一日不曾宁息,幽州城中夜夜梦枕马蹄。
  战的最艰辛的时候胡骑直冲到幽州城下,援军却意外耽搁,正是落雪天气,殷庭身为刺史,却是不顾下属的劝阻,亲上城楼,站在了齐凯的身边。
  一站就是三天三夜。
  身后的大锅里烧着沸油,身畔堆着各色的石块土袋,城下的胡骑总不见少,城头的落雪更是在众人的践踏之下渐渐的积了起来。
  齐凯不止一次劝殷庭下城休息,他却执意不肯,心里已经抱定了以身殉城的打算。
  幸而援军及时赶到。
  殷庭清楚地记得自己当时都来不及高兴,忽然就觉得冷的不行,靴子里进了雪,双腿麻木的几乎无法行走,听着身边军士们的欢呼,整个人却像是丢了魂一样,慢慢的,慢慢的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醒转后才得知,自己当时差点一头栽到城下去,是被同样筋疲力尽的齐凯一把拽住,从城楼上抱回刺史府的。
  不久后齐凯前来探病,在殷庭床边坐下后第一句话就是:"小殷刺史尚未娶妻吧?"
  他斜他一眼:"小齐将军怎么知道?"
  "没有顾忌才会这么拼命。"
  "你不也是么。"
  "我才不娶妻呢。"
  "开什么玩笑。"
  "我是断袖。"
  殷庭于是有些怔忪的看向这个和自己同生共死甚至于救了自己一命的少年——刮了那该死的胡子之后显得很是俊朗不凡——脑子里冒出来四个荒诞的大字。
  于是试探着问道:"你莫不是要我以身相许?"
  这次愣住的便成了齐凯。
  殷庭看见他愣住了越发觉得自己是猜中了,也就更加为难起来,却不想对方回过神来之后竟是笑得直不起腰来。
  "哈哈哈,我若是当真看上你了,又怎么会到现在都不出手?你莫非觉得我是那种磨磨唧唧的人不成?"年少的将军如是答复。
  殷庭回京述职启程那天,正是齐凯领军开拔追击西戎败军的日子。
  "小齐将军,祝你旗开得胜。"
  "小殷刺史,后会有期。"
  那日,幽州的冬天难得雪霁,天边悬着一轮朗烈的红日,耀眼熠熠。

作者有话要说:哟西,小殷是景渣的0v0!

☆、第十八章(大修)

作者有话要说:继续修文ing……

  经世阁里,殷庭安静的坐在书案后,难得没有在办公,只是抿着唇怔怔的看着眼前的翡翠荷叶盘里那几块散着甜香的桂花糕。
  齐凯走进来的时候正看到这一幕,于是笑嘻嘻的凑了过来:"怎么对着一盘糖糕这么如临大敌的?我帮你吃了就是。"说着便伸手去拿。
  殷庭的的视线没离开过盘子,只是轻轻地抬手,重重的拍在了齐凯的手背上。
  齐凯忙缩回手,哀怨的瞪他:"怎么这么小气,莫不是御赐的不成!"
  "要是御赐的本相立刻双手捧给你。"殷庭眼里闪过一丝无奈,却又忽然笑了笑,而后将盘子递过了,"算了,也没什么大不了,你帮我吃了吧。"
  齐凯有些疑惑的看着他,慢慢的接过了盘子,"诶,你怎么忽然就变了脸了?莫不是有什么瞒着我吧?这不是御赐的又是哪里来的,总不会是你哪个相好送的吧……我可记得你最爱吃这种东西。"
  话虽如此,却已是拈起一块一口咬了下去,"嗯,味道还不错嘛。"
  殷庭忽然就松了一口气一样的拿起了笔,熟练地摊开一本公文,"一定要说么……那是顾相的相好送的。"
  塞了一嘴桂花糕的齐凯瞪大了眼睛看着他,鼓着腮帮子发出了一个惊疑的音节。
  "是清河公主送来的,希望本相能够去帮她劝劝子正。"殷庭嘴角微微翘起,"修言,快把公主留下的食盒交给齐大将军,再为齐大将军指指门下省怎么走。"
  齐凯的眼睛瞪得越发大,恨不得将手中的刻画精致叶脉清晰地翡翠荷叶盘狠狠地拍到某人的脸上去。
  气急败坏的将口中的桂花糕尽数咽下,噎得半死之下未及喝问,一旁忍笑忍得辛苦的杨修言已经恭敬地递过了一只缠枝漆纹八角红木提盒。
  "你!你这不是存心嫁祸我么!"齐凯后退一步,看着那个提盒的眼神颇似看到了什么鬼物。
  而今满朝上下,谁不知道清河公主追求顾相那是无所不用其极,又谁不知道顾相现在只要听到清河公主四个字就能翻脸。殷庭与顾秉直向来交好情同手足,如今都不敢碰那盘子糖糕一下,自己这个外人算是怎么回事儿。
  顾秉直顾相爷可还管着都察院呢,里面的御史各个参文劾武弹天奏地绝不手软的玩意儿,哪里是他一个没了兵权的冠军大将军卫尉寺正卿能惹得起的?
  何况龙椅上那位更是因为不知名的缘故,对自己一直都没什么好脸色,自己若是被参,绝对指望不上"陛下开恩"。
  瞥了一眼安安静静在批奏折的某人,齐凯眼睛一转,看向捧着提盒的书佐:"修言是吧,不如……"
  杨修言将盒子更递过了一些,"下官不敢。"
  "我……若是本将军以正三品上冠军大将军的身份命令你去呢!"
  "这……下官虽然只是区区正五品中书舍人,恐怕将军还是差遣不动下官的。"

  次日早朝,精神因为众所周知的缘由而近来一直不太好的顾相状似无心的呈了一本弹章。
  景弘看着看着,嘴角就挂上了一丝淡淡的笑意。
  下朝后传唤齐凯至明德殿,鎏金龙座上的帝王兀自低着头看案上的文书,良久才端起了茶盏啜了一口。
  齐凯忍不住嘀咕,陛下的举止怎么和经世阁的那位如此相肖呢?果然是同门么……
  "顾爱卿的弹章上列举了齐卿不少行为不检之处。"景弘终是开口,精致的嘴角上又挂上了早朝时那般的淡淡笑意。
  莫名气苦,齐凯心说我就知道会这样,昨日给他送东西去的时候就见他面色不善——到底是没什么交情,这次真的惹毛了他就连他小齐师兄的面子都不看了——今天就直接以牙还牙存心要让我不自在了不是?
  "说来齐卿与殷爱卿私交甚密,而顾爱卿与殷爱卿更是情同手足,算来,顾爱卿也不至于如此不念着情分吧?他参你的这些罪名,朕倒不觉的有什么。"景弘款款的说着,便忍不住想起来了昨天听浮欢回禀说,阶下那人被殷庭哄去代清河做那传书青鸟,而那刺头儿当场就变了脸色的事。
  当时就觉得今天会有什么有趣的事情,果不其然。
  看见齐凯倒霉,景弘不知为何就有了那么一点点的乐见其成,然而此情愫之所由,他却是断不愿深究。
  再抿了一口茶,看着阶下那人沮丧的样子,嘴角弯起的弧度也大了些:"虽说这些罪名都不算什么,然而朕也不得不做做样子惩处爱卿一番呐。便罚卿半年俸禄吧。"

☆、第十九章(大修)

作者有话要说:已修改~~
于是蝴蝶效应真是可怕啊,前面要改的倒不多,越往后越作孽,再后面的几乎要推翻重写了。
这两天哮喘犯的很平凡= =可能是天气问题吧

  坐起身来看了看外间的天色,顾秉直用力的揉了揉太阳穴,很想写张告假的折子,以免去进宫后逃不开的狼狈下场。
  将近年关,算来距离中秋宴的事情已经快要三月,如今全洛阳都拿自己当笑话看,满朝文武都说自己不识好歹,连自家师兄都对自己敬而远之,偏偏那位公主殿下竟是铁了心要嫁给自己,真不知怎么办才好。
  平心而论,清河公主果真是难得的良人,只是顾子正何德何能,且不说三十出头身居相位尚且光棍一条,单就不解风情这一条,已非公主佳配。
  况且自己的性格已经是这般执拗强项,那位公主殿下竟似比自己更胜三分,加上承自乃兄的霸道强势,与他设想的温柔娴静的妻子,差了简直没有一万也有八千。
  最后,私心来讲,尚公主或许对许多人来说是难得的官场机缘,于自己这个素有铁面强项之名的刺头儿而言却绝非好事。自己所掌的门下省职在审核中书省的决策和陛下的圣旨,乃是绝对公正的存在,若是自己这个门下侍中成了驸马,则很可能出现一些让他极其为难的境况,哪怕不是这样,也难免……也难免落人口舌吧。
  扪心自问自己绝非图利之人,可只要是人哪里会没有弱点。当年恩师让自己掌都察院入门下省的时候,相比已经看出来了自己贪名的要害。
  得罪权贵乃至于违逆圣上,虽说是风险万分的事情,然而强项令有时候比贤能良材更能名垂千古。
  所以……即使这般狼狈,也仍旧是不愿松口。
  闭上眼叹了口气,眼前却闪过了一双水光潋滟的杏眸,忍不住心底一悸。
  就连自己都觉得自己可笑,明明就贪图好名,心里又放不下佳人,活该每日里被那百般温存遣返缱绻逼的退无可退。

  殷庭掩着唇轻咳了几声,而后紧了紧身上的裘袍,温声道:"不知公主殿下来此……有何贵干?"
  "本宫听说,顾郎堂上椿萱已泯,又无甚亲眷。"清河公主文文雅雅的端起茶盏来啜了一口,声音温柔的像是三月初融的雪水,"裴相故世后,便也只有殷相算是他的兄长了。"
  殷庭微微挑眉,不置可否。
  似这般被清河公主堵在门口的情况其实也不是第一次了,往日里还能借口避开,今次从这位殿下带怒的眉目间可以看出,自己似乎已经触及对方的极限了。
  无奈只得将人请入阁中奉茶,却仍旧没有要插手的意思。
  固然是很想让自家师弟和公主早日成就好事,然而说得不好听些,这到底是帝王家事,既然是帝王家事,便最忌讳个中有别的臣子的影子。
  清河公主深受宠爱,哪怕她再骄纵些甚至于不那么美貌些,想要娶她的人也能从宫门口排出洛阳城外。
  如今子正拒婚公主,不知满朝上下有多少人时乐见其成,自己与子正私交甚密是满朝皆知的事情,此时自己若插手,看在别些人眼里,少不了会有人胡思乱想,有人胡言乱语。
  人言可畏,真真是插手不起。
  "本宫不指望殷相能说服顾郎,只希望殷相能够告诉我,顾郎他到底是为何这般心狠。"说到这里,清河公主的眼圈又隐隐的有些泛红。
  殷庭轻轻地叹了口气,只在心里说了声,还能为什么。
  归根结底,不过是人无完人。
  既然不是完人,便定然会有弱点。往日里也不是没有听说,子正曾拿了谏疏给史官抄录,还是自己一手压下来的。
  顾子正这个人,虽说是中正耿直一心为公,却到底不是纯臣。
  他是很看重官声清誉的人,身为上纠君王下察百官之人,若是尚了公主,日后只怕是进谏言都没有那么足的底气了。
  何况还有人言可畏。
  叹了口气又看了看公主发红的眼圈,殷庭心里却是蓦地一痛,斟酌再三,终是轻声问道:"敢问公主,为何执意要嫁顾相呢?平心而论,顾相身为朝中明鉴,绝非公主良配。若公主只是因为被人拒婚,心意难平……那么恕臣斗胆,臣恭送公主。"
  清河公主闻言怔了良久,手中绫帕绞乱,终究是泣不成声:"本宫怎么会是这般意气用事的人!本宫……我岂不知,我这般执意嫁他,已成了洛阳城中的笑柄?"
  殷庭抿了抿唇,已经做好了听一个姻缘天定经世缠绵的仿若戏文一般的故事的准备。
  清河公主沉吟良久,轻轻地道:"殷相可相信一见钟情么?……就望见了那一眼,一念生灭,天上地下心中就只有了他一个,可心的都不敢看第二眼,偏又忍不住的就越陷越深……"
  殷庭袖起了手,垂下了眼。藏在袖中的右手下意识的捏了捏左手食指的指尖,淡淡笑道:"那可真是天意了呢。可一见钟情,不止是牵挂的苦呢……公主殿下怎么就知道顾相便果真是良人呢?倘若其人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又当如何?倘若成婚之后,惊觉他与您所想的相差甚多,又磨合不来,岂不更是……故而还请公主三思。终生大事毕竟儿戏不得。"
  毕竟冥冥中注定的天意里,总是孽缘多过姻缘的。
  哪怕是那一眼就万念生灭恨不得碧落黄泉红尘紫陌都不管不顾的随他去了,当真在一起了也不一定能有什么好结果,何况有缘无分的比比皆是。
  到底才是二九芳华青春年少,哪里懂得这些。
  清河公主果然闻言一愣,慢慢的蹙起了一双愁黛远山眉,显然是入了深思。
  殷庭再捏了一捏左手食指的指尖,安静的站在一旁。
  良久才见清河公主展开了眉,杏眸里流露出淡淡的坚执:"无论他是怎样的人,本宫都喜欢。"言罢起身,优雅的走到殷庭面前,却是恭敬地福身作礼:"请殷相成全。"
  "公主万勿如此,臣不敢当!"殷庭也不敢伸手去扶,只得侧过身避开这一礼。
  清河公主只是保持着作万福礼的姿势,不言不语,更没有收起这一礼的意思。
  殷庭无奈,只得回以长揖:"臣……臣尽力便是。"

  顾秉直苦笑着看向殷庭,"你若是来吃杏仁酥的,那下次公主遣人送这个来,我便叫人直接送去你处可好?"
  "不劳费心,本相喜欢桂花糕。"殷庭取出一块绫帕,慢条斯理的擦着手上的饼屑,而后又端起了茶盏抿了一口茶。
  "好好好,下官下次一定备好桂花糕……那不知殷相来此有何贵干?"顾秉直苦笑更甚,顺势搁下了手中的笔。
  殷庭仍旧啜了口茶水:"无他,顺路而已。"
  顾秉直的苦笑已经成了哭笑不得的表情,"你那经世阁与我这里可是一东一西,哪里顺路了?何况一来就以公务之名把人都遣开了,我还当有什么不得了的要事,你却只是自顾自的吃饼……若是发烧了也莫要强撑,早早告假修养为好。"
  "子正呐。"殷庭这才放下了茶盏,沉吟片刻方道:"你将我当做什么?"
  "自然是好友和兄长……怎么?"顾秉直略微挑了挑眉。
  殷庭回以微笑,"那么,兄长问你一句话,你可要老实回答。"
  "请讲。"
  "你可喜欢清河公主么?"
  "……是她托你来的?"
  "不,我只是顺路而已。"
  顾秉直皱起了眉头,良久才轻轻道:"虽不知你到底有什么目的……平心而论,我喜欢,挺喜欢的。就如清河所说,她没什么不好,反而是我配不上她。可,可你也知道,我总揽监察,必要时甚至要做些违逆圣意的事,她却是皇家公主,叫我好不尴尬。"
  "那就是不喜欢了。"殷庭叹了口气,再次拿起了茶盏,"若是果真喜欢,又岂会在意什么尴尬,什么清名,什么人言可畏呢。你既然身在福中不知福,我还是继续去明德殿请陛下吧。"
  "我不是……我只是……罢了,先不提这件事了。你要请陛下做什么?"顾秉直几番的欲言还休,脸色也有些不好看,良久仍是扯开了话题。
  殷庭站起身斜了顾秉直一眼,淡淡的道:"有位公主殿下爬到了我经世阁的阁顶上寻死觅活……我自要去请人把她给劝下来。你既无心,我自然不能让你再去招惹那位殿下。"
  "你怎么不早说!"


☆、第二十章(已重写)

  待到顾秉直将清河劝下来,两人腻腻歪歪的定了终生换了玉佩,殷庭方才悠悠的自廊柱后头转出,一脸的非礼勿视。
  清河公主忙拉着顾秉直,上前便是一礼:"多谢殷相成全。"
  殷庭侧身不受,反而还了一揖:"公主言重,臣幸不辱命。臣尚有些许公务,若是无事,这便失陪了。"
  话音未落,身后却响起了浮欢清越的嗓音:"陛下有旨,请三位明德殿见驾。"
  殷庭忍不住就叹了口气,此事他本不欲惊动景弘,奈何到底还是把动静闹得大了些。
  经世阁是当朝宰辅的办公之处,护卫人手不可谓不足,既然能让公主殿下攀上阁顶,个中又怎么会没有自己这个"阁主"的事。

  景弘看着阶下三人冷哼一声,先是将手中的玉笔指向了清河:"真是越发没规矩了!堂堂一个公主,居然为了个大臣寻死觅活!"
  "请皇兄责罚……"清河公主委委屈屈的跪在地上望向龙座上的帝王,倒是看得景弘心里一软,又哼了一声,"起来,自己回宫思过去!浮欢,送公主回去。"
  待到清河公主走后,景弘便索性将手中的笔狠狠地砸在了顾秉直脚边:"顾子正,你当朕的清河皇妹是你想娶就娶的?你现在想娶了朕还不想许婚了呢!"
  白玉雕蟠龙的狼毫笔碎作三截,吓得顾秉直眼皮跳了跳,却是挺直了腰杆涨红了脸道:"臣知罪,恳请陛下不计前嫌,将公主许配与微臣,微臣愿效犬马竭忠!"
  "想得倒美。"景弘站起身捧着一盏茶慢慢的走下了玉阶,"当日朕要许婚的时候你说了什么朕可一字一句记得真真切切呐……"低头啜一口茶,复又弯了弯嘴角,"何况顾爱卿呐,朕早已说过,于朕心中,卿绝非是清河的良配。"
  顾秉直咬了咬唇,用力的将额头磕到地上:"陛下,臣……恳请陛下原宥成全!"
  景弘闻言挑了挑眉,唇角更弯:"你先下去吧,此事么,待朕仔细想想。"
  顾秉直还想再说什么,跪在他身侧的殷庭却轻轻地拽了拽他的衣角,递过去一个眼色。虽说不明就里,但也知道自家师兄在这等大事上决不至于坑害自己,咬了咬唇再次叩首:"臣领旨……这便告退。"
  待到顾秉直也退下了,殿中便倏然静了下来,只有景弘用盏盖拨弄茶水时,发出的细细的摩擦之声。
  良久,绕着殷庭走了好几圈的景弘优雅的啜了一口茶水,"殷爱卿。"
  殷庭应声伏身叩首,"臣知罪。"
  ——坦诚乖顺的叫景弘反倒是一怔,回过神来摩挲了一下盏身上细致的龙纹,反倒不好发火了,索性笑的温柔:"爱卿何出此言?朕还要代清河谢谢爱卿呢。且平身吧,天凉,仔细自己的腿。"
  "谢陛下关怀。"殷庭这才慢慢的站起身,斟酌着道:"臣自知……"
  "卿不必多虑。朕素来疼爱清河这丫头,爱卿设法如了她的愿,朕也省得烦心。"景弘笑着说道,还腾出手亲昵拍了拍殷庭的肩。
  不意被支楞的肩骨硌痛了手心。。
  殷庭被拍了拍肩,几乎是下意识的就往旁边闪过了一些,而后才掩饰般的恭恭敬敬的拱手欠身,"谢陛下不罪之恩。"
  很细微的闪避的动作,可惜没有逃过景弘的眼,帝王顿时就觉得久违的莫名怒意就这么一如既往的泛滥起来,而掌心尚余的消瘦的触感更似火上加霜,没有来的助长怒气,让他很想将手中的茶盏狠狠地摔在地上。
  分明是疏离到了骨子里的,却要装出这般温和恭顺服帖的样子……真不知是做给给谁看。
  下一个瞬间,帝王脑海中便无法抑制的出现了想要看对方失态的恶劣念头,可又连自己都觉得荒诞,下意识的便捏紧了手中的茶盏。

  靠在寝宫的软榻里,景弘拿着一本《诗经》漫不经心的翻着,心里却是止不住的乱。良久终是叹了口气,放下了书,闭了眼仔细回想着。
  良久睁开眼,惊疑的发现自己似乎从未见过那人失态,仿佛那副温文恭谨谦逊得体的模样是烙在脸上的面具,与那漂亮的面孔牢牢地长在了一起,从未有过缝隙一般。
  不,还是有过的,那日在御苑里不就是么……景弘下意识的摸了摸唇,微微眯起了眼,心里渐次多了些许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还有那日中秋宴上。平心而论,那人醉后远比醒着的时候好看,那淡粉的舌尖、濡湿的指尖和白皙的脖颈甚至纠缠到了自己的梦里……
  思及此,方才反应过来似乎是有什么不对的,赶忙端过榻边檀木小几上的茶盏,抿了几口茶宁心静气,惊异的觉得颊上竟是依约有那么些烫。
  悻悻的放下了茶盏,以手遮眼,渐渐地就入了梦境。
  梦里年少的天子在暮春的午后伏在案上倦然的睡去,朱衣玉冠金紫垂腰的宰辅容颜俊雅温润如玉,款步上了玉阶,轻轻地唤醒了年少的天子。
  一袭黄色锦衣的少年被自己最敬爱的太傅看到了这般惫懒的样子,真真羞窘的不知怎么才好,无措的看向他。
  他却只是微笑,将龙案上的《帝策》、《帝鉴》和《资政通览》全都收了起来,而是挑出了一本《诗经》,"春来不是读书天,陛下若是倦了,大可读些诗——诗三百,其思无邪,最是怡情。"
  景弘都快忘了自己有多久不曾梦到他了,下意识便抓住了他的衣角,睁大了眼想要好好地看一看他的脸,只是不知怎么的,那略显狭长的眉眼渐渐地就成了俊雅端正的柳眉凤目,薄得稍嫌尖刻了的唇也稍稍丰腴了些,腰间描龙绘凤的绯紫云锦带更是化作了银丝绣鸾的嵌玉锦带。
  他看着自己拉着他衣角的手,垂了眼遮去了眼底的错愕,一边小心翼翼的想扯回袖子一边恭谨的道:"请陛下放手,臣……"
  温软平和的语调,听着叫人莫名的火大,忍不住用力一扯将他拉到自己怀中,看着他惊疑无措的表情方才觉得愉悦,而后伸手描摹上他不似那人那般却还是显得单薄的唇,慢慢的就将自己的唇印了上去……
  倏然就醒了过来,侧首便望见小几上的茶盏中尚有一缕残白的烟气在往外冒着。
  思绪缭乱,好似三月里落乱了的桃花,无端就坏了心境。


作者有话要说:TUT求收藏求评论求勾搭<<<自重

☆、番外·君子偕老

作者有话要说:嘛,小小的交代一下景弘的童年和他恋恋不忘的裴太傅0v0

  景弘的母亲是文帝的德妃。时中宫文惠皇后无子,德妃产后虚弱,不久就去世了。文帝便将年幼的景弘交由素有贤后之称的皇后抚养。
  景弘其实有一个兄长,年长他八岁,是贤妃所出的东宫太子。
  那时候的景弘从未想过坐上那张九重玉阶上的鎏金龙座。他的皇兄是出名的聪慧英能干文武双全,又大了他那么些年岁,怎么算都轮不到他。
  景弘小时候也是极聪慧的,只是对于那些治国之道总听不进,偏爱些古今传奇,最爱听侍讲学士们讲《史记》,闲暇的时候则会拿着《大齐全境概览图》很认真的对着自己的贴身侍女道:"浮欢姐姐,你看以后我向皇兄讨哪里的封地好呢?"
  他皇兄偶尔也会将他抱在膝上,笑吟吟的打趣道:"不若孤封皇弟去做个北地王,驱逐狄夷,青史留名,可好?"
  他的皇兄,便是后世史家口中的齐殇明太子。
  当时朝中的大臣都认为殇明太子假以时日必将成为一代中兴之主,文帝更已为他提拔了一群年轻有为的大臣——其中最出名的就是风头一时无二的小裴大人——只待自己百年之后,爱子能够创出一代盛世,留名青史。
  可惜纵使是君临六合坐拥天下,也敌不过天意弄人——殇明太子故世那年年仅十八,正是风华正茂的好年纪。
  谁都想不到,向来健朗英武的太子竟会死于风寒。太医哆哆嗦嗦的说着太子出世时其实并不足月,又因太过勤奋之故,长久以来其实身体亏损已甚,此番病发看似小疾,其实已是病入膏肓而发于表,哪怕是华佗在世扁鹊复生也救不回来的。
  文帝什么都没有说,甚至没有怪罪任何一个太医,只是罢朝三日。
  三日后泰安殿上再不见那个春秋鼎盛意气风发的帝王,只剩下一个两鬓霜白的老者——一代英主惨遭丧子之痛,三日之内竟似老了十岁。
  不乏有人说殇明太子死的蹊跷,只是文惠皇后最是温柔的性子,景弘更是幼弱不更事的年纪,向来以做一个安乐王爷为毕生理想,无论是谁都没有理由去害殇明太子。
  殇明太子丧期过后,文帝下诏,立皇次子景弘为太子,居东宫。
  同日发诏,迁吏部左侍郎裴彦为吏部尚书,拜参政平章事(即拜相),加东宫侍讲学士,知中书事。

  东宫里那面西域进贡的落地雕花髹金框的琉璃镜远比景弘高得多,他茫然无措的看着镜子里一袭明黄锦衣的少年,犹未从自己一下子成了太子的事情里回过神来。
  绝非是惊喜,反而多多少少的有那么些受到了惊吓的感觉,甚至于他至今都还觉得其实皇兄并未过世,这只是自己的一个荒诞至极的梦。
  就试探着拧了自己的腿一下,旋即疼的猝然皱眉。
  为他佩好玉饰的秀美少女看到了主子微蹙的眉头,便温声的问道:"怎么了殿下?可是这衣裳不合身么?"
  "浮欢姐姐,我……"年少的太子声音有些闷闷的,带着某种焦虑和惶然的意味。
  "太子殿下,再叫姐姐便是要折婢子的寿了。"浮欢笑吟吟的帮景弘理了理领口,"殿下聪慧过人,往日里那些学士不也常夸赞殿下么?殿下定然会成为不逊于陛下的一代明君的。"
  景弘心中稍定,却还是忍不住咬了咬唇:"可……孤哪里比得上皇兄呢。"
  浮欢却只是低下头仔细的帮景弘捋了一下袖口的饰带:"殿下就不要妄自菲薄了,授课的大人可就要到了呢。"

  那是景弘第一次见到裴彦。
  绯衣玉冠的男子背着手在看墙上的字画,景弘示意宫人不要通报,小心的走了进去。
  而后忍不住盯着对方的手多看了几眼。
  很好看的手——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那只手自绯色的广袖里伸出来,骨节分明却不至于瘦的嶙峋,青色的经络潜藏在薄白的皮肤下面,如同玉里的翠色纹路,精心修剪过的指甲并不圆润,却也不失于尖锐,一片片如同仔细雕出的玉片,嵌在指端,好看得分明。
  手中握着的是一柄腰扇,紫檀木的扇骨看在眼里带来一种莫名的厚重感,没缘由的比栴檀香气更为凝神。
  却又叫人担心这纤羸的手腕是否可以负载起这份重量。
  不带半点雕花纹饰的羊脂白玉玦的扇坠连带玦上垂下的象牙白的冰丝流苏素淡的有些违和,偏又与那双白皙的手恰恰相衬。
  "这位先生。"景弘回过神来,很恭敬的唤了一声。
  那人闻言惊讶的转过身来便是一个长揖:"太子殿下,请恕臣失仪。"
  景弘笑着道,"先生不必如此,是孤来迟了。"而后看着那人慢慢的抬起身,露出一张好看的面孔:浓黑的眉细若画出,眼形略显狭长,鸦羽黑的眸晶亮,唇却薄得依约显出些尖刻寡情来。
  "臣裴彦,见过太子殿下。"朱衣玉冠的男人再次欠身,操着珠玉琳琅的嗓音款款的报上姓名,"幸为殿下讲业,臣不胜惶恐。"
  景弘略微愣了一下。
  太子的侍讲学士并非只有一个,除了专门教授太子学业的之外,一些才德兼优的臣子也可以为太子讲业。景弘本以为今天来会见到一个一本正经的老夫子,不想竟是个这么好看的年轻人,更没想到,居然还是那个名动朝野的小裴大人。
  哦,在自己成了太子那会,他已是小裴相爷了——是了,绯衣玉冠,正是二品的宰辅装束。若是从一品的二令,便当是朱衣玉冠,正一品的天子三师与太子三师的腰间更要多一条描龙绣凤的绯紫云锦。
  裴彦并不在意他微微的怔忪,只是笑的温柔,"殿下请坐。本该与殿下讲授治国之道,然臣听闻殿下并不喜欢这般枯燥的东西,便择选了几则《史记》中得典例与殿下讲一讲,或许也能让殿下有所心得。"

  景弘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什么时候、怎么喜欢上裴彦的,发现的时候,他是熙容帝,而他是他的太傅他的中书令,朱衣玉冠,金紫垂腰。
  这个男人就像是天地间唯一的光束,耀眼的让人几乎无法移开目光,无论是朝中党争还是北狄犯边,人祸也好天灾也罢,几乎都没有什么能够难倒他的事情——优秀的仿佛生来便是让人羡艳的一般。
  景弘并不知道孺慕之情到底是如何变质,只是渐渐地沉淀,待到发现之时,便只觉得一瞬之间,万念生灭。
  十二三岁的孩子正是懵懂的时候,分明之前都是不被关注兀自成长的,却忽然就被推到了不胜寒的高处成了九五之尊,身边的人各个都善恶难辨恭敬得敷衍,唯独那个人,无论是唇边的笑意还是眼中的温柔还有无意间流露出的仔细在意都是那么真真切切的。
  看着他经纬天下举重若轻,端行允止广有令名,美好的简直都不像真的,偏又就在离自己最近的地方,近的仿佛只要一伸手,就能捉到他的衣角。
  敬仰渐渐地就变了味,想要成为与他一般优秀而强大的人,可以真正的与他比肩乃至于凌驾其上,然后……
  好想要他在身边,一直一直都这么的对自己温柔,对自己仔细在意。


☆、第二十一章

作者有话要说: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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捉虫……不是更新><

  "宁远、辽东二府大雪成灾,臣拟对策在此,请陛下过目。"殷庭朝着景弘长揖,而后将手中的奏本递给了浮欢。
  景弘接过了奏本细细的看了看,而后微微颔首:"甚好,就这么办吧。"
  "幽州刺史报城墙年久失修,请拨八十万两予以修缮。"殷庭说这话时眉头轻蹙,下意识的捏了捏左手食指的指尖,"户部和工部商议后批报五十万两。"
  "哦?那爱卿以为如何。"景弘挑眉,摸了摸并未蓄须的下颔,唇角微弯。
  "幽州乃是边塞重镇,理当修缮,臣以为当令户部拨款十万为资,此外么……让都察院协同刑部好好查查幽州刺史和户、工两部的尚书。"殷庭微微欠身,一字一句咬的清楚。
  帝王闻言轻笑,慢慢的站起了身,款步走下玉阶:"爱卿此议甚合朕意,便这么办吧。卿可还有什么事么?"
  殷庭略一愣,旋即将腰再压下三分:"臣奏事已毕,这便告退。"
  "爱卿留步。"景弘悠悠的在殷庭身前站住:"若是无事,便陪朕出去走走可好?朕倒是有些事要与卿讲。"
  殷庭闻言,抬起身子来有些犹疑的道:"天寒风冷,陛下还当保重龙体,有什么事……在此说,也是无妨的。"
  "无妨,朕的身体好得很。"景弘闻言一笑,将殷庭从头到脚细细的打量了一番,"倒是爱卿才该好生注意身体。"言罢接过了浮欢递来的白狐腋裘,却是递给了殷庭。
  殷庭拿着那件细软的裘袍动了动唇,怎么也说不出来自己只是因为要前来奏事才没有穿那一身厚厚的御寒外袍,只是再一欠身:"谢陛下。"
  而后快步跟上了径自向殿外走去的景弘。

  出了明德殿,穿过杏花坞再沿着澄心湖边的石径走上一会儿便能从西面的小门进御苑。
  正是隆冬季候,御苑里的早梅已然绽蕾,几点红梅映着翠竹雪松,毫不见半点萧瑟冷落,反倒意趣盎然得很。
  景弘并没有让随从跟进御苑,只让殷庭在身侧跟着。两人正正好好的差开了三步的距离,不失礼数又不至于听不到彼此说话,最是得体不过,却让景弘在心底里有些抵触。
  便停下了步子,信手折了一枝红梅递给身后的人:"钦天监已经选定了良辰吉日,清河和顾卿的婚事定在来年三月。"
  殷庭犹自想着些别的事,看着那枝突兀的戳到自己面前的梅花,一时不及反应,故而显然的愣了愣才小心的在不碰到景弘的情况下捏住梅枝,慢慢的自对方手中抽出了,"那,臣恭喜陛下了。"
  "朕有何喜,是他顾子正的喜事才对。"看着对方小心翼翼为难至极的抽取动作,景弘忍不住就挑了挑眉,更是刻意的加重了捏着那枝梅花的力道。
  心里却想着,果然暗色的朱衣还是最衬雪白的裘袍,白皙修长的手里还是应当拈着一枝红梅,方显十足的意态风流。
  就忍不住抓住了殷庭的手,掌心传来的触感冰凉细腻,可以清晰的感觉到稍嫌纤细的骨骼和手背上分明的经络。
  在见到对方眼底掩不住的惊疑和手上传来的一瞬间的抵拒后,便从对自己奇怪反应的困惑中脱出,转而成为了看到对方失态的莫名愉悦:"爱卿的手怎么还是这么凉呢,果然是体虚畏寒么。"
  拇指的指腹有意无意的在他手背上轻轻地摩挲了一下,方才放开了。
  殷庭很快的将手收回,有些用力的捏着那枝红梅,垂下了眼声气平和的回道:"臣自是比不得陛下康健,叫陛下见笑了。"
  帝王的唇角渐渐地弯起了一个依稀促狭的弧度,转过身继续漫不经心的走着:"顾子正光棍一条,朕本有意让爱卿做他的高堂,奈何觉得不妥,便也罢了。"
  "这……"殷庭听了也不知该做什么表情,只得苦笑了一下:"谢陛下恩典,臣可是万万受不起公主的大礼的。"
  景弘低低得笑了一声:"朕就知道卿会这么说。说起来,这倒没什么受得起受不起的,此事本就是爱卿成全了那个丫头。朕原本以为,爱卿会看在人言可畏的份上,让他们两个再多折腾些日子,等到水到渠成瓜熟蒂落,等到那个榆木脑袋的刺头儿自己想通呢。为了此事弹劾卿结党的折子可着实不少。"
  "臣惶恐。"殷庭兀自盯着鞋面上的一叶草屑看着,语气里毫无半点惶恐的意思。
  一时间忽然便静了下来。
  良久,一直走在前面的帝王忽然就转过了身来,略有些疑惑的道:"说来,朕记得爱卿比朕还要大几岁……可朕,印象中并不曾见过爱卿的夫人呢。"
  旋即扬起唇角,用调侃意味十足的语气道:"爱卿总不会是至今尚未婚娶吧?如此的话,朕倒是想起……"
  "拙荆诞下犬子后不久便离世了,故而未曾有幸得见天颜。"殷庭闭了闭眼,淡淡的打断了景弘的话。

☆、第二十二章

  "拙荆诞下犬子后不久便离世了,故而未曾有幸得见天颜。"殷庭闭了闭眼,淡淡的打断了景弘的话。
  帝王脸上的笑意一瞬间显得有些僵硬。
  其实若是有心,只消翻一下吏档,便可将对方的姓字籍贯出生年月乃至于三代先祖都查得一清二楚,更遑论妻子儿女,就是妾室也是查得的。然而景弘却从没想过这么做,甚至于连殷庭是苏州人士也是又一次殷庭告假回乡探母时他方知道的。
  霎时间恍然惊觉自己对眼前这个男人竟是毫不了解,哪怕这人几乎可以算是满朝文武中与自己最亲近的一个了。
  可自己却不知道他居然已经娶过亲,甚至还有个儿子。
  这个认识让他无端的觉得挫败和恼火,只是自己都觉得这些情愫来得莫名,故而也只强自压在心底:"原来如此么……爱卿是,是何时成亲的,朕确是不知呢。"
  "熙容十年时,臣告假回乡探母。家父早年为臣定下了一门亲事,筹备已久,见臣难得还乡,便顺势操办了。"殷庭的语速有些慢,渐渐地忆起了绣着龙凤呈祥的红盖头下那个温婉如水的女子。
  他是认识自己的妻子的,两家世代交好,年幼时便曾见过那个秀美的小姑娘,长大后也曾机缘巧合的见过几回。
  后来应试入朝,客居京都,外放州府,一连七年不曾回乡,待到自幽州刺史任上下来回京拜相,便被母亲以病为由诳回了家乡,而后莫名其妙的成了新郎。
  当年娇小的女孩已然长的亭亭玉立,揭开盖头那一瞬间含羞带怯的神情很是动人,就像是三月里沾了雨丝的重瓣红桃般艳丽。
  平心而论,殷庭虽非是很想当这个新郎,却也不是多不情愿的。
  垂着眼犹自想着,便听到了一声尾音上扬略带不悦的:"爱卿?"
  方才意识到自己的失神,惶然抬眼,正对上帝王深邃得意味不明的眸,下意识的往后退了一步,拱手压腰,温温软软的道,"臣知罪。"
  "知罪?"景弘看着眼前白玉雕成牙簪束定的玉冠和冠下乌黑细软的长发,低笑了一声:"爱卿与朕为何要这般拘束生分呢。"
  殷庭抿唇,心说便是这般拘束生分也没少被不待见,若再不知好歹一些——天知道还会怎样呢。
  景弘向前走了些,直到一个可以清楚地闻见对方身上熏衣的香草气息的位置,用叹惋似的语气道:"朕信重爱卿倚如心腹,爱卿视朕则如畏虎狼,却是为何?"
  忽然就莫名有了些许不好的预感,仿佛下一刻就会有什么事情发生一边,殷庭的语气越加恭顺起来:"陛下说笑了,臣不敢。"
  景弘睨着眼前雕镂精致的玉冠,重重的哼了一声:"把头抬起来说话。"
  难以压抑的莫名怒气在这人的恭敬里逐渐堆积乃至于冲昏了头脑,看着他压着腰低着头礼数周到淡然顺从的样子就忍不住想要看他失措的模样。
  众所周知的是宣仁帝做事向来都雷厉风行得很,故而殷庭在无奈地抬起身子的瞬间,就看到了一张放大了呈现在自己面前的脸。
  下一刻就被两片温热的触感封住了唇。
  深吻。
  唇舌交濡的温存让殷庭一阵心惊。
  腰被帝王能开六石强弓的臂膀用力的勒着,恍惚间竟似要被生生勒断一样,可对方同时又很温柔很温柔的舔咬着自己的唇瓣,然后一点一点的碰触着牙龈,最后叩开牙关,毫无顾忌的强迫自己的舌与他的纠缠。
  在景弘强势的压迫下殷庭被迫向后倾倒,腰被逆向的弯折着,渐渐地就开始酸痛起来。不及吞咽的津液溢出嘴角,暧昧至极的沿着颈项慢慢淌下。
  茫然无措的境况下根本无法好好呼吸,又因为缺少氧气而致更加茫然无措,到后来连象征性的抵抗都做不出了,怔怔的任由对方胡作非为。
  自己的都惊讶的就是竟还有一丝余力在心中嘀咕一句,这次和上次似乎不太一样。
  上次虽然也是在御苑,然而那个吻实在是太过残佞,以帝王无从宣泄的怒气为初衷,比起亲吻竟是更似撕咬,而这次的亲吻霸道依旧,却是少了几分怒气,横生温存——至少到现在都没有见血。
  何况上次是帝王盛怒之下的举措,这次却突兀得荒谬。
  景弘吻得动情,环在殷庭腰间的手几乎是本能的就开始扯他腰间银丝描凤的嵌玉锦带。
  然而尚未扯动,殷庭已然向后栽倒了,连带着景弘也失了重心,君臣遂二人狼狈不堪的跌倒在了御苑的石径上。
  殷庭只觉得整个人好似被掼在了地上一般,腰背摔得生疼,再加上压在身上的景弘的重量,真是苦不堪言,只唯独脑后似乎枕着了什么,并未摔得太痛。
  直到压在他身上的景弘倒抽了一口凉气,低声道:"抬一下头。"这才发现护在自己脑后的竟是帝王的手掌——手背上扎进了一块尖锐的小石子,正一丝丝的往外渗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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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补全)

  殷庭怔怔的看着景弘的手背,反应过来之后忙推开身上的景弘撑起了身站起来,再把景弘也扶了起来,而后便一直咬着唇不说话,兀自向后挪了好几步。
  心乱如麻都不足以言说此刻的心境,更似被晴日里突兀的霹雳打的焦头烂额一般,全然不知所措。
  景弘看着他的样子,却是很愉悦的弯起了唇角,然后细细的端详着自己受伤的手背,咬了咬牙将那枚刺入肉里的尖石取了出来,"爱卿气息不足,下盘不稳,果然是身体不好。"
  "陛下还是先叫太医包扎一下,臣……"殷庭用力的捏着左手食指的指尖,甚至用指甲狠狠地掐出了一条红印子,"臣这便去传太医!"
  "这种小伤罢了,无妨的。"景弘的眼神越发变得饶有兴味起来,偏又神色镇静的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一般:"何况便是要传太医,也不必爱卿亲自去。"
  殷庭困窘的不知如何是好,恰一阵寒风吹过,唇角和颈项里都带起了丝丝的冷意,抬手去摸,才发现竟是先前亲吻时不及吞咽的津液,更是羞愤难堪,咬着唇不知说什么好。
  总不能上前一步质问眼前的帝王到底是为何做出这般举动吧?怎么都觉得,十有八九只会得到一个自取其辱的答复。
  上次面对的是帝王的盛怒,被咬的凄惨后便看见对方愤愤然拂袖而去,说真的并无太过难堪;今次却是这般辗转缱绻的温柔亲吻,更可怕的就是始作俑者竟就这么坦坦荡荡的站在那里全无异色,仿佛很有兴致继续和自己逛下去一般,实在是叫他不能不慌乱。
  而今即使是帝王那分明玩味的审视都让他难以自处,看着对方这一副理所当然的情态,就是腹诽的念头也已失却了,只剩下了逃开的想法:"陛下……臣、臣忽然想起,尚有公务,亟待处理,这便……"
  "之前爱卿不是说并无要事才陪朕来走走的么?"景弘笑得意味深长的打断了殷庭的话,打量着对方犹带水痕的眼角,忍不住就起了越发恶质的念头。
  殷庭好容易定了心神,竭力不欲显得那么失态,却还是语速偏快的道:"便不是要事,也是要办好的,恳请陛下矜悯。"
  景弘闻言,只是低低得笑了一声,"爱卿……若是想走,又何必找这么多借口呢?朕又不会拉着你。"
  这般乐子,怎么也不舍得一下子就找光了呐。

  浮欢怎么也想不通,自家主子不过是去御苑走走,怎么就会被树杈子划伤了手,伤口还挺深。幸而伤得是左手,若是右手,怕还要影响执笔批事。
  更想不通的是缘何只是和自家主子去御苑走了走,殷相便告了探亲假回了苏州,抛下了手中的繁多公务。将近年关,直叫尚书台和中书省的大人们以及自家主子平白多了许多事要忙。不过说来也有六七年不曾见过殷相还乡了,俱闻殷相堂上椿萱并茂,是该回去看看。何况算来再过半月就是裴相的祭日,裴相又葬在苏州……
  如此想,倒也可以理解,只是还是说不出的突兀。

  官道上一支车队正在行进,只有三辆马车,却有几十个骑马带刀的护卫跟着,一看便不是寻常人家。
  殷继羽眨了眨眼睛看向殷庭,稚气未脱的声音里掩不住兴奋:"爹爹,还有多久才能到苏州呢?"
  殷庭慢慢的睁开了眼,轻笑:"快了,约莫还有一天的路程。"
  "爹爹,书上说,上有天堂、下有苏杭。苏州果然有这么好么?"殷继羽长到快七岁的年纪,还是头一次出京回乡,一路上虽然无甚景致,他也总向车外张望,黑黑的眼仁里满满的都是新奇。
  "等你到了,自然就会知道了。"殷庭揉了揉眉心,心中盘算着,此番回乡要好好与父母兄长一道叙一叙,再要去恩师墓前祭拜上香,还要去与自己有半师之情的苏相处拜访……算来是要淹留好些日子了。
  说来连自己都觉得好笑,堂堂大齐尚书令领中书事、殷庭殷相爷,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兼领台省一时无二的权臣,居然会被一个亲吻吓得连夜写就了表章收拾了细软逃出京城。只怕大齐上下只要是知道殷庭是谁的人就不会肯信。
  可若是戏谑的、暴怒的亦或是无意之间的亲吻也就罢了,偏偏是这么温柔亲昵的只该是情人之间才会有的深吻,当真叫他乱了方寸。逃出御苑之后战战兢兢的揣测了半日的帝王心事,想出得种种可能却是一个比一个的叫自己心惊,惶然之下,也只想得出逃离一途。
  想起帝王那意味深长从容淡定的笑意就会下意识的开始掐自己左手食指的指尖。
  捏弄左手食指的指尖其实是殷庭想问题时惯有的小动作,然而似这般用指甲用力的掐下去却是很少,觉到痛时着力之处已然多了一道深刻的痕迹,好似生而有之的纹理,然而用右手食指的指腹慢慢的摩挲一会,那道纹理就会消失不见。
  就好似帝王随心所欲的喜恶,看起来再怎么强烈深刻悠远自然,都很快会消失,甚至脆弱的不堪一阵温柔的摩挲。
  忍不住再次宽慰自己——帝王无情。再怎么样绮丽缱绻刻骨铭心的念想,一旦加诸于十二纹章十二旒冕之下,九重玉阶鎏金龙座之上,就万万不能当真。就比如当年他对老师是怎样的温柔执着一往情深呐,哪怕是旁观的人都恨不得化在那三月煦阳下的春水般的眼里万劫不复的陷进去……而今呢,而今也不过如此。
  一个荒谬无稽的亲吻罢了,算得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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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殷庭犹自盯着自己的手指出神,却忽然听到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渐渐靠近,竟是在自己的车旁停下了,正猜度,就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嗓音喊道:"小殷丞相,向来可好?"
  声音里沾了风尘疲惫显得有些沙哑,却还是让殷庭怔了一下,忙掀开车帘,果然便看见齐凯披着一件猩红大氅跨着一匹枣红马拦在自己车前,笑容朗烈的好似大漠里的日轮。
  "小齐将军,陛下分明是派你去永州巡防,你为何会在往苏州府的官道上?"殷庭挑了挑眉,看着好端端英挺俊朗的人整个都透着浓浓的倦意,好似刚刚急行军了八千里的齐凯,觉得其人出现的时间地点都可疑至极——按他行程算,现下应该是方从永州回到洛阳才对。
  说话间齐凯已经腾身下了马,舔了一下发干的嘴唇,仍旧是笑:"我说,能劳驾相爷您从车上下来么,借一步说话。"
  "倒是本相疏忽了,万望将军见谅。"殷庭笑着下了马车,因车底烧了暖碳,他也并未穿大氅裘袄之类的东西,只是穿了一身雪青色的长衫,就跟着齐凯走到了路边:"到底是怎么了?你现在本当才从永州回洛阳。"
  "我确实才从永州回到洛阳,还没睡个囫囵觉就沿着官道一路追你到这里。"齐凯脸上已经没有了适才的笑意,"是你家好师弟和明德殿那位尚仪大人让我来的,叫你回去。"
  "子正和浮欢姑娘?"殷庭微微蹙眉,显然有些无法理解。纵使是有什么事情要说,也绝不至于委一个正三品上的大将军亲自来追自己回去,何况到底是出了什么事,才会让那两个人居然会越过景弘做事?
  齐凯双手叉腰磨了磨牙看向殷庭:"你听着,陛下病了,现在朝中是顾相在管事,然而台省政务非他所长,陛下的病情又不宜声张,所以才会让我亲自来追你回去。"
  "陛下病了?现在朝中是子正在管事?"殷庭着实吃了一惊,捏了捏左手的食指,有些难以置信的看向齐凯:"陛下是什么病,可重么?"
  "那位尚仪大人说,是染了风寒,还不是别个病,就是风寒。只要告诉你是风寒你便知道是多十万火急的了……反正我是不知道得个风寒有什么大不了的,你自己琢磨去吧。"齐凯撇了撇嘴,想起了浮欢说风寒的时候那个担心劲儿,仍旧是百思不得其解。
  殷庭蹙起了眉重复了一遍:"染了风寒,我知道的十万火急的风寒?陛下向来身强体健,不过是区区风寒罢了,怎么会——"下一瞬神色骤变,几乎是一把拽住了齐凯的衣襟:"浮欢姑娘的意思是,你只要跟我说陛下竟是染了风寒,我就知道这一切到底是为何了么?"
  齐凯点头,顺势拉开了对方抓着自己衣襟的手:"你说陛下的身体这么好,不过是风寒而已,我是真不知有什么好急的……诶,你去哪儿?"
  殷庭的唇都有些抖,鬓角更是突兀的就见了汗迹,快步回到自己的马车上取了件大氅披好,指着殷继羽探出的脑袋对着追上来的齐凯道:"我现在就回京,烦你帮我将继羽送到苏州殷家。"
  说完便点了五个侍卫,骑上马就往洛阳方向疾驰而去,留下至今都没弄明白到底是怎么了的齐凯看着满眼迷惑的殷继羽跳脚。
  齐凯是镇边武官,不知道一些宫闱旧事倒也情有可原,殷庭却不会不知道当年英武康健的殇明太子就是在某个隆冬季候死于一场突兀的小小风寒。
  是浮欢和顾秉直托齐凯来告诉自己这一事本就不寻常,显然是景弘病的不轻甚至于已经不能对外声张了才会如此,但是问起病症却连告诉齐凯和托齐凯转告自己都只是反反复复的念叨风寒,殷庭也是细细的回忆了一下关于风寒的大事,才想起来之前曾听老师说过,当今圣上原是怎么也轮不到当天子的那件事。
  这兄弟两个同样是素来都身体康健,也都是染上了小小的风寒便重病不起,倘使果真是如殇明太子那般的病症……
  殷庭咬了咬牙不敢再想,抓着缰绳的手都止不住轻轻的颤抖。

  景弘慢慢的睁开眼,意识难得的清醒,整个人却还是难过的无法言说,身上连一丝力气也没有,头颅深处那种脱离了意识的昏沉不断着制造一种避无可避的晕眩和刺痛感,难受的连他自己都觉得今次没准真的是大限将至。
  分明之前都好好地,只是一日里忽然就觉得疲惫和头疼,不以为意的早早安寝,岂知隔日起来就觉得头重脚轻,脑仁里像是被灌了一壶水银,沉得不行不说,晃一晃都能恍恍惚惚的听见水响,尚未走出寝宫晗宸殿就被门槛绊了一下,若非好几个宫人侍卫扶住,险些就摔了下去。无奈之下只得罢了朝,传来太医一看说,只是染了风寒。
  当时对这病症尚有些不屑一顾,服了药之后倦得睁不开眼,便又睡了一会儿,哪知醒来时已是深夜,额上敷着冰袋,床边坐着眼睛都红了的皇后,嗓子疼得发干,连话都说不出什么,于是艰难的偏过了头,就看见跪了一地的太医。
  为首的太医院老院正一脸为难的分辨:"娘娘,我太医院全院医官愿以性命担保,陛下当真只是染了风寒,至于为何会如此严重……"
  猛的就心下一沉,无法避免的就想到了自己那位已经过世了整整二十年的皇兄。
  颅腔深处传来仿佛被重锤击打一样的钝痛,景弘竭力维持着一丝清明,用力的握了握皇后的手:"梓童……叫浮欢过来。"
  皇后又惊又喜之际尚未回神,就站在一边的尚仪女官已经在龙床前跪下了:"陛下有何吩咐?"
  景弘第一次知道原来说话也可以是这般为难的事,每发出一个音节就好似有刀刃在细细的剐着喉咙:"朕的病,对那些大臣……就、就只说是偶染微恙……"
  犹豫了片刻,本想说让殷庭主持朝务,才想起那人已经告假回乡,不由暗自着急,自己这次病的不轻,那人又不在,朝中该由谁来打理?
  也没有精力说些什么,就这么再次沉沉的睡了过去。
  而后几日,都是睡着比醒着少,几次醒来都会看到床头的小案上越堆越多的本章,知道按照浮欢的性子,这些恐怕都是些十万火急的事,便也勉力看看,稍加批示,可总是撑不了多久。
  这次醒来虽然还是昏沉无力,却难得的清明至此,想着也不知这几日朝中乱成了什么样子,低低的唤了一声:"浮欢。"
  声音哑的自己都有些认不出了。
  浮欢连忙走到床边跪下:"陛下有何吩咐?"
  "有什么特别要紧的折子,拿来给朕。"景弘有些吃力的撑起了身子,浮欢忙帮他把靠垫垫在了身后,低低的回道:"没什么要事,陛下请放心吧。"
  "那这几天积攒下来的呢?"景弘侧首看了看,惊讶的发现床头那一大摞折子已经消失不见了,只剩下寥寥几本,忍不住问道。
  浮欢抿了抿唇,低低的道:"婢子该死!婢子暗自把陛下病重的事告诉了顾相,又擅自做主,和顾相一道委才回京的齐将军去追殷相回来……"
  景弘摆了摆手示意并不怪罪,揉了揉眼角指了指一边的茶盏:"殷庭?他走了好些日子了,纵使追上也……"
  "殷相已经回朝,正在主持朝务。"浮欢倒了一杯茶小心的送到景弘的唇边,"齐将军在陛下病了的隔天就回了京,花了两天两夜,在离苏州城不过百里的地方追上了殷相。殷相当即带了几个侍卫,马不停蹄的赶了三日便回京了。"

作者有话要说:><打滚卖萌,球评论求更新求包养~~

☆、第二十五章(补全)

作者有话要说:><补全。
昨天去苏州看望了小殷和裴太傅,所以没有及时更新,请多多包涵0v0<<<<住口啊混蛋!怎么可能会有啊!

  景弘慢条斯理的啜了一口茶水,吞咽时喉间又是一阵撕痛,忍不住就蹙起了眉:"齐凯跑了两天两夜的路,他只赶了三天?"
  西戎骑兵骑射出众众所周知,都会被齐凯带着轻骑撵得狼狈不堪,而殷庭虽说不是那么弱不禁风,但绝不是什么弓马娴熟能文能武的角色……身体又不好。
  心底依约就闪过了些什么,竟有了那么点儿淡淡的心疼和莫名其妙的着恼。幸而对于这些关于殷庭的诡谲情绪,景弘已然见怪不怪了,便只是淡淡的吩咐了一声"宣他过来。"就兀自开始闭目养神起来。
  必须承认果然是在病中,只是闭了会儿眼便又很快失去了意识,梦境里是冗长的迷雾,黑沉沉的看不见边际。踉跄的顺着一丝微光走走停停,良久才走进了一座亭榭里。
  景弘觉得有些热,便在廊边坐下。余光睨见身边那人,朱衣玉冠清秀俊雅,正是他。自己想唤他,可那个名字始终卡在喉间喊不出来,只得眼看着他抖开了那柄自太傅过世后自己遍寻不见的紫檀木骨腰扇。
  朝着自己的那一面上,绘的是蒹葭明月,平沙落雁,汀渚小楼,萧萧的一派江南秋晚。画扇的人笔意风流,正是一字难求的裴相行楷,题得却是两句断词。上阕谓"欲将心事付瑶琴,"下阕道"长烟落日孤城闭。"
  初看毫无关联的两句,若是连起来细细品味,心下便会莫名的生出许多不可言说的感戚。
  那羊脂白玉玦的扇坠上垂下的象牙白的冰丝流苏流泻到他暗朱色的衣摆上,素净的有些扎眼。
  景弘看了看那把腰扇,再看了看他,他的名字就在牙关舌尖,明明只消动一动唇,却怎么也发不出那两个音节。
  他看向自己,合起扇垂了眼站起身便是一个长揖而后快步离开,任自己怎么追也追不上。
  "殷庭!"猝然醒来,总算唤出了他的名字,景弘心有余悸的摸了摸额头,果然摸到了一手汗迹,正想喝杯茶定一定心神,就听到了一声带着淡淡倦怠的"臣在。"

  才进了晗宸殿的内殿便听到帝王唤自己,殷庭忙应声,并向着龙床的方向合手长揖,而后才抬起了身子,却对上了帝王惊疑不定的目光。
  忍不住就抿了抿唇,忍着胃脘处强烈的不适感慢慢的走到龙床边:"陛下现在觉得怎么样?可要传御医么?"
  景弘看着对方眼下分明的一圈青晕和眼底的倦怠,轻轻地拍了拍床沿:"坐吧,这几日辛苦爱卿了。"
  殷庭迟疑的看了看那细腻的明黄色锦缎,有些为难道:"臣不敢。"
  "坐吧,朕还能吃了你不成。"景弘轻咳了几声,有些似笑非笑的看向殷庭:"虽说爱卿看起来状况不比朕好多少,却到底还是朕病的重些。"
  "陛下洪福齐天,偶染风寒,定是不日便愈。"殷庭苦笑了一下,拘谨的在龙床边坐下。
  景弘低低的笑了一声:"若果只真是可以不日便愈的小疾,卿又怎么会巴巴的赶了三天的路回京呢。莫要欺朕了,想来爱卿也听说过,朕原本有位皇兄……"
  "陛下。"殷庭心里忽然传来些微的抽痛,便轻轻地打断了景弘:"臣大致看了看这几日积累的政务,幸而并无要事,只是有几件还需陛下圣裁。"言罢,便从袖里掏出几本奏章。
  "朕没什么精力看,还是爱卿念与朕听罢。"景弘微微眯眼,看着殷庭那张清秀俊雅但苍白的让他很想传太医的脸,越发认定这人已经许久不曾合眼。

  俗语谓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景弘的病来的凶险,好起来却也果真不比抽丝剥茧快。
  殷庭直了直身子,听着腰椎渐次发出的吱吱嘎嘎的声响,恍惚间觉得这并非是自家的腰背,而是百多年前修成的佛塔里香客履下的木梯。
  洛阳城这一整年都少雨水,故而今年的初雪也迟于往载。幸而分量倒是足,分明是掌灯时分才开始下得,现下却已经积了厚厚的一层,映得窗外天光隐约绮丽,竟似拂晓。
  殷庭呷了一口热茶,睨着案上的文书,苦笑着暗自盘算这般日子如何是个头。
  循例自小年起(此处取小年为农历腊月二十三的说法)直到元宵节,官员都可休年假。总算也没有几天劳碌日子了,俟到正月十六过来,陛下的病就怎么也该好了才是。
  "殷相,太医院院正让下官在酉时提醒您服药。"杨修言忽然抬头瞥了一眼殿前的更漏,淡淡的道。
  殷庭略一怔,方才想起来,便自袖中摸出一个白瓷小瓶,倒出了一枚蜜色药丸服下。
  喝了一口茶水送服,忽然想起该将今日的政务择要奏报那位躺得难受却又爬不起的帝王,顺手便摊开了一本空白的奏章,正要提笔,偏又听到杨修言抑扬顿挫的声调:"殷相,太医道服药之后最好要小憩片刻,您是不是先到内间去躺一会儿?"
  "是、是么?"殷庭眨了眨眼,略有些无辜的看向自家书佐。
  自从那次赶了三日的路回京,便犯了胃疾,然而甫一回京看到攒下的政务又哪顾得了那许多?便只是草草服了一丸药便罢。
  结果便是某日午后忽然觉得好似有猛兽的利爪在腹中悍然撕扯,本能的不断伛起身子以期疼痛可以不要这般残佞,却是生生从椅上摔到了地下,额角磕在桌腿的硬楞上,青了一片。
  之后挨了太医好一阵教训不说,甚至还惊动了陛下,竟是降下旨意要修言看着自己按时服药休息。偏偏修言竟还很是乐衷于此,于是每当此时,便会不由的生出了一种莫名的无力感。
  殷庭是知道自己的身体的。
  自己这胃疾若能治早便治好了,那些太医又岂会放任它恶化至此?既然治不了,则那些药丸想来也只能缓解一时。
  既如此,是药三分毒,何苦吃的这般勤呢?
  便渐渐地有些体谅到了老师当年的思量。与其茫茫无望的与天争命,倒不如顺其自然,多出些时间来处理眼下的事务方是正道。
  只是想起尚在稚龄的爱子,却又猝然不忍起来,觉得这般想法实在很是混账,俨然自私的无可救药。
  想起老师过世后苏相一夜霜白了的两鬓,心底更是仿佛被什么轻轻地扎了一下。
  终究是站起身,到内间的榻上小憩去了。

☆、番外·继羽

  裴彦一辈子都不曾娶妻生子。
  少年成名的宰辅是朝中数一数二的美男子,出身落魄贵族世家,天生就带着一股子贵气,唇边总含着柔柔的笑意,就连眉目间半分疏离一分冷清都只平添气度。
  有人说,裴相比很多宗室藩亲都更像天潢贵胄。
  据洛阳的老人们讲,裴相当年金榜题名夜,曾在醉仙楼上一夜纵酒狂歌,三分醉时优雅绝世,七分醉后邪魅狂狷,不知勾去了多少洛阳女儿的心魂。
  可惜后来他就再也没醉过。
  故而裴相绝不是没有人要,说难听些,想嫁他的女人能从洛阳城一路排到苏州府,只怕还有多。
  裴家是开国功臣,世袭华阳伯的爵位,裴彦之父裴歆官至右散骑常侍,因从叔裴锐犯上被斩受累获罪,削官夺爵。一年后因病故去。
  裴彦四岁丧父。
  自幼早慧的孩子看着憔悴的母亲心神不宁的守着父亲的灵位的时候会有些莫名的念头,比如说会觉得如果没有自己,母亲怕早就追随之于地下了。
  从那时起,黄髫竖子心里就依约对情爱这东西有了些畏惧。
  六岁那年他拜师,师从史有良相之称的黄泽。
  彼时黄泽已遭罢黜,却没什么失意的样子,黄广仁落拓不羁一世风流,功名利禄于他,根本算不得什么,哪怕是苍生天下,只怕也算不得什么。
  缚得住他的也就只有一个情字了。
  黄泽和裴夫人之间的故事哪怕是裴彦也知悉不详,诸位看官若是有兴趣大可拿古往今来的出彩的戏文——越是缠绵缱绻催人泪下教人心酸神伤的越好——拿来穿凿附会。
  总不过是那么一回事。
  裴彦十岁丧母,同年丧师。
  多年后被好友问及母亲的时候裴相也只是把一双偏狭长的眼眯出几分妖异的弧度来,而后良久无言。
  平心而论,他觉得那个美艳的女子教会了他很重要一件的事情。
  这世间,唯有情之一字,最是伤人。
  所以他不敢喜欢上谁,更不敢接受那些对自己爱的死去活来无怨无悔的人,因为他亲眼见过喜欢一个人能让人多痛,更知道被一个人死心塌地的喜欢可以是多么造孽的事情。
  别人都当他有些什么隐癖乃至于隐疾,唯独苏振翮知道他是怎么想的。
  所以苏振翮这辈子都没敢对他说一句喜欢。

  裴家与苏家祖上本是八拜金兰,世交多年,只是后来渐渐的人事变迁,也就断了联系,到了裴歆时,已是比邻若天涯了。
  若无永明十年初秋那次与祖父闹别扭,苏振翮永远也不会想到,自家花园的偏僻角落处的那块院墙竟是一扇小门。
  六岁的孩童撅着嘴躲在花园最隐蔽的角落抬脚狠狠地踹墙,他知道父亲的早殁是祖父的心伤,知道祖父是为了他好,是望孙成龙。
  只是这般殷切的希冀寄托在一个六岁的孩子身上,多少便会化作不近人情。
  掌心被打的红成一片,只因背错了一个字。
  来这里踹墙已是苏振翮的习惯,因为他知道,发泄归发泄,书还是要背的。
  却不想,墙竟被他"踹开了"。
  眼前是一个从未见过的地方,墙头垂下的薜荔青蔓悠悠荡着,他大着胆子迈出了步子,更不忘掩上了墙。
  是一个很大的花园,只是颇有些荒芜感,石板路像是许久无人走的样子,铺了厚厚的一层落叶,这么小的孩子踩上去,仍旧是咔嚓作响。
  两边的花木也无人打理,兀自生长,却是别有风致。
  苏振翮一边努力记着回去的路,一边无法克制的继续向前走。
  很大的花园,甚至亭台水榭莲池荷塘都无一不缺。
  想来也是显赫人家吧?
  然后他见到了一个人,准确的说,是一个孩子。
  看起来不过与自己一般大的孩子安静的坐在水榭朱栏上,一袭水色衫子,披着发,晃荡着双腿,径自看书。
  然后他惊讶的发现那个孩子与自己一般,腰间尚束着白麻。
  自幼颖悟的苏家公子知道自己是在为父亲戴孝,腰间的白麻要带三年,算来,怕是要到后年才能解下。
  可,他是谁呢?
  他又是在为谁戴孝?
  这里到底是哪里?
  虽然满脑子都是疑问,但再次观察了一下眼前的孩子之后他忽然发现了有些事情当真是万分不妥——比如他坐的地方。
  忙大喊了一声,"小心!你快下来了!"
  喊完却又后悔了——自己这么突然一嗓子,要是把他吓得掉进池塘怎么办?
  那个孩子却安安静静的看完了眼前的那一页书,这才慢慢的抬起头,将眼前这个穿着杏黄衫子的孩子上上下下的打量了一番,"你是谁?为什么会在我家后院?

  那个穿着水色衫子戴着孝的孩子就是裴彦。
  苏振翮说不清自己是什么时候怎么喜欢上裴彦的,唯一能确定的就是自己喜欢他。
  他比裴彦大了一岁,两人同榜,他是状元,裴彦是探花。
  裴彦破格调知苏州的时候他循例进了礼部做郎官。
  一别三年,再见的时候那人身量长成风清骨秀,略显狭长的眼鸦羽黑的眸,穿一袭水色衫子,腰系月白丝绦,恍若当年初见。
  那是他最后一次见他穿水色衫子。
  后来世人皆知,裴相的穿束是朱衣玉冠金紫垂腰,手持一把紫檀木骨的腰扇,扇上挂着不带半点雕花纹饰的羊脂白玉玦的扇坠,坠上垂下象牙白的冰丝流苏。
  天若寒时,再加一件半旧的苍青大氅。
  端的是风华绝代。
  在苏振翮心里,那人却合当穿一件水色衫子,腰里系一条月白丝绦,倚在碧水池畔朱栏之上,才是当真的风华绝代。
  可惜,这一世他也只看过两次。

  裴彦不是不知道苏振翮喜欢自己,只是这般的喜欢让他觉得无所适从。如若可以裴端允这辈子都不想沾到情字,可偏偏那人是苏振翮。
  挚友与爱侣之间看似只有一步之遥,可裴彦总觉得自己这一步跨出去,便要牵累了苏振翮与自己一道万劫不复。
  便这么一路纠缠暧昧的走过来,看着对方温柔坚定地眼神,心底总觉得亏欠。
  熙容十二年的时候,得意门生殷庭得子丧妻,裴彦自然要去探望。看着眼前清秀俊雅的男子抱着个粉雕玉琢的婴孩眉目含伤,向来文辞优长的裴相忽然就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他并无妻妾,遑论儿女,如今这般情景,实在是连宽慰的话都说不得体。
  幸而殷庭只是温温软软的笑了笑,"多谢恩相关怀,学生没事的。"
  裴彦轻叹了一口气,笨拙的抱过他怀里那个犹在酣睡的男孩子,心里一阵喜欢。
  他是不喜欢孩子的,也曾见到过别家的小鬼,各个顽皮得让他眼角发抽,似这般还在襁褓中的,哭闹起来那个中气十足声如洪钟更是可怕。
  殷庭的儿子却很乖巧,在他怀里一动不动的睡着,小嘴微微嘟起,竟还打着小呼噜。忍不住便问道:"这孩子叫什么?"
  殷庭的笑容有些疲惫:"尚未取名,敢请恩相赐字。"
  "就叫继羽吧。"裴彦不假思索道,"表字,就叫做承彦。殷继羽,字承彦。"
  袖里恰有一枚上好的和田子玉刻的私章,是准备送与苏振翮作生辰礼物的,章上刻的是苏振翮的表字:敛羽。
  多年之后苏振翮才听殷庭说起裴彦给殷继羽取得名字,便在晴光朗日底下,无端端湿了衣襟。

作者有话要说:TUT裴妖孽是俺很喜欢很喜欢的一个人物……其实本文的本体是苏裴文的一篇番外,后来因为种种原因才会反客为主……俺会在番外里陆续提到裴相的

☆、七夕小福利·长笛一声人倚楼

  齐人喜佩腰饰,风自熙容始。
  时熙容名臣,皆有此好,若裴相之腰扇,苏相之腰弦,秦相之腰乌木错金鞘,陆尚书之腰小银秤砣。
  ——《齐史?风俗志》
  裴相工书,其柳楷,八分,飞白,章草,俱一时之冠。犹善行书,书若流云泄水,风致别具,时人甚推之。然其笔墨多封于台省,攸关机要,鲜有流传。
  偶有人得而市之,值逾千金。
  ——《齐史?艺文志》

  熙容间,兴腰饰之风。时有洛阳纨绔,不识音律而腰千金之玉笛,以彰己贵。恰裴相鱼服偶见,甚喜其笛,又有闻其人,遂使人邀之当涂,曰:"仆素好好音,君据好笛,请奏之以闻,当以家藏裴中书手书为馈。"
  纨绔素仰裴相,闻裴中书手书而喜,取笛弄之。然技拙,奏不成声,市中众人皆哄笑,裴相亦背倚街楼,忍俊难禁。
  纨绔赧然,仗势强索之,裴相乃索笔墨于路,立书七字行楷"长笛一声人倚楼",落款凤阙倦归客,加华阳乡侯鉴、裴彦端允私章。
  市中人乃知其为裴相,争相睹之,竟塞其路。
  纨绔大窘,执意以玉笛赠之,裴相不纳,赠以书轴,曰:"历十载,愿再闻君曲。"
  其归后闭门苦学音律,遍访名师,浸淫音律,颇有所成。
  熙容十五年冬,闻裴相不禄,自携玉笛往苏州裴陵,立雪对冢奏曲三日,乃还。
  宣仁四年,取杂科,后拜太乐令。

  ——《熙容拾遗》


作者有话要说:><情侣去死去死团团员表示奉上七夕小福利一枚~~~裴妖孽是个促狭鬼不解释

☆、第二十六章

  白玉杯里是好看的琥珀色酒液。
  景弘倚在榻上晃着酒杯看着浮欢,很认真的说:"去为朕温酒。"
  浮欢的表情有些复杂,掺杂着不解,无奈以及些微的痛苦:"陛下尚在病中,不该饮酒。"
  心说自己怎么就没留意晗宸殿里有那么一小埕平日里当摆设看的蜂蜜酒呢?
  罢了,便是留意到了,也不会想到平日里喜茶不喜酒的自家主子居然会因为躺得实在无聊,竟想起要小酌来。
  "啧,那你是要为朕温酒呢……"温柔款款的语调,尾音微微扬起,"还是要看着朕喝冷酒呢?"
  似乎是为了证明自己绝不是说说而已,景弘抬手,将那只盛满酒的、整块白玉雕成的错金银嵌玛瑙的酒杯送到了唇边。
  于是很快,他便喝到了温好的蜂蜜酒。
  这酒是不知哪个小国进贡的,口感绵厚,甜得清而不腻,正合暖身。
  只是后劲颇足。
  半壶酒下肚,便隐约有些上头。脸上泛起了酡红的酒晕,意识也渐渐地有些不由自主起来。
  "浮欢姐姐,烦你开开窗。"景弘微眯了眼又抿了一口冒着一丝丝热气的蜜酒,声调柔柔的,将本就醇厚悠扬的声音显得无端惑人。
  浮欢无奈更甚,却只得好声好气的劝阻:"陛下折煞婢子了……外间还在下雪,陛下又受不得凉,还是不要开了吧。"
  景弘闻言,却是低笑了一声:"下雪了么?若朕不曾记错,这可是今冬的第一场雪呢。"未待浮欢应声,旋即话锋一转:"独酌无趣,不如……"
  浮欢看着自家主子眯起的眼,忽然就想起了当年裴相犯促狭的时候常有的表情,便觉得太阳穴突突的疼。
  正当她头疼于如何拒绝帝王对饮的邀约时,有执事太监匆匆跑进来,说了些什么,浮欢总算是如获大赦,匆匆的出了殿。
  片刻后取了一本奏章反转身,走到景弘榻前恭敬得递过:"陛下,这是杨大人送来的今日政务择要。"
  景弘挑眉,接过了奏章信手翻开,扫了一眼便合上了,沉吟片刻方才问道:"殷庭还未回府么?"
  他自是不认得杨大人是哪个的,却认得那满纸秀润的柳楷。
  能将每个字都写的一般大小、工整的仿若规矩度出,满朝上下,只那一个。
  浮欢略想了想,颔首应道:"今晚应是殷相值夜。"
  "哦?那正好。"景弘晃了晃杯中琥珀色的酒液,仗着酒意笑得邪魅狂狷。

  殷庭信手地拂去了肩头落的雪,抬眼看向晗宸殿的匾额,轻轻地揉了揉眉心。
  写完奏本方才睡下就被人唤醒的感觉实在是差得很。须知疲惫就好似缎面上的活扣,系着还罢,一旦解开便只有全盘崩溃的下场。再要恢复原状可就不是一扯那么简单的了。
  殿前站着的尚仪女官一袭妃色宫装明媚不可方物,眉目间却满是无奈,甚至还有依约可见的歉意。殷庭站住了脚看向浮欢,温温软软的问道:"这么晚了,陛下还不休息,反而相召,不知是有何要事?"
  浮欢抿了抿唇,可怎么都觉得真相实在是难以启齿,只得福了福身为殷庭打开了殿门:"殷相请进便知。"
  殷庭略一迟疑,抬步跨过了门槛。
  殿内的炭火烧着得很暖,就连炉里焚的香都散着温暖宁神的气息。
  眼睫上湿冷的寒意凝成了细细的水珠,殷庭抬手擦了擦眼睛,便看见只穿着中衣的帝王披了件明黄的锦袍盘膝坐在胡床上,面前的案几上放着一把错金银嵌玛瑙的白玉壶并两个同样款式的白玉杯。
  虽说对这般小酌夜话似的场景颇为不解,殷庭仍旧恭恭敬敬的提了衣摆准备下跪行礼:"臣殷庭叩见陛下。"
  "不必多礼,过来坐吧。"景弘勾起嘴角指了指对面。
  殷庭迟疑的胡床上坐下,觑着帝王透着红晕的脸,越发觉得他像是醉了。
  景弘的轮廓很是英俊不凡,五官却透着一种承自母亲的漂亮精致,平日里被帝王威严掩去了,此刻酒意晕染之下,反倒分明了起来。
  再衬上殿内暖色的烛光和暖融的熏香,足叫情窦未开的少女心如撞鹿。
  殷庭只看了片刻便别过了脸垂下眼帘,再不敢置目。
  "唤卿前来,只是想让卿陪朕小酌几杯。"景弘执起酒壶,慢慢的将琥珀色的酒液注入殷庭面前的白玉杯中,全不知自己所说的话有多像一个耽溺酒色昏君。
  看着眼前盛满了酒的白玉杯,殷庭很是愣了一会,良久抬头看向景弘,好不容易才克制住了想要起身走人的冲动,只是淡淡的道:"可……臣不擅饮酒,恐不能陪陛下尽兴。"
  景弘用只有自己听得到的声音,低低的嘀咕了一声"知道你不擅。",旋即举起了自己面前的酒杯,笑得暖若春风:"那便少喝一些,权当陪陪朕罢……这一杯,朕敬爱卿。"
  殷庭忙端起酒杯,也不知说什么好,只得蹙着眉饮尽了杯中的酒水。
  不似意料中的辛辣,反而很是清甜,便多少定心了些。
  才放下酒杯,就看见景弘笑吟吟的拿起了酒壶,再次续满了酒,"这几日辛苦爱卿,朕再敬亲一杯。"
  殷庭无奈,只得再次一饮而尽,心中念着,幸好这酒不烈。

作者有话要说:求评论求收藏求包养哟亲们~~~
TUT民那桑,想要吃肉咩?

☆、第二十七章

  景弘从胡床上醒来时只觉得一阵阵的头痛。
  殿内燃着的尺余长的红烛已经烧了大半,那把错金银嵌玛瑙的白玉酒壶翻倒在小几上,连壶盖都寻不见了——内里已然空了。
  揉着眉心下了胡床,正想唤人前来服侍,却总觉得似乎少了些什么。
  便径自在偌大的晗宸殿内转了两圈,转到第三圈时才在窗边的软榻上看到了醉得面若桃花、抱着一枚瓷枕睡得正香的殷庭。
  不禁失笑,他倒是醉得乖巧,还知道自己找个地方睡,没像上次那般径自往桌底下一躺——可他怎么就没干脆摸到龙床上去呢?
  忍不住在榻边坐了下来。
  殷庭的睡相很好,便是醉得人事不省,也睡得极安静,只是抱瓷枕的习惯怎么看怎么稚气,实在是与其人不符。
  景弘这么想着,便小心的抽掉了他怀中的瓷枕。
  先前自己也是喝得有些多了,莫名的起了捉弄这人的心思,给他灌了不少酒,一意想看他醉后失神的情态,不想自己反而先睡了过去……
  手指还差半寸就要触上他的脸颊时,忽然就想到这人脾胃虚寒,原是不能喝酒的。
  微微蹙眉,想着明日还是要让太医再给他看看——本来这两日就一直犯着胃疾,也不知会否有什么大碍呢。
  指尖是落在他唇畔的,忍不住就在那色薄的唇上摩挲了一下,犹在梦中的人觉察到了什么一般,微微偏头,从鼻子里哼出了一串极其轻细的声音。
  景弘微微一怔,本欲收回的手指像是受到了牵引一般,慢慢的顺着他苍白的脖颈滑了下去,又在那肩骨支楞得硌手的肩上捏了一捏,然后顺着臂膀慢慢的往下,握住了同样没什么肉感的腕子。
  隔着皮肤就可以触及骨骼一般的手感,能清晰的感觉到平稳偏快的脉动和触感分明的经络。幸而骨架还不算太细,否则只凭触感,怕是要被当成是女人的。
  将手中冰凉的腕子握出了些许热度之后才慢慢放开,景弘微微眯起眼,更细致的打量起来。
  这人竟连醉成这样的时候都是这么整齐干净一丝不苟,连襟口都似适才方细细的整理过的一般平整熨帖,腰间那条银丝描凤的嵌玉锦带更是收束得整齐,就连躺着都显得腰线分明。
  依稀觉得残余的酒意开始渐渐地升腾起来。
  几乎是下意识的将手掌贴上了这人的腰侧,小心翼翼的摩挲了两下,尚未感觉到衣下的肌理触感如何,殷庭便像是被踩到了尾巴的猫一般敏感的蜷起了身,低低的、很快的说了声"继羽别闹。"
  景弘一愣,挑了眉曲起手指在他腰间轻轻地挠了几下,"季羽?这又是谁。"
  殷庭果然蜷的更紧,语气里带了二分无奈三分宠溺:"再闹……莫怪明日爹爹……让你抄汉书……"
  "爹爹?"景弘又是一愣,然后才想起这人该是有个儿子的,忍不住就眯了眯眼。
  这个事实让他的心中产生了油然的不悦,然而这种不悦似乎又必须籍由某种更极端的方式发泄平息,比如说让对方觉得更糟糕。
  如上的办法景弘找到过两种,一是摔东西,二则是……
  那种残余的酒意渐渐蒸腾的感觉越发明显,景弘有些失神的盯着殷庭那形状姣好却色薄的唇,慢慢的俯下了身,轻轻地吻上了。
  这种行为其实连他自己都觉得无法接受,作为一个帝王,三番五次的亲吻自己的宰辅,本身就已经荒谬至极,何况当这种荒谬已经失控到了某种可怖的地步。
  仿佛再这么下去就会万劫不复一般,可偏偏又无力控制,像是中了什么可怕的咒蛊,简直就是身不由己。
  像是迷乱,但更像是情不自禁,迷乱的一如景弘从来都不明白自己对殷庭到底是怎样的感觉:明明毫无厌恶之情——甚至,哪怕是不愿承认的,然而分明就是在意的——偏偏那些无端的气恼和不悦出现的诡谲无端,就好似是烈日荒漠中长出的苔藓一般,却又在心底根深蒂固的滋生蔓延起来。
  让他已经连自己的心都看不清了。
  这种晦涩难堪的迷惑就这么日日夜夜的如同梦靥般纠缠,以至于有一段时间他一听到殷庭二字都会情绪失控,恨不能再不要见到。
  然而即使是抱着这种想法,对方刻意的疏离回避竟也会让自己陷入更加烦躁的境地。
  越发频繁的梦见,情不自禁的胡思乱想,还有那些说不清到底是有意还是无意、是否果真只是情绪失控或只为了看他失措的亲吻……以及听说他惊慌失措连夜回京时心底的窃喜和依约的心疼。
  都像是积聚已久的洪流,终究还是冲开了理智的堤坝,在酒暖烛暗的寝殿里恣肆无忌。

  殷庭的唇很软,触上去微有些凉,唇齿间还带着蜂蜜酒特有的清甜。
  放弃了理智只凭着欲想行事最大的好处就是没有诸多顾忌,身下的人睡得懵懵懂懂甚至还没有反应过来自己是在被吻,肇事者修长有力的手已经伸进了那整齐的襟口。
  景弘不算是没有和男子的经验的。
  印象深刻的第一次就是在裴彦带着满朝文武帮他选后的那年,十七八岁连青年都算不上的天子第二次冲着自家太傅发了脾气——第一次是因为连骑马都不太稳的裴相居然主动请缨要领军出征,还与人签了军令状——怒气冲冲的要求浮欢去给自己找一个男孩侍寝。
  冲动也好发泄也罢,到晚上见到那个男孩的时候景弘的火气更大了,因为他不信这种事情他的太傅会不知道,可偏偏自己这个荒唐的要求居然没有受到任何驳斥。
  他至今记得那个男孩的样子,看着也不过十三四岁,身量都没有长开,纤细秀美的雌雄莫辨,可怜巴巴的跪在自己的床边等着侍寝。
  被他一把拉上了龙床。
  景弘连跟女子的经验都只来自于皇室秘课中老尚宫们的淳淳教导,看着眼前白皙修长但是单薄的身体很是不知所措。不料那个秀美可怜的男孩却渐渐地放开了,一点一点的引导着他的动作,一时的愤怒冲动遂成了被翻红浪的暧昧缱绻。
  可惜到最后一步时,景弘看着男孩秀美但陌生的脸,怎么都做不下去,咬了咬牙把身下人的面孔想想成自家太傅,不料下火的效果竟是比被一桶冷水从头淋到脚就好。
  对此他还很是介怀了一段时间,左思右想也不解个中因由。
  当然,这是怎么也不能去告诉并询问自家太傅的——即使景弘总觉得对方其实对这件事情的始末知悉甚详。
  而当下,景弘看着惊醒的殷庭满是茫然无措不明所以的脸,只是更加卖力的解他的腰带。
  等殷庭彻底醒来时已经清醒了大半,只是脑仁像是被重锤砸过一样,四肢也没什么力气,看着帝王满眼的欲念,生生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他一直以为这辈子最害怕的时候,应该是那次在幽州,城下的西戎拼死猛攻,朝廷援军却迟迟不到,自己和幽州城内妇孺一道守城,塞外早寒,七月飞雪,自己茫茫然的站在城头,看着城下似乎永远没有减少的西戎军,一边指挥众人往城下浇滚油,一边想,这次真是被老师害苦了。万一果真撑不住,即使侥幸不死,也当以身殉城。
  现在却知道怕是谬了,自己心里还是信着老师的,信自己不会死在这荒芜的边塞。后来果然得知,岑将军受老师指示,增援的大军在路上是刻意缓了缓的。
  而眼下,他才算是生平第一次知道了什么叫死到临头。
  即使是老师还在世,怕也……救不了自己了。
  这个认知让他脊背一阵阵发寒,几乎是本能的伸手想要推开肆意妄为的帝王,却被抓住了手腕,帝王的那双墨金色的眸子里映进了两朵跃动的烛焰,炯炯的竟似要望穿自己的眼蛰进心里一般。
  别开了眼咬了咬唇,"陛下这是……请住手!"
  "朕要你。"景弘语气平静的说了这三个字,而后顺利的把殷庭的腰带解了下来随手扔到榻下。
  心里却觉得自己简直是疯了。
  偏偏又克制不住这癫狂的念想,只得将之归罪于那丝游走全身的灼热酒意。
  然而果真细细琢磨,也并不是理不清,偏偏事已至此,景弘已经不愿再费心神去琢磨自己所思所想到底为何,只是扯开了殷庭的衣襟温柔的亲吻着他精致的锁骨。
  身下的人似乎被那三个字骇得良久没有说话,只是随着自己的动作发出急促而轻细的、渐渐加重的喘息。
  像是往日里一般的温和恭顺。
  景弘于是更加不想深究太过费神的情思,只是回忆着当年那个秀美的男孩教给自己的种种,非常温柔的和自己的宰辅进行着明明只有夫妻和最亲密的情人才能做的事。
  殷庭沉默了很久很久,直到对方的手顺着自己的脊索渐渐摸索至尾椎以下的地方,他忽然就很突兀的唤了声"陛下。"
  语调轻软,沙哑中带了分明的颤音甚至隐约的泣声。
  "嗯?"景弘发出了一个鼻音浓重的音节,安抚似的亲吻着他敏感的耳垂,分毫没有停下的意思。
  殷庭的声音有些轻,很是艰涩的慢慢的说出了几个字:"陛下……臣,殷庭。"
  帝王微微一怔,抬起身子不解的看着他。
  "裴相已故。臣,殷庭。"

作者有话要说:咳……可能让大家失望了……初夜似乎并没有太多的香 艳内容呢……你们看最后那句就会知道战况肯定会是很惨烈的><|||
甜蜜会有的,只要他们俩都想明白了就……

☆、第二十八章

  "裴相已故。臣,殷庭。"
  殷庭用绝不同于内心那样惊涛骇浪的口气淡淡的说完了这句话,头颅深处的抽痛让他自觉清晰地神智有些分崩离析。
  他到现在想都不明白自己怎么会做这么荒诞的梦。
  周身的无力感和迷蒙感让他坚信这是一个诡谲得让人不悦的梦——即使似乎作为梦境他的触感太过清晰真实和不可思议。
  他挣扎着试图醒来,可是似乎被魇住了,尤其是被帝王充满了欲念和认真的眼神和那一句让他脊背生寒的"朕要你"摄住之后,他开始觉得自己或许应该接受这个噩梦。
  虽说梦由心生,但他绝对不承认自己居然会有这种诡异到极端的心思,即使——是说即使——在心底里有那么几缕不该存在可实在割舍不开的、荒谬情思,可也绝不至于衍生出这种比西戎军攻入洛阳更让他不知所措无法接受的梦境。
  那个压在他身上的帝王用柔软温热的嘴唇暧昧的厮磨着他敏感的脖颈和锁骨,一只修长有力的手掌更是作死的伸进了被扯开的衣襟了,情|色的抚摸着很久很久没有被这么抚摸过得单薄身体,另一只更是开始拉扯他的稠裤。
  真真是不知到底作何反应才好,幸而清晰地触感和若即若离的意识并不相契。
  所幸只是个梦呢。
  殷庭安静了下来,细细看着眼前轮廓俊朗五官精致的景弘,渐渐地生出了听之任之的念头。
  被触碰的感觉让他忍不住战栗,不知名的酥软感顺着脊索流过,汇聚在腰椎处……喘息渐急,就连眼角都依约有了湿意。
  帝王的动作温柔的像是在侍最弄珍爱的情人,可这些暧昧温存的亲吻和触碰让殷庭觉得不安,一小部分彼此赤|裸相贴的肌肤甚至开始出现微薄的汗意,粘腻出别样的情|色气息。
  若不是本就不多、又被渐渐升起的情|欲冲散的残存的理智气息微弱但歇斯底里的喊着快停下,他甚至都不会去说那句绝对会激怒景弘的话。
  话一出口他就知道,假使这并非梦境,自己绝对会被帝王一掌掴到榻下的。
  俗语有言,龙有逆鳞,触之必杀。
  然而眼前的帝王表现的却很平静,他只是撑起身子用深邃得不堪窥探的眸光打量着自己,然后牵起唇角露出一个暧昧不明的轻笑:"说什么呢。"
  "莫非卿以为,朕已经昏聩到连自己的枕边人是谁……都辨不清了么?"醇美动听的音色带了些许病中的低沉和情|欲的微哑,显出别样的魅惑感,和着湿热的气息一起喷在殷庭敏感的耳廓上,让他腰间积聚的酥软感更甚。
  一瞬失神,分毫都不合时宜的想,梦里的这位陛下心情倒是不错。
  然而下一刻猛然突入体内的手指却让殷庭忍不住呜咽出声,难以启齿的私|处被猝然残佞的侵入,所带来的不适绝不只是疼痛这么单薄的词汇可以描述的。
  这个举动带着分明的怒意和十足的惩戒意味——在说着那么温柔的情话的同时不以为意的做着这么残忍的事,果然这位陛下无论在梦里梦外都还是恶劣如斯。
  连自己都不曾碰触过得禁地本能的排斥着异物的侵入,殷庭难受的咬住了唇,强咽下喉间的低吟,瞪了正在温柔的亲吻自己眼角的帝王一眼。
  这才后知后觉的感到羞愤难堪。
  一番暧昧的厮磨之后身体被以这种方式侵入,即使是再笨的人也会多少明白对方想要做什么,何况殷相可绝不是什么愚鲁之辈。
  他竟是要自己雌伏承欢。
  忍不住就狠狠地推了对方一下,奈何对方不为所动,反而挑起了一边眉毛强行挤入了第二根手指——这该死的手指竟还不安分乱动着!
  不堪的胀痛感顺着尾骨椎传遍全身,比之先前更甚的羞愤和屈辱感催生了莫名的难过,伴着淡淡的委屈汇聚到眼角流出。
  被人温柔的舔去了。
  耳边传来一声低低的叹息,"兰阶,你怎么总是这样想。"
  殷庭忽然就觉得莫名的心安,眼前的帝王虽然真实的让他心里发毛,可竟会这么温柔的唤自己的表字,则此情此景虽然不堪……却笃定是梦无疑。
  到底只是心底卑微的恳愿,就如同那些本不该存在的情思一般,只应梦中有。
  殷庭自问无德无能,却好歹还有那么一点点的自知之明,什么可以想什么不该碰总还是知道的;什么人可以惹什么人争不过也总还拎得清。
  那一点点作孽的情思由来无端,待到发现时已在心中蒂固根深,百般无奈之下只得将心底的那一小块谨慎的封印起来,只要今生今世再不踏足便是。
  说不上不甘,那本就不是可以用来肖想的人,且不说隔了纲常人伦君臣之分,单就他心中恋恋不忘的那一位就足以让自己自惭形秽,又何苦要自取其辱。
  故而便是朝夕相对,也决不许自己向心中的禁地踏足半分。
  恩师过世后,将心比心,也知他心中想必是曾经沧海除却巫山,再难为水云了。
  却偏偏在这时开始被招惹。
  帝王眼角眉梢指端唇畔不经意的含情脉脉自己都看在眼里,那些由浅入深渐次分明的情愫自己只怕比他还要清楚些。
  刻意顶撞的原因绝非是不解风情或是自视甚高,只是自爱罢了。
  既然求不得,索性便君明臣贤好好地过,身后青史留名干干净净哪里不好。殷兰阶十岁上就自知比不得裴端允,可任是再不堪,却也决不许自己被景弘当做他人来施恩予爱。
  缘何对方竟这般纠缠不清,即使是梦里都还不肯放过。
  唇再次被吻上,被迫着与对方缠绵悱恻的唇舌交濡,身后的胀痛更甚——对方似乎又加了一根手指——咸涩的液体越来越多得背叛了眼睛,也不知是痛的还是委屈的。
  这人的给予,无论是对谁,都是这样强势霸道的不容反抗的么?
  本就稀缺的清明神智被绵长的亲吻带来的窒息感弄得支离破碎,体内作孽的手指猝然抽出让身体瞬间放松了下来,可随后抵上来的却是更加骇人的硬热。
  殷庭却已懒得挣了。
  若这是真的,他定是宁死不屈,可现在……罢罢罢罢罢,既是黄粱一觉南柯梦,便许了你又何妨。


作者有话要说:嘛,俺果然毛有写河蟹的天赋吖……
小殷的心理好难写,嗯……不过总算是写出来了TUT
你就自欺欺人着吧,明天早上等你起来再慢慢地情何以堪吧-v-
求收藏求评论球包养哟0 0

☆、第二十九章

  天光未明。
  殷庭慢慢的睁开眼,头痛欲裂之余还有些茫然。
  这里怎么看也不像是自己印象中可能会于之醒来的地方。
  耳边传来平稳的呼吸让他吓了一跳,慢慢回头,就看到了帝王安静的睡颜。
  全然搞不清这到底是什么状况,却隐约有了不祥的预感,记忆的最后是被帝王拉着小酌对饮,而后的就……怎么也想不起还有同塌而眠这一节。
  抬手揉了揉眉心,只怕是自己昨夜酒醉而后逾矩了,不管怎么样,总还是先起来得好。
  便想坐起身,却在下一瞬被腰间的酸软和私|处的钝痛狠狠地掀回了榻上。
  一下子就记起来昨晚那个荒谬至极的梦。
  殷庭愣了很一会,待到彻底忆起那些让人难堪的抵死缠绵之后连指尖都有些颤。
  身侧的帝王睡得很安稳——脸上甚至透出了一丝该死的餍足——殷庭无法想象若是此刻帝王忽然醒来自己会做出些什么。
  罢了,大抵也不过自裁和弑君两种……前者的可能性大得多。
  好容易从晴天霹雳之中回过了神,狠狠地掐了掐自己左手食指的指尖后他开始小心翼翼的试图坐起身。然而这个过程绝不似往日那般轻易,身体极度的不适让他强压下的怨怼又多了几分,怎么也想不明白自己到底是醉成了什么样子才会把昨夜种种当做梦境而没有反抗,竟任由帝王把自己拆皮煎骨吞吃入腹。
  下榻时疼的倒抽凉气不说,脚下一软险些摔倒在地,堪堪稳住后又不得不俯身拾起自己的衣物,个中艰辛简直苦不堪言。
  腿间一片湿凉滑腻,强忍着不去想这到底是什么,殷庭扶着腰一小步一小步的朝门口挪去,怨气十足的想自己到底是做了什么孽才会沦落到这般境地。
  正欲出殿,却觉得有什么东西拂过脸颊,痒痒的。确认后颓然的抬手摸了摸自己的长发——已经散开了,莫说玉冠,便是定冠的牙簪也寻不见。
  一想到自己若是就这么披头散发的出殿,宫中会传出怎么样的流言便已经没有了推殿门的勇气,可……回头望了望仍旧睡得安稳的帝王,殷庭自度过了六岁之后除却恩师过世,自己还是头一次有了想哭的冲动。
  借着四角的宫灯昏黄若垂暮的光,吃力的挪回了那张噩梦般的锦榻边,细细的打量了良久,方才看到了自己的发冠和簪子,松了口气小心的将之捏在手中,目光逡巡着开始寻找妆镜和牙梳。
  待到收拾妥帖,已近拂晓。

  "殷相?这是怎么了,您看起来脸色不太好。"浮欢的声音不太高,丝丝的透着关切。
  "无妨,只是宿醉昏沉……腿疾似也犯了。"往日温软的声线沙哑得很,并透着浓浓的倦怠。
  景弘慢慢的睁开眼,无法抑制的想到了昨晚那人断断续续的抽泣。
  很撩人。
  算着时刻想必那人已经走远,这才坐起身唤了一声:"浮欢。"
  其实是他先醒的,看着枕边人睡梦中犹自蹙起的眉惶然无措的想起了昨夜种种荒唐,惊讶并失措之余,思忖良久,仍旧装睡。
  太祖在上,若是殷庭醒来发现自己也醒着,想必只会做两件事——一是弑君,二是自裁——且后者的可能性显然更大些。
  叹了口气掀开了被褥,看着榻面上的浊白痕迹不禁脸上微红,看到里面掺杂的血色后又微微蹙眉。
  原来是弄伤他了么,难怪看他连路都走不稳。
  抿了抿唇看向进殿的浮欢,景弘慢条斯理的下了榻,端起桌上的凉茶狠狠地灌了两口,而后指着那张狼藉的锦榻压着嗓子吩咐道:"处理干净,朕不希望有第三个人知道。"
  浮欢犹疑的目光猝然间成了夹杂着恍然的惊异,而后低头福身,轻轻的道:"婢子明白。"犹疑了片刻又小心翼翼的道:"陛下,殷相他……"
  "浮欢姐姐。"景弘跌坐在一张太师椅里,声音闷闷的,艰涩无措,"朕心里好乱。"
  浮欢抿了抿唇,小心翼翼的道:"酒能乱智,只要陛下不提,想必殷相不会太在意。"
  适才出殿时殷相的神情活像是见了鬼却强作淡然,要是自家主子能绝口不提此事,他必然非常乐意当做没有发生过。
  景弘惨然的低笑了一声,抬手覆眼,"到底怎么会这样……朕当时明明清醒的很。"
  这句话的冲击力要比那张锦榻更富冲击力。
  浮欢将这句话消化了很一会儿,倒抽一口凉气,越发小心的开口:"恕婢子斗胆,陛、陛下以为……殷相比裴相如何?"
  "呵。"景弘的表情说不上是苦涩还是气恼,"昨晚他也曾对朕强调过,他不是太傅。浮欢姐姐,你真当朕分不清自己想要的到底是……"
  剩下的半段话生生梗在了喉间。
  自己想要的……么。
  似乎也只剩下了这个解释,可……可是……几个月前帝相不睦的事甚至闹得满朝皆知!
  明明就不该是这种答案——自己怎么不知道那个混账有哪怕一点点的好?
  即使真的是这样,也不该……简直就是孽障!
  被忽视的尚仪女官兀自垂着眼眼观鼻鼻观心,俨然宝相庄严。
  只敢在心底悠悠轻叹一声:果然如此。

  ——————我是KUSO小剧场的分割线——————

  小谢:大家好,这里是初次见面的KUSO小剧场,我是小谢。本次小剧场的主题是《对于帝相夫夫的突破性进展,您有什么看法》,下面开始采访

  裴相:[微微眯眼]啧,陛下果然长大了呢。
  小谢:您难道不应该很震惊么?毕竟陛下可是明恋了您十几年,而殷相可是您最得意的弟子啊!
  裴相:[挑眉,摇扇]本相一直有意将兰阶培养成陛下的股肱,于本相百年之后辅佐陛下成就一代盛世,兰阶向来都不负本相所望,只是陛下似乎与兰阶不睦,本相一直都很担心,如今这般,其实也好。况且本相向来视陛下如己出,你难道会希望本相对他所谓的"喜欢"有所回应么?
  小谢:……
  裴相:[合上了腰扇]啊哈,说起来本相也一直想要一个兰阶那样的儿媳呢,如此甚好。
  小谢:……啊哈哈,我们还是去采访下一位。

  苏相:[慢条斯理的咽下茶水]是么,竟有这等事?
  小谢:是啊是啊,千真万确呢。
  苏相:[眉头轻蹙]那可真是委屈兰阶了。
  小谢:是啊是啊,陛下可渣了。
  苏相:[露出一个温和的笑]不过说起来,端允一直想要一个兰阶那样的儿媳呢,如此甚好。只是不知陛下什么时候才能开窍呢。现在的孩子,总是分不清到底什么叫喜欢。
  小谢:ORZZZZZZZZ。

  顾相:……
  小谢:顾相?
  顾相:……
  小谢:您还好么?
  顾相:[深吸一口气]你是说,陛下和我兰阶师兄他们有了……肌肤之亲?
  小谢:嗯,委婉的来说确实如此。
  顾相:陛下怎可如此行事!兰阶师兄好坏也是他的宰辅,他便是再怎么与师兄不睦,也不该做出这等下流龌龊的事情来!
  小谢:矮油,总算有个对此事不这么乐见其成的了。
  顾相:[眼里闪烁起了莫名的期待]不过既然木已成舟,那陛下也当给我兰阶师兄一个名分吧!虽说不至于立后,至少也得要是贵妃级别的……
  小谢:=口=||||

  齐将军:[摸下巴]哎呦,你是说我们家小殷丞相失身给陛下了?
  小谢:额……确实如此。
  齐将军:[立刻站起身]你怎么不早说呢!我这就给小殷送红豆饭去!
  小谢:……【注:某些地方的风俗,初夜之后要给新娘吃红豆饭。】
  齐将军:你那是什么眼神?我和小殷丞相可是有过过命的交情的,如今他总算找到了好人家,我不得为他庆贺一番么?
  小谢:虽然话是这么说可为什么……
  齐将军:真是没想到啊,我还以为压倒顾相那样的才是他的菜,没想到他居然喜欢在下面么?啧啧啧,果然人不可貌相啊。
  小谢:殷相您……遇人不淑啊。

  浮欢:[腐女脸]其实我早就觉得主子待殷相不一般。
  小谢:尚仪大人可否透露一二?
  浮欢:深宫机密岂是你能知道的,边儿去。不过说起来,陛下下手居然这么快还是让我比较吃惊的,我一直以为他们俩还要再酝酿个把月,然后等某天吵架的时候陛下再来个霸气十足的推倒,啧啧啧。
  小谢:……其实,这个想法也很诱人呢。
  浮欢:让我惊讶的是陛下居然到现在都不知道他喜欢殷相!天啊,主子果然是太缺爱了么!算了算了,他都会以为自己喜欢裴相,不知道自己喜欢殷相也是正常的嘛。
  小谢:额,您似乎对此很了解……?
  浮欢:旁观者清嘛,我从小就开始服侍陛下哟。
  小谢:那么您觉得陛下和殷相什么时候才能真正的修成正果呢?
  浮欢:[思考片刻]按照陛下和殷相的性子,大概等陛下再砸掉一桌子东西,然后再喝殷相滚两圈床单,他们俩才有可能把?
  小谢:……哦漏,别这样……
  浮欢:[瞥]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作者,这种前景还不是因为你的别扭设定?
  小谢:嘤嘤嘤嘤!
  浮欢:不过其实我围观的很HAPPY,请继续吧亲=v=
  小谢:……忽然就有被催文的感觉呢……【抖

  当事人1:[笑]怎么会有这种事呢,本相行得端坐得正,阁下莫要妄言。
  小谢:……逃避不是解决的方法!

  当事人2:[纠结脸]到底怎么会……怎么会是这样……难道朕真的喜欢他么?
  小谢:这是必须的,陛下
  当事人2:[瞥小谢]来人,有刺客。

作者有话要说:0v0求评论求收藏求包养哦亲们~~~~
嘛,如果俺建书友群,会有人想来咩?嘛俺知道可能性不太大……还是放俺的个人联系方式会比较好?

☆、第三十章


  室内燃了一炉冷香,炭火却烧的暖融。
  殷庭倚在紫竹编的、铺了厚厚一层褥子的躺椅上瞑目小憩。
  今日是腊月二十四,自昨朝起至上元节,都算作是年假之内,循例上至当朝一品下至县衙书吏,都不必办公。
  殷庭本是告了探亲假的,若非景弘这场有惊无险的病,此刻他本已该在苏州淹留多时,而不是一个人冷冷清清的待在相府。
  腰背间仍旧有一丝丝不可名状的酸痛不依不饶的折腾着,时时刻刻提醒着他那夜晗宸殿里的种种。
  一想起来就头痛,连胃脘处也跟着一抽一抽的犯疼。
  微微伛起身子,摸索着端过一旁小几上的茶盏啜了几口,暖热的茶水暂时安抚了胃脘的痛楚,却还是有着丝丝缕缕的不适。
  莫名的就有了鳏寡孤独老病残年的感觉,倘若熄了屋里的炉火再来张土炕抱条湿冷的破棉被子……啧,多有杜家草堂安得广厦千万间的意境。
  殷庭忍不住为自己诡异的念头轻笑了一声,将搭在腿上的杭缎苏绣面的蚕丝被向上拉了些,努力地幻想着自己穷困潦倒惨然落魄的样子。
  从小不曾为钱发过愁的殷相很快就放弃了这个诡谲的幻想,蜷着身子捂着胃脘懒得动。
  今载的年关势必寂寥得很。往年与爱子好友一道过,倒也不算冷清。可先下爱子远在苏州,顾子正禁不住清河公主的要求,带着尚未过门的新妇回了江州老宅祭祖。至于齐凯,倒是前几日还来过信,只道府上合家安好,小小殷一切安好,竹外居的公子各个都很好。
  闭了眼迷迷糊糊的想,是否可以去杨修言家叨扰一顿年夜饭。
  一个人实在是太冷清了,何况现在他刚罹了无妄之灾,亟需一些温暖的抚慰。
  即使过去了几日仍旧无法释怀,甚至说尚未想好应当如何面对。当殷庭第一百二十七次努力的把辞官的念头压到脑后,胃脘间纠葛不清的痛楚再次明晰,像是被细韧的缝衣线狠狠地抽绞,牵连着心口也隐约滞涩。
  说不出的难受。
  难以言说的惫懒卷了上来,甚至都不愿去服一丸药,只是得过且过似的将身子折成弓形,抓着那一点点的睡意以冀能借周公相助,摆脱种种烦恼不适。
  梦境一如既往的不安稳,轮廓俊朗五官精致的帝王笑意真切,一字一句都如重锤擂在心口,偏偏温柔的让人避无可避。
  "兰阶,你怎么总是这样想。"
  "臣惶恐。"
  "兰阶,莫非你以为朕已经昏聩的连枕边人都辨不清了么?"
  "臣不敢……"
  "兰阶,朕想要的就是你啊。"
  "臣……陛下……"
  "兰阶……"
  "请别说了!"
  "兰阶,朕喜欢你呢。"
  帝王的手抚在颊上的触感真实的让他害怕,暖暖的,带着些微的汗湿感。
  猝然惊醒。
  再没了帝王的脸和温柔款款的声音,顿时松了一口气,便又忍不住在心底自嘲。果然妄念就像是一点星火,只需些许风势就会疯长燎原。
  倘使这并非梦境,自己恐怕真的会彻底沦陷也未可知吧。
  耳边突兀的响起熟悉的童音:"爹爹,怎么了?"
  不由一愣,旋即一只暖暖的、带着些微汗湿感的手掌再次抚上了脸颊,眼前赫然是满脸关切的爱子:"爹爹做恶梦了么?"
  "羽儿?"抬手擦了擦鬓角的冷汗,"你怎么回来了,爹爹不是让你小齐叔叔送你去苏州了么?"
  "小小殷公子想爹爹了,说他爹爹一个人会很孤单,故而缠着我带他回来,大雪天的……啧,可怜我的竹外居,我的美貌公子们啊……"齐凯笑吟吟的推门进来,"你这府上果真是冷冷清清,哪里像是要辞旧迎新的样子。"
  殷庭摸了摸殷继羽的头,微笑:"我现在是身不由己,只恨不能挂冠而去,落个'明朝散发弄扁舟'的大好清净。"
  齐凯大摇其头:"啧啧,小殷呐,你这话说出来可是要遭雷劈了。谁不知你殷相深的陛下信重,总领台省权倾朝野,你倒口口声声有了泉林之心?真是得了便宜卖乖。"
  "旁人只见我荣光万丈,却怎明个中辛苦。"殷庭苦笑,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子哪里是这般轻易坐得的,何况现下天大的难题就摆在眼前,若非顾忌着心中抱负天下苍生,他兴许真就已经挂冠而去了也未可知。
  "是啊,看你那脸色,没比我在幽州城楼上拉住你的时候好多少。"齐凯半是调侃半是关切的说道,径自在屋内寻了张太师椅,大马金刀的坐下:"胃疾又犯了不成?"
  "算是吧。"殷庭有些倦怠的揉着眉心,"没什么的。"
  身侧的殷继羽忽然就将他扑倒在躺椅上,自他袖中摸出那只装药的小瓷瓶,倒出一枚药丸塞进了他口中:"爹爹,太医老伯伯说的,病了的话就要吃药呢。"
  怔忪过后情不自禁的弯起了嘴角,勉强咽下口中苦涩的药丸,宠溺的弹了一下爱子的额头轻骂了一声"没大没小。"渐渐地就感觉到了有融融暖意沁进了心里。
  驱散了连日来的烦乱。
  其实细细想来,那件事也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他殷庭又不是女人,并无贞操之说,两个成年男子酒醉之后发生了些不该发生的事,其实也算不得什么。
  只当做一如既往什么都不曾发生就好,何苦整日里牵肠挂肚的烦恼。
  将心比心,明德殿中那位醒来之后怕也是悔不当初,不知该如何将此事揭过才好吧?

作者有话要说:TUT俺最近似乎很勤奋呢,日更哟~~~打滚卖萌球评论求收藏~~~

☆、番外·唯负(虐有,食用请慎重)

作者有话要说:><伪结局啊伪结局……纯粹是卡文卡的呆毛都掉了所以毅然报社了||||
此番外与正文无关,他只是某个掉毛的小谢码来过把BE瘾的……嗯……板砖请留情吖TAT【抱头蹲墙角

  ——殷庭想,自己早就该明白的,如此耀眼的光辉,永远不是自己所可以拥有的。就连那些得寸进尺的妄念和庸人自扰的烦乱都已经是逾矩,何苦还要为此辗转难安。

  当景弘看到一脸平静的出现在他面前,有条不紊的奏事的奏事的殷庭的时候,左胸里有什么忽然就狠狠地收缩了一下,似酸似痛,难以名状。
  好好好,你倒是洒脱,只当什么都不曾发生是么?朕就陪你演!
  不过是君友臣恭鱼水情深的戏码,你当朕不会么?

  半月后,满朝皆知,帝相敦睦,前嫌尽弃。

  景弘阅罢手中奏疏,对阶下朱衣玉冠的宰辅笑道:"此事便依卿所奏。"
  殷庭微微欠身:"臣遵旨,这便去办。"
  "不急。时辰也不早了,卿便与朕一道用膳如何?"帝王的嗓音温柔而多情,如同八月十六夜里款款的月光倾泻,几乎要带上粼粼的波光。
  然而阶下的宰辅只是抿了抿唇,随后微微笑道:"谢陛下隆恩,然臣尚有要务,断不敢有怠王事。"
  "如此,有劳爱卿了。"
  "臣不敢。"

  历数载,政通人和,民富国强,史称宣仁之治。

  登上洛园的揽月楼,便能尽收洛阳风光于眼底。
  景弘把酒临风,顿觉慨然,忍不住道:"观此气象,朕于九泉之下,总也不至于愧对列祖列宗了呢。"
  身后顿时一片歌功颂德之声。
  下意识的回头看向左后侧,朱衣玉冠的宰辅也正勾着唇角,却在对上自己的目光之后敛了神色垂了眼,温温软软的说道:"陛下天纵英才,治国有方,实乃万民之福。"
  "如今这般,也有卿一半功劳。"
  "臣惶恐。"

  宣仁十年,上欲晋殷相太子少傅衔,辞而不受。

  景弘看着跪在阶下的宰辅挑眉轻笑,"爱卿莫非是看不上朕的珩儿么?"
  殷庭慢慢的将额头抵到地上,淡淡的道:"太子殿下英睿天成,臣不敢相师。"
  "也罢。"景弘轻轻地叹了口气,知道对方心里终究还是放不下,"平身吧,仔细身体。"
  "臣遵旨。"

  已经这么久了,久的朕都快忘了这般相持到底为何……可你……难道你真的已经忘记了么?

  宣仁十三年,赐婚平江公主于殷相独子。

  婚宴之上,满座皆是衮冕公卿。
  景弘借着醉意将自己手中的错金银嵌玛瑙的白玉杯强行递到了殷庭手中,淡淡笑道:"爱卿,你我成了亲家了呢。"
  出乎意料的,那人迟疑片刻,而后全不推辞的饮尽了杯中的酒水。
  琥珀色的蜂蜜酒很是清甜,全不辛辣,可一身吉服的宰辅却还是流下了泪来,笑吟吟的道:"好辣的酒……果然岁月不饶人,叫陛下见笑了。"
  温软的音调里隐约带了一分哽咽。
  景弘听着他的话再看到他鬓角的几缕银丝,只觉得心跳一窒,慢慢的自他手中取回了玉杯,斟了满满一杯琥珀色的蜂蜜酒,送到唇边,仰颈饮尽。
  酒液入喉的同时,清晰地感觉到温热的液体顺着眼角淌下。
  "呵,果然是好辣的酒。"
  "臣……臣不胜酒力,暂且告退。"

  宣仁十七年,殷相疾笃,帝亲临问疾,君臣相顾涕临,竟湿床褥。

  "什么叫药石罔顾,什么叫积重难返!"向来温和的帝王恶狠狠的看着跪了一地的太医,"月前还好好地,怎么忽然就成了这样!若是再拿不出个办法来,朕就要你们——"
  "陛下。"倚在床头的宰辅忽然轻轻地唤了一声,带了些微吴侬软语的语调依旧温软,"臣自知不起,还请陛下莫要怪罪太医们了。天命难违,臣也已活过了半百的年纪,不算早逝了。"
  景弘咬了咬唇,而后颓然的在床边坐下,无力的挥了挥手:"都下去吧。"
  "陛下……"
  "兰阶。"
  "……"
  "若朕说,那天夜里,朕不曾喝醉,而是真心想要你……"
  "晚了,陛下。已经太晚了。"
  "不晚!宫中尚有天山雪莲千年雪参,皆是世所罕见的灵药……朕、朕还可以贴出皇榜广觅良医,总不至于……"
  "太晚了,陛下。您的这句话,已晚了整整十五年。"
  "你……你果然是、是在意的——你心里有我不是么?"
  "可我已经死心很久了。"

  宣仁三十年,帝驾崩殂,庙号宣,谥仁孝大德英武广文宣皇帝。
  宣帝在位四十有五年,历熙容盛世与宣仁之治,文治武功,一世清明,中兴齐祚。历数后来之齐帝,无可比肩者。

  齐破后,传有宣帝字画流出,中绘有一茎兰草,生于明德殿前玉阶之上,题有四字,曰:"此生唯负。"
  世人莫知其意,众说纷纭,后佚失。
  余亦不知其真伪,仅录之以供后人参详。
  ——谢子傒?《齐史拾遗》


☆、百问1

  景:景弘
  殷:殷相
  主持人:小谢

  1.您的名字是?
  景:【斜睨小谢】朕乃是大齐第十三代天子,谥仁孝大德英武广文宣皇帝。
  小谢:……果然是十三呢……
  景:【怒瞪】大胆!你竟敢说朕是——
  小谢:【笑嘻嘻】是什么?
  殷:【不着痕迹的打断无营养的诡异对话】殷庭,表字兰阶。
  小谢:还是殷相好,下次番外安排乃虐景渣渣哈
  景:【咳一声】景弘。
  小谢:嘛,这才乖吖,永远不要跟作者抬杠哟。

  2.年龄是?
  景:你问哪一年?
  小谢:……这个问题很尖锐……
  殷:本相虚长陛下六载春秋。

  3.性别是?
  景&殷:……男。
  小谢:= =到底为什么百问里会有这么没营养的题呢

  4.您的性格怎么样?
  景:【挑眉】朕乃是一代明君,青史留名的中兴之主。
  小谢:请不要回避问题= =
  景:咳,开明,认真,专一,自信,有恒心。
  小谢;其实就是霸道坚执吧……
  景:……你能不能不要吐槽朕了?
  殷:【微微蹙眉】温和,隐忍,冷静,有自知之明。
  景:【苦笑】你那作孽的自知之明……还敢提。
  殷:【垂眼】臣知罪。
  景:……死性不改,朕不和你计较!

  5.对方的性格呢?
  景:别扭的要死,不肯接受别人的好意,作茧自缚,固执,喜欢惹人生气,有话都闷在肚子里……
  小谢:诶?莫非殷相在陛下眼中竟然全无优点?
  景:咳,也……也不是。兰阶他很温和,也很善解人意……可就是别扭的要死。
  小谢:说的好像你不别扭似的= =
  殷:【很认真的想了一会儿】强势,霸道,暴躁,坚执,自以为是。
  景:【磨牙】你……殷庭,朕在你眼中便这般不堪?!
  殷:【笑了笑】陛下的好处,臣不舍得说与他人听。
  景:【顿时温柔了下来】兰阶……
  小谢:……【内心:其实殷相是根本说不出来吧!】

  6.两人何时相遇的?在哪里?
  景:似乎是……是……熙容十年吧,泰安殿上。他自凉州刺史任上下来,回京拜尚书右仆射,兼领中书侍郎、明德殿殿前咨诹。冠龄拜相,也是一时佳话呢。
  殷:熙容三年春,四月,在洛园,登科宴上。
  小谢:矮油,这可差了整整七年呢,就是娶个媳妇儿子可都会打酱油了
  景:【干笑】是……是么……我们熙容三年就见过么?朕怎么不知道。
  殷:【垂眼】陛下当时在忙着给裴相送豆沙酥饼,自然是看不到臣的。
  景:【叹气】兰阶,你怎么又……
  殷:【唇角微弯】好,不提就是。

  7.对对方的第一印象如何?
  殷:天子虽年少,然气度着实不凡,假以时日,必成一代明君。
  景:……
  小谢:陛下就说说熙容十年那次吧?
  景:【认真脸】清秀俊雅,温良端方,君子如玉,定是一代贤臣。
  小谢:……怎么都觉得是现编的呢……
  景:【恶狠狠的瞪小谢】你胡说什么!
  小谢:【往后挪了挪,嘟囔】做贼心虚……
  殷:【笑而不语】

  8.喜欢对方哪里?
  殷:陛下他……在对待喜欢的人的时候,真的很温柔。还有那君临天下的帝王气概,耀眼得摄人心魄。
  景:无论样貌还是性格,兰阶都无可挑剔。
  小谢:【坏笑】比裴相如何?
  殷:【微怔,下意识的看向身侧的帝王】
  景:【转头对着殷相微笑】太傅其人堪称完美,无人可比。朕敬之爱之,却只是孺慕之情,憧憬之情,而非是如对兰阶这般心心念念牵肠挂肚一往情深的喜欢。
  殷:【别开眼低下了头,耳根发红】
  小谢:【捂眼睛】瞎了瞎了……俺被瞎到了。

  9.讨厌对方哪里?
  景:别扭的要死,不肯接受别人的好意,作茧自缚,固执,喜欢惹人生气,有话都闷在肚子里……
  小谢:喂喂!不许复制黏贴第五问啊!
  殷:强势,霸道,暴躁,坚执,自以为是。
  小谢:殷相你肿摸也复制黏贴= =

  10.您觉得和对方相处的好么?
  景:好~怎么会不好。
  殷:还……还好吧。
  小谢:诶,发现分歧0 0<<<你这个八卦表情是肿摸回事!
  景:兰阶莫非对朕有什么不满?
  殷:臣不敢。只是……只是有一段时间,臣与陛下相处得确实并不太愉快。
  小谢:哦哦,俺明白了。
  群众:【脱鞋砸小谢】你明白神马啊!俺们都不明白啊!
  小谢:【躲到椅子背后】因为还没写,所以说了亲们也不会明白的,嘤……

  11.如何称呼对方?
  景:殷庭,爱卿,殷爱卿,卿,殷卿,兰阶。
  殷:陛下,吾皇。
  小谢:那个,殷相对陛下就没有更亲昵一点的称呼?
  景:【摊手】兰阶最是知礼识体,无论怎么都不肯逾矩呢。

  12.希望对方如何称呼您呢?
  殷:【别开眼】私下里的话……兰、兰阶就好。
  景:【笑】朕的乳名唤作七郎,当然,兰阶若是愿意的话,只叫弘也不错。
  殷:臣万万不敢。
  景:你啊。
  小谢:陛下你调教无方呢-w-
  景:【斜睨小谢】嗯?
  小谢:【凑到陛下耳边嘀嘀咕咕】
  景:【眉开眼笑】甚好,甚好,多谢先生赐教。
  殷:【莫名的觉得不安】陛下,谢先生?
  小谢:咳咳咳,没什么,下一题。

  13.比喻的话,对方像什么动物?
  殷:陛下乃是真龙天子。
  小谢:不不不,是说,您直觉陛下更像什么动物呢?
  殷:狼、狼吧。
  小谢;哦哦!【内心:是一夜几次狼吖?咩咔咔咔】
  殷:精明,强势,霸道,但是对喜欢的人很温柔。
  小谢:评价其实蛮高啊……陛下觉得呢?
  景:朕说不出。
  小谢:0 0兔子啊猫咪啊什么的都可以嘛。
  景:有什么动物是别扭的要死,不肯接受别人的好意,作茧自缚,固执,喜欢惹人生气,有话都闷在肚子里……的?
  殷:……
  小谢:= =……下一题!

  14.送礼的话,会送给对方什么?
  殷:陛下似乎很喜欢在茶中放些烘干的嫩竹叶。
  景:朕可以送朕自己么?
  殷:这……【失笑】臣可不敢收。
  景:【哀怨脸】为什么不敢收……送桂花糕吧,他喜欢吃这个。
  小谢:好温馨好日常0 0

  15.想收什么礼物?
  殷:只要陛下有心,桂花糕就好。
  景:啊,说起来,太傅的那把紫檀木骨的腰扇朕一直找不到,是在卿那里吧?
  殷:【一愣,眼神黯了些,旋即垂下眼帘,微微欠身】臣明日便……
  景:【忽然就抓住了殷相的手】兰阶,你果然还是介意呢……开玩笑的,只要是你送的,朕都喜欢。
  小谢:陛下你不好总是用裴相来刺激殷相的……小心积重难返导致BE啊喂!

  16.对对方有什么不满的地方么?有的话,是哪里?
  景:别扭的要死,不肯接受别人的……
  殷:【开始揉眉心】
  小谢:打住,就没有别的了么!
  景:……别的……让朕想想……唔,三字经吧。
  小谢:三字经?那是啥?
  景:殷氏三字经,跟朕说话喜欢三个字三个字的往外蹦,就是"臣遵旨臣不敢臣惶恐臣知罪臣万死……"这样的。
  殷:臣……
  景:打住!太拘礼也是朕很不满的地方!
  殷:……
  小谢:那殷相对陛下有什么不满呢?
  殷:嗯,若是果真要说的话,陛下有时候做事未免太过履险,身为天子,身系万民福祉,本不该如此。
  景:【似笑非笑】兰阶信不过朕?
  殷:臣不敢,只是……
  景:【打断】你看,三字经又来了。
  殷:= =

  17.你有什么癖好么?
  景:没有,只有正常爱好。
  小谢:……那都有些什么爱好?
  景:这个朕还真说不出来……
  小谢:= =算了……那殷相呢?
  殷:喝茶算么?

  18.对方有什么癖好么?
  景:……喝茶?
  殷:当为尊者讳。
  小谢:|||||||这什么破题

  19.对方做了什么您会讨厌?
  景:朕以为你已经知道的了。
  小谢:啊,确实【翻前面的ing】。
  殷:岂有臣子厌君之说。
  小谢:矮油,那就是无论陛下做什么您都不会讨厌咯?
  景:【闪亮】兰阶啊,那个……今晚就在宫中留宿吧,朕很想尝试一下那个【哔——】和那个【哔——】还有那个【哔——】
  殷:【挑眉】无论陛下做什么本相都不会讨厌的,大不了去黄河修半年河堤,再告病回苏州好好将养两年。
  景:【顿时石化】
  小谢:噗!殷相good job!

  20.你做了什么对方会讨厌?
  景:提起太傅,强迫他接受朕的感情,还有宠幸……很多吧,朕其实不怎么讨兰阶喜欢。
  小谢:= =原来你也知道!
  殷:宣仁二年的时候,本相一直都觉得陛下见了本相就火大,故而,大概本相也不怎么讨陛下的喜欢呢。
  景:那些事已经过去了,不是么。
  殷:【垂目不语】
  小谢:【小小声的】其实殷相是个很敏感的人哟

  21.两人的关系进展到哪里?
  景:按照目前的更新进度的话……能做的都做了。
  殷:【叹气】是啊,肉体上的话,该做的不该做的都做过了。
  景:心灵上其实并没有什么进展。【小谢:你还好意思说!混蛋呐!居然H了之后一点实质性进展都没有!!!】
  景&殷:还不是你——
  小谢:……所以这次的百问就先打住吧--||||


作者有话要说:卡文卡到掉毛的小谢表示求动力……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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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景弘啜了一口参茶,笑吟吟的对太后道:"芷儿那丫头,真真是想嫁人想疯了,居然就这么跑去了江州。不过还好,按着顾卿的折子来看,这两日应该能赶回来。不至于误了大小宴会和祭祖大典。"
  太后的笑容里带着淡淡的宠溺,"罢了罢了,女大不中留。姑娘家——哪怕是公主——也总是要嫁出去的,她嫁的合心,哀家也就不说什么了。"翡翠串成的念珠轻拨了两下:"说起来,倒是皇儿你更让哀家挂心。"
  "还请母后赐教,皇儿有何做的不好的地方?"景弘放下了茶盏端正了神色,笑意不减,只当太后要叮嘱些注意身体之类的话。
  "自英宗朝起,皇室的血脉一直就单薄的很。你父皇是独苗苗,你皇兄去的又突然……哎,你如今虽说是有了景珩,可哀家还是不放心啊。"
  景弘心中一动,眼前闪过殷庭瘦削得单薄的肩背来,无端端一阵烦乱猝然泛了起来,强压下之后挑起了眉仍旧是笑:"母后不必太过担心,此事皇儿心中自有分寸……"旋即又煞有介事的叹了口气,"自古天家亲恩薄,尤其是兄弟之间……寻常百姓家倒还能图个多子多福,然而我皇室血脉却绝非多多益善。"
  太后拨动念珠的手便是一顿,旋即叹了口气:"皇儿说的也是。古往今来帝王家,多得是兄弟阋墙……也罢,也罢。"
  便也不再提起此事。
  又坐了一会,景弘便起身告辞,说要去看看皇后,太后也不留他,反而叮嘱他莫要整日忙于政事,多关怀一下皇后也是好的。
  方才出了太后的瑞福宫,便有人前来禀报,道是清河公主已经回宫,顾相也已回府。
  景弘微微颔首,笑着对浮欢道:"回来的还真快,方才还说起她。"
  然而尚未踏进皇后的栖鸾殿,便已听到了清河公主银铃般的声音,忙止住了通禀的内监,只带了浮欢,径自走了进去。
  清河公主正对着徐皇后絮絮的说着:"他家乡已没有什么人了,只有一座老宅,一座祖祠,几个都不认识的远亲,老宅里住着的是以前的老仆,七十多了,却还健朗。我实在是怕他伤心,拜过祖祠后便拉着他回来了。"
  "你这样可不好,就不怕顾卿误以为你嫌弃他桑梓破败,不愿久留么?"景弘挑了挑眉款款的走了进去。
  清河和徐皇后都是一惊,忙起身,正欲行礼,景弘却只是摆手:"都是一家人,又是年关时节,何必如此多礼。"
  话音刚落,清河便已是一双秀目瞪了过来:"顾郎是知我心思的,只说我体贴,哪里会误会我?"
  "瞧瞧,还没嫁出去胳膊肘就往外拐了,真真是不知羞。"景弘笑着落座,一边对徐皇后数落清河,清河被他说得顿时脸红,便垂了眼绞了一会儿帕子。
  徐皇后亲自捧过宫女方才端上来的茶盏递给了景弘,也开始调侃清河:"这会子知道害羞了么?早些时候倒追顾相的时候不知道做什么去了。"
  景弘脸上的笑意更深,摇了摇头接过了茶盏,揭开盏盖拨了拨汤面的浮沫,又吹了几口气,而后优雅的啜了一口。
  上好的龙井,还萦着淡淡的竹香。
  忍不住就挑起了眉低头看向盏中,果然有几片泡开了的翠绿竹叶。
  强忍着没有蹙起眉头,而是温和的笑道:"梓童真是有心了。"
  倘使是别的臣子这般细致的打探他的喜好,他必然会让那人见识见识什么叫天子一怒,然而眼前这个女子为他生儿育女,对他爱慕有加,故而他并不会计较。
  想要蹙眉,也只不过是被这茶水中的竹香勾得想起了某个总是让他心烦意乱的男人罢了。
  略有些出神的当口,一直低着头绞着自己手中的绫帕的清河却忽然抬起头来,底气十足的道:"皇嫂休要说我,若是清河果真连自己的心意都不敢面对,连自己喜欢的人都不敢追求,那才该羞呢!"
  徐皇后笑着摇了摇头,景弘将茶盏送到唇边的动作却是一顿。
  清河说的,其实也对,不是么。
  自己身为天子,君临九重坐拥六合,倘使却连自己的心意都不敢面对,那才叫悲哀呢……

  殷庭夹了一筷子清蒸鳜鱼背上的鱼肉,沾了沾盘中的汤水,而后放到了殷继羽碗里,却是笑着看向对坐的顾秉直:"子正,我还当你娇妻在怀,已经忘了我这个师兄了呢。"
  "岂敢岂敢。"顾秉直的耳朵上泛起了淡淡的红晕,"只是……清河的性子,你是知道的,她执意要做的事情,我总是拗不过她。"
  "啧啧啧,真是可悲可叹呐。我大齐的强项言官顾相爷居然沦为了一个妻管严……"齐凯语气生动的调侃着,仰颈喝了一口酒,"嘶,到底还是烧刀子带劲,可惜没有大块的煮牛肉。"
  将一个龙井虾仁优雅的送入口中,细细咀嚼而后慢慢咽下,殷庭斜了齐凯一眼,已经不屑去指责对方的不解风情。
  顾秉直的耳根更红,摆着手道:"齐兄切莫嘲笑,切莫嘲笑……否则假以时日,怕有报应呐。"
  "报应?能有什么报应。"齐凯的目光在桌上逡巡,试图找出一两道不那么清淡的来,不以为然的应道,"就算有,鄙人在战场上也算是杀人如麻,哪里又敢信报应。"
  殷庭闻言失笑:"子正的意思,是怕你将来娶一个比公主殿下还要强势的齐夫人,届时你就知道什么叫报应了。"顿了顿了又补充道:"别看了,我已特意遣人去给买福祥记得烧鸡了。"
  齐凯这才舒展了眉头,夹了一筷子青菜送入口中:"果然还是小殷丞相体贴,不过偶尔吃的清淡点也好……我大概是不会有夫人的了,你也知道。倒是你,什么时候再给我寻个小殷嫂子?你家小小殷公子其实也可怜,一出生就没了娘,你又公事繁忙,总没个人照料他。"
  "齐兄此言甚是。不说别的,只这洛阳城中,想做殷相夫人的女子就绝不在少数,只消你一点头,便无妨的。"顾秉直刚咽下一勺莼菜羹,闻言也忙附和道。
  殷继羽凑热闹似的抬起头,黑漆漆的眸子直盯着自家爹爹。
  明黄的锦衣漫眼,揪得心口钝痛。
  殷庭慢慢的帮爱子拭去了唇边的一颗米粒,淡淡的笑道:"你们就别撺掇我了,我年纪也不小了,此身又多病痛,怎好害了人家家里的好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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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正月十六,官衙启封,金殿复朝。
  景弘坐在明德殿那张鎏金龙座上眯起了眼看着玉阶下朱衣玉冠面色如常的宰辅,暗暗地切了切后齿。
  自己为了那夜的事烦乱的险些连年都没过好,他却竟这般半点表示都没有么?
  虽然早便猜测到,然而亲眼见到对方古井不波海晏河清的眼,终究还是没能压住心底熊熊窜起的怒火。
  这个混账竟然、竟然真的就,就当作什么都不曾发生一般么?他那经纬天下都绰绰有余的头脑难道就只能想出这等拙劣的办法来?
  强作着平静的表情恶狠狠的抓起茶盏就喝,又险些被盏中的茶水烫到,几乎失手打翻了茶盏,这才悻悻的放好。
  阶下立着的殷庭听到这一阵不算小的动静,下意识的抬头看了看,在对上景弘的目光后又立时垂下来了眼帘。
  殿中的宫人侍女——就连浮欢——都已经被景弘遣了出去,一时间静的出奇。
  而后便是脚步声,缓慢的,很轻很轻的踏下来,踏过九重玉阶,停在了殷庭面前。
  景弘的声音不高,又因为怒火焚心的缘故,带有一点点沙哑,然而这股沙哑感却让他原本就动人的声音显得更有磁性:"爱卿,年过得可好么?"
  "谢陛下关怀,臣一切都好。"仍旧是那般温温软软的声气,平和的不带半点心绪不定的涟漪,"只是今日是复朝的第一天,经世阁中堆积了不少事务。"
  "呵,以卿之才干,那些事务想来不算什么。"景弘的语调里有分明的嗤笑意味,扎进殷庭耳中,"可朕这个年,却是过得很不好呢,殷爱卿。"
  最后三个字拖长了声调,似咏叹又似兴师问罪,甚至比咬牙切齿的喊"殷庭"还要显得不那么友善。
  殷庭在心里叹了一口气,心想果然该来的躲不过,便拱手欠身摆出一副恭顺的姿态,淡淡的道:"臣知罪。"
  这种殷氏的三字敬语在景弘耳中就是最可气的敷衍。
  他不懂为何好好地这人又要请罪,那夜的事怎么算这人也没有半点罪过,为何就要生生摆出这般疏远恭顺的模样来惹自己生气呢?
  莫非他也喜欢看自己失态的模样?真真是个混账!
  恨恨的咬了咬牙,景弘努力在心里告诉自己,今日唤他前来,是要表白示爱,绝非是要争执的,这才努力放缓了口吻:"卿何罪之有?"
  殊不知用这般强压着怒气的口气来说这句话,听着绝似兴师问罪。
  殷庭听到这般"质问",讷讷的张了张口,怎么都说不出自己到底有什么罪过来。
  就是按照大齐例律细细的算,这件事情里边也绝无自己半点责任,就算是找刑部尚书来裁决,倘若按着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的说法来算,有罪的那个便绝对是眼前的帝王。
  沉吟片刻之后只得把腰再压低了些:"臣请陛下明示。"
  直叫景弘哭笑不得:"卿这敷衍也太过了罢!"
  "臣不敢。"殷庭已经打定了主意不再提那晚的事,此刻也就只好这么得过且过的敷衍。
  想来对方被自己这么三个字三个字的噎久了,没准会一怒之下让自己告退的罢。

  忽然就一片安静。
  景弘放弃了那种迂回的说话方式,开始思索该怎么表达自己的决心。
  总不能直接就说"爱卿呐,朕喜欢你啊,所以才想要你的,那天晚上朕才没有喝醉呢,朕可是清醒的很呢!"
  几乎想要摇摇头把这毫不矜持的言语从头颅里晃出去,思索良久,才用皇室特有的、矜持而优雅的口吻,抑扬顿挫的缓缓道:"事到如今,卿何苦再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一般。那夜的事,朕,也并非不能接受。"
  殷庭忽然就觉得心口有一种微妙的刺痛感。
  好似扎进指尖的细竹刺,细微得如果不出血就连伤口都不易寻到,可又因了十指连心痛得尖锐异常,怎么都无法忽略。
  殷兰阶自问心思也算玲珑,却怎么寻味都只觉得这句话里除了带着浓浓的施舍意味就再无其他含义。
  就像是九岁那年,母亲对着那个挺着大肚子来寻父亲的女子说的话,一模一样的口气。
  因为是意外撞见的,所以印象格外深刻。
  记忆中母亲就用这种优雅而矜持的、带着无形的鄙薄的口吻淡淡的道:"这件事你大可来寻我,何必去闹我家老爷,我也并非不能容人的恶妇。"
  若是记得不错,下句就该是"你想要多少银子"了吧。
  眼前这人如不是九五之尊,真想对他冷笑三声拂袖而去呐。
  他到底把自己当成是什么人?
  胃脘的抽痛将殷庭自愤然中惊醒,强忍住不想再往深处想,而是竭尽自己所能拿出的所有的善意将这句话再次揣摩了一番,希冀能从中寻出些许帝王也不想再追究的意味来。
  幸而这也并非不可。
  抬头对上帝王暗含期许的眼眸,复又垂下了眼帘:"臣只当什么都不曾发生便是。"
  殊不知自己已经给告白之后满心期许的等待回应的帝王兜头浇了一盆凉水。
  景弘被这个出乎意料的答复弄得很是愣了一下,良久才从牙缝中挤出了一句:"爱卿这是什么意思?"
  殷庭抿了抿唇不欲再做纠缠:"如是而已,臣这便告退。"
  然后被一把扯住了手腕,打在耳后的是让人战栗的湿热气息和帝王咬牙切齿的声音:"卿是真的不懂还是假的不懂?"
  一瞬间便惶然的失了分寸:"臣……请陛下先放开臣……"
  "朕、朕已经这般说了,你竟还是不懂?你那颗七窍玲珑心莫非是喂了妲己不成?"帝王的声音越发显得气急败坏,间或透着些许不被理解的委屈,以及几不可闻的哀怨。
  殷庭便彻底乱了分寸,还想说些什么,身子就被扳过,按在肩上的是帝王的双手,印在唇上的则是一个吻。
  细致缱绻却又带着些许怒气的吻,并不似往日那般深入绵长,只是柔柔的从左边的唇角吻到右边的唇角,继而掠过鼻尖,停在了眉心。
  就像是某种宣告一般。

作者有话要说:=v=俺来啦~~~嘛,来的有点儿晚,请见谅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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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经年之后红烛帐暖,帝王将好容易才被劝说而答应在宫中留宿的宰辅压在榻上,凑在他耳边调笑道:"你啊,还是这么难说话。"
  解了发冠的宰辅披散了一枕的长发,俊雅的面孔被暧昧的烛光衬得比往日更显柔和,闻言别过了眼,斟酌着道:"臣……"
  帝王生怕他再说出些什么破坏气氛的话来,忙吻住了他。
  柔柔的从左边的唇角吻到右边的唇角,继而掠过鼻尖,停在了眉心。
  继而抬起身,低低笑着补上了当年在明德殿内初表心意时不曾说出口的那句话:"兰阶,我喜欢你。"
  此是后话,暂且不提。
  方此时,殷庭怔怔的看着眼前的景弘,将这个亲吻的含义消化了足有半刻钟的时间,而后猝然地、有些踉跄的倒退三步,提起衣摆跪倒在地,平举右手,将左手覆在右手的手背上,拱手于地,而后慢慢地伏下|身子,额头触地,置于手后膝前。
  此礼谓稽首,乃九拜之最重者。
  景弘怔忪的看着忽然行此大礼的殷庭,尚不及问,就听到那人用字正腔圆的洛阳正音一字一顿的道:"恳请陛下收回成命,臣,万死不敢!"
  竟好似自己方才不是向他示爱,而是要他弑君一般。
  何必呢,他这又是何必呢。
  天子的恩宠,不知这世上有多少人机关算尽挤破了头都求不得,他倒好,自己双手奉上他竟还是这般如临大难比如蛇蝎一般……这算什么?景弘自问打记事起,还从未被人这般忤逆过,哪怕是当年的太傅,也绝不曾如此拒自己于千里之外。
  自登基以来,帝王的尊严还未被人这般挑衅过,一时间便连生气也忘了,甚至之前的烦乱和怒火一瞬间就平静了下来,只心底隐约有些发冷。
  语气便成了自己都不曾意料到的平和。
  "至于么,起来。"
  "臣不敢。"
  "那你便跪着吧。"
  言罢拂衣而去。
  三个时辰后浮欢匆匆的走进了明德殿,"陛下口谕……殷相快先请起。"
  仍旧保持着稽首姿势的宰辅慢慢的抬起了身子,看向身侧一袭茜色宫装的尚仪女官,"陛下的口谕是?"
  浮欢轻轻叹了口气,"这……陛下正在气头上,口谕的意思是让您平身,回去办公。"
  脑海里响起帝王冷冷的声线:"叫殷庭滚回去,该做什么就做什么——不是说今日是复朝的第一天,堆积了不少事务。"
  殷庭的脸色很是苍白,抬手制止了浮欢想要扶起自己的举动,很艰难的撑着地,慢慢的折过身,坐在了地上,捂着膝盖轻轻揉着:"老毛病,叫姑娘见笑了……烦请回禀,臣遵旨。"
  浮欢又叹了口气:"殷相您也是,怎么又与陛下置气……置气便罢,这天寒地凉的,怎么又跪上了?自己的身体,您自己还不清楚么。"
  殷庭只是垂了眼笑了笑,也不说话。
  浮欢却是好奇得很,眼看陛下气的不轻,可是也没见陛下砸什么东西……甚至,都没听到里面有人大声说话。
  真不知到底又是怎么了。
  分明已经是这般亲近的关系了,怎么又突然闹僵了呢……

  太医院的老院正须发皆白,精神却矍铄,看得殷庭多少生出了些自愧不如的心思来。
  正数落他的老院正见他分神,在他腿上揉药酒的手便又加了三分力道,"怎么,殷相这是听不得下官唠叨啊?"
  "嘶……您老手下留情,手下留情。"殷庭苦笑着告饶,"本相也不想弄成这般的。"
  实在是错愕之下,再不知该做何般反应。
  送走了老院正,殷庭便躺在床上仔细思量起来。
  那个亲吻所宣告的东西他实在是无法承受,恍若天雷阵阵当头劈下,除却惊吓,真真再无其他。
  帝王的这般动作,分明就是想预示那夜的种种并非酒后失德,而是……情不自禁?
  真真是荒天下之大谬。
  帝王的宠爱呐,天底下多少人费尽心思打破了头也争不到的东西。
  于自己而言,帝王如此行径却似执了一杯鸩毒美酒,风度翩翩笑意温柔的问道:"爱卿,这一杯鸩酒,你可要喝么?"
  殷兰阶身为宰执,立身清正,兼领台省。虽说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却仍旧兢兢业业勤勤恳恳,然而倘若接受了帝王这番情意……
  就像是饮下了鸩酒,一时甘美,过后,便是万劫不复的境地了。
  上有纲常人伦,下有悠悠众口。
  倘使不论情爱,自己已是位极人臣,即使与帝王相与也并无再多增益,却免不了身后青史上留一笔佞幸污名。
  甚至是过了几日酒冷情薄——帝王的心意谁又说得清呢——自己便会被人以这段荒诞的恋情为口实,打压得抬不起头来,甚至于身败名裂。
  此间无对错,只是世所难容罢了。
  倘使景弘是个荒淫残暴的君主尚还好些,奈何帝王英睿天成,煌煌烨烨一代明君之姿耀眼的让人不敢置目,百年之后的骂名还是只能由自己来背罢了。
  若是论及情爱……
  就更不敢接受了。
  谁知道帝王是否是被那一夜的露水姻缘迷了眼,愧疚之下才做出这般好似"我会对你负责的"的表达,实在是让自己不敢取信。
  何况这所谓的感情里到底有几分是冲着"殷兰阶"来的,尚且有待商榷。
  再者,殷庭是见过景弘喜欢自家老师的。
  那种小心翼翼温柔加意真真是叫人看着都心软,哪里似这般草率,更不说其实细细算来,帝王甚至不能说是看自己顺眼的。
  先那些烦躁和怒意分明得显而易见,而今想来尚且历历在目,又怎么会说喜欢便喜欢上了,便真是喜欢上了,又何至于这般狠心呢。
  下意识的摸了摸犹自疼痛难堪的双腿,在心底长叹一声,真是荒谬。

  隔日早朝,有心的人便都发现,殷相的腿疾似又犯了。
  出身清贵的宰辅向来行止优雅,似这般走起路来蹒跚分明,实在是少见,可见这次犯得不轻。稍有些门路的人则已经联系到了昨日殷相在明德殿跪了三个时辰的事,开始揣测帝相之间不知又要闹什么不合了。
  下朝之后殷相果然又被召去了明德殿。

  景弘摆了摆手屏退侍从,指了一张太师椅对着殷庭淡淡的道:"坐吧。"
  朱衣玉冠的宰辅抿了抿唇,轻声道:"臣不敢。"
  帝王闻言只是冷哼,"腿不疼了?"
  殷庭怔了一下,只得坐下,"谢陛下。"
  而后又是一片静默。
  良久,景弘才缓缓开口,"昨日朕是气得紧了……你要知道,便是太傅,也不曾这般拒绝过朕。"
  殷庭在心底嗤笑一声,垂了眼不说话。
  换来景弘恶狠狠的瞪视和厉声的质问:"你殷相便如此的看朕不上?"
  "臣不敢。"绝非是看不上,而是自知不能。
  心底那一点点的荒谬情思都只敢当做妄念,何况这般登堂入室挑明了说这些爱与不爱的事。
  "那你昨日那般却是为何?"帝王对于生平第一次向人表白就被拒绝相当的耿耿于怀,便锲而不舍的想要追问到底。
  "臣自问不如裴相万一。"殷庭的口气淡淡的,就好像不是在说自己的事。
  景弘冷哼了一声,分明不满道:"你少拿太傅来敷衍朕。"
  "臣自问不如裴相万一。"殷庭很平静的将这句话再次复述了一遍,然后少有的抬了眼很认真的看向景弘,"陛下何以认为,就连裴相都不敢接受的东西,臣便敢受了呢?"


☆、第三十四章

  浮欢松了口气看着殷庭完完整整好端端的自殿内走了出来,却在目送着对方消失在自己视野后的片刻之后,听到了殿中传出的一阵乒呤哐啷的声响。
  听着像是自家主子掀了书案。
  进殿后果然看到一地狼藉,汝窑的洗笔雕龙的端砚粉瓷的茶盏白玉的笔杆都碎得不堪,只得抱着不知到底该悲该喜的心思兀自庆幸:幸而见了陛下下了朝就传召殷相,自己愣是没敢将今日的奏章先呈上,否则文澜殿的翰林们可就有得抄写了。
  指使着宫人收拾地上的狼藉,浮欢在心底叹了口气。
  真不知道陛下到底是怎么想的,既然说是喜欢的,肌肤之亲也有了,怎么现在又是这么大的脾气?昨日罚跪今日掀桌的,哪里像是个喜欢人家的样子。
  然而这些念想仔细算来都已经大逆不道了,又岂是可以说出口的。
  毕竟他是主,自己不过是个侍女。
  即便是在心里将他当弟弟的,也是绝不能说出来的不是么?
  殷相,怕也是存得这个念头吧。
  帝王家的情路向来坎坷得触目惊心,何况是这般违逆纲常的恋情,陛下自是不惧的,可殷相素来就是谨慎的性子,哪里会不想到这些。
  何况自家主子自幼就没有被人好好地宠溺过,自然也就不懂该怎么去喜欢别人,当年对裴相,只知百般讨好却不知该要体贴些投其所好,今朝对殷相,更是索性强势到底,就怕是说着喜欢,却尚未摸清自己心底的真正的念想。
  殷相是何等人物,裴相衣钵嫡传的弟子!虽说素日温雅,年纪轻轻便身居高位且能在朝堂上屹立不倒,又岂是紧靠着温雅便行的。中书令和尚书令的政务一个人就打理的井井有条,那一颗玲珑心,说有七窍都只怕是说少了,似这般毫无诚意的喜欢,他若不假思索的便接受了,那才有鬼呢。
  可惜呐,旁观者清,自家主子却只怕是想不明白的了。

  景弘是真的想不明白。
  他原本以为对方只是一时不能接受,故而好不容易说服自己不要步步紧逼,足有半个月没有再提那件事,孰知对方竟是……
  拿着奏本的手都在发抖,景弘狠狠地克制着把这本东西砸在阶下那人清秀俊雅的面孔上的冲动,冷冷笑道:"卿若辞了知中书事的职务,何人可以代之?"
  朱衣玉冠的宰辅欠了欠身:"中书侍郎聂恒,才干非凡,沉稳干练。"
  "聂恒迟智,不善决策,不宜为此,不准。"景弘丢开了手中的这一本,拿起第二本,看了两眼便已丢开:"请设左右尚书仆射又是怎么回事,这两个可都是相职呢,卿便不怕被分了权柄么?"
  按照大齐的文官品秩,凡秩正二品,便可称相。
  幅度宽了,自也就分出三六九等来。
  正一品上的天子三师和正一品下的太子三师虽是虚衔,却是仅有的金紫垂腰之殊荣——只惜那一丈四尺的绯紫云锦多是缠在寿衣上的。民间更是讹了印绶之绶带,取其每加追谥之故,戏言称之为"寿带"。
  开玩笑,若是当得天子之师,金紫垂腰,便是入朝不趋赞拜不名见君不跪的殊遇,有几个在朝的活人是当得如此的?
  故而,最高品秩的实权文官,当是从一品上的中书、尚书二令。
  次之,乃从一品下,门下侍中,左右尚书仆射。
  再次之,谓都察院左都御史大夫,秘书监。秩正二品上。
  更次之,有文澜阁奉御待诏大学士,参政平章事,多为加衔,秩正二品下。
  从二品上的六部尚书虽也算得位高权重,但若无以上加衔,便已是称不得相爷的了。
  殷庭只是垂下了眼:"臣实在是自觉不堪担此重任,再说哪有臣子操持权柄的,陛下若是矜悯,分去了也好。"
  景弘冷哼:"好什么!当年太傅临终前肃清朝中名臣为的是什么你竟是忘了不成?朕信重你,才委你总领台省,防的就是权并分散朝臣结党!"
  殷庭抿了抿唇,也不好说什么。
  当年自家老师肃清朝中名臣,多数还是自己假手办的,自己怎么会不懂个中深意。
  只是这两年朝中颇有蜚声,对自己一人之下万人之下总领台省操持权柄甚为不满,帝王那里更是每月都会收到弹章,偏又出了这样的事。
  倘使不稍微松松口风做出些不堪重任意欲让贤的姿态来,真怕会出什么岔子。
  帝王喝了一口茶稍稍压了压火气,翻开了第三本奏章,阅罢之后索性扔回到了阶下那人的脚边:"原来在这儿等着朕呢……出京往荆州巡堤?卿倒还真是想得出来……便这么想躲朕么,嗯?"
  "臣不敢。"宰辅斟酌了一下,搬出了早已备好的说辞,"只是科考将近。"
  "科举的事向来都是宋谦管得,与卿何干?"帝王站起身,款步向着阶下走。
  宋谦宋相爷,官居秘书监领礼部尚书,熙容朝的名臣之一,虽为朝臣,却是为人极方正乃至于有那么一点儿迂腐,一向专心治学,乃是本朝的大儒,士林的领袖。向来不怎么插手朝中政事,只管科举取士,桃李满天下却从不结党。
  也正因如此,方才在熙容末的名臣肃清中得保周全。
  "臣族中亦有子弟参考,理当避嫌。"眼看着那双用金线绣了团龙纹的明黄锦靴停在了自己跟前,殷庭下意识的向后退了一步,不意下一瞬就被人霸道的揽进了怀里。
  温热湿润的气息伴着帝王柔和悦耳的声线拂在耳廓上,钻进耳洞里,细细的痒。
  "你是要避嫌,还是在避朕……你当朕果真不知么?"
  "陛下请放……唔!"

  守在殿外的浮欢看着落荒而逃的殷相的背影,下意识的偷眼望了一下殿内负手而立的帝王,在心中感叹:诶呀呀,看来今日的交锋是陛下赢了一阵呢……

作者有话要说:这两天卡文有点厉害,请多多见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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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帝相之间就这么僵持了两个月,对阵各有"胜负",关系不进反退。
  科举却已结束,便又到了四月牡丹天里的洛园宴。
  景弘望了望左手边第一席上坐着的殷庭,挑了挑眉让浮欢将自己桌上的桂花糕端过去。看着那人垂下眼毕恭毕敬的向自己拜谢之后将那碟糕点小心翼翼的供在桌上就忍不住想冷哼,却是克制着没有发作。
  宴席进行了一半,景弘便退了席,去揽月楼中换上便服。这是惯例,为的是好让那些举子和朝中的大臣可以有些时候交游。
  景弘才换了便服回来,正欲去看牡丹,却惊讶的瞥见了一张熟悉的侧脸。
  惊异之余忍不住向殷庭的坐席上看了一眼,见着朱衣玉冠的宰辅正端端正正的坐在那里,似往常一般被人围着敬酒,便渐渐觉得有些意思。
  牡丹花丛边的那人穿了一身素淡的竹青色长衫,银簪束发,清秀俊雅的长相,单看侧脸,竟是与自家宰辅有八分相像,就连身形也相肖,难怪自己一眼望去竟会认错。
  记得那人说过,是熙容十年年末方才成亲的,那他想必不会有这么大的儿子才对吧。
  帝王勾起了唇角,慢慢的走到了牡丹花丛边,轻轻拍了一下这个青衣举子的肩。
  被拍的人似是受了惊吓,猝然回头,便叫景弘生生怔在了原地,连手都停在半空中,未及收回。
  景弘身后的浮欢看清了这个青衣举子,也是吃了一大惊,以至于下意识的以手掩口。
  分明侧脸这么的像殷相,可这双眉眼,怎么就,怎么就……
  细浓的眉张扬的挑起,俊秀里带了三分英挺。眉下得眼略显狭长而衬出三分邪魅,眸子是纯粹的鸦羽黑,水润得发亮。
  这眉眼,怎么就这么像是裴相呢。

  青衣举子奇怪的打量了一下眼前的人悬在半空的手,向后退了一些,拱手欠了欠身,"这位兄台,不知有何要事?"
  出席洛园宴的官员都是朝服正装,穿便衣的都是举子。他便也将景弘当作了举子,故而口称兄台。
  看到景弘身后的浮欢时却是眸光一闪。
  景弘犹未回过神来,直愣愣的盯着青衣举子的眼睛:"你叫什么名字。"
  青衣举子垂了眼,温文尔雅的道:"在下苏州殷捷,表字子登。"
  "苏州人士,姓殷?"景弘轻轻的念了念,旋即又问:"殷庭是你什么人?"
  不想青衣举子闻言,竟是提摆跪下了:"微臣有眼无珠冒犯天子,恳请陛下恕罪!"
  出乎意料的,帝王亲自俯身将他扶起:"你怎么知道是朕?"
  殷捷抬眼,眼底闪过了一丝叫景弘失神的狡黠,"这……会在洛园中带着侍女,且会直呼家叔名讳的,微臣猜想,也只有陛下了。"
  "子登果然心思玲珑……"景弘回过神来轻笑了一声,却已是亲昵的唤起了他的表字,"殷爱卿是令叔?呵,朕倒真没看出来他有这般年齿。"
  "回陛下,殷相是臣的小叔,家父是家中长子,小叔行九,是家祖的幼子,只长臣十三岁。"殷捷的声音很清亮,口气也不似殷庭那般温软,恭敬却不恭顺。
  景弘说不清自己心里到底是什么感受,只觉似是故人来。
  殷捷的眼睛于帝王而言,就像是某种蛊惑,会把他拉进一个已经尘封了许久的梦境里,梦里那人朱衣玉冠金紫垂腰,手里持着紫檀木骨的腰扇,扇子上缀着羊脂白玉玦,玦上垂下半尺长的象牙白得冰丝流苏,冲自己温温柔柔亲亲切切的笑。
  下意识的转脸看一眼那个被众人围在中间的、清秀俊雅的男子,念着近日来伤人伤己的纠缠,心底就没由来的有了某种松动。
  种种情绪纷杂缠绕,竟叫他的心绪乱的不堪。
  便指了指远处的宰辅:"不去见见令叔么?"
  殷捷眼里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而后他垂了眼,温柔的笑着说:"正欲少时登门拜会,便不凑现下这个热闹了。"

  殷庭方才换下了官服喝了一口热茶,便听到下人来报,说是有一举子求见。
  挑了挑眉翻了翻桌上殷继羽今日写的字帖,淡淡的回道:"不是说了么,新科举子,一律不见。"
  下人有些为难:"那人说他是苏州老宅来的,故而……"
  殷庭怔了一怔,似是想到了些什么,下人便又递过一封喜报,"对了相爷,这是今早礼部的人送来的。"
  翻开一看,上面清清楚楚的写着,"敬报贵府考生殷捷高中今科二甲第二十六名。"
  忍不住就弯了弯唇角:"快请他进来,直接请到小厅。"
  言罢起身,径自走了出去。
  行至小厅,看到太师椅上已有一个青衣男子坐着了,便忍不住唤了一声:"子登?"
  那人闻言忙起身,向着殷庭便是一个长揖:"侄儿拜谒来迟,请九叔见谅。"
  殷庭忙扶起了他:"自家人,客气什么。"
  忍不住忆起离乡时这个大侄子才六岁,跟如今的殷继羽一般年纪,后来回乡娶亲,这孩子年纪也还不大,羞羞涩涩的不肯不见人。
  不想如今已经与自己一般高了。
  殷捷便抬起身,笑吟吟的唤了一声:"小叔。"
  却叫殷庭狠狠地一怔。
  入目的是与自己相似的轮廓,却嵌了一双这么不合时宜却又毫不不违和的眉眼。
  细浓的眉斜飞入鬓,略狭长的眼形邪魅,鸦羽黑的眸子晶亮。
  "小叔?侄儿脸上有什么不对么?"殷捷仍旧是笑着摸了摸自己的脸,却是心思一动。
  这已经不是今日遇到的第一个看着自己的眼睛发呆的人了呢。
  "子登的眼睛生的真好看。"殷庭强自定了心神,状似无意的道,"真不知是像谁。"
  殷捷便舒展开了眉眼:"是像外祖的,父亲总嫌侄儿的眼太细,样貌不及小叔周正。"
  "大哥也真是,这有什么好嫌的,分明挺好看的。"殷庭笑着指了指椅子:"坐吧。我也是才收到礼部的喜报……只是子登呐,你今日不曾赴洛园宴么?"
  "自是赴了的,只是见小叔身周都是人围着,便不曾上前拜见。"殷捷端起茶盏轻轻吹了口气,呷了一口,"啧,小叔府上的茶真是好。"
  殷庭垂了眼笑了笑,也自端起茶盏吹了吹:"那可曾结识了什么人么?"
  对坐的青年闻言慢慢的放下了茶盏,迟疑了片刻道:"见到了陛下……不过陛下并没有说什么,只是与侄儿闲聊几句便走了。"
  "见过陛下了?"殷庭的语气几乎没什么波澜,却是放下了茶盏,轻轻的捏了捏左手食指的指尖,沉吟片刻,方才问道:"那……陛下是否看着你的眼睛愣了一会儿?"
  青年的眼睛又闪了闪,唇边的笑意却是不变:"小叔怎么知道的?"
  殷庭复又端起了茶盏,在心底哂笑了一声,淡淡的道:"你的眼睛,很像是陛下的一位故人。"

作者有话要说:=v=新人物出场~~~
TAT小谢的手腕坏了,关节里好痛好痛,求安慰……

☆、苏裴番外·北征其一

  时年,是熙容二年。
  景弘努力装作是不经意的,把目光盯在了那个人的手上。
  很好看的手——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那只手自暗朱色的广袖里伸出来,骨节分明却不至于瘦的嶙峋,青色的经络潜藏在薄白的皮肤下面,如同玉里的翠色纹路,精心修剪过的指甲并不圆润,却也不失于尖锐,一片片如同仔细雕出的玉片,嵌在指端,好看得分明。
  手中握着的是那柄素日被他斜插在绯紫云锦中的腰扇,紫檀木的扇骨看在眼里带来一种莫名的厚重感,没缘由的比栴檀香气更为凝神。
  却又担心这纤羸的手腕是否可以负载起这份重量。
  不带半点雕花纹饰的羊脂白玉玦的扇坠连带玦上垂下的象牙白的冰丝流苏也是一如既往的扎眼——在这一片朱紫交映金碧辉煌的明堂上,因为太过干净柔和而显得扎眼。
  景弘看着裴彦垂着眼把玩那柄腰扇,心里想着这个人还真是别扭的可以。
  无论是那过于冷素的流苏,还是那块玉玦——君子佩玉,而殿中这些"肉食者"无一不是自诩君子的,早朝上叩玉琳琅之声往往不绝,环佩璧璜,觽韘琮瑷,可谓是应有尽有。
  他却偏要悬玉玦。
  玦者,如环而缺不连。
  他不信他不知什么叫金寒玦离。
  聘人以珪,问士以壁,召人以瑗,反绝以环。
  绝人,方以玦。
  他却在几乎从不离身的腰扇上堂而皇之的挂上了那么一块玉玦,怕不显眼,又不知从哪里寻来了半尺有余的象牙白的冰丝流苏缀上,连成了朝堂中唯一大片的素色,扎眼的如同他穿着一身月白常服的时候腰间却束着的那条描金绣银的绯紫云锦。
  扎眼,这人无论穿什么做什么,都会让人觉得扎眼。却又不是那种深恶痛绝的扎眼,而只是觉得不舒服,要凝神细看很久才会找出到底是哪里不妥。
  景弘还在盯着他的手和扇子走神,那柄其实一直就是被他当笏板用了的腰扇就被缓缓地举了起来,直指着那位领着兵部侍郎之职的文澜阁奉御待诏大学士的鼻子,"贺时成,你也算是堂堂两榜榜眼,承恩受禄,何以无胆至此,竟要陛下向蛮夷乞和?"
  分明是质问的句子,偏从他口中说出来就是那么温文尔雅娓娓道来,仿佛对弈时信口的闲谈之语,波澜不惊,却又暗潮汹涌。
  只一个"你也算是"就把贺大学士气得不轻,当年殿试策对,他确居榜眼,状元郎么,是而今的秘书监领礼部尚书,苏振翮,而那一科的探花郎,才方是眼前这个用腰扇指着自己鼻子的裴中书令。
  ——这个金紫垂腰的裴太傅。
  忍不住一声冷哼,"裴相说得倒是轻巧……乞和?……谁愿乞和!只是……只是而今我朝中无大将,要打仗……要怎么打?莫非让你裴相披挂上阵亲自去打么!"
  十三岁的少年天子觑着殿上武将们漆黑的脸色,不由心想,这一番话可真不该放在朝堂上说。这个当年的榜眼郎,只怕是不得善终的。难怪时至今日不过是个待诏大学士,正职更只是区区从三品上兵部侍郎。
  也太不会审时度势了。
  耳畔却温温润润的传来一句,"好,本相便亲自领兵又何妨。"
  猛地就瞪大了眼睛——开什么玩笑!他可记得自己这位太傅连骑马都不是很娴熟,他……他竟要领兵挂帅上战场?!
  顿时殿内便似炸开了锅,矛头纷纷直指这位年轻的首辅大臣,他却神色如常,半分不改往日温润如玉的作风,只是垂眼立着,听任那些文官们把"兴兵乱国""书生意气""自视过高"乃至于"不知天高地厚""贪天功为己有"等等等等乱七八糟的罪名往他头上安。
  武将们倒是想打仗,却也无人服这个看起来简直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士做他们的主帅。
  握着腰扇的修长指头一点一点地收紧,直到骨节泛白,景弘以为他就要忍不住反驳了,他却忽然松了手,如同捧着笏板一般捧着那柄腰扇,屈身长揖,掷地有声的抛出一句"臣请陛下圣裁。"
  好嘛,居然把皮球踢给了尚未亲政的少年天子。
  景弘睁大了眼睛看着自家太傅恭恭敬敬的维持着欠身揖礼的样子,那些大臣们各个张着嘴不知该说什么。
  陛下尚未亲政,太后不理政事,亲王无一在朝,能替陛下决断的只有他裴太傅,他竟要……他竟要陛下决断?
  简直就是——
  景弘很想看他的眼睛,虽然已经猜到他只怕又是垂着眼一脸的温文恭谨,然而……谁又知道他到底是怎么想的?
  诡谲的沉静被一个清亮的声音打破,一个紫衣男子款步出班,也是揖礼欠身,"陛下,臣以为,兹事体大,或可请裴相具表一份,此事,明日再议。"
  裴彦侧目看了看他,微微一笑,"多谢苏相好意,然而,具表也就不必了……本相愿签下军令状,此去——不胜不归。"
  苏振翮微微眯了眯眼,尚不及说话,便听得贺时成一声冷哼,"不胜不归?那只怕裴相要终老边关了哟!"
  "好。"裴彦慢慢地直起身子回身看着贺时成,"那么,如若不能得胜,本相自当一死以谢天下。"
  满朝愕然,只有苏振翮微微叹了口气,垂了眼慢慢地退了回去。
  景弘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攥着龙椅的扶手,强自凝神,终是尽力淡淡说了一句:"此事容后再议,退朝。"
  裴彦撇了撇嘴,将腰扇插回腰间。
  出殿的时候,不轻不重的握了一下并排走在身边的苏振翮的手。
  "敛羽,我此去,陛下的学业与朝中巨细,皆当托付于你。"
  全然是命令的语气,不带半点恳求或者征询的。
  苏振翮却只是叹了口气,"你为何执意……?"
  "若我回不来了,连带这丈余的绯紫云锦,也就一并托付给你了……清明的时候记得摆两碟江南小点——千万不要是豆沙馅的。"
  前半句正经的生死诀别说得倒是轻轻松松,后半句"交待后事"偏又说得万分郑重,苏振翮只觉得太阳穴突突的跳,然后握在自己手上的那只冰凉的手掌猛地就松开了,取而代之的是那人转身时带起的冰凉柔滑的云锦擦过自己犹自伸出的手掌的触感。
  慢慢地收回手,目不斜视地继续向宫门走。
  身后是内侍尖细的嗓音,"陛下请裴相速往明德殿见驾。"

  景弘脸上的笑意假的很,"朕之前向太傅讨教军略兵法的时候,太傅可是推说自己不懂领兵打仗的呢……"
  裴彦垂着眼把玩着腰扇上的冰丝流苏,"臣……确实不懂。"
  景弘的脸色越发难看,"太傅博学渊源,总看过兵书阵图什么的吧?"
  裴彦低低的笑了笑,"啊……是啊,孙子兵法总还是看过的,三十六计也快要忘得差不多了……"
  景弘差一点就拍了桌子,"太傅这是在拿自己的身家性命当儿戏么!"
  裴彦微微笑了笑,"陛下无须担心……便是臣履诺成仁,还有苏相在,当能保得陛下十年的江山太平,更兼十年的盛世繁华。"
  景弘气极,不知怎么的就走到了他面前,低头却惊见他正慢慢的展开那柄几乎从不在人前打开的腰扇。
  景弘看见的那一面上,绘的是蒹葭明月,平沙落雁,汀渚小楼,萧萧的一派江南秋晚,笔意却是风流。
  题得是两句断词。
  上阕是"欲将心事付瑶琴,"
  下阕是"长烟落日孤城闭。"
  初看是毫无关联的两句,连起来细细品味,心下却又莫名的生出了许多不可言说的感戚。
  字下落了款,题诗作画的这人自谓是"凤阙倦归客",景弘一愣,看着那字体再看看持扇的人,心下闪过一丝思量,隐隐猜到,却又不敢确定。
  他却又慢慢地把扇一点点的收了起来,阖上眼轻轻道,"孙子有云,胜有五:知可以战与不可以战者胜,识众寡之用者胜,上下同欲者胜,以虞待不虞者胜,将能而君不御者胜。此五者,知胜之道也。"
  "今我大齐,仓廪丰足,国库充盈,兵甲精良而军训亦整,此谓之,知可以战者。"
  "北狄年年掠土,百姓恨之入骨,士大夫不忿者亦多,此谓之,上下同欲者。"
  "北狄年年南下,而我大齐素来宽柔待之,其必以为我不敢与之一战,此谓之,以虞待不虞者。"
  景弘蹙着眉道,"那……其他两胜呢?"却又明白了过来,"太傅——欲以何人为将?"

  天牢里是再怎么改朝换代也不会变的晦暗。
  裴彦懒懒的坐在紫檀木镂花太师椅上,把玩着扇坠上的流苏。
  盘膝坐在墙角的男子虽然蓬头垢面,双眸中却仍旧是精光流转,带了镣铐的双手紧紧握拳,透露出了主人难以按捺的激动,语气却仍是冷静的,"负罪之身,待死之人,安敢再言领兵拼杀?裴相莫开玩笑了。"
  裴彦低低的笑了笑,"本相愿将身家性命皆托付将军,将军还有何犹疑不成?至于将军的罪名……本相自有把握为将军洗清。"
  对方沉默,似在犹疑着什么,又或者是在思量眼前的男子到底可信于否。
  裴彦慢慢地站起身,"将军难道……就不想重回沙场么?铁马金戈,血刃霜刀,驰骋睥睨……何等的豪情呢!一旦功成,青史之上,必留将军万古芳名。即使出师不利,干系自有本相一肩担起,更与将军半点无尤……这般划算的买卖,将军当真不打算做么?"
  "为什么是我?"对方沉吟颇久,缓缓的开口质询。
  负手而立的中书令轻轻笑了笑,"因为将军是岑元钦。曾经跃马漠北威慑狄戎的铮铮铁汉,平生未尝有过败绩的百胜将军岑元钦,故而本相愿意担这个干系——却不知将军可愿再绘关河梦么?"
  武人鹰隼般犀锐的眸子死死地盯着眼前看起来一派儒雅温文的中书令,"凭什么要我信你?"
  却不料这个文弱书生不仅敢与自己对视,气势竟还半分不输,唇角微勾带出一个轻笑,"因为我敢信你。"
  他转身时腰后的绯紫云锦划出的弧线让他想到了漠北的行云在罡风中裂散时孤绝的轨迹。
  "好……好一个你敢信我。末将领命!"
  裴彦转头,看见岑元钦正单膝跪在地上,向他抱拳。
  径出牢门。

  第二日上朝,裴彦是带着已经梳洗完毕,一身玄色劲装的岑元钦上的金殿。
  满朝哗然。
  当年岑元钦之所以获罪,是因为他酒后误杀了一个当街调戏良家妇女的纨绔子弟。
  若按着大齐律法,醉酒误伤致人死命的,平民尚且罪不当死。
  何况彼时的岑元钦乃是堂堂从三品上云麾将军,军功卓著声名巍然的塞上长城。
  偏偏他杀错的是如今的尚书左仆射赵老先生的独孙。
  文人的口诛笔伐,比战场上的血刃霜刀明枪暗箭更是难当。
  岑元钦在朝中并无关系,是靠着军功一步步走上来的,若非先帝念他有功,此时只怕连天牢里都轮不到他呆了。
  而今裴彦保举他,在朝中那一些人的眼中,便是明晃晃的挑衅。
  "那一些人"便是开国时的功臣耆老之后,一代代的枝繁叶茂,最终竟成为君王的掣肘之障,先帝深以为疾,这才在临崩之时将裴彦推上了风口浪尖。
  这位过分年轻的首辅不仅才干不凡,而且性情古怪,心思诡奇,虽出身固党之后,却因幼孤之故,远了朝中的诸多交游,又以科举进身,在朝中可谓是孑然一身。
  偏偏他有抱负,那么,他所能依仗的,便只有龙权君威。
  本朝对后宫、藩王、宦官,皆是防备甚严,要制衡,就只能坐观朝臣纷斗党争。
  平生无甚功过的先帝从未想过,自己会因为这个小小的安排与念想,便得史官慧眼识人之誉,更藉此名垂青史。
  此乃后话,暂且不表。
  此时朝堂上的固党从徒们的眼睛都盯在了琅琅道"臣愿以性命担保,岑元钦可用。当与其戴罪立功之机,定当不负陛下期许。"的中书令身上。
  那条流光溢彩的绯紫云锦刺痛了那一双双昏浊的老眼,他们不明白这个年轻人到底是何德何能当起如此殊荣又是何等的不知天高地厚竟敢向固党宣战。
  朝堂上却也不乏岑元钦的旧部,裴彦只凭这一番话,就在这个重文轻武文武相轻的朝堂上收拢到了大半个兵部的人心。
  苏振翮轻轻地叹了口气,看着那个信誓旦旦的用身家性命保举一个素昧平生的囚徒的中书令,只觉得太阳穴胀痛不堪。
  那人声线温和却质感厚重的嘱托莫名的从脑海闪过,"清明的时候记得摆两碟江南小点——千万不要是豆沙馅的。"
  倘使说,昨日还不过是半当做笑言听的,那这人今日的所为已然足以让他斟酌着问一句"莲蓉可乎?"了。
  鎏金雕龙的金椅上坐着的少年眉头蹙起,他不明白蝼蚁尚且贪生,他位极人臣的太傅为何却将自己的性命视若草芥?
  跪在裴彦脚边的岑元钦却忽然敏锐的察觉到了什么。
  纵横沙场十余年的一代名将自谓有些识人之明——从未见过这样的人,提到自己的性命的时候竟是这般的淡写轻描丝毫的不以为意。
  莫名的闪过一丝隐忧,却不知在他心目中,苍生性命,可否及得上刍狗草菅之于天地?

作者有话要说:=v=一直想贴得苏裴番外,因为答应了某亲看见长评就发,所以……
嘛,俺是很讲信用的人=v=

☆、苏裴番外·北征其二

  时年,不过是熙容二年。
  祭旗誓师之后帝驾亲送至城郊十里亭,裴彦却又在此时当着百官的面上了一道奏折,保举秘书监领礼部尚书苏振翮为尚书令,加明德殿侍讲学士,领中书事。
  苏振翮是固党砥柱苏家的嫡子,亦是幼孤。苏家现任的家主乃是其祖苏斐诚均公,庚年八十有二,致仕之时得封太子太师,有生之年,也算是金紫垂腰了。
  故而苏振翮便是苏家真正意义上的家主。被固党寄予重望的后起之秀,朝中唯一在年纪与品衔上都可与裴彦抗衡的人。
  便将裴彦的保举看作了示好,毕竟就是再不知天高地厚,千里出师王畿远,朝中的梗怪他也是万万承受不起的。
  有了诸多附议,自是当场准奏。
  无人知道的是,苏敛羽与裴端允竟是刎颈之交,只因了裴彦性情使然,刎颈之交到了他这里也成了血淡如水,倒无怪乎他人眼拙。
  帝驾送军不出十里亭,景弘是还想送的,裴彦款款微笑,长身一揖,"请陛下回宫,再送,便是折臣的寿数了。"
  这次出征担着的就是他裴端允的身家性命,一句话就哄得景弘不敢再送,便着彼时已是尚书令了的苏振翮再送五里。
  五里至,裴彦站定在苏振翮面前,深深一揖,万分郑重道:"累君劳心——莲蓉的和枣泥的也不要。"
  苏振翮却是笑不出来了,很艰难的动了动唇,轻轻道:"本以为今次生辰,能有幸得邀裴相的,不想……"
  不想你要上战场,前途冥茫,不知归期,不明胜负,不可判生死孰若。
  裴彦直起腰,看着苏振翮微微皱起的眉宇,叹了口气缓缓地勾起唇角,"何妨明岁。"
  这一句,便已是许诺了。
  苏振翮展颜,轻轻吟哦:"丈夫有诺不轻许。"
  裴彦已经转身,很是生疏的上马,"季子挂剑泰山轻。"

  再出三里,裴彦对着身边并骑的岑元钦淡淡道,"烦请将军传令,再走七里,整军誓师。"
  岑元钦一愣,"誓师?不是已经……"
  裴彦瞥了他一眼,"岑将军难道不知,那是扯淡给人家看的么?本相可不以为这些将士听得懂那一串文辞优雅骈散对仗的誓词。"
  岑元钦怔了怔,也不知说什么好。
  片刻之后,才又开口,"不知裴相希望末将怎么做?"
  裴彦攥着缰绳小心的控着马,听到这话勒住了马头,岑元钦也忙停下马,看着这个执意不愿披甲的主帅。
  玉冠,朱衣,金紫垂腰。
  分明是这般温润如玉的俊雅男子,缘何骨子里竟是这般的犀利冷漠?
  修长纤细的,一看便是属于文人的白皙手掌拍在了肩头,"整军誓师之后,本相当不再插手军务。"
  岑元钦怔住,踌躇了半日不知该怎样提出的要求,他竟是早就想到了么?
  裴彦收回手,打马而走。
  "孙子有云,识众寡之用者胜,将能而君不御者胜。"
  "本相自问无能领军,故而这两胜中,前者交给将军,后者便由本相代劳罢。"
  "本相既然说了敢信将军,便是全心相托。"
  又七里,整军誓师。
  持了腰扇的中书令淡淡道,"本相知道,诸位是不希望打仗的——战场上朝不保夕……然而,亦是建功立业之良机。诸位都是我大齐的精良勇士,本相虽不会带兵,然有岑将军在——当年大旗一至便吓得胡马一夜皆北遁的云麾将军岑元钦!诸位又有何可惧?蛮夷狄戎,欺我天朝宽柔,横肆劫掠,索需无度……哪怕诸位不愿为了江山社稷拼命——本相自是可以理解的——"
  岑元钦倒抽一口凉气,这位中书令大人可还真是语出惊人,然而……下面那些兵卒的眼神,分明一动。
  玉冠朱衣的中书令拔高了嗓音,"只是一旦上了战场,摆在诸位面前的就只有两个选择:斩下敌人的头颅换做记功簿上的一笔,或是将自己的头颅奉与别人作功勋!"
  "只要将士不惜命,本相就决不吝惜赏赐!"
  "金银美女酒肉官爵,只要你立了功,本相便是变卖了自家祖产也定不会亏负了各位!"
  "男儿在世,谁甘心只做一个兵勇小卒?谁不想搏一个荣妻荫子名显当世!富贵险中求,诸位若是不想要这个建功良机,大可离去,本相绝不挽留!"
  下面的军士默默地握紧了掌中的兵器,岑元钦却已嗅到了弥天的锐利杀气。
  此方为真正的可用之师。
  裴彦喘了两口气,淡淡的对岑元钦道,"将军可以颁军规了……本相该做的,能做的,都已经做完了,剩下的,便全数拜托将军了。"
  而后深深一揖。

  到了往日授课的时辰,景弘端坐在明德殿上,垂首看着什么。
  环佩琳琅之声远远地响起,他微抬起头,眼角瞥见的如昔是一抹暗朱色,再向上看,却是缺少了那道金紫。
  便合上了手中的《诗经》。
  言念君子,温其如玉。在其板屋,乱我心曲。
  来人整衣下跪,琅琅道:"臣苏振翮见过陛下吾皇万岁万万岁。"

  及至授课完毕,出殿时苏振翮微微蹙着眉,唤过了送他出殿的,贴身侍奉景弘的女官浮欢,"明德殿里燃的香料……可是内府所出?"
  浮欢欠身福礼,"陛下御用,自是内府所出,苏相有何疑问么?"
  苏振翮四下看了看,沉声道,"那香是内府所调?"
  浮欢这才一脸恍悟,答道,"是裴相开的香方,晗宸殿也换了,明德殿是提神的,晗宸殿的是安神的。"
  苏振翮略一怔忪,猛地想起晗宸殿是景弘的寝殿。
  倒抽了一口凉气,苏振翮的语气急促而严厉,声音却压的更低,"都换掉,必须即日都换掉!"
  身后却有一个稚气未脱的声音淡淡响起,"不必了,太傅调的香,朕很喜欢。"
  苏振翮的太阳穴再次突突的跳了起来,"陛下三思……"
  景弘的目光却锁在苏振翮腰间的香囊上,在殿内并不那么分明的熟悉香气在此处却因为拉近了距离而分明的多了,语气里便也带了些许的不耐,"朕信得过太傅,莫非苏相就信不过么?"
  苏振翮佩的那款香,和他的太傅身上的,分明是——
  莫名的就怒火中烧起来。
  振袖回身,徒留下一脸忧戚平添三分莫名的苏振翮对着浮欢絮絮地嘱托,"此事断不得对外人提起!可明白了么?……如此便好,如此便好……"
  裴端允啊裴端允,你——陛□边的东西,你怎敢插手?
  若是让固党的老朽们知道了,便自落人口实……只消陛下有个头疼脑热,你岂不要死无葬身之地?
  摇头叹息,径往尚书台去,心中念着,定要给他去封信的。

  裴彦出师的时候还是初秋,桂子含苞未绽。
  苏振翮停步抬头望了望阴沉沉的天色,深深地叹了口气。
  而今却是晚来天欲雪。
  前线捷报频传,俱是属的岑元钦之名,只在最末加盖了中书令的印信。
  直到前日才看到那人的奏呈手迹,说要乘着塞北寒冬,蛮夷无备,一举挫败狄戎诸部。
  "只此一役,可图塞北三十年烽烟不起。"
  实在是诱人得很。
  回想起满朝文武闻奏后熠熠的神采,苏振翮只能苦笑着回家打点入冬后的第十二包寒衣狐裘并一些药物丹方什么的。
  出来时却看见府中结彩张灯似在布置什么,不由微微怔忪。
  方才想起了,是自己的生辰将近了。
  脑海里第一时间闪过的是那句带着温温笑意的"何妨明岁。"微微失神,方强压下心中情思,着人将那包东西送去前线。
  塞北苦寒,何况严冬?那人却又是素来体弱的,竟还要乘冬奇袭……真不知身体能否受得了。
  怎么就摊上了这么个……朋友。
  七日之后,苏相生辰,苏府宴客。
  直到宾客散尽时,苏振翮已是累的昏沉沉的了,却有人来报,有礼至。
  不由想,这么晚了,会是谁呢?
  来报的家人又道,"那人早上便来了,却执意要这时才肯入府献礼,这……"
  心思一动,苏振翮呷了口茶道,"有请。"
  送来的是一轴行楷,截取的是古诗里的句子。
  昔我同门友,高举振六翮.不念携手好,弃我如遗迹.
  落款是凤阙倦归客。
  极好的字,却是怎么看怎么扎眼的内容。
  说不出是哀怨还是抱怨的句子在犯了受礼之人的名讳后便多少成了调侃,苏振翮看着自己那十几包东西送出去换来的竟是一句"不念携手好,弃我如遗迹."简直气得想笑。
  略想了想,也回了一幅字让来人送回。
  同取古诗之句,谓之"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
  工整的汉隶,端正大气。
  落款盖得是一枚阳刻小篆的私章。
  敛羽。

  在离那座营帐尚还有二十余步的地方就能闻见浓浓的药味,不无恶意的想这会否暴露行踪,岑元钦拿着手上的卷轴快步走了过去,挑帘进帐,就看见那位中书令大人躺在榻上,以书覆面,似是睡了。
  榻边的几案上摆着大半碗未喝完的药,装着用来过口的蜜饯的小碟却已是空了的。
  本就清瘦因病更是消减了几分的人用不知何人从何处源源不断的送来的各种寒衣皮裘绣被大氅把自己裹得臃肿之极,帐内烧了两个炭盆,俱是放在了榻边——按制是一帐一个的,只是那日日夜夜的咳嗽搅扰的与他住的相近的岑元钦也不得安宁,这才苦笑着将自己帐中的那个送了过来。
  近来巡营的时候总会被问,"将军——不知裴先生的病……可好些了?"
  一直不知道他到底是怎么让那些兵这么自然地就敢管他这位官居极品的首辅大臣叫"裴先生"的,亲昵的仿佛邻家书斋里能为他们代笔写信的讲学先生。
  直到月前,某日夜里辗转难眠挑灯看兵书,却忽然听到外面响起了依稀的歌声。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挑帘出帐,却见一圈军士将那位本该是蜷在帐中榻上裹得臃肿不堪一副病病歪歪的样子的中书令围在中间,傍着一簇篝火。
  不见了那些价值连城的貂领狐裘,那人只穿了一袭月白常服,披一件半旧的苍青色大氅,苍白的面孔在火光下被镀上了一层橘色的暖意,越发衬得那清秀温文的面孔显得温良可亲。
  他就这么随意地坐在那堆士卒中间,以腰扇击更柝,沉声低唱着一曲秦歌。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久病之故,原本清悦玉润的嗓音不仅沙哑了不少,更是带着很重的鼻音,却是没由来的适合极了沙场荒凄。
  渐渐地,便有军士跟着他一起唱,渐成巍然塞曲。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好一个与子偕行——不理军务,却是苦心孤诣的笼络人心,实在是让人捉摸不透的心机。
  回神时放轻了步伐,生怕惊着他不知是否存在的梦境,似是衣甲金声惊到了他,他抬手将覆在面上的那册楚辞,保持着摊开的姿势将它合在一旁的小几上,眼清目明,哪里有半分睡意?"咳咳咳……岑将军……有事?"
  岑元钦挑了挑眉,将手中那轴东西递了过去,"京城送来的。"
  那人懒懒的接过,徐徐展开,看了半天,抿了抿唇坐起身来,不顾身旁的将军看见那四句诗之后摆出了一脸心领神会的暧昧表情,随手将那轴汉隶扔在榻上,趿履起身,慢慢悠悠的往外走。
  岑元钦一愣,"裴相……这是去哪里?"
  裴彦头也不回的拖长了声调,"努力加餐饭——。"
  待到那团臃肿的衣物出了帐门,岑元钦的眸光一转,落在了那册楚辞上。俯身拿起,翻开的那一页左面是《山鬼》的后面几句,右面却是《礼魂》。
  怎么看这位中书令大人可都不像是会喜欢"思公子兮徒离忧"的人。
  《礼魂》么,倒也……
  却猛地心思一动,岑元钦虽是一员赳赳武夫,却也不是目不识丁之辈,至少还知道楚辞《九歌》十一章,有《东皇太一》、《云中君》、《湘君》、《湘夫人》、《大司命》、《少司命》、《东君》、《河伯》、《山鬼》、《国殇》、《礼魂》。
  《山鬼》,《礼魂》,独缺《国殇》。
  细细看手中的书册,便果然在那两页间找到了匀整的撕痕。
  是夜,帐外的歌声便由"岂曰无衣,与子同袍。"变作了"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
  祭魂祀曲,竟以闻军卒,他就不怕动摇了军心么?
  这人怎么就这么的狂妄至极——他怎么就敢笃信将士们已信他至此?
  偏偏那歌声里只有蹈死不悔的决心,毅然壮哉。
  竟酿成了浓的几乎要凝成实质的战意。
  却又想起,明日便是拟定的,雪袭王庭的日子了。
  没由来的想起他的话,"此役若胜,可图塞北三十年烽烟不起。"
  说得多好,只是想都能让人觉得热血沸腾——仿佛能感觉到刀刃刺入肉体的阻滞感,喷溅到面颊上的血液有着灼人的热度,让被塞北寒风吹得麻木刺痛的皮肤感觉到一点点活着的暖意。
  犹疑着是否要掀帘出帐,外面的歌声却停了,隐约听得他把一句话说得掷地有声:"明日一战,殊关生死,裴某的身家性命,便尽数托付给诸位了!"
  耳畔却回响起一声轻描淡写含着笑的"本相愿将身家性命皆托付将军,将军还有何犹疑不可?"下意识的握紧了拳,转身据案,细细地看着那份早已看得烂熟了的地图。

  次日出师,斩马祭旗。
  越发清癯的中书令未着寒衣,只是披了那件半旧的苍青大氅。
  却是朱衣玉冠,金紫垂腰。
  十万带甲看着这位"裴先生",等着他致辞誓师,他却是扫视三军,良久无言。
  长身一揖。
  而后他直起身子,声嘶力竭的喊道,"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
  带甲振戈,跟着他齐声
  喊道,"魂魄毅兮为鬼雄!"
  打马出营的时候,岑元钦想,只怕是胜局已定。

作者有话要说:其实这篇番外的真实年龄比正文都还要大一岁,所以文风可能跟现在也不会太一样,请多见谅哟亲们。
记得要给好评哟亲=v=

☆、苏裴番外·北征其三

  残冰未化,却总觉得春日已至。
  苏振翮笼着袖站在金殿上,和满朝文武一起听着刚到的捷报。
  大捷班师。
  指尖触着袖里的一张前日就到了的小笺,上面寥寥不过五个字,连落款都无。
  近乡情更怯。
  真不知那人是怎么做到比八百里快马加急还要早到了的足足两日的,但愿别是他未卜先知,大军方出营门的时候便遣人给自己送了这张小笺。
  这么想着就忍不住想苦笑。
  指尖却总是盘亘着一股让人安心的暖意。
  哪怕只不过寥寥五字。

  大军凯旋的时候帝驾携百官出迎二十里——算来已是越制的了。
  只是五朝以来从未有过如此大捷,便是固党的老朽们也不好说什么,赏单性质的圣旨足足拟了三丈余长,就连岑元钦这个"钦命要犯"也被破格擢升了。
  曾经的从三品上云麾将军此刻不仅官复原职更是官升两品,成了正三品上的怀化大将军。军中各人或多或少皆有赏赐,裴彦报上来的讨赏单相当的详细琐碎,尚书台俱是批下了的。几乎一个月多来吏部户部和尚书省的一众待诏都忙得很。
  只是直到昨日,朝堂上还在争。
  争执的内容是属于裴彦的封赏。
  朝臣们一致认为,对他,朝廷已是赏无可赏了。
  总不能让他一个人把天子三师全都兼上吧?
  有说赏金银布帛的,有说赏御前佩剑的,更有说赐婚长公主的——
  景弘听着只觉得越发不靠谱。
  最后还是苏振翮站出来说,既然无法加官,倒不如晋爵。
  果然,吏部查核之下,这位位极人臣的中书令不过爵列县男,景弘当即大笔一挥,直接晋爵为华阳乡侯,实封五百户。
  大齐爵秩,外姓列爵分公侯伯子男五等,又分亭县乡郡国五等。
  此次不但晋爵为亭侯,更是有了实封,可谓赏赐殊厚。
  而此刻,景弘远远地望见那一条黑甲长龙渐渐临近,莫名得又想起了《诗经》。
  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熟悉的香气萦绕在鼻翼之间,彷佛那人就在身边一般的近,那年明德殿里,温文君子言笑晏晏,轻轻拍醒了因为春倦而瞌睡了过去的年少天子。
  不过十一岁的孩子困窘的不知所措,他却只是轻笑,"春来不是读书天,陛下若是习字读书觉得倦怠了,大可以看些别的——如《诗三百》,其思无邪,犹可立言怡情。"
  那人身上的香气早已熟悉的刻骨铭心,景弘也曾派人多方搜寻,却打听不出名目,更别说寻到香方。
  此刻远远地征人未至,香气却已是近的彷佛就在身后。
  猛地回头,身后长身玉立的男子朱衣玉冠温润如玉。
  可是腰间束得不过是普通的嵌玉锦带,他不是他。
  是苏振翮。
  那个香囊连带它散发出的那本让景弘闻了就安心的香气近来总是没由来的挑起他的怒气。
  他们,到底是——
  心绪百转,再回神,已看得清岑元钦盔顶的红缨。
  目光忙急急的梭巡,独不见那袭暗色朱衣。
  心下便陡然一凉。
  却不忘回头看看身后的苏振翮,只见他垂眼肃立神色如常。
  看不见的是他隐在袖中的手用不尖不长的指甲将的掌心掐的血肉模糊。
  待到岑元钦打马至驾前二十步时,他方下马,大步流星的走到景弘面前,单膝跪地,双手抱拳,"末将叩见陛下,吾皇万岁!"
  景弘强撑着笑颜道,"爱卿平身——"
  立刻站起身的元钦却已急急的打断了景弘的话,"陛下,请速宣御医!"
  先是微微怔忪,"怎么……"
  却又猛地反应过来,"可是裴相他——"
  马车的车帘被掀开,苍白消瘦的男子双目紧合,额上缠了一圈又一圈的白棉轻纱,白棉纱上透着一块干涸的血红色。
  触目惊心。

  景弘的脸色很难看。
  太医院院正拱手折腰,叙叙的汇报着诊断的结果,"裴相额上的伤只是因为高烧昏迷坠马跌伤,倒无什么大碍……"
  "只是高烧一直不退,实在是伤身……"
  "本就忌寒讳冷的体质,此次出征,边地苦寒,又是缺医少药,拖沓了这些时日,实在不是好事……"
  "会留病根怕是肯定……"
  "也不知具体是咳喘畏寒还是别的什么……要到下次犯病的时候,方才能知道……"
  "总之,一定要好生调养,否则一旦逾了不惑之年,怕就难过了……"
  心乱如麻。

  裴府和苏府其实是比邻而建的。
  只是素日从不往来。
  每日上朝总是先后分明从无偶遇,就连仆人出门置办用度也是约定俗成般的一左一右的走,目不斜视。
  裴府冷清,苏府络绎,对比鲜明得被人打趣成了京中一景。
  但无论是为了党派立场还是撇清嫌隙,却都是理应如此的。

  苏振翮在自家内院花园里最偏僻的一角驻足片刻,望见四下无人,方才伸手,竟是推开了院壁。
  拂开垂到脸边的薜荔青蔓,小心的把那扇隐秘的门掩上,熟门熟路的走在眼前的庭院里。
  兜兜转转,途中偶尔遇见几个下人,都是恭恭敬敬习以为常的对他行礼,唤他一声"苏大人。"
  驾轻就熟的走到裴府后院——对,裴府后院,寻到那人的卧室,推门进去。
  裴彦披散着长发靠在床上,听见门响,缓缓睁开眼,唇角勾出一个并不算正经的笑意,"来了。"
  苏振翮却是看着桌上那半碗黝黑的药汁,微微蹙眉。
  裴彦似笑非笑道,"药好苦,不想喝……有雪耳莲子羹么?"

  落墨宣章,提笔书成。
  景弘的柳楷已然小有所成——是裴彦亲笔所授。
  景弘记得清清楚楚,足足一年九个月零三天,每日二十字的字帖都准时送到明德殿,页边页脚用笔意风流的行书细细地写了运笔之要。
  景弘曾提过要学裴彦的字体,裴彦只是微笑,"陛下当先习楷书筑基,否则——丘沙之上,无以筑危楼。"
  景弘便一直是刻苦习字。
  却不想裴彦一朝从军征塞北,半载不见离人归。
  好不容易回来了,更是病得不省人事,告了假在家养病。
  御案上每日送览的字帖早已成了另一人的手笔,只是无论是笔力轻重笔画钩转和之前的都几乎没有差别,若不是页边页脚上的详注成了端正的汉隶,景弘几乎分辨不出这是出自两个人的手笔。
  每每看到那字帖就怒从心中起。
  香囊也好字体也罢,为什么都是一模一样?
  苏振翮!你到底……
  景弘看着那个坐在玉阶下左手第二张桌前细细地看着他的功课的温雅男子,难以抑制的暗自切齿,便把目光挪到了左手第一张的空位上。
  算来他的太傅回朝也有两月了,太医说该是没什么大碍了,他却还是告假在府中恹恹的修养,连今科都不曾插手半毫。
  景弘几次想去探望,都被拒之门外,只说病气未净,生怕沾染圣躬。
  朝堂上也就没了争端,固党乐的一手包揽了今次的科举,裴党似是跟那人一道病了,一个个肃立敛容,缄口不言。
  沉闷得让景弘忍不住怀念他初登基时那次恩科前的热闹,每有一项决议被提出便是半日争执,双方针锋相对毫不放松。
  不由有些困惑,他的太傅虽不在朝中日久,太傅的势力却是有增无减,怎么就……
  裴彦在朝中的势力不大,不过是吏部户部并都察院而已。
  却足以让固党处处掣肘诸事不顺难以发展。
  而今,却怕还要添上兵部了。
  大齐重文轻武,兼之文武相轻,武将们自有一党势力,虽从不干涉文官党争,与固党却也是积怨颇多的。
  岑元钦现在已是正三品上的怀化大将军,朝中武官又多与他有些袍泽故旧之谊,也可是说他已隐隐成了武党的领袖了。
  他本人又是被打上了裴党的烙印了,除了少数与固党沾亲带故的或是蒙荫世袭的几个武将以及兵部里贺时成所掌握的一部分势力之外,其他的武党势力,怕是要尽归裴党了。
  不过武党在朝政相关的事宜上还是一如既往的沉默,这倒也不足为奇。
  让景弘不明白的是为何裴党那些爪牙犀利的文官也都约好了似的收敛了好口才,任由固党扩张势力?

  温热的手掌贴上了冰凉的额头,苏振翮微微蹙眉,"怎么这么冷。"
  裴彦躺在床上,连眼睛都懒得睁开,"都烧了这么久了……我又不是吃炭火长的,哪这么些热气?"
  苏振翮便收了手,淡淡调笑道,"倒不曾烧傻了你。"
  裴彦的唇角懒懒的上扬,"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奇才大器,病奈我何?"
  苏振翮一边摇头一边在他床边坐下,温声道,"傻了才好,省的作孽……这次科举的事——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一直闲闲闭着的偏细长的眼缓缓睁开,直至某种俯视之下万分妖异的弧度,裴彦似笑非笑地看着苏振翮,"敛羽,你可知道么?他们都想要我死呢。"
  苏振翮忍不住拧起了眉头,"别多想,好好养病是真的。"
  裴彦却慢慢的撑起了身子,散了一枕的青丝滑到了肩后,如同一道无法企及的深渊,"果然都是些庸才……我若活着,他们尚且还有翻身之机——虽然是不大;我若死,他们便永远无法胜我……可笑,可悲。"
  "他们既然要我死,我又何妨宽宏大量的留下他们的性命……"
  "留他们活着,方能让他们在我手中输的一败涂地,输的心服口服,输的——永世不得翻身。"
  "我有凌云之志,壮志未酬之前,哪怕是这个天下,也不足以为我陪葬的——所以我还不能死,不是么?"
  这一番话,邪魅疏狂得让人无言以对。
  苏振翮只能抿着唇看着他鸦羽黑的瞳仁——犹带病中的水润,如同入手温凉的墨色子玉。
  裴彦似是说累了,慢慢地躺下随意地抓过了苏振翮的左手,将自己的左手抵上去,摆成了十指相扣之姿。
  苏振翮低头看着两人交缠的手指,一样的白皙修长文人的手,只是其中一只分明带了某种病态的苍白,没由来显得憔悴。
  "你……这是做什么?"平和的语气,只是微微挪离了腕子,生怕他一不小心碰到腕脉处就会发现——自己的心,都已经跳乱了。
  "在想些事情……"裴彦细细地看着两个人紧扣的手,慢慢地收紧了五指直到自己的指骨都被夹得生疼,"诶,你说这样像不像夹棍?"
  苏振翮用力的眨了眨眼睛才克制住了嘴角抽搐的冲动,半开玩笑道:"你就在想这个?"
  裴彦松了手,慢慢地闭上眼睛,"我怎么知道……"
  苏振翮哑然失笑,却也知道这人无论在外如何,在他面前却总是这副稚气未脱的样子,多少是习惯了,"你打算在家告假到什么时候?"
  裴彦挑了挑细浓的眉,"四月芳菲满洛园。"

  春四月,宴洛园。
  大齐定都洛阳,但逢科举,即宴新科进士于洛园。
  洛园者,傍洛水而建,牡丹犹繁。
  洛园飨宴是大事,新科进士们初入官场,尤其是出身寒门无所倚仗的,自要寻一个庇护,朝中党派也要纷纷吸纳些后起之秀,故而朝中——尤其是重臣——往往无一缺席。
  往年如此,今年,仍是如此。
  卧病数月的中书令大人仍是面色苍白,病容俨然,倒不是初归时那般形销骨立之态,仍是清瘦,却已然是与出征前所差无几了。
  披散了许久的长发已然不惯拘束,结绾整齐束冠定簪之后,竟还有一绺青丝散漫的垂在颊边,虽是别有一番风流疏狂的情致,却让中书令大人很是苦恼,白皙修长的指头一遍遍地把它别到耳后,不厌其烦。
  朝众人尽皆知的,裴相其人,当真是才如其名,人如其字。
  温良彦士,端行允止。
  景弘忍不住微微翘了翘嘴角,他的太傅素来严谨,很是看重仪表,这般疏失——即使只是一绺头发——怕也让他很是介怀吧?
  已经有多久没有见到彼此了呢……太傅?
  朕,是两个月,您呢?
  足足半载光阴,你可曾在某个瞬间,想起——我呢?
  苏振翮坐在裴彦下首,面如止水,心里却是忍不住苦笑着想起,今早自己是怎么费尽心思才把那一头被他用了几个月的时间睡得凌乱不堪的长发理顺梳通,又是怎么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他们全都束进了冠中——
  裴彦只是对着西域进贡的雕花琉璃鉴微微蹙眉,轻飘飘一句:"束得好紧。"
  而后抬手揉了揉鬓角,就带出了这么一绺青丝。
  故而此刻见他如此辛苦的、严谨的整理鬓发,多少还是会闪过些许的迷惘。
  若非自幼知他如此——仿若通灵的神物,在不同的人面前,只绽放出最适合对方的颜色与姿态,让人几乎数不清他到底有多少的灵魂。
  却到底只有一条根系。
  稚嫩,晦涩,沉郁,心比天高,砺穿九地。

  酒至半酣,便都开始走动攀谈。
  裴彦避开了人群,端着一杯酒长身玉立花丛畔,安静的看着眼前的喧嚣。
  就在他优雅的饮尽了杯中的酒后,正默默地看着那些人出神,却忽然听到有人唤了一声"裴相。"转头,便看见浮欢端着一盘酥皮点心走到了他身边,"裴相,这是陛下所赐。"
  裴彦愣了愣,望着景弘坐的地方,唇角绽开了一个温柔的笑容,欠身,双手接过了装着点心的上好官窑描花青瓷盘。
  感觉到少年天子的目光仍旧是不依不饶,裴彦优雅的拿起一块点心,咬了一口,脸上仍旧是那般温柔的微笑,只是浮欢似乎觉得,他细浓而斜飞入鬓的眉或许在自己不经意时,已然不动声色的挑了挑。
  到底是福身告退,看着年轻宰辅端着御赐的点心走回了自己的坐席,看不见他顺手将那只装点心的名贵青瓷盘,放在了并非是他自己的桌上。
  桌案的主人不多时便回来了,精致的眉微微挑了挑,看了看坐在身边垂头喝酒的裴彦,轻轻问道:"
  这是什么?"
  裴彦垂着眼微微一笑,"御赐的糕点……不吃完,也就太辜负陛下的好意了。"
  苏振翮蹙眉,看了看眼前四块糕点,心里琢磨着这人到底是怎么了,怎么连御赐的东西都敢乱给人,定睛一看,却发现其中的一块还是被人咬过的——恰到好处的一口,咬去了金黄的酥皮,露出了里边黑亮香甜的……豆沙馅。
  再不需多言。
  苏振翮无奈的笑了笑,优雅地拿起那一块,送进口中。
  待到四块吃完,又将空盘放回裴彦桌上,斟了杯酒,轻轻问道:"怎么,有看中的人么?"
  裴彦微微一笑,不动声色的眯了眯眼,"看中?我又不娶妻——就算娶也总不能娶他们吧?"
  苏振翮忍不住笑了出来,难得光天化日大庭广众之下这人也会原形毕露一次,想是心情很好的缘故,便道:"不是你说要挑学生的么?看你的样子也是看中了的,怎么,不跟我说说?"
  裴彦笑了笑,"倒是有那么一个,看起来都还不错,具体的么……还不好说。"
  说着他端起酒杯,微微笑着走到了一个清秀俊雅的年轻人身边,年轻人一眼便看见了他腰间的绯紫云锦,却并未露出"惊讶"或是"受宠若惊"的表情,只是恭敬的欠身揖礼,"学生,苏州殷庭兰阶,熙容三年进士,序殿试第五,见过裴相。"
  一句话便将该说的都说了,当真是万分得体。
  殷庭,殷兰阶。
  裴相仅有的三位门生之一,也是公认的、最正统的那位门生。
  这一年,他不过十九岁,金榜题名,未进三甲。
  三十七年后,当别人为他盖棺定论的时候,定论的人们惊讶的发现,这位殷相,正是当年的熙容名臣中唯一一位跻身而今的"宣仁十辅"之中的能臣。

  【北征篇完】
作者有话要说:俺居然一口气更了1w4TUT
求摸头求夸奖……

☆、第三十六章

  隔日早朝,圣旨下,新科进士翰林殷捷,才思敏捷,机智善辩,特许其明德殿行走,晋为翰林待诏。
  隐约可以听到有人在低声的交头接耳,说听说这位得了陛下青眼的新贵是殷相的嫡亲侄儿,直听得顾秉直蹙紧了眉头。
  殷庭却仍旧是一脸淡然的垂着眼,甚至没有向玉阶之上的那张耀眼的龙椅看哪怕一眼。
  心口就像是扎进了极细小的竹刺,隐隐约约疼的钻心,却连伤口都找不到。

  新科进士的去处是有定例的,殿试前十名中,状元可直接入六部授职,自榜眼至殿试第三十名,可入翰林院。
  其中,榜眼和探花取的是翰林待诏,余者或为学士,或为编修,不等。
  翰林待诏是可以参与朝政的,翰林学士和编修却都要熬资历。
  可翰林待诏到底不过区区从六品上,虽能参预朝政,却到底不算是什么职务。反倒是只有一个虚衔的明德殿行走之职,实在是叫人羡艳。须知明德殿是天子理政之处,得许明德殿行走,便是天子近臣了。
  翰林院里一众新科进士们都用又羡又妒的目光打量着方才接了旨的殷捷,有的世故圆滑的,已经上前热络的唤起了"小殷大人"。
  殷捷穿了一身墨绿色的官服,听着耳边那些热络的恭维,只是温柔的笑。
  配上俊雅的长相和一派淡然气概,倒真似一竿翠竹。
  走出翰林院的时候,清楚地听到身后有人不屑的冷哼:"不过是二甲倒数第五名,还不是靠着有个好叔叔?我若是殷相的侄儿,也能有这般际遇!"
  忍不住就在心里冷笑一声,这般际遇才不是靠着有个好叔叔,若是要仔细算来,怕是要幸亏有个生了一双好眼睛的外祖。
  只消寻一个有些年纪的老宫人,用一锭银子便能轻易的打听到,自己这双眼在帝王和自家小叔的眼里,到底是属于谁的。甚至于,帝王与自家小叔和那位又有什么渊源。
  却是果真不曾想到,竟会是那位一代名臣。
  更有意思的是,按照老宫人话中的意思来看,帝王和那位自己打小便闻名灌耳的名臣之间竟还有这么些个剪不断理还乱的纠缠,实在是大出自己所料——但也不失为很好的进身之资呢。
  隔日站在明德殿前,殷捷微微抿了抿唇,款步走入了殿内。
  鎏金博山炉中燃的是沉水香,香气素净悠远。
  他的位置是殿角的一张书案,主要就是负责分拣奏章和誊抄一些诏令,除非帝王有所吩咐,否则与一个书佐其实也并无太大差别。
  下意识的按了按别在腰间的、苦心寻觅来的折扇,殷捷乖巧的向给他端茶的宫人问好,笑容温柔又亲切。
  一连几日都是如此,他却半点也不着急,需知若要钓大鱼,就得要有十足的耐心。
  何况自己的目标是一条君临九重的五爪金龙,自然需要更多的耐心。

  几日后前,殷庭入殿奏事,景弘循例遣出了所有宫人。
  殷捷袖着手站在殿外,垂着眼兀自思索着到底有何要事要如此避人,抬眼就瞥见自己身侧的尚仪女官脸上带着三分无奈的神情,便上前施礼道:"尚仪大人。"
  浮欢愣了一下,笑道:"殷大人不必如此多礼,婢子不过是个侍女,当不起什么大人不大人的称呼,小殷大人叫婢子浮欢便是。"
  "这怎么好,素闻尚仪与家叔交厚,捷怎敢托大。"青竹般俊秀修长的青年唇边的笑意温柔亲切,然而这种温柔亲切却又有别于他向来温文谦谨的叔父,带着浓浓的热络。
  浮欢看着眼前这双似曾相识的狭长眉眼,怎么也无法在那水润晶亮的鸦羽黑的眸底找到那种裴氏独有的清冷疏离。
  到底是差了太多。
  想来也是,用坊间老人的话来说,裴相那般的人物,五百年也才出一个罢了。
  终究只不过是相似的眉目罢了,论及神韵,比之殷相都差的太远。
  殷捷不知她心中所想——即使是听到了她亲口说出,怕也只会垂着眼温温柔柔的笑一声,说一声"尚仪真是折煞下官了,后进晚辈,岂敢与裴相或是家叔相提并论呢。"——仍旧笑的亲切热络:"恕下官多问一句,为何家叔与陛下每次相商,都要遣退旁人呢?"
  一袭妃色宫装的明丽女子并未摆出一副"不该你管的事情莫要多问"的表情来,反而只是掩唇低笑意味深长:"陛下与殷相之间所商讨的事,婢子怎么会知道。既然遣开了宫人,那想来,定是很重要的罢。"
  又两柱香的时辰过去,方才见殷庭风度翩翩的自殿中出来,看到浮欢和殷捷的时候还微微笑了笑,而后款步往经世阁去了。
  随后出来的帝王脸色并不太好,看了一眼殿外一众待命的人,淡淡的道:"子登,浮欢,陪朕走走。"
  四月里澄心湖边杏花正好,远远望去粉若云霞,很是赏心悦目。
  帝王一路只是兀自垂着头走着,似在想着什么,良久停步转身,看向殷捷,本想要说些什么的,却在看到对方腰间斜插着的折扇后微微一愣。
  紫檀木的扇骨,羊脂白玉的扇坠,半尺长的冰丝流苏。
  忍不住就微微眯起了眼,盯着对方恭顺的眉目看了许久,方才笑道:"子登的腰扇不错,给朕看看。"
  殷捷心中一喜,暗道果然上钩了,便恭敬得取下了腰扇小心递过。
  景弘的眼又眯起了三分,信手打开了扇子看着扇面上画着的的明艳繁茂的牡丹花,低低的哂笑了一声,"费了不少心思吧。"
  看得一边的浮欢暗自摇头。
  殷捷却不觉有他,只是装作淡然的道:"臣也是几年前偶然得的……"
  "这牡丹画的不错,看着挺新……卿若是不介意的话,便就送给朕吧。"帝王的笑意里透着一丝玩味,口气却是恳切。
  只是那句"看着挺新"叫殷捷隐约觉出了些不对,帝王的态度与他所料实在是大相径庭,语气便小心翼翼起来:"陛下喜欢,是臣的荣幸。"
  帝王又把玩了一阵,便信手将那柄腰扇向澄心湖中一抛,激起了一朵不大不小的水花:"子登,你记着,朕喜欢聪明人,可绝不喜欢自作聪明的人。"

作者有话要说:><子登吃瘪了~~~
景渣渣才不是这么好哄的呢><
泪哗哗脸,最近点击率和收藏率都上不去呢……TUT俺莫名的觉得被抛弃了呢

☆、第三十七章(补全)

  殷庭喜欢在书房里焚一种透着腊梅香的青檀木,是很素淡雅致的冷香。
  当朝宰辅难得的去了朱衣玉冠,只穿一袭淡水蓝的常服,用一支造型拙质的乌木簪子挽了个髻,临案悬腕的样子颇有些骚人墨客的意态风流。
  殷捷抿了抿唇看向自家小叔,惴惴不知如何开口解释,只得安静的看对方习字。
  不意宣纸上绽开的不是殷相那闻名朝野的规整秀润的柳楷,却是一笔流云泄水的行书。
  细看很像是当年曾经时兴过的谁的书体,仿得极有神韵,只差几分狂狷笔意便可称完美了,可偏偏自己就是想不起这到底是谁的书体。
  "子登,我原以为你是个聪明人。"仍旧是温软的口气,甚至不带分毫长辈教训晚辈该有的严厉,殷庭搁了笔看着方才书就的字,"可你太让我失望了。"
  "侄儿知错。"殷捷小心的回道,目光却是盯着自家小叔写的字。
  "夫君子之行,静以修身,俭以养德。非淡泊无以明志,非宁静无以致远。夫学须静也,才须学也。非学无以广才,非志无以成学。淫漫则不能励精,险躁则不能冶性。"
  是诸葛武侯的诫子名篇,年幼时自己也是背诵过的。
  只是这般叫人静心修身的文字,正合该用那秀润的、每一个字都写一般大小整齐得好似规矩度出的柳楷写就,而不是这般笔意不羁的行书。
  狭长的眼眸更眯起几分,横生妖异。
  亦或是说,写字的人,自己的心便以难静下来了么。
  "裴相是我的恩师,也是陛下的太傅,一手撑起熙容十五载盛世的名臣,有的绝不只是好看的眉眼。你与裴相,差得太多了。"殷庭慢慢的坐下,端起茶盏啜了一口茶水,"而陛下于裴相……也只是师生之间的孺慕之情罢了。"
  殷捷垂了眼摆出一脸恭顺恳切的认错姿态,忍不住想,那日杏花坞边,除了自己、帝王和尚仪女官,根本就没有第四人呐,真不知自家小叔到底是手眼通天到了什么地步。
  "你想必是不知的,紫檀木的扇骨,羊脂白玉的扇坠,象牙白的冰丝流苏,自我恩师过世之后,便统统成了京中的禁忌……故而,自你在京中置办起,我便已尽数知悉。"仍旧是淡淡的口气,殷庭抬眼,笑着望向殷捷:"个中详细我并不清楚,却也能猜个大概。"
  "侄儿必不再犯。"殷捷抿了抿唇,恭恭敬敬的回答。
  "子登,你听着,为人臣子,就当恪守辅君安民的本分,而不该心存任何的……妄念。"殷庭的口气像是在告诫,偏又带了些许不易察觉的恍惚,说道妄念二字时,甚至片刻失神。
  殷捷敏锐的抬头看了自家小叔一眼,而后再次垂下了头,"小叔教诲的是。"旋即露出了一个温温柔柔的笑容:"小叔,这卷《诫子书》可否赠与侄儿?"
  被问及的人放下了茶盏浅笑着摇了摇头,"这幅《诫子书》写的不好,主讲静心修身的篇章,用行书写就,未免太过轻浮,何况这是仿的他人书体,却不曾仿出神韵,给你做什么。"
  "这书体侄儿看着很是眼熟,却怎么也记不起是谁的了。"
  "你啊,熙容间裴相的行书一字千金,仿其字体蔚然成风,你怎么会记不起呢?"

  景弘拿着奏本叹了口气,抬眼瞥了瞥殿角一袭墨绿官服的殷捷,怎么也想不明白,分明就是俊雅得好似一竿青竹的男子,为何却写了一笔如此富丽匀圆的馆阁体。
  所谓馆阁体,是于书法上无所成就的士子钟爱的一种楷体,字形虽方正光洁但拘谨刻板,曾有前代大家评论此种书体,谓是"三馆楷书不可不谓不精不丽,求其佳处,到死无一笔是矣。"(语出沈括先生的《笔谈》)
  忍不住就想念起了殷庭那一笔漂亮的柳楷,虽说规整秀润,但若细看,却可品出其手下笔笔皆是风骨,遒媚劲健秀中有雄,真真是得了柳楷的神韵。
  不过这外柔内刚的意境,倒也真是应了字如其人的说法。
  想起殷庭,心里就会缠绕起一种柔软的、掺杂着无奈的愤然:自从那夜之后已经这么久了,那人的态度仍旧没有分毫软化的痕迹,自己的耐心却已经开始渐渐的消磨下去,久经磨砺的帝王已经不是当年那个为了懵懂情思就会孜孜不倦的少年,权柄在握杀伐决断久了,本就算不得细腻缱绻的性子也被九五之尊的高高在上感惯坏更甚。
  端起案上的茶呷了一口,舌尖缠绕的是茗茶特有的清香,却叫他无端端的就开始怀念起那一阵喝的,透着竹香的茶水。
  正念着,殿前的宫监已是扯着嗓子喊了一声:"尚书令殷庭求见。"
  景弘挑了挑眉,搁了笔习以为常的吩咐:"宣。都出去吧。"
  殷捷是最后一个推出去的,跨出殿门时回头望了望自家小叔清瘦的背影和帝王依稀弯起的嘴角,心里隐约就有了些许着实惊人的臆测。

  黑玉棋子落在香榧木的棋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殷庭凝神看着自己指尖拈着的白玉棋子良久方才将棋子放回棋盒之中,温温笑道:"我输了。"
  顾秉直便也放下了手中的棋子,沉吟片刻方才道:"这都是芷君自宫中带出的棋具。"
  他已然成了驸马,按着清河公主的意思,本是要他唤自己芷儿的,奈何他怎么也不肯,便取了名字中的芷字,加上敬称,唤作芷君。
  殷庭闻言挑眉轻笑:"这还用你说么,你府中一穷二白的,哪里会有这么好的东西。"
  "我只是不想揭穿你走神,你倒好,反而取笑起我来。"顾秉直摇了摇头开始收拾枰上的棋子,"你的棋艺高我不少,今日却几番落败,想必有心事吧。"
  被问的人垂了眼,长长的眼睫被灯光一映,便在眼下投下了一片暧昧的阴影,"心事么……就算是吧。"
  顾秉直斜睨了自家师兄一眼:"就算是?还不若答莫须有呢。"
  "子正,你学坏了,牙尖嘴利的。"殷庭端起了茶盏呷了一口,"尚未问贤伉俪琴瑟谐否?"
  只一个问题就叫新婚燕尔的驸马爷红了耳根,愤愤然的盯着自家师兄,"这,这算是什么……非礼莫问!"
  "也不知当日是谁畏如花美眷如虎狼,如今得成眷属,便忘了媒人。"殷庭挑了挑眉,眼帘却仍旧是垂着,沉默了片刻,终究是捏了捏左手食指的指尖:"不是说公主并非你想象中的贤淑良配,我看你如今却是爱不释手呢。"
  "人心都是肉做的,她待我一往情深,我又怎会无动于衷。"不仅是耳根,就连脖子都泛起了红,偏偏说的很是认真。
  殷庭轻轻的笑了一声,闭了眼,眼前闪过的不是明黄锦衣的衣角,而是那人俊朗精致的面孔。
  自家师弟说的真好,人心都是肉做的呢,又怎么会无动于衷。
  可是,这份心……果真能动么?

作者有话要说:趴。
失眠了一晚上还是决定先发一截扔上来……
小谢要复学了,所以近期情绪很不稳定,正准备去医院复查。
受到情绪影响,再加上正到了全文最难把握的地方,所以可能更新也会没那么流畅,甚至评论的回复也会不如以前及时,在此先说一声抱歉……
但是小谢会努力的!如果不能保量的话,一定会先保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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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

  午休的时候,殷捷誊抄罢手头最后一份关于随州大旱的奏表,看了看已经没有别人了的明德殿,便提起了早些时候便系在桌腿上的包裹,径自出殿,向着经世阁走去。
  殷庭正端着一碗太医所开的据说可以养胃的冰糖板栗五仁粥文文雅雅的喝着,看到殷捷进来便舒展了眉眼,放下了粥碗弯起唇角:"子登怎么来了,有事么?"
  "母亲托人送来了些许衣物用度,祖母便让那人一并捎来了今岁新焙的嫩竹叶,嘱侄儿带给小叔。"殷捷打开了包裹,将四个青瓷罐放到了殷庭案上:"今年似乎制得比往年多些呢。"
  殷庭将其中两罐递给了杨修言让他放好,却对着另外两罐子出了神。
  去岁时尚仪女官曾几番言道帝王似乎极爱加了竹叶的香茗,今春写家书回去时鬼使神差的想起了,便下意识的嘱咐家人多制了些。'
  可现在,却又是很一番不知所措。
  就而今的局面来看,若是将此送与帝王或是交予尚仪女官,都会不可避免的让帝王以为这是示好,而在这般僵持的境况下示好,几乎无异于告诉帝王,自己愿意接受对方的喜欢。
  这是殷庭所不敢承担的后果——哪怕心防确乎已经有所松动,也绝对还没有到达可以坦然接受的程度。
  那些霸道的拥抱和强迫的唇舌交缠就好似帝王的喜欢一般毫无诚意,即使很惊讶这么久了对方都尚未放弃,却总还是觉得或许再过些许时候他就会厌倦这样的对峙。
  毕竟即使自己同意了又能如何,谁也给不了谁承诺,谁也不敢给谁名分,反而还要遮遮掩掩的忍受着咫尺天涯的煎熬。
  何苦呢。
  就算要接受,也绝非是现在……至少,至少要看到对方足够的诚意吧。若在现在示好,便等同于将自己推进了一个必败的境地。
  庙算无俦裴端允的衣钵弟子,又怎么会做这等蠢事。
  "小叔?"殷捷看着出神的殷庭,在心里思量了一番,笑吟吟的问道:"这个小叔是准备送人的么?"
  殷庭一怔而后微微点了点头,钱笑着将瓷罐向前推了推:"以此泡茶,可以清热去火。"
  "小叔是要送予侄儿么?"殷捷眨了眨眼,便小心的将之包好,"如此,那侄儿便却之不恭了。便不打扰小叔了,粥要凉了呢。"

  回明德殿的路上,正遇上一袭妃色宫装的尚仪女官。
  浮欢微微福了福身看向殷捷:"不知小殷大人这是拿的什么?"
  殷捷回以一个长揖,抬起身后方才热络的笑道:"没什么,竹叶罢了。"
  未料尚仪女官闻言,很是有些惊讶的问道:"可是殷相给的么?"
  "是啊。"殷捷垂下了眼遮去了眼底的思忖,将怀中的包裹更抱紧了些:"尚仪知道这个?"
  浮欢越发惊疑的问道:"殷相……可是让小殷大人将此转交于陛下?"
  "不,家叔只是让下官拿来泡茶喝的。"殷捷款款的答道,而后看着尚仪女官一脸遗憾的、果然如此的表情,微微抿唇,而后再次绽开一个热络的笑意,看向对方手中的食盒:"尚仪呢?是要送吃食给哪位大人?"
  "是给殷相的桂花糕……少陪了。"浮欢又对着殷捷福了福身,领着几个宫人便走了。
  殷捷仍旧是还了一个长揖,方才慢慢的向明德殿走去。
  隐约觉得有什么了不得的东西正在渐渐明晰,只差印证。
  只顾低着头走,不料忽然听到了宫监尖利的喝问:"来人止步,竟敢冲撞圣驾,该当何罪!"
  这才抬起头,便看到了十步之外的天子龙辇,赶忙靠边跪下。
  片刻后便听到了帝王悦耳的嗓音:"是子登啊,过来吧。"
  方才用过午膳的景弘笑着看向殷捷,"子登,怀里抱着的是什么?"
  "是烘干的嫩竹叶,泡茶用的,可清热去火。"殷捷欠了欠身,恭敬得答道,顿了片刻,又迟疑的补充道:"臣正欲献予陛下。"
  "哦?"景弘略歪了歪头:"是殷庭给你的?"
  殷捷越发恭敬:"陛下英明,正是。"
  "是殷庭让你给朕的?"景弘闭上了眼,口气淡淡的。
  殷捷的神色显得越发迟疑:"这……正是。"
  帝王便露出了一个意味不明的轻笑,带了点自嘲:"呵……子登,休要欺君。"
  "臣万死!"殷捷闻言一惊,提起了衣摆便要跪下。
  不料帝王只是轻轻地摆手,示意宫监接过他怀中的包裹:"没什么的……起来吧,你的心意,朕收下了。"

  及晚,浮欢看着正端着放了竹叶的茶水发呆的帝王,神色有些古怪的道:"陛下,这是殷翰林呈递的奏本。"
  "殷翰林——子登么?拿来。"景弘慢慢的放下了手中的茶盏,迟疑的接过。
  心思玲珑的帝王可以轻易的猜到多出的茶叶本就是该为自己准备的,然而自家别扭到死的宰辅生生的改变了主意,将之转送给了他家侄儿。
  可即使是意料之中,这份丝毫不肯低头的倔强仍旧让帝王的心里一阵阵的不舒服。
  一直以来的坚持就像是遇热的冰面,沿着最初的裂纹一点点的慢慢龟裂,甚至可以听到细细的声响。
  倒是那个翠竹一样的年轻人有眼力,只惜演技太差,终究还是没法为他那个别扭到死的小叔叔挽回什么。
  翻开了奏本,讲的是随州大旱的事,提出的见地倒还不错,对于一个初入官场的年轻人来说已经算是难得。
  但是让帝王惊诧的并非是对方的见地。
  看着满纸秀润规整,一字一字大小相仿竟似规矩度出的蝇头小楷,他才算明白了为何尚仪女官的神情如此古怪。
  很漂亮的字,不再是那富丽匀圆却刻板的馆阁体,反而是几近大成的柳楷,与自家宰辅的书体有九分像,只在神韵上缺了笔画的刚健硬气。
  缓缓地合上奏本,景弘合了眼,会想着那日牡丹花丛边俊秀如同一竿翠竹的青衣举子和对方回眸那一刹那的那双惊艳的眼,再到澄心湖畔杏花坞边落入池水的那柄折扇,再到方才……
  殷捷,真是个很有意思的人呢。

作者有话要说:各种脱力……趴地

☆、第三十九章

  明德殿中,只站了朱衣玉冠的宰辅与明黄锦衣的帝王。
  "陛下,臣还是以为此番任命太过轻率。"殷庭欠着身抿了抿唇,手中捧着着一份草诏。
  景弘慢慢的取过草诏,唇边绽开一个冷笑:"殷、爱、卿,按着前朝律例的说法,鸾台不预凤阁事,违者并革其职。驳斥诏命是门下省的职权,无论是尚书台还是中书省,都不该干预,顾子正与清河新婚不久,朕可不忍心将他与你一道革职。"
  "臣知罪。"殷庭更压了压腰,旋即直起了身子,看向犹自冷笑的帝王:"然殷捷入仕不过月余,先前擢升翰林待诏明德殿行走算来已是逾矩,而今迁入六部,实在难平众议。"
  帝王墨金色的眸里透着丝丝缕缕不可名状的、但绝非善意的情愫:"朕记得当年爱卿登科后亦未入三甲,却上了一封奏疏评议朝政,直接晋了翰林待诏,隔年擢入六部的时候,比子登尚要年少。"
  殷庭一瞬间有那么些难过,却只是抿了抿唇,沉默了片刻方道:"可考功员外郎毕竟不比他职。我大齐开国以来,从未有入仕月余的举子直接进入吏部考功司的。"
  话音未落,猝然被揽入怀中。
  景弘的吻很急切,竟似想要证明什么一般,殷庭自最初的错愕之后慢慢的放松了身体,犹豫再三后张开了口,任由对方深入纠缠。
  缱绻深吻之后两个人的呼吸都很急促,景弘却还是搂着殷庭不肯放手,仍由两人的气息凌乱交叠,氤氲出了满室的暧昧。
  "兰阶,"一声低低的轻唤,"朕的心很乱。"
  耳边的湿热气息让殷庭忍不住颤了颤,却又被那一声低唤里的温柔所迷惑,一时间竟也只是顺从的任对方搂着。
  "或许朕果真用他太重,可是朕还是忍不住想,你这般反对,是否只是因为他是你的侄儿,而你素来立身清正,生怕招人非议。"仍旧是柔软的语气,景弘的唇擦着殷庭的耳垂,用悠扬的声音款款道:"所以朕还会忍不住联想,会否你一直不肯接受朕,是因为生怕外人知道了,说你以色侍君。"
  殷庭只觉得心口猝然一痛,就好像有人把一柄冷锐的匕首生生扎了进去,还绞了一绞那么痛,痛过之后是森森的冷。
  ——原来你是这般想我的。
  即使我确乎有此顾忌,你也断不该这般想我,更何况这般堂而皇之的质问。
  忽然就觉得心底那些困扰经日的松动都显得荒谬了起来,只是出于一片忠纯思虑方才截下了草诏,生怕届时帝王与好友再起争执,郎舅之间未免尴尬。
  不想换来的竟是这般的猜疑。
  真想问一声陛下啊,你若这般不信臣,又凭何谈什么情爱,真真是折煞了臣下。
  到底还是什么都没说,只是慢慢地,很轻很轻的将之推开,而后款款后退,拉开三步的距离:"陛下若是这么想,那么,臣也有一言。"
  "嗯?"被对方生疏的举动激得有些不悦,帝王方才还为对方接吻时那个明显的迎合一般的动作心喜非常,此时却觉得心又一点一点的凉了下去。
  看着对方一脸的风平浪静,竟好似方才的顺从只是自己的幻觉。
  "陛下……陛下若果真觉得臣是因为在意这个,便请当做是罢。臣有一言昧死进:倘使哀帝有意而董贤无心,则青史污笔,敢问圣卿何辜。"殷庭垂着眼,用素日里温软的口气淡淡的说完了这一番话。
  而后看着帝王瞬间变青的脸色,心里却没有丝毫报复之后的快意。
  可至少还了那锥心之痛,不是么。即使是两败俱伤,至少也互不相欠。
  抿了抿看了看帝王手中捏着的草诏,垂了眼躬身长揖:"既然陛下圣意已决,臣这便告退。"

  殷捷做了一个已经很久没有做过的梦。
  梦里柳绒莺梭繁花似锦,一个清秀俊雅的青年穿花拂柳过廊桥,款款的走过飘着荷香的水榭温文尔雅的站定在自己面前,温温软软的笑着问你便是捷儿么。
  身侧的父亲便开始滔滔不绝:捷儿,这是你的小叔啊。
  便猝然惊醒,忽然就忘了之后该是如何,只记得这似乎是个噩梦——即使父亲与小叔都是满脸的笑意。
  慢慢的松开紧握着的拳,殷捷擦了擦鬓角的汗,望了望窗外的天光,仍旧是躺了回去。
  今日早朝的时候下了圣旨,殷翰林成了吏部考功员外郎。
  所谓吏部考功员外郎,品秩不过是区区的从六品上,与翰林待诏一般大小,却实在是个好职位。职责是掌文武百官功过、善恶之考法及其行状。
  傍晚回府的时候愣是被家门前的阵仗吓了一下,贺喜的人热闹的好似赶集,送来的礼品都是精细挑选过的,除却金银珠宝这般容易被说成贿赂的东西,几乎应有尽有。
  殷捷是第一次明白了为何这么多人都想要某个一官半职,借此荣华富贵封妻荫子。看着那些官职甚至比自己高些的人笑得一脸热络的说着"殷大人年纪轻轻便有这般成就果然有令叔风采"之类的话,一边在心里冷笑,一边回以更热络的客套。
  那些人怕是一辈子都不会知道自家小叔叔可能干了什么好事罢。
  倘使那些暧昧不明的臆测都是真的……忽然就有些不敢想下去。
  后半夜的梦境更显诡谲。
  他看见自己立定在朱衣玉冠的宰辅面前笑得温柔热络的问:"小叔,侄儿还以为你便是不知道弥子瑕,也总该是知道董贤的呐。"
  那个素来行止优雅得体的男人便一下子失了分寸,苍白着脸踉跄了几步,跌坐在椅中,桌上,尚摆着一碟御赐的桂花糕。

作者有话要说:病的昏昏沉沉……娘亲还各种跟俺抢电脑……
子登猜到了哟=v=
情节方面俺也不想说神马了……反正这文是HE啦,请期待着吧!
by开学之后更新明显变慢了可还是想要大家多多包涵多多支持的小谢

☆、第四十章

  殷庭这几日里胃疾总是犯,往日里吃着颇为对症的药丸也失了效用,便索性苍白着脸任由它一阵一阵的痛。
  病了这么多年,不敢说久病成良医,自己也多少是明白些许的,起先或许只是因为操劳过度饮食不调上了脾胃,到后来犯的时候却已经不是这么纯粹的因由了,或大悲大怒时,或猝然受惊时,或郁结于心时,往往都会痛得残佞。
  痛起来的时候断断续续的,却似刑讯,活像是腹内有利刃在抽绞,是无法诉诸言语的难过。心思玲珑忧虑过多的宰辅被这病缠了经年,除却公务繁重,大抵也有自身性子的原因在的。
  太医的药能治愈胃疾,却是治不了心性的。多思少言自寻烦恼的人夜不能寐都是惯了的,心中有事,勾得胃脘时时作痛又算得了什么。
  殷庭是知道自己的心结的,便只是在杨修言关切的目光下自欺欺人的喝下温热的茶水,以冀稍缓。
  说来还是那天在明德殿与帝王起争执时候的事。
  朝野上下谁人不知,殷相最是温文隐忍好相与的性子,就连他自己也是出了明德殿十丈开外才觉出先前自己说的话是有多刻薄。
  什么哀帝有意董贤无心圣卿何辜,一字一句尽是诘责挖苦。
  殷庭长到这么将近不惑的年纪,头一次晓得自己也是会说这般伤人的话的。
  抬手抚过嘴唇,隐约还能摸到帝王的齿痕。
  只因对方一句话就忍不住出口伤人,到底是心思松动到了怎样不堪的境地。
  自问向来恪守为臣之道的宰辅奉行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往日里为了帝王一时任性生生累坏自己的事情也没少做过,何以今日只因为对方说了一句或许无心的抱怨就这般不知进退的牙尖嘴利了起来。若是放在往日,只该是一声恭恭敬敬波澜不惊的"臣不敢"。
  难道此心之中,君已非君。
  荒谬荒谬荒谬,为人臣子的若不以君为君,又要如何再抱一颗纯粹的臣心。忍不住按住了唇在心里自问,殷兰阶啊殷兰阶,你倘使不把九重玉阶鎏金龙座上的那人当做是君主,你还想将他当做什么?
  这般任性骄纵半点不让的态度,难道你要将他……当做情人不成。
  胃脘间立时就一阵抽痛,猝然而又剧烈得叫人难以忍受。
  朱衣玉冠的宰辅扶着廊柱一点一点的伛起身子,毫不温软毫不得体地笑出了声,笑意苦的发稠,透着浓浓的自嘲:"哈哈哈……殷庭,你是疯了么。"
  若是果真这般想,便是未疯,也大抵相差不远了。
  是以接下来的日子里,胃脘间的疼痛竟就不曾宁息。
  实在荒谬。
  这般在意的直至心不由己,只怕真真是疯了。

  近来满朝皆知,陛下似乎对吏部的小殷大人圣眷正隆,渐渐地就有蜚语流言传出,说什么的都有,总而观之,大抵不过说他是弄臣佞幸。
  景弘倚在水榭的躺椅里吹着澄心湖里吹来的带着水汽荷香的风,不无自嘲的想,以往读史书的时候自己犹自对那些宠幸弄臣的帝王嗤之以鼻。
  身畔随侍的青年穿一身翠绿的朝服,长身玉立的样子颇是好看,俊挺的好似一竿修竹,恭谨的端过装着点心的一个小碟,语调温柔亲切:"陛下,请用些点心吧。"
  便拈起一块,放入口中。
  烘烤至金黄的酥皮很香,内里的豆沙馅香甜宜人,是自己最爱的。
  只是甜的口中容易生腻。
  心念方起,那边已经捧过了茶盏:"请陛下用茶。"
  正好入口的温度,玉泉水冲泡的明前龙井里放了三片竹叶,恰到好处能尝出的竹香,又不至于掩盖了茶味。
  怎么就这么体贴呢……就连浮欢也做不到这般程度。
  虽然对这分明刻意的讨好总还是觉得不舒服,偏偏就忍不住的享受起来。
  殷捷此人,才学尚可,心性也还可以,虽还不能委以重用,但是寻常职衔总还是可以胜任的,放在身边,实在是可心。
  便多少明白了纣王之于费仲尤浑,是出于怎样的心态。
  一个从六品的员外郎而已,翻不出什么大浪,宠幸一些又何妨呢。
  算来自己做了这么将近廿年的九五之尊,还是头一次遇见这般贴心的弄臣。
  太傅性子清正,自小就对自己严加管教,身边的侍女宫人哪个敢有些邀宠献媚的心思,不消几日就会自宫中消失。朝中大臣更是大多近不得自己的身,只有那一干宰辅整日在眼前转,各个都是熙容名臣风华冠绝,哪里会做谄媚幼主这般掉身份的事。
  何况当时固党与裴党党争正盛,怎堪在这方面让对方抓住把柄,再者苏振翮和裴彦又哪里是眼里容得了沙子的人,朝中的风气清正得不行,就连贪弊的案子都成了凤毛麟角,自己这个少年君主真真是垂拱而天下治,好不清闲。
  后来太傅过世,殷庭素来是萧规曹随的,朝臣的品德抓的紧,顾子正又是个强项宰辅,最见不得有什么违科背律的事。自己更是见不得有人刻意讨好邀宠,故而眼前的青年,竟成了头一个例外。
  说不清到底是为什么,正见眉眼侧看脸,就生生无法推拒青年的体贴。
  也算是天意,坐拥天下的帝王生平最大的坎坷就是求不得,唯二看重的两个人都生生不愿接受自己的爱意,不是视若无睹便是敬而远之,真真叫人沮丧。
  可就在这个时候来了一个殷捷。
  眉目有七分像太傅,侧脸和身形却与那个别扭至死的殷庭像足了八分,简直就像是上天所赐以弥情思一般。
  实在是情难以堪,方才允许他成了那个例外。

  殷捷看着躺椅上渐渐睡了的帝王,取出了腰里别着的梨木腰扇,轻轻为帝王打扇。
  六月里的天气总是热的,即使在水榭,周围又有冰块镇着,总还是打扇会让帝王睡得更舒适。
  另一边站着的尚仪女官见了,忍不住就抿了抿唇。
  扇子是后来添的,随意买的扇骨,自己写的扇面,一面用的是从小照着自家小叔的家书练就的一笔秀润柳楷,缱绻旖旎的写了一首《越人歌》,另一面水墨素淡,描出一副空谷幽兰。
  心里在想,昨日宴上那个世袭衡阳侯一脸清贵气的年轻人眼里的轻鄙真是好不客气。
  是是是,殷捷这个吏部考功员外郎的确是赖了圣眷的确有些来路不正,据说就连自家小叔都为此特特的跑到明德殿与帝王争执了一番。
  可那又如何?你们还不是一个个巴巴的来赴宴,巴巴的送来各色礼品,哪怕心里再怎么不屑,嘴里说出的也不过是恭恭敬敬的还望今后多多提携。
  这便足够了。
  犹自陷在思虑里,帝王却翻了个身,侧对着自己,慢慢的把眼睁开了一条缝,扫过自己的侧脸之后顿时惊疑不定的问了一声:"兰阶"
  叫殷捷狠狠地一怔,犹豫了片刻,收了扇低低的道:"臣在。"
  下一刻手腕被拉住了,人被向下一扯,帝王的唇擦过耳垂,湿热的气息喷进耳廓里让他忍不住战栗,"兰阶,你怎么在……"
  而后像是察觉了什么,又放开了握在掌中的手腕:"不对……你不是……"
  殷捷忙起了身,正想说些什么,却见帝王又翻过了身背向自己,犹自喃喃着什么。
  下意识的抚过耳垂,虽说早有臆测,如今这般明白的摆在自己面前,却实在是叫他一时难以接受。
  一旁的尚仪女官已经快步走了过来,看了看水榭外并未被惊动的宫人侍卫,轻舒一口气之后低声告诫道:"殷大人,陛下怕是睡糊涂了。"
  殷捷便垂了眼笑得温驯,将手中的扇再次展开,不紧不慢的打着:"下官晓得轻重。"
  隔开几道回廊,朱衣玉冠的宰辅咬着唇望向水榭里,攥着奏本的手指用了死力气,骨节生生泛起了苍白不说,就连手都有些抖。
  当日回府,坐在饭桌前静默了半晌,终究是抬手抚了抚见此情形也不敢动筷的爱子的头,温温柔柔的问:"羽儿,你可想……可想要个母亲么。"

作者有话要说:雄起一下><
剧情渐入佳境哟,咩咔咔咔
握爪准备开虐……虐攻还是虐受,这是一个问题

☆、第四十一章

  殷继羽眨了眨眼看向父亲,漆黑水润的眸子里一派不解。
  殷庭轻叹了口气,又重复了一遍:"羽儿,你可曾想过……要个母亲,来照顾你。"
  小小的人儿忽然就满脸的委屈,从凳子上跳了下来一头扑进了他怀里,声音闷闷的说:"羽儿不要……羽儿不要爹爹续弦。"
  不曾想过爱子竟会是这般反应,殷庭抿了抿唇抚着他的顶心,声气越发温软:为什么不要?"
  "他们都说,后母会薄待前妻留下的孩子……便是后母待羽儿好,今后有了弟弟妹妹,后母肯定会待他们比待羽儿更好,父母又都宠年纪小的孩子,所以爹爹也会喜欢弟弟妹妹,那羽儿怎么办,又有谁会来喜欢羽儿呢。"殷继羽把脸埋进了父亲怀里,稚气未脱的音调里带了一点点的哽咽。
  叫殷庭心里一阵阵的泛酸,只得温声安慰:"不会的……不会有弟弟妹妹的。"
  想到要娶亲,不过是出于那个自私得卑劣的缘由,自欺欺人的想要逃避罢了。这颗心中,怕已是装不下别人。
  "不会有弟弟妹妹,不会有人薄待你,你还是相府唯一的小少爷,只是找个人来照顾你和爹爹……不好么。"殷庭的声音很轻,不知是在说服谁。
  殷继羽小心翼翼的抬起头看向父亲,"那为什么一定是要给我找个母亲,这样的话,再请两个侍女不也一样么?"
  直叫殷庭失笑,心说着傻羽儿,请两个侍女,怎么能叫龙椅上的那位断了心思:"好了,不说这个了……快吃饭吧,饭菜都要凉了。"
  "爹爹有心事,这两天又犯了胃疾,羽儿都知道,可是有心事也要吃饭呐……胃疾犯了,更该好好吃饭。"殷继羽坐回了自己的凳子上,乖巧的夹了一筷子虾仁放在殷庭碗里,俨然一副小大人的样子。

  饭后不多久,殷庭正在书房看公文,忽然便有人来报,说是顾相来访。
  顾秉直在殷庭的书房坐定,看向书案后安安静静看公文的殷庭,轻轻叹了口气,呷了一口茶水细品:"君山银针?怎么不是龙井了。"
  "上次不是你说,总喝龙井,没意思么。"殷庭将手中的公文合上,淡淡笑道:"这么晚了怎么到我这里来了?公主若是怪罪下来,我可担不起。"
  顾秉直险些被茶水呛到,耳根上染了一层薄红:"兰阶兄你……休要取笑。"
  才新婚的时候,有一日自宫中回来,心念一动来自家师兄府上讨杯茶喝,坐得稍久了些而已,岂知自家那位公主殿下竟是带了亲自过来"接人",叫自家师兄看了好大的笑话。
  殷庭便自端起了茶盏:"好好好,不笑你了……可有什么事么?"
  "其实,我本不该与你说这个的,然而,他毕竟是你的侄儿。"顾秉直的脸上显出了些许犹疑来,低着头兀自盯着茶盏中的碧色汤水,"近来弹劾殷捷的折子很多,其中不乏结党营私,收受贿赂,还有……还有媚乱君上之类的。御史言官,大抵都口齿尖利,说得很是难听,且这些折子,想来陛下也都见到了。倘使确有其事,哪一桩都不是小罪,倘使是他人污蔑,你也当好好的教诲他一番,如此官声狼藉,实在是有碍前途。"
  "是么……"殷庭将茶盏送到唇边的手一滞,那声媚乱君上扎进了耳膜里,撞在脑仁中就像是被敲响了得青铜大钟,一个劲的嗡嗡震荡。眼前又闪过今日自己隔了几道回廊看见的,水榭里,躺椅上的帝王抬手将自家侄儿一把拉下,亲昵的面颊相贴的情景。
  几乎闭上眼就可以想象那是怎样的感觉;帝王的手劲不小,被拉住了手腕大抵都挣不开,唇贴上来的时候触感柔软,暖得像是春日里最明媚的阳光……那般亲近的姿势,真真是叫人脸红。
  左胸里那块跃动的血肉却狠狠的窒住了一下,像是被细长尖利的冰锥扎了个对穿。
  一口茶汤在唇齿间徜徉再三方才咽下,殷庭抬了眼笑吟吟的道:"多谢相告,只是子登自小就是个聪明识体的孩子,尚不至于做出这些来的吧。我会寻个机会,与他好生说一说的。"

  送走了说完话便赶着回府向娇妻报道的自家师弟,殷庭有些无力的躺倒在了书房的软榻上,抬手掩目,心绪烦乱的以至于全身都是难以名状的难受。
  忍不住就轻轻的自问,"殷庭,你到底在介意什么。"
  是介意你自认绝不可能与之厮守的、却还是对你怎么都不肯放手的帝王终究是拥抱了别的人么?这算什么呢,陛下他本就有后宫三千膝下儿女双全……可、可也不该,明明说着喜欢,一转眼却又去拥抱别的臣子。何况那人是子登呢,有着和老师那般相似的眉眼的子登……
  那一声惑人心神的"莫非卿以为,朕已经昏聩到连自己的枕边人是谁……都辨不清了么?"犹自在耳,偏就是怎么也不敢信。
  耀眼的光芒也好,温柔的情话也好,却怎么都不是冲着自己来的。
  怎么都觉得帝王所谓的喜欢生生少了那么些诚意,本来这些日子的坚持已经叫人松动,偏又……
  经纬天下的宰辅此刻所思所想的全都是些旖旎不堪的小儿女情思,心里乱的分寸尽失。
  早知今日,当初就不该被那双含着脉脉温柔的眼迷惑,不该有心底那么一点点失陷的柔软。是不经意间就被打开了的缺口,彼时你无心我无意,朝堂上有裴太傅金紫垂腰端行允止,谁能料到竟会有今时今日。
  到底要怎么办才好。

作者有话要说:各种纠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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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经年

  晌午的时候,殷庭正伏在案上小憩,忽然便觉得有人在拨弄自己的鬓发,迷迷糊糊的抬起头,看到的便是帝王陡然放大的脸。
  不由吃了一惊,忙要起身行礼:"陛下。"
  景弘却按着他的肩让他不要起身,不紧不慢的将他鬓边的一缕乌发撩到耳后,墨金的眸子里含着笑意:"没有人。"
  朱衣玉冠的宰辅抿了抿唇,下意识地向后避了避:"陛下怎么来了……"
  "怎么,朕不能来么?"景弘脸上的笑意更甚,悠悠的绕到了殷庭身后,伸手在他肩上揉捏着,"这肩膀捏起来,怎么还是硌手得很。舒服么?"
  殷庭忙按住了他的手,"陛下真是折煞臣了。"
  "兰阶,此处无人,怎么还叫陛下,当罚。"景弘的声音压得沉,越发显得质感醇厚,"当罚"两字甫一出口,舌尖就触上了殷庭圆润的耳垂,舔|弄了两下之后,便含入了口中,整齐的白牙上下一合,不轻不重的咬住了。
  "唔嗯……陛下……"殷庭情不自禁的呻吟出声,旋即面上一红,抬手掩口,失措的不知如何是好,不料耳垂上咬合感陡然成了刺痛,同时传来的还有帝王哼出的一声分明带着不满意味的鼻音:"嗯?"
  知道对方仍旧是介意称呼,却怎么也没法将那声实在是逾矩的称呼唤出口,偏偏耳垂上咬合的利齿又增加了力道,几乎要留下伤口一般。
  才想出口反对对方这般逼迫的行径,却又思及自己先前的诸般顾忌不敢亲近险些造成的后果,终究是犹疑了。环顾四下,门窗紧闭,狠狠的掐了掐左手食指的指尖,方才用细若蚊吟的声音轻轻的唤道:"七郎。"
  声音虽低却胜在吐字清晰,洛阳正音里夹杂了一点点媚好的吴侬。
  景弘之上,文帝的其他妃子另育有五位公主和殇明太子,故而其乳名是唤作七郎的。
  帝王听到了这声七郎方才慢慢的松开牙关,又安抚似的舔了舔被自己咬出牙印的耳垂,凑在自家宰辅耳边兀自说着:"兰阶,朕此番来,是有要事与你相商。"
  殷庭被耳际传来的湿热气息弄得身子都有些发软,垂着头捏弄着指尖,有气无力的应道:"请陛下吩咐便是。"
  "呐,兰阶,你许久不曾在宫中留宿了。"景弘的嗓音极好听,温柔的像是三月春光里被旭阳晒暖的泉水,甘冽得让人迷醉。
  静默片刻,莫说耳根,就连宰辅白皙的脖颈都泛起了诱人的粉红,扭过头来的时候凤目里羞多于恼,"这就是陛下所谓的有要事相商?"
  景弘爱极了他这般情态,便顺势含住了他的唇,娴熟的叩开牙关,长驱直入,径自寻到他的舌尖纠缠,似是嫌吻的还不够深入,更是抬手按住了他的后脑。
  唇舌相濡,呼吸交叠,景弘细细的用舌尖探寻过殷庭口中的每一处,感觉到对方又僵硬到回应,越发心喜,直吻得两人都气息不足,方才恋恋不舍的放开了,"不是陛下,是七郎……今晚来晗宸殿,好不好?"
  殷庭喘息着垂下了头,有些犹疑的捏着指尖:"这……"
  "不喜欢晗宸殿的话,经世阁也可以,这张书桌我可是看上很久了……"
  "陛下……!"
  "都不喜欢么……要不……要不去你府上?我也一直都想试试——"
  "……臣、臣留宿宫中便是……"

  将近中秋,相府门口人来人往。
  殷继羽坐在书案后认真地看着手中的书,听到下人进来,也不给人开口的机会:"不是说了么,若是来人,便说父亲尚未归家,一律挡驾。"
  下人却是有些为难:"来的是齐将军,说是,说是老爷不在,便寻公子也好。"
  殷继羽闻言一愣,便放下了手中的书册,起身整衣,"是齐叔叔?快请进来。"
  将人迎至茶厅,一身银红锦衣的高大男子笑眯眯的放下了手中的食盒,"这不,快到中秋了,就给你们父子俩拎来几个月饼……我说小小殷公子,都这个时辰了,你家小殷丞相怎么还没回来?"
  "齐叔叔你来的不巧,先前父亲令人传讯回来,说是政务繁忙,今晚便不回来了。"殷继羽笑起来很乖巧,稚气未脱的眉眼里隐约可见乃父风韵。

  是夜,红烛帐暖。
  "兰阶,"景弘轻轻的吻着殷庭汗湿的鬓角,身下微微用力,"舒服么?"
  "哈啊……别……"殷庭俊雅的面孔上蒙上了一层□的绯色,双手下意识的抓住了景弘的肩,一双水光洌滟的凤目里尽是迷乱。
  "别什么?"景弘又是一撞,引导着对方修长的双腿盘上自己的腰,"兰阶你还没回答我呢,舒服不舒服?"
  "才、才不……"殷庭别过了脸狠狠咬唇,努力忽视身下传来的一阵阵强烈的快感。
  这么羞人的话,叫他怎么说得出口……
  景弘闻言微微眯眼,身下的撞击越发用力起来,声音还是让人心软的温柔:"我已经这么努力了呢……还是不够么?放心,我会让你舒服的……大不了明日你就不要去早朝了。"
  换来身下人一个恶狠狠的瞪视:"你……啊!轻、轻一点……"
  "说,舒不舒服?"景弘仍旧是不依不饶,按着自己印象中的位置狠狠顶撞。
  "哈啊啊啊啊!……别、别碰那里……"
  "说不说?"
  "呃啊……唔!"
  "嗯?"
  "……七、七郎,求你……"
  "乖,这次就算你过关吧。"
  夜未央,花好月圆。

  隔天早朝,殷相告病。

  傍晚的时候,殷庭回府。
  殷继羽拿着一枚昨日齐凯送来的五仁月饼咬了一口,很认真的看着自家父亲:"爹爹,你还是要好生在意身体,怎么每次留宿宫中彻夜办公就会腰痛,真的不用找个太医看看么?"

作者有话要说:民那桑中秋快乐哟0v0
顺说,俺忧桑的发现收藏好像少了一个,嘤……

☆、第四十二章

  堂堂相府,虽说只有殷家父子两个,但仆人却是绝不少的,殷庭又是自幼优渥惯了的,按着齐凯的话说,便是"一副大户人家的小少爷做派",每当用饭的时候,席上虽然多半只有他和殷继羽两个,四周布菜捧巾端水奉茶的侍女下人却是多得很。
  所谓下人,绝不只是纯粹的服侍做工的人,各家的耳目也是断断不少的,殷庭虽说心知肚明,只是惯例如此,倒也不会多加干涉,只是像是书房卧室之类的私密处轻易不会让人靠近便是。
  殷庭也是三日之后才想起来,自己对爱子说那句话的时候,并未避人。
  为时已晚。
  下人多了,自然就人多嘴杂,一句话说出口,不消一日便能传得阖府皆知,两日后更是传遍洛阳的所有世家官门:殷相有意续弦。
  一时间家中有待字闺中的适婚女子的人家便都上了心,暗暗的将自家女儿或是妹子的生辰八字和画像备好了,便是没有适龄适婚的女儿妹子的,也会在亲族中寻觅样貌教养才学都好的女眷。
  到第三日的时候,便已有抱着捷足先登的念头的媒人拿着画像和小姐的八字登了相府的门。
  殷庭犹在宫中,公子年未足十,便叫管事的一阵为难,念着那日自家相爷说那句话的时候自己也是在场,听得真真切切,便擅自做主收了画像和八字,请走了媒人。
  头一份收下了,接下来的便如雨后的春笋般的冒了出来,待到傍晚殷庭回府,已是堆了满满一桌的画轴。
  朱衣玉冠的宰辅见状看了看一边战战兢兢的管事,不置可否的抿了抿唇,径自入内更衣。待到用完了饭,就将那些画轴抱到书房,一幅幅的展开,悠然的教爱子画起仕女图来。
  态度暧昧却是分明默许了管事的此番行径。
  待到翌日,那些来打探消息的媒人们自银票满怀的管事那里好不容易的打探到了殷庭的这番反应,自又回去禀告。
  不出十日,竟是全洛阳都知道了殷相要续弦的事。

  "殷庭要续弦?"景弘捏着棋子的手指一点点的收紧,几乎就要将这一小块雕琢细润的白玉之捏成齑粉一般。
  对坐的殷捷垂着头看着棋盘,仿佛不曾看见帝王越发难看的脸色,唇角仍旧挂着温柔亲热的笑意:"是啊。其实当年婶母过世后,祖母便几番欲为家叔续弦,只是家叔都推拒了,今次倒是可以了了老人家的心愿,只是闹得满城风雨,到底是不好。"
  狭长的眼微微一抬,瞥见了帝王的表情后旋即垂下,满脸的安静无害。
  景弘慢慢的将棋子放到了棋枰上,叩出极清脆的声响,"满城风雨?也是,殷爱卿人品才貌俱佳,又是朝中重臣,想与他结亲的人想必不少。"
  丧妻多年,若是真心想要续弦早就续了,如今这般,他是要做给谁看。
  慢慢的端起茶盏,微啜了一口茶汤,又被那淡淡的竹香润得唇舌间尽是苦涩意味,心头的怒火熊熊烧着,怒火的深处却是深深的伤口。
  何必呢,殷庭,你这又是何必呢。莫非你以为伤了朕,是不用还的么?
  便自起身,对着殷捷笑道:"子登,陪朕出去走走。"
  和这个年轻人并肩而行的时候,眼角瞥见的仍是那人的侧脸,偶尔视线相对,却已快认不出那是谁的眼。
  可偏偏那人太过可恶,竟会想到以娶妻为借口躲避自己。
  心里就像是扎进了一根刺,又酸又痛难过得很,心不在焉时脑海里蹦出的是那人跪在玉阶之下操着洛阳正音一字一句的道:"恳请陛下为臣赐婚。"
  只这么想就一阵阵牙根发痒,恨不能咬死那个混账,心说倘使果真有那么一日,定然要用锦盒装上三尺白绫当做贺礼赐给他殷家新妇,也叫那些只知道攀龙附凤的大臣们看看,他景弘的人又岂是别人想碰就能碰得。
  旋即又心下黯然。
  虽说是想着解气,却是断断不能这么做的,倘使果真这么做了,那个混账只怕会拿着那条白绫自行了断罢。

  九月的时候,殷员外郎成了殷侍郎,吏部右侍郎。
  新的府邸是前任侍郎卸任后景弘着人翻新的,势必不如相府一般堂皇,却也精致宽敞。
  殷捷将来人送的一箱锦缎一点一点的打开,果不其然在最里面发现了卷着的银票。
  人参盒子底下衬着金叶,镇宅铜兽肚里塞满珍珠,更有直接的,礼单上说是送了一小箱山货,打开却是码得整整齐齐的金条。
  但凡有些眼力的人,都知晓如今皇上对这个殷侍郎是宠爱的不得了。
  熙容后至今,朝中风气素来都清正得紧,贿无处行,而这个新贵人却是一向热衷于结交官吏,也不会像他那个相爷叔父一般油盐不进,送去的礼几乎是照单全收。
  便有人动了心思,大着胆子开始行贿。
  殷捷摩挲着一条沉甸甸的金条,嘴角勾起了一个意味不明的笑意,便自丢下了金条,坐到桌前去写家书。
  写些陛下如何青眼,自己如何风光,官吏如何巴结,贿赂如何丰厚。
  写到二更才搁了笔,叠好书信封了火漆,在信封上用一笔富丽的馆阁体写上"父亲大人台鉴",凝神看了良久,惨然一笑,就着烛火烧的一干二净。
  再研一研墨,重开一张信纸,用那秀润规整的柳楷略略写了仕途顺畅一切安好,仍将虚心奋进定不负父亲期望,俸禄足用请母亲不必记挂,顿了顿,在末尾补上一句小叔亦安好,请祖父祖母勿念。
  这才封好了信,躺会床上冷笑着想自家小叔这次怕是触到了陛下的逆鳞了。
  不过这样也好。
  恍惚间有了这样的规律,便是自家小叔越是和陛下闹得不愉快,陛下对自己便越发宠爱,虽说想必是没有多少真情实意在内,只把自己当个伶俐乖顺像殷庭的玩物,但只消别人看得见就好。
  侧过了身又想,明日是不是该请吏部尚书和左侍郎去醉仙楼吃一顿呢,毕竟那些金银珠宝必定不会是白给的,自己一个人却是做不得吏部的主。

作者有话要说:小谢被重感冒死缠烂打了= =

☆、第四十三章

  一连竟月,相府不知收了多少闺中女子的画轴,却仍旧是没什么消息,陛下却与殷侍郎越发亲昵,渐渐的就流出些娈宠佞幸的字句。
  何况那位殷侍郎手脚不干不净的,近来官员的调动考绩多有些猫腻,可是奇怪的是陛下竟然对此不闻不问,御史们也开始掂量,毕竟这小殷大人常伴帝驾,身后又有与殷相的叔侄渊源,殷相更与顾相交好……此人似乎是轻易动不得的。
  然而事实其实并非如此。
  相府书房里,顾秉直狠狠的将茶盏磕在了小案上,瞪向殷庭:"你生的好侄儿!"
  殷庭闭着眼兀自揉眉心:"不是我,是家嫂生的。"
  "陛下也实在是太对不起老师了!老师教诲他多年,他便是这样做的么?贪图男色,宠幸佞臣,罔顾朝纲?"顾秉直咬牙切齿的说着,却忽然意识到了自己失言。
  宠幸佞臣,罔顾朝纲是真的,可是那声贪图男色却万不该说。
  他也见过那个殷捷,生的很俊秀的青年,一双略嫌狭长的眉眼有七分像自家老师,侧脸更是与眼前的好友像足八分,怎么说都怕要得罪人。
  陛下对已故恩师那份逾矩的情愫他也多少知悉,当年也曾对着那一袭明黄的锦衣暗自叹过一声"痴儿",如今这般,莫非是移情?
  书案后的垂首坐着的人嘴角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凄苦,口气仍旧是淡淡的,"你上奏弹劾我那侄儿便是,与我说有什么用。"
  顾秉直看着他,几番斟酌,最后小心翼翼的问道:"这里面,可有你什么事么。"
  殷庭闻言一愣,良久却是笑出了声:"你是说收受贿赂还是惑乱君上?"
  "没有便好。"顾秉直略定了定心,旋即解释道:"我只是不懂,为何他好好地竟要做出这些事来,生怕他是仗着什么,故而才有此一问,绝不是不信你。"
  "无妨,这也是人之常情,朝中御史多不敢言,想来一来怕陛下昏聩,二来就怕他身后有本相撑腰罢。"殷庭慢慢的说着,随手展开了一卷画轴。
  画上的女子穿一袭鹅黄衫子,乱云鬓,金步摇,秀色端庄的像是一朵含苞的牡丹。
  是临潼伯的侄女。
  便又将画卷上,闭了眼欲回想洞房花烛夜里红盖头下那个艳丽的如同沾了雨丝的重瓣红桃的女子,看见的却是明黄锦衣的帝王浅笑着递过一枝红梅。
  心头就狠狠地颤了一颤。
  睁开眼,看见自家师弟仍旧是一脸的忧心忡忡:"你知道的,陛下未必肯听我的,去岁秋时那件事不就是你去劝了陛下才听得么?故而我是想……反正你总也要表个态的,那到底是你的侄儿不是。"
  换来殷庭一声意味不明的低笑,"你是要我去劝谏陛下,弹劾子登?"
  只怕揣着再怎么为国为民的本意,落进帝王眼底,也会成了不堪的嫉妒与妥协呢。
  若是果真那样做了,一直以来的坚持和逃避又还有什么意义,就等于在万军重围中开了城门,再怎么解释也只会被当做投降而已。
  实在是太过难看了。

  景弘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的叩着龙案,眼角睨着阶下立着的人。
  殷捷上午都是在吏部办公的,过了晌午才会过来伴驾,此时殿中颇是空荡,叫他无端想念起玉阶下摆着一张书案的时候。
  顾秉直奏事的时候与殷庭不同,不会恭顺得体的压腰欠身,反而将腰板挺得笔直,看起来很是强硬,周正的面孔上更端着一副凝重的神色:"臣之所奏,均属实情,敢请陛下即刻着刑部会同都察院会审殷捷。"
  鎏金龙座上的帝王便自合了眼,在心中默默盘算着,结党营私,以权谋利,收受贿赂,惑乱君主,倒果真桩桩都不是小过呢。
  怎么也想不明白,分明就是这么俊雅挺秀一竿翠竹般的男子,私底下怎么会有这么多的晦暗腌臜的心思,分明是和那人一般的形貌,眯起眼调好了角度便能看得差强相似,缘何做出的事却竟似隔了天壤别开云泥。
  "顾爱卿,你与朕说说,什么叫惑乱君主。"景弘慢慢的睁开眼,十指交叠,撑于颔下,"你的意思是,朕宠幸佞臣,以致朝纲不清么?"
  顾秉直的腰杆挺得更直,理直气壮的道:"恕臣斗胆,是与不是,朝中上下自有定论。"
  景弘便低低的笑出了声来:"顾子正啊顾子正,若非你与清河成了婚,朕早晚会一怒之下砍了你的……下去罢。"
  "陛下!"顾秉直向前一步,捧着白玉笏板一脸的不肯善罢甘休,"陛下尚未给臣答复!"
  "什么答复?只听你一面之词便将子登丢入刑部大牢之中么?朕先前确乎也收到过不少弹劾他的折子,只是一众御史都是口说无凭,故而朕也不曾理会。"景弘悠悠的拿起笔,摊开一本奏章,"他现在毕竟也是堂堂吏部右侍郎,朕也不能办的太过草率。"
  顾秉直仍旧不愿甘休,正欲说些什么,却听到景弘淡淡的道:"浮欢,速去把殷庭给朕找来。"
  这才不情不愿的行礼:"臣……臣告退。"
  心说我的兰阶师兄呐,不是早就与你说过么,陛下是只肯听你的的。

作者有话要说:打滚……一分钟五个喷嚏的悲剧小谢泪眼球评论球动力吖

☆、第四十四章

  殷庭款步走进了明德殿,殿内空荡荡的,连一个服侍的人都无。
  抬眼看了看龙案后端坐着的帝王,眼帘微垂,提起衣摆跪□,恭恭敬敬的叩拜:"臣殷庭叩见吾皇万岁。"
  "平身吧。"景弘的目光并未挪离眼前的一堆奏本,口气也是淡淡的:"适才顾子正来过,要求彻查吏部右侍郎殷捷,参了他四条大罪。"
  "臣惶恐。"殷庭站定了身子微微压下腰,"为避忌,臣想来与殷捷走的不近,故而并不知情,恳请陛下恕罪。"
  "哦?你不知么……"景弘的手指一下一下的叩着龙案,墨金的眸子中幽深里蕴了不知名的情愫,"可,朕是知道的……弹劾子登的弹章没有五十也有三十,故而顾子正还说,朕是宠幸佞臣,罔顾朝纲。"
  已是十月深秋的季候,空荡荡的殿堂里却尚未烧炭炉,叫人无端觉得冷。
  殷庭将手拢进袖里,一点一点的捏着指尖,沉默了良久,方才慢慢的抬起身子,轻笑:"陛下高谋远虑,自非是臣等庸夫可明。"
  帝王伸向茶盏的手顿了顿,终究是收了回来,挑起了眉沉声问道:"哦?不知爱卿有何见地。满朝文武都当朕是宠幸殷捷,故而不究不问,爱卿莫非有其他的说法么?"
  "臣斗胆妄度圣意,略有所思罢了,岂敢玷污圣听。"殷庭将眼帘再垂下了三分,藏在袖里的右手的拇指细细的摩挲着左手的虎口。
  自他进殿至今,甚至不曾和龙座上那个往日此时只怕早已下了玉阶拥住了他耳鬓厮磨的帝王有过一次眼神的交汇。
  景弘端起茶盏文文雅雅的啜了一口,放下了茶盏良久才道,"卿但言无妨。"
  "熙容、宣仁两朝素来风气清正,贪贿不行,无人敢开先河,却不代表没人存了这份心思,陛下此番,是想要好生的整肃吏治罢……臣也是联想到皇长子殿下将诞的时候,陛下也曾用过此等计策,故而渐窥天机。"殷庭将手自袖中取出,拱手躬身,温温软软的道:"陛下睿智天成,臣感佩之至。"
  龙座上的帝王闻言,脸色几番变幻,终究是笑了:"真是一个大好的台阶,实在难为爱卿想得到。届时,不仅是朕不用遭到群臣的诟病,便自子登,也可戴罪立功,免去一死罢……你果真不愧是太傅最得意的弟子呢,殷庭。"
  殷庭只是淡淡的应了一声"臣惶恐",连头都不曾抬。

  不知怎么的,景弘忽然就觉得说不出的难受。
  这人一如既往的事事为他着想,却到底是出于一颗忠纯的臣心,看不出半点私情私心,实在是叫他心底微寒。
  那些午夜梦回的怅然若失,那些看着殷捷时一瞬间的恍惚迷离,那些不经意间漫过眼的朱色朝衣,几乎都要成了个笑话。
  那些弹劾殷捷的奏折他的确是没有放在心上,因为他不信,他不信殷庭会做这样的事情——那个男人向来做什么都得体的叫人牙根发痒,从不似太傅那般做事总是带着莫名的扎眼,向来以古之贤相为榜,立身清正,志虑忠纯的宰辅啊,怎么会做出那样的勾当。
  可是就在方才顾子正言辞凿凿的说着的时候景弘才忽然想清了一件事。
  殷捷是殷捷,殷庭是殷庭,怎么会一样。
  原来那些温顺柔和可心合意都是假象,原来那么久以来自己竟然都是被那张俊雅的侧脸迷惑了,被那笔规整秀润的柳楷迷惑了。
  像归像,看着再怎么相似,内里又哪能是一样的呢?归根结底,不过是自己的一厢情愿罢了。
  原来一直以来想要的都不是那些,只是殷庭。
  心里便有什么豁然开朗,之后,却是更甚的难过。景弘仍是笑,只是笑意里平添了三分凄苦,抿了抿唇望向阶下仍旧是压着腰弓着身的殷庭,用左手按住握紧了拳仍微有些颤的右手,有些艰难的道:"此事朕已有定论,无需再提。"
  阶下的宰辅仍旧保持着那般恭谨的姿态,温声道:"若无他事,臣便告退了。"
  景弘忽然便道,"兰阶,别走……朕听说,你要娶妻。"
  殷庭慢慢抬起了身子,仍旧是垂着眼不看他:"不想此事竟动圣听,真是叫陛下见笑了……只是臣鳏居已久,又常在殿堂,顾不得家中诸事,犬子又到了开蒙的年纪,也是该找个女主人操持了。"
  就像是在向结识已久的朋友款款叙述个中缘由的口气,少了几分公事公办的恭敬,得体的一如其人,却叫景弘听着越发不是滋味。
  "朕已经听说很久了,说是各家送来的画轴堆了一屋子……"修长有力的手指紧紧的握在另一只手的手腕上,语气与平日却还算得相去不远,"那,可有合心的么?"
  越发不明白帝王的意思,殷庭闻言抿了抿唇,心底几番思量之后,不知怎么的就想起了昨日顾秉直来访时自己看的那幅画相,随口便道:"临潼伯的侄女罢。知书达理,也不是多娇惯的女子,想来是能好好相夫教子的……"
  话音未落,一块三指宽二指长雕了松鹤延年的白玉镇纸伴着一声"混账!"直直砸了过来,殷庭愣愣的看着,却是站定了脚一步也未退。


作者有话要说:小三事件大抵告一段落了……
说起来小谢最近很伤心呐,好多人都失踪了不说,连收藏都少了TAT
小谢是第一次发文,也是第一次写长篇,其实有很多地方自己都觉得写的不好,可还是想好好写完,大家就真的不能包涵一下么……
小谢知道最近更新有点慢了,可是小谢也没办法,这两天换季,小谢毛病很多,今天哮喘明天鼻炎,隔三差五要输液,家长说小谢脸色难看的要死都不让小谢碰电脑,小谢也好无奈的,而且头晕,思路自然就不通了,写的自然就更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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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章

  玉镇纸落在青砖上摔出一声脆响,幸而质地坚实,并未断裂,只是上面雕镂精细的纹饰却已毁了大半。
  殷庭下意识的抽了抽眉毛,看着那块落得离自己委实有些远的"凶器",再次抬眼看了看龙座上脸色很是难看的帝王,悠悠然提摆跪下,温温软软的道:"臣知罪。"
  景弘闭了眼,咬牙切齿的问道:"那在你心里,朕是什么?"
  "陛下……自然是臣的君上。"殷庭答得流利,兀自垂眼盯着青砖地上的一条细缝。
  心里却一层一层的漾开了涟漪,乱得惊起一滩鸥鹭。
  "除了陛下和君上,难道便……再无其他么?"景弘慢慢的睁开眼,将袖口垂下的饰带一点一点的缠上手指,直勒得指尖泛起难堪的乌青。
  杀伐决断惯了的帝王语气里透着一丝就连病中都不曾有过的虚弱,以至于显得这句话都不那么像是真的,凄凄凉凉的萦绕在殷庭的耳际,带着一股子让他听着都心疼的失望钻进他的耳孔里,复又一丝丝的扎进心里。
  心便又忍不住地软了一软,一声酝酿许久本该最是得体也最应当的"是"就从喉头生生压下了,在嗓子眼里扯出了一道伤口似的痛,以至于发声都有些艰涩。
  殷庭将额头抵在了冰凉的砖地上,无甚血色而显出一层单薄的粉色的唇几番蠕动,最后只化作三个轻飘飘的字眼:"臣……不敢。"
  不是有亦或是没有,只是不敢——标准的殷庭式的答复,带着某种意味不明的松动。
  景弘缠在指头上的饰带就倏然松开了,心头竟是漫上了劫后余生似的庆幸,生生压下了先前的怒气,甚至就连语气都显得轻快了起来,"如此,殷庭听旨。"
  "臣在。"仍旧是波澜不惊的口气。
  景弘拿起了搁下的笔,信手摊开了一本奏本,用闲话家常似的口气说道:"朕,不许你娶妻。"

  殷捷赶到相府的时候天已近暮。
  年轻的新贵行色匆匆的来到自家小叔的书房,站在门口却是犹疑了半晌。
  今日本是他休沐的时候有,然而就在方才,便收到了先前打点的很是要好的一个宫人带来的口信,说是顾相今日于明德殿参己四大罪状,陛下甚至唤去了自家小叔质询。
  当今龙椅上的那位最恨的便是贪弊的墨吏殷捷又怎会不知?毕竟年少未经事,初听闻时,心下一片冰凉,生生不知该如何是好,几乎是下意识的便叫人备了车马径自来了这里。
  此刻却忽然就没了进去的念头,几乎就要转身离去。
  有什么用呢,自己在朝中最大的依仗便是帝王的宠幸,否则现在只怕犹自在翰林院中熬资历,自家这位素来都是清名朗朗的小叔只怕连提携都会精心设计一番再推得干净不留痕迹,而今这般局面,又怎么能指望他出手相助。
  即使自己手中有那个天大的把柄……但只怕说出去都不会有人肯信吧——毕竟明君贤相本是一代佳话,然而君臣间的信重亲好倘使蒙上一层断袖龙阳的暧昧,便绝然是要变了味道,成为万事话柄的。
  何况,本就不该想求他的。
  就要离开的时候门打开了,穿了一身水蓝常服的宰辅乌木簪发,身形修长略显单薄,逆光站着看不太清面目,语气却是一贯的温温软软:"子登,早些时候下人便报你到了。站了很久了罢?为何不进来呢。"
  殷捷就这么定定的站着,良久转过了身背对自家小叔,抬了眼望向天上几点凌乱暗淡的星子:"侄儿……忽然就想通了。"
  "想通什么。"殷庭看着眼前的青年与自己像足八分的身形背影,下意识的闭了闭眼。
  殷捷低低的笑了一声:"想通了自作孽,不可活。事到如今侄儿只求不要牵累家中……不过有小叔在,这些事倒是不必侄儿操心的。"
  "捷儿,你父亲是我唯一的同胞长兄,而你更是他的独子。"殷庭慢慢的睁开眼,很少见的没有像往日那般唤殷捷"子登",而是用了更能显示长辈身份的称呼唤他作"捷儿":"你何以就以为小叔会不管你。"
  "侄儿自知罪孽深重,不敢相请。"殷捷蓦地就有了某种解脱似的感觉,甚至一点点的勾起了唇角,"何况侄儿不希望劳烦小叔为侄儿奔走,又不小心知道了万万不该知道的事,小叔不该容得下侄儿的。"
  殷庭闲闲的将手拢进了袖里,却是下意识的捏了捏左手食指的指尖,"万万不该知道的事?你是指……"
  "恕侄儿妄言一句,哀帝是可以变成明君的,董贤却怎么也只是董贤,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殷捷悠悠的转过身向身后的廊柱上一靠,唇角挂着叫人看不懂的笑意:"不是么,小叔。"
  修剪得圆润的指甲便一下子掐进了肉里,面上却仍旧是不动声色。殷庭忽然就觉得自己从未看懂过自己这个侄儿。无论是对方一开始就说出此事作为筹码,还是恳求无效后以此相胁,都是情理之中,对方却是摆出了一副服罪认命的样子后方才点出了此事。
  似乎全然不希望自自己这里得到任何帮助,更像是死到临头大无畏的讽刺一下素来看不惯眼的对头一般。
  拂过指尖被掐出的深深痕迹,殷庭到底是强压下心头的烦乱,款款的为眼前的青年指出一条生路:"陛下有意整顿朝风,清查贪贿,旨在放长线,钓大鱼,而后一网打尽。如今事成,是该到收网的时候了……子登,你是个聪明人,不需我说的太明白罢。"
  言罢转身回了书房,竟是不敢在与这个知悉了一切的后辈多待片刻。

作者有话要说:在此先谢谢大家的支持!
所有的留言小谢都有认真看哟0v0
小谢的鼻炎犯得厉害,又被拉去做激光了,鼻子里有了创面,痛的要死还不通,连累的头也痛……不小心揉重了,结果躺着都往外冒鼻血,这两天鼻血都流了将将一脸盆了TAT各种失血过多……家长又不让小谢电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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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夜爬上来更一下,失血过多脸求评论TAT

☆、番外·宿怨

  江远楼自醉仙楼上的雅间下来,揉了揉额角,将出门的时候听到掌柜对着小二说:"笨死你了!去,找几个人,把他送去殷相府上不就好了么。"
  微微挑眉,回过头径自走了过去,就看到掌柜和几个跑堂正站在一张八仙桌边,桌上翻到了几个空酒壶,伏着一个男子。男子穿一领素淡的竹青色长衫,银簪束发,长相甚是俊雅,侧脸更与当朝宰辅像足了八分。
  不是那个自己素来不屑的,不知是靠着什么飞黄腾达,还曾请自己赴过宴的殷捷么。
  虽说前些日子已被革职罚金,抄没府邸,却到底还是殷相的侄儿,怎么就到了这般落魄的境地?
  便自走了过去,看向掌柜,"这不是殷……"本想说殷大人,又觉不妥,"殷公子么,怎么了。"
  "哟,这不是江侯爷么,用饭用的可好啊?"掌柜顿时一脸热络的凑了上来,"这不是,殷公子喝多了,叫也叫不醒,也不好总把人就这么放在店里,就寻思着找人送他回去。"
  江远楼摇了摇手中的折扇,"这样么……本侯与殷公子倒是旧识,便由本侯送他回去罢。"
  言罢看了一眼身后的小厮,小厮便伶俐的取出一锭银子放在了桌上,"这是代殷公子付的酒钱。"而后便扶起了醉得人事不省的殷捷。
  江远楼祖上是开国功臣,世袭衡阳侯的爵位,一代代经营下来,不仅在朝中有大好人脉,家中也有不少产业,本人小时候甚至做过当今天子的伴读,如今虽然只是挂了个闲职,但到底是有根底的显贵,在朝廷里也算是说得上话的人。
  殷捷最风光的时候,宴请朝臣,也不忘往他府上送一张请帖。
  小厮将人扶到马车上,放在了自己的对面,车未动,那人却依约有些醒来的痕迹,迷迷糊糊的睁开眼,坐起身口齿不清的道:"你是谁……要带我去哪里……"
  江远楼兀自闭目养神:"送公子去殷相府上。"
  "小叔……?我不去!"殷捷猝然就站起身,不意撞到了马车的车顶,捂着头又跌了回去,"我不去……"
  却叫江远楼有了些兴致,慢慢的睁开了眼,"哦?那,不知殷公子想去哪里?"
  "去哪里都好,不要去小叔那里!"殷捷仍旧捂着头,缩到了车厢的一角,蜷成受伤挨冻的幼兽一般的姿势,兀自喃喃着,"不去小叔那里……"
  江远楼抿了抿唇,心里不知怎么就软了一软,"好,不去殷相那里。"
  便挑了车帘对着车夫道:"直接回府。"

  到夜里,江远楼难得没有应酬,正坐在院中对着朗朗明月喝茶,身后忽然传来一个并不熟悉的声音:"多谢侯爷相助。"
  字正腔圆的洛阳正音里透着满满的清冷疏离。
  江远楼犹疑的回过头,在看清来人之后更觉惊诧,眼前的殷捷与他所认识的那个长袖善舞八面玲珑的弄臣实在是相差太多,眉眼里失却了那种与谁都能熟稔得仿佛旧识的热络。实在是叫人看着十分的不适应,却又不得不承认,那俊秀的眉眼里镀上那一层清冷疏离之后,竟才显出了那种修竹君子般的清贵气。
  这样才像是那位殷相的侄儿呢。
  "怎敢怎敢,小殷大人言重了。"江远楼似笑非笑的看向殷捷,放下茶盏摇开折扇,眉眼里一派热络:"小殷大人与本侯怎么也是旧识不是?"
  眼前的青年却只是低低的哂笑了一声,"什么大人,请侯爷莫要折煞在下了。先前酒醉失礼,为侯爷添麻烦了,还望见谅……不便多打扰,在下这就告辞。"
  "哦,那不知殷公子欲往何处?"江远楼仍旧只是款款的摇扇,一双桃花眼笑得微弯,出口的问询却委实尖刻了些。
  苏州殷氏是本朝望族,如今殷相仍旧执掌台省,深得陛下信重,而眼前这个青年想来却已成了家族之耻,只怕便是回乡也不会怎么被人待见,身上又无多少钱银,更不肯投靠他的相爷叔叔,算来天下之大,倒也无他容身之地了。
  殷捷果然是愣了愣,面上仍旧是那般冷冷清清的无甚表情,良久方才淡淡的道:"在下虽然落魄,却……总还是有去处的。"
  江远楼便忽然的产生了一个古怪的念头,眼前这个修竹君子般的清冷男子绝不是那个世故圆融人情练达深得陛下宠幸的弄臣殷捷……或许只是面貌相似的孪生兄弟?
  好奇之下,脱口而出:"倘若不弃,公子便在本侯府上做客几日吧?本侯与公子,好歹也算是旧交呢。"
  "旧交?"殷捷略挑了挑眉,旋即毫不客气的哂笑:"杯酒之交,怎么敢相烦,何况在下自认在这京里,是决计不讨人喜欢的——尤其侯爷这般清贵世家。"
  折扇一合,江远楼随口应道:"原来你也知道……"却在见了对方微暗的眼神后忽然就后悔了先前接口,下意识的解释了一下:"玩笑而已,阁下不必介意。"
  殷捷定定的看了他好久,垂了眼低笑:"侯爷真乃性情中人。"便自转身,走了几步却又停下,踟蹰再三,用不大的声音说了句"谢侯爷收留。"

  几日下来,江远楼对殷捷越发的有了兴趣。
  这个人安静的超乎他的想象,一壶茶一卷书就可消磨整日的时光,倘使无人与他说话,他甚至会一整日都不发一言。俊雅的面孔上终日都是那般清冷,与他所知道的那个殷捷根本就判若两人。
  心中寻思着或许是遭逢大变以至于其性情大变,却仍旧忍不住想要去和他搭话。然而他还需对付应酬和打理家中产业,闲暇的时间说少不少,说多却也不多,好不容易有空去殷捷处坐坐,那人却只是看他一眼便又低头看书,倘使他不起话头,便是相对无言大半天。
  两人素日无甚交往,性子也并不能说有多相合,思前想后,江远楼总算想起来一个人是他熟悉对方也熟悉的,便兴致勃勃的拿来当话题:"殷相是阁下的叔父?"
  殷捷抬起头看了他一眼,顺便抬手拨开了从发髻上垂落到颊边的缎带,良久淡淡道:"是在下的九叔。"
  "原来如此……说来那日在醉仙楼偶遇阁下的时候,阁下怎么都不肯让本侯将阁下送去殷相府上。是否可以冒昧的请问,"江远楼打开折扇款款的摇了摇,"却是为何呢。"
  安静的坐在书案后的青年的神色便闪过了一分不自然,良久方才很不客气的道:"既知冒昧,又何必相问。"
  江远楼结结实实的碰了个钉子,却也不恼,反倒更是好奇。谁都知道殷捷此番是将功抵过,他却晓得其间若非殷相斡旋铺路,只怕殷捷不只要丢官,甚至连性命都将不保。然而眼前这人却是分明的不领自家小叔的情呢。
  便自转移了话题,说些京中近闻。
  就这么约莫过了七八天,殷捷便来向他告辞:"在下已然叨扰侯爷多日了,这便告辞。"
  "不知殷公子欲往何处?"江远楼手中的折扇一下一下的敲着掌心,仍旧是抛出了这上次便成功噎住了殷捷的话题。
  不意对方垂了眼不假思索的道:"回苏州。"
  便自动了动唇,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到底是悠悠的展开了扇:"既然殷公子心意已决,本侯也不便相留,只是今晚可否让本侯设酒,为阁下践行呢?"
  殷捷抿了抿唇,觉得实在不好推诿,遂轻轻应道:"如此,便有劳侯爷了。"

  江远楼才发现殷捷的酒量并不太好,想来之前请宴千杯不醉,多半是喝的掺了蜂蜜水的薄醴,便自心念一动,劝酒越发殷勤。
  待到对方面上显出了分明的醉意酡红,便旁敲侧击的询问:"我看阁下近来似乎性情大变呢。"
  "哪有什么大变……不过向来如此。"殷捷温驯的眯起眼,晃着手中的酒杯,神态像极了饱食餍足后蜷在阳光下的猫。
  江远楼对这个答案颇是惊疑:"向来如此?恐怕不见得。"
  "侯爷不曾见过罢了。"殷捷又自啜了一口酒,略偏着头看向江远楼。
  "这样么……说来,阁下好像并不愿意提起殷相呢。"江远楼低笑了一声,夹了一筷子菜送到他碗头。
  "小叔么?"殷捷执着酒杯的手僵了一僵,细长的眉一挑,狭长的眼便眯起更甚,烛光下横生三分妖异七分邪魅:"我小叔呵……我不喜欢他,一点都不,从来都不。"
  却叫江远楼很是惊诧:"怎么会呢?殷相素来待人温和,性子宽容,你更是他的侄儿……"
  殷捷略扬起下巴打量了他一眼,旋即嗤笑:"你怎么会明白。"
  就这么打开了话匣子。
  他是父亲唯一同母的,也是最小的弟弟,从小就温柔听话,天资聪颖,不足二十的年纪就中了进士,被裴相看中,收为门生,自此平步青云,辗转六部,调镇州府,政绩斐然,冠龄拜相,实在是整个家族的骄傲。
  自己自幼就长得与他很是相像,除了眉眼狭长肖似外祖,其他的据说都与他小时候浑然相似。父亲是他的同胞兄长,亦是继承家业的嫡长子,对自己寄予厚望,希望自己能成为和他一样的人。
  从小到大,无论做的好还是不好,总不过那两句话,要么是"看看你这样子!你小叔当年如何如何",要么是"还不错,可是比起你小叔当年,实在是差得远了。"
  说到此处眼中已见泪痕,殷捷抱着酒坛子怎么都不肯撒手,怨气十足的对着江远楼道:"真不知他到底是在养儿子还是养弟弟!我便是不如小叔又如何?"
  江远楼怔怔的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他见过殷捷春风得意的样子,也见过他落魄潦倒的样子,更见过他冷冷淡淡不理人的样子,却从未想过还能见到这人毫无防备的脆弱模样。
  像极了那日在马车里的受伤挨冻的幼兽似的情态,却更叫人心疼。
  "我好不容易考取了进士,喜报传到苏州,没几日父亲却回信狠狠的说了我一通……只因我名次太后,说我丢了我小叔的脸!"殷捷说完,扬起颈子又灌了一大口的酒,"这与我何干?我又不想考功名我又不想当官我又不想来讨好君上勾结臣下当个万夫所指的弄臣,可是我又没有我小叔的能力和才气,我能怎么办?我……我根本就不想来京城的……"
  "确实是伯父不好,殷相天纵奇才,自然不是谁都可以相比拟的。"江远楼悠悠的叹了一声,站起身走过去,将酒坛从殷捷手中掰开,又将人扶起,"你喝的太多了,我带你回房吧。"
  殷捷被他扶着走了两步,猛然清醒过来一般推开他,"不劳费心,我自己……会走……"话音未落,已经是一个踉跄,险些栽倒。
  江远楼忙快步走过去扶起他,略一思索,索性将人整个打横抱起,"别闹,还是我扶你回房。"
  "你是谁,为什么要管我?"殷捷将头倚在他肩头,含糊的呢喃着,"从来都没人,你又为何要管我……"
  湿热的气息打在耳际,江远楼就像是受了某种蛊惑一般,良久才回过神,悠悠的抱着殷捷向他的房间走去,"乖,以后都由我来管你。"
  【完】

作者有话要说:N年之后,相府
江远楼:殷相,这些是聘礼,本侯意欲迎娶子登。
殷庭:【风中凌乱脸】(内心:这个世界已经疯了咩为什么男人都喜欢男人了ORZ)
江远楼:殷相?
殷庭:【完全不在状态样】这个……本相虽是子登的叔父,但是婚姻大事,本相还是做不得主的……

☆、第四十六章

  殷捷案很快就尘埃落定,朝中很是清洗了一遍,倒是罪魁殷捷反倒将功抵罪,只是罢了官抄没了家产宅邸。当然,孰知例律和景弘脾气的都知道,这个中自然少不得殷庭的斡旋的。
  这日早朝过后,景弘才出了金殿,未上龙辇,对着浮欢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殷庭呢?"
  却叫浮欢也是一愣,一边为景弘披上裘袄一边细细的回想,片刻后方道:"这……婢子也不知,印象中今日并未见到殷相的告假折子。"
  景弘微微蹙眉,低低的"嗯"了一声上了龙辇,倒不曾说什么。然而待到龙辇在明德殿前停下,景弘却忽然睁开了一直闭着的眼,心神不宁的道:"浮欢,你这就去太医院看看。"
  浮欢应了一声福身告退,径自往太医院去了,回转时禀报,殷相府上确实去了人,请走了太医院院正。
  今岁的天气很是刁钻,原是深秋,一夜骤寒。殷庭的身体本就不好,又不是很注意添衣之类的琐事,身边更无一个体己人,便就此受了凉。起初只是小有不适,也不曾放在心上,偏偏因了殷捷的事,台省事繁,一番操持之下,竟就病得狠了,昨夜里发了高烧,整个人都没了意识,直到了平日里该起身的时候家里下人去唤的时候才发觉的,只怕至今人都还未醒转,故而也就不曾告假。
  浮欢说的时候自己也是忧心,不料景弘却是老神在在的看着手中的奏本,手中的笔都不曾停,更不要说抬眼,一副全然不在意的样子。
  正纳闷,就见自家主子搁下了笔揉了揉眉心:"浮欢,朕忽然就想出宫走走了呢。"
  "陛下可是要去殷相府上么?婢子这便去叫人准备车驾。"浮欢微微福身,心说果然。
  景弘却抿了唇,沉吟良久道:"不,朕是要出去走走。备一身常服,朕要出宫散心。"

  洛阳城中的朱雀大街甚是繁华,景弘只是漫无目的的信步走着,白狐腋裘下一袭绘着银灰暗花的白锦衣颇显气度,束髻的仍是一枚金环,只是去了龙形发饰,正中只嵌着一枚翡翠,手上拿一柄描金坠玉的折扇,腰间玉饰琳琅,颇显贵气。虽说身边只带了一个侍女,明里跟着的侍卫也不多,却仍是叫洛阳城中这些见惯了衮冕公卿豪富显贵的百姓们纷纷猜度,这是哪一位贵人,怎么之前都不曾见过?瞧这人品气派,只怕得是哪位进京朝贺的新继任的宗室藩王罢。
  正走着,忽然一个灰衣相士神色古怪的走了过来,将景弘从头到脚再从脚到头的细细打量了一番,忍不住惊道:"这位公子,可否、可否借一步说话?"
  几个护卫立时将景弘挡在了身后,景弘却轻轻的拨开了他们,笑吟吟的看向相士,折扇有一下每一下的敲着手心:"不知先生有何赐教?不妨便在这里说罢。"
  相士的神色却越发的古怪起来,沉吟了良久才道,"还是……还是休要在此说的好,此事,颇为事关重大。"
  景弘本就心情烦乱,不知到底该不该去殷庭府上。现下这个相士倒勾起了他的兴趣,更多半有些解围般的意味,便自挑眉一个轻笑,把折扇指了指街边的茶楼:"那,先生请。"
  那相士却很恭敬的站到一边,弓着腰连连摆手:"不敢当不敢当,公子您先请。"
  待到雅间坐定,浮欢为景弘和相士分别斟上茶,相士便看了看门外的侍卫,又看了看浮欢,欲言又止了一番,方才看向景弘,"这……事关重大,公子您看是不是……"
  景弘摆了摆手示意不必回避浮欢,端起茶盏啜了一口,细细的品了一番又放下了:"不知先生到底是有什么要事要告诉在下呢?"
  相士左顾右盼了一会,似乎在确定是否隔墙有耳,良久才小心的凑过去,压低了声音道:"这位公子您了不得啊!山人眼拙,观公子面相奇贵无比,竟是、竟是有九龙入命!"
  "扑哧!"浮欢看着相士这般郑重的样子,原本提着心眼,听了相士这话之后却是忍不住笑了出来,假意嗔骂奚落道:"你这相士,胡说什么,我家公子怎么会有九龙入命呢?那可是天子命,哪能瞎说的!"
  相士闻言瞪起了眼:"姑娘,你莫不信,山人这可是祖传的相术,准得很!不信……公子,可否借贵手与山人一观?"
  景弘略一颔首,自伸出了左手,掌心向上摊开在相士面前。
  "公子虽说命相极贵,却也伶仃,似是幼年丧母,少年失怙,兼泯兄长。"相士一脸认真地看着景弘掌心的纹理,说出的话却让嬉笑着的浮欢也敛了神色。
  相士得意洋洋的看了浮欢一眼,继续说着:"且公子此生,怕是情路坎坷,虽心有所属,然多半求而不得,除非正心诚意,惜之爱之,眷之顾之,感之动之,否则……"
  "正心诚意,惜之爱之,眷之顾之,感之动之……么?"景弘慢慢的收起了手掌,沉吟了片刻,垂了眼低笑出声:"先生真会说笑。倘其无意,朕……正心诚意爱惜眷顾都做足了又有何用呢。"
  相士便就一副过来人的样子拈须太息:"诶,公子莫要这般说。其实求爱与求神大抵也无差别,讲究心诚则灵,君不见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么?"
  "精诚所至,果然能金石为开么?"景弘略抿了抿唇,转而向浮欢摊开了手掌,浮欢会意的取出一锭金子放在他掌心,景弘便又将这锭金子放在了相士面前:"无论金石是否为开,在此还是多谢先生赐教……尚有要事,不便再陪,这便告辞。"
  说完起身,径自绕过看着金锭说不出话来的相士,抬步向外走去。
  浮欢忙跟了上去,轻轻的问:"公子这是要去哪里?"
  景弘的脚步一停,而后眉头微蹙,"他不是病了么,自然是去看看他。"

作者有话要说:关于番外的问题,俺也不想多说什么了,俺只能说作为一个番外控,每一篇番外俺都是写的很用心的,也自以为写的不错,更有很多是用来铺垫剧情的,希望大家以后不要再用那种嫌弃的语气说俺的番外,甚至把它说的好像是用来敷衍大家的一样,这样俺看了当真很伤心
以及,小谢说到底也就是一个孩子,比起各种各样的嫌弃,更希望看到大家的夸奖,大家的夸奖和支持才是小谢的动力吖。
再次多谢大家这么久以来的支持【深深鞠躬

☆、第四十七章


  并不是第一次来到相府,甚至连殷庭的卧房的位置都大概记得,然而却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个孩子。
  景弘抿了抿唇立在廊下,有些发怔的看着眼前的才从房里出来的小男孩。
  长的很漂亮的男孩子,杏黄小袄玉面朱唇,乌溜溜的眼珠里透着灵气,颈子里还用红艳艳的丝绳系着一枚玉色上乘的平安扣,神态举止都像极了他父亲,容貌里却分明有另一个明艳女子的影子。
  这个认识让景弘心里倏然就有了些说不出的东西梗着。
  男孩仰起头看了看景弘,又看了看景弘身后的浮欢,再看了看景弘,竟是恭恭敬敬的下跪行礼,清清脆脆的道:"殷继羽见过吾皇万岁。"
  景弘这才回过身,弯下|身子将之扶起:"免礼平身……你怎么知道是朕?"
  殷继羽眨了眨眼睛,一脸乖巧伶俐的答道,"回陛下,继羽虽不认得陛下,却认得浮欢姑姑。父亲说过,浮欢姑姑是陛下的贴身侍女,故而继羽想,能让浮欢姑姑这么恭敬的跟着的人,想必就是陛下了。"
  他自称继羽其实是分明的仗着年幼卖乖讨好,因为他虽是宰辅的公子,却身无官爵,倘使称臣便是僭越,若称草民却又自跌了身份,索性摆出一副乖巧的晚辈姿态,自呼以名,端是得体的叫人难以挑剔。
  "好聪明的孩子。你叫继羽?殷继羽啊。"景弘摸了摸殷继羽的头顶,略微沉吟了片刻,"你父亲是在里面吧,病的可厉害?"
  殷继羽的脸色一下子就沉了下来,颇有些自责的小声说:"是继羽没有照顾好爹爹,爹爹前好几日就总是身体不舒服……若是继羽早些让爹爹看大夫,爹爹也不会病成这样了。"
  "好孝顺的孩子……那为什么不在里面陪着你父亲呢?"景弘的掌心摩挲着殷继羽的顶心,没由来的想,不知自己的儿子长到这么大,会不会也是这般聪颖可爱的惹人怜惜。
  殷继羽便垂了眼,略微撅起了嘴:"爹爹方才醒了,说我年幼体弱,容易沾染病气,便不让我在里面陪着,叫我自己去书房温书。"
  景弘点了点头站起身,笑着道:"醒了么?那你便去温书吧,朕这就去看看你父亲。"

  红木的门扉上是雕镂精致的松鹤瑞草,景弘盯着那门上的花纹细细的看了阵方才伸手推开,扑面的是一阵掺着药味的素雅冷香,两种味道并不冲撞,混在一起倒还颇是好闻。
  虽然是卧房,却也摆了书架书桌,要转过一道锦屏方才能看到殷庭披衣散发的靠在床头,手中正端着一只白瓷碗,细浓的修眉微微蹙着,很认真的看着碗里的药汁。
  景弘看了一会儿才轻咳了一声:"咳,再看药都要凉了。"
  殷庭下意识的抬头看向景弘的方向,似乎是真的才醒不久,连眼神都还带着点儿茫然,愣了一下方才反应过来,忙将药碗放在床头小几上就要起身,"不知陛下驾临,臣……"
  景弘忙快步过去将他按住,顺便就在床边坐下了,"无须多礼,听说你病得厉害,朕便来看看你。"
  殷庭眨了眨眼,旋即垂下了眼帘,温温软软的道:"陛下便是来,也不该微服私访。君者国之神器,倘使有个闪失,臣岂不成了千古罪人。"
  声调比往日里还要软些,带了病中的喑哑弱气和几分吴侬软糯,柔柔顺顺的沁入耳中。
  下意识的低头看了看自己的便服,景弘本想说朕原没想要过来的,只是出巡而已。转而念及相士的话,和之前在廊上遇到的小男孩,心里又一阵乱,便自端起了小几上的药碗,直送到殷庭唇边:"这个稍后再说,先把药喝了吧,凉了不好。"语调很是温柔,就像是三月的春晖照暖了得溪水。
  这般对待情人一样温柔款款的态度实在是叫殷庭一时反应不过来,连忙去接药碗的手都缓了缓,头却已经乖顺的低下,唇也凑上了碗沿,就这般就着景弘的手啜了一口汤药,被苦味一刺方回过神来,这才小心翼翼的从另一边捏住了碗边:"陛下,臣自己来就好。"
  景弘点了点头,却不松手,反将药碗又向殷庭唇边送了送,"越是苦药,越要一气喝完,倘使跟茶水似的一口口的慢品,岂不成自讨苦吃了。"
  像是教训自家孩子的口气,字里行间都透着宠溺。
  殷庭略有些怔忪的看着与自己靠的委实有些近的帝王,觉得自己好像当真病的不轻。不仅脑仁里的昏沉犹自侵扰,耳根处都开始隐约发烫,应该……应该是烧还没退的缘故。
  稍稍用了些力气才将药碗从帝王手中接过,双手捧着,轻轻的应了一声"谢陛下指点。",而后咬了咬牙一口气喝干了碗中的苦药。
  将药碗放到了一边定了定心神,殷庭垂下了眼帘温声道:"陛下关怀,臣不胜感铭。"下意识的捏了捏左手食指的指尖,"只是陛下还是当为江山社稷保重龙体,不该轻行这般白龙鱼服之举。"
  景弘有些尴尬的轻咳了一声,"朕许久不曾出宫走走,故而……倒是卿,好端端的,怎么病成这样了。"

作者有话要说:三次元遇到了很烦心的事情于是卡文更甚,更新慢了,请多多见谅

☆、第四十八章

  第四十八章

  殷庭稍稍向里床挪了些,与景弘分开了些许距离,"多谢陛下关心,臣只是小恙而已,并无大碍的。"
  景弘挑了挑眉,摆出了一脸的不信:"爱卿是朕的股肱之臣,国之冢宰,为国为民,都应当好好保重身体。"旋即微眯起眼略有些促狭的笑,"哪怕是为了朕啊。"
  平心而论,殷庭宁可景弘皱了眉挑了眼怒气冲冲的寻自己兴师问罪,也好过这般柔情依依的说些暧昧得叫人心软的话。
  正是心防上最松动的缺口,掩盖尚且不及,怎堪被人这般攻打?一时间也就不知说什么,只是越发拘谨的抿着唇蹙着眉,心里也有些乱。
  景弘看着他眉头微微蹙起的时候眉心现出的浅浅折痕,忍不住就用手按住了,揉了两下便揉开了他眉间的折痕,"兰阶你啊,就是心思太重。"
  "臣知错。"殷庭下意识的略略向后仰了仰,露出一截白皙的颈子和精致的喉结。
  一时间忽然就安静了,景弘收回了手低下头嗅着房中掺杂了药香的淡淡冷香,蓦地想起了当日晗宸殿里烛暗香暖一夜荒唐,不自禁有了那么一点旖旎的心猿意马。
  这一点心猿意马来的太过不合时宜,尤其是看着身边这人苍白依依的脸色,心中的绮念就多少显得禽兽了。便自站起身,在殷庭房里环视一圈,信步向书桌处走去,自各色的书卷策薄中一眼看到了几轴画卷,随手拿起一卷展开,旋即就变了颜色。
  画上的女子穿一袭鹅黄衫子,乱云鬓,金步摇,秀色端庄的像是一朵含苞的牡丹。画卷左下角还清楚地写了画上女子乃是临潼伯的侄女,姓柳名月霞小字婵儿时年二九年华温柔识体饱读诗书,更在后面附上了这女子的生辰八字。
  景弘怔了怔,清楚的想起了那日在明德殿里那人曾亲口说过,有意娶临潼伯的侄女作续弦。怒火烧心之际又仔细的看了看手上的画像,不知怎么的就觉得画上的女子与殷继羽的面貌竟有那么几分相似,坚定地想恐怕这个女子与殷庭那个已经过世许久的夫人长的十分相像,故而才会留着这份画像……甚至,甚至他还存着那份心思,只是……
  险些就回身将这卷画轴砸到那人脸上然后厉声喝问他到底想要做什么,偏又想起了那灰衣相士的话,踟蹰了片刻,还是将画轴卷好了走回殷庭床边坐下,抿着唇坐了一会儿才慢慢地道,"兰阶你……近来还在相亲么?"
  殷庭微愣,看了看他手上的画轴,思量过后便垂下了眼,恭谨的道:"陛下曾亲口说过不许臣娶亲,臣又岂敢抗旨。"旋即又解释一般的补上一句,"只是见这图画的甚是工整,故而当做教子习画的范本。"
  "是这样么。"景弘略有些尴尬的笑了笑,庆幸自己先前并未直接发火,"这仕女图画的倒确实工整。"
  又是相对无话,殷庭略抬了抬眼望向景弘,却在四道目光触上的时候别过了眼,"陛下乃国之重器,政务繁忙,离宫不宜太久,臣又恐病气沾染龙体,故而敢请陛下回宫。"
  "那……卿自保重便是。"景弘也确实觉得尴尬,这般两个人相对枯坐,连话头都提不起,实在非他所愿。

  一旦入冬,便距年底也不远了,天气渐寒也不会再见回暖,兼多雨雪,殷庭也只好任着病去如抽丝,就连上朝的时候都特许披了厚厚的裘袄。
  这日自宫中回来,才喝完汤药,正用蜜枣过口,就看见了书案上有两封家书。
  第一封是已经当家的了长兄书来,关切的说了近来天寒,小弟身子不好,还当保重,去岁出了变故不曾回乡,爹娘甚是想念,不知今岁是否有暇。
  第二封却是母亲书来,大抵也是些关切的话和问一问今岁是否回乡团圆,末了却又添了一句,听闻捷儿在京城出了事,你大哥甚是恼怒,但到底是家中嫡长的孙少爷,这般流落在外终归不好,便是庭儿你年底不回乡,也好生劝劝捷儿,叫他速速归家。
  殷庭很是愣了愣,当初殷捷罢官后确实是寄居在自己府上的,然而那孩子却是在自己上朝的时候外出,及晚未归,隔日捎来一封书信,说是已经回苏州去了。
  可按照信上所言,他竟是也不曾返回苏州!
  顿时就有些觉得坐不住了,殷庭有些烦躁的舔了舔发干的上唇,仔细思虑了一番,便叫来了管事,叫他带着家丁仆下仔细去洛阳城中各处繁华的地方问询。
  尽数吩咐下去之后犹自心忧,总担心倘使有个三长两短该怎么办。自家长兄虽说妻妾不少,膝下却只有这一个男丁,又是个心高气傲的孩子,出了这种事万一要是想不开岂不是……只因自己那几日另有他事烦心,竟是不曾加意,到今日才想起来,实在是太晚了些。如今只能暗自祈祷殷捷平安顺遂,最好是尚在洛阳城中还未走远……
  约莫过了个把时辰,便有家人回报,说是醉仙楼的掌柜言道,曾见过侄少爷,那日侄少爷在醉仙楼喝得烂醉,被衡阳侯带走了,还代付了酒钱,便也去衡阳侯府上问过,侄少爷确实还在那里做客。
  "衡阳侯……江远楼么?"殷庭微微蹙了眉,细细的回想了一下那个总是折扇锦衣模样倜傥的年轻人,倒也是个才干不错的,少时还做过今上的伴读,可惜在仕途上并不上进,似乎比起大权在握,更乐意做个富贵闲人。
  不由在心里寻思,并不曾听说过殷捷与这个衡阳侯有什么交际,便也不知为何如今殷捷竟是在衡阳侯府中淹留。
  兀自曲起了右手的食指,以指节轻扣了几下书案,又看了看外面的天色,沉吟了片刻后对着仆从道,"明日持本相名帖,去衡阳侯府,请江侯爷倘使有暇,便到府上一叙。"

作者有话要说:更新慢这个问题小谢也很无奈……因为毕竟还有三次元的生活,也不是职业写文或者说多清闲,只能说小谢会尽力的以及保证周末会有更新……以上,请多体谅。

☆、第四十九章

  翌日殷庭回府的时候果然就看到自家府前停了车马。管事摸了摸怀里的银票,殷勤的上前道:"江侯爷已经等候老爷多时了,就在茶厅。"
  殷庭略一颔首,径自往茶厅去见江远楼。管事知道自家相爷会客的时候不喜有下人在侧,便嘱人送了茶水进去,自立在厅外候着,心想这衡阳侯果然如同外间说的那样,玉面锦心人事练达,真真讨人喜欢。
  一片枯叶打着旋悠悠的落到了庭院里,干枯的叶子和地面竟也碰出了声音,很轻,却又好像惊到了树上不知名的鸟,那鸟儿便啼叫了两声,扑棱着翅膀飞远了。
  冬日昼短,府中早早掌灯,管事觑着身侧灯笼中已经短了一截的粗烛,搓了搓冰冷的手,心想便是顾相或是齐将军来,也少有和自家相爷一聊就是这么久的,何况印象中这还是自家相爷第一次与这位年轻的侯爷会面,不知是有什么要紧事情。
  忍不住向门边靠了靠,支起耳朵努力的想要听到些什么——既然是在茶厅谈论的而不是书房,料想也不至于是什么要命的听不得的话题。
  然而让他颇为沮丧的是里面一片沉静,显然两人并未在交谈。
  又是一会儿了之后,就听到那个让自己印象深刻的、自信却不失礼貌的嗓音再次响起:"若无他事,小子也就不打扰殷相了,这便告辞。"
  以江远楼衡阳侯的身份,他完全可以对朝中大多数并无爵位的高位官员自称"本侯",然而在殷庭面前,他却近乎谦卑的自称"小子",不说身份,便是连辈分都自承低了一截,实在是恭敬得有些过头了。
  殷庭仍旧是沉默,或许还叹了口气,然而管事却是不知道的了,就江远楼提出告辞的时候,他便已经连忙挪到了原先的位置,老老实实的等着那位江侯爷出来然后为他带路将人送出府外。或许这位慷慨大方的贵人还会像来时一样,随手便给出一张对自己而言实在是不少的银票当做打赏。
  然而对方并未很快出来,约莫又过了一会儿,自家相爷缓缓地说了些什么之后,门才被推开了,锦衣貂裘的青年款步出来,唇边虽然还是挂着那样让人见了就觉得舒服想要亲近的得体笑容,两道剑眉间却略蹙起了一弯浅痕。
  管事心知这不是自己可以过问的内容,下意识的望了一眼茶厅里端坐主位使劲揉着眉心的自家相爷,小心的把门带上,而后提着灯恭敬地将眼前的侯爷带了出去。

  殷庭仍旧坐在茶厅里咂摸着江远楼那些话里丝丝缕缕的意味,蹙起了几道浅痕的眉心被揉得微有些发红,分明显得心绪不宁。四下静的很,依约可以听到夜风穿过庭树的枝杈刮起得声响。
  有侍婢在门外叩门轻呼:"相爷,该用饭了。"
  "你们伺候羽儿先用吧,我有些不舒服,让厨下煮些粥就好。"殷庭轻轻叹了口气站起身来,抬步向外走,然而才刚到门口,便见管事提着衣摆匆匆跑来,很是急促的说,"相爷,适才来人传召,说是陛下口谕,宣您即刻入宫。"说话的时候恭顺的压着腰,双手捧上了一枚刻了一个"敕"字的乌木令牌。
  依照大齐例律,到了甲夜便要关宫门,如无御凭,谁人都不得进出宫城,除非是有紧要奏报呈递,否则宫禁之后胆敢叩宫门的,一律死罪。
  现下显然已是过了甲夜的,然而这枚乌木令牌正是所谓的"御凭",显然帝王传召甚急,然而来人并未近来宣召,又似乎传召的不只是自己一人……是什么事会让帝王在这种时候拿着一把御凭传召朝中高官入宫呢?虽然不得而知,却定然不会是什么小事。
  殷庭理了理尚未换下的朱衣,拂了拂仍旧束定整齐的玉冠,取过管事手中捧着乌木令,太息一声吩咐道:"速去备车。"
  车轮碾压在已经静谧下来了的朱雀大道上的时候发出的声音让殷庭的觉得脑仁里隐约钝痛,不知是因为病还没完全好还是因为近来烦心的事太多,甚至刚才与江远楼的一席话似乎耗损了他太多的精力……便顺势微微的向后靠了靠,闭上了眼想要略养养神。
  似乎是太过疲倦了,殷庭的神智很快就迷离了,恍惚间进入了幻觉一般的境况,意识清醒却游离魂外……
  "兰阶你啊,就是心思太重。"景弘的声音柔暖的像是拂面的杨柳春风,轮廓俊朗五官精致的面孔依稀就在眼前,墨金色的眼里尽是叫人难以抗拒的深情。
  "恕侄儿妄言一句,哀帝是可以变成明君的,董贤却怎么也只是董贤,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殷捷倚靠在廊柱上,嘴角挂着的笑意叫人看不透,鸦羽黑的眸子里映进了几点零落黯淡的星光,看不清里面到底氤氲着的是不屑还是怜悯。
  "不知殷相您是怎么看待……断袖的呢。"江远楼垂下了眼把玩着手中的折扇,字里行间,似有所指。
  ……
  仿佛惊弓之鸟一般的倏然惊醒,殷庭下意识的攥紧了手中的乌木令以冀平缓情绪,第十次说服自己江远楼所言或许并非影射自己与帝王之间纠葛不清的暧昧,可偏偏又无法说服自己不去在意,难以言表的倦怠就像是丝线一样细细的缠了上来,顺着四肢侵入百骸,传说中的妖藤鬼蔓一样刺进胸口吸食他似乎为数不多的精力。
  然而并没有太多的时间让他整理心情,马车很快便停下了,车夫恭敬地向着内里道:"相爷,到宫门前了。"
  深吸了一口气,又轻轻的拍了拍自己的脸,殷庭掀帘下车,便仍旧是那个立身清正温良恭谨的栋梁之臣、柱国宰辅。
  才要向宫门口走,便听到身后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一声略有些忧心忡忡的招呼,"兰阶兄,你也……?"
  转过头,便看见顾秉直正快步向自己走来,手中所持的,分明是与自己手中的一样的乌木令。

作者有话要说:如果不出意外的话,明天,或许,还有一章?嗯……五成几率吧

☆、第五十章

  前朝不比后宫,同样曲折的回廊即使入夜也并不会显得幽邃,每隔五步廊檐上就挂有一盏精致的八角琉璃宫灯,照得四下堂皇通明。
  顾秉直本想和殷庭商谈一下,看看能否猜出陛下忽然传召到底为何,然而到灯明火亮处细细的打量了一番殷庭的脸色后便将这个话题搁下了,很是关切的问道:"兰阶兄可是身体不适么?"
  殷庭下意识的按了按因为不曾进食而隐约开始抽痛的胃脘,温声道:"没什么,前阵子不是病了么,病去如抽丝,又是畏寒怕冷的体质,现下的天气,总是脸色不好的。"
  "还是要多加调养呢……可惜你殷相兼领台省位高权重,所负太多,否则我倒真该劝你辞官告归,回你那山明水秀的乡梓好好过两年清闲日子。"顾秉直的口气很是唏嘘,无心说出的话却叫殷庭均匀的步子略缓了下来。
  在皇宫里吹着冷风走了这么会儿,已经足够殷庭一点一点收拾起自己的情绪。沉下心来细细的想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自从那次帝王来探病之后,竟就没有再对自己发过一次脾气,反而似是回到了初次告白后的那段日子,只是温柔更甚。可便是这般的温柔叫殷庭越发不能承受,被那人霸道的搂进怀中的时候几乎可以听到自己的冰砌雪垒的心防被捂成水珠一点点滴落的声音。
  更深人静的时候他也会觉得自己着实不可理喻,当时只因嫌帝王所谓的情爱全无诚意,便拒人于千里之外,而今人家真心实意的温存体贴,自己却又比先前更是不适,理智与感情绞成斧钺活生生的锯在心口,怎么都是痛。
  殷庭可以和景弘在一起,可以拥抱,可以亲吻,甚至可以……殷相却不能和宣仁帝在一起,因为这是天理人伦青史朝纲悠悠众口谁都容不下的。
  偏偏这些日子下来竟是越发的难以自持,几乎要被拉扯着一起沦陷一般的……无力。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虽千万人吾往矣的事不该是殷庭来做的,当年恩师精心挑选了刚正不阿一条筋的顾子正做关门弟子,就是看出自己的性子终究失于圆滑得体,太过恪守臣道,倘使有朝一日帝王一意孤行起来,自己实在与之争执不过便终究只会让步,至多就是殚心竭虑的收拾残局罢了。
  这些日子来纠葛不清的情思沉甸甸的压在了心口叫他几欲癫狂,一念起帝王温柔款款的眼就辗转反侧几不能寐,可以说今日江远楼那句轻飘飘的话其实根本什么都不是,却恰恰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故此刻顾秉直说的话让他隐约觑见了一丝光亮。这个念头在去岁那场荒诞的意外之后虽然被屡屡压下,现在提起却对他极具诱惑力,毕竟彼时的殷庭尚还清醒,此刻的殷庭却已经几乎要被自己的感情逼疯了。
  "怎么了?"顾秉直察觉到了自家师兄放慢了的脚步,很是担忧的看着他苍白的面孔。
  "没什么……只是忽然觉得,"略微的停顿,斟酌了一下用词,"或许是个不错的主意。"殷庭略偏过头,对着一下子反应不过来的顾秉直微笑了一下,而后又加快了脚步,"快些走吧,陛下深夜传召,想来定是出了什么大事。"

  明德殿内灯火通明,除了殷庭和顾秉直,纠察百官的都察院御史中丞,刑吏两部的尚书也都接到了诏令,可以说大齐朝从二品以上的高官近一半都到了。
  "臣淮南巡御史蔡荣斗胆越级密奏,伏地泣血:今臣秘查得知,扬州刺史赵鑫勾结当地盐商巨贾,收受贿赂,纵容贩售私盐,牟取暴利。且其买通各路监察,以塞圣听……"
  尚仪女官一字一字的念着,心里也兀自震惊,手中这本密折上所说的实在太过骇人听闻,哪怕只要又一成是真的,便已是犯足了自家主子的忌讳,今晚恐怕是不得安生了。都快放年假的时候了,蓦地出了这么一档子事,只怕满朝臣工们是无福过一个安稳年了。
  景弘脸色极差的扫视着阶下群臣,而后缓缓的开口,"不知众卿听罢,感想如何?"
  殷庭只觉得一阵晕眩,胃脘间的痛意顿时加剧,身后的御史中丞已是"噗通"跪倒,一个劲的叩头,"臣身具纠察百官之重责,却使国生巨蠹,实在是罪该万死!"
  一旁的吏部尚书也是神情不安脸色苍白,鬓角已经见了冷汗,扬州刺史赵鑫他记得很清楚,此人一连七年吏评可都是上上等……
  面色铁青的帝王正要拍桌子发火,朱衣玉冠面色苍白的宰辅却忽然跨出了一步,款款的提起衣摆跪下了伏身叩首,字字清晰的道:"扬州刺史赵鑫,熙容八年时任扬州别驾从事,刺史……刺史殷庭甚重其才,回朝相荐,后擢为刺史,代天狩牧。"
  是个温和稳重而不失精明的中年人,处事精干人情练达思虑缜密,帮助彼时还未及而立的年轻刺史以雷霆手段整顿了扬州盐务,自己也受功泽,在年轻的刺史调任别州历练后理所当然的接任了扬州刺史之职。直到如今,每当他进京述职的时候,还总不忘往相府里送些极好的茶叶以谢当年刺史大人的举荐提携之恩。(关于小殷的这段经历,详见番外?兰开葳蕤风霜洗二)
  景弘一下子就愣住了,惊愕之感甚至比看到这封奏折的时候更甚。他绝对没有想到过这个叫他险些气炸了肺的国蠹竟然是殷庭所举荐的州府旧属,怔忪过后一瞬间更是甚至于产生了被背叛的错觉而越发的愤怒难当,"殷庭,你身为宰辅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为何门人亲故却屡见贪枉?给朕好生的反省反省吧!着罚俸一年,杖责……"本想说杖责二十,看着他单薄的肩背却怎么也不忍,便到底是别过了眼道,"本该再领二十杖责,念你素来立身清正,功在社稷,便免了吧。"
  "谢陛下隆恩。"殷庭抬起身子,深深的的看了玉阶上的帝王一眼,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再次伏身拜下,将光洁额头狠狠的撞在地上,"臣自知位高权重,却不能节制亲故,实不堪为一国之宰辅、百官之典范,恳请陛下允臣致仕,回乡思过!"

作者有话要说:心情很跌宕的看着收藏从293变成296又变回293,默默……
周末的第一更,明后天保证还有【握拳

☆、第五十一章

  此言一出,明德殿内顿时就静了下来。
  许是霜雪太冷,冻住了殿外的更漏,便连时间也一道凝住了。
  许久,帝王动听的嗓音才带着那么点儿幽幽的响起:"除了殷卿,所有的人都给朕回去好好的反省反省,思量对策,明日早朝交付朝议。"景弘慢慢的说出了这么一句话,而后有些艰难的道:"都下去吧,殷卿留下。"
  一干人等都是如蒙大赦一般的告退了,唯独顾秉直满脸忧色的看了仍旧伏地稽首的殷庭一眼,走的略有些迟疑。
  当浮欢也退了出去并关上了殿门之后,景弘才轻轻地出了一口气,温声道:"起来吧,天寒地凉,对你的腿不好,况且先前的病就还没好利索吧?"
  殷庭仍旧是跪伏着,青砖地上传来的凉意让他的两膝间传来了熟悉的砭骨的凉意和刺痛感,他却并没有起来的意思,反而是又一次少有的、用很认真语调的说道:"臣请陛下允臣致仕,回乡思过。"
  景弘很少有机会见到殷庭这么坚持的样子,印象里上一次他用这么认真地口吻跟自己说话似乎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
  隐约的有了些许不安的感觉,他拂衣起身快步走到阶下,用力将那人从地上拽了起来,看着他适才在地上撞得发红的额头有些心疼地说,"就算是朕不对,先前不应该迁怒于你不该对你发火还不行么?"
  "陛下……是将臣当作了无理取闹的妃嫔么?"殷庭垂了眼不敢看帝王的眼睛,却知道里面定然是漾满了他最受不住的温柔,漩涡似的吸引着他,一心要叫他逃都逃不开。
  "卿既自知非是,又何以如此?"景弘觉得眉心一阵胀痛,像是好容易压下的怒气聚集在那里叫嚣着想要冲出来一般。
  归根结底他是被宠坏的帝王,自幼虽有名师良弼节制性情,但是他从小到大,无论是他的父皇母后还是太傅群臣,甚至可以说几乎是从未有人骂过他一句的。若说他不骄纵不轻狂绝然是假。乃至于他之所以对殷庭倾心,个中或许也不无这个向来温和柔顺的男子会在某些不显眼的地方很得体的违逆他一下的原因。
  他想不明白为何好端端的只为他一句训斥殷庭就说要走,便理所当然的将之理解为别扭——反正殷庭身上素来不少的甚至多于他最为人所称道的温和柔顺的,恰就是那股子别扭到死的气质。
  自然是不允的,于公于私都是不能允的。
  于公,殷相是帝王的股肱重臣,总领台省权柄极重,辅助他将这偌大天下打理的端是井井有条,殷庭若是离开了,并非无人可代,然而一代贤相也不是说有就有的,比如中书侍郎聂恒,比如那个派在殷庭身边历练许久,时常帮他打理文案的杨修言,都是可用之人。然而一代贤相也不是说有就有的,天下诸事俱汇于此,个中琐碎繁复利害又绝不是那么简单便说得清楚。当年裴彦虽说是天纵之才,也不曾总揽台省事务,反而是将相对而言更加繁琐的尚书台交予了性情更为温和稳重的苏振翮,便可见在理政这方面,殷庭甚至于是要强过裴彦的。
  不讳言,殷庭之于大齐朝廷,几乎是梁柱基石一般的存在。
  于私,殷庭更是景弘牵肠挂肚心心念念的恋人。洛阳与苏州虽说相去不远,用快些的马,走个五六天便能到,然而紫微帝星不离其宫,为帝者最讳离京。此一别,除非再次降旨征召启用,否则大抵无期。
  他才不信这个别扭到死无甚良心的人会回京看他,自请回乡多半是为了躲他还差不多,倘使应允,简直就是与自己过不去。

  殷庭轻叹了口气,温声道:"陛下,于此事,臣思量已久。即使没有赵鑫的事,臣也考虑了许久的递交辞呈,回乡养病。藉此为由,不过是想警醒朝臣,让他们知晓法不容情,以伸律例,也算是为陛下整肃朝纲略尽绵薄。"
  "卿倒是事事都为朕想……"景弘略抿了抿唇,手臂环上了殷庭的腰,"可若果真为朕着想,又如何忍心留朕一人案牍劳形,不为朕分忧?"
  "陛下……"殷庭有些不适应的想退开一些,却因为被环住的缘故,只能略向前挪,便与景弘贴得更近了,无奈之下,索性站着不动,"臣的门人亲故屡出差池,倘使不加惩戒,恐不能息朝野纷议。"
  "朕不是已经给你罚俸一年的处置了么。"景弘看出了殷庭的窘迫,却是得寸进尺的收紧了手臂将他与自己拉的更近,很不是滋味的觉得怀里的人还是太过瘦了。
  "陛下……臣当真是不堪重任。"应该要推开他的,偏偏就怎么也无法伸出手去,就只好这么任他抱着,闭上了眼仍由帝王的气息将自己包围了,"何况太医也多次告诫臣,这残躯须得好生调养了……虽说为国尽瘁,虽死不悔,然臣家中尚有垂髫稚子,堂上椿萱并茂,故而……"
  景弘越听脸色越沉,到后面便索性放开了殷庭,盯着那张确实无甚血色的面孔看了良久,微微勾起了唇:"兰阶,你只说,你是不是为了躲朕。"
  殷庭怔了怔,苦笑着睁开了眼,抬起一直垂着的头望向眼前的帝王,"若是陛下想要如此认为,大抵也是无错的。"

作者有话要说:终于赶在今天码出来了~!
于是打滚求评论……不觉得俺比前两个星期勤奋了么TUT<<<你去自重

☆、第五十二章

  "陛下居然允了?"顾秉直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一样的看着殷庭。院子里人声杂乱,在搬运箱箧的仆人的黑色的影子被灯火衬了投射在书房的窗纸上,依约的兵荒马乱。
  他自宫中回来便一直觉得不安,遣人回府跟清河公主报平安后是径自来了这相府的,等凉了六盏茶,才等回了自家师兄,本想要好好问问到底他是为何忽然就起了这个告归的念头,不料玉阶金座上的那位居然真的就答应了!
  难得没有坐在书案后的殷庭闭着眼揉着眉心,很轻很轻的"嗯"了一声,颇是倦怠的道:"此去是长别,故而要收拾的东西也多……你倘若有暇,自可带着清河公主来我那山明水秀的乡梓小住两日,我定当会好好尽尽地主之谊的。"
  顾秉直险些懵了,只觉得这番话简直是自己先前在宫中回廊上与他说的的翻版,几乎以为是自己的随口一说挑动了自家的心思,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愣愣的坐着。
  殷庭心里也是乱的很,听着外间的人声,不知怎么的就觉得烦躁,揉着眉心的手也更用力了些。原以为离开就可以松一口气,冷静下来仔仔细细的想明白,然后心安理得的忘掉……然而方才帝王应允时几乎惨然的笑意就像是带着倒钩的箭镞,扎在了心里扯得鲜血淋淋血肉模糊都拔不出。
  谢了恩退出明德殿的时候,殷庭几乎都有一瞬间的恍惚,或许错了的果真是自己那可笑的坚执,或许其实本可以不必如此两败俱伤。
  毕竟这不是生死相搏,仅仅是你情我愿的……
  轻轻晃了晃脑袋想要将这些松动的想法摇出去,一直好端端坐在自己旁边的顾秉直却忽然跳了起来,一把拽住了自己的衣袖,大吼了一声:"我这便进宫进谏,此事万万不可……陛下也真是糊涂,此事如何能允?!"
  "子正,子正,你稍安勿躁,且听我说……"殷庭安抚似的拍了拍自家师弟的手背,温温软软的劝道。
  "殷庭!"顾秉直抿了唇皱紧了眉头,少有的连名带姓的唤了自家师兄,"你受恩师栽培,寄予厚望,又得陛下信重,兼领台省,如今却只为了爱惜羽毛,为了一己声誉,便要抛下朝廷不顾么?你如此,怎么对得起老师在天之灵,怎么对得起黎民社稷!"
  一番呵斥义正词严,一点都没有了往日的尊重客气,只差没有伸出食指指着自家师兄的鼻子了。
  "其实早在熙容年间,太医就曾劝我告假调养。那时恩师的身体已是不大好,我也自忖并非那么柔弱,故而便没有听他的,后来恩师不禄,苏相告归,朝中名臣清肃。陛下虽非初掌朝政,但也决计不轻松,我为国为君,总是不好走开的……"殷庭苦笑了一下,不温不恼,仍旧是那般温温软软的口气:"却也正是这般,反把这本就不康健的身子拖累坏了,如今朝政已定,海晏河清,台省中又已培养出来一些可堪大用的人才,正是磨练的时候,我非是自惜性命,却更想留得残命,报效社稷,方才是正道。何况如今台省大权集于我身,虽说可防止分权党政,却也到底不妥……若是妥当,当初又何必罢三公九卿的一相制不用,而要设这般三省分权六部理政之制?何况即使……咳咳咳……"
  殷庭的嗓子里忽然一阵干痒,呛了一呛,忍不住咳嗽了起来,这一咳偏又止不住,嗓子里越咳越痒,咳得厉害了连胸口都震得痛,只好端起了一旁的茶盏一小口一小口的喝了起来。
  尚未说出口的话便是:即使陛下信重,自己早晚也是要上表分权的,更不必说如今他心烦意乱情难自持,兼领台省决断的都是国计民生的大事,万一出了什么岔子,才是真的对不起黎民社稷。
  顾秉直听了这番话,怔了一会儿才放开了殷庭的衣袖,在他背上轻轻拍着,生怕力气大了让他呛着茶水咳得更厉害,语气真挚关切的问道:"太医到底是怎么说的?果真已经这么严重了么……具体是什么病?"
  他便是这般直来直去的性子,一旦想明白了殷庭话中的关节,自然就会转过头来关心他的身体。毕竟自家身体素来不好的师兄已经提到了"留得残命"这般严重的字眼,熙容二年的时候更是当着文武百官在金殿上晕倒过,自然由不得他不心中惴惴。
  "应当是……没事的吧。"殷庭渐渐的从剧烈的咳嗽中缓过气来,又喝了一小口茶水,一点点的咽下去,感觉到清香微涩的香茗顺着咽喉一点点的渗了下去,轻舒了一口气。
  能有什么事?虽说太医唬起人来煞有介事,说穿了也不过就是操劳过度,忧思伤神,体质虚寒,脾胃不调,还有……郁结于心。
  前些个都是静养些日子就能好的,最后一个么,倘使不好好改改这多思少言的性子,这辈子也不必妄想能好。
  忽然便很想狠狠的嘲笑一下自己,说的这般冠冕堂皇头头是道,心底里怕只占了不足二成,剩下的那八成,势必就全是怯懦了吧。
  便自敷衍安慰了几句,送走了顾秉直,而后身心俱疲的去休息了。
  然而不知为何,这件深夜议定,本不该有多少人知道的事情却不知为何一夜之间传遍了洛阳城的街头巷尾,一时间说什么的都有,然而传的最多的版本却是"殷相的旧属犯下滔天大罪,陛下一怒之下,罢了殷相。"
  于是在难得不用上朝的殷庭被刺目的阳光吓到,又回过神来没有早朝可耽误,并自嘲的笑了一笑之后就听到管事在外面叩门:"老爷,齐将军求见。"


作者有话要说:该死的学校周末居然一天假都不放而且不是调休……
不过即便如此,本周,也还是两更!【泪流满面的握拳

☆、第五十三章

  如果说顾秉直是殷庭多年厚交的挚友,那齐凯便算的是殷庭的一见倾心的知己了。
  其实两人只在幽州城中共事时有过来往,之后一别十年有余,再见时都已经是位高权重的国之柱石,本不该有多深厚的交谊,却因为当时年少,颇是投缘,又曾并肩患难,一道抱过以身殉国的必死之心,自然就交情匪情。
  再者,虽在外人眼中,两人一个是单纯直率性烈如火的武将,一个是七窍玲珑温和谦逊的宰辅,怎么看都不会投缘。然而两人少年相识,自知对方根底,齐凯知道殷庭骨子里的坚执骄傲,殷庭明白齐凯深藏不露的狡黠通达,十载沧桑遮了世人的眼,各自给他们下了定论,蓦地就只剩下彼此知悉彼此的底细,便就理所当然的亲近了。
  这种心照不宣的默契浑然天成,便是在一起共事再久也培养不出,景弘对齐凯的本能的厌恶和排斥,也大抵出于此。
  书房里,穿着一身招摇的银红锦衣的男人大马金刀的坐着,抓起市价五两纹银一两的上好茶叶沏出的茶水灌了一大口,然后皱了皱眉头道:"有点苦。"
  穿一身淡青色常服的致仕宰辅闭了眼摆出一副不忍卒睹的神情来,用很是肉痛的口气道:"你一大清早的来,只为了糟蹋我家的茶叶么?"
  "听说你终于想通,金盆洗手了,故而特来贺喜。"齐凯脸上挂着那朗烈的如同大漠中日轮一般的笑意,"外间沸沸扬扬的都在传你是被陛下一怒之下罢黜了的……别人不知道,我还能不知道么?就咱们陛下,怎么舍得罢黜你。"
  这话说的暧昧,殷庭下意识的觉得耳根有些热,心里却微微的凉了一凉。
  齐凯却没看见似的看着盏中所余甚少的茶汤里已经不怎么浮沉得起来的茶叶,笑吟吟的道:"我不知道你想做什么,也不知道陛下想做什么,可我知道你们一个是明君之器,一个是贤相之材,文曲星裴太傅的高足,大抵不会做出什么太糊涂的事来……"
  未及殷庭说些什么,他又转过头看向殷庭,扬了扬下巴,笑的略带一点痞气:"我也递了请辞的折子,准备跟着你回苏州名门吃大户去。"
  "你……"殷庭把被他噎住的话全都咽了回去,愣愣的看向好友,"你这是什么昏话?"
  "怎么叫昏话呢?反正我如今在京中挂着个闲职,只是偶尔到各州去巡防,这不是浪费朝廷的米粮么?"齐凯笑吟吟的翘起了二郎腿,"再者只要有朝职,便多有拘束。我好男风的事就没少被那些言官弹劾。去了你那里,有你罩着我,岂不更自在?"
  殷庭便忍无可忍的翻了一个白眼给他:"你便等着陛下把你请辞的折子砸在你脸上吧……到时候再有言官弹劾,说你我将相勾结,意图逼宫,那才叫好玩呢!"
  齐凯便只是笑:"诶呀呀,小殷丞相你莫非觉得我当真会做这么蠢的事么?我只是上表告了半年的假而已。不过这苏州,我是去定了的……瞧你那副满腹心事的样子,没个知心好友在身边照应怎么行呢?"
  "已经不是丞相了……你果真是去照应我,而不是照应竹外居的公子们?"
  "哈哈哈,知我者,小殷也。"

  殿堂内燃了暖香,虽是隆冬季候,却不觉得冷。
  清河公主捂着小腹轻轻地哼了一声:"还不告诉他,那个呆子这两日因为殷相的事跟自己闹着别扭呢,等过些日子他好些了再跟他说才好。"
  景弘听到殷相二字,嘴角的笑容几便略微滞了一下,片刻后又舒展的自然:"皇妹这便太任性了,子嗣是人伦大事,哪有瞒着的?顾卿若是知道了,不知该有多高兴呢,你这般瞒着却是不好,就算你是皇室公主,朕也是护不到你的。"
  "哪里需要皇兄护着……"清河略微垂下了头,两颊微红:"他虽说在朝中是出了名的强项不阿,但在家里可是十足的好好先生……算来总是臣妹欺负他的时候多些,哪里轮得到那根木头来欺负臣妹了。"
  "哈哈哈,不愧是朕的好妹妹……朕在朝堂上可没少受你那好夫君的气,你多为朕欺负回来一些才好。"景弘乐不可支的说得眉飞色舞,墨金瞳仁深处的那一点阴霾似也被掩去了。
  一旁的徐皇后听了也忍不住掩唇莞尔:"陛下这样却是不好,便是普通人家,又哪有教唆自家妹妹去欺负妹夫的?何况是皇家的公主,更应该注意行止风仪才是,总是盛气凌人的,别把顾相吓坏了或是惹恼了才是真的糟了。"
  清河的脸更红了些,低下头不无扭捏的抚着小腹,"哪能总是盛气凌人的……两个人过日子,总会有些龃龉,该硬的时候要硬,该软的时候要软,该死缠烂打的时候决不能轻易松口,便是当下吃了亏,只要把人哄好了,之后、之后也有的可以收拾回来呢。"
  景弘略怔了怔,而后忍不住调笑道:"这便是皇妹的御外之术么?该软就软该硬就硬倒是不错,这死缠烂打什么的,你堂堂一个公主,不可这般不知羞呢。"
  "说到死缠烂打……清河她当年若非是死缠烂打,又怎么能和顾相成就眷侣呢。"皇后话中的调侃意味更甚了一些,兀自笑着揭清河公主的丑:"一个大姑娘家,哭着喊着要嫁给人家,还串通了殷相爬到了经世阁顶上去,整个内廷都传的沸沸扬扬的……你现在整日里欺负顾相,可是要把当年丢了的那些面子都讨回来啊?"
  "哎呀,皇嫂你……你欺负人啊。"清河公主站起了身,嗔怨的看了徐皇后一眼,"皇嫂你这便是拿清河取笑了,清河这便去找母后告状去!"
  景弘笑的只一个劲的摇头,眸底的阴霾却似乎被六月的炎日照耀过了一般,消散无踪。
  于是乎,新年尚未过完,身在苏州的殷庭应酬了一天回来,发现桌上放着一封洛阳来的加急书信,拆开先是一惊,阅罢半晌无语,到底是叠好了塞进了书桌下放些紧要书信的暗格里。
  不知是否烛光太过暧昧,清秀俊雅的白皙面孔上似乎染了一层晕红。

作者有话要说:于是那是一封情书啊哈哈哈=v=
接下来就是传说中的给小兰花洗脑工程=v=
再于是……累的像狗一样的并且明天期中考试小谢苦逼脸泪目求评论求收藏求勾搭…………快完结了莫名的开始没动力的……

☆、神·光棍节特典

  安静的办公室里,云水禅心的曲调悠悠的响起,杨修言下意识的摸了摸自己的手机,然后一脸八卦的看向办公桌后面的殷总裁。
  仁宣集团的CEO殷庭推了推眼镜放下了手中的钢笔,拈起手机看了看来电显示,便露出了一副有些无奈的表情,"喂?"
  "小殷啊,今天晚上有空不?"手机那头传来一个阳光爽朗的男声。
  殷庭的眼睛仍旧盯在文件上,发出了一个言简意赅的鼻音:"嗯?"
  "出来HAPPY一下嘛~"对面的家伙拿出了一副你敢不来试试看的口气。
  "怎么?"仍旧是心不在焉的口气,"如果是你被车撞了的庆祝仪式我一定推了待会的会议马上就过来参加。"
  "今天可是世纪光棍节啊我的小殷大总裁,我可记得你是个光棍哟~~~别推辞,你去年就没来。我说,出来聚聚怎么了,到时候正好给你介绍个对象……我这儿的party上俊男靓女可是应有尽有啊。"对面颇有些得意洋洋的浪荡子的口气,听了就让人想打他。
  "我不是太会喝酒,你那乌烟瘴气的party我可不喜欢呢。"殷庭向后靠了靠,风度翩翩的翘起了二郎腿,"何况,光棍节party的话……"
  脑海里立时脑补了自家老板冷笑着砸手提电脑的表情,下意识的打了个寒颤。
  只是尚未来得及开口回绝,对面却一下子使出了杀手锏,"你不来也行啊,等到赶明儿把你家准殷太太领来我看看就行了啊哈哈哈,臭小子你不仗义啊找了对象也不跟我说。"
  脑神经短路三秒,殷总裁嘴角立时露出了温柔得体的笑,温温软软的回应:"瞎说什么呢亲爱的,我怎么会有对象了呢?"
  开玩笑……那个脾气糟糕还有严重恋师倾向脾气暴躁的混蛋董事长……完全不是可以当做恋人带到自家发小兼企业挂名执行总监面前去的人选啊!
  "而且你又忘了我是你殷大哥了,亲爱的。小齐乖,来,告诉殷大哥今晚的party是什么时候在哪儿来着?"
  杨修言默默的擦了擦额角的冷汗,在心里默念了一百遍的"非礼勿闻"。

  齐凯挂了手机打了个响指,把两条长腿搭在了办公桌上,继续翻通讯录。
  翻着翻着,一个联系人一下子扎进了他的眼帘里,让他犹豫了一会儿,片刻之后他毅然按下了拨号,喃喃自语道:"与民同乐也是应该的,恩。"
  "齐凯吗,什么事?"手机一接通,对面就传来了一个很好听的男声,然而虽然语调平和,然而口气里却透着点儿居高临下。
  "老板,那个什么……你还是单身吧?"齐凯也不以为忤,笑眯眯的问道。
  仁宣集团的董事长景弘先生仔细的研究着柜台里造型各异的男式铂金戒指,"问这个做什么,新产品的市场调查么?"
  "不是……咳,那个……老板啊……"齐凯有些悻悻的把脚从办公桌上放了下来,"那个……今天可是世纪光棍节啊,这不是同事们办了个party,那个,想请领导您与民同乐嘛。"
  在玻璃柜上一下一下叩着的手指在一款造型简约线条流畅的戒指上面指了指,店员见状忙将那枚戒指从柜台中取了出来,放在了景大老板的面前。
  景弘拿起那枚戒指仔细的看了看,又脑补了一下亲手将之戴在自家恋人修长白皙的食指上的效果,满意的点了点头,示意把这枚戒指包起来,"别的好事怎么想不到你老板我?光棍节party……真亏你想得出来。我看起来就这么像是钻石王老五么?"
  今天明明是老子的恋爱周年纪念日!
  拿起了包装好的戒指示意女助理浮欢上前付钱,景弘正准备把自己要跟情人烛光晚餐才没兴趣去参加世纪大光棍party,手机对面齐凯已经笑吟吟的抛出了一个重磅炸弹:"殷总裁都答应赏脸了,您老是不是……"
  "殷?总?裁?"景弘眯了眯眼,整个人瞬间被一种马上就要暴走的可怕气场充斥了,"你是说,殷庭要去参加世纪光棍节单身party?"
  正在签单的浮欢小姐竖起耳朵听得差不多了之后,努力抑制了回头瞻仰自家老板现在的表情的念头,在心里默念了一百遍的"非礼勿视"。

  下班时间很快就到了。
  殷庭看了看电脑右下角的时间,拿下眼镜揉了揉鼻梁两侧,"时间差不多了,修言你先下班吧。"
  杨修言笑眯眯的扬了扬手机:"齐总监的单身party也给我留了位子,不如我开车带总裁您过去吧。"
  "不想被吊销驾照进局子就别开车去那货的party,这可是金科玉律。最近酒驾可管得严着呢。"殷庭打趣着的拿出手机,斟酌着开始编辑短信,"你先去就是,我到时候找子正送我,他肯定不参加单身party。"
  没准还会对着电话那边吼"齐总监您到底是怎么想到一个下班之后还要陪老婆去买母婴用品的男人去参加光棍节单身party的?何况我太太可是董事长的妹妹你就不怕董事长拆了你么!"
  子正是仁宣集团副总裁顾秉直的小名,他和殷庭师兄弟,大学里就认识,同一个导师带出来的,两个人的关系也相当铁。
  杨修言点了点头拿了外套出了办公室,殷庭的短信也编辑完了,在最近联系人里选中了"老板",选择发送。
  "忽然有应酬,晚点再回来。"
  发送成功。
  十秒钟之后门外传来了杨修言不知有意无意的大声招呼:"对不起董事长,我不是故意撞您的!"
  二十秒之后办公室门被恶狠狠的拉开又被恶狠狠的摔上,"有什么应酬?光棍节单身汉party么?我还没死呢!"
  殷庭下意识的把自己的手机和笔记本电脑往里挪了挪,"景先生,您怎么……"
  "你TM是不是忘了今天是我们恋爱一周年纪念日了?你居然敢去参加光棍节单身party!"景弘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精美的小盒子,狠狠的掼在了地上。
  一枚款式简约线条流畅的铂金戒指从盒子里滚了出来,在洁白光亮一尘不染的瓷砖地上发出叮叮当当的一串响。
  ……

  清晨的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刺痛的殷庭的眼睛,他懒懒的睁开眼,下意识的撑起身子。
  下一秒腰里一阵酸痛,又摔了回去。
  "今天就别去上班了。"景弘伸手揽过殷庭的腰,在他身上蹭了蹭,"我给你放假。"
  年轻的皮肤带着能够灼烧一切的热度和自己赤|裸相贴,殷庭想起了昨晚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儿,很不好意思的抬手遮住眼睛,"你这是强|暴……"
  "切,明明是和|奸。"景弘抬手拉下殷庭掩在眼睛上的手,在床头柜上摸了一阵,把一枚款式简约线条流畅的铂金戒指戴在了殷庭修长白皙的左手无名指上,"你是我媳妇,下次再敢跟那群光棍一起搅和,看我怎么振夫纲!"
  "……"
  "怎么,有意见啊?"
  "品味不错,戒指挺好看的。"
  【完】

作者有话要说:我是光棍我自豪!
不出意外正文还是两更嗯……
具体看斗气值(受评论数影响)而定……

☆、第五十四章

  殷庭在苏州自有自己名下的宅邸,就在宗家大宅的左近。
  才过了正月十六没两天,京里赶来了风尘仆仆的两位御医和几个护卫,另有内侍捧了圣旨,说是奉旨带了御医来为殷相调理身体,也好早日康复回朝复职。
  数年不曾回乡的殷庭今次携子归返,府中自殷老太爷以下倒都还挺高兴,只是回来时虽说是奉旨致仕养疾,市井间却总有触怒圣颜因遭罢黜的说法,听得殷府上下心中多少有些嘀咕。
  须知这位相爷可是殷家宗族嫡系一脉的脸面,苏州殷氏家大业大,旁系里有了功名甚至官居高位的并不在少数,只是殷庭素来避讳这些,故而除了一入朝就几番过蒙拔擢的殷捷,其他的旁系亲族与他的关系竟是没有被人拿出来说事过。
  此番坊间风声不正,阖府上下对自家九爷到底是否罢黜还是吃不准,御医的到来便好似是一颗定心丸。御医和随行的内侍们那幅言必称"殷相"的恭顺模样更是送服这颗定心丸的甘泉。俨然就是要告诉所有人,殷相并没有失去圣眷。
  ……
  江南园林粉墙黛瓦,残雪未消的时候,恰如一个姿容殊丽的美人批了素白的绫纱,虽说没有花红柳绿,却也别有一番风情。
  一道月牙门里转出两个男子,面貌颇有些相肖,年长的那个穿一身宝蓝色的锦袍,,外面罩了白狐裘袄,年少些的那个抱着个鎏金兽首小手炉,披着一领厚重的金边黑绒貂领素绫里的大氅,隐约能看见里面穿的是一件玉白的锦袍,赫然就是回乡养疾的殷庭。
  "父亲近来身体和精神都是大好,都是因为见了庭弟和继羽,心里高兴了。"年长的男子笑吟吟的道。
  这个男子正是殷庭的胞兄、殷捷的父亲,殷康。
  作为家中的嫡长子,他是注定要继承家业的。眼下殷老太爷也已经将家中诸事都交予了他打理。殷康虽说家中独兄弟便有八个,但是最亲近的就是这个和自己一母同胞的幼弟。故而对其他庶出兄弟之间都以排行相称,独对这个幼弟自幼便唤作"阿庭",如今幼弟也大了,更是位高权重,方才改了称呼唤作"庭弟"。
  "是小弟不孝,不能常侍于二老榻前。这些年也多亏了大哥和诸位兄长们代弟尽孝……"殷庭温软的声线里带着歉意,目光越过朱漆的栏楯望向一池凝碧,隐约能看见水中几条仍旧上下游动的锦鲤正在逐戏,"可惜捷儿那孩子太执拗,怎么都不肯与我一道回来。"
  殷康的脸色顿时变了变:"休要提那个败坏家声辱没家门的小畜生,我没有这个儿子!"
  "大哥……"殷庭抿了抿唇,捂着手炉的双手略紧了紧,"大哥,有些话,我也不知该不该说。"
  "庭弟但言无妨,你我兄弟,无需生分。"殷康努力压下了眼底的厉色,温和的看向自己素来疼爱的幼弟。
  "捷儿这孩子其实很不错,聪明,才学也好,就连心性也……也是绝不坏的。"殷庭轻轻地叹了口气,"大哥,平心而论,确实是你太苛求他了,否则……否则他也不至于……"
  话音未落,殷康已是甩了甩衣袖:"那个小畜生可是想你求情了?不知体恤严父的苦心切望,反而心生怨怼……我真是白养了这个小畜生!"
  殷庭只得苦笑着拍了拍自家兄长的手背,"并不是捷儿,而是……"略微迟疑,将衡阳侯江远楼这六个字咽了下去,"捷儿是个很恭顺的孩子,怎么会做出对叔非父这般大逆不道的事情来呢……"
  "庭弟不必再为那个孽障开脱。"殷康竭力压下了怒气,率先抬步,"对了,我那里有上好的凤凰单枞,偶然得来的,你且来尝尝。"

  檐角上的冰凌化开了,一点点晶莹的水光断断续续的坠下,折开了日芒,颇是炫目。
  景弘嗅着风里那带着点儿梅花香的、清凉洁净的雪水气息,款步走进了一个小亭里,身后随侍的浮欢见状,忙叫人在石凳上铺上软垫,一一布置好笔墨纸砚,而后才带人又退出了亭子。
  景弘径自过去坐下,提起了笔,良久却不知如何落墨。
  当今天子是由诸多饱学鸿儒精心教导出来的,自幼饱读诗书,绝对是称得上文采斐然的,但凡撰文赋诗也都大有可观之处。
  只是眼下要写的却不是普通的信函,是以悬腕良久,迟迟难以落笔。
  闭了眼,眼前赫然是某人朱衣玉冠的装束清秀俊雅的面孔,色薄的唇微微勾着,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勾得人心里痒痒。
  睁开了眼,提笔在纸上划下两字:兰阶。
  换过一行,斟酌了片刻,促狭的笑着落下四个字:思卿甚甚。
  是真的想他了。以前在洛阳的时候,知道无论什么时候想要见他,只消传唤,他定然是片刻都不会耽搁的赶过来,不需多久就能看到他好端端活生生的站在自己面前……便是他有些什么事了,自己也自可过去——丞相府和皇宫之间,离得决计不算远。
  故而那时,虽也心心念念的惦记着,却没有现下这般牵肠挂肚。
  算来他离京尚不足一月之期,这已经是第二封书信了……堂堂一国之君,行这般小儿女情态十足的举动,实在是有些难看的……
  这样想着,脸上也微微的有些发热,继而又忍不住摇了摇头:似他那般别扭的脾性,若是再这样磨下去,恐怕再过二十年都不必指望能有什么结果,思及此,也就只好放下那些骄傲矜持,厚着脸皮继续写下去。
  "卿素体弱,如今天气犹寒,当自珍重。"
  略顿了顿,回头对着庭外一袭绯色红袄的尚仪女官吩咐道:"浮欢,少时去取那件黑水貂毛里的袍子,和信一道送去。"
  "朕已详询太医,大抵知悉卿之症结,故派去御医几名,助卿好生调理,望卿早日还朝,为朕辅弼。"
  多思少言,郁结于心,积劳成疾……倒还真的都像是他会得的病症,由着他去散散心也好,只是……
  "朕躬安泰,然政务较之卿在朝时,繁重不少。聂恒、杨修言等,虽亦是能才,终究不及卿之干练。"
  ……
  "偶见御苑红梅,不由思及当日亲近,甚为怀念。而始知当日所为,并非一时兴起,轻薄孟浪,乃是情之所钟,心之所至,身不由己。"
  ……
  洛阳冬日的午后,倾城的日光稍稍驱散了融雪的寒意,御苑石亭中的君王仍旧在奋笔疾书着……

作者有话要说:情书的大概XDDD就是先说公事再扯家常最后TX什么的><
嘛,下一章有……额……不知道该怎么形容的人物出现,敬请期待……
猜中有奖XD

☆、第五十五章

  江南春早,残雪消融,化出的水色一沃,便将街头巷陌枯槁的柳条都洗出了绿意来。
  是日晴暖,殷继羽眨巴着一双承自母亲的杏眼,扯着殷庭的袖子一个劲的摇,还不断地念叨着:"爹爹,到苏州都这么久了,你还不曾带羽儿出去玩过呢……"
  殷庭被爱子摇得无奈,只得放下了手中的书卷试图安抚:"你也知道,爹爹的身体不好,你去找堂兄们陪你出去玩才是,怎么缠上爹爹了?"
  "羽儿问过那些太医大人们了,他们都说爹爹若是多晒太阳多走动,反而有益呢!"小小的孩子仰着头一脸的理直气壮,手里仍旧抓着父亲的衣袖在摇,眼神中偏又有点儿可怜巴巴的意味:"爹爹就陪陪羽儿吧,羽儿的功课都做完了……"
  实在怪不得他任性,只因殷庭性子喜静,闲来无事也不过读书习字,偶尔与父兄下棋陪母亲叙话,习惯使然的除了过问爱子的课业之外对其他的是不甚上心的。
  然而他虽然不管不顾惯了,父兄们却是将小家伙视若珍宝,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单从已经年逾古稀的殷老太爷居然在正月里亲自带着小孙儿去赶庙会就可见一斑。
  且不说殷继羽本就聪明俊俏讨人喜欢,又是家中幺孙,受到偏宠已经理所当然。单他是一族脸面、当今天子的股肱重臣、致仕在家都频频收到京中赏赐的物件的殷相爷的独子这一条,就足以让人侧目。
  再者苏州殷氏宗家的嫡长孙殷捷败坏家门的事闹得满城风雨,已然无望继承家业,族长殷康只有那么一个儿子,自然会在子弟中另择继承人。而殷老太爷的嫡子只有两个,最年长的殷康和最年幼的殷庭,两人是同胞兄弟,又自幼亲近,家主之位由谁继承已然不言而喻。偏偏殷庭是国之重臣,为国竭力,虽是家中年纪最幼的,身体偏偏也是最不健朗的,在这般情况下,殷庭的嫡亲独子殷继羽脑门上俨然已经印上了下一代家主的字眼。
  但凡世家大族,庶出偏房的子弟都会为了生计前程多多少少的讨好家主,以冀分出去之后能为自己多谋一些安身立命之本。殷继羽虽然年纪尚幼,但也正因为年幼好骗,故而想要讨好他的伯父堂兄甚至一些远方亲眷多了去了,故而自从他今次随父亲回乡说要长住,便总有人十分热情的要领他出去玩。
  相府小公子虽说有一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又讲究享受的父亲,自幼衣食用度无不精细,但因为母亲早逝,父亲又整日忙于公务,打小庭训没有少挨,光是被罚抄书便将一笔小楷练得挺拔端正有模有样,终究是不曾好生体会过天伦之乐儿童嬉戏的。
  算来去岁年末,殷继羽也曾在齐凯的照应下回过苏州。但那次回来的时日很短不说,每日里还会被领着见一大群的远亲近戚,甚至曾经被一个捋着胡子看着比自家大伯父还年长些的老人家恭恭敬敬的叫了声二十七叔,可把个六七岁上的小娃娃吓得不轻。
  这次回乡却没有那般繁琐的应酬,几位堂兄伯父十分热情亲切的领着他到底游玩,把个从小在洛阳长大却不知道皇宫怎么走的小少爷乐得不行。
  然而游玩的时候,伯父们总会念叨着诸如"你父亲和你这么大的时候,曾经如何如何",尤其若是和大伯父或者祖父一道,他们更是把"你父亲如你这般年纪的时候,也曾领他到此处来玩……"之类的话挂在嘴边,渐渐地便叫小小的娃娃心里颇不是滋味。
  早慧的孩子大都敏感的很。在殷继羽的记忆里,父亲偶尔能和颜悦色的给自己讲两个故事已是十分值得高兴的事情,从未敢想过一道游湖泛舟逛街买糖葫芦之类的事,便理所当然的认为父子之间本该就是如此相处的,不料如今两相印证,方知道谬之千里。初时还努力想要安慰自己:父亲身为一国冢宰,整日里公务繁忙,身体也不太好,不能陪自己是理所当然的。
  只是许多时日过去,眼见瑞雪换了晴阳,气色渐好整日悠闲的读书写字品茶的父亲也不曾比公务繁忙的时候多看自己一眼。小孩子懂什么,一旦发现时被冷落了,心里难免觉得沮丧,甚至为此闷闷不乐了好些日子。
  直到一日至二伯父家做客,坐在朱栏上发呆的时候被自家大侄子——他大伯父得子较晚,倒是二伯父早早便有了儿子,如今孙儿都四岁了,按辈分算竟是他的侄儿——一语点醒,穿着藕荷色小袄粉嘟嘟肉团团说话还透着奶味儿的小娃娃颇是认真地向自家小叔叔教授:"我爹爹和阿爷可疼我了,只要撒娇哭闹,哪还有什么不依的。"
  于是从小乖巧的殷小公子摸着小下巴咂摸了一阵认为确实可行,仔细的与自家大侄子请教了一番如何撒娇之后又酝酿了好久的情绪,方才挑了一个晴好的、一看便适合出游的日子,大着胆子来对父亲撒生平第一个娇——哭闹什么的是做不出来的,但忖度着抓着父亲的衣袖狠摇不放总是无错,便就真的这么做了。
  便有了开头的那一幕。
  殷庭很是沉默了一会儿,直到光滑如水的蜀锦袍袖几乎被爱子摇出刻痕来,方才有些歉意的摸了摸爱子的顶心,温声道:"是爹爹疏忽了……那,今日便带你出去走走吧。"

  殷家两父子出门的时候是步行的,只带了两个下人远远的跟着。
  提起殷相,莫说是苏州,便是整个大齐也鲜有人不知道的。可是知道归知道,见过的终究是少,尤其苏州城中,除了殷氏亲族,便只有苏州知府等几个地方要员有幸见过这位殷相的真容——且不说见过归见过,巷陌偶遇,认不认得出又是另一说——所以也并无所谓的安全堪虞。
  殷庭穿了一件水蓝色的锦袍,腰间系同色丝绦,悬一块如意玉佩,因春寒未退的缘故,外面又罩了一件素色大氅。牵着穿了水绿色小袄的殷继羽,就像一对寻常父子一般在苏州街头信步走着,说说笑笑,颇有情致。
  然而他本就是喜静懒动得性子,更兼竟日的案牍劳形,每日里也就是从宫门口走到泰安殿,再从泰安殿转回经世阁理政,至多跑两趟明德殿,统共加起来的路程尚不够寻常农夫挑菜进城那么多,现下慢慢悠悠的走了约莫一个时辰,便怎么也走不动了,便四下张望着想寻一个茶楼稍事休息。
  尚未领着走进茶楼,忽然听得身后一声唤:"小殷,小殷!"
  父子俩闻声同时回过头,一眼就看到了人群里那个银红色的身影,正使劲朝他们招着手,瞧那高大英武丰神俊朗引得大姑娘小媳妇纷纷侧目的,不是齐凯又是哪个?
  齐凯已是快步走了过来,还牵着一个青衣书生模样的人,殷庭便自驻足等他过来,那边两人跑过来后站定,那个青衣书生忙甩开了被齐凯拉着的手,恭敬的做了个揖:"学生见过殷……先生。"
  殷庭看着这个青衣书生颇有些面善,尤其对于这人居然认识自己感到犹为不解,仔细打量了一番忙抬手扶了扶:"府台大人太过拘礼了,快快不必如此。"
  "诶,你们俩原来认识么?"齐凯弯下|身捏了捏殷继羽粉雕玉琢的小脸,却是看向殷庭,"那就不必我引见了吧。我就说是你,小桃花还不信。"
  青衣书生顿时就面上薄红,有些气恼的道:"说了多少遍,本府名唤陶华,不是小桃花!好歹我也是堂堂知府,你怎生唤得这般轻浮"
  "府台不必和他计较,殷某一把年纪了,比他还要虚长那么些年岁,在他口中还不是没逃过那个小字?"殷庭莞尔失笑,顺手在齐凯蹂躏爱子小脸的大手上狠狠拧了一下,"府台今日也是出游么?倘若不弃,一道去喝杯茶罢。"
  陶华忙又一揖,"如此,实在是却之不恭。"这才转过头又瞪了齐凯一眼,随着殷庭父子一道进去了。
  齐凯对着手上被殷庭拧红的一块使劲吹了两口气,也随着进去了,还不忘轻声嘀咕:"一个小桃花一个小兰花,都不是善茬。"
  茶楼老板自然是不认识一个相爷一个将军的,这倒不妨碍他一眼就认出了知府大人,便理所当然的以为是知府大人会友,连忙让人把这三大一小领去楼上的好座位。

  楼中正有人说书,殷庭一边给殷继羽剥花生仁一边和陶华闲聊,顺耳听着说书人绘声绘色的讲着。
  堂中的说书先生穿一件半旧的袍子,手中执着一柄街边二十文钱便可买得的折扇,正讲得眉飞色舞,时不时醒木一敲,便是满堂喝彩。"话说那某朝某代某位皇帝当政的时候,一日里忽见彗星坠地落在了洛阳城里……便有一个男婴呱呱坠地,这人可了不得,乃是天相星下凡,专为中兴而来。"
  "转眼十三年过去,这男婴俨然长成了个眉清目秀的小公子,考了秀才中了举人震惊朝野呼之为神童,当时的皇帝陛下还亲自召见了!转眼又三年,这位小举人中了探花,洛阳城内跨马游街赐宴洛园,真可谓是年少风流。"
  殷庭略一挑眉,放下了手中正剥着的花生,取出一条手帕擦了擦手,望向陶华:"这……说的竟是恩师……竟是裴相么?"
  陶华愣了愣,有些为难的道,"这……学生不常来此处,并不知晓。"
  "府台忙于公务,无暇消遣,也是情理之中。"殷庭温和的笑了笑,端起茶盏轻抿了一口。
  一旁已经有茶客嚷道:"不就是裴太傅的事,已经说过了多少回,可有什么新鲜的?"
  不意一呼百应,四下乱声四起。
  说书先生有些窘迫,却又随即敲了敲醒木,"那今日便来与诸君说一桩关于裴太傅的秘辛如何?此事在下也是偶然得知……世人只知那裴相年方十六便中了一甲第三名,却少有人知道那如今就在苏州城内养老的苏振翮苏相爷,与裴太傅乃是同年生人,同榜进士,一甲头名状元及第啊!"
  "他是如何知晓的?"殷庭闻言一惊,险些将手中的茶水洒出,"当年先帝有意扶植恩师,便令人造势,便是熙容朝的臣子们,以为苏相比恩师年长的也大有人在呢。"
  说书先生一见四下顿时静了,便很是得意的道:"小生当年也曾是洛阳城中的……哎,旧事不提,只说这苏振翮苏相爷,也是一代名臣。虽说不及裴相金紫垂腰青史流芳标榜士林,然而也端是个贤良宰执,温文君子,便与咱们苏州的殷相爷相比也是不遑多让的。"
  齐凯忽然哈哈一笑:"诶小殷,你听听,人家夸你呢。"
  "我自是比不得苏相的。"殷庭略摇了摇头,"苏相之风采,比之恩师亦不逊,只是温文君子玉光内敛,名不显于当世耳。与恩师可谓一正一奇,恩师曾言,倘朝中无本相,亦可繁盛,倘朝中无敛羽,则必倾颓。"
  "先生实不该妄自菲薄。"陶华很认真的道:"如今先生总领台省,权高责重,所负之重,非是当年熙容朝名臣鼎盛之时可比的。"
  忽然堂下一声醒木敲响,所有人都下意识的看向说书先生,说书先生打开了折扇得意洋洋的道:"那裴太傅无妻无子,苏相虽说好像有家室,却也不曾听闻过有子嗣。再者裴太傅过世后遗愿埋骨苏州,苏相竟是辞了中书令的职衔亲自扶灵到苏州,而后便在这里定居,个中意味已然分明……况且有人曾亲眼见过,那裴太傅过世后,苏相可是一夜白头啊!"
  这一句颇有些分量,一众茶客都是一脸的暧昧,仿佛已经知道了那两位当世名臣之间剪不断理还乱的纠葛不清暧昧纠缠一般的窃窃私语着。
  殷庭听着说书先生将这些他原本知悉的事情一件件说出来,串联到一起后的矛头所指,不由狠狠地愣住了,执盏的手一颤,茶盏便翻在了桌上。

作者有话要说:><在木有申榜的情况下被编编给了红字,顿时倍感荣幸……看到评论栏难得兴盛,更是十分的振奋,于是回馈一下大众-v-

☆、第五十六章

  齐凯眼疾手快的扶起了那个翻倒的茶盏,有些纳闷的问道:"怎么了?莫不是腿还没养好,手又不得力了吧?"
  陶华狠狠的瞪了他一眼,一边招呼小二来擦桌子换新茶,一边不无小心的笑道:"民间就是流行些帝王将相的传奇,秘传风闻尤其得酒楼茶客们的喜欢,越是位高权重就越是逃不过这些风言风语,说书人杜撰些什么出来哗众取宠更不足为奇。苏州上下都对裴相颇是敬重,墓园旁至今立有祠堂且香火鼎盛……是断无轻谤之意的。"
  "府台多虑,殷某只是思及故人,一时失神,方才有此不慎。"殷庭慢慢的擦去了手上的水渍,垂着眼笑得温温柔柔,"殷某同府台一样,平日里操持王事,少有闲情,算来还是第一次在这市井间走动听说书,不料委实听到了些……"短暂的停顿,殷庭露出一个略带自嘲的苦笑,"……一些很有趣的内容呢。"
  一旁的殷继羽倒是不曾听出来说书先生的话有什么惊世骇俗,反倒是对陶华的一番话颇感兴趣,乌黑水亮的眼径自望向他:"府台大人所说的似乎很有道理呢……就好像陈平盗嫂一般吧?继羽观《史记》中所说,所谓陈平盗嫂不过是绛侯灌婴等人对其受汉王重用心生不满时的诽谤,却似乎被后人说的有板有眼津津乐道,不正是因其智谋过人善终三朝才至于此么?往日观书不解,今日倒是明白了。"
  "果然蓝田生玉,小公子好生聪慧呢!"陶华颇有些惊讶,且不说别的孩子像是这么大的时候大多才刚刚入蒙学,殷继羽却已经孰知《史记》,只这份举一反三融会贯通的才思敏捷,便绝胜胜同俦。
  殷庭不由失笑,抬手摸了摸殷继羽的顶心,"什么聪慧,不知道背着我又看了多少野书杂记,看到感兴趣的地方才去翻《史记》查验真伪的罢?府台千万莫要夸他。再说小时了了,大未必佳,过于早慧……也并非什么值得高兴的事。"
  "怎么会大未必佳呢!"陶华正想说些什么,殷继羽已经撅起了小嘴先开了腔,"羽儿将来,定要像父亲一样,,做一个经纬天下辅君持国的宰辅!爹爹不信羽儿么?"
  "倒不是不信……"殷庭轻叹了一声,"倒是不愿更多些。爹爹不求你能名彰当世流芳万古,倒更希望你今后只要衣食无忧,活的无拘无束洒脱自在些才好。"
  "殷先生倒是颇看得开。"陶华呷了一口茶水,下意识的看了看身侧的齐凯,"人生百年,转瞬匆匆,什么功名利禄都是假的,倒是活的随心合意方是真的。世人言语也好,圣贤教诲也罢,以之谨身自省当是无错,若是一味的因之作茧自缚,却是着相了,反为不美。"言罢将眉一挑,深吸了一口气:"当着殷先生说句不敬的话,即使苏相与裴太傅是真的断袖相恋又如何?一夜白头,长相厮守,无处不透着情真意切,旁人又凭什么对此置喙?"
  一席话将近来被帝王半月一封的书信弄得摇摇欲坠的心防又撬松了些,殷庭下意识的捏了捏左手食指的指尖,颇有兴味的打量着眼前这个青衣书生模样的苏州知府,良久才道:"原以为府台温和谦谨君子端方,当是……不意府台倒是个感性之人。"
  陶华微微松了一口气,笑着回道:"学生狂妄,叫先生见笑了……不知先生一会有什么打算,是继续游赏还是就此回府?若是游赏,学生倒真想略尽地主之谊。"
  殷庭又拿起了一个花生剥开,轻轻地搓去花生仁上的红衣,将白白净净的果仁放在身侧殷继羽手里:"不敢劳府台费心相陪,殷某临时起意,欲携犬子去拜访一位故人。"

  昔年有好事者曾撰《熙容名臣志》,历数熙容朝一干名臣,描绘颇是生动,多涉秘事,当时人人传抄,一时间是名副其实的洛阳纸贵。
  殷庭家中自是也有收藏此书,殷继羽闲暇时候曾经翻看,并对自家爹爹是那位篇幅最多的金紫垂腰裴太傅的学生颇以为自得。然而印象中那本《熙容名臣志》中苏振翮仅列于裴彦之后,却只有寥寥几句便揭过,也不记得是说的什么。
  此刻先是在茶楼听人将那位苏相与自家父亲相提并论,现在父亲又要带自己前去拜会,难免就有些好奇。
  临时租赁的马车不及自家府中的舒适,殷继羽趴在车窗口朝外面望了一会儿才蹭回来,看着正在闭目养神的父亲,好奇的问道:"羽儿曾翻过父亲书房中那本《熙容名臣志》,那苏相之名仅次于裴太傅,为何撰书者却对他着墨甚少?"
  殷庭并未睁开眼,只微微勾起了唇角:"那本书不知到底是谁写的,许多朝中秘闻都收录得详细,虽说也有杜撰的,但是八九不离十,也算难得。尤其那撰者见地极高,非是寻常墨客堪比……他写苏相的那些,大抵是说,苏相虽是熙容朝的栋梁柱石,却是贤相良臣,断断算不得名臣的。"
  "诶,为何不算?"殷继羽眨巴着眼睛不解的追问。
  "书序中言道,谓名臣者,须当得风华无双,架海擎天,名显当世,功垂青史,若商之伊尹,周之姬旦,汉之霍光,我大齐高祖朝之越国公季弘,成帝朝平原郡侯英潇者是也。"殷庭悠悠的睁开眼,意味深长的道:"他列出来的这几位,都曾是辅弼幼主的托孤重臣,也……都是功高盖世,以臣子之身凌驾于君王之上的典范。"说到这里,看了看几乎已经听呆了的爱子,悠悠的补上了一句:"今上登极之时,还未及束发。"
  到底年纪还小,殷继羽愣愣的将父亲的这番话消化了良久,也不曾琢磨出到底为何撰写那本《熙容名臣志》的人不认为苏振翮苏相爷也是一代名臣,只隐约觉得这番话与自家爹爹先前在茶楼里说的那句"苏相之风采,比之恩师亦不逊,只是温文君子玉光内敛,名不显于当世耳。与恩师可谓一正一奇,恩师曾言,倘朝中无本相,亦可繁盛,倘朝中无敛羽,则必倾颓。"是有些关系的。
  孩子的好奇心来得快去的也快,一会儿之后便不再想这些自己想不通的事,转而专心致志的开始想些别的事。

  又过了约莫一炷香的时辰,马车便停下了。殷庭挑帘下车,领着殷继羽亲自上前通名,以示谦恭。
  殷庭早些时候刚回苏州整治年关,家中诸事繁琐亲故盈堂,一直不曾有遐过来拜会苏振翮。直到晚些时候得了空,再过来时却又得知苏振翮已经回京省亲归期不定。这才想起苏家是堂堂洛邑名门世宦大族,苏振翮虽说辞了官在苏州养老,但是门生故旧亲戚宗族乃至于人脉关系家中产业到底都还在洛阳,自然不免要经营打理。
  便留下了书信和礼物,因为吃不准对方到底何时才回来,后来也就不曾拜访过。今日在茶楼听了那一段之后,才又临时起意携子登门,前来碰碰运气。
  苏振翮与殷庭之间的关系算来颇有些复杂。
  众所周知,殷相乃是裴太傅的得意门生,然而裴彦真正在政务上教授他的却不多,除了为他安排各处历练之外,便多是指点他应当做什么。
  那些日子里历任六部辗转州府,殷庭甚至就没有过机会把一个好不容易做熟了的职务多捂两天,才明白了工部的预算又得去学礼部的章典,堪堪能够与那些奸猾似鬼富得流油的盐商周旋转头对上了太行山的盗匪……更无须说幽州城上九死一生,几无一日得以安生。
  直至回朝拜相,其时朝中两党泾渭分明,新党奉中书令裴太傅为首,固党尊尚书令苏相爷领袖,偏偏他那恩师给他安排的好职司竟是尚书左仆射——正是尚书令的副贰。
  熙容朝的党争本算不得党争,更像是精心策划的制衡之术,两派官员相互监察鞭策,颇能清肃朝风。然而两党虽说绝没有到你死我活的地步,也断断不会敦睦友爱,就连殷庭也是直到自家老师临终前两千才知道苏裴二相竟是总角之交情挚谊深,当时候未免觉得自己就是羊入虎口。
  出乎他意料的是尚书台中的同僚们虽说对他颇为冷淡,那位苏相倒是对他极其友善,于政务上也时常指点教授,至今让他受益匪浅。虽名为同僚,实有半师之谊。至今朝中仍有公论,只道殷相虽是裴相门下,然而那幅温文尔雅君子端方的做派,却绝然是承自苏相的。
  那时候的殷庭虽说已经砥砺多年,到底年轻,一直以来碰上个只肯领他进门却吝于指教的名师,多少会有心力不足的地方,苏振翮的帮持就好似久旱甘霖及时雨,以至于在他心里,对苏相的敬重是不逊于对自家老师的。
  适才在茶楼失态也正因如此。一个是他自幼敬服的恩师,一个是他无比尊重的半师,即使两人之间暧昧的只消将那些事一一串起就昭然若揭,仍是让殷庭难以接受。
  现下候在门外,被犹带春寒的风一吹,更是苦恼难堪——少时见了苏相该要说什么才是,莫非当真要单刀直入的问……
  犹自为难,被守门的仆从请来的老管家已是热情的迎了过来:"下人不懂规矩,怠慢殷相了。您也真是,来便来,自称学生做什么,反倒叫这些下人误会了您是前来拜会的学子秀才。快快请进吧,老爷请您到花园一晤。"

作者有话要说:本章过度,铺垫下文
被噌噌上涨的收藏弄得斗志昂扬得陇望蜀想要更多评论的小谢顶着黑眼圈打着呵欠爬上来更文了……
所以说学生党的时间就像是爷们的乳沟,不是你挤了他就会有的……你要强挤,那还真是够伤身的TAT……【睡眠不足脸爬走

☆、第五十七章

  这处宅子尚不及苏州城中普通的豪富人家的宅子大,更远比不上苏振翮在京中的御赐府邸,(因苏振翮亦曾任明德殿侍讲学士,亦是帝师,故御赐府邸在其在世之时并不收回。)却无处不透着江南园林特有的婉约精致。
  早春时节,草长莺飞,四处都隐约的蒙上了一层湿润的绿意。花园中已然可见盎然春意,虽说因为节气尚早,花还未开多少,但没了繁花乱眼,也别有一番清幽意味。
  远远就可以看到蹲在花圃前的男子听见足音放下了花锄站起身,就着侍女端着的铜盆洗过了手,仔细擦干,然后笑吟吟的迎了过来。
  身上的织锦厚袍一看便价值不菲,绾发的如意碧玉簪更是剔透莹润雕镂精致,衬上举手投足间的温雅气度和俊美的面容,俨然是难得的倜傥人物。
  只是看起来不过四十上下的年纪,两鬓却已是皓白,一头黑发间亦是夹杂着不少的银丝,与花甲老翁也无异。
  殷庭抬手作揖,温声唤道:"不知苏先生向来可好?久未拜谒,望乞恕罪。"
  "兰阶这是做什么,我也不过虚长你几岁,何苦这般拘礼。"苏振翮忙欠身托起殷庭,他的声音微有些低沉,显得沉稳坚定,偏又温和得让人如沐春风,"先前你留的信我也看见了,怎么能说久未拜谒呢。还有,你来便来,带那么些礼物做什么,倒叫我挺不好意思的,正寻思着改日去你府上回拜一番。"
  "先生这是怎么说的。"殷庭弯起了唇角,笑着道:"先生于我亦师亦友,我自当执礼。"言罢拍了拍爱子的肩,柔声道:"还不见过你苏伯父。"
  "继羽见过苏伯父。"殷继羽正看着苏振翮的霜鬓朱颜暗自感慨说书先生所言非虚,闻言连忙乖巧的做了个长揖,童声脆甜,稚气未退,很是讨人喜欢。
  "好俊的孩子,是令郎罢?言行举止都与你相像得很。"苏振翮弯腰托起了殷继羽,仔细的打量了一番,"真是岁月不饶人,这孩子也已经长得这么大了呢,当年分明只跟只小猫儿似的。样貌也生的好俊俏,不过不像你……是像尊夫人多些吧?男子肖母,正是福相。"
  殷庭略一颔首,习惯性的抚了抚爱子的头顶,"苏先生好眼力,犬子的相貌确实像拙荆更多一些,愿承先生吉言,将来是个有福之人吧。"
  "殷相的独子,苏州殷氏的嫡孙,怎么会是没福气的人。"苏振翮抬手向着已经摆好了茶水点心的石桌处做了个请得手势,"是叫做继宇么?承继广宇,胸怀大志,好大气的名字,将来只怕是成就不可限量呢。"
  不料殷继羽忽然瞪大了眼睛反驳道:"是万古凌霄一羽毛的羽!继羽者,所继乎翱翔之高志也。"
  苏振翮不由莞尔——他并无子嗣,本就是喜欢小孩子的,殷继羽长得俊俏,又这般聪明可爱,自然更叫他看着喜欢——忍不住也摸了摸殷继羽的头顶,"有子如此,兰阶真是好福气呢。"
  殷庭才在铺了厚厚的垫褥的石凳上坐下,闻言不由苦笑摇头,"有什么福气,这孩子顽劣得很。"
  "兰阶不能要求太多,我看令郎就不错。孩子们,总该是顽劣的,若是一生出来就拘谨死板得像个小学究似的,那还叫什么孩子?"苏振翮自桌上的荷叶盘里取了一块杏仁酥放在了他手中,"何况这孩子……很像是小时候的端允。"
  殷继羽接了杏仁酥咬了一口,眨了眨眼睛含糊不清的道:"端允?……苏伯父说的可是裴太傅么?"
  "了不得,你也知道裴太傅?"苏振翮略怔了怔,取出一方锦帕小心的擦去了殷继羽唇边的饼屑,语声却依约有些恍惚了。
  "怎会不知,小侄的名字还是裴太傅取的呢。"粉雕玉琢的小娃娃挺了挺小胸脯,不无自得的道:"名继羽,字承彦——继承的承,裴彦的彦!"
  正用盏盖拨弄着浮在汤面上的茶梗的殷庭闻言猛的抬头,而后下意识的转头看向已然怔住了的苏振翮。
  裴太傅名彦,苏相字敛羽。继羽,承彦……
  "继羽,承彦……"苏振翮只觉得眼睛一阵泛酸,耳畔似乎响起了多年前好友的戏谑之语:"将来若是有机会归隐山林,便索性收养个孩子……就取名为继羽,取表字承彦如何?继振继翮继敛都太难听了,还是叫做继羽的好,权当作是你我的孩子吧,哈哈哈哈。"
  犹记得自己当时闻听此语时心中苦甜参半,苦得是料想好友断不会料到自己本就对他抱有不堪言说的心思却还要强作管鲍,甜的是倘使果真有那一天,争似得偿夙愿。
  那时候还口是心非的驳斥道:"混说些什么,你我又不是恋人,什么叫你我的孩子。"
  不意对方笑的更厉害:"依敛羽之意,莫非只要你我是恋人便可以的么?"
  那人过世后自己归隐苏州,也曾动过收养个孩子如此取名的念头,却因觉得自己不过是一厢情愿,这般做总觉得是亵渎了故人,遍也不曾……
  不想他竟是早已这般做了。
  分明是单薄如水的日光,却也晃痛了瞳仁,泪水不知怎么的就是停不下来,渐渐的便沾湿了衣襟。
  殷庭看着苏振翮将腰间那块闻名京师的值逾万金的苏家传家玉佩塞进了爱子手中,先前说不出口的问询已经昭然若揭,对上爱子征询的目光,也只好微微颔首。

  "兰阶怕是早就知道了吧。"看着蹦蹦跳跳的跟着侍女去玩的殷继羽,苏振翮用锦帕擦了擦眼角,露出一个略有些自嘲的笑:"据说我爱慕端允之事在苏州坊间流传已久,我却不知,原来端允他也……也有此意。幸而,也不算错过太久。"
  殷庭抿了抿唇,啜了口茶水略定心神,"也是才知道原来恩师给犬子取得名字还有这番……深意。"
  苏振翮轻轻地揉了揉眉心:"断袖龙阳到底不算是什么太光彩的事情,兰阶若是不屑,也是情理之中……端允在世时总说,世间最伤人的,不过是情之一字。但凡沾上了,便总免不了迷目障心,无药可救,如今想来,果然是金玉良言。可是纵然知晓这个道理又如何,不知不觉就陷了进去,发现的时候哪里还抽身得出。"
  "这便是所谓的……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吧。"殷庭慨然的闭了眼,脑海中一瞬间闪过的不出所料,是帝王轮廓俊朗五官精致的面孔,"不屑二字,无从提起。"
  "如此甚好。我有个不情之请,万望兰阶应允。"苏振翮抬起头认真地看着眼前清秀俊雅的男子,"可否让继羽做我的义子?"
  "是他的福气。"殷庭轻笑了一声,温温软软的道:"先生将就那枚玉佩都与他了,收做螟蛉,也是应当的……只是义子的话,家父那里想来也无甚阻碍。"
  "那边多谢兰阶了。"苏振翮端起了茶盏,沉默了片刻,很忽然的话锋一转:"说起来……我以前总和端允说,你与他很像。"
  殷庭的脸上闪过些微的不自然,抿了抿唇低头喝茶,不置一言。
  "是说性子……别人只当你温文恭谨甚是柔顺,我却知道,你的性子其实很像他。"苏振翮略偏过头仔细的打量了殷庭一番,"可端允说不像。"
  记忆里那人把一双秋水流光的狭长眼眸眯的妖异,窝在软榻上笑的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味:"不像。他太多情,太心软,太温和隐忍,太懂得委曲求全。哪里像了。"
  淡淡的将那人的话复述出来,苏振翮叹了口气看着苦笑的殷庭,轻声道:"这样不好么?若是都像他那般狠心无情张扬跋扈……"到这里便说不下去了,示意一样的抚了抚自己皓白的鬓角。
  殷庭沉默了许久才放下了茶盏,不解的望向苏振翮,"不知先生……有何赐教?"
  "或许是我多虑了。你此番告假回乡,不仅市井间众说纷纭,朝中也是暗潮汹涌。"苏振翮略迟疑了片刻,斟酌着道:"陛下天纵英才,从小就颖悟聪慧,性子却……有时候,未免像是个专情但是笨拙,霸道却又温柔的孩子。"
  细长而浓的眉微微挑起,殷庭下意识的掐着左手食指的指尖,不安的暗自寻思苏家世宦豪门,难免有些常人不知道的消息来源,莫非是知道了什么……
  "你虽看似温和,其实骨子里是极刚强的性子,早些年便听说你似是与陛下不合,前些日子虽说好些了,偏又出了致仕的事情……现在虽说时有恩赏,还是叫人心中不定。"苏振翮的语气越发认真起来,"越是温和隐忍委曲求全的人,一旦忍无可忍,只怕发作的越是厉害。我担心你到底还是和陛下生了嫌隙,故而才会自请致仕……"
  "先生多虑。"略微松了一口气,殷庭垂了眼很是认真地说道:"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为人臣子的,只需好好受着便是,哪里能……与陛下置气呢。"

作者有话要说:TAT最近JJ抽的好厉害把我的评论都抽掉了么<<<你省省吧根本没有那个东西<<<<糊蛋那我哪里来的动力啊嘤嘤嘤<<<所以只好自欺欺人啊你就当他是被JJ抽掉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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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景渣渣似乎好久没出来了诶……有人想他么,有么,有么?
景渣:没有就算了……【扭头】朕还不屑出来呢。【继续写情书

☆、第五十八章

  三月的江南芳菲满目,天气也更暖了些,正是一年中最好的辰光。
  殷庭的望着窗外庭中的一株桃树怔忪良久,手指在书桌下用以拉开暗格的鎏金铜环上摩挲很好一阵,方才轻轻拉开了,取出一叠书信。
  普通的牛皮封里装的是精美华贵的金龙沉香笺,龙香御墨乌亮的色泽在笺上勾勒出一笔锋锐俊逸的行楷,笔锋勾连之间偏是字字缱绻,委婉言道便是九五之尊也不过是一介凡夫,一念情动完结五福,天庇地佑也躲不开相思入骨。
  小心的将信笺封回放好,殷庭用力的揉了揉眉心,扶案起身,缓步踱至软榻旁,脱了靴躺好,拉上了薄被。
  杏花春雨化江南。苏州本就要比洛阳潮湿不少,又正值烟雨霏霏的时节,倘使不出太阳,便是不下雨的时候空气也满满的都是水汽,润润的沁入肌理一般。虽说暖融犹胜洛阳,但是疾重的双腿仍旧不免酸痛阵阵。
  故而本就喜静的人越发懒动,整日介能躺着绝不坐着,能坐着绝不站着,闲来无事便在榻上小憩一会儿,聊以消遣。
  自从习惯了没有早朝没有政务的日子之后,殷庭颇有些哭笑不得的发现自己越发能睡了,仿佛所有的精力都已在那长年累月的伏案理政中被抽空乃至于透支了,疲惫无孔不入的应证着太医所说的积劳成疾,冬日畏寒复春困,不过两个月的时间,睡得几乎要比以往一整年的份还要多。
  尤其苏振翮将殷继羽收为螟蛉义子之后,待他怕要比亲生儿子还要好,整日里宝贝的不行。又因为苏家门风甚是严整,当年洛阳四公子中的苏家芝兰又绝不至于把小孩娇惯坏了,宠溺归宠溺,学业功课抓的也更缜细。
  殷庭本就不是太会带孩子的人,见状索性允了近来粘义父粘的比亲爹还厉害的爱子去苏府住下,乐得清闲。
  现下他在苏州自家的宅邸里整日里也不过读书习字,更多的便是小寐。偶尔外出,至多也就是往探父母兄长,亦或是去拜会苏振翮顺道看看爱子。
  偶尔小憩醒来,正值窗外雨过天晴,花影映上窗棂,摇曳得绮丽生姿好似小时候看到过的皮影戏,恍惚间只觉得岁月静好现世安稳,仿佛少年得意位极人臣乃至于……都不过是一场黄粱大梦,只消梦醒,自己就仍是那个二十郎当岁的殷家小少爷。
  只惜京中赏赐一月二三回,从未间断。马蹄踏过青石巷陌,带来的除了那些宫中赐下的各色物件之外,总还有一纸藏在牛皮封金龙沉香笺,笔触温柔孜孜不倦的蚕食着他的心防。
  合上了眼仍旧心神不宁,窗外雨细,几乎听不到雨打芭蕉滴落疏桐时的轻响,却有鸟雀藏在檐下啼得热闹非常。心中无字盘算着这是三月的第三次了,庭中的桃树渐渐显现出绿肥红瘦的征兆来,下次来信,当值牡丹花时。倘使于洛园之中揽月楼上登高一望,入目合当是满目锦绣。
  殷家祖宅后院竹园里的翠竹也抽出了新叶尖尖,昨日母亲还说,待到嫩叶微展便可采下焙干。以之入茶,颇是清香,更有清热去火之用。
  是他……极喜欢的。
  思及此处睫羽轻颤,许久之后连懒懒闭着的眼都微微眯开了一些,下意识的摸向腰间,将那块才戴上没多久的、雕镂精细的白玉同心佩自腰上解下了,握在手中摩挲了半晌,也不知该作何表情。
  口谕里正正紧紧的说什么赐下一株百年老参给爱卿调理身体,信封入手却已觉出比往日要沉得多,往手中一倒,果不其然便落出一块细腻温润的美玉来。
  上好的羊脂白玉被内府玉将的上好刀工透雕成了同心结的模样,原该是成双成对用来定情的玉饰就这么堂而皇之的与字句缱绻的信笺装在一起……殷庭苦笑着想没准此时始作俑者也正在明德殿中龙座之上,出神的把玩着这显然是成对的玉饰的另一枚。
  心念流转,耳垂上竟是微微的发烫。
  便想将这白玉同心佩系回腰上,又不知若是有人问起这暧昧的饰物该要怎生解释,有心收起来,心里却又蓦地一软。犹豫了许久,终是慢条斯理的解下了那缠着金线缀着玛瑙珠的、大红的流苏穗子,卷起左臂的衣袖将玉饰戴在了手腕上,略往上捋一些,直至刚好可以卡住那挂玉佩的艳红丝绳的地方,将白玉同心佩反拧一下,别在了手臂与那艳红丝绳之间的罅隙里,紧贴着皮肉。细腻微凉的触感渐渐的就被体温捂暖,觉察不出了。
  殷庭这才放下了卷起的袖子,握着那处,再次合上了眼。
  心中念着,明日去给母亲请安,当记得要请她稍微多制一些竹叶。
  ……
  旬日之后春光正好,殷庭看着桌上装着焙好的嫩竹叶的青瓷罐,抬手按上左臂近肘处,用指尖一点点的描出那同心玉佩的形状,苦笑着想,自己近来可真是睡昏头了。
  去岁也曾做过这样的事情,分明是为他备了的,却怎么也拉不下脸面将之送出,转手赠与了自家侄儿,幸而似乎虽有辗转,到底还是送到了他手里的……
  今次却是没了代呈之人,一想到要将之交予前来传旨赐物的使者,便仿佛能看到他抚着青瓷罐笑得一脸春风得意大功告成的样子,心里无端端别扭之至。

  春四月,洛阳宫中澄心湖畔杏花坞里的杏花开得正好。
  景弘端起了茶盏浅啜了一口茶水,咂摸了一下,而后自袖中摸出了一枚与殷庭手中的那枚一般无二的白玉同心佩,苦笑着自言自语道:"殷庭,你果真是别扭至死无甚良心……任是朕好话说尽,你便是写个安好勿念的字条着人带回又如何?"
  身后侍立的尚仪女官闻言忍不住弯了弯嘴角,将头更低下了一些。
  "数月来未见片纸,有时候真觉得朕的裘袄人参玉佩都是叫人跑了好些天扔去苏州的护城河里了……便是扔去护城河里好歹还落得一声水响呢。"景弘悠悠的太息了一声,揭起方才写满的金龙沉香笺,仔细的吹干墨迹,仔细的亲手封好。
  几片粉白的杏花瓣悠悠的被风拂落了下来,落在未盖上的茶盏之中。
  景弘正待将封好的信笺递给身后的浮欢,见状蓦地脑海里就被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充斥了,顿时便起了将手中的信笺撕碎了扔去澄心湖喂鱼的冲动。
  真不知到底是做了什么孽竟是看上了那个混账,九五之尊仿效小儿女情态,旬日一书半月一信劳师动众的巴巴往苏州送去,却换不来那人只言片字……倒还不如撕了喂鱼。
  偏偏就是放不下。
  政务繁忙的时候惦念着倘使他在,势必不用自己这般累心;走在御苑时会想起那两次亲吻,心猿意马的想不知他将养了这许久,有没有长些肉,抱在怀里还会不会这么硌手;路过经世阁的时候心念一动,总觉得只消抬步进去便能看见他垂着眼坐在书案后,执笔悬腕,落在纸上便是一笔规整秀润的柳楷。
  每当这时候总会有些自责的想,往日他在的时候自己竟似除了芷儿那丫头胡闹的时候之外,竟是没怎么去过经世阁。
  到底是一声轻叹,学着他垂了眼,将手中的信递给了身后的尚仪女官,"回明德殿。"
  走开了两步又折回身,将那盏残茶端起,连同里面的杏花瓣一道饮入口中,细细的将花瓣用一口白牙磨成了红泥,方才恨恨的和水咽下。
  没由来的想起那个在洛阳街头偶然遇见的,似乎果真有两分道行的灰衣相士的话:"且公子此生,怕是情路坎坷,虽心有所属,然多半求而不得……"
  忍不住拂袖轻哼,朕乃是天下共主,哪里来这么些的求不得?
  ……
  隔日下了朝,景弘坐在明德殿中的鎏金龙座上,习惯性的端过九团龙纹的茶盏浅浅的啜了一口,一时间便愣住了。
  唇齿间除了茗茶的清香,更多了已经许久没有尝到的淡淡竹香,一缕缕的渗进喉间,在心里勾出一个朱衣玉冠清秀俊雅的男人的身影来。
  揭开了盏盖果然看到泡开了的细长嫩竹叶漾在茶汤里,惊疑不定的抬眼看向身侧侍立的尚仪女官,良久才道:"这又是何处得来的?"
  浮欢跪下了身,恭恭敬敬的回禀,"遣去苏州传旨的信使昨日近晚方才回京复旨,并交给了婢子两个青瓷罐,说是苏州知府托他带给婢子的……婢子打开一看,见里面装的是焙好的竹叶,又看了许久,总觉得那青瓷罐与去岁时殷捷殷大人呈上的极其相仿……"
  言下之意,不言而喻。
  景弘闻言,又低头盯着茶盏中澄碧的汤水看了许久,不以为然的嗤笑了一声:"苏州知府让朕的信使带给你的?呵。"
  又抿了一口,细细的品味了许久方才幽幽的道:"不过好歹是有个水响了,真是不容易。"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6723468同学的霸王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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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生党你桑不起啊有木有……!【到现在还没做作业的人捂着心口速度跑走

☆、第五十九章(补全)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滚去看了鸿门宴,被萌点虐点雷点槽点打击的神志恍惚,最终发现其实那就是个原创剧- =我认真了,我输了!
咳……请无视上面的吐槽,于是补全本章,晚上还有新的更新恩

  午后初晴,殷庭倚在水榭中铺了锦褥的躺椅里,身上随意搭了件锦袍,以书覆面睡得正香。园庭幽静,只有清风拂柳,婉转啼莺之声。
  小心的守在角落的下人渐渐也在柔暖的日光下酝酿出了倦意,倚着粉墙黛瓦眼皮打架。
  "殷庭,你该当何罪!!!"
  突兀至极的一声大吼,吓得莺莺燕燕都扑棱着翅膀四下乱飞开去,正靠着墙打瞌睡的下人里有胆小的,被惊醒时险险吓个趔趄。
  最靠近声源的人被惊得一下子便从躺椅里坐了起来,搭在身上的锦袍落在了腿上,覆在面上的书册"啪"的一下落在了地上,显然常被翻看的一页自然便翻开在那里,端端正正的写着:将仲子兮,无逾我园,无折我树檀。岂敢爱之?畏人之多言。仲可怀也,人之多言,亦可畏也*。
  殷庭按着心口惊魂未定的喘了一会儿,这才狠狠地瞪了身侧大马金刀坐着正在糟蹋他家茶水的罪魁祸首一眼,俯身拾起落在地上的那本《诗经》,轻轻地拍去沾上的灰尘,没好气的冷哼道:"人而无仪,不死何为?!殷庭该当何罪我是不知,只知你险些谋害了致仕养病的当朝一品,按律当斩。"
  齐凯哈哈大笑着在他肩上用力的拍了两下,却被支楞的肩骨硌的掌心发痛,便就收了手使劲揉着,"我认识的小殷丞相可是指使人往城楼底下倒滚油扔火把,听着底下的蛮子们惨嚎闻着那股子焦肉味儿,连眼睛都不眨一下的角色,哪里会这么容易就被吓死了?"
  一语揭开了最不堪回首的伤口,殷庭闭上了眼深吸了口气,一手捂住胃脘一手提拉起了落在腿上的锦袍,缓缓地又躺了回去,许久不曾吭声。
  "那个……抱歉,我并不是有意要……"齐凯嘴快说出了当年的幽州旧事,立时便自觉失言,心知肚明眼前的好友自那以后到现在,莫说煎烤油炸,便是红烧的肉食也从不沾,家中备饭总是清淡的吓人,以菜蔬为主鱼虾为辅,近两年更是整日里清粥小菜的调理肠胃,隐隐的有了茹素的倾向,直把个无肉不欢的齐凯吓得都不怎么敢来他家蹭饭吃。
  狠得下心得人未必就心狠,眼前的男人即使骨子刚强性子别扭,归根结底是个温温柔柔的芷兰君子,哪里会当真心狠不成。
  一时间尴尬凝住了气氛,齐凯有些不知所措的搓着手,讷讷的说不出话来,很一会儿之后殷庭才凉凉的戳出一句来,"我定然是年轻时剿匪拒敌,造下太多杀孽,方才遇见你这么个叫人折寿的朋友,还惹上了……"堪堪收住了话音,停了片刻方才道:"说说,我到底是该当何罪?"
  齐凯这才松了口气,知道好友并没有太过介意自己的失言,于是拿腔捏调的道:"淫|乱宫闱!"
  殷庭又是沉默了很一会儿,方没好气的问道:"你今日可是存心来给我找不自在的?熟归熟,莫要以为我不会翻脸。今日你倘使不说出我到底是怎么淫|乱宫闱了来,定要将你这口无遮拦的以谤官之罪送官法办。"
  齐凯也不顾殷庭的眼睛还没睁开呢,就冲他挤眉弄眼得很是生动:"莫要不承认了,依我看,浮欢姐姐确实不错。若是你向陛下请旨,请陛下赐婚的话,想必陛下也不至于拂了你的面子嘛。"
  嗯,他只会先拆了明德殿,再拆了我。——殷庭如是腹诽,将眉凛然的一挑,"又在胡说什么?"
  "你不是专门委我家小桃花替你捎东西给人家了么,还不承认是怎的?"齐凯摸了摸略有些胡渣的下巴,笑的很是玩味:"我说怎么先前还说要续弦,后来便没动静了,感情寻常花草自不在我殷兄目中啊。"
  右手的食指几乎是神经质的抽动了一下,而后一点点的攀上了盖在锦袍下的左手小臂,指尖隔着蜀锦织料细细的描出了那精致繁复的同心结纹样,本就贴着身的玉饰被按得几乎嵌进肉里,却因了其细腻的质感而并无不适。
  "难得你肯唤我一声殷兄。"霎时间心绪百转,唇角微微的勾起时带着点儿坏,心里已是打定主意尚不欲将那纠葛不清的破事告知好友,殷庭于是幽幽的睁开了眼,瞳色偏浅的凤眸半眯着,用眼角余光将齐凯上上下下的打量了一番,轻易的就岔开了话题,一字一句咬词清晰的质问道:"仲荣乃是难得的俊彦良材,我加意提拔已久,何时竟是……成了你家的小桃花?"
  "你家的"三字刻意加重了语气,正衬那一副独生女被拐跑的老父亲一般的痛心疾首的神色。

  陶华陶仲荣陶府台出乎意料的整整一个下午都未见到某个游手好闲不务正业的大将军,正自惦念,便收到了殷府的帖子,其上温温和和的写着假使府台有遐,敢请过府一叙。
  并不是那比朝野闻名的殷氏柳楷,更像是早些年极受士子们喜爱的裴相书体,流云泄水的一笔行书颇得真传,叫素来对那位芷兰君子温文宰辅十分孺慕的陶华很是惊讶了一下,旋即又觉得人家既是世所公认的裴相的三个门生里最正统的那位,写得一笔承自师门的好字体也无可厚非不是?倒是自己少见多怪了。
  抬眼看看时辰,正当晚饭的时候,便自去府衙后面自己的住处换了身青缎袍子,装扮的俨然一副书生模样。前脚方要跨出门,蓦地想起了某人对殷府的淡水清粥怨气十足的诽谤,斟酌良久,折回身拿了块桌上的绿豆糕。

  米是新舂好的太湖粳米,温火慢炖的老鸡汤用鸡蛋清吸去杂质倒入其中,再加上新嫩的笋尖和切成丁的香蕈,细细熬制。鸡汤的浓郁里掺杂了粳米、香蕈和笋尖的清香,便也不至于使得口味太过厚重,反而愈发显得清淡。舀进汝窑凝脂白瓷小碗里后再撒上一小撮青白的葱花,只看着便叫人食指大动。
  陶华仔细端详了一番,发现自己碗中似乎还放了火腿丝和鸡肉丝,色香味俱全,更显诱人。
  不由咂摸着口中绿豆糕的余香暗自叹一声莽夫误我,倘使这也算是淡水清粥,那我陶仲荣宁可清粥小菜一辈子……旋即转念一想,虽说主人家客气,给自己留了一份吃食,可若是果真就敞开肚皮大快朵颐,未免也太过失礼,那绿豆糕吃便吃了,只是下次要仔细,莫要再轻易相信某人便是。
  当下优雅翩翩的执起瓷勺,向着对坐的,一身素色常服,已然在喝粥了的殷庭微微欠身:"先生厚意,学生却之不恭。"
  殷庭回以温温的一笑,"吃食简陋,招待不周,已是惭愧。府台万勿这般拘谨。"
  "先生总唤学生府台,叫学生如何能不拘谨呢。"陶华用手中的瓷勺轻轻的将葱花火腿丝与粥拌匀,有些不合时宜的想至少某人没说错的一件事是殷相似乎果真茹素,碗中素素的连一根鸡肉丝也无。
  "倒是我的不对了……也罢,仲荣。"殷庭将一勺粥递到唇边,略吹了吹,慢条斯理的吃下,方才继续道,"当日醉仙楼中有幸闻君一番高论,我便知仲荣定非庸才。这两年见吏部考绩,又在苏州城中走了走,仲荣果然将这苏州府治理的紧紧有条。"
  陶华忙放下了手中的瓷勺,站起身恭恭敬敬的做了个揖:"若非殷相提拔,学生如果怕仍旧只是一个小小的七品翰林编修,纵有微末之才,亦无地施展。"
  "已说过了,仲荣休要如此多礼,坐吧。"殷庭仍旧是温温柔柔的笑着,却有那么点心不在焉的用眼角睨着手中的瓷勺上稠厚晶亮的粥汤,看着它们慢慢的汇至勺尖,然后一不小心似的跌回碗中,前赴后继,乐此不疲。
  年轻的知府大人于是从善如流的坐了回去,犹豫了一下没有再次拿起勺子,而是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更加恭敬的道:"学生惶恐。"
  虽说还年轻,到底是在知府任上都做了两三年的人,哪里会觉察不出来眼前这位致仕的相爷自己的半个门师此番相邀,断不是请自己喝一碗看起来委实诱人的粥这么简单的。
  果然,殷庭慢条斯理的抬起眼看着他,语重心长的道:"仲荣少年高才,稍加磨练,前途势必……不可限量。"旋即又话锋一转,"齐凯齐将军与我年少结识,交谊甚厚,彼此也算得颇是知根知底的。"
  对坐的青年就像是他所想象的一样聪慧得一点即透,闻言几乎是顿时就抬起了头,暗色的眼瞳直直的盯着他,连瞳眸深处的烛焰明灭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选自《诗经?郑风?将仲子》,此句意为:求求你,我的仲子,别越过我家菜园,别折了我种的青檀。哪是舍不得檀树呵,我是害怕邻人的毁谗。仲子你实在让我牵挂,但邻人的毁谗,也让我害怕。……XD,小殷为啥看这个大家都明白的啊哈哈哈


☆、第六十章

  "不知先生……有何赐教?"陶华略闭了闭眼,一点一点的试图把自己瞬间紧绷的身体放松下来,他知道眼前的人所说的字字句句都实属事实,并因此越发的惊疑不定起来。
  忽然便想起了那日茶楼偶遇,因为那人拽着自己跑得急的缘故,待到了殷相面前时,两人牵着的手都还未放开。
  是了,既然都说了是年少结识知根知底,又怎么会不知,他……是个断袖呢。
  殷庭再次垂了眼,曲起食指轻轻的叩了几下桌案,沉声道:"仲荣,你是个聪明人,有些话何必说透呢……我只是不明白,既然前程似锦,又为何这般的……"不知道该用怎样的词来形容。
  又或者并非词穷,只是自知本无立场说这样的话,便更无法用说出什么过分的词来,偏偏太过婉约的措辞未免不达意,便索性只说了一半。
  "不知自爱么?"陶华不由低低的嗤笑了一声,很认真的看向殷庭,眼神里透着一股子与齐凯像极了的锐气,"学生自问行得端坐得正,俯仰天地,无愧于心。"
  "此番相邀,说不上提点赐教,更非为了斥责诘难。"殷庭抿了抿唇,斟酌片刻后十分诚恳的解释道,"仲荣无需如此,也不必将我当做殷相或者殷先生,只需和小齐那般,当做兰阶兄便好。"
  这般温和的善意让陶华很是有些诧异,看了他许久之后方才颔首轻笑,"学生也不敢太过僭越。"顿了一顿又善解人意的找了个话题,以缓解适才略有些尴尬的气氛,"齐凯他私底下喜欢叫先生作、作小兰花……呵,当然并无轻诋的意思,而是取君子如兰,清正芳芷之意。"
  "家父为我取表字兰阶,本就有'芝兰玉树,欲使其生于庭阶'之意。只是从他那里变成这般叫出来,总觉得多了些……孟浪意味。"殷庭苦笑着说道,下意识的搅动着碗里的米粥,"初识他后便觉得,若是哪家的姑娘相中了这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莽夫,未免要耽误终生。后来方知道他……倒是我多虑了。"
  对坐的青年闻言莞尔, "他倒确实是英姿俊朗,腹内草莽。"
而后文文秀秀的吃了一小口粥,方才继续道:"然而直率爽快诚实恳切的性子却并非不好,偶尔还有那么点儿小滑头,倒也讨人喜欢。"
  "也是。可仲荣方才说,俯仰天地,无愧于心。"殷庭别开了眼,用有那么些小心翼翼的口吻缓缓的道,"纵万夫所指,亦能安之若素么?我朝虽不忌男风,但断袖龙阳,终究非是什么太过光彩的……须知言官风议,颇是琐碎。齐凯身为堂堂冠军大将军卫尉寺正卿,也因不胜其扰,这才远远的避至苏州。你如今年纪轻轻却官居苏州知府,似锦前程若是因此葬送,也不觉得可惜么。"
  陶华捧着粥碗低低的笑了一声,用后齿细细的磨着一根火腿丝,片刻方道:"先生厚意,学生心领。然而男儿在世,倘若连喜欢何人都要顾及他人颜色,又谈何气节风骨?屈子有言,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正是也。"
  "狂悖。"殷庭轻轻地摇了摇头,用叹惋一般温柔的口气下了如是结论。
  "前次在茶楼之中,先生曾谬赞学生是性情中人,便需知道,但凡性情中人,大抵都有那么些骨子里的狂悖。"陶华摇了摇细长的手指,颇有些老神在在的说道,"也不怕先生见笑,学生自幼便颇是艳羡竹林七贤那般的轻狂不羁。何况所谓情爱,归根结底不过是两个人的事,再狂悖一些说,根本没有他人置喙的余地才是。"
  殷庭闻言只是摇头,兀自抿了一小口粥,却蓦地发现自己身边的偏就多多少少有那么一些在自己眼中看来的"狂悖"。
  上至自家老师与苏先生,下至齐凯殷捷,甚至就连明德殿龙座之上的那位,似乎也多少有那么些纵万夫所指,我亦不改情衷的"狂悖"。
  不由暗自纳罕,莫非果真是自己太过不知变通了么?

  似乎是为了印证什么一般的,隔日里一骑绝尘踏破了满城飞絮,斜披明黄战袍的天子亲军便叩开了殷府的大门。
  齐凯算准了时辰挑了个殷庭可能不在睡觉的时候去找好友兴师问罪,却被告知太夫人病了,老爷一早便前去探望,并不在府中。
  管事是从洛阳相府跟过来的,倒认得这是与自家老爷私交笃厚的齐将军,便自作主张的如往常一般,将人直接请至自家老爷的书房里少待,奉上刚沏好的好茶端上精致的茶点之后告知他老爷去了许久,大抵就要回来了,还请将军稍等。
  齐凯轻哼了一声自顾自坐下,翘着二郎腿拈起一块酥皮点心就着上好的明前龙井吃了起来,把个当家管账的管事心疼的不忍再看,告退出去顺带关上了门。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殷庭才回府,下了马车揉着眉心正要往里走,就被告知齐将军已经在书房等了您很久,这才匆匆的向书房过去。
  推开雕了瑞草缠枝的朱漆门,房中并未燃他素日里喜欢燃的冷香,只有一阵清风从窗中吹至,夹杂了些微的沉香气息。
  毫无因由的便心头一紧,今早才拆了洛阳来的信便被告知母亲忽然病倒了,急急的便赶了过去,总觉得有什么不曾收拾好,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一身银红锦衣的俊朗友人坐得端正,托着茶盏像模像样的装作品茶,手边的紫檀木小几上用嵌银飞鹤的玉镇纸压了一纸金龙沉香笺,见他进来,不由微微勾起了嘴角,用漫不经心偏又揶揄意味十足的口吻悠悠的道:"小殷丞相怎么这么不仔细,出门去也不先把书信收好,都被风吹到地上了,还是我帮你拾起来的呢。"
  殷庭立刻反手关上了门,咬住了下唇站在原地一脸的不知所措,良久才从牙缝间挤出了几个音节,"你看了?"
  语气不似往日的温和,倒也不是齐凯想象的那样恼羞成怒歇斯底里或是义愤填膺,反而带了一丝强行压抑却仍旧惶然分明的颤音,分明得底气不足里偏还就有那么一点的释然,别的他也再分辨不清了,只觉得好友不愧是宰辅之才,竟能硬生生的将三个字咬出百般情愫出来。
  不由就有了那么点心虚,只好学着他垂下眼帘装作漫不经心的道,"只是好奇,看了一眼……感觉,呃,颇是震惊。"
  "君不闻非礼勿视焉?"殷庭勉强弯起了唇角,偏生遮不去那一副苦的发稠的表情,快步走过来自镇纸下拈起那作孽的金龙沉香笺,径自绕到书案后,熟练的装进牛皮封纸中,而后收入了桌下暗格之中。
  齐凯抿了抿唇,浑身不自在的收拾起了心里的歉疚,只是质问好友为何找自家"媳妇"说些的奇怪话却已是怎么都做不出来的了,有些为难的挠了挠头,忍不住问道:"你与陛下这是……什么时候的事?进展到什么地步了?莫非是他单相思不成?"
  殷庭正闭了眼用力的揉着额角,闻言脸色几番变化,良久轻嗟一声:"冤孽罢了。"
  知根知底并非只是说说的,若是此时换了是顾子正在座,一定窘迫无奈又知趣的不再问,偏偏齐凯打量了殷庭许久,又回想起他方才的一系列神情动作,很是大胆的下了一个论断,"你莫不是因为此事才上表致仕的吧?依着你小殷丞相的性子,可不像是会躲开的人,莫不是你也……"
  "够了。"殷庭猛的睁开眼恶狠狠的瞪着他,一双细长且浓的眉高高的挑起,脸上的怒意俨然分明。
  虽则对好友竟然猜到了一二并不惊异,到底还是无法接受对方就这么直截了当的说出来。
  齐凯见他这般反应却是了然更甚,懒洋洋的瞥着他叹了口气,语气里颇带了些幽幽,"喜欢便喜欢,又没人会说你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卡文卡的各种掉毛脸……JJ还不让俺上来,我去啊= =

☆、大人的世界真奇怪

作者有话要说:一更卖个萌先
开车的时候摔了跟头,才发现RP已经跌停,于是今晚二更,挽救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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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位先生,请问我是否有幸和您一起共进晚餐呢。"仁宣集团的董事长景弘先生穿着一身剪裁得体的休闲风衣,风度翩翩的靠在总裁办公室的门边,就差在嘴里叼一枝新鲜带露水的红玫瑰了。
  集团CEO殷庭略低下头,推了推眼镜,用眼角余光扫了扫已经空了的助理的位置,这才轻轻地说:"我……有事不能去。"
  风度翩翩的男人顿时忧伤的垂下了头,而后蹭到了总裁办公桌旁边满脸愤懑的表示今天是周五。
  正在收拾桌子的男人柔声解释道所以今天不能跟你出去啊。
  景弘气馁的把准备站起身的殷庭按回椅子上,很是孩子气的抱怨道:"我受够了!我只是想和你一起过一个周末而已,为什么你每个周五都要提前半小时下班?给我一个解释。"
  "因为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办。"殷庭也不恼,笑吟吟的看着自家老版,薄薄的嘴唇勾成一个很精致得体的弧度,"而且周五提前半小时下班也是您同意过的,不是么?董事长先生。"
  微妙的沉默,景弘拿开了按在殷庭肩上的手,"什么重要的事?我和你一起去吧,就这么定了。"
  二十分钟之后,他瞪大了眼睛呆滞的从副驾驶座上下来,身上阿玛尼男士香水的味道湮没在了一片幼儿润肤霜的奶香里。
  殷庭也打开了车门从驾驶座上下来,他怕冷,已经把西装换成了一件银灰色的羽绒服,看起来要比正装的时候丰腴了很多,景弘便努力的把自己呆滞的目光从"XX省实验幼儿园"的烫金招牌上挪开,关上车门蹑手蹑脚的走到了爱人身后,从后面环住了他:"恩……穿了羽绒服之后好像没那么硌人了,抱起来比较舒服……话说,你来这儿做什么?"
  而后手背上被轻轻的打了一下,继而被嫌弃的拽开了。只能眼看着殷庭快步向前走了点儿,蹲□抱住了一个长的粉雕玉琢、穿着天蓝色羽绒服、脖子里还挂着个一看就价值不菲的平安玉扣的小包子,小包子也很不生分凑到自家爱人脸上就是一个大大的香吻,软糯的童声里也飘着奶香味,"爸爸你迟到了!"
  两条短短的小胳膊环住了殷庭的脖子,颇是气势凌人的越过自家爸爸的肩看了景弘一眼,眼神里居然还有那么点儿敌意。
  虽然早就知道爱人有个儿子但是一下子就如此鲜活生动的出现在眼前,景弘多少还是有些不能接受,愣了有一会儿才凑上去,学着殷庭蹲□讨好的摸了摸小包子光洁溜溜的脸蛋儿:"继羽乖,叫叔叔。"
  不料小包子嫌弃的瞪了他一眼,很不配合的别过了头,"你爸爸没告诉过你随便摸别人的脸是不礼貌的么!"
  自诩魅力非凡的景先生并没有就此放弃,学着自家爱人的样子拥住了小包子,"我们继羽真乖真可爱。"
  随后怀里的小包子打了个大大的喷嚏,还在他的风衣前襟上蹭了蹭鼻涕,这才一脸嫌弃的把他推开了,"你身上有香烟味道……爸爸说吸烟的都是不良少年!"
  被命名为不良少年仁宣集团董事长忽然觉得天气真冷,自己果然应该从善如流的换上羽绒服,说起来长到这么大自己似乎还是第一次被嫌弃呢,这就是所谓的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滩上么……
  踉跄着站起身风中凌乱的走到副驾驶座边,刚要拉开车门,小包子已经拉着他爸爸撵了过来,怒气冲冲的瞪着他:"副驾驶座是我的位置!"
  被小包子拉着的男人连苦笑都透着一股子温柔,那眼神分明是在说,我劝过你的。
  都上车之后殷庭磨蹭了一会儿才发动了车子,说是热车,其实一直在低头发短信。
  车子启动的时候委屈的被赶到后座默默凝望爱人背影的景弘发现手机上多了条未查看短信,发信人是小兰花,内容如下:我答应过他无论再怎么忙,礼拜五都会亲自来接他回家。这孩子从小就聪明,也特别敏感,虽然整天说没妈妈也没关系有爸爸就好了,但是他的昨晚的睡前故事是灰姑娘,前天晚上的是白雪公主,而且刚才你抱我被他看见了,所以……对于他的敌意,我很抱歉。
  无语良久,景弘忽然灵光一闪的想,这莫非就是所谓的龙生龙,凤生凤,小兰花的儿子心眼多?
  于是顺手回复博同情:你不抽烟是因为殷小少爷对烟草气味过敏?他刚才擦了我一身的鼻涕……

  好不容易到了公寓门口,景弘委委屈屈的跟在殷家父子背后,眼巴巴的看着这扇他肖想了无数日月的公寓门打开,原该有的喜悦却被眼前那团软绵绵的小包子破坏的一干二净。
  殷庭脱了鞋跨入门内,白色纯棉袜子包裹下形状姣好的双足踏在米色的羊毛毯上,从鞋柜里拿出一双造型异常卡通的兔子头拖鞋穿上,小包子跟他动作很同步的拿出了一双几乎一模一样的小拖鞋穿上,然后拨开正在找什么的爸爸拿了两个一次性塑料鞋套递给仍站在门外的景弘,仍旧是奶声奶气甜甜的道:"家里只有两双拖鞋。"
  景弘放弃了一切抵抗,内心泣血着用双手接过了鞋套,十分优雅得体的笑容回应了小包子,"谢谢小继羽啊,小继羽可真乖。"
  然后就这么凄惨的踩着不知道市价是多少毛钱的鞋套跨进了爱人的家。
  进门之后被小包子以"不可以打扰爸爸做饭,否则饭会不好吃的"为由直接拉到了客厅。无语之下以洗手为由去了趟卫生间,一边发短信一边感慨这咫尺天涯的悲剧感到底是什么。
  我怎么不知道你还会做饭?今天有口福了啊。
  洗完手擦干之后手机震动,打开一看内容如下:不会,我就会用电饭煲煮饭或者粥。一般都是叫了外卖回家装盘……怕被他发现,所以告诉他进了厨房饭菜会不好吃。
  景弘大奇,回短信问道:你是用篮子把外卖吊上来的么?
  半分钟后收到短信:直接送上来的,我告诉他那是送酱油的叔叔。
  表情微妙的走到客厅,发现小包子正在沙发上看儿童版史记故事,忍不住问了声:"史记?你看得懂么。"
  小包子递过来一个白眼,"有图片的……而且爸爸有空也会给我讲!"随后指着一个打着赤膊背着木棍肌肉虬扎的大爷说:"这个是廉颇,就是负荆请罪的廉颇。"
  景弘眨了眨眼,点着廉颇对面那个三缕细须的中年文士问道:"那这个呢?"
  "当然是蔺相如咯,叔叔好笨!"小包子脸上果然显出了一副志得意满的骄傲神情。
  "嗯,我们家继羽真聪明啊。"景弘赶紧乘机套近乎。
  孰料小包子的表情一下子便激动了起来:"我才不是你家的!我是我爸爸家的,跟叔叔你没有关系!"
  呛得大学时代的辩论社一辩哑口无言,只得讪讪的拿起了桌上的苹果笨拙的削了起来,"呵呵,现在是不是……啊,叔叔给你削苹果吃。"
  两分钟后,讨好的递上了一个明显瘦身过得苹果,讨好的看向小包子。
  小包子别过了脸,轻轻地嘀咕道:"白雪公主的后妈也是给她吃苹果的,我才不笨。"
  于是景董事长人生削的第一个苹果就这么轻易的被嫌弃了。
  有点愤愤的咬了一口被削的没剩多少肉了得苹果,景弘想了一会儿,讨好的道:"继羽为什么好像很讨厌叔叔呢?叔叔很好的,可以给你买玩具,可以带你出去玩,可以……"
  "爸爸会给我买的!"
  "……那,叔叔是你爸爸的老板,继羽喜欢叔叔的话,叔叔就可以给你爸爸放假了啊。这样爸爸就可以有很多时间陪你玩,给你讲故事,带你去买玩具啊。"
  "我……只要我不乖,或者假装生病,爸爸就会请假来陪我的,不用你!"
  "你爸爸最讨人人家骗他了哟,继羽怎么可以这么不乖呢。"内心无比脱力的景弘利诱不成,转而威逼,"如果你不乖的话,爸爸就会给你找一个后妈,然后生弟弟妹妹,再然后就不要你了哦。"
  这一招果然有效,小包子张牙舞爪的表情一下子就凝住了,随后渐渐的变得柔软,柔软,柔软……再然后,他"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原本干净漂亮粉嫩嫩的小脸蛋儿上糊满了眼泪鼻涕,是若非分贝过高的哭声太煞风景,倒颇有些我见犹怜的样子。
  杀伐决断的董事长大人一下子就愣住了,手里拿着个削残了还啃了一口的苹果,目瞪口呆的看着殷小少爷"哭声直上干云霄"还"疑似银河落九天"。
  半分钟不到,系着一个让景弘差点被苹果呛死的卡哇伊毛绒维尼围裙的殷庭快步赶过来,一边在围裙上擦手一边问自家宝贝儿子:"小羽乖,小羽不哭,来,告诉爸爸怎么了啊?"
  小包子仍旧是哭,胖嘟嘟的小白手却抬起来,直指景弘面门。
  被指出的疑凶一脸无辜的不知该当如何辩驳,惶然的摇着手表示我什么都没做过啊,可惜爱子心切的爱人完全不听他的解释,一双凤眼睁圆了瞪看着他,嗓门都有些高:"都多大的人了,怎么还跟小孩子计较啊你!"
  景弘顿时委屈的不行,一时间也急了眼,很有些口不择言的道:"我能跟他计较什么啊我?我这不是给你儿子做思想工作叫他不要对我敌意这么大么!都是你,睡前故事就不能讲点阳光灿烂的比如十字坡龙门客栈惊情四百年什么的,你非要讲什么灰姑娘白雪公主……"
  殷庭气得不行,自顾自掏出了真丝手绢给小包子抹眼泪,就听小包子支支吾吾的说道:"叔叔说……呜呜……叔叔说爸爸要给我找后妈……呜呜呜……还要生弟弟妹妹不要我了……我不要弟弟妹妹我不要后妈!我只要爸爸,要爸爸!"
  "你……你没事都跟他胡说些什么呢……"殷庭顿觉无奈,又瞪了景弘一眼,转而安抚爱子:"小羽乖啊,不会有后妈的,更不会有弟弟妹妹,爸爸只要小羽啊……"
  景弘手足无措的站在一边,蓦地灵光一闪,一脸正经地说:"所以你要让爸爸跟叔叔在一起,这样就不会有弟弟妹妹了,你爸爸就只疼你了,还能多个叔叔疼你,多好啊。"
  似乎收效极佳,小包子的哭声戛然而止,还自己自觉的抹了一把眼泪,疑惑的将眼前这个叔叔上上下下的打量了一遍,转头望向自己的爸爸:"爸爸……难道叔叔是不会生弟弟妹妹的?那你还是跟叔叔一起吧!"
  听得景弘半晌没反应过来,向来温文尔雅的殷总裁直接笑倒在了沙发上,徒留小包子眨巴着黑亮带水打大眼睛,狐疑的看着他们两个。
  所以说,大人的世界真奇怪。

  【END】


☆、第六十一章(补全)

作者有话要说:这两天心情不好状态也不好……
鼻炎肺炎加哮喘,还有摔跤的外伤,折腾死了。
毛有留言毛有动力,趴地求治愈……

  齐凯的唇形很好,便就这么抿着都能勾勒出一个单薄的笑意,轻浮的勾起唇角的时候更会显出一种历尽世情的玩世不恭,颇有些轻狂不羁的风流意味,衬上那张俊朗的面孔,不能说是不倜傥的。
  殷庭曾叹惋过,倘使小齐将军肯习字,定能将自家老师那一笔行书习得三昧,然彼时年纪尚轻的幽州司马闻言只是略缩了缩脖子,告一声"小殷刺史您继续写字儿,末将去军中巡视一番"便溜之大吉。
  裴彦的行书殷庭学得九成形似,偏偏差了那一分狷狂神韵,便怎么也是算不得上乘的。
  他素来喜好书法,篆隶行楷草皆有所涉猎,真正算得上大成的,到底只有那一笔规整秀润媚中透雄的柳楷,还有的便是同样以工整清秀著称的蚕头燕尾的八分汉隶体。后世将他与裴彦相提并论时,亦总不免将两人的书体相较,师生二人皆是一代书家,而"裴尤行草,殷称楷隶。"道是裴相的书体中最好的便是行书、章草和飞白书,而殷相则在柳楷、八分和铁线篆上更为人所称道。
  因书见人,并非虚言。自可知二相性情之殊异。
  齐凯虽说于书法一道半点天分也无,却也知道能将写的这般整顺的人性子大抵都正统不过,所谓君子端方芝兰玉树云云,说的大抵便是自家好友了。
  如今这般境况确实是他从来不曾设想过的,本来见到那纸长的劳民伤财的金龙沉香笺的时候尚以为好友是遭到了帝王的纠缠,犹自幸灾乐祸的想着果然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然而以现在之所见,俨然已非是这么简单的事了。
  倘若只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自家好友在发现自己看到字笺后至多只会苦笑一声,道一句流年不利莫要再提。何至于似这般讳莫如深,而倘若果真是自己所想的那样……依着他的性子,怕不得愁死么。
  小齐将军状似粗莽实则心细的紧,一时间竟还把皇帝陛下由来无因的不待见、宫中关于君臣二人关系的种种自相矛盾却又都言之凿凿的传言、乃至于那时候自己传来陛下病重的消息时好友难得失措急急忙忙便赶了回去等等琐屑都联系在了一起,融汇贯穿之后更觉得合情合理。
  书案后的男人以掌覆目沉默了很是一会儿,方才竟是略带些尖刻的笑了一声,"你是用那只眼睛看出来,我殷某人竟是这般悖德逆伦不知死活不畏人言胆大包天的?"言罢还佐证了身子,强作自若的端起了茶盏。
  齐凯轻轻地撇了撇嘴角,略向后靠实了,方才挑了眉看向犹自逞强的好友,轻叹了一声:"兰阶兄。平心而论,你为相十载殚精极虑,便只是纯纯粹粹的为了家国天下不成?"
  端着茶盏的手在唇边停了许久,细看甚至都能看到邢窑白瓷的盏碗中澄碧的茶汤因握持的手正难以自制的轻轻颤抖,渐渐的漾开了一圈圈细细的水纹。
  窗外不知什么鸟忽然就长啼了一声,扑棱着翅膀飞起时撞开了垂柳带出一阵不大的声响,殷庭抿了抿唇将手中的茶盏放下,慢慢的道:"自然……亦是有意欲建功立业、一展抱负、名留青史的私心的,也谈不上多纯粹。"
  "呵,真是好生冠冕堂皇的说法。"齐凯不屑的抬了抬眼皮,抱臂冷笑,"便果真没有哪怕半分因由,是因为贪恋天颜?"
  这次倒答得快,"你若执意这般想,我亦无话可说。"殷庭自垂了眼,口气淡漠得有些刻意。
  齐凯于是站起了身,径自朝门外走去,"你且慢慢的自欺欺人便是,反正我是不信的……告辞。"
  前脚才刚跨出门外却又转过了头来,"对了。在你弄明白自己到底是在想些什么之前,可别再把我家小桃花教坏了。兄弟年纪也不小了,找个可心人真的不容易,这一辈子还不定能不能遇见第二个了。坏人姻缘可是折寿的啊,小殷丞相。"
  而后径自扬长而去。
  殷庭在桌下的手指扣在了那枚鎏金的铜环上,死死地向下勒紧了直至白皙的指尖都泛起了乌青。
  只消轻轻用力,便能拉开满满的温柔与思念,偏就不该不敢不能,莫非真真是作茧自缚不成?

  江南的五月暑气初现,晴阳艳艳的挂着,倒没有盛夏时那般的灼人。质地柔软的日光透过窗棂上的昂贵的薄纱漫过手背,映出精致的瑞草刻花。
  殷庭略微眯起了眼,将被日光照着的手一点点的蜷进了袖里,另一只食指微曲,轻轻的叩着太师椅的扶手。
  五月既望,未见片纸。
  仿佛是为了印证他最初的顾虑,帝王炽烈的感情就像是愈合了得伤口,缠绕着的疼痛会在某一天忽然便消失无迹,就像是从未存在过一样。
  分明应该得意的,庆幸自己并没有为那一时的温柔冲昏头脑,飞蛾扑火似的撞进这个死局,可偏偏就是不愿相信,反而开始惦念京中是否出了什么事。
  每当此时总会觉得好友实在是所言非虚,事到如今他再不敢说自己知道自己在想什么,竟似心不由己。
  沉吟片刻后端起了手边的茶盏啜了一口,将桌上的几张字笺再次拿起来看了看。
  真该说是苏振翮调教有方,不多久的功夫自家爱子竟也会诌两首诗了,虽说用词平仄都还算不上极好,却也有了那么两分意境,用一笔漂亮的小楷工工整整的写好了遣人送来,连字写得都比以往认真些。
  忍不住就弯了弯嘴角,侧过头看了看窗外明媚的天光,温声唤道:"来人,备车,去苏府。"
  在外面侍候的下人忙了应了,急急忙忙的去找管事。
  未几又急急忙忙的跑了回来,很是无礼的直接推开了书房的门——却是管事自己——摸了摸脑门上的汗珠,喘着气对着蹙起了眉头的殷庭道:"老爷,圣旨到了!"
  书案后的男子倏然站起身,很是不确定的反问道:"圣旨?"
  管事用力地点了点头,"是,是圣旨。传旨的钦差已经到苏州城外了,让您速速准备焚香接旨。"
  殷庭怔了片刻才道:"速去准备香案。"而后径自转向内室更衣。
  脑子里却乱糟糟的想,怎么会是圣旨呢。
  帝王不是喜欢铺张的人,往日里送东西来除了那次派来太医阵仗颇大,都是着御林亲军快马轻骑直接宣个口谕,放下东西便要回去复命的。
  然而这次来的竟是九龙黄绢的圣旨,着钦差仪仗一路里浩浩荡荡的到这里,难怪竟比往日迟了许久。
  ……
  待到传旨的宫监小心的扶起跪在地上的相爷时,殷庭尚未回过神来。
  诏书并不长,先是絮絮叨叨的夸赞了一番自己一番,到结尾的时候轻翩翩的一句"前日据太医奏,知卿已无大碍,故望卿早日还朝,为朕分忧。"
  又细细的回味了两遍,竟有些哭笑不得,原来派太医来竟还有这般用途,亏得自己当日还很是感动了一阵呢。
  便自接旨,将钦差延入厅内,兀自打起了陈情表的腹稿。

☆、第六十二章

  皇帝陛下今日心情很是不好,一个人坐在鎏金龙座上将手上的一封奏本翻来覆去的看,身上散发出的森森寒气直将六月日光里的暑热统统压下。
  殿中执事的宫人都努力地把头压低了些,以免触到霉头。
  浮欢轻叹了一声,将手中的茶盏恭敬的捧上,奉于帝王,"陛下,请用茶。"
  景弘信手接了茶盏,恶狠狠的磕在龙案上,"这个殷庭,当真是越来越不知好歹了!还陈情表……他莫非当自己是李密不成?若非朕知道他是家中幼子,孰知他会否红口白牙的和朕扯什么'既无叔伯终鲜兄弟门衰祚薄晚有儿息?'真是。"愤愤然将手中反复翻看的奏本掷在龙案之上,翻开的华纸上是一笔规整秀润的柳楷,一字字都是一般大小,竟似规矩度出,"朕真想让他尝试尝试什么叫郡县逼迫州司临门!"
  妃色宫装的尚仪女官抿了抿唇,强压下以手覆额的冲动,努力地绷住了嘴角,温声道:"或许殷相果真是因为太夫人之病,暂时不能回朝呢。"
  景弘斜睨了她一眼,端起了茶盏,提起盏盖轻轻的拨开了汤面的浮叶,浅啜了一口,恨恨的道:"当朕派去的太医都是死的么?他母亲倘若果真病重,朕又怎么会下诏传唤?"
  浮欢不再说话,兀自垂下了眉眼,心说这般相持,他们二位可真是不嫌累呢。
  片刻后景弘放下了茶盏,微微向后靠了靠,沉声道:"再拟征辟诏书,着钦差前去传旨……朕倒要看看,他是不是也要朕三顾茅庐才肯出来。"

  七月的苏州多雷雨,天地间蓦地一黯,大雨便伴着电闪雷鸣当头浇下,瓢泼俨然不足以形容雨势之大,说是天河倾倒亦算不得夸张。
  芭蕉厚实碧绿的叶也雨水打得发出沉厚的响声,已然睡懒了的殷庭打开了门,一股荷池边似的清水气息扑面而来,夹杂了些许草叶的芬芳。天地间一片雨幕,仿佛自家的楼阁是瀑布后的石洞一般,别有情致。
  倏然银光一亮,一道闪电划破天际,殷庭下意识的略缩了缩脖子,果然一声炸雷随之而来,颇是撼人。
  他忽然想起爱子怕雷,有以前去看看,偏偏一阵倦意袭上来,转念便又想,男子汉大丈夫,怕雷怎么行。让他自己待着也好,胆量都是练出来,不能太娇惯了他。
  便又将门关上了,自解了衣衫,吹灯上床。
  暴雨总能洗去满城的闷热,竹簟上凉滑似水,正好安眠。外面长长的雨串狠狠地掼在青石上,砸出一片闷闷的声响,却被雕镂精致的红木门扉阻隔开,显得朦胧了。偶尔一声惊雷,听着虽吓人,久了倒也惯了。
  殷庭闭上了眼,忽然很恶劣的想到,现下已经是七月了,洛阳城中的那位陛下收到了第二封陈情表,想必又得气得砸东西了罢。不知这次是端砚还是镇纸,真是对不起浮欢姑娘了……
  细长的手指轻叩竹簟,悠悠的想着第三封诏书或许就要到了?却是眼皮渐渐地发沉,慢慢的睡了过去。
  喧嚣的雨声之中,一队人马叩开了苏州城门,而后马蹄声又渐渐隐没在了雨声里。

  管事正在核对府中账本,门忽然被人一把推开,不及打伞的青衣小厮抹了抹脸上的雨水,颇是激动的道:"不、不好了……"
  管事把眼一瞪,呵斥道:"看你没大没小的!又出什么事了?"
  "有……一队人马……就停在咱们府门前……领头的那个,说要老爷亲自去迎。"小厮略低了头,喘息着道:"来头好像不小,约莫二三十个人的样子,领头的那个竟然直呼老爷的名讳!"
  "直呼老爷名讳?嘶……"管事放下了账本,惊疑的站起了身。
  自家府上访客从来是不少的,但是小厮不识得却又会直呼自家老爷名讳的却是委实不多,想来不是等闲。便自站起身,提了门边的油纸伞匆匆出门,思量着是否会有这么一位贵客,半晌确实想起来了一个,却生生在七月江南天里将他吓出了一身冷汗。
  若是那位的话……怕是,不能吧。
  定然是不能的。
  转念间已经到了门口,只见一人斗笠蓑衣负手而立,站在门楼檐下,斗笠上还有水珠滴下,夜色里看不清容貌,见管事出来,只是一声轻笑,低沉悦耳的嗓音款款的道:"殷庭呢。"
  身后雨幕里二三十壮勇随从牵着马站的笔直,整齐得竟似神道边的石俑。
  ……
  殷庭是被房门萌的被推开的声音惊醒的,有些不满的想这些下人真是越发的没规矩了,就听管事的颤声道:"老爷,陛、陛下……陛下来了!"
  那两个音节就像是冷锐的长针直扎进了耳孔里,刺破耳膜戳进脑仁狠狠的搅动了一下,刺得殷庭猛的睁开了眼,随即又渐渐的有些迷糊,本要坐起来,也只是撑起了身,疑惑的道:"乱说什么,陛下远在洛阳,怎会轻离。"
  "当、当真是陛下,就站在府门口,定要老爷您亲自去接驾呢!"管事已经失了往日的镇静,声音里几乎带些哭腔,实在不知当朝天子满身淋漓的站在自家府门前到底算是怎么一回事。看向自家睡眼惺忪一副"管事莫非还没睡醒"的表情的老爷,竟颇有些恨铁不成钢。
  榻上的男人颇是怔忪了一下,方才忽然惊醒似的坐了起来,想说什么,却只是动了动唇,也不顾自己颇是鬓发散乱衣衫不整的样子,趿着鞋顺手拿过了门边的油纸伞便跑了出去。
  外间的天光被霹雳电光映得明灭,殷庭脑中一片混乱,满满的就是那一句"陛下就站在府门口",甚至不及想帝王到底是怎么会弃了龙城凤阕不远迢迢亲自来了,朝中怎么无一人拦阻等等。
  心里乱的不行,步子也越走越快,到后来甚至是小跑着的。
  横斜的雨水迎面扑来,油纸伞也遮不去多少,不一会便打湿了额前鬓角的乱发。
  门檐下灯火明灭,那人负手而立斗笠遮颜,蓑衣上雨水犹自低落,却只消一眼便能确定,这便是那个此刻应该在晗宸殿歇下了的九五之尊。
  一时间连唇舌也不听使唤了,呆呆的站在门槛内望着对方,怎么也发不出哪怕一个音节来。
  却是景弘慢慢的拿下了斗笠,将额前的湿发拨开了一些,笑吟吟的道:"爱卿……啧,这般狼狈的样子,朕倒是第一次有幸得见呢。"
  "陛、陛下……"殷庭俨然已经有些不知是梦是醒了,好容易才从喉间挤出这两个音节,举着伞呆呆的站在原地甚至忘了行礼,许久之后才说出了一句较为完整的话:"陛下……怎会在此……"
  "朕?朕病了。"景弘解下了蓑衣,向前走了两步,湿热的手掌径自按上了殷庭的额头,"不过朕倒是觉得爱卿病得更重些……诶,没发烧呢。"

作者有话要说:XDD千里追妻,高潮来也~~~
说起来这两天在忙月考,还爬了霹雳的新墙头,本来准备继续偷懒……
结果发现上了图推-口=
TAT俺……俺会努力更新的ORZ!!!

☆、第六十三章

  "臣殷庭叩见吾皇万岁!"似是如梦初醒一般,殷庭忙扔了手中的纸伞,忙提摆跪下,伏身叩首,"不知陛下驾临,微臣罪该万死。"
  "爱卿免礼。"景弘勾了勾嘴角,俯身搀起了殷庭,"爱卿兼领台省,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倘若还自称微臣,倒叫朕难做了呢。"
  "陛下说笑了……"殷庭抬手拢了拢松散的发髻,又整了整衣衫,很是局促的道:"陛下倘若不弃,请先入内,容臣奉茶。"
  景弘拉着殷庭抬步向里,拾起了适才落在地上的油纸伞,唇角微弯:"奉茶便不必了……以前只知苏杭风景秀丽,却不知雨势倒是惊人。索性朕的身量与卿相仿,料想也不至于找不到替换的衣裳。外面那几个侍卫便烦爱卿一并安置罢。"
  殷庭小心翼翼的将自己的手臂从帝王的臂弯中扯回,又接过了帝王手中的纸伞,将帝王全都遮在了伞下,自己却大半露在了雨中,抿了抿唇道:"陛下既然圣躬欠安,又何苦长途奔波。"
  "没办法,不说病了,你当朕出的来么。"景弘低笑了一声,很是无奈的道。
  身后传来管事招呼那些侍卫们的声音,人走马踏加上雨声水响,乱纷纷的。殷庭就像是跌回了那夜的晗宸殿中,恍惚间这一切似乎都只是触感太过真实的梦境。
  帝王执意的将油纸伞握回掌中,手臂顺势攀上了他的肩头,将两人的距离拉的极贴近,侧首望向垂着眼不躲不避的殷庭,就这副乖顺的样子得知这人虽然刚才勉强算是还了会儿魂,其实多半还蒙着呢。这么想着,揽在肩头的手便得寸进尺的顺着他身侧的精致线条渐渐向下,停在了腰际,手臂又略收紧了一些,"绝少看到爱卿这般情态,朕这场雨也算是没有白淋了。"
  带着笑意的的嗓音款款道来,语调里透着些微的轻佻,便全然的压下了帝王威仪,
  "陛下,休要取笑臣了。"殷庭轻轻地推开了腰间湿热的手掌,敏感的侧腰被人触碰的不适感让他略微有点回过神来了,斟酌了片刻后再次问道:"陛下……怎么来了?"
  与方才如出一辙的问询,却显然带了些不一样的意味在里面。
  "卿以为,朕是为何而来的呢。"景弘抿了抿唇,嗓音一沉便尽数敛去了适才的轻佻,压着些许不悦。
  殷庭很突然的抬眼仔细看了他一会儿,又径自将眼帘垂的更低了些,而后用景弘这大半年来日夜惦念的柔顺温软的语调轻轻的道:"陛下不该来。"
  "君者,国之神器也。紫微离宫,当主不祥,帝王离京,易生乱变。这些道理,朕从当上太子开始一直听到现在了,远比你要更明白些。"景弘仍旧用那把动听的嗓子款款的说着,握着伞的手指却几乎无意识的攥紧了,忽然就轻轻的嗤笑了一声,"殷庭,你怎么还敢提呢。"
  出乎他意料的是殷庭并未道一声"臣知罪"然后跪倒在一地雨水里,而只是沉默的,再次从他手中接过了伞,略略举高了些,很识相的并未把两人之间的距离再次拉开,如是比肩行了一段,终于将景弘引到一处廊下,这才收起了伞。
  径自去与侍立在廊下的婢女吩咐了几句方才折回身来,推开了自己寝室的门,恭恭敬敬的对着帝王做了个请得姿势。
  殷庭已经全然清醒了,但是仍旧缓不过劲来——或者说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想,便是总不能让陛下就这么湿淋淋的杵着,无论如何,总要先安顿好了才是。
  景弘借着室内的一点灯光看了看,器物用度都且精且贵,偏又摆的雅致非常不见半分富贵气,正是殷庭一贯的风格。
  "爱卿怎么也开始用瑞脑香了?往日在洛阳的时候,分明是不用的。"景弘进了房内,很自然的开始解身上的湿衣。
  瑞脑的香气极馥郁,又是极贵重的东西,便是宫中也常用。只是景弘更喜欢沉水香的气息,自他继位后,宫室里便大多开始燃沉水香。
  这样馥郁贵气的香料和殷庭素日里喜欢用的青檀冷梅显然不怎么搭调,故而景弘也就这么随口的问出来了。
  殷庭拿出了火折子点了两只粗烛,闻言应道:"江南多雨,蚊虫滋生,免不了要时时用蒿艾熏屋,臣平素用的那些淡香冲不开蒿艾气,便索性让他们点了梅花冰片。"
  一件湿透了的外袍随手便扔在了地上,景弘抽开了中衣系带,将之从同样湿透了得亵衣上揭了下来,随口便换了个话题,单枪直入的道:"朕此番来,最多只能留七天,若再多留,只恐朝中生变,那才真的叫出大事了。"
  "陛下称病,微服而出,不知朝中政事交谁打理?"殷庭用一旁的小银剪子将灯火又挑亮了些,眼帘垂下,将满眼的无措全然遮了,"其实……陛下便是出巡,也不该在夤夜冒雨赶路,倘使果真弄得龙体抱恙,臣岂非万死难辞。"
  "朝中自有杨修言、聂恒他们,不是你说要历练后进的么?再说顾子正虽然不擅台省细务,但是多少也能担待一些,朕还另择了几个人,让他们商量着办。若有实在要紧不过的急务,自会有人快马前来报讯。"景弘顺手将解下来的中衣也抛开了,大大方方的开始解亵衣。
  帝王健实的身体是漂亮的蜜色,被沾湿的匀称肌肉被昏黄的灯光一衬,美好的叫人移不开眼,"本来今晚是要歇一夜,待到明日再启程的……"景弘慢慢的踱到了殷庭身后,从后面环住了他,下颔搁在他肩窝上深吸了一口气,沁入鼻翼的是沾染了瑞脑气息的淡淡冷香,"但是一想到与卿相距不过百里,朕情不自禁的便让他们快马加鞭,连夜赶来了。谁知上路的时候还是好好地,半途中陡遇暴雨,把朕淋了个狼狈不堪。"微微侧过头亲吻了一下怀中人的耳垂,醇厚的嗓音又压低了三分,"爱卿自觉该当何醉呢……?"
  殷庭下意识的绷紧了腰背,帝王沾湿的鬓发在他颈间有一下没一下的擦过,湿凉的触感让他觉得背脊上有一阵阵轻微的酥麻感流过。
  虽知现在这样实在是十二万分的使不得,偏偏就没法伸手推开。
  君临六合的九五之尊为了他竟是如此的纡尊降贵,将明君之姿天家矜持统统抛开不管,甚至连朝廷社稷都不顾了,千里迢迢从洛阳追到了苏州,全身湿透狼狈不堪的赶来,只是为了……
  莫说殷庭的心本就已经被那些书信捂软了,便果真是铁石心肠,料也该裂开一条细缝了罢。
  恍惚间外间的雨声也小了许多,不再那么冗杂急促而沉闷,渐渐的也能听到了淅沥之声。景弘略微收紧了双臂,满足了的闭上了眼。
  这还是第一次这么亲近的时候这人竟未将自己推开,实在难得。
  便下意识的这人的肩窝里蹭了蹭,感慨着果然是天生就是一副单薄架子,莫说养半年,便是再养半辈子估计也长不出太多肉来了。
  将目光望向一边,糊了薄纱的窗棂上映出了两人紧紧贴着的影子,交颈相亲,亲密非常,真像是一对情侣的剪影。
  只如今夕眷属,便甘愿流年就此止,时光封尘,亦无怨言。
  也不知过了多久,外间忽然有人轻声叩门:"老爷,您吩咐的东西送来了。"
  殷庭抿了抿唇,别过头征询的看了景弘一眼,轻轻的唤道:"陛下。"
  景弘便自松开了手,还特意踱开了几步,看着殷庭开门接过侍女递进来的漆盘又将门关上,眸光一扫,只见上面整齐的叠着一身簇新的衣裳和两块全新的汗巾。
  "是臣新做的衣裳,因为记错了尺寸,大了些,并不曾穿过……"殷庭垂着眼将漆盘捧予景弘,"请陛下先换下湿衣,保重龙体要紧。"
  "爱卿有心了。不过说到底,爱卿还是太单薄了,也不知那些太医都是怎么调理的。"景弘接过漆盘放在一边的桌上,将身上那件解开了的亵衣也索性脱下了,拿起一条汗巾开始擦身。
  "舍下简陋,今晚便委屈陛下在此安歇一晚……天色不早了,臣告退。"殷庭压了压腰,恭敬地施了一礼。
  正在擦身的人手上一顿,旋即微微勾起了唇角,"朕以为,这里是爱卿的房间。"
  "陛下圣明。"殷庭仍旧保持着施礼的姿势。
  "时辰已经不早了,爱卿不在自己房中歇下,这是要去哪里?"拿起盘中叠的整齐的精棉亵衣穿上,正合身的尺寸,"还是说,爱卿嫌朕鸠占鹊巢了不成?"
  略有些无奈的一声"臣不敢。",殷庭唇边的苦笑里多多少少还有那么些果然如此的意味。
  景弘拿过适才殷庭为他拾起的,搭在椅背上的外袍,在手中翻找着什么,"哦,那你我君臣今夜便同榻而眠罢。"
  殷庭抿了抿唇,一点都不想回忆起上一次与眼前的帝王不慎在酒后"同榻而眠"之后,自己是有多久没想下地走路,正自斟酌该怎样推脱,却见帝王从外袍的袖中摸出了一块玉饰,握在了掌心摩挲了片刻,转头看向自己,目光在自己腰间逡巡了一圈,露出了一个同样透着果然如此的苦笑。
  殷庭看得分明,那是一块缠着金线缀着玛瑙珠的大红流苏穗子,雕镂精致巧夺天工的白玉同心结。
  几乎是下意识的就抚上了自己左手的小臂,左胸口内那块血肉都狠狠的窒了一下,不知怎么的就轻声的说出了分明怎么都不该说出的口的字眼。
  "臣……遵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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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四章

  "陛下准备何时回去?"殷庭和衣卧在景弘身侧,下意识的向床边挪了几分。
  "爱卿便这么想朕走么?真是好无情呢。"察觉到身边那人的动作,帝王也不着恼,很是悠然的道:"至多只能留七日,自然要待足了。朕这辈子也未必能有几次出洛阳的机会,倒是还要感谢爱卿呢。"
  殷庭不由一阵气苦,没由来的想到,倘使自家那个一根筋的师弟得知,此时皇帝陛下并未在晗宸殿养病,而是正在自己身侧躺着,不知会是什么表情。
  大抵便是连自己也逃不开一顿斥责便是了。
  未及说什么,便听身侧的帝王长长的太息了一声,"朕上一次走出洛阳城外二十里,还是太傅北征凯旋那次。朕带着文武百官去迎他……都快是二十年前的事了呢,果然是流光容易把人抛。"
  殷庭抿了抿唇,那次自家大捷而归的事情,自己也是有耳闻的,那时候因为赶考,已经到了洛阳城。那时候听说天子领着百官郊迎二十里,尚且有那么些不以为意,后来入礼部供职的时候,方知朝中有定例,天子迎送王师不出十里亭,二十里已是逾矩得不知该怎么说了,也不知那时候尚且年少的天子是怎么执意拗过了朝中群臣的。
  如今听到对方用这种略带自嘲的口吻旧事重提,心里也就不知是什么滋味了。
  景弘似乎也不指望殷庭会答应什么,兀自低笑了一声,"尔来黎庶羡簪缨,簪缨更慕天子驾。不知深宫长太息,恨不生在百姓家。*"
  "陛下这般说,臣心中惶恐。"殷庭略侧过身,径自望着挽起床帐的缠枝小银钩,心里说不出的乱。
  "有什么好惶恐的?朕不过是想与你说说话罢了。"
  "都说朕是全天下最有福的人,可这福哪里是这么好享的?坐拥万里江山,便要担负起万民福祉。天行有常,有所予必有所取,朕倒真想效仿古之昏君,将福分全都享尽了,不去理会当担负的苦楚,岂不是逍遥自在的很了。"景弘说着,回过头看了看缩在床沿的殷庭,撇了撇嘴,"可惜朕好面子,一心想要以明君之姿流传青史,而不是做一个遗臭万年的昏君。否则,九泉之下,也没什么脸面去见父皇、皇兄和太傅呢……"
  "可这明君又岂是这么好做的?皇兄还在的时候,朕曾立志要游历天下,塞北赏雪,江南游春……可后来当上了太子,便知道这辈子怕也出不了洛阳,不想到了而立的年纪,居然真的让朕跑出来了。只可惜江南春时已过,到底是没赶上。"
  "都说当皇帝好,其实当皇帝有什么好。全天下的事都要你管,出了什么差错都是你的责任一般,再怎么锦衣玉食也没那个心情消受,要朕说,当皇帝的……尤其是想要做明君的,都是天生福薄之人。"
  帝王的念叨很是琐碎,带着幽邃的怨气,殷庭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对自己说这些,便只是安静的听着,心说有幸听九五之尊倒苦水的,自己怕还是本朝第一个呢。
  就这么安静的听着,适才被打断的睡意也渐渐的起来了,殷庭下意识的想要合上眼,却觉得自己的手忽然就被攥住了。
  对方的手掌很暖,掌心带着些汗湿的粘腻,修长有力骨节分明的手指渐渐的收紧,很用力的握着自己的。
  忍不住就轻轻地挣了挣,低低的唤道:"陛下……"
  熟料握着自己的手掌收得更紧,帝王的语调里透着那么点儿怨怼,醇厚动听的嗓音也略涩了一些:"其实最苦的莫过于求不得。想也是,身为九五之尊,哪个人还敢喜欢你,哪个人还敢被你喜欢?别人对你掏心掏肺都不免揣度内里有几分真心,自己把心给出去了到了人家那里却也成了什么不吉利的东西,碰都不敢碰,恨不能抽身走的远远地才好……是吧,爱卿。"
  殷庭语塞,许久才鼓起勇气将身子转向景弘,却只轻轻的道了声:"臣不敢。"
  "殷庭。"景弘沉默了良久,方才很郑重的问道:"我有句话要问你。"
  被握着的手已然放弃了挣扎,安静的蜷在对方的掌握中,手的主人用一如平常的恭顺语气温温软软的道:"陛下有问,臣自当言无不尽。"
  "不不不,是我问你,你可以不答的。"言辞优长的帝王有些窘迫的说着,尽量解释清楚自己的意思,"不是朕问爱卿,是我问你,景弘问殷庭。"
  殷庭怔忪了许久,才强压下了伸手试试对方额头热度的冲动,念着对方连奔驰千里亲身赶来苏州的事都做出来了,适才又絮絮了这么些话,言语举动皆与往日里玉阶金座上威仪煊赫的帝王分明差了不是一点两点,这样想着便也释然了,只是乖顺的"嗯"了一声。
  下意识的又在心里念了一遍:景弘和殷庭……么。
  似乎是满意了对方的回复,景弘清了清嗓子,一双墨金眸子直直的望着殷庭:"呐,殷庭。我问你,若只是景弘,也不可以么?"
  "可以什么?"殷庭下意识的垂了眼回避对方的目光。
  "若我只是景弘而不是当今天子或是别的任何什么的话,"景弘说完,也不免自嘲的轻嗤一声,随即又道,"如果是那样的话,我们之间,也不可以么?"
  殷庭猛地睁开了眼,仔细的打量着眼前的男人,一时间竟不知说什么好。
  若只是景弘和殷庭的话,自然是可以的。
  你有情我有意了,那相爱便相爱,大抵不过遭世人几个白眼,嘲一声断袖龙阳,至多也就是双方家里难免有些口舌之类的,都不是什么大事。
  可是,怎么能呢。
  熙容帝只会是熙容帝,尚书令虽说现在告病致仕,早晚还是得回去做尚书令。到了那凤阕高台龙章金殿里,仍旧是一言一行无不被人看在眼里细细揣摩的人物,整日里都是逃不开的身不由己,哪里会说不是便不是了。
  若是果真可以说不是便这么简单,倒就好了。
  便也不知道该怎么回应。
  就像是无论是熙容帝还是景弘都可以叫他殷庭,殷庭或是尚书令却都不会说出景弘二字来一般,这是他们之间难以逾越的隔阻,就好像景弘可以说出景弘不是当今天子的话来,可这话若是从殷庭口中出来,便是要诛九族的谋逆妄言。
  君臣便是君臣,自然便有君臣的规矩,君臣的分寸,这是无论谁怎么说也无法改变的事实。
  虽然不知道他到底在想什么,景弘也多少能料到一些,慢慢的放开了握在手中的手掌,用很温和的口吻说:"我说过,你可以不答。但我已经答应自己了,从马出洛阳那一刻起,直到我回去之前,景弘便只是景弘而已。"
  语罢便别过了头,心说九五至尊,又是年纪不小,竟然说出这般无赖的话来,字自己今日也真是有够难看的了。
  却不料身侧的男人沉默半晌直至自己都快睡着的时候,才低低的应了一声,"那便早些睡吧,明日臣……殷某自当带……先生,恩,带先生出去转转,略尽地主之谊。虽说春时早尽,夏荷却尚可一观。"

  隔日清早,盛夏的骄阳透过糊窗的薄纱仍旧刺目,景弘慢慢的睁开眼,打量了一下陌生的床帏枕席,一时间还没回过神来。
  直到身侧的人又往他那里挤了挤,看着眼前的脸孔,他才恍然惊觉。
  这里是殷庭的卧房,自己正躺在殷庭的床上。
  依稀记得昨夜睡下的时候两人还躺得泾渭分明,却不知怎么的,自己似乎被人挤到了墙边,难怪昨夜梦里隐约总撞着些什么,印象中这人睡相不该这么差的……
  却听殷庭发出了一个不适的鼻音,整个人一下子翻了过去,身子直接挪到了另半面竹簟上,这才满足的蹭了蹭,以手覆眼接着睡。
  景弘愣了好一会儿,这才伸手试了试身侧的竹簟,果然已经热得很了,料想另一面竹簟应是凉凉的正好睡吧?
  便自苦笑着擦了擦自己颈间的汗渍,苦笑着想若非自己睡相好,昨晚两人不得睡得打起来么……
  然而满足的愉悦感不顾他这些哭笑不得,仍旧是一点点的攀上了心口,虽说现在的天气闷热了一些,靠着墙睡也让他肩颈之间有些不适,但是能在眼看着天色不早的时辰从殷庭身边醒来这个事实已经让他很是欣悦了。
  尤其回想起昨夜睡前这人最后的话,分明就是默许了。
  忍不住微微弯了弯唇角,径自坐起身,望着外间的天光确认这绝非梦境之后想了许久,挪到了殷庭身侧,俯下了身拨开他挡在眼前的手掌,在他眉心落下了一个轻吻。
  犹自安眠的人微微皱眉,别过了头仍旧是睡,湿热的鼻息正打在景弘脸上,让他越发觉得有趣。
  这样的早晨,这样的殷庭,都比洛阳城中的要好得多。
  便忍不住再次低下头,却是吻上了那仍旧色薄却柔软的唇,含着那柔软的唇摩挲了片刻,舌尖便忍不住探进了唇缝,略略的扫过两排贝齿,抬起一只撑在他身侧的手捏住了略尖的下颔,略微用力,舌尖便进轻易的进入了牙关。
  缱绻深吻,直到身下的人慢慢的睁开眼,低哼出声方才放开,不忘在他舌尖上轻轻的咬了一下。
  "兰阶,我还当你起得很早的呢……不是说要带我去四处走走么?"

  *:自己随口扯的句子,谢绝平仄要求……


作者有话要说:……发烧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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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五章

  殷庭很是窘迫的看着撑在自己上方的景弘,略别开了脸,低低的唤了一声:"陛下……"
  "诶,在下姓景名弘。"景弘也偏过了头,用额头抵着殷庭的,两人呼吸相交。
  殷庭下意识的眨了眨眼,长长的睫羽就几乎扫上景弘的面孔,白净的面孔上也染上了些微的晕红,许久才道:"敢请陛下……"
  "还叫陛下?昨夜那声先生不错。"景弘笑了笑,伸出舌尖在他唇上轻轻的舔了一下,"说过了,只是景弘。"
  被轻薄的人无奈的闭了眼,不愿看那双墨金瞳仁中的戏谑,只是用晨起后略有些低哑的嗓音轻轻的道:"陛下何苦如此为难臣。"
  "嗯?"景弘埋首在殷庭颈间,深深的吸了口气,"我怎么为难你了?"
  "陛下不愿臣以君臣相称,却做着这般……"叹了口气,将头又别过了些,竭力忽略颈间传来的细细的酥痒,"这般……以君欺臣之举。怎么不是为难臣呢?"
  景弘这才抬起了头,沉吟片刻后撑起了身,长叹道:"罢了罢了,算是我的不是。不过是好心叫你起来,倒成了我欺负你是怎么的?"
  "欺负倒说不上。"殷庭也只好起身下床,小心翼翼的将"只是非礼"几个字咽下去了,摇了摇头,回头看向仍旧坐在床上的帝王,一边穿衣一边问道:"是否需要寻两个侍女进来服侍?"
  "无需麻烦,入乡随俗。朕……我也不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少爷。"景弘摇了摇头,也从床上下来了,取过昨日殷庭为了他备好的衣衫,也自穿了起来,"兰阶,以后就莫要陛下陛下的喊了,否则在外面不慎说漏了,岂不是麻烦大了。"
  "臣遵旨。"殷庭漫不经心的应下了,对着外面唤了声来人,便自有侍女端来了漱口的竹盐和面巾水盆等。
  景弘被那三个字噎了一下,当着侍女也不好发作,只好任人服侍着洗漱绾发。
  蓦地就觉得这样的殷庭十分的陌生,却正是自己渴望的,一直隐藏在那层温和恭顺的模样底下的更深刻的东西,带着些许尖锐和狡黠以至于像是以往被违拗的那些时候一样,这般的如玉君子竟也会有这般扎人的样子,委实有趣。
  何况……景弘难以抑制的想,或许,这是他愿意接受自己的讯息。
  不只是以一个谦谨恭顺的臣子的得体姿态,而是以殷庭来面对自己。这不正是自己一直想要的么?
  这可真是一个令人愉悦的早晨呢。
  待到两人将仪表收拾妥帖后,景弘特意当着殷庭将那枚白玉同心结佩在了腰间,笑吟吟的道:"想带很久了,却总是不方便……你的呢?"
  殷庭只是抬手抚了抚左手的小臂,用指尖勾勒着那块玉饰的纹理,别开了眼淡淡的道:"御赐之物,自当好生收藏……早膳已经备好,烦请移驾。"
  景弘听到了与自己所想无二的话,也没有多心什么,只径自跟着他出去了。

  早膳是碧梗粥和好几样精致的江南小点,佐以几样清淡的小菜,倒也算很丰盛了。
  管事昨晚得见天颜之后半晚上没睡好,早早的起来督促底下人准备早间的膳食,甚至平日里不太备的一些复杂的点心也端了上来。
  景弘夹起一个玲珑剔透的蟹黄小笼包,一口咬了下去,却被里面流出的鲜美汁水烫得险些吐出来,偏又碍着自小的修养,便只得慌忙放下了手中的金丝楠木筷和筷尖夹着的半个小笼包,掩着唇一个劲的呼气。
  殷庭见状不由略微弯了弯嘴角,而后自顾自的咬了口桂花糕细细的嚼着。
  "呵,爱……兰阶兄府上的早膳好生丰盛呢。"景弘好容易缓了过来,夹了一块枣泥凉糕过口,只装作没有看到对坐的男人一瞬间的失笑。
  "贵客临门,下人自然加意侍奉。"凤眸微眯,瞥了瞥旁边侍立的管事,"先生也当得如此,只当是在下略尽地主之谊罢。"
  "先生什么的,听起来好生分。"景弘抿了口碧梗粥,略想了想,笑着道,"我唤你兰阶,你便唤我七郎吧。"
  "七郎……?先生真会说笑。"殷庭摇了摇头,垂了眼也夹了个小笼包,用筷尖扎破了那剔透莹薄的外皮,看着里面的汁水全都淌出来了,轻轻吹了吹,这才凑到唇边,慢慢的啜尽了,方才开始文文秀秀的吃包子。
  动作优雅娴熟,只是慢的刻意,倒像是示范一样。
  景弘忍不住撇了撇嘴,心说怎么还是这么别扭,便也学着他的样子夹了个包子扎破了吹里面流出的汤水,"为何不可,我可是许久不曾听到有人这么唤了呢。"
  那是他的乳名,还是小时候听奶娘这般喊过,后来再也不曾听过这么亲昵的称呼。
  不料对坐的男人只是凤眸微抬,比了一个陛下的口型,倒似将了他一军似的,只得作罢,啜着包子里鲜美无比的汤水,幽幽的想,恐怕这七天过去,多半也不会有什么进展。
  两人都是教养极好的,自然将食不言贯彻到底,直到用罢了早膳,看着下人收拾了碗盏换上了两杯香茗,景弘方才忽然想起似的问道:"对了,怎么不见继羽?"
  "犬子这些日子一直住在他义父家中。"似乎是没想到对方会忽然提起自家爱子,甚至居然是这般亲昵的直呼其名,叫殷庭多少有些愣了愣。
  倒是景弘略有些惊讶的反问道:"义父?"旋即又换上了打趣的口气:"倒不知是谁有这个福气,能做堂堂殷相独子的义父呢?"
  "是苏振翮苏先生。"殷庭浅浅的啜了口茶水,习惯性的垂下了眼帘。
  "苏相……?"这次的惊讶比方才还要厉害些,景弘几乎已经要忘记了苏振翮这个名字,此刻却和一长串的往事一道,猛的就被从尘封的记忆里翻出来,带着些许尘嚣气,呛得人眼睛发酸。
  尚书令苏振翮在中书令裴端允过世后,为其扶灵,告老苏州。
  景弘依稀记得那也是个才华横溢的俊美男子,远比自己那位太傅来的柔和温厚,至今朝中,多的是人拿他比殷庭的。
  是了,自从太傅过世后,他不就辞了朝职,扶着太傅的灵柩到了苏州,后来便在此定居了么,却不想他又成了殷庭的儿子的义父呢。
  到还记得自己那时候因为他和太傅走的太近的缘故,是很不喜欢他的,如今想来,那份可笑的敌意却也随着消失了迷恋而渐渐的淡去无痕,只留下些微的不舒服。
  帝王的思维理所当然的认定,倘使殷庭的儿子要叫另外一个男人父亲——即使是义父——叫的也该是自己而已。
  "苏州城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不知先生想要先去哪里看看。"殷庭温和的声音拉回了景弘已经跑到了九天外的思绪。
  "哦……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便劳兰阶先带我去那闻名遐迩的寒山寺一游可好?"景弘呷了一口茶水,很是惬意的看向对坐清秀俊雅的男子,笑吟吟的道:"也好去佛前求个姻缘。"
  殷庭险些被茶水呛到,哭笑不得的放下了茶盏,斟酌了许久才道:"这……先生倘使朕要求姻缘,当去月老庙才是,佛门清净之地,怎么好谈情说爱呢……实在是罪过,罪过啊。"
  景弘闻言只是讪讪地笑,也不好辩驳什么。心说朕长了这么大,除了太庙,便是那大名鼎鼎的洛阳白马寺都不曾去过,不知道也不足为奇不是。

  暴雨后的官道上颇是泥泞,拉着的白马身上也自溅满了泥水。
  江远楼拈起一粒葡萄,细细的剥去了上面的皮,递到殷捷唇边,很是无奈的道:"一定要回苏州的是你,路上愁眉不展的也是你,若是果真不愿回去,我们还是回杭州的别院消暑便是,何苦一定要为难自己呢。"
  殷捷只是摇了摇头,"过年的时候不曾回去,这么些时候又没个音信,祖父祖母和我母亲想必担心极了。"
  "我不是已经和殷相知会过了么,料想你家中也该收到你一切平安的音讯了。"江远楼将指尖的葡萄又向前送了送,殷捷横了他一眼也不肯收,直到看着殷捷略有些脸红的张口将之含入唇间,这才笑嘻嘻的收回了手舔了舔指尖沾上的果汁。
  "堂堂衡阳侯,怎么这般的没个正行。"殷捷摇了摇头,煞有介事的叹惋道。却因为口中含了一颗葡萄,显得腮边凸出了一块,便也没有了义正言辞的样子,反倒显得十分可爱。
  江远楼仍旧是笑,"该有正行的时候当然就有了,现在么……正经给你看你也不信。"说着便抬起了手,很温柔的抚上了殷捷的脸颊,"我说真的,倘使你不想回去,便不要回去……我怎么都不觉得伯父是这么好说话的人,只你之前弄得满城风雨的那件事,他便恐怕不能与你善罢甘休,何况我们之间……"
  "你当我傻么?"殷捷有些不耐的抬手将颊边的指爪打开,摆出了一副视死如归的表情:"倘使将我们的事也告诉我父亲,我大抵也就没命从那个宅子里出来见你了。"
  "诶?我还以为你执意回去是要我向岳父岳母大人见礼呢。"江远楼轻笑着打趣,抖开了折扇有一下没一下的为殷捷扇着。
  "我现在没心思与你开玩笑……再怎么他也终究是我的生身父亲,我也总不见得说,就这么一辈子都不回去了。再者母亲和祖父母自小也对我疼爱有加,似这般音讯全无,叫老人家操心,实在也太过不孝。"殷捷抿了抿唇,略闭了闭眼,而后慢慢的睁开,"怕只怕今次回去,老人家要为我操办婚事才是糟了。"
  直说的江远楼也敛了笑,连打扇的频率也渐渐的缓了,最后折扇一收,兀自在掌心敲了两下,"依我说,还是不要回去了。"
  "不论怎样,我不想见你为难……可我更不会放手。"


作者有话要说:XDD殷小捷夫夫回门~~~
于是……待会会更一下百问,敬请期待XDDD

☆、百问2

  21.两人的关系进展到哪里?
  景:按照目前的更新进度的话……能做的都做了。
  殷:【叹气】是啊,肉体上的话,该做的不该做的都做过了。
  景:心灵上其实并没有什么进展。【小谢:你还好意思说!混蛋呐!居然H了之后一点实质性进展都没有!!!】
  小谢:……所以这次的百问就先打住吧--||||

  22. [初次约会是在哪]
  景:明德殿吧?
  殷:陛下每次召见本相,大抵都是在明德殿,不过初次约见的话,应该是在洛园吧?
  小谢:喂喂,这还是约会么!

  23. [那时候的气氛是]
  景:……
  小谢:……好吧,我知道那估计没什么气氛|||

  24. [那时进展到哪]
  景:……
  殷:本相有幸被裴相收为门下。
  小谢:…………完全风马牛不相及的进展……

  25. [经常约会的地点是哪裏]
  景:明德殿吧。
  殷:偶尔会是在御苑。
  小谢:真是毫无情调的约会。

  26. [对方生日时,会做什么]
  景:赏赐些东西,然后留他在宫中过夜。
  殷:……自觉提出在宫中留宿。
  小谢:诶?为何会觉得完全都是陛下占便宜的感觉呢……

  27 [最先告白的是谁]
  景:【悲剧脸】自然是朕,你莫非觉得朕可以指望这个作茧自缚别扭至死的家伙先告白么?
  小谢:【抚摸陛下】您辛苦了……
  景:大胆!你的爪子往哪儿伸呢?
  小谢:这么凶……活该你纠结死= =!

  28. [喜欢对方到什么程度]
  景:可以为了背弃太傅教导,抛下一切跑到苏州城去淹留许久的程度。
  殷:啊……所以重点是背弃太傅教导么?
  景:【以手覆眼】爱卿,你真的可以不必如此敏感。
  殷:【垂眼】臣知罪。
  景:……罢了罢了,是朕不好,是朕失言……
  殷:陛下怎么会不好呢。
  景:……
  小谢:噗哈哈……于是殷相的回答呢?
  殷:……大、大抵便是……能坐在这里做这个问卷的……程度吧。
  小谢:诶诶,是我看错了么!殷相似乎脸红了诶=w=

  29. [啊,是爱吗]
  景:【斩钉截铁的】上穷碧落下黄泉,此情不渝,你说是不是?
  小谢:自然是的。
  殷:…………
  小谢:殷相脸更红了耶~~~
  景:大胆!朕的兰阶也是你可以调戏的么!来人,把他给我拖下去……!
  小谢:陛下饶命吖小的知错了TAT
  殷:咳……算……算是吧……
  景:【顿时哀怨了脸】什么叫算是--
  殷:那便……是吧。
  景:【顿时红光满面看向小谢】听到没有,还不快记下来~!
  小谢:………………【内心:多谢殷相救命之恩T T俺一定多多的虐陛下,好好地疼爱您~~~】

  30. [对方说了什么就没办法了]
  景:臣知罪臣惶恐臣遵旨臣万死等等……朕都会很没办法。
  殷: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圣旨之下,能有什么办法。
  景:……爱卿,莫要说的好似是朕逼你就范的一般。
  殷:臣不敢。
  景:……下、下一题= =

  31. [怀疑对方见异思迁的话,怎么办]
  景:见异思迁是指谁……?顾子正还是齐凯?不应该啊……难道那个临潼伯的侄女?嘶,朕相信兰阶说的,应该不是那个女人……那还有谁呢?杨修言?苏振翮?浮欢?
  殷:--#……陛下……
  景:咳咳咳,朕只是大胆假设一下而已……朕绝不会怀疑兰阶你的!
  小谢:【偷偷对殷相耳语】陛下莫非就是传说中的飞醋帝么……
  殷:【无奈脸对小谢耳语】陛下只是……在意臣而已。
  景:等等……莫非那个见异思迁指的是你?!【指小谢】
  小谢:=口=才不是咧!要是本少爷还有你什么事儿啊喂!
  殷:陛下……若是陛下要见异思迁的话,我们做臣子的又有什么办法呢?只能顺其自然吧。
  景:兰阶你要相信朕是真心的!

  32. [允许见异思迁吗]
  景:不允许!!!
  殷:……本相不允许有什么用么?
  景:TAT兰阶,朕真的不会的。
  殷:圣意难测啊。【远目】
  景:下一题= =!

  33. [约会时对方迟到一小时的话,怎么办]
  景:不会有这样的事的吧?
  殷:每次陛下传召,本相都是立刻赶往的。
  景:若是他病了,朕自会去看他,哪来的迟到之说。
  小谢:我是说约会迟到啊=皿=谁跟你们扯传召了!!!
  景:每次约会都是以传召为名的嘛……

  34. [最喜欢对方的哪个部位]
  景:-///-这个问题……当众说出来真的好么。
  小谢:……陛下您想多了,现在还是前五十问啊喂喂喂~!
  殷:【充耳未闻脸】眼睛。陛下的瞳色墨中透金,与之对视,几乎能摄人心魂。
  景:是这个意思么,啊哈哈……嘴唇吧。兰阶的嘴唇很好看,而且很软,亲吻起来的滋味实在是……不足为外人道。
  殷:【脸颊绯红】
  小谢:陛下……莫要不足为外人道嘛!说说好了!
  殷:请切下一题好么……
  小谢:既然殷相开口了,我也只好……

  35. [对方何种举止最妩媚]
  景:【有了前车之鉴,此刻是一脸正色的】我家兰阶举手投足之间自有风情,尤其是灯下垂眸睫羽轻扇的时候。
  小谢:【口水】陛下介意再描述的详细一些么!
  景:当然介意= =
  小谢:……哼!【扭头】那殷相您呢?
  殷:【为难的揉眉心】陛下天威煊赫,与这个字眼毫无关系才是罢。
  景:爱卿所言甚是!
  小谢:【干笑】确实如此……下一题。

  36. [什么时候两人会觉得紧张]
  景:他跟朕生气的时候。
  殷:陛下屏退宫人侍女留本相一人相谈的时候。
  小谢:--最讨厌这么正直的回答了……不过,殷相的回答的意思莫非是因为每次陛下总是把人都叫出去然后对你动手动脚的咩-v-

  37. [对对方撒过谎吗擅长撒谎吗]
  景:为君之道,重在虚虚实实难猜测。
  殷:为臣之道,自是逢人只说三分话。
  景:兰阶,你对朕也只说三分话么……
  殷:陛下对臣不也是虚虚实实……
  景:可朕这一份真心可是真真切切实实在在的。

  38. [做什么的时候觉得最幸福]
  景:【努力地很正直着】抱着他的时候就很幸福了。
  殷:【抿了抿唇】那夜里看见陛下满身雨水的站在我门外的时候,蓦地就觉得……。
  小谢:觉得自己是被深深地爱着的所以很幸福么?

  39. [有吵过架吗]
  景&殷:【同时点头】

  40. [是怎样的吵架呢]
  景:于公于私各种争执吧。
  殷:其实公务上的比较多。
  景:但是私事上也不算少。

  41. [如何和好的]
  景:朕向来从善如流。
  小谢:这是说的公事吧?那私事呢?
  殷:那便不足为外人道了……
  小谢:啊,殷相又脸红了=v=

  42. [即使转生也想成为恋人吗]
  景:当然是想的。
  殷:敢祈陛下万寿无疆。
  景: 【感动】爱卿心意朕自感铭,只是兰阶莫非不愿与朕来世厮守么?
  殷:【垂眼】臣……陛下明白的。
  小谢:诶诶,殷相,有什么话要说出来才好嘛=v=
  殷:谢先生休要为难。
  小谢:TUT…………好吧俺不为难你。
  景:【瞪小谢,随即感动脸抓殷相手】兰阶……只盼来世,朕能早些遇到你才好,更希望你我只是普通人,莫要再弄什么帝相相恋出来才好。

  43. [感到「被爱着」是什么时候]
  景:他答应和朕在一起的时候。
  殷:这个问题方才不是问过了么?
  小谢:【翻38题,了然脸】

  44. [感到「难道不爱我了吗」是什么时候]
  景:【沮丧的掰手指】他跟别人走得很近的时候,他为了各种原因跟朕闹别扭的时候,他对朕冒殷氏三字经的时候,还有他介意朕和太傅的时候……
  殷:【眉角微微抽搐】这种时候。
  景:啊?什么这种时候……
  小谢:噗!就是说陛下您各种数落殷相的时候么?

  45. [你是如何表现爱的]
  景:为了他抛下天家矜持都不要,各种让步。
  殷:本相以为,来做这个问卷已经是……
  小谢:殷相你莫要羞射嘛,好好答><
  殷:还有就是……每次答、答应留宿宫中都是……
  景:【激动的抓卓兰阶,朕今晚也很缺爱吖!
  殷:【抚额】陛下请自重……

  46. [如果死的话,是比对方先死还是后死]
  殷:本相较陛下年长六岁,此身又多病痛,从来不见康健,陛下也总嫌弃本相单薄,故而料想,大抵该是本相先走吧。
  景:兰阶,别提这个好么……
  殷:人谁无死?臣便是先行,也自当在奈何桥头恭迎圣驾,当然,只望陛下能让臣多等些时日才好。
  景:兰阶……也罢,这般伤心事,便由朕来受罢。

  47. [两人之间有隐瞒的事吗]
  景:嘛……兰阶有什么想知道的么?
  殷:陛下若有所问,臣言无不尽。
  小谢:我说……这是互相隐瞒的事情多得不得了的意思么= =

  48. [觉得对方适合什么花?]
  景:兰花罢。兰为王者香,当生帝王庭阶,兰阶。
  殷:陛下自不能以花相拟。
  小谢:那就勉强扯一个?
  殷:【颔首沉吟】牡丹?是所谓花中王者,国色天香。
  小谢:噗……!国色天香么?果然仔细一看陛下您还是很萌的XDD
  景:………………下一题= =#

  49.[两人的关系是周围人公认的还是保密的]
  景:其实算是保密的?
  殷:怎敢公诸于世。
  景:但是……浮欢似乎是知道的。
  殷:这样说来,齐凯和子登也多少知道一些。
  景:还有就是你的了。【望小谢】
  小谢:……俺肯定会守口如瓶的!

  50. [觉得两人的爱会永远吗]
  景:这是自然。
  殷:是啊,这是自然。【忽然抬头】啊,这是要完了对吧?陛下,我们回去罢,朝中尚有政务……
  景:啊?这就完了?
  小谢:站住!还有后五十问哟殷相=w=
  殷:……
  景:【疑惑的拿过问卷,随即恍然脸】爱卿稍安勿躁,我们还是继续好了=v=


作者有话要说:21问是续上次的恩。
于是俺好勤奋啊各种求评论求夸奖脸

☆、第六十六章(补全)

作者有话要说:ORZ……
首先感谢果林和阿黛的霸王票TUT
然后,最近因为期末考和元旦的关系都没有更新……好悲剧|||俺知道俺错了,大家见谅则个
因为被公式和单词弄坏脑子了所以……ORZ俺会努力找感觉回来的
——————————
补全
于是肺炎什么的,俺快死了= =
感谢3140060亲的霸王票!

  河畔的石栏是粗糙的青石材质大致捉了个形状,与宫中那雕琢精致用料考究的蟠龙汉白玉全无可比之处,触手颇是粗糙,却也因为粗糙的缘故,昨夜的雨水似乎渗进去了一般,虽然表面看起来全无水迹,手底总还是有那么点润意。
  景弘靠在柳下的石栏边,专心致志的从殷庭适才帮他买的鲜莲蓬里剥出一颗莲子,指甲剖开将外面那层青翠的薄衣,露出白白的子实,顺着顶心的开缝将之分开,剔除了内里黄绿的莲心,方才放入口中,心满意足的咀嚼了几下。
  宫中多得是莲池荷花,每当一季开罢,自然便也少不了莲蓬亭亭的,可是这种东西哪里会让天子入口,景弘只吃到过清甜酥焖的莲子羹,从没吃过这么新鲜的莲子。
  平心而论并不是太好的口感,虽说脆,口感却带些粉,甜味也不足,只是一股清甜的味道漾在唇齿间,却让帝王真切的感受到了那种不同的感觉。
  头上的骄阳炽热,分毫看不出昨晚才下过一场那么大的雨,柳树下虽好过道中,却还是有炫目的日光穿过枝叶落在景弘的指尖。
  又剥开一粒莲子,景弘下意识的环顾四周,想找到那个说是去去就回的人的身影。
  自从出了洛阳城,所有的理智竟似一夕绷断了一般,他越发无法压抑自己的思念和爱恋,只能任由那些情感决堤一般的溢满心防——有什么东西在沉淀的岁月里日渐增长,从开始失控的时候就再无法挽回,早该知道的。
  旋即又自嘲的笑了笑,将第二颗剥好的莲子放入口中,千金难买早知道,若是能够早知道自己竟会有朝一日为了一人连宗庙社稷都能丢下,当初便万万不会放他走。
  上下齿啮住那颗莲子而后狠狠的一合,清甜之后却是一阵叫人皱眉的苦也在口齿间漫了开来,他才想起方才那颗莲子不曾剔去莲心。
  眸光定在了指尖那点极亮的日光上,景弘很认真的嚼着口中的莲子,任由那股子苦味顺着咽喉沁入心口。
  这些个纠葛辗转的小儿女心思实在不是一国之君应该有的,唯一可以聊以□的是此刻自己恰恰抛下了一国之君的身份。
  没由来的就想起了年少轻狂时的羁恋,那时候被自己挂在心头的那个人曾说过,"为人君者,于金殿之上,哪能为臣子轻下玉阶。"
  他一直恪守着,从未逾矩,却不知今日竟会为了另一个臣子,连金殿玉阶都抛开不要……离开洛阳的时候有一种说不出的轻松,就像是肩上夹着的万钧重担一下子抛开了,只是随之而来的是深刻的自责和不安。
  手指上那穿过柳叶的炫目光斑忽然不见,一片阴影罩上头顶,下意识的侧过头,他看见殷庭擎了一把青竹伞站在自己身边,笑意柔软:"烈日当头,暑气灼人,虽说没什么要紧,总还是挡挡的好。"
  心蓦地就定了下来,景弘将手中的莲蓬递到了殷庭手中,一面笑着道:"兰阶费心。"一面将他手中的伞握了过来。
  殷庭略微怔了怔,不知为何总觉得帝王在由谁执伞这个问题上很是坚执,便也不好说什么,只是兀自垂了眼温声劝道:"如此天气,到底是不宜出行,是臣……"称呼出口,下意识的抬眼望向帝王,果然望见几分不悦的神色,只得改了口,"在下有欠思量,先生还是与在下一道回去罢。"
  "既然兰阶这么说了,自然是客随主便。"景弘略紧了紧执伞的手,看了看街上并不熙攘却绝不稀疏的人流,下意识的勾起了唇角。
  不知为何,只要这样为他执伞,心里会有一种说不出的满足和欣悦,就好像在这光天化日大庭广众之下将他拥入了怀中一样。
  堂而皇之,昭告天下。
  一柄伞,一双人,悠悠的走过青石小巷,穿过七月的似火骄阳,静好安谐得任谁都看不出这竟是大齐的当今天子和致仕宰辅。
  走着走着景弘忽然笑出声来,殷庭微怔了一下,略偏过头看向身侧的帝王。
  "呐,兰阶,这样像不像是夫妻两个日暮归家?"不无促狭的勾起唇角,景弘也别过头去看他,却在四目相接时略微一怔。
  殷庭的身量修长,却并不是特别高挑,与景弘还是略差了些个头的,如今的角度看去,视线正落在殷庭薄粉的唇上,蓦地便觉得这个姿势实在是非常的适合接吻。
  犹自愣神,殷庭却已然别开了眼,烈日下尚且显得白净的面孔上竟是沾了些许淡淡的红,"引喻失义,失于轻佻,非……君子之所为。"
  "玩笑而已。"景弘别回了头看向前方,抬起手遮住满眼的炫目日光望向前方,"诶,那辆马车很是华贵大气呢,是你哪个故旧?"
  殷庭眯了眯眼凝神细看,而后略略加快了步速,"不曾见过。"
  看车子便知道不是寻常人家,非显即贵的人大抵都知时明势,虽然说宰辅大人圣眷犹胜往昔,却到底是致仕的官吏,即使有心攀附也大都知情识趣的不来登门。
  若非亲故,便理当是有事前来了,下意识的望了一眼身边的帝王,心里更纠紧三分——倘使是洛都果真出了什么事,自己更是万死难辞其咎。
  前脚方才跨进门内,青衣小厮已是迎了上来,"老爷,衡阳侯已经等您多时了。"
  殷庭在听到那三个字时几乎是下意识的就挑了挑眉,弧度不大却恰好落入景弘眼中,换来后者嘴角有些意味深长的勾起。
  江远楼么?那个死小子不在洛阳好好地当他的富贵闲人,追来苏州拜访兰阶做什么?没费多少心思便忆起了自己幼时伴读的帝王垂眼收伞时心思百转,"兰阶要会客呢,可要在下先行回避么?"
  "……先生玩笑了,在下岂敢。"殷庭接过了侍女捧着的用冷水浸着的手巾,将要触到额上的时候略顿了顿,侧过身递给了身侧的帝王,景弘怔了怔才接过了,笑着擦了擦鬓角的汗渍,"都说了无需如此多礼。"
  殷庭也不应,只是略加快了些步子进了厅里。
  负手候在厅中的江远楼失了往日的从容悠然,听见脚步声便转过了身来,见到来的是殷庭后折身便是一个长揖:"小子见过殷相。"
  "侯爷休要多礼,在下如今犹在致仕,殷相之谓,万万担不起。"殷庭抿了抿唇抬手去扶,不无苦笑犹疑的想这个年轻人的礼数真是一次要比一次来的重了,如今当着陛下,真不知会否闹出什么误会。
  下意识的侧首望一望身后的帝王,只撞进一个干净温柔款款的几乎诱人陷进去的目光里,心里某个柔软的地方就下意识的一阵颤栗,叫他几乎忍不住想要用手捂上心口。
  被这样用梦寐以求的温柔眼光一路追逐,一时间还真是叫人受不住呢……
  江远楼自然看不见那边眸光交汇缱绻温柔得恨不得抵死缠绵去,只是急急地抬起身子望向眼前清秀俊雅的男子,"是小子失言,殷先生,请您一定要念在叔侄的情分上还请快些动身去一趟令兄殷世伯府上,倘使迟了——"
  殷庭敛了心神盯着眼前的翩若冠玉一贯风度翩然的青年脸上毫不做假的慌乱,略微沉吟,用那仍旧是那般温温软软的口气试探着问道:"可是子登回来了?"眉宇间却已见三分凝重——这么多年兄弟做下来,他怎么会不知自家大哥到底会做些什么事出来?自家侄儿犯下这般大错后音讯不明了这么许久,蓦地回去,就是被活活打死在祠堂也在意料之中,也难怪眼前的年轻人这般着急,实在是……
  待见到江远楼微微颔首,殷庭忍不住便抬手揉了揉眉心,转身便向外走,一边吩咐道:"备车,去大哥那里。"
  前脚刚要跨出门槛,蓦地想起什么似的转身,看向景弘,犹自攥着汗巾的帝王颔首微笑,"兰阶尽管去,我来帮你招待客人便是。"
  说着,便径自走到厅中主座坐下,大大方方的端起管事奉上的凉茶啜了一口,笑吟吟的看着目送了殷庭远去不知自己该不该跟去的江远楼闻言转过身,很认真的打量自己。

  江远楼仔细打量着这个坐在主座上俨然一副主人模样看起来眼熟至极的男人,良久惊得退了两步,愕然地不知该说什么好,斟酌许久方才朝着主座上一个长揖,"小子江远楼,见过……见过……"
  "总算你还有良心,不曾忘了儿时故旧。"景弘笑的促狭,冲着管事挥了挥手,管事立刻从善如流的带着一干下人退下了。
  江远楼抬手用蜀锦衣袖擦了擦额角的汗水,"臣,臣怎敢忘却天颜。"
  他是世代袭爵的清贵世家,曾经为当时的二皇子做过伴读,一直到二皇子成了太子殿下方才罢了,两人倒很是有几年总角交谊。
  后来年纪渐长,他自知性情失于轻薄浮浪,并无意在朝中谋一席之地,而是心安理得的打理家中产业和朝中脉络,心安理得的当一个富贵闲人。倒是景弘常念着儿时的玩伴情分,时不时会对他说:"阿远你脑子这么聪明,怎么就不肯来为朕分忧呢?"
  再后来也就渐渐的少了联络,只在大朝会上偶尔照面,以致于方才一时竟是不曾认出眼前的皇帝陛下。
  旋即又觉得这绝不只是自己成年后与陛下相见太少的问题,而是……"恕臣斗胆,陛下缘何会在此处?"
  "这么,"景弘好整以暇的呷了口茶,任那蕴着竹香的茶水在唇舌间辗转过三道,轻易的转过了话题,"说来朕怎不知卿与殷爱卿交谊甚厚?"
  "并无深交,只是先前在洛阳时曾到殷相府上拜望过。"江远楼恭敬地保持着揖身的姿势,解释般的道,"臣只是与殷捷殷公子有几分交情。"
  "子登么?"景弘微微勾起唇角,略闭上眼想回忆一下那个翩翩俊挺得好似一竿翠竹的男子。眼前却只想得起殷庭清秀俊雅的侧脸。

☆、第六十七章

  殷庭擦了擦鬓角的汗迹,略提起了一些衣摆快步走到祠堂里,没靠太近就听到了殷康咬牙切齿的喊着"你这个逆子"的声音和显然是藤条抽落的声音,忍不住又走快了两步。
  满心都是适才进来的时候大嫂一脸无措的拉着自己,急急地说"是小叔来了!烦你快去后面祠堂看看吧,捷儿一回来直接被老爷拖去了祠堂,也不许禀报老太爷和老太君……烦你快去看看吧,算是大嫂求你。"
  又加快了些脚步,一把推开了祠堂的门。
  日光透过窗棂的罅隙射入看起来很是幽深的祠堂里,细软的尘灰拉成一道光柱的模样,殷康手中的浸过桐油的藤条举得高高的,殷捷跪在那满满一桌的祖宗牌位前,只穿了一件单衣,背上全是血痕却倔强的把腰背挺得笔直。
  殷庭看就就忍不住倒抽了一口凉气,忍不住想要是自己,哪怕殷继羽犯了再怎么大的过错,只怕也下不去这么重的手。
  殷捷仍旧是跪着没动,殷康瞥了自家小弟一眼,只觉得那逆光站着的男子清秀俊雅浑身上下透着一股子正气,实在是怎么看怎么顺眼可心,又看了看身前跪着的男子,那个和门口站着的人浑然相似的背影愈发勾起了他的怒气。
  明明从小就这么像,怎么这孩子偏生就这般不争气?
  恨铁不成钢的怒气一下子烧上了头,手里高高举着的藤条又狠狠的落了下去,破空声让殷庭心口一抽,想都没想就冲了过去,抬手挡住了落下的藤条。
  结结实实的一声闷响,殷捷下意识的咬了咬嘴唇却意识到疼痛并未应声而至,忍不住转过头看向身后,就看到自家父亲的藤条狠狠的打在了小叔广袖下的右臂上,父亲的脸色青得很,小叔却是疼的连眼里都见了水痕,颤着收回了右臂慢慢的用左手按上被打到的地方,抽着气疼的连话都说不出。
  手臂的骨骼本就脆弱些,又是悬空的硬挨了这么一下,殷庭下意识的动了动手腕,总疑心这条手臂都已被自家兄长打断了,火辣辣疼的钻心。
  从小到大没挨过打,猛地来这么重的一下,真真是疼的话都说不出来,却还是强忍着痛一把抢下了自家兄长手中的藤条,又抽了口气才嘶声道:"这可是你儿子,怎么当贼打!"
  口气虽然生硬,却因为吃痛不住凭白带了三分吴音的腔调,顿时就失了气势。
  突如其来的变故叫殷康也愣住了,呆了片刻忙拉起了殷庭的手臂,小心翼翼的卷起了袖子,看着上面那一大道几乎沁出血来的鞭痕,心疼的不行,只敢小心翼翼的用指尖触了触,又气又悔的道:"你忽然冲出来做什么,这得多疼啊……"
  殷捷闻言狠狠的一怔,而后慢慢地把脸转了回去,一点点的闭上了眼。
  殷庭一把推开了自家兄长的手,满脸诧异的指着殷捷血肉模糊的背,抖着手用平生少见的尖刻口吻对着自家兄长道,"现在知道会疼?大哥,捷儿到底是你的儿子,你怎么就下得了手?"
  "这个孽障居然还有脸回来!"殷康也扬高了音调,"我没有这张不肖的儿子!"
  "好,好,好,便是你不认这个儿子,他也是我的侄儿,是我父亲的孙儿,我总不能眼睁睁的看你打死他!"殷庭说着就去拽殷捷,却因为手臂上的伤,还没使出力来就低低的痛呼了一声,别扭至极的换了左手去拉,"捷儿,跟小叔走。"

  景弘慢条斯理的呷了一口茶水,温和笑着对着江远楼道:"坐吧,不必太拘礼。"
  江远楼斟酌了一下袖起了手,笑着回道:"臣不敢,适才坐多了,还是站着舒服些。"
  衡阳侯是多么知情识趣的人,虽然对于当朝天子为何会出现在此与殷相携手把臂归来十分的不解,甚至于很是惶惑,但也更明白君臣有别,少年时的玩伴哪里及得上股肱重臣的分量呢,拘礼一些才是应当的吧。
  景弘见他这般也不为难,只是微微弯起了唇角,"爱卿现在不该是在西湖边的别庄避暑么?怎么赶到苏州来了呢……还有,朕倒是不知,爱卿与子登又是何时交谊甚厚的?"
  "陛下日理万机,此等小事自然不会挂心……臣与殷公子也是偶然相识,一时投缘的很,故而结成莫逆,这次臣是……殷公子说要回乡,臣亦恰好忆起了菱角莲子之美,故而结伴而行。"江远楼微微压下了些腰摆出十分恭敬地姿势,半真半假的答道。
  很是意味深长的一眼之后,景弘再度指了指椅子,并不十分温和道:"坐吧。"
  不知怎么的,这份邀请比先前那个平白多了诚意,江远楼知道一而再再而三的拘礼难免像是敬酒不吃吃罚酒,道了声谢坐下了身,端起茶壶为景弘的杯盏里添了一些。
  帝王径自闭上了眼不出声了,江远楼便也乐得不需应对,恭恭敬敬的陪坐着,眼观鼻鼻观心,心里兀自揣测着到底为何天子御驾于此驻跸,自己竟然毫无消息。
  衡阳侯在京城的人脉关系绝不容小觑,消息自然也十分的灵通,只第一眼看清龙颜的时候除了脑子里"轰"的一下,也立时揣测到了这是白龙鱼服了。
  至于为什么白龙鱼服么……
  尚要再想,耳畔又想起了那十分悦耳字正腔圆的洛阳金陵音,"在想什么呢,阿远。"
  不由吓了一跳,印象里自眼前这位登基之后,便再也没有听过这般亲昵的称呼,不由拘谨的笑了笑:"陛下这般亲近,倒叫臣好不习惯呢。"
  "阿远啊,连你也和朕疏远了么?哈,也是,你我有多少年没有好好地聚过了?"景弘的语气里蕴着一丝寥落,神情里却不见有异,"阿远,你可还记得我当年的梦想么。"
  江远楼下意识的望了一眼屋外,不见有殷庭要回来的动静,江南七月的傍晚有最是柔和的天光,暖橘色的日芒镀上眼瞳,蓦地让人觉得心安。
  他是常在江南淹留的人,惯见了七月里那灼人至极的日头,蓦地瞥见窗外如此绮丽又旖旎的晚景,心里不由微微一动,耳边是帝王悦耳悠扬的嗓音,恍惚间流年倒履,麟德殿里一道读书的两个少年郎俱是尚未束发的年纪,"臣当然记得。陛下那时候一直想要做个闲散王爷,江南游春,塞北赏雪。"
  "哈,如今想来,当真是奢望。"轻嗤一声微微睁开眼,诚挚异常的看向坐在身侧的人:"旧友疏离,求爱不得,莫非九五之尊便果然合当是孤家寡人么?"
  江远楼语塞,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有什么蛛丝马迹在脑中一闪而过,一下子就明了了为何帝王竟会出现在此,彻悟之后旋即又是难以自制的讶异,终究是什么也没说。
  因为外面传来了一个温温软软的语调:"快去准备伤药。"

  殷庭抿了一口鲈鱼羹,一副神思不属的模样。
  手臂上被误伤的地方仍旧是火辣辣的痛,稍一用力都作孽的很,脑海里仍旧是将自家那个别扭侄儿与那个俨然就是自家侄婿的年轻人送上马车的时候,那个聪慧洞彻的晚辈半带讥嘲又半含规劝的那句话。
  那双狭长细致的眼盯着自己身后的帝王,意味深长又似笑非笑的口吻就像是绝世神兵一般轻易的扎进了心窝,"他已经为你做到这般了,你还想要怎样?"
  还故意回握住了江远楼的手,光明正大的好像今天挨的打还不够似的。
  "怎么了,兰阶。"景弘夹了一筷子虾仁在他碗上,"怎么好像有些心不在焉的。"
  再温柔不过的口气唤回了游走的神思,殷庭慢慢的搁下了手中的瓷勺,很是认真地看向对座的男子,反倒看的景弘有些不自在,甚至下意识的就抬手抹了抹嘴角。
  偷偷觑一眼指尖,上面并无酱料之类的污渍,再看一眼以青白两色为主的饭菜,不免在心里自嘲的笑了一声,怎么就忘了这人素来口味清淡,不怎么吃浓油赤酱的东西。
  于是便回望了过去,四目交接,彼此都能看见对方眼中映着的一抹灯光。
  景弘忍不住想,这是殷庭第几次这么认真地看着自己呢,甚至在与自己的目光交汇之后都没有别过头或是垂下眼,仍是这么认真地好像已经接受了这份感情一样的与自己对望着。
  悬在半空的心不知怎么的就落到了地面上,刚想说些什么,却看见殷庭再次不负己望又不合时宜的垂下了眼帘,长长的眼睫毛茸茸的扎在了心口,带起了细细的痒和更细的疼痛。
  殷庭那形状姣好细长白皙的手指一点点的攀上了左手小臂,隔着轻薄的夏衫一点点的摹着贴着肌肤的那块玉饰的样式。
  一时间心乱如麻,便将室内由来莫名的暧昧酝酿得再浓了三分。
  然后他站起身,一言不发的走了出去。
  他以为为你做到这般了,你还想要怎样?
  我能想要怎样。
  我……
  我又能怎样。
  极目望见天尽处尚有一丝纠缠甚至的红,玉蟾的清辉确已洒遍了庭院,殷庭忽然念起景弘只能留七天,算来,已经过了泰半。

作者有话要说:于是俺终于死回来了= =
电脑重装,原本的文档坏掉了ORZ希望会修复的同学能指导俺一下|||
然后,期末考试啊年夜饭什么的,最近各种忙碌,俺知道俺来晚了……
从今往后更新会恢复正常嗯……<<<但愿吧ORZ
过年的时候,总有那么点儿身不由己= =

☆、第六十八章

  景弘躺在殷庭的床上,深深地吸了口气。枕席间有些微的殷庭发间身上的冷香,在一室馥郁的瑞脑香气里不显得突兀,却萦在鼻翼间,格外分明了些。
  这还是他第一次在这张床上躺得大大咧咧摊手摊脚的,殷庭说有事,到现在都没有回房。
  江南七月的天气,纵然房里放了冰块也仍旧是热,那种潮闷的湿热让他全身都不舒服,连带心里边也抑制不住的觉得烦躁。他知道那人确实是有事的,只是并非别的什么,而是心里有事——从那人一声不吭起身就走的时候他就知道,毕竟殷兰阶鲜有这般失礼的时候。
  用指腹摩挲着身下的竹簟,光滑水凉的篾片交织成细致的纹理繁复得好似那人起七窍玲珑的心思,景弘知道殷庭现在应该是在书房的,却生生压下了去寻他的念想。
  说全部未免自大,但少说也有八成的把握可以断定,那人的锦绣心肠里兜兜转转的,恐怕就是自己。
  微微眯起眼睛想起先前对视的那一眼,那人常年掩在细密浓长的鸦色睫羽和层次分明的眼睑下的瞳眸记忆中该是浅且润和的茶赭色,对着日光的时候会折出剔透的珀红光泽,在烛光下却被渲染成了妖冶的天青,衬着映进去的烛焰。
  任是无情也动人,何况里面盈满了情思。
  下意识的不想分辨那到底都是些怎样的情思,景弘忽然又毫无缘由的想起最初时候听到天青这种颜色的时候,本能的联想到当是与晴朗天气里的夜空一般的,深邃却又干净得一尘不染的蓝色。
  自家太傅却用那柄紫檀木骨的腰扇轻轻的敲了敲桌上的龙纹端砚,"天青者于色……"狭长而细的眼微微阖上了片刻,而后缓缓睁开,语调也变得格外郑重了一些:"当真要说的话,约是用血化开的墨色。"
  明明是深重而纯净得几乎看不出里面杂糅了血色的,但若以之在白净的宣纸或素绢上写字,字缘处偏就会渗透出些许的红意来,极好看也极妖异。
  就像是适才看到的殷庭的眼瞳,因为缺乏光线而变成深重的颜色,偏偏被那朵烛焰翻出些许本来的色彩,最终涟成了瞳孔边一圈暧昧不明的珀红。
  就像是天青色的墨落在纸上最终洇成的痕迹一样。
  或许是自家太傅所作的解释太过的吊诡,以致于那次授课之后景弘执拗的将这种极好看偏又极妖异的色彩归入不祥的范围,心里一阵的不安。
  他慢慢地用左手握住右手的手指开始试图让自己的心绪平静下来,耳畔少了殷庭轻细均匀的呼吸声让他有些不适应,这种不适应是不该有的,毕竟再过几日,他可能就要与那种让人安心的声音暌违永岁再会无期,哪怕心里再怎么的不愿意。
  心知肚明景弘不能永远是景弘,因为景弘是宣仁帝,而宣仁帝这三个字所蕴含的责任和担当使得其必然是要被放在景弘之前的。
  从来没有过度逼迫殷庭必须接受这份感情也是出于这份心知肚明,所以才会在初来的那夜抱着极忐忑的心情说出只是景弘这样的字句来。
  无关逃避,只是想给自己一次任性的机会。
  七日之期已然过了泰半,是该收敛心神了,此行无果也是意料之中,幸好其实本就没有抱太过多大的希望,虽然心里总还是不免失落……
  景弘轻轻叹了口气,慢慢的闭上眼放松全身,任由身侧的半边竹簟空了一夜。

  隔日晨起洗漱完毕,景弘用与往日一般的步速悠闲的去吃早膳,却在门口正遇上了殷庭,四目相对只一瞬,对方便垂下了眼似是想要用那长而密的鸦色睫羽掩盖住一夜未睡后爬满了血丝的眼仁,温温软软的问了声不知先生昨夜睡的可好。景先生于是将眼前的人上上下下的打量了一圈抿了抿唇道了声还好,半是调侃的说了声只是颇有些鸠占鹊巢的自责感呢。
  而后抬手挽住了他的手臂,两人一道步入了厅中。
  进食时的氛围也迥异于往日,少了那份和乐融融心照不宣,莫名的有些凝滞。
  景弘想了很久才将口中的那勺莲子粥咽下,看着对座有些神思不属的咬着桂花糕的殷庭,很是体贴的道:"待会去休息一下吧,你看起来可是一夜没谁好呢,兰阶。"
  "没什么的。"殷庭把唇角扬成一个很温柔得体的弧度,"不知先生今日可有游兴?但可相告,在下也好一尽地主之谊。"
  似乎是习以为常的一番客套,甚至不自觉已较往日多了一分生分得足以叫人难受的客套在里面,殷庭垂了眼细细的嚼着桂花糕,再次抬眼时,却见帝王已经放下了手中的瓷勺,正十指交叠着撑在颔下好整以暇的打量着自己。
  一时间有些无措,便投过去一个问询的眼神。
  自马车上下来的时候殷庭犹自没有回神,印象中这位陛下与苏先生因为自家老师的缘故,可很是有些隔阂的,"许久不曾见到君家麟儿"的说辞更是让他颇有些不适,总也记不起来爱子何时与眼前的九五之尊打过照面。
  却仍旧是恭敬地亲自叩门,正要递拜帖,应门的老仆已是笑容满面的将他迎了进去——殷继羽聪明俊俏惹人爱,连带着整个苏府上下对殷庭也是极恭敬和亲切的——一声"殷相怎么来了"还未说出口,便在看清景弘的形容之后彻底愣在了那里。
  老仆是跟了苏振翮很有些年头的人了,自家主子怎么说也是做了那么十几年尚书令的,何况更领过明德殿侍讲学士的头衔,少说也算得半个帝师,认识当今天子怎么说也在情理之中,更不至于做出使劲擦擦眼睛看自己是不是热得太过头发昏了,只在怔忪过后小心翼翼的以求助的目光看向府中如今的小主人的生父。
  殷庭犹豫了一下,转身指着身后的帝王笑着道:"这位也是苏先生的旧识,与先生亦有半师之谊,此番前来苏州,便来拜访。"
  话音方落,老仆恭恭敬敬的屈身行礼,径自将两人引到了后院。
  苏振翮的这处宅子当真不大,后院倒是不算小,亭台楼阁错落有致,假山水榭一应俱全,还排布的甚是巧妙,半点看不出逼仄来。
  花圃里有不少花木,都侍弄得极好,绕过树影丛竹步上堆得很得野趣的小土丘便见一座八角凉亭,掩在树荫下。亭中摆了石桌石凳,一大一小两个白衣人正在对弈。
  老仆忙趋亭中与家主耳语了两句,殷继羽却是眼尖,老早就瞄见了自家父亲——毕竟年少,又许久不见了——直接从石凳上跳了下来,跑着扑进了殷庭怀里,委委屈屈的撒了个娇:"这么久了爹爹都不来看羽儿,羽儿还当爹爹不要羽儿了呢!"、
  殷庭被他这一撞整个人都向后一个仰倒,脚下一个踉跄险险栽倒,幸而一只温热厚实的手掌在他后腰扶了扶,方才替他挽回了些许为人父的颜面。
  夏衣单薄,被撞时本能弓起的背让后腰原该微凹的脊索线条分明的锲进了景弘掌心里,连带周围绷紧的肌理一道严丝合缝的贴合着繁复的掌纹让景弘的手掌轻轻颤了颤。
  继而慢慢的,很平稳的抽离。
  "越发没规矩了。"殷庭并未察觉到身侧的帝王微妙的变化,只是回以一个带着歉意和感激的眼神,而后屈指在爱子微汗的脑门上不轻不重地敲了一下。
  亭中的主人也站起了身款款走了过来,温和的笑容下是不加掩饰的迷惑,"兰阶,这是……"

作者有话要说:生日+各种年夜饭……俺都快死过去了ORZ
于是还在追的诸君久等了><
是说……有人想看H咩0v0

☆、第六十九章

  殷庭抿了抿唇,弯下腰略有些吃力的将爱子抱起,正犹疑着该当如何解释,景弘却笑了笑,折扇一开轻摇两下,扇面上绘着的海棠花就像是被风拂过了一般的颤着,衬得上面的落瓣越显生动。
  "苏先生,真是好久不见了。"就像是闲话家常的语气,带着故人寒暄的热切。
  苏振翮略眯起了眼细细的打量着眼前的帝王,这样的神情轻易就让景弘想起了自己身故已久的太傅,拂过荷池拂来水汽的热风带起了那股熟悉入骨的香气甚至让他有一些恍惚。
  裴彦于香道颇有所长,熏衣和配戴的香料都是自己调制,香氛十分特别,景弘却怎么也没法弄到香方,对此颇是耿耿于怀了很久,在发现苏振翮所用的香与自家太傅竟是同一款的时候更是相当的愤然,现在闻来,却只是平添一份怀念。
  "陛下怎会在此呢。"苏振翮重重的叹了一口气,用那种与景弘记忆中一般无二的温和有礼却又沉稳持重的语气说出了这句话,句尾声调刻意下压,透着些许的不悦和无奈。
  被问到的人瞥了眼身侧人下意识垂下的眼,便自避过了这个话题,"想了许久,总还是觉得,既然来了苏州,便当来拜会苏先生。再怎么说苏先生于朕亦有师谊。"
  "草民真是受宠若惊。"苏振翮轻笑了一下,语调里透着真真切切的受宠若惊,印象里直到自己挂冠,任性的帝王都没有放下心底那让人哭笑不得的隔阂,每每都是没好气的对自己直呼姓名,不料暌违经年,竟是听到了一声苏先生。
  这倒让他很想感慨一句"陛下果然是长大了",却又觉得好生不妥当,毕竟眼前的帝王已届而立,这么说出去难不保会流露出一种讥讽对方以前的行径太过幼稚的意味来。
  那句慨叹便在喉间打了个旋,轻易咽下了。
  景弘看向他袖中落出的半截象牙白的冰丝流苏,有那么一瞬间很想要伸手握住然后将之慢慢的拉出来,看看那不带一丝花纹的羊脂白玉玦的扇坠,看看那紫檀木骨的扇骨,看看那曾经名噪一时的裴相行书亲笔题的扇面。
  昨夜梦中辗转,依然是满满的殷庭,却在梦境将终的时候看到自家太傅一手打开了这把腰扇一手挽着谁笑得亲热。
  他见过自家太傅各种的笑,亲切温和的,冷嘲热讽的,高深莫测的……却没见过这么亲热而不设防的。
  梦醒之后独自在床上坐了很一会儿,身畔的半边竹簟上透着丝丝的凉意昭示着房间的主人整夜未归,他想了很久,觉得那个会让自家太傅笑得这么亲热的人,该是苏振翮。
  然后忽然就有什么恍恍惚惚一直放不下的东西终究是放下了,指尖摩挲着篾片交织出的繁复纹理,心绪却难得的清明。

  殷庭不知道景弘与苏振翮到底都说了些什么,景弘也不知道殷家父子在书斋里窝了那许久到底都做了些什么——看殷庭好了不少的神色,只怕是小憩了很一会儿——双双告辞的时候又是日头西斜了。
  到晚上的时候景弘正在庭中赏月,忽然听到身后有脚步身,回身看的时候就看见殷庭端着酒走了过来。
  说不惊讶是假的,殷庭的酒量不好,酒品更差,至少景弘所见识过的两次便十分的……妙不可言。
  紫绡外裳很轻薄,罩在月白中衣外显得很是倜傥又不失尊贵优容的气度。羊脂玉的发簪颜色极肃静,润泽的质地衬托出缠绾其上的发丝很是柔黑细滑。
  景弘见过殷庭最多的装束便是那一身招牌似的朱衣玉冠银束带,而不那么正式的时候这人则更喜欢浅淡素净的颜色,水蓝水绿月白雪白,搭一支造型拙致古朴的乌木发簪,随意又干净整齐的挽个发髻,得宜不过的文士打扮。
  这般紫衣玉簪的装束其实还是景弘第一次看见,先前出门时并未留意,现在在月光下看来却另有一番风致。虽然掩去了几许温润柔顺,却将上位者的风姿彰显得昭然,意外的迷人。一贯被清秀俊雅的容貌遮翳了的从容沉静于是跃然眼前,岳峙渊渟的气度一下子就能让人想起眼前的如玉君子乃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冢宰身份,贵不可言。
  盯着眼前这人看了许久景弘才转过目光看了看已经被放在了石桌上的那把银壶,忍不住就挑了挑一边的眉毛,殷庭却只是提腕斟酒,"后日陛下便要返京。"他的手腕抬得高高的,漫出桂香的酒液拉出一条晶亮的细流,在月光底下流泻出细润的水声,"本该明日置酒,又恐因酒误事有所不妥,故而……"
  一如既往的温软语气,却不经意的带了几许吴侬软语的声调,隐隐含了什么与之前不同的情绪,那丝情绪偏又轻细得好像四月天里漫过天光的飞絮,叫人怎么也抓不住。
  那声陛下让景弘微蹙了一下眉头,到底是没说什么。殷庭此举落在他眼中就带了某种提醒的意味——轻狂放纵必然是有限度的,该回去的时候就应当回去,担负天下的人绝无过分任性的权力。
  于是伸手拈起了那个不大的就被,慢慢的凑到唇边而后一口抿尽,柔和醇厚的酒水意外的合口,似是家中闲酿的土醅水酒,一点都不烈,反而很是香甜,酿的时候放了大把的桂花,浸得唇齿间满满的都是桂香。
  这样香甜柔和的酒水让帝王下意识的就想起了晗宸殿中的蜂蜜酒,忍不住就看向了殷庭。
  殷庭只是垂着眼,长而浓密的鸦色眼睫在被月光照得更显白净了的面孔上投下了一小片惑人的阴影,精致的喉结蠕动了一下,放在唇边的酒杯才被放下,被酒水濡湿而润泽发亮的唇瓣微微启开的同时已经再次提起了手中的银壶,"这是自家酿的土醅,无甚滋味,与宫中御酿定是无法相比的,还望陛下恕臣招待不周了。"
  景弘盯着他的唇瓣,隐约就觉得脑子里"轰"得一下,有什么了不得的东西断开了去。看着殷庭再次把酒壶提的高高的,与自己相比显得纤细的腕骨折成一个极好看的角度好让那道被月光沁得晶亮的细长水流缓缓地注入杯中——已经落下的和还未落下的彼此撞击,细小的水珠飞散开来,撞在杯壁上——只想将他唇上沾染的香甜的酒汁一点点的舔去……
  只是想象舌尖触上那柔软的唇的感觉就让他觉得腰脊处流淌过一阵愉悦的颤栗,并非是未经人事的青涩少年,自然明白这种反应代表了什么。
  一连几日来日日耳鬓厮磨同床共枕却发乎情而止于礼,早有什么源于强烈的感情的渴望在潜意识里蛰伏许久,此刻竟被一小杯酒液轻易地勾了出来。
  握着银杯的手指略收紧了些,景弘别开眼轻笑了声,将空了的银杯递过:"爱卿过谦了,分明是很好的桂花酿。"
  殷庭可以说是乖顺的帮他添满了酒——手腕还是抬得高高的溅起的细小水珠就落在了景弘的虎口上,带着些微的凉意,偏又挠得他有些痒痒的——而后举杯,将入口柔和后劲猛烈的甜酒倾入喉中,没有一路火辣辣的烧下去的感觉,反倒十分舒服,叫他想起了童蒙的时候背的杜少陵那一首五言里的那句"润物细无声"。
  四肢和身体都开始发热,七月的夜里虽比白天要好些,却仍是闷热的,与酒意燃起的热度里应外合夹攻而来,轻易就让薄汗沁了出来。
  景弘又看了他一眼,然后笑了笑,"适才在苏先生那里,朕知道了件事儿。你知道的,朕是不喝花茶的——因为太傅不喝的缘故。"说着就抿了半杯桂花酿,酝酿情绪的缘故,"朕想,太傅不喝的一定不是什么好东西,所以渐渐地就不喝了,直到太傅过世也没改过来。"
  殷庭愣了愣,再度给自己添满了酒,安静的听着。
  "可是先前在苏先生喝到的居然是上好的杭白菊,朕还没来得及问什么,苏先生就说,端允他向来喜欢在夏日里饮杭白菊去火的,也不知合不合陛下的意。"把剩下的半杯残酒也灌了下去,景弘的声气里带着些涩然,却又有着释怀而感慨的笑意,"朕就想起了你告诉朕的,太傅从不吃豆沙馅的点心,可朕却直到他过世都以为他很喜欢……呵呵,你说朕是不是很傻?所幸朕也想通了,那时候真的是年少轻狂不识情为何物,把孺慕景仰与情爱都弄混了,也难怪太傅都懒得跟朕分辨……"
  "不喝花茶的是臣,老师是极喜欢那些的。"总算听明白了这兜兜转转的一大串里到底都是些什么意思,殷庭抬腕帮帝王把杯中酒添满了,嘴角勾出一丝笑意来,"说到底陛下那时候还真是太年轻。"
  猝不妨景弘就抓住了他的手腕,墨金的眸子里把一轮明月映得分明,亮的与那是夜行的猫儿一比,只是少了让人心里糁得慌的绿幽幽的颜色,"朕现在可是不年轻了……自然也就知道,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旋即又自知失态一般的放开了手,"朕是真心希望你能回朝,哪怕是为了江山社稷。"
  那个"哪怕是为了江山社稷"让殷庭忍不住失笑摇头,便将自己手中的银杯与景弘手中的那个对碰了碰,很干脆的仰起颈子灌了下去,"臣明白的。"

作者有话要说:不出意外下一章放肉XDD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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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章

  酒的后劲比他所预想的来得更快。
  殷庭抬手抚了抚额角,转而狠狠地揉了揉眉心,可脑仁里还是沉甸甸的痛,疼痛交织成一片水雾萦在眼前,看什么都隔着些什么。他于是摸索着在一旁的石凳上坐了下来,另一只手扯开了收束得熨帖得宜的领口露出一截肌理细腻的颈子,月光晕染下恍若露出了一节质地温润的玉器。
  落满眸底的白蒙蒙的月光忽然就被什么遮住了,殷庭略眯起了眼看向挂在身前的高大人形就把嘴角勾了勾,露出一个很温柔很诚恳的笑意,一双水汪汪的瞳子看起来乌亮乌亮的。景弘很用力的看也看不出那日烛光下见到的妖异的天青质地,更折不出剃头的珀红色泽来。
  是从未见过的干净目光,没有回避、没有恭敬、没有万分得体的小心翼翼,里面只有自己的脸,轮廓深刻,毫发分明。
  于是带着愉悦的心情和不想压抑的酒意,他很慢很慢的俯下了身拨开了对方的手掌,把唇印上了被揉的发红的眉心,片刻停留之后转向那轻颤着的鸦色长睫,再然后是鼻尖、嘴唇……最后埋首在他颈间,嗅着他身上特有的冷香伸出舌尖,一点点的舔去了他颈项上沁出的薄汗——咸咸的,带了些微的涩意和苦味。
  很优雅闲适而显得十分情|色的举动。
  一直乖顺得任他亲吻的殷庭有些怕痒似的往后避了避,微微仰起身子的同时将他推开了些,一双端正的凤眼眯得更起了——这与垂下眼帘不同,眯起的时候会将原本上挑得不那么分明的眼尾线条衬托的十分深刻,眼梢一下子就吊起来了,显出狐狸似的慵懒,还很有那么一点儿妖孽似的勾人。
  景弘看着他觉得天更热了,殷庭却抿了抿两篇色薄却被酒水润得水亮的唇瓣,拖长了调子叹气似的唤了声:"陛下啊……"
  只这么一声就让景弘满脑子的酒意醒了一半有多,人也僵在了那里,一刹那的时间转了约摸不下百来个念头。
  帝王的酒量是不差的,上次会在寝殿里醉的直接与某人一道睡过去更多的是因为病体未愈疲惫的很,他也明白某人那晚上其实也算是被自个儿"乘人之危"了,两杯蜂蜜酒下去之后他一眼就能看穿他眼底那浓得发稠的倦怠。
  哪像是现在呢,看起来虽然迷迷糊糊的,但眸子亮得很,眼神软绵绵又干净得像是被雨水洗过了的天空,别样的招人。
  有些尴尬的望着对方不敢再轻举妄动,景弘唯恐对方会想些有的没的,很想辩解一下,比如殷兰阶虽说样貌周正清秀俊雅,被酒意染得酡红的醉颜和那干净的眉宇清亮的眼神诱人的让他几乎移不开眼,却也不至于是因为这样才把持不住,渴望亲近只是因为情之所至,有所欲|求更只是因为……
  如果眼前的这个人不是殷庭,对于帝王来讲,这便绝不是可以让他心魂失守的殊丽颜色,空华如虚色相寂灭,离开了那份刻骨铭心的情思根本就毫无意义。
  那份情感有多炽烈他就有多想把他拆吃入腹也就有多么不想让他有哪怕一丝的误会。
  便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他垂下了眼沉默许久,看着他把袖口的饰带缠上了指尖,看着他扶着石桌有些困难的站起了身,眼帘轻抬薄唇微启,"陛下……这可是在院子里呐。"
  "嗯……?"被酒意熏得发热的头脑失却了往日的敏锐,景弘把这句话的含义来来回回咀嚼到第三遍的时候才整个愣住在了那里,全身的血液都不受控制的冲上了头,呼吸也蓦地就急促了好些,直到一小阵暖洋洋的夜风拂过才让他稍稍回了点儿神,"兰阶……"
  求证一般的低唤,帝王优美的嗓音低沉得磁性十足,更带了些许意味不明的沙哑,视线对上的是对方再次垂下的眼帘和微微别开的脸,以及半缩在袖里、仍旧还在不停绞紧袖带而暴露了些许局促无措的纤长手指。
  于是释然的一笑,那句话中隐晦却也昭然的邀请意味让帝王欣悦异常,勾起唇角的同时伸出手掌攥住了对方的,语气里带了丝自己都不曾觉察到的轻佻:"那就先回房。"

  进房后景弘还特意落了门闩,听见已走到床边的殷庭轻笑了一声也只是掩饰似的轻咳了一声,走到了桌边取出火绒火石点亮了桌上的粗烛,抬头就看见了殷庭正以极优雅的手势拈住了发间的玉簪,而后缓缓抽出。
  他的动作非常的慢,白皙的手指与羊脂白玉的簪子近乎同色同质,柔软的墨色长发将那种莹白润泽衬托的更分明了一些,仿佛幽夜里款款抽生的白昙花芽,一点点的吐出诱人的姿态,堪称是赏心悦目的景致。
  只剩最后一截的时候他便忽然加快了动作,很轻捷的一抽,如瀑的情思便像是一幅散开的墨色锦缎覆满了兼备,有几丝逸到了颊前与酡红醉颜如丝媚眼交相辉映,便让帝王那文思优长的帝王脑海中只剩下了的满满的都是些浮浪轻佻绮丽露骨的词藻。
  景弘于是步态优容的走了过去,抬手将他拥入怀中,略低下头含住了他的唇,细细的呷|弄了一会儿,又用舌尖仔仔细细的在他唇上舔|弄了许久,直到他受不住得微微张开了口,这才将舌探入了他口中。
  两人唇齿间都还带着桂花酿醇甜的酒香,唇舌交濡间仿若已经隔世经年一般的悠长,就连彼此口中的酒香都酝酿得更加醇厚甘美了。景弘火热的掌心就隔着夏日里轻薄的衣衫贴在殷庭的腰间,来回抚|弄着描摹着殷庭堪称精致的腰线,然后灵巧的穿过那层近乎透明的紫绡外裳,有一下没一下的拉扯着蜀锦的云纹束带。
  殷庭并未注意到腰间的动静——说是真的没注意实在不甚确实,或许该用无暇顾及更为贴切一些——他正认真的试图回吻景弘。
  亲吻是早已习惯了的,无论是在御苑亦或是明德殿里,无论是出于帝王的愤怒亦或是情动,无论是被掐着下颔被迫启唇还是逆来顺受的打开牙关,都可以说是司空见惯,但回吻却还是第一遭尝试。
  生涩且艰难的转动这被吮咬缠绕的舌尖,学着对方的样子暧昧地舔过对方的上颚,顿时便觉得腰间的臂膀箍得更紧了。
  那种紧迫和急切让被吻得头昏眼花的殷庭几乎有些分辨不清帝王到底是得到了回应太过激动兴奋还是将这个小小的超出预计的动作误会成了抵拒而觉得愤怒。
  这个吻似乎太过绵长了,殷庭觉得自己胸腔里的空气已然被尽数掏空,眼前渐渐的出现了黑白的斑块,腿也有些发软,便略向后压了压腰想要分开紧贴着的唇瓣,偏偏某人不依不饶的倾身追上,一个劲的缠吻不休,不得已之下只能向后仰着,腰肢也随着渐渐向后反折——最终一个不支,双双摔倒在了那张价值不菲的小叶檀木镂花大床上,吃痛之下牙关一咬,更是把两人犹自纠缠在一起的舌咬得结结实实,血腥味顿时便盖过了酒香漫散开来,景弘忙单手撑起身子,倒吸了口凉气苦笑着道:"兰阶,把头抬抬。"
  肩背腰股痛成一片的殷庭用力的喘了两口气,涣散的眼神才慢慢地有了焦距,听到景弘的话才反应过来脑后似乎有什么东西护着,自己才没有在瓷枕上磕得头破血流,于是微微抬动脖颈,看着压在身上的帝王抽回了手掌轻轻的甩了两下,思绪忽然就飘到了那日的御苑石径。
  也是缠绵缱绻的深吻,也是猝不妨的摔倒,也是匆忙中护在了脑后的手掌,唯一值得庆幸的便是自己的床上并无尖锐扎人的石子,不会再将帝王的手背扎得鲜血直流。
  一股暖流淌过心窝,他拉过他方才护在自己脑后的手掌送到了唇边,很温柔的吹着气,然后借着再次犯上的酒意将宽厚的手掌又拉过了些,贴在了自己的唇瓣上,伸出舌尖小心的舔舐着他的手背,时不时轻吮一下。
  景弘就这么撑着身子看着身下的人,连已经到了嘴边的关切都说不出一个字来,墨金的眸底被炽烈的欲念填的满满盈盈,感受着手背上阵阵的疼痛和覆上疼痛的湿热的痒意,慢条斯理的咽了口唾沫。

作者有话要说:抱头蹲,好吧我承认我是个H废,但是这锅肉俺想炖很久了俺绝不会放弃的=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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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一章
第七十一章
作者有话要说:俺终于炖肉完毕了TUT……人生的第一次,希望诸君吃好~
如果被河蟹了的话……那就来敲俺QQ要把= =
  虽说是衣冠不整的地倒在了床上又彼此都已情动,却仍旧还都衣冠楚楚的。景弘不舍得抽回仍旧在被亲昵舔吻的手掌,只得抬起另一只手,略带着颤地解着自己怀中的暗扣。
  按说已经不是第一次肌肤相亲,但此情此景此心皆与上次的相去太多,不仅是渴望和激动,甚至还有分明的恍惚。本来他已然做好了空手而回的准备,甚至不怎么想待到明日过后,正想着是否要一早启程,行程也可以稍微放缓一些。
  为就在他望着朗月斟酌辞行的说辞的时候,这人便端着桂花酿走了过来,再然后就成了现在这幅模样……
  期待了许久的回应出现的太过让他措手不及,助长的狂乱的欲念又被恍惚的小心翼翼强行压下来,他终是慢慢的抽出了被人亲吻着的手掌,俯身啃咬着殷庭的唇瓣。
  殷庭觉得自己现在或许应该主动环抱住眼前的男人,那种小心翼翼与帝王素日的作风相去太远,毕竟是伴驾十余年的人,更是出了名的七窍玲珑心思细腻,便是意乱情迷之际也轻易就察觉到了帝王细微的变化。
  抬起的双臂却在将环住帝王的时候放下了,唇上被啃得酥酥麻麻弄得本就被酒意烧红的脸颊更烫了,但方才的邀请已经是酒劲与情丝糅合之余用尽了全部勇气方才做出来的了,太过热情的回应俨然已经超过了他的承受范围。
  于是手腕就在半空中一转,下意识的想要抓住床褥,偏偏忘了此时乃是剩下,习惯性的收紧十指的时候,修剪得精细好看的指甲便在光滑水凉得竹簟上刮出一长串的声响。
  前一刻还在热切的亲吻着他的帝王被受了惊动一般的猛地抬起身子,平素的威严天成竟是被一股藏不住的患得患失掩盖得分毫见不出来,殷庭便狠狠地愣了愣。
  那份患得患失之下的,分明是远比对自家老师展露出的、那曾经叫他心魂失守的款款温柔更为稠厚深刻的恋慕与在意。
  帝王的酒量其实并不算差的,只在有意放松的时候才会容易醉倒。桂花酿后劲虽足,但自己尚且有七分的头脑清明,帝王是绝不至于迷糊了的。
  他知道他只是借着酒劲儿把自个儿整个剥开在了自己面前,袒露了那份炽灼的让他抛下了一切跑来苏州的情思,方才会失态至此。这样想着,便又慢慢地放松了蜷曲的十指,闭了眼腰间用力,微微撑起了身子将唇凑上了对方的,想了想,还伸出舌尖,勾引似的在他的唇上触了触。
  得到了鼓励与诱惑的一方便狠狠地把他压回了床上,又放肆的吻了一阵,而后唇舌游移,沿着精致的下颔一点点地吻了下去,转而在细腻白皙的脖颈上啃咬吸吮起来。

  无论是作为少年时的殷家少爷,稍年长些时候的裴相高足,还是后来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殷相,被他压在身下的这个男人约摸只在三年外放历练当刺史的时候过得不是那么金贵——那也已经是十多年前的事了,让岁月消磨了那么许久,除了这一身再也去不了的病根,早就寻不到分毫的痕迹。
  因为优渥的生活而将养出了这一身极好的皮肉,又因为操劳和病痛的缘故,显得十分的瘦弱——虽说其实除非天生富态,否则只要官至三品以上的朝臣,在晚年发福之前大都不会显得太丰腴,高居相位的更是如此——可是殷庭的瘦弱和那种不丰腴又是全然两样的概念,那是真正的瘦弱。
  若说腿疾只是折腾得慌,胃疾和"心疾"却也都已是沉痼,尤其是胃疾和那个多思少言郁积于心积劳成疾的正解,都是最容易消得人憔悴的病症。
  这样想着,他又忍不住抬了抬身子,仔细打量着什么。
  殷庭的双手、面颊和脖颈都非常的白净——是透着些许不那么康健而匮乏了血色的白,却因此带了些微的透明的质地而更加悦目——可想而知那掩在向来收束整齐的衣衫下的身体该是怎样诱人的精致。
  晗宸殿的那次"欢好"实在太过的迷乱,景弘甚至只能记起殿内灯火昏暗,却怎么也记不起自己到底是否曾好好地欣赏过对方的身体。
  颈项中时才被吮吻过得地方已经泛起了颜色极其瑰丽的痕迹,景弘拨开了殷庭中衣的领口,手指几乎是下意识的流连在那姣好的锁骨周围。手下的触感就像是织进了花瓣的绸缎,因为沁出些许薄汗的缘故,又有了些微暧昧不明的粘腻感,喝了酒的后果,便是两人的体温都要比往日高一些。
  细致的锁骨陷入得非常分明,显出极其诱人的弧度,景弘极陶醉的摸索着,却又不敢太过用力——这一身薄白的皮肤似乎只要稍稍用点力,就会被弄青一片。
  殷庭的反应十分的温驯,他只是半眯着眼看着景弘的举动,看着景弘敞开的衣衫底下露出的蜜色胸膛,精壮却线条优美的肌体很是有些压迫感。
  微微仰起了视线,就能看见那张轮廓英挺五官精致的俊朗面孔上平日里决计见不到的小心与珍惜。
  认识到这一点后殷庭几乎是下意识的就弯起了唇角,这种幼稚的得意让此时的他有些藏不住。
  "在笑什么?"仍旧是优美温柔的嗓音,却因为某种缘故而显得比往日沉了许多,就像是陈年的窖藏一样让人止不住的全身发热。问出这句话的时候帝王才刚解开了他腰间的那条束带,正摆弄着亵衣上的系带,说话间找到了结头轻轻一抽,顺势一掀开,那单薄白皙却又隐约透着淡粉的胸膛就整个展现了出来。
  "在……啊!"殷庭还没来得及回答帝王的问题,胸前的一点樱色就被衔住了,湿热的唇舌来来回回的摆弄着极敏感的所在,时不时还会用锋利的齿缘轻轻地刮蹭,夹杂着敏感的遥测被火热的手掌来回摩挲的刺激,轻易就让殷庭的眼角镀上了迷离的水光,喘息也难以自制的急促了起来。
  情不自禁的就又把眼睛眯起了一点,下意识的抬手开始拆解帝王的发髻。
  其实也不过是一枚打造极讲究的金环而已,殷庭就快将之取下的时候景弘忽然放开了被吮咬得红肿挺立的乳|尖转而在另一边的上面咬了一口。
  也不是说咬得有多重,殷庭仍然在他发间纠缠的手指却是猛的收紧了,生生扯下来了一小绺的长发,疼的景弘皱紧了眉抬起了头,很有那么点儿可怜巴巴的唤道:"兰阶,你……"
  殷庭只是喘息着别开了脸,将金环随手抛在一边,那一小绺黑韧的长发却仍然纠缠在指尖,绞得甚至更紧了些。
  铺了一枕的墨色长发衬着白皙的身体,缠绕在指尖的青丝勒着葱白的指尖,分明只有黑白两种颜色,却叫景弘生生的想起了"乱花渐欲迷人眼"之类的诗句。
  还在对那漂亮的腰线上下其手的手掌便本能的又向下了一些,扯下了轻薄的襦裤。
  感到了身下一凉的殷庭终究是羞赧的闭上了眼,景弘却停住了很一会儿。
  若是按照上次那样的做法,他应该把人反过来然后长驱直入尽情的索需,倒不是说面对着面就不能架起这双修长的腿来做,而是他觉得他理当让情人也享受到欢愉,更是不能伤到对方才是。
  偏偏坐拥三公六院而且已经是几个孩子的爹了的人不一定就在床上多有技巧,甚至恰恰相反的,他只会被人服侍,即使是对着身下这人……甚至于少年时代对着已故的太傅的做一些羞于启齿的梦里,他也没有过侍弄人的机会。
  不过好在大家都是男人,自然知道怎么做才能让对方获得快乐。
  分开了那修长的双腿跻身其间,犹豫了一下,然后伸手握住了殷庭。
  殷庭低吟一声咬住了下唇,随着景弘的动作又渐渐地弓起了腰,想抓住什么,身下却只有竹簟连软褥也无,只能攥紧了拳头任由指甲扎进掌心。
  被人掌握的感觉实在是太过陌生而让人惶恐,偏偏惶恐里又有些什么难以言语的东西撩人得很,帝王的手劲不小,揉捏套|弄间轻易地就能把他身上的火点起来,从下腹烧遍全身,又弄得他很有些疼,偏偏还不是那种难以承受的疼痛,却也没法忽略,和烧灼着的情|欲一样的折磨人。
  柔黑的长发被身上的汗水沾湿了,便也粘在了肩背胸腹上,蜿蜒如同妖娆诡艳的纹身,和被情|欲渲染成了艳丽的桃红色的身体交相辉映,刻进帝王墨金的瞳仁里就成了诱人至极的魅惑。
  发妻过世后几乎就过着禁欲生活的身体格外的经不起拨撩,殷庭抬手掩唇想要挡下那些断断续续溢出来的呻吟,景弘见状忍不住俯下了身舔去了他眼角的泪痕,又拉开了他掩着唇的手掌,温柔的舔舐着下唇上被咬出的血痕,进而深入缠吻,同时加快了手上的动作,不多时便觉得掌心一阵湿热。
  殷庭茫然的半睁着泛着水光眼,高|潮过后的瞳孔里迷茫一片没有焦距,单薄的胸膛因为剧烈的喘息而起伏着,整个人就这么瘫软在了床上,甚至没有察觉到帝王把自己的双腿架上了肩头,直到那就着自己的□侵入体内的手指在自己都不曾碰触过的隐秘的内里不安分的揉按着,这才挣扎着找回了一点点的神识。
  他想开口说些什么,却只发出了一声自己听着都觉得脸红的呻吟,帝王的眸光炽烈得叫他不敢看,只好偏开了头努力忽略身体被开发的违和感。
  直到三根手指都能顺利的进出的时候帝王按捺不住的舔着他的耳垂,轻声的询问是否可以,这个问题实在太过于难以启齿,他答不出,却能从贴在腿上的硬热上感受到帝王忍耐的有多辛苦,到底是轻轻地点了点头。
  接到同意的人立时就如蒙敕赦,连落在眉心的亲吻都似乎带着些虔诚的感激。
  被进入的时候说不痛是假的,毕竟本就不是应该被这样使用的所在,加上忍耐许久的人动作的委实粗鲁急切,殷庭掐着景弘的手臂僵直了很一会儿,到底是被他用温柔的的唇舌和手掌安抚了,一点一点的把自己放松、打开,然后用残存不多的气力点了点头,示意对方可以继续。
  深入而有力的顶撞几乎要将他的魂魄通通撞出这个躯壳,可是分明有些在胀痛火热的里一点点的积聚了起来汇在身体的深处,酥酥麻麻的让他浑身发软,渐渐地连哪怕丝毫的理智也不被允许保留。
  直到一股热流直直的冲进身体深处,才总算是消停了一会儿,但也只是一会儿而已。
  也不知道是怎么就被拉着翻了过来,跨坐在对方身上的姿势实在是要命的造孽,之前被解开的层层衣衫还挂在身上,在摇摆中被褪到了臂弯,半遮不掩的倒显得像是欲拒还迎一样
  。身体里那硬热灼人的东西也因此进的更深了,一次一次的逼出他柔媚的呻吟,意识里仅剩的一丝感知不堪这般淫|乱的姿态,他便低下了头恶狠狠地一口咬在了对方的肩上,直到口中漫起那种微甜的铁腥味也不肯松开……
  再后来的事,便也就不知道了。

☆、第七十二章

  隔日景弘醒来的时候时将近午,料想是殷庭先前有过吩咐,所以才无人打搅。景弘心情极其愉悦的环紧了怀中仍旧闭着眼睛似在熟睡的人,笑的一脸餍足尚不自觉。
  出乎他意料的是那个闭着眼睛窝在他怀里的人居然先开口了,"醒了?"
  清软温和的嗓音哑的很,蕴足了疲惫但显然已是清醒了许久,只是不曾睁眼而已。
  殷庭似乎挺吃力的抬手拉了拉凌乱的搭在身上的衣衫,懒洋洋的用竟然有那么点儿颐指气使的口吻提出要沐浴。
  他确实是早就醒了的,可周身上下都酸痛难忍不说,沉沉的疲惫更是压得他连眼皮都抬不起来,几乎可以确定后来自己意识不清的时候又被要了几次,本想翻个身继续睡的,偏偏就连这个小小的动作也无力完成,几乎是自暴自弃又极其哀怨的保持着先前的姿势窝在罪魁祸首的怀里磨蹭着。
  身上到处都是汗迹,甚至其他一些羞于启齿的痕迹也显然并未清理,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昨夜的放纵,以致于此刻心心念念只想好好地先洗个澡,说话的口气什么的,委实无心加意。
  景弘倒是从善如流的做起了身,整理了一下衣衫后小心翼翼的放下了挂在嵌珠银钩上的烟罗床帏,留殷庭一个人窝在床上兀自被宿醉的头痛纠缠。
  印象里就是晗宸殿那次过后都没有这般凄惨,乱七八糟的想着到底是不年轻了,这副身子骨又本来就不好,本来以为床第之间不用出力的话,只要仔细不被弄伤就好了,没料到作为承受的一方似乎远比出力的那一方要来的辛苦。
  简直就像是被拆散了一样,虽然没被弄伤,却还是疼的不行,还有附骨的酸乏不依不饶的侵蚀着。
  下意识的就有些庆幸帝王即日将离,而日后在洛阳,更不会有太多的机会让自己这把骨头再被这样的抵死缠绵拆散几次。
  这样想着又渐渐地有了几分困乏——本能的想翻身却被腰痛刺醒的时候天光尚不分明,昨晚的纵情纵使让他非常疲惫,这么一身难受的情况下却还是怎么都睡不着,便是生平第一次这么憎恶自己的浅眠。
  现下实在是倦得紧了,忍着酸痛勉力调整了一下睡姿之后倦意竟是越来越沉,渐渐地就有了点儿睡过去的意思……
  沉寂许久的外间却有了一阵阵的响动,然后床帏被揭开,披着发衣衫却还算整齐的帝王笑的温柔灿烂:"准备好了……要我帮你么?"
  帝王神采奕奕的样子让殷庭蓦地就有些忿忿,旋即那股子忿忿又无声无息的揭开了一个他们都不曾在意的事实,在他心上划开了一条细细的口子——平时还看不太出来,但是在这个时候便分明昭彰了。
  他比他年轻许多,身体更远比他康健。
  晦暗的念头便如此一发不可收拾,殷庭几乎是下意识的就垂了眼,不着边际的想了许多,脑中划过的场景一幅比一幅更让他难过,心知不该对才确定心意的……情人有此诛心的臆测,但却怎么也控制不住。
  打断那些胡思乱想的是一个温柔的怀抱,景弘俯□把他抱了起来,转身走向浴桶,歉意恳切的道:"昨晚累着你了。"
  温柔的像是杨花一样的一句话击碎了所有的妄度,扎得殷庭的脸一下子就红了,下意识的就别过了头,无措的捏弄着垂在身侧的衣角。
  景弘心情大好的看着怀里被凌乱的吻痕点缀得几乎称得上艳丽的身体,有些陶醉的回想了一下昨晚怀里这人跨坐在自己腰间的样子:披散下来的长发随着动作摇曳成绮丽的起伏,下|身明明已经不着一缕,月白的中单和雪白的亵衣虽然打开却仍旧挂在身上,拉扯亲吻间落在了臂弯里,衣摆垂下遮掩了旖旎春光,却欲拒还迎的更加撩人,大腿也被遮挡了,只露出匀亭细白的小腿曲在他身侧,印上了竹簟繁复的花纹而……
  渐渐地就觉得呼吸粗重了起来,连忙打断了遐想收回了心神,小心翼翼的把怀里的人放进了浴桶,仍在身上的两件衣裳并未随主人一起沉入水中,反而浮出水面,层叠地绽放开来仿若白玉莲华一般。
  殷庭小声的抽了口凉气,慢慢的坐了下去,蜷曲起肢体的动作带起了周身的酸痛很是不好受,故而对于景弘帮自己褪去衣物的作为也只是听之任之从善如流,一心把自己放松在温热的水中舒缓全身的不适。
  不像是冬日里的白朦水雾一气蒸腾,只是暖暖的裹上全身,一点点的撩起沉重的睡意,渐渐地加重了眼皮的沉重。
  几乎就要睡过去的时候,他忽然觉得有什么不对。
  景弘很仔细的将他的左臂从湿透了的衣衫里剥离出来,衣料沾了水而紧贴肌理,殷庭听到景弘"嗯?"了一声,没在意,直到觉察被从衣袖里完全拽出的左手小臂叫人在手中握了许久之后才懒洋洋的睁开眼看了看。
  一下子就愣住了。
  雪白的小臂上一条艳红的丝绳足够惹人注目,何况丝绳系着的是一块那么莹润剔透的白玉,雕镂精致的同心玉扣刀工精湛绝非凡品,十分契合的微微压进肉里。
  景弘握着殷庭的手臂看了那枚同心玉扣很久,说不上到底都有些什么心情,小心翼翼的把玉扣解了下来,看着雪白的皮肉上仿佛烙痕似的淡粉印记,情不自禁的将对方的小臂举到了脸侧,用唇舌一遍遍的描摹,墨金的眸子炯炯的盯着殷庭涨的通红的脸,燃出的火辣情意竟是比昨夜最动情的时候还要灼人。
  殷庭忍不住就垂下了眼,生怕被烫伤似的避开与之对视,嘴唇微动似是想要说些什么的,景弘的手指却率先抚上了他的唇瓣,暧昧至极的摩挲着,渐渐地就让他本就酸痛的腰身渐渐发软,不由微微别开了头。
  "兰阶呵……"对于这样的回避不以为忤,景弘低低的笑了一声,方才放下了殷庭的手臂,却俯□用额头抵住了对方的:"你可真是……真是……"
  真是让我想不着,猜不透,爱不释手。

  午后蝉鸣扰人,殷庭倚在水榭的藤榻上闭目养神,一手摇着扇,一手端着一盏冰镇酸梅汤小口的啜着,一派安然闲逸的模样,只是水色长衫的领口拉的过高以致于让人瞅着别扭,收束得更比往日还是整齐严实。
  景弘打量了一会儿,将端来的莲子羹放在了一边,伸手去取他手边的冰镇酸梅汤:"你怎么喝这个。"
  殷庭松开手的同时慢条斯理的睁开了眼,长长的睫羽悠悠扇开的模样在白皙的面孔上落下一影风情,眼神倒是无辜至极,"只是消暑凉饮……"
  "朕遣来的那些个太医何时允你喝这些了?自己的身子也不知照料。"将凉了半天尚还温热的莲子羹递过了,景弘看了看四下无人,便在藤榻边坐下了,伸出手有一下没一下的拨弄着仍旧披散着的长发。
  因为才洗了没多久,还是半干不湿的样子,外层晾干了的丝丝分明柔软的像是云锦里抽出的细线,里层的却还被水凝着,透着些微的凉意,能将夏日磨人的暑气也驱开了几分。
  殷庭接过了莲子羹却是将之放在了一边黄梨花木的小几上,将眼睛略微眯起了一些,沉默了许久才轻轻开口:"陛下何时启程?"
  景弘就低了低头——不知是光影还是殷庭的错觉的,总觉得那双眸子一下子就暗了下去,积聚了些什么,沉甸甸的几乎就要溢出来——用全无情绪起伏的声调平缓的说着:"就这么想朕走么,爱卿。"
  若是在往日,殷庭定然会垂下眼别过视线,然后用十分正经的口气漫不经心的敷衍上一长串恭谨端正的推脱之词,偏偏他只是再次闭了眼,想了想然后温温软软的说道:"陛下离京日久,是该早些回去,若是在今日动身的话,形成也不必太赶。"顿了顿,又用脸颊轻轻地蹭了蹭正抚着自己鬓发的手掌,而后立刻移开了脸颊躺的端端正正好似不曾移动过,很轻声很轻声的补了一句:"臣也会择日启程。"
  景弘忽然就不知该说什么好,被磨蹭过得地方有点儿痒,心里却一下子热融融的,忍不住就俯下了身含住了那两片仍旧色薄的唇,亲昵地狎弄着,却也不深吻,只是这样温柔款款的用自己的唇瓣摩挲对方的,知道殷庭慢慢的张开了眼。
  微微带了湿意的瞳子是妖娆得几乎吊诡的天青质地,让景弘情不自禁的就放开了他的唇,转而吻了吻纤长细密的眼睫,"那……朕这就吩咐他们收拾行装,准备启程。"
  手指攀上对方左手纤细的小臂,指尖顺着肘弯向下,果不其然触到了那块玉饰,便隔着重重衣料细细的勾勒了一番同心扣的繁复纹理,方才放开。
  起立转身,飒然间便又是煌煌烨烨一代圣君之姿。
  殷庭看着帝王逆光离去的背影,忍不住弯起了唇角,一声轻呓含糊在了唇间并未吐出,却几乎铭进了心底。
  "真是耀眼呢,我的陛下。"

作者有话要说:基本上不出意外的话这文要完了TUT之后还有一个尾声~再接下来就是庞大的番外工程【番外控摩拳擦掌中】是说目前为止来俺这里要番外的亲好像还不多诶=v=

☆、尾声

 三年后。

  殷捷倾出了一注茶水在精致的紫砂茶杯里,好整以暇的品了一口,今日不必去书院授课,难得有了闲情,特意让侍女去启了一坛寒梅雪水出来烹茶。
  他本也不是特别附庸风雅讲究拥堵的人,但江远楼那一身纨绔习气似乎会传人,这么几年耳濡目染,加上心情开朗,一身自在,自然也就不乏雅趣。
  先前江远楼动身去洛阳的时候还特意让他为自己那在朝中劳心劳力,偏又极其讲究享受且忙里偷闲处处雅致的小叔捎去了几卷难得的善本古籍、几罐今年新出来的极品西湖龙井和吓煞人香。
  发放下那些芥蒂之后渐渐地对这位小叔也就说不上厌恶,甚至很是有几分欣赏和喜欢。亲身经历后便知道在朝中摸爬滚打案牍劳形是怎样的累心,每每忆起自家小叔一袭水色衫子临案悬腕泼墨挥毫的时候那股子文人骚客的倜傥风流,便觉得煮雪烹茶什么的,由他做来想必较自己要合适的多。
  偏偏小叔心里有极重要的人,注定他放不下。
  轻叹一口气,举起茶盏正要品第二口茶水,侍女快步过来朝这府里的半个主子福了福身,"殷公子,有客来访。"
  "侯爷不在府中。"殷捷说完才啜了口茶水,狭长的眸子瞥了瞥侍女,拿起了手边的折扇展开一扇风骨嶙峋的墨竹,坠着一块上好的翡翠雕就得竹节玉饰,同色的翠碧流苏,都是某人特意去置办来的。
  俏丽的侍女抬了抬头,看了殷捷一眼又迅速的垂下了,"来人指名要见公子,且言是公子家中的长辈,故而前来通禀……"说着忍不住蹙了蹙眉,想起那个一看就很有来头的老人家怒上眉山的样子,实在无法与眼前俊朗公子联系到一起。
  殷捷微微的怔忪了一下,而后一点一点的合起手中的折扇,慢慢的将执扇的手掌按在了桌上,似嫌不够一样,有安抚似的将另一只手掌也按了上去,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之后却是绽开了一个笑,"那便将他请来此处吧。"
  语罢,自茶盘中取出了一只倒扣着的茶杯,翻了过来。
  不多久,殷康就面色不善的走了过来。看着他挥退侍女,看着他抬起头,并未沉默多久就不卑不亢的唤了声"父亲",而后咬牙切齿抖着手指着他的鼻尖骂了声:"畜生!"
  殷捷脸上却只有一抹果然如此的玩味——眼底的涩然藏得太深,鸦羽黑的瞳色也太深,便叫人轻易看不清——伸手提起那把价值不菲的紫砂茶壶,向着那个适才翻过来的空杯里缓缓倾出一注凝碧,而后推到了殷康面前,"父亲,请先用茶吧。"
  殷康蓦地愣住了。
  时值三春,杭州的天气已是很有些暖得了,殷捷却裹得较常人要厚实的多,倒茶的时候将手腕抬得高高地再折成一个极漂亮的弧度将水流拉成一道细线倾泻下来的习惯跟他小叔更是如出一辙的像。
  "畜生,你还知不知道要回家?!"一声呵斥出口,却是尴尬多于怒气。
  殷捷有些反应不过来,很是无辜的眨了眨眼。
  "便是不认我这个父亲,你可想过你母亲还有你祖父祖母?离家三年,长本事了是吧!就算没脸见人,就不知道要写封家书?"
  "我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个小畜生!我……"
  "爹。孩儿知错了。"
  "……"
  "爹,孩儿这便随你回去。"
  "不必!那个、那个谁谁呢?"
  "嗯?"
  "江远楼!"
  "……爹你、你都知道了么……是小叔?"
  "哼!要不是庭弟劝着,我非打死你个伤风败俗的小畜生不可!"
  "爹,远楼他是真心待孩儿好的。"
  "反正你这个小畜生就是要气死我才干休,我哪能让你如愿……到时候记着带着他一起滚回来!"
  "爹……"

  江远楼笑吟吟的将东西亲自提在手里,交给了殷庭,而后一个长揖,"殷相别来无恙。"
  殷庭忙将他扶了起来,有些无奈的道:"说过了不必如此多礼,侯爷这般反叫本相难做,何况来便来了,何必要带什么东西。"
  "是子登嘱我捎来的,只是几本书,些许茶叶而已,算不得什么物件。"衡阳侯顺势起身,下意识的将折扇一开,摇了两下,"再说有子登在,小子对殷相执晚辈礼,本就是应当的。"
  殷庭又是满脸无奈的笑了笑,避开了这个话题,"此番进京,子登不曾同行么?"
  "他说是放不下书院那些学生,但依我看么……"江远楼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笑了笑,收了折扇也不多说什么,只是又做了个揖,"小子尚有他事在身,这便不打扰了。"
  殷庭将手中的东西放到了桌上,指尖拂过茶叶罐子的时候便也将眼帘垂下了,"捷儿这孩子啊,这么久以来,多亏了远楼你照料。"没有用敬语,全然一副长辈的语气,"家兄的脾气实在是……偏偏我这个做弟弟的也不能说什么,唯有时常规劝而已,便也只能请你多多担待些。"
  青年便也难得的敛了神色,看着眼前温和俊雅的男子,很是恳切的道:"殷相愿意将子登托付于小子才是小子的福气,至于世伯他……子登是世伯膝下独自,他不怪罪小子便罢,小子岂敢苛责呢。"
  便回以一个温和的微笑,将人送出了门外。
  折回身的时候一边嘱管事将东西都仔细收起来,一边继续适才未完的思考。
  明日是子正与清河公主的爱子抓周之喜,龙椅上那位一个高兴,便封了个小侯爷,连带先前出生那个女孩都封了郡主,不送些像样的东西着实说不过去。
  冰凉的指尖按上眉间不由得清醒了些,蓦地就有了些灵感,径自走到书房里,在紫檀的博物架上取出了一个锦盒,打开确认后满意的点了点头。

  隔日到了顾府,果然是满座衣冠衮冕公卿,甚是壮观。
  一路寒暄向里,在中庭看见了新任户部侍郎的原苏州知府正将手中的折扇——若无记错,展开当是满满一扇的桃花——狠狠的敲在某个大将军的手上。
  忽然就想起不知是多久之前,似在某个年关的时候,这位大将军还因为调侃自家师弟惧内而被面红耳赤的此间主人说小心遭报应,遇到个更强势的"齐夫人"收拾他。
  当时他还不信,这不,虽说不是齐夫人,却不也将之管教的服服帖帖的么?
  到了正堂便见到了颇有些窘迫的主人家,抓周的圆桌已经备好,上面放满了各式各样的物件,三岁的小郡主靠在乳娘怀里眨巴着眼睛似未睡足,却陡然就睁大了眼睛,奶声奶气的唤道:"殷伯伯!"
  语罢还伸出了手要抱似的。
  殷庭一怔,并未抱过秀丽的小姑娘,只是摸了摸小姑娘的额发以示安抚,同时打趣地看着自家师弟:"顾相大喜。"
  "兰阶兄又笑我。"顾秉直摇头叹气,颇有些苦恼的按了按眉心,"你看我这家里,有一位公主,一位郡主,现在又添个小侯爷,实在是叫我这个身无寸爵的一家之主很是担忧呢。"
  "陛下几次都说要给你封个侯爵,你拒不肯受,这才封给了你儿子……怎么,羡慕了的话后悔尚来得及。"殷庭笑的眉眼弯弯,眼底却是分明的戏谑促狭,"这样吧,少时陛下来了,我这个当师兄的帮你去说说?"
  顾秉直连忙摆手:"休要取笑,休要取笑……这叫我如何能受呢。"
  一旁的清河公主听了忍不住掩了唇,"殷相还真是……"目光落在殷庭手中的锦盒上,顿时又带了些薄嗔,"还带礼物做什么?顾郎定是不肯受您的东西的,这不是存心叫他为难么。"
  殷庭便笑着将锦盒打开,取出内中的物事放在了抓周的圆桌上,"又不是给他的,是送给我那小侄儿的。"
  那是一方极剔透莹润的和田籽玉,印章大小,顶上用极其细致的刀工栩栩如生的雕了只麒麟,看着就知道绝非凡品。
  "呀,是这块石头么。"顾秉直见了不由一愣,拿起玉石在手中把玩了一阵,"不是说要留给你儿子刻私章用的么,怎么这么大方就送出来了?"
  "他现在可不止我一个爹。"殷庭半真半假的叹了口气,而后挑了挑眉,"前些日子苏先生才送了他一方私章,上好的白玉冻地鸡血石。"
  正要再说些什么,一声尖利高亢的"陛下驾到"穿透了人群,连忙都迎了出去。
  自銮驾上下来的帝王笑吟吟的道了句"众卿平身",目光精准的落在了那个朱衣玉冠清秀俊雅的男子身上,果不其然便正对上了视线。
  相视一笑间,连春光也更明媚了三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