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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嫡子難為》(番外長滴俺想哭T_T)、《養父》《攻四,請按劇情來》《三十而受》《浮生劫》《国王X国王》《傻夫吴望》《小兵方恒》《人鱼法则》《射雕之拱手河山》新增了番外,大家直接拉到最底下的“留言”部份閱讀

另、8月中旬開始包包的工作會比較忙,所以一切更新暫緩,希望各位親見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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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侬本多情》作者:浮图(6.10VIP完结)

1、楔子 ...


  那天,也不知怎的梦见年少时住过的大宅——那是旧时南方大户人家才有的住宅,白墙青瓦,马头墙高耸,玲珑石雕门房、石窗,因为年代久远,白色墙面熏上了些许烟黑,如同墨汁晕染,清雅淡然,雕刻八仙过海、麻姑献寿的精美木头梁托牛腿,被梅雨、烈日、时光打磨出一种干燥的白。
  那是他外婆长大的地方。外婆娘家曾是那一带数一数二的大地主,外婆是真正的闺秀,受过西式教育,行的是旧时品性。后来外婆父亲和兄长皆被斗倒,参加劳改,大宅便被没收。那时还没有什么乡土建筑保护意识,便将大宅分了出去,据说最繁华的时候,大宅里住了八户人家,房子不够,便用木板隔断,粉刷得雪白,几乎人家公用厨房和卫生间。都是劳工阶级,各式的人家挤在一个共同的空间——做饭、洗衣、小孩哭闹、夫妻吵嘴,都在人眼皮子底下,没有任何秘密可言——
  那些精美雕花木头装饰很多都被拆下来生了煤炉,白色墙壁被烟熏得黑麻麻,角落里充斥久不见阳光的霉湿味,不知事的小孩子欢叫着撒丫子疯跑。曾经如同大家闺秀般的大宅渐渐也变成了柴米油盐的市井妇人,充满烟火之气。
  外公出身贫农,很早参了军,参加过抗美援朝,打过越南战争。外公大字不识几个,于军事上却颇有天分,凭着一股子狠劲,等到因伤退休,军衔已升至将军。上面问他还有什么要求,外公一辈子脾气暴躁,唯独对外婆情深意重,稍稍红脸都未曾,他知外婆对于那座伴随她整个童年和少女时代的宅子耿耿于怀,于是梗着脖子拒绝了领导提供的一切优渥条件,只希望党允许他买回那个被收走的宅子。
  退休之后,外公便和外婆回了南方,住进了那个宅子,一直到过世。

  梦中的场景有着暖黄的光晕,院子里的花草繁盛热烈,并不名贵,但都一派天真烂漫,兀自敞着劲儿地开,姹紫嫣红的太阳花种在破脸盆里,没多久就将整个脸盆铺满,茑萝是南方的小公主,被月光呵护,皎洁年华,缱绻敏感,院子东面后来架起的洗衣板边,生长着碧绿硕大的仙人掌,从墙头垂下来的宝石花铺张得令人咋舌,拗下一瓣插泥土里,多半就能活,没过多久,便开始扩张领地,生命力强得让人敬佩。有钢琴声从二楼东面的房间里传出来,明亮如同被河水淘洗过的玻璃珠子,在阳光下闪闪发光,那是十二岁的他,文静秀气,稍稍有些病弱。
  醒来之后,他的神思恍惚,几乎分辨不清自己身在何地,片刻之后看清周围的环境,怅然若失。

作者有话要说:开新文,求包养!


2

2、南方 ...


  谢暄十二岁的时候大病了一场,原本就不怎么结实的身体越发显得单薄,隔三差五地就要上医院。父母殚精竭虑,忙于与父亲的兄弟争权夺利,无瑕他顾,姐姐与他年岁相差颇大,已经沉浸于大学多姿多彩的生活,朋友都顾不过来,又哪有时间心情顾他?于是母亲和父亲一商量,决定将他送到乡下外婆家。
  那是薄暮时分,母亲开车送他去,他坐在后座,安静地扒着窗口看外面陌生的景色——小镇景色单调,建筑物都不高大,呈现出灰蒙蒙的颜色,与他所在的那个纸醉金迷的大城市大不同,只是路两边巨大的梧桐看起来相当有年份,碧绿阔叶将马路搭成一个拱形车道,落日余晖就从树叶间洒下,星星点点,暖得烫人——有老人吃完饭后搬了竹椅坐在门口,穿着一件洗得发薄的白汗衫,摇着蒲扇,趿着拖鞋,与人闲聊,空气里似乎还能闻见饭菜浓重的味道。
  车子在一条长长的弄堂前停下,母亲熄了火,下车,打开后座的车门,将他带出来,抓着他的手,便往弄堂里走。周围有邻里好奇地探头张望,母亲一概不理,高跟鞋笃笃地敲在打磨得非常平整的青石路面上,高贵又冰冷。
  弄堂尽头便是外婆家——向两边飞翘的檐角,层层榫接的斗拱,精美吉祥的石头浮雕,无不令他内心惊叹,只觉眼睛都不够用。
  母亲对此却像是视若无睹,拉着他径直跨进了高高的门槛——门后是一个院子——一个老太太梳着整齐的发髻,穿着一件素色旗袍,拿着花洒正在浇花,余晖尘埃落在她肩头都像是跋涉了千年,她抬头看他们——神情严肃,并不和蔼——这是他外婆。

  外公不在家——退休后他一度无法适应悠闲的生活,脾气变得越发暴躁,慢慢时间长了,他有了自己的新爱好,钓鱼、养鸟、搓麻将——他养了一对翠鸟,每日清晨和晚饭后必提着鸟笼去附近公园与同好一起遛鸟,谈谈国家大事、每日新闻,再交流交流养鸟心得,有时倒比没退休前还忙。
  母亲并没有多待,嘱咐好他要听外婆的话后便匆匆离开了。他依在门口,看着母亲高贵旖旎地离开,她身上那套红色的套裙,是周围青灰色建筑里唯一的亮点。
  大人总觉得小孩子不记事,小孩子的难过伤心都是无伤大雅的,睡一觉就好了。但其实大人的所作所为都被早熟敏感的孩子记在心里面,并愈渐影响到将来的性格。那种被抛弃感从那时候开始就如影随形,导致他无论身处何时都有一种骨子里的落落寡欢。但谢暄实在是个内向的孩子,他将自己的委屈愤怒憎恨小心地掩藏,沉默地应对一切安排。

  小孩子的适应能力是很强的,谢暄很快适应了在乡下的生活——比起家里那种冷冰冰的快节奏,这里的一切都显得人情味十足——大部分时间,谢暄待在宅子里不出门。老太太每日五点就起来开始收拾房间——拖地、擦拭家具,从院子里挑选半盛开的花,剪下来养在清水里,摆在厨房,春天是茶花、蔷薇、月季,夏天是茉莉、荷花、栀子,秋天是雏菊,冬天是腊梅、水仙——他的外婆身上有一种格外朴实的品质,那既是大家闺秀的优美心性,也是历经世事磨难后依旧对生活保持乐观的劲头,它让人忽略掉生活中的一切阴暗面。
  等到收拾完一切,她便挎着竹篮上街买菜,有时候也会带上谢暄,碰上熟人邻里寒暄,"这是侬外孙啊?"
  外婆一向不苟言笑的脸上便会露出难得的柔和笑意,"是啊,大囡的小孩,十二岁了。"然后会让谢暄叫对方"阿婶""阿婆"——谢暄乖巧听从,既不怯懦也不皮实,文文气气,跟乡下小孩是有些不一样的。
  然后便会得到对方"乖仔"的赞誉。
  菜场离着有些距离,路上老太太会时不时地问谢暄累不累,还走不走得动,谢暄总是沉默摇头。
  永福桥菜场被一条贯通南北的河格成东西两半,永福桥是典型的石拱桥,桥两边布满了各色早餐店,老太太会塞给他两块钱,让他在这里吃早餐,自己去买菜。热乎乎的硬币熨帖在手心,带着老太太的温度,他总是挑选最靠近桥头的一家,点一碗豆腐花,再要五毛钱的粢饭,只花一块钱。然后一边吃热腾腾的早饭,一边看河上驶来的小船,船上装满了刚从地里摘下的新鲜果蔬,还带着清凌凌的水珠,碧绿香甜都漫进眼底。有时候桥头会停一艘较大的水泥船,靠机器开动。船上面放满了各种大小款式的瓦缸,用稻草搓成的绳子扎着。船上有棚屋,依稀可见里面简陋的生活用具,船主一家就生活在船上,穿行于纵横交错的河道,停泊于不同的码头,夜里枕着晃悠的河水入眠——那对年少的谢暄来说,是极其浪漫和自由的,是极具江湖气的,令他心驰神往——
  从市场回来之后到午饭这段时间是他的自由活动时间——做作业、看电视、看书、画画,并没有人管他。午饭后是老太太规定的午睡时间,雷打不动。
  他睡的房间在西侧,东西两侧都开门,北面开窗,四处敞亮,一张螺钿木雕宁式大床摆在靠南墙的正中,东西贯通的风将白色棉纱帐吹得轻盈婀娜,十分凉爽。
  他总是等到外婆离开,从大床里面的小抽屉里拿出藏起的书——《隋唐演义》、《儿女英雄传》、《七剑下天山》……偶尔也会从外婆的老书架上找到残缺不全的言情武侠,每每看到儿女情长,便像做贼似的心慌紧张。有时候看着看着就睡过去了,等到醒来,脸上总印有红红的竹席印——老太太不许他睡枕头,怕小小年纪骨骼没有长好变成驼背。
  午睡后是练琴时间——老太太有一架棕色的立式钢琴,很有些年头了,她于钢琴上颇有才华,只是后来生生被生活折损,因此对谢暄格外严格。
  谢暄在钢琴上早已启蒙,只是因为身体一向不好,学得断断续续,第一次在老太太面前弹琴,因为错了一个音,老太太的戒尺便毫不犹豫地打下来,娇嫩白皙的手指立刻红肿起来,火辣辣的疼,谢暄的眼泪差点掉下来,咬着嘴唇不吭声。
  老太太对他严厉到苛刻,指法不对、坐姿不正确、错音或者音不到位,戒尺下来从来不会迟一秒,啪啪啪打在身上,又疼又羞愧——谢暄倔强,从不肯求饶哭泣,也不抱怨,只是咬着牙发奋练琴,进步神速,老太太才稍稍满意,不再动不动就动用戒尺。
  因着这缘故,谢暄那时对着钢琴颇多怨恨,何况小小年纪,又怎么耐得住反复练曲的单调无聊?有时一个人在房间练琴,听见楼下围墙外面的男孩子们喳喳呼呼地打弹珠、斗鸡、或者呼朋引伴地商量去哪里冒险,那些新奇又野蛮的游戏总会令他不由自主地停下手,侧耳倾听。
  周南生便是那里的孩子王。
  那天他练了一个小时的琴,觉得有些渴,下楼到厨房喝水——后门的瓦缸里种着荷花,一枝枝亭亭玉立,开出红艳艳的硕大花朵,开出一片清凉欢喜。水里面养了几尾金鱼,养了五年,条条肥大撩人。谢暄端着水杯走到瓦缸边,将手伸到水里去撩金鱼,那些被圈养的小家伙并不怕人,滑溜溜的身子从他的手背穿过去,轻轻痒痒的。
  一只足球从墙外飞进来,嘭一下打在开着的玻璃窗上,玻璃窗剧烈颤抖,发出哀鸣。谢暄吓了一大跳,同时听见围墙外面小孩子的惊呼。
  等了一会儿,并不见老太太赶来,显然没注意到这边的动静——谢暄捏着水杯,盯着那只廉价的足球看,正犹豫要不要把它丢出去还给人家,周南生从墙头呼的跳下来,塑料凉鞋和地面撞击发出很大的声响,周南生双手在地上一撑,灵活地跳起来,一眼便瞧见了足球,几步上前就将足球拾起来,一转身,正抬脚准备将它踢到墙外,却看到了站在一边的谢暄。周南生没有料到会遇到人,眼神有些错愕慌乱,涨红着脸,声音有些结巴——
  "我、我来拿球的。"
  谢暄没说话,事实上,他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谢暄一直都是寂寞的,没有人陪他说话,因为经常生病,在学校里也并没有要好的同学。
  周南生鼓着眼和他对视了很久,也没等到谢暄一个字,便有些尴尬恼怒,干脆就不理他,将足球夹在腋下,在围墙边来回寻找出去的地方。
  谢暄看出了他的意图,开口,"你可以从前门出去。"
  周南生扭头看了他一眼,没说话,将足球扔出围墙外,然后自己踩了墙角养荷花的瓦缸,攀着墙头纵身上了墙头,骑在上面居高临下地看着谢暄,"喂,你是谁,我以前怎么没见过你?"
  谢暄沉默。
  周南生将面颊鼓起来,往外吹着气,口气生硬地说:"你要不要跟我们一起玩。他们都听我的,你会踢足球吗?"
  谢暄还是没说话。
  "那打弹珠?"
  谢暄摇了摇头,转身走进房子。
  周南生在后面大叫:"算了,谁稀罕!"然后便灵活地跳下了围墙。
  谢暄回到二楼琴房,坐在钢琴凳上,只弹了几个音便觉得索然无味,他开始不由自主地想周南生能带给他的新鲜刺激,只属于真正的男孩子之间的游戏,然后便觉得心里有些失落,他来到朝南的窗户,从那里望出去正好是那段围墙外面,可以看见有四个男孩子在小小的弄堂里玩球,他一眼就看见了周南生,因为他玩得最好,球像粘在他脚上,正好这时,周南生也抬头望过来,两个人的视线在空中碰撞。
  因为走神,一个高高壮壮的小胖子推了他一把,趁机把球给抢走了。周南生怒了,立刻追上去——

  第二天下午同一个时间,周南生又来了,依旧是来捡球,这一回他显得从容多了,捡了球还不急着回去,探头探脑地往里面望,似乎在找什么。
  他运气不好,老爷子没出门,虎着脸喝道:"你是谁家的小孩,怎么跑人家家里来了?"
  老爷子在部队里待了大半辈子,积威甚重,立刻将还是小屁孩的周南生吓得连球也顾不上,慌里慌张地翻墙出去,纵身往下跳的时候因为紧张,脚别了一下,落地时便摔在了地上,膝盖破了个大洞,鲜血淋漓。他怕人追出来,顾不上疼,一瘸一拐地跑远了。
  乡下的孩子瓷实,磕磕绊绊大伤小伤不断,也不敢回家告诉爸妈,怕招来一顿打,龇牙咧齿地用自来水将伤口冲洗干净,再疼也不掉一滴泪,面对同伴时,还要带着炫耀的口气展示伤口,仿佛那是勋章。
  谢暄等了几天,也不见那个从墙头跳下来的小少年,心里隐隐有些失望。
  那天,谢暄跟老太太从菜市回来,看见那棵百年古樟树下围着一群男孩子在打弹珠,其中便有周南生——他叉着两条腿坐在地上,面前摆了五颗弹珠,每颗相距大概七八公分的样子,嘴里嚷嚷,"一赔五,一赔五……"
  谢暄看了一会儿,老太太说:"去跟他们玩一会儿吧。"说着,自己挎着菜篮回家了。
  谢暄看看外婆,再看看那一堆猴儿似的陌生小孩,有些无措。
  还是周南生看见他,冲他喊:"一赔五,来不来?"过了一会儿,大概是想到谢暄筒子压根就不会打弹珠,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他膝盖上的伤还未好,看着触目惊心的,走起路来不自然,他却好似浑不在意,一把将谢暄拉到两米开外,用鞋沿在地上画了道线,用脚尖踢了踢,"看到没有,从这边开始打,打中我摆在那儿的任意一颗弹珠,我赔给你五颗,打不中全归我,懂吗?"
  说着从自己鼓得只往下坠的裤兜里抓出一大把弹珠,塞给谢暄,"喏,这个先借给你。"
  正说话间,那边已有一个黑黑瘦瘦理着平头的男孩子叫嚷起来,"周南生,你还来不来,快点儿!"
  "叫什么叫什么,这就过来了!"周南生冲那黑瘦小子很牛气地回道,回到原来的位子,席地而坐,"好了,开始吧——"
  那黑瘦小子裤腿都不拎,熟练地跪坐在地上,俯□,脖子伸得跟呆头鹅似的,右手食指紧紧勾着着一颗弹珠,拇指蓄势待发,眼睛全神贯注地瞄准着远处的弹珠,谁知这会儿周南生又嚷起来了,"超线超线,往后退点儿。"
  黑瘦小子不情不愿地往后挪了点儿位置。
  谢暄看着那黑瘦小子架势十足,却一连打了六七颗也没碰着那些弹珠的边缘,倒是让周南生赚得眉开眼笑。黑瘦小子觉得自己手气背,也不死磕,爬起来将位子让给谢暄,"你来吧——"说着站到一边儿要看谢暄打。
  谢暄踌躇了一会儿,便学着他的样子趴在地上,将手中的弹珠打出去,但因为用力不正确,弹珠一下子滑离了轨道,黑瘦的小子哈哈一笑,周南生将那颗弹珠收入囊中。
  谢暄有点紧张,鼻尖沁出细小的汗珠,将目光对着周南生面前的弹珠——这一回,弹珠弹出去之后一直冲到周南生脚边,依旧没有撞到弹珠,不过已经进步很多。
  黑瘦小子看了一会儿,黑豆般的小眼睛一眨,一屁股坐到周南生旁边,叉开腿,摆了五颗弹珠在自己面前,另开一盘,嚷道:"一赔七,一赔七,我这边是一赔七——"
  高额的赔率立刻吸引了许多孩子。周南生那边冷清下来。周南生不高兴了,将弹珠一收,从地上爬起来,拉着谢暄挤进人群,正好看见黑瘦小子赚得钵满盆满。
  周南生挤开正在打的一个男生,"走开,我来!"
  显然周南生在孩子间威信极高,没有人敢置喙。周南生站在打击位上,先冲着那黑瘦小子撂了狠话,然后撸撸胳膊,搓搓手心,才从裤兜里摸出一颗浑体宛如玉石的弹珠
2、南方 ...


  ,吹了口气——"我这颗可是我的法宝,百战百胜,包你输得连裤子都不剩——"
  黑瘦小子扬着脑袋不屑道:"谁怕谁?"
  战斗很快拉开帷幕,谢暄同其他旁观者都屏住呼吸,瞪着眼睛一眨不眨。周南生确实是打弹珠的好手,他跪趴在地上的姿势宛如一个伏击中的战士,神情严肃,目露精光,出手又快又准,啪一声,清脆的弹珠相击声,周围响起一声欢呼。
  首战告捷,周南生脸上露出一个得意的笑,却很快又抑制住笑意,仿佛这个根本不值一提,叫嚷着让庄家补充好空位——
  啪,啪,啪——
  周围的气氛越来越热烈,欢呼加油声一阵高过一阵,连谢暄都感受到那一份激动和紧张,赢了四把之后,黑瘦小子便不干了,扬言下午再比过,便回去了。周南生嚷嚷了几句便放过了他,一群人围着周南生,让他数数他赢了几颗——周南生便喜滋滋地一颗一颗地数过去,一抬头,看见站在外围的谢暄,他拨开人群挤到谢暄身边,问他:"你下午还来不来?"
  谢暄将手中剩下的弹珠递给他,"还给你。"
  周南生老气横秋地挥挥手,"给你了。"然后笑了,露出一口白牙,"下午你再来玩啊,我教你打弹珠,还有其他玩法呢,他们都没我打得好——"


3

3、游戏 ...


  整个午饭,谢暄一直魂不守舍,好不容易吃完饭,便是一天规定的午睡时间。谢暄磨磨蹭蹭地上了楼,爬到床上,第一件事便是将他藏在小抽屉里的弹珠拿出来,数了数,一共七颗,他在床上自己跟自己玩了会儿,听见老太太上楼的脚步声,立刻躺好,闭上眼睛,将弹珠紧紧攥在汗湿的手心。
  过了好一会儿,耳朵里没有异样的声音了,谢暄才小心翼翼地睁开一只眼,再睁开另一只眼,视线里只有被风吹动的白纱帐,他松了一口气,将手中的弹珠举到眼睛前,眯着眼看,只能看到模模糊糊混沌一片,但他依旧觉得有意思极了,心里面痒痒的,像蚂蚁在爬。
  他翻来覆去睡不着,悄悄地起床,经过老太太的房间,看见她侧身朝里躺在床上,葵扇搭在腿上正睡午觉。谢暄放轻手脚下楼,正好遇到探头探脑往里望的周南生——
  周南生一见他便露出一口白牙,然后谨慎地往他身后望去,没见到那个令他望而生畏的老头,才悄悄松了一口气,不过依旧不敢大意,朝谢暄挤挤眼睛,"你家大人在家吗?"
  谢暄看看他,立刻就明白了他的担忧,"我外婆在睡觉,外公出去了——"
  闻言,周南生马上就恢复了本性,一副自来熟地模样,大大咧咧地左瞧瞧又摸摸,一边检视一边说道:"那个老头是你外公?你外公真凶啊,我都怕他会踢我屁股——"
  "你再叫我老头子,我就真踢烂你的屁股!"老爷子中气十足的声音在门口响起,鼓着眼睛一副要吃人的模样。
  周南生骇了一大跳,拔腿就要跑,被老爷子一把拎住后衣领,"小小年纪,好好的大门不走,非要鬼鬼祟祟地翻墙,摔断胳膊有你哭的!"
  周南生敢怒不敢言,瞪着谢暄,控诉:你不是说他不在家吗?
  谢暄一向比较怕严肃不苟言笑的老爷子,这会儿规规矩矩地站在一边,不敢吱声。
  老爷子放下周南生,在他后脑勺重重拍了一下,"大中午的,太阳毒得很,别去外面疯了,三儿,带他上楼去你屋玩会儿,小声点,别吵着你外婆。"
  谢暄看看周南生,"走吧。"
  周南生不情不愿地跟在谢暄身后,回头望望一把年纪了依旧腰杆挺直一身威严的老爷子,吐了吐舌头,几步窜到谢暄身边,小声嘀咕:"你外公打不打你?"
  谢暄摇头:"我外公不打人。"
  周南生明显不信,不过小孩子忘性大,马上又被其他吸引,"你家房子真大——"语气里有着微妙的羡慕。
  谢暄顿了一下,回答:"这不是我家,是我外婆家。"他没有说的是,他家的房子比这里还要大得多,富丽堂皇得多。但谢暄觉得没必要说,比起家里的那种欧式奢华,他更喜欢这里的清淡宁静,世俗人情。
  谢暄领着周南生到自己的房间,他也不知道可以做些什么,于是就将自己的玩具和零食一股脑地拿出来——那些都是从国外带回来的,变形金刚、汽车模型、游戏机、巧克力、朱古力豆、瑞士糖……对当时物质还匮乏的农村来说,这些东西对孩子有着莫大的吸引力,周南生看得目不暇接,脸上的神色兴奋又激动,红扑扑的,嘴上不停地啧啧称赞,末了感叹一句,"你爸妈对你真好——"
  谢暄没说话,他也不知道他爸妈对他好不好,其实那些玩具吃食大部分都是他爸爸的朋友买给他的,在他还不懂利益的时候,他已经充分享受到那些人情关系带来的好处了,敏感地察觉到成人世界的错综复杂,但并不觉得难以接受。
  两个人玩了一会儿,便躺在地上,一边吃巧克力一边说话。周南生问他:"你外公怎么叫你三儿,这是你的名字?"
  谢暄说:"不是,我叫谢暄。"他翻个身,趴在地上,用手指在木头地板上认认真真地写下自己的名,"三儿是我在家里的排行。"
  周南生惊讶地睁大眼睛,"你还有哥哥姐姐啊?"
  谢暄点点头,"我有一个姐姐,在念大学。还有一个堂哥——"谢暄顿了顿,觉得没办法跟周南生解释清楚——谢家是个大家族,他这一辈名从日,但女孩儿不入家谱,他上头有一个大哥谢昉,在六岁的时候夭折了,还有二叔家的一个堂哥谢晖,因此他排行第三。但在外婆家这边,男孩儿女孩儿都按着年龄大小算,他没了的大哥谢昉是老大,姐姐谢亚是老二,他自然还是老三。
  好在小孩子也没兴趣纠缠于这些,只是似懂非懂地哦了一声,又高兴起来,"那我叫你三儿!"也不征求谢暄的同意,就兀自叫起来,觉得这个名字非常有意思。
  谢暄张了张嘴,想跟他说三儿这个名一般都是长辈叫的,但看周南生那兴奋劲儿,不知怎么的,又将话咽了回去。
  周南生挨着他的脑袋,伸着食指也在地上比划,"我叫周南生,很好记的,咱们村叫南村,所以我就叫南生。这是我妈告诉我的。周塘的大部分人都姓周,像今天跟我们一起玩的那个小黑个儿,叫周进,你别看他一副老实巴交的样子,其实贼得很——下次我带你去钓龙虾,你没钓过龙虾吧?"
  谢暄摇摇头。
  周南生一副就知道这样的神情,神气地说:"其实龙虾很好钓的,先去抓只田鸡,把它摔死了,把皮剥掉,吊在线上,找根竹棒绑上就可以了,龙虾其实都特傻,我知道一个地方,那边儿的龙虾特别多,我没告诉任何人,下次我们去,一个下午就能钓一大桶,可以拿到菜市场去卖,得了钱我请你吃紫雪糕——"
  谢暄不稀罕他口中的紫雪糕,但是对他讲述的经历甚是向往。
  小孩子的友谊总是来得迅疾简单,等到日头西斜,他们已经约好一起去钓龙虾、打弹珠、捉萤火虫、打仗、烤番薯……
  那个晚上,谢暄躺在大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满脑子都是周南生描述中的世界——他的背上长出双翅,飞过碧绿长势旺盛的玉米地,顺着打水沟渠道窜进被太阳烤热了的河水中,摸一把螺蛳,放进西瓜皮里,河水轻荡,光着脚飞奔在烫人的石子路上,去池塘抓一把菱角吃,采了满满一瓶的金鱼草……

  周南生果然带着谢暄去他的秘密宝地钓龙虾,趁着大人睡午觉的时候,两个人偷偷溜出来,提着一个用来装龙虾的水桶,钓竿是现场做的,诱饵也是周南生在路边田里抓的,熟练地剥皮处理。两个孩子顶着烈日,走了很长的路,来到一个种茭白的狭长水塘,龙虾确实多,肉眼可见,两个人猫着腰挨着水塘进去,找了一个最适宜的地方抛下诱饵,没多久,就有傻傻的龙虾上钩,没过多久,便钓上小半桶,如果钓上大个的红毛钳,两个人都会欢呼好一会儿,然后心里默默加把劲儿,期许下一只红毛钳龙虾会咬自己的饵。
  第一次谢暄没经验,新奇地用手去抓,结果被那两只厉害的大钳子夹住了手指,疼得连连抽气,甩都甩不掉,差点没掉眼泪,幸亏周南生对此颇有经验,才解救下他。
  太阳毒辣,晒得两个人的头顶脸颊都发烫,实在热得狠了,便躲进一边低矮的丝瓜棚,碧绿丰肥的丝瓜垂下来,黄色的花开在瓜蒂,非常喜人。两个人猫着腰在绿荫底下穿梭,出了丝瓜棚,有一小片桃林,硕大的水蜜桃挂满枝头,青里透红,饱满撩人。林边有一个茅草搭的棚子,棚里有一张简陋的床,床上睡着一个男人,卷着裤腿,枕着胳膊,脸上盖着草帽,是农作休息的农民。
  周南生窜出去,挑了两个最大的桃子扯下来揣在兜里,然后趁着没人发现,拉着谢暄飞快地跑远了,"犯罪"的新鲜和刺激让谢暄的心噗噗乱跳,体味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冒险和快乐。一直跑到水塘边,两个人才气喘吁吁地停下来。周南生拿出那两个桃子,暗暗比较了一下,将小的那一个给了谢暄。两个人用蹲着身弯着腰,将桃子在水里淅沥呼噜地洗干净,便一屁股坐在被晒得发烫的做水塘过路踏板用的青石板上,两条腿浸到水里,咬一口硬得咯牙的桃子,觉得心满意足。
  桃子虽还没完全成熟,但很甜。周南生一边踢着水,一边吃得嘎嘣嘎嘣响,还不忘给谢暄讲他有一次钓龙虾钓上一条水蛇的神奇经历,听得谢暄啧啧称奇。
  太阳西斜,他们才意犹未尽地回去,水桶里已经装了满满三分之二的龙虾,肚子里也各自装了三个青青的水蜜桃,鼓得像个皮球。到村口,周南生指指水桶,"我们一人一半。"
  谢暄摇摇头,"我不要。"
  周南生奇怪,"为什么?"他不明白,对他们乡下的孩子来说,这些龙虾即使不去菜市卖,也可以给饭桌加菜,但对谢暄来说,钓龙虾只是一项新奇好玩的游戏。何况,他总被告诫不可以去水边玩,他怕外婆骂。
  "你真不要?龙虾很好吃的。"
  谢暄还是摇头。
  "好吧。"周南生并不强求,何况,这么一桶龙虾全归他,他实在是大占便宜。

  刚吃好晚饭,周南生就来找谢暄了,依旧没有走正门,站在谢暄的房间楼下,仰着脖子喊,"三儿,三儿,谢暄——"
  谢暄刚洗完澡,将头伸出窗外,看见周南生朝他拼命挥手,噔噔噔噔跑下楼,一口气跑到他面前,"你怎么来了?"
  周南生不说话,一伸手,将一样东西塞到谢暄手里——是包裹成桔子形状的桔子糖,剥开透明的糖纸,橘黄色的软糖外面洒满了细细的白砂糖,这种零嘴在乡下孩子间很流行,但并不是每个孩子都能吃上的,还是属于比较"高档"的零食。
  谢暄小心翼翼地拈了一瓣放进嘴里,很香甜,他觉得比他吃过的那些国外有着漂亮包装的零食都要好吃,忍不住眯了眼睛,安静地笑起来。
  一直盯着他看的周南生这才咧开嘴笑了,带着点儿得意,"好吃吧,这是我叔叔买给我的。"
  谢暄将橘子糖递到他面前,示意他一起吃。周南生这才抓了一瓣丢到嘴里,边吃边说:"周进他们在那边抓人,你去不去?"
  谢暄有点儿为难,"我要练琴——"因为下午溜出去玩,老太太让他将练琴的时间补上。
  周南生露出新奇的表情,"你还会弹琴啊——"
  谢暄点点头,略略有点腼腆,"嗯,钢琴。"
  周南生便在心里面偷偷吐舌头,心生佩服——他想起班上一个会拉手风琴的女生,在六一文艺汇演时那副神气骄傲劲儿。但等到他真正看到谢暄坐在钢琴凳上弹琴的模样,便知道那跟那个拉手风琴的女孩子是完全不一样的。在他还不识什么叫优雅沉静的时候,便已在心里面深深地印下那一道风景——
  那个弹琴的少年,有着世界上最优美的侧脸,最从容的姿态——夜色温柔,温柔不过他的眉眼,月光皎洁,皎洁不过他的面色。他剔透双眸折射出的清澈纯粹,像命运钦定的爱情。

作者有话要说:故事比较慢热。
这几章写他们小时候的事,长在南方小镇的二三事,都是我自己童年经历过的,记忆深刻。
觉得能有这样一个童年,真的是一种幸运。
另,要注明的一点是,我写的主角,绝对是攻。


4

4、矛盾 ...


  谢暄的生活丰富多彩起来,夏日午后,蝉声喧嚣,便跟周南生以及其他村里的孩子嬉戏玩耍,不知困倦。原本略略苍白的皮肤没几日便晒得黑了些,膝盖上小腿上有被硬叶片边缘划伤的细小血痕,一直要逗留到日头西斜,天气清凉下来,一同玩耍的小伙伴被一个一个喊回家吃饭,才带着浑身湿热的汗水回去。
  有时候,老太太会在院子里洒上井水,将晚饭摆到院子里吃。吃饭的时候,总有人摇着葵扇趿着拖鞋来串门,看看你家晚饭菜色,然后坐在一边还略略发烫的青石凳上,与外公谈论天气、地里的收成、村里的新鲜事。外公习惯饭前喝点白酒,桌上总有各种时鲜的下酒菜——炒螺蛳、海瓜子、冬瓜炒虾皮、梅干菜扣肉、切成两半的咸鸭蛋,一块腌冬瓜或者一碗苋菜梗,都是极下饭的。
  外公有时心血来潮,会让谢暄陪他喝酒,高度数的白酒总是辣得他眼泪汪汪,然后惹来老爷子愉悦的笑。谢暄的酒量就是从那时候练出来的。
  一顿晚饭总要吃上两个小时,一边乘凉一边聊天,等到天色完全暗下来,才酒足饭饱地离开饭桌,躺倒藤编的懒椅上,一边摇扇子驱蚊纳凉,遥忆当年,心情好的时候也会跟谢暄讲他当年打仗的故事,以及一些稀奇古怪的民间传说。老爷子耐心有限,没讲一会儿,就赶着谢暄去玩儿了。
  那个时代农村物质匮乏,几乎家家都不宽裕,但日子依旧过得味道十足,特别丰润。邻里之间关系密切,一家做了什么好吃的,或者刚从地里收来什么新鲜果蔬,必要分给邻里一些的。人与人,人与季节自然的关系亲密无间。

  那时候乡下的交通依靠主要是船,水路四通八达。新娘出嫁前运嫁妆,便是用船一船一船地撑到夫家,这在村里是大事,人们总是奔走相告,小孩子也凑热闹,站在岸边对着那些家具器物指指点点,一派欢喜。那时候的人总是情意充沛。
  周进家就有一条船,他们家是典型的农户,船用来运从地里收上来的农作物,也运到其他镇上去卖。夏天的船最大的用处便用来装西瓜——他有一次和周南生跟着周进及他父母去地里摘西瓜,便坐着那条不大的水泥船——
  周进父亲在船尾摇橹,周进和周南生两个人并肩站在船头往河里尿尿,看谁尿得远。
  周进家的西瓜地长势茂盛,浑圆硕大的西瓜躺在碧绿叶片间,憨态可掬,大的可与冬瓜媲美。周进父母在前面弯着腰用剪刀剪下成熟的西瓜的藤蔓,几个孩子便跟在后头将西瓜抱回岸边,等着待会儿一起装船。几趟来回便已经大汗淋漓,每个人的脸上都红扑扑的,烫得能煮熟鸡蛋。大人的脖子上挂着一条湿毛巾,时不时用来擦去脸上的汗水用以降温,孩子们就只能将衣服撩起来胡乱地擦脸。
  累了渴了,便停下来,周大叔会找个成熟得开裂的西瓜,轻轻一掰,就清脆地裂成几瓣,露出鲜红的瓤,甜美诱人。三个孩子捧着大块的西瓜,几乎整张脸都要埋进西瓜瓤内,稀里呼噜地大吃一通,瓜瓤都被太阳晒得是温的,汁水、瓜籽糊了一脸,衣襟上也都是粉红的西瓜渍,互相嘲笑一通。所谓帮忙,也就是开头那么半个小时,再后来,便撒丫子疯跑玩耍了。热了,便跳下河戏水,那时,谢暄还未学会游泳,周大叔将橹扔到河里,让他趴在上面玩儿。
  西瓜吃多了,周进便想要大便,蹲在毛豆地解决掉人生大事,因为没有草纸,便用毛豆叶擦屁股。这事儿,后来被周南生嘲笑很久,一直到长大,还经常翻出来活跃气氛。
  等到太阳挂在西边只露出半张脸的时候,他们才载着满满一船西瓜的回村。三个孩子终于玩累了,坐在船沿上,两只脚慢慢晃荡着,偶尔脚尖会碰到河水。凉凉滑滑的,很舒服,晚霞倒映在河面上,将河水都染红了,绸缎一般,船过,便荡开一圈圈涟漪。

  谢暄抱着一只周大叔给的大西瓜迈过高高的院门门槛,走进院子,便看到一个六七岁的陌生小孩蹲在紫罗兰的花坛边,手里抓着一把金色锡纸包装的巧克力。听到有人进来的声音,抬头望过来——眉清目秀,眼神纯澈。
  这是冯开落,他小姨的儿子,在此之前,他从未见过他的表弟,他母亲和小姨感情并不亲密,各自成家后便很少来往,也许谢暄曾在不记事的时候见过这个表弟,但他对冯开落的记忆却是从这一刻开始的。
  那时候的冯开落,是敏感纤细的孩子,因为没有同龄的玩伴,没有人同他讲话,总是自己跟自己玩,因此显得特别沉默早熟,乖巧得过分,让谢暄想起自己。
  七岁的小孩直愣愣地看着抱着西瓜的谢暄,有些无措有些好奇。
  谢暄走过去,看了眼他翻开的碎瓦片,问:"你在干什么?"
  冯开落说:"我在跟蚂蚁做约定,我想送他们一颗巧克力球,让他们跟我回家。"
  谢暄哦了一声,也蹲□跟他一起看蚂蚁搬家,"蚂蚁他们答应了吗?"
  冯开落的小脸黯淡下来,摇摇头说:"蚂蚁说不行,他们的朋友在等他们,那里有大朵大朵蓝色的花,花心里面住着永远也长不大的小人国的小姑娘,燕子飞来飞去——"
  谢暄又哦了一声,接下来两个人就看着那些蚂蚁再也没说过话。
  老太太出来,看见两个孩子已经玩在一起很高兴,指着谢暄对冯开落说:"开落,这就是外婆给你说过的谢暄哥哥,以后就跟小哥哥一起玩——"
  冯开落看着谢暄,乖巧地叫道:"小哥哥。"
  谢暄不自觉地应了一声,舒展了眉眼,那软软糯糯的声音熨帖着他的心。
  老太太又嘱咐谢暄,"以后带着弟弟一起玩,要有哥哥的样子,知道吗?"
  谢暄点头——他不是第一次做哥哥,三叔家的孩子比他小两岁,但谢明玉自小就被谢老太太养在身边,宠得无法无天,飞扬跋扈,从来不将谢暄放在眼里,也不叫他一声哥哥。谢暄也没有兴趣做他的哥哥。不过,冯开落明显与谢明玉不同,他让谢暄喜欢。

  他没有见到他小姨,将冯开落丢给自己的老母亲之后,他这个小姨就仿佛没了后顾之忧,风风火火地离开了。在这一点上,这两姐妹倒是出奇的相似。谢暄印象中的这位姨母,在计生办工作,是能顶半边天的要强女子,一头干净简洁的齐耳短发,说话做事利索干练,比之一般男子更具魄力,却也失之寻常女子的一段柔软。姨夫是高中教师,斯斯文文的知识分子,胸有抱负却郁郁不得志,逐渐在家丧失男性话语权,渐渐万事不管,连对唯一的儿子也甚是疏忽。婚姻貌合神离。
  等到晚上睡觉,两兄弟已经十分要好,睡在一张大床上,挨着脑袋悉悉索索地讲话。谢暄原本是十分沉静的性子,并不爱说话,只是觉得对年幼又离开双亲的冯开落有责任,便对他多了一份耐心,处处照顾他。
  有人这样陪着自己说话玩耍睡觉,对冯开落来说是十分新奇的经历,他很快喜欢上这个小哥哥,天性中的活泼热情便渐渐展露。
  早上醒来,已天光大亮,阳光从绿色的纱窗晒进来,晒到半边床榻,白色棉纱帐轻轻浮动,头顶蓝色的小吊扇哗啦啦地吹了一夜。冯开落早早醒来了,侧着身子,亮晶晶的眸子看着谢暄,鼻尖沁出细细的汗珠,呼吸都不敢大声,看见谢暄睁开眼睛,露出一个高兴的笑,叫他,"小哥哥——"
  两兄弟在床帐里玩了一会儿,直到外婆来叫他们洗漱吃早饭。
  早饭是白粥、油条,老太太将一个咸鸭蛋剖成两半,给他们一人一半。谢暄比较了一下,将蛋黄大点儿的换给了冯开落,却又告诫,"不能只吃蛋黄,蛋白也要一起吃掉。"
  咸鸭蛋是老太太自己腌的,咸淡适中,两个人孩子都很喜欢吃,各自吃了一大碗白粥。饭后,老太太便让他们自己去玩。谢暄回到自己的房间,爬上床,将抽屉里的弹珠都装进自己的口袋——经过几次的征战,谢暄也终于拥有了不少的"战利品"——然后拉着冯开落的手去了村里的孩子的聚集地——村东面的一个戏台。
  这个戏台据说是很有些年头了,从那些残留的精致镂空牛腿和雕花藻井可以依稀辨出曾经的浮华如梦,当真良辰美景,如花美眷,都付与断壁残垣。只有在戏班子来村里唱戏的日子里,这个戏台才发挥了它真正的功能,找回一两分当年的繁荣。在平日里,这里是孩子们的乐园——
  谢暄到的时候,那里已经聚集了不少的孩子,隔着老远,周南生就冲谢暄招手。
  戏台的台阶早就损坏,要爬上去并不容易,谢暄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冯开落弄上去,然后自己才爬上戏台。刚刚站定,周南生就将他拉到一边,眼神瞟了眼又好奇又兴奋的冯开落,问:"这个小孩是谁?"
  "是我表弟。"
  周南生的脸上显出不高兴的神色,嘟囔,"你怎么把他带来了——"
  谢暄没说话,周南生的语气和神情让他有点难堪,也有些懊恼,不由地对冯开落有些不满——他让他被伙伴"嫌弃"了,让他有可能无法参与到他们的游戏中——在那群孩子的眼中,带个比他们年龄小很多的小孩一起玩是非常丢脸的事。
  似乎为了表示对他私自带小孩过来的不满,接下来的游戏,周南生只顾着自己玩得尽兴,仿佛压根就忘了一边儿的谢暄。谢暄从来就跟周南生一起的,忽然之间,周南生不理他了,也就没有人邀请他——小孩子的团体意识是非常强的,谢暄毕竟是外来者。
  整个上午,谢暄和冯开落如同旁观者一样,站在那些孩子圈地外围,看着他们的旗开得胜趾高气扬或者忍辱负重气急败坏。
  冯开落一向一个人惯了,又敏感早熟,惯会看人脸色。谢暄没说要走,他便是无聊委屈也不吭声,乖巧地站在他身边。
  谢暄兴致勃勃地去,闷闷不乐地回。冯开落安安静静地任他牵着手回家,其实心里隐隐有些高兴,他并不喜欢跟那些人一起玩,只想小哥哥陪着自己,但又怕谢暄丢下自己,因此内心忐忑。


5

5、打架 ...


  下午谢暄便不再出门,午饭后和冯开落在床上玩了会儿弹珠,终究觉得没有意思,便自顾自地躺着看一本缺页的《隋唐史话》。冯开落叉着腿坐在他脚边,自己跟自己打弹珠玩,没一会儿,便睡着了。
  周南生翻墙进来,蹑手蹑脚地溜上楼的时候,谢暄正侧着身子盯着床梁上的螺钿镶嵌的花纹看,一骨碌地爬起来,吃惊地看着热得冒烟的周南生——
  周南生用手扇着风,眼角瞄瞄睡得正熟的冯开落,然后朝谢暄挤挤眼睛,小声说:"三儿,去玩啊——"
  谢暄抿着嘴角不说话,但眼神动摇。
  周南生拉了他一把,"快,不然你这表弟醒了就麻烦了,阿峰家门前的打水沟渠道里有一条蛇,周进他们正拿石块砸呢,咱们也快去,别给它跑了——"
  谢暄半推半就地被周南生拉出门,整个下午,他们从阿峰家门口玩到戏台,再转战船坞——那是村中人工河的源头,十来米宽的河面停满了大大小小的船只,有些已废弃,半拉船头都浸到河中,他们比赛谁最快从最南面的船只窜到最北面的船只。周进从这船窜到那船的时候,脚别了一下,摔在目标船上,船舱有积水,弄湿了半边身子,遭到了阿峰的耻笑,大放厥词之后,阿峰撕捋胳膊上场,没想到,两船距离过远,阿峰哗啦一下,居然窜到了河里,把大家吓得变脸,幸亏他两只手扒拉着船沿,才没有沉下去,还是周南生和谢暄将他七手八脚地拉上船。这一幕被岸上的一个小姑娘看到,眉清目秀的小姑娘一股子傲气,皱着细细的眉,老气横秋地教训道:"周南生、陈峰、周进,老师说过不许去河边玩的,周南生,你还是班干部呢,怎么起的带头作用?"
  周南生扮了个鬼脸,扭过身子压根就不理人小姑娘。
  阿峰浑身湿哒哒的,拎着滴水的裤子憋着嗓子坏心眼地学小姑娘说话,"周南生,你还是班干部呢~"嗲得让人浑身起汗毛。
  小姑娘脸皮子薄,瞪了他一眼,气呼呼地走了——
  身后是一群男孩子的哄笑。
  等小姑娘的身影不见,几个男孩子开始讨论班上哪个女孩子最漂亮,哪个第二好看;谁谁谁喜欢某某某,不信?不信我们打赌——
  说着闹着,一个下午便过去了,谢暄走在回家的路上,才想起被自己丢下的冯开落,便有些踯躅,愧疚,不安,也害怕,怕会惹来外婆的责备。
  跨进院落,便看见冯开落坐在院子井边的板凳上,在剥毛豆,看见他,本来就有些红肿的眼睛又迅速红起来,扁着嘴问:"小哥哥,你去哪儿了?"
  谢暄躲开他的目光,不说话,径直走进屋子。
  厨房里老太太正满头大汗地烧火——虽然有煤气灶,但老太太还是习惯于用老虎灶做饭——看见谢暄,便招招手让他过来,"三儿,过来帮外婆烧火,外婆要烧菜——"对于他丢下冯开落自己去玩的事只字不提。
  谢暄忐忑不安地坐在灶间——其实灶火并不需要时刻关注着,火烧起来之后,打开布风机,火势便非常旺,只需适时添柴。
  冯开落双手端着淘箩,跟在谢暄屁股后头进来,"外婆,毛豆剥好了。"
  "好,真乖,去玩儿吧!"老太太接过淘箩,揉了把小孩儿的脑袋。
  冯开落并不走,挨到谢暄身边,也不说话,巴巴地看着灶火。
  火光映得他的小脸一片红,额头、鼻尖都是细小的汗珠,一双黑色的眼睛特别明亮灼人。
  谢暄将他推开了些,"这里热,去外边玩——"
  冯开落略略后退了几步,两手放在背后靠在墙上,不走。
  老太太在灶头烧茄子,声音透过浓的白烟传过来,"开落今天哭了一下午。"
  谢暄低下头,觉得很难受。

  晚间睡觉,冯开落睁着困倦的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谢暄,生怕他又一觉醒来不见踪影。谢暄被他看得有点儿恼,微微皱了眉,转过身子,背对着他。过了一会儿,谢暄感觉到身后的冯开落轻轻地推了推他的背,软软糯糯的声音叫他,"小哥哥——"
  谢暄没有应他,闭着眼睛装睡,冯开落又叫了一声,等了很久也没有等到谢暄的回应,略有些落寞。
  第二日起来,天闷闷的,云层压得很低,仿佛在酝酿一场声势浩大的戏剧。
  谢暄听见周南生喊他的声音,走出去,看见他站在门外,伸着脑袋往里望,看见谢暄,眉眼一弯,露出一口白牙,又朝他身后望望,"三儿,你表弟呢?"
  谢暄扭过头朝里面看,冯开落依在门柱边,安静地看着他。谢暄的心一软,朝他伸出手,小孩儿的脸一瞬间便被点亮了,几步便跑到谢暄身边,牵住他的手。
  这一回周南生倒是没说什么,三个人朝前头的一小块旷野走去,只是快到目的地的时候,周南生便拉着谢暄走到后头,与他嘀嘀咕咕说话。
  冯开落走在前头,面对陌生的环境,略略有些不安,时不时回头去看谢暄,每当这时,周南生总会率先说:"笔直走,就在前头,他们都在那边儿。"
  虽觉得有些古怪,但谢暄并未太过在意,没多久便看见周进那几个孩子冲他们招手。越是接近,周进他们的脸上的神色便越发紧张和兴奋,连周南生的目光中也尽是期待——
  谢暄正想开口询问,便听到干柴折断的声音,紧接着是冯开落惊慌的叫声。谢暄惊了一下,赶紧上前几步,便看见冯开落一脚踩进一个深坑,人一趔趄,整个儿摔在地上,周围是一片胜利的欢叫和哄笑。
  谢暄一急,将冯开落从地上拉起来,坑很深,没到小孩儿的膝盖,坑里有水。
  谢暄不是傻子,一看那坑的情况便知道这是周进他们挖的陷阱——他们之间流行着一种游戏,这片旷野原本是农田,土质松软,他们喜欢在此挖洞,大概挖个一尺来深,灌满水,用干脆的细木材横三竖二地搭成网状封在洞口,铺一张塑料纸,在盖上轻薄的土和干草作伪装,看着与其他地方无二致,这就是他们的简易陷阱。
  陷阱做好了,总要有人试试成果,只是这陷阱又不是在路上,除了孩子,谁会没事跑旷野,就是村里的孩子,哪个不是贼精贼精的,谁也不会上这种小把戏的当。显然,这一次,他们将主意打到了什么也不懂的冯开落身上。
  冯开落吓得脸色惨白,眼睛红通通的,却不敢哭。身上脏兮兮的,尤其是踩进坑里的腿,都是泥水,将裤子都弄得一塌糊涂。
  谢暄将愤怒的目光投向引他们来的周南生,周南生脸上得意的笑戛然而止,下一秒,谢暄冲过来狠狠推了他一把,周南生不防,一屁股摔在地上。
  "你干嘛?"周南生还从没这么丢脸过,脸上出现恼怒,一骨碌爬起来,也推了谢暄一下。谢暄一趔趄,站稳了没摔着,但怒气再也掩盖不住,三下两下便与周南生揪在一起,你扯我的衣服,我勾你的脚。少年意气,体内都是冲动的热血,像两只小兽彼此纠缠、扭打,耳边其他孩子的助威声、劝架声,冯开落的哭声,都听不见,两个人闷不吭声、一鼓作气,都想将对方扑到,骑到对方身上。
  谢暄虽从未打过架,但性子执拗,骨子里是有一种义无反顾的狠劲儿的,他体内深藏的戾气任何人都未发现,因此,等两人被迫分开,一向十分能打的周南生并未好看到哪里,两人气喘吁吁,身上滚满了泥土、草屑,裸、露的手臂、脸上有被指甲划伤的血痕。
  周南生的眸子通红,死死盯着谢暄,心里面又是委屈又是伤心,发狠道:"你把我给你的弹珠全部还给我!"
  谢暄冷声,"还就还。"
  说完,以最快的速度跑回家,从床里面的抽屉里将所有的弹珠装进了口袋,等回到旷野的时候,将弹珠一股脑地扔给周南生,"还给你,谁稀罕。"
  将弹珠丢得一颗都不剩之后,谢暄才搀起冯开落,头也不回地回去。
  周南生呆愣愣地站在原地,他不过是说气话,谁想到谢暄真的将所有的弹珠都扔给他了,绝情的样子立刻将周南生刚刚冒头的愧疚打压下去了,甚至更加生气。
  旁边有小孩捡了弹珠捧到周南生面前,"南生,弹珠。"
  周南生看也不看一眼,狠狠地踢了一脚,也头一扭,独自回家去了。
  后面小孩的喊声:"哎,南生,弹珠你不要啦——不要给我吧——"
  "给我——"
  "给我啦!"
  剩下的孩子对着那些散落的弹珠一拥而上,瓜分殆尽。

  谢暄牵着冯开落一瘸一拐的回到家,原本齐整的俩人都狼狈不堪,因为怕惹外婆责骂,还没进门,谢暄便嘱咐好冯开落,两个人蹑手蹑脚地进屋,看见外婆在灶间忙碌,便悄悄上了楼。谢暄打了水,先帮冯开落脱了脏衣服,淅沥呼噜地帮他随便擦洗了一下,然后催促他穿上干净的衣服,才开始打理自己,身上被石子、指甲划伤的地上遇水愈发地疼,可是却比不上他心里面的憋闷难受。他随便收拾了一下,将脏衣服藏起来,想等到外婆午睡时,再悄悄洗干净。
  外面的天阴下来了,狂风大作。从二楼走廊望出去,可以看见对面人家在急着收晒在门口的陈米。谢暄百无聊赖地走到琴房——自从他认识周南生之后,于钢琴上已荒废多日,如今跟周南生绝交,他才又想起这曾经在他最寂寞孤独时候陪伴于他的朋友。只是坐在钢琴凳上,懒懒地弹了几个音,便有些心思不属,望着窗外发呆。
  冯开落乖巧地依在钢琴边,脸上都是新奇和渴望,只是看看谢暄,又有些难过,"小哥哥,他们为什么不喜欢我?"
  谢暄回头看看冯开落,招他坐在自己旁边。
  冯开落小心地摸摸谢暄手背上的划伤,小声说:"没关系,我也不喜欢他们。"
  谢暄的食指敲着琴键,"开落,你在家的时候都做什么?"
  冯开落说:"看电视。"
  谢暄哦了一声。
  过了一会儿,冯开落又说:"小哥哥,我们待会儿一起打弹珠好吗?"
  谢暄脸上露出颓败的神色,"弹珠是别人的,都还给他了,你不是看见了吗?"
  冯开落哦了一声,低落起来,用手指划着钢琴沿。
  谢暄说:"开落,我教你弹琴好不好?"
  冯开落的眉眼弯起来,"好。"
  谢暄的心里也轻快了些许,弹了一首轻快的曲子,曲子刚弹完,外面哗啦一声,雨点铺天盖地地落下来,在干燥的地面上激起一层灰。
  冯开落一下子爬下钢琴凳,跑到窗口,踮着脚往外看,回头满脸欣喜地对谢暄说:"小哥哥,下雨了!"
  谢暄从窗口望出去,养在瓦缸的荷花被雨点打得左右摇摆,南墙角的芭蕉树碧绿如洗,空气里都是好闻的水分子的味道,于是微笑着点点头,"嗯。"


6

6、冰释 ...


  一连几天,谢暄都没出门,只和冯开落待在屋子里玩一些简易的游戏,但冯开落毕竟与他年岁相差颇大,没玩一会儿,便觉得索然无味。那时候电视上正热播甄子丹演的《精武门》,每天下午两集,也没有太多广告打扰,两集播完,正好《西游记》又开始了。两个人于是每日下午坐在电视机前准时守候,一直要看到下午四点左右光景,实在没什么节目了,他们会去琴房——谢暄会教冯开落弹钢琴——这是谢暄难得兴致盎然坚持下来的事。
  谢暄自己是正统路子出身,教起冯开落来倒也有模有样。外婆得空也会教冯开落一些基本的指法,但毕竟不如对谢暄上心。因此,冯开落的钢琴大半都是谢暄教的。谢暄也没有想到,自己当初一时的心血来潮小打小闹,冯开落竟会一直坚持下来,甚至在他最困难的时期,成为他谋生的技能。
  被谢暄藏起来的脏衣服还没等他记起来,一天早上醒来,已经出现在院子里的晾衣杆上了,整个上午谢暄的脸都火辣辣的,吃中饭时更是一个劲儿地低头扒饭,老太太对此没有任何言语。倒是他外公问起这几天周南生怎么不来找他玩,他含糊其辞。
  他总觉得,比起他和冯开落这两个正经的外孙,他外公更喜欢周南生,一向严肃不苟言笑的他在面对周南生时总会不由自主地"和蔼"起来,虽然常常故作危言恐吓,然后将周南生逗得跳脚,但过后总有爽朗愉悦的笑。老爷子自己是泥里摸爬滚打长大的,正宗的野孩子,很难欣赏"彬彬有礼"的"城里孩子",觉得孩子就该是在旷野里疯跑,同野草一般随着风蓬勃生长,无限朝气。

  与周南生绝交后的第四天,谢暄和冯开落帮老太太打黄酒,看见周南生骑在一个男孩儿背上,反剪着他的手,厉声喝道:"你还不还?"
  被压在地上的男孩儿满头大汗,艰难地回答:"都还给你了,我就拿了两颗,其他的都被阿峰他们拿走了,真的——"
  谢暄辨认了一下,认得这个男孩子也在戏弄冯开落的人群中,抬眼刚好与周南生的视线撞了个正着。周南生立刻尴尬起来,涨红了脸,吭哧吭哧说不出话。
  谢暄漠然地收回目光,牵着冯开落的手回去了。
  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周南生忽然觉得胸口涨得发疼,浑身难受得想找什么狠狠发泄一顿。

  那时候乡下一到夏季便供电紧张,停电是常事,通常要到半夜才会来电。一停电,几乎家家户户都在晚饭过后将竹椅、竹榻、小板凳搬到门口,与邻里一边乘凉一边聊天。原本晚上被拘在家里的小孩这会儿可玩疯了,背人、抓人,借着夜色玩躲猫猫,小孩子永远能想出各种各样在大人眼里极其无聊的玩法,并且乐此不疲,玩得大汗淋漓然后被老妈拎着耳朵回家。
  这天从早上六点开始停电,一直到天完全黑下来也没来电。就是一向不爱与人聊天的老太太也出门去了,带走了冯开落。谢暄兴致不高,躺在自己的大床上,盯着五斗橱上的烛火看,天很热,一丝风也没有,没一会儿,刚洗完澡的身子就粘腻起来,腿上都是蚊子咬的大包,他使劲儿地抓,越抓越痒,忍不住爬起来拿着葵扇学着老太太的样子赶蚊子,隐隐约约地听见有人在叫他的三儿——
  这个世上叫他这个小名的人有限,谢暄睁大眼睛朝门口望去——烛光太微弱,没法儿照亮整个房间,门口黑乎乎的,出现一个鬼鬼祟祟的人影,个儿与他差不多,两只手背在身后,先将头探进来——不是周南生又是谁?
  真见着了谢暄,周南生又忸怩起来,期期艾艾地磨蹭着不进门,只是一双眼睛又尴尬又期待地望着谢暄。
  谢暄坐下来,看着他,问:"你来干什么?"
  周南生用脚踢着地,缄默了一会儿,忽然从身后拿出一袋发着萤绿光芒的东西,提到眼前,带着一丝儿讨好的语气说:"看,三儿,我抓的萤火虫——"
  谢暄的目光果然被那团发出美丽光芒的东西吸引,睁大眼睛,都是好奇。周南生脸上绽开笑容,一点点欣喜一点点得意,一瘸一拐地走到谢暄身边,挨着他的屁股坐下,"竹林那边还有更多,不过那里黑,还在河边,大人不许我们去的,下次我带你去,我们偷偷去——"
  谢暄注意到他不自然的脚,略略皱眉,"你的脚怎么了?"
  周南生满不在乎地挥挥手:"没事儿,跳下来的时候扭了一下。"其实这会儿,他的脚疼得很,只是他是决计不肯说的。
  谢暄说:"你怎么又爬墙了,大门开着呢。"
  周南生撇撇嘴,"谁知道你外公在不在——"他对于那个扬言要踢烂他屁股的老头一直心有余悸。
  谢暄便不再在这个话题上打转,新奇地望着被周南生装在塑料袋里的会发光的小东西——这些只在书上看到过的名词活生生地出现在眼前,对他有着无与伦比的吸引力,他忍不住用手去摸塑料袋,心下赞叹,"真好看——"
  周南生咧嘴一笑,忽然站起来,走几步到五斗橱边吹灭了蜡烛,室内一下子暗下来,伸手不见五指,然而下一刻,萤火虫的光越发璀璨流丽。周南生拉着谢暄爬上了床,然后放下纱帐,封住缝隙,将装着萤火虫的塑料袋解开来,无数只小虫飞出来,在纱帐内轻盈飞舞,点点荧光,忽闪忽灭,温柔缱绻,说不出的美丽。
  谢暄看得目瞪口呆,心下赞叹,却不能名言,唯有欢喜。
  周南生忘了自己的脚疼,扭过头看谢暄,看流萤飞舞中的小少年好看的眉眼,伸出手去勾谢暄的手指,"三儿——"
  谢暄呆呆地回头,"你说,这里有多少只萤火虫?"
  周南生摇头,"我也不清楚,要不,我们数数?"
  "看谁能先数清?"
  "好——"
  "一、二、三、四……十九、二十、二十一……"
  一开始,两个人还卯着一股劲儿认真数,只是飞来飞去的小东西实在弄得他们眼花撩乱,数了这只忘了那只,没多久,便头晕眼花,双双躺在床上,头挨着头,静静地望着点点荧光,只觉心里面有种说不出的宁静柔和,偶尔说话,也是小声的,无关紧要的,仿佛怕吵到那些客人似的。
  孩子间的矛盾来得突然,去得也迅速而悄无声息,他们仿佛早忘记了当初那极其惨烈的一架。
  也不知过了多久,迷迷糊糊间,似乎睡过去了,忽然眼皮被强光一刺,便惊醒过来,睁开眼睛——一百瓦的白炽灯照得他睁不开眼——来电了,墙外面传来互相告知来电的欣喜的叫声,夹杂收椅子和唤孩子回家的声音。
  在灯光下,萤火虫的光显得微不足道。周南生一骨碌爬起来,从裤兜里掏啊掏啊掏出一把弹珠,强硬地塞到谢暄手里,"这个给你——还有些被周进他们捡去了,你放心,我会把它们全部都要回来的,浑小子,敢拿你爷爷的东西,看我不怎么收拾他们——"
  周南生撂了句狠话,掀开帐子,趿上拖鞋,"我走啦,再不回去我妈要骂了,明天我带你去那个竹林——"他说着,便忙忙出了门,不见了踪影。
  谢暄手里攥着那些失而复得的弹珠,忍不住嘴角上扬,在大床上滚来滚去。

  第二日终究没去成那个竹林,周南生脚上的扭伤比他想象中的严重得多,整个脚踝肿得像个馒头,他又不敢告诉他妈,谢暄找了伤膏给他贴在扭伤处,整个下午,他就待在谢暄的外婆家,与他们一起看电视、玩弹珠、下棋、打扑克……
  周南生依旧不怎么喜欢冯开落,但也知道谢暄不可能撇下他,勉勉强强也能和平相处。冯开落是小孩心性,很快便忘记曾经的不愉快不友好。
  周南生脚上的肿消下去之后,第一件事便是找那些瓜分了他的弹珠的小子算账。他在男孩子间威信极高,又有武力值,很快便将那些弹珠收回来了,只除了阿峰的——
  阿峰跟其他人不一样,他比周南生大一岁,也颇有领导能力,很少跟他们玩在一块儿,他有自己的小团体,与周南生很有点一山难容二虎的意味。对于周南生的要求,他压根就不买账——已经藏进自己口袋里的东西,又哪里肯随便还回去呢?
  两个人心里早思量着寻机会较量一下,这会儿一言不合,便扭打在一起。阿峰人长得高,很有些蛮劲儿,但周南生贼,善使巧劲儿。两个人一开始还是你推我一下,我勾你一脚,挺文明,等三抓两挠揪在一块儿,可就不管什么手段了,推拉拽顶,嘴里还叫嚷:"你服不服,你服不服?"
  两人都是老手,势均力敌对峙了片刻后,以周南生反剪着阿峰的手压倒墙面上,然后搜走他身上的弹珠结束。阿峰尝到从未有过的败绩,又在自己的小弟面前丢了脸,毕竟是孩子,委屈愤怒屈辱一齐涌上心头,身上占不了便宜,便逞起了口舌之快——他母亲是碎嘴的农村妇女,经常在饭桌上讲些村里面的腌臜鸟事和邻里八卦,言语刻薄,这会儿记起他母亲偶尔讲起的周南生的妈时那种鄙夷不屑的神情语气,便有样学样——
  "有什么了不起的,你妈是不要脸的破鞋,成天偷人,你爸是戴绿帽子的龟孙子,一个屁都不敢放,你也是野种——"
  正在得意洋洋数弹珠的周南生一听,立马红了眼睛,疯了一样地冲向阿峰,将他扑倒在地,提起拳头就往他身上揍——
  "你说什么,你娘的有本事你给爷爷再说一遍,我揍得你妈都不认识——"
  "我就说怎么了,你妈就是婊——"阿峰的话还微说完,就迎来了周南生的拳头——这一场架变得极其惨烈,周南生杀气腾腾的模样甚至吓哭了旁边胆小的孩子,有的跑去找大人了。

  周南生自己也没好到哪里去,带着浑身的伤回家——他家在西面一幢两层的小楼里,有一个小小的院子,种一些小青菜、西红柿、葱、辣椒等农作物,晾衣杆一头架在窗台上,一头架在三角架上,竹竿上晾着他母亲黄色大花的纱裙、已经洗得起了球的红色内衣、劣质的蕾丝内裤,他父亲的破了一个洞还舍不得扔的大裤衩,以及他的衣裤。
  这小楼原来住了两家人,楼上楼下共用一个厨房和院子。他记得楼下那户人家极爱养菊,破脸盆、泥水桶都是花盆。有一个跟他一样大的儿子,两个人曾经挺要好,经常在院子里玩,不小心踢翻那些"花盆"。后来他们搬走了,据说是发迹了,在城里买了房。这里就只有他们家居住了。
  他母亲关绣刚刚做工回来,身上、头发上都粘着毛绒丝,她不像农村妇女那样不修边幅,她的头发是烫过的,尽管小理发店没有什么像样的手艺,但依旧被她打理得很时髦,别着两只镶着水钻的发夹。关绣掸着身上的毛绒,跨进院子,一眼便瞧见了浑身是伤的周南生,以及他被扯破了的汗衫,柳眉一竖,一把揪住周南生的耳朵,"又死到哪里去疯了,好好的汗衫又破了,你这败家子,还穿什么啊——"
  周南生疼得龇牙咧齿却不吭声,任他母亲骂骂咧咧个不停。
  在很小的时候,周南生曾经为有一个漂亮时髦的母亲而高兴,尤其在学校开家长会的时候,让他觉得很有面子。随着年纪的增长,一些闲言碎语便传进他耳里,再加上一些孩子在自己父母的耳濡目染下会说些自己都不十分明白的话,让周南生开始感到羞耻。只要一看到母亲喜滋滋地打扮自己,他便觉得愤怒,可是这愤怒又是无从发泄的。他只能将它深深深深地压在心底——别人看着周南生成天在村里呼朋引伴、走街串巷、惹是生非,谁又能想到一个孩子的内心何其敏感,何其脆弱。
  吃晚饭的时候,阿峰的母亲拉着满身是伤的阿峰气势汹汹地来他家讨说法。阿峰的母亲是厉害的人,整个周塘估计就没人敢得罪她那张嘴。阿峰站在一边儿不吭声,对自己母亲的行为感到难堪。关绣初中毕业,比起大字不识几个的农村妇女算得上半个文化人,在外人面前会维护周南生。等阿峰和他母亲一走,抄起一旁的衣架就往周南生身上招呼。
  周南生性子犟,并不躲,惹来他母亲更大的怒气。他父亲是老实人,在家里几乎无任何地位,成天闷声不吭,这会儿急得只在边上搓手,"别打了,别打了,再打就坏了——南南,快跟你妈说声你再也不敢,快讨饶啊——"
  周南生一边哭一边在心里面怨恨。


7

7、去留 ...


  周南生和陈峰的仇是彻底结下了。
  几日后,周南生、谢暄、冯开落三人在三仙桥上与陈峰狭路相逢,新仇旧恨一齐涌上心头。周南生大马金刀地往桥中央一站,指着陈峰的鼻子讽刺:"龟孙子,打输了就只敢跟你妈告状,孬种,你羞不羞?"
  阿峰不在人数上占优势,但并不露怯,扬着脖子回嘴:"得意什么,有种再比过?"
  周南生嗤笑,"还不服?你想比什么,你以为爷爷会怕?"
  阿峰于口舌上从来占不到周南生多少便宜,这回索性充耳不闻,眼珠子骨碌碌一转,一个糟糕的主意已经产生,指着桥下道:"从这里跳下去,你敢吗?"
  谢暄心头一跳,直觉要糟——三仙桥是座简陋的石桥,非常陡,连自行车都上不了,每次上坡都得花费一大把精力,桥两边有厚实的大青石做栏板,足足高出水面八九米,下面是人工河,河流缓慢。夏日傍晚,总有一大群孩子在河里凫水嬉闹,倒也有胆儿大的从桥上往下跳,看着人家挺潇洒的,只有真正站在桥头往下看的人才知道那种高度带来的晕眩感与恐惧感。
  "南生——"谢暄不由自主地想拉住周南生,谁知还是慢了一步——
  周南生上前一步,哼了一声,"有什么不敢,跳就跳——"
  那是正午,太阳毒辣,地面被烤得冒烟,踩在上面,似乎都能闻到脚底板被烤得滋滋响的声音。周围没有一个行人,只有河边的芦苇丛微微摆动,百无聊赖。
  两个人在桥沿站定,约定一起跳——真到关键时刻,陈峰便有些退缩了,脚趾尖努力弓起,拼命往回缩,只是脚后跟已经抵着大青石栏板,再不能退步,他额上冒虚汗,头晕目眩,然后一屁股坐在栏板上——下一秒,他的脸因为羞愧腾的一下涨得通红,外强中干地嚷道:"我就不信你敢跳?"
  周南生的眼里迸出轻蔑和鄙夷,"哼,你就等着钻我的裤裆吧,胆小鬼!"
  话音刚落,一咬牙便纵身往下——他的身子如同断线的风筝直直地扑向水面,在一众人惊惧的目光中,激起巨大的水花,久久没有浮出水面。
  "南生!"谢暄一个纵身翻过青石栏板,颤颤巍巍地站在桥沿边,大声叫。
  没有任何回应。
  谢暄只觉得心胆俱裂,恶狠狠地瞪了眼已经惊呆了的陈峰,想都没想地跟着往下跳。陈峰吓呆了,直到冯开落哇的哭出声,慌里慌张地要爬过青石栏板去找他的小哥哥才惊醒过来,赶紧手忙脚乱地将冯开落拖回来,然后拉着力气比平常大好几倍的小孩儿下了桥,跑向河边——

  急速下落的失重感让谢暄的心跳几乎停顿,然后是巨大的疼痛拍向他的四肢百骸,火辣辣的,让他晕头转向,意识脱离自己的身体,如同在云端,软绵绵轻飘飘,身体都不是自己,睁开眼睛,是碧绿的水、水、水,还有自己绵软的四肢——
  他一点都不害怕,甚至想到了死。然后,仿佛意识突然回归,他挣扎起来,四肢划动,慢慢浮上水面,等脸暴露在炽烈的阳光下,他才不知所措起来,他不会游泳,恐惧一点一点地侵占他的神经,因为慌乱,他的身子再次往下沉。正在他绝望的时候,一条手臂从他的肋下伸过,框住他,带着他往岸边游去。谢暄的眼角只瞄到周南生从未有过的严肃侧脸——
  因为求生的本能,让谢暄紧紧拽住了他的胳膊。周南生的救援行动变得极其困难,好几次差点被他拽得一同沉下水去,毕竟年幼,力有不殆,好在陈峰还算机灵,也不知从哪儿找来了一根竹竿,让谢暄伏在上头,他在岸上拉,周南生则托着他的身体,总算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双双上了岸——
  两个人如同上了岸的鱼,瘫坐在草地上,大口喘气,劫后余生,让彼此的心意畅通无阻,对视一眼,都笑起来。
  吓坏了的冯开落一下子扑到谢暄怀里,嚎啕大哭起来。谢暄一边手忙脚乱地安抚小孩儿,一边儿心有余悸。
  笑过之后,周南生瞪着眼睛,生气地问:"你又不会游泳,怎么也跳下来了,出事了怎么办?"
  说起这个,谢暄也生起气来,"这么高你也敢跳,不要命啦,河里面这么多石头,万一真磕到头怎么办——你迟迟不浮上来,我还以为你真有事了呢!"
  周南生不知为什么高兴起来,满眼都是愉悦,声音轻快,"哪能呢,我以前跳过,一点事也没有——"说着,他狡黠地眨眨眼,凑过头附在谢暄耳边小声说,"我那是在吓陈峰那小子呢,看他那挫样,以后还敢不敢在我面前横——"
  谢暄心里面气极,想起自己当初以为他出事的担心焦急的心情,想也没想就往下跳的行动,简直像傻瓜一样,心里便有些抑郁。
  周南生却已没心没肺地一骨碌爬起来,叉开双腿往中间一站,得意洋洋地指着自己的□说:"陈峰,愿赌服输,钻吧——"
  陈峰才不肯买账,不然,这事儿传出去,他在周塘还怎么混?冲着周南生呸了一声,"谁答应了,你自己要跳,关我什么事,何况,我还救你一命呢,救命之恩你要怎么报?"
  周南生也不甘示弱,同样呸回去,"要不要脸,敢耍赖是吧——"说着,捋胳膊就要进行武力镇压。陈峰不是傻子,知道讨不了好,拔腿便跑,边跑还边撂话,"我才不跟你胡扯,我要把你掉进河里的事讲给周进他们听——"
  周南生假装追了几步,将陈峰吓走之后,笑嘻嘻地转身凑到谢暄身边,"你瞧他孬样——"
  谢暄并不说话。
  周南生忽然认真地盯着谢暄的眼睛,说:"三儿,今天的事儿我永远不会忘的。"
  谢暄看他一眼,略略不解。
  周南生被他看得不自然起来,耳根通红,结结巴巴地说:"总之,我是说,以后我绝对不会让任何人欺负你,我是说真的,以后,你就是我兄弟,亲兄弟,咱们做一辈子的兄弟。"
  身上的衣服很快便被太阳蒸发干了。回去的路上,冯开落因为惊吓,哭得太激烈而有些脱力,谢暄背着他,细细叮咛,"开落,今天掉河里面去的事情不可以告诉外婆,知道吗?"
  冯开落伏在他背上,双臂环着他的脖子,闻言也不知为何便有些不开心,"为什么?"
  谢暄想了一下回答,"外婆知道了以后就不会让我们出来玩了。"
  冯开落抿了抿嘴唇,细声细气地说:"那我们可以在院子里玩。"
  谢暄循循善诱,"院子太小了,而且只有我们两个人,玩不尽兴,开落不喜欢南生哥哥吗?我们可以在一起玩很多好玩的游戏——"
  冯开落沉默了一会儿,问了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小哥哥,什么是一辈子?"
  谢暄说:"一辈子就是一个人从出生到死亡的这段时间。"
  冯开落框住谢暄脖子的手用力了一些,"那小哥哥,我们也一辈子做兄弟好吗?"
  谢暄将他往上送了送,有些失笑,"我们本来就是表兄弟。"
  "什么叫表兄弟?"
  "你的妈妈跟我的妈妈是姐妹,她们都是外婆跟外公的女儿,我们就是表兄弟。"
  冯开落高兴起来,"哦,那小哥哥,我们是不是就能一辈子在一起了?"
  谢暄将话题绕回了开头,"开落,今天事别告诉外婆,知道吗?"
  "哦。"对于谢暄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他略略有些失望,声音闷闷的,心底里依旧转着关于一辈子的念头。

  转眼暑假就要过去了,冯开落被小姨接走那一天,哭得惊天动地,撒泼打滚,拉着谢暄的衣角就是不肯走。谢暄被任命劝说小孩儿,只是这一回,一向对谢暄言听计从的冯开落小朋友意志坚定,坚决不妥协。他小姨是严厉自我的人,认为小孩儿的脾气绝不容纵容,任凭冯开落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仍旧强硬地将他按在自行车后座,连老太太劝说多留冯开落两天的话都充耳不闻。为此,老太太嘴上虽没说什么,神色却是不高兴的。
  冯开落的离开,提醒了谢暄,他能在周塘的日子并不多了。开学之后,他便要回家,这将近两个月完全不同于以前的多姿多彩的生活已经他的心养野,只要一想到即将回到那个冰冷逼仄的豪华牢笼,他便觉得难过,因此在与周南生玩耍时,眉间也总带着深深的忧郁。
  那辆豪华的小轿车终于开进了窄巷,但从他车中下来的并不是他高贵典雅的母亲,而是他家的管家,他是来给他送一些日常衣物、吃食、玩具、书本,以及代替他父母来办转学手续——
  他并不知道到底因为什么,让他父母决定将他从原先就读的教学质量教学设备都顶尖一流的私立小学转到这边的学校,也许是觉得没有他这个时刻准备着生病的累赘在身边,他们更自在,也许是觉得他在老人这边生活得更快乐更健康,也许是种种不为人道的理由——
  虽然之前因为要离开而难过,但等到管家面目恭敬地转述父母的话,看着满目堆积的衣物、玩具、书本,他并没有一丝开心。
  他趴在床上,狠狠地流泪。
  老太太虽为外孙能留在身边陪伴而开心,但更多的却是对他不负责任的父母感到生气——她生育了两个女儿,却没有一个真正与她亲近,与她相像,心里面不是不难过的。


8

8、学校 ...


  小孩子的情绪毕竟来得迅速,去得也快,第二天,谢暄又同周南生高高兴兴地玩在一起了。
  九月一日,台风刚刚过境,阳光特别明媚。
  谢暄被他外公领着去了桥南小学,学校就在永福桥菜场往西三百米处——两栋四层楼的白色教学楼,以天桥回廊相连,两百米的煤渣跑道,四个篮球场,六个排球场,再加一个特殊的沙滩排球场,一个刚建没多久可容纳两千人的体育馆——这在周塘已经算得上最好的设备了,即使与城区相比也不遑多让,但跟谢暄原来就读的私立学校依旧无法匹敌。
  不过谢暄对此并没有太大落差,反而因为新环境而隐隐兴奋着。
  班主任是个三十出头的年轻教师,略略有些白胖,看着很和蔼,姓罗。外公将他交给班主任嘱咐他几句就离开了。
  因为一个暑假没有见面,孩子们都很兴奋,教室里乱糟糟的,几乎要吵翻天。新座位还没有排好,班主任便先让他坐在一个空位上。他的屁股刚挨着凳子,后面就传来周南生兴奋的声音,"三儿,三儿,你真的来了呀,我们一个班,以后可一起上学了,待会儿我们坐一起啊!"
  谢暄环顾了一圈,发现还真有不少熟人——除周南生之外,周进、陈峰都在,还有那个曾在船坞见过一面的女孩子,这让谢暄紧张的心情放松了不少。
  不过到底没实现周南生坐一起的愿望,再次排座位,班主任特意将谢暄安排在了那个船坞女孩儿的旁边——据谢暄观察,这女孩儿应该是很受班主任器重的,着力培养的小助手,不是三道杠就是两道杠。女孩儿也确实挺有能力,管理起班级纪律、处理班级事务起来有板有眼的,别说,一向挺能折腾的陈峰在她面前倒是挺听话。
  好在周南生也没被"发配边疆",就坐在那女孩儿后面,和谢暄挨得挺近,两个人都挺满意。刚开学实在没什么事儿,排了座,发了新书,介绍了新同学,班主任布置了预习第一课的任务后,就留他们在教室里读课文,自己忙自己的事去了——
  周围响起朗朗的读书声,谢暄翻开自己的课本,他的新同桌碰了碰他的手臂。谢暄转过头看,这才看清女孩儿的长相,细眉细眼,皮肤白皙,头发有些黄,绝对的美人胚子,尤其是右眉梢一颗褐色的小痣,小小年纪,便隐隐透出一种风流韵味。只是因着学习好,老师娇宠,无法磨灭神态中的骄傲劲儿。此时,她认真地跟谢暄说:"你好,我叫孙兰烨,是大队委,罗老师说,你有什么事不懂的可以问我——"
  谢暄点点头,宠辱不惊,"我是谢暄。"
  女孩儿好奇地看着他,"怎么写?"
  谢暄就用笔在木头桌子上写下自己的名字。女孩儿伸过头来认认真真地看,末了感叹,"你字写得真好——"
  谢暄五岁练字,其中辛酸艰苦并不为外人道,对于女孩儿的称赞恭维并不以为意,因此反应平平。他不知道要从心高气傲女孩儿嘴里说出一句夸赞有多么难得。
  她的夸赞没有得到意想中的反应,女孩儿有点失望,换了话题,"你原来在哪儿读书?怎么转到这里来了?"
  还没有得到答案,女孩儿就忽然恼怒地转过身去,对着后桌的周南生恶狠狠道:"周南生,你干嘛踢我凳子?"
  谢暄扭过头去,看见谢暄吊儿郎当地背靠在后桌,阴阳怪气地说:"老师要我们读课文,你身为班干部带头讲话,我好心提醒你呀!"
  女孩儿气得涨红了脸,"才不要你假好心,你自己也没有在读!"
  周南生一扬眉,"谁说我没有在读?"说完便故意冲着她大声地读起来。
  女孩儿子哼了一声,脑后的马尾甩出高傲的弧线,扭过头不理他。
  正在这时,下课铃声响了,周南生的读书声立刻戛然而止,扔了课本,大喊一声:"三儿,走了,我们去玩!"拉着谢暄急忙忙地跑出教室。

  上午的课结束后,谢暄和周南生便结伴回家——这对谢暄来说,又是一种新奇的经历——在此前,他上学下学一直都是司机接送,他的同学也是这样——从学校门口一直延伸到永福桥菜场,有着各种各样的有意思的摊位摊位——吃的如炸年糕、糯米糕、梅花糕、烤羊肉串、凉粉,还有添了各种色素的色彩鲜艳的西瓜汁橙汁,玩的有捏面人、用新鲜叶子折成的各种动物、吹糖人,热热闹闹得如同赶集,将这一路装点得五彩缤纷。
  周南生和谢暄一个摊位一个摊位地看过去。那时候的孩子,并没有多少零花钱,身上有个一块已经算不错。明知马上要吃午饭,依旧花五毛钱买根炸年糕,再花五毛钱在一种糖艺上——这种摊子主有一个转盘,画着各种各样的动物,五毛钱转一次,转到哪一个,摊主就用糖浆给你做一个那样的动物——所有人都想转到那个最大的龙和凤,但真正能转到的凤毛麟角,一般都是公鸡啊、老鼠啊比较小件的,如果有人转到了龙或凤,必定舍不得吃,要好好炫耀一番,而他的好运气也会如同被风传散一般传到每个人的耳朵里,必定收获各种的羡慕嫉妒恨。
  过了永福桥菜场,路上便没有那种摊子了,一下子"冷清"起来。但周南生也绝不肯好好走路的,领着谢暄故意七弯八拐地走那些陌生小路,虽是天天见面,但似有说不完的话。
  快到村口的时候,遇到了隔壁的三伯伯——在周塘姓周的大多都沾亲带故,真要算起来,也是一笔糊涂账,这三伯伯也不知到底是跟外婆有什么亲戚关系,反正谢暄就被要求那样叫着——他与外婆家一向交好,被老太太拜托来接第一天上学的谢暄,于是骑着巨大二八自行车过来,没想还没骑出多久就遇上了回来的谢暄,于是眼露惊讶,"三儿,你怎么自己回来了,你外婆还担心你不认识回来的路,嘱咐我去接你呢——怎么,认得路?"
  谢暄点点头,心里有暖意,"认得。"
  "真聪明!"三伯伯哈哈一笑,看见一边的周南生说,"对了,南生跟你一个学校的啊,以后就可以一起上学,一起回家了,正好啊,南生,听到没有,以后带着三儿,别把三儿给撇下自己去野了,知道吗?"
  村里的孩子大人都熟识,因此对他们说起话来就相当不客气,与谢暄是不一样的。
  周南生朝三伯伯扮了个鬼脸,一边跑一边朝谢暄招手,"三儿,我先回家了,下午你等我来叫你一起上学。"
  三伯伯拍了下谢暄的脑袋,"好了,咱们也回去吧,你是坐前面还是后面?"
  谢暄看看自行车前面的那一道杠,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后座。
  "好咧!"三伯伯一把拦住谢暄的腰将他放到后座上,嘱咐道:"小心脚不要卡到车轮里面。"
  笨拙的自行车慢悠悠地载着谢暄驶向外婆家。

  谢暄对新学校的生活适应良好,这里的教学程度让谢暄即使随便学学也游刃有余,他很快成为老师们的新宠。学校有食堂,大部分的学生因为路远或者家中没人做饭而选择交了餐钱在学校里吃饭,热热闹闹的。周南生是少数回家吃饭的人之一,原本外婆是让谢暄在学校吃饭的,但谢暄为了陪周南生,拒绝掉了。傍晚放学,周南生也不急着回家,先去谢暄家,两个人一起做完作业,再去玩。
  第一次考试之后,他那位好强的同桌便变得有些奇怪,曾经的友好可亲变成了沉默寡言和爱理不理,也不再给他看自己的作业,下课时间基本也待在位子上做作业、预习课文。有一次早自习,女孩儿如同往常一般管着班级纪律,偏偏就有几个捣蛋分子不肯听话,还阴阳怪气地说:"你还大队委呢,谢暄的成绩比你好多了,凭什么管我们?"这话一出,周围立刻响起一片嘘声和笑声,女孩子眼睛迅速红了,将教鞭一扔,气呼呼地告老师去了——结果说那话的男生自然讨不了好,而谢暄也终于明白那女孩儿奇怪的态度从何而来了,不禁有些无措——
  周南生一把勾住谢暄的脖子,笑嘻嘻地说:"三儿,你可给我们男同胞大大争了口气,以前每次考试,都是孙兰烨第一,老师也偏心她,让她当了大队委还不算,又让她当纪律委员,反正所有的好事儿都落在她头上,哈哈,看她现在还怎么神气!"
  周南生似乎特别不待见孙兰烨,坐在她后头老是故意捣乱,拉拉她的马尾辫啦,踢踢她的凳子啦,拿话刺刺她啦——但谢暄敏感地觉察,男孩儿欺负女孩儿并不一定源于讨厌,也可能是一种自己都猜不透的朦胧心思。那个年纪的男孩子,已经开始在意女孩子的外貌,孙兰烨无疑在哪一方面都极其出挑——长得好、学习好、会拉手风琴、会主持、会演讲、会画画,学校组织的大大小小的竞赛,获奖名单总有她的名字——这是一个无法让人不喜欢的女孩子。
  周南生说这话的时候,正是放学时候,孙兰烨和几个要好的女同学从他们旁边经过,显然听见了他的话,回过头来狠狠地瞪了他几眼,换来周南生更加开怀的笑。
  谢暄看着走在前头的孙兰烨有些心不在焉,周南生看他一眼,忽然勾着他的脖子故意落后前面的女生好几步,眼珠子贼溜溜地在周围转了一圈,才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说:"三儿,你知道吗?陈峰那小子喜欢孙兰烨——"
  谢暄惊讶地看着他,"真的?"
  周南生脸上显出得意的神气,"那还有假?我跟你说,他买了一张那种音乐贺卡,偷偷送给孙兰烨呢。"
  谢暄的表情大大满足了周南生的虚荣心,"其实咱们班好多人都喜欢孙兰烨,有三个喜欢方筝,有两个喜欢高梦莹,不过她成绩太差了——"
  谢暄转过头看着周南生,"那你喜欢谁?"
  没有料到谢暄会忽然问他这个问题,周南生的脸腾的一下红得不可思议,结结巴巴地问:"你……你问这个干什么?我,我才不喜欢呢,谁也不喜欢——"
  谢暄哦了一声,神色淡淡,他其实隐约觉得周南生应该是喜欢孙兰烨的——学校后面有一株巨大的枫杨树,结着串串碧绿喜人的果实,也不知谁在树枝间架了两根竹竿,有好胜的男生比赛爬竹竿,爬到上头摘了风扬果实送给女孩子——谢暄有一次看到周南生摘了两大串累累的果实给孙兰烨。


9

9、噩耗 ...


  村里来了戏班子,这在整个周塘都是大事儿——那时候农村娱乐活动匮乏,听戏是难得雅俗共赏之事,也刚好这个时节农活不忙,戏班子的到来受到了全村人的热烈欢迎。
  老戏台被重新装饰起来,梁上都装饰了毁了浪花的海青色绸缎,旧得褪了色,但依旧能看出那些精致的刺绣滚边,整个戏台以巨大的蓝色幕布做背景,随着剧集的转换而变换,有时候会摆两张明代官椅。
  村里的老老少少吃过午饭,便掇着家里的椅子、条凳早早地来占位,遇到相熟的便亲亲热热地唠起嗑,也都是些家长里短的。消息灵通的小商小贩便在戏台周围摆起摊来,卖的东西大同小异——茶叶蛋、五香豆干、酱年糕、瓜子、话梅……空气里到处洋溢着好闻的瓜子香、自制酱料、和茶叶蛋混合的味道,引得嘴馋的孩子频频张望。
  呛——一声的锣钹响,戏台下立马安静下来,紧接着,配乐演员便使出浑身本事,吹拉弹唱起来,二胡、三弦和着鼓声密集而来——这是戏开幕了——
  唱的什么,小孩子是一概不懂的,旁边懂行的大人便会讲解——这是《碧玉簪》,这是《五女拜寿》,这个是谁谁谁——小孩子对此的兴趣通常都不大,听过算数,只觉得那些涂脂抹粉的女子水袖舞得真好看,那鼻头一块白的小丑真滑稽,没多久,这些也不能再吸引他们了,他们开始一种新的探险游戏——
  演员们的化妆间设在靠近戏台的一户人家家中,大厅中央,设置了两个简陋的梳妆台,放了三个红漆大木箱,里面都是演员们的衣物、头面、道具,中间一排挂着各式戏服,将原本宽敞的厅堂变得逼仄,满目流丽——
  穿梭在那些素绫、绸缎的戏服间,柔软水滑的面料滑过你的面颊、手指,香风扑面,仿佛醉在一个绮丽的梦中——那些衣服,飘飘洒洒,拉扯女角的外衣看,袖子比身子还长,一摇三晃,婉转芳魂都飘荡在衣袖里了。
  一连三天的演出,让村里唱戏的热情空前高涨,经常可以听见某个人在散戏归来的途中来那么一嗓子,或者妇女在烧饭的间隙自得其乐地唱着某个片段,青春仿佛又重新回到她们操劳过度的身躯——关绣是其中的代表——她年轻的时候,野心勃勃,曾经考过越剧团,据说差点就进了,可惜,到底好梦难圆——这几日,仿佛又将她带回了无忧无虑的少女时代,脸上成天都是快活的神色。

  可是,命运总是在人们最无防备的时候给予致命的一击。

  那天,周南生和谢暄分手后回到家,那是晚霞满天的傍晚,通常这个时间关绣已经做工回来,可是那天他独自在父母的卧室看完了所有的动画片也没有等到任何一个人的身影。他看着天幕一点一点地暗下来,心也一点一点地慌起来——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他开始想,他们是不是终于要丢下自己了,尽管觉得这个念头实在可笑,但眼泪还是忍不住溢出。他又想他们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他成了没有人要的孤儿,他开始想着一个人的生活,他趴在父母的大床上无声地哭泣,直到眼泪流干。他爬起来,擦干脸颊,走到水龙头下给自己洗了把脸,红着眼睛走到厨房给自己弄吃的——
  谢暄找来的时候,他正挖着锅巴吃,一下子臊得耳根发红。
  谢暄说:"南生,我外婆让你到我家吃饭。"
  周南生问:"为什么?"
  谢暄说不出原因。
  周南生垂了垂眼睛,赌气道:"我不去——"他不知道为什么要对谢暄赌气,明明他们是最好的朋友,可是谢暄的邀请让他觉得羞耻,一种被父母抛弃遗忘的羞耻感。
  谢暄有点意外:"为什么,你爸爸妈妈不在家,没有人做饭给你吃——"
  被点出的事实让周南生恼火,"反正我不去,他们会回来的——"
  谢暄对周南生的顽固有些无措,沉默了一会儿,轻轻地去拉他的手,软下声音,"南生,去吧——"
  周南生甩开了他的手,扭过头。
  谢暄无法说服周南生,却也不离开,两个人开始沉默的僵持。
  也不知过了多久,周南生终于有了软化的迹象,推了推谢暄,"你回去吧——"
  谢暄趁机拉住他的衣袖,"一起去。"
  周南生鼓着脸,不说话。谢暄拉着他的往外走,"走吧,我饿了——"周南生被谢暄拖着,虽依旧是满脸不情愿,脚步到底是迈了出去——
  外面已黑透了,没有路灯,路面也不平整,但两个人手牵着手,并不害怕。

  厨房里亮着灯,暖黄的灯光从窗口和门口泻出来——老爷在坐在桌边小酌,老太太在灶间忙碌,对话从里面隐隐传出——
  老太太说:"……这么老实的人,怎么会出这种事,想也想不到——"
  "我就说那里这么简陋的设备,迟早要出事的,被我说中了吧?"
  "听说原本今天是休息的,就为了多赚几块钱,唉——"
  "三儿怎么还没回来?"
  "我让他去叫南生那孩子了,这会儿家里一个大人也没有,你也知道阿松他媳妇跟她婆婆仇人似的,她婆婆一向偏心得厉害,一出事,记不记得家里的小孩都不知道,可怜孩子饿着肚子一无所知呢——"
  "事情一出,国权就骑着三轮车送他去医院了,我估摸着,应该还算及时——"
  "就我们这里的小医院,接不接收也是问题,就是收了,估计也治不了,听说挺严重,肺都戳破了——"

  两个孩子站在门口,周南生已经知道他们在讲的是自己的父亲,眼泪迅速涌上眼眶,但是他强忍着,内心的慌张无所适从并没有表现在脸上。
  谢暄紧紧捏着他的手,手心里都是粘腻的汗,他朝屋里喊:"外婆——"
  里面的谈话戛然而止,老太太招手让他们进来,"来了,南生,今天就在这里吃饭,晚上和三儿一起睡好不好?"又嘱咐谢暄,"吃晚饭,一起去把南生的书包带回来,明天早上再一起上学,知道吗?"
  谢暄点点头,看向周南生。
  周南生不吭声,但眼泪已经顺着脸颊往下流了。老太太略略粗糙但温暖的手揩去他脸上的泪,"哭什么,今天你爸爸妈妈有事回不来,就住在外婆家,就跟自己家一样,你和三儿不是最要好了嘛——"
  一顿饭,在老太太的不断夹菜劝说和周南生闷不吭声地扒饭中度过。
  晚上两个孩子睡在一张大床上,盖着一张被子,那时候天已经开始凉了,外面淅淅沥沥地下着小雨,雨打在屋顶青瓦上,清晰可闻,四野寂然。原本总是有说不完的话的两人这会儿却各自瞪着床顶。
  过了很久,久到谢暄以为周南生都睡着了,他转了个身,侧向床外。谢暄也跟着小心翼翼地转身,轻轻地推了推他的肩膀,"南生?"
  周南生不动。
  谢暄又推了一下,"南生,你在想什么?"
  周南生吸了吸鼻子,依旧没说话。
  谢暄惊觉他可能在哭,于是支起胳膊,探过身想去瞧他的脸,迟疑道,"南生?"
  周南生拧了拧身子,将脸彻底埋进身下的床褥。
  谢暄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躺回自己的位子,将额头默默地抵在周南生的背部,轻轻地说:"没关系的,南生,没关系的——"其实他也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在两个孩子相依相偎的时候,周南生的父亲周志松在送往市立医院的途中断了气。

  周南生是在第二日放学回家后才得知的消息。
  对那时候的周南生而言,死是太遥远太陌生的名词。他甚至无法真切地感受到致密亲人的离世对他的影响和悲痛,整个人都恍恍惚惚浑浑噩噩的,被那些大人如同提线木偶般装扮提点。
  农村的丧事一向隆重而喧闹,哭丧的人那哭声都是精心编排过的,有着独特的韵律,周南生的母亲、奶奶、姑姑,几次哭得几乎要厥过去,被人扶着劝着下去,但真正的悲伤——周南生真的不知道——他没哭。
  大人们也许觉得孩子还不能真正了解那种悲痛,对他甚是宽容,他还不知道,一个没有父亲的孩子,将在今后的人生道路上遇到怎样的坎坷辛酸,他只是讨厌着那些同情怜悯的目光。
  出殡那天,老太太带着谢暄去吃丧酒,手臂上别着一块长方形的小黑布,小黑布上一朵白色的小绒花。酒桌上,所有跟亡者家沾亲带故的人都到了,吃吃喝喝,好不热闹。谢暄觉得奇怪,这就是死亡——

  周南生请了假,他母亲带他去外婆家住了,但到底不能撇下学业,一星期之后,他回来——仿佛瘦了许多,一双黑色的眼睛越发深邃明亮,藏着很多很多的心事,欲言不得。原本飞扬跳脱的孩子一下子变得沉默,好像一下子长了好几岁。
  那天,下雨,周南生来找谢暄,两个人来到一贯玩的老戏台——戏班子走了,也一并带走了那些热闹繁华,戏台又变得冷冷清清,甚至那些精美木雕牛腿横梁似乎又旧了一些。
  两个人并排坐在戏台上,垂着两条腿,轻轻地踢打着,雨水从头顶落下来,连成线,拍在他们还穿着凉鞋的脚上,洗去了泥沙。
  周南生将他外婆买给他的橘子糖分给谢暄吃,说:"三儿,我没有爸爸了。"
  谢暄的双手撑在身体两边,听到这个话,嘴里原本甜甜软软的橘子糖变得苦涩。


10

10、升学 ...


  谢暄是以全镇第一名的成绩升上初中的,被分到当时最好的班级——7班,一同被分到这个班级的还有孙兰烨——她依旧是老师的宠儿,升旗、主持、播音,混得风生水起,随着年龄的增长,天生丽质渐渐觉醒。
  但孙兰烨不是那些浮躁的女孩儿——迫不及待地用烫发、涂指甲展露自己肤浅的美,故意大声说笑以引起男孩子们的主意,做作地甩过一个眼神,一丝笑意挂在嘴边,凭着自己年轻鲜活的躯体任意张扬挥霍自己青春靓丽。
  她素颜,扎简单的马尾辫,朴素的校服总是干干净净,但眼底深处有着与这个年龄不相符的危险而隐秘的野心。她风铃般的嗓音、蝶一般轻盈的脚步,宛若湖水的笑容在相当长一段时间内成为青春期的男孩儿对于尚显生疏的女性世界的全部诱人的内涵。
  每次晨跑,总有好事的其他班男生的起哄,喊着孙兰烨的名字。孙兰烨眼神不乱,故作镇定地离开,脑后的马尾轻快地摆动。
  谢暄与孙兰烨的关系也有着微妙的转变,孙兰烨不再像小学时那样隐隐将谢暄当做竞争对手,那源自于小学六年级的秋天——

  田里的稻子金灿灿沉甸甸,像不小心踢翻了颜料桶,将金色一直铺洒到天边,与通红的落日交相辉映。整个周塘都在为割稻、打谷忙得热火朝天,空气里飘满了谷物饱满的香味。周进因为煨番薯,不小心烧掉了自己的眉毛和眼睫毛,被周大叔满村子追着打。阿峰挽着裤腿跟着他父亲下地了。只有周南生和谢暄两个无所事事的孩子,游荡在砖窑附近——那是周南生的父亲周志松出事的地方。
  砖窑那天并未开工,据说自从出了事故之后,砖窑厂的效益便每况愈下。谢暄和周南生去过好几次,都没有开工,他们有时候也会沿着并不明显的台阶,爬上窑顶,从上面那个大洞往里望,高度带来的恐惧让人眩晕——他们并不知道当时周志松究竟出的是什么样的事故,于是猜测是不是从这里掉到里面去了——这些猜测并不让人好受,那时候周南生的脾气总是特别无常,有时敏感纤弱,有时暴躁易怒。
  砖窑南面是码得整整齐齐如同长城般的还未烧制的土砖,垒得大概到他们脖子的高度。从窑顶下来,他们一前一后走在砖墙之间,谁也不说话,但也不回去,从这头转过弯从那头再往回,迂回如迷宫,耳边有时会传来不远处的河面上机船开过的突突声。就是在那里遇到了孙兰烨。孙兰烨的身上背着书包,显然还没有回过家,低着头,一手卷着书包带,面色阴郁凄苦,与往日神气骄傲的模样截然不同——
  这很稀奇。
  孙兰烨是所有父亲母亲夸赞的模范,别人家教训自己的孩子,总会带上一句"你看人家兰烨——"
  模样好,学习好,又乖巧开朗,回到家还会主动帮助母亲做家务,这样的人似乎应该是没烦恼的,又怎么会放学之后还游荡在外,迟迟不回家?
  农村是没有秘密的。关于孙兰烨,从大人的三言两语中,谢暄逐渐明白孙兰烨家中并不富裕,上有两个哥哥,据说孙兰烨是抱来的,养母是粗俗的妇人,脾气大,对这个女儿并不很喜欢,学校交学费,她不愿出钱,教唆她去向她婶婶要。她婶婶家境过得去,性格爽朗,对孙兰烨倒是很好,孙兰烨便也与她亲。旁人说起来,就说兰烨这丫头聪明,知道拍她婶婶马屁,抱牢这条大腿。又说这个女儿抱得实在太好了。这些闲言碎语虽是无恶意,听在孩子耳中却是十分不中听的。
  谢暄不知道孙兰烨知不知道自己的身世,自从知道她是抱来的之后,每次见到这个女孩儿,总忍不住怜悯——对孩子来说,不是父母亲生的,那是天塌下来的大事。
  周南生原本见到孙兰烨就总喜欢欺负欺负她,拿话挤兑挤兑她。只是那天的孙兰烨并没有如同往常一样牙尖嘴利的回敬,或者干脆仰起高傲的头颅视而不见,而是突然爆发出撕裂人心的哭声,她秀美的眼瞪着周南生,那里面仇恨的火焰烧得人害怕。
  周南生忍不住后退一步,似乎被她突如其来的爆发和眼泪吓到了,手足无措地站在那儿,却不肯放下面子身段去道歉,只好拉着谢暄跑掉了。
  与心不在焉的周南生分手后,谢暄没有回家,他心里面一直记着那个忽然嚎啕大哭的女孩子,忍不住折回去,悄悄挨近墙垛——孙兰烨还在哭,他从来不知道一个孩子怎么会有那样深刻的悲伤和哀恸,她哭得那么伤心,那么用力,仿佛整个世界都抛弃了她似的。
  谢暄站在砖墙的另一面,心里面不知怎的一动,一种无名的哀愁涌上心头,他呆呆地看着,然后将自己叠成正方形的白底蓝条纹的手帕放在砖墙上面,然后默默地走回家去了。

  他不知道孙兰烨有没有看到那块手帕。他后来又去看过,那块手帕已经不见了,也许是被风吹走了,这样想着,他有些惆怅。
  后来有一天,他在课桌抽屉里发现自己那条白底蓝条纹的手帕,干干净净的手帕里包着一小撮桂花,黄金一般耀眼。一整天,他都被那种甜腻的清香环绕,脸上多了一种陶陶然微醺的神采。

  升上初中后,男女之间的学习情况发生了一些逆转,前十名不再被女生垄断,男生开始以迅猛的速度窜上来,尤其在理科这一块,好像无论女生多努力,总赶不上男生认真翻一小时的书。周南生原本就有个聪明的脑瓜,他父亲的过世,让他很是消沉了一段时间,但少年人的恢复力也总是迅速的。
  不管生活中有多少不如意,小孩子总能找出各种各样的快乐。
  周南生被分到3班,依旧与周进同班。开学没多久,他的成绩几乎以火箭的速度往上窜,几次冲进年级前十,喜得班主任连连夸赞。但周南生实在不是循规蹈矩的学生,出入教导处更是家常便饭,让一干老师又爱又恨。
  周南生所在的3班与谢暄的7班并不在同一教学楼,在学校里见面的机会少了,也不再像小时候那样时时腻在一起,尤其是初中开始大热日本动画片《灌篮高手》,男生中间刮起一股打篮球的热潮,一下课,讨论声便能震耳欲聋。你说樱木是个大天才,我说流川枫更帅,湘北绝对的王牌。又说要是三井没有荒废那几年湘北肯定更强,他可是三分神射手呢。也有认为整部动画里最厉害的是藤真健司的。再有深度点的,便着眼于篮球技术和作战方案的。
  周南生也不能免俗,上学天天带着个篮球,课间十分钟也要跑下楼玩。
  谢暄所在的重点班,每天留堂到晚霞漫天、夜幕四合。周南生便一边一个人打篮球,一边等谢暄下课一起回家。因为没有人陪练,他便一个人站在三分线外练习投射,练多久也不觉得无聊。
  因着出色的数学成绩,周南生曾入选学校着力培养的数学竞赛小组,可是他不耐烦天天留堂补习,于是自动退出,宁愿一个人投篮,玩物丧志。
  等过于认真负责的老师终于宣布下课,谢暄随着人流去车棚里取车,然后慢慢推到篮球场——烟蓝色的天幕下,篮球场边的路灯光将少年的射篮的曼妙影子拉得老长,篮球在空中划过优美的弧线,干净利落地从篮球网中落下,掉到地面又高高弹起。少年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然后抓起衣襟抹了把脸上的汗,看见等在一边的谢暄,便跑过去一手拎起丢在篮球架上的书包,一手抓起篮球夹在臂弯,跑过来,"好了?走吧——"
  进入青春期,周南生开始疯了般的抽条,原本略有些鼓鼓的孩子脸迅速拉成干净明晰的线条,初具少年人的青涩英俊,薄薄肌肤下是长期打篮球形成的颇有弹性力量的肌肉,瘦,但并不弱。他一站谢暄面前,谢暄就感到一股夹杂着汗酸味儿的热气扑面而来。他惹得浑身冒气,发梢都是亮晶晶的汗珠。他也不管,只与谢暄讲些一天中的事儿。
  周南生并不骑车,每日跑步上学、放学,按他的话说就是锻炼体魄。有时候兴致来了,也会跳上谢暄的后座,站在上面,两手搭在谢暄肩上。遇到孙兰烨骑车在前,会在经过的时候故意吓她一下,拉拉她的马尾,或者将随手摘的香樟叶子扔在她的头上,看到女孩儿受惊愠怒的表情便得意地哈哈大笑,然后催促着谢暄加快车速——

作者有话要说:初中了,分别也快了~


11

11、双面 ...


  两人在谢暄外婆家门口分手,周南生一个人踏着暮色回家去。
  这几年,他跟他母亲依旧住在那个老宅院里。农村有句俗话——寡妇门前是非多——一点不错,何况关绣原本就不是个门风紧的,热衷于跟村里的一些嘴舌油滑的男人打骂几句,她轻佻的行止引来很多不正经的男人——男人并不是个个都有贼胆儿,但嘴上占几句便宜也是好的。关绣也不是真正放浪的女人,碰上心情不好,将那些嘴巴不干净的男人指桑骂槐损得爹娘都不认识。但男人有时候就是犯贱,被这样骂,心里还痒痒的,照样舔着脸往前凑——
  谢暄回家的时候,正看见关绣一手撑着腰,一手指着一个男人笑骂:"滚你娘的,香的臭的晚上跟你婆娘被窝里去说道,就怕你降不住——"
  被骂的男人是村里人称王独眼的,他因为小时玩弹弓弄伤了自己的一只眼睛,瞒着父母不敢说,结果延误了医治而瞎了一只眼。这个王独眼最是能说会道,嘴巴贱。被这样骂,也不恼,脸上依旧笑嘻嘻的。
  关绣还要骂,一抬眼看见周南生,挂着脸,眼睛阴沉沉的全是阴霾,不由有点脸热,因此表情讪讪。周南生却连看都不看她一眼,闪身进了院子。
  像每次被儿子这样漠视一样,关绣感觉到一种愤怒,这种愤怒迫使她沉下脸冲着周南生的背影尖着嗓子叫:"又有谁欠着你了,你摆这种脸色给谁看,谁供你吃供你穿——"
  但周南生坚硬的背影显示出一种充满力量的沉默的怨怒,让关绣的愤怒责骂有点儿色厉内荏,于是这愤怒便像被戳破了的气球,馁了——关绣感觉到从未有过的虚弱。
  自从丈夫周志松去后,原本应该相依为命的俩母子关系却越来越紧张,随着周南生的长大,他目光中那种越来越明显的轻视和不满,让关绣感觉到难堪,在两个人关系权力的角逐中,曾经属于绝对霸主的关绣已经感到越来越吃力,她正在渐渐失去这种控制权。
  关绣不是没想过改嫁,这些年陆陆续续地也说过几个,但关绣都不太满意。她从小就是美人胚子,又能唱会跳,被村里的男孩子追捧,于是养成了心高气傲的脾气,挑挑拣拣,一直没遇上合心的,有一天蓦然惊觉已错过了最佳婚龄,于是匆匆忙忙嫁给后来的丈夫周志松。
  周志松人老实,家里一切都是关绣说了算,她过得还算舒心。只是婆婆是厉害的人,她丈夫是她婆婆与前头的亡夫所生,又不善言辞,不会讨自己母亲喜欢,婆婆自然更疼宠与现在的丈夫所生的小儿子和女儿。当初因着婆婆的偏心眼,关绣没少跟她吵架,两人势同水火,后来关绣一气之下,掇窜着丈夫搬出来自己租房过日子。只是这样一来,原本就不富裕的经济更加拮据,关绣嫁给周志松是无奈之举,到底心气难平,觉得自己实在委屈了,对着丈夫经常呼来喝去,周南生出生后,她也并无多少喜悦。

  周南生躺在床上,目光空洞地望着结着蛛网的屋顶,脸上有一种与他这个年纪绝不相符的颓丧和隐含的烦躁愤怒,这两种情绪一直在他的身体里纠缠、壮大、几乎要破体而出。只有在学校、在打篮球、在跟谢暄在一起的时候,心底里的小兽才会暂时的蛰伏起来,他会像个正常的十几岁的少年那样张扬快活。但只要一回到这个地方,甚至只要想到自己还要回到这个地方,他便止不住地暴躁,有什么要从他身体里冲出来,想要破坏什么——
  这是连谢暄也不知道的周南生——他并不想将这一面表现在三儿面前。
  他从床头摸出一包烟——这包烟他是鬼使神差之下买的,买了之后只试抽了第一口,便将它扔在了一边——抽烟的感觉一点都不好受,他不明白为什么有那么多人喜欢它。
  但是今天,好像有一种力量支配着他,使他重新将它找了出来——
  感觉依旧不怎么好,但他没有将它熄掉,看着袅袅上升的青烟,他神经慢慢放松下来——
  他摸摸额头上那道两寸长的白色疤痕——他记得很清楚,这是他五岁那年被自行车撞的,当时他被送到保健站,迷迷糊糊间,看见关绣坐在凳子上哭,那么伤心那么心疼。他觉得怪怪的,但是心里很高兴——他相信,母亲是爱他的。
  所有的教育告诉他,世界上没有一个母亲是不爱自己的孩子的,他一边坚信着,一边却又忍不住怀疑——小时候他鲜少生病,因为一旦生病得到的并不是关爱,而是不满和责备。周南生是心思敏感的孩子,这些事悄悄地在他心中生根、发芽,与青春期的叛逆相互碰撞、纠缠,使得他与关绣的对峙没有丝毫缓和的余地。

  十几岁的少男少女,热血与荷尔蒙齐飞,对异性已经有了懵懂的好奇和向往,尤其是升上初二以后,空气中似乎都荡漾着那种辗转反侧寤寐思服的小忧伤、小甜蜜、小哀怨——当然也有胆大的,偷偷在桌子底下牵手,背着老师家长提前进入了恋爱的季节。
  那天在放学铃声响过之后又考了一张数学试卷,谢暄提前交了试卷,整理好书包去篮球场找周南生——可能因为他比以前出来的时间早,周南生并没有在篮球场。
  谢暄去周南生的班级找他——整个学校除了7班,已经基本没什么人,走廊里静悄悄的,脚步声清晰可闻。远远的,从开着的前门望进去,3班教室的桌子都歪歪扭扭的,地上还有一张被踩脏的试卷,显然值日生不怎么负责。周南生果然在教室,坐在第四排靠窗的第二桌,那并不是他的位子,他旁边披肩长发的女孩子,略带棕色的头发做了离子烫,刘海斜斜地挂下来,青春靓丽,略略低着头,耳根全红透了——
  谢暄从来没见过周南生的那种表情,似笑非笑的,眼神带点儿小坏,有点无赖,嘴唇凑在女孩儿耳边不知在讲什么悄悄话,手却伸进了女孩儿衣服下摆,覆盖住了女孩发育并不完全的乳、房。
  谢暄在一瞬间的震惊之后,平静地退出教室,然后靠在教室外的墙上,看着那即将沉没在天边的落日。
  没多久,周南生就出来了,没事人似的书包懒散地跨在左肩,右手食指上滴溜溜地转着他从不离身的篮球,"今天怎么这么早?"
  "数学考试,我提前交卷了——"谢暄装作不经意地从窗口向里望了一眼,看见那个女孩子还坐在原来的位子上。
  "这么晚了,不用送她回去吗?"谢暄多嘴问了一句。
  周南生已经走出几步,无所谓地回答,"不用。"马上就将话题转到了两个人每天要进行的对话,"今天去吃馄饨吧,你请——"
  "随便。"
  "周六我们有个篮球赛,你来不来?"
  "不知道要不要补课——"
  "溜了呗,周六还补课,还有没有点自由啊——"
  "跟谁打?"
  "10班的周培他会负责叫人,我们这儿我、杨义、周进、小和尚、大头,刚好五个,你要来,我把周进给换了,这小子怎么上了初中之后就一个劲儿地横向发展呀,反正他也是凑人数的——"
  "算了。"谢暄摇摇头,跨上自行车。
  周南生也不勉强他,将篮球放进收纳袋中,挂到车把手上,然后一抬腿跨上自行车后座,一拍谢暄的肩膀,"走吧——"

  混沌摊并不远,两个人坐在露天简陋的折叠桌边,淅沥呼噜地吃完一碗热腾腾的小馄饨,心满意足,浑身舒爽。
  路灯已经亮起来了,周南生站在自行车后座,两手搭在谢暄肩上,灯光从一恍间滑过谢暄的身子,耳廓和后颈闪现酒液般的瑰丽,倏忽而过,像一个梦。周南生忽然趴在谢暄背上,神秘兮兮地凑近他耳边,"哎,三儿,你摸过女生的胸部没有?"
  谢暄一下子有点脸热,不理他。
  周南生笑嘻嘻地凑得更近,嘴里的热气全喷在谢暄的耳边,半是炫耀半是回味地说:"我摸过,小笼包似的,软软的热热的,还挺可爱的——"说完恶作剧地将手伸进谢暄的衣服下摆,摸上他赤、裸的肌肤——
  谢暄吓了一跳,车头一歪,差点撞上一边的三轮车,不由地恼怒地斥道:"干嘛?差点摔倒,滚下去!"
  周南生干脆整个人几乎就趴在谢暄身上,耍起无赖来,"哎,三儿,看不出来啊,还挺有料,你不是背着我一个人躲在房里练腹肌吧——"嘴上虽说着玩笑话,周南生不知道为什么耳朵却有点红——手掌下的身体完全不同于女孩子的柔软,是属于少年的人的精瘦,充满弹性和力度,线条明晰,温暖的薄薄肌肤似乎磁石一样吸着他的手掌,让他忍不住游移抚摸。
  谢暄怕痒,实在受不了了一个手肘过去,周南生一躲,车子重心立刻不稳,车头一歪,两人双双朝路面倾倒,幸亏周南生立刻跳到地上,扶住谢暄,就是这样,谢暄的小腿依旧被踏板别了一下,迎面骨上火辣辣的疼,估计是破皮了,顺便奉送一大块乌青。
  谢暄龇牙咧齿地踢了周南生一脚,"发神经啊!"
  周南生虚躲了一下,拎起谢暄的裤腿,"来来,我看看——"
  谢暄挥开了他,"算了,这么暗也看不清——"
  周南生接过自行车,跨坐上去,用脚点着地,"好吧,我骑车,你上来。"
  谢暄坐上后座,报复性地狠狠拍了下周南生的背,"走!"
  啪,好响亮的一声,听着都疼。
  周南生夸张地怪叫了一声,"你可真狠呐!"认命地当起了苦力。
  单车载着两个人慢慢向前驶去,路灯将两个人的身影重叠又分开,渐渐拉长,话题从周六的篮球赛说到学校里的几对被师长强行拆散的小情人,说着说着,便星光满天了。


12

12、桃花 ...


  谢暄后来在早操时间又见到那个女孩子,她与周南生并不在一个班,一边走一边与身边的同伴讲话,细声细语的,长得有点像香港当红的某个明星,因此很受男生追捧,据说有个1班的男生几乎天天往她桌兜里塞零食,她也安之若素,并不拒绝。
  对于她这种行为,别人或许会觉得不好,但觉不会横加指摘——漂亮的女生总是有很多特权的。
  谢暄看周南生的样子也并不是完全不知道,但似乎压根不放在心上。谢暄甚至很少见到他们在一起,与那些年少情热恨不得一天二十四小时都腻在一起的小情侣是不同的。谢暄越来越摸不透周南生的心思。
  谢暄在的重点班班风严谨,班主任的头顶似乎装着一个雷达,全天候盯紧班上每一个人的思想状况,一发现有早恋的苗头便采取一切措施,务必将这火苗掐灭在萌芽阶段。何况,实验班竞争激烈,一不小心便可能被人赶超,几乎所有的课余时间都用来做练习上补习班,于整个学校来说,倒像是脱离现实的,乖僻的存在。
  但这个情况在一天中午被打破了——
  那天如同往常一样,英语老师发了一张试卷,规定好上交时间后,便踩着高跟鞋回办公室午休了。谢暄头也不抬地将试卷递下去之后,将它对着压在正在做的数学试卷下面,准备先做完数学试卷再做英语。教室里有悉悉索索的讲话声,但并不大,大部分人都在埋头奋笔疾书,与普通班相比,重点班的同学之间显得有些冷漠,他们习惯自己管好自己的事,并没有太多好奇心。
  这时候谢暄听见有人前排的同学对他喊:"谢暄,有人找。"
  谢暄以为是周南生,抬头朝门口望去——门口站了一个很男孩子气的女孩子,很瘦,但皮肤很白,头发很短。
  谢暄觉得奇怪,走到门口,还没开口,女孩儿便抬起头,无惧无畏的样子直勾勾地盯着他,说:"谢暄,做我男朋友!"
  谢暄微张着嘴巴,目瞪口呆,以为自己听错了,整个人都恍恍惚惚的,"你,你说什么?"
  女孩子的声音并不轻,话里面宛若炸弹般的信息使得班上一向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同学都抬起头,好奇地望向门口。
  女孩子的脸上坦荡胆大的让人不敢直视,"我说,做我男朋友,我看上你了!"
  教室里爆发出起哄声,不知是笑谢暄的桃花运还是女孩子那没有一点矜持的作风。
  谢暄忽然有点恼羞成怒,涨红了脸,只憋出两个字,"有病——"说完头也不回地回到自己的座位,抓起圆珠笔装作做作业的样子。
  女孩子的脸色一下子就变了,恨恨地看着谢暄,"给脸不要脸——"一跺脚,转身就走了——
  这话虽然说得不大声,但还是被谢暄听到了,一瞬间,他的脸色变得相当难看,手中是圆珠笔都差点被他抓断,从四面八方的汇过来的目光——有好奇,有嘲讽、有探究、有嫉妒……让他如芒在背。平时与谢暄说得上话的前桌转过身后,目含嫉妒羡慕,调侃地问他有何感想——
  谢暄闭了闭眼,压下心里面的烦躁恼怒,再睁眼,已波澜不惊到令人咋舌,对于前桌叽叽喳喳的问题,充耳不闻,低下头,唰唰唰地解最后一道几何题。

  谢暄并不是那种表现欲强盛的孩子,他有自己的行事方式,很少说话,也很少笑,眉宇间似乎总笼罩着一种似有还无的郁郁寡欢,但意志坚定,很少有人能改变他的想法。小时长得还算漂亮可爱的脸,在渐渐长开之后却趋向平凡。但有些骨子里东西却是很难改变的,他的家庭环境注定了他与周塘甚至整个小镇孩子的区别,他永远衣着合适整洁,指甲修得整整齐齐,待人接物有着恰到好处的礼貌与疏离,温润冲淡,又仿佛遥不可及,那是别人永远模仿不来的典雅与从容。
  谢暄没有想到,有一天,自己会成为那些八卦的主角——那个向他表白的女孩子似乎在学校里还小有名气,那天发生在教室门口的事像长了翅膀似的飞遍了校园的角角落落。原本低调的谢暄如今走在路上经常会收到许多好奇惊讶的目光,耳边是女生悉悉索索小声的谈论,嘲笑那个女孩子的不自量力和轻浮,也惊讶于那个女孩子的勇敢胆大,但更多的兴趣还在谢暄身上,有些胆大的不仅从旁人口中打听谢暄这个人,甚至跑到他们教室窗外来看他,男生要好一点,最多酸溜溜地来一句,或者幸灾乐祸无关痛痒地同情一下——这些都让谢暄烦不胜烦。
  那天,班主任破天荒比平时早放学,谢暄正在整理书包,孙兰烨手上拿着三角尺过来,对他说:"谢暄,能不能帮我们写几个字?"她与班上的其他两个女干部正在出黑板报,因为要进行年段评比,所以这一次的黑板报她们出得格外用心。
  谢暄回头看了眼黑板报的初步排版,问:"写什么?"
  看谢暄答应下来,孙兰烨显得很高兴,"迎中秋,庆国庆——写在最中间,大一点,要粗体,像行书一样,很大气潇洒的那种——"孙兰烨双手比划着自己的要求,将谢暄迎到黑板报前——
  另一个站在凳子上女孩子李蓉朝谢暄大大方方地笑,"谢啦,谢暄——我听兰烨说你的字写得很好的,书法比赛一直是第一,你和兰烨小学也是同班的呀?"
  谢暄点了点头,并不多话,问:"要用什么颜色写?"
  孙兰烨手里拿着一把彩色粉笔,挑了挑去,似乎拿不准主意,"你觉得用红色写黄色描边好,还是黄色写红色描边?"
  谢暄拿了一支红色粉笔,"红色吧,喜庆点。"
  孙兰烨点点头,"也对。"
  谢暄目测了一下字与字之间的间隔,便站到凳子上,将粉笔拗到长短适中,虚虚比划了几下,便行云流水地写起来——六个字没花他多少工夫,跳下凳子,退后几步看了下整体效果,又略略完善了几个细节,才问一边的孙兰烨,"可以吗?"
  孙兰烨还没来得及回答,一边的李蓉先赞叹起来,"太好啦,找你果然没错,真厉害啊!"
  孙兰烨也笑着搭腔,"嗯,很好了,谢谢你啊——"
  "没事。"谢暄将粉笔放回粉笔盒,掸了掸手上的粉笔灰。
  李蓉好奇地问:"哎,谢暄,你这字练了多久啦,我看语文老师的字也比不上你的——"李蓉的话被一只突然从窗口跳进来的篮球打断了,然后便看见周南生出现在窗口,一个纵身便上了窗台,站起来,双手扒着窗框上沿,将头从两臂间探进来,脸上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样。
  被篮球吓了一大跳的孙兰烨一看见周南生便立刻生起气来,怒瞪着他,"周南生,你干嘛?"
  周南生笑嘻嘻地不说话,将目光转向谢暄,阴阳怪气地说:"谢小三儿,我看上你了,做我男朋友——"
  谢暄一听这话,脸立刻就挂下来了,累积许久的坏心情终于爆发出来了,拧着眉,"你怎么过来了?"
  周南生没有听出他语气里的不悦,从窗口钻进教室里面,在桌与桌之间走来走去,对孙兰烨的呼喝置若罔闻:"我看你们班早放学了,还以为你有什么事,原来身陷美女阵营——"
  谢暄并不看他,一声不响地收拾好书包,单挎在肩上,头也不回地走出教室。
  周南生愣了一下,忙忙跳下桌子,抓起地上的篮球,追出去,"哎,三儿,等等我——"
  谢暄正在水龙头下洗手,周南生一手抱着篮球,走过去,一把勾住他的脖子,不满道:"干嘛呀,走这么快——"
  谢暄洗完手,甩了几下,转身,将周南生扑了个空。
  周南生再次追上去,勾着他的脖子,贼兮兮地说:"哎,被女生告白唉,什么感想,跟我谈谈啊——你小子不够意思啊,这么大的事儿都不吱一声,还要我从别人那里听说,是不是兄弟啊?"说到后来,已带着怨气。
  谢暄的眉头拧成疙瘩,烦得要死,"有什么好说的——"语气并不好。
  周南生讪讪地摸摸鼻子,过了好一会儿,才说:"其实,那个胡莎莎名声不大好,还是不要跟这种女的扯上关系的好,听说她初一的时候还是班长,挺有名气的,后来就被撤了——据说曾经和一个女的争一个男的,双方叫了一帮人在电化厂那块荒地上打架——反正,都不是什么好事——这种女的,你都不知道别人在背后传得有多难听,这回全在看她笑话,啧,也不照照镜子,自取其辱——"
  谢暄倒不知道这些,有些吃惊。
  两人已经从车棚取了车,周南生跨坐在后座,伸着两条长腿,并不像往日那般闹腾,似乎在想什么,一时之间两人之间有些沉默,过了好一会儿,周南生忽然问:"三儿,你喜欢什么样的女孩子?"
  谢暄愣了一下,半晌开口,"不知道——"停了好一会儿,他又说,"我外婆那样的——"
  周南生目瞪口呆,想象如同周家老太太模样的女孩儿,心里面先恶寒了一下,于是撇嘴,"你就编吧,你以为我不知道?"
  谢暄疑惑地回头看了他一眼,"知道什么?"
  周南生看着谢暄装傻,有些气愤,口不择言道:"孙兰烨呀——"
  谢暄莫名其妙,"孙兰烨怎么了?"
  周南生一口气被谢暄无辜的样子憋在胸口,气闷地扭过头,嘟囔,"没什么——"便不再说话了。
  谢暄忽然记起小学时,自己对周南生的模糊的心思的猜测,有些恍然——年幼时男孩子总是容易对学习好能力出众的女孩子产生好感,但渐渐长大之后,他以为,这种喜欢便会淡忘——

  谢暄的话,并不是敷衍周南生的,对于女孩子,他从来没有往深里想,被骤然问到这个问题,只能诚实说不知道,但是在这之后,脑海中第一个出现的女性形象是他外婆——不是他的母亲,不是他的姐姐,也不是班上任何一个女孩儿——老太太并不是慈蔼的人,但对生活有着一种郑重认真,见识过大场面大兴衰,因此从来都从从容容,宠辱不惊——采时令鲜花养在清水钵里,花一两天时间做一道菜,自己画了花样做风筝,永远穿一身得体合身的套裙或者旗袍,别一朵香花,有时是栀子,有时是含笑,行走间香风隐隐。也会特意带上谢暄上省城剧院看一出昆曲,最爱《牡丹亭》——她的日子过得平实而用心,谢暄对于女性世界丰沛连绵的想象和标准全部来自于老太太。


13

13、来客 ...


  夜里下了一场雨,早上推开窗户,巷道上有些湿意,有被雨打落的落叶、花瓣、野果,野趣横生,空气十分清爽,全身上下的毛细孔似乎都被打开,荡涤一切污浊,由内而外的洁净。
  有些凉,谢暄在衬衫外面加了一件毛衫。骑车去学校,因为是星期六,原本总是热热闹闹充满青春朝气的路上有点冷清,一路上都是香樟落叶,洋洋洒洒铺了一地,空气已经闻到了秋意。
  班主任虽然强调了自愿原则,但7班的学生还是一个不落地都到齐了。上课伊始,班主任就这一现象表示了欣慰和肯定。
  做试卷、讲题,课间休息,谢暄想起周南生周六要跟人进行篮球比赛,于是决定过去看看——篮球场上果然如火如荼,这么冷的天都光着胳膊,有些人还穿着短裤,但每个人脸上都汗津津的,短发湿漉漉地贴在鬓角,甩甩头,都能摇下水来。场边站着几个女生,其中就有周南生的"小女朋友",手里抱着周南生的校服,看起来十分文气矜持——谢暄一直没搞明白她到底是叫徐依可还是徐可依。
  其实谢暄看来,他们的篮球技术真的不怎么样,很少能进球得分,使得谢暄特别夺目,尤其在每次得分之后,都能引来小女生激动的欢叫,那晶晶亮的眸子出卖了她们浮动的芳心——男孩子总是爱耍帅的,尤其在女孩儿面前,尽管技术含量不高,但少年的意气和热情依旧将这一场比赛演化得很精彩——
  中场休息,两队各自回了自己的休息区,徐依可在身边女生的怂恿下,拿着一瓶矿泉水朝周南生走去,刚张嘴叫了周南生的名字,南生已经看到边上的谢暄了,脸上立刻露出一个高兴的笑,压根没注意到女孩子体贴地递过来的水,几步跑到谢暄面前,"哎,你怎么来了?"
  一时间,女孩儿有点难堪,站在原地,涨红了脸。
  谢暄看了眼那个女孩儿,淡淡地说:"下课,顺便过来看看,现在比分多少?"
  周南生朝不远处计分的男生喊道:"小庄,差几个球?"
  叫小庄的小个子男生笑嘻嘻地回答:"21比18,南哥,你得加把劲儿啊,他们再一个三分球就赶上了——"
  周南生啐了一口,相当自傲,"各凭本事呗——三分球?想得美!"
  他回头朝谢暄龇出一口白得耀眼的牙,"他们队里其他人都是凑数的,就周培和那个穿黄衣服的有点难缠,上半场就被这俩奸猾奸猾的小子搅和得我只得了那么点分——"他嘴上满不在乎地抱怨着,一眼看见谢暄手里的矿泉水,立马眉开眼笑起来,毫不客气地拿过来,"给我的?够意思!"说着,拧开瓶盖,仰起脖子咕嘟咕嘟喝了大半瓶,然后将剩下的淋到自己头上,长长地出口气,发出愉悦刺激的叫声,将空了的矿泉水瓶塞回谢暄手里,拎起T恤衣襟抹了把脸。
  "哎,南生!"有人在他身后叫他,周南生回过头,便看见一只篮球朝他弹来,他顺势接在手里,然后虚晃几下,做了几个漂亮的假动作,来了个三步上篮,自然引得一片叫好声。周南生转身,将篮球传给谢暄,怂恿,"三儿,来一个——"
  谢暄从善如流地接住,左右运球熟悉了下球感,在所有人诧异地目光中,直接起跳投篮——篮球在空中划出一道干净清晰的弧度,直接利落地射入篮框,发出好听的"嚓"一声——直到篮球掉到地上发出啪的一声,被谢暄突如其来毫不拖泥带水的投篮行为震惊的人群才清醒过来,不约而同地发出一声喝彩,有人甚至吹起了口哨——
  "哇喔,帅!"
  周南生脸上得意炫耀表情仿佛刚才出风头的是自己。
  有人开始邀请谢暄加入他们。
  周进插嘴说:"算了吧,三儿可是7班的,他还要上课呢——"
  周南生一脚踢过去,"三儿也是你叫的?"
  周进不服气,"周南生你管得可真宽,又不是你老婆——"
  周南生使劲儿地压着周进的脑袋。
  有人惊奇,"真的?我以为7班都是只会读书的呆子呢?"
  "周六还上课,还要不要人活啊,逃了算了——"
  谢暄微笑着看着他们嬉笑打闹,并不加入。周南生知道,谢暄的性格其实并不如表面上那样好相处,他看着话不多,也很少发表意见,但其实独得很,他自己有自己的一套行事准则,别人很难改变。很多时候,两人相处,看着是周南生占主导,但实际上,一直是周南生在迁就他。但周南生并没有意识到这些,又或许是,意识到了,但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好。

  谢暄等到他们下半场开始就离开了,才走出没多久,周南生在身后喊:"三儿,等等!"他撇下正在进行的比赛,急忙跑过来——
  谢暄看着他跑近,才说:"什么事?"
  "我们约好比赛完了之后去吃冰,你去不去?"
  谢暄摇摇头,"算了,我没那么早下课,你们去吧。"
  "那好吧。"

  十一点下课,学生们一涌而出——对只剩下一天半假期的重点班学生来说,时间是多么宝贵,一个个都将自行车踩得飞快。谢暄到车棚的时候,里面的车辆已经所剩无几了,孙兰烨蹲在自行车后面,捏着车胎,满脸沮丧。谢暄看了一眼,"怎么了?"
  孙兰烨拧着秀气的眉,说:"不知谁这么无聊,拔了我的车胎气芯——"
  一向同孙兰烨要好的李蓉倒是乐观,开玩笑地说:"别烦啦,也许是某个暗恋你的家伙正在校门口等着现殷勤呢!"她的话让他们不约而同地想起《十六岁的花季》里面袁野为了追陈菲儿,天天放瘪陈菲儿自行车的车胎,然后又殷勤地帮她打气——
  孙兰烨也露出了笑容,笑嗔了一句,"胡说什么呀?"心情倒是不再抑郁了。
  谢暄也勾起了唇角,"换下气门应该还是很便宜的,就是修车铺有点儿远——"
  孙兰烨笑着说:"没事,我们慢慢走,李蓉会陪我的。"
  谢暄点点头,"那我先走了,再见!"
  "再见——"

  谢暄骑车回家,一路都是饭菜飘香,外婆家的巷口停着一辆黑色的轿车——虽然近几年,村里经济飞速发展,但私家车依旧凤毛麟角,谢暄有些疑惑,看了眼车牌,居然是军用牌照,他心里忐忑了一下,不知道来的是什么人,又是不是跟外婆家有关——
  他将自行车搬进院子,首先看到的是屋檐下靠在柱子上少年——穿着一件鸭蛋青的灯芯绒衬衫,外面罩一件Missoni的针织背心,卡其裤,耐克运动鞋,一眼便可辨出那种优越的家世在他身上的沉淀,自然流露出的高傲和骄纵——明明与谢暄差不多年纪,却仿佛一派老成的样子,双手插着裤兜,眼里都是不耐烦。
  谢暄将自行车停好,送了送右肩上的书包,走过去——
  少年毫不避讳地看着他,脸上有好奇,然后蓦地一笑,他这一笑,脸上仿佛被点亮了似的,一下子鲜活起来,像向日葵舒展自己金灿灿的花瓣,确实是个好看的少年——
  "你是这家的小孩?韩松年是你外公?"
  谢暄皱了皱眉,对于他直呼长辈名字的行为十分不喜,便不理他,径直跨进屋去。

作者有话要说:这章有点少,大家凑活着看~


14

14、思量 ...


  老太太在灶间忙碌,小圆桌上已经摆了满满一桌的菜,谢暄走过去,叫道:"外婆,谁来了?"
  老太太转头看了他一眼,"回来了,是你外公的老部下,还有一个跟你差不多大的男孩子,是他儿子,你在院子里看到没有?"
  谢暄嗯了一下,放下书包,走到老虎灶后,准备帮忙烧火。
  老太太却阻止了他,"不用你忙,去陪陪那个小客人,别让人家无聊了——"
  尽管心里面并不情愿,谢暄还是听话地出了灶间,走到院子里——那个少年正站在院子的葡萄架下,抬头看着垂挂下来的果实——这葡萄苗是老爷子亲手栽的,农历三月,葡萄上架,又亲自搭了葡萄架,接下来浇水、喷药、打梢,掐须,无不按着时令亲力亲为,因此,他外公的葡萄长得比别人家的茂盛喜人,八月份,葡萄着色,引来好多鸟争相啄食,赶走一批又一批,喷了波尔多液,晶莹鲜亮的颜色全蒙上了蓝糊糊白茫茫的东西,过个两天,就拿剪刀将一串串的果实剪下来,装在盆里,送给街坊邻居。
  现在几乎已过了葡萄的季节,只有零星一些果实还是好的,青里透着紫红,其他的大部分都被鸟啄食得不成样子,但被鸟雀所食也是一件令人高兴的事,鸟雀也是邻里朋友,共居一片天地,慷慨互赠是天理。
  谢暄走过去,伸手摘了两颗完好的葡萄,将其中一颗递给那少年。少年睁大眼睛,看看谢暄,有些迟疑地接过来,拈在手里看。谢暄用手擦去了葡萄表面的波尔多液,剥了皮吃——清甜多汁。
  少年学着他的样子,先试探性地咬了一小口,"嗯,还不错——"
  谢暄又摘了几颗好的给他,他也不客气,脸上倒没有初见面时的骄纵无礼,与谢暄聊起天来——
  "你也念初二,跟我一样,不过目前正在闭门思过中——"少年脸上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葡萄吃上瘾了,自己仰着头摘。
  "为什么?"谢暄靠坐在一边的花坛上,问他。
  少年鼓了鼓脸,忽然狡黠地眨眨眼,"我往我们教导主任家泼了油漆——"
  谢暄愣了一下,看着他,闹不清楚他是在开玩笑还是什么,"真的?"
  少年懒懒地伸了个腰,眼里有不屑,"市里面有个钢琴比赛,第一名可以免费去维也纳音乐学院进修两周。我们班上有一个同学,他妈妈是中学音乐老师,小学六年级的时候就过了十级,所有人都知道这个名额应该是属于他的,但最后报上去的名字却是别人,那个人的老子是市委的——嗤,□大的官儿也紧扒着——"
  谢暄问:"他是你朋友?"
  "不是——"
  "那为什么?"
  "看不过眼呗——"
  "这种事并不是单单教导主任就能决定的。"
  "我知道——不过,总要有人背责任。"
  "她报警了?"
  "你怎么知道?"
  谢暄陈述,"你受处分了。"
  少年笑起来,露出一颗尖尖虎牙,眉宇间尽是少年人特有的意气风发,"她以为惹上了黑社会,躲在家里两天不敢出门,哈哈,笑死了——我爸气坏了,要不是我妈拦着,他非揭了我的皮不可,你看,现在上哪儿都带着我,就差没拿根绳子拴在裤腰带上,烦死我了——"
  谢暄也跟着微笑起来——这就是江缇英,他的身上有着一种盛唐纨绔儿的气质——好玩乐、厌读书,斗鸡走狗、提笼架鸟、仗势欺人,变着法儿可着劲儿地折腾,也混着一种游侠儿的草莽之气,"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相逢意气为君饮,系马高楼垂柳边",这种人,不琢磨、不思量,想说什么说什么,想做什么做什么,坦坦荡荡,真小人,真君子。
  当然,前提是,他有一个很了不得的老爸。

  午饭很快好了,谢暄带江缇英进饭厅,正遇上老爷子和两个人从客厅走出来,与老爷子并肩走一起的是一个中年人,身上穿着军装,另一个年轻点的跟在后头,是警卫员。看见他们,老爷子便满脸笑容地招呼谢暄过来,指着身边的中年军人说:"三儿,叫江叔叔——"
  "江叔叔好!"谢暄从善如流地叫了声,想,这就是江缇英的父亲了。
  这个如今到哪儿别人都要叫一声"首长"的江一舟——中等身材,起坐立站都毫不拖泥带水,身上有着一种军人简洁利落,上半身永远挺直如松,但脸上和煦的微笑又有一种政客的圆融,深谙为人处事之道——
  "好,好——"他亲热地拍着谢暄的肩膀,"我听你外公说你也念初二,正好跟缇英一个年级,正好交个朋友——"又转头对老爷子说,"我看着这孩子就是沉稳的,比我们家那臭小子强多了,还是连长会调养人——"
  老爷子摆摆手,笑道:"他这么个性子跟他外婆一个样,我可万事不管的,真要是我带的兵,就这小身板哪经得起操,第一个就不合格!"
  江一舟附和,"那是,当初连长在的时候,哪一次对练不是咱们连拔头筹,您带出来的兵,出去绝不丢您的脸。"
  老爷子红光满面,朗声笑起来,声音里面不无得意和怀念——他后来虽然军衔一级一级升上去,但最怀念的最开心的还是当初在连队的时候跟一帮刺头儿别苗头,没日没夜地操练那帮心高气傲的兵蛋子,最骄傲的便是他手下的兵拿回一面面锦旗。
  江一舟又将目光转向谢暄,"我听说,你挺爱看书,都看些什么书?"
  谢暄看了眼老爷子,诚实地回答,"都看。"
  江一舟似乎没料到这样的答案,愣了一下,笑起来,"呵,志向还蛮远大,小心贪心嚼不烂,那可就得不偿失咯!"
  "好读书,不求甚解,每有会意,欣然忘食——"小小的少年目光湛然地说出这一段话,引得原本不过开玩笑的年轻首长有些发愣,少年的目光闪烁了一下,微微有些腼腆地解释,"最近在读《五柳先生传》,觉得读书态度当如此,不应太多目的性。"
  会过意的年轻首长目光中多了些惊讶和赞叹,赞同地点头,"是该这样,你小小年纪有这样一份心性,难得——"转过头对老爷子戏谑道,"连长,这回我相信您这外孙真不是您调、教的了!"
  老爷子哈哈一笑,并不多言。

  江家父子并没有多待,吃过饭后便离开了。谢暄站在院子里,从田字格窗户,可以看见老爷子依旧坐在椅子上抽烟,老太太边收拾碗筷,边问:"小江不是单单来看看你这么简单吧,是不是有什么事?"
  老爷子摆摆手,"我都退下来了,能有什么事,不过是些人事调动,他想我帮他点儿忙。"
  老太太有些忧心地说:"以前你就最烦那些人情关系了,人家来说说情,连礼带人地赶出去,半点情面不留,就你这脾气,谁还不知道?"
  老爷子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说:"就是因为我一向谁的面子也不卖,真说一句话,才顶用呢,嗤,这些小子人精似的——不过,到底是我带出来的兵,能帮就帮一下吧,小江还是好的——何况——"老爷子顿了顿,又道,"再过几年,我那些战友也全部都退下来了,那时候真要使力也使不上了,都是别家天下了——趁现在还有点影响力,也打下些关系,往坏里想,若有个万一,三儿以后也能有个帮衬,他家那个情况——"
  到这里,老爷子和老太太都闭口不言了。
  谢暄忍着眼睛酸涩上楼走到琴房,掀开琴盖,一个人弹了一下午的琴。


15

15、微酸 ...


  一连几天的雨,天迅速地凉了下来,空气开始弥漫着清甜的桂花香。村里再次热闹起来,阔别许久的电影放映队要来村里放电影,幕布都已经在晒场布置好了——
  村头有个水泥大晒场,支了两个篮球架,再过一个月,水泥船摇来一船一船从地里收割好的稻谷,晒场便会忙碌起来,打谷,晒稻——那个场面是非常壮观的,梦幻的,神秘的——金黄的谷子铺一地,抓一把,金灿灿、沉甸甸,还有一股谷物清香和阳光味道,一瞬间感到生命的丰沛——长方形、正方形,各户家里有各自的地盘,中间留一条小小的道供人通过,时而用耙子梳理谷子,以便让每一颗谷粒都享受到阳光的照耀。
  傍晚是晒场最热闹的时候,太阳下山了,谷子要收起来,否则沾了湿气,白天的劳动就都成了无用功,而且稻谷质量会变差,容易发霉。这时候再皮的孩子都会被父母喝止乖乖帮忙提张着麻布口袋,看大人将谷子归拢,用竹编畚箕一畚箕一畚箕地倒进麻袋。小孩子总还惦记着玩儿,无法专心致志,若疏忽没有提好口袋,让谷子掉到了地上,就会换来大人不留情的斥骂。
  不过平时这个晒场是孩子们的乐园,绕着篮球场一圈一圈儿地骑自行车——村里孩子的车技基本都是无师自通的,大人是不耐烦教这些的,五六个孩子两三辆自行车,轮流骑,憋着一股劲儿,学会后,是绝不肯荒废技艺的,也有炫耀的成分在里面——带人骑,带一个人,带两个人,单手骑,甚至放开双手。小孩子总是勇敢不怕摔,也不知道自行车上的刹车作何用,只知道横冲直撞,因此没少摔跤,身上留下无数个疤,自以为的英勇。
  曾经在夏夜举行过两村之间的篮球赛,整个晚上灯火辉煌,人潮如涌,小孩欢叫疯跑,小贩叫卖,球场上的欢呼鼓掌,场边上的街谈巷议、家长里短和葵扇扑着脚边蚊子的啪啪声交织成夏夜奏鸣曲,乡下的生活总是很用心,仿佛怠慢了这些就错过了生命,这份用心又很平常,没有诗人式的夸张,也没有戏剧般的张扬,但期盼、感激和留恋全在这一份平常里。
  放学照旧已经天色向晚,华灯初上。今天周南生并没有与谢暄一起走,谢暄一个人慢慢地骑着车离开夜幕下的学校,远远地看见孙兰烨一个人推着自行车走在前面——
  "怎么了?"谢暄赶上去问。
  孙兰烨的脸上是显而易见的沮丧和烦躁,"没什么,又被人拔气芯了,就算是恶作剧也太过分了,这一星期来,基本是天天都被人拔气芯。"
  谢暄吃了一惊,下车陪孙兰烨一起走,"每天吗?怎么会这样?"
  孙兰烨细致的眉拧成疙瘩,有点自暴自弃,"谁知道,也不知谁看我这么不顺眼——"
  谢暄沉默了一会儿,"今天李蓉没有跟你一起?"
  孙兰烨勉强笑了笑,"我让她先走了,哪好意思让她天天陪我走,她家又远。"她顿了下,看着谢暄摆手,"我没有关系的,你先走吧,天越来越暗了——"
  谢暄并不为所动,"没关系,我陪你走一会儿,反正咱们也一路。"
  孙兰烨说不过的谢暄,只好默认,微微垂了头,捏着车把的手心却有些出汗,从眼角的余光,刚好可以看到少年握车把的手——因为弹钢琴,谢暄的手要比一般男生大一些,手指修长,骨节分明。再往上,便是他被路灯光打成蜜色的下巴、侧脸,并不漂亮,但温润干净,像秋天明朗高爽的天空,他的脸上从来就是从容不迫的,明明那么近的距离,却又仿佛永远够不到似的——孙兰烨的脸颊烫得厉害,还好有夜色掩盖,胡乱地找话题,打破两个人之间的安静——
  "我们那儿要放电影,你知道吗?"
  "嗯。"这事儿周南生一早便告诉了他,至今谢暄还能回想起他那兴奋的表情。
  "不知道会放什么?"
  "不知道。
  "……你去看吗?"
  "……去吧。"
  两个人慢慢走着,偶尔说话,很快便到了修车铺。

  谢暄回到家,饭菜已经摆上桌了,对于他的晚归,老太太并没有说什么。吃完晚饭,老爷子便催着谢暄去占位,但去得依旧有些晚了,晒场上已经是密密麻麻的人头,熟人之间聊着地里面的收成,晚饭的菜色,从四面八方赶来的小贩吆喝着,孩子在人群里钻来钻去。外公遇见他的牌搭子,挤过去与他一同坐一根条凳,分一根烟,便聊开了。
  谢暄转了一圈,没有看到周南生,却遇到孙兰烨。她从人群里钻出来,看见他,脸上露出一个笑,略略有点惊喜,抿了抿鬓边的发,"好多人——"
  谢暄点头,"是啊,你一个人吗?"
  "嗯。"
  "你作业做完了吗?"
  "没有,刚吃晚饭,还没来得及做。"
  "唔,本来还想问问你数学试卷最后一道题的解法的,好像挺难的。"
  "你已经做完了吗?这么快!"
  孙兰烨不好意思地笑笑,忽然指着不远处的一个小摊惊讶地叫道:"哎,谢暄,你看,那是不是我们小学门口的那种浇糖?"
  谢暄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也露出一个笑,"好像是的,怎么会到这里来——"
  "去看看——"孙兰烨已经率先朝那个围着一群孩子的小摊走去,谢暄也信步跟上——
  果然是是那种浇糖的摊子,一个穿着老式藏蓝色工人装的老人坐在一个小马扎上,用稻草扎成的圆柱形柱子上,插着已经完成的作品——一只栩栩如生的凤凰,一匹奔腾中的马,一只憨态可掬的小老鼠,还有一只神气的大公鸡——老人正用一点点的糖浆,一把小巧的铁勺在光洁如玉的白色砧板上做一只蝴蝶,手艺娴熟,围着的孩子瞪着眼睛一眨都不眨,都是惊叹——蝴蝶做好,老人用勺子柄点了眼睛,再将用一把长薄刀将整个糖蝴蝶片起,递给一旁一个男孩子。
  小孩儿小心翼翼地接过,被伙伴们簇拥着离开。
  孙兰烨看着那个离去的孩子,目光略带怀念。谢暄看了她一眼,从口袋里摸出一个硬币,放在老人的放钱的饭盒里,"我试一次——"
  孙兰烨回过头,挨着谢暄,带着一点点兴奋看着谢暄转动那个指针——指针滴溜溜地转了几圈,在龙与老鼠之间左右摇摆了几下,最后以细微之差停在龙这一格——
  孙兰烨抓着谢暄的手臂高兴地叫起来,"是龙啊,我还从来没有转转到过龙呢,你运气真好——"她的脸颊红扑扑的,眼睛亮晶晶的,如同夜色盛满星光,非常美丽。
  老人也附和,"是啊,运道很好的,很少有人能转到龙啊!"
  孙兰烨仿佛是自己得了龙一样开心,细细地叮嘱:"师傅,要做得大一点哦!"
  "好咧!"老人一边说,手上已经麻利地舀了一小勺的糖浆,一点一点地浇在砧板上,开始作业——龙与凤的手艺最复杂,并不常见,也勾起了谢暄小时候的一些回忆——那一次周南生被他叔叔带着上街,他叔叔特意花钱请手艺人做了一条龙给他。整个下午,他小心翼翼地拿着那条龙却舍不得吃,兴冲冲地跑到谢暄外婆家给他看——两个人坐在钢琴凳上,直勾勾地盯着那条得来不易的龙看了很久,又是兴奋,又是舍不得,最后还是周南生肉痛地做出大牺牲,让谢暄咬了第一口——硬硬的,脆脆的,甜甜的,似乎还带着温度。

  龙做好了,果然威风凛凛,张狂气象,谢暄从老人手里接过来,转手递给一旁的孙兰烨。
  孙兰烨简直受宠若惊,"给我?"
  "嗯。"谢暄又往前送了送,"我不爱吃——"
  孙兰烨微微垂了头,像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右手小心地接过来,低声说:"谢谢。"
  一直暗淡的幕布亮了起来,人群中起了躁动,"开始了开始了——"
  谢暄说:"电影开始了。"说着往前走了几步。
  孙兰烨紧跟上去,与他并肩而立。
  电影是李连杰演的《少林寺》,一开场便博得男女老少的喜爱——

  周南生去谢暄的外婆家,自然扑了空,于是直奔村头的晒场,远远的,便看见灯光下乌压压的人头,电影音响的声音的响彻夜空。周南生小跑起来——
  "哎,南生!周南生!"
  周南生扭过脖子顺着声音来源望去,是周进,与一帮外村的青年站在人家墙边的乱石堆上,踮着脚,正拼命朝他招手,"这儿,这儿,这儿视野好,你挤进去也看不见,都是人——"
  周南生跑过去,"你看见三儿了吗?"
  周进抓了抓发痒的脖子,"没见着,他也来了?"
  "他外婆说他吃完饭就和他外公上这儿来了,这放的什么呀?"
  "《少林寺》,特帅——哎,南生,今天的数学作业你做完没,明天早上给我抄抄呗,听说今天要放两部电影呢,肯定没时间做作业了——"
  周南生吊着眼,特不屑,"滚吧,还找借口——"
  周进笑嘻嘻的,一双小眼睛都快没了,"说定了啊——"
  周南生不耐烦地摆摆手,"我去找三儿了——"刚跑了没几步,忽然又折回晒场边上的凉亭小卖部,买了两包话梅,然后一头拱进人群——
  全村的人几乎都出动了,前排的还像模像样的坐在自带的凳子椅子上,后来的就全部站着挤着,小孩子被父亲叔伯顶到肩上,骑在脖子上,最外围的,干脆站在椅子上。周南生在人逢间挤来挤去,立刻弄了一身臭汗,还收获一箩筐臭骂,终于在东北角看见谢暄的身影——"三——"他刚开口兴奋地叫他,声音却又突兀地断了——
  谢暄并不是一个人,与他并肩立一起的是孙兰烨——两个人也并未交谈,仅仅只是站在一起,便有种金童玉女的和谐美感,荧幕亮光将俩人的影子投影在一起,缱绻美好——周南生也不知道为什么那种兴冲冲的火热心情忽然就感觉被兜头浇了一盆冷水,心里闷得难受。他站在人群中,感觉连抬脚的力气都没有,心里面失落、生气、愤怒、难过、叫不出名字的躁,种种种种,交织在一起,他一扭身,钻出人群,身后的热闹忽然与他离得远远的,像隔着一层罩子——


16

16、相依 ...


  村里的人大多数都去看露天电影了,没有路灯,路上黑乎乎的,电影对白从远处隐隐约约地传来,夜风有些凉,带着湿气,原本燥热流汗的身体被风一吹,便感觉到了凉意——周南生两手插兜,一个人慢慢地走在破旧的水泥路上——
  这一种情绪来得那样突然,连他自己也有些措手不及——灯光下谢暄的剪影总在眼前晃,典雅简洁。他忽然想起那年夏天,他从墙头往下跳,初见谢暄,文静漂亮的男孩儿带给他的心里的那一份触动——他是村里的孩子王,随便招招手,一大帮"小弟"便呼啦啦地愿意跟着他冲锋陷阵,那时候的周南生,有着孩子的意气风发,寂寞忧愁离他很远很远。但是谢暄来了,谢暄是不一样的,跟周进,跟陈峰,跟所有的玩伴都不一样——
  他原本可以像以往那样,大大咧咧地走过去将手臂搭在谢暄的肩上,然后用言语将孙兰烨气得满脸通红,美目圆睁,他喜欢看孙兰烨被他惹得生气的模样,从小学那时候开始,他就喜欢这么做,他隐隐约约能够明白些自己对于孙兰烨的那些朦胧的心思,但是在那一刻,他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就止步了,两个人站在一起的模样让他觉得那么刺目——
  他想起小学六年级有一次,孙兰烨将一片漂亮的叶脉书签送给了谢暄——他恶作剧地将那书签抢过来,结果脆弱的叶脉书签便毁在了他手里。孙兰烨委屈生气得眼睛通红,趴在桌子上埋头流泪。他却一点儿不觉得愧疚,反而觉得快意,但又很生气——那天放学,他不等谢暄,一个人快步地走在前头,谢暄远远地跟他后面——他不知道他到底是为孙兰烨送谢暄书签生气,还是因为谢暄接受了孙兰烨的书签——
  这种心情在今天,忽然再次降临,甚至更多了些什么,他理不清。
  曾经那个干净漂亮却有些单薄的男孩儿已经长成了挺秀少年——身体虽不如他那因为打篮球而飞速窜高结实,但骨肉匀称,眉目温润,如同被月光洗过一般,皎洁而高远,举手投足都是沉静,说不出的写意从容,与周围的任何一个人都是不同的。教室角落、走廊里,经常听见女孩子凑堆窃窃议论谢暄的声音。他曾为自己身为谢暄唯一的朋友暗暗自喜,但在谢暄越来越忙越来越与人应对自如之后,感觉到失落和寂寞,尽管他并不承认。
  谢暄是不一样的——再也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了,尤其是升上初中时候,那种家世在骨子的沉淀便慢慢显山露水——周南生忽然意识到,总有一天,谢暄是会离开的——

  院子里黑幽幽的,一只野猫叫了一声,从他面前飞快地窜过,他吓了一跳,穿过院子,大门已经关上了——这是意料中的,像露天电影这样的热闹,关绣是不可能错过的——他掏出钥匙插、进钥匙孔,用力拧了几下,钥匙却丝毫没动——门被人从里面反锁了。
  他觉得奇怪,退后几步,看着黑糊糊的没有一丝儿灯光的房子——难道关绣已经睡了?这不可能,周南生马上将这个念头否决了,他忽然忆起晚饭时关绣反常地问他去不去看电影,虽是问话,语气神态却是极力想让他去的。那时,他心里面念着的是谢暄,急急忙忙扒完饭,将碗一放便奔向谢暄的外婆家,对关绣,他从来就是不耐烦的,若没有必要,他是绝不肯多说一句的——突然,一个明知道不该有的念头窜进他的脑海,怎么甩也甩不掉——
  他的目光阴沉,望着漆黑的二楼卧室,想听出什么动静,可是耳朵里只有从村头传来的电影打斗声。他抿了抿唇,忽然用力推锁上的门——楼下的双开木门因为年代久远,油漆已经剥落,米板之间的窟窿可以进出一只野猫,锁对它来说已经成了摆设——小学时偶尔忘记带钥匙被关在门外,他便用力撞门,几下便撞开了——这个法子他百试不爽,这一次,也不例外——门,不堪一击,他没有开灯,摸黑走进去,撞到了椅子,迎面骨被撞得生疼,他也不管,压着呼吸,一步一步地走上楼——
  卧室的门同样紧紧闭着,门口两双鞋,一双她认识,是她母亲关绣最喜欢的黑色高跟鞋,镶着亮晶晶的假钻,一只立着,一只倒在相距两尺的地方;另一双是男人的皮鞋,擦得锃亮发光——
  轰——
  周南生觉得有什么东西在心里面轰然倒塌,他被砸得晕头转向,毫无还手之力,手脚冰凉得仿佛都不是自己的。恐惧、绝望、愤怒、仇恨排山倒海地淹没了他,他张开嘴,没法呼吸,没法呼救——
  他悄悄地离开家,一个人漫无目的地走在村里黑漆漆的小路上,冷得彻骨,却停不下脚步——

  第一场电影结束,郑绪岚甜美婉转的《牧羊曲》飘在夜空中,所有人似乎都沉浸在那宛如牧歌般宁静悠远的情绪中,大人开始催着明日还要念书的孩子回家睡觉,孩子支支吾吾磨磨蹭蹭,换来大人的打骂,一些习惯早睡的老人也收拾了条凳,慢吞吞地走回家去——
  谢暄没有等到周南生,决定回去,遇上还伸着脖子等看第二部的周进——
  "哎,谢暄,周南生呢?我找他要数学作业,不然明天早上又忘记了——"
  谢暄回答:"他没有跟我在一起。"
  周进诧异,"他不是找你去了吗,没找着?"
  谢暄摇摇头,也有些奇怪,于是便没有直接回家,去了周南生的家,但那小楼里漆黑一片,谢暄叫了几声南生的名字,没有任何人应答。

  少年人总是渴睡的,几乎一沾着枕头,谢暄便睡过去了,也不知睡了多久,他被窗户的砰砰声闹醒——整个村庄已经进入了酣睡,外面的风很大,拍着玻璃窗啪啪作响,秋意已经很深了。谢暄翻了个身,才初初进入浅眠,又被啪一声惊醒——这回他确信是小石子打在了他的窗户上——
  谢暄狐疑,掀开温暖的被子,绕过宁式大床来到朝北的窗户,刚刚打开窗户,迎面而来夹杂着雨丝的大风便使得他一哆嗦,他往外看去,看见围墙外面一个身影正裹着身子伸着脖子朝他的窗户望——天太暗,又是风又是雨,他根本看不清那人的样子,但直觉里知道是周南生,他吓了一大跳,赶紧蹑手蹑脚地下楼,打开厨房后门——
  周南生已经熟门熟路地翻墙进来,站在养荷花的瓦缸旁边,缩着肩和脖子,冷得说不出话——还好雨才开始飘,他的头发、衣服只略略有点湿意。
  "你怎么来了?"谢暄无法排揎心里面的惊疑,一把将他拉进屋内,"这么晚,出什么事了?"
  周南生却不说话,微低着头。
  "南生?"谢暄伸手去握他的手——冰凉彻骨。
  谢暄的手的温度对周南生来说温暖得近乎滚烫,他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然后抬起头,脸上一派笑嘻嘻的玩世不恭,反去将手冰谢暄的脖子,"好冷,给我暖暖!"
  谢暄被冷得抽了一口气,去推他,周南生却像是玩上了瘾,抱住他,整个冰凉的湿漉漉的身子都贴上谢暄的背,谢暄自然挣扎,两人的动静惊醒了楼上的老爷子——
  "谁在那里?"
  有些年头的木楼梯发出吱嘎吱嘎的声音,那是有人下楼了——
  谢暄和周南生吓得一动不敢动,竖着耳朵听动静——
  老爷子的声音再次传来,"三儿,是不是你?"
  谢暄赶紧挣脱周南生的桎梏,将他推到门外,沉着地应道,"嗯,我有些渴,下楼喝点水。"
  话音刚落,老爷子披着衣服就出现在灶间,"怎么连灯也不开?"说话,啪一下,灯光大亮,冷风夹杂雨丝从大开的门口灌进来——
  老爷子皱起眉,"是你把后门开了?小心感冒,现在晚上温度降得厉害,出来要披件外套——"他一边说着,一边朝门口走去,关上门,上锁。
  谢暄吊着一颗心,点头。
  "热水瓶里有热水吗?可千万不要贪图方便喝自来水——"老爷子拎起一只热水瓶,往一口搪瓷杯中倒了半杯水,递给谢暄,"喝完赶紧去睡吧,明天还要上课。"
  "嗯,我知道了。"谢暄捧着搪瓷杯乖巧地点头。
  老爷子又嘱咐几句,便上楼了。
  谢暄一直等到楼上的完全安静下来,才又轻手轻脚地打开后门,急急地去寻周南生——凄风冷雨中,并不见他的身影。谢暄内心焦急,却又不敢出声喊,也不管脚上的棉拖身上单薄的睡衣,一头闯进夜色中,夜风嚣张,扯动他宽大的睡衣,人像没了重量,凉的雨丝儿扑在他的脸上,钻进他的脖子,他四处张望,终于在东北角的芭蕉树下找到周南生——
  他孤孤单单地靠站在墙边,看不清模样,但浑身上下有一股阴郁冰冷之气,又敏感又脆弱。
  谢暄走过去,小声叫他,"南生——"
  周南生缓缓地抬起头来,看见他,模糊地笑了一下,"我走了啊——"
  谢暄赶紧上前一步抓住他的手臂,"你怎么了,你去哪儿?这么晚了,你妈妈知道你出来吗?"
  周南生沉默不语。
  谢暄摸索到他冰凉的手,拉了拉他,没拉动,再用了点力,周南生终于朝前走了一步。
  谢暄拉着一言不发的周南生进了厨房,重新倒了一杯热水塞在他手里,然后关上门和灯,一根手指放在唇间,朝周南生"嘘"了一声,两人静悄悄地回到房间。
  等关上房门,谢暄才真正放松下来,回过头来看木头人似的周南生。周南生避开他的目光,机械地喝着搪瓷杯中的开水,热的液体通过食管一路向下,像烫开了一条路,他慢慢感觉到手脚的存在,略略扯了下僵硬的脸部,"外面好冷啊,我都快冻僵了——明天肯定要下雨——"他像是没话找话似的,抬头看了谢暄一眼,有些尴尬有些难为情,无法为他的深夜来访作出合理的解释。
  谢暄坐在床边,嗯了一声。
  "今天电影放了什么?"
  "《少林寺》和《城市猎人》"
  "好看吗?"
  "嗯——你没去看?"
  周南生又不做声了,过了好一会儿才递了递手中的搪瓷杯,"你喝吗?"
  谢暄点点头,周南生走上前,将杯子递给他。谢暄将杯子里还剩的小半杯水都喝完了,然后将杯子放到一边,"睡觉吧,你关灯。"
  他自顾自地躺到里面,留下外面一个床位给周南生。
  周南生愣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地脱掉潮湿的衣裤,关灯,在黑暗中摸索到床边,掀开被子躺进去——被窝还是暖的,残留着谢暄的体温,周南生感觉到自己那颗冷得没有知觉的心稍稍悸动了一下,身边热乎乎的身体触手可及,黑暗中,彼此的呼吸清晰可闻。
  周南生平平地躺在床上,望着黑漆漆的床顶,小心翼翼地伸过手去勾谢暄的手指,"三儿——"他的呼唤带着点儿试探,带着点儿珍重,带着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像还没有凝结的水汽。
  "嗯。"谢暄应了一声,似乎就要睡去。
  周南生的手伸过去,沿着谢暄的手指,滑过他的小臂,在触到他的肚脐的时候,谢暄忽然翻了个身,背对着他。
  周南生很久没有动,就在谢暄即将睡着的时候,他忽然也转过身,伸出手臂,框住谢暄的肩,压向自己的胸膛,下巴扣进他的颈窝。
  两个人谁也没说话,谁也没动,相贴的肌肤滚烫火热,有一种感情像纤细的藤蔓茸茸地探出头来,有一些什么东西悄然而至,那样的暗妙像唇间的呼吸。

作者有话要说:故事很慢热,目前为止,谢暄还没有展现出他真实的性格,只希望大家能够耐心看下去。
感谢carionyy的地雷。


17

17、雨夜 ...


  也不知是什么时候睡着的,迷迷糊糊间被人推醒,窗外已经泛起了微微的亮光。周南生穿戴整齐,俯□对他说:"三儿,我走了。"
  谢暄模模糊糊地应了一声,闭着眼睛并未醒来。
  周南生轻手轻脚地关好门,冷清的空气里飘着雨丝,他翻墙出去,一个人走在昏昏迟迟的弄堂里。

  谢暄一整天都没有见到周南生。天阴得厉害,夹杂着小雨,班主任破天荒地没有久留。谢暄去周南生的班级找他,但教室里一个人也没有。他转了一圈,也没有见到人影,于是便回到教室等他,可是这一等,等到天完全黑下来,也没有等到周南生。
  谢暄的心情也如同那天空,潮湿而阴郁。他推着自行车,慢慢地离开学校,雨已经停了,地上到处坑坑洼洼的水潭,被灯光映照得流光溢彩。
  经过学校围墙边的小巷时,他不经意地望了一眼,这一眼却让他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四个人,一个是孙兰烨,三个是流里流气的校外不良分子——一看这情景,谢暄自然就猜出事情的真相——孙兰烨含苞待放的美丽从来就是别人目光的流连地,平日里她骑车经过,总能收获一干轻佻的口哨和嘘声——谢暄没法儿装作没看见,冲她喊道:"孙兰烨,回家了——"他的目光平静,似乎压根没瞧见那三个虎视眈眈的小混混。
  孙兰烨看见谢暄,如同看见救星,推着自行车就要过来,可——一个混混叉着腿牢牢坐在她的后座,一个紧紧把住她的车把手,两人一前一后控制住她的自行车,脸上挂着不正经的笑,第三个人原本背对着谢暄,一手插在裤兜里,正低头抽烟,头发染成了稻草黄,耳朵打了五六个耳洞,闻言转过头挑着眉看了谢暄一眼——把住车头的混混立刻耀武扬威地喝起来,"小子,不关你的事,滚开!"
  孙兰烨急得眼泪都快出来了,双目通红地望着谢暄,又是娇弱又是可怜。
  谢暄自然不可能走开,目光在三个小混混之间游走,判断出那个抽烟的是领头。
  这时,那个把着车头的小混混凑近抽烟的附在他耳边说了什么,不怀好意的目光打量着谢暄。抽烟的人的目光也跟着望过来,从上到下审视一边,从嘴里拿下烟夹在指间——
  "你就是谢暄?"
  谢暄与他对视,不做声,不否认。
  那个人慢悠悠地将烟叼在嘴里,下一秒,铁锤般的拳头便砸到谢暄的脸上——谢暄踉跄了一下,与自行车一同摔在水坑里,裤子立刻湿透了,被打中的部位麻麻痒痒之后是沉闷的痛感,他尝到嘴里的血腥味。
  孙兰烨吓得惊叫一声,也顾不得自行车了,想跑过去,却被人拦住了。
  黄毛一手夹着烟,斜着眼居高临下地觑着谢暄,眼里曝出猎狗般的凶光:"小子,你很能嘛,敢打我妹妹主意,还想英雄救美?"
  谢暄忍着痛,慢慢地坐起来,轻轻地碰了碰红肿的嘴角,表情平静到漠然,"我不认识你。"
  那个人似乎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儿,嘴角溢出一丝嘲讽轻蔑的笑,下一瞬,又马上变得凶狠起来,"你记着,我是胡莎莎她哥,胡宁军——这个世上,没人能欺负我妹妹,婊、子养的东西,你算得上哪根葱?还敢学人脚踏两只船——"
  谢暄站起来,朝他笑了一下,那个笑在迷离的灯光中显得艳丽带毒,让对面的胡宁军愣了一下,"我道是谁?原来是她——自己犯贱舔着脸凑上来,关我什么事?"
  胡宁军的眼睛瞬间红了,怒火高涨,一拳朝谢暄冲过来,这一回谢暄早有准备,闪身躲开了,然后趁机一脚狠狠地往他脆弱的腹部踹过去。胡宁军被防着,被踹翻在地,痛得脸色发白,蜷缩起身子也不能抵挡那痛之十万分之一。
  另两个混混见势不对,立刻骂骂咧咧地冲过来——谢暄知道自己一个人绝不是三人联手的对手,只盯着那个胡宁军下手,扑上去骑在他身上,挥起拳头就往他身上、脸上揍——一个人踹在他的腰侧,他一个不稳,便从胡宁军身上摔下去,他疼得肠子都扭起来,有人拎起他的衣襟,往他的肚子上就是一拳,"他妈的小看你了,让你尝尝你爷爷的拳头!"
  谢暄的肚子里翻江倒海,他强忍着,也抓住那人的衣襟,拼着一股劲儿将他撞到墙上,"咚——"一声,后脑勺撞在坚硬的墙上发出令人心悸的声音。谢暄一把抓住他的头发,狠命往墙上撞去,咚咚咚,连撞五六下,墙上便出现了血迹——
  原本扶着胡宁军起来的干净冲过来,又是一脚踹在他的腰腹,只是这一回,谢暄揪着手里的人的衣襟不放,两个人一同摔在地上。那个人从后面扑在谢暄背上,胳膊死命地卡着他的脖子。谢暄立刻感觉到火辣辣的痛感,窒息——胸口像要爆炸开来——
  "啊——"孙兰烨吓得尖叫起来,眼泪鼻涕流了全脸,扑过去,死命地打那个卡着谢暄脖子的人,疯了似的又抓又挠。那人感觉到痛,松了劲儿,可这一松,谢暄立刻反客为主,压着那人一拳打在他鼻梁骨上,打得他眼泪鼻涕和着鲜血直流,谢暄还要揪着他打,却忽然被一股钢铁般的力量砸中下巴,这股力量直冲向上,他克制不住往后仰,直到后脑勺重重撞在坚硬的地面,然后一阵昏天暗地的晕眩——

  等清醒过来,首先望见的是下着雨的夜空,视线有限,他依旧还在巷子里,身上的衣服湿透了,脸上、身上都是火辣辣的疼,左眼更是肿胀得睁不开,他微微侧了侧头,便看见孙兰烨跪坐在他身边掉眼泪,看见他醒来,脸上露出欢喜的表情,"谢暄,你怎么样?"
  谢暄微微闭了闭眼,清醒了下头脑,然后慢慢地撑着身子坐起来,孙兰烨想去扶他,又不敢扶,只能双手虚扶着。
  没有看到胡宁军那三个人,看来在他昏过去那段时间里,他们已经离开了,他和孙兰烨的自行车都倒在一边,书包靠墙角放着——
  谢暄抹去脸上的雨水和血水,看了孙兰烨一眼,"你怎么这么晚才回家?"
  孙兰烨脸上又是愧疚又是内疚,抿了抿嘴,答非所问,"对不起——"
  谢暄站起来,几乎花尽了他所有的力气,但他脸上依旧还是往常那副万事不萦于怀的淡漠样,弯腰拎起地上的书包,"走吧——"
  孙兰烨紧走几步到他身边,雨水挂在发梢,睫毛上闪着动人的泪花,"谢暄——"
  谢暄没说话,只是扶起自己的自行车,将书包夹在车后座,"下次不要这么晚回去了,不安全。"
  "我送你去保健站吧,你得去看看。"
  "不用。"他扶着自行车慢慢往前走。
  孙兰烨来不及分辨心里面那种苦涩又甜蜜的心情,赶紧也拿起自己的书包,扶起自行车跟上去。
  两个人推着自行车走在雨中,谁也没说话,一路沉默。
  在村口分手,孙兰烨看着从旁边人家屋里漏出来的灯光打在谢暄的身上,与雨中闪闪烁烁,明明灭灭,她犹豫不定,呆呆站着,心里扑通扑通乱跳,一会儿欢喜一会儿害怕。直到谢暄的身影全不见,她忽然感到一阵怅然,又不由难过起来,眼泪用涌上眼眶,又美丽又哀怨。

  临到家门口,谢暄才不由忐忑担忧起来,想着能不能悄悄溜回自己的房间,但这显然是不可能的,外婆肯定会等他吃饭,即使他装作不舒服,她也要亲自查看一番才放心。那么能用什么借口解释这一身的伤呢?
  还没有等他想出主意,他先看到了停在巷口的熟悉的轿车,他的心剧烈地一跳,几乎要跳出喉咙口,捏紧自行车把手,他脸上的肌肉不受控制地跳动起来。将自行车搬进院子,才停好,老太太听到动静已从里面出来,看见他,吓了一跳,"怎么弄得这么湿,没有带雨衣?"
  院子里较暗,她还看不清他脸上的伤。
  谢暄头一次没有回答老太太的话,他的目光越过老太太的肩头,看见了站在廊檐下穿着精致套裙,永远优雅高贵的妇人——他的母亲。

作者有话要说:谢暄咬走了啊~


18

18、分别 ...


  他身上的伤自然引起了轩然大、波,但他的沉默也使得所有人无能为力。
  谢暄独个儿换下湿透了的脏衣服,跨进浴桶中,身上的伤口在碰到水之后疼得鲜明,他草草洗完,拿着换下的衣服下楼,才走到楼梯口,便听到楼下的争执声——
  他停了停,然后放轻脚步,拐过转角,楼下的灯光便倾泻过来了,说话的声音也变得清晰——
  "打架怎么了,男孩子哪有不打架的?妇人之见!"这中气十足的是他外公。
  "谢暄能跟那些乡下野孩子比吗?我的儿子我自己清楚,他不是那种会跟人打架的孩子,肯定是有人欺负他了,所以我才要将他接回去——"这话是他母亲韩若英说的,即使没有看见她的脸,他也能够想象她精致的眉毛一定拧得死死的,竭力忍着不发火,"爸爸,我不跟你吵,本来我今天过来就是想跟你们商量谢暄回去的事,明年他就要念高中了,不可能在这里待一辈子,现在出了这种事,回去的事情刻不容缓。"
  老爷子气呼呼地呛道:"这事儿你问三儿去,看他要不要回去,他要不愿意,谁也别想着逼他!"
  "问他做什么,我是他妈,他的事我自然能做主。"韩若英的脾气与韩松年相仿,死犟又独断专行,两父女见面很少能和和气气温馨自然的。
  一直没做声的老太太这时候悠悠地开口,"有你这么做妈的吗?嫌他麻烦的时候甩手扔给我们,好了,现在又忽然说要接他回去——你自己说说,三儿在我这儿,你来看过他几次,倒是比美国总统都忙——"
  老太太这话一出口,韩若英便不做声了,她敢跟脾气暴躁的老爷子呛声,却从来不敢反驳老太太,老太太在家里的地位悬殊,就是在外面威风八面的老爷子也从来只有顺着的份儿。
  老太太顿了顿,继续说:"你怎么一点不为三儿想想,他的朋友都在这儿,马上又要初三,我看三儿在这挺好——"
  "妈,我就是因为替三儿着想,才想趁着现在还来得及把他转回去,他在这边儿能交到什么出息的朋友?你说得对,我和立棠这父母做得确实不太称职,其实你当我就不念着儿子吗——"说到这里,韩若英有点哽咽,"可,你也知道我们那情形,哪里顾得上他啊,三儿一向乖巧,他能理解的——我们这回将他接回去,也是想好好补偿补偿,我理解你们舍不得三儿的心情,可你们也要为三儿的前途着想啊——"
  "三儿在这儿难道就没前途了?!"老爷子忽然板下脸怒喝一声。
  韩若英吓了一跳,见到老爷子那可怕的神色,噤若寒蝉。说到底,她对自己父亲从来就心怀畏惧。

  谢暄静静地下楼,暴露在灯光下,楼下的三个人同时住了嘴,看着明明尚且稚幼却已将沉稳内敛刻进骨子里的少年,心思难辨。
  韩若英倾身上前,似乎想拉谢暄的胳膊,迫不及待地想说什么,"三儿……"
  但话被老太太打断了,"先吃饭,三儿明天还要上学。"
  韩若英只好讷讷止口。
  饭桌上,韩若英又重拾话题,这一回,老爷子老太太都没有插嘴,于是变成了韩若英的独场秀——
  "……先休学一年,妈妈已经给你预约好了最好的家庭教师,咱们从头到尾好好补补,尤其是外语,现在哪个私立学校不是实行双语教学的?光这一点,咱们就已经输在起跑线上了,不过没关系,现在也还来得及,只要你努力——然后咱们进最好的私立高中,那可不是什么人都可以念的,不过你也不要担心,你谢晖哥哥现在就在那儿,明年毕业,现在已经收到伯明翰大学的邀请函了——你三叔家的孩子明玉比你还小两岁呢,可人家开学早了一年,凭着聪明劲儿小学时又跳了一级,现在跟你一样,可能也要和你一块儿上同一所高中,不过那孩子被东园的老夫人惯坏了,骄纵得无法无天,你要以后遇着他,面子上过得去就行了,千万别跟他别苗头——"
  谢暄默不作声地吃完饭,放下饭碗,"我吃完了,去外面走一会儿。"
  韩若英的滔滔不绝戛然而止,面对没有丝毫情绪变化的儿子,忽然有些无措。
  老太太温和地看了谢暄一眼,"带上伞,别走太远。"
  谢暄轻轻应了一声,走出饭厅。

  他撑了一把黑色的伞,慢慢地走在湿漉漉的水泥路上,心里面闷痛得难受,却无处发泄,连呼吸都变得困难,不知不觉却走到了周南生家门口——屋子里透出朦胧的光,谢暄站在院子门口犹豫了很久,才慢慢地走进院子,收了伞——
  里面静悄悄的,没什么声音。谢暄有些迟疑地开口,"南生?"
  寂静过后,有竹椅发出的吱嘎声。
  谢暄走进亮着灯光的饭厅,印入眼帘的是一片狼藉——一个菜碟摔在地上,摔得粉碎,里面的菜啊,汤汁啊流了一地,一个饭碗倾倒在桌上,雪白的饭粒撒了一桌,筷子一只掉在地上,南生的母亲关绣急急地从椅子上站起来,胡乱地抹了抹眼睛,却没法儿掩饰眼角鼻头的通红,和满脸的憔悴,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剑拔弩张的紧张感。
  谢暄不由暗悔自己来得不是时候,心里惴惴。
  关绣扫了谢暄一眼,又飞快地低下头一边收拾碗筷,一边生硬地回道:"南生不在。"
  谢暄默默地退出饭厅,离开周南生的家,一时间有些四顾茫然,有些凄然——但他不想回去,他曾经那样期盼过韩若英的出现,但等到她真的来了,他忽然感到一种由衷的陌生和愤怒,他已经不再是那个羸弱无助的孩子,他在他母亲看不到的地方已经悄悄长大了,并且形成了一套自己的人生观世界观,他们根系发达,枝繁叶茂地壮大,已无人能撼动——初一那年全市中学生作文竞赛,主题是"感恩",他选择的题目广而深——母亲,用中学生口吻褒扬这个世界上最无私最深沉的爱,用了不到半小时,轻而易举地获得了第一,这篇文章被刊登在市报上,还在周一集会时在广播里深情并茂地被朗读——
  但那能说明什么?用文章表现的道德观和情感,不过是教育学习的成果而已。
  这个世界上,哪有什么命中注定的感情——

  他一个人坐在老戏台上,看着黑沉沉的夜色中偶尔闪过的雨丝的光亮,也不知坐了多久,身上冷得都快僵硬了,他才慢吞吞地回去,终是没有等到周南生。
  韩若英是急性子,几年的豪门贵妇生活,又使得她身上添了雷厉风行说一不二的气势。谢暄甚至连学校都没有回,便被她打包送上车——如同十二岁那年来的时候,他沉默地坐在后座,看着车窗外掠过的熟悉的风景,在车经过镇上的游戏厅时,谢暄仿佛看见了周南生的身影,那原本应该是上课时间,他却与一帮镇上不务正业的小青年在一块儿,游戏厅门前有棚屋,下面摆了张台球桌,他嘴里叼着烟,支着球杆,脸上的表情有着前所未有的疲惫和颓然——那样陌生的周南生让谢暄的心一跳,来不及多想,他就已经按下了车窗,伸出头去——
  "南生——"声音飘散在风里。
  周南生似乎朝他这个方向望了望,脸上有点不确定,身边的人推了他一下,催促他赶快打球。
  周南生拧了拧眉,凌晨才睡着的他有些精神不济——昨日跟关绣吵了一架,他知道其实他是故意找由头跟他妈吵架,他在心里憋了太多的火太多的愤怒太多的绝望,却没办法挑破,不能挑破,那些难以启齿的丑事把他生生熬得整个人都阴沉,脾气也变得阴晴不定。而做出那些事的,居然是他的母亲,本来应该最最亲近最最深爱的亲人,每时每刻,他的脑海中总是晃过门口的那两双鞋——旖旎倾倒的高跟鞋和锃亮的男士皮鞋,意念的暧昧和欲、念的呻吟都似乎飘荡在空气中,简直要把他逼疯——有时候,他恨不得立刻冲到关绣面前,狠狠地质问,她怎么能这样,她怎么可以这样,她怎么配做母亲?家里的一切都让他窒息,椅子、杯子、电视机、门把手……他克制不住想着是不是那个陌生男人用过碰过,他只能逃——
  他用身上所有的钱换了一大盒游戏币,打怪PK,似乎要将所有的愤怒都发泄出来,一直到游戏室要关门,看店蒋哥走过来看着杀红了眼的周南生,用手拨了拨他的头,"小子,我要关店门了,还不回去?"
  他将头一拽,拧着眉躲开蒋哥的碰触,不做声,两眼还盯着游戏屏幕,手上的动作不停。
  "呵,还挺有脾气——"蒋哥笑了下,并没有多生气,"跟家里人吵架了吧,小孩子!"
  周南生抿着嘴唇,为他语气里的那种长辈似的轻视不悦。
  蒋哥自顾自地抽了根烟,居然还递了一根给他——
  周南生看了他一眼,迟疑地接过来,蒋哥给他点了火,然后看到他抽样的样子,笑着调侃,"哟,像模像样的,背着爹妈抽过不少吧?"
  烟草的味道让他烦躁紧张的神经慢慢放松下来,蒋哥就靠在游戏机旁边,一边抽烟一边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两个人谁都没说话。
  蒋哥长得很壮实,手臂上肌肉虬结,还纹着一条青色的龙,这在周塘已经是不良分子流氓头子的代表,何况下巴一道三公分长的疤更显得面相凶恶,这以前,周南生从未与他打过交道,他虽算不得一个好学生,迟到早退旷课打架也样样做过,可骨子里还是学生气。
  末了,一支烟抽完,蒋哥将烟头扔到地上,用脚碾灭了,"算了,你要真不想回家,今天就收留你一晚,困了那边有沙发,睡之前给我把地扫干净,算是你的住宿费了——"
  说完,他自己打着哈欠进了里面一个小小的卧室,没多久,又抱了一条旧绒毯出来扔在沙发上,"晚上凉,凑合着应付吧。"

作者有话要说:大家发现没有,三儿其实心理是不健全的,绝对不像他所表现出来的那样完美。


19

19、谢家 ...


  尽管沙发又硬又冷,但对于几乎无处可去的周南生而言已不啻于救命稻草。他将游戏室仔仔细细地扫干净,然后缩着身子在狭小的沙发上窝了一夜。早晨,他离开,身无分文,肚子饿得狠了,就接自来水喝,漫无目的地游荡在街头,满心绝望。中午的时候,他又回到游戏室,蒋哥看见他,嗤笑了一声,"小孩子家家的,不好好念书,学什么离家出走——"
  来自陌生人的说教,让他满腔怒火,但又因为昨晚的收留之恩,让他忍住了,拐过头,一脸阴郁和不耐烦。
  蒋哥瞥他一眼,走进里面他睡觉的地方,出来的时候扔给他一包方便面。
  周南生也不客气,拆开塑封口,埋头咔吧咔吧地就吃,看得蒋哥失笑,过了好一会儿,蒋哥出乎意料地语重心长地说:"吃完就回去吧,我这儿可不是收容所,现在还能念书,多好,别身在福中不知福。"
  周南生埋着头不说话。
  蒋哥说完也不再理他了,周南生无所事事的一直磨蹭到太阳落山,才插着裤兜慢吞吞地往家走——墙角石缝间长着一簇簇小雏菊,淡紫色的羽状花瓣,黄色饱满的花蕊,细嫩的花叶在清风中微微颤动,又柔韧又清新,一道曲折的光线从它身边掠过。
  周南生不知怎么的心里一动,就想起谢暄来,弯腰采了一把小雏菊攥在手里,等发觉自己这可笑的行为时,脸上便有些烧,觉得自己肯定神经搭错,怎么娘们西西的,要扔掉,又舍不得——
  他绕到正对着谢暄房间窗口的围墙外,熟练地翻过墙头,小心翼翼地避过楼下的老太太,蹑手蹑脚地上楼——这个时间段,谢暄应该在琴房做作业,他将小雏菊藏在身后,想吓他一跳,但迎接他的却是空荡荡的房间——谢暄并不在那里。
  周南生有些失望,正出神,忽然听到一声中气十足的喝声,"我就知道是你这个小子,好好的门不走,非得做贼似的翻墙!"
  周南生吓了一大跳,飞快地转身,正对着谢暄脾气火爆的外公,脸上立刻火辣辣起来,被人撞见做坏事的难为情和窘迫,捏着小雏菊的手心都是汗,露出略略讨好的笑,"阿爷,三儿呢,怎么没看见他?"
  老爷子看他一眼,"三儿回家去了,怎么他没告诉你?"
  周南生一愣,然后一股委屈立刻涌上来,但竭力装作若无其事,"回家?他明天不上学啦?"
  "三儿是回家念书了,他不在这儿读了……"
  余下老爷子说了什么,周南生一概没有听进去,只觉得兴冲冲的满心欢喜被冷水一兜头浇下,浑浑噩噩,同时,一种被背叛的愤怒攫住了他,他墨色的眸子里翻涌着深深的戾气,一转身,头也不回地噔噔噔噔跑下楼,不管身后的叫唤,他冲出谢暄的外婆家,孤零零地站在小巷里,手里还攥着一把紫色的小野花,可怜又可笑。
  他发狠地将野花扔到地上,又用脚重重踩了两脚,然后大踏步地离开,只是才走出不远,他忽然停住,转身一脸撒气发狠的表情,又走回来捡起地上已经被踩烂的花,小心翼翼地捧在手里——
  天色黑得很快,周南生一个人坐在老戏台上,尽管肚子已经饿得受不了了,可他一点都不想动,夜色掩盖了他脸上的落寞,心,闷痛得连呼吸都有点困难——他低下头,努力咧嘴笑了笑,想要自己不要那么悲惨,但那并不能改变他孤立无援的境地,已经失了最初的明媚的小野花就躺在他手边,他觉得自己真有点可笑,可是却再也没法儿将它们再次丢弃——也许是潜意识里不愿意,也许是觉得根本无所谓,也许是没力气,谁知道呢?谁在乎呢?

  "南生不在。"
  电话被挂断了,听筒里传来无机质的盲音,谢暄捏着话筒站着,脚下是谢公馆暗红色的手织地毯,悠悠长长的走廊尽头,是秋天灿烂的阳光,很遥远。
  他慢慢地走回小花厅,坐在桌边的原本望着窗外秋色的年轻男子回过头,挑起眉,似笑非笑道:"三少打完电话了,好忙的呀——"
  他脊背挺直,绷出优美充满韧性的弧线,两条长腿交叠,微微抬着下巴,有着英式的优雅与傲慢。
  谢暄默默地坐下,忽视他言语里的挑衅与不满,翻开高中化学课本——
  仿佛一拳打在棉花上,肖焚郁闷得想吐血,连日来的烦躁似乎累积到顶点,却又不得不压下去,心里面自嘲,跟个小孩子较什么劲——
  肖焚是该有意见,他堂堂心理学与法学的双料硕士,却不得不给一个初中都没毕业的小屁孩补课,谁让,人家有一个了不起的姓氏呢?谁让,他老子要在谢家人手底下讨活呢?肖焚自出生起,身上就打上了谢家的标签,也许,他老子会满足会感恩戴德,但他不,他厌恶透了命运掌握在别人手里的不自由感,少年时期,他打架混社会,以一种激烈也幼稚的手段宣告着内心的不满,成熟后,他出国念书,赤手双拳打拼自己的天下,他确信没有谢家的荫蔽,他能飞得更远更自由。但,到头来,还不得因为谢老太爷的一句话,他老子就将在阿根廷旅游的他召回来,给那镶金嵌玉的谢三少当家庭教师?
  难道这世上的家庭教师都死绝了?这算什么?

  时间一到,肖焚就收拾东西离开,一秒钟都不多待,到底还是年轻气盛,因为优秀,傲气刻进了骨子,连装装样子都不肯。谢暄对此从来没有甩过脸色摆过谱,比着同样住在这公馆的另两个谢家少爷,倒显得有些懦弱,连佣人也悄悄在私底下议论,当然不敢说主人家坏话,只说三少性子软和。
  高强度的学习几乎花光了谢暄的精力。他再聪明,也不过是个正处青春期的少年,多年的乡下生活,已经让他与原本的世界脱节太久,他要补的东西实在太多了,那不仅仅是课本上的知识,更多的是混迹于谢家所在的圈子的资本——他一方面无所适从,内心焦躁、恐慌,另一方面,又以无与伦比地克制力压下那些负面情绪,几乎强迫性地告诉自己——不要急,不要急,慢慢来,慢慢来,一遍又一遍——
  没有人知道,他是在拼命。

  谢暄在五点二十分的时候下楼,客厅里他亲姐谢亚正趴在沙发上跟闺蜜打电话,聊的是哪里的影楼婚纱照拍得好——她下个月订婚,却已经开始做结婚的准备了。他二叔家的孩子谢晖今年高三,正懒洋洋地坐在单人沙发上,看电视,看见谢暄,跟他打了声招呼。佣人在水晶吊灯璀璨的灯光下训练有素地穿梭布菜——
  五点半开饭,谢老太爷坐在上首,只待他拿起碗筷,小辈才开吃——或许是年纪大了,就喜欢孙子承欢膝下,所以谢老太爷才会突发奇想地将几个孙子孙女都召到公馆来住。但谢暄并没有感觉到谢老太爷有含饴弄孙的兴致,除了在饭桌上,他甚至很少见到自己这个祖父。谢老太爷有两个妻子,但一直陪着他经历大风大浪大富贵的是第二个妻子欧阳氏,欧阳老夫人给他生了两个儿子,就是谢暄的二叔和三叔,在谢家,是很有些地位,有时甚至能左右老太爷的想法。而如今,陪着老太爷住在这公馆的,就是这位欧阳老太太。
  谢老太爷秉持"食不言,寝不语",整个饭桌上静悄悄的只闻调羹碰撞碗沿声和细微的咀嚼声,少顷,老太爷放下饭碗,率先离桌,饭桌上才略略轻松起来——
  "谢暄,有什么不懂的,可以问我,我听大婶婶说,你明年也是要进'名扬'的——"谢晖先开口,语气既不过分热拢也不疏离,听着让人如沐春风。
  "嗯。"谢暄应了一声,但并不准备真这样做。
  门口忽然传来"吱——"一声的刹车声,性能良好的跑车稳稳地停在门廊下,谢明玉的手掌一撑,便已经潇洒地翻身而出,大步朝里面走来——明媚妖艳的青春气息便扑面而来,挺秀如竹的身姿,如塞缪尔笔下的"桃面、柔膝、丹唇",再加上那飞扬的神态,骨子里舍我其谁的张狂与高傲,真真正正的天之骄子——
  欧阳老太太偏疼幼子,对这幼子所出的独子自然爱屋及乌,何况又是这样一副讨人喜欢的模样和伶俐劲儿,光看谢明玉与众不同的名字,就可看出他在谢家的特殊地位。与谢暄他们不同,谢明玉自小就养在欧阳老太太身边,这公馆就是他的家,他是主人,随意自在,来去自如——
  他拉开椅子,一屁股坐在欧阳老太太身边,笑嘻嘻抱怨,"怎么吃饭也不等我?"
  "不是说同学生日吗?怎么没吃就回来了?"欧阳老太太的脸上露出慈爱的笑,连连吩咐佣人赶紧摆上碗筷。

作者有话要说:亏我辛辛苦苦想出"侬本多情"这个题目啊,不好吗?为什么我很爱啊!我觉得很有味道啊~
觉得好的请举手!


20

20、比较 ...


  谢明玉一上桌,饭桌上的气氛就陡变,一改先前的严谨矜持,立时鲜活明快起来。少年出身豪门,年纪小小却已颇有腔调,眼一斜,嘴一翘,评论时事、激扬文字、臧否人物,张口就来,绝不需要斟酌,不需要思考——譬如,他说学校附近一个年逾古稀的老人,日日在自家门口摆一木桌,五把小葱,端端正正整整齐齐摆在桌子正中,葱与葱之间相距五公分,分毫不差,一把葱卖五毛,每天只卖五把,卖完收摊——这小日子过得帅呆了,颇有武侠小说中隐世高手的风范;又说康有为这人忒不要脸,天天胡吹海吹,说自己五六岁开始读四书,到十岁便"知曾文正、骆文忠、左文襄之业,而慷慨有远志矣",夸了自己还不够,接着夸儿子——将三岁的小毛孩夸得天上地下绝无仅有,我都替他脸红。不过这人运气不错,忽悠得光绪小儿变法,好在有个轰轰烈烈的开头,和仓促的结束,落了个失败英雄的名号,倒显得有点儿壮志未酬的味道——
  包括看似温和的谢晖在内的谢明玉、肖焚这帮子人,骨子里就有种高高在上的傲气儿,他们视野开阔、头脑灵活,又家境富裕,顺风顺水地长大,按着自己的性子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说什么就说什么,畅快爽利,很有点舍我其谁的张狂和骄傲。

  谢暄回到二楼小书房,在桌边坐下,拿起笔,目光在化学题目上落很很久,却根本没办法静下心,最后赌气似的将笔掼在桌上,站起来走到窗边——夜色沉沉,像一头凶猛的兽朝他露出轻蔑高傲的神情,那威压逼迫得他喘不过气——体内那种无法名状的焦躁几乎要冲出来,想大叫,想发脾气,想……玻璃窗上印着他满是戾气的阴郁的脸,那样陌生——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玻璃窗上的自己,用力地看,发狠地看,然后,强迫自己闭了闭眼,深深地吸了口气,又缓缓地吐出——他走到一边的黄花梨木的大书桌后,往砚台里添了点水,轻轻捋起衣袖,慢慢地磨起墨——
  他幼时便跟随书法老师习字,师长虽非名家,于书法一道上却颇有自己的心得所悟。于练字之前先学研磨,姿势手法吐气无一不严。几年学习,与其说他习得了一手漂亮写意的字,不如说学会的是一种静气,不骄不躁,宠辱不惊——
  少年人总是飞扬跳脱的,哪里能够于宣纸墨字间端坐一下午,在他被送往周塘外婆家之后,书法的学习便也中断了,相隔多时,再拿起墨来有着生疏涩滞之感,但渐渐的,随着不断重复地转圈,身体里残留的熟悉感慢慢蔓延上来,心,慢慢静下来,回到最初学字那时的澄明单纯——
  那时,他最初临摹的是褚遂良的《阴符经》。教他书法的是个老先生,他告诉他——字人人都会写,可也很难学,学这个东西,要先学其他东西,要先去理解一个笔画有多少内容。《阴符经》中,一个点画的动作,你眼睛是能够看得清的。一个笔画里面,起、收、粗、细的变化,一个笔画的每一个动作,在《阴符经》中都露在外面,它是很清楚的。《阴符经》在理解书法来说是很好的一个帖,然后再去写智永的《真草千字文》——
  不知不觉就练了一个小时,等搁下毛笔,才发觉肩膀和小腿都有些僵硬。他揉了揉肩膀,看了眼看摊在小书桌上的化学课本,离开小书房,准备回房洗漱,再看会儿书就休息——途经走廊花架上的电话机,他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拿起话筒,手指却在那些熟悉的数字键上迟迟没有按下去,就这样呆呆地站了片刻,他终于还是放下了话筒—

  第二日是星期六,天气很好,阳光亮丽。
  谢暄用过早餐之后,便在小书房边做昨天遗留下来的练习,边等肖焚这个家庭教师到来。只是等他做完手头上的作业,还是不见肖焚的身影,他看着窗外秋光,一边转着手中的笔一边想——是不是肖焚终于忍受够了他这个莫名其妙的谢三少,以这种行为表示不满呢?
  正想些有的没的,女佣阿兰敲门进来——"三少爷,肖少爷这会儿正陪小少爷打网球呢,他让您自己先看书,他一会儿就过来。"
  谢暄垂下眼睑,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表示知道了。
  女佣口中的小少爷自然是谢明玉,他是谢家目前为止最小的孩子,又是自小在这公馆的,佣人待他与众不同,小少爷与四少爷这其中的差别有心人自然能够察觉出来。
  今天是星期六,谢明玉休息在家。
  谢暄愤怒吗?委屈吗?生气吗?当然是有的,他又不是庙里面的菩萨,超凡脱俗得没有丝毫烟火气,可是,又能怎么样呢?今天要换了谢明玉受了怠慢,铁定金刚怒目,闹得满城风雨,他那样被人千娇万宠的小少爷是受不得半点委屈的——
  谢暄不是谢明玉。
  如同人的眼泪只有在在乎自己的人面前才管用,脾气也是一样的。

  这一等就等到了上午十点。谢暄下楼,刚好碰见谢明玉和肖焚从外头进来,两人身上都穿着运动服,双颊红润,额头上还有一层薄薄的汗,身边的佣人手里拿着网球拍。
  谢明玉出了一身的汗,里外都倍感舒展,看见谢暄,满面笑容,"三哥,不好意思啊,让你久等了——我下个星期有个网球比赛,找肖大哥练练手,肖大哥的网球打得很赞啦,下次叫上二哥,咱们可以来个双打——"
  谢暄不动声色地客气,"好啊,不过我打不好——"
  谢明玉心情极好,不以为意,"没关系啦,反正肖大哥现在几乎天天过来,你找他教你啊,我听大婶婶说你身体一直不好,就该多运动运动啊,出出汗——"
  他一边说人已经噔噔噔噔跑上楼,转眼就不见了。
  肖焚依旧是那副似笑非笑的样子,瞧着谢暄没有半点愧疚的样子,"你知道我们在网球场,怎么不过来?"
  谢暄神色淡淡,"我不爱动。"

  等谢暄和肖焚在小书房坐定,谢明玉已经被一辆红色的奔驰跑车接走了——谢家小少的周末永远风风火火赶场似的忙,永远没有落单的时候。反衬得谢暄这边冷冷清清。
  肖焚自认在他这个年纪时,也最是贪玩爱新鲜,绝没有那一份定性,忍不住好奇地问:"你想不想出去玩?"
  谢暄愣了一下,抬头看他——
  他眸子里的沉静让肖焚微微出神,侧过头,轻咳了一声,"我是说,你这样天天高强度的学习,反而会适得其反,人得懂得玩儿。你看谢明玉,比你还小两岁,可人家玩得多疯,也不见得就废掉了,照样拿奖学金,照样做骄子,真正的大家都是玩出来的——"
  谢暄的眼睛闪烁了一下,"你是不是觉得我不如谢明玉?"
  肖焚被戳中心思,却也丝毫不尴尬,嘴角慢慢浮起一惯轻蔑讽刺的笑,交叠着双腿,抬着下巴,与他对视,"实话实说,是。"
  谢暄并没有如肖焚预料的那样生气发怒,他的脸上甚至出现了"果然如此"的轻笑,有些轻松,有些自嘲,嘴角慢慢地往上够,原本平淡无奇的脸显现淡到极致的清艳。

作者有话要说:虽然大家貌似都不怎么喜欢这名字,不过既然改了,我还是准备一条道走到黑了!
唉,我是真的蛮喜欢呀!


21

21、争端 ...


  肖焚原以为经过那次不甚愉快的谈话,谢暄应该很讨厌他,甚至不想再见到他才对。但事实上,谢暄一切如常,依旧少言,依旧努力,对他,既不热拢也不冷淡,这倒让肖焚有点刮目相看。
  谢暄的日子过得有条不紊不温不火,上午跟着肖焚学习,下午两点开始会有另外的家庭教师给他上课,到四点结束,然后他会练一会儿书法或者弹一会儿钢琴,晚饭后是自由支配时间,他会牵上"饭兜"去公馆附近散步——
  饭兜是谢明玉养的一条边境牧羊犬,长得十分高大漂亮,只是谢明玉少年心性,喜欢的东西从来就只有三分钟热度,有了新欢,这"旧爱"自然被抛诸脑后。谢暄在院子里看见趴窝在草坪上的饭兜,一双湿漉漉的黑眼睛无言地望着谢暄,又寂寞又温顺。谢暄蹲在它面前抚摸它身上蓬松柔顺的毛,它玻璃球般的黑眼睛熠熠生辉,抬起柔软的爪子搭在他的膝头,谢暄一下子心软。
  公馆里虽多年轻人,但彼此之间并不交集,各自有各自的热闹,仿佛只是合租的室友。谢晖今年高三,并不常住。谢明玉则是社交生物,小小年纪,于吃喝玩乐一道上已修炼成精,是人人请都请不来的红人,今天这个聚会,明天那个party,忙并快乐着,如此玩乐,于学业上依旧拔尖,确实是别人羡慕不来的天分。至于亲姐谢亚,谢暄入住一月有余,两人见面说话的次数不超过十个手指——倒不是故意冷淡,只是实在无话可讲——老一辈人总想着多个兄弟姐妹,不至于像独生子女那样寂寞,只是这想法未必被孩子所接受。就像谢亚,她虽是第二个孩子,但她出生没多久,大哥谢昉便夭折了,也是如独生子女般长大,父母宠爱关注的目光全集于她一身,自然是不肯有个弟弟或妹妹抢夺父母关注,因此对谢暄一直称不上喜爱,何况两人相处时间实在不多,即使偶尔也愧疚于自己这个做姐姐的失职,但真要说弥补,反而于两人都是尴尬。

  谢公馆坐落于大名鼎鼎的小莲山德清路——小莲山兴起于一个多世纪前,因着此地风景秀美,山峦雄伟青翠,空气清鲜,当时美、英、德、法、日、俄等国洋人纷纷在此地购置山地,建造各式别墅,还有各种天主教堂。那时候,小莲山对当时的山民来说,是洋贵族的地界。1928年,民国政府收回了小莲山,洋人们纷纷下山了,只有一些传教士还留在山上。时局动荡,抗日战争爆发了。从此,小莲山的主人由洋人开始转变成国民党官僚、金融家以及大商人。这在山民看来偏僻的地方,成为了1930年南方最时髦的地方,这里就是十里洋场,什么都有——银行、邮局、电厂、电报局、书店、国际学校、跑马场、顶级西餐厅,还有德国人开的豪华的铁路旅馆。住在山上的洋人、政治家、金融家,每家自然都少不了私人网球场、游泳池。不过,时髦的民国时代到底是远去了,小莲山又重新沉寂起来——直到近十年,国内经济飞速发展,曾经一度被消灭的特权阶级又死灰复燃,小莲山又重新热起来——
  当然,它依旧是国内数一数二金贵的地界儿,能住在小莲山的,代表的,可不仅仅是财力。
  饭兜已与谢暄混得极熟,每日饭后,乖乖坐于庭前等候。谢暄接过佣人手里的绳子,它已欢快地小跑着奔向院外——
  沿德清路往下,路面有些湿意,仿佛是被山雾打湿,极其洁净,有些落叶、落果、落花,毫无狼籍之状,反正野趣。小莲山地广人稀,走个半个时辰,也难见人影,只有随处可见的山茶,硕大的树冠,很多都是当年的洋人栽下的,有上百年的历史,因此看着格外的端然,是有底气的。
  花开得实在好,仿佛摇摇欲坠。谢暄忍不住折了一枝拿在手里,碗口大的茶花,瓷实洁净,透着微微的粉,衬着碧绿的油亮的叶,像多情的少女。
  秋季日短,谢暄在天全黑之前回到谢公馆——公馆内已灯火通明,辉煌至极,谢明玉站在门口,穿着简单的套头毛衫,在蜜黄的灯光下,有种精致随意的美丽,看见谢暄手里的山茶,意味不明地轻笑了一下,"三哥你怎么跟个小姑娘似的——"
  女佣阿兰在一边说:"三少爷,我帮您把花插起来。"
  谢暄摇头,"不用,我自己来——"他将饭兜交给佣人,自己上楼去了。
  谢明玉蹲□,一边逗弄着狗,一边忍不住抬头去看谢暄的背影——

  经过电话机,谢暄习惯性地停了一停,然后慢慢地走到小书房,书房门开着,大书案后站着一个人——中等身材,花白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白色丝绸唐装从袖口到领口无一不精细整洁,下巴紧窄,透着无与伦比的坚毅与冷肃——这是谢家最高掌权人谢老太爷——他的祖父。
  谢老太爷正在看他最近临摹的字帖,因为没有找到智永的《真草千字文》,所以他临摹的是赵孟頫的《千字文》,他不由地有些紧张,站在门口犹豫该不该进去——
  谢老太爷抬头看他一眼,"散步去了?"
  "嗯。"谢暄走到书案边,乖乖地站着。
  谢老太爷的目光在书帖间,仿佛不经意地开口,"喜欢赵孟頫?"
  谢暄沉默了一会儿,还是点点头。
  还等不及老太爷说话,门口就传来谢明玉的声音,"我就不喜欢赵孟頫,他的字太美太甜了,一点激情也没有,比不上明清的王铎、傅山,那才是潇洒、荡漾,真性情!"
  谢老太爷的眉头一皱,瞪向谢明玉,"小孩子家家的懂什么,摸着点皮毛就会口没遮拦地大放厥词,你见过多少事,练过多少字,就有资格评判大家了——荡漾和性情都是暂时的,真正的东西都是比较平的,荡漾不是外表看到的,是要慢慢去体会里面的那种云水。赵孟頫的一点一画都是非常含蓄的,像你这样不知天高地厚的初学者是达不到的,你以为将点画写得很干净,写得很光滑很漂亮,就很能了?"
  谢明玉不高兴地撅起嘴,满脸不服气,却也不敢顶嘴。
  谢老太爷缓了缓口气,"赵孟頫死时六十九岁,看他当天写得字与往日无差,谈笑如常——这才是真的大家,当年明朝的傅山多么鄙视赵孟頫,在晚年有一天也会非常思念他叹赵孟頫之足奇——不过——"谢老太爷换了语气,转向谢暄,"年轻轻的小孩,还是该多点朝气,不要老早就学得和尚似的清心寡欲,多玩多笑多交朋友——"
  谢暄有点受宠若惊,面上只乖乖应是。
  谢明玉听得百无聊赖,却不想谢老太爷的下一个炮口就对准了他,"明玉,你是不是硬拉着肖焚让他陪你打网球?"
  谢明玉抬起头,皱着眉一脸桀骜,"怎么啦,我要参加比赛,找肖大哥练练而已,肖大哥网球打得好嘛,我以前不也经常找他打网球——"
  "以前是以前,现在你肖大哥每天要给你三哥上课,你真要练网球,我叫阿何给你请个私人教练,别去打扰你肖大哥。"
  谢明玉阴着一张脸,不情不愿地嘟囔,"知道了。"
  谢老太爷挥挥手,"你去吧。"
  谢明玉转身就走。
  谢老太爷低头慢条斯理地整理有折痕的衣袖,不紧不慢地说:"肖焚这孩子,我也算是看着长大的,野心是有的,才干是有的,傲气也是有的,想要他服,不是那么容易的——不过,人无傲骨不能立于斯世,难于成大事业,这样的人,才会有用!"
  谢暄的眼睛微微张大,惊讶地望着谢老太爷。
  谢老太爷却像什么事也没有,叮嘱他一句晚上看书不要看得太晚,便拄着阴沉木拐杖慢慢地离开了小书房。


22

22、前奏 ...


  谢暄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想谢老太爷最后说的那些话的用意,模模糊糊地能够抓到核心,却不愿深入去思考——月光皎洁,清辉泄地,但他却想念周塘的月夜——
  那时候的谢暄没有多大野心,所向往的不过是一种晴耕雨读的简单生活,若能弹一辈子钢琴,也已满足。
  第二日,谢老太爷着人给他送来一本米芾的《蜀素帖》和一套正宗的善琏湖笔,大小四支,纯真的软羊毫,比起刚刚用惯了的狼毫,极其不顺手,但谢暄知道,学书法要用纯羊毫笔的。写毛笔字不能靠毫力,要学会用指、腕、肘的力量,让笔力轻重停匀,收放自得。谢暄便将原来那些书帖和毛笔收起来,专心致志从头开始练。他性子沉静,对此没有一点抱怨。

  谢暄练完字,搁下毛笔,窗外红霞满天,已经傍晚。他沿着悠悠长长的走廊走,从楼下传来圆融的舞曲,宛若旧梦。他走到楼梯口,谢明玉正陪欧阳老太太跳舞。
  欧阳老太太今年六十出头,但保养得宜,并不显老,穿一条紫罗兰的法兰绒裙子,脖子上一条珍珠项链,颗颗饱满浑圆,熠熠生辉。她的舞步依旧优雅动人,并不因为年纪而显得生涩——这位出生于香港的资本家小姐,年轻时便是社交界的宠儿,于商业上也颇有见地魄力,嫁给谢老太爷后,对丈夫的帮助极大。据说,曾经的香港浅水湾的谢宅里几乎夜夜笙歌,通宵达旦,她的party,是时尚风向标,能收到她的邀请,是莫大的荣幸。她是热闹惯了的人,天生该活在镁光灯下。
  而谢明玉呢,小小的少年,穿一件勃艮第酒红色的拉链毛衣,黑色窄腿九分裤,系鞋带短靴,再加一条浓郁英格兰风的围巾,纯真、赤、裸却忽而深邃、邪恶的眼神,挺直的鼻梁和下巴微微凹陷的弧度,张弛有度地演绎出了"王尔德式美少年"的至高境界,他从容地前进或后退,带领舞伴游走浮华光影,释放致命吸引力,令人一赞三叹。
  一老一少跳得悠然自得,极其赏心悦目。
  谢暄下楼时,他们刚好跳完一支,到底是上了年纪,欧阳老太太有些累,坐到沙发上,接过女佣递过来的奶茶喝了一口,但脸上笑盈盈的,显得很开心,"奶奶是老啦,那会儿我们还在香港的时候,跳一个晚上也不觉得累呢,第二日睡到中午,照样起来跟朋友逛九龙,那时精力是真好啊!"
  谢明玉坐在欧阳老太太的沙发扶手上,搂着她的肩膀笑道:"什么老呀,您那叫味道,您去我们学校看一看,那些小女生年纪是够轻了,喳喳呼呼一点气度也没有,哪里有您半分风范啊——"
  欧阳老太太被逗笑,故作嗔怪地拍着他的手说:"人小鬼大,真见到水嫩小姑娘,看你敢不敢把这话在她面前讲——"
  谢明玉嘻嘻一笑,抬头看见谢暄,眉一挑,蓦地笑开来,似乎毫无芥蒂,叫,"三哥——"
  谢暄应了一声,目光转向欧阳老太太,恭恭敬敬地问了好。
  欧阳老太太依旧笑着,只是那笑不再如面对谢明玉时的慈蔼,变得有些疏离,透着点儿说不出的莫测,"我听说前几天你们哥俩有些不愉快,为着肖焚陪明玉打网球的事——其实要我说也没什么,谢暄你刚来可能不知道,肖焚和明玉一向要好,拿他当弟弟看的,他就是个混世魔王,又霸道又任性,脾气一上来,是谁的话也不听的,你是哥哥,别跟他一般见识——"
  谢明玉摇着欧阳老太太的肩,故作不满,"奶奶你怎么能揭我的底,我哪里霸道任性了?"
  谢暄站在一边,脸上挂着温驯的微笑,"没什么,我不在意的。"
  欧阳老太太笑得雍容,抚着手里的宝石戒指,像高高在上的慈禧老太。
  谢明玉笑嘻嘻地站起来,亲亲热热地勾住谢暄的脖子,"哎,三哥,我们今晚有个聚会,你也一起来吧,天天待家里有什么意思,爷爷也说你要多出去走走——"
  谢暄比谢明玉高,被他勾着脖子,被迫佝偻着背,反射性地就要拒绝。
  谢明玉却不给他这个机会,"就这么说定了啊,时间也差不多了,我去换衣服,待会儿来你房里叫你——"说完,已经一阵风似的跑上了楼。

  等谢明玉自来熟地走进谢暄的房间,看见站在窗边的谢暄,眉一挑,"三哥,你怎么还没有换衣服?"还不等谢暄回答,又接着说,"算了,不换就不换,这样也挺好——"
  谢暄微微拧起眉,打断他,"我不想去。"
  谢明玉错愕,然后好看的眉毛深深地拧起来,有点像小孩子撒气,"为什么?"
  谢暄忽然想到像谢明玉这样被宠坏了的,他的邀请别人应该感到受宠若惊才是天理,是受不得别人的拒绝的,因此不知如何解释。
  谢明玉的眸子乌沉沉的,望着谢暄又是生气又似乎带着点儿委屈,然后,眼神闪烁了一下,别扭地问道:"你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
  谢暄不解。
  谢明玉扭过头,眉头纠结,语气略冲,"我承认我那时候是故意的,谁让你成天板着一张脸,爱理不理的样子,可后来老头子不也骂过我了吗?要不要这样小气啊——"
  谢暄愣了一下,忽而明白他是在说肖焚的事。谢明玉因为自小便顶着"天才"的光环,聪明早慧,说话行事自有一番格调,经常让人忽略他的年龄,如今鼓着脸一副不满又委屈求全的样子,倒显出孩子气来,谢暄忽然记起,他比自己还小两岁呢,心便先软了三分——
  "我没有在生气——真的。"
  谢明玉看他一眼,明显不信,但过了一会儿,又似乎自己想通了,笑起来,拽着谢暄往外走,"既然没生气,那就走吧,时间快到了——"
  谢暄不明白谢明玉为什么一定要将自己拉到他的聚会里去,但因着那三分的心软,便有了半推半就的迁就——

  车行驶于小莲山山道上,从窗口望出去,漆黑的群山中点缀零星的灯火,是小莲山其他的住户,万籁俱寂。谢暄望着玻璃窗上自己没有什么表情的脸,以及旁边的谢明玉,他的一手撑在车门上,漫不经心地啃着指甲,一手拿着最新款的手机正不停地发短信——从上车起,他就保持着这个姿势,嘴角挂着一抹笑,有点兴奋,有点小坏——但即使像谢暄这样不以貌取人的人,也不得不承认——谢明玉是他见过的长得最好看的孩子,没有之一,尤其是这会儿他像是在打什么坏主意的时候——眼睛亮晶晶的,坏水儿汩汩往外冒,嘴角往上扬,又骄傲又危险。
  谢暄扭过头,微微拧了拧眉,小声说:"不要把手指放到嘴里去啃,不卫生。"
  谢明玉愣了一下,抬头看他,表情有些奇怪,然后乖乖一笑,放下了手指,同时也将手机收进了裤兜,身子前倾,对正开车的司机老钱道,"钱叔,我听说你要当爷爷了是不是?"
  司机老钱闻言笑开了眉眼,"是呀,小少爷听谁说的?"
  谢明玉不答反问:"钱叔,你叫钱进来,你儿子叫钱包(宝),那这个孙子你准备起钱什么呀?肯定得起个财源广进的,否则对不起你们老钱家的传统对吧?"
  对于谢明玉的打趣,老钱笑呵呵的丝毫不在意,"还没想好哇,要不小少爷您给出出主意?"
  谢明玉兴致挺高,"要我说干脆就叫钱柜咯——你知道北京那地界儿现在时兴一家叫'钱柜'的KTV,红火得不得了,日进斗金哦,配得上你们老钱家吧?"
  谢暄看着谢明玉嘻嘻哈哈地与老钱扯皮——谢明玉在谢家真真算得上如鱼得水,上至老太爷老太太,下至厨娘花匠,个个对他宠爱有加,这种才能谢暄自问学不来。

  车至市区一家叫"葵花?鲤?1949"的高级俱乐部,谢明玉和谢暄下车,约定好来接的时间,老钱便将车开走了。
  入目的是霓虹闪烁,路上的红男绿女个个都有一张迷醉的面具似的脸孔,一辆红色的跑车在他们身边飞速掠过,车上的音响和男女欢叫声撒了一路,空气中弥漫着腻人香味和男女身上荷尔蒙的味道,所有的一切,像个迷梦,海市蜃楼一般。
  谢暄有些微微的不适应,谢明玉已经向里面走去了。
  检查过会员卡,门口打扮成卓别林经典形象的侍应生就往他们手心敲了个章。走过设计成未来世界的时光通道,便是俱乐部的内核——
  正在这时,谢明玉的电话响了。
  谢明玉拿出手机,一边接一边对谢暄说:"三哥,你先进去,我接个电话,一会儿就过来。"
  说着,已走向外面,转过通道便不见了人影。
  全然陌生的环境让谢暄有些局促不安,只是他不擅长流露情绪,脸上依旧一副淡淡的表情,穿过形形色色的人群,走到吧台边,他没有发现,他一出现在门口,东北角的一帮与他差不多大的少年已彼此交换了目光,露出不怀好意的笑——


23

23、群架 ...


  "第一次来么,没见过你呀?"一只手自来熟地搭上谢暄的肩,然后整个身体都挨过来。
  谢暄有些洁癖,厌恶与陌生人的肢体接触,反射性地一抖肩甩掉那只手,皱着眉头看向来人——很年轻,与他一般大,头发挑染过,耳朵上有颗闪亮的耳钉,此时,阴沉着脸,看他——为谢暄的不识抬举恼怒。
  "哟,好大的脾气哟~"那人的同伴手里还拿着玩到一半的飞镖,笑嘻嘻地过来将胳膊撑在谢暄身上。谢暄皱起眉,转了转肩,让那人扑了个空,垂了下眼睛,"抱歉——"说着就要闪身过去——
  但前路马上被第三个人挡住了,那是个小个儿,非常精干,皮肤很黑,眼睛很亮很凶,推了谢暄一把,嗤笑一声,"哪里来的乡下小子,懂不懂点儿规矩?"
  谢暄无言地望着成三足鼎立,将自己围起来的三人,不明白怎么好端端的就成这样了。
  看着谢暄那副模样,手里拿着飞镖的少年忽然笑开来,指着谢暄道,"还真是啥也不懂的二愣呀——"他朝第一个人挤挤眼,"算啦,孟古,意思意思就行了,跟个傻子较什么劲?"
  那叫孟古的也笑了,充满讥诮和轻蔑,"这地儿现在真是越来越次了,什么乱七八糟的都放进来,下次别来了——"他的话引起他两个同伴附和的轻笑。
  他转身朝酒保吩咐了几句,然后就见酒保从柜台里拿出七八瓶洋酒。他也不看酒名,就往玻璃杯中倒——酒杯中混了七八种烈性洋酒,光看着就让人心里发怵。那个拿飞镖的少年好奇地拿起酒杯小口用舌头舔了一口,一张脸立马皱成一朵花,"靠,跟个马尿似的,这东西能喝吗?"
  孟古踢他一脚,"滚,你喝过马尿?"
  那少年笑嘻嘻地跳远。
  孟古将那杯酒推到谢暄面前,抬了抬下巴,"怎么样,一口闷了,咱们之间算结了——"眼里尽是傲气和蔑视。
  谢暄没有动,眼睛盯着叫孟古的少年,脸色略略苍白,在俱乐部无机质的灯光下显得有些病态。
  孟古与他两个同伴交换了个心照不宣的眼神,再看向谢暄,已带着好好戏的神色,"怎么,你妈没教过你怎么跟人赔礼道歉啊,还要我们喂?"
  谢暄垂下了眼睛,指尖冰凉,一种无力的屈辱攫住了他。
  那皮肤黝黑的小个子上前一步想去抓谢暄,谢暄挥手打掉了他的手,抬起头来,目光清冷逼人,如同白刃上的反光,坚硬冰凉,让小个子愣了一下,不敢轻举妄动。谢暄的目光缓缓地从他们三人脸上滑过,仿佛在将他们的面貌刻进心里面,然后,他的目光落到那杯酒上,伸出手,抓住酒杯,仰头咕嘟咕嘟喝起来——
  他这三分豪气三分不屑的举止,让孟古一行人吃了一惊——确实吃惊,谢暄一看就是那种不会闹事,只知听家长老师话的好学生,逃点小课已经是莫大的叛逆了,可,从他拿酒杯、仰头、喝酒的一连串洒脱利索的动作,那种像是从骨子散发出来的浪荡大气,令人惊讶,也,让人惊艳——骨肉匀称的洁白手指,上下抖动的喉结,与酒色、灯光相映成辉,有着扣人心弦的美。
  他喝完,将杯子随意地搁在吧台上,擦了擦嘴角未干的酒液,红唇饱满,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看向孟古他们的目光,透着那么种意味:不是讽刺,不是愤怒,就是平静,仿佛他们的刁难极其幼稚,压根入不了他的眼。
  静,极静——孟古三人谁也没说话,望着谢暄,眼神复杂莫测。
  谢暄也不说话,拨开眼前的人就走——
  这时,只听一声略带惊讶的叫声——"谢暄?"
  谢暄循声望去,只见一个人正挤过人群朝他走来,一把拍在他的肩上,满脸惊喜,"真是你呀,你怎么会在这儿?"
  谢暄迟疑道:"江缇英?"
  江缇英笑起来,像向日葵绽开花瓣,瞬间明亮,"呵呵,我还以为你不记得我了呢?"
  谢暄微笑,不过一面之缘,即使不认识也正常,倒是江缇英老远过来特意打招呼,一副喜遇故人的模样让谢暄有些吃惊——谢暄感情淡薄,很少将人放心上。
  这一打岔,孟古三人已反应过来,他们显然与江缇英也是认识的,甚至有些龃龉,一张嘴,便是挑衅——
  "江缇英,乖儿子做够了,你老子肯放你出来遛了?"
  江缇英一愣,这才看见谢暄身后的三人,嘴角立马掀起高傲到极致的蔑笑,"操,他娘的我怎么就觉得这么臭呢,原来是你啊,姓孟的,赶紧儿回去让你妈给你洗洗鸡、巴——"
  "我操、你娘的,嘴巴给我放干净点!"孟古一脚踢翻了吧台边的高脚凳,一步踏前,逼近江缇英。
  江缇英一把拉过谢暄,挡在他面前,毫不示弱,"怎么,今儿谢明玉那毛孩儿不在?你这跟屁虫倒学会狐假虎威了啊,跟我横啊!"话落,他的目光在另两个人身上打了个转,嗤笑起来,"哟,我说你今天胆子肥了嘛,原来是仗着有人啊,嗤,真不凑巧,我也有人——"
  那个手里那飞镖的少年挑着眉,似笑非笑,"那正好,叫过来,连着上回在'星期六'的帐,一起算算——"
  江缇英凶狠地盯着对方足足有二十秒,两人谁也不让谁,大概觉得震慑够了,江缇英伸出食指点了点,几乎要点到对方的鼻子,撂下狠话,"给我等着。"说完,一阵风似的走了。
  没多久,果然叫来了三个与他同般大的少年,大概也在这里的包厢聚会,两派人马宿怨已深,几乎没说几句,就开打了——
  都是十四五六的年纪,正年少气盛,激素分泌旺盛,脑子里没多少条条框框的东西,生来都是高高在上的骄儿,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受港台古惑仔黑帮电影影响甚深,天天随身带一把瑞士军刀,恨不得时刻白刃见光,动物凶猛,打起来,可都是阎王。
  谢暄靠在角落的墙上,脸,隐在黑暗中,冷眼瞧着眼前的一派混乱——别管身份多显赫,皮肉多金贵,骨子里那种头脑发热的逞凶好斗,与一般人也并无什么不同,谁也不比谁高贵。
  他的脸色有些苍白,捂住胃部,额角沁出了细细的冷汗,有些懊恼——七八种洋酒混合的后劲儿不是一般人能承受的,他脾胃又弱。
  眼前的战斗已经到了白热化的阶段,整个俱乐部一片狼藉,群架最能煽动人心,这地界又多是年轻人,非但没人劝架,反而全在兴致勃勃地加油呐喊,甚至有人挥胳膊抡腿地上去凑一脚,只是苦了当班的服务生。
  谢暄身边的年轻女服务生吓得都快哭出来了,谢暄瞧她一眼,慢慢地说:"报警吧。"
  女孩儿愣了一下,才发现谢暄是在跟自己说话,脸上犹豫不决,"可,可是——"
  他们开门做生意的,自然是不喜欢跟派出所打交道的,不然影响口碑以后难做生意,老板也一再告诫,息事宁人最好,来这地界儿玩的,谁背后没个后台?报警?到时候反把人惹怒了怎么办?
  谢暄的目光闪烁了一下,自然明白女服务员的担忧,微微勾了勾嘴角,平静地叙述,"再闹下去,这店估计两个月开不了张,你也知道他们身后都是有背景的,到时候打完了出气了一哄而散,损失谁来赔?你们老板不敢拿他们怎么样,还不是你们这些员工倒霉——"
  女服务员的脸色一白,似乎已经预见了自己的悲惨未来——扣工资还是小的,到时被炒鱿鱼可怎么办,家里还老等着她寄钱回去。
  谢暄垂下眼睛,细细地摩挲着自己的指甲边缘,"这里这么混乱,谁知道是谁报的警——"
  这仿佛成了最后的定心丸,服务生慌慌张张地朝座机走去,拿起话筒拨号——
  谢暄看了她一眼,转头朝门外走去——
  外面的冷风一吹,吹走了谢暄额头的汗,他的脑袋仿佛一会儿在火里烤,一会儿又掉进冰窟,冰火两重天的折磨让他的脸色又白了几分——
  谢明玉大概是听到里面打架的动静,正往里冲,正好遇着谢暄,脸色有一瞬变得有些古怪,不自在地往左右看看,"三哥?你怎么出来了?里面怎么了?"
  谢暄抬眼瞅了他一眼,开口,"没什么,里面有人在打架。"
  谢明玉一听,骂了一句立马要往里面跑,被谢暄拉住了,"不关你的事,你去凑什么热闹?"
  "我……"谢明玉想挣脱,张口就要骂,却别谢暄冷淡的一瞥止住了。
  谢暄的脸色从未有过的冷峻和专制,"我不舒服,给钱叔打电话,叫他过来接我们——"
  谢明玉张了张口,上上下下打量着谢暄,似乎想辨别他话里的真伪。
  谢暄也不避开,任他看,脸上仿佛能冻出冰来。
  谢明玉抿了抿唇,拿出手机给钱叔打电话。打完电话,两个人就站在俱乐部门口等——谢明玉烦躁地蹲在路灯下,有心想进去看看,但又被谢暄突如其来冷淡霸道的行为震慑,搞不清他到底怎么了,想问什么,但谢暄靠在墙上,微微佝偻着背,闭着眼睛,根本不想说话的样子——
  谢明玉觉得憋气,呼的站起来,朝谢暄大步走过来。谢暄缓缓地睁开眼睛,长而直的睫毛像工笔画似的,看着谢明玉没有任何情绪,良久,开口,"钱叔来了——"
  谢家的黑色奔驰已经停在门口,谢暄越过谢明玉的身子,走向车边,打开车门,与此同时,警车呼啸着驶近——
  谢明玉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很难看,跳起来骂道,"我靠,哪个兔崽子报的警?"说着抬腿要往里走——
  谢暄已率先进了后座,冷淡地瞥他一眼,"回家。"
  谢明玉只觉得一口气窒在胸口,躁得他想狠狠地踹那车子一脚,但又忍住了,他深深地望了眼俱乐部的门,平复了脸上的表情,坐进车子,关上车门,却又忍不住去看谢暄,谢暄已闭上眼,靠着后背。警车交错而过,警灯发出的红色亮光掠过,映得谢暄半边脸如同鎏金,一瞬间的靡丽。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苏莫噬窍和寂·灭童鞋的地雷。
谢暄终于要变了,不容易哇!


24

24、赔礼 ...


  谢暄一进房间便冲到洗手间吐了个昏天暗地,胃部疼得抽筋似的,四肢发凉蜷缩在冰凉的瓷砖地板上,连夜请了谢家的家庭医生过来,惊动了早早休息的谢老太爷和欧阳老太太——
  谢暄陷在柔软的床铺中,迷迷糊糊间听见进出房间的脚步声,经验丰富的老医师戴着听诊器检查他的身体,又掀开他的眼皮看瞳孔状况。谢暄无力地任人摆布,仿佛回到幼年,病到脱形,一个人面对着空荡荡的房间,无助无依。
  耳边传来低声交谈的声音,他想竭力听清楚,可惜力不从心。然后他感觉到手背上被冰凉的酒精棉来回擦拭,再后来,有蚊子叮咬般的刺痛,他知道这是在打吊针,但是脑袋昏昏沉沉,睁不开眼,迷迷糊糊中睡去,梦境杂乱,连篇累牍,他睡得极不舒服,一直到天空熹微,药效终于起了作用,他沉沉睡去——

  这一病就是一星期,谢暄原本底子就弱,周塘那几年好不容易有些养回来,现在却一朝回到解放前——这个年纪的少年,原本脸上都还残留着点儿童的丰润,线条圆融,他却因为病,下巴都尖了,衬着一双眸子乌沉沉的,没有一丁点反光,或许因为生病又或者因为其他什么原因,身上有什么东西在飞快的沉淀,仿佛一夕之间长了好几岁。
  谢老太爷停了他所有的功课,只让他安心静养。
  肖焚进来的时候,就见谢暄靠在床头,外面阳光淡淡,于他床前止步,仿佛不敢造次,他低头安静看书的模样,仿佛一帧旧日明信片。肖焚在心里悄悄惊讶了一下——若说以前谢暄的静,来自于他性格中的温顺内向,如今,这种静似乎又多了其他的味道,但具体是什么,肖焚又说不上来——
  "你倒是悠哉——我听说你病得很厉害,怎么这样的强度就受不了了,病得还真是时候——"
  肖焚靠在门口,也没有进去,就这么看着谢暄,嘴角习惯性地扬起嘴角,略带讥讽。
  谢暄并不抬头,自顾自地翻过一页书,才淡淡地开口,"有事?我记得我爷爷说过这几天是可以不用上课的——"
  肖焚吃惊地睁大眼睛,他还以为谢暄真是泥娃娃没有一点气性呢,先前无论肖焚怎样言语刻薄怠慢,这位谢家三少一概是没有什么反应的,现在倒学会不咸不淡地回击了——吃惊过后,肖焚眼里的讥讽意味愈浓,"啧,终于伸爪子了,可惜挠痒都够不上——"
  谢暄抬起头,目光清澈,望着肖焚,略带无辜,"怎么会,就算只是家庭教师,你也是我的师长,尊师重道的道理,我还是懂的。"
  肖焚窒了一下,稀奇地瞪大眼睛,半天才回过神,却不晓得该如何回应,嗤笑了一声,又是高傲又是讽刺,笑过,似乎觉得不够味,又嗤笑一声。
  谢暄盯着书本的眼睛幽幽深深,不见底。
  女佣进来,"三少爷,老太爷说若您身体还行,就下楼见客。"
  "我马上下来——"谢暄将书本放到床头柜上,掀开被子下床,手指放在睡衣纽扣上,解了一颗,回头看向丝毫没有回避意思的肖焚,皱了皱眉——
  肖焚忽然醒悟过来,有一丝窘迫,却依旧保持着他那英国人特有的优雅和高傲,走出房间。

  肖焚来的时候便看到楼下客厅里坐着好些人,谢老太爷,谢明玉,还有孟冬青和他的儿子孟古——他一边走一边想,谢老头子口中的客人显然就是孟冬青了,但依旧不明白依着孟冬青的身份,哪儿轮得到谢老太爷亲自给谢暄引见。
  孟冬青,那也算是豪富之家中有头有脸的人物了,谁见着都不给卖三分面子,只是,再得意,在谢家面前,腰杆儿可就没那么直了,若来的是孟冬青他老子,可能还跟谢老爷子有些交情,但孟冬青,光辈分就差了一截呢——他倒是知道他儿子孟古跟谢明玉挺要好,常在一块儿玩——前段时间,"葵花?鲤?1949"出事儿,听说抓进去一大批闹事的少爷公子哥儿,孟古是其中一个,只是这边儿警车还没到局子,那边局长的电话已快被打爆——终究是雷声大雨点小——不过就是这样,也够让这帮天之骄子窝火了,回家肯定被老子娘收拾了一通——
  他们这个年纪,再怎样横,也不过是仗着家里的势。
  肖焚走近,就听见孟冬青陪着笑脸说:"实在是我这个做爹的管教不严,养成他这不知天高地厚的性子,就是该吃点儿亏,才会长记性——这回可算作他的教训,只是实在对不住府上的少爷——"
  原来是赔罪来的,只是看孟古一脸敢怒不敢言,扭着脸僵硬地坐在沙发上的样子,恐怕并不乐意,却又没法儿。
  谢明玉懒洋洋地坐在单人沙发上,心不在焉的样子,也不知在想什么。
  谢老爷子拄着拐杖,脸上挂着和缓慈爱的微笑,滴水不漏,"他们小孩子的事情就让他们自己解决嘛,他们现在跟你们那时候可不一样了,主意一个比一个大,小孟你这么大的时候哪里敢跟你老子呛声,他的马鞭抽起来可一点不留手,是不是?"
  孟冬青脸上有些讪讪,"老爷子记性真好——"
  谢老太爷笑容淡淡,"你父亲最近身体好吗?好久没看见他了,改天约了吃茶——"
  "父亲其他都还好,就是天气一变,容易犯风湿,疼起来碰都碰不得——"
  谢老太爷点点头,意味深长地说:"他这是年轻时落下的病,所以说,不要仗着年轻就胡来,这个世上的事啊,都有定数——"
  正这时,女佣下来回话——
  谢老太爷问:"三少爷下不下来?"
  "三少爷说他马上就下来——"
  谢老太爷点点头,挥退女佣,对孟冬青说:"我这个孙子心是再软不过的,像他奶奶,我就一直说他这性子,幸得是生在谢家,要是一般人家,是要被人欺到头上的,不知道要吃多少亏——"
  孟冬青的脸色一下子尴尬起来,不晓得说什么好,只回头又狠狠瞪了眼满脸不情愿的孟古。

  谢暄从楼上下来,大病初愈的他穿着一件米色的粗冷毛衣,黑色的柔软的短发温顺地贴在耳际,苍白的肌肤,子夜一般乌黑的眸子,唇色透着淡淡的粉,下巴尖尖,原本不过普通的长相倒显出三分绮丽来。他走下楼梯,走到沙发边,叫了声爷爷,举手投足沉静从容。
  孟冬青心里暗暗吃惊,一直听说谢家的这位三少在乡下长大,料想即便行为言语不粗俗,也定是带着七分胆怯畏缩的,如今一瞧,虽是身体单薄,但却很有几分光风霁月的风仪,比之一般长于豪门之中的少爷小姐少之浮夸。
  谢老太爷笑眯眯地将谢暄拉到自己身边坐下,指着孟冬青笑道:"这是你孟叔叔,他的父亲跟爷爷是老交情了,也算是你世叔,以后见着可不能没礼貌——"
  谢暄乖乖地叫了声孟叔叔,孟冬青赶忙递过一个小盒子塞在谢暄手里,抓着谢暄的手亲热道,"初次见面,世叔也没什么准备,一点小玩意拿去玩吧——"
  谢暄没见过这种阵仗,迟疑地看向谢老太爷。
  谢老太爷笑得八风不动,"你孟叔叔给你的,你就收下吧——"
  孟冬青也连忙附和,"对,听你爷爷的,孟叔叔不是外人,没什么好不好意思的。"
  谢暄便也不推辞了。
  孟冬青眉开眼笑起来,趁机指着身边的孟古道:"这是你孟叔叔的儿子,孟古,跟你一般大——先前你们也见过了,那些不愉快都是孟古不好,他就是这么个臭脾气,天王老子似的就他最大,叔叔已经教训过他了,三儿你也别往心里面去——"
  谢暄的目光在孟古脸上逡巡,看他那一副仿佛被人当面吐唾沫却又不得不忍下去的表情,心里面微微冷笑。
  就在孟冬青担心谢暄少年气性不肯和,孟古被谢暄的目光弄得几乎忍不住的时候,谢暄忽然浅浅地笑了,如风吹花散,"没什么,我不会放心上的,或许咱们以后还有可能上同一所高中,算是不打不相识了。我刚来,什么也不懂,还要孟古多多关照呢——"
  孟古惊讶地瞪着他,不敢相信似的。谢明玉望着谢暄的背影,眉头拧起来。
  谢暄的微笑无懈可击。
  孟冬青倒是高兴起来,"好好,就该这样,化干戈为玉帛,这样孟叔叔就放心了,以后你们两个好好相处,有什么不懂的,尽管找孟古。"
  孟古一听他老子这话,脸色立刻变得难看起来。
  谢暄像个知书识礼的好孩子,笑得乖巧,"谢谢孟叔叔。"他转头对谢老太爷说:"爷爷,我有些累了,想回房休息。"
  谢老太爷点头,"去吧。"
  谢暄便有礼地起身告辞,上楼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我明明打算今天不更的,这是为什么呀为什么?


25

25、旧事 ...


  谢暄回到房间,拆了孟冬青的"见面礼"——是只最新款的苹果mp3,漂亮时尚,自然价格也不菲。
  谢暄不过看了一眼,就将它扔在了床上,走到窗边——没过多久,就见孟家父子告辞离开了,谢明玉在房子前面的草地上与饭兜玩抛接球的游戏。

  当山道边的银杏落光了树叶,光秃秃的枝桠伶仃地指向天空,空气里开始弥漫起燃烧落叶发出的好闻的味道时,谢暄的身子终于好起来了,而谢老太爷的七十大寿也在精心筹备下来临了——
  寿宴当天,谢公馆从五点天还未亮时就忙碌起来,灯火通明间,佣人来回穿梭,有条不紊,各司其职,电话铃响个不停——不是来询问菜色的就是联系的乐队出了一点小问题,要临时换备用的,不知可否,又或者是宴会中摆放的万寿菊的盆数——欧阳老太太是操办惯宴会的,一样一样指令吩咐下去,毫不手忙脚乱。三个儿媳前一天就到了,乖觉地帮欧阳老太太分担——只是二儿媳性子随了她大学教授的父母,有些绵软不通俗务,于这些大大小小的事上实在没什么建设性意见,又无魄力,管管自己家那一亩三分地倒还凑合,在这老宅却有些勉强。三儿媳原是小有名气的明星,倒是很会做人,于这种豪门宴会也熟稔,心思玲珑,手段高妙,只是欧阳老太太一直瞧不上她的出身,当年她小儿子执意要娶这么个一只脚踏进风尘的女人,险些跟家里闹翻,欧阳老太太心里面就有了疙瘩。即使后来,三儿媳拼了命地讨好这婆婆,也始终不得她欢心,甚至在谢明玉出生后抱到自己身边养。倒是谢暄的母亲韩若英有些女强人的风范,行事爽利精干,心思细腻,于大事把握上很见手段,是操持这种宴会的好手,只是,到底不是自己的儿媳——
  到头来,反而事事要欧阳老太太自己过目拿主意,一个上午下来,她已热得脱了上身的一件貂绒小披肩,又说原本应该今天中午送到的鱼子酱,因为航班延误送达时间不定,也不知赶不赶得上晚宴,若是赶不上,肯定得换菜——

  大概到上午九点左右,谢老太爷的三个儿子到书房给老太爷拜寿,然后是三个孙子和一个孙女——谢老太爷穿了一件暗紫的锦缎唐装,拄着拐杖坐在书房里的英式沙发上,红光满面,精神矍铄,等他们说完吉祥话,就给他们每人一个大红包。
  虽说并不要求还尚且年幼的三个孙子准备贺礼,但谢暄他们还是各自准备了礼物,并不多名贵,关键是让谢老太爷看到自己的那份心。谢老太爷通通笑容满面地收下,并没有表示出对哪个特别喜欢。
  家人拜寿后,便是那些远房亲戚里的小辈——谢家原本是枝繁叶茂的大家族,后来随着社会动荡,时事变迁,谢家人几经变故,各自分散,愈渐单薄,原本故乡的谢家祠堂也在那个牛鬼蛇神当道的年代里被破坏殆尽,族人之间的联系已很淡薄。谢老太爷发迹后,荣归故里,才又渐渐恢复一点往日的热闹。但,谢老太爷这一支的近亲基本已没有了,来的都是些隔得老远的旁系亲族,很有些人,并不晓得他们之间的族亲关系,只晓得有个"香港大舅""香港叔叔"老有钱,却想不出那人面貌,倒好像是传说中的人物。
  中国人,尤其是老人,人生越到后头越荒寒,也就越喜欢热热闹闹,人丁兴旺的感觉,谢老太爷也不例外,尽管那些来拜寿的亲族血缘已远得可以忽略不计,老太爷还是很受用,笑呵呵地派红包。间或还要接几个从英国、美国、香港、台湾各地打过来的长途,都是谢老爷子的老朋友,老搭档,老关系——
  到他这个年纪这个身家,过寿已不仅仅是一个人一个家庭一个家族的事情了。

  家里这样热闹繁华,却实在没谢暄什么事,翻开看到一半的《战争与和平》,眼睛盯着书本,却一个字也没有印进脑子里,楼下不知是谁在高谈阔论,激昂的声音常常冲破重重阻隔钻进他的耳朵。谢暄合上书本,在窗边站了一会儿,下楼——穿过一片谈笑声、嗑瓜子声、小孩叫嚷声交织的大厅,外面灿烂的阳光一下子扑面而来——
  他母亲韩若英站在不远处朝他招手,"谢暄,过来——"
  若没有什么特殊情况,韩若英一直连名带姓地叫他,从不叫小名。
  谢暄不明所以,乖顺地走过去,才发现他姐姐谢亚也在,抱着手臂皱着眉头满脸不满,看见谢暄,眉头皱得更紧了,若有实质的目光射向韩若英,"我说了我不去,我劝你也别干这种蠢事,两头不讨好——"
  韩若英精致的眉毛拧起来,不高兴道:"你这孩子怎么说话的,今天这么大的事,你奶奶应当在场,论理,她是你爷爷明媒正娶的,有什么见不得人的,说句难听的,你奶奶是大,这府里的是小,噢,这边热热闹闹花团锦簇儿似的,你奶奶那边就合该冷冷清清,一个人守着一张饭桌——叫人怎么想?"
  谢亚扭过头撇嘴,"反正我不去,要去你自己去!"
  韩若英怒目而视,"我要是走得开还要你去?"她恨恨地瞪了不与自己一条心的女儿几眼,转向谢暄,"三儿,你和姐姐去汇文路把奶奶接来——"
  "奶奶才不会过来呢?她又不是傻子——"谢亚呛声,扭头就走。
  "谢亚!"韩若英气得满脸通红,又不敢大声责骂,只好愤愤地忍下了,转头看向依旧有些木然的谢暄,有些无力,"算了,没事了,你去玩儿吧——"

  谢暄将两只手放进衣兜里,慢慢地走在阳光下——小时候,他不太明白为什么自己有两个奶奶,甚至一度以为汇文路的奶奶跟那些"三阿婆""石浦奶奶""新村小外婆"之类的拐弯抹角的亲戚是一样的,大人是从来不会向小孩解释其中的关系的,但小孩子也有小孩子的好处——别人私下说闲话从不避着孩子,以为孩子是什么都不懂的——谢暄渐渐就明白了,原来汇文路的奶奶才是自己爸爸的妈妈。
  奶奶是小家闺秀出身,与爷爷算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结合,婚后谈不上琴瑟和鸣蜜里调油,但也和睦,那时候的人很少谈感情,结婚,其实就是搭伴过日子,很朴素很平实。婚后第二年就有了父亲。但爷爷不是甘于平凡的人,他念过书,向往外面的天地,也对于生性有些木讷的奶奶并无多少喜爱,父亲刚满一个月,爷爷就出外打拼了——先前还有音讯,后来大概发生了什么变故,与家中断了联系,爷爷几经辗转之后来到广州,再到香港,后来又远渡重洋去了美国,在那里才慢慢创下自己最初的基业——这期间,爷爷又娶了银行家的女儿,也就是欧阳老太太,有了新岳父的帮助,他的生意越做越大,终成大佬。
  国内关系缓和后,爷爷便立刻着手与家里人联系——那时父亲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在酒厂上班,与在百货大楼当售货员的母亲热恋——
  香港回归后,爷爷慢慢将事业转向大陆,清明回家祭祖,真真衣锦还乡,那时爷爷的父母皆已过世,那几年是奶奶一边独自抚养父亲一边奉养公婆,吃尽苦头。爷爷对奶奶自然又是感激又是愧疚,可惜奶奶对他非常冷淡——
  老一辈人的感情再错综复杂哀婉动人,对于十五六岁的少年来说都是隔靴搔痒,听过就算。

  谢老太爷还是惦记自己的老妻的,下午吃寿面的时候,他忽然询问一直跟在他身边照顾起居琐事的阿何,"汇文路那里有没有送过去?"
  当时一桌子的人都愣住了,欧阳老太太的脸色也有些难看。
  老成精的阿何立刻接嘴,"正准备送过去呢——"
  谢老太爷点点头,"单独炒一盘面,不要放芹菜,改放小青菜和豆芽,多放些香干肉丝。再装些小吃食,不要大鱼大肉的。"
  阿何连连应是,亲自去吩咐厨房。
  谢暄垂了垂眼睑,再抬头,脸上是一如既往的乖顺沉静,"爷爷,我给奶奶送去行吗?"
  谢老太爷有点意外地看他,末了,点点头,"也好,你奶奶也很久没见你了——"说着夹了一筷子的寿面到谢暄碗里,"不急,先吃筷爷爷的寿面,以后一直康康顺顺没病没灾——"
  谢暄乖巧地说了声,"谢谢爷爷。"
  欧阳老太太脸上的不快像是从未出现过,拿起公筷也分别往谢晖、谢明玉、谢亚的饭碗里夹了一筷子的寿面,"来来,吃了你们爷爷的寿面,以后个个有大出息——"
  桌上又重新热闹起来。


26

26、双城 ...


  谢老太爷的贴身秘书阿何亲自送谢暄去的汇文路,车子在128号门牌前停下,谢暄下车,手里提着一只枣木红漆游山器,里面装了专门炒的寿面和几样精细的小吃食,进门是一个开阔的院落,墙角一棵很有些年头的石榴树,结满了圆滚滚胖乎乎的大石榴,看着很撩人,一只破脸盆上种着仙人掌,也无人打理,都已垂到地上,兀自生长。三间白墙青瓦的平房,东厢房外放一只大瓦缸,用来接天水,屋子里传出越剧哀婉的声调,情丝袅袅——
  谢老太爷荣归故里后,多少人觉得谢暄奶奶苦尽甘来,往后的日子肯定镶金嵌玉,只需抬抬下巴自有人奉承巴结。谢老太爷自然也是想好好补偿的,他对这老妻虽说无多少感情,却重义,十几年青春,含辛茹苦抚养幼儿奉养公婆的恩情,是再多钱财都无法填补的。那时人说,就是要谢老爷子拿出一半家财给原配,只怕他也是愿意的——
  只是,这一切,都不是这个普通至极的农村妇人所要的。
  王宝钏苦守寒窑十八年,终等来丈夫的衣锦还乡,喜悦的眼泪还没涌上眼眶却又得知要与一个莫名其妙的玳簪公主分享丈夫,难怪当上皇后没几日便溘然长逝,十几年的艰难生活都没让她丧命,偏偏可以享受荣华富贵之际却撒手人寰,叹一句福薄的同时也不由人怀疑——恐怕不是身体吃不消,更多的,却是因为十几年的希望,全没了——
  谢暄奶奶比王宝钏强,没有谢老太爷,她还有自己的生活,早在公婆相继去世之后,她就只当自己守了寡。谢暄奶奶年轻时性子木讷不善言辞,年纪越大,却有些怪癖古怪了,很少与人来往——就是对着谢暄、谢亚也没有多少慈爱的,只对长在她身边的大孙子谢昉疼爱有加,只是这大孙子不幸夭折后,她便仿佛真正成了孤家寡人。

  谢暄跨进屋子,便看见东厢房的门开着,门帘收在一边,正对着门口的电视机里播放着一出越剧,老太太背对着他,手里拿着念珠,一边念念有词地念佛一边正聚精会神地听越剧,齐耳短发梳得整整齐齐一丝不苟——
  "奶奶——奶奶——"谢暄叫了两声,老太太才回过神,从椅子上站起来,"今天怎么过来了,不上学?"
  谢暄将手中的游山器放到靠墙的小方桌上,"今天爷爷七十岁生辰。"
  老太太便明了了,脸上看不出什么神色,只问谢暄日常的一些起居问题,身体好不好,有没有生病,念书累不累,又问他姐姐谢亚的婚事。谢暄乖巧地一一作答,她又从放在五斗橱上的饼干盒里抓出一大把糖果塞在谢暄裤兜里,还剥了个桔子给他吃。等得知车子还等在外头,她便催着他离开了——
  谢暄靠在车窗商法,看着手里糖纸都黏在一起的太妃糖,不知怎的,有些难过。

  晚上的宴会采取西式的自助餐形式,规模是远远胜于中午的家宴,从谢公馆门口开始一路沿德清路往下一溜儿光可鉴人的名车,虽是深秋,但为着气氛,花园里的喷泉开了起来,公馆内自然是灯火通明,觥筹交错,大厅东北角身穿正装的管乐乐团的流畅优美的乐声飘荡整个大厅,穿黑色礼服的侍应生从容穿梭其中,白酒、红酒、香槟酒和果汁的杯子,他们绝不会搞错。人人脸上都是恰到好处的微笑,收获自己想要的。
  谢暄第一次接触这样的场面,难免不适应,好在他尚算年幼,并不需要他做什么,趁着间隙走出大厅,回头再看那辉煌的谢公馆,好似繁华如梦海市蜃楼。
  谢暄沿着鹅卵石铺成的小路走,那些热闹便渐渐远了。与他有相同想法的人并不少,都是差不多与他一般大的少年,或站或坐于谢公馆南面花房的台阶上,谢暄一眼就看到了谢明玉——他不过懒懒地伸着腿坐在台阶上,浑身上下的张狂骄傲劲儿已经直逼而来——
  谢暄笼罩在阴影中,听见对面有谈话的声音——
  "你这样耍他,不厚道呀,好歹他还算你三哥呢——"谢暄看不清说话的人,但那声音里都是戏谑。
  谢明玉说:"我就看不惯他成天一副假清高的模样——"周围响起低低的笑声。
  谢暄的身子有些僵硬,直直地望着满不在乎的谢明玉。
  那个声音又说:"要被他知道了怎么办?"
  谢明玉翻了个白眼,"知道就知道呗,还能怎么样——"话完,像是忽然感应到了什么似的,他抬起头,正好与谢暄的视线相撞——周围太黑,看不清谢暄的表情,只有一双眼睛在黑暗中清冷明亮,沉沉的不泛起一点反光——
  其他人也注意到了这不同寻常,纷纷望向谢暄,毕竟背后道人是非,脸上有不同程度的尴尬。谢明玉倒是除了最开始惊讶外,没有丝毫窘迫和愧意,目光坦荡甚至有些挑衅,雪白的脸在微弱的灯光下漂亮得惊人——
  谢暄面无表情地垂下眼,转身慢慢地离开——这就完了?一众人有些意外,目光中透出这样一个讯息——这谢家三少性子未免太绵软了吧。谢明玉却狠狠皱起来眉,心情没来由地恶劣。

  谢暄和谢明玉算是正式撕破脸,再不摆那副兄友弟恭的模样——其实说是撕破脸,不过是谢明玉再懒得装那副纯良友好的模样,他做他飞扬跳脱骄傲透顶的谢家小少,遇着谢暄,若是有长辈在场还收敛些,若只有两人,完全当做没看见,两人一个向北一个向南,擦肩而过,谁也不说一个字。对于他们这样的情况,家里的长辈也许知道,也许不知道。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便是期末。为了期末成绩不至于在同行之间落得太远,各个班主任开始卯足了劲儿地给学生加餐——原本只有重点班才有的待遇,普遍至了全校,自然惹得怨声载道,可老师自有一套理论体系——无非是辛苦一个月,幸福一寒假——然后积极地给各个层面的学生做考前动员工作——成绩好的,自然一边肯定一边也要适当加以棒子,免得骄傲过头,中游的以鼓励为主,至于那些实在是扶不起的阿斗,也只能视而不见了——
  "周南生,老师一直觉得你是咱们班最聪明的孩子了,虽然偶尔会犯些小错,但大体上还是不错的——可是最近是怎么了,老师很早就想找你谈谈了,上课很不专心,作业也马马虎虎,心不在焉的样子——是不是家里发生什么事了,如果你愿意,可以跟老师谈一谈——"班主任马老师还是个很年轻的女老师,还有着没被消磨掉的教书热情。
  周南生靠着墙,头微仰着看着门外,一声不吭。
  这副不合作的样子将马老师的脾气点燃了,她扯了下周南生的袖子,"老师跟你说话呢,你听见没有?"
  "听见了——"周南生压抑着烦躁将脸转向马老师,眼睛却盯着自己的脚尖。
  马老师在心里做了个深呼吸,缓和下语气,"马上就要期末考了,你自己要抓紧啊,你看你这次的模拟考,连班级前二十都没进,这是第几次了,这样怎么考得上七中?我看连普高都危险了——我听有同学说,你最近天天去游戏厅里打游戏,有没有这回事?"
  周南生又不说话了。
  马老师心里一簇火又燃起来,"学校明令禁止不准去游戏厅,那些地方什么乱七八糟的人都有,能有什么出息?算了,明天叫家长过来——"
  周南生沉默地转身就走,身后传来班主任恼怒的声音——"能说的话我都说尽了,这么一副老油条的样子,看着就憋火——"
  "这小孩也挺可怜,他爸爸在他小学的时候就死了,单亲家庭,性格难免乖僻些——"
  "问题是,他原本的成绩是完全有希望上七中的呀——"
  "其实小孩也不容易,他妈妈是完全不管他的,上次家长会也没来吧,这个年纪本来就最容易出问题,我好像听说他妈要改嫁了还是怎么的——"

  周南生没有回教室,连书包也没拿,就翻墙出了学校。
  那么冷的天儿,他只穿了件薄外套,冷风呼呼地直往他脖子灌,他缩着肩一个人走在漫漫长街上,像这个时代的孤儿,无处可去。
  最后他爬上他父亲出事的那个砖窑,坐在上面望着宽阔的河面吹了一个下午的冷风,直到天擦黑,他才僵着身子站起来——
  街上已经华灯初上,空气里开始飘荡饭菜香,经过游戏厅的时候,他习惯性的拐进去——自那次留宿后,他跟蒋哥慢慢混得熟起来,有时也替他看店,晚上就睡在店里的沙发上,他可以在这儿免费打游戏——
  谁知他一进门,一条凳子就迎面飞来,他闪身躲开,定睛一看,一个流里流气的社会小青年嘴里叼着烟,手里拿着台球杆,指着贴在墙角已吓得不敢动的学生仔——"靠,敬酒不吃吃罚酒是不是,跟哥哥呛声,胆儿肥了是不是?"
  周南生环顾四周没有看见蒋哥,蒋哥对他一向不错,现在这种情况肯定得有个人来处理,他觉得自己有些义务,于是上前,"怎么回事儿?要闹事出去闹!"
  他人还没走近,那黄毛就不客气地推了他一把,"小毛孩滚远点儿,不然连你一块儿收拾——"
  周南生被推得一趔趄,火气上来了,立刻推回去,"你他妈想收拾谁?"

  蒋建辉拎着刚买的一扎啤酒和一些生活用品,还没走进游戏厅,就听见里面传出的"打死丫的""哇靠,牛"之类的声音,他皱了皱眉,直觉出事了,进门一看,果然一片狼藉,屋子最里面围着一圈儿人,有些身上还穿着校服,他认得,是经常来他这儿打游戏的学生仔,再往里,居然发现其中一个打架的主儿是周南生——
  他伤得不轻,额角开了花,看着挺恐怖,不过一脸凶狠地提着已经被揍得猪头似的黄毛,提起膝盖就狠狠地顶到他肚子里,"他娘的到底谁收拾谁,以后还敢不敢来这儿闹事?说!"
  黄毛被揍得出气多进气少,还不认输,"小王八羔子,有本事……"
  他话未说完,周南生撒手,他就直直地往下掉,周南生飞起一脚就踹在他肚子上,"不见棺材不掉泪是不是?"
  黄毛的同伴显然就是个小跟班的角色,这会儿早吓得一句话都不敢吱。
  黄毛痛得脸色刷白,蜷缩起身子,周南生还要往上踢,蒋建辉上前,冷声道:"怎么回事儿?"
  周南生回头见蒋建辉,叫了声蒋哥。黄毛的同伴立刻上前去扶他,黄毛勉强站起来,一把推开同伴,指着周南生嘴硬道:"狗娘养的,你最后别落我手里,不然……"
  他话还未说完,周南生就一个大嘴巴抽过去,"还有劲儿是不是,那咱们再干一架!"
  黄毛被抽得差点又摔倒在地,他的同伴赶紧扯着他的胳膊往外拖,刚走到门口,就听见蒋哥说:"等等——"
  那人立刻停下脚步,转过身,脚步发虚,脸色发白小心翼翼地看着蒋哥。
  蒋哥却径直走到黄毛面前,看着那张已认不出原来模样却满含怨愤的脸,淡淡地说:"你若要找回场子,就来找我——记住,我叫蒋建辉,那孩子是我罩着的——"

  游戏厅发生这样的事,自然不好继续营业,蒋建辉干脆提早关了门。那黄毛也是打架的好手,周南生额角的伤口看着挺可怖,蒋建辉看一眼,"怎么样,要不要上医院?"
  周南生满不在乎地抬抬胳膊,粗鲁地擦去流下来的鲜血,说:"不用,小事,涂点儿红药水就好了——"
  蒋建辉似乎被他英勇的模样逗笑了,分给他一支烟,"看不出来啊,还挺能打的!"
  周南生接过烟,有些不好意思,"对不住啊,蒋哥,我心情不好。"
  蒋建辉理解地点点头,"没事儿,敢在我地盘上惹事儿,就该给他点颜色瞧瞧——现在心情好点儿了?"
  周南生笑起来,实话实说:"好多了,打完一架身心舒爽,真痛快!"
  蒋建辉哈哈大笑。
  周南生说:"其实蒋哥你不用替我兜着,就那小黄毛能翻得起什么风浪,我见他一次抽一次——"
  蒋建辉笑笑,语气淡淡,"你不要考高中了嘛,被学校知道就不好了,以后自己也注意点儿,别仗着有点能耐就到处惹事。"
  周南生沉默下来,良久,才抬起头,说:"蒋哥,我不考高中了——"
  蒋建辉一愣,直直地注视着他,"不考高中干什么?你想读职高?我跟你说,职高那块儿完全就是混的,没多大出息,那是没办法才去的——"
  周南生垂下眼睑,"我也不想读职高——"
  蒋哥的眉头皱起来,"那你想干什么?"
  周南生看着蒋建辉,"我给你看店。"
  蒋建辉火冒三丈,"放你娘的屁,我需要你看店?"
  周南生抿着唇不说话。蒋建辉站起来,在屋子里来回踱步,目光如刀,来回锯着周南生,"你是发什么疯,才有这个念头?我跟你说,现在这社会,你不念书,一辈子窝囊——"
  周南生拧过脸,犟着不说话。
  蒋建辉忽然暴起一脚,踹在周南生身上,将他踹得人仰马翻,"你他娘的给我滚!"
  周南生一声不吭地爬起来,走出屋子,冷风灌了他一头一脸。


27

27、考验 ...


  "都说屈原是中国第一位爱国诗人,其实这说法不对,那个年代并不像后来那样具有强烈的国家意识,屈原殉的也不单单是国,更是家。他是王族后裔,跟楚国王室的利益是一致的,这跟后来的陆游、文天祥是不一样的——"
  秋日阳光迟迟,语文老师声音也拖得长长的,一赞三叹,迂回往复,很是自我陶醉,但有多少学生在认真听就不得而知了。语文老师姓于,年纪有些大了,于汉文功课上是一等一的好,称得上博览全书、触类旁通,只是,在"名扬"就读的学生大部分将来都不会参加高考,直接出国,因此,对国文兴趣实在不大。老于老师便很有些郁郁不得志,也有些寂寥。
  "好,谁来将这段话翻译一下?"
  于老师的目光在一张张不是低着头就是漫游天际的脸上滑过,最后落到谢暄面上,"谢暄,你来试试——"
  谢暄站起来,少年挺拔的身姿像刚冲破笋衣包围的新竹,笔直、青春、洁净,他微低头,侧脸的弧度柔和而清冷,随着不急不缓不轻不重的语调,像一股清泉注入,让一帮或正无聊或昏昏欲睡的脑袋不由自主地抬起头,转向窗边的少年——
  于老师脸上的表情也越来越满意,越来越慈祥,心里面,不是没有骄傲的——这是他的爱徒。
  "很好,坐下。"
  谢暄不骄不躁地坐下,随着语文老师慢悠悠的讲课节奏,思绪有些飘远——
  名扬私立高中,多少人削尖了脑袋瓜子想进去的贵族中学。曾经,它和其他几所国内最好的私立高中几乎垄断了最优秀的教学资源,就像哈佛、耶鲁这样的常青藤名校一样,是豪门的私人俱乐部,作为他们世袭权利地位的第一步。当然,国情不同了,情况也发生了改变——现在虽然它依旧摆脱不掉豪门贵族的影子,能在其中就读的,大部分依旧非富即贵,但,并不是你有钱就可以,它还拥有严格的入学门槛,除了高得吓死人的分数外,还有一项"品格"评价——这是一个很笼统的说法,并没有严格的标准,比方说,一个穷孩子,很可能就因为显示了"克服生活中挑战"而获得加分,这样一来,一些豪门子弟就必须靠考得更高的分数才有可能迈进这道门槛——
  那么,可以想见不是吗?能在其中就读的富家子弟那股子高傲劲儿,都能将人藐视进土里,他们就是天之骄子的代名词。
  这么一群高傲的人凑一块儿,自然是谁也不服谁,渐渐的,就形成了若干个小团体——而谢明玉绝对是其中最引人注目的一个——不提他漂亮到有些尖锐的长相,就光是那眼神从内到外透出来的高高在上,永远带着点儿审视的味道,带着认同或者不认同,你再看深一点儿,会发现,黑暗下面是野火,能烧着一切。何况,他又是个玩家——在他们那个圈子,玩,绝对一门学问,很多交情,都是在玩儿中建立起来的——
  别忘了,这些出身豪门的子弟来这儿,可不仅仅是来学习的。
  在中国办事儿,大部分时候,拼的就是人脉——而师生关系、同学关系绝对要比将来那些纯靠利益结合的联盟要牢固得多,没见着,叫老蒋"蒋校长"的都升官加爵了吗?

  下课,谢暄刚慢悠悠地收拾好课本,一个风风火火的身影冲进他们教室,两只手啪一下撑在谢暄桌上,"谢暄,坏菜了,何铭那龟儿子倒戈了,真是看不出丫的,这小子别给我逮着——"
  谢暄轻飘飘地斜他一眼,"说清楚——"
  扬关抽出前座的椅子,一屁股坐下,"昨天有人看见他跟着孟古那帮子人从'璀璨年华'一起出来,脸上有说有笑的,肯定被丫的糖衣炮弹收买了。"
  谢暄的眉间阴郁了一下,但脸上依旧淡淡,"就算他倒戈,也与人无尤,本来他跟我们就没什么交情——"
  扬关的表情瞬间变得极其愤怒,"丫谢明玉这小人就会耍这阴险手段,他就不能堂堂正正地来?"说完,他忽然记起,他口中的卑鄙小人正是谢暄的堂弟,不禁脸上又有些讪讪。
  谢暄倒没什么感觉,事实上,虽然可能大部分人都知道谢暄和谢明玉的关系,但却几乎没有人能记住这一点,其中原因自然有两人宛若陌生人的相处方式,也因为截然不同的性格,谢明玉是张扬的,性烈如火,而谢暄却是静的,不温不火,清清冷冷,不热情,也不疏离,脸上似乎从来没什么表情,但也不让人联想到严肃刻板之类,像是白月光。
  其实这话,扬关也是气话,何铭有手有脚有头脑,他要真不想去,谁奈何得了?谢明玉的做法根本无可厚非,何况,人家也根本不需要出面,手里有的是人替他分忧解难——这人,谢暄也认识,孟古和陆眠,都是当初在"葵花?鲤?1949"见过的。
  扬关小心地看看谢暄的表情,斟酌着语气,"要不,今天放学后我把何铭找来,咱们也去娱乐城玩玩?"
  "不用。"谢暄想也没想地就拒绝掉了。扬关的意思谢暄自然懂,可,别人用过了的招,你再用,就落了下乘,人家未必肯心领,说不定心里面还要笑你——何况,谢暄实在不是吃喝玩乐的那块料。他捏了捏眉心,"别管何铭了——"
  "可我们已经在他身上花了这么多精力了——"扬关尤不死心。
  谢暄懒懒地靠在椅背上,"那又怎么样?扬关,你记住,不要根据过去的投入做决定,眼睛永远要朝前面看。"
  扬关扭过头,闷闷不乐,可以理解,当初是他自告奋勇地要去笼络何铭,花费了那么多的心思,赔了那么多的笑脸,想也不甘心。
  谢暄笑了下,"扬关,记得吗?你说你上星期六无聊地跑去影院花六十块钱看电影,结果才看了十分钟,就发现者电影极其乏味极其脑残,那时候你是怎么做的?是继续看完,还是马上离开?"
  "你讲这些不相干的事情干嘛?"扬关皱着眉头,满脸郁闷。
  谢暄转着手中的笔,"一样的。你花的六十块钱其实就是你的投入,从经济学上讲就是沉没资本,不可能回来的。你选择起身离开,这很明智,因为你节约了一个多小时可以去做更有意思的事,而那些因为觉得不想白花冤枉钱而留在电影院继续看电影的人则白白浪费剩下的时间——为着已经失去的再追加成本,那是傻子的做法。"
  这么一说,扬关倒是恍然大悟,不过,他脾气直,明白是明白了,可,心甘情愿接受又是一回事儿——
  "那你说怎么办?这口气我可咽不下去,本来咱们的优势就不多,又被谢明玉这么摆了一道,靠,别人怎么看?"
  谢暄望着窗外,手指下意识地敲着桌面,似乎在想什么。过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面对扬关炯炯有神的期待的目光,开口,"都打过上课铃了,还不回教室?"
  扬关一愣,瞪大眼睛,有点儿难以置信。
  谢暄却不管他了,慢吞吞地拿出物理课本。
  扬关想说声靠,但纷纷涌进教室的学生却不得不让他匆匆忙忙回自己的教室。

  学业对谢暄来说并不困难,只花去了他全部精力的三分之一,尽管对物理老师讲的东西已经明白无误,但他还是表现出一副认真听讲的模样——跟名扬的很多人不同,学校对他来说,最大的功能就是学习知识,其次,才是能力锻炼和结交对自己将来可能有用的人脉。因此,他要竞选学生会主席的时候确实让扬关和一大帮跟扬关有同样想法的人跌破眼镜——谢暄实在不像是那样有野心的人。
  谢暄没有野心,但没有野心不代表就愿意被人轻视——
  从高一看似平常地加入学生会开始,谢暄就在谋划着这一步。
  名扬的学生会跟国内一般高中形同虚设的学生会不同,它是具有高度自治权的,有时甚至能左右学校方面的某些政策,在学生中极具威信。因此,每次的学生会长换届选举都是名扬一等一的大事——如同美国的总统选举一样,正式选举前一个月,候选人就开始组建自己的团队,利用手头一切资源拉票演讲搞宣传,这是很考验一个人的组织领导能力的,能当上学生会长,自然也是好处多多,其他不讲,光"能力"这个测评上的可观加分就值得争上一争。国外的名牌大学并不是那样好进的,而具有领导学生会的经历,能添助不少。这里的孩子心气儿也高,是绝不愿意进个三流的野、鸡大学混个文凭了事的。
  名扬有能力的人不少,竞争自然是很激烈的,勾心斗角,阴谋阳谋,十八般武艺,端看谁技高一筹。而所谓拉票,也并不是将每一个人都说服,拉到自己这边儿,候选人通常会选择一些小团体的领袖,争取到这个领袖的支持,也就得到了那个团体的支持。何铭就是名扬其中一个小团体的领头人。
  谢暄不由自主地拿着笔在草稿本上划算起来——扬关有一句话说对了,这事儿他要是忍气吞声,别人怎么看?一个人威信的建立,是看他遭受了挑衅挫折,能不能组织快速有效的反击的。

作者有话要说:终于写到高中了呀,随之而来的争斗啊、重逢啊、JQ啊终于要接踵而来了,各色人物粉墨登场,哈哈,小激动一把,我要好好酝酿酝酿~

最近挺忙,每天只能写一点,所以给大家个选择,是一次放半章,我日更好呢,还是一次放一章,我隔日更?


28

28、意外之喜 ...


  五点,下午的课全部结束,浑圆的落日挂在西边树梢,金红的余晖将整个校园笼罩在一片瑰丽当中,住校生三五成群说说笑笑地往食堂走去,走读生则走向校门。谢暄没有住校,他了解自己,有着轻微洁癖的他并不是和顺的性子,对己对人都苛刻。他爸妈干脆在离学校不远的地方给他买了套小公寓,不大,也就一室一厅,有一个钟点工每周来打扫两次。
  刚走出门口,就听见有人叫谢暄的名字。
  谢暄循声望去,就见一个人从一辆宝蓝色的敞篷跑车里站起来拼命地朝他招手——是江缇英,这么冷的天,只在衬衫外穿了件军绿色的短风衣,配着那闪瞎人狗眼的豪华跑车,确实够骚包,是江缇英的典型风格。
  不过,谢暄知道这辆跑车肯定不是他自己的,江缇英他那首长老爸对他极其严厉,这种显而易见的奢侈品是绝不许他沾的,可惜,江缇英没继承一丁点儿先辈艰苦朴素的传统,他不追求世俗意义上的名利,正经书念得一塌糊涂,于旁门左道上却精道。原本他爹靠着够硬的关系,将他安排进名扬,可惜——江缇英小爷很不给面子,第一学期就七门红灯高挂,逼着他老爸给他转学——
  江缇英和谢明玉的矛盾由来已久,谢明玉很瞧不上江缇英,觉得他没出息,只会仗着家里的势吃喝玩乐,江缇英呢,也觉得谢明玉假,当婊、子还要立贞洁牌坊。反正,互相都瞧不顺眼。谢暄一直不明白,他与江缇英其实并无什么交情,怎么江缇英一见他就一副熟得不得了的样子——
  江缇英已经从跑车里跳了出来,一把勾住谢暄的脖子,"谢暄,去玩儿啊,我们准备去'麦乐娱乐城'玩儿,你去不去?"
  谢暄不着痕迹地拨开他的胳膊,"不去。"
  江缇英不高兴起来,埋怨道,"唉,你这人真没意思——谢暄,我跟你说,人生苦短,有首诗怎么说来着'愿为武陵轻薄儿,生在贞观开元时。斗鸡走犬过一生,天地安危两不知',这是王安石这苦逼了半辈子的人得出的至理名言啊,你瞧瞧咱们,生在新中国长在红旗下,一头栽在这绚烂盛世,美女靓汤软妹子,近水楼台,还不得快乐时且快乐——"
  江缇英等的人已经到了,大概是听到他们的对话,有一个不合时宜的声音响起,"江缇英你叫他干什么,他那张乖宝宝的脸往那儿一摆,咱们还玩儿什么,直接打110叫人来认领走丢的小孩儿——"这话,有点儿刻薄。
  江缇英的脸立刻就挂下来了,不悦的目光直逼说话的人,"有你说话的份儿吗?"
  那人一愣,似乎没料到江缇英会将矛头对向自己,试图挽回,"怎么啦,我不就开个玩笑——"但毕竟显得底气不足。
  江缇英冷笑,"小爷我不爱听玩笑——你可以走了,这儿没你车位。"
  那人涨红了脸皮,很是难堪,"江缇英你搞清楚,是你自己说请我去玩儿的。"
  江缇英高傲地一挑眉,"那又怎么样,我现在不乐意了。"说完,回头,一把夺过谢暄肩上的书包扔进车里,"走,谢暄,今天我他妈拖也把你拖走,成天待家里孵蛋呢——"
  这江缇英是霸道惯了的,其他人极其有眼色,立马笑哈哈地附和,"对啊,一起去嘛,竞选的事儿再忙也得休息嘛——"
  江缇英回过头来,"什么竞选啊?"
  "你不知道?学生会换届选举啊,谢明玉也参加了——"
  几人说说笑笑,将谢暄推上车,很有默契地没有再看那个最开头说话的人,那人一张脸几乎涨成猪肝色,又是尴尬又是怨恨,一扭头,走掉了。

  谢暄的眼角瞄到那人愤恨又不甘心地离开,垂下眼睑,不知在想什么。江缇英自从听到谢明玉这个名字后,就一门心思地在询问关于学生会换届选举的事。等车到"麦乐娱乐城",他已经拍案决定要支持谢暄。这倒不全是仗义,纯粹是想找谢明玉的不痛快,反正,敌人的敌人,就是自己的朋友。不就是拉票么,谢明玉那些手段,不就是吃喝玩乐糖衣炮弹的笼络人心嘛,他江缇英论起玩儿来,那也是专家。当年江缇英还在名扬混的时候,虽然成绩是惨不忍睹了点,可,盖不住人家后台硬啊,人又仗义豪气,还是结交了一帮人的。
  江缇英是个喜欢热闹的,三天两头要叫上一帮人,闹上一闹,朋友再带来朋友,也不一定个个跟他铁,但见面打声招呼哈拉两句的交情还是有的。光各种各样的圈子,十根手指估计就数不过来了。
  江缇英自告奋勇要帮忙,这倒是意外之喜。不过谢暄也没多抱多大希望,倒不是质疑江缇英的能力,只是论根基,谢明玉肯定要比只在名扬待了一学期的江缇英强上不止一倍——谢明玉在名扬的高一年段,很有影响力——这也好理解不是吗?刚从初中毕业,升上高一阶段的兴奋和刚挣脱父母的束缚让毛孩子们的自我极度膨胀,对于谢明玉那样才华横溢又狂傲不羁的学长,是很有认同感和代入感的,谢明玉又惯会做人。到了高二,因为属同辈,他的优势才不那么明显。因此,江缇英能争取过来的人数有限,
  不过,谢暄也只要江缇英牵制住谢明玉他们的精力就好了,其他的,他自有主张。

  麦乐娱乐城是一座综合性的大型娱乐会所,金碧辉煌地矗立于市中心,里面的娱乐设施一应俱全,但老实说,凭江缇英他们这个年纪,再有权有势,能进入的地方也有限。在谢暄看来,江缇英他们也就只动了"麦乐"的皮毛,那些真正高级所在,是有专用电梯直达的。
  舞池里全是年轻男女,在五颜六色变幻的灯光下,一张张脸全然没有了白天的模样,迷醉得如同喝了二两老白干,随着激荡的电子舞曲晃动身子。江缇英这个小疯子早就已经脱了风衣,连衬衫纽扣也不知何时已经全解开了,露出大片光洁如玉的肌肤,硬拉着谢暄下了舞池,随着音乐甩头、扭胯,眼神慵懒又迷醉,看似随意中又带着漫不经心的挑逗和诱惑,相当专业,灯光水似的滑过他笔直坚、挺的鼻梁、下巴、喉结、胸膛,一直到他平坦紧致的小腹,在肚脐眼里打转——
  谢暄从来没有遇到过有人这样明目张胆地对他跳艳舞,耳朵有点烧,扭过头,却在不经意间仿佛看到了一个人的身影,忍不住拨开人群跟过去——
  江缇英半醒半醉似的转向了别人,跳得非常沉醉。只是在谢暄刚要踏出舞台,他又不知怎么缠上来,整个身子趴在谢暄背上,差点把谢暄压趴下——
  "你去哪儿?"江缇英对着谢暄的耳朵扯着嗓门喊。
  谢暄的耳膜被震得生疼,费力地拨开江缇英的身子,"上洗手间。"
  "哦,那你快点儿回来——"他倒是不纠缠,轻快着身子又回了舞池,跳得不亦乐乎。
  谢暄已看见那个人影转过了墙角——

  麦乐娱乐城能在省城这样竞争激烈的娱乐业内站稳脚跟并跻身一流,不是没有道理的。单单一个洗手间就修建得无与伦比的豪华,隔音设施更是没话说,外面再闹腾,里面照旧静谧得跟图书馆似的。
  谢暄推门进去,就见刚刚那个人仰着头靠在墙上,右手中指封着一个鼻孔,正满脸陶醉地吸气。谢暄一瞧就知道这是刚嗑了药后的表情。大概没料到这时候会有人进来,那人斜眼看了他一眼,迅速而不动声色地手里的什么东揉成一团塞进裤兜,然后转到洗手台拧开水龙头——这个人就是这一星期以来几乎占据了谢暄所有思想的人——唐至,名扬不折不扣的风云人物,学生会会长,也是击剑队的明星队员。只是,他已经差不多两个星期没来学校了,据说,他正在准备参加美国的SAT考试。
  这一刻,谢暄倒是很感激江缇英把他拉到了这里来。
  唐至根本没理谢暄,倒是洗手台前的另一个人张跃群朝谢暄点了下头,张跃群也是学生会的干事,与唐至属同一个团体——
  谢暄没急着说话,而是装作上厕所的样子从容地走进格子间,关上门,听见两个人正在说话——
  哗哗的水声间,唐至有些不悦的声音响起,"你他妈最近很大爷嘛,好几次叫你出来都推三阻四的。"
  张跃群并没有生气,"你也知道啦,我最近忙于应付那个古板的老太家教,我妈把我看得很严,哪像你,你爸都不管你,这么自由——"
  "算了,出了国就好了,天高皇帝远,想管也管不到了,我本来还想介绍我堂哥给你认识的——"
  "就你那在美国念书的堂哥?他回来了?"
  "是啊,上个月回来的。哇靠,我跟你说,你真是想都想不到,原来冯学壹跟我堂哥是小学同学——"
  "真的?"张跃群的声音里明显有兴奋、惊讶、崇拜——
  "骗你干什么?我现在才知道,咱们以前那都算个屁,自以为是,其实根本就是小儿科,真要说起来,有什么值得骄傲——你是没见着冯学壹那帮人,那真是妖怪级别了,风度、品位、傲气都勾兑在骨子里。听说他前段儿时间看上'旌旗'的一个十九岁的服务生,那小子刚从乡下来的,不识抬举,要死要活的,把冯大少弄得有点儿不高兴。你猜后来怎么着,经理亲自领着那小男孩儿去赔罪,哭着求着请他大少笑纳,可惜,人家冯学壹没兴趣了——这才是真牛逼!"
  "冯学壹喜欢男的?"语气里掩饰不住的吃惊。
  "啧,想多了吧,他哪里是喜欢男的,就是玩玩,贪个新鲜——"
  这时却忽然没了声音,谢暄悄悄地打开门,望见唐至附在张跃群的耳边正悄悄说什么,脸上一片神秘。张跃群的脸上是掩饰不住地吃惊,不可置信地用手指上面,"真的?你真的上去了?"
  唐至挑了下眉,笑而不语,很有些得意。
  张跃群有些迟疑道,"那现在他们算是把你当自己人了?"
  说到这个,唐至便有些郁郁,"哪儿那么容易,他们那圈子哪里这么好进,就是我堂哥,也不过是在外围,真正核心的,都是跟着冯学壹打小儿一块儿长大的,不过,我有信心——"唐至一笑,谈话到此结束,两个人推开洗手间的门,出去了。
  谢暄从格子间出来,走到洗手台前,拧开水龙头,却不由自主地抬头往上看——所见的,自然只有装修典雅的天花板,但是谢暄知道,再上面,就是那些需要专用电梯才能上去的高级地界儿。


作者有话要说:我决定明天更一整章,后天让南生和三儿见面。


29

29、交易 ...


  "学长——"
  唐至停下脚步,循声望去,就见谢暄挨着他那辆他爸刚买给他的银色凌志的车头靠坐着,显然正在专门等他。
  唐至挑了下眉,直直地走过去,压根不看谢暄,走到自己车门边,谢暄跟了过来——
  "学长,我很希望能得到学长的推荐。"谢暄也跟了过去,直言不讳自己的目的。
  唐至原本已经打开了车门,又重重地关上,回头两只胳膊抱胸,眉毛高高地挑起,充满讽刺,"凭什么,我有什么好处?"这话很不客气,但唐至也不需要客气,谁喜欢原本属于自己的权力要白白落到一群乳臭未干的小毛孩手里?虽然是自然引退,但,已尝过权力滋味的人,谁能忍受一朝权力落空带来的失落和不平衡?
  谢暄并没有被激怒,平静地说:"但你也没有损失不是吗?"
  唐至指着谢暄的胸口笑得轻佻又嘲讽,"知道吗?你那堂弟谢明玉的狗腿也来找过我,结果你猜我怎么回答他的?"
  谢暄知道肯定不是好话。
  唐至笑起来,很得意,"我叫他回家去抱他奶妈的大腿——"
  唐至原本以为这回谢暄应该感到难堪甚至恼火,但谢暄的眼神连一丝变化也没有,沉静得像午夜的湖水,他说:"我能让你打进冯学壹的圈子——"
  唐至一愣,想讽刺几句,却在接触到谢暄平静又笃定的目光后,不知怎的却有些势弱,于是用更加傲慢的语气反击,"算了吧,别再我面前大言不惭了,你们谢家是不是都有满嘴跑火车的毛病啊,走开——"
  说着打开车门就要坐进去,谢暄掰住车门,不让她关实,黑色眸子直直地望向唐至,像利箭似的直射内心——"是不是大言不惭,试试不就知道了。学长应该不是那种无胆之人才对——"
  唐至沉默了好一会儿,抬头,"你准备怎么做?"
  谢暄慢吞吞地放开车门,将两只手插、进裤兜里,嘴角慢慢漾开一朵笑,"周六晚上七点,麦乐一楼大厅见。"说完,便转身离开了。

  尽管回来晚了,但谢暄还是在九点以前将作业完成了,然后洗了个澡,拿起放在床头看了一半的《明史》。十点还差五分的时候,他的手机响了——他看了眼上面闪烁的名字,接起来——电话那头是肖焚没有没有任何装饰的问话——
  "你找我?"
  谢暄手里拿着笔漫不经心地敲着草稿纸,声音平平淡淡,"嗯,对冯学壹这个人你了解多少?"
  肖焚可能刚到家,电话里有钥匙扭动开锁的声音,陪衬着肖焚那习惯性讽刺的语气,"你问他干什么,我听说你现在在跟谢明玉竞争学生会主席,可不要输得太难看——"
  谢暄勾了勾嘴角,"多谢关心,咱们还是把话题回到冯学壹身上——"
  肖焚挑眉,"急什么,我有没有教过你,耐心是美德。"
  谢暄将背靠在转椅椅背上,"耐心是美德,但执行是一切。肖焚,别像个长舌妇似的满身怨气,那很难看。"
  电话那头的肖焚冷哼了一声,"三少什么时候居然也会毒舌了?"
  谢暄不为所动,"有其师必有其徒。"顿了顿,他接下去说,"如果你无法提供给我满意的答案,那么我就换一个能的——"
  肖焚微笑,语气不再傲慢,"我得说,谢暄,你学得很快——"
  谢暄跟着微笑,"你是个好老师。"
  肖焚被这话噎得有些悻悻,撇撇嘴,"你想知道什么?"

  与肖焚通完电话已经十一点了,但谢暄并没有立刻睡觉,而是拿出纸笔开始总结分析所得到的信息。人的才能确实有高低之分,有些人得天独厚,才华天分,花枝春满,但若不晓得善加利用,不晓得收敛内秀,照样湮没于尘世。没见古往今来多少天才神童今何在?
  谢暄太明白自己的性格缺陷,他太独,太苛刻,眼里揉不得沙子,不善结交,做不来玲珑八面,但也明白自己的长处——分析布局,隐忍独断,厚积薄发。
  从一开始,他与谢明玉,走的就不是一条道。

  唐至叉着双腿坐在麦乐第一层大厅旁边的沙发上,他告诉自己,反正自己待家里也复习得有些累了,就过来看看那个小子有什么本事好了,就当娱乐自己一下。谢暄还没来,他忍不住看看手表,有些焦躁,那小子不会在耍他吧?哼哼,如果他胆子真的粗了,他不介意给他点厉害看看——没错,他唐至是要退了,可不代表就没法儿整他了,他也不看看,整个高三到底是在谁的统领下?
  七点,谢暄准时出现在门口——没有穿校服的他看起来跟平时有些不一样,一件驼色的猎装大衣衬得他细腰长腿,玉树临风,唐至忽然发现,这个他从没放在眼里的谢暄其实很有味道,这种味道并不是那种少年人的飞扬跳脱、骄傲漂亮,而是一种淡淡的退让、谦和、柔软、笃定、从容、沉静,让他区别于名扬的其他人。
  谢暄看到坐在沙发上的唐至,没有一点意外,仿佛他早就料到了算准了,只是抬起手腕,看了看时间——这个动作让唐至有些难为情,好像是自己迫不及待一样,于是他率先开口,堵住谢暄有可能的问题,"我来这里可不是看杂耍的,你最好别浪费我的时间。"
  谢暄坐到唐至的对面,眼睛在茶几上的水果上转了一圈,最好拧了一颗紫得发黑的提子,便用餐巾纸细细地擦拭表皮,边说:"趁着还有点时间,咱们先把条件谈谈吧——"
  唐至微皱了下眉,按下不悦和不耐烦,"什么条件?"
  "我知道学生会长有一个推荐名额,虽然就前几年的换届选举来看,从来没有使用过,但也没有取消。我帮你跟冯学壹搭上线,你在选举会上做我的推举人——"谢暄抬起头,黑色的眼睛势在必得地看着唐至。
  唐至冷笑了一下,"就算得到又怎么样,换届选举的事我也有关心过,虽然我不怎么喜欢谢明玉,但也得实话实说,他比你有人气多了,你没有多少胜算。"
  "唔~"谢暄含糊地应了一声,提子很甜,"这是我要操心的事。"
  "我的推荐票只给胜利者,如果我把票给了你,你依旧输了,事情可就没那么简单了——"唐至的声音难得出现了阴狠。
  谢暄明白,唐至这个人很狂妄很自负,他觉得他是名扬的王,那他就必须掌控一切,说一不二,不许任何人反对。如果他推荐了谢暄,谢暄却输了竞选,那会让他很没面子,觉得权威被侵犯了。即使他已经处于引退状态,但他依旧要保持住往日风光,以完美之姿谢幕。
  谢暄又吃了一颗提子,"所以你要保证高三至少有三分之二的选票是绝对属于我的。"
  唐至简直要吐血,嘴角讽刺地翘起,"呵,你胃口还真大——就算真有了这三分之二,你就能保证完胜?"
  谢暄从大衣口袋里拿出一个小笔记本和一支笔,弯下腰,在笔记本上飞快地列出优势与劣势,添上各种数据,然后飞快地进行运算,写下最后一个数字,将笔记本转向唐至,"作为暂时的合作者,我给你看一些概率——"
  唐至看着那些密密麻麻也不知代表了什么的潦草数据,有些头疼,身子干脆往后一倒,"搞清楚,我还没答应,说实话,我对这种赌博行为不感兴趣——"
  谢暄看了他一眼,将笔记本收进大衣口袋,"喜欢说不感兴趣的人,往往不是无能之人,而是无胆之人。"
  唐至的眉心一跳,两簇怒火在眼中升起,"你说什么?"
  "没什么。"谢暄又开始拿纸巾擦提子,仿佛不经意地开口,"冯学壹就在楼上——"
  唐至的身上仿佛被按下了什么开关,眉头狠狠地拧起来,在心里面权衡利弊,良久,才用不那么自信的声音问:"你真有办法让让冯学壹接纳我进他们那个圈子?"
  谢暄没说话。有时候,谢暄无法理解唐至这样的人,他们似乎一定要将自己放在一个圈子里,只有得到这个圈子的认同,他们才会有安全感自信心。他们的优越感,往往也来自于他们那个圈子的级别,级别越高,他们越觉得高人一等。当他即将高中毕业,迈入成人的行列,原来那小打小闹的圈子已经不能再满足于他,他急切地向往更高层次的,以此来证明自己的不同,自己的优秀。其实,骨子里还是不自信。
  唐至按捺住怒火,"你有什么计划?"
  这回谢暄抬起头来了,"再完美的计划,不去执行,也是扯淡。"
  唐至咬咬牙,"好。"
  谢暄缓缓地从沙发上站起来,开始向电梯走去。唐至一愣,追上去,"你去哪里?"
  谢暄已经按了那座专用电梯,"去找冯学壹。"
  唐至吓了一跳,"你认识冯学壹?"
  电梯门已经开了,谢暄一步踏进去,"不认识,在此之前,我甚至连他的名字也没听说过。"
  唐至一口气噎在胸口,惊诧得瞪大眼睛,然后,怒火中烧,冲上来一把抓住谢暄的衣襟,"那你在干什么,耍着我玩吗?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你他妈脑子清不清楚啊,没有'金卡'我们连门都进不了——"
  谢暄靠在电梯壁上,面不改色地看着唐至,"要么上去,要么出去。"
  电梯门缓缓地合上,唐至仿佛认命似的,不情不愿地放开谢暄,站在一边干瞪着眼睛,手心里都是汗——

  电梯直达顶楼,电梯门一开,扑面而来的是全然不同于楼下的古典雅致,厚厚的土耳其地毯踩在脚下像踩着一朵青云,墙上几幅肃穆的老油画全像是博物馆美术馆的遗珠,古奥的人物古秀的山乡古雅的画框,让人仿佛进入了十九世纪。
  唐至悄悄擦去手心的汗,看着身边的谢暄两手藏在大衣衣兜里,惊诧地发现,他脸上的神情与在大厅里时发生了变化,眉眼深处全是盛气凌人,尊贵傲慢都勾兑在骨子里,再从没一个走路的姿势,抽鼻子的小动作,眨眼的瞬间散发出来——
  唐至吓了一跳,心里面不由有些惴惴,还没走到门口,已有制服笔挺华美的服务生迎上来,笑容客气但语气强硬,"对不起,两位客人,我们这里只接待贵宾,不对……"
  唐至早料到这个情况,还想看谢暄笑话,谁知还没等服务生说完,谢暄已提起一脚往人身上踹去,"瞎了你的狗眼!"
  满是戾气的声音连唐至都吓了一大跳,抬眼望去,只见谢暄如同一个骄横跋扈的被宠坏了的小公爵,连一个眼神都欠奉,径直走进屋里去——
  那服务员疼得蜷缩在地上,又拿不准谢暄的身份,就趁着这个空挡,唐至暗暗压下吃惊和惶惑,赶紧也趾高气扬地进去——


30

30、21点 ...


  这就进来了?
  唐至的脑袋有点儿懵,觉得像做梦似的,但眼前所有的一切都在告诉他这一切的真实性——富丽堂皇的立柱雕塑,华丽的拱形穹顶,绘以一幅巨型的维纳斯诞生图,足以举办一百多人舞会的大厅庄重而不笨拙,富丽但不庸俗,穿着深蓝色制服托着鸡尾酒盘游走于各个客人之间的侍应生,沿着四边墙展开的吃角子老虎机,只见信号灯光闪亮,轮盘飞转,令人眼花缭乱,大厅中央是一长溜牌桌,21点、轮盘赌、骰宝、梭哈和各类台桌混合交错,每个桌子前都有人,微笑的、大笑的,空气中弥漫着令人激荡的赌博的荷尔蒙——
  没错,麦乐娱乐城最金贵最奢华的所在,就是顶楼的赌场。再没有哪个地方能流传那么多一夜暴富的传奇和倾家荡产的人间悲剧,再没有那种游戏既能让人恨之欲死却又割肉难舍,再没有什么能让人经历从生到死绝处逢生的跌宕起伏。
  这是一朵开在地狱边缘的花,艳丽、带毒。
  唐至有点儿激动,忍不住看向谢暄。谢暄的目光在大厅周围逡巡,审视、估量,最后落到一处高出来的去处,只见三级台阶之上,是一块与主大厅隔开的分间,那上边有十几张桌子,只是不多的一些赌客。
  "那是高赌注区,最低赌注是200元。"唐至说,"冯学壹经常在那儿玩。"
  谢暄回头看了看唐至,"你玩过吗?"
  唐至的右手握拳抵在嘴边,轻轻咳了一下,"除却逢年过节跟家里亲戚小打小闹一下,这里我堂哥带我来过一次,只在大厅玩过——"然后,他撇撇嘴,眼里有一惯的傲慢,"我又不傻,赌场在赌桌上占有一定优势,别看现在看起来都有输有赢,场面挺热闹,到头来,每个赌客最终都会输钱。我不是行家,但我也不会把自己弄得像个傻子——"
  话是这样说,可谁到关键时刻能真正把握得住自己呢?在这种氛围里,人的肾上腺素急速上升,头脑发热,心情极度亢奋,谁还管得了其他?
  谢暄的目光盯着高赌注区,问:"你带钱了吗?"
  唐至看他一眼,"不多,现金也就差不多两千,倒是有卡,不过这儿不接受刷卡。"
  谢暄点点头,走到换筹码区,在唐至吃惊的目光中,从口袋里拿出一捆钞票,足足一万元,然后抽出20张,换了20个黑色筹码。唐至不甘落后,也用身上的现金同样换了20个黑色筹码,然后有些紧张兮兮地看向谢暄——"现在怎么办?"
  谢暄看起来一点都不像第一次来赌场的人,也或许是面部表情缺乏的缘故,他看起来相当镇定,"试试运气吧。"说着已经率先走向赌区。
  唐至不想在谢暄面前表现出自己仿佛很需要他的样子,于是跟他分了开来,自顾自地在那些赌桌前游走查看,有好几次,那些快速赢钱的诱惑使得差点就将手中的筹码放上去了,但是最终,内心的小心谨慎还是喝住了他——转了一圈,手中的黑色筹码依旧一个也没少,粘着湿湿的手汗,唐至有些对自己的胆小不满——可是,他当然也想像那些一掷千金的赌客一样出手阔绰,但是,尽管跟谢暄说他资金充足,事实上,却并非如此。父亲对他还算大方,但他花钱一向大手大脚,朋友多,请客吃饭、上迪厅游乐城,买最新款的电子产品,朋友生日、江湖救急——钱就这么哗啦啦地流出去了——
  上次跟他堂哥来这儿小玩了一场,一夜之间就输掉将近两千,使得他对赌博这种游戏既心痒又害怕。他的眼前晃过谢暄轻轻松松拿出一万块钱的样子,心里忍不住有些酸。
  他抬头环顾了一圈,寻找谢暄的身影,然后愣住,吓了一大跳——谢暄居然已经在赌桌边坐下来了,而且还是高赌注区。
  唐至的心怦怦跳起来,快速地绕过人群,奔着高赌注区的桌子走去——
  谢暄坐在一张21点的赌桌前,唐至略略有点失望。21点?他还以为是玩纸牌呢,毕竟怎么看都是纸牌比较刺激,大概也是受香港电影赌神系列的影响,总觉得男人就应该玩纸牌,将自己一切演技诡计英明决断,最佳地运用在与他人的对峙较量中。而21点,似乎只是你和纸牌的较量,平平庸庸,没有什么个人风格可言。
  不过,唐至依旧有着克制不住的兴奋与紧张。庄家扫起桌上的六副牌,开始熟练地洗起来。他的双手优美地在牌间舞蹈,就像电视上常演的那样漂亮利落。然后他摊开牌,示意谢暄分牌——
  唐至紧张地心都要跳出来,但谢暄似乎很随意,仿佛真的只是来玩玩,手中过来过去的都是筹码,以至于使人忘记到底是拿了多少钱在赌——唐至侧后方,看着谢暄那面不改色漫不经心的模样,恨不得代替他上去。当谢暄有些迟疑到底是继续要牌还是不要牌的时候,他有时会忍不住提醒。庄家大概以为他们是跟着大人来见见世面的,并不在意,甚至有时还会给出自己的意见——
  这样来来去去十几把之后,唐至忽然发现谢暄看起来好像打得很随意,简直不大看自己的牌,往下注圈里扔钱好像也是乱下的,完全像个不懂行的小孩,他会时不时地猛地将赌注加到800块,有一次甚至加到了一千块,居然极为走运地得到了二十点,大赢了一把。他赢的时候没有得意忘形,输的时候也没有垂头丧气,就好像对正在玩的赌牌根本没有兴趣一样——但,唐至在心里默默算,他好像一直很幸运——难道这是初手的手气?
  正在唐至胡思乱想间,有人走近了他们这一桌,站在谢暄背后看起来——唐至没在意,随意地瞥了一眼,这一眼,却让他定住了身影——这个男人二十五六岁样子,手里拿着一杯波尔多红酒,深蓝色衬衫外罩一件剪裁得体的羊绒休闲西装,没有打领带,手上也没有精英人士必备的瑞士名腕表,而是一串白色檀香木的佛珠手串,在大气优雅的同时,又兼具温润谦和——他就是冯学壹。
  冯学壹的背景很复杂,没有人能真正说得清,普遍的说法是,他是冯家唯一的男孩儿,冯家是在国民党执政时期就移民海外的江南望族,出过翰林,出过党军高层,出过太平绅士,出过大资本家,据说还有些黑道背景的,总之,是很有分量的。而冯学壹本身,是麻省理工学院的高材生,持有国际精算师执照。
  唐至紧张得手都在微微颤抖,有心想提醒一下谢暄,却怎么也做不到。
  谢暄其实知道有人来到他身后了,他闻到的不是精英人士身上那种千篇一律的古龙水的味道,而是一种淡淡的檀香,很清雅,很静气凝神。
  赌注圈里是五百块,谢暄手里已经有十八点了,这种情况下,一般不会再要牌,怕胀破,唐至刚想提醒谢暄,却见冯学壹一边似乎不经意地将手搭在谢暄的肩上,一边用似乎很语重心长的声音开口,"贪心不足蛇吞象啊——想清楚——"
  谢暄似乎并没有注意到自己肩上的手,不动声色地回,"我喜欢冒险,那让我觉得生命可以把握。"他居然又追加了五百块的赌注,然后果断地要了一张牌,居然是一张3,简直太他妈幸运了——
  谢暄的脸上露出浅淡的笑,等庄家抓完牌之后,将牌往桌上一放,"上帝眷顾好孩子。"
  唐至紧提的一颗心终于放下,松了口气,看向谢暄的目光不由带了点别样的神采——这小子他们的运气也太好了吧!
  冯学壹收回谢暄肩上的手,喝了口红酒,微笑着问:"在哪儿念书?"
  "名扬。"唐至抢先回答,在接触到冯学壹望过来的视线后,唐至又急忙解释,"我们一个学校的。"
  冯学壹点点头,"跟着长辈过来玩的?"他的目光在唐至手里的筹码上划过,"怎么你不去玩?"
  唐至嘿嘿笑笑,指指谢暄,"他是我学弟,谢暄,我叫唐至,是唐岩的堂弟,上星期在'远洲国际饭店'见过冯大哥呢,我一直听我堂哥讲关于冯大哥的事情呢,崇拜得不得了——"
  冯学壹毕竟大几岁,阅历经验不是当假的,这样的场面见多了,脸上有恰到好处的亲热,"原来是唐岩的堂弟,以后跟着你堂哥多出来玩玩,都是自己人——"
  唐至有些受宠若惊,想说些什么俏皮话,但一时又想不出来,冯学壹已经将注意力转向谢暄了——
  谢暄的运气简直好到爆了,又一连赢了好几把,最后居然还以罕见的"blackjack(头两张牌正好是21点)"结尾,当最后一张塑料牌出来,表明这一圈已经胜利结束。
  谢暄足足赢了五千多,他慢慢收起筹码,表示不再继续玩下去。冯学壹看着他,似笑非笑道,"你数学很好。"
  面对他这意有所指的话,谢暄看他一眼,"我是国际奥林匹克数学竞赛中国代表。"
  "唔~"冯学壹拉开嘴角,点点头。
  "骗你的。"谢暄面不改色地说完,站起来准备离开,这时却见那个一脚被他踹到的服务生正带着一个负责人模样的人在大厅里张望,显然正在找谢暄——
  他不敢立刻进来寻人,一怕真的得罪贵客,二怕扰乱赌场内的秩序,吃不了兜着走;但又担心放进了不妥当的人物,到时候也要吃赔账,于是去找了负责人——
  谢暄知道不妙,微微侧了侧身,以期让冯学壹挡住他的身体。被谢暄耍了一把的冯学壹哭笑不得,不过他还不至于跟个孩子计较。这会儿看见谢暄反常的动作,再瞧瞧正向他这边走来的经理,人精儿似的冯学壹哪儿还什么不明白的?不由地调侃,"怎么,怕了?打人的时候怎么没想到怕?"显然,冯学壹早就知道门口的事了,他会来这儿根本就是故意的。
  唐至一惊,不敢置信地瞪着谢暄,才明白过来谢暄在门口的虚张声势。
  既被说破,谢暄也就没什么好遮掩的,挑了下眉,慢吞吞地说:"抱歉,学习压力大,心情不好而已。"
  信他个鬼!
  经理和服务生已走到他们面前,见着冯学壹跟他们在一起,有些惊讶,"冯先生,这是——"
  冯学壹还没说话,谢暄已经将五六个黑色筹码丢向服务员,丢下一句"医药费"就施施然地越过他们走向兑筹码区,去换钱了——
  服务员手忙脚乱地接住,不知所措地看看经理又看看冯学壹。

  "喂,谢暄,你这是干什么?你在做什么,你知不知道那个人就是冯学壹啊,你刚才的态度——"唐至追上谢暄,满脸都是愤怒,可惜谢暄根本不为所动,将所有的筹码换回钱后,用橡皮筋扎好,放进自己的口袋,然后走向门口——
  唐至急急忙忙地也换回现金,在电梯前追上谢暄,正要开口,后面有人追出来,正是那个经理,满脸堆笑,与先前截然不同,"谢少爷,唐少爷,这是冯先生吩咐的两张高级VIP卡,以后随时欢迎两位少爷来我们这小地儿玩玩,轻松轻松——"
  说着递上两张金卡。
  唐至的眼睛都瞪圆了,不敢置信,"给我们的?"
  经理笑着点头,"没错,年轻人有眼不识泰山,我一定好好教训他,两位少爷别介意。"
  谢暄面色坦然,随便拿了一张放进口袋,唐至一看,也连忙拿过自己那一张。
  "两位小少爷有空来填一下资料就可以了,两张卡都已经输进电脑了,随时可以使用。"
  电梯门已经开了,谢暄不等经理说完已经走进里面,唐至笑容满面春风得意地挥手让经理可以走了——
  电梯门一关上,唐至就兴奋得一把勾住谢暄的脖子,将金卡在他眼前晃来晃去,"哇靠,赚大发了,这可是'麦乐'的高级VIP,你知道要搞这样一张卡又多难吗?冯学壹就是牛,这样的卡也一送就两张——"
  谢暄拨开唐至的手臂,冷淡地说:"他本来就是这个'麦乐'的股东,即使所占股份比例不是很大,但送两张卡的权力还是有的。"
  "这你也知道?"唐至斜眼看了他一眼,又马上被喜悦激动淹没了,"不过今天真他妈值了,你听见没有,冯学壹说以后让我多跟他出去玩玩——对了,你今天赚了不少吧,靠,你小子手气还真是好到爆了,blackjack居然也被你拿到——"
  谢暄靠在电梯壁上,捏了捏眉心,有些累,"不过是数学罢了。"
  唐至不解,"你说什么?"
  谢暄懒得跟他解释那套记牌理论,扯开话题,"没什么——周二的学生会换届选举,你别忘了。"
  唐至的兴奋激动之情这才略略收了起来,又恢复到一贯高高在上的样子,"行了,忘不了。"

作者有话要说:估计错误,明天真的见面啦!


31

31、重逢 ...


  上午还阴雨绵绵,到了下午,金色的光线从厚厚的云层射出来,一下子光芒万丈,绚丽得令人惊叹,窗外的桂花落了一地,空气里弥漫着桂花的清甜和雨水的湿润交织的香气。
  礼堂里很安静,高三的一位学生会干事的学姐充当这一次换届选举的主持人——这是她最后一次参加这样的重大的活动,今天之后,新的学生会长诞生,而学生会高三的干事将全部引退,新旧力量转换,权力交接。
  谢暄坐在自己的位子上,那日在麦乐顶层赌场的醉生梦死豪华尊荣似乎已经远去,他还是那个成绩优秀,寡言少语的少年——谢暄的拇指指腹轻轻摩擦着圆润的指甲,对于这种双面生活,他转换自如,并没有任何不适——
  感受到右侧的视线,他微微侧了侧头,正对上谢明玉的目光。两人默默对视几秒,各自转开视线。
  礼堂里忽然爆发出热烈的掌声,在这掌声中,学生会会长唐至身穿金色滚边的剑领白色西式制服,风度翩翩地走上台,调整了下话筒的高度,脸上带着长久手握大权带来的沉稳和从容,先用目光在大厅里逡巡了一遍,等到掌声落下,他才缓缓的开口——
  这是固定程序,连说辞几年来也一成不变,无非是总结过去,展望未来,充分肯定自己,轻描淡写不足之处的卸任发言。
  唐至自身确实存在这样那样的毛病,装模作样、急功近利,但他本身的能力却还是不错的,尤其是行政方面的,任职期间,虽无大作为,但亦无大错,几次校际之间的大活动也办得极出色,因此,总体来讲,他在学校领导和学生之间的印象还不错,尤其是他作为击剑队的王牌选手为学校搬回一座座奖杯,实在功劳不小。
  讲话已接近尾声,唐至忽然话题一转,用郑重的语气道,"我们名扬的学生从来就是最优秀的,而这次的竞选代表更是其中的佼佼者——他们有想法,有能力,有魄力,让我们看到了一个新的时代——在这里,我不得不投出我那极其重要的一票——"
  说到这里,唐至很有经验地停了下来,礼堂里果然安静得连一根针掉下的声音都没有,每个人都竖着耳朵,盯着唐至的嘴巴。
  谢明玉皱了皱眉,已经有不妙的预感。坐他旁边的孟古也不傻,已愤愤出言,"操他老子的,先前一副不参合的清高样,来这一套,够阴险——"
  陆眠的脸色也很不好看,显然他也不认为唐至会将推荐票给谢明玉。
  唐至看达到了自己想要的效果,才缓缓地说出自己选择的接班人——"谢暄——"他的脸上浮起微笑,"我知道很多人会疑问,为什么是谢暄?是不是我跟他私交比较好?还是有其他什么不可告人的原因——我可以在这里斩钉截铁的说,都不是——事实上,认识我的人都应该清楚,我绝不是那种公私不分的人,还是那句话,能者居上——谢暄作为我的学弟,我看到他谦逊、刻苦、有礼的一面,而作为学生会的干事,他又做事认真,目光长远,敢于接受挑战——我在他身上看到了一个作为领导者该有的一切品质——"
  唐至说了什么多少溢美之词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的态度。那些摇摆不定、无所谓、或者真的天真地对学生对自身利益异常关心的学生从他这个过来人身上得到了心理暗示,而学校领导也不得不考虑唐至的意见。前任学生会会长的推荐,确实至关重要。
  唐至说完,轻蔑地看了一眼面无表情的谢明玉,然后和谢暄交换了个心知肚明的眼神,挺着腰背骄傲地走下台。
  "看我不搞死这小杂种!"脾气火爆的孟古狠狠地瞪了眼春风得意的唐至。
  谢明玉转过头,不由自主地去看——得到推荐,他的脸上并没有得意忘形,甚至连应该的愉悦和谦虚也没有,仿佛本该如此,目光沉静,矜持而清朗,气度自生。

  之后是三位候选人的竞选演讲。谢明玉的第一个,在唐至刚刚发表这样的推荐后,这个顺序对他来说很不利。
  不过,谢明玉是那种会甘愿认输的人吗?
  他从座位上起身,两只手还插在裤兜里,如同闲庭信步般走上台,嘴角勾一抹笑,眼神中的优越感,带点儿冷意,带点儿不屑,带点儿讥诮,天生贵族范儿。
  "问过自己这样一个问题吗?你来这儿干什么?你坐在这里干什么?我们一路上最贵的幼儿园,最好的小学,最有名气的中学,然后出国上他妈的镶金镀银的常青藤,为什么?因为我们的父母告诉我们,这是最好的,只有这样,我们才会幸福,才会成功。若是不按他们说的做,他们就要伤心,就要抑郁,就要以一副受害者的姿态出现——因为他们为之付出了全部的爱和心血的孩子却不听他们的话,这是我们的错——"
  礼堂里鸦雀无声,都被谢明玉这一番"大逆不道"却掷地有声的话震住了。
  谢明玉缓了缓语气,"从我们出生那一刻起,我们的父母就已经雄心壮志地策划好一幕出色的舞台剧,他为我们写剧本,仔细考量,多方求证,然后为我们穿上最漂亮的表演服,提拎着我们的走上舞台,看我们玩偶似的演出他们的剧本,他们在台下拼命鼓掌,满脸欣慰,他们成功了,他们圆满了,那么你呢?你在哪里?"
  "……我们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这种模式,可悲,可怜,可叹——那么,我们将问题回到最初?我们在这儿干什么?我们坐在这里干什么?我来告诉你们——我们是为了做我们自己,我们的人生不是父母的续集,也不是别人的翻拍,我们才是原创!"
  不得不承认,谢明玉很懂得煽动人心,连一向最看不惯他的扬关脸上都有微微的激动——都是十七八岁的年纪,最是不知天高地厚,对于唾手可得的东西往往视而不见,却对大人不能要求去做的事一定要千方百计地尝试。
  谢明玉精彩的表演衬得第二位竞选者的演说黯然失色,他说到后来,连自己也变得不自信起来,最后的掌声也稀稀拉拉。
  谢暄的演讲在最后面,他从位子上站起来,接触到谢明玉略带挑衅的眼神——与谢明玉同处一个屋檐下,是需要极好的心态的,否则绝对会被打击得无地自容,这种打击并不是来自于针锋相对的竞争,而是他天纵的奇才和仿佛信手拈来不需要任何努力的成就。谢明玉确实特别受到老天宠爱,天分、才情都到了极致,在别人都还在起跑线的时候,他就已经考虑用何种姿势冲刺了——
  心态稍稍不好的,恐怕要嫉妒得发疯以至心理扭曲,要么就是自卑得低到尘埃里去。好在,上述两种都不属于谢暄。

  "中国有一位少年将军——霍去病,生于贫贱,长于富丽,十七岁的冠军侯,二十四岁英年早逝——想想,鲜衣怒马,少年得意,何等快意,生命绚烂如盛世烟花,这告诉我们,少年当如是,勇锐盖过踯躅,进取压倒一切——
  中国有一位史学家——司马迁,少有大志,一朝获罪,身心皆辱,发愤著书,终成大器——这告诉我们,苦难同样有价值。
  中国有一个痴情的女人——赵四小姐,她十六岁去帅府,去一年,是奸情;去三年,是偷情;一去三十年,那就是伟大的爱情。这就告诉我们,很多事情不是不做,而是要看做多久,时间决定性质。"
  ……
  轻松惬意的站姿,疏朗的意态,清越的声音,从容和缓的语调,还有那双沉静温润的黑色眼睛——不同于谢明玉的激越,谢暄是平和的,同样的校服,他就能穿出青山白云般的简静,更令人折服的,是他机敏的反应,渊博的知识,侃侃而谈的修养,不紧不慢的风格,让人不由自主地去跟随他,听从他——
  扬关在下面悄悄地给他伸拇指。谢明玉的眼神变得深,望着台上的谢暄,仿佛第一次认识他一般。

  "我可不可以投你二十票!"谢暄刚演讲完,忽然从礼堂后面传来这么一声兴奋中又略带戏谑的喊声——
  原本正准备热烈鼓掌的人全哄堂大笑,善意地转头去寻找这么个勇气可嘉的人——
  谢暄站在台上,一眼便看见了喊话的人——他站在礼堂最后面的入口处,懒洋洋地靠在墙上,身上穿了一件短夹克,下面是深色的牛仔裤,衬得一双腿格外修长有力,两只手揣在夹克衣兜里,一步一步走下来,一张脸渐渐从阴影中显山露水——刀削斧凿般的英俊,飞扬的眼角眉梢都是不羁,马丁靴踩在水泥台阶上,仿佛一下一下敲在谢暄的心头——是周南生。
  谢暄看着他,看着那个与记忆中已有了出入的少年,有那么一瞬,他甚至有些无措。但很快,那种微微摇摆的心情便凝固了。
  所有人都好奇地看着这个忽然出现的少年,纷纷小声议论着,闹不清楚他是哪里的。参加活动的老师站起来,"哎,这位同学,你不是名扬的吧?"
  周南生已走到台下,对着老师的质问充耳不闻。
  "你是怎么进来的,跟我去保安处——"老师快步走过去,要去扭周南生的胳膊。周南生忽然朝谢暄咧开嘴笑了一下,那笑容明亮纯净,像窗外金亮的阳光,然后在老师的呼喝声中,飞快地向窗口跑去——在众人吃惊的眼神和吸气声中,跃窗而出,动作敏捷,倏忽不见。
  老师追到窗口,无法捕捉到人影,走回来问谢暄,"谢暄,你认识那个人吗?"
  谢暄的表情不变,"不认识。"
  老师点点头,对他们说:"你们继续,我打电话让保安处理一下——"说着便走到一边去打电话了——

  从投票、唱票到统计的一个小时时间,谢暄坐在位子上显得有些心不在焉。扬关以为他在担心紧张,一个劲儿地宽慰他。谢暄无法解释真正的缘由,干脆闭目养神,自然就没有看到谢明玉望向他的探究怀疑的目光。
  结果出来了,谢暄以微弱的优势胜出。那一刻,掌声雷动,响彻屋顶,扬关兴奋地抱住谢暄,反倒是当事人的谢暄依旧一副宠辱不惊的模样,让人有些刮目相看,从唐至手中接过象征学生会会长权力的勋章,然后握手,学校新闻社的记者按下快门,记录这历史性的一刻——然后是致词、感谢,一切有条不紊,井然有序。
  热闹了两个月之久的学生会换届选举终于正式落幕,走出礼堂的时候,居然已经晚霞满天。扬关从后面追上来,勾住他的脖子,笑嘻嘻地敲诈,"会长大人,旗开得胜是不是该请客吃饭呐?"
  谢暄笑,"好,地点随你选,不过今天不行。"
  扬关哈哈一笑,心满意足,"就这么说定了,你就准备好大出血吧——哎呀,饿死我了,我去吃饭了,你这就回去了?"扬关住校,吃饭都在食堂,因此不与他一条路。
  谢暄点头,"回趟教室就走了——"
  "唔,那行,明天见!"扬关朝他招招手,跑去食堂。
  谢暄一个人慢慢地走向自己的教室,都知道这是今天的胜利者,一路上有相熟或者不怎么熟的人纷纷跟他打招呼。
  教室里已经没有人了,他一个人坐在位子上,得偿所愿并没有让他有多少喜悦,直到有人吃饭回来,他才慢慢地整理了书包,走出教室——

  天黑得很快,校园里已经亮起了路灯。谢暄走出校门,看见烟蓝色的天幕下,一个人蹲在学校旁边的人行道上,正在抽烟,猩红的烟头在黑暗中明明灭灭。
  谢暄站在远处看了很久,才慢慢地走过去,在离周南生三步远的地方又停下了,不动,也不说话,就这么看着他。
  周南生意有所感地抬起头,看见路灯光下谢暄挺拔的身姿,干净温润的眉眼如同被月光洗过,眼睛黑得如同子夜一般,他在名扬校服外面套了一件驼色牛角扣羊毛连帽大衣,两只手揣在衣兜里——明明还是秋天,他却穿得如同初冬。但周南生知道谢暄身体不好,很怕冷,心里面蓦地涌上一点心疼——
  "你怎么这么慢,我快饿死了!"周南生张口,有点像撒娇,但又像是不满抱怨,就像他以前每次等谢暄回家等到星光满天,也是那个语气。他站起来,将烟头扔在地上,用鞋底碾灭了,眉头皱得紧紧的,像撒气的小孩。
  谢暄没动,眼睛紧紧地盯着他,"你来干什么?"
  周南生的动作一顿,有些意外地看着他,"……我来看你啊——"
  他说得理所当然,却勾起了谢暄的怒火,那个怒火来得那样猝不及防,瞬间烧掉了谢暄的理智,他想也没想地就一拳打在了周南生脸上。
  周南生没防备,被打得一趔趄,差点摔倒,莫名其妙被揍,周南生的火气也上来了,摸着肿起来的嘴角,"你有病啊,搞什么鬼,我坐了两个小时的车才到的,你发什么神经!"
  谢暄的脸色铁青,抿着唇角,"没有人让你来——有本事一辈子别联系!"
  周南生的心蓦地被揪得生疼,被谢暄无情的话打击得脸色苍白,气愤地一把揪起谢暄的衣襟,眼里都是毫不掩饰的怒火很阴狠,"你说什么,他妈的到底是谁不告而别的,你有什么资格责怪我?"
  谢暄并不挣扎,逆来顺受,只一双眼睛有倔又冷,盯着周南生像冒着寒气的冰刃。周南生被那眼神一望,不知怎的,无论如何再也下不了手,连一句狠话都说不出来,心里面又憋屈又难过,恨恨地放开谢暄,哑声道,"你要不想见我,我走就是了。"
  说着,扭头就走。他大踏步地向前走,谢暄站在原地,看着周南生毫不留恋的背影,明明还是秋天,地里面的寒气却透过鞋底慢慢地往上蔓延,一直冷到手指尖。他憋住气,转身,发狠地迈开步子,却在走了三步之后,一股巨大的冲力撞击上他的背,撞得他一个踉跄。然后一个裹挟着寒气的身体紧紧贴住他的后背,两条手臂框住他的肩,冰凉的脸颊贴着他的脖子,混着滚烫的呼
31、重逢 ...


  吸。
  谢暄僵住,一动不动,努力睁大眼睛,不让眼泪掉下来。

作者有话要说:终于见面了,不容易啊~


32

32、暧昧 ...


  这是学校附近的一个小饭馆,夫妻店,请了一个小工,店面不大,但收拾得很干净,菜做得也好吃,有点小名气。
  谢暄点了四菜一汤——红烧排骨、肉末茄子、酸辣土豆丝、香菇炒青菜、丝瓜皮蛋汤——周南生显然真是饿坏了,才上第一盘菜,他就已满满一碗白米饭,埋头就吃。谢暄没有动筷,只坐在位子上一言不发地看着狼吞虎咽的周南生——
  "你看着我干什么?"周南生被他瞧得极不自在,眉头皱起来看他一眼,从筷筒里抽出一双筷子塞到他手里,"别干坐着,吃啊,你不饿啊?"
  谢暄拿过筷子,没有动,天已经全黑了,他只能看到自己映在玻璃窗上的脸——周南生不会知道,他曾经回去过周塘,迎接他的却是人去楼空——周进告诉他,周南生的妈妈改嫁了,周南生自然也跟着她妈妈走了,那是中考前一个月的事情。
  谢暄那时候听到这一些的时候,失落?难过?愤怒?不,不仅仅是那些,而是一种深深的孤立无援——就好像小时候捉迷藏,你兴冲冲地躲起来,等待着别人来找你,满心欢喜地准备迎接你的胜利,你等啊等啊,等到路灯都亮起,你默默走出来,傻傻地看着空荡荡的弄堂,你知道,游戏结束,你被遗弃了——那一刻,心底里的小兽张牙舞爪地挠扣着,他遍体鳞伤。
  周南生也不会知道,他回去之后又生了一场大病,病得整个人恍恍惚惚神志不清。他先前已夭折过一个大哥,他这一病,弄得谢家上下阴云密布,不敢轻易言笑,祖父每日清晨都过来看他,同他说些宽心的话,连从不踏足谢公馆的汇文路的奶奶也过来了。他那时候无力地躺在床上,想他是不是要死了。但他终究还是一点一点地好起来了,而且越来越好。
  长辈都说,他病过这一场,否极泰来,以后一定一生康顺。
  但谢家终究不敢大意,也是那时候开始,他有了自己的营养师,每月给自己调理身体。
  但,这一切又有什么好说呢?

  等菜上齐,周南生已经开始吃第二碗,看看谢暄碗里少得可怜的一撮饭,忍不住皱起眉,用筷子敲敲他的碗沿,"你怎么只吃这么点?跟个小姑娘似的——"说话间牵扯到嘴角,疼得龇牙咧齿,摸摸还未消下去的红肿,"靠,你下手够狠的,看不出来啊——"
  谢暄忽然问:"你什么时候学会抽烟的?"
  周南生愣了一下,低下头,夹了一筷茄子和着饭大口地吃下去,含糊道,"老早会的。"
  谢暄便不说话了,一时间,饭桌上的气氛有些古怪。
  周南生忽然放下筷子,从夹克外衣的口袋里摸出一包烟,抽出一根,叼在嘴里,然后用打火机点燃,深深吸了一口,又拿下来,递给对面的谢暄,眼神带点儿鼓励,"试试?"
  谢暄看他一眼,接过来,放到唇间,试探着吸了一口,但呛人的烟草味让他忍不住咳起来,对面的周南生笑起来,显得很愉快,伸手要去拿回香烟。谢暄却一让,并不给他,而是拿在手里细细地把玩了一会儿,看着轻轻渺渺的烟从猩红的烟头上升,然后用三根手指拿了凑近嘴边,又轻轻吸了一口——
  周南生有些发愣,谢暄抽烟的样子很有味道,他学得很快,已不会再呛到,抽烟的姿势很柔和,微微阖着眼,微醺的样子,很淡很薄的烟圈从他唇间吐出,飘过他的眉眼,很静,很柔,平缓如水的宁静下似乎又暗涌着抑郁,和湿漉漉的诱惑,但还没凝结成水汽,又轻描淡写地不见了,像老旧电影中一帧不变的画面。
  周南生眼前出现了礼堂里谢暄洒脱写意的站姿,侃侃而谈的自信与从容,不知为什么,心脏一瞬间紧缩,疼得他略有些烦躁地又从烟盒中抽出一根,放在嘴里,点燃,狠狠地吸了一口,才略略缓解那不知从何而起的焦躁与蠢蠢欲动,笑得有些模糊,"有时候烦得狠了,慢慢就抽上了——"他将烟熟练地夹在右手的食指与中指间,手臂搁在桌沿,出神地望着缭绕的烟雾——
  人家都说关绣这回是交了好运,二嫁居然比第一回嫁得好。他继父是个生意人,有点小钱,早年丧妻,为着儿子一直没娶,现今儿子大了,才想找个人一起过日子。关绣就带着周南生去了城里,住进了一幢带花园的小别墅。他母亲怕人家说她这继母的闲话,于是对继子关怀备至,简直是有些讨好了,反衬着对自己的亲儿子格外冷淡与严厉。继父对他倒还不错,只是,他于那里的一切都格格不入,他只是那个家局外人——他有自知之明,好在高中可以住校。
  "我现在在七中念书,体育特招,其他倒没什么,就是每天训练累得跟狗似的,这回跟着校队来打比赛,请假出来的,明天一早就得回去——"
  周南生说得简洁,于自己家里的事只字不提。男人之间从来不会像女孩中的闺蜜,即使吃到一个好吃的布丁都要细细分享,男人之间的友谊是豪旷而世故的,充满棱角,心里话也和着烟和酒吞进肚子里。
  谢暄将手中的烟熄了,"什么比赛?"
  "全市的校际篮球赛,我打小前锋,你来看吗?"
  谢暄没说话。虽然明知不可能,但周南生还是有些失望,为了忽略心里面的失落,他转移了话题,"孙兰烨也在七中——听说这回我们初中中考成绩很好,光考上七中的就有二十八个,你们七班就占了十九个。我听说——孙兰烨的亲生父母回来找她了,但孙兰烨不肯回去。"
  谢暄想起小学六年级那次,孙兰烨那场仿佛被全世界抛弃了般的哭泣——虽然她的养父母对她并不好,但敏感的女孩儿可能更痛恨亲生父母对自己的抛弃吧。
  跟以往的相处一样,大部分时间都是周南生在讲,讲他在校队的琐事趣事,也讲些谢暄离开后周塘发生的一些事,讲述的过程中,周南生反复地提到了一个叫蒋哥的人,对他极其照顾。谢暄也就记住了这么个人。
  一餐饭吃到八点左右,两个人步行去谢暄的小公寓。

  一进屋子,周南生就对谢暄居然拥有自己的一亩三分地表示各种羡慕嫉妒恨,大爷似的将屋子从里到外溜了一圈,然后才将目光放在那整面墙的书架上——
  "靠,你这是准备读博士呐,这么多书!"他好奇地上上下下打量,随手抽出一本,"这些书你都看过?"
  谢暄将书包放下,"看过一部分——我还有些作业要做,你自己玩一会儿电脑或者看一会儿书?"
  周南生胡乱地点头,"嗯嗯,你忙吧,我玩会儿电脑。"眼睛还盯着手里的书,放回去一本,又抽出另一本——谢暄书架上的书很杂,文学、小说、建筑、金融、心理、水利什么都有——
  "哇哦,这MP3刚买的?还苹果呢,真奢侈——"周南生拿下放在书架上的MP3盒子,拆开来一看,发出惊叹。
  谢暄瞟了一眼,那只MP3是孟冬青的"见面礼",他拆了之后就随手搁在卧室的柜台上,再没动过,后来他来名扬上学,佣人替他收拾行李,以为是他经常用的东西就放进去了。于是这只MP3就跟着在这书架上积了灰——
  "你要喜欢,拿去好了——"谢暄无所谓地说道,低头做作业。
  周南生知道谢暄出身富贵,但这样将昂贵的东西随手送出去的轻描淡写还是让他有些略微的不适,但他也知道谢暄不过是不在意,于是笑着说:"这么贵的东西,我可不敢收,不过借我玩几天好了,下次见面还你——"
  "嗯,随你。"
  周南生便拿着MP3到手提上下歌。

  因为第二日周南生还要赶六点钟的早班车回去,两个人都不敢玩得太晚,十点钟就上床睡觉了。尽管小时候也一起睡过,但不知为何,这回两人并排躺在床上,盖着一条被子,总有什么地方不得劲儿,睁着眼睛望着黑乎乎的天花板,毫无睡意。最后周南生实在忍不住了,"听歌吗?我刚下的。"
  "嗯。"谢暄转了个身,与周南生面对面。周南生悉悉索索地摸出放在床头的MP3,将一只耳机塞到谢暄耳朵里,一只塞到自己耳朵,然后打开开关——李克勤的《一生不变》便从耳机里倾泻而出——
  和缓中略带伤感的背景乐中,一个男人唱——可知分开越远,心中对你更觉牵挂。可否知痴心一片,就算分开一生不变……
  身边是温热的身体,黑暗中因为距离近,彼此的呼吸喷在对方肌肤上,说不出的缠绵。谢暄在软浓的粤语声中,渐渐地沉下来,沉下来,几乎要沉进黑甜的梦乡。
  周南生忽然轻声问:"三儿,你跟人做过了没有?"
  谢暄霍的睁开眼,琉璃似的眸子在黑暗中特别明亮,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反问:"你呢?"
  周南生懒洋洋地笑了,带点儿狡猾,就像初中那会儿他问谢暄有没有摸过女生的胸部一样,那是男生之间的秘密,比试和炫耀,"高一的时候,我们校队有一个经理,是高三的学姐,身材超级火爆的,行为很轻佻,我们私底下经常议论她,有一次训练结束我留下来整理器材,她一个人进来——那时候已经星期六,学校里没人——"他的语气有些古怪,既像是在回味,又带着点儿可能连自己都没察觉的厌恶和嘲讽。
  他只顾着自己说,没有注意到谢暄的沉默。直到说完,谢暄也没有接话,然后忽然摘掉耳塞,从床上坐起来——
  周南生不解,"怎么了?"
  谢暄自顾自地下床,"我去洗头——"说着便头也不回地拐进了浴室,里面的灯亮了,很快传来哗哗的水声——
  周南生愣了一下,也从床上起来,趿上拖鞋,跟着进去,"都睡觉了洗什么头啊,明天再洗吧——"
  谢暄却不听他的,不等水热,就将头钻到了水龙头下。
  周南生没法,一边小小地抱怨,"真是,你小心感冒了,这时候洗得什么时候干啊,怎么神经兮兮的?"
  谢暄仿佛压根就没听到,一边伸手去摸洗手台上的洗发水,却不小心将它碰翻了,瓶子掉在地上,发出很大的声音。谢暄要弯腰去捡,周南生赶紧抢先一步,"我来——"他将瓶子捡起来,也不递给谢暄,就将洗发液挤在自己手心,恶作剧般地揉到谢暄湿发上——谢暄的发质很好,又黑又软,他玩上了瘾,揉得不亦乐乎——谢暄被他弄得哭笑不得,"你别闹了——"说着打掉他的手自己去揉,周南生哪里肯放弃,于是两个人四只手在头顶发间,你拨我,我抓你,你打我一下,我挠你回击,却在不知不觉间,变了味道,十指开始缠绕起来,你的手指在他的指缝间穿梭,他的指腹摩挲过你的手背,翻转、追逐、逃开、一进一嫁,拒绝接纳,压迫反抗,像一出探戈。手上都沾着轻柔细腻的泡沫,让一切变得容易,湿润又滑腻,那朦胧的感情如同游鱼般溜走,又晃晃悠悠地游回来,带着试探和期盼,暗藏挑、逗,薄荷味的香波这时候像着了火似的——周南生的手抚摸过谢暄的每一根手指,尤不满足,蛊惑般地借着洗发水的滑腻游走过谢暄的耳际、脖颈、锁骨,慢慢地伸进睡衣领口去摩挲他的肩胛骨——
  谢暄忽然直起身,转过来,用力地将周南生推到墙上,来不及做任何思考,唇,已经重重地撞了过去,咬啮、吮吸、辗转,依旧无法满足心底里的叫嚣,于是舌头长驱直入地扫荡,舔过他的上颌,追逐他的舌头,用力,再用力,仿佛要将他吞噬——
  周南生的脑袋要炸开来,乱哄哄的,什么也听不见,只知被动承受,两只手伸进谢暄的睡衣下摆,用力抚摸他消瘦但是光洁如玉的后背,他控制不住自己,像要疯了似的。
  空气里似乎都燃烧着滋滋作响的情、欲燃烧的味道,炙热得温度烤着人的皮肤。
  洗发水的泡沫弄得两个人都一头一身,全然不顾,直到两个人再不能呼吸,才略略分开一点,额头相抵,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这时候,两个被年轻的欲、望驱动的脑袋才略略清醒过来,面对这一时冲动而闯下的不可收拾的局面,不知如何是好——
  误会?开玩笑?还是当做什么也没发生?
  谢暄放开周南生,离得稍稍远了点,两个人都没有看对方,都有些尴尬——心里面,也都清楚,这样不对。
  良久,周南生才迈动步子,沉默地出了浴室——
  周南生一走,浴室里空气瞬间变得不那么逼仄,谢暄闭了闭眼,压下一切纷乱的思绪,镇定地将头发冲洗干净,再用干毛巾草草地擦了擦,走出浴室——
  周南生并不在卧房,谢暄走到门口,看见他正坐在沙发上弓着背抽烟,身边,放着一条从卧室拿过来的薄毯,看见谢暄,他的目光有些游移,不敢接触似的,"我今天还是睡这儿吧,你明天还上课呢,我不打扰你了——"
  谢暄没说话,只是眼神一瞬间变得又薄又利,充满无言的愤怒和讥诮,转身就要进房,周南生忽然叫住他,"三儿——"他的声音有些哑,似乎压抑着什么,"我不是同性恋。"这几个字他说得很慢,既是说给谢暄听,也是说给自己听。
  谢暄停下脚步,没有回头,"我也不是。"


33

33、下马威 ...


  一夜无眠。
  凌晨五点左右的时候,他听见客厅里有响声,有光亮从门缝里透出来,大约是周南生起来了。谢暄躺在床上听了一会儿,才慢慢地起床,打开房门,周南生正弯腰叠薄毯,听见动静,转过头来,脸上还有些尴尬,"把你吵醒了?"
  谢暄没说话,走到饮水机边接了杯水,咕嘟咕嘟喝完,"你先收拾一下,待会儿带你去吃早饭。"
  "哦。"周南生乖乖地走进卧室的洗手间,拧开水龙头,自来水哗哗地流出来,他却不可遏止地想起昨晚发生在这个狭小空间的事,一瞬间,那感觉又回来了,焦灼、鼓噪、疯狂,整个人浑浑噩噩,如坠梦境。他赶紧洗了把冷水,迫使自己冷静下来,以无与伦比的毅力将那种感觉压下去,压下去,直至完全不受影响。
  他草草洗漱完,走出洗手间,卧室内没开灯,只有从客厅里投过来的微弱灯光,谢暄正在换衣服,两只手伸进线衫的袖子里,正往头上套,露出背部优美的蝴蝶骨和大片光洁的背,尽管瘦,但并不嶙峋,薄薄的肌肤包裹下是充满韧性和力量的肢体——
  周南生略有些不自然,将目光移开,匆匆走出房间。
  没过一会儿,谢暄也出来了,拿起钥匙,"走吧——"
  "哦。"周南生跟着站起来,心里面唾弃自己,妈的,怎么像个傻子,原来这样能说会道滔滔不绝的,这会儿却笨嘴拙舌,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他有心想想出个话题,活跃一下气氛,但侧头一看谢暄被冷风吹得如同雕塑般冷硬的脸,心里又说不出的憋闷。
  就在这样的气氛中,两人沉默地在学校附近的早餐店吃完早饭,然后在路边等出租——这个时间还没有公交,幸亏在吃早饭的时候谢暄就定了出租,这会儿,应该快到了——天还未大亮,周围寂静无声,直迫得人的心焦灼难受得要死——
  周南生是坦坦荡荡的性子,各种情绪在他体内纠缠、膨胀,滚雪球般越滚越大,终于使他忍不住一脚踢向路灯柱——"这算个什么事?"
  谢暄转过头,静静地看着他——
  周南生拧过头,望着地面,脸上有一种壮士断腕的壮烈和决绝,"你到底什么意思?"
  谢暄慢慢地回过头,望着空茫的前方,很久,才开口,"我不知道。"他的声音很轻,轻得还没有成形,便像嘴边呼出的白气,倏忽消散在空中了。
  周南生咬了咬嘴唇,两人默默无语,好在计程车很快来了——
  一直到客运中心,两个人也没在说一句话。谢暄买了票,递给周南生,周南生接过来,看看他,想说什么,又不知道能说什么——离开车还有二十分钟,候车室里人不多,两个人坐在冰凉的铁椅,面无表情地看着液晶电视上的广告——
  "三儿——"周南生脸被电视上的色彩染得有些茫然忧伤,声音轻轻的,那是从未见过的无奈,"我们是不是都变了?"
  谢暄的两只手揣在衣兜里,回答得有点冷血,"人总会变的。"
  周南生垂下头,"可我希望我们都不要变——"
  谢暄没说话。
  周南生扭过头,深褐色的眼睛认真又执拗地望着谢暄,"三儿,咱们做一辈子的兄弟,行吗?"这句话,他曾经在他们还小的时候就说过,那时候,他说得自信,充满誓言般的坚定。而现在,最后的两个字,带着连他自己也没察觉到的乞求与惶恐。
  谢暄回视,黑漆漆的眼睛仿佛蕴藏着什么强烈的情绪,要破土而出,但一瞬间,又归于沉寂,沉沉如同子夜,他说:"嗯。"
  周南生瞬间笑开来,如同卸下一个沉重的包袱,浑身轻松起来,又恢复以往的玩世不恭,重重地拍了下谢暄的肩,"好兄弟!"
  谢暄也笑起来,尽管笑容不大,如同有厚厚云层压在上头似的。
  检票员已开始检票,周南生站起来,忽然跑向小卖部,谢暄以为他是去买车上吃的东西,站在原地等他。周南生跑回来,手里拿着一杯奶茶,塞到谢暄手里,"拿着。"
  谢暄皱起眉头,"干什么?"
  "暖手——"他说得理所当然,"那我走了啊,下次再来看你。"
  他挥挥手中的车票,潇洒地朝检票处走去,走进玻璃门的时候,还拼命朝谢暄挥手,脸上都是明晃晃的笑容。
  谢暄捧着有些烫手的奶茶慢慢地走出候车室。
  周南生一直到谢暄的人影完全看不见了才默默地走上车,找到自己的位子,一坐下,脸上却再也维持不住笑容,他将脸深深深深地埋进自己的双腿间,似乎不堪承受那种失落——在谢暄答应做一辈子兄弟的那刻,他在开心的同时,却不知道那种扣心的难受是什么。

  因着一夜未合眼,谢暄的脸色有些苍白,如同冰雪做成,衬着纯黑如墨的发和眼,在亮丽的阳光下愈发惹眼,似乎忽然褪去了温润平和的外衣,浑身气势尖锐如出鞘的剑。
  何铭原本故作亲热,要拍在他肩上的手却中途转道,讪讪地与自己的左手交握——"哈哈,我就知道谢暄不简单啦,那天的演讲真他妈的精彩,你现在去问问,全校的民意调查谁最受期待,非你莫属啦——其实那天吧,我也是被逼无奈,过不去那个人情,你也知道孟古跟陆眠这俩小子一阴一阳的,谁架得住他们的缠,可我心里清楚着呢——"
  尽管谢暄和扬关都没有搭腔,但何铭一个人还是说得热闹,丝毫不见尴尬,直到何铭的走远,扬关才不敢置信地对谢暄说:"我算是见识过了,这人的脸皮真够无极限的,换了我,肯定躲得远远的,他居然还好意思过来——他要真是一门心思站在谢明玉那边儿,我还看重他点儿——"看样子,扬关对于何铭的临阵倒戈的行为依旧非常窝火。
  谢暄难得说笑,只是嘴角轻挑,带点儿轻微的讽意:"就这道行,你是拍马也赶不及。"
  扬关不屑道,"呸,小人——"
  谢暄迈开步子,似是漫不经心道,"小人也没什么不好——"
  有些事情就需要小人来做,他们往往有敏锐的嗅觉、快速地判断能力、周密地执行能力,随时适应变化,随时翻脸不认人。因为小人没有多少规范和道德,因此往往办事效率极高,善于领会当权者难于启齿的隐私和私、欲,实在是不可或缺。
  扬关可没那么多弯弯绕绕的心思,追上谢暄,略略有点担忧,"今天的学生会会议,估计不会那么容易,谢明玉他们肯定会发难,你有什么应对之策没有?"
  谢暄默然不语。

  事实上,扬关不是杞人忧天——
  推开会议室的门,回形的会议桌边人数寥寥,只到了三分之二,而即使这三分之二,除却明确站在谢暄这边的四个,和一些保守的中立派外,其余人或是聊天打屁,或是埋头睡觉,甚至有在玩PSP联网游戏的——这些人,身上明明确确传达着这样一种信息——老子就是来混学分的,有什么屁赶紧放,老子没那么多时间——
  谢暄不动声色地走到主位,坐下,打开手中的文件夹,"现在开会。"
  "开什么会呀,人都还没到齐呢——"谢暄的话刚说完,就有人吊儿郎当地出声,斜撑着椅子,一副看谢暄好戏的样子。
  谢暄抬起头,目光在在座的人的脸上一个个滑过,然后,停留在谢明玉脸上——出乎谢暄的意料,谢明玉不仅按时出现在了会议室里,而且,看起来相当大度,对于输了竞选的事,似乎根本不放在心上。但谢暄却知道,谢明玉是骄傲到顶的人,不会就这样甘愿蛰伏,谁知道他又留了什么后手?今天这低级刁难,又有几分他的手笔在里面?
  谢明玉也不回避,任他看,脸上还带点儿笑。
  谢暄收回目光,合上文件夹,仿佛不经意间说出来,"我喜欢不迟到的人,不说谎的人,喜欢有责任心的人。也喜欢沉默说话都适可而止的人,喜欢说出的话与行动相符的人,喜欢内心有价值观态度坚定不盲从的人——很遗憾,今天没到场又没有请假的人,不再是这里的一员——"
  此话一出,会议室里一片哗然,原本一脸恹恹或者纯粹看戏的人都忽然有些懵,面面相觑之后,内心警觉——谁也想不到第一天开会,谢暄就敢拿人开刀,而且这样利落不留余地,一刀下去,不见一滴血,但寒意透骨。
  "凭什么?"还是一开始说话的那个人,此时脸上尽是愤怒,"就凭你一句话,你搞搞清楚,就算是会长,那也不是说开人就开人的,不过一次缺席——"
  陆眠看了眼谢明玉,脸上依旧挂着万年不变的微笑,语气温和却直指谢暄,"是不是太严厉了,在此之前也没有交代,这样不好吧,别人还以为咱们学生会是某个人的'一言堂'呢——"
  谢明玉的两个左膀右臂中,孟古直鲁莽撞,陆眠则心思细腻,笑里藏刀,绝不是简单的角色。谢暄的十指交叉闲闲地放在桌面,并不理会陆眠话里面的刺,"此前没有交代,现在都听到了——坐下开会,或者开门出去,我允许不写退会申请。"
  "出去就出去!"一开始就跟谢暄唱反调的人哗啦一下推开椅子站起来,"你就一个人享受你那法西斯独裁主义吧——"等他站起来,才发现自己的孤独,原本说话一同给谢暄难堪的同伴都默不作声地低着头,对面的谢明玉倒是懒洋洋地靠撑着椅背,好整以暇地看着他,想看一个小丑——会议室忽然变得静悄悄的。
  事情已到这种田地,尤不得他不退。他咬咬牙,带着满心的不甘和愤怒,摔门而去,门的撞击声似乎也撞在了人想心里。
  谢暄却似乎毫无所感,低下头,翻着手中的资料,"现在开会——"
  会议前所未有的效率高——因为刚经历过人事动荡,学生会目前最大的事情就是进行工作交接,谢暄在此之前就已做了大量工作,现在不过是一样一样地吩咐下去——民主,说着好听,但,人更多向往的却是独裁,人没办法拒绝大权在握唯我独尊的那种诱惑,尤其是尝过那种美妙滋味之后。

  会议结束,人鱼贯走出会议室,陆眠走在谢明玉左边,脸上的表情挺复杂,"明玉,我们可真都小看了你这堂哥,还以为真是绵软温和的性子呢,现在怎么办?"
  谢明玉拧着漂亮的眉,有些心不在焉,"再等等——"


作者有话要说:谢暄的战争还没完啊~


34

34、赛事 ...


  知道谢暄最欣赏哪个皇帝吗?
  汉武帝——
  刘彻千辛万苦登上皇位,却发现这皇帝做得憋屈,后面有个窦太后指手画脚,朝中大臣不听自己的,人家压根没把你这个皇帝看在眼里——刘彻是怎么做的?他没有礼贤下士,恬着脸做仁义大度的样,妄图收服那些眼高于顶倚老卖老的老东西,这太费事也太费时——刘彻是天生的帝王,你不鸟我是吧?行,那我也懒得鸟你,别太把自己当回事儿——他自己培养一批懂自己抱负理想,有干劲有能力而且绝对忠心耿耿的年轻班底——让那帮老臣彻底一边儿凉快去——
  后来,以刘彻为中心的那一群理想主义者和实干家开创了一个热血澎湃的大汉帝国。
  皇帝做到这份上,才是真痛快。
  那天学生会的事当然还没有结束,被谢暄一句话开掉的几个人抱成团,集体向校方反映——谢暄这学生会主席当得不合格,刚愎自用,武断独裁,他们对于这项决定非常不满,谢暄必须收回他的个人决议,向他们道歉,并保证以后学生会内必须维持的民主的氛围。
  这手段不算高明,甚至有些简单粗暴,但却行之有效。
  这不,就有老师来找谢暄谈话了嘛——

  学生会名义上实行自治,拥有极大的权力,但总不能真任着一群青春年少热血激荡的孩子胡来吧,于是就诞生了监管会,监管会一般由三个老师担任,一个会长,两个副会长,平时也就挂个名,只有在学生会决策上出现方向性错误,或者冲得快了猛了,他们才会出来指点指点,收收缰绳,不着痕迹地将这群初生牛犊导向学校期望的道路。
  宋老师担任这个监管会的会长已经很长时间了,历经了好几届的学生会主席变动,处理起这样的事情来可谓是驾轻就熟。
  谢暄敲门进去,坐在办公桌后面的宋老师抬头看是他,脸上立刻露出笑,"来了,来,坐——"宋老师很客气,请谢暄坐下之后,还给他倒了杯水——
  "先喝点水——"
  "谢谢老师。"谢暄双手接过,面上始终不卑不亢。
  宋老师在他对面的沙发上坐下,和蔼的脸上挂着推心置腹的笑,"今天叫你来呢,就想了解下学生会最近的情况——怎么样,有什么问题没有?"
  "谢谢老师关心,一切都还好。"谢暄的回答很官方。
  宋老师的脸上出现戏谑,语气轻松,"我怎么听说你一下子开除了四个干事,干劲很足啊——"
  谢暄没说话,知道宋老师这是要开始做思想工作了,果然,接下来宋老师的脸上就出现了担忧的神色,"有干劲是好事儿,一个人要没点儿干劲,那还能成什么事儿?学生会里却是存在着很多很多的问题,我也期望着一个雷厉风行大刀阔斧的改革,但那前提是必须不伤害到整个团体的运作,你说是不是?就好比是一个人生了一个恶性瘤,咱们要做的就是将这个瘤剔除干净,但如果你执刀手法不对,反而威胁到了整个生命,这就得不偿失了——做事也一样,我们要讲究方法,讲究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
  宋老师天生就是搞行政的料,这一套思想工作做下来,估计没几个人不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谢暄始终安静地听,没插嘴,反让人摸不清他心底到底怎么想的。
  宋老师的意思也很明白,大体上他是绝对站在谢暄这边的,但谢暄也得注意自己的手段,不要过激,那几个人闹出来的事必须给处理好了,不能给学校添麻烦,若是引起大的反应,那学校就会强硬地插手,到时,谢暄的脸上就不好看了——
  谢暄告辞,宋老师将杯子里的水倒掉,心里面还在想着谢暄——连他也没有想到,谢暄的手段态度居然会那样强硬,甚至显得有些刻薄寡恩。当初三个候选人,宋老师也在自己心里面翻来覆去地琢磨过,谢暄和谢明玉都是他看好的,但也各自有缺陷——谢暄沉稳,却不迂腐,心大,眼界长远,于大局把握和形势判断上有着惊人的冷静眼光,善于布局,还有一种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孤勇,但他却很独,仿佛谁都不能看进他的眼里似的,他将自己置于一个纯净清高的位置,冷眼旁观,看着又硬又冷;而谢明玉恰恰相反,论智力,绝不下于谢暄,性烈如火,活得张扬肆意,按着自己的性子想怎么来就怎么来,这样的人身边自然会有人追随簇拥,而且他手段灵活,惯会社交,只是毕竟年幼,还学不会收,若真让他当上学生会主席,估计他们也就只能看着这个至关重要的组织像列失控的火车,朝着山崖直奔——
  若是这两个人能合作就好了——
  宋老师在谈话中隐约地提了这样的意思,但看谢暄能不能领会了,又或者,按着谢暄的性子,领会了,又肯不肯折节相邀,又能不能真正收服谢明玉——说实话,宋老师还真有点儿期待——

  下午是体育课,跑完一千二,体育老师就让他们拿了体育器材自由活动。谢暄不是爱动的性子,坐在篮球场边上看别人打球。一只篮球突然朝他弹来,幸亏谢暄反应灵敏,用两只手接了,才不至于脸面遭殃,抬头,便见一行人站在自己面前——为首的正是那个被谢暄踢出学生会的宋晓东——显然,他们也是体育课。
  谢暄便知道来者不善,手里抓着球,静静地看着他们——
  宋晓东居高临下地瞅着谢暄,语带挑衅,"怎么样,来一场?"
  谢暄慢慢站起来,即使孤身一人,但并不显得势弱,"斗牛?"
  宋晓东挑眉,"斗牛——你要真能耐,便像个男人一样堂堂正正比一场,别在背后耍手段!"
  谢暄慢条斯理地说:"我耍什么手段了?"
  宋晓东火起,"你没耍手段成光他们怎么会忽然都要求撤销联名上书了?"
  谢暄的脸上依旧不见一丝烟火气,"趋利避害,人之常情。"
  "少他娘的废话,你到底比不比?"宋晓东显然没多少耐心。
  谢暄问:"输怎么样?赢又怎么样?"
  宋晓东说:"我输了,我宋晓东明天就递退学申请,你输了,跪在我面前跟我道歉!"
  谢暄看他一眼,"意气之争。"说着转身就要走,宋晓东上前一步,其他人也团团围住他——
  "你不敢?懦夫!"
  "谢暄,跟他比,他娘的狗眼看人低,当我们三班都是死人啊!"谢暄还未说话,被这边吸引过来的同班同学已被挑起了血性,群情激奋。
  都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如何忍得了这般轻视,三言两语定下战约——只是谢暄这边人数不少,篮球打得好的却实在没有,除开谢暄是一定要上场的,挑挑拣拣只一个宋柯,立马有人提议,"我去足球场找高峰。"高峰是校足球队的主力队员,人长得高,篮球打得也不错,算是三班的主力队员。
  提议的人还没跑远,只听一人说道,"我怎么样?"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谢明玉身上披着一件运动外套,右手滴溜溜地转着一只篮球,脸上挂着笑,眼睛却直直望着谢暄——
  谢暄还来不及说话,宋晓东已经有些不耐烦,"你们好了没,咱们速战速决,时间可不多。"
  他这一说,谢明玉自然便顺理成章地进了谢暄一队,不得不说谢明玉的人缘儿确实蛮好,看他笑眯眯地跟着临时的战友打招呼互相鼓劲儿,又和谢暄这边的拉拉队招手,即使不是同一个班级,对于他这种雪中送炭的行为,大家也都十分领情,一时之间,倒是人气很旺。再加上渐渐听闻有斗牛的比赛,女孩子也陆陆续续地围过来,兴奋地对着场中指指点点,更有胆大的直接喊着谢明玉的名字,可见其受欢迎程度。
  谢暄脱了外套,做一些压腿之类的热身运动——他一向对这种无意义的比赛无感,只是既然已不得不为之,那就只有取胜一条道。谢明玉走过来,左右手互换着篮球,看了谢暄一会儿才说:"我还从来没见过你打篮球——"
  谢暄神色淡淡,"我不爱这些。"
  谢明玉了然地笑笑,"我还知道你讨厌流汗,这样的比赛肯定让你很厌恶对不对?"
  谢暄仿佛没听懂他话里面的话,只说:"我记得你应该不是体育课,陆眠没跟你一起?"
  谢明玉懒洋洋地笑了,"逃课了呗,太无聊了——"又忽然凑近谢暄,像个小孩子似的蹲在地上,"我这算不算帮了你大忙?"
  谢暄看他一眼,站起来,"等赢了再说——"

  比赛开始,宋晓东一方先进攻。宋晓东执球,先将球拍向谢暄——这是礼仪,只是这球明显来势汹汹,谢暄退后一步才接住,又重新丢给宋晓东。球一到宋晓东手里,他便如同猛虎下山,直冲过来,健壮的身子撞在谢暄身上,直撞得他胸口发疼,被迫后退,他则几步绕过谢暄这边的另一个队员,直冲篮下,以毫不停顿的势头三步上篮,篮球在篮筐滴溜溜转了几圈之后,落入网中——宋晓东率先得分,为自己队打开了一个良好的开端。
  宋晓东进球后与队友击掌庆贺,然后挑衅的目光便投向谢暄,直接又嚣张。
  说谢暄没有一丁点感觉,那是骗人的——再怎样稳重成熟,他也不过十七岁,看似平易近人,其实傲在骨子里,容不得任何人冒犯,只是他越愤怒,便越沉静,脸上看不出任何神色——
  这回是谢暄他们进攻——谢暄慢慢地运球,篮球啪啪啪地拍在水泥地上,节奏井然——宋晓东原本看谢暄的将球运得那么高,还暗笑他不懂运球技巧,只因运球的人为防止被人抄球,会将身子重心降低,球运得相对来说比较低,但几次抄球未果之后,宋晓东才慢慢收起轻视之心,正这时,谢暄已瞬间改变运球速度——
  来了!宋晓东只觉精神一震,浑身细胞燃烧起来,张开双臂重重防护,堵住他进攻的道路,谢暄忽停,起身,作投篮状,宋晓东刹那跟着跳起准备盖帽,但这只是假动作,篮球朝谢暄的右方直射过去,稳稳落入谢暄的队友手中——但宋晓东这一方也不是吃素的,显然比谢暄这一队更有经验,已有人飞快地将球釜底抽薪,一转眼,球落入宋晓东一方,攻防逆转——
  失球的队友很懊恼,恨恨地盯着对方,这时只觉得背腰被人重重一拍,谢明玉小声鼓励:"不要紧,不过一球!"
  奇异的,负面情绪褪得很快,一种同仇敌忾之气油然而生。
  这一回宋晓东的他们的进攻没有得逞,球拍在篮板上反弹出来,三个人同时跃起去抢篮板,最终谢明玉棋高一着拔得头筹,但令两个也不是吃素的,立刻升高双手将谢明玉夹在中间不给他任何射篮的机会。
  谢明玉被围得扭转不得,心头火起,眼尖地瞄到"围墙"之外的队友人影,不假思索地将球从脚下传出,那人接球之后出乎意料地没有立刻投篮,而是将球传给了外围的谢暄——谢暄的手甫一接到球,宋晓东已经张开铁墙,绝不肯让他进一步。
  但谢暄却反行其道,退后一步跳出三分线外——
  宋晓东反应极快,晓得谢暄是要射三分球了,立刻跳起,手臂朝谢暄挥来,也不知是故意的还是不小心,居然重重地撞在谢暄的眼角,这时,球已脱手而出,在空中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直直地落入篮筐——
  球场边上响起一阵热烈的欢呼声,而谢暄顺势摔在地上,又引来一阵惊叫——
  场边哨声响起,进球得分,对方犯规,加罚一球。
  谢暄看着有些不可置信的宋晓东,慢慢勾起嘴角,又是高傲又是轻蔑,漂亮地回敬了他刚刚的挑衅。

作者有话要说:补全。隔得有些时间。
唉,最近心情不好,想写些欢快的东西啊~好想开其他的坑啊~


35

35、受伤 ...


  赛事进行得如火如荼,两边的分数咬得非常紧,只要一边反超上去了,另一方肯定竭尽所能立马追上去——谢暄的体力是六个人中最差的,这幸亏还只是半场,若打全场,估计根本不用等比赛结束,胜负已见分晓。
  宋晓东大概是为了回敬谢暄的三分投射,只要一有机会就进行远距离射篮,妄图拉大两队分差。谢暄再起跳,已明显感觉到跳跃力的下降,只中指堪堪碰到头顶飞过的球,但这一下,已足以改变球的轨迹,篮球撞在篮框上,被等在篮板下的谢明玉顺势拍进篮框,场边响起一阵欢呼——
  谢暄长长地出了口气,低头看看自己右手中指——这个手指刚刚被篮球擦过,指甲有些掀起,微微渗血,钻心的疼——
  "没事吧?"
  谢暄抬起头,居然是谢明玉,"没事。"若无其事地放下手,走到防守区内——
  谢明玉的眼神有些复杂——他从未见过这个样子的谢暄——谢明玉为什么讨厌谢暄?说起来两人也没有什么解不开的矛盾,不过是因为谢暄成天一副无欲无求冷冷淡淡的样子,让谢明玉瞧不惯罢了——谢明玉此人,从小在各种富贵肮脏的"战场"摸爬滚打,耳濡目染练就一双火眼金睛,各种嘴脸看多了,心也就硬了——他自认这个世上哪有什么真正清心寡欲的人,不过都是装逼——明明愤世嫉俗偏偏宣布与世无争,明明为怀才不遇忿忿不平,偏偏还得装一副对庙堂不屑避之唯恐不及的样子——假!
  谢明玉看不上这种人,他自认不是什么光风霁月的人,但坏,也坏得坦坦荡荡。
  不过,今天的谢暄让他有些吃惊——他从不知道,原来他这个仿佛不食人间烟火的三哥也会有意气之争,也会有少年的自尊火气,也会为了一些不足道的理由而拼尽全力。这让谢明玉觉得很新奇,也忽然拉近了他与谢暄的距离。这个临时组成的队伍,开头因为生疏,频频失误,可越到后来,却磨练出了默契,连谢明玉自己都没有想到,一开始不过是抱着好玩的心态上场的,到后来居然真正乐在其中,他与谢暄的配合居然会那样默契,他的心念一转,或传球或投球,谢暄总仿佛了解他的想法似的,出现在合适的位子;而同样的,他也能读懂谢暄每一个走位、每一个小动作背后的深意,只要球一到谢暄或者他的手里,场边就会爆发出惊人的呐喊声,因为那意味着一个完美无缺的配合表演——
  这种感觉很奇妙,谢明玉得承认,他有些迷恋。

  比赛到后来,已接近白热化,两队都已气喘如牛,但谁也不肯让谁,到了这时候,大家都忘了一开始的赌注,而是拼着一股少年意气想赢得这场比赛,同时,也在心里默默地为对手致敬——这是一场势均力敌的比赛,每个人包括旁观者都享受其中,酣畅淋漓——
  谢明玉起跳,投出决定胜负的关键性一球——
  球在万众瞩目中朝篮框飞去,然后撞击在篮板上,反弹进篮框,谢明玉的脸上露出志得意满的微笑,但下一秒,剧烈的疼痛从脚踝传来——不知是谁站在他身后,他起跳的脚并没有落到地上,而是踩到了那人的脚背——他一下子摔在地上,捂住右脚脚踝,疼得冷汗涔涔——
  突生变故,所有人都围过去——
  "怎么了?"谢暄皱紧了眉头,蹲□,撩开谢明玉的裤腿,褪下袜筒看了看,但这会儿看不出什么,只是看谢明玉疼成这个样子,估计是扭伤了,只是不知道严不严重。
  "比赛暂停。"谢暄回头对宋晓东说了一句,这会儿自然也没人反对了。谢暄将谢明玉的一只手臂绕过后颈,另一只手扶住他的后腰,"起得来吗?"
  谢明玉的整张脸都皱在一起,这小爷,何时受过这种罪,心情自然好不到哪里,这若是在谢家,恐怕少爷脾气早发作了,可现在,到底还是要面子,只是满脸阴郁和恼怒,闷声道,"没事。"
  谢暄便扶着他起来,他也不客气,大半的重量都压在谢暄身上,忍着钻心的疼,一瘸一拐地走到医务室,一屁股坐到床上,便像耗尽了全身的力气,连根手指也不想动了——
  很不凑巧,医务室的老师不在。
  "谢暄,怎么样,要不要紧?"一同跟着来看情况的人中宋柯作为代表发问了。
  "还不清楚,得检查一下。"
  "靠,宋晓东他妈太阴了,是看着他们胜不了了,就使这种下三滥的手段,不然他站那儿不好,偏偏就站谢明玉后面,还好死不死地把脚伸到他脚下——"有人立刻义愤填膺地开始了讨伐——
  这立刻引起了一帮人的共鸣,"就是,说好了堂堂正正地来,真丢人!"
  "不能就这么算了,咱们非得讨回这一节不可,他不是想让谢暄道歉吗?让他先来给谢明玉跪着道歉!不然,非搞死他不可——"
  少年人血气方刚,三言两语就被那气氛煽动得要冲动行事。
  谢暄皱了皱眉,缓缓地开口,"现在不是讨论这个的时候,是不是故意的也不是我们能信口雌黄的,先把医务室的老师找来吧——"
  "我去!"立刻有人自告奋勇。
  "我跟你一起去——"
  围在医务室的人少了一些,谢暄继续说:"也快上课了,你们都先回去吧,若是这么多人一起迟到,就算有正当理由,恐怕老师也不会高兴,倒时候反而是我们聚众闹事了,顺便帮我和明玉请个假。"
  谢明玉啃着指甲,看谢暄三言两语劝退一群激动愤怒的少年,眼里蛮玩味。
  谢暄转过身,看他一眼,蹲□,说:"不要啃指甲,不卫生。"
  谢明玉愣了一下,悻悻地将手拿开,刚想说什么,脚上传来的疼让他倒抽一口冷气——这是谢暄在给他脱鞋,"你轻点儿!"语气,实在不算好,气呼呼的像个被惯坏的小孩,又蛮横又娇气。
  谢暄却仿佛压根没听到他的抱怨,小心地脱掉他的篮球鞋,再剥掉袜子——就这么一会儿,脚踝部位已经肿起来了,谢暄检查了一下,将他的脚搁在高一点儿的几上,以减少出血肿胀,"应该没有伤到韧带——"
  谢明玉两只手撑着身体,鼓着脸,很不高兴,"真倒霉。"

  医务室的老师来得很快,替谢明玉检查了下脚踝,好在韧带没有受伤,但扭伤有些严重,先用冰敷了,再搽药,就让谢明玉在医务室休息了。
  谢暄便先离开了,刚走出医务室,就看见宋晓东站在不远处,拧着眉脸色复杂地望着医务室的窗户,看见谢暄,他似乎有些尴尬,顿了顿,忽然大步朝他走来——
  "我不是故意的——"硬邦邦的话像石头一样砸过来,宋晓东神色严肃中混着点不易察觉的紧张,两手握拳,像要找谁拼命。
  谢暄愣了一下,才明白他在说谢明玉摔跤的事,还等不及他开口,宋晓东已经按捺不住火爆的脾气,"靠,我跟你说什么,爱信不信!"说着,扭头就走。
  "我信。"谢暄慢悠悠地开口。
  宋晓东闻言停步,狐疑地转过头来,似乎不相信谢暄说的。
  谢暄不管他,只说:"明玉的伤不重,既然是比赛,磕磕绊绊难免,我们不会那样小气——"
  宋晓东大概没料到被他定义为阴险狡诈睚眦必报的谢暄会说出这样的话,只睁大着眼睛,脸色古怪,不管有意无意,毕竟是他有错在先,他的态度也不像之前那样恶劣了,鼻翼翕合,想说什么,却又不知道说什么,只含糊地蠕动了下嘴唇。
  谢暄的脸上出现了一点笑意,虽然不明显,但因为罕见,反令人有些受宠若惊,"至于比赛,显然没法继续了,那么,算作和局怎么样?"
  宋晓东脸上的神色明显带着不信任——当时虽是因为谢明玉受伤的关系而被迫中止,但比赛已接近尾声,而因为谢明玉那至关重要的一球使得他们领先两分,明眼人都看得出胜负已分,谢暄会那么好心放过他?
  谢暄也不急,任宋晓东猜忌的目光在自己脸上扫视——宋晓东的心思实在简单,脾气直,否则,也不会在谢暄上任那天当面与他起冲突。这种人,实在没必要花太多精力。
  谢暄的表情很真挚,让宋晓东生出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羞愧,"随便。"语气虽然依旧很冲,但毕竟已有了缓和,他转身就走,带着点儿局促和焦躁。
  谢暄面色不改,勾了勾嘴角,慢慢地走回教室——

  下午四节课后,谢暄收拾了自己的书包,又去了谢明玉的教室,把他的东西收拾了一下,然后去医务室。谢明玉翘着脚,躺在床上睡觉,脸上盖着一本书,是萨冈的《你好,忧愁》,医务室的老师大概吃饭去了——
  谢暄将书拿下来,谢明玉便睁开眼睛直直地看着他,一副有何贵干的表情。
  "是打电话叫钱叔接你回家,还是怎么样?"
  谢明玉一下子从床上直起身,揉了揉头发,打了个哈欠,理所当然地说:"我住你那边。"
  谢暄看着他足足有十几秒,然后才垂下眼睛,"那走吧。"
  谢明玉却不动了,左手手肘搁在曲起的左腿上,抬着下巴又傲慢又轻蔑,说:"谢暄,你这人真没意思,明明心里不乐意还非得一副兄友弟恭的样子,你装给谁看?"
  谢暄皱起眉,"你想说什么?"
  谢明玉扭过头,"我就觉得没劲儿,你要觉得你是我堂哥有那个义务照顾我,那就省省吧,我谢明玉不稀罕。"他说完,像是赌气似的下床穿鞋,然后一把拎起自己的书包甩到肩上,一瘸一拐地走出医务室——
  他这脾气来得莫名其妙,一点征兆也没有,谢暄的眉头拧成疙瘩,一言不发地跟在谢明玉身后,看着他挪出校门,站在马路边,这会儿显然脚疼得厉害了,重心全放在左脚上,阴郁着一张脸,拿着手机噼里啪啦地在发短信。
  谢暄走过去,收了他的手机,对上谢明玉的怒容,淡淡地说:"发什么脾气!"
  谢明玉只觉得一口气窒在胸口,上不上,下不下,有心想闹什么,但一接触谢暄那淡漠的神色,又搞得自己好像在无理取闹一样,憋屈得要死——
  谢暄拿过他的书包,看他一眼,"走吧。"
  谢明玉没动,挑着眉,直勾勾地看着谢暄,有些刁难也有些挑衅,"我脚疼。"
  谢暄看了他一眼,说:"要我背你?"
  谢明玉的脸瞬间黑了下来,口气蛮冲,"不用。"过了一会儿,才不情不愿地抬高左手臂,谢暄走过去,架住他的胳膊,将他的手臂绕到自己的颈上,另一只手扶着他的后腰,慢慢地朝他的小公寓走去。


36

36、和解? ...


  好不容易到了公寓,谢明玉就瘫在沙发上一动也不想动了。谢暄叫了外卖,味道不怎么好,谢明玉这个娇生惯养的小少爷又哪里吃得惯,吃了几口便不吃了,半夜肚饿,裹着被子起来,跳着脚到客厅推醒睡在沙发上的谢暄——
  "我好饿啊——"他耷拉着眉毛,像是抱怨又像是撒娇。
  十几岁的年纪正是渴睡的时候,谢暄睡意正浓,并不愿睁开眼睛。
  谢明玉却不放弃,蹲在地上,推着他的身体,"我要饿死了——"
  谢暄无法,惺忪着眼睛,从沙发上坐起来,皱着眉头,说没有怒气是骗人的,只是看谢明玉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又觉得跟他有什么脾气好发——这原本就是个被宠坏的主。
  "只有泡面,吃吗?"
  谢明玉嘟了嘟嘴,"随便。"说着,便挤到沙发上来,歪着身子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
  谢暄掀开被子起来,在睡衣外批了件长外套,走到小厨房给他煮面——所幸这小厨房虽不常用,但设备还算齐全,煮个面也方便——
  等谢暄将面捞到碗里,拿着筷子走到客厅,谢明玉已经歪着身子在沙发上睡着了。
  "起来吃吧——"谢暄推了推他,谢明玉迷迷糊糊睁开眼睛,接过碗筷,吃了一口,便皱起眉,很不给面子地将碗筷往茶几上一放,说:"不好吃。"
  谢暄斜他一眼,压根不理会他的抱怨,自顾自掀开被子躺进沙发闭眼睡觉,爱吃不吃。
  谢明玉鼓着脸嫌恶地看着茶几上的泡面,又看看脸朝着沙发里睡觉的谢暄,最后大概实在饿得狠了,才不情不愿地拿起筷子一声不吭地吃起来。吃到一半,他忽然凑近谢暄,用手肘支了支他的胳膊,"哎,你饿不饿,要不要也吃一点?"
  谢暄原本不打算理他,但谢明玉也不知发什么神经,锲而不舍地问他,还叉了一筷子的面要送到他嘴边了,谢暄被他弄得无法,只好支起身,靠在沙发扶手上,拿过他手里的碗筷,淅沥呼噜地将碗里的面吃个精光,然后将碗筷往茶几一搁,朝卧室抬了抬下巴,面色冷峻,"回房睡觉。"
  谢明玉先是被谢暄吃面的举动愣了半晌,然后脸也挂下来了,但坐着没动,停了好一会儿,才说:"睡不着,脚疼。"
  谢暄揉了揉眉心,"看碟?"
  谢明玉神情恹恹,"随便。"
  谢暄下了沙发,蹲在电视机前一张一张地挑碟——
  "《基督山伯爵》、《东邪西毒》、《大逃杀》、《后窗》、《死神来了》、《教父》、《海上花》——"
  "《海上花》。"
  谢暄有些吃惊,他还以为谢明玉会喜欢看《教父》或者《大逃杀》之类黑帮暴力电影呢,这也正常,男性总是对此类情有独钟,向往着兄弟义气、孤胆英雄、"十步杀一人,事了拂衣去"的畅快和血腥。谢暄想的也没错,谢明玉当然也向往黑帮,《教父》看过不下十遍,里面的台词多数都会背,只是,谢明玉这孩子,小小年纪已经颇讲格调,《教父》是典型的电影,故事是曲折幽深的□,跌宕起伏间引人热血沸腾或者咬牙切齿,引动人的欲、望,适合三五知交同仇敌忾,看完喝上一斤啤酒,高谈阔论,挥斥方遒。而《海上花》则是小酒,适合深夜独酌,千头万绪、悲欢离合,而心不动。
  谢暄将碟片放进放映机,然后坐到沙发上,随着侯式一贯的长镜头风格,镜头不紧不慢地打开一扇朱漆门,又打开一扇花格木窗——当时上海高级妓、院的生活样貌便被精准地道地描绘出来——吃花酒,唱小曲,拜堂会,打麻将,蝶舞恋花,纸醉金迷,几分娇媚、阴柔和颓废。
  谢明玉裹着被子,歪着身子,很有几分醉意,他说:"台湾导演里,我就喜欢一个侯孝贤,他的电影不动声色,但总有悲悯情怀,镜头舒缓,好像有暖风吹过。其中我又最喜欢这一部——据说当初老侯拍这部电影时,请阿城做文学监制。阿城提了什么意见?最关键的就是提醒他要注意镜头下的'生活质感'。晚清通俗小说的动人之处就在于一种繁琐美学,角色人物的搭配服饰、坐卧居室的杂乱摆设、行为举止的显示随性,看起来跟故事的悲欢离合全无干系,但正是他们的存在才让整个故事有血有肉有滋有味。"
  又说:"张爱玲就极度喜欢《海上花》这部小说,所以你看张的小说里也尽是些物件的铺陈,什么衣服的款式、地板的纹路、披肩的布料,连篇累牍,这些小物件就构成了寻常生活的质感基础——"
  谢暄微阖着眼睛看着有一搭没一搭说着的谢明玉——那时候的谢明玉确实蛮吸引人,褪去了白日的高傲尖锐,五官仿佛都柔和了下来,懒懒的,很随意,但又很有范儿。
  谢明玉转过头,忽然用脚踢了踢谢暄,"哎,你平时看什么电影?"
  谢暄头枕着沙发扶手,看着谢明玉漂亮的侧脸,"北野武、朱塞佩?托纳托雷、王家卫、彭浩翔、阿尔莫多瓦、希区柯克、基耶斯洛夫斯基、张艺谋、大岛渚……什么都看。"
  谢明玉脸上出现鄙夷的神色,"张大装潢师的你都看,俗!"
  谢暄闭上眼睛,"我还看台湾偶像剧。"话还没说完,就听见谢明玉拔高声音跟他说:"谢暄你怎么这么恶心,能有点格调不?我告诉你,这样不加选择地什么都看比什么都不看还差!"
  谢暄嘴角一翘,"骗你的。"
  谢明玉的长篇大论戛然而止,静了好一会儿,才撇撇嘴,用一贯讥诮的语气说:"你这个人真没劲儿,成天弯弯绕绕一肚子的阴谋诡计,书架上整排的《厚黑学》、《菜根谭》的,算计这个算计那个,能不能别那么俗——"
  谢暄睁开眼睛,直直地看着他,"你就不俗?"
  谢明玉转头看他,黑亮的眼睛格外认真,"我俗,我从不认为这个世界上真有脱俗的人。我也会耍手段,我也会有小心思,可我不会让那些成为我的主宰——除却名利除却一些生活必须的东西,人总得追求点什么。"
  谢暄的眸子幽深,久久没说话。谢明玉扭过头,盯着电视屏幕,一时间,只听见电影里沈小红周双珠们软语温言的吴语,给人隔世的疏离之感。
  谢暄闭上眼睛,在谢明玉几乎以为他已经睡着的时候,他睁开眼睛坐起身来,下了沙发,然后拿遥控关了电视机——
  "你干嘛?"谢明玉不高兴地质问。
  谢暄却从卧室拿出谢明玉的衣服丢到他身上,"穿衣服,我们去吃东西——"
  谢明玉拿着衣服有些发懵,"这时候?"
  谢暄看着他笑,"你不是嫌泡面不好吃吗?我们去吃'绿屋'出的第一屉蛋挞。"

  谢明玉立刻来劲了,脚疼也忘记了,掇窜着谢暄打电话叫出租,又说要吃城东"小文汤包"总店的蟹粉灌汤包,学校附近虽有分店,据说同一手艺,但总不得那个味,重合门广场东南角的老头卖的烤山芋最好吃,还有老城隍庙的松鹤楼有海棠糕卖,两块钱一个……
  那时候还不到五点,天色漆黑,寒气扑面,两个人裹得严严实实,站在路边等车,足足等了半个小时,出租车才姗姗来迟,两个人居然还兴致不减,直奔城东老城隍庙。
  车至目的地,店铺自然都还没有开门,外面又冷,没有什么二十四小时营业的茶座,两人干脆添了钱躲在出租车里吹暖气,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多数情况是谢明玉在跟司机聊——谢暄则望着车窗外面——
  这个时间,早市虽还没开,但店铺都已开始做准备,灯光从门缝和玻璃窗中透出来,里面忙碌的人影清晰可见,有种格外朴实安宁的劲头。
  谢明玉挨过来,也看着外面,说:"等我老了,就在这一片儿买个店铺,什么也不卖,就搁条竹榻躺那儿喝茶,吃海棠糕、烤山芋、猪油小汤圆、生煎、糖炒栗子……再听个小曲儿,看他们忙忙碌碌,看墙角的小花儿,看阳光慢慢爬到膝盖,就这么看着,啥事儿也不干,谁也别来烦我——"
  谢明玉说得很得瑟,很为自己的主意自豪,听得前座的司机哈哈大笑。
  那个早上,他们吃遍了谢明玉口中的所有小吃,他还觉不够劲儿,又打包买回去一大堆,终究没赶上上课。干脆回公寓补眠。谢明玉的理由是现成的,他是伤残人士,理当休息,倒是谢暄让他有些吃惊——他原以为像谢暄这样循规蹈矩古板老成的,除非天塌下来,绝不会无故缺席的。
  一回公寓,谢暄就直奔卧室睡觉去了。谢明玉的精神头很好,兴致勃勃地一边吃东西一边继续看碟。谢暄一觉睡到中午才起来,客厅里影碟放映机里正播着库布里克的《发条橙》,谢明玉歪着身子已经睡着了,茶几上都是栗子壳,一盒蛋挞还剩两个,已经冷掉了。
  谢暄关掉放映机,将茶几收拾干净,看了谢明玉一会儿,弯腰将被他身子压住的受伤的脚拿出来,将被子盖到他身上,然后洗漱一番后去上了下午的课。
  傍晚放学,他去了谢明玉的班级拿了这一天的作业,又绕到离学校有些距离的一家上海菜饭馆打包了三菜一汤,才走回公寓——
  谢明玉已经依旧窝在沙发上,影碟机里又换了碟。
  谢暄把放映机关了,"别长时间地对着电视,对眼睛不好——过来吃晚饭。"
  谢明玉嘟嘟囔囔地起来,"谢暄你怎么跟老妈子似的,这也要管——"
  谢暄没说话,只把筷子塞到他手里——谢明玉今天一天吃了太多小吃,这会儿没什么胃口,只拿着筷子拨弄菜碟——
  谢暄一边吃饭,一边说:"宋老师跟我说,下个月英国Woldingham女子中学会来我校访问,这是学生会的大事,下个星期前要定下方案,你怎么看?"
  谢明玉拨筷子的手顿住,抬起头来,目光沉沉,看着谢暄,探究、怀疑、讥诮——
  谢暄同样抬起头来,回视,目光平静而坦荡——宋老师话里面的意思,他懂,独木难支,孤掌难鸣,他也懂。谢明玉有才干,而且恰恰是他所欠缺的,这样的人难道他要因为一点可笑的自尊而放弃,使得他跟自己唱反调扯自己后脚吗?
  以前,谢暄觉得谢明玉这个人骄横跋扈,坏到骨子里。他不会忘记他第一次见谢明玉,才六岁的小孩顶着一张漂亮到极致的脸笑得一脸天真可爱,却放黄蜂来咬他,不会忘记他是怎样仗着长辈的偏宠让无辜的他背黑锅,也不会忘记他初回谢家谢明玉有意无意地轻视和耍弄。但是现在,谢暄忽然惊讶地发现,谢明玉再聪明,但他的身上居然有一种罕见的天真,他的恣肆张扬,他的骄傲反骨下面,全部是以这种如同生命最初的天真做底蕴的,这种天真来自于天赋的才华和得天独厚的生长环境,这天真让谢暄想嗤笑的同时,也让他兴起另一个念头——
  谢明玉会是一把利剑,那他为什么不做那执剑的手?
  没什么不可以的。


作者有话要说:其实,谢暄比谢明玉坏多了,你们都看走眼了吧!


37

37、阴差阳错 ...


  谢明玉的反应很耐人寻味,他既没答应也没拒绝,在最初的惊疑之后,他浑不在意地用筷子挑了一样爱吃的送进嘴里,然后,筷子一放,跳着脚窝回沙发,看碟,好像压根没听到谢暄说什么。
  谢暄不急——若他就这么一说,谢明玉就巴巴地凑上来,那也就不是谢明玉了。
  接下来几天,两人相安无事。谢暄也没再提这件事,仿佛已经全忘了。两个人的关系却在逐渐发生变化,由过去的两年里的那种陌生甚至两厢看厌慢慢转变为至少偶尔能够坐下来聊聊某个话题——
  当然,这不乏谢暄的刻意为之——谢明玉说谢暄满肚子的弯弯绕绕,这话,其实也没错——相比起谢明玉自小的千娇万宠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谢暄却因为病弱,养成了谨小慎微,事事闷在心头的毛病,又因为年少离家寄养在别处,虽是嫡亲的外婆外公,却毕竟不是生身父母,那种骨子里被抛弃感使得他习惯压抑自己真实的想法,寡言少语——不信任、多虑多疑、谨慎严苛,已经成为了他的本能。
  他不喜欢谢家,不喜欢谢明玉,但他不会说,甚至连一丁点也不会表现出来——其实,人生在世,哪里是你说了算的,喜欢不喜欢,又有什么重要的。

  星期五早晨起来,打开阳台的玻璃门,凉意一下子裹挟而来,外面白茫茫一片,起了很浓的雾。谢暄趿着拖鞋点了根烟,站在阳台想事情——烟是上次周南生忘了的。谢暄不爱那个味,一直就收在进门左边的立柜上,但是不知怎么的,这回却鬼使神差地拿了过来,还点了一支——他依旧不怎么喜欢那个味,不过慢慢的,也尝出一种味道来,尤其是在想事的时候,似乎特别能令心静下来——
  谢明玉跳着脚出来收袜子,看见谢暄抽烟,脸色古怪,"你抽烟?"
  谢暄回过头,"怎么,很奇怪?"他就不相信谢明玉没抽过,恐怕对谢明玉这些人而言,烟不过是小玩意了。
  谢明玉当然不会说他眼中的谢暄就是个把严于律己高风亮节当饭吃的禁欲主义者,烟这样的东西太人间烟火了。
  "没什么,没见你抽过,还以为你是好学生呢——"这话,带着些微的嘲讽。
  谢暄又怎么会听不出来,不过,这几日相处,谢暄也摸清了,谢明玉的傲慢和嘲讽,是习惯,基本上对任何人都这样。他笑笑,没说话,将烟碾灭了。
  "怎么不抽了?"谢明玉一挑眉,拿过放在阳台上的烟盒,往里瞅了一眼,"你怎么喜欢抽这个?"烟只是一般,自然入不了谢小少的眼,他虽年幼,于吃喝玩乐上面已经奢侈无比,一帮子人在一起,非顶级的不吃,非顶级的不玩——
  谢暄打心眼里看不惯那种作为,因此语气也有些轻佻,"我不喜欢,抽着玩而已——"
  "那你喜欢什么?"
  谢暄愣了一下,眼前划过周南生的脸,觉得有些荒谬——没穿外套站在外面毕竟有些冷了,他收了烟盒,"今天你一个人回去吧,我有些事,你跟爷爷说一声,我这星期就不回去了。"
  谢明玉微微愣了一下,"你要干什么去?"
  他话一出口就后悔了,问他干嘛,搞得自己好像很关心他似的——事实呢,他不过是寄住在他这儿几天,虽然比着以前是亲近多了,可事实上,比起和他从小一块儿长大的孟古和陆眠,实在差得远了——果然,谢暄也没回答他这个问题,只是进屋开始收拾东西。

  下个月就是市冬季运动会,教练发了狠地操练他们,训练强度提高一倍,体育馆内怨声载道,原本一个个精力过分旺盛的少年最近一段日子无不累得跟狗似的,就差吐舌头喘气了——投完最后两百个球的李平一下子泄了口气,瘫在地上,略略平复了□力,扭头看还在不知疲倦地练投篮的周南生,再环顾了下空荡荡的球场,说:"哎,歇歇吧,不就是个市运会嘛,用得着这么拼吗?"
  周南生投出一个球之后,拉起运动服抹了把脸上的汗,走到场边拿起矿泉水,咕噜咕噜就喝掉了大半瓶,"其他人呢?"
  "去外面练长跑了吧。"李平的目光跟着周南生动,"徐教练这回是下了狠心吧,你也知道咱们学校向来不大重视体育这块的,我听我表姐夫说,徐教练有回在酒桌上说,待在这儿挺憋的,想着找门路调出去呢——"
  周南生将瓶盖拧回塑料瓶,"那跟我们也没什么关系,我就只管打球。"
  "怎么没关系啦?"李平从地上站起来,"徐教练是从正规体校毕业的,会训练人,他要调走了,换个只懂纸上谈兵的老家伙,咱们都没戏了,懂吧?就我那成绩,大学那是天方夜谭,我就指着体校的人火眼金睛一眼相中我这好苗子呢,嘿嘿——"
  周南生没说话——他初三那年成绩掉得厉害,结果只能靠体育特招进了七中。到了高中,离了那个不属于自己的家,他仿佛一瞬间开始长大,原本底子就不错,成绩又慢慢上来了,只是体育训练实在太占时间,他的成绩也就一直在中游徘徊,但在特招生里面已经是极其优秀的了——连带着一向认为体育生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班主任对他也很不错。
  他从外衣口袋里摸出手机,查看了一下,有两个未接电话和三条短信,都来自于同一个人,他只是随便瞄了几眼,并不回电——手机是诺基亚最新款,将近三千的价钱对很多连手机都没有的学生来说已是天价,是他继父买给他的——他那个便宜大哥考上了北京的大学,继父一高兴,一人一部最新款手机和一台笔记本电脑。为这个,他母亲在饭桌上颇有微词——埋怨继父不该这样惯着周南生,觉得他小小年纪压根不需要这些东西,只会养成他爱慕虚荣的坏毛病。周南生权当没听到,低头扒饭,然后一言不发地回房间,当然,这自然引起关绣的更多不满。
  周南生的手指无意识地在通讯录名单上摩挲,似乎下不了决心——自那次与谢暄见面之后,已过去半个月,奇怪的是,明明都知道对方的电话号码,明明都知道对方的学校地址,偏偏,谁也没有想要去联系,或许,也都等着对方先迈出那一步呢——
  很多个夜晚,明明高强度训练之后的身体叫嚣着疲倦,叫嚣着要休息,脑子却无论如何也睡不过去,想很多很多的事情,想小时候,想谢暄,想自己——明明,他们应该是最要好的兄弟,曾经,他们亲密无间,他们无话不谈,他们相互信任。所以周南生在谢暄不告而别后才会由衷地感到一种被背叛被抛弃的愤怒。
  他以为,再见面,他们依旧能够回到从前。但有什么东西可能却在那些不曾相见的日子里悄悄改变了,周南生不敢往下想,那天在卫生间发生的事简直像一场梦游,只要一想起,就脑子发懵,身子发烫,像陷在粘稠的蜂蜜里,思维感官都变得迟钝,没有一丁点真实感。他不敢往下想。
  "看什么呐?"李平推了他一下,顺手抽走他手里的手机,"给我玩一会儿,改天我也我也去买个你这样的——"
  "待会儿干什么去?"
  李平低头玩着手机,头也不抬地说:"还能干嘛,回家呗,让我妈好好给我补补元气,好不容易休息两天,我可是一根手指都不想动了,你呢?"
  周南生没说话。
  李平抬眼看了他一下,"你又不回去啊,不是还想偷偷在学校宿舍住吧,亏你熬得住!"
  周南生懒洋洋地说:"也没什么,正好多看点书,马上就高三了——"
  李平一听念书就皱了眉,一副吃不消的样子,过一会儿,又眉开眼笑起来,不知打什么主意,"哎,阿南,1班的孙兰烨跟你是不是一个学校出来的?"
  "是啊,怎么了?"
  李平的表情愈发暧昧甚至带着点儿不好意思,"你知不知道她有没有男朋友?"
  周南生斜了他一眼,相挡不屑。
  李平立马扎毛了,一把勾住他的脖子,一手往下压,"你这小子,这是什么眼神,怎么着,小爷我还不能追她了——"
  两个人正打打闹闹间,门口出现一个人。李平眼尖,先认出了来了,然后挤眉弄眼地支了支周南生的胳膊,"哎,你那位又来了,这还没放学呢,真够抓紧时间的——"
  周南生抬头看去,果然看见李可依手里拖着要带回家的行李,站在篮球场边朝他张望。他跟李可依从初中起,算起来也有不短的时间了。李可依长了张酷似港台明星的脸,在初中那会儿是大大的有名,虽然成绩不好,但人娇俏,追的人一大把。周南生长得高高大大,篮球打得又好,两个人在一起,真有点儿郎才女貌的意思。
  人家都说,初恋最纯粹最美好。但周南生和李可依没有本分书中电影里所描绘的那种朦胧青涩忐忑不安的美好。有时候周南生很冰冷地想,他们之间贪图的不过是一份虚荣,一份新鲜,李可依也未必真的喜欢他——因此在初中毕业后,周南生觉得虽没明说,但实际上也已算分手。但后来在超市再次遇到李可依后,李可依便又开始找他一起回家,有时遇上两个学校一起放假,也会挽着他胳膊让他陪她逛街,遇上圣诞节情人节也会给他买礼物。周围的人都是爱起哄的,周南生也就顺水推舟了。
  周南生没有马上过去,直到李平推了推他,"过去啊,没看见人家小美女等着了吗?"
  周南生走过去,李可依皱着细致的眉,有点不高兴,"我给你发了那么多条短信,你怎么不回?"
  周南生将她手中的行李放到一边,"我在训练。"
  "那电话呢?"李可依显然火气很大。
  "说了我在训练——"周南生的语气也不好——李可依长得漂亮,家境富裕,自然有些娇小姐脾气,周南生呢,也不是有耐心的人。做不到二十四小时围着女人转,两人之间自然有很多矛盾。周南生心情好的时候,就说几句好话哄一哄,心情不好,就干脆理也不理,任李可依自个生气,冷战到最后,每次都是李可依让步。
  "那你好了没有,可不可以回家了?"
  周南生将两只手插、进裤兜,"你自己回去吧,我这星期不回去了?"
  李可依立马警觉起来,"你要去哪儿,跟谁一起?"
  周南生的眼睛向上望着体育馆高高的玻璃窗,明显不想说话。
  李可依的眼眶立刻红了,一扭头,拎起自己的行李,头也不回地向门口走去。
  李平一看这情况不太对头,连忙赶过来,"怎么啦,她怎么走了?吵架啦?"
  周南生没说话,脸色也不好看,捡起地上的一个篮球,运球到罚球区,自顾自地练起投篮来,只是还没投到十个,他就烦躁地将球一扔,捡起椅子上的外套一边穿一边拿过手机,对李平说:"你跟教练说一声,今天我早退。"说着已经大踏步地朝门口走去。
  李平愣了一下,以为他是去追女朋友,忙不迭地答应,"好,去吧去吧。"

作者有话要说:谢明玉的反应很耐人寻味,他既没答应也没拒绝,在最初的惊疑之后,他浑不在意地用筷子挑了一样爱吃的送进嘴里,然后,筷子一放,跳着脚窝回沙发,看碟,好像压根没听到谢暄说什么。
谢暄不急——若他就这么一说,谢明玉就巴巴地凑上来,那也就不是谢明玉了。
接下来几天,两人相安无事。谢暄也没再提这件事,仿佛已经全忘了。两个人的关系却在逐渐发生变化,由过去的两年里的那种陌生甚至两厢看厌慢慢转变为至少偶尔能够坐下来聊聊某个话题——
当然,这不乏谢暄的刻意为之——谢明玉说谢暄满肚子的弯弯绕绕,这话,其实也没错——相比起谢明玉自小的千娇万宠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谢暄却因为病弱,养成了谨小慎微,事事闷在心头的毛病,又因为年少离家寄养在别处,虽是嫡亲的外婆外公,却毕竟不是生身父母,那种骨子里被抛弃感使得他习惯压抑自己真实的想法,寡言少语——不信任、多虑多疑、谨慎严苛,已经成为了他的本能。
他不喜欢谢家,不喜欢谢明玉,但他不会说,甚至连一丁点也不会表现出来——其实,人生在世,哪里是你说了算的,喜欢不喜欢,又有什么重要的。

星期五早晨起来,打开阳台的玻璃门,凉意一下子裹挟而来,外面白茫茫一片,起了很浓的雾。谢暄趿着拖鞋点了根烟,站在阳台想事情——烟是上次周南生忘了的。谢暄不爱那个味,一直就收在进门左边的立柜上,但是不知怎么的,这回却鬼使神差地拿了过来,还点了一支——他依旧不怎么喜欢那个味,不过慢慢的,也尝出一种味道来,尤其是在想事的时候,似乎特别能令心静下来——
谢明玉跳着脚出来收袜子,看见谢暄抽烟,脸色古怪,"你抽烟?"
谢暄回过头,"怎么,很奇怪?"他就不相信谢明玉没抽过,恐怕对谢明玉这些人而言,烟不过是小玩意了。
谢明玉当然不会说他眼中的谢暄就是个把严于律己高风亮节当饭吃的禁欲主义者,烟这样的东西太人间烟火了。
"没什么,没见你抽过,还以为你是好学生呢——"这话,带着些微的嘲讽。
谢暄又怎么会听不出来,不过,这几日相处,谢暄也摸清了,谢明玉的傲慢和嘲讽,是习惯,基本上对任何人都这样。他笑笑,没说话,将烟碾灭了。
"怎么不抽了?"谢明玉一挑眉,拿过放在阳台上的烟盒,往里瞅了一眼,"你怎么喜欢抽这个?"烟只是一般,自然入不了谢小少的眼,他虽年幼,于吃喝玩乐上面已经奢侈无比,一帮子人在一起,非顶级的不吃,非顶级的不玩——
谢暄打心眼里看不惯那种作为,因此语气也有些轻佻,"我不喜欢,抽着玩而已——"
"那你喜欢什么?"
谢暄愣了一下,眼前划过周南生的脸,觉得有些荒谬——没穿外套站在外面毕竟有些冷了,他收了烟盒,"今天你一个人回去吧,我有些事,你跟爷爷说一声,我这星期就不回去了。"
谢明玉微微愣了一下,"你要干什么去?"
他话一出口就后悔了,问他干嘛,搞得自己好像很关心他似的——事实呢,他不过是寄住在他这儿几天,虽然比着以前是亲近多了,可事实上,比起和他从小一块儿长大的孟古和陆眠,实在差得远了——果然,谢暄也没回答他这个问题,只是进屋开始收拾东西。

下个月就是市冬季运动会,教练发了狠地操练他们,训练强度提高一倍,体育馆内怨声载道,原本一个个精力过分旺盛的少年最近一段日子无不累得跟狗似的,就差吐舌头喘气了——投完最后两百个球的李平一下子泄了口气,瘫在地上,略略平复了下体力,扭头看还在不知疲倦地练投篮的周南生,再环顾了下空荡荡的球场,说:"哎,歇歇吧,不就是个市运会嘛,用得着这么拼吗?"
周南生投出一个球之后,拉起运动服抹了把脸上的汗,走到场边拿起矿泉水,咕噜咕噜就喝掉了大半瓶,"其他人呢?"
"去外面练长跑了吧。"李平的目光跟着周南生动,"徐教练这回是下了狠心吧,你也知道咱们学校向来不大重视体育这块的,我听我表姐夫说,徐教练有回在酒桌上说,待在这儿挺憋的,想着找门路调出去呢——"
周南生将瓶盖拧回塑料瓶,"那跟我们也没什么关系,我就只管打球。"
"怎么没关系啦?"李平从地上站起来,"徐教练是从正规体校毕业的,会训练人,他要调走了,换个只懂纸上谈兵的老家伙,咱们都没戏了,懂吧?就我那成绩,大学那是天方夜谭,我就指着体校的人火眼金睛一眼相中我这好苗子呢,嘿嘿——"
周南生没说话——他初三那年成绩掉得厉害,结果只能靠体育特招进了七中。到了高中,离了那个不属于自己的家,他仿佛一瞬间开始长大,原本底子就不错,成绩又慢慢上来了,只是体育训练实在太占时间,他的成绩也就一直在中游徘徊,但在特招生里面已经是极其优秀的了——连带着一向认为体育生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班主任对他也很不错。
他从外衣口袋里摸出手机,查看了一下,有两个未接电话和三条短信,都来自于同一个人,他只是随便瞄了几眼,并不回电——手机是诺基亚最新款,将近三千的价钱对很多连手机都没有的学生来说已是天价,是他继父买给他的——他那个便宜大哥考上了北京的大学,继父一高兴,一人一部最新款手机和一台笔记本电脑。为这个,他母亲在饭桌上颇有微词——埋怨继父不该这样惯着周南生,觉得他小小年纪压根不需要这些东西,只会养成他爱慕虚荣的坏毛病。周南生权当没听到,低头扒饭,然后一言不发地回房间,当然,这自然引起关绣的更多不满。
周南生的手指无意识地在通讯录名单上摩挲,似乎下不了决心——自那次与谢暄见面之后,已过去半个月,奇怪的是,明明都知道对方的电话号码,明明都知道对方的学校地址,偏偏,谁也没有想要去联系,或许,也都等着对方先迈出那一步呢——
很多个夜晚,明明高强度训练之后的身体叫嚣着疲倦,叫嚣着要休息,脑子却无论如何也睡不过去,想很多很多的事情,想小时候,想谢暄,想自己——明明,他们应该是最要好的兄弟,曾经,他们亲密无间,他们无话不谈,他们相互信任。所以周南生在谢暄不告而别后才会由衷地感到一种被背叛被抛弃的愤怒。
他以为,再见面,他们依旧能够回到从前。但有什么东西可能却在那些不曾相见的日子里悄悄改变了,周南生不敢往下想,那天在卫生间发生的事简直像一场梦游,只要一想起,就脑子发懵,身子发烫,像陷在粘稠的蜂蜜里,思维感官都变得迟钝,没有一丁点真实感。他不敢往下想。
"看什么呐?"李平推了他一下,顺手抽走他手里的手机,"给我玩一会儿,改天我也我也去买个你这样的——"
"待会儿干什么去?"
李平低头玩着手机,头也不抬地说:"还能干嘛,回家呗,让我妈好好给我补补元气,好不容易休息两天,我可是一根手指都不想动了,你呢?"
周南生没说话。
李平抬眼看了他一下,"你又不回去啊,不是还想偷偷在学校宿舍住吧,亏你熬得住!"
周南生懒洋洋地说:"也没什么,正好多看点书,马上就高三了——"
李平一听念书就皱了眉,一副吃不消的样子,过一会儿,又眉开眼笑起来,不知打什么主意,"哎,阿南,1班的孙兰烨跟你是不是一个学校出来的?"
"是啊,怎么了?"
李平的表情愈发暧昧甚至带着点儿不好意思,"你知不知道她有没有男朋友?"
周南生斜了他一眼,相挡不屑。
李平立马扎毛了,一把勾住他的脖子,一手往下压,"你这小子,这是什么眼神,怎么着,小爷我还不能追她了——"
两个人正打打闹闹间,门口出现一个人。李平眼尖,先认出了来了,然后挤眉弄眼地支了支周南生的胳膊,"哎,你那位又来了,这还没放学呢,真够抓紧时间的——"
周南生抬头看去,果然看见李可依手里拖着要带回家的行李,站在篮球场边朝他张望。他跟李可依从初中起,算起来也有不短的时间了。李可依长了张酷似港台明星的脸,在初中那会儿是大大的有名,虽然成绩不好,但人娇俏,追的人一大把。周南生长得高高大大,篮球打得又好,两个人在一起,真有点儿郎才女貌的意思。
人家都说,初恋最纯粹最美好。但周南生和李可依没有本分书中电影里所描绘的那种朦胧青涩忐忑不安的美好。有时候周南生很冰冷地想,他们之间贪图的不过是一份虚荣,一份新鲜,李可依也未必真的喜欢他——因此在初中毕业后,周南生觉得虽没明说,但实际上也已算分手。但后来在超市再次遇到李可依后,李可依便又开始找他一起回家,有时遇上两个学校一起放假,也会挽着他胳膊让他陪她逛街,遇上圣诞节情人节也会给他买礼物。周围的人都是爱起哄的,周南生也就顺水推舟了。
周南生没有马上过去,直到李平推了推他,"过去啊,没看见人家小美女等着了吗?"
周南生走过去,李可依皱着细致的眉,有点不高兴,"我给你发了那么多条短信,你怎么不回?"
周南生将她手中的行李放到一边,"我在训练。"
"那电话呢?"李可依显然火气很大。
"说了我在训练——"周南生的语气也不好——李可依长得漂亮,家境富裕,自然有些娇小姐脾气,周南生呢,也不是有耐心的人。做不到二十四小时围着女人转,两人之间自然有很多矛盾。周南生心情好的时候,就说几句好话哄一哄,心情不好,就干脆理也不理,任李可依自个生气,冷战到最后,每次都是李可依让步。
"那你好了没有,可不可以回家了?"
周南生将两只手插、进裤兜,"你自己回去吧,我这星期不回去了?"
李可依立马警觉起来,"你要去哪儿,跟谁一起?"
周南生的眼睛向上望着体育馆高高的玻璃窗,明显不想说话。
李可依的眼眶立刻红了,一扭头,拎起自己的行李,头也不回地向门口走去。
李平一看这情况不太对头,连忙赶过来,"怎么啦,她怎么走了?吵架啦?"
周南生没说话,脸色也不好看,捡起地上的一个篮球,运球到罚球区,自顾自地练起投篮来,只是还没投到十个,他就烦躁地将球一扔,捡起椅子上的外套一边穿一边拿过手机,对李平说:"你跟教练说一声,今天我早退。"说着已经大踏步地朝门口走去。
李平愣了一下,以为他是去追女朋友,忙不迭地答应,"好,去吧去吧。"


38

38、同眠 ...


  等真坐上了车,周南生看看自己汗渍渍的训练服外只批了件外套,身上一个手机一个钱包,啥也没带,才觉得自己简直昏头了,但却有一种豁然开朗的舒畅,连日来沉积于身体里的郁闷烦躁在一瞬间似乎全部清空,他忍不住靠在椅背上笑起来。
  他开始设想谢暄见到他时的表现,肯定很吃惊吧,不过吃惊过后一定很开心,这一点,周南生从来不怀疑,谢暄的性子虽然有点冷,但那是对别人。他是不一样的,他们是从小一块儿长大的,说好了要当一辈子兄弟的。如果他问他为什么会来,他该怎么说呢?
  想你了呗——或许他该吊儿郎当地来这么一句,如果真这样说,谢暄会怎么样呢?不好意思?脸红?靠——周南生止住自己的胡思乱想,搞得跟娘们似的,忒肉麻了——
  但他又止不住自己的宛若脱缰野马似的思绪,精神亢奋得让他完全忽略了身体的疲惫,两个小时的车程在焦躁与期待中度过,出了客运中心,天已经快黑透了,他打了一辆的直奔谢暄的小公寓,一口气直上四楼,才在门口站定,勉强平复下激荡的心情和粗重的喘息,敲门——
  过了一会儿,门开了,想象着门后面谢暄见到他时惊讶的表情,周南生止不住心里越来越的笑容,却故意板下脸,"三……"等里面的人完全显露在眼前,周南生的那声"三儿"戛然而止——
  开门的人并不是谢暄,而是一个陌生的少年,面无表情的脸,像用冰雪精雕细琢而成,凉飕飕的漂亮尖锐,他随意地看周南生一眼,"你找谁?"
  那一眼,莫名地让周南生不舒服,他怀疑自己是不是找错了楼层,"我找谢暄。"
  那个少年闻言露出有些意外的表情,目光在他身上转了一圈,才慢慢地说:"他不在。"
  周南生似乎从来没有考虑过他这样兴冲冲地来会扑个空,只觉一腔热情全落到了空处,一下子空落落的难受,眼见着少年已经准备关门,他眼疾手快地撑住门板,"他去哪儿了?"
  "我怎么知道?"少年已有些不耐烦。
  周南生撑着门不让它关实,怀疑的目光开始打量少年——他记得谢暄说过,这个小公寓只有他一个人住,什么时候多出另外一个人来了,"你是谁?"
  少年看着周南生,慢慢地收回准备关门的手,交叉抱在胸前,"我是谢明玉,谢暄是我堂哥。你要有什么问题,麻烦你自己问我三哥——"他说着,递过自己的手机。
  尽管话说得很客气,但也掩饰不住那种语气的轻慢和姿态的高傲。
  周南生并不去接他手机,看了他一眼,拿出自己的手机给谢暄打电话。
  谢明玉也不在意,撇撇嘴,自己坐到沙发上,"麻烦你快点啊,我还要出门。"
  电话很快接通了,电话那头传来谢暄有些迟疑的声音,"南生?"
  不过是一声简单的称呼,周南生原本被谢明玉搞出来的怒火顿时烟消云散,眉眼跟着舒展开来,"嗯。"
  "有事?"
  周南生有些得意,"嗯,猜猜我现在在哪里?"
  手机那头沉默了。
  周南生不以为意,高兴地说:"我在你住的地方呢,你去哪儿了,还不赶紧过来接驾!"
  "……南生,我在玉林。"
  "……靠!"周南生呆愣过后简直想骂娘,"三儿你待在那儿别动,我马上过来——"
  谢暄叹了口气,"算了,还是我回来吧,我还没出客运中心,买票也方便。现在就你一个人?"
  周南生瞟了眼沙发上的谢明玉,说:"不是,还有个人在你屋里,说是你堂弟。"
  "你把电话给他,我跟他说。"
  周南生走过去,也不说话,将手机往谢明玉眼前一递,谢明玉拿过来,盘着腿坐,"说吧——"
  "你怎么没有回家?"
  谢明玉挑了挑眉,"我什么时候说要回家了?"
  谢暄顿了顿,说:"算了,他是我的朋友,我马上就回来了,你——"
  谢明玉打断他,"这跟我可没关系,我正要出门呢,好不容易放两天假,谁高兴在家里孵蛋。"他也搞明白自己这突如其来的烦躁,不等谢暄话说完,已经挂了电话,起身,从卧室里拎出一件棉外套,一边穿一边对周南生说:"我还有事,你自便——"
  关门声后,房间里便只剩周南生。

  与上次来的时候相比,屋子里略略有些不同,沙发上叠放着一条蚕丝被,还有一本覆盖放着的书,茶几上零零乱乱的各种碟,还有一台打开的笔记本电脑,并不是谢暄的那台,旁边是桶装的核桃,茶几上还有未收拾的核桃壳——所有的一切都显示着有另一个人生活的痕迹。周南生莫名的有些不舒服,但又觉得这不舒服来得莫名其妙,遂摇摇头,将之抛诸脑后了,坐到沙发上,打开电视,边看边等谢暄——
  谢暄回来已经是晚上九点了。电视里放着综艺节目,周南生歪在沙发上睡过去了,听见开门的声音,一激灵就醒来了,跳下沙发飞快地跑去开门——
  玄关处的少年围了一条黑底红条纹的羊毛围巾,在柔和的灯光下,衬得一张脸如玉般温润洁白无暇,黑色的发和黑色的眼,像浸润在慢慢长夜,在略略吃惊后,掀起一个浅笑,像暖风拂过芦苇。周南生忽然有些手足无措,只觉心脏处鼓噪得厉害,只会呆呆地看着谢暄傻笑。
  谢暄绕过周南生进屋,摘下围巾,搭在椅背上,"怎么不开空调,不冷吗?"他神态自若地拿起遥控,开了空调。周南生回过神,关上门,傻乎乎地挠挠头,"哎,没注意。"
  谢暄瞟了他一眼,自然看见他身上穿的衣服,眼里就有了笑意。周南生也看看谢暄,忽然笑出声来,但心里觉得很熨帖,忽然大踏步地走过来迎面抱住谢暄的肩膀,一些话不知不觉地就出了口——"三儿,我真高兴——"
  周南生身上热度包裹住谢暄从外面带回来的寒气,冰冷鼻尖轻微地触碰到他灼热的肌肤,谢暄没说话。
  周南生抱着谢暄,说:"真的,你来找我,我真高兴。我真怕上次分开后,我们两个就这样散了,我明明知道我不该有这样的想法,我们从小就在一块儿,对我来说,你是最重要的。可我还是止不住往坏处想,三儿——"所以,我们都不要变好不好——
  谢暄慢慢地回手抱住周南生,轻轻地应了声,"我知道。"
  周南生却并没有因此而释然,目光却更加沉郁,一种连他自己也说不清的苦痛压滞在胸口,他强迫自己放开谢暄,脸上露出一贯阳光开朗的笑,仿佛心满意足。
  谢暄若无其事地转过身,"你吃过了吗?"
  "你一说我就饿了,中饭之后还没进过食呢,你呢,连续坐了几个小时的车很累吧?"
  "还好,我打电话叫外卖——"谢暄脱了外套,拿着手机准备拨号,周南生阻止了他,"这个时间还有外卖吗?别麻烦了,家里有什么填肚子的东西没有,随便吃点得了——"
  "我看看——"谢暄从善如流地放下手机,打开冰箱,"有半个冷掉的披萨,还有些速冻水饺,吃吗?"
  "就饺子吧,你坐着,我来烧——"周南生走过去,将谢暄推到一边,拎了袋白菜猪肉馅的水饺出来,先放到一边让它化化冰,然后洗锅,烧水,一边有条不紊地做着准备工作,一边像是不经意地问起,"跟你住一起的人是你堂弟吗?看起来脾气不太好的样子——"
  "嗯,他的脚扭伤了,暂时住这里。"谢暄顿了顿,组织了下语言说,"他被家里宠坏了,年纪又小,有点任性,你不用在意——"
  "什么时候回周塘看看,我听说我们小时候游泳的那条河填了,村里要发展,没公路不行,就把河填了,反正现在都没人撑船了,老电影院也要拆了,要建医院,市区正在造电影城——"
  两个人一边随意地聊着天,一边等水饺煮熟,放入调味料,然后平分捞进两个大海碗里,端到茶几上,然后盘腿坐在沙发上,淅沥呼噜地吃起来。
  谢暄原本不太爱吃这种速冻食品,不过人肚子饿的时候,吃什么都有味,居然也吃了大半碗,剩下的一点被周南生吃掉了。吃完之后,便歪着身子,挺着肚子瘫在沙发上,一根手指都不想动,两个空碗便任其放在茶几上。

  谢明玉与孟古、陆眠厮混到凌晨一点才分手,看看时间,实在不好再回小莲山的谢公馆,于是就想到了谢暄,反正那里他也住熟了,手上又有钥匙,于是一挥手,打的直奔谢暄处。用钥匙开门,眼前的一幕让他微微有些发愣——
  谢暄和先前来的那个人各占据了沙发的一头,两人身上盖了同一条蚕丝被,更让谢明玉吃惊的是,一向严谨冷漠的谢暄居然将脚搁到了那个人的肚子上,脸上的表情虽不明显,却有一种罕见懒散与柔和,完全不同于往日的气质。
  听见响动,谢暄抬眼望来,看见他回来,有点惊讶,掀开被子下来,"我以为你今天不回来了。"
  这一句话忽然让谢明玉火气上涌——他什么时候说过他不回来了?脾气一上来,便理也不理谢暄,径自进了卧室,将门关上。谢暄的眉皱起来——

  谢明玉一回来,睡觉便成了问题,谢小少是摆明了不可能睡沙发的,更加不可能让他跟周南生一起睡,只能周南生睡沙发,谢暄和谢明玉一起睡。
  周南生和谢暄看完一张碟,起来又烧了点宵夜,叫了谢明玉一起来吃,但谢明玉不买账,躺在床上自顾自打PSP,周南生和谢暄就自己吃了,然后谢暄回房,洗澡,等出来,谢明玉依旧保持着一开始的姿势,翘着脚,连衣服也没脱,谢暄皱紧眉头,"别玩了,去洗澡——"
  谢小少充耳不闻。
  谢暄走过去,一把夺下他的PSP,谢明玉霍的抬起头,满脸怒容,正要发作,却对上谢暄乌沉沉不起一点波澜的眸子。
  谢暄看着他,说:"明玉,别惹我生气。"
  可怜谢小少,从小到大,千百人豁着哄着捧着,除了谢老太爷,谁敢真给他脸色看,一下子脸色便变得极其难看。
  谢暄却像是毫无所觉,俯□,拿住他那只伤脚,脱了袜子,微凉的手指轻轻捏捏伤患处,不温不火地说:"脚还没好全,乱跑什么——"
  谢明玉靠着床头,眼神高傲轻蔑,一张嘴,一排锋利的刀子便刷刷地朝对面的人飞过去,"你以为你是谁?"

  补全

作者有话要说: 等真坐上了车,周南生看看自己汗渍渍的训练服外只批了件外套,身上一个手机一个钱包,啥也没带,才觉得自己简直昏头了,但却有一种豁然开朗的舒畅,连日来沉积于身体里的郁闷烦躁在一瞬间似乎全部清空,他忍不住靠在椅背上笑起来。
他开始设想谢暄见到他时的表现,肯定很吃惊吧,不过吃惊过后一定很开心,这一点,周南生从来不怀疑,谢暄的性子虽然有点冷,但那是对别人。他是不一样的,他们是从小一块儿长大的,说好了要当一辈子兄弟的。如果他问他为什么会来,他该怎么说呢?
想你了呗——或许他该吊儿郎当地来这么一句,如果真这样说,谢暄会怎么样呢?不好意思?脸红?靠——周南生止住自己的胡思乱想,搞得跟娘们似的,忒肉麻了——
但他又止不住自己的宛若脱缰野马似的思绪,精神亢奋得让他完全忽略了身体的疲惫,两个小时的车程在焦躁与期待中度过,出了客运中心,天已经快黑透了,他打了一辆的直奔谢暄的小公寓,一口气直上四楼,才在门口站定,勉强平复下激荡的心情和粗重的喘息,敲门——
过了一会儿,门开了,想象着门后面谢暄见到他时惊讶的表情,周南生止不住心里越来越的笑容,却故意板下脸,"三……"等里面的人完全显露在眼前,周南生的那声"三儿"戛然而止——
开门的人并不是谢暄,而是一个陌生的少年,面无表情的脸,像用冰雪精雕细琢而成,凉飕飕的漂亮尖锐,他随意地看周南生一眼,"你找谁?"
那一眼,莫名地让周南生不舒服,他怀疑自己是不是找错了楼层,"我找谢暄。"
那个少年闻言露出有些意外的表情,目光在他身上转了一圈,才慢慢地说:"他不在。"
周南生似乎从来没有考虑过他这样兴冲冲地来会扑个空,只觉一腔热情全落到了空处,一下子空落落的难受,眼见着少年已经准备关门,他眼疾手快地撑住门板,"他去哪儿了?"
"我怎么知道?"少年已有些不耐烦。
周南生撑着门不让它关实,怀疑的目光开始打量少年——他记得谢暄说过,这个小公寓只有他一个人住,什么时候多出另外一个人来了,"你是谁?"
少年看着周南生,慢慢地收回准备关门的手,交叉抱在胸前,"我是谢明玉,谢暄是我堂哥。你要有什么问题,麻烦你自己问我三哥——"他说着,递过自己的手机。
尽管话说得很客气,但也掩饰不住那种语气的轻慢和姿态的高傲。
周南生并不去接他手机,看了他一眼,拿出自己的手机给谢暄打电话。
谢明玉也不在意,撇撇嘴,自己坐到沙发上,"麻烦你快点啊,我还要出门。"
电话很快接通了,电话那头传来谢暄有些迟疑的声音,"南生?"
不过是一声简单的称呼,周南生原本被谢明玉搞出来的怒火顿时烟消云散,眉眼跟着舒展开来,"嗯。"
"有事?"
周南生有些得意,"嗯,猜猜我现在在哪里?"
手机那头沉默了。
周南生不以为意,高兴地说:"我在你住的地方呢,你去哪儿了,还不赶紧过来接驾!"
"……南生,我在玉林。"
"……靠!"周南生呆愣过后简直想骂娘,"三儿你待在那儿别动,我马上过来——"
谢暄叹了口气,"算了,还是我回来吧,我还没出客运中心,买票也方便。现在就你一个人?"
周南生瞟了眼沙发上的谢明玉,说:"不是,还有个人在你屋里,说是你堂弟。"
"你把电话给他,我跟他说。"
周南生走过去,也不说话,将手机往谢明玉眼前一递,谢明玉拿过来,盘着腿坐,"说吧——"
"你怎么没有回家?"
谢明玉挑了挑眉,"我什么时候说要回家了?"
谢暄顿了顿,说:"算了,他是我的朋友,我马上就回来了,你——"
谢明玉打断他,"这跟我可没关系,我正要出门呢,好不容易放两天假,谁高兴在家里孵蛋。"他也搞明白自己这突如其来的烦躁,不等谢暄话说完,已经挂了电话,起身,从卧室里拎出一件棉外套,一边穿一边对周南生说:"我还有事,你自便——"
关门声后,房间里便只剩周南生。

与上次来的时候相比,屋子里略略有些不同,沙发上叠放着一条蚕丝被,还有一本覆盖放着的书,茶几上零零乱乱的各种碟,还有一台打开的笔记本电脑,并不是谢暄的那台,旁边是桶装的核桃,茶几上还有未收拾的核桃壳——所有的一切都显示着有另一个人生活的痕迹。周南生莫名的有些不舒服,但又觉得这不舒服来得莫名其妙,遂摇摇头,将之抛诸脑后了,坐到沙发上,打开电视,边看边等谢暄——
谢暄回来已经是晚上九点了。电视里放着综艺节目,周南生歪在沙发上睡过去了,听见开门的声音,一激灵就醒来了,跳下沙发飞快地跑去开门——
玄关处的少年围了一条黑底红条纹的羊毛围巾,在柔和的灯光下,衬得一张脸如玉般温润洁白无暇,黑色的发和黑色的眼,像浸润在慢慢长夜,在略略吃惊后,掀起一个浅笑,像暖风拂过芦苇。周南生忽然有些手足无措,只觉心脏处鼓噪得厉害,只会呆呆地看着谢暄傻笑。
谢暄绕过周南生进屋,摘下围巾,搭在椅背上,"怎么不开空调,不冷吗?"他神态自若地拿起遥控,开了空调。周南生回过神,关上门,傻乎乎地挠挠头,"哎,没注意。"
谢暄瞟了他一眼,自然看见他身上穿的衣服,眼里就有了笑意。周南生也看看谢暄,忽然笑出声来,但心里觉得很熨帖,忽然大踏步地走过来迎面抱住谢暄的肩膀,一些话不知不觉地就出了口——"三儿,我真高兴——"
周南生身上热度包裹住谢暄从外面带回来的寒气,冰冷鼻尖轻微地触碰到他灼热的肌肤,谢暄没说话。
周南生抱着谢暄,说:"真的,你来找我,我真高兴。我真怕上次分开后,我们两个就这样散了,我明明知道我不该有这样的想法,我们从小就在一块儿,对我来说,你是最重要的。可我还是止不住往坏处想,三儿——"所以,我们都不要变好不好——
谢暄慢慢地回手抱住周南生,轻轻地应了声,"我知道。"
周南生却并没有因此而释然,目光却更加沉郁,一种连他自己也说不清的苦痛压滞在胸口,他强迫自己放开谢暄,脸上露出一贯阳光开朗的笑,仿佛心满意足。
谢暄若无其事地转过身,"你吃过了吗?"
"你一说我就饿了,中饭之后还没进过食呢,你呢,连续坐了几个小时的车很累吧?"
"还好,我打电话叫外卖——"谢暄脱了外套,拿着手机准备拨号,周南生阻止了他,"这个时间还有外卖吗?别麻烦了,家里有什么填肚子的东西没有,随便吃点得了——"
"我看看——"谢暄从善如流地放下手机,打开冰箱,"有半个冷掉的披萨,还有些速冻水饺,吃吗?"
"就饺子吧,你坐着,我来烧——"周南生走过去,将谢暄推到一边,拎了袋白菜猪肉馅的水饺出来,先放到一边让它化化冰,然后洗锅,烧水,一边有条不紊地做着准备工作,一边像是不经意地问起,"跟你住一起的人是你堂弟吗?看起来脾气不太好的样子——"
"嗯,他的脚扭伤了,暂时住这里。"谢暄顿了顿,组织了下语言说,"他被家里宠坏了,年纪又小,有点任性,你不用在意——"
"什么时候回周塘看看,我听说我们小时候游泳的那条河填了,村里要发展,没公路不行,就把河填了,反正现在都没人撑船了,老电影院也要拆了,要建医院,市区正在造电影城——"
两个人一边随意地聊着天,一边等水饺煮熟,放入调味料,然后平分捞进两个大海碗里,端到茶几上,然后盘腿坐在沙发上,淅沥呼噜地吃起来。
谢暄原本不太爱吃这种速冻食品,不过人肚子饿的时候,吃什么都有味,居然也吃了大半碗,剩下的一点被周南生吃掉了。吃完之后,便歪着身子,挺着肚子瘫在沙发上,一根手指都不想动,两个空碗便任其放在茶几上。

谢明玉与孟古、陆眠厮混到凌晨一点才分手,看看时间,实在不好再回小莲山的谢公馆,于是就想到了谢暄,反正那里他也住熟了,手上又有钥匙,于是一挥手,打的直奔谢暄处。用钥匙开门,眼前的一幕让他微微有些发愣——
谢暄和先前来的那个人各占据了沙发的一头,两人身上盖了同一条蚕丝被,更让谢明玉吃惊的是,一向严谨冷漠的谢暄居然将脚搁到了那个人的肚子上,脸上的表情虽不明显,却有一种罕见懒散与柔和,完全不同于往日的气质。
听见响动,谢暄抬眼望来,看见他回来,有点惊讶,掀开被子下来,"我以为你今天不回来了。"
这一句话忽然让谢明玉火气上涌——他什么时候说过他不回来了?脾气一上来,便理也不理谢暄,径自进了卧室,将门关上。谢暄的眉皱起来——

谢明玉一回来,睡觉便成了问题,谢小少是摆明了不可能睡沙发的,更加不可能让他跟周南生一起睡,只能周南生睡沙发,谢暄和谢明玉一起睡。
周南生和谢暄看完一张碟,起来又烧了点宵夜,叫了谢明玉一起来吃,但谢明玉不买账,躺在床上自顾自打PSP,周南生和谢暄就自己吃了,然后谢暄回房,洗澡,等出来,谢明玉依旧保持着一开始的姿势,翘着脚,连衣服也没脱,谢暄皱紧眉头,"别玩了,去洗澡——"
谢小少充耳不闻。
谢暄走过去,一把夺下他的PSP,谢明玉霍的抬起头,满脸怒容,正要发作,却对上谢暄乌沉沉不起一点波澜的眸子。
谢暄看着他,说:"明玉,别惹我生气。"
可怜谢小少,从小到大,千百人豁着哄着捧着,除了谢老太爷,谁敢真给他脸色看,一下子脸色便变得极其难看。
谢暄却像是毫无所觉,俯下身,拿住他那只伤脚,脱了袜子,微凉的手指轻轻捏捏伤患处,不温不火地说:"脚还没好全,乱跑什么——"
谢明玉靠着床头,眼神高傲轻蔑,一张嘴,一排锋利的刀子便刷刷地朝对面的人飞过去,"你以为你是谁?"


补全


39

39、暂时和好 ...


  "我是你三哥。"他说得理所当然,倒让谢明玉说不出反驳的话,定定地看着谢暄没什么表情的脸,觉得自己有些无理取闹。这太不像平日的谢明玉了,谢小少应该是骄傲到顶的,应该是不将一切放在眼里的,下巴永远高高扬起,用眼角看人,目光里总带着几分凉薄与挑剔,而不是像个暴躁的孩子乱发脾气——
  意识到这一点,几乎是在一瞬间,谢明玉的那些莫名其妙的不爽便全部沉淀下去了。他没说话,放下PSP,下床,拿了睡衣走进浴室洗澡。
  等洗完澡出来,就看见谢暄站在窗边,玻璃窗上凝结着白色的水汽,根本什么都看不见,他却依旧看着,也不知在看什么,半边侧脸在灯光下像涂了一层密,很好看,却也很疏离。谢明玉撇撇嘴,自顾自地掀开被子躺进去,闭上眼睛。没多久,谢暄也进来了,关了灯,室内一下子陷入黑暗和静谧。
  谢明玉从未跟人一起睡过,自然睡不惯,一开始还能安安分分的,后来估量着谢暄睡着了,便翻个身,再翻个身,无论如何也睡不着,慢慢地又觉得有点热了,于是将手脚伸到被窝外面,一会儿又觉得冷了,只好又将被子裹得严严实实的。可没多久,又感到身体热得要着火一样,他扯了扯睡衣领,摸到满身的汗,见鬼了——谢小少越发烦躁,越烦躁,越睡不着——
  "怎么了?"他这样动来动去,谢暄又怎么可能无动于衷。
  谢明玉原本摸脖子的手放下来,侧过身背朝他,不动了。
  谢暄等了一会儿,说:"是不是不习惯?"
  鬼才会习惯!谢明玉在腹诽一句,依旧没吭声。
  "我也不习惯。"
  谢暄陈述事实的话又一下子点着了谢小少的火——干嘛,是你自己要跟我睡的,现在是嫌弃小爷我了?
  不过,他也没发作出来,反正,过了今晚,他就走,绝不多留一分钟。
  谢暄沉默了一会儿,说:"关于下个月英国Woldingham女子中学来访问的事,你有什么想法?"
  谢明玉怎么也没有想到谢暄会在这会儿提起这件事,他还以为这事谢暄不会再提了呢,毕竟当时谢明玉虽没说话,可那神情那眼神——其实谢暄骨子里也是心高气傲的主,这一点,谢明玉从不怀疑。
  "你是学生会会长,我能有什么想法——"
  谢暄转过头,凑近谢明玉,"还在不高兴?"低沉轻缓的声音和热的湿气喷在谢明玉的耳际,让他有些不自在,很想甩手推开他,但又觉得若这样做了,反低了他一头,于是用不在乎的语气说:"我不高兴什么?不过是个学生会主席,小爷我还不放在眼里。"
  这话,谢明玉自己知道,说得有些违心——其实,他确实不怎么高兴,想想,原本以为是自己囊中之物的东西,被自己从不放在眼里的人横插一刀半途劫走了,任谁都会郁卒。不过,谢明玉也不是那种眼界狭小心胸狭窄的人,见不得别人好的。既然已是不可更改的,也就没必要心心念念的了。这一点上,谢明玉也的确难得的洒脱豁达。
  "那就好。"谢暄退开一些,"事实上,明玉,我一点也不想跟你成为敌人。这不仅仅是因为我们是亲人,还因为在你身上我看到我所没有的生命朝气和一往无前的锐气。"
  谢明玉真的很吃惊,甚至转过身盯着谢暄的脸看,但黑暗中,他根本看不清谢暄的表情。
  谢暄微微一笑,尽管可能对方根本看不见,"我们的人生不是父母的续集,也不是别人的翻拍,我们才是原创!呵,真是狂妄,可也很激荡人心——"
  这些话是是谢明玉在竞选演讲时讲的,没想到他居然记得。谢明玉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感觉,有些惊讶,有些得意,有些说不出的开心和舒坦。他忍不住支起身,凑过去,与谢暄面对面,仔细地打量他脸上的神情。
  谢暄仰面躺着,平静地任他看,神情有着罕见的柔和,眼神清澈灼亮,说:"我很想看看,你能做到什么地步——"他顿了顿,接下去说,"应该说,我们能做到哪一步,撇去谢家,仅仅作为'名扬'的学生,我真的很期待——"
  谢明玉很认真地看了谢暄好一会儿,忽然像是脱力似的,一下子,翻身躺倒床上,舒展着四肢,懒洋洋的,但上翘的嘴角却掩饰不住内心的愉悦,"要么不做,要做就干脆做大了,就看你敢不敢了——"
  "说说看。"
  "我查过以往学校之间交流访问的资料,无非是些表演、演讲、座谈会,形式大于内容,而且跟普通学生没关系,更像是领导间的例行公事。既然说是两校交流,自然应该全校师生一同参与,将'名扬'的特色、校风全面展现,彻底摒弃那些僵化的文艺汇演,应该充分发挥名扬的社团文化优势,竞技是很好的一方面,鉴于Woldingham是女子贵族中学,校风严谨苛刻,恨不得把每个人都教导成中世纪的修女。不过你知道的,有些东西越是压抑,下面可能越波涛汹涌,我们可以从这方面入手,当然,具体怎么做,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
  谢明玉说到后来,才惊觉说得有些多了,便住了口。
  谢暄也不在意,"那么,周一学生会会议上交一份具体的计划书怎么样?"
  谢明玉的表情有些古怪,"你真要我做?"
  "嗯。"谢暄轻轻应道,"我相信你。"
  谢明玉说不上什么滋味,于是沉默了一会儿,说:"其实,说起来容易,真要实施起来,哪儿那么容易,先说学校领导那边估计就不会同意——'名扬'虽说比国内其他学校开放,但比起国外来,还是差一大截呢,那些个领导就怕出事,怕麻烦——"
  "怕啦?"
  谢明玉闻言挑眉,"笑话!"
  谢暄笑,望着黑暗的虚空,缓缓地开口:"明玉,告诉我,我们所拥有的资本是什么?"
  谢明玉也望着虚空,翘起嘴角,"不过是年轻。"
  "不错,不过是年轻,越年轻便越没有后顾之忧,所以可以无畏前途艰险开创不可能的任务。因为我们从来不曾拥有,所以无惧失去的痛楚,即使失败,不过一切从头。"
  谢明玉没法否认内心被谢暄的这番话激荡出来的激动,哪个男人不向往开疆辟土成就一番自己的事业,这么好的年华,怎么忍心就这样白白虚度?
  两个人久久没说话,似乎都在畅想自己所描绘的前景,过了很久,谢暄才轻轻地说:"很晚了,睡吧。"
  谢明玉动了动身子,因为出过汗,身上有些黏黏的不太舒服,他又懒得起来再洗一遍澡,喉咙干燥得冒烟,他将脸埋在被子里,有些闷闷地说:"我口渴。"
  谢暄沉默了一会儿,掀开被子下床,打开房门,开了灯——沙发上的周南生起身,看见穿着睡衣出来的谢暄,"怎么了?"
  谢暄有些抱歉,"把你吵醒了——"
  "没。"周南生没说他根本没睡着,"你怎么这样就出来了,小心着凉。"
  "没关系,反正开了空调,我倒杯水——"他话音刚落,周南生已经把一件外套裹到谢暄身上了,自己去给他倒水——"你可别大意,自己身体不好又不是不知道,空调有屁用——喏,喝完赶紧去睡吧!"
  谢暄接过温水,并不喝,"你也早点睡吧,明天带你出去转转。"
  "唔。"周南也许是困了,兴趣不是很大的应了一声。
  谢暄拿着水杯进房,身后的周南生关了灯,掀开被子躺进沙发,却没有丝毫睡意,耳朵里是房间里面两个人小声的说话声,他觉得烦。

  谢明玉喝了大半杯水,将杯子放在床头,然后看着谢暄有些娇气地说:"身上黏黏的,不舒服,睡不着。"
  谢暄愣了一下,终于体会到谢明玉谢小少真是惯会顺杆往上爬的主,他身上似乎有一种小动物似的敏锐,你对他一分好,他会慢慢向你讨要两分,不断推后你的底线,但他的这种理所当然理直气壮的得寸进尺,却并不让人反感——只因,这本来就是一个得天独厚的天之骄子,你怎样宠他,似乎都不过分。
  谢暄垂了下眼睛,"怎么了?"
  "刚刚有些热,流了汗。"他恹恹的,这会儿困意上来了。
  "那……擦一□子?"
  "唔。"
  谢暄进浴室接了热水,然后出来,绞了热毛巾给他,他半眯着眼睛已经快睡过去了,动也不想动,谢暄没办法,只好掀开他的睡衣给他擦身子。他这时候倒是乖巧的很,让他伸手就伸手,让他抬脚就抬脚,眯着眼睛享受得很。
  草草擦完一遍,谢暄蹲□搓洗毛巾,谢明玉歪着脑袋枕着被子看着谢暄的背影好一会儿,嘟囔:"其实你这个人也没那么讨厌——"
  谢暄头也没回,"我就当伺候儿子。"
  谢明玉一下子炸毛了,扑到谢暄背上,掐着他的脖子摇,"你说谁是你儿子?"
  谢暄怕吵到外面的周南生,赶紧挣开谢明玉,把他推回床上,"好了,别闹了,赶紧睡吧——"
  谢明玉还不消停,谢暄刚给他盖上被子,就被他一把掀开了,然后开始脱身上的睡衣。
  "怎么脱了?"
  谢明玉皱着眉头,"难受。"
  衣服被汗湿过,确实穿着也不舒服,谢暄便也没阻止,只说,"晚上不会冷吗?"
  "不会,我火气好得很。"他把自己脱得只剩一条内裤,才窝进被窝,裹着被子露出舒服的表情。
  谢暄将水倒了,也钻进被窝,闭上眼,才真觉得有些累了。

  周南生听着房间里终于没了声响,应该是都睡着了,他才缓缓地睁开毫无睡意的眼睛,坐起来,拿过茶几上的烟,点了一支。黑暗中明明灭灭的猩红烟头,好像烫进了他的心里,他的眼睛承载着连他自己都无法言喻的感情,却被浓得化不开的黑雾压着,只能木木地看着玻璃门外的天一点一点地亮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JJ大抽似乎已过去,如果发生看不了的情况,多刷几次会好的。


40

40、心动 ...


  谢暄睡得并不好,晚上谢明玉觉得冷了,本能地就往他身边钻。谢暄本来就不惯与人一同睡,何况谢明玉又没穿睡衣,光溜溜的,总是有些尴尬,勉强自己入睡,再睁眼,天已经亮了,根本没有睡多久。谢暄惦记着外面的周南生,拿开谢明玉搁在自己肚子上的手,掀开被子起来了,进浴室洗漱了一番,走出房间——沙发上的被子叠得整整齐齐,通向阳台的玻璃门开着,周南生身上穿着来时的运动服站在外面,两手插着裤袋,眺望着远方,有一种说不出的抑郁。
  谢暄走过去,"怎么这么早就起来了?"
  周南生没有回答他的话,只是说:"你这儿空气挺好的。"谢暄所在的这栋公寓楼前是一片荒地,原本是农田,但却已没什么人种庄稼了。听说早几年就被开发商相中了,但似乎有人纠集了一帮村民闹得厉害,两方相持不下,就这么一直闲置了,任凭它野草丛生,没有遮挡的水泥森林,环境自然不错。
  谢暄与周南生站在一起,看了看他的脸色,问:"是不是昨晚没睡好,吵着你了?"
  周南生笑着捶了他一拳,"说什么呢,你是不知道我们教练天天跟训狗似的训我们,早练就一身站着都能睡着的本事了,只要闭上眼,不出五分钟,就是外面锣鼓震天山崩地裂都甭想吵醒我们——"
  谢暄被他的说法逗笑,心情也轻快起来,"你是打算考体校?"
  周南生晃晃肩膀,露出一贯有些吊儿郎当的表情,"再说吧,你也知道我这人,没什么定性,也没啥目标,你呢?"
  谢暄望着前方,微笑,"我也不知道。"
  周南生忽然一把勾住他的脖子,把他往下压,左手握拳顶着他的脑袋,咬牙笑道:"谢小三儿,跟我还保密呢,嗯?你这人狡猾狡猾地,老实交代,打什么主意呢——"
  谢暄陪着他闹了一会儿,两人在阳台上你踢我一脚,我捶你一拳,你来我往的,倒像是回到了还在周塘的那些日子。
  经这么一闹,周南生身上的阴郁似乎消散了大半,整个人又恢复了往常的朝气,笑嘻嘻地说:"不是说要带我去转转,去哪儿呢,上次来得太匆忙,这会儿得好好补回去——"
  "你有想去的地方吗?其实我也不大出去,要不我去网上查查?"
  "随便吧,这儿我也不熟,管他去哪儿呢,其实我特不待见那些著名旅游景点,尽看人去了,然后傻逼似的照张相,跟完成任务似的,一点意思也没有吧,就随便转转吧——"
  谢暄眼里含笑,点头"好。"
  周南生兴致勃勃地勾住谢暄的脖子,领导似的一挥手,"走,为庆祝周南生同志和谢小三儿小同志的胜利会师,咱们先去啜一顿,饿死我了,昨晚吃的那些饺子真不顶事,我都快挠墙了——"
  谢暄忍笑,踢他一脚,"先去洗脸刷牙。"
  周南生一跳,就敏捷地躲开了谢暄的袭击,"马上,三分钟搞定。"说着已经闪进卧室不见了人影。

  周南生进去的时候也没往床上看,一头钻进卫生间——他们体育生的训练每天从早上六点半开始,为了多睡一分钟,早锻炼出堪比军人的速度,说是三分钟,还真绝不超出一秒钟,只是他一出卫生间,却正好对上了谢明玉的眼睛——
  少年卷着被子,顶着毛茸茸的头发,看着他,也不知是不是还没睡醒,那眼神有些不高兴,尽管这样,却依旧漂亮得打眼,像只坏脾气的贵族猫。然后,他翻个身,闭着眼睛又自顾自地睡觉了。南生看见他翻身时候被子滑落而露出来的光滑的肩背,并没有穿衣服。
  一瞬间,他的脑子有点蒙,走了几步,踩到了地上的睡衣。

  "怎么了?"谢暄看出来后的周南生脸色有些不对,关心地问。
  "嗯?"周南生回过神,"唔,没事。"他觉得自己有些莫名其妙,没穿衣服怎么了,两个都是男的,能有什么事?何况自己睡觉也喜欢赤膊,舒服,谁耐烦穿睡衣啊,娘们兮兮的。
  "那走吧。"谢暄也没在意,他的脖子上依旧围了那条黑底红条纹的羊毛围巾,衬着那张脸越发温润洁净,两只手插在长外套的口袋里,看着他。
  "嗯。"周南生将那些不合宜的心思丢开,与谢暄一起走出公寓。

  去的还是上次和周南生一起去的那家早餐店,要了两碗喷香浓郁的豆浆,两根油条,一笼小笼包和一笼烧卖,热腾腾的早饭下肚,整个人都舒爽起来。
  两人吃完,付钱。谢暄记起家里的谢明玉,也不知起来没有,打电话过去——谢明玉果然还在床上,声音懒懒的软软的,带着娇气——
  谢暄问:"要不要给你带早餐?"
  谢明玉倒是不客气,张嘴就点餐。
  谢暄挂了电话,和周南生走出早餐店往桥东的一家老字号的早餐店走去——学校前面最多的就是这种早餐店,卖的基本差不多,今天周六,学校放假,生意冷清了不少——
  "老板,给我一屉蒸饺,大碗的牛肉粉丝一份,打包。"
  "好咧!"老板应声,麻利地对屋里的老婆喊道,"一屉蒸饺,牛肉粉丝,大碗,打包。"
  周南生不解,"刚在那家早餐店怎么不买?"
  谢暄没多想,只说:"明玉嘴巴比较挑,只吃这家的。"
  周南生一下子就愣住了——这原本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但周南生就是觉得很不是滋味——谢暄是谁?谢暄是他周南生发誓要做一辈子兄弟的人,是他潜意识里总不由自主要去保护,要去对他好的人——大概源自于幼时记忆,总觉得谢暄身体不好,斯文清秀,寡言少语,不善交际,像是他乖巧的小弟弟,他自觉地照顾他迁就他,认为这是理所当然,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谢暄也会去照顾别人迁就别人,那怎么行?
  但,那又怎么不行?谢明玉是谢暄的堂弟,他照顾他是天经地义的。
  谢暄接过打包好的早餐,对周南生说:"走吧。"
  周南生跟上他的步子,状似不在意地问:"你跟你堂弟感情很好?"
  谢暄没料到他会这样问,斟酌了一会儿才说:"明玉他……年纪比较小,家里面又一直娇宠——"他没法跟周南生解释像他们那样的大家庭里兄弟姐妹间错综复杂的关系,面上亲亲热热和和气气的,并不一定真的要好。这一些,周南生也不会理解。
  好在周南生也似乎只是随口一问,并没有追究。
  回到公寓,谢明玉果然还没起,谢暄将早饭送到房间后,两人就出门了。

  两人倒真没往那些坑爹的旅游景点去,只是随便乱转,走哪儿算哪儿,倒也蛮有意思。周南生这个人跟谢暄在一起有时候就会显得很孩子气,什么都好奇,什么都要去看看,两个人打打闹闹,时间过得特别快。晚饭是在城隍庙吃的咸菜肉丝面疙瘩,吃完又买了两斤烤山芋。逛完夜市,周南生说要走了,谢暄愣住了,"不再住一晚吗?"
  周南生的脸在夜市灯光下显得特别英挺,笑着说:"不了,马上升高三了,得抓紧时间看书。"
  谢暄知道他没说实话,但也没戳穿,只跟着点头,"嗯,那我送你。"
  周南生点点头,两个人沉默地往客运中心去。

  谢暄从客运中心回到小公寓,谢明玉已经不在了。谢暄回到小莲山谢公馆的时候,并不算太晚,进门进看见谢明玉蹲在地上正给饭兜刷毛,原本正乖乖立着不动的饭兜看见谢暄,亲亲热热地迎上来,往他身上扑。
  谢暄蹲□摸了摸它的头,起身,看见谢明玉站在灯光下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谢暄想起包里还有未吃完的烤山芋——原本是要周南生带着路上吃的,周南生又硬把它塞给他,谢明玉一向喜欢这些,便拿出来往前递了递,"烤山芋,吃吗?"
  谢明玉的目光在烤山芋上转了一圈,收回,"这是专门买给我的,还是吃剩的?"
  谢暄明白就谢明玉那骄傲的性子,是看不上捡人家剩下的,怒气只是一瞬间,他轻描淡写地收回烤山芋,径自走进屋去。
  跟谢老太爷说了一会儿话,讲了些自己在学校的情况,谢暄便回自己的房间了,收拾好带来的东西,才又看到那袋被冷落的烤山芋。
  谢暄拿在手里,山芋已经冷掉了,但他还是拿出一个慢慢地剥起来,将剩下的全部吃完了。

  周日的阳光非常好,山茶开得如火如荼,落红满地,点缀着这无甚风景的萧残冷冬。山里面毕竟温度低,谢家的两老已经准备飞香港过冬,这几日佣人们正忙着收拾要带过去的东西。谢明玉打了一个小时的球,出了一身汗,洗过澡后神清气爽,路过小书房,门并没有关,他也不知起了什么心思便顺路拐了进去——
  这小书房自谢暄来了之后基本上就是他在用,他还记得当初因为赵孟頫,他还被谢老太爷训了一顿。他爷爷的心思他猜得着几分,谢老太爷自己受过几年旧式教育,骨子里其实有点儿旧式文人情结,谢明玉才十几岁的年纪,草长莺飞,杂树生花,脑子里都是乌托邦化了的黑帮传奇,奢靡荣华才属于他,那样枯淡寡味的东西怎能让他静得下心?
  他一走进屋,就看见书案后面的谢暄,他在练字——
  他们这几个兄弟姐妹,就属谢暄长得最普通,就是同一爹妈的谢亚长得都挺好看,据说他那早夭的大堂哥谢昉长得也很好,不知为什么到了谢暄这儿,就出了问题。不过,男人长得好不好看不重要。
  谢暄穿了一件简单的浅灰色毛衣,手上是一支饱蘸墨水的羊毫,行笔从容。谢明玉一眼就看出他临摹的是虞世南的《孔子庙堂碑》——还是那一张平凡的脸,但周身有一种气息,它很静,很庄严,有一种庙堂之气,很清凉很静默,就好像走在千年古刹间。他的人就好像他笔下的字,静中有一种无形的动态在释放。
  谢明玉似乎被他牵引,那颗浮躁的心渐渐沉淀下来,只看着他,只跟着他,明明眉目疏淡,面容清冷,又奇异地感觉华丽冶艳异常。
  有那么一瞬间,好像烟花啪的一声在胸口炸开,然后,整颗心都摇摇欲坠地要臣服。
  谢明玉默不作声地退出书房。

41

41、拉赞助 ...


  周一学生会例会上,正式将两校交流事宜推上了议程,这是谢暄当上学生会会长之后遇到的头一件大事。经过上一次谢暄雷厉风行地开除一干迟到缺席的干事,学生会里的人对谢暄那说一不二有些独裁的个性都有了解,不会傻乎乎地去触他眉头,学生会里一时没了任何不协调的声音,但谢暄也明白,这仅仅不过是个开始,他们不反对,不代表就愿意接受,很多人还是持一种观望的态度,就算没这心思的,恐怕要卯足了劲儿干事还是不大可能的。所以谢暄直接抛出了谢明玉的计划书,人手一份,让他们看完之后再提意见——
  手里拿着计划书,各人心思各不相同,看看坐在主位上十指交叉放在桌上,神情凝重严格的谢暄,在看看转着椅子一脸轻描淡写又隐含倨傲的谢明玉,默默地低下头——谁也没想到先前一直不动声色的谢明玉会忽然旗帜鲜明地站在谢暄这边。
  计划书写得很精彩,谢明玉自己也知道,因此压根不担心会被驳回,扫了一圈低着头看自己的计划书的与会人员,谢明玉将目光投到了谢暄身上,谢暄意有所感地掀开眼帘回视一眼——默契尽在不言中。
  "我承认这个计划书很诱人,但真的实行起来,恐怕困难重重,光学校拨下来一年的经费就不够这一次折腾的——"计划书看完,马上有人提出了怀疑。
  谢明玉转过头,将视线钉住说话的人,"经费不够就去拉赞助,不要告诉我你们连这份能耐也没有?"
  话说得很不客气,被呛声的脸色自然也不大好,"又不是大学,高中就要保证其纯粹性,将乱七八糟的商业活动引进学校,恐怕不妥当吧,老师不会同意的。"
  闻言,谢明玉的嘴角轻讽地勾起,"后面一句才是关键吧,又不是小学生,别做老师的应声筒好吗?"
  "时间呢,光开场集体华尔兹舞表演,从筛选人选到排练要好长时间,恐怕学生不会乐意浪费这么多时间在这些不相干的事情上吧。"
  "是不是不相干不是我们开开会打打嘴仗就可以定论的,民意调查吧——"
  谢明玉显然有备而来,扬着高傲的眉梢,抬着下巴,语态闲适而从容,将各种刁难回击回去,偶尔还要刺刺对方的痛脚,丝毫不留情面。坐他旁边的陆眠的眉头却越皱越紧,忍不住看向自始至终未发一言的谢暄。
  谢暄看他一眼,看讨论得差不多了,才慢慢地开口,"既然这样,大方向就按谢明玉的计划书来,学校领导方面的问题我会解决,其他方面的事情就按刚刚分配的,由各个部门负责。此次两校交流会不仅关乎我们学生会,更是名扬的大事——这是机会,也是挑战,是碌碌无为浑浑噩噩,还是奋力一搏光辉灿烂,全在各位。"
  谢暄的语速不快,语气甚至是和缓轻柔的,但有一种奇异的沉静引力,让人不由自主地去听从,去跟随,"我知道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有不能忽视的才能,都有朝气飞扬的青春热血,都有不切实际的白日梦,说出来可能要被嗤笑为异想天开,但我们又何妨做个异想天开的实践者!"
  散会之前,谢暄还提了另外一件事,便是关于学生会选拔新进干事的。这个指令一出,多少人便明白,原本被开除出去的人已没有了任何转圜余地,谢暄这是要开始培养自己的班底了,真正体会到谢暄的强硬手段。

  走出学生会办公室所在的大楼,陆眠就将谢明玉拉到一边,皱着眉头问:"明玉,你怎么回事?"
  谢明玉有些不明所以,"怎么了?"
  "那个计划书真是你做的?"
  "是啊。"
  "你要帮谢暄?"
  谢明玉笑开来,精致的五官一下子明艳起来,"谈不上,只是觉得很有意思罢了,你不觉得吗?"
  陆眠抿着唇不做声——这确实像是谢明玉会做的事,家庭环境因素和被天才的赞誉包围着长大的谢明玉,极度自负,因为一切来得太容易,他便学不会珍惜,一切只凭着自己的喜好来行事,因为有趣,所以他帮谢暄。但是谢暄呢,他总觉得谢暄这个人心思深得很,不是个好东西。
  "抱歉啊,因为时间很紧,没来得告诉你。"谢明玉微笑着道歉,对于从小一块儿长大的陆眠,他还是很看重的。
  "没事。"陆眠压下各种心思,"你准备怎么做?"

  两校交流会的提案交上去之后,马上有人将谢暄找了过去,主题很明确,这么大一个开场,学生会到底有没有这个能力接下来,不要最后收场不了,却让学校来擦屁股。若是这样,倒不如一开始就按保守的来,或者于小地方可以试着改革,但不要一上来就这样大开大合的。谢暄语气诚恳,目光坚定,对领导怀疑的地方一一给与解释,提出措施,面面俱到,让人挑不出一丁点的不好来。恍惚的,那沉着从容侃侃而谈的仿佛并不是十几岁的少年,而是在商场上呼风唤雨生杀予夺的精英。
  走出办公室,宋老师拍拍他的肩,目含欣慰与鼓励,谢暄微笑,宠辱不惊。
  回到办公室,马上迎来了教导的感叹,"现在的小孩,真是不得了了,居然就闷声不响地抛出这么个大炸弹,想想我们那时候,只知埋头读书。"
  "有个性也不一定是好事,现在孩子多难教,一个比一个有主见,一个比一个拽,我们老师的地位是一天不如一天。"说话的是副校长,他已临近退休,基本不管事。
  "谢暄还是不错的,人沉稳,心思细腻周到,关键是有魄力,我原来还担心他的个性有些独,不太擅长人际交往,不过看最近的学生会的运作,还是很不错的嘛。"宋老师毫不掩饰对谢暄的夸奖。
  "是不错。"教导附和,"这孩子很聪明,一点就透,最重要的是,这个年纪的孩子大多外露,恨不得让人人知道自己的聪明劲儿,他却很懂得收,我倒是蛮期待这次的交流会。"

  谢暄走出行政楼,便看见等在路上的谢明玉。谢明玉扔给他一叠塑封的打印稿,"我选的几家可能性比较大的赞助商,做了些策划书,你看看——"
  谢暄随手翻开来,策划书做得很详尽,可见此前已对对方做过详细的调查,针对对方的产品的特点、消费人群提出一系列切实可行的方案。
  谢明玉在一边补充,"考虑到高中生的喜好和消费能力,我将目标选定了市区最大的体育用品店、网球俱乐部、手机卖场……这个、这个和这个是我们要争取的,其他的,倒是就看情况——"谢明玉顿了顿,"你觉得怎么样?"说完,他盯着谢暄的脸色,不自觉地有些紧张。
  谢暄点点头,"很不错,还有一些小问题——"他抬起头,"边走边说吧。"
  "嗯。"
  两人从行政楼一路走回学生会所在的毓秀楼,在办公室讨论了一个小时,才敲定最终方案。谢暄看着正整理打印稿的谢明玉问:"你准备什么时候去?"
  谢明玉闻言看了看手表,"待会儿就去吧,反正也迟到了,最后一节课就不上了,剩下的时间不多,早点确定下来也好做其他准备。"
  "我听说你最近缺课得厉害——"
  谢明玉一愣,撇撇嘴,不做声。
  "不管怎么说,学习不能落下了——"谢暄也知道谢明玉最烦说教,因此只淡淡地吩咐了一句。
  "我知道,落下的课我会补上的。"他动作麻利地收拾好策划书,"我走了。"
  "等等,我跟你一起。"
  谢明玉回头,有些吃惊地看着他。
  谢暄也不解释,和谢明玉一起走出办公室,走出校门,坐上去市区的出租车。

  拉赞助这种事情,无论是谢暄还是谢明玉都是大姑娘上轿头一次。凭两人的身份家世,一向是只有别人低声下气讨好的,现在却要反行其道,说实话,这经历,很新奇,也,有些拉不下脸。尽管对自己的策划书很有信心,但事到临头,谢明玉也难免踯躅,正做着自我建设时,谢暄已经走进了他们这次目的的第一站——飞龙体育用品商店。
  与一般的体育用品店不同,飞龙走的是高端路线,专为专业运动员和富家子弟提供专业的体育用品,自然,也就不是一般小老百姓小打小闹的能消费得起的。
  "你好,请问需要些什么?"长相甜美的售货员热情地问道。
  谢暄和谢明玉身上穿着名扬的校服,光这一身由名设计师专门设计的校服就不敢让人小觑,在这工作的人员,耳濡目染下也懂得分辨人的三六九等。
  "我找你们这儿的负责人。"谢暄也没废话,单刀直入。
  年轻的女孩儿愣了一下,"请问,有什么事吗?"
  "嗯,有事。"谢明玉简洁地答道,他是高高在上惯了的,那个语气,哪里像是来求人。
  女孩儿大概被谢明玉过分严肃的表情镇住,"请稍等,我打电话看负责人方不方便过来——"
  不一会儿,女孩儿回来了,"我们店长马上就过来,两位先坐一会儿,喝杯水。"说着将谢明玉和谢暄请到一边的沙发上,又殷勤地倒了两杯水。
  店里又进来两个客人,女孩儿忙着去招呼了。
  谢暄他们没等多久,店长就来了,是个四十出头略略发福的男子,姓杨,白白净净一团和气,精明都掩在喜人的微笑后面——
  "就是你们找我?"脸上丝毫没有被两个高中生叫来的不悦,笑眯眯的很和蔼。
  谢暄赶紧拉着谢明玉站起来,"打扰了,你好,我们是名扬的学生,我是名扬学生会主席谢暄,他是谢明玉。"说着谢暄自然地伸出手去——
  店长稍稍惊讶了一下,没料到眼前这穿着校服一脸学生气的少年居然这样老练,连忙也伸手与他握了握,"你好你好,名扬我知道,那个有名的私立中学。"与谢暄握了之后,他又与谢明玉握了握,然后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狐疑,"这是……有什么事?"
  谢暄的脸上挂着微笑,不卑不亢,"是这样的,我们学校下个月与英国的一个女子中学有个交流会……"
  谢暄将来意说明,然后递上专为飞龙做的策划书。店长倒是没有一口回绝,接过策划书草草地翻看一遍,对谢暄他们的要求并不给予正面回应,反而一直笑眯眯地对其他赞口不绝——
  "这个策划书是你们自己做的吗?做得真是相当不错啊,小小年纪就有这份能耐,真是了不得啊!""这样的活动你们老师完全不插手吗?全部要你们自己搞定吗?""听说明年开始名扬的入学考试要改革了,有没有这回事啊?"等等与正题并不相关的内容。
  谢暄心里面明白,恐怕对方瞧不上他们的策划书,但既然没有明确回绝,就还有一丝转圜余地。谢暄想了想,问:"杨叔叔,您觉得我们的策划书有什么不足的地方吗?"
  一声叔叔,立刻将自己置于了晚辈的地步,拉近了彼此的关系。
  杨店长有些吃惊,但既然对方叫自己一声叔叔,又摆出一副求教的姿态,再顾左右而言他显然不太合适了,不过他也是老油子,"其实吧,就你们这个年纪来说,能做出这样的策划书已经很了不起了,叔叔打心眼里想帮你们,不过有些事情也不是我能做主的,这样,你们把策划书留下,我们再考虑考虑——"
  谢暄有些失望,但没有显露出来,正在这时,只听见一道低沉悦耳的声音插、进来——
  "给我看看。"


作者有话要说:猜猜是谁?O(∩_∩)O哈哈~


42

42、开幕 ...


  谢暄一开始没认出冯学壹。他与冯学壹只见过一面,那时他穿着衬衫、西装,端着红酒,虽看起来闲适至极,但依旧有一种不容人亲近的优雅高贵。这回,他身上是一套白色的休闲运动服,手里拿着一杆高尔夫球杆,唯一不变的是手腕上那串白色檀香木的佛珠手串。
  与他在一起的是一个与他差不多身形的年轻男子,身上也是运动服,仿佛两人刚从哪个高尔夫俱乐部回来,面容并不出色,但举手投足的气派一看就是与冯学壹同属一个阶级的。
  杨老板似乎是认识冯学壹的,一见他,原本就不大的眼睛更是眯成了一条缝,满脸熟络,"哎呀,冯大少,稀客呀,这位是——"杨老板礼貌的目光望向一边穿灰色运动服男子。
  "哦,这是我同学,刚从美国回来。"看样子,他觉得没有必要介绍两人认识,杨老板也很识相,没有盯着不放,将全部注意力都放在了大主顾上,"怎么样,小店有没有什么让冯少看得上眼,都算我账上。"
  冯学壹笑容浅浅,仿佛也像是老朋友聊天,"东南亚方面的一个客户,不知道从哪里听说我的高尔夫打得不错,非要我陪他打几杆,我都几年没碰这玩意儿了,只好临阵磨枪了。"
  杨老板马上接口,"冯少打几号杆,要不要我帮着看看,我们店里收藏的还算齐备——"
  冯学壹摆摆手,"不忙,我喜欢自己慢慢挑……这个,我能看看吗?"话是对杨老板说的,但眼睛却看着谢暄。
  "当然。"杨老板将手中的策划书给冯学壹。
  冯学壹漫不经心地翻开来,一边看一边说:"最近怎么没看见你上麦乐玩呀?倒是你那个同学经常去。"
  没头没脑的一句话,让在场的人都有些迷惑,只有谢暄明白他是在对自己说,他口中的那个同学估计就是唐至了。
  "功课紧。"
  谢暄回答得很简洁,也不知冯学壹信不信,倒是一边极有眼色杨老板立刻表示惊讶,"冯少认识他们?"
  "啊。"冯学壹点点头,"这是我两个后辈,杨老板要多多照顾呀。"
  "哈哈,那是那是。"杨老板哈哈一笑,马上明白,"冯少也是名扬出来的?"
  "算是吧,我在名扬只念了一年,后来就出国了。"他将头转向谢暄,"这个策划书是你们自己写的?"
  谢暄点头。
  "挺有意思的。"冯学壹微笑,将策划书还给杨老板,"说起来,我对你们那个交流会倒是挺感兴趣的,到时候能不能去看看?"
  谢暄摸不准冯学壹的想法,只说:"我们为赞助商准备了贵宾席。"
  冯学壹一笑,还没来得及说话,与他一道进来却自始至终都没说话的人忽然笑嘻嘻地开口,"哈哈,阿壹,人家这是向你要钱啦,给我看看!"他拿过那本策划书,哗啦啦地看了个大概,然后啪一声合上,"既然是阿壹读过的母校,那也算我一份好了,反正最近刚回来也没什么事情,你们这个活动要多少钱?"那语气,压根不将钱当一回事,就当陪小朋友玩一场。
  到了这份上,杨老板商人的精明立刻冒出来,不甘落后地说:"既然这样,那我们飞龙体育也凑个热闹吧。"
  最后敲定飞龙体育出大头,除却提供一万块的现金外,还提供价值一万块的体育用品,冯学壹和他那个叫谭怀的同学以个人名义每人出五千。既然出了钱,不管多少,杨老板绝不会让这些钱打水漂,他开始对谢暄他们的计划热心起来,飞龙体育的横幅要挂几条,挂在哪里醒目,活动中对飞龙体育的介绍有多少,以什么形式,除了飞龙还有没有其他赞助商,飞龙属于主办还是协办?按杨老板的意思,自然要是主办,但谢暄和谢明玉也不是傻瓜,只说会考虑具体情况,到时再联系。

  等坐上回程的出租车,天已经暗了。谢明玉闷声不吭地坐在位子上,挂着脸。谢暄看他一眼,"不高兴了?"
  谢明玉没说话,但不高兴是显而易见的,虽然最后如愿拉到了赞助,甚至还超额完成,但说到底,人家不过是看在冯学壹的面子上。谢明玉不认识冯学壹,但也可以看出那个人的来头很大。这样的人为什么要帮他们,真是因为曾经在名扬念过书,骗鬼去吧!谢明玉他们是缺钱吗?当然不是,只要他们愿意开口,家里人乐得支持他们这些活动,别说区区两万,就是二十万,也不是什么难事。但,这样的钱毕竟不属于自己,那样的行为只能代表他们无法脱离谢家,这不是骄傲的谢明玉想要的。
  就像谢暄所说的,撇去谢家,他也想看看他们能做到哪个地步。
  谢暄明白谢明玉心里所想的,但他不会像谢明玉那样耿耿于怀于冯学壹的帮忙。对他来说,过程不重要,结果才重要。别管冯学壹是纯属觉得好玩还是另有目的,既然猜不出,那就顺其自然,他自己要凑上来,谢暄没道理还往外推——
  "我真傻。"安静的车厢内,谢明玉忽然开口。
  谢暄不解地转过头看他——
  "我一开始就将目标定在那些高端的商铺俱乐部就是个错误。"他有些懊恼地扯扯头发,"那些商店有自己固定的消费群,有一定的名气,他们并不需要广告。名扬的学生虽然非富即贵,但毕竟还是中学生,消费能力有限,并不能给他们带来多大的利益,怪不得人家看不上我们的策划书呢——"
  谢暄真有些惊讶了,一直知道谢明玉聪明,但也没料到就这么短短一会儿,他就想通了这些,而谢暄自己也是刚刚想到。
  谢明玉有些无精打采地靠在车椅上,"现在怎么办?重新做策划书把赞助商的档次降下来吗?还是——你觉得已经满足了?"说到后来,语气微微往上扬,带上了一贯的傲慢与挑衅。
  谢暄微微一笑,"没必要,一个活动上不上档次,有时候是要看赞助单位的名气的。不要让一些不入流的赞助商堕了名扬的招牌。或许我们可以换个角度,不要做得那么大,我们没那个实力,可以针对他们的某个方面,比方说新开的分店,新出来的商品。因为新,所以还没有占领市场,正是需要大幅度宣传的时候。"
  谢明玉抿了下唇角,"我知道了。"
  谢暄看着谢明玉若有所思的侧脸,不由自主地伸手揉了揉他的头,"不用急,慢慢来。"
  谢明玉被谢暄如同对待饭兜的举动弄得愣了一下,然后恼怒地瞪着谢暄,却掩不住通红的耳尖。
  谢暄却已转换了话题,"今天回寝室住吗?"
  谢明玉扭过头,看着窗外,"嗯。"

  时间就在各人的忙忙碌碌中过去了。那次飞龙体育事件后,谢明玉又花了一个晚上做了一份详尽的策划书,针对的是一个著名饮料品牌新推出的一种果汁饮料。这一回,他没告诉谢暄,一个人单枪匹马去的,好在事情进行得很顺利,本区的经销商对这个活动很感兴趣,对谢明玉的策划书也赞口不绝,愿意赞助两万现金,整个活动全部用他们那个品牌新推出的饮料,当然,这个饮料由他们友情赞助。只有一个要求,他们必须成为主办单位,在活动名称之前冠上饮料品牌名称。谢暄没同意,关于这一点,他很坚持,主办单位只能是"名扬",否则整个活动就失去了意义,会变了性质,宁可失去这个大赞助商。这话,谢暄是明明白白告诉谢明玉的,当时谢明玉一声没吭,谢暄还以为谢明玉放弃了,谁知两天后,谢明玉告诉他,对方同意了,愿意作为协办单位,但是他们的名字必须挂在飞龙体育前面。这些当然不成问题,谢暄一口答应了。看着谢明玉略略有些憔悴的脸,和与之相反的越发明亮的眼睛,他不知道谢暄是怎样说服对方的,但肯定不是三言两语那样简单,忍不住握了他的手,说:"明玉,做得很好。"这话,出自谢暄的肺腑。
  破天荒的,谢明玉有些不自然,胸口鼓噪得厉害,被握着的手僵硬得一动不敢动,甚至有些发麻,然后他装出一贯不在意的倨傲模样,"没什么——"
  谢暄微微一笑。
  事实上,并不止谢暄和谢明玉,学生会的每个人都忙得脚不点地,文艺部长负责交流会最后一个也是最重要的一个节目的排演;体育部长负责两校交流会之际的竞技活动,又要测量场地,排除隐患措施,也要选拔人才;宣传部长负责与当地媒体的接洽;后勤部长几乎成了全能,灯光找他、音响找他,居然没钱了也找他,有没有搞错,没钱了从财政部支啊……林林总总,一个人恨不得当两个人使——一开始,确实觉得这个计划太过理想化,等着看热闹的人也不是没有,但随着一件一件原本看起来困难重重不可能实现的事情办成后,人的心态也渐渐转变过来,尤其是大笔资金的到位,让他们觉得最难的都已经解决,也许这件事真的能办成也说不定——一个人带动另一个人,一群人带动另一群人,渐渐的,整个学校都在谈论这次的两校交流会,都开始期待这次的活动。
  学校里的氛围前所未有的热烈,大家的心思都不在了学习上,这让很多老师有些不满,一向视谢暄为得意弟子的于老师就表示过对他的担忧,怕他将精力全放在了学生会上,而忽略了一个学生的本职工作,不过谢暄以一张语文阶段测验年级第一让于老师无话可说。
  少年人确实精力旺盛,凭着一股意志,即使每天只睡四个小时,白天照旧精神奕奕。不断地彩排,改进,查漏补缺,眼见着一副规划中的瑰丽图卷慢慢在自己眼前展开,没有人会不激动的,这时候,他们想,是的,就像谢暄说的,他们年轻,所以何妨勇敢地去挑战,勇敢地去犯错,勇敢地做一个异想天开的实践者!

  一阵冷空气过来,温度下降了三四度,但阳光却很灿烂。就是在这样一个阳光和暖亮丽的早晨,英国Woldingham女子中学的访问团到了——

作者有话要说:等着,今天还有一个,今天RP大爆发了!


43

43、前一晚 ...


  一共十个人,八个学生加上两个带队老师。两个老师一男一女,年纪都三十五六岁的样子。八个女校的高中女生,穿着浅灰色鸡心领毛衫,打着与裙子一色的细蝴蝶结,苏格兰短裙,外罩深蓝色牛角扣连帽大衣,蹬一双圆头的小牛皮鞋,举止优雅,亭亭玉立。外国的孩子发育早,明明都是高二的学生,她们已经前凸后翘十足十的大人了。
  谢暄带领学生会的一众干事,身穿名扬正式制服,越发衬得玉树临风,与校长等领导一起去迎接访问团。互相介绍、寒暄——
  能代表学校出国访问,自然都是精英,无论外貌、成绩还是各方面的能力都是拔尖的,这八个英国女生独独站在那里都是一道独特的风景线。
  "你好,我是名扬学生会主席,谢暄。"谢暄的脸上挂着进退得宜的微笑,伸出手,温润如春风吹过山岗,出口的是非常纯正的牛津腔。
  "你好,我是温迪?克莱尔。"领头的女生一边伸手与他相握,一边以非常标准的中文回道。
  谢暄微微一笑,"你的中文讲得非常好。"
  女孩儿并没有露出欣喜若狂的表情,矜持地点点头,"谢谢,这是对我最大的赞美,你的英文也不坏。"
  谢暄微笑,不以为意,对她介绍起学生会的其他成员,女孩儿一一与他们点头示意,然后介绍起自己这边的人,互相介绍完毕。
  谢暄扬起真诚的微笑,"欢迎来到名扬,希望这次的旅行能让你愉快。"
  女孩儿也适时作出回应,"我们都很期待。"

  温迪?克莱尔是个个子高挑的女生,将近一米七的个子让她看起来很具压迫感,一头淡金色的头发,面容普通,鼻梁上遍布几颗雀斑,倒显得可爱了点,但大多数情况下,她看起来非常严肃,甚至有些刻板,倨傲都隐在骨子里。
  谢暄负责领着这八个女生参观名扬,他留下了谢明玉和身为女生的文艺部长王芸,让其他人先回去了。八个女生都很有教养,也或许是在陌生地方,都认认真真地听谢暄介绍,并没有咋咋呼呼大惊小怪的情况出现——偶尔也会提出一些问题,比如一天上几节课,当得知除却早自习和午自习和晚自习,一天居然还要上八节课后,露出了几乎称得上惊恐的表情,继而追问——
  "那么你们哪里来的时间休息、玩耍、与朋友聊天、参加义务劳动呢?"
  这问题实在不大好回答,谢明玉两只手插在裤袋里,目光在人家女孩子的胸部转了一圈,吊儿郎当地回答,"这时间嘛,就好像你们身上的某物,挤挤就有了。"
  八个女生中除了温迪?克莱尔,大概都不懂中文,所以脸上都有些茫然,求知若渴地望着温迪。温迪的中文毕竟不是母语,大概也还没怎么反应过来。只有身为女生的王芸脸上一阵烧,恨不得抬脚踢不着调的谢明玉一脚。
  "他是说,时间只要合理安排总会有的,人的潜力是非常大的,看起来似乎到极限了,似乎没有退路了,但也许柳暗花明又一村也说不定。何况,在这样高强度的学习下,我们名扬的学生依旧有着丰富的课余活动,我想这方面,我们明天就能见识到了。"谢暄揭过这个话题,引着八个女生往前走,"前面就是艺术楼——"
  趁着转弯,谢暄瞪了谢明玉一眼,却没想到换来谢明玉灿烂的笑脸,显然还在为刚才的事得意。还真没见过谢明玉有这样孩子气的一面。
  艺术楼里大半的教室都空着,现在还是早上,副课大多都在下午上。他们参观了油画室、陶泥制作室、舞蹈室,然后路过音乐室,温迪礼貌地表示能不能请谢暄他们弹一段。王芸身为学生会文艺部长确实有两把刷子,也不露怯,当即弹了一小段的贝多芬《月光》,然后委婉地表示她不过是在关公面前耍大刀,名扬真的会弹钢琴多如过江之鲫,她这实在是赶鸭子上架,献丑了云云——
  谢暄还真是第一次知道文文气气的王芸居然是个十足十的腹黑。
  第一天的参观交流总算圆满结束。
  两校交流会,虽是打着互相交流互相进步的旗号,但一派和气下却也隐藏着激烈的竞争,八个小女生远渡重洋,绝对是有备而来,谢暄再次细细叮嘱了活动的各个负责人,才揉揉略略疲倦的眉心,回小公寓去——忙了这么久,花了这么多心血,是成是败,就看明天了。
  他将手移到放在桌上的手机上,犹豫了几秒,拿了起来——
  "三儿?"电话那头是有些不敢置信的声音。
  "嗯。"谢暄不由自主地露出了微笑。
  "我还以为看错了呢。"周南生大声地说,又忽然压低声音,"你怎么会打电话给我?"
  谢暄意识到周南生可能在上晚自习,"打扰到你了吗?"
  "没有没有。"周南生连忙说,听筒里由奔跑下楼梯的声音,"我出来了,有什么事你说吧!"
  "会不会被巡逻的老师抓到?"
  "小瞧我了是吧,我是谁,哪儿那么容易被抓?"
  听到手机里轻微的笑声,周南生也跟着笑起来,顺势靠着墙坐到地上,他所在的地方是实验楼二楼的楼梯平台,黑漆漆的半个人影也没有,但听着电话里的声音,觉得特别熨帖,"我跟你说啊,我上次在商店里看到一种圣诞帽,帽檐上有会亮的星星,很好玩的,我买了两顶,咱们一人一顶戴着玩儿,谁知邮递员跟我说信封里不让塞这东西,不然寄多少次退多少次,真是——"
  谢暄听着那边略带孩子气的话,心下也一片柔软,"南生——"
  "嗯?"
  "下个周末一起回周塘吧。"
  "……真的?"
  "嗯。"
  "那我们说定了啊,你什么时候过来?我去接你——"

  谢明玉推门的手顿住了,从里面传出谢暄讲电话的声音,是一种单纯的愉悦和温柔。他忍不住将门推开了半边,房间里没点灯,但窗外的路灯很亮,从窗口射进来,谢暄就站在窗边,侧对着他,他能看见他优美的侧脸,和柔和的嘴角,那个样子谢暄让他有些吃惊。谢明玉一时有些踯躅,他没料到这个时间谢暄还在会议室,犹豫是该继续推门进去还是调转回头。
  谢暄已经看见他了,很迅速地结束了通话,看向谢明玉,"怎么了?"
  既已这样,谢明玉也就两手插兜光明正大地走进来,"没什么,就是不想上晚自习。"
  谢暄明白,恐怕谢明玉在为明天的活动而紧张担忧,又或者是高度兴奋。两个人一时都没说话,静静地望着窗外,窗外是几株落光了叶子的银杏,细瘦的枝条伶仃地指向天空,在路灯光下有一种简洁洗练之美。
  谢暄忽然开口,"明玉,为什么来名扬?"
  虽然是没头没脑的一句话,但谢明玉还是极快地做出了反应,"家里人要求吧,反正哪里都无所谓。你不也一样?"
  谢暄嗯了一声,停了一会儿,缓慢又坚定地说:"但是明天过后,我会让那些还未入名扬的学生有一个明确的理由,因为这里有我们,因为这里曾经有我们。"
  谢明玉定定地看着谢暄的侧脸,这是第一次,他在谢暄脸上看到毫不掩饰的强大自信和野心,他普通的面容像被月光洗过一样皎洁而明亮,黑色眼睛像黑曜石般深幽又灼亮。谢明玉的一颗心又闹腾起来,甚至连指尖都微微颤抖起来。
  谢暄转过头,看着谢明玉,说:"明天是个好日子,所有名扬的人都会记住这个日子,以后名扬的人也会记住。"
  谢明玉压下内心的激动鼓噪,习惯性地扬起下巴,倨傲又轻讽,"你还真是自大。"
  谢暄轻笑,像一朵夜合花在黑暗中静静开放,"我想吃城东小文汤包总店的蟹粉灌汤包,你去吗?"
  "现在?"谢明玉的眼里写着满满的惊诧。
  "嗯。"

  学校原本是有规定决不许学生在晚自习期间出校门的,但这个世道,有一种阶级叫特权阶级,比方说谢暄和谢明玉,仗着学生会的名头,光明正大地出了校门,上了去城东的出租车。

作者有话要说:因为下一章是比较连贯的情节,不能分割,所以这一章就比较短了,大家凑合着看吧。
想到下一章,就忽然元气满满的,三儿和明玉耍帅的时候到了,哈哈


44

44、交流会 ...


  谢暄是自大吗?
  在此之前,或许有人这样认为,在此之后,却已无人敢撄其锋芒。谁也想不到总是寡言少语没有多大情绪变化的少年会做出那样一番大手笔来。
  还是那个天空,空气虽然凛冽,但阳光灿烂,一如人明晃晃的心情。
  名扬私立中学的大门大开——学校没有上课,来往其中的名扬学生,清一色名扬特制校服,女生是毛衫短裙长筒靴,外披防风外套,男生是毛衫长裤皮鞋和防风大衣——风华正茂的少年男女神采飞扬,衣角在走动中轻轻飞起,举手投足都是一种少年人特有的骄傲和朝气。广播里正播着运动场上的赛况,用的是纯正的英语,隐隐约约从远处传来欢呼声。
  "这是……在比赛?"会来这里,谭怀绝对是怀着凑热闹的心情,拉着冯学壹,还没进校门,就听见一阵响彻云霄的欢呼声。
  校门口有四个挂着学生会干事徽章的学生作为接待人员,闻言,一个扎马尾的女孩儿露出甜美的笑容,"是的,现在正在进行名扬和Woldingham女子中学的网球女子单打比赛,下午还有两校的骑术表演,晚上七点是舞会。"
  谭怀闻言笑开来,"听起来还挺像那么一回事的,哎,你们那个会长,叫——谢暄,是叫谢暄吧,他在哪儿?"
  "会长在忙,几位认识我们会长?是否需要我打电话通知他,不过我恐怕这时候会长抽不出空——"女孩儿回答得不卑不亢,滴水不漏。
  冯学壹摆摆手,"我们随便看看就好。"
  女孩儿笑眯眯地说:"好的,请出示你们的邀请函。"
  谭怀看着小女孩儿虽是笑着却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忍不住好笑,一边拿出邀请函,一边打趣:"这都谁教你的,你们老师?"
  女孩儿却只微笑不说话,核对过邀请函后,礼貌地问了句需不需要带路,被拒绝后也不多话,两手交握自然地垂在腹部,脊背挺直,端庄又美丽。
  直到走出老远了,谭怀还忍不住回头看,"啧啧,这可是公关人才啊,我们公司就缺这样的小姑娘。"
  冯学壹笑笑,没说话。这一路走来,确实蛮惊讶——名扬是百年老校,前身是个德国人办的教会学校,因此校内的老建筑有着浓厚的德式风格,建筑主体用的是红砖,辅以粗重的花岗岩,高坡度的楼顶、圆形的拱卷依旧随处可见的浮雕,简洁与古典并举,若是春天,爬满半面墙体的爬山虎,绿得油亮,与红色的砖墙交相辉映,粉色蔷薇开得烂漫,确实是美不胜收,但现在是冬季,万物凋零,年代久远的建筑散发着一种严整而光洁之感,但随处可见的小创意为这严肃与厚重中注入一丝青春活力,这些小创意皆来自名扬的学生,最醒目的却是那些横幅——
  谢暄很清楚,高中不是大学,它比大学更加纯净,更加不容亵渎,将商业活动冒冒然地引进,不是一个好主意,所以他没有请广告公司制作那些千篇一律的红布白字的宣传横幅,而是将这个任务交给了名扬美术社——八条将近十米长的横幅,十二张海报,任他们自由发挥——油画、水墨、喷画,手工或者电脑设计,全部由他们自己决定,唯一规定的只有一个主题。
  最大的自由权限激发出美术社成员最大的创作热情,这不是严肃的比赛,他们得苦着脸做着那些命题作文,他们可以尝试一切新颖的、有趣的、不被大人所接受的想法。当然,私底下,也暗暗较着劲儿——
  一幅长十米宽将近一米的白布横幅上只用全然的黑色画了一个男人拿着枪的剪影,礼帽、烟、手枪,勾勒出一个男人幻想中的血腥世界,然后是六个剑拔弩张的大字——"飞龙,你的选择!",末端几滴溅上去的血迹,像是开在白雪中的红梅,触目惊心,白色、黑色、红色,对比鲜明,强烈冲击人的视觉,扑面而来的黑色气息,危险而迷人,完美地诠释了暴力的美学。
  显然这个制作者,肯定是《教父》的忠实影迷。
  与之相对的,是走道另一边的横幅,截然不同的小清新。同样大小的画布上,用水粉描绘了一个关于暗恋的小故事,主题围绕的是这次赞助商提供的新出的果汁饮料。画者的笔法娴熟,色彩运用很出色,已经可以算得上一个完整的广告片了。
  每走一步,似乎都有一个惊喜等着你,你看不到一丁点粗俗的商业宣传,与之相反的是年轻学子那些层出不清,让你错愕让你惊叹的作品。
  谭怀忍不住感叹,"我还以为国内的孩子就只知道埋头读书呢。"
  冯学壹笑,不说话,是的,他一直知道,名扬的学生大多都很有个性,因为出身不凡,使得他们的眼界、知识、见识都比一般的同龄人要开阔得多,他们掌握国内第一流的教学设备和教育资源,设置于国际接轨的教学课程,他们有想法,有主见,从这些作品中就可窥见一斑,他们的爱好广泛,却又不盲目地屈从,骨子里心高气傲,谁也不服谁。但也因为他们本身所站立的起点比一般人高,所以很难对传统意义上的荣誉产生积极性。很多时候,你所见到的名扬学生除了更加奢侈更加高傲外,与其他同龄人没什么两样,他们没有热情。
  冯学壹心里掂量的是谢暄这个人——能让这些各自为阵的人齐心协力地为这次的交流会努力,确实已经称得上手段高明了,这不是写几个漂亮的策划书能相比的,这是御人之术。冯学壹不可避免地想到谢暄和谢明玉——相较而言,在他们那个圈子,谢明玉的大名算是如雷贯耳了,神童、天才的赞誉从来没有断绝过,哦,对了,还有他那张绝无仅有的漂亮的脸蛋和坏脾气。但有时候,你也不得不承认,年龄是个很玄妙的东西,再怎么聪明,没到那个年纪,心性还没有成熟,也就无法到达那个高度。
  "一个十几岁的孩子,一点没靠家里面的关系,做成这样确实不错了!"谭怀意有所指地说,"咱们那个年纪的时候,可能还没那个意识呢——"
  冯学壹眯着眼睛笑得像只狐狸,"那是自然,这可是我看中的人。"
  谭怀被他甜腻的声音寒得汗毛直立,"拜托,别又乱发神经好不好?"他将两只手插、进裤兜,"谢家的三个小辈倒是都不错,比他们爹妈强多了。我听说谢老爷子想绕过儿子,将谢氏交给孙子,你觉得有没有这个可能?"
  冯学壹微微一笑,不发表意见,"这事,不好说,毕竟三个孙子现在都还小。"

  早上进行了三场网球赛,名扬小胜一场。毕竟人家八个女生是来访问的,打的是友谊赛,名扬学生不好表现得太张扬,显得以多欺少,不过高兴是显而易见的。输了比赛的英国女孩儿也没掉风度,一副宠辱不惊不计较得失的样子,赛后还与对手进行了技术上的讨论。
  午饭是在学校餐厅解决的。虽然为英国访问团单独准备了一个房间,但并没有为了迁就他们专门准备西餐,也没有另开炉灶,特意准备豪华午餐,比照着名扬的学生又加了八个菜,既不献媚讨好也不怠慢,倒让两个英国老师心里暗暗吃惊。谢暄和谢明玉陪着八个英国女孩儿一桌,学校领导和两个英国老师一桌。
  好在名扬学生餐厅的饭菜一向是有口皆碑的,八个女孩儿来之前估计是练习过筷子,虽然很生疏甚至有些怪异,倒也没什么大问题。中国餐桌上可不兴"食不言",讲究的就是一个热闹,这个任务就交给了谢明玉,他于吃喝玩乐各方面最有研究,讲起来一套一套蛮能忽悠人,看八个原本很矜持很优雅的女孩儿瞪着眼睛吃惊得不得了的样子就知道,你听他说:"这个叫东坡肉,杭州名菜,苏东坡知道吧,中国的大文学家,传说这东坡肉就是他发明的。这个人最喜欢吃猪肉,他还有一首煮肉歌'黄州好猪肉,价钱等粪土,富者不肯吃,贫者不能煮。漫著火,少著水,火候足时它自美',道尽烧肉真谛,后来他又改进了做法,将水换成了绍酒,绍酒就是绍兴特产的酒,总称黄酒,也叫老酒,著名的有女儿红,关于这个,也有个说法……"
  谢明玉的语速也不快,悠悠闲闲从从容容慢慢道来,有点痞,也很有范儿,旁边大人一桌也纷纷转过头来听他胡侃,虽然谢明玉已经用了英语,但依旧让女孩儿听得一愣一愣,谢暄在旁边就用公筷替她们夹菜——
  "这是什么,为什么跟我们用的不一样?"坐他旁边的温迪?克莱尔好奇地问。
  "这是公筷,比一般的筷子要长一些粗一些,专门用来给客人夹菜,为的是卫生起见。但家人之间很少用,一般宴客的时候才会用到。"谢暄没说的是,其实现在就算是酒席上也已经基本不见公筷了。
  温迪恍然大悟地点点头,其他女孩儿也巴巴地等着谢暄将切好的东坡肉送到她们的碗中。一顿饭吃得宾主尽欢。

  中午稍事休息后,骑术表演就在万众瞩目中拉开了帷幕——骑术这在国内还是个烧钱的贵族运动,将此作为课程开设的,也就只有名扬一家了,学校里本身就有跑马场,规模还不小。
  正午的金色阳光细密而柔软地晒在每一个名扬的人的脸上,灼亮而温暖。还不到时间,跑马场周围的观众席上已经人头攒动,马似乎也感受的人的激动,喷着响鼻,刨着马蹄,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上午不多见的媒体这时候也多了起来,到处有举着长炮脖子上挂着记者证的新闻界人士,摄像师也在寻找最佳拍摄位置。
  扬关兴奋地趴在谢暄背上,"电视台的人来了,现在正在校门口采访校长呢,估计今天还会采访你,你看今天校长那张老脸,都快笑成菊花了。"
  扬关是在这一次学生会选拔中进来的,当然,也有人说这是谢暄假公济私,但有些事即使是真的,凭谢暄如今在学生会说一不二的地位,也没有人敢嚷嚷。对此,谢暄从来没在意过。
  入口出现一阵骚动,是英国的八个女生到了,换下规规矩矩的制服裙子,换上红色的骑装,女孩儿们立刻迸发出一种英姿飒爽的气质,让扬关忍不住吹了声口哨,对谢暄咬耳朵,"洋妞儿就是身材好!"
  谢暄对他的话充耳不闻,微笑着走近,还未开口说话,一个小个子的女孩儿就蹦到他面前,"谢会长,你们名扬很好,我很喜欢,但是我想看看你的本事,可以跟我比一场吗?"她这几句中文似乎是现学现卖,说完之后,还看看温迪?克莱尔,以确定自己没有说错,然后就睁着圆溜溜的眼睛执着地看着谢暄,让人不忍拒绝。
  话虽说得很客气,但也不得不让人怀疑是不是故意挑衅,因此周围的气氛一下子有些凝滞,看着谢暄有些担忧——谢暄因为身体不大好的原因,其实很少上骑术课。
  "这个挑战我接了!"语气是满满的骄傲与不客气,话不是谢暄说的。
  大家循声望去,谢明玉一手撑着围栏,已经矫捷地跃进来,利落潇洒,眉眼里骄傲飞扬,衬着一张漂亮的脸更加夺目。
  他走近,扬扬下巴,"你想怎么比?"
  女孩儿迟疑地回头看看温迪?克莱尔,又皱着眉看着谢明玉,"我找的不是你。"
  谢明玉一笑,流光溢彩,"你找谢会长,我就姓谢呀,我也是会长,不过是个副的。"
  女孩儿的脸挂下来了,将目光转向谢暄求实。
  谢暄微笑,"这个谢会长的骑术很好,应该能让你拥有一场痛快淋漓的比赛。"
  听到谢暄话的谢明玉哈哈一笑,目光戏谑,"小姑娘,在我们中国就要行中国人的规矩,这叫客随主便——"他明明要比人家小,偏偏还一副长辈的口吻,让女孩儿恼怒地涨红了脸。
  谢明玉却已经脱了大衣,随手往人群中一扔,耍帅的模样引起名扬女生一阵欢呼。他也不换骑装,挑了一匹棕红色的马,漂亮地翻身而上,然后小跑到谢暄他们这边,朝那个女孩儿扬了扬下巴,挑衅意味十足。
  温迪?克莱尔轻轻点了点头,女孩儿就跑到马边,挑了匹全身黝黑皮毛光滑的母马,潇洒的上马姿势换来观众的喝彩——
  "谁先跑完三圈,谁就是胜利者。"女孩儿率先定下规则,然后低头对谢暄说,"你来做裁判好吗?"
  谢暄笑着点头,然后将目光投向谢明玉,谢明玉回了个自信的眼神,不言而喻。

  哨声响起,两匹马同时冲出起点,观众席上的人一下子紧张起来,全神贯注地盯着马上的两个身影,胸口随着得得的马蹄上下起伏。女孩儿的骑术非常专业,领先谢暄一个马身,彼此之间的距离始终不离那个距离,这大概让女孩儿有些焦躁。一圈半后,谢明玉开始加速,两圈刚过,谢明玉已经在女孩儿的前头了,并且有拉大距离的趋势,马场边上的欢呼助威一阵紧过一阵,然而却在万众瞩目屏息静等谢明玉穿过重点线的那刻,谢明玉却忽然拉紧缰绳,强制坐下的马停止冲刺,因为突然,马发出起长长的一声嘶鸣,甚至前蹄都扬了起来,观众席上吓得发出恐惧的叫声,谢暄上前一步,紧抓手下的围栏。然而谢明玉却稳稳地趴在马背上,并没有被甩下来,名扬的马毕竟是受过训练的,很快踢踏着土地安静下来,人们的一颗心才落到了原处,就在这时,女孩儿已经冲过重点线——
  却并没有一丝高兴的样子,控制住马后马上回过身,瞪着谢明玉,"你干什么?"
  谢明玉扬眉微笑,"我再教你一个,这个叫做'名扬风度'。"
  "哦~~~"不知是谁先发出一声欢呼,然后整个马场都震动起来,跟着欢呼起来——
  "名扬!名扬!名扬!"响声直冲云霄,令人热血沸腾,这一刻,名扬前所未有的感到骄傲和激动。
  谢明玉坐在马上,骄傲得恨不
44、交流会 ...


  得让整个世界都臣服。金色的阳光激越灿烂,这激越灿烂织进他的身体,美得强烈。耳边是震耳欲聋的欢呼,他的目光直直望向栅栏那头的谢暄——
  咔嚓——栏杆边的媒体不停地按着手中的相机。
  说实话,一开始他们来名扬的目的大部分是为了那来自英国名门女子高中的访问团,但踏入名扬的那一刻起,想法被不断地改变,不断地被眼前的东西吸引,也开始期待,下一刻,是不是还有更精彩的等待着自己。

  其实按谢暄的看法,谢明玉那最后一出,绝对有耍帅的嫌疑,而且绝对坏心,你看人家小女孩儿郁闷的脸就知道,不过看谢明玉那副得瑟的样子,不知不觉眼神也柔和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居然预估错误,估计下一章还有个交流会最绚烂的尾声,毕竟咱们的三儿还没出过风头啊。
还有祝大家圣诞快乐!
可怜的孩子居然圣诞节还要码字,我应该去约会啊约会!


45

45、绚烂的夜 ...


  接下来的骑术表演同样精彩纷呈,引起一阵高过一阵的高、潮。骑术表演到下午三点半左右结束。接下来的时间,记者被接到行政楼的一个会议室,这个会议室布置成了一个临时的采访室,是专门用来采访从英国来的访问团的。
  采访结束,正好是晚饭时间,顺理成章的,饭局。这回,倒没有在学校餐厅解决,而是去了学校不远处一家小有名气的餐厅,酒足饭饱后原车返回,那时正是六点半——冬天的天黑得早,学校已非他们离开时的模样了——道路两边的行道树上亮起了数以千计的小灯,仿佛银河落九霄,梦幻得就像一个童话世界。
  一个记者笑道,"宋校长,你们这次真是大手笔呀!"
  宋校长笑呵呵的脸上却也不掩骄傲,"都是几个学生在弄,我们这些领导都是甩手掌柜,老实说,我也很吃惊,在此之前都是整夜睡不着觉,害怕出什么乱子,那事情就大条咯!"
  记者也跟着笑,带着不让人讨厌的恭维,"宋校长说笑了,无论怎么样,都是你们老师教得好——"
  几人说说笑笑,便来到了名扬著名的大礼堂,这个大礼堂有着能够容纳千人的观众席,中心是个巨型的空地,铺着打蜡地板,几盏复古吊灯从屋顶垂下来,将地板罩得光可鉴人。礼堂东北角是乐团所在的位子,成员自然都是名扬学子,身上依旧是名扬制服,不过脱掉了大衣,面前都立着乐谱架,或站或立,或长笛,或单簧管,或大提琴,或中提琴,看其架势,一点不输专业人士。
  有记者眼尖的认出那个拿着单簧管,神色冷淡的女孩儿正是上个月刚获得维也纳音乐学院邀请的王立瑶,那时候报纸电视报道了好久,他接触过一次,就已经领教了小姑娘傲慢到有些刻薄的个性,这样眼高于顶的小姑娘居然会愿意在这样的地方做配角,该说真是爱校吗?
  再环视观众席,惊讶地发现名扬学生已经脱掉了制服,换上了各种各样色彩鲜艳的服装——带着眼罩满脸络腮胡的海盗船长,将脸涂得只剩唇中一点红的冰雪女王,手上举着假面,不停用扇子扇自己的贵族少女,COS成漫画中我爱罗样子的男生懒懒地支着也不知用什么做成的大葫芦,也有脸上画着十字刀疤反串浪客剑心的女生……再细细看去,还真是什么都有,有些装扮比较考究,有些就比较简单——
  化装舞会么——确实蛮有趣的,别说是十几岁的孩子,就是大人,也忽然蠢蠢欲动童心未泯起来,但是就在所有人都这样认定的时候,礼堂除了十六盏复古吊灯以外所有照明的东西全都灭了——十六盏吊灯发出柔和的暖光,像是旧日精致的时光一下子打开,带着回忆与温情,同时东北角的学生乐团已经开始演奏起来了——舒缓的节奏慢慢响起,仿佛旧人、旧事、旧的心绪、旧情未了——
  然后从大门处缓缓走进来一对对舞者,一共三十对,女孩儿皆挽着精致的发髻,手拿各种捧花,穿着白色的各种款式的舞裙,伴舞的男生皆是黑色礼服。三十对舞者在柔和的灯光下翩翩起舞,白色裙摆如同盛开的百合,旋转、对视、分离、不舍,他们的肢体,他们的眼神在诉说着这些,宛若一场庄严又痴缠的初恋——
  跳的不过是简单的华尔兹,但从观众席往下看,因为经过精心编排,整齐划一的舞步,或分离,黑白各自成方阵,或痴缠,黑与白交织,非常壮观。每一步都合着音拍踩在人的心中,勾出最柔软的情,观众席上的记者回过神来,手上的相机咔嚓咔嚓响个不停,当他们正想休息一下的时候——
  一个少年穿过舞池,步履从容地走向英国女生所在的席位,然后立定,弯腰,做了个邀舞的动作,诚挚温暖的眼神,动人的微笑,行云流水的动作,这一刻,即使依旧是并不出色的面容,谢暄也完美地诠释了一个贵族少年的定义。
  温迪?克莱尔的呆愣只是很短的时间,她勾起礼貌的微笑,然后将手放进少年的掌心。微微用力,少女就被带到了舞池——
  因为提前通知了舞会着装,温迪?克莱尔显然也经过了精心的准备,挽了发,化了妆,穿了一身抹胸的小礼服,裙摆做成梦幻的蓬蓬裙,露出两条笔直的腿,非常迷人。
  原本还在赞叹一开始的集体舞,如今视线却已不能在舞池中央的少年男女身上移开,其他的似乎都成了布景板——谢暄不过穿了简单的名扬制服,他的神情比起严肃的女伴来说,甚至称得上轻松,好像这对他来说不过是小菜一碟,他的舞步似乎是漫不经心的,但却更有一种奇异的魅力。你从他温柔含笑的脸上能够读出那样一种信息——沉稳、洒脱、大气,同时兼具优雅、奢华、璀璨。
  然后,音乐陡然一变,像是阳光灿烂的午后忽然遭遇一场大雨——
  一开始还以为乐团出了错,毕竟都是一群十几岁的学生,然而让人惊讶的是,原本正经危坐的乐团成员忽然像挣脱了枷锁,一个个放松了全身,或翘着脚,或扭着腰,或晃着脑,或打着节拍——演奏的也不再是传统的古典乐,而是爵士乐——居然用西洋古典乐器演奏现代爵士乐?这是多么大的异想天开和创新!
  记者们已经不晓得怎样表达自己的惊讶之情了——这一重接着一重的惊喜,简直像潘多拉的魔盒,让人应接不暇。
  而舞池中,那三十对跳华尔兹的少年男女也不知何时退得干干净净,再上场的,是一群原本以为是专门参加化装舞会的男孩儿女孩儿,没有严肃的表情,只有一张张朝气蓬勃不知愁滋味的笑脸,青春的气息扑面而来,简直要把人淹没。
  再把镜头对准谢暄,果然也已经换了舞步,转化自如得没有半点滞涩之感,如果刚刚的谢暄是抒情的,那么现在绝对是致命的——节奏感强烈的爵士乐,迸发出丝丝灼热的温度,他仿佛游戏般眼神懒散随意,可脚步丝毫不马虎,恰如其分地踩着点子,直勾起人心底最隐秘的欲、望。
  谢暄并没有跳完整之舞,而是在半途跨上了舞池最前面的高台,低下头,握紧话筒,"同学们,人生的舞台已经铺展好了,让我们尽情挥洒,不要辜负这夜,这青春,这最可赞叹的年华,have
a good night!"
  话音刚落,只听膨一声,有烟火在窗外炸开,绽出炫目的流光,姹紫嫣红,明明灭灭,像是青春最热闹的宣泄。所有还在观众席上的学生已经全部涌向舞池,舞会正式开始了——
  谢暄望着窗外的美丽的烟火,静静地微笑。

  这注定是个无眠的夜,注定是个绚烂的夜,也注定是个让人铭记的夜,再不可复制,再不会重来。

作者有话要说:其实我真的好想打上一个END啊,哈哈
虽然很少,但承接上一章是完满的一张,所以不想添其他东西破坏整体感了。
就这样吧。
最近两天勤奋过头了,如果明天没有更,不要怪我,嘿嘿~


46

46、小温馨 ...


  舞会结束已经差不多十点了,走出礼堂。这一天下来,真真是疲倦却又亢奋着,名扬学子三三两两结伴走在回寝室的路上,大声说笑,互相打闹,好在第二天就是周六,不用上课,老师们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送走英国的访问团,谢暄和学生会的几个干事草草收拾了一下,也离开了学校,准备回小公寓。天气确实很冷了,呼进鼻腔的空气凛冽清鲜,谢暄将两只手藏在衣兜里,慢慢地走着,月亮清白清白的,特别冷而皎洁,谢暄看着看着不由自主就停下了脚步——热闹散场之后尤其感到冷清和寂寥——
  说寂寞这种心情可能会被大人不以为然地嗤笑为无病呻吟的矫情,但很多时候,谢暄确实真真切切地感觉到寂寞,那种寂寞是无法言说的,是身处繁华喧闹却依旧莫名的悲从中来。
  身后传来脚步声,一下一下敲在水泥路上,在清冷的夜里格外清晰。
  谢暄转过头,看见谢明玉两手插兜微低着头跟在他后面。
  "怎么没回寝室?"
  谢明玉目光飘向别处,"反正也睡不着——"
  谢暄等谢明玉走近了,与他并肩而行,两个人都没说话,似乎都沉浸在一种情绪中,有一种难得的默契和温馨。
  "啊,猫!"
  在他们右前方的路灯下有两个垃圾桶,一只流浪猫正在舔垃圾桶旁边别人扔掉的过期酸奶,谢明玉惊喜地跑到垃圾桶旁边蹲□,也不管那有些难闻的味道,温柔喜爱地看着那只并不漂亮的流浪猫。
  但猫显然不悦被人打扰到用餐,黄玉般眼睛孤傲地瞟了眼谢明玉,窜起身子,便跳到了垃圾桶边缘,下一秒只见一道黑影,已落到了围墙上,然后迈着优雅的步子走了几步,回头看看谢明玉,悄无声息地落到了围墙里面。
  "诶?"谢明玉有些失望地站起身,转头朝谢暄笑笑,略略有些惆怅,"总觉得猫这种动物很值得敬佩,不会献媚也不会讨好,舒适的房间和美味的食物都没办法收买它,来去随心,很自我,比起人类的汲汲营营,被各种各样的东西所累,它就活得纯粹多了。"
  "你很喜欢猫?"
  "嗯。"或许是因为这一次交流会的通力合作,拉近了谢明玉与谢暄的距离,也或许是这寒冷的冬夜里只有他们两个人,两颗心不自觉地靠近了,使得他褪掉一贯有些尖锐的傲慢,眉目都被灯光熏染出别样的柔和,"我以前养过一只猫,大概室被人丢掉的,出生没多久,被汽车从后腿碾过去,我把它捡回家,让人治好了它的腿,虽然跑起来的时候还是一瘸一瘸的,但我还是很喜欢它。有一天,却被我不小心踩死了——"
  "踩死了?"谢暄吃惊地问,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有些喜剧。
  "唔,被我踩死了。"大概谢暄脸上确实流露出了想笑的表情,谢明玉恼怒地推了他一把,"笑什么?我是在讲很严肃的事情,而且我很难过——"
  谢暄愣了一下,意识到谢明玉可能真的对此非常耿耿于怀,才收起脸上的表情。
  谢明玉扭过头,闷闷地说:"后来我就再也没养过猫了,总觉得没办法负担起一条生命,那种失去的感觉,太难受了——"
  谢暄看着身边的谢明玉,因为年纪小,他如今的个子并不算高,比自己矮了大半个头,顶着一头柔软的黑发,露出形状姣好的耳廓,略有些尖的下巴被灯光图上了一层蜜一样的颜色,沉默不语的样子让人心软。谢暄也不知出于一种什么心情,伸手摸了摸谢明玉的脑袋。
  谢明玉扭过头,鼓着眼睛看着他,面色古怪。
  谢暄自然地收回手,"回去吧。"
  说着已经迈开步子朝前走去了,谢明玉愣了一下,赶紧追上去,与他一同走。

  回到小公寓,两个人都已经把那个关于猫的话题忘掉了。谢暄将围巾摘下,搭在椅背上,对谢明玉说:"要睡了吗?"
  谢明玉站在房间中央,左看看右看看,嘟囔,"一点睡意也没有啊,到现在,脑子里还尽是舞会的画面,总觉得应该还没有结束才对——"
  "那我给你一样东西。"
  "什么?"谢明玉被勾起了好奇心。
  谢暄走进卧室,出来的时候手里拿了一个书盒,递给他,"圣诞礼物,虽然早了点,但下个星期的圣诞我可能不在,提前给你也一样。"
  谢明玉聪明地没问他要到哪里去,接过书盒,打开来,里面是一本《Dr No》,摩洛哥黑色皮革装帧,书籍压红签烫金字,古典得要命。
  谢明玉的眼睛一下子瞪大了,闪动着兴奋激动的光彩,翻开书皮,嗷嗷叫起来,"一九五八年初版的啊,你怎么搞到的?"
  谢暄似乎也被他的情绪感染,嘴角微微往上扬,但并不回答。
  谢明玉也没有在意,他的全部注意力已经在那本007小说《Dr
No》,兴奋地抓着谢暄说:"你怎么知道我喜欢007?我能够历数每一个007的扮演者——你知道吗?其实007确有其人,曾经有一个人写过一本书,扎扎实实搜集大量材料证明007这个人物的真实,只不过弗莱明为了保护他的谍报活动才把他的事迹写成醇酒玫瑰飞车斗智的奇情小说——"他忽然意识到自己有些兴奋过度了,滔滔不绝的话戛然而止,放开谢暄的手,撇撇嘴,"我跟你讲什么,你又不懂——"
  他捧着书盒坐到沙发上,但终究忍不住满腔倾诉的欲望,那是无法表达的喜爱之情,眼睛亮得惊人,"我第一次读到这本书还是在英国度假的时候,偶然进了一家书店,那是家专门经营旧书与珍本的书店,那本《Dr
No》也是初版,从封面到封底保养得很好,几乎完美了,当然啦,书很贵,我当时没带那么多钱,结果再去的时候,已经被人买走了,据说也是个007迷,收集有各个版本的007系列……"
  然后讲着讲着,谢明玉的声音低下去了,直至完全没有了声音。他懒懒地躺在沙发上,头枕着沙发扶手,沉默了好一会儿,他的眼,缓缓抬起来,似笑非笑地望着谢暄,有些轻佻,有些试探,他说:"你怎么忽然对我这么好?"
  这个时候的谢明玉哪里有半点刚刚神采飞扬单纯明亮的少年模样,分明又是那个倨傲的豪门小少——
  谢暄看他一眼,"怎么?"
  谢明玉垂下眼睛,手指轻轻地划过书本的皮革封面,睫毛覆盖下来,在眼下形成一片阴影,遮住旁人无法窥测的心思。他觉得自己有些过分敏感,微微牵了牵唇角,"总觉得三哥你不是那种会无条件对别人好的人——"
  谢暄的心收缩了一下,但脸上的表情一点都没变,语气甚至称得上温和,"为什么这么说?"
  谢明玉仰躺在沙发上,睁着眼睛看着虚空,"不知道,就是这么觉得——你的心思太难猜了,有时候,你对我好得让我觉得——"我是被你放在心尖上的,谢明玉住了嘴,意识到这个话题并不适合继续谈下去——
  "不管怎么说,"谢明玉晃了晃手中的书,"谢啦!你睡吧,我还不困,再看会儿书。"
  谢暄也不勉强,顺手揉了把他的头,"别看太晚,明天还有事情要做。"
  "嗨~"他拖着长音懒懒地应了一声。

  谢明玉窝在沙发花了一个晚上将《Dr
No》看完,然后通红着双眼梦游般地走进卧室,只脱了外套,就困得连脱衣服的力气也没了,掀开被子就往里面钻,谢暄早就已经睡着了,一向浅眠的他或许因为这一个月来的心力交瘁一点也没被吵醒,只是自动地往旁边移了移,谢明玉一沾上枕头就睡过去了,睡到一半又觉得不舒服了,才闭着眼睛迷迷糊糊地把衣服脱掉,光着身子往谢暄身边拱。等两个人醒来,外面太阳已经老高,大把大把的阳光照进窗户,曝晒在他们身上。
  谢暄吓了一跳,赶紧起来洗漱——
  交流会虽然结束了,但接下来的后续工作却依旧繁琐庞大——谢暄本来说好第二天上午九点,学生会成员在学校集中,整理下本次交流会的资料,该写报告的写报告,该写总结的写总结,尽快把后续工作完成,然后中午一起吃顿饭,算是犒劳这一个月来的辛苦。
  谁知道自己也会睡过头,匆匆忙忙将自己收拾好,和一开始死活不肯起床大发脾气,洗过脸后就已经生龙活虎的谢明玉离开。在学校附近的早餐店买了四个茶叶蛋和两袋豆浆算作早餐。
  虽然睡得少,但谢明玉精神很好,似乎早就忘记了昨晚他与谢暄最后那个未尽的话题,一路上就一个劲儿说007系列小说——"我最喜欢《Dr
No》里面写的牙买加,你知道007小说矜贵就矜贵在弗莱明笔下的英国名士的节操气魄,情、欲加计谋的五星级游戏中时刻不脱傲慢与偏见的传统阶级意识,连男主角考究的穿着说穿了也是皮里的春秋——"
  谢暄将吸管插、进豆浆袋,递给谢明玉,谢明玉接过来,就放到嘴里吸——
  "嘶——好烫!"谢明玉吐着舌尖,嘶嘶地出着气。
  "烫到了?"谢暄看看他被烫得通红的舌尖,"小心点,到了办公室慢慢吃吧。"
  谢明玉龇牙咧齿地跟在谢暄后头走进学生会办公室。
  那时正好九点,谢暄原本以为已经够晚了,结果发现办公室里只有王芸和陆眠两个人。显然昨晚舞会结束后,因为无人管制,一些人回到寝室后肯定又闹了一场,估计到了凌晨才睡的。
  因为是节假日,谢暄也没说什么,倒让王芸悄悄松了口气,然后背过身,悄悄给还在酣睡中的同仁发短信——Boss来了,不要命的尽管睡。


47

47、后续及开端 ...


  半个小时后,学生会其他成员陆陆续续来了,无一不是双目通红,一副没有睡饱的样子,然后进门看见电脑的液晶显示屏后面那张没有什么表情,在这样暖融融的阳光中也总是显出一丝冷峻的脸,立刻将打了一半哈欠收回去,摸摸脖子,默默地走到自己的位子上,该干嘛干嘛——
  不过毕竟昨晚的事儿太激荡人心,那是他们十几年的生命从未有过的体验,那是亲手书写历史新篇章的豪情万丈,想想,手脚都要发抖。做完手头的工作,几个人,很自然地就聊到了刚结束的交流会,一开始还悄悄地说,后来人越聚越多,声音也就越来越大,你一句,我一言,不知谁忽然提了一句"干脆上网看看",于是一群人恍然大悟——
  学生会办公室一共配置了三台电脑,一台谢暄在用,他们当然不敢跟Boss抢,另一台陆眠在用,谢暄在让他做学生会的账目明细表,这是正事,于是,全部的人有志一同地涌向办公室的最后一台电脑,把正在录入资料的安阳挤到一边。安阳推了推鼻梁上笨重的黑框眼镜,小心地看了眼谢暄,见他似乎不为所动,于是很淡定地加入了同流合污的大军——

  谢明玉从外面溜达了一圈回来,便看见乌压压的脑袋挤在一起,探着脖子,嘴角都快要咧到耳根,视线却不肯从屏幕上移开,那眼睛里的光总觉得有些吓人——
  "他们在看什么?"谢明玉问离他比较近的陆眠。
  陆眠抬头看了他一眼,"你可以自己去看看。"
  谢明玉撇撇嘴,"我才懒得去凑热闹呢,喉咙干死了——"他指指陆眠手边一盒还没有拆封的酸奶,"我吃了啊——"
  陆眠不置可否地点点头,就见谢明玉撕开酸奶包装口,仰头往自己嘴巴里倒,完了,意犹未尽地舔舔嘴角。
  陆眠将电脑显示屏转向他,"他们在看这个——"
  谢明玉凑近去,好奇地看了一眼,是一个视频,名字有点儿长有点儿小愤青——"当我们在做提线木偶时,看看同样年纪的他们在做什么?"
  视频有十几个,长短不一,内容正是昨晚名扬礼堂里那场华丽的舞会片段。
  "这么快!"谢明玉也来了兴致,拉过椅子坐下,点开一个视频,陆眠在一边解释,"可能是昨晚参加舞会的学生用手机拍下的,然后传给了朋友,没想到会被弄到网上去吧。"
  反正不是坏事就行,谢明玉对此也不关心,兴致勃勃地去翻看有关交流会的一切新闻,还真被他翻到一条像样的,应该是正规网站的驻站记者写的,题目叫"名扬风度"——
  谢明玉点进去,映入眼帘的一张PS过的图片,图片由两帧照片组成——一帧是谢明玉的侧影,坐在马上,双手轻松惬意地执着缰绳,脊背挺直,下巴微扬看着前方,一副舍我其谁的张狂和骄傲,像一把出鞘的利剑,仿佛目之所及便是心之所向,披荆斩棘,没有一丝一毫的忧虑畏惧。
  右边一帧则是谢暄舞会上的抓拍,他正带领女伴旋转,不经意间的一个回首,被敏锐的摄影师抓住,少年身姿修长优美,唇畔的微笑有着古典的从容与优雅,而那眼神,明明盛满柔情蜜意,却又保持在安全的距离,带点儿冷意,一切皆入眼,但心如止水——
  两帧照片合在一起,完美诠释了什么叫"名扬风度"。
  谢明玉不自觉地看向正十指飞弹打字的谢暄,谢暄意有所感地抬起头,回视,谢明玉却将视线移开了。谢暄收回目光,打下最后一行,保存,然后关电脑,起身,朝谢明玉这边走来,却仅仅只是瞟了眼电脑屏幕上的东西,便一手搭在谢明玉的椅背上,开口——
  "时间差不多了,去吃饭吧!"
  "哦~~~"没吃早餐的一些人早就饿疯了,这会儿集体欢呼起来,只有扬关哇哇大叫,"等等,再等等,马上就下好了,十分钟,不,七分钟,七分钟就好!"
  谢暄看了眼他下的东西,不紧不慢地开口,"想要这个东西的话摄影师那里就有,而且经过剪辑和后期处理,更加清晰更加专业,我已经跟他说了要他刻录成光盘,除了学校留档外,学生会每人一张,算是留作纪念,大概后天就可以拿到手了——"
  扬关一愣,又嗷嗷叫起来,"这种事情怎么不早说!"
  其他人虽然没做声,不过扬关已替他们喊出了心声——王芸撇过头,暗暗抹汗,绝对是故意的吧,丫太可怕了,这心思沉得堪比马里亚纳海沟了,果然不是吾等凡人能理解的。以后就抱紧谢大会长的大腿,坚定不移跟他走吧——会长大人最高!

  午饭是在"新锦天",三星级酒店——比这个更好的,学生会的各人也不是没吃过,不过以往,多数是跟着家里人出去的。这一回,性质可不一样,这可算得上是自己的庆功宴,吃起来似乎也格外有滋味。十几岁的青春少年,正是胃口大好的年纪,说说笑笑,你抢我夺的,将一桌菜吃得干干净净,然后挺着滚圆的肚皮相互吹牛打屁侃大山,然后学生会一个新进的小学妹站起来,手里端着饮料,鼓起勇气对谢暄说:"谢暄学长,以前我还觉得你这人很严厉很难相处,都不笑的,不过我现在知道学长其实是个很好的人,我刚进来,什么都不懂,还请你多多提点,以饮料代酒,我敬你——还有,学长跳舞的样子很帅!"说完,自己也难为情起来,清秀的脸上升起羞赧的粉红——
  "嗷嗷嗷——"一群男生拍着桌子,立马起哄地怪叫起来——学生会原本就是僧多粥少,几个女生算是珍稀动物,别管他们对她有没有想法,瞎闹腾的心却是一样的——
  大概饭局拉近了彼此的关系,几人对谢暄也不像以往那样带着谨慎和惧怕,反而看起谢暄的戏来,"小学妹的酒,会长,必须的。"
  "饮料怎么行,上酒!"不知谁喊了一声,立刻得到了全部人的同意,然后也不征求谢暄的意见,大声朝包厢外喊,"服务员!"
  穿制服的女服务生马上进来了,"请问有什么需要?"
  "给我们上酒——"说话的男生又回过头征求意见,"要红酒还是啤酒?"
  王芸怕他们闹得太不像话,惹谢暄生气,赶在前面开口,"要啤酒吧,别到时候一个个都回不去——"
  其他人也明白不能闹得太过火,于是顺理成章地要了啤酒,啤酒来得很快,然后扬关眼疾手快地给谢暄满上,其他人立刻起哄,"哎,小学妹,刚才的敬酒词得重新来一遍——"
  自始至终,谢暄就靠着椅背,淡淡地看着他们瞎闹腾,既没参与,也没阻止,唇畔一丝笑,像是浮在空气中。
  女孩儿被几个男生抢白得两颊通红,又羞愤又无奈,娇艳得不得了,一手端着杯子伸到谢暄面前,微微撅着嘴眼里带着委屈和乞求,谁能拒绝这样的小姑娘呢?众人磨光霍霍的目光盯着谢暄——只见谢暄也没站起来,只是那双用来弹琴写字的手缓缓端住高脚杯,然后微微倾身上前,碰了碰女孩儿的酒杯,然后将杯沿放在唇边,仰头——乖乖,别说,谢暄那个样子的姿态、做派,还真的蛮吸引人——
  他的样子像是并不是在闹腾的饭局,而是在衣香鬓影言笑晏晏的晚宴,姿态绝对悠闲从容,连脸上的表情也未变,直到一杯酒见底,大家才在惊叹中拍手叫好。
  谢暄则像是什么事也没发生似的,将酒杯放回桌上。
  "好,爽快,谢暄,来,咱也凑个热闹——"体育部长显然是这群人中酒量最大的,拎着一瓶啤酒拿着自己的杯子就走到谢暄身边。
  谢暄也没说话,任体育部长说完他那敬酒词,便端起酒杯一口喝完,自然又得来一阵欢呼——
  看谢暄喝酒时那爽快劲儿,有人便憋不住了——
  "啧啧,会长大人,看不出来,深藏不漏呐!"
  扬关或许被这气氛感染,闻言,一拍桌子,一副深有同感的神情"那是当然的,你知道我怎么跟谢暄认识的吗?"他见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自己身上,更加兴奋,指着谢暄说:"这个人,你们别看他文文气气的,丫拿板砖拍人后脑勺的狠劲儿你们是没看见过?"
  "真的假的?"大家明显不信,没法子,谢暄那个样子实在不像什么不良少年。
  谢暄还是那副淡笑不语的模样。
  扬关已经来劲了,"骗你们作甚,这还是高一那会儿,就在城隍庙那段儿,我当时看见几个不长眼的二流子堵住一个人,因为当时看他穿着名扬的校服,一时好奇便想看看那倒霉肥羊是谁,你们也知道城隍面那段儿的弄堂有多闹,等我找过去就见地上挺三尸,那血哗啦啦的,跟小河似的,谢暄就站那儿,手里拿一块板砖,上面还滴着血,忒凶残了。那小子就这么看我一眼,丫居然还淡定地拿出手机叫救护车,打完电话,没事儿人似的抬腿就走。我当时就想,哇,牛人啊,我得认识认识——"
  显然大家从没听过这段儿,都惊诧得不得了,纷纷用打量另一个人的目光看谢暄,坐他左边的谢明玉捅捅他的腰,满眼都是孩子气的好奇,"是不是真的啊?"
  谢暄却不说话,好像别人讲述的是别人的事,他只是拿起手边的啤酒,"时间也不早了,下午还有工作,大家一起干下这一杯,预祝我们今后能够开创更多的辉煌,愿我们每一个人都能成为名扬无可替代的存在——扬关,你给大家倒酒——"
  "好咧!"扬关笑嘻嘻地接过啤酒,一个接一个地给满上,最后才轮到谢暄,然后,十一个从自己位子上站起来,举起杯,酒杯清脆地相碰,琥珀色的酒液映照出十一张壮志雄雄青春靓丽的脸——

  交流会的后续工作一直到周四才算初步宣告结束。当初拉赞助得的资金充足,这么大一个活动搞下来,所剩还不少,学生会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富足,有种干什么事都底气十足的感觉。谢暄也不吝啬,对于在此次交流会立下汗马功劳的社团拨下了大笔的经费,算作犒劳,至于他们要怎么安排,便由他们自己拿主意,学生会便不再出面。另,学校也承诺,在本次交流会上表现出色的学生能够获得课外实践活动的满分学分,而此次活动中的那些极具创意的横幅、海报也将挑选一部分作为珍贵的校史资料。
  这段时间,谢暄并不比交流会之前轻松,转眼已快到圣诞。此次圣诞刚好在周末,周六是平安夜,学生们都很兴奋,学校里到处洋溢着圣诞的气氛,连早晨的晨间音乐也换成了与圣诞有关的歌曲。
  周五下午的两节课,谢暄请假了,回小公寓收拾东西,没想到谢明玉也没有去上课——谢明玉似乎渐渐将谢暄的这个小公寓作为校外的据点,谢暄也没说什么。
  "你要去哪里?"看谢暄收拾东西,谢明玉才恍惚想起,谢暄似乎说过圣诞可能不在。
  "周塘。"谢暄也没瞒他。
  "那是什么地方?"谢明玉趴在沙发靠背上,下巴枕着手,望着正在卧室整理东西的谢暄,显然蛮感兴趣。
  谢暄想了一下,"算是我长大的地方,我十二岁以后直到回谢家,一直住在那里。"
  "哦~"谢明玉点点头,又问,"那里好玩吗?"
  谢暄抬头看了他一眼,"以后有机会带你去。"
  谢明玉转过身,仍然躺回沙发看他的电影。

  谢暄临出门,又回过身看了看谢明玉,说:"我已经跟家里打过招呼了,你自己回去吧,不要玩得太疯。"
  谢明玉没做声,然后就听到了关门的声音。

  等到坐上去玉林的车,谢暄忽然有一种尘埃落定,看着外面的风景一点一点地退后,他的嘴角慢慢地往上扬,有一种罕见的温柔与喜悦。

作者有话要说:补全。今天有点晚,可怜滴孩纸重感冒啊!
感谢946285和3143003、xiaoyuanbei的地雷。
这章是个过渡吧,终于回周塘了,与南生见面了,接下来有个小高潮,请期待,哈哈~


48

48、逆耳忠言 ...


  "三儿!"
  谢暄一出客运中心的出口,就看见了周南生大大的笑脸,他穿着一件羊绒的短夹克,随随便便围了条千鸟格的大方巾围巾,宽肩窄臀,衬得包裹在牛仔裤下的两腿笔直修长,格外的桀骜英挺,就这么看着谢暄。
  谢暄一下子感觉到内心的熨帖,不由自主地扬起微笑,走过去,"怎么到这边来了,不是说好在南站碰面吗?"
  "没事,反正也没事干!"
  "来了很久?"
  "没,刚来,冷吗?"
  "还好。"

  两个人打车到南站,再由南站做中巴车到周塘,下车,扑面而来的寒冷而凛冽的空气掺杂着熟悉的味道,冬日浑圆如上品咸鸭蛋的太阳挂在树梢,在凋零简素的冬景中,极是惊艳——
  "怎么样,有什么变化没有?"周南生问他。
  谢暄笑笑,不回答,其实每年过年的时候,他都有来周塘小住几天,但这一次因为身边有周南生,感觉尤为不同,"你晚上住哪里?"
  谢暄知道周南生跟他奶奶一向不亲,是绝不会冒冒然跑去那里住的,因此才有一问。
  "旅馆呗,不然去蒋哥那里窝一晚也行,我已经跟他打过招呼了。"周南生大咧咧地说,丝毫没将这件事放心上。
  "蒋哥?"
  "嗯,我跟你提过的,帮了我很多的那个人,就在镇上,开了家游戏厅,不过现在已经改成了网吧,你想不想去看看,我有跟蒋哥提起过你,他对你挺好奇的——"
  "不会太麻烦吗?"
  周南生笑,"怎么会呢,哪儿那么多事呢,你是我兄弟呢,又不是外人,走吧——"周南生兴致很高昂,在他看来,一个是他最为看重的兄弟,一个是他如兄如父的大哥,自然没那么多顾忌。

  地方不远,就在庆春路的街面上,叫"绿洲网吧",门口还搭了棚屋,放了一张台球桌,有几个高中生模样的人围在那边,进门,扑鼻而来的是一种混烟味、体味、泡面混合沉淀的味道,浑浊浓郁,让谢暄不自觉地皱了皱眉——
  一眼望过去,十几台电脑,每台电脑后面都有人,甚至还有人等着,站在后面看人家打游戏,门口收银的地方一个二十出头的女孩子,涂着夸张的眼影,劣质的粉底遮不住几颗突起的青春痘,低着头正在剥指甲上翘起的蓝色指甲油,眼角瞄到有人进来,不耐烦地甩出一句,"没机子了——"
  周南生压根就不理她,嘴里喊着蒋哥,径直走进去。
  从里屋转出一个健硕的高个子男人,看见周南生,便笑起来,"我一听就是你这小子,怎么,不用训练?"
  周南生笑,"是啊,蒋哥,我跟你介绍个人——"说着拉过谢暄,用一种很自豪的语气说,"这就是三儿,我最好的兄弟——三儿,这是蒋哥。"
  他的语气很郑重,对蒋哥,有一种发自内心的感激和尊敬。
  从蒋哥出现的那一刻,谢暄就在暗暗打量评估这个人——长相普通,看着不是个话多的,眼睛很沉,闲闲淡淡,气势都隐在意兴阑珊下,听到周南生的介绍,蒋哥看了谢暄一眼,"噢,南子经常提起你,三儿是吧,你就跟着南子叫我蒋哥就行,随便玩,别拘束,我这儿挺乱的——"
  谢暄微笑,语气和悦,从善如流地叫了声蒋哥,"我常听南生提起你,说要不是你,他现在都不知道是什么模样了——"
  蒋哥毫不在意地一笑,"没事儿,这小子有时候就是欠抽——"他神色平淡,丝毫不将此放在心上,反而留意着谢暄的神情,边看边拿出烟盒,抽了一支递给谢暄——
  周南生已经抢先一步拦住了,"蒋哥,三儿不抽烟的。"
  蒋哥愣了一下,然后恍然大悟,"哦,我一直听南子说你学习特别好,人特别聪明,是个好学生,的确不该抽烟——"他将烟顺势放进自己嘴里,点上。
  周南生接腔,满满的骄傲,"那是,三儿从小儿就从没丢过年级第一,现在还是学生会长呢——"
  蒋哥笑笑,没说话,谢暄看到蒋哥夹烟的右手小指少了半截。
  蒋哥显然也注意到了谢暄的目光,微微一笑,对周南生说:"走,蒋哥请客,咱们去'小四川'啜一顿,还没吃饭吧?"说着张手将他们往门外拥——
  周南生有点儿为难,"要不换个地方吧,'小四川'那儿的菜整盘整盘的辣椒,三儿估计受不了——"
  谢暄微微一笑,"没事,偶尔一次不要紧。"

  一餐饭大概吃了一小小时,然后谢暄去他外婆家,周南生原本是跟谢暄一起回去的,但很不巧,谢暄外婆家有客人,是谢暄的小姨和表弟冯开落,而且屋里的气氛有些不对劲——这样的情形,周南生自然不好冒冒然去打扰,于是跟谢暄约好了明天见面的时间,便回蒋哥那里去了。
  屋子里,小姨双手抱胸坐着,背靠着椅背,一言不发,凝重的面色下隐含着一触即发的怒气,老爷子弓着背,皱着眉头抽着烟,十四岁的冯开落已是俊秀的少年,垂着头倚在后门门框上,沉默地对抗着,整个屋子只有老太太收拾灶间发出的声音,单调而清晰——
  谢暄走进去,"外公,外婆——"
  老爷子和老太太惊讶地抬起头——
  "呀,三儿怎么来了,怎么来之前也不打个电话过来,饭吃了吗?"
  "嗯,已经吃过了,明天放假,反正没事干——"谢暄乖巧地回答,又叫坐在椅子上的女人,"小姨——"
  韩若华应了一声,勉强笑了一下。
  倚在门边的小少年抬起头,屋里柔和的灯光倾泻满他的脸和睫毛,轻轻地叫了声,"小哥。"随着年龄的增长,他不再像小时候那样软软糯糯地叫他小哥哥,去了一个字,只叫他小哥,但乖巧温顺和纯净一如往昔。
  谢暄还没来得及应声,他小姨忽然爆发出惊人的愤怒,指着冯开落的鼻子说:"我到底哪点对你不够好了,供你吃供你穿,全喂了白眼狼,你要这样气我?好好的书读得一塌糊涂,你是要跟着那些不三不四的去做小流氓啊!"
  冯开落难堪地低下头,咬得嘴唇泛白,但眼神倔强,不肯服输。
  但小姨不肯放过,用饱含感情的声音控诉,"我这到底是为了谁啊,要不是为了你冯开落,我早跟你爸离了,你看看你爸那个样子,成天吃了饭就翘着脚万事不理的,钱赚不来,家担不起,我们这个家哪样不是你妈妈我在操持,不要我管?不要我管你干脆别吃我的饭!"
  冯开落瞬间红了眼睛,但忍着不哭,韩若华的字字句句织成一张网将他笼罩起来,呐喊不出,只能憋着,憋得心疼,憋得恨意滋生又无能为力。

  周南生买了几听罐装啤酒和一些泡椒凤爪,又切了一斤鸭脖子去了"绿洲网吧",因为第二天是周六,网吧里的人依旧满满的,很多都是身上穿着校服的中学生。周南生拎着东西走到里面找蒋哥——
  蒋建辉正躺在屋里唯一的一张小床上看电视,看见周南生进来,也没起身,"怎么回来了?"
  "我买了永福桥头的鸭脖子,专门孝敬蒋哥你的——"周南生一边笑嘻嘻地说,一边将一听啤酒开了递给蒋哥,又将鸭脖子递过去——
  蒋哥斜了他一眼,"是不是又想在我这儿窝一晚啊?想就直说,拐弯抹角的,小心我抽你!"
  周南生嘿嘿笑两声,"蒋哥英明,关键时刻,还是蒋哥最靠得住了!"他在周塘也不是说真没地方住了,就说他跟周进,打小儿的朋友,要借住一晚,绝对不成问题,但周进家毕竟家里还有大人,总是不方便。蒋哥这虽简陋了点,胜在方便自由,反正也不是没住过。
  蒋建辉喝了口啤酒,一边啃鸭脖子一边问:"你那朋友呢?"
  "他回去了。"周南生给自己也开了一听啤酒,一口气喝掉了大半,然后舒服地出了口气。
  "你那朋友家里很有钱吧?"
  周南生愣了一下,"啊,看得出来啊?"
  周南生一向知道谢暄是特别的,从第一次见到尚且年幼的谢暄,就明白——那是一种区别于周塘所有人的一眼就可辨认的气质,让他心生憧憬,不自觉地去迁就去迎合他。
  蒋哥白了他一眼,"我又不是眼瞎。"谢暄虽然没有刻意表现,但那种举手投足间平和从容的分寸,恰到好处的客气与假笑,赏心悦目的用餐礼仪,无一不在显示与他们这些人的天壤之别。
  周南生点头,"大概吧,我不太清楚,三儿很少提起他家里的事。"
  蒋建辉喝了口啤酒,沉默了一会儿,看着周南生,目光郑重,"南子,你别怪我多事,但有些话,蒋哥还是想跟你说——"
  周南生被他的语气弄得有些忐忑,用目光询问——
  "你以后多留个心眼,别傻乎乎的人家对你笑一笑,就掏心掏肺地什么都给出去了,别到时候被人卖了还替人数钱。"
  周南生的脸色变了,盯着蒋建辉的眼睛,沉沉地开口,"蒋哥,你这话什么意思?"
  蒋建辉干脆直说:"你那个朋友不简单,这才几岁,心思就深得不见底,我怕到时候你会吃亏——"
  "三儿不是那样的人!"周南生的眼里窜起愤怒的火苗,但还尽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因为面前的人是蒋哥,是自己看做大哥的人。
  蒋建辉的眉头皱紧了,"我没说他是那样的人,只是,让你多留个心眼,谁都不知道人以后会变成什么样,蒋哥见多了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人,面上跟你称兄道弟,转头却面不改色地在你背后捅刀子,你这人太直,又太倔,把兄弟义气看得太重,我是在担心你。"
  周南生抿着嘴角不说话,蒋建辉以为他听进去了,继续说:"我知道有些话你可能不爱听,但是我看你那朋友的做派,可能家里背景很深,还不是那种小富小贵。你知道那种人家出来的人,肚子里的弯弯绕绕都不知道是我们的多少倍,翻起脸来亲爹都能算计,跟我们真是两个世界的人——"
  周南生的脸上绷得紧紧的,肌肉僵硬,仿佛随时有可能像一颗子弹般冲出膛,引燃一场爆炸。他的眼宛若野兽般死死地盯着蒋建辉,一字一句地说:"蒋哥,你别再说三儿不好,否则别怪我跟你翻脸——"
  蒋建辉没料到周南生会有这样大反应,吃惊得说不出话。
  周南生垂了垂眼睑,深吸一口气,尽量用平静的声音说:"三儿不会是那样的人,我相信他,就算有一天,他把我卖了,我也认了——"
  然后,他转身,一声不吭地离开了网吧。


作者有话要说:补全。
感谢小泥巴和子芹童鞋的地雷。


49

49、挑明(入V公告) ...


  就好像每一个望子成龙的中国父母一样,韩若华对自己唯一的儿子冯开落有着太多太多的期望,也有着太多太多的要求。她是要强的女人,又好面子,所采取的方法便是我无条件地提供给你优渥的物质条件,给你创造最好的学习条件,我辛苦工作,操持家庭全部是为了你,你又有什么不满意呢?你有义务有责任成为最好的那一个。然而小小的孩子心里面却有了那样一个认定,你对我好,仅仅是为了我的成绩,你所关心的也仅仅是我的成绩,我喜欢什么,快不快乐,全部都不重要。
  随着冯开落年纪的增长,母子两的关系越发紧张,尤其是冯开落喜欢上唱歌之后,开始往家里面搬各种各样的港台明星、欧美歌手的磁带,做作业的时候耳朵里也塞着耳塞,这原本是这个年纪的孩子正常的娱乐爱好,在韩若华的眼中却成了不务正业的表现,尤其是冯开落的成绩直线往下滑,韩若华对那些唱靡靡之音的明星歌手更是深恶痛绝。这一次事件的导火线是补习班的老师打电话给她,说冯开落已经两个星期没去上课了。
  于是,战争爆发——

  冯开落被两老留了下来,韩若华回去了。
  两兄弟一个房间,就像小时候那样。这些年,谢暄虽然每年都会回周塘,但从来不久留,与冯开落见面的次数寥寥,但可能因为韩家人口简单,亲戚并不多,他与冯开落并不疏远,感情也还算可以。
  冯开落坐在床沿上,两手撑在身子两边,低着头,灯光在他头顶打上一层光圈,看起来乖巧得让人心软。等谢暄进来,他抬起头,眼睛还是红的,看着谢暄,小声地问:"小哥,你也觉得我不对吗?"
  谢暄还没来得及回答,冯开落又低下头去了,声音闷闷的,"其实,我知道妈妈有时候气急了会口不择言,我知道我不应该记挂在心里,可我还是会被伤到,会忍不住难过——从小儿,妈妈总是说,要不是因为我,她早跟我爸离婚了,我那时候,心里面好内疚好伤心,觉得她所有的一切不幸一切苦难都是我造成的——后来说得多了,我就烦了,恨恨地想,那就离婚好了,为什么要拿我作借口?我宁可他们分开,各自过得舒心,也不要因为我满腹怨气满腹牢骚,我一点都不稀罕她那样的牺牲——小哥,我这样想是不是很坏?"
  谢暄的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难受得很,他看着眼前的小少年,恍惚地好像看到曾经的自己——敏感、脆弱、倔强,因为母亲疏忽大意的一句话,心心念念记挂在心里,午夜梦回自怜自伤,从而对所有的感情都有了质疑,小心翼翼、冷眼旁观——
  谢暄走过去,将手放在冯开落的头上,说:"不是你的错。"
  一颗心被温柔的手掌抚慰,冯开落的眼泪一下子决堤,像是找到了宣泄口,所有的委屈伤心怨恨喷薄而出——
  谢暄伸手捂住他的眼睛,感受到掌心汹涌的泪和颤抖的睫毛,将下巴轻柔地搁在冯开落的头顶,又重复了一遍,像是说给自己听,"不是你的错。"
  从曾经敏感孱弱的孩子长成如今坚硬的模样,他只明白一个道理,那就是父母是不可改变的,只有接受这个人生中最大的命运,才能让自己不像个残缺儿童,才能活得一往无前。

  第二天早晨,谢暄和冯开落还在吃早饭,周南生就来了。
  "南生也回来啦,早饭吃了没有?"老太太站在灶头招呼周南生。
  "已经吃过了。"周南生插着双手,倚在门边冲着谢暄笑。
  "南生哥哥——"冯开落乖巧地叫了一声,周南生应了一声,转了一圈转到院子里等谢暄。
  谢暄就着老太太自己腌的酱瓜吃完小半碗和一根油条,放下筷子,又拿了两个鸡蛋,对老太太说:"外婆,我出去了。午饭可能不回来吃了,不用等我——"
  "嗯,去吧。"
  谢暄走到院子里,就看见周南生蹲在花坛上,百无聊赖地拨弄着宝石花的花瓣。谢暄将热乎乎的鸡蛋贴在他的脖子上,他吓了一跳,缩了缩脖子,转过头来,看见谢暄灿然一笑,顺手将鸡蛋抢在手里,眉开眼笑,"给我的——"
  谢暄看着他熟练地磕破蛋壳,三口两口就将鸡蛋吃下肚,挑眉,故意问:"不是说吃过了吗?"
  周南生嘿嘿笑了几声,谢暄将另一个鸡蛋也递给他,周南生一见,开心地勾住谢暄的脖子,"咱们家三儿最好了,嘿嘿——"
  谢暄看着周南生吃鸡蛋,问"昨晚你住哪儿的?"
  "嗯,就在四岔路口的那个天华宾馆。"
  "没住蒋哥那儿?"
  "唔,那儿人来人往的,也不方便——"周南生含糊了一句,没有提起他跟蒋哥之间的争执。
  谢暄也不问,两个人边走边聊。
  一个上午,其实也没做什么有意义的事,就是随便走走,聊聊小时候的事,也聊各自在学校里的事,抱怨下老师的高压政策。午饭是初中附近的一个快餐店解决的,午饭后周南生提议去周塘的老电影院——
  这个老电影院有些年头了,他们小时候学校组织看《暖春》,看《少年彭德怀》,看文艺表演,都在这里,也是在这里,他们翻过厕所那边的围墙,悄悄溜进电影院,看免费的《纵横四海》,看《黄飞鸿》,怀揣一个恩怨情仇、侠骨柔肠的江湖梦。
  他们翻墙进去的时候电影已经开始了,放的是一部在大城市一线影院已经下线好几个月的好莱坞谍战片,看的人不多,整个电影院也就坐了三分之一的位子——
  谢暄和周南生弯着腰,悄悄地找了第四排的位子坐下——
  电影不算精彩,情节有点陈旧,但场面火爆,吸引眼球,虽然是从中间看起的,倒也看了进去——
  看完电影,已经是下午三点左右,随着散场的人群走出电影院,天有点阴。电影院对面有家专卖烟花爆竹的杂货铺,谢暄心血来潮,跑去买了很多各种不同种类的烟花,有喷花的、旋转的、吐珠的……
  放烟花是他们小时候过年必备的节目,然而随着年龄的增长,各自分散,已经很久没再这样玩过,因此谢暄的兴致很高,眼睛亮亮的,充满孩子气——
  "晚上放烟花吧,你看这个,老板说放出来的时候会有很多降落伞,跟我们小时候玩过的一样——"
  周南生替谢暄将烟花抱在手里,"那就去河边放吧,那里人少,空旷,看起来特别漂亮。"
  "我跟外婆打个电话,晚上不回去了,陪你一起住宾馆,一个人住很无聊吧?"
  周南生高兴起来,"太好了,我一个人可怜死了,说好了啊,不许反悔!"
  两人抱着一大堆烟花,说说笑笑,然后就遇见了一个人——

  谢暄到现在依旧没弄清楚她到底是叫李依可还是李可依,比起初中时候的青涩,现在的李可依更加懂得装扮自己,使自己看起来更加娇俏可人,明媚时尚。她并不是一个人,身边还有一个穿着时髦的男孩子,替她拎着两个超市袋,她自己则手里抱着一个巨大的熊的毛绒玩具,脸上都是显而易见的开心与甜蜜,正与男孩子边说边走,就这么与谢暄他们迎面遇上了——
  李可依脸上的表情变化很耐人寻味,一开始是惊讶、尴尬、羞愧,恨不得掉头就走,然后又慢慢变成了控诉、愤恨,理直气壮地瞪着周南生,好像他做了什么对不起她的事儿一样。
  周南生从一开始的惊讶过后,脸上的表情就淡得几乎没有——
  "你不是说你要训练,不回周塘吗?"女孩儿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周南生,质问。
  周南生面无表情地挪开脸,对谢暄说:"三儿,走吧。"仿佛压根就不认识对方一般。
  谢暄垂了垂眼睑,默不作声地跟着周南生与那两人擦肩而过——
  女孩儿忽然在他们背后大声喊,"周南生,你给我站住!"
  周南生停下脚步,晃晃悠悠地转过身,很不正经地看着她,嘴角要笑不笑的,很讽刺人——
  李可依的眼睛迅速红起来,声音里充满控诉和愤怒,"你太过分了,你要不想陪我过圣诞就直说,你这是什么意思?"
  周南生的目光很轻佻地在她和身边的护花使者身上转了一圈,"没有我,你的候补选择不也很多吗,别整得自己一副受尽委屈的样子好不好?"
  这话很刻薄,女孩子涨红了脸,护花使者的男孩扔下手中的超市袋,一把推开谢暄,冲到周南生面前威胁道,"喂,你给我说话注意点,小心我对你不客气!"
  谢暄后退了几步,差点撞上马路边的栏杆,周南生脸色一变,想也没想一脚踹在那个护花使者的肚子上,将他踹飞几米远,"滚你娘的,干你鸟事!"
  李可依吓得尖叫了一声,赶紧去扶那个男孩子,"余炜,你有没有事?"又回头冲周南生愤怒地吼,"周南生,你怎么打人?"
  周南生扬着下巴,眼神轻蔑,"你不就是想看男的为你争风吃醋,为你打架嘛!"
  李可依红着眼睛喊,"周南生,你混蛋!"
  男人的自尊心让那个叫余炜的男孩子推开李可依,站起来就冲向周南生,周南生被他推得站立不稳,手上抱着的烟花都掉在地上,男孩子还不解气,抓着周南生的衣襟提起拳头就揍,周南生也被撩火了,他人长得高大,又是每天都训练的体育生,打架这种事也不陌生,男孩子哪里招架得住,吃了好些亏,身上都挂了彩,还不肯服输,被李可依死命拦着,只用一双阴鸷的眸子愤恨地瞪着周南生,"周南生,你给我等着,这笔帐我会加倍讨回来,你别落我手里!"
  周南生压根不在意,只当他在放屁,捡起地上的烟花,走到自始至终都没说一句话的谢暄身边,脸上才显出一点抱歉。
  谢暄摇摇头,只说一句,"走吧。"
  周南生点头,率先走在前头,谢暄回头看了那个男孩子一眼,看到的是一双充满怨恨和狠毒的眼,心里蓦地一惊,然后狠狠地皱起了眉。

  经过这么一件事,两个人的心情都受了影响。谢暄从来不知道,原来周南生和李可依一直在一起,他以为,周南生对他是不会有秘密的,也许这个称不上什么秘密,也许这只不过是周南生忘了告诉他或者仅仅认为是无关紧要的,但谢暄依旧觉得不舒服。周南生的心情显然也不怎么好,当然啦,撞见女朋友红杏出墙,绝对不是什么令人愉快的经历。
  买了半只烤鸡,和一些烧烤,又去超市买了一些零食和啤酒,就算是晚饭了,两个人回了周南生的临时住所天华宾馆,开了电视,边吃边看综艺节目,烟花堆满了墙角,把烟花搬进宾馆的时候,还是特地避开了宾馆服务员的。
  房间在二楼,窗户外面就是镇上的夜市——烧烤、麻辣烫、衣服、小饰品、帽子、围巾琳琅满目,应有尽有,点缀着一派朴素庸常的人世繁华。
  酒喝得有点多就有些上头,周南生摊开四肢躺在床上有些昏昏欲睡,就在这时,他听到谢暄问:"你很喜欢她吗?"
  周南生一下子没反应过来,问:"喜欢谁?"他的眼睛对上谢暄清冷如寒钻的眼睛,不知为什么,有种被看穿的心虚,他有些狼狈地扭过头,望着房间天花板,"还好吧。"
  "难过吗?"谢暄坐在他的床下,声音就在他的头顶响起。
  周南生拿起啤酒灌了一口,其实,与其说难过,不如说是失望,一种对女性的失望——李可依很漂亮,漂亮的女孩儿有点虚荣心似乎也很可理解,她享受众星捧月的感觉,享受被男孩子吹捧追逐争风吃醋的感觉,从初中开始,李可依的身边从来不乏爱慕者。她也从来不会意志坚定地拒绝到底。这一点,周南生早就知道,李可依喜欢周南生吗?当然是喜欢的,正是因为喜欢,才希望周南生能表现出一种对她的独占欲,以此来证明他对她的爱,也满足她的虚荣心,然而,周南生却不是这样的人。
  周南生没有回答,反而问了另一个问题,"三儿,你有喜欢的人吗?"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周南生忽然有些紧张,心脏像被一只手抓住,喘不过气来的疼,但他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样的答案——
  他有些喝多了,不然,不会问这样的问题。
  "有。"
  那一个字在房间里炸开来,电视里热闹的声音都没办法掩盖,周南生的耳边哄哄响着,脑子里像火车呼啸过境。周南生闭了闭眼,轻声说:"这样啊,真好。"
  好长一段时间,两个人都没再说话,然后周南生摇摇晃晃地从床上爬起来,"不是说去放烟花吗?我去洗把脸,咱们就走吧——"
  "算了,别去了。"谢暄从地上站起来,开始收拾他们吃下的东西。
  "我来弄吧。"周南生要去夺谢暄手里的垃圾袋,但没站稳,人眼看就要摔倒,谢暄想拉他一把,没拉住,连他一起摔在床上,谢暄的下巴磕在周南生板砖似的胸膛,疼得眼泪水都出来了,周南生也被谢暄的下巴顶得闷哼了一声,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忍不住笑起来,笑声过后,身体相接触的部分格外清晰扰人起来,一种不动声色的暧昧如空气滋生,气氛忽然粘稠起来——谢暄大着胆子,慢慢地挨近周南生,唇间的呼吸烫过他的下巴,眼看就要落到他丰润得双唇时,周南生忽然一撇脸,谢暄的唇便擦过他的脸,落了空——
  周南生扭着头,直直地看着没有任何花纹的床靠板,就是不敢看谢暄,身体僵硬,一动不动,谢暄的心忽然就直直地往下掉,空落落的,没有着脚点。
  周南生勉强笑了笑,轻轻推了推谢暄,"我去洗脸——"
  但谢暄纹丝不动,眼睛沉静得可怕。
  周南生有些不安,轻轻地叫他,带点儿乞求:"三儿——"
  谢暄的眼睛盯住周南生的,寒冷而锐利,不容一丝一毫的退缩和躲闪,他说:"周南生,你知道我要什么?
49、挑明(入V公告) ...


  "
  那样连名带姓的叫他,已经不留一丝退路了,将自己和他都逼到绝境。周南生忽然愤怒地吼道:"我他妈不是同性恋,你要发情找别人去!"
  谢暄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脸色惨白得如同初冬第一场雪,他乌黑的眸子里都是错愕,都是不信,都是痛,都是伤——
  周南生狠下心不去看,推开谢暄就站起来,走进卫生间,关上门,拧开水龙头,哗哗的冷水冲下来,他将水扑在脸上,使劲搓揉,然后抬起头,看着镜中的自己,双目通红宛若野兽,他闭上眼,忽然感到全身无力,背靠着门,一点一点地往下滑,他不敢回想谢暄那时的表情——
  他想说,三儿我们做一辈子兄弟好不好?
  他想说,三儿其实我没你想的那么勇敢,我怕得要死,我不怕别人嘲笑讥讽,不怕别人看不起,不怕全世界都不原谅我们,就怕有一天你不再想要这一份感情,那时候我要怎么办?
  他想说,三儿,兄弟是一辈子的,我不要别的,我就想要一辈子——


作者有话要说:昨天接到编辑的入V通知,说是不能再拖了。
当初刚开这个文的时候就说好V的,现在也不能因为文很冷就说话不算话了,所以明天这文就V了。
其实我真的很想说,这文才刚刚发展——好吧,我自戳双目,都写了这么多了还说刚刚发展,确实很慢,我这人太啰嗦了吧。
虽然入V了,还是希望大家能够继续支持,希望能够陪我陪三儿一起走到最后,此致,敬礼!呵呵~


50

50、病 ...


  从午夜开始,天空开始飘起零零碎碎的雪花,到凌晨,雪下大了,大片大片地往下落,像扯破了棉絮似的。
  通宵派对后,神思倦怠地推开俱乐部的门,入目的是白茫茫的一片,视野所及都是被雪覆盖的洁白冷清,天灰蒙蒙的压下来,要哭不哭的样子,耳边有女孩子惊喜的欢呼声——
  谢明玉被冻得缩了缩脖子,断定这会儿小莲山估计已经大雪封山了,于是果断地拦了一辆出租,直奔谢暄的那个小公寓。
  那时天还未大亮,屋子里黑乎乎的,一片冷清。他开了客厅空调,进了卧室——
  洗完澡出来,他听见外面钥匙开门的声音,伸头往客厅望——是谢暄,整个人裹挟在寒冷中,连刚刚才被空调吹暖的房间也一下子骤降好几度,红色围巾上还残留着未融化的雪,头发也被雪水洇湿了,站在房间熹微的天光中,整个人带着一种沉郁的鬼魅之气,将谢明玉吓了好大一跳——
  "你怎么这时候回来了?"他擦着头发走出去问谢暄,走近了才发现谢暄的神色有些不对劲,脸色不知是不是被冻的,白得就跟外头的冰冷的冬雪一样,眼睛也想被雪水打湿了一样,黑得透亮,却有些吓人,里面仿佛暗藏着些类似于血腥凶残之类的惨烈,但克制得太好了,更让人不安——
  谢暄像是根本没看到谢明玉,径直进了卧室,关了门——
  谢明玉愣了一下,看着紧闭的房门,有些窝火,但又自己把气捋顺了,估计是有什么事惹到谢暄了——他这个三哥,心思深沉,一句话说出来都要先在心里拐个十八道弯,什么事都能想得入木三分,高兴或不高兴都藏在心里,活该自己憋死自己——谢明玉有些幸灾乐祸地想。
  他洗了澡,整个人都舒爽起来,倒觉得有些饿了——疯了一整个晚上,其实根本没怎么吃东西——别人看他们这些公子哥太子爷,个个含着金汤匙出身,人生顺遂得令人发指,但其实他们这些人的压力也很大,同样会被拿来比较,同样暗地里咬着牙较着劲儿,家里面管得严,好不容易有个由头来放松,个个跟吃了激素似的,怎么疯狂就怎么折腾。谢明玉有时候也蛮看不上眼他们圈子里某些人的玩法的,太下作,太恶趣,但他心情好的时候却玩得比谁都开,跟谁都一副特铁的样子,若心情不好,就臭着一张脸摆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谁的面子也不卖。
  他从冰箱里找出一袋速冻水饺,走到厨房,望着干净的锅半晌,趿着拖鞋走进卧室——他住在谢暄这儿的时候,关于吃食,从来都是谢暄动手的,要不就叫外卖。他倒没有什么君子远庖厨的观念,纯粹是不乐意。
  窗帘拉得紧紧的,房间里黑漆漆的,连空调也没开,谢暄只脱了外衣,整个人埋在被子里,好像连呼吸都没有——
  谢明玉蹲在床头,可怜兮兮地推了推谢暄,"我好饿啊,晚上都没有吃东西——"
  但谢暄一点反应也没有。
  谢明玉就将下巴磕在他的枕头边,眼巴巴地盯着谢暄,"我要饿死了啊——"
  从门口投射进来的微弱的光亮中,谢暄的脸青白细腻如瓷片,紧闭着眼睛,黑鸦鸦的睫毛与肌肤黑白分明,朦胧中原本普通的面容也也有一种薄脆的美丽,却没有丝毫生气,鼻端闻到一点类似水汽蒸发的味道,谢明玉微微一惊,伸手去摸他覆盖后颈的发,果然摸到一手潮湿,与此相反的,却是滚烫的肌肤——
  这是发烧了啊!
  谢明玉一惊,一时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办。谢暄却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或许是因为发烧了的关系,他的眼睛亮得惊人,像两颗烧得通红的碳球,干燥而灼热,视线盯在谢明玉脸上几乎要烧出两个洞。谢明玉吓了一大跳,被他盯得有些不自然,躲开他的目光,"我看你平时挺精明的啊,教训起我来一套一套的,怎么到自己这儿就傻了呢,湿着头发就睡——"
  谢暄像是根本就没听到,眼睛连眨也不眨地盯着谢明玉,那里面饱含着的浓烈到绝望的感情让谢明玉的声音慢慢低了下来,最后讷讷地问,"你怎么了?"
  谢暄伸出手,抓住了谢明玉还放在自己后颈的手,那冰凉的触感惊得谢明玉差点把他给甩开了,但谢暄喃喃的两个字让他停下了动作,他干裂的唇轻轻蠕动,明亮灼热的眼睛还固执地盯着谢明玉,他说:"别走——"模糊不清,带着点儿乞求,带着眷恋,然后抓着他的手,放到自己的嘴边,唇,小心翼翼地碰了碰他的掌心,轻得如同羽毛般的吻,虔诚得如同誓言——
  冰凉的手指和谢暄鼻间呼出来的滚烫的气息像冰火两重天,谢明玉的心不可遏制地狂跳起来,一瞬间有些口干舌燥,他盯着谢暄,不清楚他是不是清醒着,低哑着嗓子试探地叫了一声,"谢暄?"
  谢暄没应。
  他又叫,"三哥?"
  谢暄像是累极了,轻轻阖上了眼,但依旧抓着谢明玉的手覆盖在自己的眼睛上,嘴边喃喃还是那两个字——别走,后面似乎还有些什么,但声音太轻了,谢明玉没听清,然后他就这样睡过去了——
  谢明玉神情莫测地盯看了谢暄好久,才面无表情地抽出手,站起来,但终究还是没办法丢下这个样子的谢暄——
  他是见过谢暄病得死去活来的样子的,说实话,真有点可怕,那时候,谢公馆里笼罩着一层阴霾,连笑声都听不到,所以他真挺怕谢暄生病的。本来像他这样的病秧子,屋子里是常备着些日常用药的,但谢明玉又不知道放在哪里,只好匆匆换上衣服,出门给他买药去——
  外面居然又下起雪来,昏天暗地的,路上一个行人也没有,谢明玉谢小少缩着脖子,一脚深一脚浅地踩在雪地里,冻得脚趾头都像是要被咬掉一样,满腹怨气,磨着牙几乎想咬死谢暄,结果第一家药店因为下雪天,压根就没开门,他拍了半天门,最后一脚踢在卷拉门上,踢得整个卷拉门都轰轰作响也不见有人来,只好改到另一家比较远的药店去。
  好在那家药店开着,他也不知道哪种药好,又描述不清谢暄的症状,只好买了一大堆药有备无患。
  回来的时候,谢暄还睡着,脸上不再白得跟死人似的,反而升起了酡红,额头也有细密的汗珠,睡得很不安稳。谢明玉按着药店工作人员说的,给谢暄擦了把脸,然后照着说明书上的写的,给他额头上贴上退烧贴。想想,似乎不能空腹吃药,于是又把放进冰箱的那袋速冻水饺拿出来,等锅里的水开了,把整袋水饺都下锅,等水重新沸腾起来之后,放入调料——
  忙了这么久,他的肚子早就造反了,先捞了一只解饿,结果,一口咬下去,脸色那个难看——全是冰碴子,根本就没熟,他臭着脸把嘴里的水饺吐掉,冲动得想冲进卧室摇醒谢暄,让他给自己煮水饺吃,又觉得这样似乎太不厚道,总算没付诸行动,但再也不想折腾那锅速冻水饺了,很有自知之明地打电话叫外卖,结果被告知因为雪太大,外卖暂时送不过来,谢明玉谢小少简直想抓狂,只能再次抓起羽绒服,出门买饭。
  外面风雪一点没有停歇的趋势,地上的雪比他刚刚出去的时候又厚了一寸,估计明天这个样子是上不了学了。这回谢明玉学聪明了,顺道拐了趟超市,买了很多速冻食品和饼干之类的干粮,还顺便拎了瓶五粮液,想着的是要谢暄的温度降不下来,就直接拿烈酒擦身体,反正酒精降温效果不错。
  再回到小公寓,谢明玉已经冻得手脚麻木,脸部僵硬,对着空调吹了好久才缓过来,叫醒谢暄喝了粥,吃了药。谢暄倒是一副难得听话的样子,叫干什么干什么,也不知道神智到底清不清醒,吃完药便又躺下了。
  谢明玉一晚上没睡,又忙进忙出,吃完东西后累得眼皮直打架,脱了衣服,就钻进被窝——被窝被谢暄烘得暖暖的,他闭着眼舒服地喟叹了一声,又往谢暄那拱了拱,没多久,就睡过去了——


51

51、吻 ...


  谢明玉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四仰八叉地占据了整张床,不见谢暄,浴室里传来水声。谢明玉还没睡够,卷着被子翻了个身,闭着眼睛没多久就听见浴室门打开的声音,他张了张眼睛,看见谢暄穿着睡衣身上还冒着热腾腾的水汽,从里面出来——
  "你好了啊?"谢明玉明显只是随口一问,声音里还带着浓浓的睡意。
  "唔。"谢暄的声音透着点儿冷漠,像把自己与周围用高高的墙隔开来。
  谢明玉有点儿担心他是不是真的退烧了,仰着头去看他——
  谢暄背对着他在换衣服,脱掉睡衣,露出削瘦的肩背,和少年纤细的腰身,薄薄肌肤包裹着紧致匀称的肌腱,线条流畅,很吸引人。谢明玉撑着身子,眼里露出坏坏的笑,"你还记得之前的事吗?"
  谢暄穿衣服的动作顿了一下,但也只停留了短短的一瞬。
  谢明玉来劲儿了,目光故意紧紧盯着谢暄,故意戳他痛脚,"我以前还真没见过那场面,抓着我的手别走别走地喊,啧,整得跟苦情男配似的,你干嘛呢,以为这演偶像剧啊,我那浑身汗毛都跟我致敬呢,看在你是病人的份儿上,没好意思甩你——"
  谢暄的眼睛沉得泛不起一点亮光,转过身去的时候,却依旧一派云淡风轻,微微笑了下,嘴角轻轻荡开,有着不动声色的风情,"是么,我不记得了。"
  谢明玉最讨厌他这种神情,把自己整得光风霁月淡看人生的样子,好像别人都比不上他高尚,心里突然涌上来的憋闷和烦躁让他想用最恶毒的话掀掉谢暄那副嘴脸,狠狠地瞪了谢暄一眼,被子一卷,侧过身自顾自睡觉。
  这一回没睡多久,是饿醒的,他裹着被子跳着脚去客厅,谢暄就站在阳台的玻璃门边,望着外面朔朔的大雪,整个人萧瑟得不得了。客厅里没开灯,有些暗,一下雪,天都是昏的,都不晓得是什么时候了,谢明玉蹲在地上在超市袋里找他刚买回来的饼干。
  "我蒸了花卷,在蒸锅里。"
  谢明玉便丢下饼干,跳着脚到厨房,出来的时候手里端着一盘雪白喷香的花卷,一脸满足,盘腿坐到沙发上,开了电视,电视上都在报道本省遭遇特大暴风雪的事。
  "刚学校老师打电话来说,明天停学。"
  "哦。"意料中的事,谢明玉没多大惊讶,只是一个劲儿地张望着外面,"这雪下了多久啦,我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碰见这么大的雪呢——"
  谢暄被他兴奋的语气感染,脸上出现柔和的神色,"我小时候在周塘,有一年冬天,早上起来,打开门,全是白色,屋檐上、院子里、田野——特别洁净,像个童话世界,我们在院子里堆了一座很大很大的雪桥,一个个从雪桥上走过去,又从桥洞钻过,有一个孩子,长得比较高大,半个身子卡在桥洞里出不来,吓得差点哭出来,我们花了好大的劲儿,才一起把他拉出来——"
  谢明玉被他口中所讲的事情吸引,仰着脖子看他。
  谢暄似乎陷在回忆里,语气里带着说不出的眷恋,"还有一次,是我上初二的时候,下午开始下雪,没一会儿就积了四五厘米厚,下课的时候,大家都去操场上玩,有人把雪球带到教室里玩,结果雪球砸到教室横梁的墙壁上,粘在了上面。数学课的时候,老师刚好走到那儿,雪掉下来,正好掉到他的额头——"谢暄停顿了下,看向谢明玉,问。"要去玩雪吗?"
  谢明玉愣了一下,从沙发上跳下来,"你等等啊。"他冲回卧室,匆匆忙忙地换上衣服,裹上羽绒衣,兴致勃勃地与谢暄一起打开阳台的玻璃门,凛冽的寒风迎面扑来,醒脑一样的清鲜——
  阳台的雪已经很厚,洁白无暇,让人不忍心踩上去。谢明玉兴致高昂地堆了个像模像样的雪人,用两根筷子插在雪人身体两边充当手,用话梅做的眼睛,末了,拿出手机很得意地拍了张照留念。
  谢暄微笑着拿自己被雪冰得冰凉的手指去贴谢明玉的后颈,谢明玉被冰得跳起来,龇牙咧齿地扑过来,将他那同样冰得冻人的手伸进谢暄衣领,谢暄缩着脖子躲避,用手推他,谢明玉扑在他背上死都不肯下来,一点便宜不肯让。两个人玩玩闹闹,毫无芥蒂,一派和乐。
  客厅里的手机响了好久,谢明玉放开谢暄,推了推他的胳膊,"你的电话——"
  谢暄站直刚刚因为笑而弯曲的身子,脸上的笑渐渐淡了,望着茶几上震动的手机,却没有动。
  谢明玉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怎么了?"
  谢暄走过去,接起电话,彼此都没有说话,一阵挠心的沉默之后,电话那头传来周南生带着小心不安的声音,"……三儿?"
  "嗯。"谢暄听见自己没有起伏的声音,那天晚上那种无力晕眩绝望的感觉又涌上来,他好像看见自己破了个大洞的心,乌溜溜地淌着血。
  又是一阵沉默后,谢暄张了张口,声音有些涩,"有事吗?"
  电话那头,周南生用一种明显刻意的轻快语气说:"好大的雪呢,你回去的时候有没有被雪淋湿?"
  "没有。"
  周南生张了张嘴,一种无能为力的潮水淹没了他。
  "没有其他事的话,我挂了。"电话里谢暄的声音平淡得让他的心揪疼,他只能尽量像往常般微笑——
  "嗯,好。"
  然后电话里头传来一阵一阵的盲音,周南生有那么一刻的冲动,想脱口而出——三儿,我们能不能,能不能——能不能什么呢?他却不知道,他只知道,他不想失去三儿,不想跟三儿形同陌路,但静下心来想想,说出了那样的话,难道真的还有可能回到从前吗?
  在宾馆醒来的第二天早晨,脑子清醒之后就意识到事情的严重,他几乎是飞一般地去了谢暄的外婆家,然后被告知,三儿已经回去了。那一刻,他的脑子里疯狂着酝酿着一个念头,那就是追过去,追过去,他一定要见见三儿,他不能让他就这样走,他怕他们以后真的没有以后了,但是雪太大,阻碍了交通,等到发热的头脑冷却下来,便再也鼓不起勇气——
  说到底,他不过是个胆小鬼。

  谢暄捏着手机慢慢地坐到沙发上,因为用力,手指关节都有些泛白。谢明玉从外面进来,冻得鼻尖通红,但兴致高昂,声音里充满着朝气,"就这个天儿,我觉得我们应该弄个火炉,烤点山芋、煨个橘子什么的,然后再喝点小酒,念点酸诗,谈谈徐志摩的八卦,再遥想遥想民国书香闺秀的秀丽端庄、文静娴淑,这小日子,多么惬意,多么传统,多么布尔乔亚,绝了!"
  他忽然想起什么,兴奋地拍了下手,从超市购物袋里扒拉出那瓶原本准备用来给谢暄降温的五粮液,找来两个玻璃杯,忙活了好一阵,茶几上摆了从超市买来的泡椒凤爪、巧克力、话梅、杏仁,用弄了一叠还冒有热气的花卷,放映机里放了碟,然后脱掉了羽绒衣,只单穿着一件毛衫,掀开放在沙发上的被子,自己盘腿钻进去,对谢暄说:"虽然没有围炉夜话,不过也凑合了,咱要求也不高,有小津安二郎,足矣——"
  放映机里开始播放小津安二郎的《秋刀鱼之味》,他开了酒瓶,给两只玻璃杯都倒上,然后拿起一只,随意又洒脱地轻碰了另一只,递到自己唇边,小小地抿了一口——
  显然是没有喝惯这种高度数的白酒的,皱了下脸,但马上又眯起眼睛,享受那种由内而外散发出来的凛冽的异香,懒散地歪着身子,像只餍足的猫。谢明玉这个人,真是惯会拿腔作势,有点矫情,有点自恋,但因为有那个条件和资本,便显出另一种娇贵和不同来——
  谢暄拿过另一只酒杯,慢慢地喝着,两个人也不说话,气氛倒是不错,小津的电影一向素朴诗意,像清泪,像苦酒,真看进去了,整个人便沉下来,沉下来,静谧如呼吸——
  电影放到中段,两个人其实都醉了,房间里暖气开得挺足,身上暖烘烘的,舒服得不得了。谢明玉偶尔一回头,就看见谢暄靠在沙发上,表情淡漠,五官明明并不出彩,但有着瓷器一样的细腻和温润。谢明玉不知怎的就想起他发烧烧得神志不清的样子,两只眼睛像烧得通红的碳球似的,能把人烫伤,还有他抓着自己的手小心翼翼又眷恋无比地亲吻他的手心时冰火两重天的触感,心里便痒起来,怎么也压不下去,他爬过去,手脚有些发软趴在谢暄的肩上,软软地叫他,"三哥——"
  谢暄转过头,平静地看着他——
  谢明玉的眼眸剔透幽黑,嘴角向上弯起,有着少年的明媚桀骜,漂亮得惊人,"你有没有跟人接过吻?"
  谢暄看了他几秒,又转回头看电影。
  谢明玉看着谢暄微泛淡红的唇,慢慢地挨过去,碰了碰他的唇角。谢暄没动,过来好一会儿,才缓缓地转过头,与他四唇相接,开始只是轻微的触碰,然后轻轻地衔住他的下唇,用牙齿啃啮,舌尖划过他的牙齿温柔地向里面延伸——
  谢明玉仰着头,慢慢地靠在沙发背上,表情朦胧,并不排斥这样的吻,应该说,甚至有点贪恋,觉得很舒服。
  也许一开始不过是有些玩闹的成分,吻着吻着,却有些上瘾,变了味道——两个人的身体都还很年轻,容易激动,渐渐的,吻便开始变得有些急促激烈,发出轻微细小的水渍声,谢暄的手伸进谢明玉的毛衣里面,贴着他平坦光滑的小腹来回摩挲,慢慢往上移——
  谢暄的手有些凉,贴着因为酒精而发热的身体很舒服,谢明玉一点都没有抗拒,反而两只胳膊顺势搂上了谢暄的脖子,用力地往自己身上压,两个人都有些焦躁。
  谢暄的唇一路湿吻,有些用力地吻过他的下颌,喉结,又回上去含住他的耳垂,用力地吮咬,耳边传来谢明玉有些急促的喘息,像压抑在喉咙底,手,急切地想伸进谢暄的裤子里面,但就在这个时候,谢暄却不动了,身体还压着谢明玉,但睁着眼睛直直地看着表情还有些迷蒙的少年,他伸手摸了摸谢明玉青涩漂亮的脸,然后起身,回了房间。
  谢明玉混沌的脑子清醒过来,刚才还浑身发热的身体忽然有些凉,他咬着唇,眼里意味不明。

作者有话要说:唉,实在木有精力了,更不动了,累得眼皮直打架,第三更先欠着吧,明天补上~


52

52、迷乱的夜 ...


  那个雪天酒醉的吻就好像一个瑰丽又有点荒唐的梦,带着太多的不真实,两个人都没有再提起,相处还是一如往常。其实也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谢明玉他们那个圈子里,处在那个年纪,又有那么一个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成长环境,总是憋着劲儿地想闹出点与众不同来,比这个更荒唐的也有,也不是同性恋,就是冲着一股新鲜劲,冲着刺激好玩。过了那个年纪,回过头来,也就笑笑,年少轻狂——

  圣诞过后,名扬就进入了紧张的期末复习阶段,前段时间又是声势浩大的交流会,又是吸引年轻男女的洋节,把心都玩野了,这会儿,看着期末考的倒计时,就是一向不怎么将成绩放在心上的谢明玉也不得不收起玩心,认认真真地翻书做题。谢暄却很不幸被感冒病毒击中——其实,那天的烧也并没有完全退下去,后来又反反复复了好几次。
  因为重感冒,晚上根本睡不好,期末这段时间谢暄的脸色一直都很差,眉心总是蹙着,越发显得沉默萧瑟。感冒一直持续到考完试,才略略好转。
  在考完试到拿报告单之间一星期的假期间,谢暄带谢明玉去过一次周塘。去之前,谢暄就告诉谢明玉,周塘并不是他想象中的那样好玩,那不是香港那样繁华新奇花样百出的地界,也不是他游玩过的那些整洁美观的欧洲小镇,那不过是个普通的乡下小镇。但一路上谢明玉的兴致一直很高。
  他们是上午是十一点左右到的,正赶上吃午饭。来之前,谢暄就打过电话,老人早早将午饭备下了,正等着他们。
  谢明玉人长得讨巧,又会说话,从小长在欧阳老太太身边,与老人相处无任何压力。两个老人都很喜欢他。午饭过后,谢暄带着谢明玉在村子里转——
  村子里变化还是挺大的,这几年随着经济的发展,很多人已经不再务农,村子里也多了许多新建的小别墅,私家车也多了起来,但比起城里面,还留着一份纯朴与宁静——村口的百年香樟,依旧枝繁叶茂,庞大的树冠撑开大片浓荫,依旧有不知事的孩子趴在地上玩,玩的不是弹珠而是一种游戏纸牌,拖着两管鼻涕,眼看就要掉到地上,吸溜一下又回去了——道路两边是布局不慎整齐的民房,还是以老房子为主,白墙黑瓦,典型的江南风格。木栏杆木楼梯,格子窗,屋顶种在脸盆里的天葱,石缝瓦缝中长的瓦松、杂草,栏杆角落倒长的仙人掌,一直从栏杆缝里垂落下来,围墙外面斑驳的毛主席语录。晒着棉被的竹竿从二楼窗户伸出,架在对面人家的栏杆上,藤拍打在厚棉被上"嘭嘭"声,鼓起一蓬灰。老戏台依旧沉寂,这几年,已经很少有戏班子来村里了。前年刚建的老年活动室,传出哗啦啦的麻将声和越剧婉转袅娜的唱腔,所有的这一切,都是一副盛世安详的景象。
  实在没什么娱乐设施,但阳光很好,照在人身上暖洋洋的,两个人也就随便走走看看,谢暄偶尔会说起自己小时候在周塘的生活,那些生活无一不是带着周南生的影子,因此说着说着,便带上了一种连自己也没察觉的艰涩与黯然,直至后来便缄口不言了。谢明玉也不追问,东看看西看看。村里多野猫,他便拿着手机拍,拍到喜欢的便拿给谢暄看,自得其乐。
  因为是冬天,田里没什么庄稼,一片空旷,只有枯败的野草在风中微微颤动,强大的光线无遮无拦地盖下来,在睫毛之间跳动。两人一前一后的走在机耕路上,好像整个天地都是他们的背景,谢暄忽然转过头来,对谢明玉说:"我想起来,这个时候很多人家里都有芋头和番薯,你不是喜欢吃吗?我们去要一些来,可以自己煨着吃。"
  谢暄拉着谢明玉回去,芋头和番薯是向隔壁的三伯伯要的。三伯伯还像他小时候一样,对他很亲热,连带着对谢明玉也很热情,不仅给他们装了满满一袋的芋头和番薯,还非要让他们带两支甘蔗回去,不等谢暄拒绝,就撩着裤脚衣袖去了后院——
  没办法,谢暄只好和谢明玉跟着走去后院——甘蔗是三伯伯自家种的,秋天收了之后为了避免水分流失,全部埋在泥土里。谢明玉新奇地看着那人从一个土包里抽出两根还带着泥土的甘蔗,用井水洗干净,斩成长短适中的几段,放在一个塑料箩筐里,让谢暄一并带回去。
  回到外婆家后,老太太正在太阳底下翻一条被子,对门的王家婆婆坐在一把竹椅上,手里拿着念珠在与外婆说话,"东西嘛都是老的好,像现在的被子,被套一套,方便是方便哉,就是睡着不舒服,还是这样的被子好,一针一线缝出来,又暖和又服帖,你这条缎面买来的时候不便宜吧?"
  老太太笑笑,"我嫁妆里的东西,很多年了,就压在箱底,也没什么用,前几天收拾东西拿出来,今天就派上用场了。"
  王家婆婆颇感慨,"那你是保管得好的,我嫁妆里的缎面当初条条都是在苏州买的,藏在箱子里,都没用,后来就都被虫子蛀掉了,我阿囡结婚的时候我倒是想给制几条,她嫌麻烦,外孙是倒是喜欢我的老式被子,跟我说,'外婆,你的被子睡着最舒服,妈妈就知道套被套——'。"她说着,看见进来的谢暄和谢明玉,笑开来,"哟,哥俩回来了,上哪儿去玩了一趟?"
  谢暄礼貌地叫了声阿婆,"随便走走。"
  王家婆婆对老太太说:"小三儿转眼长这么大了,你没几年就有外孙媳妇茶好吃了。"又指着谢明玉说,"你看看,跟我们这里的野小孩就是不一样,年画里出来的一样,比小姑娘还俊——"
  老太太看谢暄手里的东西,问:"哪里来的芋艿甘蔗?"
  "三伯伯给的。"谢暄回答,"外婆,晚上煨芋头吧,明玉喜欢吃这个。"
  "放到灶间去吧,晚上烧饭的时候给你扔到灶火里。"老太太说,"天晚了,别出去玩了,上楼看一会儿电视吧,吃饭了叫你们——"
  谢暄将东西放到厨房,拿了根甘蔗递给谢明玉,两个人去了谢暄的房间。
  谢明玉坐在床上,两只手撑在身子两边,打量着谢暄的房间,"哎,你外婆家原来是大户人家吧?"
  "嗯。"谢暄点点头。
  谢明玉舒坦地将身子放到床上,"就这房子,门口那些木头榫接的房梁牛腿,那些雕花隔窗,啧,大地主啊,住在这儿肯定心里面感觉特高人一等吧——"
  谢暄拿甘蔗轻轻打了下他的头,"又胡扯什么——"
  谢明玉歪了歪头,"谁胡扯了啊,我说真的,这就是一种心理上的富足,你说,现在这样的房子都当文物保护起来了吧,这就好像朱元璋拿前朝碑刻铺地,何等奢侈——"
  谢暄笑了笑,"是不是很无聊?"
  谢明玉翻了个身,趴在床上,"还行,你们小时候玩的东西还蛮有意思的。"他顺手去拉床上的小抽屉,从里面抓出一把弹珠,"哦哟,你还藏着小时候的玩具呢,真够怀旧的——这个怎么玩?"
  "你没玩过?"谢暄有些惊讶,也趴到床上,做了个示范,"这就这样——"
  谢明玉自己跟自己玩了一会儿,又去翻他的小抽屉,嘴里略带兴奋地嚷着,"我看看,有没有小黄书?"
  谢暄故意拦了下,"没有——"
  "没有你怕什么,我看看我看看,看到了,还真有——"你越不让他做,谢明玉就越得劲儿,一边推拒着谢暄,一边眼疾手快去拿小抽屉里的旧书本——
  谢暄抓住他手,另一只手迅速将抽屉合上,谢明玉张牙舞爪地将谢暄压住,锲而不舍地去拉小抽屉,"还说没有,你就狡辩吧,跟你说,你这种表面清高得要死正直得要死的人暗地里最龌龊了,这叫道貌岸然,喏,找到了!"谢明玉得意洋洋地摸出一本旧书,一看,《封神演义》——
  谢暄悠哉地躺在床上,闲闲地看了他一眼,"小黄书?封面倒真是黄的——"
  谢明玉一点没失望,支着手肘哗啦啦地翻书,然后翻到某一页,想用眼角瞟了谢暄一眼,很坏,很漂亮,接着抬起下巴,用咏叹调似的语调读——"小姐双手推脱,彼此扭作一堆。土行孙乘隙将右手插、入里衣。禅玉及至以手挡抵,不觉其带已断。及将双手揪住里衣,其力愈怯,土行孙得空以手一抱,暖玉温香,已贴满胸怀。檀口香腮,轻轻紧搵——"谢明玉笑嘻嘻地凑近谢暄,言语暧昧,呼出的热气全喷在谢暄耳际——
  "我就不信你看到这一段的时候,一点没激动一点没想入非非,晚上一个人的时候,做春、梦来着吧——"
  谢暄一点没恼,抽走他手中的书,放回小抽屉,然后起身。谢明玉翻了个身,将两只胳膊枕在脑后,看着谢暄呵呵地笑,很愉悦,也很恶劣,笑声像从喉咙底发出来,有点勾人。
  晚上睡觉,就在谢暄的那张宁式大床上放了两床被子,一床是下午老太太新制的,特意给谢明玉准备的。两个人在同一只脚盆里洗了脚,谢明玉就跳到床上,脱了衣服,用被子将自己裹起来,没有暖气,一开始有些冷,下午晒过的被子有着暖烘烘的阳光的味道,很好闻,阳光似乎都海残留在被子里,谢明玉一开始还以为自己会睡不惯,但很快,就贪恋上那种温暖清新的感觉,眯着眼睛看着谢暄将洗脚水端出去,没过多久回来将门关上,拉上窗帘——点灯开关离得比较远,他先将灯关了,然后摸黑爬上床,抖开自己的被子,躺进去——
  乡下不比城里,没有夜生活,过了八点基本无人再出门,看电视是唯一的娱乐,但过了十点关灯睡觉,黑暗里便一片万籁俱寂。
  到后半夜,谢明玉从一场梦里醒过来,谢暄就睡在他旁边,但在另一个被窝——他们两个也不是第一睡一张床了,在小公寓的时候,一开始,谢暄还迁就他,自己睡在沙发上,后来有了一次同床后,谢暄便也不再委屈自己,晚上睡觉,腿经常碰在一起,也并没有多大的感觉。但在这样宁静得偶闻几声犬吠的夜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蠢蠢欲动——
  谢明玉注视着黑暗中的谢暄,谢暄长得不算出色,一般情况下看起来是很宁静淡泊的,但谢明玉知道,在那黑色眸子下有时候是深深的阴鸷和凉薄,他面无表情寒着脸的时候像一把冰雪凝成的刀片,轻易触碰不得,一碰就见血。但他现在睡着了,看起来柔和极了,呼吸清浅,像冬天的月光一样,又皎洁又清冷。谢暄睡得很沉,谢明玉忍不住想摸摸他——
  谢明玉被自己荒唐的想法吓了一跳,但很快又为自己开脱,反正都是男的,逾点距也没什么,他见多了那个那些表面洁身自好的成功人士,私底下玩得有多脏乱,因着他年纪小,他们在他在的时候,一般会比较有分寸一点,不会太过分,但谁都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谢明玉小心翼翼地将手伸到谢暄的被窝,摸到谢暄穿着睡裤的大腿,有些不满,手指往上摸到睡裤的牛筋边,从里面伸进去,沿着光滑的大腿往下摸到了股、逢,那地方紧致而炽热,包裹着谢明玉的指尖,让他有些激动,他大胆地沿着股、逢,来到前面,轻轻揉搓、搔弄着前面的毛发和敏感地带,整个人也贴上去,想去看谢暄的脸——
  谢暄忽然转了个身,背对着谢明玉,让他的手顺势滑出裤子。谢明玉盯着谢暄埋在枕头上的脸和紧闭的眼,明白其实他已经醒来了——没有一个男人能无动于衷地忍受这样的拨弄,但他的行为也实实在在表明了拒绝。
  谢明玉收回自己的手,仰躺着看着黑乎乎的床顶,有些不满,因为,他自己的欲、望也有些抬头了,而且,他根本不想把它压下去——黑暗放大了人的感官和胆子。
  谢明玉歪头看看谢暄,然后一把掀开自己的被子,钻进谢暄的被窝,身体紧贴住谢暄坚实的后背,左腿从谢暄的两腿之间伸过去,手,擦过腰线,去握谢暄的性、器,然而下一秒,手腕就被牢牢抓住动弹不得,谢暄缓慢地转过身,正对他的眼睛——即使在黑暗中也显得黑亮的眸子有着浓浓的怒气和羞恼。
  谢明玉愣了一下,干脆放松了全身,脸上缓缓掀起一个艳丽的笑,甚至低低笑出了声,像是刻意勾引人似的,又纯真又放、荡,谢暄的眸子深了深,低哑着声音警告,"别发疯!"说着放开他,将他整个人从自己身上剥下,然后背对着他闭上眼睛——
  谢明玉靠在谢暄后背,有些凉的手掀开谢暄的衣服下摆,摸上他的腹部,额头和鼻尖都抵着谢暄的背,声音软软的,"三哥,我难受。"停了停,见谢暄不理他,用更加娇气的声音叫他:"三哥,我好难受——"
  但谢暄像是根本没有听到似的,压根不理他。谢明玉终于生气了,将放在谢暄腹部的手收回,转而就想伸进睡裤自己解决的时候,谢暄的手伸过来,闭着眼睛握住他高昂的欲、望——
  谢明玉整个人都激灵了一下,那种舒爽差点让他泄了——比起同龄人对这种事的热衷,谢明玉的兴致一向不高,因此一向很少做,但今天,或许别人帮自己做跟自己做真的不同,他有些兴奋,没多久便开始沉迷于这种快乐——他是绝对的享乐主义者,从来以自己的感官快乐为重,一点不会委屈自己,也一点不会掩饰。先还只是有些急促的喘息,后来嘴边便益处细细的呻吟,高高低低,像游丝,像羽毛划过人的脚底,令人心底痒痒的,想抓住什么。
  谢暄是正常的少年,血气方刚,平时又克制,这时候身体也忍不住发热,身上沁出细细的一身汗,他一把捂住谢明玉越发克制不住的叫声,谢明玉瞪着无辜的眼睛看着他——
  谢暄咽了咽干渴的喉咙,压低声音在他耳边说:"别叫,外婆会听到——"
  谢明玉的转了转眼珠,微微地点了点头,但谢暄一放开手,他的喉咙底就
52、迷乱的夜 ...


  发出压抑不住的细小的尖叫,那种随时会被大人发现的紧张刺激令他整个人都更加敏感,更加兴奋——
  谢暄几乎有些狠地撞上谢明玉的唇,然后发疯了一样地啃咬、吮吸、蹂躏,将他所有的呻吟都堵住,谢明玉一手有点癫狂地去扯谢暄的衣服,一手往下,抚摸两人碰在一起的性、器,张开双腿,用力地缠住谢暄的腰部,脆弱敏感的部位用力摩擦,谢暄几乎难以自持。


53

53、离家出走的小孩 ...


  早上起来的时候窗户上结了一层冰花,谢暄穿上衣服,扣上大衣最后一颗纽扣,将昨天夜里扔在地上的弄脏的内裤收拾起来塞进行李包里,然后对还懒洋洋地赖在床上不肯睁眼的谢明玉说:"起来吧,今天带你去镇上逛逛。"
  神色如常,并没有因为昨夜而有稍稍不同。
  谢明玉打了个哈欠,慢吞吞地起床穿衣。
  楼下老太太已做好了早餐——年糕菜饭汤。两个人吃了早饭之后出门。周塘实在不大,一个上午差不多已经逛完可以逛的地方了,去了谢暄念过的桥南小学,虽然是放假,但小学因为靠近永福桥菜场,学校门口到菜场这一段路依旧热闹非凡,但比起谢暄念书的时候已少了不少花样,像他们以前非常热衷的浇糖人的、捏泥人的都已经没有了。
  谢明玉兴致勃勃地一个摊位一个摊位看过去,花了三块钱让摊主用碧绿的叶子做了一只活灵活现的蚱蜢,高兴地捏在手里,又买了一块钱的蜂糖,包在一小张裁成长方形的白纸里,喜滋滋地边走边吃,焦黄的蜂糖都粘在嘴角,他用舌头去舔,一点没有往日嚣张骄狂的气焰,还没吃完又看见卖糯米糕的——切得方方正正的糯米糕放在竹叶上,雪白趁着碧绿,冒着热气,格外诱人,他将蜂糖让谢暄拿着,跑去买糯米糕吃,糯米糕是豆沙馅的,甜而不腻,他一连吃了好几块。
  相比小学门口的热闹,初中门口就显得冷清。校门口有门卫看守着,根本不让他们进去,被这么一闹,便有些兴致缺缺,两个人回了谢暄外婆家。吃过午饭也没有出门,下午两点的时候,老太太揉了面粉给他们做她拿手的猪油小汤圆——猪油白糖桂花捏在一起做陷,汤圆熟了之后咬开一口,里面的馅已融成一摊甜腻芬芳的油,烫在舌尖,比市面上卖的所有汤圆都要好吃。

  两个人只在周塘住了一晚,下午就走了。
  回学校拿了报告单之后,谢明玉就直飞香港过年,他二叔二婶是常年在香港的,拿腔拿调地说过不惯这里的清苦朴素。谢家老太爷和欧阳老太太也是早一个月回的香港,谢家如今虽看着有往这边搬迁落根的趋势,但根基还是在那个浮华都市,所混圈子也还是那个,在这里,总有点外来新贵的感觉。谢暄不大喜欢凑那份热闹,过年前一天才飞过去,初四就回来了,回周塘住到初九,然后就一个人待在小公寓。
  因为还在假期,学校周围的饭馆大多未开张,谢暄也懒得出门,自己买点简单的蔬菜熟食和速冻食品,一日三餐马虎凑合,饭后就躺在沙发上看会儿书,有时候看着看着就睡过去了。

  谢暄是被手机铃声惊醒的,才发现自己又在沙发上睡着了,睡前还在看的一本《圣诞颂歌》已经掉到了地上,他弯腰捡起书放到茶几上,才接起电话——
  "小哥——"电话里头的声音有点轻,带着迟疑,软软的。
  "开落?"这个世上会这样叫他只有一个冯开落,但毕竟年纪相差较大,在此之前他们的交往仅限于过年时候的偶尔的见面,因此谢暄有些吃惊。
  "嗯。"冯开落的声音就像他这个人一样,乖巧而安静,这回,却带着忐忑,"小哥,我离家出走了——"
  谢暄愣了一下,过后才弄懂他话里面的意思,不禁皱起了眉,"怎么回事?"
  冯开落却在那头沉默了。
  谢暄放过这个话题,转而问:"你现在在哪里?"
  "车站。"
  "等在那里不要乱走,我马上过来。"
  谢暄挂了电话,匆匆披上外衣,拿了手机和钱包就出门了,打的到客运中心,已经差不多晚上十点了。谢暄走进候车室,很容易就找到了冯开落——小孩出来得匆忙,连外套都没穿,只穿了一件灰色的粗针织高领毛衣,整个身子缩成一团,在候车室强大空旷的灯光下显得尤其单薄可怜。
  谢暄想也没想地脱下自己身上的羽绒服,大步走过去将他裹住。冯开落抬起被冻得青白的脸,看见谢暄,蓦地眼圈一红,几乎掉下泪来,"小哥——"
  谢暄将搓热的手贴在他冰凉的脸上,心软成一团。
  冯开落红着眼睛,看着谢暄傻傻地笑。

  谢暄将冯开落带回小公寓,给他倒了杯开水,让他拿在手里取暖,又问他饿不饿,小孩先摇摇头,又不好意思地点点头。谢暄笑了一下,从书架上找出一盒谢明玉留下的巧克力球,巧克力是从法国带来的,装在漂亮的铁皮盒子里,看起来很高档,谢暄将铁皮盒打开,放到冯开落面前,"饿的话先垫下肚子,待会儿下一碗桂花圆子吃好不好?"
  "嗯。"小孩温顺地点点头,伸手拿了一颗巧克力球放进嘴里。
  谢暄从冰箱里找出一袋速冻的桂花圆子,走到厨房,在锅里放上水,打开煤气,然后打电话给外婆,告诉她冯开落在他这边,告诉阿姨一声,不用担心,就让小孩在他这边住几天。
  桂花圆子煮好了,谢暄将它装在碗里,端到小孩面前,"吃吧——"
  冯开落端着碗,一口一口慢慢地吃着,他长得像他妈妈,但性子随了高中教师的父亲,不偏激、不尖锐,水一样,温和有礼,教养极好,倒像个深闺公子。
  谢暄在单人沙发上坐下,看着小孩,问:"是不是跟阿姨吵架了?"
  小孩低着头,抿着唇,不说话。
  谢暄看着他已经吃完的空碗,问:"还要吗?"
  小孩摇摇头,谢暄把空碗拿过来,走向厨房,冯开落在跟着起身,连忙说:"小哥,我自己洗吧——"
  "没事。"谢暄拧开水龙头洗碗。
  冯开落站在厨房里,手指蹭着流理台,有些不知所措,"小哥,我是不是给你添麻烦了?"他心性善良,从不在背后说人一句不好,也从不将人往坏里想,最怕自己给别人造成不方便而不自知。
  "没有,不要多想。"谢暄对他笑笑,将碗擦干,放进碗橱,擦干手,走到客厅,小孩像小尾巴似的跟着出了厨房。
  谢暄下午睡了一觉,现在还不困,于是拿起看到一半的那本《圣诞颂歌》,对冯开落说:"困了就进屋睡吧。"
  小孩摇摇头。谢暄把电视的遥控给他,"那么看会儿电视或者看会儿书,想看什么,自己从书架里拿吧,都没关系——我睡觉比较晚,不用等我——"说着,人已经惬意地歪在沙发里。冯开落没有看电视,而是走到书架前浏览下上面种类繁多的书目,然后转过头,看着窝在沙发里静静看书的谢暄,忽然开口:"小哥,你以后要做什么?"
  谢暄从书中抬起头来,看着冯开落好一会儿,才淡淡地问:"怎么想到问这个问题了?"
  冯开落靠在书架上,"没什么,就是想知道——小哥你还弹钢琴吗?"
  谢暄愣了一下,被小孩这样问起,谢暄才有些恍然地忆起,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碰钢琴了,从回到谢家起,有太多太多的功课要做,太多太多的东西要学,一不小心,便要远远落于别人后头的紧迫感致使他很少再有那种纯粹弹琴的心情,明明,他曾经想要弹一辈子钢琴的。谢暄的手指轻轻摩挲着书脊,不动声色地将这个话题转开,"你呢,我记得你小时候很喜欢钢琴的,后来还有练吗?"
  "小学的时候跟着我们学校的音乐老师学过一段时间,后来妈妈说会影响学习就不让我再学了,也不许我再画画了——"他抿了抿嘴唇,语气黯然。
  谢暄沉默了一会儿忽然指着靠近阳台玻璃门的地方说:"开落,你说这里摆一架钢琴怎么样?"
  "诶?"冯开落眨眨眼睛,一时有些反应过来,顺着谢暄的手指看过去,胡乱地点点头,"嗯,会很好吧。"
  谢暄似乎心情一下子变得很好,站起来,走到玻璃门边,"这个地方,能够晒到落山时分的太阳,金红金红的,特别美,放上一架钢琴的话,像不像电影里面的画面?"
  冯开落似乎能想象得出那种怀旧精致的画面,也高兴起来,"嗯,像。"
  "那我明天叫人送一架钢琴过来吧。"
  冯开落微张着嘴巴,为谢暄这样轻描淡写的一句话而吃惊,那透露出的东西是与他截然不同的世界。
  谢暄并不以为意,只摸摸小孩的头,"喜欢的东西,不要轻易放弃了。"
  冯开落张了张嘴,心里面有些酸涩又有些不安。

  果然如谢暄所说,钢琴第二日就有人送来了,就摆在靠近玻璃门的墙边,黑色的琴身光可鉴人——谢暄鲜少提出要求,偶尔的一次,谢家便格外重视,随送钢琴的工人一同来的还有谢老太爷身边的阿何——
  "三少爷,你看看这钢琴还喜欢吗?音都已经调好了——老太爷说了,您要不喜欢,就派人去德国定制一台斯坦威的来,不过花费的时间比较长,大概要一年左右——"
  "已经很好了,辛苦何叔亲自跑一趟了。"对谢老太爷身边的这位老资历,谢暄一向很尊重。
  何叔连忙摆手,"不辛苦,应该的,老太爷还说三少爷念书不要太辛苦,多出去玩。"
  "我知道了。"
  送走何叔,谢暄笑着对已经将眼睛黏在钢琴上的冯开落说:"去试试,我看看你弹得怎么样?"
  小孩扭过头有些难为情地看着谢暄,"小哥,我很久没弹了,而且,我弹得不好,你弹吧——"
  "我也很久没弹了。"但谢暄还是挽起了衣袖,坐到钢琴凳上,活动了一下手指,简单地试了试音,然后招手让冯开落走近,拉他一同坐在钢琴凳上。冯开落看着谢暄断断续续地弹着一些曲不成曲调不成调的东西,两手撑在身子两边,笑起来,"小哥,我还记得你第一次教我弹琴,下雨了,我们搬了小椅子到外婆家后门墙角的芭蕉树下,撑着伞坐下下面,什么也不干,就看着雨下下来。"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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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

54、恶作剧 ...


  冯开落本质上是简单而热情的人,跟小时候一样,与谢暄熟起来之后,便开始变得活泼,什么都跟谢暄讲,学校里的同学老师,家里养的小乌龟,上学路上经过的甜品店,喜欢的歌和明星……有时候像个小麻雀似的,叽叽喳喳说个不停,眼里都是亮亮的光,又手舞足蹈,一副与谢暄分享的快乐模样。但静下心来跟着谢暄弹钢琴的时候又是截然不同的模样,很认真很努力。
  他其实于钢琴、绘画方面都颇有天赋,只是不喜欢念书。文科方面还好,大多数男生擅长的理科却学得很马虎,但谢暄布置给他的功课,他会很听话地做好,然后拿给谢暄看,会为自己惨不忍睹的成绩脸红,揪着衣角觉得丢脸,心里面拧着一股劲儿,不想被谢暄看轻,会认认真真地听谢暄讲解,然后再仔仔细细地做一遍。
  两个人都不是闹腾爱玩的性子,很少出去,吃过饭之后基本就是一个人看书,一个人练琴。冯开落练起琴来很有些废寝忘食,有时要谢暄叫好几声,才肯依依不舍地下来吃饭。谢暄很少自己弹,偶尔会站在冯开落身后,给他指正几个错误,看小小的少年认真弹琴的模样,恍惚间好像看到曾经的自己。

  谢明玉是开学前一天回来的,谢暄刚好不在。
  听见钥匙开门的声音,冯开落以为是谢暄回来了,正在练琴的他连忙跑过去开门,结果与谢明玉对了个正着,两个人都有些吃惊——
  过了个年,谢明玉的个子猛的往上窜了好几公分,显得越发挺拔修长,年前刚剪的头发,衬得五官明晰干净,像是造物主的偏爱,有着少年人的锐气。过年的时候跟着一帮人凑热闹打了耳洞,左耳上戴了颗黑色的耳钻,穿着一件浅灰的Calvin
Klein棉服,一只手拿着钥匙,一手插在裤兜里,黑色的眼睛上上下下打量略略有些不安的冯开落,然后,擦过他的身体,径自走进屋里去,视线从玻璃门边不知何时多出来的钢琴上飘了一圈收回,将钥匙扔在茶几上,将自己摔在沙发里,把脚搁在茶几上,打开电视——
  冯开落不认得谢明玉,拿不准他的身份,站在屋里有些无措。
  谢明玉像是根本没瞧见冯开落,自顾自拿了放在茶几上的装在白色磁碟里的小番茄吃。小番茄是冯开落洗干净了准备等谢暄回来一起吃的,看谢明玉不问自取便有些不高兴。
  好在谢暄很快回来了,看到屋里面的情形愣了愣。冯开落松了一口气,连忙走到他身边,"小哥,你回来了——"
  "嗯。"谢暄顺手将手中书递给冯开落,"顺路去了趟书店,买了几本书,给你的。"
  冯开落有些惊喜,眉眼弯起来,有些高兴,又有些不好意思,接过来,探着头往塑料袋里面看,"真的,什么书?"是几本有关钢琴的理论书和曲谱,还有两本参考书,冯开落将书拿出来,认认真真地翻开来——
  谢暄转头对谢明玉说:"什么时候回来的?"
  谢明玉没回答,下巴往钢琴那边抬了抬,"你还嫌你这蜗牛大的房子不够挤是不是,弄这么个东西回来,转身的地儿都没了,附庸风雅——"
  谢暄没理他莫名其妙的刻薄,摘下围巾,搭在沙发背上,视线落到他的耳朵上,"打耳洞了?"
  谢明玉晃晃脑袋,蛮自得。
  谢暄刚好站在他后面,顺手摸了摸他的耳朵,随口说道:"挺好看的。"
  谢明玉感到被他摸过的耳朵不可遏制地烧起来,心下有些恼。
  冯开落抱着书,敏感地察觉到谢暄和谢明玉之间的熟稔和亲密,以及谢明玉对自己的那种显而易见的漠视与隐隐约约的敌意——
  "小哥,我回房看书了——"平时他们的活动一直都在客厅——看书、弹琴、做功课,冯开落这样说显然是为了避开谢明玉。
  谢暄轻轻点了点头,"嗯。"
  冯开落心里面有些失落,默不作声地走进卧室,关上门的时候看见谢暄坐到谢明玉身边——

  谢明玉翘着脚,按着遥控器,就是不看谢暄。谢暄十指交叉,身子微微向前倾,看着谢明玉,斟酌了一下说:"明玉,开落是我表弟,他跟家里人吵架,最近住在我这边——"
  谢明玉一开始以为谢暄是在跟他解释,及至后来才听出那话里面的意思,那分明是让他回学校或者家里去住。谢明玉谢小少,从小到大多少人豁着哄着巴结着,什么时候遇到过这种待遇?脸色立刻阴沉下来了,盯着谢暄,有些狠有些怒有些不敢置信,心里面的火气一拱一拱的,几乎要爆发出来,随时都能冲口而出一句"他是你表弟,难道我不是你弟弟"。
  但谢明玉没那么做,那样太幼稚,太丢份儿,太不是谢明玉了。惊怒过后,他看着谢暄,神色几乎称得上柔和,嘴畔一点笑,轻嘲和自怜,"三哥,我十点下的飞机,家都没回就过来了,连饭都还没吃——"
  谢暄愣了一下,想说话,谢明玉已经站起来了,看也不看谢暄一眼,开门,出去。
  谢暄看着被关上的门,有点愧疚。

  陆眠和孟古到"天府人家"的包间时,谢明玉早就已经开吃了,桌上六七个菜,一盆米饭已经见底,谢明玉吃得身体发热,脱了外套只穿着一件低领的羊毛衫,看见他们进来只抬了抬眼皮——
  "怎么这个点才吃呢?"陆眠和孟古拉开椅子坐下问他,他们都是早就吃过的,这会儿不过是陪谢明玉意思一下。
  谢明玉没说话,啃掉一个鹅掌,才抽过纸巾,擦了擦嘴和手指,"晚上有什么节目?"
  陆眠看了他一眼,"不是说晚上不出来了吗?怎么改主意了?"
  孟古是直脾气,连发抱怨,"明玉,你最近都很少出来啊,叫你三次你出来一次,是不是不想跟我们沾边儿啊,不够意思啊——"
  谢明玉懒洋洋地扯了扯嘴角,"没,就觉得来来去去就那么几个地儿,挺没意思,还不如睡觉。"
  "哎,听说没,'葵花'现在流行一种玩法,叫'惊声尖叫',咱们学校挺多人参加的。"孟古兴致勃勃地说,他口中的葵花就是叫"葵花?鲤?1949"的高级俱乐部,也是他们常去玩的地儿之一。
  "什么东西?"谢明玉的兴致并不高。
  陆眠解释,"就是一扮演游戏,以让女生大声尖叫为目的的,听说私下里还在下注——"
  谢明玉撇撇嘴,"谁搞出来的?"
  "唐至吧。"
  "他不是要出国了吗?"
  "是啊,年前还在'金汇'摆饯别宴呢,学校里的很多人都去了,听说本来还叫了你那个三哥的,不过谢暄刚巧不在。你那个三哥什么时候跟鼻孔朝天眼睛长在头顶的唐至这么要好了?我记得当初你选学生会主席的那会儿,唐至就当面摆了你一道,我还听说一小道消息,说唐至也不知从哪儿欠了一屁股赌债,前段时间到处借钱,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谢明玉漫不经心地敲着碗,样子很悠闲,有着酒足饭饱后的慵懒,像憩息中的豹子,然后,他将筷子往桌上一丢,站起来,拎上外套,对陆眠和孟古说:"走,咱们今天也去葵花玩玩他那个惊声尖叫——"
  孟古立马乐起来,"哟哟,谢小少重出江湖,又要开始为非作歹了——"
  谢明玉回过头,拿眼睛轻飘飘地拐了他一眼,笑得很纯良,"什么为非作歹,小学没毕业吧,咱从小规规矩矩上学,过马路看红绿灯,遇着御姐女老师目不斜视,软妹子没泡过一个,偶尔早恋只敢在梦里长草,干个架的小苗头也被公安干警的严打一次次掐灭了,奉公守法良民一个——"
  孟古和陆眠要笑死。

  葵花?鲤?1949他们很熟,里面的人对他们也很熟,这种地方,别管一开始的目的有多么正经,到最后全闹成一团,殊途同归,而且,这样的热闹还是人越多越好,谢明玉交游广阔,不断的有人加入他们的包厢,到后来,越玩越high,越玩越没下限。孟古玩起来一向是没着没边的,这会儿已经喝高了,和后来的陈哲摇色子玩,输了就脱衣服,已经光了膀子,陈哲也好不到哪儿去,脖子上挂着校服上的领带。陆眠最精,脸上挂着和煦的微笑,看着绵软好欺,其实整个包厢里面的人就属他最清醒。
  谢明玉也没多喝,虽然是他提议来葵花玩的,但从头到晚他就坐在一边儿,神色淡淡地把玩着手机,像在等待着什么。他身份脾气摆在那儿,也没有什么人敢撩他。

  谢暄接到谢明玉的电话是在凌晨一点左右,他睡得迷迷糊糊,被电话铃声吵醒,电话那头有些吵,谢明玉的声音也断断续续,"三哥……三哥……"
  谢明玉这个人小心眼多,一向只有有事儿的时候才会叫他三哥。谢暄清醒过来,爬起来,"明玉?"
  电话那头过来好一会儿才又响起惊惧的喘息声,然后忽然传来一个女孩子几乎要划破夜空的尖叫,那叫声太凄厉,谢暄的心都要被扯裂,抓着手机追问,"明玉,明玉,怎么回事?你在哪里?"
  电话里终于再次出现谢明玉的声音,平静得很不对劲,"我在葵花?鲤?1949。"
  谢暄追问:"刚刚是怎么回事?"
  电话那头忽然传来一句意味不明的脏话,然后像是手机撞到墙面的声音,再之后,就是冰冷无机质的盲音。
  谢暄再打,电话再也没有被接通。
  谢暄直觉谢明玉出事了,连忙爬起来穿衣服,他的动作吵醒了冯开落,他揉着眼睛问谢暄:"小哥,怎么了?"
  谢暄回头看他一眼,安抚,"没事,你睡吧,我出去一趟。"
  深更半夜出去肯定是大事,冯开落清醒过来,连忙跟着起床,"我跟你一起去吧。"
  "不用。"谢暄想也没想地拒绝,"你睡觉,我很快回来,不用等我。"
  冯开落来不及说话,谢暄已经出去了,然后传来关门的声音。

  谢暄赶到葵花?鲤?1949的时候,人家已经准备关门了,工作人员个个神情倦怠,凌晨的的销金窟褪去夜晚的辉煌浮华,露出苍白寂寥的骨架。谢暄要往里面去,被人拦住了,谢暄问昨天夜里是不是出过什么事,但拦住他的侍应生一脸茫然,反而转头问另一个侍应生,两个人对了对,同时摇头——没有什么大事,要说小龃龉的话,他们这种地界天天发生,也根本不当一回事。谢暄又问知不知道谢明玉,昨晚是否有来过,这个他们倒是很清楚,只说一群人玩得很疯,凌晨才走的,但具体玩了些什么,他们也不太清楚。
  谢暄才想到谢暄一向跟陆眠要好,玩都在一起——好在因为同属学生会,几个干事的号码他都有存,翻出手机里陆眠的号码,按下拨出键——

  从葵花?鲤?1949出来,谢明玉他们并没有回去,因为陆眠的父母不在家,刚好,一群人算是找到了睡觉的地儿,全部拥到他家里,孟古一沾上沙发就睡死过去了,还打着呼,怎么叫都不肯起来,陆眠没法儿,只得开了中央空调,从楼上拿下被子给他盖上。谢明玉也累得很,歪在单人沙发上一动不动,陆眠刚想叫他上楼去睡,手机就响了,他看了眼上面的来电显示,脸色有些古怪——
  "怎么了?谁的电话?"谢明玉看他一眼,问。
  "谢暄。"陆眠将手机屏幕展示给他看。
  谢明玉一下子坐直了身子,兴奋起来,伸手向他要电话,"给我。"
  陆眠神色复杂地看了谢明玉一眼,将手机递给他。
  谢明玉接过手机,将身子懒懒地陷进沙发,仰头靠着——"三哥——"
  电话那头的谢暄没有料到接电话会是谢明玉,稍稍愣了下,但马上追问:"你在哪里?"
  谢明玉的脸上露出恶作剧得逞的笑,又坏又撩人,看着外面渐渐亮起来的天,说:"我在睡觉啊,还能在哪儿?明天不是要开学了吗,三哥你也早点睡。"
  电话那头传来长长的沉默,谢明玉都能想象到谢暄隐忍着怒火的憋屈表情,然后电话被挂断了。谢明玉将手机还给陆眠,乐不可支地倒在沙发上。
  陆眠看着心情甚好的谢明玉,状似无意地问了一句,"明玉,你是不是有点太在意谢暄了?"
  谢明玉闻言掀了掀眼皮,脸上的笑容慢慢消失了,看着陆眠,似乎要看出他说这句话背后的深意,然后,慢慢地转过头,看着窗外暗暗的树影,啃着指甲。


55

55、撞破 ...


  因为耍了谢暄,谢明玉一整天的心情都很好。当然,他绝不认为这样有什么错,在他看来,这不过是个无伤大雅的恶作剧,若有谁真被谢明玉惦记在心里,那绝对不是这样的毛毛雨了。
  开学第一天,很多班级还没开始正式上课,谢明玉昨晚疯了一夜,早上有点精神不济,逃了三四两节课,跑去谢暄的小公寓睡觉。
  小公寓里只有冯开落在,初中开学要比高中晚个几天——谢明玉来的时候,他在练琴。平心而论,谢明玉倒不讨厌冯开落,这小孩天生一副听话讨巧的模样。谢明玉又不是有病,逮谁刺谁,跟自己无关的人,他一般懒得费心思。
  他站在屋子里听了一会儿冯开落弹的钢琴,好为人师的毛病就上来了,走过去指着钢琴琴键说你这这弹得不对,不应该这么弹,这这指法错误。
  冯开落两只手放在膝盖上,也不反驳,谢明玉问他话,他就认认真真回答,像小学生回答老师提问似的,只是往往前面要叫加上"我小哥说"怎么怎么样,谢明玉听着有些不舒服,终于忍不住刺他——"他也是我三哥!"
  小孩愣了愣,不反驳也不生气,只是笑了笑。
  谢明玉觉得没意思,自己回房睡觉去了,但睡得不太好,连篇累牍地做梦,比不睡还累。醒来一看时间,一点十分,已经上课了,肚子很饿,没有去上课的欲望,从一墙之隔的客厅传来钢琴声——连绵缱绻的音符稳稳地落在心间,像海浪受月球的吸引,层层推动,秀拔中又潜藏沉郁,绵缈牵情。
  谢明玉觉得这不像是冯开落能够弹出来的,推开门,果然,弹琴的人是谢暄——端正地坐在钢琴前,脊背挺直,撑起一身严谨贵气,又在严谨中渗着几分风流倜傥。若是撇开其他不谈,谢明玉觉得谢暄身上有种民国学者的气质,性格里养着一股世家子弟流传的孤愤与细腻。
  谢明玉的目光在房间里转了一圈,没见到冯开落,便大着胆子走到谢暄背后,一只胳膊便环到谢暄脖子上,胸膛贴着他的背,另一只手从下面慢慢地伸进谢暄的毛衣里面。
  谢暄的身子僵了僵,眼里闪过什么,然后忽然放松了身体,闭着眼睛头往后仰,脸,细细地贴着谢明玉的脸颊和脖颈,微微侧过头,用鼻尖划过谢明玉的下颌,似乎在嗅什么。
  谢明玉从来没见过谢暄这个样子,有些吃惊,还没反应过来,已经被转过身的谢暄拦了腰,微微带着凉意的手在他温热的脊背上大力抚摸,很舒服。谢明玉不甘示弱,用力地将谢暄推向钢琴,一只脚半跪在钢琴凳上,有些急切地烹煮他的脸吻下去,有些暴力,啃咬,吮吸,仿佛较劲——
  谢暄顺势将背靠在钢琴上,手掌沿着光滑的脊背往下,钻到裤子里面,揉捏着他的臀部。谢明玉呼吸急促,感觉焦躁,心底升起一种深深的渴望,身体磨蹭着谢暄,即使隔着几层布料,谢暄也能够感觉到顶在大腿内侧的坚硬,这个身体太年轻,饱含着青葱蓬勃的汁液,不需要任何花哨的挑逗便能轻易撩拨起漫天的情、欲。

  冯开落吓得脸色惨白,眼前的一幕让他头脑发昏,摇摇欲坠——刚开学,学会生事儿多,谢暄一直忙到十二点半,错过了午饭时间,才恍然记起一个人在公寓里冯开落,急急忙忙回去,冯开落一直在等他,见谢暄回来,很高兴,自告奋勇地去买饭,走的时候并没有将门关实。冯开落怕谢暄饿着,提着四个小炒和两盒米饭几乎是用跑的上了楼梯,喘着气推开门,见到的却是那样一副触目惊心的场面——
  他只觉得手脚都是软的,不知道怎样仓皇地退出房间,匆忙之中居然还关上了门,伪装成自己根本没有回来过的样子,神思不属地下楼,甚至差点儿因为一脚踩空而摔下楼去——
  青春年少,于情事上又刚刚食髓知味,觉得世上再没有比这更快活的事了,情、欲来时便不管不顾,两个人的身子相贴,却还嫌不够,恨不得扎进里面去,谢明玉的衣服已被撩到胸膛,皮肤接触凉的空气,有些冷,泛起点点细微的疙瘩,但谢暄的口腔包裹住他胸前粉色的茱萸,湿润、滚烫,他的微微粗粝的舌尖舔过突起,又忽而用牙齿啃咬,突如其来的刺痛让少年轻哼出声,但同时也引发了体内一阵阵欢愉的战栗。
  谢明玉跨坐在谢暄身上,两个人敏感的部位紧紧贴在一起,难耐地摩擦着,纤细优美的腰肢被谢暄紧紧揽着,谢明玉抱着谢暄的头,仰着脖子,满脸潮红,闭着眼睛,睫毛微微颤抖,微张着的嘴发出细弱蚊蝇的呻吟,全情投入。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谢暄轻轻地推开的谢明玉,谢明玉整个身子都是软的,不满地又挨上去,咬谢暄的耳朵。谢暄轻笑出声,声音悦耳,谢明玉皱了眉,不高兴地推了谢暄一下,哑着声音道:"笑什么?"
  谢暄微微仰起头,看着谢明玉,脸上的笑意并未达到眼里,只撩下谢明玉的衣服,微微整了整,推开他,自己站起来,用大拇指抹了抹嘴角沾上的涎水,然后微低头对还一脸迷蒙的谢明玉说:"开落应该快回来了,收拾一下。"
  这当口,箭在弦上,忽然被叫停,圣父都能憋出一肚子火来,何况从不委屈自己的谢小少,脸色当即阴沉下来,"你他妈故意的是不是?"
  谢暄正慢条斯理的整理衣服,没有半分意乱情迷的模样,听见谢明玉的话,转过头,居高临下的看着他,眉眼有些冷意,"我就是故意的那又怎么样?"
  声音还是和悦的,没有一点暴怒与嘲讽。
  谢明玉愣了一愣,没想到谢暄会这样直接回他,然后,慢慢地挑起眉眼,很轻佻的样子,"还真以为你不在意呢,平时总是一副对我关心友爱的样子,我会误会的——"
  "误会什么?"
  谢明玉坐在钢琴凳上,仰着脖子看他,目光流丽,"误会你喜欢我呀——"
  谢暄端详着谢明玉的看似单纯天真的神情,伸出手,摸摸少年光滑紧致的脸颊。谢明玉顺从地用脸颊轻轻蹭着,甚至侧过脸用唇和鼻尖去摩擦他的掌心,眼角上挑地看着谢暄,语气暧昧,"你说,我们现在算什么关系?"
  谢暄的手指有些色、情地摩挲着谢明玉的唇,谢明玉眼睛看着谢暄,张唇将他的手指衔住,舌头在指尖打着圈儿,有些痒,谢暄笑了一下,笑过之后,眼里却没有任何波澜,"明玉,别玩过火了——"
  他抽出手指,带出暧昧的银丝,亮晶晶的。谢暄神色如常地抽了纸巾极其细致地擦着指尖,垂下眼睑,有些语重心长地说:"你不是同性恋,我也不是,那天晚上的事,都忘了吧,若你还觉得没玩够,那也别找我——"
  谢明玉的眼睛像螺丝钉似的死死地往谢暄身上钻,想要看清他无动于衷背后的真实,身上原本燥热的情、欲已退得干干净净,然后讽刺得扯了扯嘴角,"你这算什么,跟我划清界限?要重新走你那不食人家烟火的假清高路线了?"
  谢暄抬了抬眼皮,目光有些凉薄,"有些事情,心知肚明,尝个新鲜,只当年少轻狂,玩笑一场,过了那个度,谁都不好看。"
  谢明玉的脸色忽然变得惨白,眼里爆出凶狠的戾气和猝不及防的伤,"玩笑?我他妈要有多贱才会将被人上当做玩笑!"
  谢暄吃惊的表情刺痛了他——这一刻,谢明玉才真正明白谢暄一直以来对自己的看法,骄傲的谢小少,天下第一的谢小少,不得不承认,原来从头到尾,就只有他一个人在自以为是,谢暄对他千般好万般好,却从未把他放在心上。
  若换了几年后在红尘摸爬滚打经历许久的谢小少,他必不会将这些放在眼里,人生苦短,享乐才是正经事,这么个事确实已无法撼动他的心,这个世上,什么不能玩呢?但现在的谢明玉,再聪明,于感情上依旧白纸一张,莽撞放肆,懵懂却又骄傲,试探、进攻、撤退、迂回,玩着一场自以为掌控全场的角逐,却在自己都还不明白的时候慢慢投放进太多始料不及的东西。
  但是,无论如何,也要收拾一地被人糟蹋的心,撑起坚硬又脆弱的自尊,扬起下巴,慢慢牵起嘴角,笑得艳丽带毒,"说得也是,玩玩而已,你既然玩不起,那总有玩得起的人。"
  他缓慢而优雅地整理着自己的仪表,仿佛要去参加一个高级晚宴,走之前甚至还朝谢暄笑了一下,像盛开在悬崖的花,有着令人甘愿放弃生命也想攀折的诱惑。

  冯开落躲在公寓楼南面,靠着墙,看见谢明玉离开,才敢回去。手里提着的饭菜已经有些凉了,他走得很慢,没迈出一步,心里面就有个声音在说,假的吧,是看错了吧,怎么可能呢——脑子里一遍又一遍地回放着当时看到的情景,那两个交缠在一起的人,两个男人——是不是只是自己的幻觉呢?
  冯开落才上初中,学校老师和父母对两性关系一向讳莫如深,一点点早恋的苗头也被掐灭在摇篮,冯开落一向听话,有一次被同班同学神秘兮兮地拉去他家里看好东西,到了才知道同学口中的好东西是他父母藏起来的黄片,两个人像是做贼似的,又是恐惧又是兴奋,但看到一半他就觉得恶心,看着同学激动得难以自已的表情,他逃走了。
  他觉得那个人不应该是谢暄——他眼里的谢暄是光风霁月的,是高洁出尘的,似乎连男女私情都不该有,又何况是两个男人呢?这怎么可以?
  心里面再不愿,楼梯也有走完的时候,他鼓起勇气,推门进去——
  谢暄站在玻璃门边,在抽烟——冯开落一直认为,会抽烟的都是不良少年,幼稚地模仿香港古惑仔电影,都是令人讨厌的,但谢暄抽样的样子却依旧清爽干净,带着薄如轻烟的沉郁,似乎有很重的心事——
  冯开落忽然觉得,他从不了解他的小哥。

  谢暄看见他,便将烟熄了,"回来了——"
  冯开落低着头,嗯了一声。谢暄走过来接过他手里的塑料袋,将饭菜拿出来摆在桌上,又去拿了筷子和碗,将饭装在碗里放到冯开落面前,"饿坏了吧,快吃吧。"
  冯开落闷声不吭地低头扒饭,眼睛往上看见谢暄坐到他对面,拿起碗筷不紧不慢地吃饭,吃相斯文而优雅,冯开落咬着嘴唇,轻声说:"小哥,我想回去了。"
  谢暄停下吃饭的动作,抬眼看他,"怎么了?"
  "快开学了。"
  谢暄点了下头,"嗯,要我陪你去吗?"
  冯开落感动于谢暄的体贴——他与家里人大吵一架,私自离家,这次回去,肯定免不了一场干戈,冯开落心里面实在惴惴,但还是沉默地摇了摇头。
  谢暄将一个鸡翅夹到他碗里,说:"有什么事的话可以打电话,如果打电话不方便的话,写信也可以,我把地址抄给你。"
  冯开落咬着唇抬头看谢暄,眼圈微红。
  谢暄很浅地笑了一下,"我会回信的。"

作者有话要说:谢暄终于渣掉了~唉
感谢devin2010童鞋的地雷。


56

56、出事了 ...


  新学期开始,谢暄的班上进来了一个转学生,这个人,谢暄认识——孙兰烨。
  谢暄听周南生讲过,当初孙兰烨的亲生父母一直想要一个儿子,结果连生两个女儿,为了能够生第三个,于是将刚出生没几个月的孙兰烨送人,后来果真生了一个儿子,时来运转,居然从此发迹了,生意越做越大,便想起被自己送人的小女儿,找到当初那户人家,想把孩子要回去,那时孙兰烨已十六岁,正是敏感叛逆的年纪,不肯回去,后来怎么样,谢暄便不知道了。
  如今看这副情景,想必孙兰烨已回自己亲生父母那边去了。
  比起小学初中时代的神采飞扬,现在的孙兰烨看着总有点落落寡欢和冷漠疏离,从来都很出挑的女孩儿在名扬这遍地天之骄子的地方并不算起眼。孙兰烨也不习惯这里的一切,总觉得自己与这里如此格格不入,这里没有为升学而拼命念书的人,他们谈论时尚,谈论时政,谈论某一家俱乐部,谈论秋季的日本京都之旅,谈论比较自己准备去的英国或美国的一所老牌大学,也没有人对他刻意表现友好或者好奇,他们很冷漠。而孙兰烨也永远搞不懂为什么学校要开设在她看来完全无用的电影鉴赏课、骑术课、礼仪课等一系列绝对不会在一般的学校出现的课程。
  谢暄大概是看在小时候那点单薄的情谊上,对她倒是很照顾,甚至将她招到了学生会,不是什么干事,只是类似于文书的助手,两人自然而然便走近了。时间久了,便有人在背后猜测他们的关系。
  有一次早锻炼之后的早餐时间,教室里只有的很少的人,坐她前面的女生忽然撑着椅子往后倾,侧着头问她:"你是不是跟会长大人在谈恋爱啊?"
  孙兰烨愣了愣,有些结巴地回答,"怎,怎么会?"
  前桌的女生挑挑眉,有些不信,"真没有?"
  孙兰烨摇摇头,"没有。"
  女生转回自己的座位,过了一会儿又一本正经地转过头叮嘱孙兰烨,"这话你别跟会长说啊——"
  孙兰烨不解。
  女生幽幽地看他一眼,"会死人的。"看孙兰烨一脸莫名其妙的样子,又补充了一句,"被会长大人看一眼,脊背发凉有木有?简直后悔出生在这个世界上有木有?那张一板一眼禁欲系的棺材脸下面其实掩藏着一颗唯我独尊的中二心有木有?咱名扬私立高中镇宅之宝,会长大人最高!"
  女孩子一脸不知该称为梦幻还是梦游的表情喊完一串不知所谓的话,便扭过头继续看自己的漫画书。
  孙兰烨完全理解不能。

  周五两节课后,学生会成员打着联络感情的名号要求去唱K,谢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着他们闹,于是一伙十几个人都涌去"嘉年华"。
  因为孙兰烨是谢暄带进学生会的,学生会的一帮人对她都蛮客气也蛮好奇,因为孙兰烨原本所处的世界是他们所感到陌生而新奇的,他们问她原本学校的里有哪些课程,有没有什么特别有意思的老师,节假日的话会做些什么,小时候会玩些什么游戏——
  这些问题都很简单,孙兰烨一一告诉他们,原本以为他们会很无聊,但事实上他们对乡下的生活游戏都听得入迷,孙兰烨便告诉他们夏天的话会去河里摸螺蛳,也会去钓龙虾,他们还建秘密基地等等。一来二去,大家相处也变得蛮愉快。
  扬关吼完一首《杀破狼》之后,便将话筒递给孙兰烨,掇窜她唱歌,别人也跟着起哄。
  孙兰烨并不是忸怩的性子,推辞了几下之后便也点头同意了,她点的并不是什么当下流行的歌,而是一首甚少有人听过的老歌——郑绪岚的《牧羊曲》。
  她握着话筒站在斑斓的灯光下,眼神认真而宁静,嗓音柔美,随着连绵起伏的旋律,眼前似乎展现一幅田园牧歌的卷轴,柔美沉静,有那么一瞬间,包厢里面极其安静,都看着那个唱歌的女孩儿——
  谢暄坐在靠近门边的位子,恍惚地好像回到几年前的夜晚,村里放露天电影,他和孙兰烨挤在人堆中,仰头认真地看,又单纯又美好。似乎是心有感应,孙兰烨恰在这时转过头来,与谢暄的目光相遇,里面有着只有两人才明白的回忆与怀念。
  孙兰烨一曲唱完,放下话筒,回到自己的座位,旁边的陆眠看着她,轻声说:"我不知道你唱歌唱得这样好。"
  孙兰烨略略有些不好意思,低下头,有着徐志摩笔下那一低头的风情,抿了抿耳边的发,才说:"我小时候村里放露天电影,对《少林寺》一直印象深刻,这首歌从小就喜欢。"
  她说完,不自觉地去寻谢暄,刚好看见谢暄走出包厢的身影。

  "嘉年华"里的隔音措施很好,包厢里面任他鬼哭狼嚎震耳欲聋,走道上丝毫不受影响。他一边向洗手间走去,一边已经从裤兜里摸出烟来——任谢暄怎么也想不到,有一天,他也会对烟产生依赖——
  洗手间在过道尽头转角,才堪堪走到,一个人摔出来差点撞上他,他退了一步,看着那个人仰面摔在地上,谢明玉阴沉着脸从里面走出来,五官凌厉慑人,带着无法厌恶的厌恶。
  那个穿着西装打着领带人模狗样的人龇牙咧嘴地从地上爬起来,外强中干地瞪着谢明玉撂下一句狠话,"怎么,长成这样还不兴给人看了,有种你给我等着!"然后连滚带爬地跑掉了——
  "怎么回事?"谢暄担心地去拉谢明玉的胳膊,没想到被谢明玉用力地甩开了,看都不看谢暄一眼,两只手插、进裤兜里,一言不发地走开了,僵直的脊背蕴含着怒气。
  谢暄看着谢明玉的背影,沉了眼。
  等谢暄回去的时候,就见谢明玉缩着身子睡在沙发里,面朝里,一副生人勿近的死样。扬关死霸着话筒不撒手,正被王芸一帮人臭轰
  自那日与谢明玉挑明之后,谢明玉见着谢暄总有点阴阳怪气,心情好的时候便一副要笑不笑的模样,若心情不好,是理也不理人的,但也没有专门挑事儿跟谢暄作对。谢暄懒得去哄他。

  散场之后,谢暄送孙兰烨回女生宿舍。因为第二日是周六,很多学生已回家,学校里特别空旷安静。
  两个人走在校园主道的路灯光下,两手插在兜里,灯光将两人的影子拖得瘦瘦长长,有一种宁静的熨帖。孙兰烨似乎心情很好,嘴里哼唱着那首《牧羊曲》,在寒冷的夜里格外动听。谢暄说:"我不知道你唱歌这么好——"
  同样的一句话,在谢暄说来似乎带着别样的温情与景致。孙兰烨微微低了头,露出一小节白腻如脂的后颈,脸上带了几分少女的羞怯,被灯光一照,全是动人。她藏在衣兜里的手指轻轻划拉着,轻声问:"你还记得初中的时候,有一段时间我一直被人拔气门芯吗?"
  谢暄点头,"嗯。"
  孙兰烨又问:"那你还记得胡莎莎吗?"
  这一回,谢暄露出了思索的表情,最终却依旧摇摇头。
  孙兰烨的脸上露出了笑,"就是她一直拔我的气门芯。"
  "为什么?"
  孙兰烨看着谢暄笑,有些微的狡黠与调皮,"因为你不喜欢她,让她没面子,而她以为你喜欢我——"她说完,一双如秋水澄亮的眼睛就略略有些紧张地盯着谢暄看,手心都是汗。
  谢暄愣了一下,终于记起那个胡莎莎就是当初当众对他告白的女孩儿,为此,他还打过至今为止最惨烈的一架。面对女孩儿澄澈干净隐含期待的眼眸,谢暄别开了目光,抬头望了眼宿舍楼,"到了。"
  孙兰烨跟着往往近在眼前的大楼,咬着唇,眼泪涌上眼眶。
  "早些休息吧,我走了,再见。"谢暄微笑着道别,然后转身离开。
  孙兰烨望着谢暄的背影,想起那个雨夜,觉得此情此景何其相似,连那些美丽的哀怨都一模一样。

  四月份的时候,谢暄收到冯开落的第一封信,信写得很长,讲了开学的事情,讲了新来的实习老师,也讲了自己的近况,他说了一件事——曾经很喜欢的一个老师,学识渊博,讲课风趣,见解犀利,有一次却在他们的课堂上公然批评另一个令人尊敬的老师,虽然并未点名,但言语刻薄,他们一听即知所指是谁。他在信中说:"小哥,我很失望,觉得大人的行为与他的身份不相符合是十分可耻的,如果连大人自己都不能做到,如何要求我们必须达到他们的期望呢?"
  谢暄回信:失望是对的,那代表你已经开始独立思考,这个世界上哪里有什么完美的人呢,就是我们尊为圣人的孔子,谁又能说他没有一丁点缺点,不过是为了需要这么个精神偶像罢了。一个人,脱去他的外在光环,回到自己家,也不过是个要操心一日三餐儿女成长的普通人。如果别人让你失望,那就不必再去期望,做最好的自己就好了。

  谢暄跟冯开落的信慢慢频繁起来,写回信,有时候竟成了谢暄最放松的时刻。冯开落不是什么多愁善感的性子,信中多见自得其乐的愉悦和坦然,比如,他写道——
  "换了位子,刚好坐临床的位子,抬眼就可以看到楼下开得很好的花,粉色的,满满当当一枝桠,特意去图书馆查了植物图鉴,结果发现居然是樱花,大惊,不该呀,樱花不是应该高高大大遮天蔽日如霞云的吗?日本动画片里不都这样演吗?怎么到了我们这儿就变成这副模样,一点倾国气势都没有。"
  谢暄回信的时候就寄了一张从旅游杂志上裁下来的日本樱花的图片。
  当然,偶尔也有为赋新词强说愁的时候,比如,他写道——
  "小哥,今天偶然读到一句诗——'只缘感君一回顾,使我思君朝与慕",眼泪就猝不及防下来了。我知道小哥你不喜欢男孩子流泪,心里面是不是在笑话我?可是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忽然难过得不行,心疼得不行。这个场景,好像《大明宫词》中小太平和薛绍的上元灯节初次见面,一眼万年。我想,怎么会有这样的感情呢,那样深,那样美,走到生命尽头,也还是那一眼的执念。李少红是不是也是因为读了这句诗,才想出那样的镜头。这个世上,会有这样的感情吗?小哥你是不是要笑我,才多大就这样杞人忧天,可是我总是忍不住想,有时候期待又是惶恐,小哥,什么是爱情?"
  那封信,他读了很久,最后只写下几个字——相知相守,白头到老。

  那封回信寄出没多久,双休过后的周一早晨,孙兰烨神思不属地对他说:"谢暄,你知不知道周南生出事了?"
  那时,谢暄正在整理周一升国旗仪式上需要用的讲稿,闻言,便顿住了,很缓慢地转过头看着孙兰烨,有些呆愣似的。
  孙兰烨看着谢暄说:"周末我回周塘看我爸爸妈妈才知道的,事情传得沸沸扬扬。"她口中的爸爸妈妈指的是她的养父母。
  谢暄觉得喉咙有些烧,声音有些艰涩,他听见自己问:"他怎么了?"
  孙兰烨忧心忡忡,"具体到底怎么样我也不清楚,只听说他伤了人,人家现在要告他,他已经被抓进去了,他们传得什么都有,我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我打电话给他,一直关机——"
  谢暄的脑子有些乱,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抓着讲稿,扯住正从他身边经过的副班长,"我要请假,今天国旗下讲话你替我。"说着,也不待人家答应,就将讲稿让人家身上一塞,转身大步出了教室,身后传来叫声,他充耳不闻——

  "谢暄!谢暄!"孙兰烨追上谢暄,一把拉住他,"你要去哪儿?"
  谢暄白着一张脸,神情都有些不对,"我去周塘。"
  孙兰烨一听就明白了谢暄是为了周南生,想也没想地说:"我跟你一起去。"
  谢暄有些清醒了,听孙兰烨这样说,目光便有些深地看着孙兰烨。
  孙兰烨毫不退缩,目光诚挚"怎么说,我们都是从周塘出来的,也算一块儿长大的了,我也很担心周南生,两个人,就是做个伴也好。"
  谢暄点了头,"那好吧。"

作者有话要说:南生终于出事了哇,可怜的孩子!


57

57、谋划 ...


  天有点阴,一路上,两个人都没有说话。谢暄坐在窗口,眼睛望着窗外,脸色就像外面阴冷的天,车开上高速公路,谢暄才想起来,问孙兰烨,"你有跟南生联系?"
  孙兰烨点了点头,"嗯。"停了停,她看谢暄一眼,说,"周南生一直有问起你的事——"
  谢暄的头依旧扭向窗外,似乎没有听到,但嘴唇抿得发白,之后就再也没有说一句话。
  他们是上午十点左右到周塘的,但事情并没有那样顺利,首先,他们根本见不到周南生。年龄摆在那儿,别人只看这是俩半大孩子,根本不当一回事。
  两个人沉默地坐在派出所的长椅上,已经是午饭时间,人来人往的,也没人理他们。孙兰烨有点担忧地看着谢暄,"现在怎么办?"
  谢暄没说话,一个四十出头穿着便服的人,吃了饭,回来替原本值班的人,看了眼低头坐着墙边椅子上的俩孩子,说:"还没走呢?"他走过去倒了两杯水塞到他们手里,"来,喝点水,你们是周南生的同学?"
  孙兰烨看看没有说话欲望的谢暄,点点头。
  "还是学生吧,请假出来的?赶紧回去上课吧,这事儿不是你们小孩子能管的——"年长的警官语气有点儿语重心长。
  孙兰烨似乎看到了一丝希望,紧紧抓住,"我们就想看看他,问问他到底是怎么回事儿,我们真的很担心。"
  一个年轻的警官打了饭到办公室来吃,听到孙兰烨的话,忍不住插嘴,"人受害人现在还躺医院没醒呢,现在的孩子,都在想些什么,真以为拍电影呢,个个都以为自己是周润发,杀人不用偿命啊,能有多大的仇,下手这么黑!"
  一直沉默不语的谢暄抬起头来,直勾勾地盯着说话的年轻警官。
  年轻的警官被他盯得有些恼火,皱了眉头,不耐烦地挥挥手,"赶紧回去吧,人家亲生父母都不管了,你们管得了吗?"
  谢暄站起来,将水杯放到椅子上,对孙兰烨说:"我出去打个电话。"

  肖焚是下午一点左右到的。天气比上午还要阴,天气预报说,今天会下雨。
  与他一同来的还有一个中等身材长相和气的男子,与他一般年龄。肖焚介绍,"这是刘奇,我同学,律师。"
  谢暄站在派出所的屋檐下,两只手插在衣兜里,只是微微点了点头,有点倨傲。刘奇也知道谢暄的身份,这种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小少爷他见多了,因此并不在意,只说:"肖焚在路上说得有点含糊不清,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谢暄的神色很淡,"先让我见到人再说。"
  刘奇愣了愣,点点头。肖焚皱了眉问谢暄,"你吃过饭没有?"
  谢暄却像是根本没听到,转身朝里面走去——

  这一回,他们很容易见到了周南生。小小的审讯室,呼啦啦涌进一大群人——谢暄、孙兰烨、肖焚、刘奇——周南生坐在一张桌子后面,样子看起来很糟糕,头上包着纱布,有些脏,脸上青青紫紫,嘴角破了,神色有些麻木颓然,看见谢暄和孙兰烨,脸上的惊讶无法掩饰,声音都有些结巴,"你、你们怎么来了?"
  谢暄坐了房间的其中一把椅子,刘奇坐了另一把,肖焚和孙兰烨都站着。听到这话,谢暄的脸上没有任何动容,黑得深不见底的眼睛深深地端凝着周南生——
  周南生动了动嘴唇,垂下眼睑,微微扯了扯嘴角,有点自嘲有点涩然也有点欢喜,"我以为你不会再想见我——"
  这话说出来,让在场的其他三人心思各异。
  谢暄撇过头,看着审讯室雪白的墙壁上的一个灰斑,似乎又回到那一晚的绝痛和无力,但也只有一瞬,他就回过头,脸上又恢复波澜不惊,浅淡得没有任何情绪,"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吧?"
  刘奇脸上挂上职业的微笑,对周南生说:"你好,我叫刘奇,律师,你可以叫我刘律师,你是三少的朋友吧,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可以全权代理这件事,尽最大的努力帮你,当然,也希望你能够信任我,把事情真相一字不漏地告诉我,不要有什么隐瞒,请相信,我是站在你这边的——"
  周南生一直黏在谢暄身上的实现缓慢地移到刘奇身上,闪烁了一下,又看向谢暄,有疑惑。刘奇望向肖焚,"让我和他单独谈谈吧。"
  肖焚点头,拉着孙兰烨出去了,只有谢暄坐在椅子上纹丝不动。刘奇想了想,只得让谢三少留下来。

  受害人叫余炜,这个人,谢暄见过,就是圣诞那天在周塘街头与周南生起冲突的人,事情,也从那一天开始。
  余炜家境优越,父母是做生意的,不大管他,但于金钱方面却很大方,典型的富二代,书读得马马虎虎,酒肉朋友倒是成打成串,最好面子,自认最讲义气,那天在李可依面前被周南生落了面子,怀恨在心,打听了周南生所在的学校,叫了几个人在周南生晚自习的时候冲到他学校,要给他教训。周南生不是傻子,知道讨不了好,避开了,没跟他们起正面冲突,但即使这样,也被老师狠狠批评了一通。余炜他们没堵着人,心里憋气,周南生也不好过。两人的梁子算是结下了。
  之后,两边又起过一次冲突。那天是周五放学,训练完后,周南生与队友一起去聚餐,遇着余炜他们,两边都是血气方刚,周南生这边都是体育生,本来就人高马大精力旺盛,拳头永远比脑子动得快,三言两语就在小饭馆扭打起来,那次,余炜他们没讨着好,他自己也挂了彩。自此,余炜算是彻底惦记上了周南生。
  也不知谁告诉余炜说周塘的"绿洲网吧"跟周南生关系匪浅,于是余炜纠集了一帮人趁着蒋哥不在,将网吧里二十几台电脑砸了个稀巴烂,周南生知道后怒火攻心,单枪匹马地去找了余炜,不知该说余炜运气不好还是周南生运气不好,余炜正跟他一帮狐朋狗友在一起,见着周南生送上门来,个个摩拳擦掌不怀好意。周南生骨子里是有一种不要命的凶悍之气的,他知道打不过那么多人,就认准了余炜,抱着的是我讨不了好你也别想好过的想法——完全可以想见当初那鲜血直溅的惨烈。幸亏蒋哥知道后连忙赶过去,不然周南生这条小命估计就交代在那儿了,但即使这样,他也伤得不轻,至于被他当做首要目标的余炜,头上开了瓢,脑震荡,眼角破裂,脾脏破裂,肋骨断了两根,至于其他什么软组织挫伤,根本就可以忽略不计。
  余家财大气粗,就这么一个儿子,被人伤成这样,甭管有理没理,总之是绝不会让周南生好过的,不把他搞死怎么对得起还躺在医院的儿子——
  出事之后,学校就联系了周南生的母亲。关绣吓得花容失色,弄清楚事情来龙去脉后,又气又怒,一巴掌煽在周南生脸上,留下鲜红的四指,和指甲划伤的血痕。她倒不是不想管周南生,可是怎么管?人家好好的孩子弄成这样,还不晓得会不会有后遗症,余家摆明了不会善罢甘休。她现在的夫家家境看着是不错,也有些关系,可周南生又不是丈夫的亲生儿子,自家人知道自家事,现在经济不景气,生意也难做,余家在整个玉林都很有根基,轻易得罪不得,她是二婚,原本根基就不稳,又没有孩子,周南生不给她长脸就算了,还给她扯后腿——关绣一瞬间真有点心灰意冷,只想着让他吃点苦头也好,吃一堑长一智。

  出了派出所,天色已经暗下来了,下着雨,路上的行人撑着伞缩着脖子,行色匆匆。
  肖焚把车门打开,"先找个地方吃饭,余下的事晚上再说。"
  谢暄点了下头,坐进车子——肖焚开车,刘奇坐副座,谢暄和孙兰烨坐在后座。谢暄似乎已经累极,面无表情地看着窗外,车厢里的气氛有些沉闷,过了一会儿,谢暄对肖焚说:"肖焚,吃完饭后,你送兰烨去车站吧。"
  孙兰烨扭过头看他,"你呢,不回去吗?"
  "我还有点事。"
  孙兰烨点点头,不多言,只说:"那我帮你请假。"
  谢暄嗯了一声,有些歉意,"这么晚了,一个人坐车没关系么?"
  孙兰烨笑了下,"没关系,以前也有坐过。"停了停,孙兰烨有些迟疑地开口,"周南生……没事吧?"
  "嗯。"谢暄应了一声,"我不会让他有事的。"语气平淡,但不容置疑。
  坐在驾驶位的肖焚忍不住从后视镜里看了眼谢暄的神色。

  没吃午饭,这会儿谢暄已经感觉到胃部的绞痛,但实在没什么胃口,喝了一碗汤,勉强吃了小半碗饭,问肖焚要了一支烟。
  谢暄会抽烟,让孙兰烨和肖焚都有点吃惊。肖焚还记得,谢暄刚回谢家的时候,那真是一个干净纯白略略有些文弱的少年,看着都有些不食人间烟火的,现在,虽然依旧文雅,依旧清淡,但眉宇间染上了沉郁和寡欢,已经掌握那些高门大户里的规则,并且学会从容游走。
  谢暄从青蓝色的薄烟中转过头,看向刘奇,"刘律师,南生的事有回旋余地吗?"
  刘奇放下筷子,"当然,没有一个案子是板上钉钉的,这个也不例外,只是看要回转到什么程度。三少,我问一句,周南生几岁了?"
  "他上个月刚满十八周岁。"
  "那么事情就有点复杂,我提供两条路,一条就是私了,我去跟受害人家属谈谈,最好能够让他们撤诉,不过,赔偿金额不会小,趁机狮子大开口的我也见过不少,而且,还不一定行得通,毕竟家属情绪不是用钱就能消下去的——"刘奇顿了顿,"三少,我插一句,如果对方愿意撤诉,这个钱,是——"
  谢暄打断了他,"钱的事,不用担心。"
  既是这样说,刘奇便明白谢暄是准备从头管到脚了,心里不禁咋舌,这个谢三少,倒是不简单,这么小的年纪这么大的魄力。他收拢思绪,继续说:"另一条,便是退而求其次了,要的不仅是钱还需要走关系,便是改掉户籍上的出生日期,如果周南生没满十八周岁,那就属于未成年人,不用负刑事责任——"
  谢暄轻轻弹掉烟灰,"不用负刑事责任的意思是?"
  "最多进少管所,这已经是最好的结局了——说实话,周南生伤人,有动机,有人证,人家还有医院里的验伤报告,他自己也承认,不是那么好推翻的——"刘奇摆事实讲道理试图说服谢暄。
  "少管所——"谢暄喃喃自语。
  "你放心,如果是未成年人,档案都是封起来的,并不会影响他以后的前途。"
  谢暄将烟掐灭了,看着刘奇,目光锐利,"就是少管所,我也不会让他待一天。"
  刘奇瞠目结舌,掩下心里面的吃惊,"那么,明天我去找受害人家属谈谈。"
  谢暄几不可见地点了下头,"先这样吧。"

  肖焚送完孙兰烨,开车回宾馆,才下车,就看见刘奇站在宾馆门口打电话,看见他,便示意让他等一等。肖焚便插着手看着越下越大的雨,刘奇打完电话,走过来,顺手分他一根烟,替两个人都点燃了,才说:"这个周南生跟谢三少什么关系,我看谢三对他上心得很。"
  "小时候的玩伴。"肖焚回答。
  刘奇有点吃惊,"我还以为有什么亲戚关系呢,看不出来这个三少还挺讲义气。"
  肖焚夹着烟,笑了下,"这回真是麻烦你了,把都准备上飞机的你中途叫过来,对不住啊!"
  刘奇捶他一拳,"说什么呢,咱俩什么关系?再说又不是义务帮忙,到时候的代理金我可是一分都不会少的向你这个大老板要的——"
  肖焚的心情也好了点,"别寒碜我了,小公司而已,日前才上轨道呢。"
  刘奇有点疑惑道:"你不是都另立门户了么,怎么还跟谢家牵扯呢,也没听说你跟这三少有多要好啊——"
  肖焚的神色淡淡,"里面的情况有点复杂,我是单干了,可我爸我姨父一大家子还在谢家讨活呢。说心里话,谢家老爷子也一向待我不错,也算是他栽培了我。我另起炉灶,他也没说什么,公司刚成立那会儿,他也帮了不少忙,虽说那些对人家而言不过是举手之劳,可我心里也蛮过意不去——"
  刘奇也明白,并不在这个话题上打转,"我倒是吃惊这个谢三少,平时也没怎么听过他的名声,一出手,就这么大的一件事,他也真敢揽——"
  肖焚笑,"谢三嘛,我跟他处过一段时间,这小孩不是个善茬。"似乎觉得这个话题不太合适,他止住了,"这件事还要你多费心了,我先上去找谢暄了。"
  刘奇点头。


58

58、痛 ...


  肖焚敲门进去,谢暄正站在窗边。
  "我把你那个同学送上车了。"
  谢暄转过头来,看着肖焚点头,"谢谢。"
  肖焚并没有急着离开,反而在床上坐下来。
  谢暄知道他有话要说,但还是问了一句,"还有事?"
  肖焚交叠起双腿,十指交叉放在大腿上,审视地看着谢暄:"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一定要揽这件事,这很不聪明。"
  谢暄侧靠在窗边,没说话。
  肖焚挑起一边的眉毛,露出一贯有些轻嘲的表情,"有些事情可以做,有些事情却不可以做。你知道谢明玉聪明在哪里吗?就聪明在他知道那个度,所以不管他在外面怎样胡作非为,老爷子都不会在意,因为他有分寸。"
  肖焚看谢暄并不反驳,继续说:"别人客气,叫你一声三少,那是看在老爷子的面子上,而不是因为你。老爷子纵容你偏疼你,那是因为他对你奶奶你父亲有愧,你可别仗着这些去挑战老爷子的底线,别随便挥霍这种愧疚,物极必反的道理不用我来教。我说句不好听的,不管你们在学校混得怎样风生水起,在谢家,还什么都不是。谢暄,你这回的事,老爷子不会不知道,恐怕没那么容易过,你做好心理准备——"
  肖焚说完就出去了,谢暄保持着那个姿势站了很久,肖焚说的,他何尝不懂,只是,他没有选择。

  第二日,雨依旧没有停,只是小了点,绵密的雨丝覆盖这个古老城镇的角角落落。
  谢暄没有出门,在房间里等刘奇的消息。
  刘奇十点左右回来,先去见了肖焚。肖焚一看他的神色,就知道事情不顺利,"怎么,余家人不肯私了?"
  刘奇皱着眉,"何止,我看事情有点难办了,余家摆明了要搞死周南生,各个关节都通了关系,私了是不大有可能了。"
  两个人去找谢暄,刘奇将情况对他说明,三人一时都陷入沉默,还是刘奇打破僵局,"现在,我们只能着眼于两点进行辩护,第一,是受害人挑衅在先,砸了绿洲网吧,周南生一时激愤情理之中,他去找受害人理论,并没有动手的想法,只想讨回公道,这一点,必须坚持;第二,受害人当时与他的朋友,也就是砸绿洲网吧的协同者在一起,人多势众,而周南生是一个人,处于弱势,群战之中,人要保护自己无可厚非,他是自卫,对于受害人,是不小心误伤。对了,绿洲网吧的业主蒋建辉随后赶到,看到的是周南生被群殴的场面,他是证人——"
  肖焚皱眉打断他,"恐怕不是那么容易的,蒋建辉的证人身份不太妥,蒋建辉当初为了救周南生,与余炜那伙人起过冲突,他们完全可以诬赖蒋建辉是同伙,如此一来,他的话便不可靠,而且,我刚查过蒋建辉——他有前科,曾经因为故意伤人罪,坐过两年牢,这对我们很不利——"
  这话一出,连着刘奇也沉默下来,谢暄恰在这时说话了——
  "蒋建辉动过手是不是?"
  刘奇很奇怪谢暄会有此一问,当初周南生讲事情经过的时候谢暄也在场,听得清清楚楚,但他还是点点头,"是。"
  谢暄的声音不大,语调很和缓,但却透着一种说不出的冷酷,"绿洲网吧是蒋建辉的产业,由一个小小的游戏室开到一个生意兴隆的网吧,想必其中的艰辛只有自己能够体会,这是他一手建立起来的事业,也是他的家,自己的血汗被人就这样毁了,是一个人都忍不了,何况本来就是一个容易冲动犯有伤人前科的人,他一定很恨余炜那些人,一定很想亲手报仇,你们说对不对?那么见到余炜那些人在打替自己出头的周南生,他是不是更加怒火中烧,出手是不是更狠——"
  肖焚和刘奇都不是傻子,听谢暄这样一说,迅速抓住了关键,悚然一惊,眼里都是不敢置信,"你是说,全部推到蒋建辉身上?"
  谢暄平静地看了他们一眼,缓慢道:"我可没这么说,只是当时这么多人混战,谁知道到底是谁伤了余炜——重要的一点是,周南生早到半个小时,伤得不清,七个人打一个人,他还有能力伤人,说出去,谁会信?"
  谢暄说得轻描淡写,肖焚和刘奇却听得脊背发凉,眼前这样一个文雅秀气的少年,心思居然这样阴毒冷酷。他确实没有直接将罪名推给蒋建辉,只是推波助澜让所有人都往这方面想——蒋建辉有动机,有前科,又那么巧动过手,想说自己清白恐怕也没人信,何况,这里有一个下了死命要保周南生的人。
  刘奇张了张嘴,有些艰难地开口,"周南生恐怕不会同意。"他看人极准,周南生是个极讲义气的人,让他将自己的罪名推到蒋建辉身上,他可能宁肯自己坐牢。
  谢暄的眼睛深不见底,像冻着千年寒冰,"我会去跟他说——不需要他做什么,只要保持沉默。我说过,不会让他有事。"
  刘奇在心里面不知该怎样评价这个谢家三少,看着冷酷无情,可对自己在乎的人又那样竭尽心力,实在是极其偏执,这样的人,其实很危险。
  谢暄的脸色稍稍缓和了一下,对肖焚说:"肖焚,你去查查蒋建辉的家庭关系,如果没什么问题的话,就这样吧——"他停了一会儿,神色有些倦,"如果,能够说服他,让他自愿,那就再好不过的了,你告诉他,只要他愿意,他的损失,我们只会加倍补偿,当然,他要是不肯,那就只有法庭上见,到时候,恐怕他人单势弱,讨不了好——"
  肖焚点头,"我知道了。"

  外面雨声潺潺,狭小的审讯室里也有些潮湿,空气憋闷。
  这一回,房间里只有周南生和谢暄,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小小的房间里有莫可名状的情绪在暗潮汹涌,谢暄坐在周南生对面,沉默地盯着周南生,眼神又亮又利,终还是周南生沉不住气,扯了扯嘴角,短促地笑了一下,"你来看我,学校里的课没关系么?"
  "嗯。"谢暄无所谓地应了一声,并没有移开目光。
  周南生抬起头,略有些自嘲地笑了下,"我现在这个样子是不是很难看——真是,怎么老是被你看到我狼狈的样子,真糟糕。"说到后来,倒有些亲昵的抱怨。
  谢暄的心里有些难受,别开头,望着上次来就看到的墙上的一块灰斑。
  周南生害怕这种互相无话的气氛,试图用轻松地语气说:"上次不是说好一起去河边放烟花的吗?结果那一大堆烟花都落在天华宾馆了,也不知道是被人当垃圾扔了,还是被人放掉了,真可惜——"他说出口,才想起这个话题并不好,只怕会换来更加难堪的沉默。
  正后悔,谢暄已经转过头来,脸上却有了点笑意,"下次再去吧。"
  周南生看见谢暄笑,自己也高兴起来,似乎完全忘了自己的处境,连忙点头,"嗯。"
  谢暄看着周南生,认真地说:"你不要担心,我会帮你的。"
  周南生抿着唇笑,眼里是全然的信赖,"我知道——"说完又有点不好意思,"不知道怎么回事,明明我们一样大,但总觉得,只要是三儿你想做的,就没有什么是做不成的。"
  谢暄的神情温柔起来,徐徐嘱咐:"南生,你记住,你什么也不知道,你被打昏过去了,什么也不知道,等醒过来,已经在医院里了。"
  周南生诧异地睁大眼睛,"怎么?"
  谢暄的语气不变,"其余的,就全部交给刘律师,他会帮你。"
  周南生皱起眉,"到底怎么回事,为什么要这么说?"
  谢暄放在桌上的手,慢慢伸过去,抓住周南生的手,一点一点用力,好像一放开他就会消失似的,他用力地抓着,目不转睛,"南生,什么也不要问了,你信我,我会帮你,照我说的做。"
  周南生被谢暄弄得一头雾水,也有些急,"可是三儿你到底要怎么做,你这样说,我很不安——"
  谢暄不说话,脸上的悲伤一闪而逝。
  周南生越发不安,反抓住谢暄的手,小心翼翼地问:"三儿,你实话告诉我,是不是会对你不好?"
  谢暄愣了一下,脸上出现笑容,看着周南生摇了摇头。
  周南生松了口气,"那就好——"
  谢暄的心里软乎乎的,抓着周南生的手,慢慢低下头去,抵到自己额头,眼泪涌上眼眶,但他不想让周南生看到。
  周南生无措了一下,但很快心也跟着软和起来,他仿佛又看到曾经那个干净纯白的孩子,又文弱又寂寞,需要他保护,在那一刻,两颗心贴得严丝合缝,无比熨帖。
  周南生的声音很温顺,他说:"三儿,我什么都听你的,你能不能告诉我你到底准备怎么做?"他不是傻子,明白自己身上的案子不是那么好结的,他信任谢暄,但不相信他有那么大的能耐,他怕在自己什么也不知道的时候,发生一些无法挽回的事。
  谢暄的眼神深了深,褪去了前一刻的脆弱与温情,面对周南生执拗的眼神,知道有些事情瞒不住,现在不说,到时候更难办,但说也有说的方式,谢暄将他们的打算告诉了周南生——
  周南生听完,眼里全是不敢置信,"你要我把所有的责任都推到蒋哥身上?"
  谢暄的眼神有点冷,"没有要你推,只要你保持沉默,你昏倒了,什么也不知道——"
  周南生忍不住辩驳,"那有什么区别?"
  "区别就是,那是跟我没有一点关系的人!"这句话,谢暄说得又硬又冷。
  周南生的胸口一窒,眼睛全是惊痛,好一会儿,才缓过来,"三儿,你怎么变成这样?"
  谢暄的脸一白,眼神锐利得吓人,"我是什么样?"
  周南生扭过头,不去看谢暄,说不出是失望还是难过,似乎无法接受这样冷酷的谢小三,他的三儿,是那个干净剔透的孩子,是在他难过伤心的时候无声地陪在他身边给与他安慰的少年,三儿是善良的,三儿是最好的。
  谢暄闭了闭眼,压下自己突如其来的暴戾,用极端平静的声音说:"只要你出来了,我们就有办法把蒋建辉弄出来,不会让他进去的,你放心——"
  周南生转过头盯着他看,"什么办法?"
  "这个你不用管!"
  周南生紧抿着嘴角,"如果你们的办法失败了呢,是不是真的要让蒋哥代我去坐牢?"
  谢暄不做声。
  周南生笑得有些惨然,声音却很平静,"蒋哥在里面待过两年,没了半截手指头,里面有他的仇人,再进去,他会连命都没有的。我不会那样做的。"他低下头,轻轻地说:"三儿,你走吧,别再管我了——"
  谢暄的双目通红,死死地盯着周南生,但周南生就是不抬头,良久,只听见椅子"哗啦"一声被移开,周南生面前的人影站起来,朝门口走去——
  随着往外移的脚步,周南生感到什么重要的东西从自己生命中抽离,一种绝望占满每一颗细胞每一条经络——
  谢暄的手握上门把,越握越紧,他回头,宛若实质的目光缠紧那个让他即使痛得无法呼吸也不肯放手的人,"其他人的死活与我有何干,就算洪水滔天世界末日那又怎么样?周南生,我只在乎你!"
  一瞬间,四肢百骸宛若痉挛,那种夹杂着欢喜与疼痛的感觉全部向周南生涌来,盖过所有感官。他不敢置信,霍的抬头,只看见一个决然的背影——

  看谢暄出来,等在外面的刘奇赶紧迎上去,刚想问情况,却见少年又痛又难堪的脸色,知道结果不大好,识相地闭了嘴,与谢暄一同走向外面。
  然而刚走到门口,就见门口停着一辆黑色的奔驰,一个衣着考究的老者站在门边。
  刘奇正有些奇怪,就见谢暄停下来脚步,身边的手握紧又松开,握紧又松开,终究脸上渐渐露出一种宛若哭泣的表情,有些涩然,明知故问:"何叔,你怎么过来了?"
  何叔微笑,态度恭谨"老太爷说,少爷该回家了。"
  谢暄的手指颤了颤,一颗心直直的往下掉,张张嘴,说不出任何反驳的话,几乎将嘴唇咬出血,也只有一句,"我知道了。"


59

59、事了 ...


  轿车快速地在昏昏雨幕中穿行,谢暄却感觉自己的一颗心被冰凉雨水浸得透彻,浑身都发冷。
  到小莲山谢公馆的时候,雨停了,天色忽然靓丽起来。谢暄怀着忐忑的心情,沿着幽幽长长的走廊走到书房门口——书房的门没有关,西边瑰丽的霞光透过大面积的玻璃窗,给房内的桃木古典家具染上一层润泽的色彩,谢老太爷正戴着老花眼镜细察放在书案上一尊紫铜罗汉——
  谢暄敲了敲门,"爷爷——"
  谢老太爷抬起头,神情慈蔼,招招手,"回来了,来,来看看爷爷新收进来的这尊明代的罗汉。"
  谢暄顺从地走近。
  也许是因为得了一件难得的珍品,谢老太爷的心情很好,兴致高昂地指着书案上的古铜罗汉像说:"你看这罗汉像,铸雕这样细致,意态这样好,更难得斑斓的紫铜还能老出鎏金的璀璨。爷爷以前在伦敦一个收藏家朋友那里碰到过比这尊大一些的,韵致沉毅,灵慧清真,那时候就心心念念的不肯忘了,没好意思让人家匀给我,想不到二十几年后,能让我遇到一尊不相上下的。"
  说到后来,语气里有些得意,他看一眼默不作声的谢暄,摘下老花镜,坐到椅子上,语气和悦,"怎么了,不高兴了?"
  谢暄抿了抿唇,抬起头,有些艰涩地开口,"爷爷——"
  谢老太爷的脸上还是一副宠爱孙子的慈祥模样,"还是为了那个叫周南生的孩子?"
  谢暄放在裤腿边的手捏成了拳,沉默地点点头。
  谢老太爷再问:"那是你在周塘的朋友?"
  "嗯。"
  谢老太爷审视地看了谢暄一眼,笑了,"嗯,朋友之间,帮忙是应该的,不过——"谢老太爷转了语气,"任何事情都要量力而行,尽过力了,也算对得起你们之间的友谊了,他不会怪你的——"
  "爷爷!"谢暄有些惊惶地开口。
  谢老太爷那宛若穿透人心的目光淡淡地看了谢暄一眼,"三儿,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即使这代价可能很大,但这是别人都没法代替的事——你在他危难关头,伸手去拉他一把,这是你的义气,但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是大愚。你出去吧——"
  谢老太爷的语气并不严厉,但每一个字都像有千斤重砸在谢暄的心上,直坠得整个身子都沉重无比,迈一步仿佛都要向前跌倒,四面八方,漫山遍野,仿佛伸出无数只白惨惨的手臂,去拉他扯他,那种只能眼睁睁看着的无力感几乎让他万念俱灰。
  大概是他的脸色太难看,站在门外的何叔担忧地上前一步,"三少爷,你——"
  谢暄无神地看他一眼,立住了,原本失魂落魄的人不知从何硬生生逼出一股意气,转身,直挺挺地朝着书房跪下去,两只膝盖砸在地上,尽管铺着地毯,还是听到咚一声的闷声,令人心惊。何叔吓了一跳,赶紧去扶谢暄,"三少爷,你这是干什么?"
  谢暄不做声,脊背挺直,目光透出一种义无反顾的决然,亮得灼人。
  何叔急得不得了,"三少爷,有什么事不能好好说,你这样,老太爷只会更生气。"
  但谢暄根本听不进去,何叔没法,只能进书房——
  谢老太爷拄着拐杖,沉着脸坐在沙发上,显然已经知道了门口发生的事,何叔才开口叫了一声"老太爷",谢老太爷已经出口,"叫他跪着!"
  何叔便只能将余下的话咽回肚子里。

  这一跪,整个谢公馆立刻笼罩在一层阴云之下。谢老太爷显然是生了气,他从白手起家到如今的说一不二,早就练就一副冷心冷肠,也习惯了别人的顺从,习惯了拿捏。对谢暄,他确实有些偏疼,谢暄小时没长在自己身边,又是这样一副安静乖顺的模样,几乎从来不提要求,他心里总忍不住想多补偿他一点,可谁想这孩子犟起来居然是这样一副模样——
  这一直到晚饭时间,谢老太爷也没出书房。
  欧阳老太太听到消息赶过来,对还跪在门口的谢暄说:"谢暄,几个孩子中,你一向是最听话的,有什么了不得的事要闹成这样,把你爷爷气得饭都不想吃了,还不赶紧起来,跟你爷爷好好认错!"
  谢暄低下头,不吭声。
  欧阳老太太见劝不动,也没了心思,亲自将晚饭送到了书房,一边替老爷子布菜,一边顺口说:"你也真是的,好端端的闹什么脾气,什么大事要你们俩爷孙较劲儿啊,下人都不敢大声说话,都这么大年纪了,也不注意点身体——"
  谢老爷子两只手拄着拐杖,端然坐在沙发上,脸上沉沉的看不出任何心思——他还真没想到谢暄会有这么大反应,大概是这孩子听话惯了,偶尔一次的反叛便格外令他在意——周南生的事,他了解个大概,不是什么大事,但为了一个毫不相干而且没有任何来往价值的人,没必要——

  也不知道跪了多久,谢暄只觉得两只膝盖疼得厉害,他原本身体就不好,这几日心思重,又没休息好,这会儿是凭着一股毅力在支撑。大概感受到灌注在自己身上毫不掩饰的若有实质的视线,谢暄微微动了动身子,抬头望去——
  谢明玉站在背光处,两只手插在裤兜里,就这么放肆地盯着他,像极力克制着什么,因此身体、表情都有些僵硬。
  这个时候,谢暄哪有那个精力关心谢明玉,他只看了一眼,便收回了目光,挺了挺脊背,继续跪着。
  谢明玉死死地盯着他,表情发狠,仿佛恨不得咬死他似的,但他还是硬逼着自己转身,撑起一身薄脆的骄傲,大步离开,只是放在裤兜里的手已捏成拳,指甲陷进肉中都不觉得痛——只觉得胸口被一种情绪堵住,要炸开来——他曾经说过,谢暄不是那种会无条件对别人好的人,他看人一向很准,谢暄也确实如此,那么,现在这样又算什么,算什么?
  为了那样一个冲动没脑子的人,谢三那么孤傲的人,居然会跪下来去求——
  真是太好笑了——那个人究竟有什么值得他这样做的,他就那么好?

  谢暄跪了整整一夜,到了天色微亮的时候,他整个身子已经摇摇欲坠,嘴唇干燥起皮,苍白的脸上只有一双乌沉沉的眸子依旧执拗坚定如初。他被叫进跟主卧连在一起的小客厅,谢老太爷只在睡衣外面穿了件晨袍,双手拄着拐杖坐在中间的沙发上,看着谢暄进来——这个晚上,他也没睡好,气过,怒过,终究还是心软,看着这个倔强的孙子,叹了口气,语气依旧有些不好,"你一定要救他?"
  谢暄的一酸,眼泪瞬间涌上眼眶,但他强忍着没让它掉下来,咬着唇,一字一句缓慢但郑重地说:"爷爷,南生对我来说,是很重要很重要的人——我幼年体弱多病,又生性自闭,没有朋友。每次生病,都想到死,觉得自己孤苦无依,是别人的拖累,甚至父母都感到厌烦。后来被送到周塘,遇到南生,是他陪我游戏,没有嫌弃我的笨拙和孤僻,忍受我很多次莫名其妙的坏脾气,从来没有离弃过我——他父亲意外过世,我们躺在一张床上挨着睡在一起,他跟我说,他没有爸爸了,那时候我在心里面说,没关系,你还有我——我知道,这些在别人眼里可能没有什么,但对我来说,却无论如何都没办法轻描淡写地抹去。他母亲改嫁,有了自己的新家,对他甚是冷淡,如果我也丢下他,那就真的没有人再管他了——"
  说到后来,谢暄已经泣不成声,连何叔和谢老太爷也忍不住红了眼睛,尤其是谢老太爷,无论如何也没想到那样年幼的孩子,曾经那么多次想到过死,对谢暄更加怜惜,温柔地摸着他的脑袋,点头,"我知道了。"他擦去谢暄脸上的泪,目光柔和,"爷爷答应你,一定让周南生平平安安,毫发无伤地出来——但你也要答应爷爷,这件事过后,就出国去吧——"
  谢暄愣住了,没有料到谢老太爷会忽然提出这个要求。
  谢老太爷似乎被他呆愣的模样逗笑了,脸上恢复一贯的亲昵,"怎么,做不到吗?三儿,这个世上,没有什么白吃的午餐,想要什么,就必须付出代价,这一点,你一定要记住,这是你的第一课。"
  谢暄的目光闪烁了一下,缓缓垂下眼睑,嘴唇咬得通红,良久,缓缓说:"我知道了,谢谢爷爷。"
  谢老太爷摸摸谢暄的头,目露欣慰,"好孩子。"他抬头对何叔说:"阿何,你打电话叫王医生来一趟。"
  何叔赶紧应下,走出去打电话。
  谢老太爷拉着谢暄起来,"好了,先去梳洗一下,睡一觉,叫王医生检查检查。"
  谢暄乖顺地点头,告别谢老太爷,走出小客厅。
  谢老太爷心里面不由自主地叹了口气,原本让谢暄出国的想法还只是想法,但今日一看谢暄这个样子,谢老太爷便迅速下了决定——三儿这孩子重感情,这原本没什么,只是他对那个叫周南生的孩子太执着了,若周南生心性正直,那还没什么,只怕若是心术不正的,惹出祸端来——
  不管怎么样,先将两人分开,将影响降到最低,时间长了,见识的人和事情多了,小时候的那份情谊也就淡了。

  虽然身体累极,但谢暄却根本睡不着,躺在床上,望着窗外和煦的阳光,他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张开五指,阳光穿过他的指缝,他抓了抓,目光黑沉,仿佛要吞噬一切,那里面有着令人心惊的野心——

  既然是谢家出手,效率便变得极其得高。周南生的事和谢暄出国的事是同时进行的,也几乎是在同一时间尘埃落定。
  周南生一直到站在派出所外面,还有一种不真实感,恍恍惚惚的像做梦一般。那天跟谢暄见面之后,谢暄果然再也没有出现过,心里面失望难过的同时,却也庆幸——三儿跟他是不一样的,他不想因为自己让三儿变得那样冷酷,没有自己这些乱七八糟的事,三儿会过得更好。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他心里面反而安定了下来——
  然而,他没有等来自己的判刑,却等来了释放,这是怎么回事,他一下子想到了谢暄所说的李代桃僵的法子一下子紧张起来——所有人中,他只认识刘奇,如同抓住救命稻草,他一把抓住刘奇的手臂,问:"刘律师,怎么回事?蒋哥呢?"
  刘奇笑着安抚他,"放心吧,你没事了,蒋建辉也没事,是余家撤诉了——"
  周南生还是有些不信,"撤诉?"余家会撤诉?
  刘奇说:"是啊,你这回真该好好谢谢三少,没有他,恐怕还真没几个人能把你捞出来。"也不知这傻小子走了什么运,居然交到谢三少这样的朋友,居然劳动整个谢家为他打点。
  听到谢暄的名字,周南生便觉得有些口干舌燥,回顾了一圈,并没有看到三儿的身影,他舔了舔嘴唇,有些艰涩地问:"刘律师,三儿没来吗?"
  刘奇摊了下手,"这个我不清楚,事实上,这个案子后来是由其他人接手的,我只是被拜托今天来接你出来而已——不管怎么说,出来就好——"
  周南生想起那天,谢暄站在审讯室门口沙哑决然的话——"周南生,我只在乎你!"心脏剧烈收缩,又疼又欢喜,一种想立刻见到他的欲、望疯狂膨胀,剧烈冲击着他的胸腔——他咽了咽口水,问:"刘律师,你知道三儿的家在哪儿吗?"

  捏着刘奇抄给他的地址,周南生凭着一股冲动来到小莲山,等出租车沿着幽静的山路盘旋而上,间或从窗口掠过的硕大的开了满枝满桠花朵的山茶、雕花廊柱、宛若好莱坞旧日电影中的那些带有半圆形露台和大块玻璃窗的老洋房时,周南生发热的脑袋才有些冷却下来,出租车却已经停下来了——
  "到了,谢公馆,一共一百八十七。"
  "哦。"周南生有些手忙脚乱地付了钱,连忙下车,抬眼望去,不由自主地微张嘴巴,哑口无言——这一刻,周南生有些后悔——
  他一直知道谢暄的家里条件很好,但从来不知道是好到这种地步,那是他完全无法想象的世界,只存在于小说和电影,再也没有这一刻让他深切地意识到天与地的差距——周南生从来不觉得自己有什么比不上别人的,他不偷不抢,堂堂正正,心怀坦荡,有什么能令他自卑呢?然而这一刻,他沉默了,他感到自己很糟糕,那样的对比实在太伤人,他想转身离开——
  然而就在这时,边门开了,原本已经迈开步子的周南生停下脚步,心脏不可遏制地狂跳起来,他飞快地转过身——一个少年牵着一条狗走出来,不是谢暄。
  看到眼前的人,谢明玉也有点吃惊,冷着脸将人上上下下地扫视了一遍。
  那样的目光,让周南生很不舒服,但他还是开口说:"我找谢暄——"
  "他不在。"谢明玉的回答很冷漠,甚至带着厌恶。
  周南生抿了下唇,"他什么时候回来?"
  谢明玉忽然挑眉,笑开来,又傲慢又嘲讽,"他出国了,英国,短时期内都不会回来了,怎么,我三哥没有告诉你吗?"
  周南生张着嘴,发不出任何声音,一种再次被人遗留在原地的无力和悲伤攫住了他。
  谢明玉说完便牵着饭兜走了,周南生孤零零地站在与自己极其不相称的恢弘的老建筑前面,像个傻瓜。

作者有话要说:第二卷完。
终于要开始写最后一卷了啊,哇咔咔~


60

60、六年 ...


  时光匆匆不停留,转眼就是六年。
  提前一个月结束了在英国的一切事务,然后搭早班飞机回国,谢暄没有要家里人来接,大部分行李已经提前运了回来,他自己则只有随身的一只旧行李箱,放了一些重要的东西,拦了出租回小莲山谢公馆——
  比起外面日新月异热火朝天的局面,小莲山的变化实在不大,像个古代贵妇,带点儿矜持和端庄,悠悠闲闲,永远意态风流从容。视野里间或跳进开满枝头的碗口大的山茶,饱满红艳,极是惊艳,偶尔还有别人家院子里开得香风浓郁的腊梅,横斜逸出,别有风骨。
  六年里,他只回过两次国,一次是他外公过世——老爷子被查出肝癌晚期,送进军区医院,前后不过一个月,等谢暄赶过来已经来不及了,连最后一面都没见到。葬礼过后,谢暄就回了英国,那时他正处考研究生的关键时期。第二次是谢老爷子病重,那次,谢家人全到齐了,在重症监护室外守了两天,以为老爷子这回挺不过去了,但第三天老爷子醒来了,谢暄在谢公馆待了一个月,日日陪着谢老太爷说话,伺候他吃药,直到老爷子没有大碍了才飞回英国。只是谢老爷子的精力就大不如从前了,公司里的事大多甩手给了小辈。经历过他外公的猝然过世,谢暄有时便感到一种人世渺茫感。

  车到谢公馆,谢暄付了车资,下来,从后备箱拿出自己的行李箱,听见谢公馆的大门缓缓打开,跑车的轰鸣声渐近,他抬起头,看见一辆红色的玛莎拉蒂敞篷跑车吱一声在他身边停下,驾驶座上的人摘下茶色的墨镜,露出一张漂亮张扬的脸,是谢明玉。
  谢明玉看到他,便露出亲热的笑来,一如当年谢暄初回谢家的做派,"三哥?回来怎么不让钱叔去接你——"
  谢暄笑笑,"没事,不用那么麻烦。"
  谢明玉露出一点恰到好处的歉意,"真不好意思,我下午有活动,得空了给三哥你接风,先走了啊——"他戴上墨镜,拉动手闸,炫目的跑车便呼啸着朝山下而去。
  谢暄收回目光,提起行李箱往谢公馆里面走去——
  里面已经有得到消息的佣人,急急忙忙地出来迎接,一边接过他手里的行李,一边在前面引路,嘴里念叨:"三少爷可算回来了,老太爷都念叨好几回了,这会儿正跟老太太在客厅呢,二少爷也在——"

  外面阳光灿烂,大面积地透过落地窗照进大厅东北角的舒活区,谢老太爷和欧阳老太太就坐在春日的阳光中,谢晖陪坐着——谢晖比他大三岁,伯明翰大学商学院毕业后就回谢氏帮忙,如今已很有些根基——他的相貌传承自他书香门第出来的母亲,温文好看,看起来像个读书人,但其实是道道地地的商人,实惠和精明都在行事作风里,该决断的时候绝不犹豫,该放手的时候也不拖沓,谢氏高层对他的评价很高,身边已经聚了一群望风而动的人——眼见谢老爷子身体大不如从前,看似波平浪静的谢氏下面实则已渐渐暗潮汹涌——
  谢暄刚回谢家没多久,谢晖就出国念书去了,两个人的交集实在不多,但谢晖会做人,在谢暄面前一向做足哥哥的姿态,两人关系也算不错。
  谢暄想得周到,给谢家每个人都带了礼物,连下人都有,每个人脸上都是开开心心的,一时一派祥和喜庆,给谢老太爷的礼物是最后拿出来的——是一只清初的楠木笔筒,通身素亮,匀整秀气——
  谢老太爷爱不释手地拿在手里,连连吩咐何叔给他去拿老花眼镜——
  谢老爷子晚年迷上玩古,身边有个御用的鉴赏家,他自己于这方面其实不大懂——玩古是需要闲情逸致的,也需要家庭底蕴——谢老太爷年轻的时候在外面打拼,中年之后事业大成,不再仅仅满足于做一个成功的商人——中国历来就有根深蒂固的文化崇拜,将有儒将,商有儒商,似乎这才是最高典范。
  这个楠木笔筒简直搔到谢老太爷的痒处,谢暄坐在他旁边给他细细说解,"我有个同学,她祖父是个老燕京,建国初期的时候移民英国,带走一大批藏品。她祖父过世后,家里人也没有人懂这些,再加上时事艰难,慢慢地便分批处理了,一次应邀去她家玩,见到这个笔筒,只觉得非常漂亮。就想爷爷你说过,楠木做的文房器玩书卷气最浓,便央同学的父亲匀给我——"
  谢老太爷极其高兴,脸上齐齐整整的皱纹更深了,"不错,楠木不如紫檀黄杨高华,楠木一看就是可亲的,这些都是明末清初文人书斋里的普通雅玩,就像个清甜的姑娘,你天天体贴她,她会更娟丽。"最后一句话,老人像个顽童似的凑在谢暄耳边说。
  谢暄跟着笑,"听我那个同学说,她祖父在世的时候也是时时把玩这个笔筒的,是很有感情的。"
  祖孙俩聊得愉快,一派和乐,倒一时让其他人插不上话。
  欧阳老太太看谢暄一眼,挂起亲切的笑,开口打断老爷子,"好了,不就一个笔筒,值得你高兴成这样,谢暄才刚回来呢,坐了那么长时间的飞机,肯定累了,我让刘嫂做了孩子们喜欢的菜,先吃饭,已经打电话叫老大他们回来了,总得让人家做父母的看看儿子吧——"
  又对谢暄说:"真不巧,谢亚他们一家带着跳跳去了香港迪斯尼玩,没那么早回来呢,不然一家人就到齐了。"
  跳跳是谢暄的姐姐谢亚的儿子,今年才三岁。
  谢暄笑着说:"不要紧,以后有的是时间呢。"
  谢老爷子将笔筒放回盒子,让何叔拿上去,自己摘下老花眼镜,站起来,"好了,不提这些,先吃饭。"他回顾了一圈,皱了眉"明玉呢,去哪儿了,这么长时间怎么也不见个人影?"
  欧阳老太太刚想说话,谢暄比她早了一步,温言道:"爷爷,我见过明玉了,在门口碰见的,他有事出去了。"
  谢老太爷的脸色就有些不渝,"知道你回来了怎么还往外跑,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拿谢公馆当酒店似的——"
  谢暄开口,"大约是真的有什么重要的事吧,都是自家兄弟,早见一点晚见一点有什么关系,我并不在意。"
  但谢老太爷的脸色并没有好一点,"你不用替他说话,他能有什么正经事?这几年你在国外不知道,这小混账做事是越来越不着四六,天天花天酒地地玩,不闹点儿花边新闻就不肯安生——"
  谢明玉是在欧阳老太太身边长大的,他不像话,欧阳老太太也自觉没脸,因此闭了嘴并不说话,只有谢晖一副好兄长的模样,"爷爷,明玉还小呢,等他玩厌了,自然就收心了,您也别太生气。"

  一直到坐上饭桌,谢老太爷的脸色才渐渐和缓起来,谢暄给他讲些留学期间的几个朋友的事和学校里的一些事,以及自己在英国那几年于课业之外做的事。谢暄原本是不太爱讲话的性子,过分安静,独自在外几年,人还是那个人,沉静依旧,但于沉静之中又有了一些轻盈圆融的东西,既冲淡平和又精明复杂,洒脱大气,像是各种人情世故历练劫难沉淀后的自然挥发——讲起那些趣闻逸事,不紧不慢,闲闲淡淡,又妙趣横生,连谢晖和欧阳老太太也听得入迷——
  末了,谢晖提起,"谢暄,你既学成归来,就过来帮我吧。"他看了眼谢老太爷,然后看向谢暄,很大度很诚恳地说,"到底是我们自己家的公司,总比外头不相干的公司好,你对哪方面感兴趣,我也好帮着看看——"
  这话一出,谢老太爷也是一副笑眯眯的样子,似乎很期待谢暄的回答,欧阳老太太放下了手中的汤碗,嘴角一抹隐晦的笑,目含审视。谢暄从容地喝完一碗汤,拿起餐巾擦了擦嘴,才开口说:"这事不急吧。"他看向谢老太爷,语气真挚,"爷爷,我想先休息一段时间,公司现在有二哥在,还有一大帮叔叔伯伯在,并不需要我去指手画脚——"
  谢老爷子点点头,"也好,那就先这样吧。"
  这个话题便揭过去了。

  谢明玉一直到晚上一点左右才回来。谢暄因为时差的关系,那时候还没有睡,洗完澡便在睡衣外批了件睡袍,坐在床边的单人沙发上看书,听见楼下一阵响动,车声、人声混成一片——他起身拉开窗帘往外看去——刚好看到谢明玉从外面回来,跑车也不开进车库,就那么大喇喇地停在门口喷水池前面,自己手一撑,就直接从跑车里跳出来了,走到门口时似乎往自己这边望了一下。
  谢暄放下窗帘,坐回椅子看书,思绪却不由自主地飘远——他人虽在国外,但对国内的事情并不是一无所知,也难怪谢老太爷口中对谢明玉颇有微词。这几年,谢明玉做事越发荒唐,娱乐小报、花边新闻总少不了他谢小少的身影——聚赌、非法赛车、夸富斗奢、包养嫩模、与明星传绯闻、争风吃醋,真真假假,都不是什么好新闻,更有传闻说他私底下玩得很乱,男女不忌,疯起来自己的命也不当一回事,十足一个不事生产骄横跋扈又空虚无聊的二世祖。


61

61、谢氏 ...


  早上七点,谢暄就起来了,虽然睡得少,但精神不坏,吃过早餐,谢老太爷拄着拐杖从楼上下来,对谢暄说:"三儿,陪爷爷去散步——"
  谢暄自然没有不答应的,搀着老太爷的胳膊,一老一少慢慢走在寂静的德清路上——清晨的小莲山还有些薄雾,青翠的山林与袅袅白雾相缠,时而伴有婉转的鸟啼,很是有点世外桃源的味道。
  祖孙俩随便聊聊,倒也其乐融融,谢老太爷状似随意地提起来,"三儿,你的书也念得差不多了,咱们这样的人家,也不要求出个博士教授的,跟爷爷说说,有什么想法?"
  谢暄早料到谢老太爷会问,也不支吾,"这几年在国外,虽然也小打小闹一下,不过也都是练练手而已,当不得真,不过是交了些志同道合的朋友,认识些人罢了。国外的情形跟国内毕竟不一样,我才刚回来,还想多看看。国内的朋友要聚聚,外婆现在一个人在周塘,我也想抽个时间过去住几天,多陪陪她——"
  谢老太爷很安慰地拍拍他的手背,"应该的,你外婆年纪也大了。你在英国那几年做的事我也略有耳闻,做得不错,几个年轻人也有闯劲,有想法,敢拼搏,这回与你一道回国的?"
  "他们要晚一点,将在英国的一些后续事情处理完了才能过来。"
  谢老太爷点头,"你看着将人安排好了,君以国士待之,臣才会以国士报之——你看人的眼光不错,只是要收束好了,别闯过了头,那就过犹不及了。其实人呐,不需要有多少聪明的脑袋瓜子,多少勤勉的性子,关键是要会与人结交,与什么样的人结交,用什么样的态度,你看刘备,现在人啊刻薄起人家来一点不留口德,说人家的江山是哭出来的,没有一丁点才干,若真一无是处,人家怎么当得上一方霸主,怎么手下有那么多能人为他鞠躬尽瘁地卖命?这才是一个上位者真正的手段呢,要事事亲力亲为,就算当上皇帝又有什么意思?"谢老太爷停了一会儿,继续说,"事情处理完了之后,就来谢氏帮爷爷吧,可别躲懒——"
  谢暄弯了弯眉眼,笑得很温驯,"我知道了,爷爷。"

  上午谢暄去了汇文路看了他奶奶,老人身体依旧康健,一个人的日子过得有条不紊,心如止水,谢暄也就放了心。中午回来,才走进门,就看见谢明玉打着哈欠披着晨袍从楼上下来,脸上是宿醉未醒的颓靡,看见他,懒懒地打了声招呼,坐在桌子边一边吃一份已经可算是午饭的早餐,一边随手翻着报纸,看到娱乐版头条就是他跟一个当红女明星的绯闻,写得惊天动直逼现场直播,撇撇嘴,将报纸扔到一边,抬头,正看到谢暄在草地上与饭兜玩飞盘——初春明媚的阳光下,他穿了一身米白色的家居休闲服,比起曾经单薄的少年模样,光身量就长开不少,长身玉立,已具备一个男人修长挺括,身上的从容稳健更胜从前。
  谢明玉捏着刀叉,心绪起伏,没了胃口。

  谢老太爷虽然年纪渐大,行事依旧雷厉风行,谢暄刚从周塘回来,已经许久不管事的老太爷就出现在谢氏周一的例行公会上,将一干经理元老惊得惶恐不安,纷纷垂首聆听训示。老太爷坐在主位,笑呵呵地安抚大家,然后轻描淡写地指着谢暄介绍给众人。众人心里亮得跟明镜似的,明白这又是个太子爷级别的,忍不住在心里掂量谢暄和前几年进谢氏的谢晖。谢老太爷的语气很温和,态度很诚恳,大概意思是谢暄虽然是他的孙子,但年纪还小,先前又一直在念书,还要各位多多提点,也当着众人的面儿严厉地告诫谢暄,不可仗着自己的身份颐指气使,多多向前辈学习。
  自始至终,谢暄就是一副温和谦逊不卑不亢的模样。末了,谢老太爷仿佛随口一说,就将谢氏准备了将近一年的开发案交给了谢暄负责,当然,名义上他只是协理,但谁都知道,他才是主事儿的。众人心思各异,几个老江湖已经敏感地嗅到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气息了。
  谢晖的脸色不大好看,那天在饭桌上他邀谢暄过来帮自己的忙,也是在试探的谢老太爷的态度,当时谢暄推脱了,他看老太爷也没有一定要谢暄进谢氏的想法,还稍稍松了口气,谁知才过多久,谢暄就以一副被寄托厚望的高姿态进入谢氏。不过进来就进来了,他原也没指望能拦一辈子,不过那其中也有区别,谢老太爷一下子将这样重要的开发案交给他,一下子使两人形成分庭抗礼的局面,即使他负责的东西与谢暄完全是两个领域,但谢晖一下子感觉到紧迫感。
  即使心里有些不乐,一些表面功夫还是到位的,因此他走过去,拍着谢暄的肩完全一副好兄长的模样,"谢暄,有什么不懂的可以来找我,虽然不一定帮得上什么忙,不过出出主意还是可以的。"
  谢暄微笑,"谢谢二哥。"

  谢氏的发生的事情瞒不了人,不管如何,只要与此相关的人就没法做到一脸淡定,为这,谢明玉被他母亲特地叫到跟前——
  谢明玉懒洋洋地坐在沙发上,厌倦无聊的神色根本不掩饰,"叫我来有什么事,我下午还有事儿呢——"
  他母亲黄子怡穿着一件款式简单的灰色连衣裙,一条镶钻的细腰带勾勒出细细的腰肢,低调奢华——那么多年养尊处优的贵妇生活打磨下来,她的身上也有了安闲从容的优雅,只是现在,精致的眉毛一皱,便有些不乐,"你有什么事?还跟那个温琳琳牵扯不清呢,报纸上沸沸扬扬,言之凿凿的,你是不是真傻呀,人家借你搏出位呢,小小年纪,心机那么深,这样的女人你也喜欢,就是玩玩也给我注意着点,没见你爷爷奶奶对你已经很不满了吗?"
  谢明玉盯着墙上的一幅仿十八世纪英国画家Haydan的人物油画,神色淡漠,油盐不进。
  黄子怡明星出身,长了一张美艳风情的脸,身材堪比模特,没有大红过,也没有拿得出手的作品,但手段了得,在从来更新换代快过女人换衣服的娱乐圈,始终话题不断,三十三岁时抓住青春的尾巴,低调嫁入豪门,彻底退出娱乐圈,一心一意做她的豪门贵妇。
  但这豪门贵妇也不是那样好做的,公婆不喜,儿子没养在自己身边,不跟自己亲,丈夫到了这个年纪还要在外面拈花惹草,时不时闹点绯闻,她还要端着笑脸装大度装甜蜜,婚姻早就貌合神离。或许因为自己出身的缘故,她非常不喜儿子跟娱乐圈扯上关系——
  "不要成天想着玩,有时间多陪陪你爷爷奶奶,你看看谢暄,这才刚回来呢,就把你爷爷哄得团团转,那么大一个案子说交给他就交给他,你也不小了,该好好想想以后的事了,你奶奶最疼你,你要多……"
  黄子怡提到谢暄,让谢明玉的胸口烦闷起来,他霍的站起身,"没事我走了——"
  "哎?"黄子怡的声音戛然而止,跟着起身,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儿子,"吃了饭再走吧,我叫阿沁炖了你喜欢吃的排骨——"
  谢明玉看着自己的母亲——黄子怡年轻的时候是个美人,现在依旧风韵犹存,只是再精致的妆也掩饰不了眼角的鱼尾纹——从来美人如英雄,不许人间见白头——谢明玉忽然有些伤感,缓了语气,"不了,下次吧。"顿了顿,他说,"你说的话我会好好想想的。"
  "你等等——"黄子怡急忙拉住他,回头朝屋里喊,"阿沁,阿沁,把放在我屋里的那盒燕菜拿来——"
  没多久,就见佣人阿沁手里提着一个高档的礼盒,匆匆出来,"太太,是这个吗?"
  "是的,你去忙吧。"黄子怡将礼盒硬塞到谢明玉手里,"这是上好的燕菜,给你奶奶送去,是最养颜的。"
  谢暄接过礼盒,说了句"我走了"便转身离开了。出了门,将礼盒往副驾驶座上一扔,心里面堵得厉害——其实,这东西他奶奶那里怎么会缺?就是黄子怡巴巴地送去,他奶奶最多也就抬抬眼皮。
  他爷爷心疼谢暄,大家也都觉得谢暄可怜,其实,谢暄有什么可怜呢?没错,他父亲没像二叔和自己的父亲那样自小锦衣玉食,他打小儿身体也确实不好,大伯和大婶婶也确实对他有些疏忽,但至少,他父母感情和睦,清清静静,他外婆出身名门,外公也是一身军功,他母亲出身堪称清贵,哪里像自己外婆家那一摊乱七八糟的事儿呢?他外婆和两个舅舅好赌,欠下一屁股债,他母亲当初是迫不得已才卖身娱乐公司,这样的家世,在谢家怎么抬得起头来?
  欧阳老太太不喜欢这个媳妇,是连装样子也懒得装的,他也不想为自己的母亲洗白,进了娱乐圈那样的染缸,没几个人能够干干净净地出来。但他母亲再不好,那也是自己的母亲,偏偏,欧阳老太太又是真心疼他这个孙子。

  谢明玉心里烦,将车开得飞快,没多久就到了"锦都"——锦都是这两年在这地界儿新冒出来的销金窟,集吃喝玩乐嫖赌抽于一体,而且将这每一样都做到温润精致到极致,很有格调。谢明玉爱吃这儿的私房菜,有事没事就爱窝这儿胡作非为,简直拿它当自个儿的私人俱乐部——
  谢明玉的号召力不是假的,一个电话,只说无聊让出来吃饭,一桌人便绝对满满当当不凄凉。这么些人亲疏远近一目了然,坐谢明玉身边的陆眠和孟古,绝对的瓷实,打小儿的交情,兄弟。再过去点儿就是声色场上的朋友,见着面小少李少的喊得亲热,玩乐干架帮个小忙不在话下,但正事是绝不会找上对方。再过去,那就是别人喊来的了,纯粹面儿上的事儿——不过,人的交情不就是这么一顿一顿的饭局上套出来的嘛,饭桌上的座位总是在不断变动的。
  酒酣耳热,陆眠忽然扭过头问谢明玉:"你那个三哥是不是回来了?"
  谢明玉跷着椅子笑,"是啊。"
  孟古忽然一拍大腿,恍然,"我说呢,怎么这么眼熟——"他这一嗓子,把一桌人的注意力都吸引过来了,他还没有自觉,自顾自地说:"刚我还看见了,他也在这儿吃饭呢,刚过来的时候路过一包厢,服务生刚好进去送菜,我就这么顺便看了一眼,就觉得一个人挺眼熟的,还没回过味儿来呢,原来是谢暄啊——"
  在座的人对谢三少的名讳都不陌生,但都没见过人,便有人掇窜,"明玉,既然遇到了要不要去打声招呼,毕竟是你三哥嘛。"
  谢明玉斜了说话的人一眼,"多事。"
  说话的人笑嘻嘻地不再提了,谢明玉撑着椅子环顾了一圈儿,才像想起什么,"哎,上次那个叫什么笑话的人呢,怎么没来?"
  立刻有个胖子笑道:"哎哟,小少哎,上次的事儿是谈笑有眼不识泰山,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不过您也把人整治得不轻,这还没消气呐?"
  谢明玉嗤笑,"那算个什么,你叫他来——"
  胖子拿出手机一边寻号码一边说:"我怕是人家怕了你了,不肯过来了。"
  谢明玉伸手,"手机拿来,我跟他说,看他过不过来!"


62

62、形势 ...


  谈笑一边往锦都的蒹葭厅赶,一边心里要骂娘,当初真是瞎了狗眼,色迷心窍,谁知道惹上一个小阎王——他第一次见到谢明玉,心里面就咯噔了一下,谢明玉长得很漂亮,但不是那种脂粉气重的女气,而是那种养尊处优的精致,他看着你笑,漫不经心又像是打着什么坏主意似的,一双眼睛像会说话,谈笑就觉得自己要栽。
  后来被谢明玉整了两次,那个心思就淡了,不过,心里头还是有点不甘心,舍不得那张漂亮的脸是其一,也有憋着劲儿想找回场子,怎么着也得让他得手一次吧——
  一打开包厢的门,呵,一屋子的人,有认识的也有不认识的,谢小少的就坐在上首,吊儿郎当地敲着碗,看见他,转过头对旁边的人说:"都看见了吧,我说人肯定到——"
  周围一片笑声,有说"那是,谢小少的话谁敢不听呐",也有对谈笑怒目的,"你小子咋就这点出息啊"——
  谈笑心里面清楚谢明玉这又拿他说事呢,面上依旧一副笑脸——说实话,谈笑跟他们不是一路人,他头脑还算灵活,虽然不大用心,但成绩一直不错,高中家里出事儿,没念大学就进了社会,到现在,很多人眼里也算是很不错了,心里面其实不大看得上这帮二世祖,但谁让形势比不过人,这帮太子爷随便动动手指头都能将他压得喘不过气嘛,客气点,人家叫你一声谈少,但自己可千万别当了真,还是守好小老百姓的本份——
  酒席上一时挺热闹,有人说:"谈少啊,最近都不见你出来玩啊——"
  谈笑就说:"就瞎忙活呗,哪儿比得上你们清闲啊——"
  "忙什么呀,忙闷头发财吧,有什么财路,也给兄弟指点指点?"
  谈笑就说:"您别寒碜我了行不,就我那一亩三分地儿谁瞧得上眼——"在社会上摸爬滚打这些年,别的不好说,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这一套已十分麻溜儿,就是这种在这种全是得罪不起的官二代富二代的场合,那也是不怯场的。
  他一边说,眼睛还时不时地往谢明玉那儿瞄。谢明玉呢,好像压根不知道似的,偶尔跟他目光对接,也是一副要笑不笑的模样,忽然筷子随意往桌上一扔,人已经站起来——他一动,其他人便跟着停下来看他,谢明玉一笑,"你们吃,我上个洗手间——"
  谢明玉才走出包厢,谈笑就在一帮暧昧调笑的目光下,也出来了。
  谢明玉看见他,身子往墙上一靠,嘴角翘起,"你跟着我干什么?"
  谈笑腆着脸凑近,"就想跟你说会儿话。"
  谢明玉嗤笑一声,看起来心情很好,但嘴巴不饶人,"有什么话不能当着大家的面儿说?别是心里有鬼吧?"
  谈笑跟着贫,"我根正苗红乐观进取大好青年一枚,小鬼一般靠不了身,基本上,说出话都可不加修饰直接上得了证人席,接受得了人民群众的考验,在你面前,那就更句句肺腑了!"
  谢明玉被他的臭贫逗得眼睛都弯起来,眼里仿佛流光溢彩,看得谈笑心头痒痒,瞧瞧周围没人,便大着胆子凑近,褪下他一脸无赖油滑,变得诚恳,"说真的,我真想你了——"
  谢明玉懒懒地靠在墙上,仿佛没看到谈笑伸到自己腰上的手,笑得没心没肺,"想我怎么躲着我呐,我还以为你这是恨上我了——"
  谈笑转得快,手已经趁势搂上谢明玉的腰,"哪能呐,我这不在反省嘛,先前我表现得太差,争取以后有则改之,无则加勉。"说完顿了顿,换了严肃的神情,"我真喜欢你。"
  谢明玉挑眉,"喜欢我什么?"
  谈笑说得直接,"你好看呗!"
  谢明玉的脸上依旧那副似笑非笑的模样,也不说话,拨开谈笑的手,往洗手间走去,谈笑连忙跟上,一路逗着谢明玉。

  锦都是精贵的地界儿,就是一个洗手间都修得跟皇宫似的,明亮辉煌。释放掉体内多余的水分,拉上裤链,走到洗手台,拧开水龙头,水都是温热的,其实这个时候谢明玉还宁可要冰冷的水凉一凉。谈笑寸步不离地跟在他身边,就看着他洗手,说:"先前那些话儿都是逗你玩儿的,其实我是心疼你——"
  谢明玉忍不住嘴角的轻嘲,"这是没词儿胡乱凑数了?我要你心疼?"
  谈笑看着镜中谢明玉的脸,在柔和的灯光下像一件精美的瓷器,他挨到谢明玉身后,轻轻环抱住他,一派温情脉脉,"我知道你不屑这些,你出生那么好,打小儿只有被人吹捧奉承的份儿,今天这个饭局,明天那个派对,身边的人来来去去,看着是热热闹闹,可我就觉得心疼,人要真心里面安定,哪需要那些光鲜的门面,这种场面上的事儿,能有几个人是真心的?我觉得,你其实挺寂寞的——"
  谢明玉愣了愣,看着镜子中两个交叠的身影,嘴角缓缓扯一个讽刺的笑,"这回不流氓了,改走文艺流氓路线了——"
  谈笑见他没生气,得寸进尺地抱紧他,下巴搁在他肩上,露出个有些傻气的笑,"文艺流氓就文艺流氓呗,你高兴就好!"
  谢明玉既没说话也没拒绝,一时之间,倒真有些柔情蜜意。
  不过谈笑也不是傻子,懂得见好就收,这洗手间人来人往的,真不是啥谈情说爱的好场所,尤其是对两个男人来说。很不巧,刚好有人路过——
  本来,上这地界儿玩的也都不是没眼力见儿的,见着什么不该见的,看一眼也就淡定地走自己的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偏偏,就有人不识相——
  谈笑从镜子里看到那个西装领带一副社会精英模样的人,很流氓地转过身,一手干脆刻意地楼上谢明玉的腰,挑着下巴,斜着眼睛,张嘴就是毫不留情地连削带刮,"嘿嘿嘿,看够了没有,怎么着见不得人谈恋爱啊?看你一副人模狗样衣冠禽兽,小学老师没教过你什么叫非礼勿视啊。先前没收你门票费那是小爷大度,别给你阳光就灿烂,你以为你喇叭花啊——"
  说真的,谈笑那张嘴真能损到家了,对上他火力全开,基本上就没人能幸免于难,整一凶案现场。谈笑一般轻易不得罪人,今天敢这么做,完全是仗着身边有个重量级的冤大头,当然,大部分,还是为了讨好谢明玉——
  不过对面那人也真是好修养好定力,遇上这样纯粹的无赖,不过是微微拧了拧眉,像见着什么讨厌的东西似的,看了眼谢明玉,走了。
  我操!谈笑心里面更加郁闷,他最看不过眼的就是那种由上而下的俯视感,谢明玉那伙人虽然姿态也高,但至少面儿上还一派和乐的,这种人,就完全不把你放眼里了——
  回头,却见谢明玉一副笑得快打颠儿的样子,谈笑把路人甲放一边儿,,笑嘻嘻地搂紧谢明玉,"看我削人就高兴成这样,那我回去得多练练技术了——"
  谢明玉好不容易止住笑,眼角还有笑出来的一点泪花,斜着眼睛看得瑟表功的谈笑,"你知道那是谁吗?"
  谈笑还真不知道。
  谢明玉拂开谈笑的手,整整衣服,开口,"那是谢家三少。"
  谈笑愣了愣,一下子脸有些僵硬,谢家三少何许人他不知道,但联系身边这一位和他说话的语气,傻子也猜出来了,连忙急走几步追上谢明玉,"那是……你三哥?"
  谢明玉斜他一眼,"怕什么,他又不会吃了你。"
  谈笑讪讪地摸摸鼻子,"呵呵,我那不是担心给你添麻烦嘛,看起来,你那个三哥挺傲的——"
  谢明玉笑了,"这话你说对了,我那个三哥眼界高得很,一般人入不了他的眼。"他看谈笑一眼,"放心吧,凭你还得罪不到他。"
  谈笑在心里面说,那是,人家压根没把我当回事儿,跟这么帮少爷打交道,还真他妈憋屈,就这样他还没有人格扭曲,已经算他谈笑心理素质过硬了。

  谢暄回到包厢,肖焚在抽烟,包厢里没有旁人,就他们两个,一桌饭差不多吃到中途,正事摆上日程——
  肖焚说:"你还记得你刚回谢家那会儿,你问我,是不是觉得你不如谢明玉——"
  谢暄点头,当然记得。
  肖焚说:"我说是,并不是说你个人素质比不上他,而是,你们俩的成长环境不一样,谢明玉和谢晖从小儿就是在人情往来公关社交中长大的,见到的都是商界巨鳄世家名流,所交往的都是跟他差不多背景的少爷小姐,有些东西都是潜移默化的,所以他们理所当然的成为一个标准的豪门少爷,眼光、手段、举措,都有,因为这原本就是他们的生活,是后天无法移植的。现在的情况也一样,谢晖原本就比你有优势,又比你早进谢氏三年,把这个优势大大地拉大的,谢氏高层对他也很满意,何况这里面很多人都是看着他长大的,他人又不蠢,只要不犯什么不可挽回的错误,他的位子稳稳的——"
  谢暄垂着眼睛,手指摩挲着碗壁,不说话——换成六年前,他绝想不到有一天会跟谢晖成为竞争对手——他跟谢晖的接触太少了,龃龉更谈不少,谢晖对他虽不算热拢,也没有慢待——一般人家里就是亲兄弟也有为一点点家产反目成仇的,何况像谢家这样的豪门——原本顺位而下,这应该是他们父辈的竞争,但,谁让谢老太爷的三个儿子都不甚出彩呢,老大不必说,二十几岁了才回的谢家,人都定性了,忠厚孝顺,这么多年看下来,实在不是经商的料。老三是老来子,最聪明,也最得欧阳老太太疼爱,结果硬要娶一个一只脚踏进风尘的娱乐圈明星,把两老气得不轻,至今还有膈应,娶了也就娶了,他若真安定下来好好做事也就算了,偏偏新鲜劲儿过去没多久又开始在外面捻三搞七,董事会上就从来没见过他的人影。倒是老二是三人中最靠近继承人位子的——人不算聪明,但踏实肯干,老婆虽不是豪富出身,但也算书香门第,家世清白,若底下没有更出色的孙子做对比,恐怕继承人的位子就是他的了——因此可以想见,谢晖的优势真的不是一般的大,谢暄想要取而代之,难。
  谢暄抬起眼,认真地看着肖焚,说:"你说得对,比起谢晖的先天优势,我差太多,即使我做得跟谢晖一样好,别人的感情也会偏向谢晖,三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足够谢晖打下自己的基础,更何况,他还有二叔帮他。现在我进谢氏,好比是聋子、瞎子,不是被人哄得团团转,就是被人高高供在佛龛上,我需要你帮我——"
  肖焚没想到谢暄会说得这样直白,目光古怪地看了谢暄好一会儿,才露出好久不见的傲慢和嘲讽,"我说过,我不想掺和你们谢家内部那个烂摊子。"这种大家族里的夺权好比是古代的夺嫡,赢了,皆大欢喜还要防止飞鸟尽良弓藏,输了,牺牲掉的也永远是他们这些人,谁让人家是龙子凤孙呢,"我跟你说这些,是看在咱们好歹算有些交情,不代表我要为你卖命。"
  谢暄并不生气,一双黑色的眼睛乌沉沉的,像能看透人心,"肖焚,我不认为你是那种守着一家小公司就能满足的人。"
  肖焚的眼里闪过怒火,"真不好意思,我那小破庙寒碜到了你,不过好歹是自己当家做主,不用看人脸色,想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我还挺乐意——"
  谢暄笑,"肖焚,这种话说出来咱们心知肚明,这个世界上唯一不变的道理就是把自己变得足够强,强到别人不敢冒犯你,不敢侵害你,强到即使你抢了他老婆他还要磕头谢恩,这是古往今来所有风光无限的人的背后的权力规则,不适应规则,就会被规则淘汰——肖焚,你满足于做一个只能在自己家里吆五喝六的土财主吗?"
  肖焚的脸色变了又变,盯着谢暄像是不认识一样,最后扯起嘴角,"呵,谢暄,你真是不一样了——"
  谢暄微微笑了一下,很浅,浅得像冬天嘴里呼出的白气,倏忽就不见了。即使酒足饭饱,即使在努力说服对方,他的脸依旧像冬雪砌成,没有一丝儿人气,"谁不是在变呢?"他顿了顿,语气稍稍变得和悦,"我知你舍不得亲手创建的公司,我有个提议,将你的那个公司挂名在谢氏旗下,一切营运依旧如常,你可派亲信坐镇,自己也可照看一二,你过来帮我,三年之后,如果你依旧觉得谢氏不是你施展才华实现抱负的舞台,你可以回去。"
  肖焚愣了愣,语气微微有些动摇,"三少好大手笔,这件事情恐怕不是现在的你可以擅自做主的吧?"
  谢暄将背靠在椅背上,语气笃定,"这种小事,爷爷不会不答应我。"他微微一笑,"我记得你以前说过,老爷子纵容我偏疼我,不过是对我奶奶对我父亲有愧,这话,我很赞同,不过——有时候,往往愧疚比爱更持久更有效,人一旦有了愧疚就会产生相应的补偿心理就会有责任——我们在下面争得你死我活,到头来,不过是老爷子一句话,爷爷年纪大了。"
  肖焚悚然一惊,看着眼前面不改色的谢暄,忽然感到心底发凉——这种清醒的认识和洞察力——
  是的,换了早几年的谢老爷子,那还是老当益壮头脑清醒,那是几十年运筹帷幄商界风云里打拼出来的老辣,选择继承人自然是考察各方面的因素,可是随着年龄越大,尤其是那次大病之后,谢老爷子已经渐渐显示出老年人的特性——那就是越来越按着自己的喜好来。尽管这并不明显,细微得根本无法令人察觉,但谢暄已经注意到了。
  毕竟不是毛头小子了,肖焚压下心里面的翻滚的思绪,"这件事你让我想想。"
  谢暄便不再提这件事,又吃了大概半个小时,结完帐,两人结伴而出,已经有人将两人的车开到门口,肖焚打开车门,正要弯身进去,肖焚又直起身对谢暄说:"有一个人可能对你有用——"
  谢暄洗耳恭听。
  肖焚脸上闪过犹豫之色,"谢明玉。"
  谢暄的
62、形势 ...


  脸上并没有多大意外。
  肖焚解释,"比起谢晖,谢明玉有一个最大的优势,那就是欧阳老太太。"不需要再提点,谢晖跟谢暄对上,欧阳老太太不用选择,就是谢晖的后盾。但若是谢明玉站在谢暄这边,老太太就要犹豫了,即使不偏帮谢明玉,那么袖手旁观对谢暄来说也已是最大的助力。
  谢暄的脸上看不出什么反应,只说:"多谢。"
  肖焚忍了忍,仔细看着谢暄的神色,说:"谢暄,明玉可能喜欢你——"
  这回,谢暄八风不动的脸终于显出惊讶,继而失笑,"肖焚,这种事不好拿来开玩笑的。"
  肖焚没再说话了,也知道这种猜测实在很难令人信服,坐进驾驶座,发动了引擎。
  谢暄看着肖焚的车在视野里渐远,点了支烟,抽了一口,脸色在青色的烟雾中莫测。他只抽了一口,就将烟给了泊车小弟去熄灭,接过车钥匙,弯腰进了自己的黑色莲花。

作者有话要说:呵呵,大家久等了,因为母上大人五十大寿,所以最近有些忙,然后又因为第三卷刚开头,有点千头万绪不知从何落笔,还是祝大家新年快乐!
另,多谢631769的地雷。


63

63、礼物 ...


  敲门声响的时候,谢暄正站在窗口看着外面的夜色,门没锁,他只回头说了声,"进来",人依旧站在原地,没动。
  敲门的人开门进来,没想到会是谢明玉,似乎刚洗完澡,头发还有些湿,身上松垮垮地披了件睡袍,光着脚趿着拖鞋,有些落拓不羁的样子,看见谢暄,先笑了,"三哥你回来这么久,我都还没有跟你好好说过话,三哥不会生气吧?"
  谢暄说:"不会。"
  谢明玉松了口气的样子,"那就好。"他两只手插在袖筒里,懒洋洋地走过来,站在谢暄身边,与他一同看窗外的夜景——
  谢暄闻到他身上沐浴过后玫瑰精油的香气,与身上升腾的湿气交缠,听见他问:"英国怎么样?"
  "很好。"顿了顿,他接下去说,"伦敦污染比较严重,晴天很少,但街道很漂亮很整洁,我住的地方离贝克街只隔了两条街,傍晚无事就散步到贝克街221号B的福尔摩斯旧居,即使不进去,在外面看看也很好。"
  "唔~"谢明玉听得很认真,"有去过Cecil
Court那条小巷吗?那一条巷子里面全是旧书店,有一家铺子是一个老演员开的,专卖些与演艺相关的旧书,据说还有全伦敦存货最足的旧明信片,随便翻翻都是老派人随手露出来的文采,还有很多老照片老海报老戏单,可惜我上回去,太匆忙——"
  谢暄说:"去过两次,一次是伦敦的朋友带我过去的,还有一次是在周末,下雨天,闲着无事,便开了车过去,天气的缘故,人不多,在旧书铺里窝了一个下午,看完一本毛姆的《月亮与六便士》,毛姆的英文写得真漂亮,可惜忘记那家旧书铺叫什么名字了——"
  谢明玉斜靠在窗边,好像听得入了迷,神色格外宁静,半晌,他仿佛才回过神,打了个哈欠,朝谢暄懒懒地笑笑,"不打扰你了,我去睡了——"他似乎困极,一边打着哈欠,一边摇摇晃晃地朝门口走去——
  "等一下——"谢暄叫住他。
  谢明玉慢吞吞地转过身,无骨头似的靠在门上,看着谢暄。
  谢暄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盒子,走过去递给谢明玉,"给你的。"
  谢明玉感兴趣地挑挑眉,接过来,打开,是一只猫玩偶——大概十五六厘米高,穿着白色的礼服,带着白色礼帽,蓝色衬衫,红色蝴蝶结,拄着手杖,神情倨傲矜持,一副英国老绅士的派头,尤其是猫的两只眼睛,宛若黄玉,深邃神秘,灯光下仿佛是活的一样——
  "像不像宫崎骏动画里的那只猫男爵?"谢暄的语气简直称得上温柔,"在伦敦的一家旧杂货铺的橱窗里看到的,那次去一个地方办事,结果却迷了路,车子开到一条很偏僻的街,就看到这只玩偶,好像那次迷路就是为了遇到它似的——"
  谢明玉目不转睛地看着那只猫男爵,心潮起伏,最后全部化作嘴边疏淡的笑,"谢了,三哥。"
  开门,出去。

  肖焚没让谢暄等很久。就像谢老爷子所说的,肖焚这个人,有才华,有傲气,也有野心——谁不喜欢少年扬名,谁不喜欢年纪轻轻位高权重?走向功成名就的过程若太过漫长,即使最后胜利果实攥在手中,最好的年华不再,也就没有了太大的喜悦。因此他放弃缓慢的自主创业,选择了别人可能为之奋斗一生都无法到达的起点——
  对谢暄来说,除了肖焚本身的能力外,他更看重肖焚所带来的效应——肖焚是在谢氏长大的,谢老爷子培养了他,自然是要他为谢氏卖命的,结果他自立门户相当于反水,现在他的投诚是一个风向标,何况,他的父亲和姨夫都是谢氏的老人。谢暄没那么自大,觉得收下肖焚,他的父亲和姨夫那些错综复杂的利益团体就收归己用了,但即使不偏向他,在别人眼里,总归是打上了谢三少的烙印,只要不是什么大问题,他们就需要为他的所作所为放行。
  肖焚重归谢氏的事,老太爷特地将谢暄找了过去问明了情况,对此相当满意。

  谢暄很忙,开发案初期工作繁杂,这个案子的成败直接决定谢老爷子以及谢氏内部对他的看法,压力不是不重的,但谢暄却不能表现出一丁点焦躁。
  遇见江缇英是在锦都一楼的酒吧,那天他在锦都跟人谈完事,其实时间已不早,但他不想回去,便到一楼酒吧散心。
  酒吧的灯光打得很低,柔柔地笼罩在人身上,空气里飘着慵慵懒懒的爵士乐,没有大声的喧哗与嘈杂,也没有绚丽变换的灯光,人的交谈都是轻声细语,仿佛心挨得无比近。谢暄坐在吧台前,透过幽蓝透亮的酒液,看着年轻的调酒师花样繁复宛若表演的调酒动作——
  突然有人跌跌撞撞地靠近,勉强坐上他旁边的高脚凳。谢暄已闻到一股浓重的酒味和各种香水混杂的味道,不由微微皱了皱眉。那个人趴在吧台上,半边脸圈在自己的胳膊里,只有耳朵上的亮钻非常显眼,他明显是从其他的夜场出来,也不知这算是他这个晚上的第几摊,也没有个同伴。
  谢暄已经准备结账走人了,那个人费力地支起脑袋,眼角斜斜地看了他一眼,语气嘟囔,像个孩子,他说:"请我喝酒好不好?"说得理直气壮,无法让人拒绝。
  谢暄愣了一下,向他看去——尽管时隔多年,但江缇英的变化并不大,这种变化并不是指外貌形体上的,而是气质,依旧如同少年时期——即使醉了,也是明媚张扬——江缇英其实跟谢明玉是很相像的人,这也许就是他们处不好的原因吧——
  他说完这句话又趴回了桌面,眼神迷离,也不知有没有认出谢暄。
  谢暄朝酒保示意了一下,给了他一杯酒。江缇英勉力撑起身子,捏着细细的高脚杯,仰头一口喝尽,又用舌头舔了舔嘴角溢出的的酒液,然后将酒杯往酒保那儿一推,"我还要!"
  酒保看向谢暄,谢暄点了下头,酒保于是又给了他一杯。这一回,他捻着酒杯,没有一下子喝完,而是目光专注地盯着酒液,仿佛要盯出一朵花来,然后喝了一口,扭过头凑近谢暄,张嘴便衔住谢暄的嘴唇——
  谢暄愣过之后,没有拒绝,两个人交换了一个缠绵湿润的吻。但江缇英明显已醉得不轻,整个人根本连坐都坐不住,倒在谢暄身上,就要往下掉,谢暄眼疾手快搂住他的腰。
  江缇英仰着脖子看着谢暄呵呵地笑,眼角眉梢都是风情,两只手大胆而笨拙地去拉谢暄裤子的拉链,谢暄一下子抓住了他不安分的手——
  江缇英歪了歪头,似乎有些不解,然后笑得更加放肆,眼里却又深深的讽刺和厌恶,"切,装什么纯情呐!"
  谢暄坚决地拿掉了他的手,江缇英讨了个没趣,歪歪斜斜地回到自己的座位,将酒杯里的酒一口饮尽。谢暄示意酒保给他满上,但这个行为却惹恼了江缇英——
  "谁他妈让你请了?"他双目通红,怒瞪着谢暄,"打量小爷落魄了谁都能来踩几脚是不是?你算哪根葱?"
  他骂完,一头趴在吧台上便不省人事了。
  谢暄招来服务生,嘱咐了几句,在锦都楼上给他开了个房,付了一笔不小的小费,让服务生把江缇英带上楼安置。
  他自己喝了酒不能开车,也不想麻烦家里来接,干脆开了另一个房。

  锦都背后的人确实很有眼光,也很有魄力,单只谢暄所定的这个房间,区别于那种欧式的华贵,走的是中式的复古风,但复古,又不仅仅只是单纯的模仿——一张榉木四合如意纹六柱架子床,靠窗两把圆后背交椅,并一张小圆几,鼓腿彭牙式供桌上摆着一尊紫檀木佛像——除佛像外,所有家具皆是榉木,墙刷的雪白,没有什么眼花缭乱的墙纸,窗帘是雪白的细娟,被套、床单、枕头一应都是洁净的白色,与榉木匀素沉郁的颜色映衬,格外简洁雅致,低调的奢华。
  但再素朴高洁,也掩盖不了这是一个声色靡艳的地界儿。
  谢暄醒来,身边有个少年,洁白的被子下,可见雪白的裸背,头埋在蓬松柔软的枕头上,乌黑的短发散开,有着少年人特有的青涩诱惑。
  谢暄依稀记得他应该是昨晚来给自己按摩的,忍不住揉了揉眉心,掀开被子起身去了洗手间。洗完澡出来,那个少年已经起来了,正沉默地穿衣服。
  谢暄坐到床上,捞过衣服,从裤袋里摸出烟点了一根,问:"几岁了?"
  "十六。"语气并没有什么起伏,低着头扣着衬衫纽扣,露出一截细腻的后颈,从衬衫领口看进去,依稀可以看见些青青紫紫,可见昨晚谢暄实在称不上温柔。
  谢暄的手摸上他的后颈,背,懒懒地靠上床头,"第一次?"
  "嗯。"少年转过头,其实长得并不是很出色,但就是很有味道,这基本上就是锦都选人的标准,这年头,谁都追求一个"纯"。
  谢暄发现,少年的眼睛的形状跟周南生有些相像,这个认知让他觉得难受,他没了说话兴致,很快打发掉少年。而这时,何叔的电话到了,谢老太爷让他跟谢晖赶紧回去,似乎有什么重要的事要说。


64

64、风雨 ...


  谢暄回去的时候,谢晖已经到了。老爷子坐在花园里喝茶晒太阳,两个人问了安,规规矩矩地站在下首。老爷子先问了谢暄关于开发案的情况,然后将茶盅缓缓放下,"叫你们来,是有一件事要你们知道,最近芜和会来一些人,都是京城的,年轻人,好好招待——"
  虽然才短短几句话,谢晖和谢暄已经心电流转,京城来的年轻人,还需要他们这样身份的出面,显然就是那帮太子党了。谢晖试探着开口,"爷爷,他们来是——"
  "不用管,他们爱干什么干什么,尽量让他们高高兴兴地回去,别让他们闹得太不像话,你们自己把握好分寸。"
  谢晖和谢暄低头,"知道了,爷爷。"
  "去吧。"

  谢暄和谢晖在门口分手,谢晖回谢氏,谢暄则准备回房换个衣服,一边走,一边还在琢磨谢老爷子说的话——从来官商一家,谢家能有今日的局面,与军政界的关系自然是错综复杂千丝万缕,这回来的这帮人看样子来头不小,如今看着虽是一派纨绔子弟的作风,恐怕十几年之后他们中的很多人,只要不是实在扶不上墙的,都会是军政界举足轻重的人物了,当然,前提是,他们的祖辈父辈仕途没有遭受突如其来的冰川期,或者不甚落马——
  谢暄不由自主地想到京里刚过去不久的"清扫风波",直接导致了一大批高官落马,影响甚至波及了远离京城的芜和,那个消息谢暄是在国外的时候看到的,夹在一连串曾经无限风光的高官名单中的是芜和书记江一舟的病逝,简简单单,没有盛大的追悼会,没有提到他曾经的大校军衔,没有提到他得的是什么病,也没有提到他的遗孀和独子。
  病逝?这么巧——
  谢暄只见过江一舟两面,一次是还在周塘,江一舟带着江缇英拜访他外公,他只记得是一个中等身材举手投足豪爽大气的人。第二次便是在他外公的追悼会上,那时候江一舟已经由军入政,任芜和副市长。

  谢暄换了衣服,下楼,刚要出门,被何叔叫住了——
  谢暄停下脚步,等何叔走近,"何叔,是不是爷爷有什么话?"
  "不是,是明玉少爷——"何叔顿了顿,语气和缓带着一丝担忧,"老太爷毕竟年纪大了,总归是希望家里的孩子听话上进,兄弟之间和睦的。明玉少爷也不小了,他从前就跟三少爷要好,三少爷有机会就劝劝他吧,兴许就听了你的话,不再瞎胡闹了。"
  谢暄一时没说话。何叔垂了眼睛,"这话,是老何自己的想法,不过我想,老太爷心里面大概也是这么个意思,只是不曾说出来。"
  谢暄微笑,"我知道了,何叔你费心了。"
  何叔摆摆手,笑眯眯地说:"应该的。"

  一天工作做完,时间已经不早,谢暄关了电脑,拿起一边的外套准备回去,不期然地想到今天临出门时何叔的话,紧接着是肖焚的话——"明玉可能喜欢你——"
  谢暄犹豫了一会儿,拿出手机拨了谢明玉的电话——
  铃声响了很久,才被接通,电话那头的声音有些嘈杂,音乐声喧哗声,仿佛是在club里,谢明玉的声音带着点儿醉意,"三哥?有事?"
  谢暄站在落地窗边,玻璃映出他的脸——褪去少年时期的柔和,越随着年龄增长,他脸上表情愈发少,这不是少年时期的沉郁与寡欢,而是将一切情绪压制进有条不紊的秩序里,像一台高精密的仪器,仿佛永远都不会出错——
  "在哪里?一起吃个饭吧——"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说:"我现在要去朝阳路码头,认识吗?想过来的话的就过来吧——"然后,电话挂断了。

  谢暄开车去朝阳路码头,老远,已看到一群年轻人,一水儿的豪华跑车,引擎轰鸣声昭示着蠢蠢欲动的年轻的心。谢暄将车开近,下车,就见一辆红色的玛莎拉蒂一个漂亮的180度甩尾,不减速地把车头掉了个圈儿,唰一下干脆利落地停在众人面前——周围的人看到人开车的帅劲儿,被迷得一个劲儿地嚎叫——
  谢明玉按下车窗,将一只胳膊搁在上面,伸出半个脑袋,对人群中的其中一个人说,"你想怎么着啊?"
  那明显也是个有来头的,跟谢明玉差不多大的样子,听周围的人的语言中透露,叫王博,已经没有一开始的鄙薄的笑意,表情变得正式起来,他身后有一个显然是专业技术人员,正帮他调试车子。王博走到玛莎拉蒂近旁,"先说好了,输了别再来烦琳琳——"
  谢明玉很干脆,"行啊,我输了温琳琳就给你,那你输了怎么办呐?"
  王博也不甘示弱,"当然也是——"
  谢明玉摇摇头,"换一个,这没意思——"
  王博皱了眉,"那你想怎么样?"
  谢明玉笑得有些小坏,亮亮的眼睛都是邪气,"你要输了,给我吹箫怎么样?"
  王博的整张脸涨得通红,气得要爆发出来。谢明玉凉凉地看他一眼,"赌不起就直说呗,以后就不要在芜和出现了!孬种!"
  王博气得浑身发抖,"赌就赌!"
  两个人意思意思地击了下掌,王博回了自己的车子,两人把车并排停在一起——

  一直坐在谢明玉旁边的谈笑,眼疾手快地解安全带要下车,谢明玉阻止了他,"你干嘛?"
  谈笑回头,"你让我下去啊——"
  谢明玉斜他一眼,语带讽刺,"是谁说愿意跟我生死与共的啊?"
  谈笑哭丧起脸,"大爷,咱小胳膊小腿的,真经不起您那彪悍的车技,让我把微薄之力用在摇旗呐喊上吧——"只要坐过谢明玉的车的,就没人敢再坐第二次,这小爷开车非常疯狂,按着自己的性子怎么高兴怎么来。谈笑深深地觉得,这孩子完全是日子过空虚了,拿命玩儿——
  谢明玉脸上的鄙夷很明显,"瞧你那点出息。"
  谈笑闭嘴不语了,再说下去,估计就把这小爷惹毛了——

  谢明玉扭头对王博说:"开始?"
  王博两只手扶着方向盘,一副势在必得的样子,"朝阳路、南福通路、上林路、中山路,刚好一个圈儿,可以吗?"
  谢明玉点头,"很好。"
  "Ready?Go!"
  裁判的话音刚落,两辆性能良好的跑车便如同离弦的箭冲出去了,谈笑只感觉自己的后脑勺重重地撞在真皮椅座上,外面的建筑、护栏、人、树木全部扑进眼球,仿佛下一秒就会撞上去,心脏都不在原位,就那么悬浮着,他胆战心惊地瞄了眼表盘,立马开始考虑自己的墓志铭了,手紧紧抓着车内把手不肯撒,而驾驶座上的小疯子呢,脸上是显而易见的兴奋,眼睛亮得灼人,专注飙车的样子,说真的,很吸引人,谈笑看得都有些入迷——

  两辆车离开后,码头上稍稍有些沉寂,人聚在一起便开始聊天,聊天的主题也围绕在谢明玉和王博身上,有猜测他们赛车结果的,也有稍稍内行的一派笃定地分析——
  "王博那辆车是专人改造过的,看见没有,喏,那个戴眼镜的,刚给王博调车来着——"
  "真的?"立马有人好奇了,"那照你这么说,谢明玉这回铁定输了?"
  "那也不好说,赛车嘛,除了车子性能外,车手也是很重要的一个因素,路况也是一个因素——"
  "谢明玉以前从来没输过吧?"
  几个人说着说着又说回到谢明玉和王博的过节,还是因为一个温琳琳,温琳琳是新近比较红的一个新人,长得很清纯,本来是王博先瞧上人家,还送了一辆两百多万的跑车,温琳琳也有点小心计,也不给个准话,就这么吊着王博,后来不知怎么的又认识了谢明玉。本来,可能王博对温琳琳也不一定就情有独钟的,不过因为谢明玉横插一脚,性质就变了,人都要面子,尤其是男人——
  谢暄就靠坐在车头,点了支烟,慢慢地抽着,别人大概以为看热闹的,也没人来跟他说话。
  大概十几分钟过后,跑车的轰鸣声由远及近,人群躁动起来,一个个都伸着脖子看,然后就见一个红色的车影风驰电掣而来,吱一声停在人群面前,空气中似乎还能闻到橡胶与地面摩擦的产生的灼热的味道,在一片欢呼尖叫声中,副座的门打开,谈笑脸色惨白,两腿打飘儿地出来——然后谢明玉神色平静地下车——
  大概是迷幻剂的作用,周围的气氛热得吵翻天,十几辆跑车闪车灯,按喇叭,还有辣妹热情地扑上去拥抱亲吻谢明玉——两三分钟后,王博的车才到,脸色,自然非常不好。
  谢明玉就是在这时候看到谢暄的,因为直接从公司过来的,谢暄的身上穿着深灰色的西装,领带打得一丝不苟,靠在黑色莲花上,有一种冷锐之气,仿佛没有人间烟火之气,那样欢腾的热闹,与他无关——
  谢暄见谢明玉看到了自己,便站了起来,熄了烟头,打开副座的车门,朝谢明玉微微扬了扬下巴——
  谢明玉一下子就觉得刚刚那场胜利变得索然无味,他将车钥匙扔给相熟的人,"给我把车开回去,我先走了——"
  "诶?那赌注怎么办?"立刻有人问,看看脸色发白的王博,他们还等着看热闹呐。
  谢明玉不耐烦地甩出一句,"记着。"自己两手插兜,慢吞吞地走近,坐进莲花的副座。
  谢暄给他关上门,目光在那一片好奇地望着自己的人群中滑过,波澜不惊,然后绕到车子另一边,坐进去,发动引擎,车子缓缓地驶进夜幕——
  人群中有人问:"那是谁?"

  谢明玉懒洋洋地靠在椅背上,那癫狂的兴奋之后显得有些疲软,"不是说吃饭吗?去哪儿吃?"
  谢暄眼睛看着前方没回答他的问题。谢明玉抬了抬眼皮,看了眼面无表情的谢暄,干脆闭着眼睛不说话了,直到谢暄没有起伏的声音在狭小的车厢内响起——"你嗑药了?"虽是疑问句,却是肯定的语气。
  谢明玉的心脏收缩了一下,不自然地扭头,装出不耐烦的样子,"知道了还问!"
  谢暄果然没再说话了,谢明玉却感觉烦躁,以前他就搞不清楚谢暄的喜怒,更别提现在,谢暄隐藏得更深了,他忍不住扯开衣领,啃着手指——
  "到了,下车吧。"
  谢明玉迫不及待地打开车门下来,却不是任何酒店饭馆,而是一个高档小区内——谢明玉狐疑地看着谢暄,但谢暄什么也没解释,停好车,径直走进了公寓楼,谢明玉只好跟上——
  电梯到十六层,开门,入目是一个复式小楼——这是谢暄回国后置办的产业,住在谢公馆,处理有些事情毕竟不太方便,大了,总要有一两个自己的窝,有时候工作太晚,谢暄会回这里来睡,至于名扬的那处小公寓,因为离得有些远,倒是空置了,不过人虽没有过去,谢暄还是会定期派人过去打扫。
  谢明玉是第一次来这里,本来有些好奇,但嗑过药之后的脑袋有点昏沉沉的,他一进门,就赖进了沙发,连一根手指都不想动,只掀着眼皮看谢脱掉西装外套,扯掉领带,又解开了衬衫最上面的两颗纽扣,衣袖挽到肘部,进了洗手间不一会儿出来——
  谢明玉眼珠子跟着他转,小声地嘟囔,"我饿了——"
  谢暄走近,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谢明玉歪着脑袋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这才发现,谢暄似乎很不高兴,脸跟冰雕似的,眼睛里黑色的气息翻滚。
  "起来。"声音里没有一点温度。


65

65、峰回路转 ...


  谢明玉谢小爷也不高兴了,什么破语气,明明自己说吃饭的,饭还没吃到,现在摆什么脸色给他看,于是闭上眼睛,压根不理他——
  谢暄又说了一遍,谢明玉仿佛睡死过去了,就是不动。
  谢暄忽然一把揪住他的衣襟,将他抓起来,往洗手间拖——
  谢明玉差点摔倒,没料到谢暄会这样粗鲁,也火起来了,"你干嘛?你放开我,你他妈放开——"
  他被谢暄拖得跌跌撞撞,又挣扎不开,然后一下子撞在浴缸上,手臂和小腿磕在坚硬的浴缸边缘上,虽然身体感官有些迟钝,也还是疼。谢暄拧开水龙头,冷水从莲蓬头洒出来,飙到他脸上,谢明玉打了个寒噤,手脚齐用要爬起来,谢暄的手却大力地按住他的后脑勺,不让他起来,一手拿着花洒直接将冷水往他头上淋——
  冷水流进气管,呛得他火烧火燎的疼,大声咳嗽,喘不过气,他大力推开谢暄,大吼:"你他妈发什么疯?"话刚说完,就忍不住弯下腰,咳得整张脸都通红,简直要去半条命。这还是早春,春意料峭,那样冷的水浇下来,冻得直打哆嗦,看起来又狼狈又可怜——
  谢暄却只站着,居高临下的看着他,眼睛里像结着一层霜,声音都不带一点温度,只问他,"脑子清楚了没有?"
  谢明玉一听这话,立马两眼冒火,"我脑子清不清楚关你什么事,你凭什么管我?"
  "就凭我是你三哥!"谢暄的喝声劈头盖脸砸下来。
  谢明玉的唇角往上一勾,冷笑,下巴一抬,眼神轻蔑,"我不稀罕!"话音未落,只听到啪一声,整个人一趔趄,差点摔在浴缸上,晕头转向,耳朵嗡嗡一阵耳鸣,片刻之后,才感觉到脸上火辣辣的疼——
  他被打了?
  他天下第一的谢明玉谢小少居然被人打了?
  这个想法窜进脑海之后,谢小少简直要气炸了,通红的眼睛宛若冰锥般射向谢暄——不信、震惊、愤怒,还有自己都没发现的委屈——凭什么,凭什么,他谢暄凭什么打我?
  但谢暄的脸上没有丝毫的歉意,语气冷酷,"毫无长进。"
  毫无长进?!
  谢明玉盯着谢暄,狠狠地盯着,用力地盯着,好像非要盯出一个所以然来,但心里面却翻腾得厉害,仿佛大冬天遭遇当头冷水——他不甘心地垂了眼眸,呵,毫无长进,他有些讽刺地想——什么毫无长进,这还是谢暄嘴上留德,分明是越活越回去。
  身上的力气渐渐被抽走,谢明玉滑坐到地上,背靠着浴缸,抹了抹脸上的水,黑色的头发耷拉在脸上,脸被冷水冻得青白,四根手指印非常鲜明,淡粉的嘴唇紧抿着,像个倔强不肯认错的孩子。
  狭小的空间里一时间谁都没有说话,只有花洒还汩汩地冒着水,但也无人理会,难堪的沉默蔓延在空气中——
  最终还是谢暄先动了,转身拿过浴巾,蹲□去擦他的湿发。谢明玉扭了下头,想躲开,但没成功,眼睛看着地板,咬着唇就是不看谢暄——
  谢暄像没注意到这些,仔仔细细地擦干他的头发,又擦他的耳后、耳廓、耳蜗、耳垂,然后又擦他的脸和脖子——方才的剑拔弩张似乎过去了,只剩下兄弟间的温情脉脉,但在那地下的两个人各自内心的暗潮汹涌却是谁也不能窥破的——
  擦完,谢暄关了花洒,站起来,说:"收拾一下,我叫德云居送菜过来——"
  "不用了,我回去了——"谢明玉连眼睛都没抬,面无表情地说完,挣扎着要起来。
  谢暄的手放到他的湿发上,像一个宽厚的好兄长,"生气了?"
  这回谢明玉倒不着急起来了,像听到什么笑话似的,歪着头看他,"难道我不该生气?我又不是圣母,别人打了我左脸,我还狗一样腆着送上右脸——"说完,他的目光挑衅地紧盯着谢暄,等待着谢暄被激怒。
  谢暄的唇角僵直,确实生气,但没有发作出来,"你怎么不看看你做的都是些什么事,非要把自己小命玩掉了才消停?"
  谢明玉闻言扬了扬下巴,脸上是玩世不恭的轻浮,"三哥,不是每个人都像你有那么远大的抱负的,别强把你那人生观价值观按在我头上,强盗才这么做——"
  谢暄很长时间没说话,然后默不作声地摸出香烟,点了一根,靠在洗手台上,慢悠悠地抽着,他的脸在缭绕的青烟中有着一种无法言喻的专注和柔情,他略微低沉的声音也随着青烟慢慢上升缠绕——
  "我一直记得,我刚回谢家的时候,有一次,你从外面回来,直接从跑车上跳下来,走进饭厅,一下子,整个世界都鲜活起来。我从来没有见过那样的人,那么明媚张扬,让人不注意也难。尽管不愿意,眼睛还是会忍不住在你身上打转,心里面,是有羡慕和嫉妒的,也有渴望——"
  谢明玉的手指动了动,抬起头,狐疑地看着谢暄,看他卖什么关子。
  谢暄似乎也没想得到谢明玉的回应,只是说:"英国六年,我时不时地想,当年的那个人会变成什么模样了,他会有怎样精彩的人生,真遗憾,我没能亲眼见证——"
  谢暄的声音一直是缓慢从容的,甚至没什么起伏,到最后,才显出一点点的怅然来,看着谢明玉,目光如丝。
  谢明玉不知道自己的手已经不知何时捏成拳,并且越捏越紧,指甲陷进手心都没有知觉,只是心脏鼓噪得厉害,像有什么要叫嚣着出来,强迫自己抬起下巴,"真对不起,让你失望了——不过,王安石也说,愿为武陵轻薄儿,斗鸡走犬过一生,可见这样的人生没什么不好,至少,我很快活——"
  谢暄的目光在他身上,仿佛要辨别他这话的真假。谢明玉不看他,站起来,仿佛浑不在意,"这次的饭就先记着,我先回去了——"
  他向门口走去,经过谢暄身边的时候,被他轻轻拉住了,谢暄微凉的手指搭在他的手腕上,很轻,但却让谢明玉不敢挣脱。
  时隔六年,谢暄褪去了少年时期的单薄和柔和,五官变得明晰,甚至隐隐有了锐利之感,那双眼睛既有着未经尘世浸染的沉静,又复杂不可捉摸,仿佛下一刻就能默不作声地将你吞噬干净,他认真地看谢明玉,轻声说:"明玉,我一直想你。"
  只是一句话,谢明玉就感觉一种五脏六腑都焚烧殆尽的绝痛和快乐,交互交织撕咬,头晕目眩,喉咙干渴,手指神经质地颤抖不已,与此相对的另一种报复的快感迅速升起,他扭过头,笑得又漂亮又刻毒,"那真抱歉,我记得有人说过,有些事,心知肚明,尝个新鲜,只当年少轻狂,玩笑一场,这话,我没有说错吧?"
  谢暄的神情滞了滞,微微叹息,"我后悔了。我后悔了,明玉——我以为你不在乎的——"
  谢明玉笑得畅快肆意,推开谢暄,盯着他,一字一顿地说:"你说对了,我的确不在意。"
  他走出洗手间,谢暄没有拦他。

  谢明玉挺直脊背走出谢暄的公寓,站在电梯面前,看着上面的指示灯缓慢跳动,他冷得厉害,想要靠一靠,但发现世界没一个支点。四面八方,漫山遍野地仿佛都在循环播放一句话,"明玉,我一直想你""我后悔了,明玉"——
  谢明玉冷笑,凭什么他谢暄一句话就想让他当做什么都没发生缴械投降,这世上的事哪有那么简单,谢明玉不是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阿猫阿狗。但同时,另一个声音也在心底里微弱地响起——他在想你啊,他说后悔了,他们还可以很多很多的以后可以在一起呢,何必耿耿于怀于年少时的一句话。如果真的就这么走掉,是不是就再没有可能了?
  电梯门开了,他又眼睁睁地看着他缓缓合上,他咬紧牙,咬得后牙槽都酸了,恶狠狠地想——谢暄,这是你欠我的,你必须还回来,必须还!
  他转身回去——

  谢暄正站在落地窗前抽烟,听见动静,转过身来,看见他,并没有多大意外。
  谢明玉站在沙发边,湿亮的发贴在额头上,眼神发狠像要吃人——
  谢暄久久地看着他,然后,走过去,轻轻抱住他,温柔而怜惜地,碰了碰他的唇角,"对不起——"
  谢明玉垂在身侧的手虚握了握,直勾勾地盯着他的眼睛,没说话。
  谢暄又吻了吻他的唇,这一回,带着点引诱的味道,舌尖暧昧地舔着他的唇角,慢慢吮吸碾转。谢明玉颤了颤,谢暄抱紧他,开始用力地吻他,吮咬啃啮,忽轻忽重,一手扶住他的后脑勺,用力地压向自己,一手伸进他的衣服下摆,抚摸他光滑紧致的脊背。
  谢明玉被吻得浑身烧起来,开始疯了一样地回应,两只胳膊环住谢暄的脖子,像只不甘示弱的小兽,吻得有些暴力,同时,谢暄感觉到他下面的欲、望已渐渐抬头,这使得他更加焦躁,急切地用腿摩擦着,眼睛通红,喉咙底发出呻吟般的渴求,细细地叫着,"三哥,三哥,三哥……"
  谢暄被他叫得整个人都热起来,是的,他受不了谢明玉的叫声,发狠地吻了他已经嫣红的唇,手沿着脊背,插、进他的裤子里面,隔着布料,揉捏他弹性十足的臀部,蛊惑着他将一条腿勾到自己腰上,然后带着他缓慢地倒在沙发上……

  他们在沙发上做了一次,回房间又做了一次。
  谢暄进入的时候,谢明玉原本是有些怕的,他想起在周塘的那次,那是彼此的第一次,因为没有经验,只凭着一腔欲念,只会随着身体感觉走,因此,开头不太顺,虽然到最后两个人配合得不错,但一开始,谢明玉几乎吃足了苦头。
  但事实上,这次只是有些酸胀,谢暄进入得很慢,不停地吻着他的耳朵和脖子,他特别喜欢亲他的耳朵,温柔的口腔包裹着它,然后用舌头翻卷逗弄。谢明玉完全沉迷进这癫狂的快乐中,迷离着眼睛,微张着嘴,发出高高低低欢愉的叫声,身子随着谢暄的撞击晃动,一下一下——

  欢、爱过后,两个人都懒懒的不想动,空气中飘着糜烂的麝香味。
  谢明玉趴在床上,鹅黄色的枕头很柔软,他的脸舒服地埋在里面,只露出一个后脑勺和漂亮的肩胛背给谢暄。
  谢暄的手掌有些着迷得抚摸着谢明玉的背部,因为年轻,也因为平时注意锻炼,谢明玉的皮肤光滑紧致,蜜一样,吸附着掌心,摸起来很舒服。谢暄的手沿着脊背握住他的肩胛,又向上顺着脖子,然后凑近用鼻子嗅了嗅,将下巴搁在他的颈窝,"有没有哪里难受?"
  谢明玉闷在枕头里,小声说:"腰酸,你给我揉揉——"
  谢暄于是侧着身,一下一下揉捏着他的腰部,一边说:"你做的那些事,我在国外都听说了,爷爷年纪大了,不要再任性了——那些人,若没有什么必要的,都断了吧——"
  谢明玉闭着眼睛没说话,也不知有没有听到。
  "有空帮我招待下京里来的那些人吧——"
  谢明玉懒洋洋地转过身,嘟囔,"这就开始差使人了啊——"声音还有些情事后的沙哑。
  "不好?"谢暄故意逗他。
  谢明玉亮晶晶的眼睛狡黠地看着谢暄,"你再亲亲我——"
  谢暄勾唇一笑,俯□,跟谢明玉交换了一个缠绵湿润的吻,分开,又亲了亲他的眼角,"明玉,我很怀念以前我们并肩作战的日子,我喜欢那个样子的你,很耀眼——"
  谢明玉定定地看着天花板,没说话。
  谢暄抚摸着他柔软的头发,说:"以前的事我都不管,以后的事,明玉——"谢暄没说下去,但谢明玉明白他要说什么,咬了咬唇,才轻声说:"我知道了。"
  谢暄又亲了下他的眼睛,"饿了没有,我打电话叫德云居送餐,想吃什么?"
  谢明玉的兴致不高,恹恹地随便报了个菜名,"八宝鸭。"
  "好。"谢暄掀开被子起来了,披了件睡袍,打电话订餐,然后进了浴室——
  谢明玉不想动,听着浴室里传出的水声,然后将脸埋进蓬松的枕头,被子底下的手却捏成了拳。

作者有话要说:唉,被黄牌搞得烦死了,没办法,只好改了,添加了一点细节,不知道这回能不能通过上帝保佑吧。今天估计是更不了新的了~


66

66、春日 ...


  阳春三月,阳光亮丽,吹面不寒的杨柳风,小莲山一派欣欣向荣的朝气,山中间或几株高大的玉兰,开出硕大的花朵,给青翠的小莲山点缀上温情温婉的美丽色彩。
  谢公馆里也有一株足有几十年历史的老玉兰,每年春天都开出满树的花朵,白是素洁端庄的白,仿佛一夜就满树堆雪,没有任何预兆的,说开了就开了,打开窗户,空气里暗香渺渺,人走在树下,偶尔,成熟饱满的花朵被风吹落,像个调皮的孩子落到你的头上、肩上,也只有满心欢喜。
  才三岁的叶跳跳小朋友鼓着脸,瞪着眼,正卯着劲儿地往树上扔小石子,他要将玉兰花打下来,佣人不敢帮他,只站在一旁,小心翼翼地看着,随时准备上去护他——
  叶跳跳小朋友大名叶跃,谢暄姐姐谢亚的孩子,目前是谢家最小的孩子,真真三千宠爱于一身。谢亚虽已结婚,但一年的很多时间还是住在谢家,她的丈夫也在谢氏做事,目前担当一个部门的经理。
  小家伙毕竟人小力气小,没扔几下,累得满头大汗也不见一朵花掉下来,立马不愿意了,他也不闹,就撒气地蹲在地上不肯起来。佣人好言好语劝了半天,人小爷压根不理人——
  谢明玉两手插着裤兜晃过去,弯腰,揉了把小孩儿的脑袋,"来来,还闹脾气了,看小舅舅给你摘花——"
  小家伙很有骨气地一扭头。
  谢明玉心情很好,哈哈一笑,挽了衣袖裤腿,三下两下地就爬上了树,身姿矫捷。
  佣人蹲□,指着树上的谢明玉对叶跳跳小朋友说:"跳跳,看,小舅舅在哪儿呢?"
  小家伙睁着圆鼓鼓的眼睛好奇地看着花树上的谢明玉。
  谢明玉摘了一朵玉兰故意往小孩儿头上扔,瓷实的花朵砸在小孩儿额头,小孩儿愣了一下,呆呆地摸摸额头,佣人已经捡起掉在地上的花,拿到小孩儿面前,诱哄,"看,跳跳,小舅舅摘的花——"
  小孩儿马上高兴起来,抓着花柄,仰着头看谢明玉。
  谢明玉故意坏心眼地逗小孩儿,摘了花往不动地方扔,嘴上叫嚷,"跳跳,那边那边""跳跳,那里还有呢"——
  小孩儿腿短,颠颠儿地跑来跑去,顾了这头顾了那头,撅着屁股捡得不亦乐乎,还不让佣人帮忙,非要自己捡——
  谢暄过来的时候,就看到这么副情景,春日阳光迟迟,满树洁白瓷实的玉兰,三个人,大的满肚子坏水儿,欺负起小孩儿来没半点不好意思,小孩儿实心眼,可爱的小脸都是认真和严肃,捡了这边掉那边,佣人在一边笑得合不拢嘴。谢暄不知不觉柔和了眉眼,仰头看着笑得一如少年张扬明媚的谢明玉,"下来吧,吃饭了。"
  谢明玉懒懒地站起来,冲着谢暄一笑,忽而纵身往下跳,暖风撩起他白色的衬衫和黑色的头发,他在小孩儿惊讶欢喜的叫声中,稳稳落在谢暄面前。他白色衬衫沾上了玉兰树的褐色树屑和黄色花粉,谢暄自然地抬手掸了掸,谢明玉不自然地扭过头,露出微红的耳尖,掩饰情绪般弯下腰,将叶跳跳小朋友举起来,放到自己肩上,"走咯,咱们去吃饭!"
  谢暄看着一大一小的两个身影,再看看那满地的玉兰,笑了笑,对一边的佣人说:"把花收起来吧,给跳跳玩。"

  周末,谢家的男人难得都没有去公司,谢亚也回来了,一家人聚在一起吃饭。谢老太爷坐在最上头,左手是欧阳老太太,人老了,就喜欢小孩子,何况她跟谢亚相处得还不错,因此很喜欢叶跳跳小朋友,特意撇开了佣人,自己照顾小孩子吃饭,于是谢亚也跟着挪位,坐到她旁边。谢亚旁边是谢晖。老太爷右手边,依次是谢暄和谢明玉。
  谢家的饭桌上一响是老太爷不说话,别人就不敢吭声的。不过现在多了个小孩又不一样了。欧阳老太太时不时地问小家伙:"吃块鱼好不好,吃了鱼就会变聪明,咱们跳跳以后上大学,念博士好不好?"
  于是小孩一本正经地点头,"好。"
  因此饭桌上的气氛很融洽,欧阳老太太一边照看着小孩吃饭,一边与谢亚说一些小孩的注意事项。
  谢明玉右手慢条斯理地搅着汤匙,左手悄悄地放到桌下,慢慢地攀上谢暄的大腿。谢暄喝汤的动作顿了下,面不改色地放下汤碗,左手拿过湿巾擦嘴,右手去拨谢明玉不安分的手,却反被谢明玉抓在手里,指甲轻轻地挠着谢暄的掌心——
  谢暄不动声色地扫了一圈桌上的众人,欧阳老太太和谢亚的注意力都在小家伙身上,斜对面的谢晖正低着头动作优雅地喝汤,上首的谢老太爷也没有注意到他们这些小动作——
  谢明玉似乎玩上了瘾,变本加厉地去缠谢暄,让他们的手指紧扣在一起——老太爷喝完一碗汤,放下碗用湿毛巾擦了手,开始问起公司上的事——谢晖也赶紧放下汤碗,井井有条地回答,偶尔谢暄会插几句,谢明玉看着谢暄不苟言笑的冰冷侧脸,认真禁欲的模样,底下的手却与他暧昧的缠在一起,那种类似于大庭广众之下的偷、情让谢明玉觉得又刺激又快乐。
  问完谢暄和谢晖,谢老爷子将矛头对准了谢明玉:"听说你最近在跟你三哥做事?"
  谢明玉面上还是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懒洋洋地笑着,"谁这么多嘴啊,我就是无聊,反正闲着也没事——"
  谢老爷子并没有生气,"既然你有那个兴趣,那就好好学,别再整些上不了台面的东西。"
  欧阳老太太的用湿毛巾擦了擦小家伙的嘴,抬起头来,和蔼地对谢明玉说:"有那个心总是好的,慢慢来。你二哥总归是比你早进谢氏,情况比你熟,让他带你——"
  谢明玉在地下捏了捏谢暄的手,面上依旧老样子,目光在谢晖身上打个转儿,"二哥这么忙,我就不去打扰他了,我能干什么,就是个无事忙呗——"
  谢老爷子开口了,"三儿,明玉就暂时跟着你把,事儿一样一样慢慢来,别太纵着他。"
  "我知道了,爷爷。"谢暄点头,宠辱不惊。

  下午,欧阳老太太叫了两个牌友,让保姆带着小家伙去睡午觉,拉着谢亚一起打麻将。谢老爷子拉着两个新认识的玩古界的朋友欣赏他这两年新收的藏品,谢晖开了车出去了。谢暄回了自己的小书房——
  谢明玉进去的时候,谢暄正在练字。他不是第一次看谢暄练字了,但每见一次,心总会有种不住收缩的疼痛的喜欢——谢明玉不是太沉得住气的人,现如今这个社会,人心就好像城市,到处都是建筑工地坑坑洼洼,尘土漫天,这就是个浮躁的社会。谢明玉的出身更让他的性格上烙下骄狂的印子,好在会装。
  但莫名的,每次看见谢暄练字,再心浮气躁,也总会静下来,看着他,看着他单薄美丽的侧影——是的,美丽,这种美丽不是形式上的,而是一种气韵,一种气质——
  他写字,眉目疏淡,神态平和,好像静静地行走于佛香缭绕的深山古寺,暮鼓晨钟,悠悠远远,都不像个人间男子。但奇异的,他又在这寡淡中尝出一丝醇香甘甜,香艳异常。
  谢明玉走过去,从后面抱住他。谢暄顿了顿,没有停笔,只淡淡地说:"这里是主宅,注意一点,被人看见就不好了——"
  谢明玉挑眉,"看见就看见呗,谁敢乱说!"
  谢暄是一向知道他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的,但也知道他这话不过是说说,所以谢暄只是笑笑,并不多言。
  谢明玉似乎并不满意,下巴磕着他的肩,带点儿试探地问:"你说,要是爷爷知道我们的事会怎么样?"
  谢暄扭过头,似笑非笑地瞟了他一眼,语气温柔,"你说呢?"
  谢明玉忽然觉得挺没意思的,放开谢暄随手拿起一本放在小圆桌上的书,躺倒窗边的躺椅上,哗啦啦地翻着书,"我看那帮太子爷不像是单纯来芜和瞎折腾的,表面上看着嘻嘻哈哈没心没肺的,其实都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好几次都旁敲侧击地跟我问起西区的开发案来着——你说,他们是不是看着这块儿油水多,想插一脚啊?"
  谢暄看谢明玉说起正事,也停了笔,"有这个可能,这些人虽然个个身份精贵,不过要真想活得痛快,还得手头宽裕。一般的,也就仗着家里的势捞点儿外快,脑子灵活点儿的,就干脆从外头私运点儿货倒腾,反正这方面他们有的是关系。真正聪明的,不是早早进了部队,就是靠了人脉关系插手商业这块了——照你的意思,他们看中西区的开发案也不是没有可能。"
  "操!"谢明玉整张脸都阴郁起来,"咱们辛辛苦苦做出来,到头来让这帮龟孙子分一杯羹,没那么便宜的事——"
  谢暄倒是不骄不躁,"西区的开发案当然不能让他们插手,这个案子已经差不多了,这时候他们插进来对底下人也不好交代。不过,他们身份毕竟不一样,那些关系是我们所需要的,只要不是太草包,我也不介意以后合作。"
  谢明玉也不是笨蛋,"我看他们这次来也是试探的成分居多,毕竟,他们大本营不在这儿,总要先探探路,没得别人把他们当冤大头——"
  谢暄点点头,"也不用跟他们说得太明白,意思到了就行了——"
  谢明玉笑得很张狂,"我知道,我有分寸——就算他们在京城一手遮天,在芜和也照样有不买账的,合作可以,不过得按咱们的规矩的办事儿。"
  谢暄摩挲着指甲,微笑,窗外阳光正好。

作者有话要说:吐血更新。爬去睡觉了~


67

67、无题 ...


  没过多久,京里来的那帮人就透过谢明玉向谢暄透出想见面谈的意思。谢暄没拒绝,地点约在芜和的一家高尔夫高级俱乐部,不是很正式,也确实仿佛只是来放松娱乐的。
  谢暄的高尔夫打得一般般,不过谢明玉于吃喝玩乐方面是专家,有他在,谢暄不用太费心,只需意思意思挥几杆,便将主场让出来,自己坐到休息区,不动声色地揣摩这次来的四个人——
  此前谢明玉就简单跟他提过这四个人的性格特征以及背景深浅,当然这些人也没有蠢到张口闭口我爸谁谁睡,明目张胆地仗家里的势,大多,还是靠谢明玉和谢暄自己的观察和调查。谢明玉着重提了一个叫沈谦的,看着不是最嚣张,但隐隐有以他为首的趋势,话不多,但心思细腻多变,不是个好相与的。
  谢暄在休息区没坐多久,沈谦也过来了。
  "三少怎么光坐着看,倒像是我们这些客人喧宾夺主——"沈谦长得普通,但高门大户里出来的,自有有一种高人一等的涵养气质。
  谢明玉这几天的接触得到的信息,沈谦上头还有一个哥哥,已经往军界发展,据他自己说,他打小儿性子比较跳,受不了那些条条框框,家里有一个继承衣钵差不离了,他就想另起炉灶,现在名下有个贸易公司,专做医疗器材的进口生意——
  "怎么会,我一向不大爱动的,倒是听说沈先生的高尔夫打得很好,怎么也过来了?"谢暄坐在椅子上没起身,语气浅淡,并不热拢,却也不让人觉得冷落。
  沈谦坐到另一把椅子上,浑不在意地说:"今天似乎手气不大好,歇歇,没准儿转转运——"
  谢暄笑笑。
  "三少看着不像个生意人——"这话,倒是沈谦的实话,老话说得好,居移体,养移气,像他们这种高干子弟,再怎样谦逊,骨子里其实都有军阀式的骄横、专制、霸道,同样,像谢家这样豪门大家出来的,也总脱不了利益的权衡和天之骄子的锋芒,这一点,最典型的,就是谢家的二少谢晖,而谢暄,反却有点像养尊处优的深闺公子,温和的,无害的——
  谢暄似乎压根没察觉到沈谦话里面的审视,只淡淡地说:"大约是念了将近二十年的书,有些念傻了,一下子不必再上课写论文做调查,有些茫茫然——"
  然后两个人同时笑了,似乎一下子拉近了两人的距离,接下来的谈话显得顺理成章——谢氏固然家大业大,但延续至今基本上都是几十年前的老产业为主,在业界内早就站稳脚跟,年轻人想要在这个方面做出点成绩,恐怕不是那么容易的,沈谦就是以这个为切入口,试探着问谢暄有没有什么新的打算——
  他会这样问,自然是耳闻谢家内部的事情,先前也跟谢晖接触过——别管谢晖和谢暄是不是真要争个你死我活,只要是同龄人,又都是颇有才干的男人,想要压过别人的心思谁没有?
  谢暄没给正面回答,只说商人重利,要有合适的项目,当然不介意锦上添花。
  两人渐渐又将话题转到芜和的餐饮业,谢暄估摸着沈谦可能看中了这一块,关于餐饮这一块,谢氏确实从来没有涉足过,谢氏一开始只是个小加工厂,谢老太爷眼光毒到,又肯拼肯闯,慢慢将加工扩大的生产,最终涉足电器这一块,后来虽然慢慢又加入了其他产业,十年前更涉足了房地产,获利颇丰,但谢氏真正的主体从来是实业——
  沈谦看样子也是有野心的,并不是小打小闹一番,否则也不会找上谢暄。

  本来事情到这儿也算是圆满结束了,虽没有达成什么交易,但原本这一次就是试探考察的成分多,到这里,彼此心里都有了数,也算是完成了此行的目的,几人走出俱乐部,泊车小弟已经车开到了门口,接下来便是去吃饭。沈谦已经坐进车子,正准备关门,一个戴棒球帽的人疾走过来,朝车内丢了一个塑料袋,正丢在沈谦怀里,众人还没反应过来,车里面忽然噼里啪啦响起来——
  "抓住他!"谢明玉反应快,话音未落,门口的保安还没反应过来,沈谦的同伴已经眼疾手快地朝那个棒球帽的人扑了过去——
  那人拔腿就跑,两个人紧追不放,一过转角三人都不见了踪影,一个保安急忙跟上,另一个保安满脸焦急跑来看事故现场——
  扔进车里的是一串小鞭炮,也不知是恶作剧还是专门冲着沈谦去的——沈谦捂着眼睛阴沉着脸一身火药味地出来——
  "怎么样,没事吧?"谢暄的心情也不好,这个当口出事,总是麻烦。
  沈谦挥了挥手,虽然表示没事,但看他手上有伤,又一直捂着眼睛不吭声,显然并不像没事。
  "操,哪个兔崽子,别给我逮着了,非卸了他两条胳膊不可——"比起谢暄,谢明玉的脸更臭,这跟当面打他脸都没差。
  "东子和雷壮追过去了,不会让那小畜生跑了的,沈哥,你真没事?"唯一留下来的刘希一手扶住沈谦——
  "总之,先去医院看看——"谢暄开口。
  沈谦却一挥手拒绝了,语气很不好,"等东子和雷壮回来,我倒要看看谁他妈这么长眼——"他将一直捂着眼睛的手拿下来,鞭炮炸伤了眼皮,鲜血淋漓,唯一睁着的那只眼里满是阴鸷狠戾——
  谢明玉将身子往车身上一靠,"沈少是得罪什么人了?"
  大约是谢明玉那有些风凉的语气惹着了人,沈谦还没说话,刘希抢先开口了,"放你娘的屁,我还怕是你们惹来的,反倒叫我们顶了锅!"
  谢明玉立马就要反击,被谢暄拉住了,刘希也被沈谦斥了一句,表情愤愤,却不敢再跟谢明玉对上,只将怒气发泄在别处,"东子和雷壮这是上火星抓人呐,还不回来!"
  正说着,去追人的三人回来了,但并没有看见那戴棒球帽的人。刘希一见就气急败坏地赶上去,"人呐?"
  雷壮满脸怒气,却只横了旁边与他一同去追人的东子,没好气地说:"你问他!"
  刘希将目光对准东子,又问了句,"人呐?"
  东子拉着刘希的胳膊,显然不想在这边说:"回去再说,沈哥怎么样了,没事儿吧?"
  刘希一看他这态度就怒了,"有什么话不能当面说的,非得吞吞吐吐娘们似的,一个人都没追着你们好意思——"
  雷壮一听,再也忍不住,"怎么没追着,要不是东子拦着,我他妈非揍得他爬不起来!"
  东子也憋着一口气,"好歹咱们以前还一起玩儿过,现在他家出事儿了,他心里憋屈,也不是不能体谅的——"
  "体谅个屁,这是第几次了,他老子死了难道是我杀的,是沈哥杀的?他憋屈了就得找咱们出气,他算个鸟,人家客气叫他一声英少,他还真当自己还是以前那个太子爷呢,老子以前就看他不顺眼了——他再这么不识抬举,早晚被人收拾了——"

  谢暄和谢明玉对视了一眼,看样子这一次的意外跟他们无关,是沈谦他们自己方面的问题了。沈谦将他们的争执听了个实打实,大概也已经明白放鞭炮的人是谁了,走过去,对叶东说:"东子,今天的事儿我本来非追究不可,不过看你面子我就当被狗咬了,不过没下一次了——你要真为了他好,就跟他说,他家的事儿跟我家没关系,官场上的事,本来就说不清楚,人死了就死了,就算弄清楚怎么死的又怎么样?芜和的水深着呢,再闹下去别真把自己小命玩掉了。让他趁早回澳洲去——"
  沈谦这话一出,谁也不说话了。
  谢暄上前一步,"沈先生,还是先去医院看看伤吧,伤在眼睛周围,耽搁下去恐怕不好。"
  沈谦点头,"不麻烦三少了,今天的饭看来只能改期了,改天我们专门请三少和四少,算是为今天连累你们受惊赔罪——"
  话虽这么说,谢暄和谢明玉还是陪着去了医院,毕竟人是在他们地盘上出事的,确定无事才算放了心。

  过了几日,谢暄开车从谢氏回公寓,自从跟谢明玉在一起之后,他便只在周六周日回谢公馆住,平时都住在公寓里,谢明玉虽不算正式搬过来住,但大部分时间也腻在他那里,这事儿,老太爷也知道,只道明玉跟他感情好,有谢暄看着谢明玉这么个不着调的,他很放心,还问他要不要从老宅调个佣人过去,谢暄当然拒绝了,只说地方不大,白天都在公司,也就晚上睡个觉,请个钟点工收拾一下就好了,谢老爷子也就没再提了。
  车过市区的商业街,车速慢下来,他在路边看见两个有点眼熟的身影——一个是前不久刚见过的叶东,另一个,是江缇英——
  两个人似乎在争执什么,江缇英的脸色越来越难看,然后忽然狠狠一挥手,一大沓红色的钞票便被打散,纷纷扬扬落下来,路人一阵惊讶的呼声,指指点点地看着。叶东的脸色也变得极其难看,不知说了什么扭头就走——
  江缇英倒不急着离开了,站了一会儿,撇撇嘴,蹲□,一张一张地开始捡钱,捡了好一会儿,才算把地上的钱捡干净了,然后他蹲在路边开始数钱,一张一张地数数得格外仔细虔诚,像个守财奴,数完后,他将一叠钱啪啪地打着自己的手心,摸出打火机,开始当街烧钱——
  周围的人渐渐围过来,有拿出手机拍照的,有劝说的,有不屑的冷言冷语的,他通通充耳不闻,满不在乎,又摸出烟,就着燃烧的纸钱点烟,然后就那么一口一口慢慢地抽着。

作者有话要说:最近在萎靡期啊,更新无力,唉~
话说,厂花大人好妖孽,瞬间秒杀啊~


68

68、后续 ...


  谢暄慢慢将车靠到路边,打开车窗,喊道:"江缇英——"
  江缇英从烟雾缭绕中抬起头,那张漂亮的脸上有伤,更衬得颓废又落寞,他也不起身,直直地看着谢暄,好像不认识一样。
  谢暄很有耐心地等着,过了好一会儿,江缇英才慢吞吞地站起来,将烟头扔到脚下,用脚碾灭了,走过来,拉开车门坐到副驾驶座,也不理人,径自闭了眼睛。
  "去哪里?"谢暄看他一眼,问。
  江缇英的嘴角缓缓扯开一个讽刺的笑,"你觉得我现在还可以去哪里?"
  谢暄没说话,直接开车去了公寓。
  直到站在公寓的客厅中,江缇英插着双兜环顾一圈,才笑起来,"谢暄,人家现在对我都避之唯恐不及,怎么你反而上赶着往上凑呢,你说你图什么呀?"
  谢暄脱了外套,坐到沙发上,"你帮过我。"
  江缇英扭过头,满脸惊讶,"我怎么不知道?"
  谢暄看着他,淡淡地说:"在莲花?鲤?1949里。"谢暄只提了这么一句,便不再说了。
  江缇英拧着眉想了很久,也没想起来,一屁股坐到沙发上,脸上浮现自嘲的笑,"要说帮,我帮过的人少吗?从前我家还没出事的时候,每次出去玩儿,哪次不是我做东?他们有个什么困难,哪次我不是两肋插刀,有过一瞬犹豫没有?有过一句怨言没有?那时候我图他们什么?什么也不图!他们就是没拿我当兄弟看,至少是朋友吧——结果,我们家一出事,他妈个个都成了缩头乌龟,我这是要他们为我出头了还是拉着他们往火坑跳了?打小一块儿长大的,也只敢偷偷摸摸塞钱给我,老子难道缺钱?我他妈活了二十几年,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寒心!"
  谢暄没说话,抽着烟看着双目赤红的江缇英,想起第一次见到江缇英,又漂亮又骄狂,仅仅因为老师的不公平对待,就为毫不相干的同学出头。再见在莲花?鲤?1949的俱乐部,他毫不犹豫地挡在谢暄面前,或许他不过是因为跟孟古一行人不对付,但那些微小的细节,却让他记到现在,也是那时年少,心性还柔软,换了如今,只怕再也无法触动分毫。
  "曲终人散,人走茶凉,原本就是人之常情。"谢暄没有劝慰,说出的话有刀刃的冰冷和现实,却又带着说不出的苍凉,他自己抽烟,脸上依旧平静无波,没有同情,也没有为难。
  江缇英靠在沙发上,出神地望着虚空,想着他家出事前,父亲没有任何征兆地强硬地将他和母亲送出国,等到在报纸上看到那则消息,仿佛整个世界瞬间崩塌,反观之母亲,除了面色苍白摇摇欲坠外,却是奇异的坚强镇定,其实母亲早就心里有数了吧,只有他,浑浑噩噩,那么多的迹象表明家里出事了,他却愣似一点没发现——
  江缇英生平无大志,正经事没做过几件,斗鸡走狗提笼架鸟的活儿玩得溜转——他一直觉得人生短短几十年,最重要的无非是活得开心痛快,建功立业光宗耀祖的伟业实在没意思——所以说,人不能太得瑟,太得瑟了,老天都看不过去——
  他是瞒着母亲偷偷回国的——
  "我知道这么做很幼稚,可是我心里面实在憋得慌——"自他家出事后,有些话憋在他的心里面,没有人可以诉说,痛苦也只能背过身一个人咀嚼,"如果不做点什么,我会发疯的——"
  "你有什么打算?"
  江缇英摇摇头,站起来,"这你就别管了,或许过段日子我就回澳洲了,毕竟我妈一个人在那儿我也不放心,谁知道呢——"他看着谢暄,认真地说,"谢暄,谢谢你,连着那次在锦都的——"
  谢暄跟着站起来,神情并没有变化,"不用。"
  江缇英笑起来,轻轻捶了谢暄一拳,"想不到啊,以前见你的时候,又瘦又不爱讲话,我看着就觉得这是个需要人照顾的,现在却十足一个社会精英——"
  大约是提起从前,谢暄的脸上也有了一丝笑意。
  江缇英走过去轻轻抱了抱他,"谢暄,我不能说我以后一定会怎么怎么样,但我会记着你的——"
  然后他放开谢暄,脸上恢复满不在乎的轻松,挥挥手,"我走了——"
  他打开门,然后愣了愣,门外有人,正是谢明玉——
  谢明玉也不知在门外站了多久了,看见谢暄望过来,率先开口,"三哥,我送江缇英下去——"
  谢暄还来不及说话,谢明玉已经关上了门,隔开了他跟江缇英。

  门外只有江缇英和谢明玉,江缇英的目光就变得古怪起来,似笑非笑地打量着谢明玉——他可不信谢明玉有那么好心——他们从少年时代起就互相看不顺眼了,江缇英小时一直在北京,那会儿他父亲还在军界,他是在武装氛围浓厚军区大院儿长大的,真是恨不得天天身上斜背一管上了膛的AK47,骨子里的霸道专制。初三那年被送到芜和老家,遇上又嚣张心眼儿又多的谢明玉,怎么看怎么不顺眼——
  果然,谢明玉也懒得装那副纯良友好的模样,冷着脸径自走进电梯,身子往壁上一靠,两手高傲地抱在胸前,直截了当地问:"你找我三哥什么事?"
  江缇英短促地笑了下,心想,我跟谢暄跟你有什么关系,也懒懒地靠上电梯壁,压根不理他。
  谢明玉也知道江缇英一向看自己不爽,也不跟他废话,"你家的事儿别拖上我三哥,官场上的事,他插不上手——"
  江缇英一听这话,火气就上来了,斜着眼睛冷笑,"这你可错了,今天可不是我巴巴地求上门的,是谢暄仗义——"好像是故意气谢明玉似的,江缇英说得声情并茂又含糊不清,"现今谁都把我当瘟神似的往外推,从来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谢暄的人情,我领,谢暄这个人,我也认——"
  谢明玉的脸沉了沉,然后又笑,而且笑容越来越大,讽刺也越来越浓,"别,你可千万别给我三哥发好人卡——他的心硬着呢,保不齐背后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目的——"
  江缇英也笑起来,嘲讽的目光深深地盯着谢明玉,"嗤,这话你怎么不当着谢暄的面说呀?"
  谢明玉脸上坦坦荡荡,"因为我不敢。"
  江缇英被他的直白的话噎了一下,刚好电梯到达一楼,门开了,他一脚跨出,就要走,谁知后面的谢明玉又叫住了他——
  江缇英扭过头挑着眉,看他还有什么讽刺挖苦的话要说,反正最近这话他也挺多了,免疫了——
  谢明玉的表情却褪去了刚刚的刻薄,变得正经,他按着电梯的开关,不让电梯门合上,认真地看着江缇英说:"江缇英,我说真的,你家的事我们真帮不上忙。你不是傻子,政治上的事波诡云谲,有时候上头一个文件,下面得有多少风浪有多少明争暗斗。你们家说白了,就你父亲一个人撑着,看着风光无比,但实际上根基不稳,独木难支,比得上人家整个家族的错综复杂盘根错节吗?你爸当初被下派到芜和,那就已经相当于被人架在火上烤了,芜和是什么地儿,那是黄金府阎王殿,里头的人物比京城只多不少,积累几代,利益关系有多复杂——我说句难听的,你就是想报仇,也没那个能力,别到时候真惹到某些人,那就辜负你爸费心把你送出国的苦心了——"
  江缇英垂在身体两边的手松了又紧,紧了又松,最终狠狠地握成拳,脸色苍白如纸,但目光坚硬如铁。谢明玉说完,一秒都不多待,松开按钮,电梯门就缓缓合上。

  谢明玉的心情不大好,脸上便郁郁,上了楼,看见谢暄坐在沙发上涌PDA看报表,便走过去框着他的脖子,把脸贴在他的脸上。
  谢暄侧过脸亲了下他的嘴角,眼睛还不离PDA的屏幕,"江缇英走了?"
  "嗯。"谢明玉起身,绕到沙发另一边,钻到谢暄怀里,枕着他的腿躺在沙发上,"你怎么会跟江缇英在一起?"
  谢暄原本将PDA放在自己腿上看,谢明玉来了,他只好将PDA拿起来,用手托着,"路上遇到的。"顿了会儿,没听到谢明玉的回答,他才将PDA拿开,低头看谢明玉的表情,"怎么了,心情不好?"
  "嗯。"谢明玉侧了侧头,看向窗外,"江缇英他们家的事儿,让我感触挺深的。"他抓过谢暄的一只手,与自己的相互缠绕,"你看吧,虽然我跟江缇英原来挺不对付的,两厢看厌,但从前他什么样儿啊,真是鲜衣怒马张扬恣意,上哪儿都一群人捧着拥着,多么风光呢,真要论起玩儿,我还真比不过他,谁知道就那么一忽儿的,美酒靓汤没了,声娇体软的萌妹子没了,两肋插刀的兄弟也没了——我都看得见那七宝明月楼哗啦啦地往下掉金粉银屑,转眼成土,心酸——"
  谢暄将PDA放到茶几上,腾出一只手摩挲着谢明玉的下巴,听他这样说,捏着他的下巴将脸扳向自己,"这就凄凉上了?你这是想着自己呢——"
  谢明玉瞪着眼睛,"我想着自己怎么了,谁能保证自己就富贵一辈子了呢——所以吧,就是玩儿也是有讲究的,人当然不是一定要奔着扬名立万去,享乐主义也没错,关键呢,还得看怎么玩儿,跟什么人玩儿,得看用不用心——"
  谢暄微笑地听着,然后俯□亲了亲他的嘴唇,谢明玉顺势将两条胳膊缠上他的脖子,跟着坐起来,谢暄的手伸进他的衣服里面,抚摸他肌肤紧绷线条起伏的背,一边说:"过几天我要回周塘办点事,这边你盯着点——"
  谢明玉张嘴在谢暄的颈侧咬了一口,谢暄嘶了一声,拧了拧他腰部的肉,逗得谢明玉吃吃笑了几声,"那你帮我跟外婆问好,说我有时间去看她——"
  "嗯。"
  "我还记得上回回来的时候,你外公还说要我立夏的时候再去,说给我烧立夏饭呢——"结果后来谢暄去了英国,一去六年,韩老爷子也过世了,这个话也就从来没有兑现过。
  谢暄愣了下,按着他的脊椎节节上升,"那今年立夏带你过去,我烧给你吃。"
  谢明玉眯着眼睛笑得像只满足的小狐狸,分开两腿,跨坐谢暄身上,用自己的裆部慢慢摩挲谢暄那处,谢暄的呼吸粗重起来,抚摸他脊背的手往下,插、进谢明玉的裤子里面,捏着他的臀部用力按向自己……
  和谐~和谐~

作者有话要说:这几章过渡,大概比较闷,其实我也好想也高潮啊,不过快了,哈哈~
感谢3112230的地雷。


69

69、消息 ...


  谢暄回周塘是何林开的车,何林是何叔的小儿子,目前跟着谢暄做事,他性子沉默,话不多,但心里透亮,做事圆滑细腻,虽然担着助理的名,但谢暄的很多私事也是他在处理——开发案上轨道之后,谢老爷子将越来越多的事交给谢暄做,整个谢氏都看到了谢暄异军突起的迅猛势头。与谢晖慢慢收服的温和手段不同,谢暄展示出完全不同于他外貌的雷厉风行与铁腕冷血——
  不听话?好,我换个听话的上去——短时期内,谢氏内部就经历了一次小规模的换血,当然,谢暄没傻得去动高层,他还没这个实力,即使将人拉下来了,他也没有足够能耐和经验的人坐上去——肖焚和跟着谢暄从英国回来的李潇潇、马扬、张映照四人是谢三少的嫡系,他们有个相同点,那就是足够年轻,足够有干劲,他们的抱负前程都与谢暄紧密相连,目前在谢氏还属中层,不扎眼,却又不容小觑,所在的部门都是干实事的。
  还有一个人,王芸——从学生时代起,她就跟着谢暄在学生会做事了,能力是毋庸置疑的。这次谢暄回来又碰到她——王芸的家庭条件不错,不需要她赚钱养家,若她愿意,完全可以天天逛街做美容,然后等着舒舒服服地嫁人,但她不愿意,与家人大吵一架之后干脆搬了出来,谢暄手边刚好缺一个助理,便将她招了过来,若碰上需要携伴出席的场合,她也足够拿得出手。
  至于谢明玉,他目前还没有明确的职务,只是帮着谢暄处理一些事情,当然,人家谢家小少的身份摆在那儿,谁敢多话——
  谢氏内部的一些变动,一心扑在古玩收藏上的谢老太爷肯定是知道的,不过,他没任何表示一方面自然是对孙子的疼爱,另一方面也是因为这些动作还在他的许可范围内,甚至还是乐见的——何况,谢暄从来没打算背着老爷子搞什么手段,有些事情与其从别人口中听来,还不如他自己说,这样,谢老爷子无论如何也总会下意识地站在他这边。

  车子平稳地开在去往周塘小镇的路上,谢暄坐在后座,微阖着眼睛,还在思考着问题——他这番动作,最急的肯定是谢晖,就算谢晖沉得住气,他身边的人恐怕也无法这么镇定——当年跟着谢老太爷打江山的人都有自己的家庭,都有自己的子孙,自己老了,总要为后代打算。有些稍稍看开的,为亲戚子侄谋求个不错的位子也就信奉儿孙自有儿孙福了,但也有一些具有更大抱负,或者老人淡泊名利了,但挡不住年轻人的壮志雄心——
  当初老太爷的三个儿子中只有二儿子还能看,就不可避免的很多人倾向了他,形成了一股庞大的势力,后来老太爷透出想把家业跳过儿子传给孙子的意向,顺理成章,不能说接受,但至少谢晖是分享了这股势力。不过,也是有利有弊,这些人良莠不齐,中饱私囊的,偷税漏税的,挪用公款的,谢暄动了他们的利益,难免狗急跳墙——
  谢暄想,是不是先下手为强,拉出一个重头,杀鸡儆猴——不过,这次爷爷那里可能不大好过——这些人的父祖,都是谢氏的老功臣,老太爷念旧,怕人家说他凉薄。他也未必不知道这些情况,只是到底年纪大了,只想求个安安稳稳盛世太平——

  汽车忽然一个急刹车,谢暄没留神,差点撞到前面的椅背——
  "怎么回事?"
  何林也吓了一大跳,冷汗从脊背冒出来,"有个小孩忽然从马路边跑出来——"
  谢暄拧起眉,"有没有撞到人?"
  "应该没有。"
  "下去看看——"
  何林急忙下车,谢暄也跟着下来了——小孩被一个中年妇女紧紧抱在怀里,当时情况也真是危急,大人也吓坏了,白着脸,又生气又担忧地骂不听话的小孩。小孩儿大约两三岁的样子,围着红色的围兜,头上顶着稀稀疏疏黄色的胎发,辨不清男女,也无法理解大人的担忧害怕,只知被骂了,瘪着嘴,忽然发出震天响的哭声——
  何林过去跟大人交涉,看看需不需要送医院看看。
  谢暄没过去,远远地看着,中年妇女似乎也并不是不讲理的人,一边哄着小孩,一边听何林说话,然后带着狐疑的目光往向谢暄,谢暄礼貌地点了点头,谁知那人抱着小孩忽然向他走来——
  "你——是三儿?"女人的声音里带着不确定。
  谢暄愣了一下,目光变得警觉,仔仔细细地打量着眼前的女人——慢慢的,一个窈窕美艳的人影渐渐清晰起来,穿着明黄的连衣裙,头发烫卷,别着两只精美的发夹,那是周塘南村这样的乡下少年的美妇,同时,一个名字也清晰地出现在他的脑海——关绣,周南生的母亲——
  "你是关阿姨?"尽管已经确定了,但谢暄的语气还是谨慎,他见过关绣的次数有限,难怪没有立刻认出来。
  关绣笑起来,一脸惊喜,尽管韶华不再,但曾经的风韵还刻在眼角眉梢,"差点就不认得了,长这么大了,这是回去看你外婆?"
  "嗯。"谢暄点点头,对于关绣的亲热有些疑惑——关绣从来不是对晚辈亲切热情的人,他有限地几次去周南生家玩,遇到关绣,她从来就冷冷淡淡的。
  何林走过来,迟疑地开口,"三少……"
  谢暄挥挥手,示意不用担心,将目光落到小孩儿身上——小孩儿的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这会儿眼角还挂着泪珠,但已经一会儿趴在关绣肩头一会儿又转过来看谢暄了。谢暄握了握小孩软软的手,对关绣说:"不要紧么,要不还是去医院看看,小孩子娇弱,别吓到了——"
  关绣拉拉小孩的围兜,说:"没事,这孩子胆子大着呢,整天爬上爬下我一个人有时还真看不住她,太皮了——"她抓着小孩儿的手指着谢暄说:"来,糖糖,叫叔叔——"
  小孩儿圆溜溜的眼睛好奇地看着谢暄,像玩什么好玩的游戏,咯咯笑着搂住关绣的脖子转向后头——
  关绣拍了拍小孩的屁股,"这孩子。"她将诚恳的目光转向谢暄,"三儿,要不赶时间的话,阿姨请你喝咖啡——"
  谢暄对上关绣的略带恳求的目光,直觉她有话要说,点头同意了。

  附近就有咖啡馆,谢暄和关绣找了个靠窗的位子坐下。关绣将小孩放到座位上让她自己爬着玩,热情地对谢暄说:"喝点什么,别跟阿姨客气。"
  谢暄点了杯蓝山,关绣自己要了一杯柠檬茶,给小孩儿要了一份薯条。何林停好车,找了离他们稍远但又能看见对方的位子坐下。
  关绣与谢暄实在不熟,又看谢暄如今一副大人物的模样,双手不安地握着玻璃杯,有些不知如何开口,小孩子在座位上爬上爬下,爬累了,吃几根薯条,还眼巴巴地送到关绣嘴边,奶声奶气地说:"奶奶,薯条——"
  谢暄的心头急速地跳了跳,手指颤了颤,眼睛紧紧盯着小孩儿的眉眼,想看出些什么,"这是关阿姨的孙女儿?几岁了?"
  说起小孩儿,关绣的脸上满是慈爱,"过年刚三岁,她生日小,都到年底了,实际上连两周岁都没有呢——"
  谢暄觉得双手发凉,勉强露出一个笑,"我都不知道……"他的声音有些飘忽,"南生……什么时候结婚的?我一直在国外,都没有听到消息——"
  关绣一下子沉默下来,脸上的表情有点奇怪,她抚摸着小孩儿的头顶,"糖糖是我大儿子的孩子,他们两夫妻工作忙,我反正闲着就帮他们带带孩子,南生——"她的脸上现出愁苦和失望,"我还以为你知道呢——"
  谢暄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她口中的大儿子是她再婚的继子,还来不及咀嚼乍悲乍喜的心情,一颗心又被高高吊起——
  "知道什么?南生怎么了?"
  "他走了——"关绣的眼眶一下红了,低着头,迅速地抽了纸巾捂住自己的嘴巴和鼻子。
  谢暄的声音有些艰涩,机械地重复,"走?"
  关绣勉强控制住自己的情绪,"那件事情之后,我原来还担心他会有什么阴影,也怕他再出去惹事,一直有些提心吊胆,对他有些严厉,可他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样,照旧去上学,也没惹事。以前我说他几句,他就要不高兴,也不愿意回家,可那次以后,他变得很听话,虽然还是不说话,却没再摆过脸色,我以为吃一堑长一智,他算是懂事了,还暗暗高兴——高考结束第二天,他单肩背着书包跟我说:'妈,我走了。'我还当他只是去哪里打篮球,我忙着拖地,也没回头看他一眼——我那时还惊讶,他很久没叫过我妈了,谁知道——"
  关绣的眼泪再也忍不住,整个人抖得厉害,小孩儿有些被吓到了,不安地拉着关绣的衣角,叫,"奶奶,奶奶——"
  关绣又抽了纸巾,抹去汹涌的眼泪,再抬头,仿佛一瞬老了好几岁,眼角的皱纹如此明显,她的声音还带着哽咽,"谁知道,他这一走再也没回来,起先我们还以为出了什么事,电话也打不通,直到我在梳妆柜的抽屉里看到他留下的三千块钱——"
  对于周南生,关绣承认,她是个不合格的母亲——年轻的时候,她心高气傲,不大看得起已故的亡夫,她觉得她的人生不应该是这样的,对于周南生的出生,自然也没有多大的喜悦,她爱自己胜过爱孩子。丈夫过世,她要挑起一家的生计,自认对周南生供吃供住供上学,已经足够,周南生对她不满,她只觉这个儿子不仅不能帮到自己,而且没有良心,不知感恩。再婚之后,她终于过上自己曾经奢望过的生活,忙着经营自己的新生活,对丈夫对继子体贴无比,她自认是个合格的妻子和继母,唯独忽视了自己亲生儿子,母子关系越来越冷淡,连争吵都不再出现。
  谢暄的指甲陷进掌心,眼睛却无动于衷地看着双目通红的关绣,他没办法劝慰,也没法产生同情,关绣的悲伤,他只会比她更甚,比她更痛。他从来没喜欢过关绣,在还很年幼的时候,他就想,没有负担起一条生命的觉悟,随随便便地就把孩子生下来的父母,最差劲了。大人从来不会知道,这一种不负责任的态度和行为会给孩子带来多大的残缺和伤害。
  过了一会儿,关绣总算不再流泪,为自己的失态略略有些不好意思,但依旧不肯放弃一丝希望,"三儿,南生……真的没跟你联系么?"
  谢暄摇摇头。
  关绣脸上出现失望的神情,但失望过太多次,她也已经习惯,勉强笑了笑,"我还想,你们一直那么要好,他会跟你联系也说不定。"
  谢暄将唇抿得发白。

  面前的咖啡已经冷掉了,关绣也带着小孩离开了,只有谢暄还坐在座位上,脸色苍白地望着外面的车流,想着那个离开家的桀骜少年。
  何林等了很久,也不见谢暄起身,只好走过去,试探地问:"三少……"
  谢暄转过头,垂了垂眼眸,"走吧。"

作者有话要说:我现在怀疑,这篇文真的能在35万完结么?我又不想随随便便就结尾,唉,好纠结~
感谢631769童鞋的地雷~


70

70、戒指 ...


  自从韩老爷子过世后,周塘老宅里就剩下老太太一个人,她习惯了在周塘慢节奏的生活,不愿离开这里去跟女儿女婿住。老太太脾气执拗,没人能够劝动,韩若英韩若华没办法,只好请了一个年轻的保姆照顾老太太的生活——
  这些年,老太太明显老了,记忆力开始衰退,行动渐渐迟缓,但依旧过安闲素朴的日子,永远穿干干净净的布衫或旗袍,房间打扫得一尘不染,一针一线缝制的被子永远有太阳的味道。
  晚饭之后,何林便告辞离开,他在镇上的旅馆订了房间——
  老太太起身挽留,"小林你就住这里好了,房间收拾一下,被子都是现成的,何必那么麻烦去住旅馆——"
  何林扶住老太太不让她送,"老夫人您坐着吧,我就住镇上的天华宾馆,挺方便的,一点不麻烦,您跟三少好好聊聊——"
  老太太还是把他送到门口,"那明儿还来这吃早饭吧,别在外边儿吃,不卫生。"
  何林看看谢暄,见他点头,才笑着应道:"那就叨扰老夫人了——三少,我走了,你要的资料都在那个牛皮袋里,有什么问题就给我打电话。"
  谢暄点头,看着何林离开,才扶着老太太回饭厅。

  保姆在洗碗,老太太拉着谢暄的手上了楼,进了她与老爷子的房间,然后弯腰,慢慢悠悠地趴到大床里面,打开床里边的抽屉,里面整整齐齐地叠放着一些细软的东西,手绢儿、袜子,以及她的念珠,她从最里面拿出一只黄杨木的首饰盒,拉着谢暄坐在床上,打开盒子,里面裹着一方黑色缎巾——
  她小心翼翼地打开,缎巾里密密包裹着的是一只沉甸甸的黄金凤镯,两副金耳环,两条金链子,一只男士的金戒指,还有一只黄金胸针,雕刻成半开的牡丹花,在灯光下,亮澄澄的炫目雍容,极是惊艳。
  她的脸上带着怀念,一样一样地拿给他看,给他讲这些首饰的来历,末了,又小心翼翼地用布包起来,合上首饰盒,然后推给谢暄,"给你。"
  谢暄惊讶得不知如何是好,手抵着首饰盒,说:"外婆,我又不戴首饰,你留着吧,那枚黄金胸针配您那身孔雀蓝的香云纱旗袍最好看,等天气暖了,您穿上那身,我陪您去省城剧院听戏——"
  说起戏,老太太的明显高兴起来,脸上有了笑意,但依旧坚定地将首饰盒推给谢暄,"你拿着,谢亚的那份她结婚的时候我就给她了,开落的我也留了,这是给你的,我怕以后忘记了,现在先给你——"她已经明显感觉到自己记忆力的衰退,但没有丝毫惶恐,镇定地为自己准备着将来的事。
  谢暄一阵心酸,老太太安静地望着屋子,一时也不说话——
  房间依旧一如从前——褪了漆的雕花宁式床,挂着白色的棉帐,绸面被子叠得仔仔细细,搁在最里面。窗下是一只双开门的矮柜,玻璃下压着一些老照片——他的,那时初来周塘神情苍白身体羸弱,他早逝的大哥谢昉的,刚满周岁,抱着皮球坐在游泳圈里,母亲的,阿姨的,那应该是哪一次清明扫墓时拍的,还有她和外公年轻时在北戴河拍的,也有她和妹妹的,她妹妹与她长得很像,谢暄见过一次——大大小小的照片有些都发黄褪了色,也不知几经辗转——柜子上放着一只老式的梳妆柜,打开了就是一面镜子,里面放着她的木梳、篦子、发夹……
  靠北墙放着一只五斗橱,五斗橱上放着一只老式电视机,所有的一切,沾染了人太多的气息,都是一派岁月绵长人间静好的味道,只是床头墙上,挂着外公的黑白遗像,静静地俯视着空荡荡的双人床——
  老太太将谢暄的手覆在首饰盒上,又重复了一遍,"拿着,现在的金店打不出这样好的首饰了,那个胸针还是无锡的一个老师傅打的,那个老师傅的手艺啊,整个无锡都有名。我原来有个小姊妹,特别要好,咱们总穿一样的衣服,梳一样的发辫,后来她嫁去了无锡,找那老师傅打了两只一模一样的胸针,她一只,我一只,也不知她现在怎么样了,听说那个年头里因为成分不好,过得很艰难……这只胸针,你妈妈和阿姨都没舍得给,就给你——"
  从前老太太是绝不会这样跟他讲话的,她并不是慈蔼的人,很少话,有些严肃,尤其在谢暄的学业方面,很严厉。但或许随着谢暄的长大,她慢慢将他当做可担当的男子,反而软化了自身,退到一个从属的角色。
  她给他讲起自己的心愿,一个极其朴素平凡的念想,无非是想清醒地看着谢暄成家立业,她似乎对自己的寿数有着清醒的认识,觉得可能没办法看着开落了,但谢暄总归还是可以期望的,她将谢暄的手合在自己的掌心,慢慢揉搓着,说:"其实世上哪来什么轰轰烈烈的感情呢,无非是年年月月的朝夕相对,互相体贴尽责罢了。人活着,就是过日子,结婚,就是两个人搭伴过日子——"
  那是她的亲身体验,她对谢暄的外公,也并不是爱情。她是大地主的女儿,读过几本旧书,受过西式教育,会弹钢琴,也会画几笔兰花,而谢暄的外公,真真正正的贫下中农,一开始连大字都不识几个。若不是世事无常,任凭老爷子再执着再痴心,这两个人,也不可能走到一起。她嫁给谢暄外公,在别人眼里是"高攀",在她这里却是"下嫁",她是委屈的,只是那时心若死灰,无非将就过日子——
  再后来,国内形势紧张,天天都有批斗,她地主家小姐的身份又被再次揪出来,上头也好心地暗示谢暄外公离婚,只是老爷子脾气又臭又硬,软硬不吃,甚至要丢□上煊赫军衔,跑去和她一起干活。是那段艰难岁月里谢暄外公的不离不弃感动了她,五十多年,两人之间没有轰轰烈烈至死不渝,没有甜言蜜语海誓山盟,也没有争吵怀疑互不信任,只是按部就班地工作、学习、关照后辈。不管一开始是怎么样的,到最后,已是谁也离不开谁了——

  夜已经很深了,谢暄却没什么睡意,看完何林给他的装在牛皮袋里的资料,他捏了捏眉心——牛皮袋里的一叠资料全是关于玉林余家的,余家本身有一个拖鞋厂,专做出口,在玉林本市内算是小名气,余国信自己本身还算有能力,也有魄力,否则也不会在同期那么多做拖鞋的里面脱颖而出,他的老婆黄美仙也不是安分的性子,她对拖鞋厂没什么兴趣,平时就喜欢逛逛街做做美容打打麻将,听说炒房利润大,又不用费脑筋,她被掇窜着,先拿着自己的私房钱试水,尝到甜头后一发不可收拾,甚至将手伸向了公帐,这还没办法满足,甚至开始向周围的人借钱,林林总总算起来,她的债主居然有一百多个。而黄美仙有一个弟弟在上海开一家投资公司,她被他弟弟的所描述的辉煌前景诱惑,又将炒房所得的钱全部投入到了她弟弟的那家投资公司——
  黄美仙刚出手了三套房子,转手又将钱投到了她弟弟的投资公司。如今她名下还有二十几处的房产。而去年因为暖冬,余国信的拖鞋厂亏了不少——谢暄随手翻了下何林所列的那些房产目录,扯了扯嘴角,笑了——他当年居然被连个玩意都算不上的余家难住,可不就要笑死?
  何林的资料很全,除了余国信和黄美仙,还有他们的一双儿女。两夫妻自己的生活过得无比精彩,谁也没心思料理儿女的教育问题,只知道塞钱。儿子余炜,典型富二代,文不成武不就,酒肉朋友遍地,大专毕业后进了他爸的厂子帮忙,天天明目张胆地挪着公款潇洒;女儿余婷,初中毕业就没再念书了,天天打扮得跟个小太妹似的跟人争风吃醋,可不,就出事了——

  谢暄将资料扔到一边,站起来在房间里走了一圈,何林大概会奇怪,怎么好端端地要查一个微不足道的余家,谢暄来周塘对外的说法是,看望他外婆,然后,是考察玉林的情况,谢暄有意在这里开一个楼盘——玉林的经济发展得很快,在如今一线城市基本饱和的情况下,转战二线三线城市正是重要策略,因此,谢暄的提案几乎没有阻碍地通过了。
  谢暄望着窗外,微微冷笑——正事,他当然会做,但有些私事,也要了。他从来不是宽仁的性子,即使时隔多年,那种无能为力的自厌自弃也一直深深刻在骨髓,鞭策着他不断地向前,向前——
  谢暄侧头,目光落到床上的黄杨木首饰盒上,心,稍稍软了一下。他走过去,打开盒子,掀开缎巾,黑色缎巾上一撮金黄耀眼——他知道他外婆的意思——他拿起里面唯一的一枚男士戒指,这戒指是他外公的,算是他们的结婚戒指,简简单单的一个圈,里面原来刻了"天长地久"四个字,已经磨损得几乎辨不清了,是他外公曾经开玩笑说要留给他当传家宝的。
  谢暄的手指摩挲着黄金戒面,想了想,从床内的抽屉找了半天找出一条褪了色的红绳,将戒指串了起来挂到了脖子上,放进衣领里面,金属碰到胸口,有点冷,但他觉得很熨帖。


71

71、一个人 ...


  谢暄的早饭吃到三分之一的时候,何林来了。
  老太太招呼小伙子,"来,小林,刚好,吃早饭——"
  何林连忙摆手,"老夫人不要忙了,我吃过了。"
  老太太嗔怪道:"不是跟你说过来吃嘛——"
  谢暄指指斜对面的椅子,"坐下再吃点。"
  老太太也附和,"是呀,外面卖的怎么会有营养?再喝点粥——"说着已经开始亲自动手盛粥。
  何林盛情难却,只好坐下,双手接过老太太递过来的粥,老太太又剖了一个咸鸭蛋,何林就着老太太自己做的酱瓜、金针菇和咸鸭蛋慢慢吃起来,吃到七八分才开口,"三少,今天中午约了土地规划局的副局吃饭,地点定在'泰皇宫'的金桂厅,泰国菜,你看还有什么吩咐?"
  谢暄优雅地一块酱瓜,一口粥,闻言,点点头,"可以了,跟李副局的秘书打听打听,看李副局有什么忌口的。"
  何林点头,"我知道了。"停了停,终究没忍住,"三少,是不是还是请王局长出面比较好,怎么说李副局也只是个……批不批,不过是王局的一句话,何必那么麻烦,凭谢家……"
  何林虽然没说完,但意思已经很明白了。
  谢暄没有丝毫不悦,连眼皮都没抬,"这不过是件小事,人情这东西用的时候当然爽快,等到要还的时候,就不是欠多少还多少了。越是珍贵的关系,越要谨慎使用——"
  何林低下头,有点汗颜,"我知道了,三少——"他停了一会儿,才再次开口,"那个余家——"话还没开头,就被谢暄的眼神制止了——
  "出去说。"
  何林吓了一跳,目光在灶间忙碌的老太太那儿转了一圈,聪明地闭了嘴。

  谢暄慢条斯理地吃完早餐,用手巾擦了擦嘴和手,起身,跟老太太说过之后,才带着何林走出老宅——
  "你刚才说余家怎么了?"
  何林整理了下思路,说:"余家的那个女儿余婷,跟人争风吃醋,找了几个混混把那女的给QJ了,还拍了片子。那女的家人报了警,结果只抓到一个小喽啰,余家用钱把余婷摘得干干净净,反说那女的自己作风不正,咎由自取。"何林顿了顿,小声嘀咕了一声,"虽然两个都不是好货——"
  谢暄斜了他一眼,何林干笑一下,继续说:"那女的家里不肯罢休,一直没放弃上诉。那女的还有个哥哥在当兵,前不久复员回来,知道这件事,一把火把余家的拖鞋厂烧了大半,有个值夜的工人被重物砸伤,进了医院——"
  谢暄很长时间没说话,何林有些疑惑地看看他,"三少?"
  谢暄摸着自己左手骨节,问:"你说那女的叫什么名字?"
  "胡莎莎——"何林说完才有些后知后觉地想到谢暄在周塘住过很长一段时间,周塘又不大,就四个小学,一个初中,有些迟疑地开口,"三少认识她?"
  谢暄回过神,"不认识。"他拉开车门坐进去,何林坐到驾驶座,刚关上车门,听见后面传来谢暄没有起伏的声音,"下午你安排一下,我想见见胡莎莎的哥哥。"
  虽然心存疑惑,但何林没有多话。

  下午天气有些变坏,阴阴的天空飘着雨丝。
  派出所与六年前相比并没有多大变化,只是显得有些陈旧了。谢暄在审讯室见到胡莎莎的哥哥胡宁军,几乎贴着头皮的板寸,使五官轮廓刀削斧凿般清晰硬朗,一双内双的眼睛黑亮警惕,如狂野中的孤狼,下巴胡茬丛生,略显疲倦——
  谢暄在他面前坐下,胡宁军的目光充满戒备和疑惑,打量着谢暄,半晌,忽然开口,"我知道你。"
  谢暄扯了扯嘴角——很多年前,在谢暄还是个单薄的青春期少年时,这个人曾经为了他被拒绝的妹妹狠狠地教训过谢暄,那时,眼前的这个人还是个染着黄头发脾气暴躁轻浮的混混,若不是那是谢暄活到现在唯一的一次挨揍,印象深刻,否则又哪里会记得。就是现在,能想起的也只是一个模糊的印象,或者军队真是改造人的地方,眼前的这个人已经没有半点当年的轻飘——不过谢暄也不相信,仅凭那一次,就让胡宁军记到现在,但他没兴趣探究——
  谢暄仔细地整理着自己的袖口,漫不经心地说:"余家告你故意纵火和伤人——"
  胡宁军目眦欲裂,眼里迸发出强烈的恨意,整张脸都要扭曲了。
  谢暄掀起眼帘,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后悔么?"
  胡宁军双目赤红,"我只是后悔怎么没弄死那群王八蛋!"
  谢暄轻笑,"我帮你怎么样?"
  胡宁军的神情凝肃,目光宛若鹰隼般摄住谢暄,谢暄毫不胆怯地回视,一字一句地说:"我不仅能让你毫发无伤地离开这里,连着你妹妹的仇,都能一起报了!"
  胡宁军的瞳孔急促地收缩,谨慎地看着谢暄,但目光中又压抑着一种狂热的杀气——谢暄的话太具诱惑,要运用全身意志做抵抗,他慢慢地说:"我只要讨回公道。"
  谢暄的嘴边散开一个浅得看不清的笑,他站起来,摸出烟,给自己点了一支,站在审讯室的角落里,像欣赏美术馆的世界名画似的看着某个地方,似乎在想什么,然后,他的目光由上而下落下来,直直落到胡宁军身上,像神俯视地面上不值一提的蝼蚁,轻轻地说:"有权人制定规则,有钱人玩弄规则,其他人遵守规则,这就是公道。八字衙门朝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这就是公道——"
  胡宁军的牙帮咬得酸疼,脖子上青筋毕现,放在身侧的拳头,都能听见骨骼的摩擦声。
  谢暄深深地看着他,然后才说出自己的目的,"我可以帮你,但,你能给我什么?"
  胡宁军的神情冰冷而狠戾,"你想要什么?"
  谢暄审视地看了胡宁军一眼,低头抽烟,"你是退伍军人?"
  "是。"
  "什么兵种?"
  "侦察兵。"
  "怎么没继续留在军队?"
  胡宁军沉默了一会儿,说:"本来要提干的……"他没有说下去,但谢暄已经明白——某种意义上而言,军队是更看重背景的地方,更加现实。
  谢暄安静了好一会儿,才说:"你跟着我吧。"
  胡宁军没有说话,谢暄已经站起来了,"你再在这儿待两天,我让何林留下来,等事情结了,他会带你来见我——"他说完,就径自出了审讯室。

  谢暄吩咐好何林,将车也留给了他,自己走回去。走出二三十米,何林拿着一把新买的黑伞匆匆追上来,将伞塞到他手里——
  其实雨并不大,但牛毛似的密密茫茫,时间长了,头发衣服也会被洇湿。谢暄撑开伞,一边走,一边思考——随着他跟谢晖竞争的白热化,和目前他的身份地位,会有越来越多的来自四面八方的攻击,他身边确实需要这样一个人,处理一些见不得光的事——至于胡宁军,再看看吧——
  因为下雨,天色有些暗,有些人家已经亮起灯。
  谢暄跨进门槛,一眼就看见门口滴水檐下蹲着一个人,津津有味地吃着一个锅巴——谢明玉——
  谢暄有些吃惊,站在院子里微微拧了眉,"你怎么在这儿?"
  谢明玉有些尴尬,瞪着眼睛,脸上期期艾艾的,仿佛手脚都不知往哪儿摆,嘴边还沾着一粒米饭——谢暄看出来,他手里拿的锅巴就是老虎灶烧的锅底饭,用铲子从锅底铲出,贴锅的那面发黄发脆,另一面雪白柔嫩,撒一层白砂糖,用手捏结实了,这种锅巴谢暄小时候老太太经常做给他吃——
  正在这时,老太太在里面喊:"明玉,还要不要?"
  谢明玉还来不及开口,谢暄先回答了,"外婆,我回来了。"
  他收了伞,放在廊柱旁,老太太出来了,身上挂着围裙,手里拿着一只刚做好的锅巴,"三儿,要不要吃锅巴?"
  谢暄微笑着接过,"谢谢外婆,正好饿了——"
  老太太很开心,转头问谢明玉,"明玉呢,还要吗?"
  谢明玉摇摇头,"外婆我这个都还没吃完呢——"
  "还要吃的话就跟外婆说,外婆再给你做——"老太太转身进了厨房。
  谢明玉已经恢复正常,亲密地挨近谢暄,嘴角的饭粒也已经抹掉了。谢暄靠在滴水檐的柱子上,看着他,"怎么过来了?"
  "想来就过来了呗——"他说得满不在乎,眼神灵动,神采飞扬。
  "公司里怎么样?"
  "没事儿。"
  "车子呢,停哪儿了?"
  说起车子,谢明玉的脸上,就出现郁卒,鼓着脸撒气,"扔大街上了——"
  近几年周塘的经济飞速发展,街上店铺林立,外来打工人口也明显增多,私家车往来不绝,曾经宽阔的大街就显得逼仄,时不时就要堵住。谢明玉那辆红色的玛莎拉蒂跑车确实够拉风够骚包,可惜碰上一点都不时尚一点都不拉风的周塘大街,周围都是电瓶车、三轮车、土不拉几的轿车,他一辆跑车卡在那边,巨大的轰鸣声响个不停,就不见挪动,更加上旁边时不时有小姑娘指指点点嗤嗤发笑——大概将他当做炫富的暴发户。
  谢明玉郁闷得够呛,少爷脾气发作,钥匙一拔,就将车扔在街上了。
  "待会儿把车开回来——"谢暄的话还没说完,唇已经被堵住了,谢明玉的脸上笑嘻嘻的,像个调皮的孩子,舌头伸进谢暄口腔,因为急切而显得有些笨拙,刚吃过锅巴的嘴里,又甜又香。
  谢暄一恍神,飞快地推开他,眼睛往厨房瞄了一眼,沉着脸用手背粗鲁地抹了下唇,"这里不是家里,别胡闹!"
  谢明玉的脸一僵,神色很难看,定定地看着谢暄,有些发狠。
  谢暄的神色不变,只是又重复了一遍,"明玉,你别闹——"像是警告,又像是劝诫不听话的小孩。
  谢明玉咬着唇,双眸深深看着谢暄,缓缓笑,笑意却未达眼底,"我不闹。"
  他扭头走进屋子。


72

72、错过 ...


  雨丝绵密,随风扑在脸上。
  后门围墙的石缝里生着青苔,被雨打湿后显得青翠,有些年头的砖头已经被染成了青绿色,湿漉滑腻,缝隙里偶尔冒出狗尾草、五角星花的身影。
  墙角的瓦缸里还有几支去年的残荷,谢明玉就站在瓦缸边,木着脸,漫不经心地用手撩着水里面条条肥大的金鱼,心里面忍不住产生一丝自怜——是的,谢小爷心疼自己,何必呢,巴巴地跑过来,把自己摆到如此廉价的地步,自己都觉得可怜——
  谢暄就站在后门,靠着门框,默不作声地看着他,抽烟。两人之间形成一种无声的僵持。
  一支烟烧到尾巴,谢暄回身,拿了伞,撑开来,走过去,将伞撑在谢明玉的头顶——谢明玉的黑色头发上蒙着一层细密的白色水珠,毛茸茸的,垂着眼睛,好像根本没有察觉的样子,有点事不关己的冷漠——
  瓦缸里的金鱼被人养了几年,笨得很,随便用手一捞,就能捞在手里。
  谢暄的手伸进水里,握住了谢明玉的手,金鱼便从他们手边溜走了,谢暄的手指顺势插、进他的指缝,扣住他的手掌。谢明玉的睫毛微微颤了颤了,无动于衷地望着水中他们的交握的手。
  一声猫叫从他们头顶传来,谢明玉抬头,便看见一只黑色条纹的野猫优雅地立在围墙上面,琥珀色的猫眼高傲地俯视着他们——
  谢暄只看了一眼,便收回了目光去看身侧的谢明玉——相比起自己,谢明玉的变化并不大,虽已过了少年期,他的身量拔高,身体开始走向成熟,但身上依旧残留着少年时期的澄澈干净,黄昏吹着风的软,尤其是现在他仰头看墙头的侧脸——额头、鼻梁、嘴唇、下颌,明净俊秀,镌刻在江南烟雨的背景中,令人怦然心动——
  谢暄将伞慢慢往后倾,挡住两个人的身影,凑过去吻他的唇——并不深入,只是反复轻啄,仿佛深惜,他被雨水打湿的唇微凉,水中有被桃花香气浸润的清甜——
  谢明玉被扣着的手指微微动了动,谢暄的唇已经离开了,连带着也抽走了水下的手,将伞塞到谢明玉手里,他转身进了屋——
  谢明玉看着他的背影,张了张口,"三哥……"
  谢暄转过头看他——
  谢明玉将唇咬得通红,终究还是没问出口——

  周南生独自坐在KFC靠窗的座位上,桌上摆了一杯咖啡,一只汉堡,但他没有去动它们——他并不饿,坐在这里,仅仅因为,这是个安全的地方,这里没有人认识他——窗外是熟悉又陌生的周塘街道——曾经,他离开,义无反顾,然而在离开之后,想念最多的,依旧是这里,等双脚踏上这片土地,又忽然胆怯——这就是所谓的近乡情怯吧——
  前面一桌是一个年轻的妈妈带着一个小孩,小孩儿四五岁模样,留着蘑菇头,雪白的脸,圆圆的,一双乌黑发亮的眼睛,有些雌雄莫辩——有服务生看小孩儿可爱,故意问他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小孩儿挺着胸膛神气活现地回答,"我是纯爷们儿!"逗得一干人大笑,周南生也忍不住笑起来——他一向喜欢小孩,有时候也会想,若他以后有小孩会是什么样的,但总是没办法想到最后,好像有什么力量在阻止一样——
  前面的小孩儿趴在椅背上,好奇地望着他,周南生调整面部表情,朝他笑笑,小孩儿扭回头去搂他妈妈的脖子。
  周南生转头望着窗外,一个人影闯进他的视线,身体已先于大脑做出了反应——他霍的站起身,不小心碰翻桌上的咖啡,却来不及看一眼,脚步已经向门外奔去——
  街上车来人往,却没有他想见的人,周南生无头苍蝇似的乱转,终究一无所获,不禁露出自嘲的笑——是看错了吧,怎么可能那样巧——
  他走回KFC,桌上的东西已经被勤快的服务生收走了,他又退了出来——

  他到天华宾馆办了入住手续,房间在二楼,进了门,脱了外衣,拉开窗帘,楼下正对着车水马龙的大街——这几年周塘的变化很大,大得他都有些不认识了,走在其中,仿佛惘然所失——原本种了好几年的梧桐被砍了好几棵,街道仿佛也不复从前的宽阔,路上多了很多外来打工的年轻人——
  周塘其实已经没有他的什么容身之所,奶奶和叔叔一家虽然依旧住在周塘南村,但他与他们感情向来淡薄,奶奶对他这个大孙子从来没有一般老人对孙子的喜爱,他小时候也听惯了关绣对奶奶和叔叔一家的坏话,即使现在知道关绣的话并不一定正确,也已没办法消除掉那些隔阂。至于关绣——这几年,他一直有寄钱回去,不管关绣需不需要,她养了他,这是他必须还的——至于见面,还是算了吧,他不知道如何面对她,也不知道关绣是不是想见他——

  第二天又开始下雨,淅淅沥沥如同蚕食桑叶。
  周南生下楼买早饭,时间不算早,早饭铺前的人不多,周南生要了粢饭,挑了一根刚炸好的油条,忽然听见有人在叫他——
  "周南生?"
  周南生转过头,看见一个男人从一辆黑色的轿车下来,飞快地来到他面前,一脸不可思议的惊喜,扯了下他的衣袖,"周南生!"
  周南生打量着眼前个子不高微微发胖的年轻男人,从记忆中抠出一个瘦小的形象,"周进?"
  周进笑起来,眼睛便只剩下一条缝,一拳捶在周南生肩上,"你小子什么时候回来的,老远看见你,差点儿没认出来——"
  周南生笑,"刚回来。"他的目光滑过那辆黑色马自达,"买车了?"
  碰见多年不见的童年好友,周进显得很高兴,"是呀,我去年结婚了,可惜你没吃上我的喜酒,你呢?"
  周南生摇摇头,摸出烟递给他一支,周进接过来一看,失笑,"你这烟不便宜啊,看来混得不错,比我强!"
  周南生笑笑,含糊一句,"瞎混——"刚好他的粢饭包好了,他付了钱,拿过来用两只手捏了捏。
  周进问:"你现在住哪儿呢,我下午去找你,现在我得送我老婆去医院做检查,她怀孕了——"说到这,周进的眼角眉梢都是显而易见的喜悦。
  周南生也为周进高兴,"没事,你去忙,我住天华宾馆——"
  "那行,下午没什么事吧,我去找你,咱们好好聊聊,晚上一起吃个饭!"

  与周进分手后,周南生去了趟周塘的金店,这家金店算得上老字号了,金器种类齐全,周塘人有什么重大事情需要金器,也都到这里买,价钱虽然偏高,但分量足。
  周南生于金器也不大懂,想着今年是虎年,便挑了一只小老虎的黄金挂坠。

  下午周进果然来宾馆找周南生了,两个人找了一家小饭馆,叫了几个菜和几瓶啤酒,边吃边聊。真算起来,两人打从周南生的母亲改嫁之后,几乎就没见过面了,后来听说周南生出事周进也想去看看他的,但那时自己一个高中生,实在能力有限,再后来听说又没事了——不过,虽是多年不见,但两人小时候是真瓷实,谢暄没来之前,他们俩是最要好的——那时候周进长得又黑又瘦,不过骨子里刁钻油滑,周南生是孩子王,最会玩,身后总有一大群追随者,呼啦啦地穿街走巷,跟陈峰他们打仗,周南生是将军,周进是狗头军师,坏事儿总有他俩的一份儿——
  周进的兴致很高,一个劲儿碰杯,喝酒,语气里都是感叹,"还是你们好啊,一个个都出去了,陈峰也在深圳做生意,回来款儿是一个比一个足——当年学习第一第二的,无非就是当个老师或者公务员,一条道走到黑了,领个死工资,一辈子也就那样了。反是些不爱学习的,一个个脑子活络地成了大老板,过得一个比一个潇洒——我也悔啊,当初大学毕业就不该回来,应该去闯闯——"
  周南生说:"你现在也不错啊,供电局,工作稳定。"
  周进摇头,"好什么呀,你说一个男人一辈子就窝周塘这小破地方了,憋不憋屈啊,咱这一辈子恐怕连出个省都难——不过,老婆娶了,孩子也有了,咱也算对得起爸妈了——"
  周南生没说话,静静地抽着烟。
  周进看着眼前有些陌生的周南生,真有种世事变迁的怅然,有点不是滋味,他还记得早上在路边看见周南生时,真不敢认——周南生的变化蛮大,几年不见,他的身上多了一种说不清的黑暗气息,穿着一件黑色风衣,领子立起来,遮住了小半张脸,牛仔裤下是一双军式短靴,身材颀长,小麦色的脸棱角分明,剑眉星目,目光镇静锐利,左眉毛边多了一条大约三公分长的旧疤,已经成了淡白,浑身透着一种冰冷阴郁的气息,与曾经那个任侠重义桀骜不羁的少年相去甚远——
  不过,他自己又何尝没变呢——
  "哎,南生,这回回来还走吗?"
  "嗯,我就回来看看,那边事情多,我也走不开。"
  "对象呢,找了没?"
  周南生将烟熄了,"没时间,就我现在这样,谁敢要啊——"
  周进嗤笑,"就你这样还说没人敢要,那你说我老婆肯嫁我是不是眼瞎啊——"这话说得两个人都笑起来,周进正经了起来,说,"我说真的,别以为自己还没功成名就不能娶妻,什么匈奴未灭,何以为家,那都是看着好看的。等你娶了老婆就知道了,有个属于你的女人,你的心才会定,才会真有自己的家的感觉。"
  周南生愣了愣——家,那对他而言是具有诱惑力的,这一生若能心安身定,谁又愿四处流离?不过,他脸上依旧淡淡的,"再说吧——"
  周进切了一声,"你这小子,最不够意思。"他有些喝醉了,想起小时的事,语气里都是埋怨,"咱们小时候多要好呀,结果谢暄一来,你就尽围着他转了——"
  周南生有些吃惊——那会儿年纪小,哪里会顾及别人的心情,也不知为什么,初见谢暄便忍不住想要靠近,见着他都是满心欢喜,因为谢暄的初来乍到,和那种深闺公子般的沉静秀气,他下意识地护着他迁就着他,大概在周进那些人眼里,他的行为等同于背叛,心下便有些愧疚。
  周进大概也知道自己这话有些不妥,摆摆手补充,"我也不是说谢暄不好,我也挺喜欢他的——只是吧,我们真不是一路人——就前几天吧,我在周塘还见着他了,西装革履,一副大人物的模样,身边还跟着个男的,可能是助理吧,我都没敢叫他——"
  周南生捏着酒杯的手指微微用力,用平静的语气问:"他回来过?"
  "嗯。"周进给周南生的杯子倒满酒,又给自己满上,"听说刚从国外回来,大概回周塘看他外婆吧,谢暄现在是不得了啊,我还在财经报纸上看见过他呢,我跟我办公室的同事说呀,谢暄从前还跟我一块儿玩过呢,结果人家愣是说去我骗鬼去吧,没人信,哈哈!哎,你们从前不是最要好了嘛,也没联系?"
  周南生默默喝酒,没说话。

  一顿饭一直从五点吃到九点,临分手,周南生把上午在金店买的老虎挂坠塞到周进手里,"这个你拿着,算我给你孩子的礼——"
  周进一看盒子就知道不便宜,皱了眉连忙要塞回去,"你这是干什么,你好不容易回来一趟,我还能要你这个?"
  但周南生抓住周进的手,脸上都是郑重,"周进,你也知道我家情况,咱们从小一块儿长大,你爸妈待我也好,我也拿你当兄弟看——这东西我也可能就送这么一回了,你结婚我也没赶上,你小孩出生,我估计也来不了,算我一点心意——"
  周南生既这样说,周进便不好再推辞,斟酌了许久,才问:"南生,你去看过你妈没有?"
  周南生没说话。
  周进便明白了,只是这毕竟是他们家事,他也不好多嘴,只说:"南生,有空你还是去看看她吧,阿姨年纪也渐渐大了,她也不容易。"
  周南生点了点头,"我明白。"
  周进不再多说,扬了扬手里的礼盒,"那我走了,这个,谢谢你。"
  "要不要我送你回去,我看你喝得有点多了——"
  "没事,我叫黄包车,你也回去吧——"
  周南生看着周进上了一辆黄包车,才竖起衣领,将两只手插在兜里,踏着夜色,慢慢地走回宾馆。

作者有话要说:无力啊~


73

73、宴会风云 ...


  李立文老爷子的七十寿诞在锦江路的李家别墅举行,来贺寿的都是芜和有头有脸的人物,老爷子面上有光,虽是高寿,但精神矍铄,意思意思地拄着一根拐杖,穿着一身暗红的唐装,一头花白的浓发全往后梳,服帖极了,一看,便知这人年轻的时候绝对是个人物,老了,也成了精,绝不好惹——
  谢暄是代表谢老爷子来的——
  在权贵遍地走,大款多如狗的芜和,李家算个人物,但也不能说多扎眼。不过,李家老爷子从前是跟着谢老太爷一起打江山的,功劳赫赫,他虽退了下来,但李老爷子的儿子仍然在谢氏担当着区域总裁,他孙子也在两年前进了谢氏,现在跟着谢晖做事。李老爷子的八十大寿,无论如何,谢暄也得亲自走一趟——
  李老爷子的儿子李义中亲自到门口迎接的。李义中算是谢暄的长辈,谢暄不敢托大,脸上挂了笑,"李叔怎么亲自来了,我是晚辈,怎么好劳动您——"
  李义中对谢暄的话十分受用,嘴上虽然说着"应该的,也就几步路,三少可是稀客——"面上却摆起了长辈的谱,这也人之常情——李义中儿子跟谢暄一样大,却还要对着谢暄叫一声三少,不情不愿也是当然的,何况,外人可能不清楚,李家可是再明白不过,谢家继承人之争暗潮汹涌,而李家却是大少的嫡系。
  其实,今天这个寿宴,谢晖来比他来更合适,只是不巧,谢晖出差去了——
  谢暄笑笑,"李叔叫我名字就好,您是长辈,爷爷一直告诫我们要尊敬李爷爷和李叔——"
  李义中闻言也不推辞了,直接改口叫谢暄名字了——
  跟着谢暄来的何林忍不住在冷笑——这李义中够狂的,还真把自己当长辈看了,李家如今再显赫,那跟谢家比起来也不是一个级别的,今天这宴会上,能坦坦然然叫谢三名字的,也就只有一个李立文李老爷子,他倒是真把自己当棵葱了——

  谢暄的到来,引发了一阵小高、潮。众人虽不敢明目张胆的议论,但压低声音的交头接耳却无法避免,隐隐带着一种兴奋——
  "谢家人也来了!"
  "真的,哪一个?"
  有人悄悄伸出三根手指——
  "三少?!"
  惊呼过后,大概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又若无其事地拿酒杯挡住自己的脸——也难怪在场的人心情激荡——谢家人是出了名的色艺双绝,再加上镶金嵌玉的家世,绝对是年轻女孩儿的首选目标,那些名门贵女们哈起男人来可照样疯——不过,人家讲究个色而不淫,挑剔的眼光掂量掂量,内心感叹感叹,偶尔动一把春心,面上还是矜贵高傲的模样——
  谢家大少温文,小少张扬,谢三少比起前两位,于外貌上稍稍逊色,不过一个男人若皮相过于出色,反容易流于轻浮。谢三少个子高挑,身材颀长,笔挺西装撑起笔挺的鼻梁肃穆里透着几分薄脆的忧郁和冷淡,眼睛深处是一片沉静,波澜不惊,似乎清澈见底但又什么都看不清,你看得久了,舌尖都能够隐隐尝到茶香般的缠绵,细腻、复杂、洒脱、大气、禁欲——
  更何况,圈子就这么点大,出来混的,功课都做得十足。
  谢三少当年在名扬,那是何等的风光的,何等的说一不二,至今被人津津乐道。还别说,他们那一拨人不管是不是出身名扬,真没人不知道谢暄的——名扬实行学生会自治,不是从谢暄开始的,但此前,说到底也是摆着好看,更多的还是校方拿主意,自治只是个名头,此后,虽也有人想效仿谢暄,兴兴头头也出过几个像样的,但一味地只知狂,不知道收,到底还是年轻,沉不住气,比之谢暄,差了不是一个档次——
  那是独一无二的时代,独属于谢暄的时代,连带着当初跟着谢暄的那一群人也如夜空闪烁的明星,时时被人记起——谢明玉、陆眠、扬关、王芸……对后来的名扬人来说,那是最好的时代,最可憧憬的时代,对有幸经历那些事并参与其中的人而言,那是最可怀念的岁月,最不可复制的时代——
  如今,少年脱去曾经的光环,他变得更加成熟,更加圆融,更加深不可测。

  见了李老爷子,谢暄送上寿礼,然后知趣地表示不用专门招呼他,他只是作为客人来祝寿的。李义中客气几句,寿宴上确实忙,也就随谢暄了——
  谢暄从侍者托盘里拿了一杯香槟,一个人站在落地窗前慢慢品——到谢家这种地位,已经基本上很少有需要谢三少费心周旋的时候了,他只要冷冷淡淡的站在那儿,自有人费尽心思想要巴结,随着他高兴或者不高兴——
  从前,谢暄很不喜欢宴会,那些带着假笑的迎来送往、觥筹交错使他觉得自己格格不入,但人真是适应性强的动物,这才几年,谢暄已经能够从中觉出滋味来——这不过是个装修豪华的菜市场,所有人,都是卖者与买者,不过商品更高级,买者卖者更懂得用衣冠楚楚装扮自己罢了——合作案、美貌、青春、才华、人情……哪样不能买,哪样不能卖?端看你手段,能否获得最大利益,能否从一个被挑者,成为睥睨着眼睛挑挑拣拣的人——

  转了一圈的何林回到谢暄身边,小声说:"李骏还没回来,这么重要的宴会他也敢迟到,我看外面说李骏对他父亲和爷爷很不满的说法没错——"
  谢暄没说话——
  谢暄跟肖焚深入地聊过李骏这个人——孩子对家长不满,这种事并不少见,只要父母不是太过失职,在孩子慢慢长大后,这种矛盾是很容易化开的,甚至根本算不上什么大事。但问题在于,李骏根本就是一个还没有长大的孩子——李家只有李骏这么根独苗,望子成龙的期望自然格外高,对他尤其严厉,李义中是个有野心有抱负的人,全副心思在事业上,对孩子的教育偏向粗暴,只一个劲地勒令他必须做到最好,李母却是个没什么主见的慈母,只知一味溺爱着孩子,在这两种极端的态度交织下长大的李骏,成为一个野心勃勃却又没什么智商,外表强悍粗暴内心却极端脆弱的人——他一边摄于父亲和祖父的威严,一边又极力想推翻头上的这两座大山,做出一番成绩来证明自己——

  "李骏回来了——"宴会进行到一半的时候,何林在谢暄耳边小声说。
  谢暄抬眼望去,跟李骏一起来的人,是谢明玉——
  谢暄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明玉怎么也来了?"还是跟李骏一起——
  何林自然回答不上来,谢暄也没指望从他嘴里得到答案。
  谢明玉的到来,又是一阵骚动——这位谢小少名声在外,尽管不大动听,但依旧挡不了年轻人对他的追捧和好奇,他就是有那种能力,即使随随便便地站在那里,也有众星拱月的耀眼,他的身边,从来不缺仰慕者——
  谢明玉像是根本没有看到谢暄,只跟李骏打得火热,后来两个人甚至上了楼,一直到宴会结束也不见人下来——
  何林犹豫了半天,试探着开口,"三少,要不要……"
  何林还没说完,谢暄就打断了他,"不用。"他朝楼上望了一眼,"跟主人家去告辞吧,该走了——"

  谢暄才走到李立文老爷子面前,告辞的话还没有说出口,变故就发生了,一个佣人慌里慌张地赶来,大概太过着急而忘了压低声音,"老太爷,不好了,少爷跟谢少爷打起来了,两人打得好凶,扯都扯不开——"
  大厅里还没有离开的客人都停下了脚步,目光集中到李立文老爷子这边,有吃惊,有好奇,有探究,有漠不关心,也有幸灾乐祸看好戏——
  谢暄就在这里,显然佣人口中的谢少爷就是谢明玉了。
  这个时候,李家也不好斥责佣人的大声嚷嚷,李义中反应极快,先是跟宾客道歉惊扰了他们,然后跟李老爷子说了一声自己上去看看,一边又指使佣人赶紧上去把两人拉开——
  既然事关谢明玉,谢暄当然不能坐视不理,于是表示想一同上去——

  谢暄他们赶到现场的时候,两个人已经分开了。谢暄去看谢明玉,那小子坐在单人沙发上,倒没受什么伤,只有额角蹭破了点皮,衬衫纽扣扯掉了几颗,露出大片胸膛,黑色衬衫衬着白皙的肌肤反而极具诱惑,漂亮的脸上都是凛冽的杀气——
  反观李骏,脸上青了一块,嘴角破了淌着血,更重要的是,他脸色青白,额头全是虚汗,双手捂着下、身痛苦得直不起腰——
  李立文一看儿子这样,脸色都变了——
  谢暄比他早一步开口,"明玉——"
  谢明玉的脸色一变,看见谢暄,咬着唇,又是倔强又是委屈难堪,小声地叫了声,"三哥……"叫得人心都软了——
  李立文就这么一个儿子,再严厉,心里面也是疼,这时已经着急地扶着李骏,又一时不知道怎么办,只一个劲儿地问:"阿骏,阿骏,怎么了——"见儿子的样子也知道伤到了难以启齿的地方,却又不能找罪魁祸首算账,只能一腔怒火发泄到佣人身上,"傻站着干什么,还不打电话叫孙医生过来!"
  佣人急急忙忙地出去打电话。
  谢暄走到谢明玉面前,目光严厉,问:"怎么回事,你跟李骏打架了?"好像只要他说声是,他就要一巴掌扇过去教训他——
  谢明玉一扬脖子,毫不退让,目光在遇到李骏时变得阴狠,"是啊,我没阉了他,那还是我仁慈,他算个什么东西!"
  李立文的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他站起身,对着谢明玉努力压制怒气,"明玉,这话太毒了,咱们李家没对不起你吧——"
  谢明玉闻言嗤笑一声,背懒洋洋地靠上沙发,嘴角一扯,"李叔叔,你怎么不问问李骏做了什么呢?看我是不是已经留了情面——"
  谢明玉的话刚说完,李骏扭曲着脸咬牙切齿道:"我操你娘的,谢明玉你个婊、子养的,别落老子手里,老子操、烂你屁股——"
  谢明玉的脸阴沉下来,目光阴寒,"李叔叔,你听到了,李骏要操、我屁股呢。我谢明玉的名声是不大好听,不过我玩得再开,那也只有我操人的份儿,什么时候轮到一条狗对我动手动脚的——"
  "阿骏,有没有这回事?"门口传来一阵中气十足的怒喝,原来是李老爷子拄着拐杖在助理的搀扶下上来了——
  李骏看样子极怕他爷爷,不敢与之对视,只是将杀人的目光射向谢明玉,"谢明玉,你行,自己发骚倒来反咬我一口,也不知道被多少人操过了——"
  他的话音还未落,就被狠狠一脚踢到腹部,整个人从沙发上滚落下来,李义中要去扶,又止住了,绷着脸看李骏整张脸褪去血色,蜷缩在一起不停抽搐——
  谢暄一点没有当着人家父亲祖父的面打人的不安,像是根本没有这回事一样,依旧衣冠楚楚,优雅得体,脸上不辨喜怒,只是两眼乌沉沉的没有一点反光,他抬眼看双双变色的李家父子,缓缓说:"李爷爷,今儿是您寿辰,原本这事儿我不想闹大,不过,谢家从来没有任人欺负的习惯,您也知道,明玉是胡闹惯了的,李骏这还比明玉大几岁呢,怎么也跟着不着调呢——"
  李立文心里面恨不得立时将李骏抽死,惹谁不好,偏偏惹上谢明玉——不管今天这事儿是不是真的,落别人身上,只有闭嘴不言打落牙齿和血吞的,差点被个男人上这种侮辱人的事儿,只能烂在肚子里,可,谢明玉就是个唯恐天下不乱的,一点小事他都能兴风作浪,真把他惹毛了,翻了天去都有可能,谢三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心里面将对方恨得入骨,面上还是得堆起笑,"这个混账东西是喝多了,三儿、明玉,你们别跟着他一般见识,等他醒了,我叫他老子狠狠抽他,今天这事儿我看一定是有什么误会——"
  谢明玉忽然笑出声,笑得李家两父子脸色都尴尬起来,才止住了笑,眼里泛起冷光,"李爷爷,我真替您寒心,您看您这么疼李骏,可李骏背后怎么说你来着——"他从口袋里拿出一只手机,打开录音,里面传来李骏满是醉意的声音——
  "……我爷爷他已经老糊涂了,这么好的机会不会把握,这也不敢那样不敢,真是,要换了我,李家绝不仅仅现在这个样子,谢氏算什么……"这或许不过是酒后的几句的抱怨,并不一定真会有取而代之的行动,但,在确实已经年老的李立文听来,绝对不会高兴——
  谢明玉关了录音,脸上都是蜜糖般的笑,甜蜜带毒。
  谢暄垂了垂眼睛,拿过谢明玉的手机,当着李家父子的面将这一段删了,脸上浮起一点笑意,却没有任何温度,"李爷爷,你们李家的家务事我不管,不过,今天这事儿,也不是一句误会就能一笔带过的,我这个人做事最明白,以德报德,以怨报怨——"
  他拉起谢明玉的手,"明玉,我们该走了——"
  谢明玉任谢暄牵着走出房间,像个乖巧的弟弟,临出门,他回头朝里面的人露出一个笑,用口型说:"这事儿,咱没完——"
  面对脸色黑如锅底的李家父子,笑得格外灿烂。

作者有话要说:大家情人节快乐!


74

74、争锋 ...


  一关上车门,谢明玉就乐不可支地笑了,放肆的笑声充斥在车厢——
  谢暄吩咐开车,胡宁军面不改色地踩下离合器,车子缓缓地开进夜色——胡宁军是一个月前来谢暄身边,谢暄替他了结了周塘的事,谢三少自然不是闲得无聊发善心,胡宁军也早过了天真的年纪,再加上他妹妹的事,让他更是明白这个世界的游戏规则——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他不知道谢暄在他身上图什么,最多,他把命给他就是了,只要,能够报仇,能够让欺人太甚的余家自食恶果——
  谢暄靠在座椅上,微微阖上眼。
  谢明玉乐够了,笑嘻嘻地趴过来,像个讨赏的孩子,"我替你找到了向李家开刀的理由,你高不高兴?"
  谢暄睁开眼睛,对上谢明玉亮晶晶的眸子,没说话,只是右手轻轻地抚着谢明玉脖子,慢慢地揉着他的耳垂,目光很深——
  谢明玉显得非常温顺,仰着脖子,身子软软地挨过来,分开双腿跪坐在谢暄身上,搂着他的脖子,一副柔情蜜意的样子,呵呵笑着去咬谢暄的唇——
  谢暄闭了闭眼睛,手指一手伸进谢明玉的衣服下摆,摸上他的线条起伏流畅光滑的脊背,一手插、进他黑色的头发,将他的脑袋按向自己,湿热的唇用力地吮吸他额角的伤口——一种刺痛闪电般窜起,与此同时,谢明玉感到易中国难言的快、感和刺激,他毫不客气地去吻谢暄的鼻梁、眼睛、嘴唇,急切又莽撞的,像只小兽,唇齿交加,灼热的呼吸和细微的水渍声交错……

  胡宁军从后视镜里看到后座交缠在一起的两个人,一张刚毅的脸依旧如同花岗岩般没有表情,目不斜视地专心开车——第一次看见这种情景的时候,胡宁军真的被吓到了——同性恋这种事他不是没有听过,只是离他太遥远,何况,在他的想法中,这种违背一般伦理的行为是见不得光的,是应该藏着捂着的,所以,当时撞见那一幕的时候,胡宁军是惶恐的,他不知道这帮有权有势的少爷公子会怎么对付自己——但事实上,谢暄没有任何反应。胡宁军还记得那天他努力低着头淡化自己的存在,而谢明玉仅仅是面无表情地从他面前走过,谢明玉倒是停下来了,倚着车,脸上的笑容很漂亮,像是玩弄老鼠的猫,问他,"看到了?"
  胡宁军低着头不吭声。
  谢明玉伸了伸懒腰,斜睨他一眼,"我三哥哪儿找来的土包子呀,又呆又笨!"然后他也施施然的离开了,既没有威逼利诱他不准将此事张扬出去,也没有将他踢得远远的,一切如常——
  后来胡宁军渐渐琢磨出味道,他们不是不在乎,只是他的存在,对谢暄来说构不成一丝威胁,至于谢明玉,则一向是听谢暄的。
  胡宁军跟着谢暄的日子不长,谢暄看着似乎也没有太把当回事的样子,只是经常要他开车去各种地方,有时候也会带他进出那些娱乐会所,那个圈子的人看多了,胡宁军便没有了一开始的一惊一乍——光鲜亮丽的背后,你永远想不到有多么糜烂混乱——谢暄和谢明玉,也不一定是同性恋吧,不过是些有钱人打发无聊寻求刺激的游戏,像这样直接在车后座胡闹也不是第一次了,反正不关自己的事,胡宁军很镇定。

  谢暄的打击来得很快,简直称得上迅雷不及掩耳,李家虽料到了,但根本来不及反应,先是李骏被曝与公司职员有不正当男女关系,被调离一个重要的收购案。如果说个调动还不足以引起别人的注意的话,接踵而来的事却真正一石激起千层浪——
  谢氏风风雨雨这些年,生死关头也闯过好几个,当年谢氏由加工厂转型为生产商,决定创立自己的品牌,研发部刚刚成立之初,发生过一起严重的核心技术外泄的事,因为这件事,谢氏元气大伤,差点一蹶不振,后来经过彻查,源头指向一个姓赵的员工,而当时担任的开发部副理的李义中只担了个用人不察的处分,因为正是用人之际,而他的父亲李立文又是谢氏肱骨,因此并没有实质性的惩处——
  李义中不像李骏,他做事谨慎,话不多,但精在骨子里,要抓他小辫子并不容易,年纪越大越不容易抓着错处,只能往从前翻——技术外泄这是一件很严重的事,能接触到这种级别机密的,一只手数得过来,谢暄完全有理由相信,那个姓赵的不过是只替罪羊,李义中在其中扮演什么角色,谢暄也想象得出来——
  要说出卖,李氏父子不大有可能,他们的利益与谢氏息息相关,可能是一时疏忽,大约也没料到事情会闹得那么大,匆忙之下推出一个替罪羊,当时因为这件事,牵连了一大批人——事情过去十几年,真相已不可查,谢暄也没那份闲情逸致去当侦探,他要的,不过就是那个模棱两可,不过就是在老太爷心里种下阴影——
  李家人不是圣人,长居高位,不可能真的干干净净如同白纸,只是他们很懂得揣摩老爷子的底线,老爷子这个人对自己的喜欢的信任的人一向很大度,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李家父子做的事单独拎出来都不是什么大问题,可,若是几十年的大大小小累积下来,那绝对值得老爷子震怒——
  老爷子发作起来时可怕的,直接将李义中一撸到底。

  时令已进入初夏,日光变得炽烈悠长,但小莲山自有一种清静和凉爽,满眼浓翠的绿,扑涌而来的风似乎都带着宜人的颜色。谢暄蹲在草坪上正在给饭兜刷毛,饭兜懒洋洋的窝在地上,湿漉漉的眼睛温顺地望着谢暄。
  谢明玉走过来,揉了把饭兜的脑袋,说:"李家那个老头子刚走了,我看老爷子心情不大好——"这是肯定的,李立文这个时候来,想也知道是为了什么——老爷子自认宽仁重情,临老了,居然还要亲自朝老部下的儿子开刀,心情能好才怪。
  说实话,李立文如果还在谢氏,谢暄还真不敢轻易去动李家,李立文和谢老太爷的几十年的感情不是假的,但如今换了他儿子李义中,那感情就要大打折扣了。
  "你说爷爷会不会又反悔了?"
  谢暄一下一下地刷着毛,连眼也没抬,"不会。"
  谢明玉斜他一眼,似乎被他语气里的笃定激到,问:"你怎么知道?"
  谢暄的眼风在谢明玉身上打了个转,故意说:"我就是知道——"
  谢明玉被他弄得牙痒痒,扑过去掐他的脖子玩,谢暄闪身,但依旧被他扑了个正着,两个人呵呵闹成一团,饭兜站起身子,好奇地看看两个主人,兴奋地叫了几声,咬着尾巴围着他们转,似乎也要加入玩耍的行列——

  谢晖就是在这个时候回来的,这个时候,他原本应该是在德国负责新公司成立事宜的——他穿过草坪,连跟谢暄和谢明玉打招呼的时间也没有,脸色极其难看,径直走进屋内——
  看来李家的事,让一向镇定的谢晖也沉不住气了——
  谢暄和谢明玉对视一眼,都明白谢晖这时候回来是为了什么——
  "走吧,我们也去看看。"
  谢暄整了整衣服,率先迈开步子,谢明玉连忙跟上——

  书房门并没有关实,他们才走到门口,就听见谢晖声泪俱下的控诉,"爷爷,李家跟着您多少年了,谢氏能有今天李家功不可没,怎么能为了这些捕风捉影的事,就不留丝毫情面呢,别人看了该多寒心啊——"
  谢老太爷没说话,谢晖见这样无法打动老爷子,更加着急,口不择言,"爷爷,难道你看不出来这是谢暄为了一己私立耍的手段吗?李家挡了他的路,他就要把他们拉下马——"
  "胡说些什么?"谢老太爷暴喝一声,打断了谢晖的话,谢晖的脸色瞬间白了白,似乎清醒过来——他确实急了,才失了分寸,那样的话实在不该出自他的口。
  就在这时,谢明玉悠悠闲闲地推开门进去,"二哥,你这话才叫我们寒心呢,就算平时咱们不亲,但好歹还是兄弟,你怎么倒反帮着外人呐?"
  书房内,老太爷拄着拐杖坐在沙发上,何叔站在他身后低着头眼观鼻鼻观心,而站在老太爷面前的谢晖阴鸷地看了谢明玉一眼,低头不说话——谢明玉从小儿就是个混世魔王,在谢家,又是被千娇万宠的主,他自己性子平和谦逊,其实对谢明玉的一些行为不大看得过眼,但因为自己比他大五岁,两人交往不多,他也就乐意做个好兄长,两人的关系虽说不上亲,但他自认为不坏——他从来没想过谢明玉有一天会帮着谢暄对付自己。谢明玉一向任性胡闹,天不怕地不怕,什么话都敢说,什么事都敢做,偏偏,老太太还老护着他,老爷子虽然经常吹鼻子瞪眼,其实从来没什么实质性的惩罚。因此,他一点也不想跟个小疯子对上——
  谢明玉可没什么见好就收的品德,漂亮的眉眼都是张狂,"李家算什么东西,仗着咱们谢家作威作福的,欺到小爷头上,我让他们吃不了兜着走,还真把自己当回事了,二哥,我实话跟你说了吧,李家,我不把他们搞死我就不姓谢!"
  谢晖明显被气到了,但当着老爷子的面不敢发作。谢老爷子则直接将手边的茶杯扔过去了,伴随着一身暴喝,"所有的事都是你这个混账东西惹出来的,你还有脸说!"气势虽盛,但看茶杯偏过谢明玉直直地往他身后的墙撞去,便知老太爷并不十分生气,谢明玉也依旧一副欠抽的模样——
  谢暄上前拉住谢明玉的手,挡在他面前说:"爷爷,您别生明玉的气,明玉他是委屈了——"他淡淡看了谢晖一眼,继续说,"二哥说我是故意拿李家开刀,我不否认是有私心在,李家欺人太甚,我们谢家的人也是那个不知所谓的东西能动的,总要让别人知道,谢氏还不姓李呢——"
  谢老爷子的面色不定,目光在三个孙子面上一一停留,然后仿佛暴风雨过去了,他低头慢慢地整理衣袖,"你们出去吧,三儿留下。"

  "明玉——"谢晖叫住走在自己面前的谢明玉。
  谢明玉转过身,挑着眉看着谢晖走近,问,"有事?"
  谢晖的脸上已经恢复一贯的温文尔雅,微微一笑,"明玉,真要说起来,咱们才算是一块儿长大的,你这样帮着谢暄,为了什么?"
  谢明玉几乎要笑了,谢晖这是打算拉拢他?不过谢明玉不打算跟他废话,下巴一扬,眼睛弯成好看的月牙,"不为什么,我高兴!"

  谢暄并没有在谢老太爷的书房待很久,他一出来,谢明玉就去看他的脸色,尽管还是一贯的面无表情,但谢明玉还是敏锐地察觉谢暄似乎并不太高兴——
  "爷爷跟你说什么了?"
  谢暄微微勾了下唇,"没什么。"
  谢明玉的心思转了转,回头对佣人吩咐了一句,"跟奶奶说一声,晚上我住三哥那儿,不回来了——"说着,追上谢暄,坐进了他车子的副座。

  谢暄有点失眠,身边的谢明玉已经睡熟了,年轻的身体像枝头摇摇欲坠的果子,不可遏制地散发着香气,催人享用。他伸手顺了顺谢明玉耳边的发,凑过去吻了吻他的脖子和耳际,大约是觉得痒了,谢明玉微微缩了缩脖子,很孩子气,让谢暄失笑。
  他掀开被子下了床,到楼下接了杯水喝,房间里没开灯,所有的一切都隐约可见,显得暧昧不明,靠近落地窗的墙边,摆了一架黑色钢琴,是当初在名扬小公寓的那架——
  他走过去,拉开落地窗的窗帘,夜色沉沉,偶有灯光,坐在钢琴凳上,他想起很多事情,最后盘旋在脑子里的是白天在书房里老太爷的话——
  显然,对于这次的事,老太爷对谢暄有些不高兴,但依旧遂了他的心意,这当然是疼爱,但谢暄知道更知道,这种爱是经不起挥霍的——谢老太爷对三个孙子虽然无法做到一碗水端平,但也不会严重偏心。作为一个功成名就的老人,他自然希望子孙和睦,兄友弟恭——但谢暄不得不说,即使睿智如谢老太爷,也实在天真了,在他们这样的家里,根本就是奢求。李家事件过后,谢暄和谢晖算是正式撕破那张温情脉脉的面具了,在以后的日子里,只会刀光剑影血雨腥风——
  成王败寇,从来只有一个结局。
  寂静的房间里传来拖鞋踢踏声,然后是谢明玉明显带着睡意的声音,"你干嘛呢,坐那儿一动不动,怪吓人的——"
  谢暄转头,看见谢明玉穿着睡衣打着哈欠朝自己走来,然后一屁股坐到他旁边。
  谢暄伸手抱住他,用唇贴着他的额角,"怎么下来了?"
  谢明玉张开两只手抱住他的腰,闭着眼睛问:"你想什么呢?"
  "没什么。"
  谢明玉有些不高兴,"不说就不说!"顿了顿,又说,"你把谢晖的一只臂膀搞掉了,小心谢晖对付你——"
  谢暄笑,捏捏他的耳垂,"你当李家那么容易垮,你看着吧,爷爷不会真放着李家不管的,他们在谢氏经营那么多年,真要让他们生了怨,一气之下卷走谢氏重要资料和人才,投奔对头,到时谢家的麻烦就大了——"
  谢明玉清醒了点,皱紧了眉头,"那我们岂不是白忙活了?"
  "不会,我原本就没想过能一巴掌拍死李家,不过能让他们不再帮着谢晖就好——爷爷这回就是在警告他们,他们若安分,李家就好好的,他们硬要兴风作浪,谢家也有足够的时间应对他们留下的烂摊子。"李家经此一事,不复从前,心结已种下,老太爷是不会再将他们放在要害部门。
  谢明玉撇嘴,似乎很不满,"便宜他们了!"
  谢暄捏了捏他的耳朵,笑道:"你当爷爷不知道你耍的手段呢,你是什么样的人他会不知道?说你会吃亏,是人都不信——不过只是爷爷疼你!"说白了,老爷子护短——
  谢明玉忽然直起身,两手扑棱着谢暄的脑袋,将他的头发揉乱,咬着牙阴阳怪气地说:"哎呀,
74、争锋 ...


  这都被你知道了,你怎么这么聪明!"
  谢暄被他孩子气的动作逗笑,抓住他的两只手,亲了亲,谢明玉忍不住有点脸红,不自然地别开头,看着眼前的钢琴故意说:"怎么总不见你弹钢琴呢,说你附庸风雅还不信,明明一身铜臭,非要装个隐士清高,这叫什么来着,当妓、女还要立贞节牌坊——"
  谢暄也不生气,揽着他的腰说:"我小时候就想当个钢琴家,弹一辈子琴。"顿了顿,轻声说,"与一个人白头到老——"
  谢明玉沉默了很久,才说:"钢琴家,弹首给我听听呗——"
  谢暄掀开琴盖,手指拂过黑白琴键,略略有些不好意思,"很久没弹了,琴谱都忘光了——"
  谢明玉蹭过去,两手紧抱住他的腰,"随便弹,我不嫌弃你——"
  谢暄推了他一把,"你这样我怎么弹?"
  谢明玉抱着他不为所动,耍赖,"就这么弹!"
  谢暄无法,只好别扭着身子,摸索着琴键弹得断断续续,但渐渐的,在那单调的琴声中,尝出一种岁月静好的滋味,那么甜,那么熨帖,那么稳妥,又那么忧伤。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631769童鞋的地雷。


75

75、酒醉 ...


  这一年的立夏,谢暄和谢明玉终究没有去成周塘,立夏饭也只好等到明年再吃。
  五月底的时候,谢晖结婚了。
  这场盛大的豪门婚礼被铺天盖地的媒体称作世纪童话,报纸上都是夸张的溢美之词——女主角出身虽比不上谢家,但也是世家名流,所谓高门嫁女,低门娶妇,倒也算得上十分相配,两人少年相识,一同赴美念书,相恋五年,爱情长跑终于走向终点,实在可喜可贺,郎才女貌,登对异常,媒体将这一场他们并不在场的爱情演绎成一个典型的浪漫言情故事,极尽渲染只能事。
  婚礼当天,谢明玉的兴致高得有点不正常,整个晚宴,就在到处找人喝酒——谢小少虽然时不时抽风,但人缘比起冷面冷心的谢暄实在不知道要好多少倍,他性子爽快仗义,跟谁都能打成一片,又碰上今儿谢小少兴致好,于是来敬酒的人一茬接一茬,末了,他还嫌不过瘾,拿着酒瓶酒杯找人拼酒——
  谢暄找到他的时候,他正在谢氏内部员工那一桌——这一桌上都是二三十岁的年轻人,在谢氏属中低层领导,大家年纪相仿,又有酒精作用,气氛便格外融洽——谢明玉仰头一口喝尽杯中黄色的酒液,一桌人轰然叫好,他随手抹了把嘴巴,将空杯潇洒地往桌上一放——
  旁边立刻有人给他满上,谢明玉刚要拿起来,谢暄抢先一步,拿过酒杯,淡淡地开口,"今天是谢家的好日子,大家吃好喝好,不要拘束,这杯我敬大家——"
  一桌人愣了一下,颇有些受宠若惊,纷纷拿起酒杯,谢暄也不去看他们的神情,一仰脖子,一杯酒便潇洒入腹,他漂亮地亮了下空了杯底,道了声,"大家自便——"转头对谢明玉说:"那边还有长辈,过去露个面——"

  见长辈的话自然是假的,谢暄看他喝得脸上脚步打飘的样子,有些担心,"喝了多少?"
  谢明玉的眼睛像蒙着一层水膜,清亮得撩人,但其实脑子已经有些混沌,听到谢暄的问话,眉眼弯弯,"我没事儿——"
  婚宴已经过去大半,重头戏也已过,谢暄让人跟谢晖说一声,自己带着谢明玉先离开了——
  谢明玉显然喝高了,先还温顺地坐在副座上,焉了吧唧的,等车快开到谢公馆的时候,他忽然闹起来不肯回去,要谢暄沿着德清路一直往上开。谢暄没法儿,只好顺着他——
  德清路尽头,有一座年代久远的钟楼,是当年的洋人建起来的,曾经,每天清晨,钟声总会按时响起,山谷清幽,钟声响亮,洋人们神态凝重地站着,嘴上念念有词,那是他们在做弥撒——
  将近百年过去,当年的洋人已不在,这座钟楼也在漫长的风雨岁月中凋敝下来,青砖裸、露,杂草丛生,墙角坍塌,连作为孩子们嬉戏的乐园也不够资格——住在小莲山的孩子是不会稀罕这样一个小破地方的。
  谢明玉对这个地方似乎很熟悉,穿过前庭的漫漫荒草,径自沿着大块青石铺砌而成楼梯向上——楼道陡峭、狭窄,盘旋着上升,眼睛失去功用,根本看不清什么,鼻端都是腐朽的味道,虽是初夏,但手触到的砖块阴湿冰凉。
  谢暄紧跟着谢明玉,注意力都在他身上,害怕他醉酒一脚踩空什么的。摸黑走到三楼的样子,凉爽新鲜的夜风扑面而来,已经到达顶楼,视线里终于不是一片黑色,烟蓝色的天空想一块巨大的天鹅绒,点缀着几颗明亮的星子,与小莲山稀疏的灯火相互辉映,璀璨又静谧。
  谢明玉心情莫名的好,趴在石头栏杆,望着辽阔的夜色,呵呵直笑,回过头来对谢暄说:"我小时候经常来这儿玩,这地方我谁也没告诉过——"
  谢暄并没有走过去,只是说:"看过了就回去吧。"
  谢明玉像是根本就没听到,说:"以前吧,我觉得这个世上没有什么东西是得不到的,没有什么事不能控制在手里,所有人都围着我转,好东西都捧到我面前,只等我伸手去取,即使暂时没有的,也只要稍稍努力一下,结果总是合乎心意,人生实实在在把握在手里,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谢暄拧着眉看着他,谢明玉确实有点不对劲,他说话做事,一向明朗爽利,很少有那些莫名其妙的伤春悲秋,或许是谢晖的婚事哪里刺激到了他——
  谢暄靠上墙,低头点烟,面容在夜色中模糊不清,淡漠无起伏的声音随着上升的烟雾散开,"你连出生和死亡这两件人生最大的事都无法控制,谈什么控制人生——"
  谢明玉忽然扭过头,明亮的目光宛若两蔟滕然升起的火,"谁说我不能控制!"话音未落,他已经摇摇晃晃地爬上石头栏杆——
  "你干什么?"谢暄吓了一跳,紧张地冲过去要把不知死活的小子拉下来——
  谢明玉却已经颤颤巍巍地站起来,钟楼就建在悬崖边,下面是黑不见底的深渊,山风猛烈地吹着他的衣服,他整个身子都跟着摇摆,令人心惊胆战,他小心翼翼地转身,面对着谢暄,笑,"你看,只要我迈一步,命运就会走向截然不同的道路,我的人生现在不就紧紧捏在我的手里吗?"
  谢暄现在可没心思和他辩论这种哲学问题,黑着脸,目光如炬,"下来。"
  谢明玉没说话,目光温柔,像四月早天离的云烟,浮动着梦中期待的白莲。
  "下来,听到没有?"谢暄没敢太大声,怕真吓到他,心里面焦灼得要烧起来——
  谢明玉像个顽童,笑嘻嘻地说:"三哥,你要不要上来看看,站在这里看风景的感觉与众不同——"说着,一阵猛烈的风的山风刮过,他原本脚下就不稳,这时更是摇晃了几下,谢暄吓得汗湿衣衫,眼疾手快地拉住他的一手往自己这边一扯,谢明玉便跌下来,两个人摔在地上,滚做一团——
  谢明玉乐得咯咯直笑,像个小疯子似的,止都止不住。
  谢暄冷着脸剥开谢明玉,自己站起来,居高临下地看了他一眼,冷冷地说:"别再发疯!"说完,头也不回地率先下楼了。
  谢明玉笑得整个人都缩起来,笑声在寂静的夜空中格外清晰,渐渐的,笑声低下去,直至完全消失,取而代之的,一种悲伤的情绪袭击了他,这种潮水四面八方涌来,瞬间将他淹没,他四仰八叉地躺在冰冷的地上,没有发觉自己已经泪流满面,他一遍一遍地在心里面说,三哥,我爱你,谢暄,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
  但这个话,他永远不会对谢暄说。

  谢暄坐在车里,一支接着一支地抽烟,从车窗往上看,看不到谢明玉的身影——他想,真是个孩子,锦衣玉食堆砌出来的天真执拗,一向要什么有什么,因此遇到稍稍抵抗的,便觉得这是最好的——
  谢明玉下来的时候已经恢复正常,一声不吭地裹着身子坐进副座,等到谢公馆的时候,已经歪在位子上睡着了。
  第二日酒醒,谢明玉似乎已经完全忘记前一晚的事情,一切如常。

  谢晖结婚之后原本应该搬出谢公馆的,但欧阳老太太很喜欢这个孙媳妇,因此又挽留他们多住些时日。谢晖的成家对他的好处是多多的,除却多了一个如花似玉的老婆,更重要的是,从此以后他在谢老太爷眼里将不再是一个孩子,而是一个可堪当重任的男人了——
  中国俗话,成家立业,先成家,后立业,不是没有道理的。婚姻教会男人成长,教会他责任。不管之前怎样稳重,结没结婚,确实是一道重要的门。
  半个月的婚假结束后,谢老太爷直接将"鸿星"交给了谢晖——谢氏发展到现在,产业已呈现多元化的结构模式,鸿星、威利、维科是支撑谢氏的三大产业,其中鸿星又最老牌,属于谢氏最早期的基业,是电器方面绝对的大佬。威利专门生产汽车配件,而维科主攻房地产——此前,打个比方,以前,谢暄和谢晖都属于巡按,代天子巡视各省,虽然风光无限,权力大,但并没有固定职责,谢老太爷把什么交给你,你就干什么,而如今,谢晖是真正封疆大吏了,实权都握在手里,有自己的地盘有自己的人——
  这件事,让从李家被打压后就有些萎靡的大少一派一时风头无量,笑容从婚讯传出后就再也没下过谢晖的脸,相对的,谢暄的处境便开始有些微妙了——
  与此同时,谢明玉被谢老太爷派出国,委以了巡视分公司的任务,时间是半年。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426944童鞋的地雷


76

76、糟心事 ...


  车里的空调安静地吹着冷风,胡宁军透过后视镜,看了眼靠在座背上的谢暄——阖着眼,眉目仿佛都被冷气吹得冷凝,刀裁一般的锐利无情,只是眉宇之间透出三分疲惫,使得一向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质柔和了几分——
  很少能看到谢暄这副模样,这个人从来就是一副成竹在胸、游刃有余的模样,不多话,不犹疑,不退缩,脊背挺直,嘴唇绷成一条直线,脚步坚定,从不回头,像一台高速运转的精密仪器,永远不会出错。
  所以突然见到这副神情的谢暄,胡宁军除了吃惊以外,心里还泛起一种说不清的异样感觉。
  谢暄睁开眼睛,正好与胡宁军在后视镜中的目光对上,乌黑的瞳仁,明明是柔软的目光,却偏偏让人感觉到冰冷的坚硬,沉沉的像最黑的子夜。
  胡宁军垂下目光,开口,"谢先生,到了。"
  谢暄转头看向车窗外,窗外是五光十色的霓虹,将夜空晕染成醉生梦死的迷离,"未来都市"的招牌在其中格外醒目。
  谢暄看了一会儿,说:"你跟我进去吧——"便率先下车了。

  胡宁军跟着谢暄进了娱乐会所,入目所及的是极具未来科幻世界的冷色调,充满钢铁机械冰冷的味道,这个会所宛若迷宫,又充满大胆的性意味的布置——白色沙发上,宛如真人的充气娃娃,女人阴、唇形状的猩红色烟灰缸,穿着军装上衣、黑色丁字裤的健美的男侍者,以及未来战士打扮的爆、乳女侍应生……
  谢暄面不改色地穿过那些男女,进入包厢。
  包厢里,男男女女,群魔乱舞,充分诠释了什么叫声色犬马——
  "哟,三少来了!"
  不知谁喊了一声,包厢顿时热闹起来,打招呼的,让座的,点烟的,只有坐在最里面沙发的一个板寸头白西装的年轻人没动,他嘴里叼着烟,脖子上戴了一条小指粗的金项链,手里搂着一个漂亮的少年,懒洋洋的宛若一头憩息中的猛虎,对着进门的谢暄露出模糊的笑意——
  "三少总算来了,还以为我刘卫东的面子不够大咧——"
  谢暄当做没听到他话里面的刺,在别人让出的沙发上坐下,淡笑,"刘少说笑了,在芜和,谁敢不卖您的面子——"
  刘卫东哈哈一笑,很受用,大手啪一下拍在身边的少年背上,"怎么这么没眼力界儿,还不过去给三少倒酒——"
  男孩儿听话地站起来,坐到谢暄身边,乖巧地给他倒了一杯酒,小声地说:"三少,喝酒——"
  谢暄却像是根本没听到,微微倾过身,旁边的人正在给他点烟,细长火柴梗上一簇幽蓝明黄的火焰,映照在谢三少宛如冰雪雕成的脸上,像晨曦照拂在雪山——刘卫东刚好可以看见他的侧脸,乌黑眉眼在微弱火光中极其生动,暖的火和冷的神情交织,说不出的味道——刘卫东的心头蓦地有一簇小火苗腾起——
  这个谢三虽然在容貌有所欠缺,但那个调调实在有些勾人。刘卫东不是好鸟,各色小男孩儿玩过不少,无一不是长相出色,身材柔软的,从没见着谢三这款的,心里忍不住有些痒痒,见谢三不喝酒,便故意对那男孩喝道:"还不过来,一点小事都办不好——"
  男孩儿咬了咬唇,沉默地回到刘卫东身边,刘卫东长臂一伸,便将他勾到自己怀里,皮笑肉不笑地说:"我倒是忘了,三少眼界高得很,怎么看得上这些戏子——"
  谢暄放松地靠在沙发上,面目在青烟袅袅中暧昧不明,"前段时间检查身体,胃不大好,酒是实在喝不了,刘少见谅——"
  刘卫东呵呵一笑,也不知有没有信,转了话题,满脸暧昧地问:"江少爷还好吧,今天怎么没一块儿出来呢?"
  李卫东口中的江少爷是江缇英,自他家出事后,树倒猢狲散。世态炎凉,这个世上多的是锦上添花,缺的是雪中送炭。江缇英那一副漂亮骄狂的模样,惹多少人眼红,自他回来后,打他主意的人不在少数,刘卫东是其一,谁曾想,居然被默不作声的谢暄先下手为强了。原本以为江缇英那性子又狠又辣,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谁知道,这个谢三倒是好手段,把江缇英治得服服帖帖。
  谢暄知道刘卫东误会了,但也不点破,只说:"他有点感冒。"
  刘卫东便嘿嘿笑了几下,"三少可真怜香惜玉——"
  谢暄没说话,刘卫东挥了挥手,让其他人让开,自己坐到了谢暄的旁边,挨近他,小声说:"我听说三少有意旧城的那块地,不过那是块硬骨头,难啃得很,里面住的都是不识好歹的老顽固,三少想拿下它,恐怕不是那么容易的——"
  谢暄的目光落到刘卫东,一副愿闻其详的模样。
  刘卫东笑起来,眸子里闪过奸猾狠辣,一只手,悄无声息地搭在谢暄大腿上,一副我拿你当兄弟的样子,"三少要不介意,就交给兄弟我,保证给你一个月内办下来,漂漂亮亮不打折——只是后来的建设,你得让我参一份,要多少钱,你说,钱不是问题——"
  谢暄并不直接给出答案,"怎么刘少也有兴趣做房地产?"
  刘卫东笑得张狂,"这你就不用管了,我负责投钱,你负责给我赚钱,你说,这么好的事你上哪儿找?"
  谢暄果然不再问,神情有些冷淡,"这事我不好做主,你也知道,家里面还是老爷子当家——"

  一出包厢,谢暄的脸就挂下来了——在此之前,谢暄跟刘卫东没有任何交集,刘卫东通过别人找上谢暄,谢暄就有不太好的预感了——到谢家这种地位,已经很少有人能够令谢暄产生这种感觉了。刘家名下有几家夜店、娱乐会所和一家中等规模的娱乐公司,风光无限,但也不至于让谢暄重视,但刘家是以黑道起家的,手下干的都不是什么正经生意,刘家人一向心狠手辣心胸狭窄,在芜和,谁也不敢轻易得罪刘家——
  谢暄靠在墙上抽烟,眉头拧成疙瘩,他有些心浮气躁,这些日子,他的处境有些艰难,谢晖的性子温和,接手鸿星后,并没有大刀阔斧的改革,而是延续了原来的制度,只从小处入手,因为领导是年轻人,整个企业都透出一种蓬勃的朝气,这反而得了谢老太爷的心。老太爷年纪大了,所希望的不过是政权的平稳交接,他一表示出对谢晖的满意,底下人便闻风而动。而上次因为李家的事,老太爷对谢暄有些意见,好几次当着谢氏老人的面挑他的错处,而谢明玉又去了国外,虽然有他从英国带回的那几个实干的年轻人,但到底身份不够,资历不够——现在,又出来这么个刘卫东!
  谢暄的体内充斥着戾气,想破坏,想怒吼,渴望血肉横飞的快意——
  他抽完一支烟,终于压□内喷涌的躁意,转身刚想回包厢,刚好听见一个女孩子的声音,"冯学壹你个混蛋,你去死!"
  谢暄一愣,就见一个女孩儿从包厢掩面冲出来,几乎擦着谢暄的身子跑出去,谢暄等了等,也没有等来男主角宛若台湾偶像剧中所演的那样追出去,笑自己无聊,只是觉得那名字有些耳熟,走过那包间的时候,便不由自主地往里看了看,正好看见一个男人低头点烟,手腕上一串白色的檀香木佛珠,与周围的情景格格不入,举手投足一派潇洒大气——
  这个男人,谢暄见过的次数寥寥,但每一次都令他印象深刻,他并没有做什么惊天动地的事,但总有种吸引人眼球的特质,令人情不自禁地驻足。
  冯学壹抬起头来,看见门外的谢暄,稍稍愣了一下,然后缓缓掀起一个微笑,点了下头,他显然也记得谢暄——
  谢暄点头回应了下,便迈步离开了。

  离开"未来都市"的时候,天下起了倾盆大雨,谢暄坐在车内,耳边是连车窗都隔绝不开的雨声,眼睛望着被雨水漫过的车窗,忽然问了一句,"不知道洛杉矶下不下雨——"
  胡宁军愣了愣,自然回答不出来,谢暄也没有要答案的意思,径自闭了眼假寐。
  胡宁军虽然觉得奇怪,暗暗揣摩了下谢暄问出这个问题背后的用意,但面上却不敢露半分——谢暄这个人,胡宁军真不敢放半点同情、心疼、恻隐之心诸如此类的感情在他身上,他还记得就在几天前,谢暄将一张报纸递给他——
  报纸上的整个版面报道的都是玉林余家的惨案——黄美仙的弟弟卷了投资公司的所有的款项私逃,余家工厂财务危机,宣告破产,余家负债累累,一百多个债主上门,打破了余家的窗户,女儿余婷涉嫌吸毒和主使他人强、奸被拘留。愤怒、绝望之下的余国信掐死老婆和儿子,然后自己上吊自杀,经抢救,儿子余炜被救回,余家彻底湮灭——
  胡宁军还记得看到那则新闻的时候,浑身发凉,一种恐惧的寒意从脊背缓缓爬上来,他第一次认识到谢暄的可怕和狠毒——
  那时谢暄就坐在车子的后座,也像现在这样闭着眼睛假寐,好像看透了他内心的所想,缓缓的开口,"余家没了——"
  胡宁军的喉咙艰涩,艰难地开口,"我没想要这样,太惨了——"
  谢暄睁开眼睛,黑沉沉的眼睛没有任何温度,看着胡宁军,"不过是承受不了失败,受不了曾经呼风唤雨的生活一下子跌倒底层,若余国信真有出息,就该卖了他老婆名下的房产还债,从头再开始也不是没可能——说到底,不过自作自受,我所做的,不过推波助澜——"
  即使谢暄这样说,胡宁军还是没来由地觉得害怕——他的世界一直都很简单,是第一次遇见这样深具城府的人,这样杀人不见血。

  第二天是周末,不需要去公司,谢暄起得有点晚,吃过早饭后他就带着饭兜出去遛,这几日谢暄都住在谢公馆,有空就会带饭兜出门,因此饭兜早就乖乖地等在门口。
  半个小时后,他回来,才进门,佣人阿兰就对他说:"三少爷,老太太那边有客人来呢,叫您过去见见。"
  谢暄有些奇怪——欧阳老太太跟谢暄从来不亲,她的客人也没道理让谢暄见。尽管心里疑惑,谢暄还是点头,"我知道了,这就去。"
  将饭兜交给阿兰,谢暄走进宅子——
  一楼客厅里,果然有两个陌生人,一个是面目姣好的妇人,大约四五十岁的样子,保养得相当好,另一个则很年轻,二十几岁,穿一件嫩黄的小洋装,举止娴静,由内而外透出的良好教养——欧阳老太太就坐在她们对面,茶几上摆了三杯奶茶,和一些精致的小饼干,显然在吃早茶——气氛很和乐,欧阳老太太满脸笑容,与妇人聊得很投契——
  谢暄走过去,叫了一声。
  欧阳老太太见着他,脸上透出亲热来,指着他对那位妇人说:"这就是老三了,平时都忙得脚不点地,今天好不容易才休息一天——"
  妇人看了看谢暄,笑说:"长这么大了,我还真没见过三少爷的模样呢。"
  欧阳老太太点头,"是没见过,先前他一直在英国念书——"说着,转向谢暄,介绍道,"这是黄夫人,他们家跟咱们家也是老相识了,你就叫她黄阿姨吧——这是你黄阿姨的外甥女,珊珊,也刚从英国回来,正好,你们可以聊聊——"


77

77、冯学壹的友情? ...


  谢暄不是傻子,立刻领会了欧阳老太太话里的意思——

  小莲山风景秀美,气候宜人,谢公馆原先是一个国民党高官的宅邸,格局布置原本就非同凡响,再经过谢家不惜金钱的润饰改造,真真奢华雅致到了极致,又不带一丝庸俗之气,很适合闲逛。
  谢暄带着秦珊珊随意闲逛,偶尔给她指点下风景来历,既不热拢,也不失礼。秦珊珊是有教养的女子,并没有因为良好的出身而产生高人一等的骄娇之气,也没有一般女孩子的扭捏局促,她给他将自己在英国求学期间徒步旅游的事,给他讲自己设计衣服参加学校舞会的事,也讲在机场遭机场人员冷待的事,自始至终,脸上的笑容不变,那并不是面具般的客套礼貌,而是一种由内而外的乐观爽朗,她热爱生活,并享受生活,
  说到后来,才知道秦珊珊也是名扬毕业的,比他低一届。
  谢暄有些吃惊,"是吗?真巧——"
  秦珊珊两只手背在身后,面朝着谢暄倒退着走,笑嘻嘻的脸上有些少女的调皮,"是呀,不过学长一定不记得我啦,学长那时候好有名的,又是学生会长啦,成绩又好,字写得漂亮,篮球打得也好,女生私底下都在偷偷喜欢你呢——"
  谢暄难得的放松,脸上带起笑来,开玩笑地说:"是么,那你也是吗?"
  谁知秦珊珊一点没不好意思,落落大方地承认,"是呀,你那么好,喜欢你很正常的吧,只是我那时候都不敢拿正眼的看你的——"
  谢暄有些意外,"为什么?"
  秦珊珊摇了摇头,"你那时候好严厉好认真的嘛,气场又大,连笑都很少笑,而且,我那时候戴着一副八百度的大近视,又土又木,哪里敢肖想会长大人啊,绝对会死得很难看!"
  黄夫人和秦珊珊是吃过午饭告别离开的。人一走,欧阳老太太就对谢暄说:"我看你们聊得蛮投机,难得看你能与女孩子聊得这么好——"
  谢暄说:"珊珊也是名扬毕业的,就多聊了一会儿。"
  欧阳老太太说:"那可真巧,都是缘分,有空便约出去玩,多了解了解。秦家也是家世殷实清白的人家,只有这么个女儿,难得女孩子还这么乖这么懂事。"
  谢暄点了点头,没说话。
  欧阳老太太毕竟不是谢暄的亲祖母,也就嘱咐几句,便不再管了。

  谢暄心里面有人,于男女情事上一向不上心,后来身边又有了谢明玉,就更加没往这方面去想,秦珊珊的出现给了他一个警醒——他不可能永远不结婚。欧阳老太太会这样做,明显是老太爷授意的。

  周一上班,办公室莫名地多出一大捧香槟玫瑰,夹在玫瑰中的小卡片上是冯学壹三个写意的钢笔字,谢暄一瞬间有种被雷劈的感觉,黑着脸把王芸叫进来,问她是怎么回事。
  王芸显然一早知道这件事,因为跟谢暄熟,她不像其他人在谢暄面前拘谨,脸上反而有了促狭,"是花店一早送来的,还是比利时空运过来的呢,真漂亮。"
  谢暄皱着眉没说话,王芸观察他的表情,然后试探着说:"要不,帮您把它扔了?"
  谢暄揉了揉眉心,说:"你要喜欢,就拿去吧。"
  王芸弯了眉眼,一高兴,连以前的称呼都叫出来了,"那我就不客气了,会长。"她双手抱了玫瑰,低头嗅了嗅,投桃报李地说,"会长吃过早饭没有,要不我给你去买杯永和豆浆?"
  谢暄挥了挥手,王芸喜滋滋地出去了。

  下班的时候,谢暄接到一个陌生号码打来的电话,电话里是冯学壹带着笑意的声音,"谢三少赏不赏脸一起吃个饭?"
  谢暄不知道冯学壹是怎样手眼通天地知道他的私人号码,但还是答应了,他想看看,冯学壹到底想干什么——

  地点在锦都,却不单单只有冯学壹一个人,有些人谢暄认识,有些不认识,看见谢三少,纷纷打招呼,有人调侃,"还是冯少面子大啊,三少轻易不出来的。"
  谢暄的目光穿过人群,落到冯学壹身上——
  冯学壹只是笑,慢条斯理地将烟灰磕在烟灰缸里。
  推杯换盏,酒足饭饱,一帮人便开始凑台子打麻将,谢暄趁机走出包厢,倚着墙低头点烟,冯学壹出来了,看见他,便笑,"怎么出来了?"
  谢暄淡淡看他一眼,说:"我不爱凑热闹。"
  冯学壹说:"你倒还是老样子——其实人得学着糊涂一点,当醉的时候就醉,太清醒不好,别人会恨你——"他语气温和,像教训小孩子。
  彼时的冯学壹就已经是一副闲看歌舞升平的样子,人生于他是海阔天空,那时的谢暄不过是个虚张声势的少年。如今,多少年过去,冯学壹还是那个冯学壹,只是淬炼得更加从容优雅,而谢暄早已成为可与之比肩的人物,谁见了,不客客气气地叫一声三少?
  谢暄想时间真是个奇妙的东西,但他不接冯学壹的话题,反而说:"还要谢谢你的玫瑰,我的助理很喜欢。"
  冯学壹大笑,"堂堂谢三少,怎么这样小气,若我不这么做,你怎么肯出来?"
  谢暄笑,眼里却没有笑意,"出来干什么,陪你吃饭么?"他在不知不觉中,卸下面对旁人的客气与虚伪,语气便得随意,却也变得尖锐。
  冯学壹并不生气,反而笑着说:"当我想跟你交个朋友可不可以?"
  谢暄意外地看了他一眼,"为什么?"
  冯学壹学着他的样子靠在墙上,也抽出一根烟,凑过去就着谢暄的烟头点烟。谢暄让了让,没完全让开,便冷着眼看冯学壹有些无赖的行为。
  冯学壹点着了烟,退回去,缓缓地吐出烟圈,沉默了一会儿,像是在回忆或者是斟酌,然后,一本正经地看着谢暄说:"我这么优,实在想不出你会拒绝的理由。"
  谢暄看着他,像看一个神经病,半晌,收回目光,说:"我没有朋友。"
  冯学壹的神情变得有些严肃,"你把自己捂得这么紧,不觉得累吗?即便是装装样子,也要将自己的人生打扮得花团锦簇,孤家寡人是不是未免太荒寒了——"
  谢暄扭过头,张嘴讽刺,"我不知道原来冯大少是学神棍出身的——"
  冯学壹大笑,"这都被你猜到,我还晓得你今后几天鸿运当头,桃花旺盛,信不信?"
  谢暄没理睬他,只说:"时间不早,今天谢谢款待,我先走了。"
  冯学壹也没拦他,看着他离开的背影,脸上的笑容越发没了收敛,心里面痒痒的,真是有意思的小孩——

  不知怎么的,谢暄和冯学壹开始熟起来,在别人眼里,谢三少和冯大少那就算不是铁哥们,也是交情甚笃的朋友,只有两人清楚是怎么回事儿——谢暄从没将交朋友的话当真。按说像冯学壹这样的身份,他想要跟他做朋友,谢暄只有举手欢迎的事,权衡利弊已经成为谢暄骨子里的习惯,但冯学壹这个人不好驾驭,事实上,他到现在也摸不清冯学壹到底是做什么的,这个人似乎很神秘,也很神通广大,什么地方他都会掺一脚,但又绝不恋战,也从不做长久打算。
  而谢暄私心里,也想任性一回,他不想花费那个心思去探究一个人。
  两个人的关系便不温不火地持续下去,偶尔吃个饭,打个球,大多数情况下也有其他人在场。一开始,两个人都还维持着七分客气,衣冠楚楚风度翩翩,一个比一个仙容正大。后来日子久了,便渐渐显出本性来——
  冯学壹人前人模狗样,一派精英人士的典范,人后其实懒散又自恋,再加三分龟毛。谢暄不必说,褪去谈笑风生的假象,便是一张冰山面瘫脸,眼风如刀,刀刀锋利见血,更让冯学壹大跌眼镜的是谢三少的刻薄。首次见识到三少毒舌的冯学壹恨不得自挂东南枝,后来被三少损得狠了,便也学会反击。一来二去,两个人倒真有了几分交情。

  刘卫东一直不肯死心,几次找谢暄,谢暄都推三阻四。刘卫东不是个有耐心的,一来二去便有些火了,挂下脸来非要谢暄给句话,摆明了威逼。
  地点依旧在"未来都市",连包厢也是老一个,在场的人除了刘卫东和他两个手下,只有谢暄和江缇英。
  气氛紧张得一触即发,江缇英挑着眉,阴阳怪气地说:"怎么,刘少爷这是做霸王生意呢?"
  刘卫东本就一肚子气,被江缇英的语气刺激到,一巴掌就扇过去,"有你说话的份儿,被人操屁股的烂货!"
  江缇英被打得整个人一歪,半边脸迅速肿起来,红了眼睛,疯了似的冲过去,"我操你娘!"
  刘卫东的手下立马往前一挡,拦住了江缇英,江缇英像只张牙舞爪的小猫,嘴上骂骂咧咧,身子使劲往前冲——
  刘卫东的脸色不好,恶狠狠地看了眼江缇英,将目光对准谢暄,"三少,你这是什么意思,就由着这么东西口没遮拦的?"
  谢暄的脸色更差,黑阗阗的眸子反射着慑人的冷光,"我还想问刘少是什么意思呢,你明知道阿英是我的人——"
  刘卫东这才想起是自己先动的手,勉强压下怒气,皮笑肉不笑地说:"一时冲动,别介怀——不过,三少,我们谈正事,要他一个玩意儿在一边插什么嘴,三少你不会跟我认真吧?"
  江缇英冷笑,"那你也让我冲动一下啊?"
  刘卫东的神情阴暗,端起虚假的笑脸,"谢暄,刘哥虚长你几岁,见的事儿多了——光长得好没用,得听话会看眼色,不然得罪了人都不知道,改天儿刘哥送你个更好的。这一个——"刘卫东轻蔑地看了江缇英一眼,"你要不介意,刘哥帮你调、教调、教——"
  江缇英的脸色刷白,似乎被吓到了。
  谢暄微微一笑,"刘哥好意我心领了。不过——刘哥可能不知道,我从不拿阿英当可有可无的玩意儿看,我这个人最简单,他既跟了我,我总不能让他随随便便就受了委屈,你说是不是?"
  刘卫东的脸黑如锅底,"谢暄,你这是什么意思?"
  谢暄摇摇头,站起来,"刘少,时间不早了,我还得带阿英看看医生,先走一步。"

  包厢的门一关上,刘卫东便一脚踢翻了茶几,茶几上的酒杯、水果、烟灰缸等哗啦啦地掉在地上,两个手下脸色突变,"大少?"
  刘卫东阴鸷地望着门,恨恨地念:"谢暄!"

  谢暄直到坐上车,才闭上眼睛,舒了口气,再睁眼,看见江缇英肿了半边的脸,四根手指印触目惊心,便有些过意不去,"没事吧?"
  江缇英看了他一眼,用舌头碰了碰口腔内壁,眉宇间满是阴郁,但语气是满不在乎的,"没事。"
  "今天委屈你了。"
  江缇英笑起来,眉眼都是锋利,"谈不上,这点委屈算什么,比它更严重的都受过了,我说过我能帮你——"
  自那次江缇英从他的公寓离开后,谢暄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见到他,据说是回澳洲了。原本以为事情到此就结束了,但三个月后,江缇英再次出现在谢暄面前,并且直白坦言,"我想跟着你——"
  当时谢暄的事情已经问出了那个为什么。
  江缇英没有矫情,也没有隐瞒,"回澳洲那些日子,我夜夜失眠,我翻来覆去盘算这个叫江缇英的人的人生,父母,有一双,结果死了一个,还死得不明不白;朋友,有一群,临到头只剩一个曾经从来没在意过的;情人,从来不缺,但钱没了,美女靓汤软妹子也没了——想想,怎么这么悲摧凄凉。我也想东山再起,可在澳洲,说实话,人生地不熟,而且,我也不甘心,我得回国来,我得让那帮看不起我的龟孙子瞧瞧,没有我爸的庇护,我江缇英照样可以是个人物——我知道知道你要怀疑,这小子凭什么说大话,又有什么能耐——没错,我文不成武不就,书念的不好不坏,大学四年就混了个没用的文凭,可我要说,我年轻,我还有时间有精力,先前二十几年的生活别的没给我,品位、交际手腕我还自认有几分,圈子里的人和弯弯绕绕,没人比我更熟悉,至于别的,我还可以学,我一无所有,我没什么好怕的——找上你,是因为我相信你,也是因为在国内,除了你我不知道还能找谁,我必须暂时找个庇护之所,等到有一天,有恩报恩,有仇报仇。你要拒绝我,我不怪你,但是我还是要说一句,我能帮你——"
  那时候的江缇英,褪去了曾经的轻浮和骄狂,变得稳重而阴冷,那是成长的代价。


78

78、归来(搞了个群) ...


  和刘卫东撕破脸没多久,冯学壹就找上了谢暄,地点依旧在锦都。
  谢暄不久前才知道,冯学壹在锦都也有股份,不多,属于只管年终分红的甩手掌柜。这个人,似乎从不干正事,仿佛一个揣着大把钞票的赌徒,看哪里赚钱,便下水玩一把。这个人也确实嗜赌成性,一夜之间可以输掉一条街,输掉手头几家上市公司的股票证券,把律师和经纪人叫来吩咐一声,连自己千辛万苦收藏的字画古玩都放出去还赌债。

  冯学壹在锦都有自己的房间,比起客房的素雅低调,冯学壹的这个房间简直称得上秾艳俗甜,好比一件景泰蓝,图案密不透风,珐琅质的光泽透出一个末代王朝的靡艳与奢侈。
  冯学壹穿着浴袍,满脸笑容的招呼他,"来来,我刚弄到一盒上好的雪茄,找你一起品——"
  他的房间里窗帘紧闭,唯有一处留有灯光,那里并排摆着两张短榻,榻上铺着柔软的提花织锦褥子,和同色的小圆枕,榻与榻之间是一只茶几,茶几上摆放着一只铜灯,其造型为一个曲裾深衣的汉代宫女跪坐手持莲花,铜器线条流畅光滑,幽沉中散发着透亮的光泽,而灯光幽亮暖黄,笼着一小片套抽雪茄的工具,很有点夜半私语的暧昧和雪夜闭门读禁书的香艳。茶几上还放了一整套的抽雪茄的工具,一瓶威士忌,两只马克杯,一只烟灰缸。
  谢暄对雪茄并不热衷,但冯学壹兴致高昂,指着一张榻让谢暄躺过去,自己拿出一盒桃花心木保湿盒的雪茄,放到茶几上,先开了酒瓶,往马克杯上浅浅地倒了两杯威士忌——
  "先喝点酒——"他拿毛巾擦了擦瓶口,回身看见衣冠整齐的谢三少,蛋疼地皱了眉,"脱了脱了,整这人模狗样看着破坏气氛——"
  谢暄也不矫情,脱了外套,扯掉了领带,解了最上面的三颗纽扣,袖子卷到肘部,坐到一张榻上——别说,在那样的情调下,人也真绷不住。谢暄跟冯学壹混得熟了,知道这个人最会享受生活,有时候又龟毛的很,不按他说的做,他能念到你想死。
  冯学壹坐到他对面的那张榻上,递一杯酒给他,然后惬意地半躺到榻上,喝口酒,伸手掀开雪茄盒的盖儿,里面二十五支雪茄整整齐齐,深棕色的颜色润泽匀密,一股浓郁的香味弥漫开来——
  他将雪茄盒往谢暄面前推了推,有些炫耀地说:"我托朋友特地从古巴带过来的。"
  谢暄喝了点酒,在晕黄的灯光下人也有点懒散,学着冯学壹的样子半躺在榻上,伸手取了一根,拿到眼前细看,又用手捏了捏,最后放到鼻端嗅了嗅,才点点头,"好东西。"
  "那是——"冯学壹毫不谦虚地全盘接受,"从前绅士在家里还要专门辟个房间来抽雪茄,每天还有个专门的雪茄时间,啧,这才叫享受——"
  他将酒杯放下,从盒子中拿出一根雪茄,用雪茄剪小心地减去雪茄头,然后将雪茄放到一边,抽出桃花心木保湿盒里的一张香柏木片,撕成条状,用火柴点燃,另一手拿起雪茄放到火焰上方,徐徐地转动雪茄预热,大概转动两三圈后,才从边缘开始点燃雪茄——
  他一连串的动作圆活从容,处处凝练出舒雅与高贵,令人心折。
  雪茄点燃后,冯学壹将它递到谢暄面前,"尝尝。"
  谢暄接过来,先反吹了两口,驱除点烟时雪茄可能吸入的杂气,然后才缓缓地吸了一口,让雪茄香气盘旋在口腔中,最后慢慢吐出,眯起眼睛,神经在醇厚的香气中慢慢放松,唇齿间在苦味过后慢慢滋出一股甜味。谢暄原本撑着手肘半躺着也变成了侧躺——
  冯学壹看着对面的年轻男子那副舒服享受的模样,心里有只小兽一拱一拱的。他依样也为自己点了一支,与谢暄面对面躺着,沉迷进那云蒸雾绕的惬意中——
  "从前,我翻晚清时期的旧照片,那些大辫子男人,小脚女人对躺在榻上吞云吐雾,飘飘欲仙,仿佛有什么东西随着袅袅烟气从身体里流散出来,真是香艳,真是情调——你看咱们现在,是不是也有那么个意思?"
  谢暄闭着眼睛仿佛灵魂已经升天,冯学壹的话他听到了,心里面想的却是,这要换了谢明玉在这儿,是一定要跟他说《胭脂扣》那部电影的,他最爱里面如花和十二少躺着抽大烟的镜头,有多少萎靡不振,就有多少缠绵低回。
  冯学壹打开了话匣子,"情调这东西就是一种可遇不可求的精神和谐,令人愉快,带点儿伤感,却拥有相当明亮的生命气息。比方说这雪茄中文名的来历——"
  谢暄微阖着眼睛,慢慢地说:"当年徐志摩刚在上海一家私人会所邀请泰戈尔,泰戈尔是个不折不扣的雪茄客,两人倾云吐雾之际,泰戈尔就问徐志摩,'Do
you have a name for cigar in Chinese
',徐志摩就说,'Cigar之燃灰白如雪,Cigar之烟草卷如茄,就叫雪茄吧!'"
  冯学壹微微一愣,笑,"你看,我们这样就叫做有情调,心灵感悟和艺术趣味的双向沟通,默契十足——"
  谢暄隔着烟雾抬了下眼皮,看了他一眼。大约,太过放松,那眼神,带着点鸿蒙初辟的柔嫩与恍惚,看得冯学壹心里蓦地一动。他原本身上就只穿了件睡袍,光着两条腿,这时候就不动声色地将腿伸过去,用脚趾撩起谢暄的裤管,暧昧地蹭着他的小腿,看着对面男人的眼神能拧出水来,"知道得挺多,你说,还有谢三少不会的不?"
  谢暄仿佛没注意到他的小动作,躺平身子顺势错开了冯学壹的脚,懒洋洋地说:"有啊。"
  冯学壹问:"什么?"
  谢暄看他一眼,说:"像你一样无耻地活着。"
  冯学壹愣了一下,然后大笑,笑声从胸腔发出来,低沉悦耳,仿佛极其开心,笑完了,才摇头,"你说话做事一向是这么不留人余地的吗?"
  谢暄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于是当做没听到。
  冯学壹却接下去说:"这样不好。不过我喜欢,要不然干脆咱们俩凑成一对算了。"
  谢暄连眉毛都没动一下,只说:"不好,你这张脸太不下饭。"
  冯学壹这个人说话腔调从来就是这样,一句真,一句假,从来让人分辨不清。有一回聚会,冯学壹借着酒醉搂他的腰,也是这么句话,"不然咱们凑一对算了——",当时在场的人都看到了,不过装着若无其事,眼里却都是暧昧,只有当事人谢暄,就这么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看得他都不好意思再装下去。

  日子过得有条不紊,他跟秦珊珊的关系也不温不火地持续下去,两个人都忙,他忙工作,她忙自己的工作室的开张,偶尔一起吃个饭,看过一场电影,谢家人对此都乐见其成,只是稍稍埋怨谢暄不够殷勤,怠慢人家。但秦珊珊是聪慧的女子,总会为他找借口,她的大方知礼赢得谢家上上下下的喜欢,包括谢暄的母亲韩若英,她原本对于不是自己选的儿媳有些隔阂,但日子久了,对待秦珊珊比对自己女儿还亲热。
  谢暄知道,如果一定要结婚,秦珊珊是合适的妻子人选,她不是那些娇柔矫情的小女孩儿,时时需要你的呵护和迁就,她有自己的事业自己的爱好自己的朋友,即便没有爱情,她也能活得自得其乐。因此,他由着别人推波助澜,只是心里面总感觉空落落的,有些心不在焉,常常走神。
  原本半年之期的巡视,谢明玉却久久没有回来,因为时差的关系,也因为两个人都是男人,没有那些小儿女的腻歪,电话通得不多,即便通话,大多也是讲些工作上的事情。谢明玉很忙,第一次脱离谢暄担当重任,血液里作为一个男人的激情、野心被点燃,让他热诚万分地投入其中,人生仿佛海阔天空,任他翱翔。
  肖焚隐晦地提醒谢暄,谢明玉的手段能力都不差,又同是谢家子孙,这次出去,恐怕会把心养大了,他若是反水,对谢暄会是致命的打击。
  谢暄没说话。

  谢明玉一直到开春才回来。
  那天谢暄回到谢公馆,远远看见一个人扶着谢老太爷在花园散步,老爷子脸上带着笑容,似乎心情很好。走近了,那个人转过头来,眉眼笑开来,"三哥——"
  将近一年没见,谢明玉身上的变化很显著,曾经让人不敢逼视的张扬明媚和尖锐收了起来,转化成一种沉稳和内敛,但眉宇间神采飞扬,自信不减。他穿一件黑底灰色宽条纹的鸡心领毛衫,灰色细格子裤,简单又时尚,长身玉立。
  谢暄跟着笑起来,"回来了——"
  "嗯。"

  晚饭很热闹。谢晖一家虽搬了出去住,但还是被欧阳老太太叫过来吃饭,谢晖是个宽厚的人,虽然谢明玉帮着谢暄对付自己,但他并没有小鸡肚肠到要处处针对,依旧跟谢明玉有说有笑,老太爷对谢暄的此行很满意,饭桌上笑容就没断过,欧阳老太太则更多的是心疼,一直不停地给谢明玉夹菜。
  一餐饭一直吃到八点才结束,谢晖一家回自己家,谢明玉也回了自己房间。
  谢暄站在谢明玉的门口敲了敲门。谢明玉刚洗完澡,一边擦着头发一边过来开门,"三哥,有事吗?"
  谢暄看着谢明玉眉目之间的困倦,问:"很累?"
  谢明玉打了个哈欠,"嗯,飞机上有味道,都没有睡着。"
  谢暄说:"那你休息吧,明天再说。"说着转身,刚迈出一步,就听见谢明玉叫住他,"三哥——"
  谢暄回头,谢明玉让开门,拉住谢暄的手,眼睛在谢暄背后看了看,确定没人,将谢暄拉进自己的房间。门关上,隔绝了走廊上的灯光。
  房间里只开了两盏壁灯,到了门边光线已经很弱。谢明玉拉着谢暄的手,抬头朝他笑笑,这个笑在暗的光影中显得格外温顺柔和,贴心贴肺一般。
  谢暄心底的欲、火烧起来,两个人分开太久,谢暄虽没有刻意守身如玉,但也确实没有找别人,谢明玉虽没有刻意撩拨,但谢暄禁欲太久,一颗心滚烫得简直要将整个人都焚烧成灰。他毫不含糊地用另一只空的手扣住谢明玉的后颈,压向自己,与他湿吻起来——
  两个人都没有刻意地压制,啧啧的水渍声、暧昧饥渴的喘息和着咚咚的心跳,在密闭的空间格外清晰,两个人吻得相当投入缠绵,嘴角有晶莹的涎水溢出,四片嘴唇辗转吞噬舔咬,一刻都不想分开,眼见便要失控,谢暄勉强拉回理智,知道这是老宅,不是好荒唐的地方,艰难地拉开谢明玉,谢明玉的眼睛还有些迷蒙。谢暄又走过去吻了吻他的眼皮、鼻梁、唇角,低哑着嗓音说:"你好好休息。"
  谢明玉清醒了点,看着谢暄,眼里还有残余的迷乱欲、望,明亮又勾人,半晌,他的双手往下滑,落到谢暄的腰部,手指灵活地解开皮带扣——
  "明玉——"谢暄急急地去抓谢明玉的手,谢明玉已经拉下他的裤链——谢暄的欲、望肿胀得发疼,棉质内裤紧紧包裹着粗长的性、器,几乎印出里面的脉动,一跳一跳的。谢明玉伸手揉捏了鼓鼓的裆部,谢暄紧抓他的肩膀,发出像是痛苦又像是欢愉的喟叹。
  谢明玉仰头看谢暄,谢暄微阖着眼睛,嘴唇微张,一向严肃到刻板的脸软化,有着不易察觉的风情,握着他的肩,欲拒还迎。
  谢明玉拉下他的内裤,里面的欲望便弹出来,他张嘴含住,谢暄阻止的话还没有说出口,已经舒服得哼出声——
  谢明玉虽然是个享乐至上的人,在床上也从来不矜持,放得很开,但毕竟骨子里还是骄傲,口、交对他来说有些伤自尊,谢暄也从来没有要求过他,谢暄垂着眼看他艰难吞吐,有些心疼,又有无法言说的欢愉——
  第一次做,谢明玉有些生疏,牙齿经常磕到谢暄的小兄弟,又疼又刺激,谢暄有种心理和生理上的快、感,几次深喉后,谢暄就猝不及防地射在里面,谢明玉没留意,全数吞了进去,仓皇地退出,捂着嘴犯呕,跌跌撞撞地冲进洗手间——
  谢暄以最快的速度收拾好自己,跟着进去,看见谢明玉脸色难看地趴在马桶上干呕,但什么也没有吐出来,他浑身乏力地站起,走到洗手台边,拧开水龙头,接了水漱口,又将冷水扑在自己脸上。
  谢暄走过去,张开双臂抱住谢明玉,抱得很紧,脸埋在他的颈窝,嘴唇细细地吻着他的皮肤,前所未有的温柔。谢明玉抬起苍白的脸,看着镜子中交叠拥抱的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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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9

79、冷战 ...


  第二天是周末,除了谢暄的三叔,所有人都到齐了,谢公馆顿时热闹起来
  中午吃饭,满满两大桌。饭后,男人谈论家国大事,女人凑台子打麻将。
  谢晖的妻子马小琪还算是新妇,乖巧地坐在自己婆婆身后。今天谢暄二婶似乎手气很旺,已经连胡三把,谢明玉的母亲黄子怡极会看场合说话,便打趣道:"不得了,婆媳联手专欺负咱们孤家寡人呢——"说得牌桌上的人都会心一笑,连欧阳老太太脸上都有了笑容。
  谢暄二婶原本是不大会交际的人,但大约今天心情好,也顺嘴回道:"不用羡慕我,你也有儿子,早晚的事,只怕到时挑花眼——"
  黄子怡脸上的笑容又浓了几分,但还是故作头疼,"我倒是想做年轻婆婆呢,可你看明玉那心,哪里一时半会儿定得下来?还成天想着玩呢。"
  "说我什么呢?"说曹操,曹操就到。谢明玉两手插兜,风流倜傥地晃过来,走到欧阳老太太身后,亲昵地将两只手搭在老太太肩上——
  欧阳老太太慈爱地拍拍他的手,"说你妈羡慕人家的媳妇呢,你什么时候也给找一个?"
  一直笑看着不说话的韩若英顺嘴接道,一边说:"是呀,你看你二婶那边两个人,专杀咱们没媳妇的人——"
  谢明玉笑嘻嘻转到韩若英身后,手搭在她的椅背上,说:"大婶婶就别眼红了,没媳妇侄子暂时顶上,保管给你摸张好牌。"
  这边刚好轮到韩若英抓牌,谢明玉便顺势替她,一张牌抓摸回来,韩若英的眉间喜色掠过——"哟,刚好,自摸——"
  一副牌摊开,可不就自摸嘛。一桌人都笑起来,纷纷称赞韩若英的好运气和谢明玉的狗屎运。
  谢明玉一副邀赏的表情,"大婶婶,侄子这手给力吧?"
  黄子怡笑着嗤他一声,"你再给力不久也要靠边站了,你大婶婶的媳妇已经在路上了——"
  一桌人心照不宣地笑起来,韩若英不接口,但眉宇之间的喜色是掩不住的。
  欧阳老太太像忽然想起来,问韩若英:"珊珊有段时间没来了吧?"
  韩若英点头,"是有些日子了,她那工作室刚开张,难免忙一些,谢暄事情也多,总凑不到一块儿。"
  欧阳老太太点点头,语重心长地说:"工作是永远都做不完的,又不能一辈子跟工作过了,珊珊是女孩子,难免脸皮薄,谢暄要主动点才是——"
  "珊珊是谁?"
  这一问,一桌人的目光都集中到谢明玉身上,谢明玉的手指扣着椅背,脸上挂着笑,一派自然。
  回答他的是韩若英,"是谢暄的女朋友,明玉你还没见过吧,改天让你三哥带过来见见,都认识认识——"
  谢明玉的仿佛被人重重打了一拳,头昏脑胀,勉强保持住镇定,"哦,什么时候的事呀,我都不知道——"
  还能是什么时候的事?他不过离开一年不到,谢暄身边就有了新人,那一刻的谢明玉,面上依旧笑盈盈,内里是多么仓皇和狼狈,必须动用全部的精神和力量去应对老太太和一众婶婶的说笑,她们已经私自做下决定下个周末就让谢暄请那个女人过来吃饭。
  谢明玉离开牌桌,两手插在裤兜里,经过客厅的时候,看见正与二叔交谈的谢暄,不急不缓的语调,那张脸上的神情永远镇静从容,似乎没有什么事情能令他惊慌失色,能让他垂头丧气。谢明玉的心里不可遏制地生出一丝怨恨——

  谢暄是在玉兰花树下找到谢明玉的,他穿了一件黄格子棉衬衫,外面套了件黑色的长袖羊毛开衫,只扣了三颗纽扣,下面穿一条卡其色的布裤。他是天生的衣架子,穿什么都好看,两手闲淡地插在裤兜里,站在满树的繁花下,水彩画一般。
  谢暄走过去,与他并肩站一起,谢明玉的眼风飘过来,嘴角微微上勾,似笑非笑,"珊珊是谁?"
  谢暄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转开目光,望着一朵从枝头跌落的玉兰,轻轻地说:"你知道了——"
  他的神情平和,没有一点意外和慌张,但谢明玉的眉眼在一瞬间变得尖锐,扬起下巴,目光笔直地削过鼻梁,落到谢暄身上,"怎么我不该知道吗?"
  谢暄似乎被他的语气惊到,转过头看他。
  谢明玉讽刺地挑了眉,"还是你本来准备了一套冠冕堂皇的说辞,那么,说来听听——"
  谢暄微微拧了眉,"我从未想要瞒你。"
  仿佛一拳打在棉花中,谢明玉的胸口又闷又痛,只觉得谢暄那副神情极其可恶,只想狠狠打掉,他的眼底翻涌着黑色的潮水,瞪着谢暄仿佛要瞪出两个洞,但说出的话轻柔至极,"哦,那三哥,你准备怎么办呐?"
  谢暄平静地回视,将谢明玉眼底的嘲讽和怒火尽收眼底,然后慢慢地移开目光,望着虚空,说给他听也像是说给自己听,"没有秦珊珊,也会有其他人,我不可能不结婚,你也一样——"
  "为什么不可能?"谢明玉的眼睛蓦地爆发出若有实质的光芒,"你不过是不肯!当了婊、子还要立贞节牌坊!"
  谢暄的嘴唇抿成一条线,脸部肌肉紧绷,令人难以忍受的沉默在两人之间对峙。
  良久,谢暄转过头来,目光在谢明玉脸上滑过,轻,但也冷,"你知道我要什么。"
他说完这句话便往大宅走去,脊背挺得笔直,看起来又硬又冷,朝着自己所定的目标一路披荆斩棘,不会回头,不会停留。那曾经偶尔出现的温情脉脉柔情蜜意仿佛都只是错觉。

  谢暄走进屋子,没过多久,透过落地窗,看见谢明玉的红色跑车如箭般嚣张地驶出谢公馆,他淡淡地收回目光,欧阳老太太她们清脆的麻将声隔着墙传来,稀里哗啦一派富贵安详。阳光那么好,饱满地洒在他的眉间和睫毛上,他却不知为何有些冷。

  谢明玉开始与他冷战。他跟老太爷说刚从国外回来,想休息一段时间,老太爷最近对他满意得很,因此很爽快地同意了,对他日日开着跑车出去,直到凌晨才一脸迷醉地回来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谢暄知道谢明玉在等他妥协,但谢暄并不想。谢明玉不是好脾气的人,他有很多很多的毛病,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难免磕绊,争吵冷战也是有的,谢明玉脾气上来了,说话从来不经大脑,怎么痛快怎么来,不留一点余地,往往让人下不来台。他有些坏脾气还是谢暄惯出来的,但这一次,谢暄不想惯他——
  彼此心里都清楚,秦珊珊根本不是重点。

作者有话要说:好吧,这章确实有点瘦,不过浮图最近感冒伤风流鼻涕,整个头昏脑胀,多愁善感,真不敢轻易下笔,怕一不小心写坏了~


80

80、狭路相逢 ...


  谢明玉这段时间过得很是声色犬马。他从来不是过素朴人生的料,即使前段儿时间因为谢暄的关系收敛了些,但说到底,他连骨头都浸润着有钱人奢侈下流颓靡艳丽的毒水,那个浮华如梦的圈子既歌舞升平也藏污纳垢,是他站立的土壤,他不可能离开它,也不会离开它。
  包厢是阿拉伯风格的,各种马赛克拼成的几何图形,色彩浓郁,精美的雕花假窗,神秘的阿拉伯女人,还有飘逸的轻纱,一切的一切,都营造出迷人的异域风情,恍若走进"一千零一夜"的梦中。
  时间还早,人人还端着衣冠楚楚正人君子的架子,音乐也是慵懒的。不过,相信要不了多久,又是一副群魔乱舞醉生梦死的荒唐景象,甭管外表多斯文高雅,在这儿,殊途同归。
  这一回,一向跟谢明玉焦不离孟孟不离焦的陆眠有事没来,谢明玉弓着身子懒懒地摆弄着几上的阿拉伯水烟,他虽玩得凶,却不抽烟,这在他们那个圈子简直是棵奇葩,就看谢暄那么洁身自好的人,烟却抽得比谁都凶,但谢明玉也有自己的坚持,连碰都不碰,不过,据说这阿拉伯水烟实在蛮有味道——
  包厢里渐渐热闹起来,最能闹腾的庄颜来了——谢明玉坐在那里喝着酒看他们笑闹,表情在灯光下有些朦胧,带着惬意的温柔笑意,三分愉悦,三分懒意,三分无聊,一分冷意。
  庄颜端着酒过来,张嘴说的话却带着微微的讽刺,"哎哟,谢小少前段儿是上哪儿修炼去了,怎么老不见你身影,还以为你从良了——"
  谢明玉懒懒地笑,并不在意,端起酒杯朝他示意了一下,仰头灌下,一杯见底——这算是赔罪了,先前确实有些怠慢他们,他们有些意见也是正常。
  跟谢明玉混久了的人,谁不知道这小祖宗的脾气,见好就收,庄颜呵呵一笑,恢复成一贯的熟络和爽快。他将身子一让,露出后面的人——
  是一个生面孔,穿着名扬高中的校服,身材高挑匀称——
  "来来,明玉还没见过吧,盛叙,还是你学弟呢,名扬的——小叙,来见见咱谢小少,你这个学长当年在名扬可是风云人物呐——"庄颜嘴里叼着烟,一脸笑意地指着谢明玉说。
  少年挺有礼貌,不紧不慢地微笑,"学长好。"
  谢明玉抬了抬眼皮,少年一身制服规规矩矩,但漂亮的眉宇间隐含肆意和桀骜。
  谢明玉淡淡地说:"高三了吧?"
  少年一笑,挺随意,"是啊,念书念得烦了——"
  庄颜一搭少年的肩,一脸同情,"可怜的高三生~"

  谢明玉淡淡地看着那个叫盛叙的少年熟练地抽着烟喝着酒跟人说笑的样子,孟古挤过来顺着他的目光看了一眼,说:"别说,那小子还真有点像你——"
  谢明玉的眼风扫过去,"像我?"
  孟古摆摆手,"不是说长得像,就是那做派,尤其不高兴不耐烦的时候,简直就是你那时候的翻版——"
  谢明玉愣了一下,转头又看向那个少年,少年人特有的青涩清新实在非常吸引这靡艳的夜色,非常引人注目,他却好似浑然不觉地拿捏着做派,像只骄傲的天鹅。谢明玉努力回想了一下那个年纪的自己,怎么也想不起来,只是忽然有种时光一去不回头的惆怅。
  他扭过头喝酒,问孟古,"什么来历?"
  孟古已经有些喝多了,"不清楚,不过真挺有意思的小孩,看着一副优等生的样子,却什么都玩儿得开,我看庄颜挺看重他——"
  这个圈子永远这样,生气与死气并存,永远有源源不断的新鲜生命和蓬勃的物欲投入其中,一边醉生梦死一边堕落腐败。

  到后半段儿,气氛已经完全high起来了,在酒精、灯光、夜色、荷尔蒙的作用下,每个人都丢掉了羞耻那张皮,磕了药似的疯狂,越玩越低级,越玩越没下限,也不管是不是有未成年在场,不过,人家小朋友也不是没见过世面的,相当淡定。气氛热烈得要掀掉屋顶,最后连包厢也不够他们折腾,一群人涌到大厅跳舞——
  谢明玉是人精,他要留一个心眼,那基本就没人玩得过他,不过他今天就奔着尽兴来的。谢明玉是个矛盾的人,他有时候蛮看不上眼这些公子哥的把戏做派,但又离不开这些精神鸦片,它能让人升腾,现实中的不快乐会离得很远很远,三观和道德也离得很远很远,只追求有今朝没明日的痛快,没心没肺。
  到后来,他已经醉得狠了,眼睛都没有焦距,脸上的笑容明晃晃,像酒液在酒瓶晃荡,他毫不犹豫地脱了身上的T恤,疯疯癫癫地往头上一抛,柔韧漂亮的腰线和肌理分明的胸膛露出来,立刻引来一阵叫好的口哨,他紧致光滑的皮肤在灯光下像涂了层蜜,似乎有吸力一般,让人忍不住想将手掌贴上去抚摸,他却浑若无觉地笑得没心没肺,手一撑,便上了大厅里的一个小舞台,两只手抓着话筒唱起歌来——
  这里是夜店,喝醉了酒上台发疯的人各种各样的都有,早就见怪不怪,有人起哄,有人哈哈大笑,有人懒得理会,谢明玉一概不理,半个身子撑在话筒上,不看任何人,半闭着眼唱,认真到执拗——谢明玉小时在香港长大,粤语算是他母语,将一首李克勤的《一生不变》唱得深情缠绵,伤感入骨。他的声线其实很好,完全比得上一些歌手,由着酒意挥发,高上来又低下去。他懒洋洋地垂着眼睛,眼线狭长清晰,宛若用工笔绘上去的一样,因为醉酒,眼里是两泓琥珀色的湖水,好像要溢出来一样,灯光下好像要哭,他赤、裸的肉体之美与他孤芳自赏的自恋的姿态像燃烧的野火,简直让人不敢触碰——
  台下有一段时间的安静,人人被那种醉人的美态捕获,直到谢明玉发出恶作剧般的叫声,漂亮的脸上全是得逞的孩子气的笑,风魔了一般,台下的人恍若惊醒,也一股脑地发出尖叫欢呼,谢明玉将话筒一扔,张开双臂,整个人朝台下倒去玩起了跳水,台下的人纷纷伸出手臂接住他——整个大厅三分之二的人都被谢明玉吸引了,围绕着他簇拥着他——
  他却还嫌这样不够刺激似的,一把勾住一个清秀的侍应生的脖子,不由分说地凑上去跟人接吻,周围的人一愣之后,立马发出更热烈的欢呼口哨,气氛好到要爆掉——

  刚从包厢出来正准备回去的一行人停住脚步。
  冯学壹笑得兴味十足,"哎,那是你弟弟吧,人不风流枉少年啊——"
  谢暄的脸宛若大理石雕刻成的,灯光下发射着冰冷无机质的光,冷漠地望着眼前的一幕,身后有认出是谢小少的,都知道这位谢氏的小太子爷私生活相当糜乱,当着谢暄的面倒是敢说什么,但彼此的目光心照不宣。

  庄颜摸摸脑袋,问:"明玉今天是怎么了,他喝了多少,这么疯?"
  孟古正一脸莫名其妙,被谢明玉强吻的侍应生已经奋力推开了谢明玉,愤怒又嫌恶地瞪着谢明玉,拼命地用手背擦嘴唇,好像有多脏似的。
  谢明玉已醉得不轻,被推开摇晃了几□子,抬着眼睛还有些糊涂。但还有人脑袋清醒,庄颜孟古这些人原本就是无风也要起三层浪的人,一看这情形,好嘛,居然还有人敢不甩谢小少的,刚好可作余兴节目。
  孟古是直脾气,已经冲过去一巴掌甩在侍应生脸上,"什么东西,给脸不要脸!"
  侍应生不妨,被甩得趔趄了几下,这下,周围静下来了,可,那神情,确实跃跃欲试的兴奋——都是精神生活空虚无聊到长毛的公子哥富二代,这种戏码难得遇上一次,可不就当做刺激来瞧——
  本来已经准备离开的谢暄再次停下脚步。
  侍应生的年纪不大,因为被人挡住了连,谢暄看不清长相,但想必不会差,这种地方对侍应生的外形要求一向挑剔,因此在这儿做,报酬丰厚的同时危险系数也很高,一不小心就会碰到像谢明玉这样的财大气粗又喜欢玩的顾客,要发生了,也只能自认倒霉,老板绝不会为你出头——不过也有有野心的男孩儿女孩儿,专门到这种地方做侍应生钓凯子。谢暄冷心冷肠一向生不起半点同情心。

  那边谢明玉歪着身子斜着眼睛,要笑不笑的样子,一副恶少模样,由着孟古庄颜欺负人家,其实,他脑子混沌,压根就没看清对方长什么模样,连到底发生什么事也糊里糊涂。
  事情惊动了老板,能在芜和这地界混出名堂的,基本也是个人物,但也绝不会为了一个无足轻重的侍应生得罪一帮有钱有势的公子哥。
  老板四十开外,微胖,精明掩在和气的笑容后面,"新来的,不懂事,几位少爷看我的面子,别跟着计较,让小冯给这位小少敬杯酒,赔个罪,这回几位的账单算我的,以后几位来这儿玩,酒水九折——"
  他也不待孟古他们说话,就吩咐一边的手下开瓶人头马,手下麻利地倒了一杯酒塞到侍应生手里,推了他一把,"还不快去?"
  侍应生的被这一推,推进了谢暄的视线——意料中的眉清目秀,却让谢暄微微愣了一下,即使多年不见,谢暄依旧可以一眼认出冯开落,那是一张性意味含混的脸,有足够的魅力讨好任何人,很干净很柔和,干净柔和到让人忍不住想要去摧毁——
  这个年纪的冯开落应该坐在大学明亮的教室里,无忧无虑地挥洒青春,怎么会在这里?根本来不及思考,身体已先于头脑行动——

  冯开落的眼睛死死地瞪着谢明玉,他当然记得他,但此情此景下,只觉得难堪,手上是被强塞进来的酒杯,怎么说服自己也无法迈步,面前的几人渐渐露出嘲讽轻蔑的表情,老板的脸色也难看起来,充满威压地看了他一眼,"别不懂事——"
  一只手伸过来拿走了冯开落手中的酒杯,冯开落吃了一惊,抬头看去,在看到谢暄的时候,脸上的表情微微凝结,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出声音。
  谢暄没有看冯开落,目光从孟古庄颜几人脸上滑过,最后落到醉眼朦胧的谢明玉脸上。谢明玉眨了眨眼,忽然笑了,像个孩子一样欢喜,"三哥——"
  谢暄的出现让场上的局面发生了改变,其他人毕竟跟谢明玉不铁,都不吭声,孟古一向跟谢暄不对付,这会儿脸就吧嗒一下挂下来了,庄颜比较圆滑,笑开来,"哟,三少也在呢,这巧——"
  老板敏锐地觉察到谢暄的身份不简单,不由地郑重起来,"这位先生怎么跟小冯认识吗?怎么称呼?"
  这话一出,谢明玉的酒似乎醒了点,脸色难看起来。
  偏偏还有人瞎凑热闹,冯学壹风流倜傥地晃过来,懒懒地将手肘搁在谢暄肩上,"怎么英雄救美的好戏也不叫我一声,太不够意思了你——"
  孟古白眼一翻,嘴一张,"谢暄,你搞搞清楚,你不过是明玉的堂哥,别整得跟他爹似的好不好,我们要做什么,你管得着吗?"
  冯学壹笑眯眯地回道:"小孩儿口气挺冲,怎么我闻着有股酸味儿——"
  孟古直接给了冯学壹一个白眼,"早起没刷牙吧?"
  眼看着这气氛越往诡异的路子上靠,一直没说话的谢暄将酒杯随手搁在一个侍应生的托盘上,脱□上的薄款西装,将谢明玉裹起来,开口说了第一句话,"回家吧。"
  谢明玉厌烦地甩掉谢暄的手,自己将两只胳膊伸进西装袖子,两手往裤兜里一插,谁也不看,谁也不鸟,自己笔直地晃出门——
  谢暄不远不近地跟在他后面,出了会所,谢明玉便停下了脚步,他不知道谢暄的车停在哪儿。谢暄会意地在前面带路,一直走到他那辆黑色莲花旁,对驾驶座上的胡宁军说:"你打车回去吧,明天直接去公司——"
  谢明玉等着他吩咐完胡宁军,自己一头钻进后座,闭着眼睛睡觉,根本不想理谢暄。
  胡宁军将钥匙交给谢暄,很干脆地走了。谢暄回身看歪在车座上的谢明玉,一股阴郁的暴戾之气无法遏制地在心底窜起,根本克制不住,他忽然扑上去,捏住谢明玉的两颊,没头没脑地亲上去,一手去扯他的裤腰——谢明玉惊醒,睁开眼睛,对上谢暄深不见底的黑眸,不由有些害怕,便挣扎起来,但谢暄的力气出奇的大,他自己先前喝了太多,手脚无力。谢明玉本来就不是矫情的人,挣扎不开,便也不反抗了,反而迎合起来——
  在空旷粗粝的地下停车库,在车子后座狭小的空间里,两个人的喘息呻吟都是催、情的秘药,空气热得要燃烧起来。除了第一次因为生涩而有些莽撞,谢暄在床上一向是很温柔体贴的,有时候做到动情处也是用力地啜谢明玉的肩膀或狠狠地吻他,反倒是谢明玉,往往张牙舞爪地像只小兽。但是这一次,谢暄做得很狠,像是故意粗暴,谢明玉到后来都哭了,哑着嗓子非常可怜,皱着眉,睫毛上挂着泪珠,谢暄凑过去吻他的眼睛,用舌头舔他咸涩的眼泪,又舔过他蔷薇色的嘴唇,然后用力地啜着,最后一个用力顶撞射在他的立面,腥膻的白浊灌满了他的内、壁,又沿着两人相连处溢出——
  谢明玉喘着气,失神地望着车顶,高、潮的余韵慢慢退却,力气渐渐回到四肢,他忽然推开谢暄,抬起手一巴掌扇在谢暄的脸上——
  清脆响亮的巴掌上打散了一车的旖旎,谢暄的脸被打偏,转过头,黑色的眼睛翻滚着怒气和戾气,黑沉沉的盯着谢明玉看。
  谢明玉的一侧嘴角保持着微妙的弧度,像冷笑,然后裹紧身上的那件谢暄的西装闭上眼睛,一副谁也不想搭理的模样。


81

81、不欢而散 ...


  车里还残留着情事过后的味道,但两人之间却像是横亘着无形的墙,谢明玉裹着身子闭着眼睛,沉默了一路,车子一停下,他就自己开门下车,等也不等谢暄——
  进了门,径自上了楼,进了房间到浴室洗澡,洗完澡便上了床,裹着被子睡觉。
  谢暄由始至终站在门边冷着脸看他,直到他不将头发吹干就要睡觉,才从浴室拿了一条干毛巾,一条腿跪在床边给他擦头发。
  谢明玉却一点不领情,一甩手,吼道:"你烦不烦?"他喝了太多酒,又经历一场激烈情事,累得连一根手指都不想动,只想睡个昏天暗地,更不想见谢暄。
  这个时候的谢明玉非常讨厌,还是故意惹人嫌的那种。
  谢暄也不是没脾气的,脸色就难看起来。谢明玉不理,将自己裹紧,脸埋进松软的被子,耳朵里听见关门的声音。

  谢暄刚下楼,冯学壹的电话就到了——
  "做人哪有像你这样的,英雄救美救到一半人就跑得没踪影,太不地道啊你,你准备拿那个小美人怎么办呐?"
  谢暄沉默了一下,说:"你不要让别人为难他,我马上过来——"
  电话那头传来冯学壹意味不明的笑声,"你倒是情种——"

  谢暄下楼,黑色莲花的后座弄脏了,他换了一辆迈巴赫,到目的地,孟古庄颜他们已经走了,冯学壹躺在沙发上抽着阿拉伯水烟,居然在听京剧《贵妃醉酒》,一个男孩儿温顺地坐在他身边,时不时喂他一颗提子,十分惬意。包厢里除此之外没有其他人——
  谢暄问:"人呢?"
  冯学壹跟抽了鸦片似的整个人飘飘然的,压根没听到,一手还轻轻地拍在自己的腿上跟着京剧的调子陶醉。
  谢暄又问了一句,"人呢?"
  冯学壹才懒懒地抬了下眼皮,说出一句十分欠揍的话,"走了。"
  谢暄的眉拧起来,冯学壹却浑然不觉,"我看人家不怎么买你的帐嘛,一听说你要来,非要回去,留都留不住,是不是哪天的桃花债没了结清楚——"
  谢暄懒得理他的胡言乱语,转身要走,冯学壹叫住他,扔给他一个纸团,"喏,小美人的地址,自己看——"
  谢暄接住,道了声谢,出去,身后是京剧袅袅的唱腔,一派醉生梦死——

  冯开落两手插着衣兜里,慢慢地走回去,被甩了耳光的脸已经不疼了,但还有点红。他住的地方在老城区,这个时间寂静无声,没有霓虹闪烁,月光照下来,落在他消瘦单薄的肩上,又在水泥地上投下淡淡的阴影。
  迈巴赫驶进旧街道,慢慢减慢速度,前面的冯开落终于注意到了,停下了脚步,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眼前的豪车。
  谢暄从车上下来,隔着不长的距离看着那个记忆中的少年。
  冯开落有些不自在地扯了扯衣角,小声地叫了声,"小哥。"顿了顿,又问,"你怎么会在这里?"
  谢暄直截了当地问:"开落,你怎么会在'玫瑰人生'?"
  冯开落微垂着头,咬着唇不说话,上弦月升到中天,月色最盛之后光辉渐渐隐退。冯开落像是打定了主意不开口,沉默的拒绝,让谢暄也毫无办法,只能换了话题,"你现在住在哪里?"
  冯开落抬起头,轻轻地说:"城东小区。"他并不知道谢暄其实根本就知道。
  谢暄哦了一声,"不早了,我送你回去。"
  冯开落连忙摇头,"不用了,离这里不远了,走几步就到了。"
  但谢暄已经打开副座的车门,"上车。"
  冯开落抿了抿唇,磨磨蹭蹭地上了车,谢暄给他关好车门,绕到一边的驾驶座坐好,看到冯开落两只手放在膝盖上,规规矩矩的像个小学生。

  车子开得不快,冯开落偷偷用眼角看谢暄,只觉得眼前这人眉眼都好看,但只是太冷峻,让人不敢接近,怕被冻伤,这么多年不见,他仿佛换了一个人似的,不说话的时候也人压力,一说话,便不容拒绝。他坐在他旁边,有些局促地看着窗外,窗外都是旧公寓楼,一栋连着一栋,灰暗粗粝的水泥墙面,窄小堆满旧物的阳台,密密麻麻。跟身处的这辆豪车真是不相配。
  车子在一栋旧公寓楼前停下,冯开落解开安全带,对一路上都没有说话谢暄说:"小哥,我到了——"
  谢暄"嗯"了一声,开了车门锁。
  冯开落下了车,刚想跟谢暄告别,却见他也下了车,抬头望了望并不高的公寓楼,说:"进去吧——"
  冯开落忽然意识到谢暄的意思是要跟他一起进去,便有些紧张,磨蹭着不肯迈步,小声地说:"小哥,公寓我是跟人合租的,这么晚带人回去不太方便——"
  谢暄像是根本没听到,长腿一迈,已经走进公寓里面,冯开落没法,只得跟上——
  公寓里楼道狭窄,墙角还发了霉,长年累月散发着一股腐味,楼梯的灯还坏了。两个人一前一后地走着,谢暄忽然开口,"跟你一起住的是什么人?"
  冯开落沉默了一会儿,说:"是同一个公司的艺人——"他说完,前面的谢暄就转过头来看他,目光在黑暗中若有实质。
  冯开落的手扶着粗糙的墙壁,目光回视,带着些微的紧张,"小哥,我现在是星辉娱乐的签约艺人——"
  谢暄很长时间没说话,半晌,转回头,继续往上走,"你想当明星?"
  冯开落摇了摇头,忽然想到些谢暄根本看不到,抿紧了唇,不说话。
  两人已经走到了五楼,这已经是最高层了,冯开落拿出钥匙开门,谢暄站在他身后,问:"阿姨知道吗?"
  冯开落沉默地摇摇头,有些不敢看谢暄,进去开了灯——房子很小,两室一厅,客厅里靠墙边放着一张红色的老式布艺沙发,已经露出了里面的脏兮兮的芯子,厨房在阳台。
  冯开落给谢暄倒水,弄出了点声响,一个房间的门忽然就被打开,一个少年顶着一头乱发就气冲冲地出来,吼道:"你他妈能不能安静点,每天这么晚我还怎么睡,你知不知道睡不好有多影响——"他的话在见到站在简陋客厅中依旧仿若身处五星级大酒店的谢暄时止住了——
  少年有一张雌雄莫辩的漂亮的脸,即使满脸暴躁,身上只套了件白色的大T恤,堪堪遮住挺翘的屁股,两条白生生的细腿露在外面,他看看谢暄,又看看捏着水杯无措的冯开落,目光有些奇怪,然后默不作声地回了自己的房间,啪的一声关上门。
  冯开落尴尬地解释,"他脾气不大好,但不是坏人。"
  谢暄并没有在意,只觉得那少年似乎有些面熟。
  时间实在不早,天已开始发亮,谢暄没有喝水,看过冯开落的住处后,便说:"我回去了,你早点睡,改天我再来看你——"
  冯开落松了口气,点点头,送谢暄到门口,让屋里的灯光照着楼梯,看着谢暄下楼,直到看不见他的人影,才关上门,走到厨房的阳台往下看,没多久,看到熹微的晨光中,谢暄走出公寓楼,坐进车子,车子缓缓地开动了,很快便不见。

  谢暄七点回到自己的公寓,九点半公司有个早会,他必须参加,根本没有时间休息。
  谢明玉还在睡,一只脚从被子里露出来,眉头微微蹙着,似乎很不舒服——也是,他昨天喝了太多酒,现在报应来了——
  谢暄进了浴室,洗了个澡,刮了脸,出来。谢明玉醒了,阴郁着脸靠在床头,看着一夜未归的谢暄——
  谢暄脱了浴袍,从衣帽间挑出已经搭配好的衬衫、西装和领带,他的衣服看起来都差不多,颜色都偏深色系,板型传统正规,只有细节不同,搭配不同的领带、袖扣、领带夹,有不一样的味道,按谢明玉的说法就是又闷又骚。
  两个人昨天闹得太僵,现在便有些无话可说。谢明玉看着谢暄背对着他熟练地打领带,穿衣镜里照出谢暄的脸,干净的下巴,淡漠的眼神,两人的目光在镜子中相遇——
  谢明玉手脚并用地爬过去,两只手伸过去抱住他的腰,这是个具有示好意味的动作,谢暄顿了一下,侧过头与他接吻,密密实实的吻,虽没有深入,但在冷战之后显得格外绵长温馨,吻过之后,谢明玉的脸便皱起来,靠在谢暄肩头撒气地说:"头疼——"
  谢暄将手按在他的太阳穴轻轻按摩,边说:"叫顾婶过来给你煮醒酒茶,还是吃点药再睡会儿?"
  谢明玉恹恹的提不起精神,"吃药吧。"
  谢暄转身去给他拿药,顺便打电话叫外卖。

  谢明玉吃了药,便躺回床,只是脑袋垫着被子看着谢暄重新打领带。谢暄很快打好领带,拎起西装外套放到左手小臂上,对床上的谢明玉说:"我叫了粥,大概九点钟到,记得起来吃——"
  谢明玉心不在焉地应了声。
  尽管时间不早了,但谢暄并没有急着离开,站在门口犹豫了一会儿说:"马上就立夏了,你不是想吃周塘的立夏饭么,这回带你去好不好?"
  谢明玉眯起眼睛,似乎很愉悦,"好。你甩了那个女人。"
  谢暄并没有生气,只是看着谢明玉,轻轻地问:"明玉,这样有意思吗?"
  谢明玉笑得很动人,"有意思,有意思极了——谢暄,你想两全其美坐享齐人之福还是又想跟我说我们之间只是玩玩,当不得真?无论哪一样,我都不会罢休——"
  谢暄没说话,只是像是第一次认识谢明玉一样陌生地看着他。
  谢明玉的声音很低,一丝一分带着怨毒,"都说鱼死网破不好看,可是我不怕——谢暄,你别忘了,这回是你先招惹我。"
  谢暄不想跟他吵,转身离开,谢明玉在背后笑,"如果是那个周南生,你还会这样吗?"
  谢暄的脸阴下来,夹着阴郁的怒气和戾气,摔门而去。
  不欢而散。


82

82、步步紧逼 ...


  早上开会的时候谢暄走神了,等回过神来,才发现整个会议室的眼睛都奇怪地看着他——在谢氏的员工眼里,这位三少就是一台高端科技的精密仪器,一天二十四小时地全速运作,冷冰冰的没有一点人情味,也不会出错。
  谢暄垂下眼睛,视线在桌上的文件上一扫,一条条指令便有条不紊地发布出去,一点看不出走神的样子。
  会议准时结束,人群鱼贯而出,会议室里空旷下来,谢暄却没走,背靠上转椅,一手松了领带,一手打开烟盒——

  王芸在办公室没找到谢暄,才晓得谢三少还在会议室,于是拿着要签的文件转头走到会议室,敲了敲门,没待里面说进来她已经扭开门,扑鼻而来的呛人烟气,差点让她飙泪,谢暄背对着她正望着会议室的落地窗外,袅袅的青烟还在上升。王芸瞄了眼桌上的烟灰缸,挤挤挨挨的烟头蔚为壮观。
  王芸心里面吃惊,犹豫了一下还是转身亲自泡了一杯咖啡,小心地放到桌上。谢暄转过身来,碾灭了烟头,伸手接过她手中的文件,一目十行地看过,刷刷刷地签下自己的大名,只留下一份还需斟酌的。王芸收起签好文件,抱在手上,却没有离开,而是小心翼翼地问了声,"会长,你没事吧?"
  问完,王芸才真心觉得自己挺蠢的,怎么问出这样的问题?
  果然,谢暄连眼皮也没抬,端起手边的咖啡——
  王芸在心里面偷偷吐了吐舌头,正待悄悄离开,谢暄却出声了——"王芸,你毕业有些年了吧?"
  王芸没多想,点点头,"嗯,有四年了吧。"
  "怎么不结婚?"
  王芸愣了愣,倒没有扭捏,只笑道:"会长,这是身为女性的隐私吧——"
  谢暄沉默了一下,道歉,"抱歉,我没有其他意思。"他说完,已经低下头开始翻看文件,已经将此话题揭过。
  但王芸却并没有急着离开,从高中起,跟着谢暄这么些年,看他一点一点的变化,一步一步扎实地往前走,一点一点剔除掉身上的温情软弱,有时候也会觉得他挺累的,谢暄狠起来是真狠,一点后路不留,一点情面不讲,但她总觉得他其实是个很念旧的人——
  "其实吧,也没什么原因,就是没遇上合适的吧——"王芸主动谈起了自己的婚姻观,落落大方,没什么不好意思。
  谢暄抬起头看她,安静地听着。
  "我以前上大学的时候吧,听过这么一句话,爱情是世界上最难的遇见,现在越想越觉得说得太对——大学毕业后,我妈就张罗着让我相亲,结果只有两种,不是我看不上他,就是他看不上我——我妈一直觉得我性格古怪,不好相处,觉得别人肯包容我已是万幸,还拿她跟我爸的婚姻当案例分析,得出结论——婚姻,就是要靠两个人互相迁就——"
  谢暄不禁想起他外婆的话,在老一辈人眼里,婚姻总是显得那样现实朴实。
  王芸撩了撩耳边的短发,语气里有不易察觉的叛逆,"这话原是没错,每次想也觉得很有道理,可我心里面儿吧,就是不甘心,只怕迁就到最后变成了将就,多可怕——"
  谢暄一时没说话,王芸一笑,收拾收拾心情,玩笑道,"与其寄希望于那些遥不可及的,倒不如好好享受现在,会长,要么给个假先——"
  谢暄难得笑了。

  中午,谢暄接了冯开落一起吃饭,吃的是日本料理。冯开落吃得很开心,拿着筷子将木饭盒里的鳗鱼饭粒一颗一颗地拣干净——
  谢暄问他,"还要么,再点点?"
  冯开落摇头,"不要啦——"他略略有些不好意思地放下筷子,两手撑在身子两边,扭着头看小包间里面一个日本玩偶,许久,才开口,"小哥,我是离家出走,我妈说,他不想再认我这个儿子了——"
  谢暄没说话,慢慢地将烟灰磕在烟灰缸上。
  冯开落垂下头,声音像沉默流淌的溪水,"我做不到我妈期望的那个样子,她想要的一直都是品学兼优的孩子,说起来的时候让她面上有光,考重点大学,进热门专业,然后再考公务员,又稳定又体面风光——但我一直让她失望——高三那年我病了一场,高考失利,只进了三本院校,我妈让我复读,我不肯,大吵一架之后,跑了出来——小哥明明说,有事可以给你打电话或者写信的,结果你自己却出国了——"
  谢暄想到冯开落在那段时间的孤立无援,轻轻叹了口气,"对不起——"
  冯开落抬起头,摇摇头,笑了一个,"开玩笑的——其实真出来了,才知道原来的自己有多傻多天真,不过,也知道了这个世界很大很大,有太多的可能性,所以,即使再艰难,也不后悔——我知道若按照妈妈的安排,一路走下去我的一生可能顺遂无比,也会让很多人艳羡,但那满足的永远是妈妈的心理——"
  谢暄说:"阿姨性子固执,但总有一天会原谅你——"嘴上虽然说着宽慰的话,但谢暄连自己也不相信,只因为他自己就是偏执的人,父母曾经的忽视让他至今都无法与他们真正亲密,以至于他对为人父母的人总是尤其苛刻。
  但冯开落听了却很高兴,至于怎么会成为星辉娱乐的签约艺人,冯开落说得很模糊,只说自己刚出来那会儿过得很艰难,一天要打很多份零工,有一份是每周六周日在一个琴行现场表演,就是在那里有星探找上他,他那时正需要钱,于是顺势签了,但后来跟他想象的完全不一样,并不是签了约就能出唱片演电影,还要人去捧也要自己去争,冯开落原本就对娱乐圈不大感兴趣,因此也就随波逐流,至于又怎么会在"玫瑰人生"打工,他没说。
  谢暄吸了口烟,说:"如果你不愿意待在星辉,小哥可以帮你,合约的事不用担心。"
  冯开落愣了一下后,还是摇了摇头,"没关系的,反正现在跟签没签都没什么区别。"冯开落知道谢暄是有能耐的人,违约金对他来说根本不值一提,但冯开落也有自尊,他不想什么事情都要麻烦谢暄,好像他不过是他的累赘。
  谢暄却有另外的考虑,冯开落不知道,谢暄却很清楚星辉娱乐背后的势力,正是刘家。近几年刘家要洗白,才收敛了许多,然而先前,据传星辉娱乐里的大部分艺人都有被迫陪酒、拍三级片的经历,口碑实在不大好。
  "如果有什么事,一定要告诉我——"
  冯开落的心软软的,点头,"我知道的。"
  正在这时,谢暄的手机响了,电话是他的母亲韩若英打过来的,先问他在干什么,又让他没事早点回谢公馆。谢暄觉得奇怪,韩若英若没什么大事,是从来不会跟谢暄打电话的。对面的冯开落看出端倪,懂事地提出回去——
  谢暄同意了,付了帐,要先送冯开落回去,冯开落却说什么也不肯,自己跑到马路对面的公交车站牌下,等了一会儿,又跑回来,踢着脚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小哥,你还没告诉我你的电话呢——"

  谢暄开车回谢公馆,并不知道那里正有一场暴风雨等着他。
  他的车刚开进大门,便看见了秦珊珊正带着谢亚的儿子叶跃和饭兜一起玩,秦珊珊穿着一身嫩黄的小洋装,清新温婉,脸上的笑容也是亲切真诚的,没半分勉强。叶跳跳小朋友人小鬼大地端着一副严肃面孔,迈着小短腿跑来跑去,饭兜便跟着窜来窜去瞎热闹——
  他下车,秦珊珊显然已经看见他了,蹲着身子半搂着小孩儿,指着谢暄的方向说着什么,小孩儿便向他望过来,她也望过来,目光温柔,有着显而易见的喜悦——韩若英刚好从里面出来,看见这一幕,眉眼都是快活,仿佛年轻好几岁,故意对谢暄嗔怪道:"怎么这么晚,珊珊都来了好久了——"
  秦珊珊抱着小孩儿走近了,揶揄谢暄,"大忙人,还以为天黑之前甭想见着你呢——"
  谢暄没回答,他已看到谢明玉,正双手交叉抱在胸前,斜倚着身子站在门口看着他,嘴角扯出一个微妙的弧度,要笑不笑的样子,眼里却迸出一丝尖锐的冷意,漫漫阳光下,像一支坚硬冰冷的标枪——
  韩若英伸手去抱小孩儿,"来,跳跳,跟外婆进去吃水果了——"
  小孩儿乖乖地跟着韩若英走了。
  没了旁人在场,秦珊珊反倒有些羞涩起来,看了谢暄一眼,小声说:"你怎么不告诉我你堂弟回来了,原本应该是我来多看看老太太和伯母的,结果反让她们打电话叫我来,多不好——"
  谢暄说:"我怕你忙,没时间。"
  秦珊珊说:"再忙这点时间还是有的,何况我那里原本就是我一个人瞎折腾,快一点慢一点早一天晚一天并没什么要紧——"
  谢暄说:"既然做了就好好做吧——"他的目光飘向门口,谢明玉已经不在那儿了。

  晚餐因为有秦珊珊在,格外丰盛,一桌人坐得满满当当——菜一道一道依次上桌,间或能听到欧阳老太太和韩若英招呼秦珊珊吃菜的话,和谢亚哄小孩儿吃饭的声音,正是在这其乐融融的当口,谢暄感觉到桌底下有一只脚勾过来,轻缓又色、情地磨蹭着他的小腿,慢慢往上移——
  谢暄的眉心一跳,面不改色地看了斜对面的谢明玉一眼,谢明玉倒是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慢条斯理地喝着汤,感受到谢暄的视线,挑眉一笑,又冷又撩人——
  一向故作老成半天蹦不出一句话的叶跳跳小朋友忽然推开他妈妈送到他嘴边的虾仁,响亮地说了一句,"给舅妈吃——"
  这一声把一桌人的注意力都吸引过来了,这回谢晖一家都没来,唯一可以被叶跳跳小朋友喊舅妈的人不在,欧阳老太太便故意逗他,"哪个是舅妈?"
  小孩儿努力装着认真严肃的模样,也不说话,只一指秦珊珊——这一下,几个女人便更乐了,秦珊珊一向大方,这会儿也有些脸红。
  勾着谢暄的那条腿收了回去——
  女人的话题就着"舅妈"展开,渐渐又偏离到谢明玉身上。谢明玉父母不在,自然是老太太最有发言权,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
  "珊珊,你看看有没有小姑娘肯要咱们家这个混世魔王,给介绍介绍,也好有人治治他——"
  这一说,谢明玉也不吃了,脸上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专瞅着秦珊珊,好像很感兴趣的样子。
  秦珊珊笑着回道:"小姑娘倒是有,只是小少身边怎么会缺女孩子,哪轮得到我介绍?"
  谢明玉挑眉,眼底都是狂傲,一点不谦虚地说:"这话倒是没说错,一般人我还真瞧不上眼!"
  这话就有些不给面子了,秦珊珊虽依旧笑盈盈的模样,到底有些尴尬。
  谢暄不动声色地将将一块排骨夹到谢明玉碗里,说:"最近剧院里有《倾城之恋》的话剧呢,老太太要有兴趣,叫上牌友一同去看——"
  欧阳老太太跟着转换话题,"哎呀,这个是一定要去看的,我还是好几年前在香港看过一场呢,张爱玲的书里我就喜欢这部,这回演员都是谁?"
  谢亚也说:"演出的事儿我倒是在报纸上看过报道呢,不过都没怎么注意,我不喜欢张爱玲,她太刻薄了——"
  女人的话题渐渐朝着正热火朝天上演的《倾城之恋》以及张爱玲上面去了,谢明玉冷眼看着碗里的排骨,忽然冷不丁出声,"倾城之恋这名字倒是唯美,不晓得的人以为是怎样惊天动地的爱情,其实不过是场退而求其次的将就,说得再难听点,就是一场你情我愿心知肚明的买卖,还非得装个深情款款的壳——"
  整个饭桌都静了一下,目光都集中在谢明玉身上,欧阳老太太笑嗔,"不过就是出戏,你怎么倒较起真来——"
  谢亚也笑道:"听他胡说呐,他哪天不发表点儿什么就浑身不得劲儿。这话留着跟你未来老婆去探讨吧——"
  谢明玉笑笑,慢吞吞地将手中的筷子放到桌上,眼睛盯住斜对面的谢暄,"我倒是想呢,可惜这辈子都没可能了——"
  在座的人都每当回事,谁都知道谢明玉就是个说话不着调的,只有谢暄抬眼沉沉地与他对视,看清他眼里的执拗和狠绝——
  他盯着谢暄,一字一句慢慢地说:"爷爷,奶奶,抱歉,让你们失望了,我这辈子都不会结婚,我喜欢的是男人——"


作者有话要说:唉,痛苦的再次中招的某人,已经被病毒性感冒折腾得半死不活了。
天还一个劲儿地下雨,神呐,谁来解救解救,我们这已经连续下了一个月的雨了,都快忘记太阳长啥模样了——这已经是个比拼谁的内裤和袜子多的时代了~


83

83、突变 ...


  静默——
  死一般的静默——
  谢明玉的声音虽然不大,但每一个字都砸在人的脑袋上,砸得人晕头转向,而那几个字砸在谢暄的心里,一字一坑,沉得让他喘不过气——
  最尴尬的要数秦珊珊,她毕竟还不是谢家人,这样的情景下实在不适合在场,又不能立刻告辞,只能低着头,眼观鼻鼻观心,缩小自己的存在感。
  忽然,一直未说话的谢老太爷忽然一拐子抽过去,伴随着一声怒喝,"发什么神经?我看你脑子又不清楚了!"
  饭桌上的僵局被打破,叶跳跳小朋友忽然哇的一声哭出来,谢亚连忙把他抱起来,离开饭桌,欧阳老太太也赶紧劝道:"有话好好说——"韩若英也跟着帮腔,"是呀,爸爸,您别急,兴许明玉跟咱们开玩笑呢——"
  被抽了一拐子的谢明玉却仿佛根本感觉不到疼,依旧笑得云淡风轻,"不是开玩笑,这件事,三哥早就知道了,是吧,三哥?"他的目光直直地落在谢暄身上,像把刀片,虽然轻飘,但是一碰就见血,脸上笑得比谁都甜蜜,心却比谁都狠,他在将谢暄逼上绝路。
  气氛紧张得一触即发,谢老太爷的的嘴角绷得紧紧的,不带感情地看了谢暄一眼,起身,"谢暄,你跟我来——"

  书房里的空气凝结了一般,厚重的窗帘将光线全部挡在了外面,谢老太爷坐在书案后面,脊背挺直,拄着拐杖,脸上现出几十年杀伐果断沉淀下的威势,沉沉地望着谢暄,"明玉的事,你知道多少?"
  谢暄低着头没吭声。
  谢老太爷微微提高了声音,隐含着怒气,"怎么,还要帮着他瞒我?"
  谢暄张了张口,艰难地说:"爷爷,明玉还小——"
  谢老太爷审视的目光攫住谢暄,不辨喜怒,"你老实跟我说,明玉在外头是不是有什么人?"到底是自己看着长大的,谢明玉的性子他还算了解,若不过是玩玩,不可能捅到家里来,恐怕是被人鬼迷了心窍——
  见谢暄还是不说话,谢老太爷气得将手中的茶杯扔出去,"行,你们两兄弟倒是感情好,不肯说是吧,滚出去!叫那个小畜生上来——"
  茶杯打在谢暄的肩上,滚烫的茶水溅了他一身,谢暄默不作声地走出房间——

  幽幽长长的走廊,谢明玉站在走廊尽头,昏昧的光线缠绕在他身周,辨不清模样,鬼魅一般。谢暄一步一步走过去,慢慢看清谢明玉的眉眼,依旧漂亮锐利得让人不敢直视,他引起整个谢家的风暴,自己却置身于风暴之外,安之若素,眉目之间甚至有挑衅——
  谢暄在他面前站定,轻轻地问:"这就你想要的?"
  谢明玉笑了,充满快意,"怎么三哥你也会怕吗?怕爷爷知道跟我胡搞在一起的人是你这个道貌岸然的正人君子?还是怕爷爷知道之后你会失宠会失去竞争谢氏的资格?"谢明玉冷笑着凑近谢暄,伸出舌头舔上他的脸,慢慢绕到耳根后面轻轻吐出两个字,"怂货。"
  谢暄两颊肌肉绷紧,青筋突出。
  谢明玉退开,面不改色地与他擦身而过,走向谢老太爷的书房。
  谢暄仿佛雕塑般站在原地,脸颊被谢明玉舔过的地方被风干,紧巴巴的,那两个宛若毒蛇般的字紧紧缠绕在谢暄的心脏上——他不是真的铁石心肠,无论他和谢明玉是以怎样的一种方式开始的,但那么久以来的日夜相对,肌肤相亲,那么多的温存默契,到如今,说要割舍,就仿佛在心头剜肉。很多个晚上,他醒过来,看着身边熟睡的谢明玉,心就突然瑰丽丰盛起来,像吸饱了雨水的花朵,饱满得要胀开来。
  无论如何,有一个事实他必须承认——他在乎谢明玉。
  但,那又怎么样?他最恨别人的威胁,那让他觉得自己无能,让他想起曾经躺在病床上病得死去活来的幼童,想起多年前那个除了跪下乞求别无办法的自己,那样渺小,那样无能为力——
  说到底,他跟谢明玉的感情不过是一座七宝明月楼,看着那样光彩夺目美轮美奂,根子却一直在摇摇晃晃,轻轻用手一碰,便哗啦啦地倒下来成了齑粉,看着真是凄然。他们之间充满试探、算计、利用,谁也不相信谁,剥开那层光鲜亮丽的外衣,真相太血淋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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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色落下来,柔密地覆盖住这个五光十色精彩纷呈的城市,有些地方上演着合家团聚,有些地方上演着醉生梦死,月光宁静,像看透人世的眼——
  谢暄闭着眼睛靠在车座上,车外的霓虹渐次滑过他的眉眼,一瞬间的靡丽。
  车子渐渐驶离闹市,往谢暄的公寓开去。忽然一个急刹车,谢暄睁开眼睛,"怎么回事?"
  驾驶座上的胡宁军放下了车窗,往外看了看,回答:"有一个人忽然冲出来——"话还未完,变故突生,那个半途冲出来的人从车窗抓住了胡宁军的头发,狠狠地往车门撞,连续撞了几下,趁机拔了车钥匙,但胡宁军不是一般人,他的身手是在部队里练出来的,反应不可谓不快,假装无力放松对方警惕,然后忽然绞住对方的手臂,用力往车里面拉,那个人的身子便撞在车门上动弹不得,那个人反应也很迅速,寒光一闪,是一把三棱军刺,他左手反握着,朝胡宁军手臂上横去,胡宁军往后一倒,却并不放松他的胳膊——那个人被激出血性,忽然整个身子宛若矫捷的豹子一般,从窗口窜进来扑在胡宁军身上,另一拿着三棱军刺的手往他肩上扎去——胡宁军连忙抬起腿,用膝盖顶住他的胸膛,两个人闷不吭声地在狭小的车厢内你来我往,直到一个冰冷的声音响起——
  "别动——"
  袭击者的身子忽然僵立不动,后颈冰冷的触感告诉他,那是一管枪——
  胡宁军也吓了一跳,飞快地朝后座的谢暄望去——只见谢暄那张冰雪凝成的脸上没有一丝人气,宛若他手中那把黑色的手枪——胡宁军一直以为谢暄狠归狠,但依旧只是个商人,谁曾想,他居然会随身带枪——
  但此情此景下,胡宁军将全部注意力放到那个来历不明的袭击者身上,"谁派你来的?"
  那个男人不吭声,车厢内弥漫着一股血腥味,谢暄的手中的枪往前顶了顶——
  袭击者终于开口了,声音暗哑,"我只是想要一辆车子——"
  胡宁军看了眼谢暄,谢暄的嘴角扯出冷冷的笑意,"这么好的身手就为了抢一辆车,可惜了——脑筋动到太岁爷头上——"
  那个人听了谢暄的话身子瞬间僵硬了,谢暄的眼神越发阴冷暴戾,"转过头来——"
  那个人一动不动,像是根本没听到,谢暄冷笑了一声,再次用枪顶了顶他的后颈,"没听到?"
  那个人终于缓慢地转过脸来——路灯的灯光照进车窗,一张棱角分明的脸,被风雨岁月打磨得有些粗粝,星目剑眉,眼睛幽黑透亮,散发着狼一样的光,左眉毛下有一条疤——这是一张熟悉又陌生的脸。
  谢暄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他会在这样一种情形下与周南生重逢——黑洞洞的枪口还对着周南生,谢暄的心绪已经全乱了——那不是他记忆中桀骜不羁的周南生,眼前这个人,就如同他手中的这管枪,黑黝黝的散发着冰冷的死亡气息,和火药爆炸后灼热的疯狂,矛盾、危险——但那分明又是周南生,他看向他的眼神依旧清澈,宛若两颗火石,直直地要烧到人的心底里去,充满贪婪,也充满无法言说的复杂——
  早在谢暄出声的时候,周南生就认出了他的声音,心底里简直生出一种荒谬感来,他的狼狈,再一次被他最在意的人看到。这样情形下的相见,宁肯不见。
  "谢先生?"胡宁军眼看着这古怪的气氛,终于忍不住出声。
  与此同时,周南生飞快地打开车门——
  "你他妈敢走,信不信我一枪崩了你!"
  周南生的动作顿住,露出苦涩的笑,转过头对上狠绝的脸,"三儿,我不想连累你——"
  谢暄面无表情地盯着他,说:"上车。"
  周南生咬着牙,僵持了一会儿,才慢慢地回到车内——
  谢暄又说:"你过来。"
  周南生又等了一会儿,才钻进后座。谢暄拉开他一直捂着腹部的手,那里已经血红一片,非常刺眼,谢暄对胡宁军说:"你会处理伤口吧,来看看——"
  胡宁军利索地下车,绕到后座,看了一眼,就判断出,"这是枪伤,没那么容易处理,恐怕子弹还在里面,得去医院——"
  周南生的脸色有些苍白,额头沁出冷汗,"我不能去医院。"
  胡宁军看了谢暄一眼,傻子都猜得出周南生来路不正,但他没做声,从跟了谢暄起,他就已经失去了自己的声音。
  谢暄的脸绷得紧紧的,"去名扬那边的小公寓。"

作者有话要说:昨天高烧39.5度,这两天都在打吊针,我决定要好好休息几天,所以最近几天都不会更新了,大家见谅,也多保重身体。


84

84、乱 ...


  车开出没多久,远远看见前面拦了一辆黑色轿车,两个男人探头探脑地往里面看,车主被"请"到一边,满脸怒火却不敢发,一个高大的人影站在路边抽烟——胡宁军减慢车速,敏感地察觉到异常,"前面好像有什么事——"
  周南生倾上前,看了一眼,飞快地退回来,将脸隐在阴影中,"是刘家的人,三儿——"他焦急地转向谢暄,想让他停车。
  "开过去——"
  "三儿!"
  谢暄将冰冷的脸转向周南生,一只手死死地抓着周南生的手腕,仿佛烙铁一般要嵌进里面去,周南生微微张了张嘴,下一秒,谢暄的脸瞬间倾过来衔住他的唇——
  周南生的身子瞬间僵硬,视线里只剩谢暄下垂的睫毛和大理石般冷峻的脸,微带凉意的唇重重碾磨,凶狠而直接——周南生无法思考,陌生的触感从唇瓣蔓延开来,轰一下如燎原的野火,将他的思维他的感官烧成一片,他感到昏眩,连伤口的疼痛都感觉不到,他像是陷在粘稠火热的熔岩中,一只手抓住谢暄的肩头,却不知该去推他还是抱他——
  直到一束强光打过来,周南生本能地扭过头,心里蓦地一惊,抓着谢暄肩膀的手一紧,谢暄已经飞快地拿身子挡住了周南生,一个獐头鼠目的人正拿着手电往里照,谢暄危险地虚了虚眼——
  胡宁军已经下车,大踏步地走过去,拎起那个青年的后领把他往后一扯,"照什么,想死么?"
  瘦猴般的青年一个趔趄,站稳了,凶神恶煞地反推胡宁军一把,"刘家办事,识相点——"
  胡宁军纹丝不动,如高山般立在青年面前,小青年平日作威作福惯了,这会儿面子有些下不来,小眼睛里迸出凶光,指着胡宁军的鼻子威胁,"小子,别敬酒不吃吃罚酒,小命还要不要?"
  瘦猴的同伴放了前一辆车子离开,走过来帮忙,"怎么回事,跟他磨叽什么,别让人给跑了,大哥今天心情可不好——"
  正对峙时,后座的车窗被打开了,谢暄没有表情的侧脸露出来,轻飘飘的在两个人身上打了个转,"刘家的?想搜我的车?"
  后来的青年有些眼力界儿,皮笑肉不笑地说:"这是刘少的意思,您行个方便——"一边说,一边不住地往车厢里面望——周南生尽量压低身子,伤口像被烫油滚过,冷汗湿透了衣衫,谢暄忽然将身子懒懒地往椅背上一靠,伸手揽过周南生,让他伏在自己腿上,右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撩着他的头发,脸上似笑非笑,"真有意思,刘卫东呢?"
  两人的脸色微微改变,试探地说:"原来这位先生认识我们刘少——"
  谢暄没说话,脸上一副傲慢不悦的表情。
  两人心里没底,先前的一个小青年一溜烟跑到路边的一个高大男人那儿去请示,另一个,眼睛时刻盯着谢暄丝毫不敢放松——
  没过一会儿,一个理着板寸穿着黑西装的高大男人一边抽烟一边大步地朝这边走来,瘦猴缩头缩脑地紧跟在他身边。男人叫大金,平时是常跟在刘卫东身边的,自然见过谢暄,他的反应极快,转身一巴掌就扇在瘦猴的脸上,一脚踢在另一个青年的膝盖上,生气地骂道:"没眼色的东西,知道这是谁吗?这是谢家三少!"
  转脸面对谢暄又是一副谄媚的笑脸,如同一颗石子丢进湖中,脸上的纹路一圈一圈地荡开,"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下面的人不懂事,三少别介怀——"
  谢暄冷眼看着他做戏,闻言,微微牵了牵嘴角,"什么样的大事连一向跟在刘少身边的大金都亲自来了,我看我是不是下个车让你们好好检查检查比较好?"
  他说话的时候,手指还在有一下没一下地摸着周南生的耳朵,车内的光线很暗,大金看不清具体情形,但只凭这模糊的一瞥,眼里便浮现暧昧神情,心里面要不屑地笑——他就说嘛,那谢家三少怎么可能真如传说的那样洁身自好,他们这些公子哥,谁也不比谁干净——但面上还要装出惶恐的表情,"三少说笑了,这被刘少知道还不扒了我的皮——"
  谢暄的眼光斜过去,露出一丝冷笑,"我可不是说笑,真出了什么事,恐怕再多的嘴也说不清了——"
  大金总算不复镇定,额头微微沁出了细汗,强笑道,"三少这么说真是让我大金不知道如何是好了,家里进了只老鼠,为了家宅安宁,总要斩草除根,您说是不是?刘少也是没法子——"
  谢暄闭着眼睛,捏了捏眉心,一副疲倦的模样,大金极其有眼色,立刻顺杆子往上爬,"三少贵人事多,这边就不耽误三少了——"
  说着一使眼色,其他人立刻让出道,毕恭毕敬地站到一旁,胡宁军深深地看了大金一眼,进了驾驶座——
  黑色车子缓缓开动,后视镜中大金一行人的人影渐渐变小,周南生飞快地从谢暄膝头爬起来,垂着头不敢看谢暄的眼睛,耳朵烧得厉害。过了很久,他才抬头去看谢暄——
  谢暄的侧脸刀削斧凿般的冷硬,眼睛直视着前方,不流露任何情绪,仿佛经年重逢于他不过是微不足道的事,好像那个汹涌的吻不曾发生过——周南生的胸口堵得厉害,心脏像被一只大手狠狠抓着,疼得几乎让他忘却腹部的伤口,他一错不错地盯着谢暄,像要看进他的心底去一样,狂喜、委屈、心酸、百感交集——

  车子到目的地,谢暄率先下车了,周南生一声不吭地跟着下来。
  小公寓里每个星期都有钟点工过来打扫,收拾得很干净,但因为长期不住人,显得有些冰冷。周南生已到了极限,整个人一沾上床,浑身已经冷汗涔涔,脸白得跟纸一样——
  医生来得很快,是黑市医生,看起来邋里邋遢,但手法利落高明,半句废话也没有,谢暄就站在床边,目不斜视地看着医生在周南生腹部动刀子——

  一切结束的时候天边已经熹微,周南生撑了一个晚上,眼窝深陷,眼里都是血丝,谢暄也好不到哪里去,他的手里捏着那颗沾血的子弹,看了许久,才转向周南生,哑着嗓子说:"胡宁军会留在这儿,有什么事你跟他说——"
  他走到门口,又转过头去,深深地望着周南生,"有些事,你不说,我不会问你——你睡吧。"
  门关上了。
  房间还是他熟悉的模样,周南生闭了眼,他说不清心里面是什么感觉,好在药物起了作用,他不受控制地睡了过去——

  谢暄坐在车里,抽烟,天色一点一点亮起来,周围的行人一点一点多起来,挎着篮子上街买菜的,上班的,上学的,每个人都奔着一个目的——
  手机铃声在狭小的车厢内回荡,经久不息,谢暄抽完一支烟,终于拿过手机——
  电话是他母亲韩若英打来的,一接通,韩若英不满的声音就通过电波传来——
  "你是怎么回事,从昨天晚上开始打你多少个电话了,就是没人接,你在哪儿?"
  谢暄没回答,只问:"什么事?"
  韩若英那边估计有些急,也就没再接电话问题上纠缠,问:"明玉昨晚有没有住你那?"
  谢暄愣了下,他根本不知道谢明玉有没有去他的公寓,但韩若英不会无缘无故地问这个话,"怎么了?"
  韩若英的口气有点不好,"昨天明玉……"话说到一半,旁边似乎有人跟韩若英说了些什么,韩若英便住了口,"你等等,你小婶跟你说——"
  电话那头换了人,传来黄子怡有些憔悴的声音,"谢暄,明玉有没有跟你在一起?"
  谢暄的心脏收缩了一下,没说话,那边黄子怡也等不及谢暄回答,就自顾自地倒起话来,"明玉昨天跟他爸爸吵架,出去之后就没回来,电话也打不通,明玉不是一向跟你要好吗?他没去找你?"
  谢暄的眉头蹙起来,"小婶,别急,明玉或许去他朋友那儿住了,没事的,以前他不也经常这么做吗?"
  黄子怡急道:"那怎么一样,我以前哪里知道他、他这么胡闹的——"黄子怡没说出的担心跟谢老太爷的猜测一样,她也怕谢明玉真在外头有什么人,一向要强的她这会儿声音里都带了点哀求,"谢暄,你是哥哥,你劝劝明玉……"
  谢暄安抚了黄子怡几句,挂了电话,转拨谢明玉的手机,然后得到的是该用户已关机的提示,他心里有点烦,先开车回了市区的公寓。
  公寓还是他离开时的模样,他上楼打开卧室的门,床铺整整齐齐,根本没有人睡过,他又依次打开客房、书房的门,谢明玉根本没有来——
  他再打电话,依旧是关机。
  谢暄回到车内,打电话给王芸,告诉她今天他有事不去公司了,然后开车回小莲山谢公馆——
  外面阳光明媚,谢公馆里却阴云密布,气压很低,佣人埋着头做事,轻易不出现在主人眼前。韩若英、黄子怡和谢暄的二婶钟倩倩都坐在楼下的客厅,一向光鲜亮丽的黄子怡双眼通红,明显哭过,显得精神不济,钟倩倩和韩若英坐在她两边陪着她,说些话开解她,欧阳老太太刚被劝上楼休息。
  谢暄才知道昨天晚上就在这里爆发了一场战争。

作者有话要说:一星期没有写,忽然有些手生——
其次要感谢两位亲的长评,各种激动~


85

85、家庭战争 ...


  战争起因还是在谢明玉,谢明玉在众目睽睽下宣布自己的性向,气得谢老太爷饭都吃不下,当下一个电话把小儿子夫妇叫来。
  三个儿子中,其实谢明玉的父亲谢季棠是最聪明伶俐的,偏偏学了一身纨绔的风气,到了这把年纪,正经事没见做过什么,还要时不时闹出点绯闻,老爷子对他失望透顶,都不愿意他在眼前晃,谢季棠呢,也就顺杆子往下爬,小日子过得风生水起,没大事绝不上谢公馆自找不痛快。
  事发的时候,他正带着一个二十出头的小情儿在巴黎扫货,老太爷的电话一来,再不情愿也得回来,带着满腹牢骚怨气,见着好几个月没见着面的老父,结果被劈头盖脸一顿教训,将近五十的人了,外面也是风光无限派头十足的爷们,结果被骂得跟孙子似的,心里面憋屈,又不能还口,再见着一切事件的源头谢明玉——
  行,我不能对着自己老子耍脾气,自己的儿子总能教训吧,对谢明玉,他是一点也不客气,老子教训儿子,天经地义,直接就动上了手——
  谢明玉是何许人?他打小是在欧阳老太太身边长大的,别说对没尽到一点父亲责任的谢季棠有多少敬爱了,就是光谢季棠的为人,他也看不上——往日不见你拿我当儿子,这会儿倒摆起老子的谱来,凭什么?
  谢明玉性子犟,被谢季棠扇了一巴掌,又被一脚踹在地上,没头没脑地挨了好几脚,要不是黄子怡护着,欧阳老太太也及时赶来,不定要被打成什么样。可谢明玉就是不认错不服软,等你骂够了,好,掸掸身上的灰,爬起来就走,拉都拉不住——
  把谢季堂气得够呛,当下又当着欧阳老太太的面儿把黄子怡骂了一通,嫌她连儿子都管教不好,黄子怡是又委屈又怨怼。
  他倒好,疾风骤雨般地发作一通,拍拍屁股又回了巴黎。

  谢明玉开着车在外面晃荡,期间黄子怡、欧阳老太太打了无数个电话,一直打到手机没电自动关机。谢季棠下手一点没留情,他的半边脸肿起来,火辣辣的疼,车窗外是万家灯火,万家歌哭,只有自己,身处盛世却无处归依,谢明玉心里面空落落得难受,他都有些可怜自己,怎么就落到这种地步?
  谢小少交游广阔,真说无处可去,那是笑话。他当然也可以去谢暄的公寓,他知道谢暄将备用钥匙放在门口地毯下面,就是以防他过来进不去门,可那又如何?他难道要顶着这一副狼狈的模样去博取谢暄的同情?还是去威逼他就范?
  晃了大半夜,谢明玉终于打算消停了。刚好,陆眠的公寓就在附近,他就直接杀了过去——小区不算高档,但环境还不错,那还是陆眠大学毕业买的房子。他那个家,也是一派乌烟瘴气,老爸工作狂,爱公司胜过爱他,老妈势利,所以一有经济实力,他就搬了出来。
  半夜被闹起来,陆眠的脸色不大好,但毕竟跟谢明玉相交十几年,对谢明玉的性子也算了解,看他那副样子,什么话也没说,让开门让他进来,然后自己从冰箱里拿了几听啤酒走过去放在茶几上——
  自己坐到单人沙发上,揉了揉困倦的眉心,"怎么回事?"
  谢明玉没形象地斜躺在沙发上,倾过身拿过一听啤酒,无所谓地说:"没什么,谢季棠打的。"
  陆眠看了他一眼,"你爸不是一向都不管你吗?怎么这么大火气?"
  谢明玉摸摸微微肿起的半边脸,望着虚空有些出神,半晌,才说:"我向他们摊牌了,我跟他们说,我喜欢男人——"
  陆眠一愣,眼里出现不可置信,"你疯了?"
  谢明玉点点头,眼里掠过一丝狠意,"我就想看看他能狠到什么地步——"
  陆眠看着谢明玉,像看一个陌生人——他是知道他跟谢暄的事的,倒不是谢明玉告诉他的,陆眠一向细心,从高中那会儿起他就察觉到谢明玉对谢暄的不同寻常了,谢暄离开那几年,谢明玉玩得疯,有一次醉得不省人事嘴里喊着谢暄的名字,像个受了委屈的小孩,醒来自然什么都不记得了,依旧疯疯闹闹,没心没肺,陆眠却留了心——他一直都不明白谢明玉为什么那么执着于谢暄,在他看来,这两个人完全是南辕北辙的性子,谢明玉才华、容貌、家世,样样到了极致,要什么样的人没有?非要死心眼的一条道走到黑——
  越想越觉得烦闷,陆眠忍不住站起来,在客厅里来回走了一圈,然后点了支烟,尼古丁的味道安抚了他的神经,他盯着谢明玉的脸,有些恨铁不成钢,"谢明玉,我真看不得你这样糟践自己——"
  谢明玉的火气上来了,"我怎么糟践自己了,我不就是喜欢上个男人么?"
  "你喜欢谁我都没意见!"陆眠提高声音,"可你看看你现在这个样子,这还是谢明玉吗?"
  谢明玉的脸阴下来,没吭声。
  陆眠狠狠地抽了口烟,坐到单人沙发上,两个人沉默了很久,陆眠开口,"明玉,咱们打小儿就认识了,玩在一起,按理说,你比我们小,该是我们带着你玩才对,可,从小到大,我跟孟古都听你的话,你说什么是什么,孟古更是拿你当主心骨,这不是因为你他妈的是谢家的小少爷,仅仅因为我们服你,我们愿意跟着你——可你知道你现在在干什么吗?你要喜欢谢暄,我没话说,可谢暄有没有真拿你当回事?他要真把你放在了心上,就不会要你出头去得罪谢氏的那些老家伙,枪打出头鸟,你知不知道你被多少人记恨着,张狂、骄横、寡恩、公报私仇,那些帐都算在你头上,谢暄可一点事都不会有——"
  谢明玉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易拉罐被捏得变了形,他抬起头,自嘲地一笑,"陆眠,他没要我做这些,都是我自愿的,我就是要他欠我,就是要他觉得对不起我——"
  陆眠深深地看着谢明玉,有些难以理解,"你就这么喜欢他,他就这么好?"
  谢明玉回视,反问:"那你呢,你怎么到现在还忘不掉孙兰烨?"
  陆眠的喉咙像被堵着了,一下语塞。
  谢明玉的目光像外科手术刀似的切开表皮,露出血淋淋的真相,"你为什么不肯搬出这个小破公寓,以你现在的实力,多少豪华别墅买不起?不就是因为这里曾经是你和孙兰烨的家吗?你心底里还是期盼着她能回来,期盼着你们还能回去——"
  陆眠的脸上有着一丝狼狈,可笑他教训起谢明玉来头头是道,其实自己不过是半斤对八两——两个人一时都没有再说话,陆眠闷闷地抽烟,过了很久,才艰难地开口,"我做错过很多事情,那时候太年轻太自以为是,总以为什么事都能掌握在手里,到现在,我知道已经不该奢望她能够原谅我,可心里总要留个念想——"
  谢明玉躺在沙发上,觉得抱歉,因为被人戳中痛脚,所以慌不择路地反击,然而话说出口并没有一丝快意,陆眠,也不过是个肆意挥霍感情后又追悔莫及的可怜人。
  "其实,我们也有很好的时候——"谢明玉的声音很轻,带着点恍惚,好像陷入梦境中,眼睛呆呆地望着虚空,被灯光折射成琥珀般的棕金色——


86

86、无题 ...


  周南生睡了一整天,这本不应该,这些年,他已习惯保持警觉,或许是因为在谢暄这里,他不自觉地感到安心,放松了神经。
  睁开眼睛,天已经暗了,入目的陌生环境让他一瞬间肌肉紧绷,然后又慢慢地放松下来,他深深地吸了口气,鼻端是新晒被子干净的味道。他闭上眼,想再次深深地睡去,然而没多久,他就强迫自己睁开眼睛,利落地掀开被子,弯腰的时候压迫到腹部的伤口,但他似乎毫无所觉,穿上自己的旧军靴,正在绑鞋带的时候,门开了,周南生警觉地抬起头——
  胡宁军手里端着餐盘站在门口,"我猜你这会儿该醒了。"
  周南生定定地看了胡宁军好一会儿,才问:"他呢?"
  胡宁军将餐盘放到床头柜,"他不在。"
  周南生继续低头绑鞋带,胡宁军居高临下地看了他一会儿,肯定地说:"你要走?"
  周南生顿了一下,说:"我不能留在这儿,会给他惹麻烦的。"
  胡宁军皱起了眉,"你要去哪儿?外面刘家的人到处在搜你,只怕一出去小命就没有了。"
  周南生摇了摇头,"情况没那么坏,这次的事情是刘卫东瞒着刘爷搞出来的,他不敢声张的——"
  胡宁军幽黑的眸子深深地望着周南生,"刘卫东为什么要对付你?"
  周南生沉默了很久,才说:"他原本就看我不顺眼,刘爷要收我当义子,他怕我会威胁到他的位子——"
  胡宁军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不过是义子,还能威胁到他?"
  周南生的神色平静,"如果刘卫东是刘爷的亲生儿子,他当然不用担心,可惜,他只是刘爷以前一个老部下的孩子,当年那个老部下为救刘爷死了,留下一个三岁的孩子,刘爷就把这个孩子抱来自己养了——这件事,外人不知道,但刘家的老人都清楚,刘卫东自己也知道,所以才迫不及待地要除掉一切对他有威胁的人——"
  胡宁军很长时间没说话,半晌,神色复杂地看着周南生,"我没有想到你离开部队后会走上这条路。"
  周南生平静地回视,"我也以为你会一辈子都待在部队里。"
  两人一时间都有人世渺茫难测之感,许久,胡宁军才开口,"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周南生的嘴角绷地平直,沉默了一下,说:"刘爷对我有恩。"说完,他不再多说一个字,站起来,拿起衣服,迅速扣上扣子,走到门口,手握上门把手,又顿住了,抿了抿唇,说:"这些事情,你别告诉他。"
  不待胡宁军回答,他已经拉开门走出去,穿过小客厅,打开外面的门,然后,他的身子不动了——
  门外面,谢暄原本还算温和的脸在看到周南生之后愈见阴沉冰冷,黑阗阗的眸子一错不错地看着周南生,带着危险的气息,"你要去哪里?"
  这时候解释实在太苍白无力,周南生无话可说,只能怔怔地看着他。
  胡宁军出来看到这副情景,低下头更加不出声了——
  谢暄的目光仿佛若有实质地钉在胡宁军的身上,良久,才没有波澜地开口,"你先回去吧,明天早上过来接我。"
  胡宁军一声不响地放下餐盘,穿上外套出去,顺手把门带上。

  房间里只剩谢暄和周南生两个人,安静得只闻呼吸之声,周南生动了动,试图打破这难耐的沉默,张了张口,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谢暄刚出国的那会儿,周南生也设想过有生之年两个人狭路相逢的情景,想过多种情况,或许历经世事变迁,能够互捶一拳,对于年少时那份朦胧禁忌的感情一笑而过,他们依旧是最铁最铁的兄弟,谈天说地,喝酒抽烟,讲讲彼此的际遇,心底或许有惆怅有遗憾,但都可以坦然地走自己的路了。那应该是要在很多很多年以后,也许十年,也许十八年,重逢在周塘的青石小巷。他或许已经结婚,或许有了自己的小孩,他一直喜欢小孩,一直渴望有一个自己的家——
  除此以外,他其实也想过另一种可能,像是电视剧所演的那样,经年重逢之后,感情依旧热烈如火,像韩剧里所演的那样奋不顾身,全然不管世界末日流言蜚语,将整个生命都燃烧殆尽——然后他却不敢再想下去,与谢暄在周塘的日子是他心中的一个水晶花园,他不敢随意去触碰——
  再后来,他便渐渐有些心灰意冷了,明白现实的遥不可及——
  他总是与谢暄谈起周塘,总说要一起回去看看,好像那样他们便可以回到那个过去的梦里,回过头来想想,除却周塘,他与谢暄还有什么好说呢?周南生属于周塘,不论离开多久,流浪得多远,他的根在周塘,周进、孙兰烨、陈峰,甚至胡宁军,都属于周塘,唯独谢暄不是。他可以对它怀抱感情,可以时不时地去探望它,然而永远不可能归根于它。
  可是,现在,他又见到了他,比起曾经那个沉默体弱的三儿,现在站在他面前的是个英姿勃发杀生予夺的男人了——

  "你吃过了吗?"谢暄走过去,端起餐盘,放到餐桌上,自己解了袖口,将袖子挽起来。他神色自然平和,仿佛刚才阴沉狠戾的人不是他一样。
  周南生跟着转过来,听见谢暄说:"我还没有吃饭,你陪我一起吃一点好吗?"
  周南生习惯性地将谢暄放在第一位,跟着走过去说:"有些凉了吧,我帮你热一下。"
  周南生将粥倒进锅里,打开煤气灶,拿锅铲轻轻地拨弄,他感觉到谢暄的目光一寸不离他的背,动作便有些不自然,背部仿佛要烧起来一样,心里想的怎么会是这样呢,那么多年不见,总该不是这样的风平浪静,总该有很多很多的衷肠要诉,然而事到临头,要紧的话一句也想不起来——
  身边传来温热的体温,谢暄不知何时走到他的身后,紧挨着他,周南生开口以掩饰自己的紧张,"热过之后,粥的味道可能不大好了——"
  谢暄嗯了一声,热的气息喷在他的耳边,周南生的身子瞬间僵硬了,谢暄的手伸进了他的衣服里面,然而等了好一会儿,也不见他有什么动作,只是手掌轻轻地覆盖在那绑着绷带的腹部,额头静静地靠在他的肩头——
  周南生拿着锅铲一动不动,锅里的粥散发着浓郁香味,他的心像在烈日下暴晒的冰块,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融化成一滩水,滋润着干涸的心田。
  "三儿……"周南生的嗓音有些哑,想说什么,却又好像什么都不想说。
  "嗯。"谢暄应了一声,好像温顺的小动物一样。
  两个人就着这样的姿势站了好一会儿,直到粥开始粘锅,谢暄才若无其事地放开他,走到餐桌边走下,周南生手忙脚乱地熄了火,将粥盛到碗里,谢暄一碗,他自己也盛了一碗,坐到谢暄对面。
  粥热过之后变得很稠,味道不太好,不过周南生一天没吃饭,真饿了,吃得很快,反观谢暄,慢条斯理地显出良好的教养。两个人沉默地吃完,周南生起身收拾碗筷,谢暄说:"别收拾了,明天钟点工会过来,让她收拾。"
  但周南生还是把碗筷收起来放到水池里,站在客厅里环顾了一下周围,没话找话,"似乎没怎么变,你还住这儿?"
  "那我该住哪儿?"
  周南生觉察到他话里面的刺——从小到大,他总是习惯性地让着谢暄,大概因为小时候的谢暄太单薄太干净,这种潜意识一直到现在也没有改变,"你是大老板嘛,应该住在那种仆从如云的豪华别墅嘛——"虽是玩笑话,但他却想起那次在谢公馆面前的自惭形秽。


作者有话要说:我知道最近两章有点少啦,主要是写的时候情绪酝酿不好。
我保证下一章一定是满满的,嘿嘿~


87

87、情敌? ...


  周南生在小公寓里住下来,医生隔两天过来给他换药,顺便检查伤口愈合情况。他的底子好,身体恢复得很快。好几次,离开的话都已经到了嘴边,又咽回去,一方面自然是谢暄根本不给他机会说出口,另一方面,也是他心底里的一丝微弱的希望。
  谢暄这几日都住在小公寓,话却很少,他不问周南生的伤的来历,也不问这些年周南生的经历,好像漠不关心,其实是各自回避,两人相处便总不得劲,像隔着一层纱。
  有时候,谢暄会目不转睛地看着周南生,看着他在厨房热饭,看着他在洗手间洗袜子,看着他光着膀子走来走去,目光粘在他身上,沉沉的,分量十足,一刻都不离开,像个小孩,怕大人走丢了似的,但看一会儿,他又移开目光,垂着眼睛,不知道在想什么,神情萧索,或者一个人站在阳台抽烟,姿势熟练,每次周南生看着他这个样子,心里说不出的难受——谢暄是很闷的性子,他的想法,他的心思他从来不会跟别人说,即使面对的人是周南生,他习惯了将一切藏在心里,所有人都摸不透,仿佛这样才是安全的。
  当然也有好的时候,像忽然回到从前那样,毫无芥蒂地聊天,说笑,但这样的时间总是很短,谢暄总是会突如其来的沉默,莫名其妙的烦躁——
  有一回,周南生站在阳台抽烟,谢暄靠在门框上看着他——晚春的天气并不冷,周南生只穿了一条牛仔裤,露出结实精壮的上半身,线条流畅起伏,窄窄的腰身裹着绷带,晚霞落在他的身上,性感又瑰丽,那是与谢明玉截然相反的美,像磁石一样吸引着谢暄,他看着青蓝色的烟飘过他英俊桀骜的脸,飘过微微锁着的眉头,走过去,握住他夹烟的手腕——
  周南生没动,看着谢暄就着自己的手眯着眼睛吸了一口,然后转过头贴近他,他的脚忍不住后退了一步,谢暄已经将烟雾缓缓渡进周南生嘴里,直到周南生被呛得咳嗽起来,谢暄才恶劣地大笑——
  周南生很少看到谢暄这样笑,像拨开重重薄雾显出苍老的月色,又像微雪后露出几许绿意。尽管被作弄了,但周南生却很高兴,像当年那个只会捉了萤火虫傻傻讨好谢暄的愣小子。然后笑意还没有在空中散开,谢暄脸上的笑容却倏忽没了,他望着前面苍茫田野,问:"你是不是觉得被一个男人喜欢很恶心?"
  这是第一次,谢暄如此直白地谈起他对他的感情。
  周南生有些手足无措,说:"三儿,我怎么会这样想?"
  谢暄却没有说话,只望着前面发呆,周南生抖抖索索地将烟凑到嘴边,狠狠地吸了一口,才说:"那年在周塘派出所,我不是故意要说那些话伤你,我们打小一起长大,你知道我家里的情况,虽说有亲人,倒不如没有。从前我跟我妈再不好,也知道她只有我一个儿子,我们只能相依为命,可从她再婚那一天起,我就知道,从此天大地大,真的只有我一个人了,越想越可怜——可我一想到你,又有了指望,不管怎么说,我想,我还有你呢——你小时候多招人疼啊,跟个女孩子似的,又漂亮又干净,我那时候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见着你就迈不动步子了,就想对你好,你什么都不会玩,又没有朋友,只有我,我就觉得我对你是有一份责任的,你是需要照顾需要我保护的——"
  周南生停了一会儿,又狠狠地吸了几口烟,目光望着青烟像是陷在回忆中,微微苦笑地继续说:"可后来再见你,你在竞选学生会主席,风度翩翩侃侃而谈的,哪里是我认识的三儿,你不知道你们那个交流会有多有名,网上到处是你们的视频,我常常听到身边的女同学谈论你的事情,我心里面偷偷自豪,很想跟他们说那是我兄弟呢,但我又感到很失落——后来我出事,我知道我没法儿为你做什么,但至少不能连累你,我让你走,我做好了你恨我一辈子的打算,做好了我们再也不见的准备,但我从来不想伤你——"他将头转向谢暄,郑重地望着他,"三儿,我跟你说这些,只是想告诉你,你对我来说,很重要很重要,你要我做什么都没关系,就是要我的命我也愿意。"
  晚霞渐渐退去,夜色开始降临,谢暄的双眸宛若两颗烧得通红的火石,盯着周南生,一字一顿地说:"如果我要你呢?"
  周南生的脸不知是不是因为受伤的关系,有些苍白,但双眸幽黑,很长时间没有说话,烟头烫到了手指,他都没有感觉,然后他的脸上浮现就义般决绝的表情,慢慢地贴近谢暄,热的鼻息微弱地呼在他的脸上,棱角分明的唇小心而紧张地贴上谢暄的唇,僵硬的脊背一动不敢动——
  就这样贴了足足有一分钟,却仿佛漫长得宛若一个世纪,周南生想退却了,刚刚才分开一丝,谢暄的唇就追过来了,凶狠而激烈地撞在他的唇上,甚至磕到了牙齿,他却不管不顾,两手捧住他的脑袋,手指插、进他的短发,汹涌的吻仿佛要将他吞噬——
  周南生的腰撞在坚硬的围栏上,前面的伤口被扯到,他闭着眼被动的承受着。谢暄的唇缓慢而色、情地移动,啃咬舔舐他的下巴,又吮吸抿咬他的耳垂,发出暧昧的水渍声。周南生紧紧闭着眼睛,睫毛微微颤抖,垂在身边的手却紧握成拳,然后渐渐却被吻出感觉,腹部升腾起一股热流,让他的肌肤发烫,让他的心变得火热,他忍不住扶住谢暄的肩头,似乎想推开又似乎想拥抱——
  谢暄的手已经灵活地解开他裤子的纽扣,伸进去细细描摹周南生的形状,起先不轻不重,不急不缓,忽而惊涛骇浪,翻江倒海——
  周南生根本招架不住,红晕爬上他的脸颊,手指紧抓着谢暄的肩头,紧闭着眼睛一副隐忍羞耻的表情,谢暄凑近他的唇角吻了吻,放低声音说:"我们去里面。"
  周南生睁开眼,看了他一眼,又闭上了,这是默认了——
  谢暄半抱着他,辗转进了卧室,几乎一沾上床,谢暄便急切地去脱他的裤子,将他压在下面,不住地亲吻他的唇,手掌沿着他的紧致的肌肤不住摩挲,那所带给他的炽热温度以及那多年所苦苦压抑的感情一朝爆发,令他目眩神迷,令他不断膨胀,心里面的火苗几乎燎原。他的湿吻从耳际到脖颈,再到胸膛,啃咬住他的茱萸,留下一路蜿蜒暧昧的水渍,手沿着他的腰滑到他的臀,伸进棉质的内裤,不断揉捏他坚实的臀部,又绕到前面揉弄那已经抬头的性、器,翻来覆去地作弄,周南生的侧脸埋在柔软的枕头上,发出细微难耐的呻吟,直到谢暄的手要探入他后面的神秘之谷——
  周南生的身子忽然僵硬起来,睁开眼睛,眼底都是紧张与恐惧,他看了谢暄好一会儿,然后才缓缓地闭上眼睛,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是的,如果三儿一定要的,他愿意忍受,如果是三儿的话——
  他给自己做了这样的心理建设,然而却没法克制身体的僵硬,先前的欢愉情动全部不见了,只剩难耐的忍受,谢暄明显也感受到了,所以他停止了自己的动作,将手从他的内裤里面退出来了——
  周南生睁开眼睛,看着谢暄面无表情的脸,说:"三儿,我……"
  谢暄缓缓地坐起来,一边下床一边说:"我叫医生过来给你重新包扎下,伤口可能裂开了——"
  周南生紧张地扣住谢暄的手腕,"三儿,你再给我点时间。"
  谢暄弓着背背对着他沉默地坐着,手腕被周南生紧紧拉着,过了一会儿,才转过身,说:"我去打电话——"
  周南生放开手,垂着眼睛轻轻地说:"不用叫医生过来,我没事。"他像是被人抽干了力气,仰天倒在床上,空洞的目光直直地望着虚空,又喃喃地说了句,"我没事——"周南生在那一刻恨透了自己。
  谢暄站起身,走出房间,小心地带上了门。
  他站在客厅,脸色苍白德如同被漂洗过一样,谢暄从来没有这样厌恶过自己,从来没有这样一刻感觉到自己的卑劣——这样的逼迫,又有什么意思?
  他拿了西装外套,离开小公寓。

  谢明玉最近一段日子过得有些无聊,他这算是出柜,跟家里闹翻了,总要表表态度表示自己的坚决,所以,谢公馆是不能回去的,公司当然也不能去——他这人过日子从来没成算,别人到他这个年纪,总要狡兔三窟什么的,他却连属于自己的一个窝也没有,只好住在陆眠那里。平日里一起玩的人虽多,可人家也都有自己的正事要做,总不能天天陪你花天酒地,至于谢暄,他算是跟他犟上了,于是大把大把的时间只好花在打游戏和开着车到处乱晃上,白天黑夜无所事事,心像飘萍摇摇晃晃——
  就在漫无目的的游荡快将谢明玉逼疯的时候,他遇上了胡宁军——胡宁军并没有看到他,他开着谢暄的那辆黑色莲花,红灯过去时,就从他的车身边开过——关于胡宁军这个人,看着沉默老实,其实脾气臭得很,除了谢暄,别人的话是一概不听的,一板一眼到令人讨厌,谢小少又是唯有独尊的人,有时候就故意为难他,不过因为他是谢暄的人,最多也就占点嘴上便宜,他知道谢暄有时候会让胡宁军处理些见不得人的事,看到他一人出来,谢明玉随手就打转方向盘跟了上去——
  隔着一段距离跟了一路,周围的景物却越来越熟悉,最后车停在名扬附近的旧公寓楼下。谢明玉还愣了愣,抬头看看胡宁军上去的公寓楼,不就是谢暄的那个小公寓所在的地方吗?
  谢明玉坐在车里,手指漫不经心地敲着方向盘,思索着胡宁军来这里的目的——谢明玉不能说对谢暄的事了若指掌,但该知道的都知道,可是眼前这个,谢明玉却从来没听谢暄提过——这让他忽然生出一股怒气,第一个想到的是江缇英——
  江缇英这个烂摊子,谢明玉早早提醒过谢暄别去揽,结果呢——
  外面传得沸沸扬扬,说当年的江家小少爷落魄后被谢家三少收入瓠中,一出手就是锦江花园的顶级别墅一套,连孟古都满脸暧昧地问他有没有这回事——这话,谢明玉当然嗤之以鼻,锦江花园的别墅送送小情儿倒也合宜,凭谢暄的身份,那真是小意思,只是江缇英那调调,估摸谢暄连一分耐心也欠奉。

  胡宁军下来了,谢明玉看了看时间,统共上去不超过半个小时。等胡宁军开车离开,谢明玉也下了车,明目张胆地上了楼,他倒要看看里面到底住了什么牛鬼蛇神——
  按了门铃,谢明玉就双手插着兜,扬着眉大摇大摆地等着。门打开,门后面的人的样貌清晰的展现在他面前,尽管已经时隔多年,尽管形貌气质已有了改变,但谢明玉还是一眼认出了,那一瞬间,仿佛别人当头一棒,谢明玉的脸色渐渐难看起来——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rylikemoney童鞋的两个手榴弹。


88

88、决裂 ...


  周南生也没有料到门外的人会是谢明玉,瞬间身体紧绷起来,目光亮得慑人,本能的警觉着,站在面前既没有说话,也没有让开。
  谢明玉的眼角眉梢流出露骨的高傲和不屑,用力推开门,大摇大摆地走进去,挑剔的目光环视着室内——
  周南生一声不吭地看着谢明玉,宛若一头随时准备跃起的豹子。
  谢明玉转过头,看见周南生的表情,轻笑了一声,"你摆出这副严阵以待的样子干什么?"
  周南生的表情不变,沉声问:"你有什么事吗?"
  谢明玉笑笑,一副风流倜傥的模样,耸耸肩,"哦,没什么,一时犯贱,上来看看谢暄金屋藏娇的人——"
  周南生的脸上划过一丝怒气,但忍住了没说话。
  谢明玉却犹嫌不够,赤、裸裸的目光故意上上下下打量周南生,然后扯了扯嘴角,用非常轻飘的语气说:"还以为这些年谢暄长进了呢——"
  周南生的眉头紧紧皱着,盯着谢明玉说:"你这是什么意思?"
  谢明玉一笑,又冷淡又高傲,"什么意思也没有。"然后他擦着周南生的肩,走向门口,周南生转过身,面无表情地盯着他的后背,问:"你莫名其妙地来,又莫名其妙地走,有什么目的,不妨说出来——"
  谢明玉转过头,挑着眉毛,故意说:"我要不说你是不是要对我动粗?"
  周南生摇了摇头,"你是三儿的堂弟,我不会对你动手的。"
  谢明玉忽然冷冷笑出声,"周南生,我真讨厌你——"
  周南生面不改色,"我也不喜欢你。"
  谢明玉已经打开门,一只脚都迈出房间了,冷冰冰的脸上忽然现出艳丽的笑,慢吞吞地说:"哦,有一件事你可能还不知道,我跟谢暄在一起了——"
  周南生的瞳孔瞬间紧缩,仿佛一时之间不太理解那话里的含义,因此只是瞪着眼睛,一眨不眨地瞪着谢明玉的嘴巴,想从这里掏出答案,"你说什么?"喉咙有些干涩,这话听起来非常沙哑。
  谢明玉的心里升起一丝快意,于是脸上笑得更加动人,语气和缓甜蜜,"听不懂么,就是在一起,做情人,做情人应该做的一切事情——接吻、做、爱。"
  血色从周南生脸上褪去,但他的脊背依旧如同标杆一样挺直,刀削斧凿般的脸上冷凝着没有任何表情,就这么看着谢明玉,死死地看着,"你爱谢暄?"
  谢明玉仿佛听到什么好笑的事情,"你在开玩笑么,爱?那是什么东西?我为什么要爱谢暄?"
  周南生愤怒地一把抓住他的衣领,抵在墙上,双目赤红,仿佛要吃人一样。
  谢明玉却仿佛丝毫感受不到他的怒气,依旧笑得非常欠揍,"你是不是想问,我既然不爱他为什么要跟他在一起?"
  周南生的鼻翼翕合,不说话。
  谢明玉歪了歪头,说出的话却冰冷而厌恶,"只是无聊了——我的人生从一出生就是花团锦簇,捧女明星也好,玩极限运动也好,或者嗑药赛车,通通不过是为了打发那些生活中的庸常无聊,不过这些我都玩厌了,这时候谢暄出现了,他需要我帮他夺权,我想要玩一个奋不顾身的爱情游戏,真是一拍即合——"他笑得像个孩子,摇着头感叹,"说起来也真好笑,明明是赤、裸裸的利益交换,偏偏还要披一件柔情蜜意的外衣——"他说到这里停下来,笑容还留在脸上,眼里已经冰冷一片,"不过,这个游戏,从今天起可以结束了——"
  他扭过头,看向楼梯口——
  谢暄就站在下面的楼梯平台上,脸隐在阴影中。
  "三儿!"周南生吃惊地叫了一声——
  谢暄却好像没有听到,他从阴影中走出来,目光沉沉地望着谢明玉,然而说话的语气依旧是一贯的平稳枯淡,"胡宁军说你跟着他来的——"
  谢明玉挣开周南生的手,慢条斯理地理了理衣服,脸上挂着甜蜜的笑,"不然怎么看得到这样的好戏呢,你说是不是,三哥?"
  谢暄抬着头,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一言不发。
  谢明玉与他对视片刻,移开目光,将两只手插、进裤兜,一步一步走下楼来,走到谢暄身边停下,贴近他,那宛若工笔描绘的眼线轻扬,似笑非笑地斜睨着,宛若情人耳语,"谢暄,别太把自己当回事,我不是非你不可。"
  谢暄的眼中墨色翻涌,整个人宛若大理石般冷硬,脸部肌肉更是紧绷,颈部静脉微微突出,仿佛随时可能爆发出巨大的能量,然而他却依旧忍着,以巨大的意志力克制着,缄默着,仿佛从千年起就如此——
  谢明玉收回目光,不再看谢暄一眼,正要迈步,然后手腕却被扣住了——谢暄的手掌宛若烧红的烙铁,扣着谢明玉的手腕,那样紧,那样用力,简直要烙进皮肤里去,那其中传递的是沉默的怒气,以及,其他——
  两个人就僵持在那儿,谁也不看谁,谁也不说一句话,空间似乎变得太逼仄,挤压得空气变得稀薄,令人无法呼吸,无法出声——
  漫长得仿佛是一个世纪,然而就在谢明玉以为谢暄会说些什么的时候,他放开了手,脊背挺直头也不回地走上楼,走过周南生身边,走进房间——
  挽留也好,责骂也好,发怒也好,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
  周南生看着谢明玉的背影,刚刚还嫌小的楼梯间一下子似乎变得空旷,他孤孤单单地站在那里,依旧是高傲的模样,只是无端地令人觉得悲伤,然而他不是需要别人同情的人,很快,他就迈开步子走了,依旧将两只手插在裤兜里,撑起一身骄傲,没有回头。

  周南生走进屋子,看见谢暄就站在开着的玻璃门边,看着外面。他轻声关好门,犹豫了很久,才走过去——谢暄的脸色很差,浑身散发着阴冷的气息——那天谢暄离开后,他们已经两天没有见面——
  "你想说什么?"谢暄转过头,乌沉沉的眸子危险盯着周南生,像一只受伤的野兽。
  周南生被如此陌生的谢暄吓了一跳,想说的话又咽了回去,只是怔怔地看着他——
  谢暄转回头,目光僵直地望着外面向晚的天色,"就像你听到的,我确实跟谢明玉在一起,该做的都做过了,你想知道什么,我全告诉你——"
  周南生的脸色有些发白,勉强说道:"你喜欢他?"
  谢暄的霍的扭过头,阴鸷的目光射过去,反问:"你说呢?"
  周南生垂下眼睛,轻声而肯定地说:"你喜欢他。"
  谢暄忽然一脚踢翻了脚边的盆景,双目通红,目眦欲裂,吼道:"周南生,这话说出来你不觉得诛心,我喜欢谁你心里比谁都清楚!你要接受不了,就他妈给我滚,再也不要出现在我面前——"
  周南生吓了一大跳,隐忍压抑许久的情绪也涌上来,"你要我怎么接受?你是高门大户的公子哥,要什么有什么,我呢,舅舅不疼姥姥不爱,无名小卒一个,我们根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我就算拼了命,也走不到你那个地步——你要我怎么办,像个女人一样被你圈养着,让你安排房子安排工作,然后呢?哪一天,你要结婚了或者不再要这份感情的时候,我是不是应该卷起铺盖溜回自己的角落?"
  周南生的双目充血,声声如泣,"三儿,为你死我都愿意,可你能不能给我留点自尊?"
  谢暄的脸色纸一样的白,望着周南生喃喃地说:"原来从头到尾,你都没有相信过。"
  周南生别过头,不说话。过了很久,他缓和了一下情绪,自嘲地笑笑,说:"三儿,我一直想,或许从你离开周塘那一天起,我们就不该再见面,那样留下来的永远是最好的时光,多好——现在呢,你变得不像你,我呢,在你面前也变得不像我,总怕惹你不高兴,总是小心翼翼地说话,我真是恨透了这样的自己——"
  "周南生——"谢暄忽然连名带姓地叫他。
  周南生的声音戛然而止,看向谢暄——
  "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做一个梦,想着能跟喜欢的人天长地久,白头到老——我总是觉得你是不一样的,我对任何人都可以用尽心机,唯独对你,不肯半点算计,我挖心挖肺,奋不顾身,自以为能导演一场声势浩大的爱情,很天真,很执拗,也,很蠢——"
  "三儿——"周南生的心像被针扎似的,痛得喘不过气。
  "滚——"谢暄的声音很轻,好像冬天呼出嘴的白气,他的面容冷肃,浑身没有一点人气,呆直地望着前方。
  周南生咬紧嘴唇,看着谢暄。
  "滚!"谢暄的眼里瞬间爆发出狠戾气的杀气,猎猎焚烧。
  周南生哑巴似的张了张口,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他低下头。
  身后传来清晰的关门声,谢暄忽然像被抽干了力气,整个人都往下坠,往下坠,没有着脚点,然而这只是错觉,他的脊背依旧如同挺立千年的松柏,坚硬不倒。他只是在那一刻觉得茫然——

  周南生没有走远,他坐在楼梯口抽烟,外面下起雨来,暴烈的雨水似乎要将这个城市冲刷干净,轰鸣的雨声透过厚厚的墙传过来——
  楼梯的灯已经坏掉了,黑暗中只有猩红的烟头一闪一闪,像人不安焦躁又难受的心。
  周南生的手机响起来,是跟着他的小弟华子。
  他被谢暄带到这里养伤,第二天就趁着谢暄不在联系上了他的人。因为怕连累谢暄,他禁止他们过来找他,没事也不让他们随便联系他。
  电话接通了,里面传来华子焦急的声音,似乎在奔跑当中,"周哥,出大事儿了,刘爷在马来西亚被人害了,您赶紧去外面避避风头——"
  周南生霍的站起身,"你说什么,到底怎么回事,说清楚!"
  "周哥,现在情况很紧急,真不是三句两句说得清的,现在到处都是刘卫东的人,他不会放过你的——"
  电话里头忽然传来打斗声,周南生焦急地冲着手机喊,"华子?华子?"
  好一会儿,话筒里再次传来华子的喘息声,"周哥——"
  "怎么回事?"
  "没事,一帮小杂碎而已,还奈何不了我,周哥放心。"
  "你现在在哪儿,我马上过来——"

  周南生挂了电话,转身走到小公寓门口,握了握拳,隔着门板,说:"三儿,我现在有件事必须要去做。"他顿了顿,像下了很大的决心,"三儿,你等我回来。"
  里面静悄悄的,没有任何声音。周南生咬咬牙,扭头就走。

  雨越下越大,瓢泼似的,雨刷刷个不停,挡风玻璃上还是水。路上车辆很少,红色跑车在黑色雨幕中疾驰,宛若流星,好像驾驶员要将所有的情绪发泄在玩命的速度上。
  突然,前方岔路驶出一辆黑色轿车,谢明玉吓了一大跳,急打方向盘,雨天路滑,车子一下子冲向了旁边的栏杆,谢明玉只觉得整个人向前飞起来,又被安全气囊弹回来,紧接着,车子又剧烈地震了震,他头晕目眩,之后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89

89、分道扬镳 ...


  事实上,谢明玉只昏迷了一会会儿,醒来雨声依旧,但车边已经围了好些人,拼命敲他的车窗。谢明玉赶紧打开车门,冰凉的雨水浇在他身上,有路人关心地问他,"没事吧,这场面够吓人的——"
  可不,谢明玉的玛莎拉蒂直接撞在栏杆上,后面一辆车刹车不及,一下子撞在玛莎拉蒂的车屁股上,车头都瘪进去了,这时候就体现出百万豪车的优越性来,除了车屁股被擦伤车头稍稍凹进去一块,啥事也没有,倒是撞上他的倒霉蛋,车子半残不说,额头撞在挡风玻璃上,破了一大块,鲜血直流,一手捂着额头,惊魂未定地从车内出来,朝谢明玉望来——
  这一看,彼此都吃了一惊,居然还是熟人——谈笑。
  熟人好办事,私了吧。交警来得很快,眼睛往惨不忍睹的现场一扫,脸立马吧嗒一声挂下来,等两当事人一露面,劈头先是一顿骂——
  "嫌命太长是不是?车速多少?"眼睛往谢明玉的跑车上一瞥,冷笑,"不是非法赛车吧?我告诉你们啊,非法赛车这是明文禁止的啊,别仗着家里有钱就去挑战法律的底线,有你们排头吃——"
  谈笑赶紧摇头,"没有没有,绝对没有的事,就是你看这天下这么大雨,一时不防,真是一时不防——"边说边殷勤地递上烟,"我们都知道错了,您看是不是私了一下算了,就不劳烦警察同志了——"
  年轻交警的脾气不好,人却相当敬岗爱业,"私了?你们还想私了?你知道这事性质有多恶劣吗?"
  一旁一个年纪大点的交警一挥手,"行了,先去医院包扎下,看着怪吓人的,最好再做个全身检查,另一个事主呢?一起去——"
  "等等,"先前耿直的交警插嘴,"驾照拿过来,明天来交警大队交钱——"

  雨一点没停歇的意思,附近又没有避雨的地方,谢明玉干脆又坐进了车里,任凭谈笑去交涉。没一会儿,谈笑过来,敲了敲车窗,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说:"晦气,碰上个二杆子,非要扣驾照——"
  谢明玉不耐烦地翻出驾照扔给他,"扣就扣呗,就你还多事——"
  谈笑不还嘴,拿过驾照,转身要走,被谢明玉叫住了,"等等——"他从车座上拿过自己的外套扔给谈笑。
  谈笑愣了下,笑笑,将外套披在自己头上,转头继续去跟交警扯皮。

  最后还是警车送他们去的医院。
  撞车的那一刻,命悬一线,谢明玉真有种今天要交代在这儿的感觉,脑子里还闪过小学时上过的革命烈士英勇就义的课文,苦中作乐地觉得自己也能视死如归一把——然而等平静下来,才发现自己居然奇迹般地毫发无伤,看样子平日做人太糟糕,老天爷都不收他,这才有些后怕——
  不过人既然活着,谢明玉就不打算去糟践自己,乖乖地去做了个全身检查,等他出来,谈笑的额头已经包扎好了,唉声叹气地心疼他那辆车,谢明玉听得不耐烦,故意呛他,"不就是辆小破车吗?就值得你跟死了爹妈似的——你好歹也算是个公司的老板,至于这么没出息吗?"
  谈笑没半点不好意思,一本正经地说:"这车子我开了五年了,跟着我东奔西跑,是我坚实的革命战友,我们之间是有感情的懂不懂——我就是有钱也不是这么花的,那都是我的血汗钱,我的老婆本——"
  谢明玉嗤笑,两个人逗着嘴朝医院门口走去,与迎面而来的陆眠和黄子怡碰了个正着——
  谢明玉愣了一下,黄子怡已经快步走到他面前,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他一番,"陆眠说你出车祸了,怎么回事?"
  谢明玉瞪了陆眠一眼,面对黄子怡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没事,人没伤着——"
  "真没伤着?"
  谢明玉的语气有点不大好,"都说没事了——"
  话音未落,只听"啪"一声,黄子怡一个干脆的耳光就甩在谢明玉的脸上,所有人都没料到她会忽然动手,一下子懵掉了,尤其是谢明玉,黄子怡对他一向是有些低声下气的,小心翼翼地豁着顺着,连大声的责骂都不曾有。
  黄子怡已经扑上来,对他又是掐又是打,嘴里恨铁不成钢地骂道:"你到底要闹到什么地步才消停,你不把我气死不甘心是不是——
  比起疼痛,那种大庭广众之下被打的羞耻才让谢明玉愤怒,然而当他看到一向光彩照人的黄子怡通红的眼,憔悴的发鬓,忽然窒住了——
  陆眠和谈笑反应过来,立刻一左一右地上前拉开黄子怡,一边劝道:"阿姨,您别这样,别这样,有什么话好好说——"
  黄子怡被两人搀着,红着眼睛恨恨地看着谢明玉。谢明玉抿着唇,巨大的愧疚压得他举步维艰,过了很久,他轻声说:"妈,对不起——"
  黄子怡的眼泪一下子流下来,捂着嘴,别开脸,陆眠和谈笑又赶紧劝慰,递纸巾的递纸巾,好容易才劝住了——
  黄子怡又恢复了一贯的雍容华贵,目光便落到谈笑身上,试探地问:"这位是?"
  谈笑笑答道:"阿姨,我是谈笑,明玉的——"他看了谢明玉一眼,见他没反对,才说,"朋友——"
  黄子怡看了谢明玉一眼,就用外科手术刀似的的目光上上下下地打量谈笑。
  谈笑脸上的笑容渐渐僵硬起来,被黄子怡莫名其妙的目光看得慌,心里面嘀咕,这是咋啦,怎么跟对待阶级敌人似的——
  谈笑不知道,谢明玉可清楚的很,黄子怡只要不被感情冲昏头脑,那是绝对精明的——他可记得先前自己扔下的重磅炸弹呢,黄子怡肯定已经把他身边的所有男人翻来覆去琢磨个遍了,兴许对陆眠,她都不放心,何况在这个场合出现的谈笑——
  不过谢明玉懒得点破,两只手往裤兜里一插,"走吧。"

  谢暄是被敲门声吵醒的,这才发现自己居然在沙发上睡了一晚,他起来开门,门外是胡宁军,谢暄一言不发地让开门,然后进了卧室的洗手间洗漱,再出来,尽管脸上还略显苍白,然而又是那个杀伐果决冷面无情的谢三少,甚至比起往常更加的冷酷。
  他到公司的时间还早,处理了昨天遗留下来的文件,何林就进来了,站在离他三米远的地方,恭恭敬敬地听候指示——
  谢暄一边头也不抬地批阅文件,一边平静地说:"你帮我把名扬那处的小公寓处理掉——"
  何林飞快地抬头看了他一眼,"处理掉?那么里面的东西呢?"
  "一件不留。"
  何林吃了一惊,但没有反驳,脑子里已经开始斟酌方案,"三少定个大概的价,我好看着办——"
  谢暄想也不想地说:"这件事交给你,以后也不用再报给我。"
  "我知道了——"
  何林退出办公室前,又看了谢暄一眼——谢暄与平日并没有什么不同,然而何林还是敏锐地察觉到谢暄身上的某种变化。

  何林走后没多久,谢暄就接到了何叔的电话,老太爷让他晚上回谢公馆。

  谢暄做完一天的工作,离开公司的时候已是下午五点半,初夏的黄昏妍丽怡人,谢暄开着车回小莲山,一路上杜鹃开得热烈,有花瓣落在寂清山道,被车轮碾过,留下寂寂残红。
  谢暄将车停好,走进谢公馆,立刻就察觉到了气氛的变化,先前那种暴风雨来临的压抑焦躁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轻松和欢欣,连佣人的脚步都轻快愉悦——
  欧阳老太太正坐在沙发上拿着放大镜在研究一本图册,而离家多日闹得整个谢家都不得安宁的谢明玉坐在她旁边,笑容满面地给她讲解,祖孙俩和乐融融,似乎先前的家庭战争从未出现过——
  看见谢暄回来,欧阳老太太放下放大镜,笑着说:"谢暄回来了——"
  谢暄跟着挂起笑,"老太太在看什么,这么聚精会神——"
  欧阳老太太慈蔼的脸跟一头微雪的头发一样柔美雍容,笑得很舒心,带着微微的嗔意,"还不是先前你爷爷的一个玩古的朋友送来一本小册子,惹得你爷爷天天念叨里面的一件东西,我就拿过来瞧瞧,看看到底有什么稀罕的——"
  谢明玉懒洋洋地舒展着眉头,吊儿郎当的神态颇有几分指点江山的风流,"清朝的东西样样不如明朝,总有种暴发户般的粗鄙得意,太俗太甜,比不上明代的可喜,不露锋芒,平平和和里尽是饱满的造诣。不过这个乾隆仿制的哥釉确实不错,釉肥厚,光沉静,黑黄交织的'金丝铁线'纹片每一片都生动,难怪爷爷心心念念了——"
  欧阳老太太摆手,"我是不懂这些的——这世上的好东西啊这么多,哪里都能得到呢,你说你爷爷都一把年纪了,还跟个小孩似的,不就是去电话晚了一步,东西被别人买走了,至于悔得跟什么似的嘛——"
  谢明玉和谢暄笑笑,都没做声。
  老太太站起身,将小册子放到一边,"好了,既然谢暄回来了,那就开饭吧。"
  谢明玉跟着起来,扶着欧阳老太太去饭厅。

  晚餐在沉默有序中进行,直到快结束的时候,老太爷忽然问起谢暄最近接手的一个收购案。谢暄略略整理了下思路,便有条不紊地汇报了情况——
  老太爷听完沉吟了一会儿,说:"这件事以后交给明玉吧。"
  谢暄一愣,没料到谢老太爷忽然会做出这样的决定,这个收购案是本年度谢氏工作的重中之重,而对谢暄来说,这也是他与谢晖的争锋中至关重要的一仗,他几乎将所有的精力都投到这上面,光前期准备就花了半年时间,这时候说让他退出,宛如断腕——这些,谢明玉不会不知道——
  谢暄几乎是下意识地看向谢明玉——谢明玉镇定地坐在位子上,低着头,丝毫不意外,察觉到谢暄的目光,他抬起头来,平静地回视——
  谢暄只觉得心窝子被人狠狠插了一刀,痛得淋漓。
  然而他毕竟是谢暄,迅速地拉回理智,温驯地垂下眼眸,"我知道了,爷爷。"
  没有怨言,没有不满,一个听话的孙子,一个友爱的兄长。
  谢老太爷看了谢暄一眼,站起来,拄着拐杖上楼了。
  谢明玉也放下筷子,优雅地用餐巾擦了擦嘴,"我也吃好了。"
  说着起身离开了餐桌,看都没有看谢暄一眼。

  说起来,谢明玉回谢公馆,只做了两件事——下跪,认错。
  欧阳老太太毕竟最疼在自己身边长大的小孙子,尽管他做错很多事,惹老太太生气伤心,然而他又聪明伶俐,最贴心最令人骄傲,这份长年累月的疼爱是不会随便被消磨的,等到谢明玉一认错,老太太便立刻软了心。老太爷倒真是气得狠了,只是有欧阳老太太在一边劝说,便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过去了。
  由此,谢明玉曾经大逆不道的言论,以及那一场巨大的家庭风波就被所有人有意无意地忽略过去了——
  谢暄开车回公寓,苍白的脸上再无任何温情。


90

90、天真 ...


  五月份的时候,周塘的老太太进了次医院。季节交替,老人年纪大了,便有些不舒服,粗心大意的小保姆直到第二天吃饭不见老人下来才察觉事情不对,老太太已经面色苍白,虚汗透衣了——
  谢暄得知消息赶到医院的时候,脸色黑得可怕,小保姆吓得脸色惨白,红着眼睛拼命道歉,然而谢暄却不是宽容的人,小保姆最终还是掉着眼泪走了。
  谢暄请了一个四十几岁的特级护工专门照顾老太太的身体,还有一个三十出头的阿姨负责一日三餐和打扫。家里又多出一个人让老太太有些不适应,但如今她已习惯了听从谢暄的话。护工的经验丰富,对老人很有一套,老太太便渐渐与她相处愉快。
  谢暄在周塘住了四天,老太太身体到底不如从前,越来越喜欢回忆过去的事,尤其是她的少女时代,那是她最无忧无虑最丰盛的时光,她跟谢暄讲她要好的小姊妹啊,夏天并躺在凉席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葵扇,有无尽无止碎屑的私房话好讲,有时候无缘无故地咯咯笑出声来,保姆带着妹妹睡在外间,这时候便会严厉地督促她们睡午觉。但讲着讲着,她忽然露出茫然的表情,已然忘记要讲的话。
  第四天,谢暄带老太太去剧院听戏。老太太脸上露出孩子般的欢喜,她一生爱美,年老了,依旧痴心不改。一头微雪的头发梳成精致的发髻,簪了两朵半开的栀子,发丝抿得整整齐齐一丝不苟,灵秀五官上虽布了细腻皱纹,却反而越见灵秀,特意穿上了那一身藏在箱底的孔雀蓝的香云纱旗袍,配了一枚古玉,玉是明代的,雕成卧虎,沁色完美,温润的沧桑。老太太属虎,这玉虎还是小时候她祖父给她的,跟着她一起历经磨难,形势严峻的时候,就和其他一些挚爱小玩意放进饼干盒埋在院子的桂花树下。其余别无一件首饰,简素干净。
  她从楼上下来,又略略有些不好意思了,觉得难为情。何林极会看眼色,马上满脸真挚笑容地说:"老夫人气质真好,跟老电影明星似的,我还没见过哪个老太太老能老得这样优雅从容的。"
  老太太笑起来,褐色的眸子仿佛一瞬间闪过少女的天真。
  谢暄挽了老太太的胳膊上车,何林开车送他们去省城剧院。

  戏是昆剧《牡丹亭》,今天刚好演旦角的《游园》《惊梦》《寻梦》,台上的杜丽娘一摇三晃,宽大戏服下能勾勒有来由或没来由的不高兴,尽管不是现代服装的曲线毕露图穷匕见,然而极端丰富的肢体语言躲藏在大而化之,线条粗疏的衣裳里头,暧昧顿生,眼睛里似乎藏着什么,视线落在那里都是"顾盼",都生辉。
  台下的人如痴如醉,闭着眼睛慢慢体会那种婉转袅娜的唱腔,和草长莺飞下的寂寞,满台繁华下的苍凉。
  看完天色已向晚,老太太坐得有些久了,便想走走。剧院旁边有个重点中学,旁边学院路两边都是高大浓密的梧桐,谢暄便挽着老太太慢慢步行于此,让何林慢慢开着车跟着——
  老太太兴致很好,同他讲戏,讲外国戏剧总要排出个特立独行,讲究个推陈出新,中国戏剧却最保守,几百年前朝代的一颦一笑,而今也还是这样演这样唱,轻易改不得,一改,便要出事,戏迷都不买账。
  又讲最动人的爱情是往往是一个人的独角戏,你看《牡丹亭》中旦角的《惊梦》《寻梦》,生角的《拾画叫画》,就是两个单相思的人,最热切的心愿,最优美的姿态,最动人的倾诉,最炽热的感情,若换了西方戏剧,必定是要互相赌咒发誓山盟海誓的,赤、裸裸的充满杀气——
  又讲凡事都不能太尽,太尽了缘分就早尽。

  回芜和的路上,何林告诉他一则刚收到消息,谢老太爷已经决定这次在南太平洋的一艘豪华游艇举行的侨商聚会带谢明玉一起去,这对谢暄来说绝不是好消息。谢明玉在短时间内跌破人眼镜地异军突起,以黑马之姿冲进原本就已经白热化的夺位之争,将一摊浑水搅得更乱了,他身后有欧阳老太太支持,本身人又有能力,还很会来事儿,短短一年时间,竟跟谢暄谢晖形成三足鼎立之势。
  何林小心翼翼地瞅了眼谢暄的脸色,谢暄闭着眼睛端坐在后座,似乎没有听到,然而何林知道他听到了,而且心情绝对称不上愉快——这一年来,谢暄算是进入了他的寒冬期,谢晖管着谢氏三大巨头之一的鸿星,谢明玉越来越活跃,风头正渐,连谢晖都要避其锋芒,而他的嫡系人马却纷纷出事,傻子也知道是有人在背后阴他——这就是豪门争斗,不是你死就是我活,没有永远的兄弟,只有永远的利益。
  而令人不解的是,谢暄对此似乎毫无还手之力,像谢暄这样性格刚硬的人,照理来说绝对会马上组织强而有力的反击。然而,谢暄似乎已经接受了这样的命运,半年前他的嫡系人马张映照被发配去新西兰,谢暄一句话也没说,何林越来越看不懂谢暄。

  谢公馆依旧一派旧岁月的花痕叶影,老式点唱机里播着蓝色的爵士,谢明玉坐在红色英式皮面沙发上翻看文件,雪白衬衫,鼻梁上架一副金边眼镜,乍一看,倒还真是一派英国绅士风度——他其实根本没有近视,只是容貌太好,天生一副纨绔子弟的风流昳丽,戴上眼镜,倒减掉几分轻浮。
  谢暄从外头进来,谢明玉从文件里抬起头来,看见他,微微一笑,叫了一声,"三哥。"
  谢明玉在高门大户里长大,有些技能从小练就,就是将对方恨到食其肉寝其皮,面上依旧一副亲切宽和的笑颜,礼数周到,让人挑不出半点错,谢暄早早领教,自叹不如。

  去年在香港过年,那算是谢明玉的地盘,浅水湾谢宅的社交晚宴通宵达旦,谢明玉左右逢源,舞一支接着一支地跳,酒一杯接着一杯地喝,欠身、挑眉、哂笑、讥诮、高傲拿捏得恰到好处,所有人的目光都追逐着他,所有的语言都恭维赞美他,温文的谢晖只得沦为他的陪衬——
  谢暄意兴阑珊,端着酒杯站在阳台吹风,香港的夜空烟花不断升腾、炸开,五颜六色绚丽多姿。谢明玉估计喝多了,也到阳台吹风,倚在门框醉眼朦胧地看着他,挑着嘴角问他,"你现在是不是后悔当初怎么不对我好点,怎么不编个像样的谎言哄哄我——你看,我能给你的比你那个秦珊珊,那个周南生多得多!"
  谢暄那一刻想笑,谢明玉那样的人,什么不能玩,谢暄对他而言也不过是无聊时的一个消遣,现在又摆出这样一副姿态干什么?然而他没有笑,也笑不出,只是静静地看着谢明玉的眼睛,看见满天烟火在他眼里炸开,艳丽璀璨,缓缓地说:"我不知道什么叫后悔,所以永远也不会后悔——即使做错,我也不会回头看。"
  谢明玉看着谢暄漆黑的眸子,看了很久,终于明白谢暄的冷酷无情,嘴角慢慢掀起嘲讽的笑,"很久以前,我跟自己打了一个赌,结果赌输了——我愿赌服输。但是——"他的眼里迸出慑人的光,"我谢明玉不是吃了闷亏期期艾艾自怜自伤的可怜蛋,谁亏欠了我,我一定会讨回来——"
  他转身走回大厅,脊背挺括,优雅骄傲如同一只鹤。

  其实那时候谢暄和秦珊珊已然分手,他还记得当时在装潢典雅幽静的咖啡馆,秦珊珊没有大吵大闹,微微怔愣之后,她镇定地拿起杯子喝了一口咖啡,才抬起头,看着谢暄,问:"你是认真的?"
  谢暄点头。
  秦珊珊像是松了口气,又像是失望,望着窗外的车流,过了好一会儿才说:"跟很多女孩子不一样,我从来没对爱情这种东西产生过憧憬,我总觉得这是很麻烦的事情,哭哭笑笑吵吵闹闹,所有的情绪都围着它转,变得自己不像自己。所以长到这么大,虽然有过产生好感的男孩子,但从来没有谈过恋爱,也不觉得遗憾——但我并不排斥婚姻,对我来说,婚姻就是生命的一个历程,何况,父母养我这么大,余下半生,我不想他们还要为我操心——"这一刻的秦珊珊似乎彻底脱去了往日的娇柔,变得理性又坚强——
  她转过头来,盯住他的眼睛,第一次叫了谢暄的名字,"我知道你们谢家的争斗很厉害,你的优势并不明显,我爸爸妈妈只有我一个女儿,你明白吗?"
  "我明白。"
  "那么你还是坚持分手吗?"
  谢暄过了很久,才说了一句,"我不知道如果连爱都没有,我们要怎么走完下半生。"
  秦珊珊没有料到谢暄会说出这样话,愣了很久,才说:"谢暄,你真天真。"

  天真——这真是一个与谢暄全不搭界的评价,相当不客气,然而,谢暄却没有生气。
  是在经历很多事情之后,谢暄才明白,自己依旧是周塘那个孱弱苍白的孩子,敏感又脆弱——明明想要爱,想要很多很多的爱,然而表现出来的永远是笨拙和不合时宜。他固执又偏激地一条道走到黑,撞了南墙都不肯回头——
  确实天真。

作者有话要说:开卷第一张总是特别难产,突发事情又多,于是直到今天发发上来,大家原谅则个。
原先说第三卷是最后一卷了,但觉得文写到这里,另开一卷比较好,所以第三卷的名字改一下,第四卷叫"花枝春满",我保证,这真是最后一卷了,听卷名就知道了,是吧,看我诚恳真挚的目光~


91

91、承诺(公告) ...


  碧云寺里遍植樟树,碧绿茂密的枝叶撑开片片阴凉,人走在其下,便有几分与世隔绝的幽静与寂然——不是周日,也不是初一十五,寺里面人极少,人走在平整的青石铺成的路面上,喋喋脚步声可闻——
  "走遍中国大大小小寺庙,有名的,籍籍无名的,无一不是遍植古树,营造一副远离尘世宁静淡泊的氛围,倒是曾经无意中去过一个小寺庙,名字已不记得,院子里不种香樟,不种银杏,倒种了一溜儿的橘树,是秋天吧,黄橙橙的橘子挂满枝头,看着真让人欢喜,倒是符合佛教中的因果之说——"
  冯学壹手上虽然常年带着一串白色檀香木手串,谢暄却不知道他居然还是佛教徒,那样浮华靡艳的人生和古佛青灯的萧瑟是两种极端,然而看身边的冯学壹,细碎光影中气质沉潜,眼神微倦,神态平和,两种态度他拿捏得恰如其分。
  他礼佛的姿势极其专业而虔诚,时间仿佛在一瞬间凝住,阳光从大开的红色木门中洒进来,灰尘在空中舞蹈,极静,极美。
  然后,冯学壹两手握拳翻转,手掌打开,手心向下贴地,头离拜垫,右手移回拜垫中央,左掌举回胸前,右掌着地将身子撑起,直腰起立,双手合掌立直。
  转过身看到站在一边的谢暄,冯学壹说:"进了佛门,怎好不拜佛的?"
  谢暄淡淡地看着宝相庄严的佛像,说:"心不诚,拜了又有什么用?"
  冯学壹的嘴角牵起浅浅的笑意,"你不信佛?"
  "不信。"
  "相信会比较幸福。"冯学壹一边慢条斯理地整理着袖口,一边往佛殿外头走去,"你该去看看《天下无贼》里刘若英朝圣的样子,看了会让人落泪,太美,太慈悲,你就会相信真的有前世今生——这边的平安符很灵验,不去求一个?"
  谢暄落后一步,看见拜垫旁有个金光闪闪的东西,捡起一看,是一只旧怀表,大约是冯学壹落下的,他正想叫住他,冯学壹已经出了佛殿转身不见了——
  谢暄顺手打开怀表,一段轻灵的音乐声便响起,却原来是个八音盒,里面镶着一小帧旧照——里面的年轻女孩儿有一张娴雅的脸,泛着陈年油画沉潜的韵致,气色清莹,连绵的笑意牵亮了嘴角甜美的涟漪——
  谢暄合上表盖,迈出门槛,外面的阳光炽烈,阳气充足,冯学壹已经走到佛殿旁的古樟下——那里摆了一张竹桌,两把竹椅,一整套泡茶工具,都是寺里专为他们准备的。

  "老实说,现在形势实在不大好,上头动荡得很,随时有变天的可能。刘金平死在马来西亚,有人说是马来西亚人干的,有人说是卷进了当权人的风波里,也有人说是刘卫东要夺权,把他老子干掉了,众说纷纭,人心惶惶。刘家根基深,跟他有牵连的全关起门来低调做人,刘卫东虽然继承了刘金平的位子,但他根本没那个能力,手下闹得厉害,趁机自立门户的也有,外省的势力纷纷插脚,刘家早不如从前——芜和实在不太平,这时候你要启动'美丽岛'计划,实在冒险——"
  冯学壹看谢暄走近,便转过头对他说。
  谢暄不以为意,"从来富贵险中求,这个社会,饿死胆小的,撑死胆大的——形势越乱,正好可以浑水摸鱼,干场大的。"
  冯学壹有些惊讶地看向谢暄,"你倒是有些不一样了,不过,"他笑起来,眼里迸出森亮的光芒,"多年沉潜,一朝爆发,进则天下,退则翻身无果,这样大的冒险实在扣人心弦,由不得我不激动,人生实在好玩——"

  回去的时候,谢暄在冯学壹的掇窜下求了一个平安符,冯学壹凑过脑袋看,立刻暧昧地笑起来,"七月生?我怎么记得你是九月的生日——"
  谢暄将平安符收进去,斜睨了他一眼,"你倒是清楚?"
  冯学壹就见不得谢暄一本正经的样子,他越正经,冯学壹就要越不正经,"那是自然,你不晓得我对你已经辗转反侧,寤寐思服了吗?"他凑近谢暄耳边,温热气息湿乎乎地喷在他的皮肤上,用低沉引诱的声音说,"不然我们做一次?"
  一般这时候谢暄总是无视过去,然而这回,谢暄似笑非笑的眼神斜觑过去,"要做可以,只能我上你。"
  冯学壹愣了愣,谢暄已经走到门口了,转过身来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冯学壹就是冯学壹,愣过之后连脸色都没有变,风流倜傥地踱过去,"无所谓啊,那么去我那儿?"
  谢暄没说话,只等冯学壹走近,将怀表八音盒递给他,"你掉的东西。"
  冯学壹的目光深了深,脸上去了轻浮的表情,过了一会儿才接过来,用拇指抚过表面,"看过了?
  谢暄神色不变,"很美。"
  冯学壹笑起来,很浅,很淡,"那是我姐姐——"
  谢暄不置可否——外界对冯学壹的猜测说法纷纭,不过都说他是独子,倒没听说他还有个姐姐。
  冯学壹将怀表八音盒收进怀里,示意谢暄一起走,"我十五岁之后就没再见过她。她原来是我们整个冯家的掌上明珠,全家人最疼的就是她,我都要靠边站,印象里她性格很好,才情也好,诺丁汉大学毕业,国画油画皆精。离开家的时候别说钱,连身份证、护照、证书都没有带,真真净身出户。老头子疼起来是真疼,狠起来也是真狠,直到过世也没提起她——"
  他的语气淡淡,仿佛谈跟自己完全无关的事。

  "美丽岛"计划是他在英国读书那几年的想法,经过这几年的不断考察完善,已经形成一个庞大的综合性项目,按他的计划,彻底完成这个项目需要十年时间,这就需要源源不断的资金投入,然而这个计划的困难之处还不在于庞大的资金,因为历时过长,上面的政策变化,领导易位,都极有可能导致这个计划的失败。
  "美丽岛"是离芜和海岸线大约两百公里的一个小孤岛,小岛大部分还保持着的原生态的自然景观,岛上除了世居于此的渔民,几乎没有外人,只有摄影师偶尔会进岛采风。
  芜和这地界,论经济绝比不上上海,论政治地位那跟京城比起来也是远了去了,然而这里多的是军政界退下来的大佬,背景深厚,甚至有好几个家族世代盘踞于此,平日里不显山露水,关键时刻能让整个中国震三震。因此,要在这儿大搞经济建设,基本没可能。谢暄这招剑走偏锋,冒险得很,然而前景也是很可观的。
  谢暄知道,要谢老太爷同意这个计划不太现实,谢家不可能孤注一掷地将资金投入到这个无底洞里去,谢暄的计划是——与政府合作。

  书房里光影幽黄,谢老太爷的目光沉穆,许久,才将谢暄的策划书放到一边,缓缓地开口,"谢氏从第一家不起眼的加工厂开始,到现在这个规模,从来没做过政府的项目。"
  谢暄解释,"不是政府的项目,这个项目还是谢氏的,只是划出其中一部分与政府合作,借由他们的名头开路,爷爷,大陆跟香港不一样,在国内,政府参与的项目都是稳赚不赔的,何况,后期的项目才是重头。"
  谢老太爷沉吟了许久,才说:"这不是件小事,势必要层层报上去,上头现在乱得很,有没有人理会这回事,不好说。"
  "正是现在风言风语多,政府才要转移民众注意力,我倒是觉得这是个好机会。"
  谢老太爷摇头,"让我再想想。"停了一会儿,老太爷转换了话题,"外面天气不错,咱们爷孙好久没一起散步了——"
  谢暄虽然有些失望,但也知道这事不可能一下子能决定。

  已经是夏末了,秋风渐起,花树微茫,山路微茫。
  谢暄搀着谢老太爷的胳膊,慢慢地走在德清路上,老太爷这时候不像叱咤商界的大佬,只像个迟暮的老人,"我离开家的时候,才十九岁。那年头谁家都不富裕,离开那个晚上,你太太(指谢老太爷的母亲)从邻居那里拼拼凑凑借了一斤半的面粉,连夜给我做了二十几个艾青团子,一边做一边偷偷擦眼泪。一晃眼,这么多年了,吃了那么多山珍海味,最怀念的,还是艾青团子的味道,冷了,硬了,香味也没有了,可,还是想吃——"
  谢暄知道老太爷并不需要他的回应,他只是想抒发下感慨——果然,很快,老太爷去舍去了那些伤春悲秋的情绪,"爷爷这一生,从一无所有的穷小子到现在拥有三家上市公司,底下几千员工,自认为人生该有的酸甜苦辣花团锦簇都有了,到现在这把年纪,什么都看开了,只是这样大的一份家业,千秋万代虽不指望,但总不能等我腿一伸眼一闭就散了——"
  谢暄吓了一跳,没料到老爷子会忽然说起这些,他与谢晖谢明玉私底下的明争暗斗,老太爷不会不清楚,然而却从未开口挑明,现在忽然说这些又是什么意思呢?
  谢老太爷却忽然转了话题,"你看明玉最近怎么样?"
  谢暄又是一愣,不明白老爷子所问是何意。
  "先前他跟我认错,说喜欢男人的话都是假的,就是觉得无聊,就是头脑发昏得了癔症,以后再不这样——这话你信吗?"
  谢暄的心脏紧缩了一下,还没等他回答,谢老爷子已经自顾自地说下去了——
  "我是不信的——明玉什么性子我知道,他要真是玩玩绝不会捅到家里来,恐怕那些话都是真的了——"
  谢暄张了张嘴,"爷爷——"
  谢老太爷叹了口气,一下子似乎苍老了好几岁,"这种事我明白,这是天生的,不是发狠就扭转得过来的。先前,我认识过一个郑先生,喜欢集藏青铜,这方面几乎可算专家,平日轻易不出门,也不太跟人接触。听人说他原本有一个学生,后来那个学生坐的飞机出事了,郑先生伤心得几乎活不下去,再后来就一个人住在香港的半山别墅里,把别墅名字改成了'余悲楼',我认识他时他五十多岁了,他几乎学贯中西,英文尤其精当,话很少,谁知隔年就过世了,终生也未娶,我们那时候听说了无限唏嘘——"
  谢暄的喉咙似乎被堵住了,说不出话。
  谢老太爷又叹了口气,眉头蹙起来,"这种事终归是没法儿摆在大庭广众下的。你三叔我是从来指望不上的,你看着吧,明玉那个性子,以后一准儿给我闹得天翻地覆。我要是不在了,谁护得了他?"
  "我护着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连自己也微微有些吃惊,然而吃惊过后,却是尘埃落定般的坦然平静。
  谢老太爷看着谢暄,目光沉沉,带着点儿审视,半晌终于欣慰地收回目光,"三儿,你这样说爷爷很高兴,不管平时有多大的矛盾,你们总归是兄弟,爷爷总是盼望着你们好的。"
  "我知道。"

作者有话要说:最近写文总是没有状态,浮图决定停更两星期,专心存稿,争取一口气写到结尾,两星期之后,无论有没有写完,会准时恢复更新的,大家两星期后见哦~


92

92、渐行渐远 ...


  "外婆是我——三儿,今天好吗?"
  "好啊。"
  "今天都做了什么,有没有出去走走,不要闷在家里面……痛?哪里痛——你不要多想,医生不是也说了没有事情吗——有空我去看您……"

  谢暄靠在墙上点烟,眉头紧锁,锁住那些绝不会对人诉说的忧虑和焦躁。
  前几天照顾老太太的护工郑阿姨打电话跟谢暄说,老太太如今越发不爱动,也不爱说话,有时候一天也不说一句话,偶尔对她会露出不信任的神情,这不是个好情况,代表老人的认知功能在减退,她(他)会表现得尤其敏感,对亲近的人极度依赖,而对其他则产生防备心理,这时候需要家人的极度包容和关爱。
  而那次散步之后,谢老太爷很快便带着谢明玉去了在南太平洋一艘豪华游轮上参加侨商聚会。
  然后一直到九月份,老爷子也没再提起"美丽岛"计划。
  谢暄不是坐以待毙的性子,无论如何,"美丽岛"不能胎死腹中。

  "三少,时间差不多了——"何林过来轻声提醒道。
  谢暄熄了烟,一瞬间又是那个完美无缺的谢家三少。
  今天约见的是从京城来的沈谦一行人,原来也是有过接触的,保持着还算良好的交情,沈谦要想在芜和发展,必须借重谢家,而谢暄则看重沈谦这帮太子爷在京里的人际关系。
  不过谢暄并不看好沈谦在芜和发展餐饮业的想法。芜和多高官,多豪富,看着不显山露水,内里却绝对是低调的奢华,光一个锦都,就已经将吃喝玩乐这项活动温润精致到极致了,想要异军突起,实在不容易,但如果地点换成"美丽岛",那又不一样了,这块未开垦的处女地只要营运得当,到处都是机遇,到处都是前景——
  谢暄只有一个目的,将沈谦的兴趣吸引到"美丽岛"这个计划上来,即使不能借用他家深厚的背景,但对政治动向的把握,对政策变动、出台的嗅觉优势却是谢暄所需要的。有时候,时间早晚往往是关键。
  见面地点在锦都,到了目的地,却见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人——谢明玉。
  说起来,谢明玉确实要比谢暄与沈谦他们的关系更好,上次就是他带着这些太子爷好吃好喝,他们属于一类人,也比较容易打成一片。然而谢暄绝不愿意在这个时候见到他。他看着谢明玉带笑的眼睛,知道他不会怀着好意,忍不住在心里皱眉——
  对"美丽岛"计划,谢明玉也许知道,也许不知道,但他了解谢暄,知道这段时间谢暄已经被逼到极限,必有所动作,谢暄找上沈谦,绝不会无的放矢。
  事情到这一步,已经没什么好谈,谢明玉看着幽暗中谢暄看不清楚表情的脸,事情按着他预想的方向发展,他却没有一丝一毫的快意。
  转眼游戏轮到谢明玉这儿,按平常,这样简单的数字游戏他信手拈来,这一回却直到身边的陪酒姑娘推了推他,他才蓦然醒过来似的。全场已经哄闹起来,有人说:"小少在想什么美人呐,这样投入的——"
  谢明玉也不辩驳,伸手拿过桌上倒满酒的杯子,仰头一口喝尽。
  哄堂叫好,这样豪爽的喝法给足大家面子,也有人不依不饶,"别想就这么过啊,该出节目的出节目——"
  谢明玉慢悠悠地敛了笑,背往后一靠,眼里带点儿舍我其谁的张狂,"你们想怎么着啊,谁怕谁?"
  事情发展到后来,还把谢暄牵扯了进来——谢明玉说:"你们都是没眼睛的东西,其实我三哥才是深藏不漏的人呐,吹拉弹唱样样拿得出手,现在的小明星算个什么,不过他是轻易不出手,就看你们有没有本事——"
  这话带着故意的挑衅,他恨透了谢暄那种永远置身事外的淡然和清高,想拉着他一同跌在这肮脏红尘,看他还是不是那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模样——
  这帮太子爷也是唯恐天下不乱的,又有酒精的作用,便一同起哄。谢暄还是那副闲淡的样子,人站起来,朝包厢里钢琴走去。原来坐在钢琴前表演的男孩儿赶紧站起来,站到一边,包厢里的气氛更热烈了,简直要掀翻屋顶,有拍手叫好的,有拿出手机准备拍照记档的。
  还在闹着的时候,谢暄的钢琴声已经响起来了——
  钢琴这东西,总让人联想到高贵、优雅之类的词,即便是在金碧辉煌的演奏厅,也绝不该在这醉生梦死的声色场所,包厢里的钢琴虽也有人演奏助兴,却一般没人去听,权当是个附庸风雅的摆设。
  一开始沈谦他们谁也没认真,玩到后头,玩什么已经不大在意了,然而渐渐的,却都安静下来——
  谢暄弹的不是什么世界名曲,是一首郑钧的老歌,原本是用木吉他和葫芦丝做的配乐,美丽又忧伤,用钢琴弹出来,却别有一番味道,谢暄的神情既不是钢琴家那样全情投入用尽力气,也不像在场的其他人那样迷醉而玩世不恭,浅浅的,淡淡的,既不是高兴,也不像是不高兴,神情非常遥远,谢明玉只是歪着身子,在灯光的阴影中看着,觉得他整个人好像都要淡去,遥不可及——
  直到这一晚的最后,谢暄也没有再看谢明玉一眼。
  谢明玉知道谢暄是真的生气了,他那样的人,正经古板得要死,要让他像个戏子似的在那种场景下表演,一定觉得屈辱。

  走到外面才发现天下了大雨,他喝得有些多,蹲在锦都门口的檐廊下,雨水噼里啪啦地溅在他的脸上、头发上、衣服上,很快就把他打了个半湿,但酒精的热度并没有因此退下去,直到有人一扯他的胳膊用力将他拉起来,一顶黑伞罩在他的头顶——
  谢明玉脚步颤悠悠地,人几乎站不稳,眼睛在锦都幽黄的灯光下晦暗不明,一张嘴,酒气全扑在来人脸上,"你,你知道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事情是什么吗?"
  他与来人贴得极近,远远看去似乎在接吻,然而谢明玉的眼睛定定地看了一会儿,忽然嘟囔了一句,"是你啊,你怎么来了?"
  谈笑一手撑着伞,一手抓着谢明玉以防止他掉下去,皱着眉说:"不是你叫我过来接你的吗?"
  谢明玉歪着头想了一会儿,似乎记起有这么回事,于是哦了一声,挥开了谈笑的手,摇摇晃晃地走进雨帘。
  谈笑不知道这个小少爷又发什么疯,赶紧撑着伞追上去。谢明玉走到谈笑新买的车旁边,终于忍不住回头望去,锦都门口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
  谢明玉打开车门,将湿漉漉的自己摔在副驾驶座上,闭着眼睛蜷着。谈笑进来的时候就见到这样一副情景,稍稍愣了愣,谢明玉那个样子真像一只猫,皮毛顺滑,姿态慵懒,又漂亮又温顺,挠得你的心痒痒的,然而不知什么时候会忽然给你一爪子,直疼得你鲜血直流。
  谈笑看着看着就有些心猿意马,勉强自己收回目光,假作镇定地开口,"去哪儿啊,送你回去?"
  谢明玉似乎睡着了,一声不吭。
  谈笑等了一会儿也没等来谢明玉的回答,只好开车。
  车开上马路,谢明玉倒是睁开眼睛了,先是呆呆地望着前面不说话,谈笑正想说点什么调节下气氛,他居然又唱起歌来——
  现在谈笑可以确定,谢明玉醉得不轻,看这神经兮兮的,翻来覆去也就一首郑钧的老歌《灰姑娘》,还唱得颠三倒四的。
  他的头挨着椅背,耷拉着眼皮,那未完全合上的眼睛仿佛盛着一汪琥珀色的酒水,带点儿脆弱恍惚,仿佛美人断弦。他唱"怎么会迷上你,我在问自己,我什么都能放弃,既然今天难离去……"
  他唱"也许你不曾,想到我的心会疼,如果这是梦,我愿长醉不愿醒。我曾经忍耐,我如此等待,也许在等你到来,也许在等你到来……"
  他唱"哎呀,灰姑娘,我的灰姑娘……"
  真是唱得又缠绵又忧伤,连雨水仿佛都懂了人的心事。
  谈笑慢慢地将车靠到路边,谢明玉对此似乎毫无所觉,不过折腾了这么久,也到底累了,鼻子虽还在哼哼,却不再唱了。
  谈笑试探地叫了一声,"明玉?"
  谢明玉抬了抬眼皮,懒懒地看他一眼。
  谈笑被这一眼瞧得心头猛的一跳,一簇火苗滕然窜起,大着胆子去搂他的腰,谢明玉似乎毫无所觉,懒洋洋的一副任君所为的模样。谈笑便将手伸进了他的衣服下摆,去抚摸他紧致光滑的腹部,同时头凑过去亲他的嘴,然而谢明玉一撇头,谈笑的唇便落到了他的颈部,随后头顶传来一声轻笑,谢明玉说:"几天不见,胆子粗了啊——"
  谈笑干脆整个儿搂住他,露出一个腻乎乎的笑,"可不,正等着酒后乱、性呢——"
  谢明玉也不动,就任他抱着,只是眉眼却毫无情意,语气还是温柔,说出的话却是与之相反的狠辣,"信不信我剁了你的两只爪子?"
  谈笑脸上的笑一顿,若在平时,谈笑也就装傻充愣过去了。但这次,他那长久以来刻意压制下的脾气也上来了,非但不放开,反而冷笑了一声,一手捏住谢明玉的下巴,说:"谢小少好大的威风,大家都是出来玩儿的,玩点儿欲拒还迎是情调,过了就没意思了,你说是不是?"
  谢明玉挑着眉,讽刺地笑,"怎么,不玩你那套深情款款的游戏了?"
  谈笑说:"反正你也不买账,倒不如打开天窗说亮话——你几次三番地来招我,不就是为着上床么,现在又何必一副三贞九烈的样子!"
  谢明玉的脸色极其难看,眼里仿佛要闪出两把大刀,许久,他说:"滚。"
  谈笑不为所动,"谢小少搞错了吧,这是我的车。"
  谢明玉狠狠地盯着谈笑看了一会儿,忽然打开车门,一头闯进雨帘。
  谈笑愣了一下,没料到谢明玉真的下去了,外面雨下得正大,瓢泼似的,这要淋一下,非感冒不可,谈笑又气又急,连忙跟着下车,追过去,一把拉住他的胳膊,"你发什么神经啊,这么大的雨你想干嘛?"
  雨点打在身上又冷又疼,眼睛根本挣不开,必须扯了嗓门才能听清说话的声音,然而一张嘴,雨水便往嘴里灌,没一会儿,两人已经湿透了。
  谢明玉压根不鸟谈笑,挥开他的手,插着肩往前走。
  谈笑再追过去拉他,"行了,小祖宗,我错了还不行,你这算什么?"

  "三少,前面似乎是明玉少爷——"
  雨太大,何林怕出事,车开得很慢,这才看到前面拉拉扯扯的两个男人,其中一个,可不就是谢家那个无法无天的混世魔王谢明玉吗?对于谢明玉当初那惊天动地的出轨宣言他是有所耳闻的,虽然后来似乎说是玩笑,然而心里毕竟有了计较,这会儿看见他跟一个男人这副架势,难免心里有想法,因此,语气有些小心斟酌。
  谢暄早就看到了,眉宇间像宁着一层霜雪,冷冷地看着那宛如情人争执般的闹剧。

  谢明玉的脚步停下来,显然已经认出前面的车就是谢暄的那辆黑色莲花,尽管根本看不清车后座的人,但谢明玉看是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死死地看着,抿着嘴角,倔强又脆弱。
  谈笑也停下来,有些不明所以,但还是脱下外套,撑在自己和谢明玉头上,拧着眉念:"我说你这狗脾气谁受得了,说风就是雨的,这大半夜的,别折腾了行吗?"
  谢明玉充耳不闻,眼睛看盯着车子看。
  何林开口,"三少——"
  "走吧。"
  何林有些惊讶,"可是——"
  "不用管他——"谢暄的脸上冷硬得看不到半点人气,仿佛那两个人是与自己毫不相干的陌生人,既是陌生人,那便连一眼都懒得施舍,冷血到令人害怕。
  何林闭了嘴,启动了引擎。
  车子缓缓从谢明玉身边开过。

作者有话要说:这么多天,居然只写了这么一章,充分说明,我有多么不适合存稿。我只怕再这样下去,到了约定的时间一章都交不出来,结局遥遥无期,所以还是乖乖地回来写文,虽然慢点,但好歹有进度。


93

93、转折 ...


  谢明玉醒来已经差不多是中午了,阳光透过白色窗帘朗朗地照在他身上,头痛欲裂,他一手遮住眼睛,呻吟了一声,根本不知道身在何处,也记不清昨晚发生的事。
  正在这时,浴室的门开了,谈笑全身上下只围了一条浴巾,一边擦着头发一边走出来,看了床上的谢明玉一眼,说:"醒了?你想吃点什么,我去买——"
  谢明玉的表情跟见了鬼似的,胳膊向后撑起身体,直直地盯着谈笑看。
  谈笑莫名其妙了一下,"怎么了?"神态自若地解开浴巾,开始换衣服。
  谢明玉的脸色一点一点地难看起来,垂下眼睛,动作僵硬而迅疾地掀开被子,以最快的速度穿上衣服,只想赶紧离开这个让自己觉得恶心的地方。
  谈笑看了他一会儿,忽然轻笑一声,"你这副表情干什么,人家说,一夜夫妻百日恩——"
  "我不在乎!"谈笑的话还没说完,就被谢明玉打断了,他的眼睛森亮,像刀锋上的寒光,随时可能射出致命的利剑,整个人好像绷到了极点,好像下一秒就会爆炸。
  谈笑的心头闷得厉害,就这样看着谢明玉好一会儿,才说:"可我在乎。"
  谢明玉忽然大笑起来,简直笑得直不起腰来,然而眼神却冷得很,"谈笑,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不过是小爷我无聊时的一个消遣,可千万别太把自己当回事。"
  谈笑的脸色微变,讽刺的话张口就来,"何必呢,你这副不可一世的样子也就在我面前耍耍,人家可不稀罕——"
  谢明玉的脸色苍白起来,幽黑的眸子狠盯住谈笑,"你知道些什么?"
  谈笑冷笑,"你那副样子瞒得了谁,想知道自然就知道了——"他看着谢明玉白纸一样的脸,又可怜起他来,缓缓语气,说,"这条路原本就不好走,何况你们还是兄弟——"
  然而还不等谈笑说完,谢明玉已经站起来,冷着脸穿好衣服,一言不发地开门出去了,一眼都没瞧谈笑,谈笑望着空荡荡的房间,微微苦笑了一下。

  事情的转机发生在十一月份,芜和高层官员进行了一番变动,新来的市长急于做出一番成绩,谢暄的"高级疗养别墅"正好契合了芜和的实际情况。芜和多退下来的军政要人,这些人因为曾经敏感的身份,基本很难出国。如何安置这些重量级的老人一直都是上头重点关注的方面,老人年纪大了,也不想远离故土,美丽岛这个地方作为退休干部养老疗养基地实在是理想之选。
  对谢暄来说,拿下与政府合作的这个项目并不是重点,最重要的是,他因此拿下了整个美丽岛的开发权——
  冯学壹知道后摇着头说:"何必这么急,这样一来,你手头上的资金恐怕难以为继了吧?你家老爷子还没表态?"
  谢暄摇了摇头,"我恐怕老爷子是在观望——"
  冯学壹说:"老辈人就求个稳妥,饭一口一口吃,项目一个一个做,凭谢家如今的实力,实在不必这样大动干戈。"
  谢暄却不以为意,"政府一旦在这里动工,那些嗅觉灵敏的投机商肯定会将眼光放到岛上,到时候美丽岛就热闹了,我没那个精力去一个一个应付,倒不如一次性解决。何况,上头的动向无法预料,若再来一次人事变动,这次的经营就全是枉费,当然要打铁趁热。"他停了停,继续说:"而且,我要的美丽岛就是一个整体,完全按照我的规划建立起来,我不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破坏她——"
  冯学壹笑:"你倒还是个理想主义者——"他顿了顿,用充满诱惑的语气说,"你就没想过干脆脱离谢家,自己单干——家业太大,有时候也未必是好事,你永远只能做个守成者,永远囿于那些错综复杂的利益关系,腐朽陈旧的制度,疲于奔命,即使有所开拓,也只能归于谢家,实在没意思——"
  谢暄沉默了很久,才说:"我不会离开谢家的。"他看向冯学壹,"我们家跟你家不同,你是受西式教育长大的,对家族观念不强,然而我们谢家其实是很老派的旧式人家,讲究聚族而居,讲究人丁兴旺,讲究合家团圆。大树只有将自己的根扎得越深,这样抵御自身肌体病毒的能力才会越强,吸收外界养分才会越充分,谢家就像这棵大树的根,倘若哪一天我把它抛掉了,那么离我彻底迷失也不远了。"
  冯学壹耸耸肩,显然也并不坚持,"不过,今天倒真要给你介绍个理想主义者——泰伦斯是英国人,家族生意做得很大,他是独子,但热爱写作,常常觉得被家业所累,幻想能写一部畅销世界的小说,赚足版税,然后躲到一个风景优美的小岛上潜心研究法国大革命的历史。我觉得他可能会对你的美丽岛感兴趣,若能吸引他投资就再好不过——"
  谢暄的目光真挚,说:"冯学壹,多谢你。"
  冯学壹一愣,笑开来。

  与泰伦斯的会面非常顺利,正像冯学壹说的,泰伦斯不像商人,倒像是个学者,非常古典而天真,对中国尤其推崇,到北京专门学习过中文。谢暄在英国六年,与英国人打交道无数,自然相处得宜。但到底还是商贾世家出来的,于投资的事却轻易不提,直到谢暄将美丽岛的全景规划成图拿出来给他看——
  那是一幅一平方米左右的手绘图,是谢暄在英国那几年一笔一画完全按着自己的理想亲手画的,岛上遍植花树——玉兰、山樱、木棉、紫薇、九重葛,如堆雪的繁花间是错落有致的老洋房,偶尔露出老欧式的雕花廊柱、半月形露台、狭长的窗户……各个建筑都依山势而建,与周围环境浑然一体,每一幢楼都是独一无二的设计,羊肠小道、八卦小巷,时宽时窄,像小岛的血脉,阳光到了这里似乎格外丰腴,肌肤相亲,隐隐暗香浮动。在这样的小路里漫步,迷路已是一种艺术,你不知道哪里会有惊喜等着你。
  除却这张全景图,谢暄另外画过六张水彩,泰伦斯最喜欢一张——秋阳似酒,萧瑟微风吹冷满岛一绺绺的石板路,有种久违的沧桑,像含恨的残梦。
  他毫不掩饰地赞叹,"太美了,可惜这里没有历史,没有动人的故事。"
  谢暄说:"历史是人创造的,比起去追寻名人的足迹,我更趋向于创造,让自己的名字成为传说,让自己建造的这个地方成为文人雅士趋之若鹜的圣地,不是更具有诱惑力么?"
  泰伦斯的两眼放光,抓着谢暄的手说:"你说得太对了,请一定让我参与这个伟大的工程,哪怕只是建造岛上的厕所。"
  末了,他又感慨地说:"如果每一个工程都能像一首诗一样去做,那该是多么幸福的事。"
  事情终于开始往好的方向发展,谢暄连日来紧绷的弦略松了松,靠在后座闭着眼休息,然而没一会儿,他就睁开了眼睛,捏着眉心问开车的胡宁军,"江缇英还是没消息?"
  "没有。"
  江缇英在芜和朋友几乎一个也没有,仇人倒不少,虽说是跟着谢暄,然而谢暄并没有要求他做什么事,而对于江缇英想做的事,谢暄也一概不去干涉。然而上星期谢暄想起一件事让胡宁军去找江缇英,却找不到人——房间里的景象像是主人不过临时出门去一趟超市,然而桌上却蒙着一层薄薄的灰尘。谢暄怕江缇英出事,虽然派了人去找,但根本没一点消息。
  "让出去找的人回来吧。"
  "是。"

  车缓缓地开进谢公馆,谢暄下车,一眼就看见了坐在花园里晒太阳的谢明玉,静静地坐在声势浩大的阳光中,脸部轮廓都隐没了,静谧美好得像一幅油画。谢暄远远地望着,心里却在狠狠地皱眉,那样安静的样子是不属于谢明玉的,而这段日子里来,谢明玉却仿佛忽然大彻大悟,浪子回头,不去夜店,也不去公司,收敛了一贯的尖锐张扬,好像一瞬间懂事,然而懂事过头了又有点暮气——
  他不知道谢明玉又在打什么主意——

  吃饭的时候,谢明玉忽然提出要去国外念书,谢暄拿着筷子的手顿了下,抬起头看向他——
  老太爷的眉头皱起来,欧阳老太太担心地看看老太爷,再看向谢明玉,说:"好端端的,怎么又想到要出国了,你要觉得闷了,出去玩一趟就是了。"
  老太爷的语气不大好,"你奶奶说得对,才说你长大了呢,这又说一出是一出的,过点安生日子吧——"
  谢明玉便不高兴,"老说我不干正事,那念书总是正事吧,又不同意,二哥和三哥都在国外念的书,怎么我就不行了——"
  老太爷被他这孩子气的语气弄得不知是气好还是笑好,"当初让你出国念书,是谁死活不肯,振振有词地说不做假洋鬼子,怎么这会儿就不记得了?"
  谢明玉扭着头嘟囔,"反正我已经决定了。"
  老太爷怒笑,"那好,你要去哪儿,念什么,学校联系好没有?"
  谢明玉压根就没想过这些,就说:"哪儿不行啊,英国、美国、法国,再不行日本也行,至于学校,到了那儿再慢慢找呗——"
  老太爷冷哼一声站起来,"我看你就三分钟热度。"

  然而谢明玉的出国计划还没有付诸行动,就被一件与他具有重大关系的事打断了——他的父亲——谢家三爷谢季棠要离婚。

作者有话要说:为避免被喷,浮图解释一下,明玉木有出轨,那是谈某人骗他的~以后会解释清楚的~
顶锅盖逃跑~


94

94、家变 ...


  谢暄走进谢公馆,迎面就感受到一种压抑的气氛。
  客厅里,黄子怡双目通红,整个人憔悴不堪,谢暄的母亲和二婶陪坐在两边,小声地安慰她,欧阳老太太沉着脸一声不吭。谢明玉站在落地窗边,两只手插在裤兜里,脸色阴沉。
  这时,谢暄的三叔谢季棠从楼上下来,往客厅里看了一眼,说:"妈,我走了。"
  "你给我站住!"欧阳老太太严厉地喝道,"你去哪儿,你哪儿也不准去!"
  谢季棠不情不愿地停下脚步,"妈,你这是干嘛,我还没点人生自由了?"
  欧阳老太太冷哼了一声,"你这样大了,本来我也不好再管你,你在外面怎么胡闹我都懒得管,但要离婚,你想都不要想——明玉都这么大了,你再闹出这样的事,你还要不要脸,有没有做人父亲样子?"
  谢季棠脸上毫无愧色,"就是明玉大了,我才想要做点自己想做的事,我养他那么大也够了,反正这婚我是离定了——"
  欧阳老太太霍的站起来,"当初要结婚的是你,现在要离婚的也是你,你当婚姻是儿戏?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干的那些龌龊事,那个小狐狸精的年纪都好当你女儿了——"
  谢季棠皱了眉,不满地瞟了眼黄子怡,"妈,你听谁说的,别小狐狸精小狐狸精的,您好歹是个有身份的人——"
  欧阳老太太毫不相让,"我再有身份有什么用,有你这个好儿子到处打我脸,我是连门都不敢出了——"
  谢季棠不想惹他母亲生气,挥着手说:"好了好了,我不跟你说,我走了。"
  他走出房间,谢明玉忽然一脸阴郁地跟出去,谢暄瞧着不对,也跟了上去,在玉兰花树边拦住了谢明玉——
  "你要做什么?"
  "不关你的事,你放开。"谢明玉的表情狰狞,好像要吃人一样,手臂蓄满了力量,硬邦邦的青筋毕现,用力挣了挣,却没有挣开。
  谢暄死死地扣住他的手腕,盯着他的眼睛问:"那是你父亲,你又能做什么?"
  谢明玉的双目通红,"他也配?那种话他也说得出来,我倒是不知道我居然是他养大的,我小时候还一直以为二伯才是我爸爸呢——"

  两人正相持不下,佣人忽然慌慌张张地跑过来说:"三少爷,小少爷,不好了,老太爷在书房晕倒了!"
  谢明玉和谢暄都一惊,身体已经先于思想朝宅子跑过去了。
  大厅里已经乱成一团,老太爷的情况不大秒,虽是昏迷了,身子却一抽一抽的。谢暄当机立断一边送老太爷去医院,一边打电话给家庭医生听从他指示,同时让谢明玉马上联系医院。
  一到医院,享受的是最高级待遇,几个专家会诊,一直到忙到天擦黑,老太爷才被送出急救室。病情虽暂时稳定下来,然而情况却并不乐观,老太爷年事已高,这几年身体是每况愈下,需要静养,他自己也清楚,因此已很少动怒,谁知这次却被自己的小儿子气病了。医生一脸沉重地要谢暄他们做好准备,像中风这样的病,痊愈的概率很小,而且后遗症比较严重,怕是会瘫,但到底是个什么情况,还要等老太爷醒来——
  听到老太爷进了医院,除了谢晖人在国外,暂时赶不回来,罪魁祸首谢季棠的电话打不通之外,该过来的都过来了。欧阳老太太倒是想来,只是年纪毕竟也不小,怕她跟着出事,死活劝下了,这时候还在家里等消息,黄子怡陪着她,只是她自己状态也不好,谢暄便让他母亲韩若英和二婶回去,准备些日用品明天带过来,自己和谢明玉留下来陪夜,明天再换二叔他们。
  大家没有异议,便纷纷散去了。
  豪华病房里渐渐安静下来,只有仪器嘀嘀嘀的声音,单调而冰冷。那个曾经叱咤风云数十年,脚一蹬,整个香港都要抖三抖的老人,现在无力而孤单地躺在病床上,连睁开眼睛这样简单的动作都无法完成,这真是令人难过的事,如果人怎样都无法抵挡生老病死,那么争权夺利建功立业又是为了什么?
  两个人各自坐在沙发上,没有说话的欲望,也不知道可以说些什么——谢明玉想,有一天他们居然会走到相顾无言的地步,曾经谢明玉也想过天长地久天荒地老之类的东西,尽管嘴上嗤之以鼻,但那种词总是太唯美,因为不可得,所以显得特别稀罕。然而他想要的,谢暄不肯给,他能给的,谢暄不想要,或许,谢暄从未相信过。到现在,你恨我,我恨你,或许已经是最后的结局。

  "你去睡吧,这里我守着。"谢暄看了谢明玉一眼,对他说了这个晚上的第一句话。
  病房是个套间,专门有陪夜的床,然而谢明玉却没有动,身子歪在沙发上,暖黄的壁灯灯光打在他的睫毛之间,有些恍惚,眼睛望着虚空似乎陷在某种情绪中——
  "我小时候想要一辆遥控飞机,这是我唯一一次向他提出要求,而他回报给我的是一个巴掌,我的脸整整肿了一星期,我以为是我不够乖,惹他生气,再不敢要任何东西。后来我才知道,他不过是赌马输了钱,心情不好而已。再后来,我被接到奶奶身边,我有很多很多的遥控飞机,都是限量版的,可我其实已经不喜欢了——"
  谢暄久久不说话,过了好一会儿,才说:"睡吧。"
  谢明玉整个身子蜷在沙发上,头埋在臂弯间,轻声说:"谢暄,我真讨厌你。"
  谢暄没说话。
  折腾了大半夜,谢明玉实在累了,很快便睡着了,谢暄起身拿了一条薄毯盖在他身上,自己依旧坐在沙发上,望着那不断跳动的仪器指示灯,直到第一缕晨光透过窗帘缝隙照射进来——

  早上八点左右,谢暄母亲和二婶带着欧阳老太太过来了,还带来了刘嫂做的早饭,吃过早饭,三个女人就催谢暄和谢明玉回去休息。两人走出医院,谢暄刚拿出车钥匙,谢明玉已经先一步拦了出租,钻进去关上门,车子绝尘而去,看都没看谢暄一眼。
  谢暄回到谢公馆,没有看到谢明玉的人,回房冲了个澡,睡到下午一点左右起来吃了点东西,开车去谢氏,一直忙到下午六点,接到陆眠的电话——
  陆眠在电话里的语气不太好,"谢暄,赶紧过来,再不来要出事了!"
  谢暄皱眉,"怎么?"然而马上又反应过来,"明玉?"
  陆眠没有明说,"总之你赶紧过来吧,我怕闹出人命。"
  "告诉我地址。"

作者有话要说:这章是少了点,争取下一章肥一点。


95

95、多事之秋 ...


  地点是在郊区的一幢别墅,离最近的人家也相距五百米,非常隐秘。别墅是孟古名下的,比起陆眠,谢暄一向对冲动易怒的孟古没什么好印象。
  陆眠已经等在门口了,神情严肃,见了他,也不多说,只领着他快速地上楼——

  二楼房间里,谢明玉坐在靠窗的一把高背椅上,仿佛怕冷似的,双手捧着一杯热茶,漂亮的脸有些苍白,乌黑的眸子发呆似的望着前方,有一种虚幻的古典美。
  他的前方,一个年轻的女人,□地被吊了起来,只有眼睛被黑布蒙了起来,发出崩溃的哭叫,眼泪鼻涕糊住了原本清丽的脸,她的脚下,放着一只不锈钢面盆,面盆里,一条拇指粗的蛇正昂着头,对着女人的脚底嘶嘶地吐着鲜红的芯子——而孟古,满面笑容地蹲在一边,饶有兴趣地逗弄着蛇往女人腿上溜——
  谢暄一进房间,眉头就紧紧皱了起来,眼睛在那个女人身上一扫,就直直地看向谢明玉。谢明玉没料到谢暄会出现,脸上愣了愣,目光越过谢暄望向他身后的陆眠,撇撇嘴,露出不悦的表情。陆眠面不改色地推推鼻梁上的眼镜。
  "把人放了。"谢暄的语气平静,却不容置疑。
  先发作起来的却是孟古,他施施然地站起来,斜着眼睛吊儿郎当地看着谢暄,说:"谢暄,你是不是管太宽了?你搞搞清楚自己的身份好不好?"
  谢明玉双手捧着茶杯喝了一口,嘴角溢出一丝冰冷的笑,并不看谢暄,"这是我的事。"
  谢暄并不退让,"这是谢家的事。"
  谢明玉的脸忽然狰狞起来,"他妈现在要离婚的不是你爸妈!"
  房间里有一瞬间的安静。
  随后,女人忽然嚎啕大哭,"不关我的事,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放了我……你们这样做事犯法的,我可以告你们……"
  谢明玉的眼风扫过去,似笑非笑地盯着赤、裸的女人,那眼里的厌恶和嘲讽清晰可见。
  孟古站起来,轻佻地拍拍女人的脸,唱做俱佳地说:"哎呦喂,高小姐,你这样说我好怕的呀,我可是良民。"
  谢明玉冷笑,"高小姐既这样喜欢高调出镜,不如帮帮她,这样脱衣美女与毒蛇共舞的写真一定够吸引眼球。"
  孟古一拍手,"好主意,我去拿相机。"走到女人旁边,还故意温柔地说,"高小姐你放心啦,我的拍照技术还不错,一定把你拍得够靓。"
  他果真吹着口哨出了房间去拿相机,经过陆眠旁边时还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
  女人眼睛看不见,然而视觉的消失使得其他感官更加敏锐,恐惧被放大了无数倍,她疯了似的乱喊,"真的不关我的事,谢少爷,我没有让季棠离婚,不关我的事……"
  谢明玉坐在椅子上,无动于衷的眼睛洁净又沉静,他慢悠悠地喝茶,"高小姐,其实他们离不离婚,我都无所谓,不过谁让我不快活了,我便一定要让他比我更不快活。但很无奈,那个人是我父亲,我再不喜欢他,还没有不孝到要拿他怎么样,只好拿你代替,真是不好意思。"
  他的声音轻柔,像个称职的绅士,态度语气蕴含着无尽的抱歉,然而听到人耳里,却令人不寒而栗。

  "够了。"谢暄沉沉地出声,一手按在谢明玉的肩头,看着他,说,"爷爷在医院还没醒,别多生事端。"
  谢明玉垂着眼睛,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过来一会儿,他的睫毛一掀,宛若蝴蝶展翅,有不可思议的靡艳,乌黑的眸子看着谢暄,像看一个陌生人,他说:"谢暄,你可不可以不要管我的事。"
  谢暄与他对视,从他眼里看到了厌恶和恨,按在他肩头的手慢慢收回,"这是你说的。"
  谢明玉笑开来,"我说的,我自己说过的话我一向记得,我也还记得我说过,这个游戏我们早就玩完了,所以你实在不必要这副作态。"
  谢暄的脸色实在称不上好看,看着谢明玉,像剥除一层层的笋衣,去探寻话里面的真伪。
  女人发出痛苦的呻吟,"我的肚子好痛,放开我,放开我,我的肚子好痛,救救我……"然而那声音像是隔着一层玻璃罩,在谢暄听来非常遥远。
  陆眠皱紧了眉,看了看脸色刷白似乎极其痛苦的女人,朝谢暄迈了一步,提醒,"谢暄——"就在这时,谢暄的手机铃声响起。
  谢暄的目光从谢明玉的脸上移开,侧过身接电话。
  孟古拿着相机回来,兴致勃勃地摆弄着,完全无视女人凄惨的叫声。
  谢暄接完电话,对谢明玉说:"爷爷醒了。"
  谢明玉从椅子上站起来,再不管这边的烂摊子,径直朝门口走去。谢暄对陆眠道,"这里交给你处理——"他停了一下,看了眼那个女人,眼里是掩饰不住的厌恶,"找个医生给她看一下,别出什么问题。"
  陆眠做事一向细心谨慎,谢暄很放心,头也不回地出了别墅。

  谢老太爷的病房里,该来的人都来了,挤挤挨挨一屋子。老太爷人虽然醒了,然而情况并不乐观,嘴巴歪了,半边身子依旧没有知觉,儿子孙子轮流上前同他讲话,讲的自然都是好话,无非是让他安心静养,身子马上就会好起来的,公司里的事也不必操心,有他们呢。然而谢老太爷歪着嘴,吃力地晃着脑袋,根本说不出一句话,看着实在让人心酸,欧阳老太太背过身偷偷擦眼泪。谢暄的心情沉重,然而同时,不可遏制的野火在心底熊熊燃烧起来,他在谢晖眼里看到了同样势在必得的野心。整个谢氏都笼罩在一种心照不宣的焦躁与狂热中。
  这时候,陆眠给谢暄带来了一个不怎么令人愉快的消息——高伊伊怀孕了。
  高伊伊就是谢季棠那个足可做他女儿的小情人,你第一眼见这个女人,绝不会想到她出身娱乐圈这个大染缸,她身上有一种男人千方百计追求现在的女人所缺少的"纯",这个女人,你一眼望过去,只觉得干净剔透,更重要的是,她年轻,她身上所迸发出来的活力与朝气是已渐迟暮的男人的春、药。
  高伊伊怀孕的事,陆眠不敢告诉谢明玉,怕他又做出什么事来,只好告诉谢暄。
  那时谢暄刚亲自给谢老太爷擦完身子,示意陆眠到外面再讲,听到这个消息,脸上看不出有什么特别的表情,只问:"高伊伊自己知道吗?"
  陆眠摇头。
  谢暄的透过玻璃窗目光望向病床上的谢老太爷,冷冰冰地说:"那就永远不要知道好了。"
  陆眠悚然一惊,迟疑道,"是不是应该告诉明玉一声,毕竟……"
  "我会跟他说。"
  陆眠没有马上离开,脸上的表情像是还有话说。
  谢暄看了他一眼,"还有事吗?"
  陆眠的眼睛郑重地盯住谢暄,反复犹豫之后终于问出口,"谢暄,你究竟是怎样看待明玉的?"
  谢暄的脸上露出有些奇怪又有些嘲讽的表情,"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明玉喜欢你,这事你不会不知道,他那样的人,肯这样为你放低身段,这样对你挖心挖肺,难道不值得你对他好一点?"
  陆眠略带控诉的语气让谢暄的脸狰狞起来,眼里藏着深深的戾气,"陆眠你错了,谢明玉的人生注定花团锦簇众星拱月,我对他来说,不过是无聊时的一个消遣,没有我,也会有其他人,这样的喜欢,我真要不起。我跟他,从头到尾就是一场心知肚明的骗局——"
  陆眠目瞪口呆,谢暄已经冷着脸擦着他的身子走开了。

  到第二天去见高伊伊,谢暄的脸上已经看不出一丝昨日的怒气,西装挺括,举手投足间一股精英人士的冷然与倨傲。
  高伊伊坐在病床上,一张小脸苍白秀美,带着小动物般的警觉,我见犹怜,然而见过她最狼狈的时刻,谢暄实在生不出半点同情,他站在病床前,礼貌而疏离,"你好,高小姐,我是谢暄。"
  高伊伊没见过谢暄,然而一开口,记忆便立刻复苏,瞪大乌黑的眼睛,两手紧张地抓着被子,惊怕地看着谢暄,"你们又想干什么?我会报警的。"
  何林搬了把椅子放在离病床两三米远的地方,谢暄坐下,交叠起双腿,十指交叉放在腿间,宛若与客户谈判,"对于上次的事,是明玉思考欠周到,希望你谅解。"尽管说着抱歉的话,然而谢暄的脸上没有丝毫歉意,他挥了下手,拿捏着做派表达自己的意思,"我想高小姐一定听说过明玉的事,他的脾气有些坏,做事情从来是不按规矩来的,家里人谁都拿他没办法,都是小心哄着,惹上他,实在不太高明——"
  高伊伊人长得纯,却一点也不蠢,反而心眼多得很,马上听出谢暄的言外之意,绞着手指恶狠狠地瞪着谢暄,"你什么意思,威胁我?你不怕你们做的事让季棠知道?"
  谢暄的嘴角弯弯地勾起,笑了,很浅。
  高伊伊看懂了那个笑,脊背升起寒意——比起谢明玉,她忽然更害怕眼前这个人——谢明玉的可怕在于那种无视规则的疯狂混乱,而谢暄的可怕却在一种秩序感,轻描淡写的狠毒。
  越接触这些豪门贵族,高伊伊就越想退缩,她完全相信,他们有让她无声无息消失的本事,然而心里面却是那样不甘心,她的眼里迸发出怨恨——
  "我一点都不觉得我有什么错,我用自己的青春换自己想要的东西,我付出了代价,就算你们唾弃我鄙视我,我也不觉得自己有什么不如人的地方——"
  谢暄摇头,语气和悦,"高小姐,你弄错了。没有人说你错,你当然可以这么做,只不过我们也只是做出了自己该有的反应而已,你说对不对?"
  高伊伊的拳头捏得死紧。
  谢暄站起来,说:"其实你跟我三叔要怎么样我都无所谓,即便是他真为了你要离婚,我也没有什么说话的权力。我只希望你能安分点,我实在厌恶透了那些八点档的剧情,希望不会有机会看到。"
  他人已经走到门口,又回过头来,"高小姐这么聪明,相信知道该怎么做——"谢暄的目光在高伊伊的小腹溜了一圈,很难想象,这里居然曾经孕育过一条小生命。他示意了一下何林,说:"这是一点小意思,算是给高小姐压惊。"
  何林已经将一张支票小心地压在床头柜上,并且礼貌地说了句"请好好休息",跟着谢暄走出了病房。

作者有话要说:孩纸们,给我一点动力啊~~~~


96

96、惊变 ...


  谢暄走出病房就吩咐何林,"这边你派人盯着点,别让她闹出什么事。"谢家现在正是多事之秋,多少人盯着看,谢暄不想因为一个莫名其妙的女人坏事。
  然而令人没有想到的是,在这样的紧要关头,谢明玉居然闹出了桃色丑闻。
  是在周一的早上,各大报纸网络忽然不约而同地盯上了谢明玉的私生活,故事的另一个主角都是同一人——某网络公司的老板谈先生。报纸言之凿凿,大搞噱头,将"豪门禁忌之恋"渲染得狗血遍地,仿佛亲眼所见亲耳所闻。照片的背景是在锦都,下着雨,虽不清晰,但可以明显看出两人在接吻。如果这还不算劲爆,那么接下来还有两人在雨中争执,最后一同回到谈先生位于东湖的某高档小区公寓,以及第二天早上谢明玉独自打车离开的一系列照片。
  各大报纸态度不一,有猎奇的,有批判的,有鄙夷的,有渲染的,但无一不是将这件事极度夸大,将谢明玉推向了风口浪尖——
  那是在谢公馆的早餐时间,欧阳老太太、谢暄、谢明玉,还有这几天住在这里的谢晖和他的妻子马小琪都坐在餐桌旁,报纸上的报道自然都看到了。
  谢晖将报纸轻轻一折,轻描淡写地说:"明玉,你怎么这么不小心。"
  一句话,将报纸上的话坐实了,谢明玉却像根本没有听到一样,抬眼看了眼谢暄,谢暄垂着眼睛,根本看不出什么表情。
  "咯"一声,欧阳老太太将碗筷放下,竹筷与桌子相碰的声音在像撕开紧绷的平静,每个人的心头都是一跳,预感着将要发生什么,于是都放轻的呼吸,然而老太太只是沉着脸,走上了楼。
  谢暄随后也放下碗,起身,"我吃好了,先去公司了。"

  谢暄一到公司就找来了肖焚,让他即刻准备齐"美丽岛"计划的资料文件,尽快召开记者见面会。
  肖焚一愣,微微皱眉"这么急?是不是太仓促了?"
  谢暄那时站在落地窗前,繁华都市尽收眼底,他的眼里有一种睥睨的狂傲,却又有不可思议的冷静,"我花六年时间做一个策划,你觉得仓促?"
  "我是说,老太爷现在在医院,没有谢氏的资金注入,要启动这样大一个项目,恐怕资金捉襟见肘。"
  谢暄转过身来盯住肖焚,说:"不会有谢氏,只有我们自己。"
  肖焚一惊,几乎说不出话来,"就算是这样,如今这个时机——"
  "这就是最好的时机。"谢暄一锤定音。
  肖焚从他的眼里看到了雄心燃烧的灼热和锐不可当的孤勇,心底里似乎也被带起一种几乎已被磨灭了的狂热,他深呼吸了几次才压下这种激动,斟酌了一下说:"报纸你看了吗?"
  谢暄点了下头。
  "你觉得,有没有可能后面有谢晖的影子?"肖焚并没有等他的回答,自顾自地说下去,"明玉从前的新闻从来不少,这样的花边每周都有,也不见这样沸沸扬扬的,这回倒像是约好似的朝他发难,好像不把他搞臭了不罢休似的,说背后没人推动,打死我也不信。"
  谢暄的指节轻敲着桌面,没说话。肖焚的话他不是没想过,如果真是谢晖,也不是没有可能,这么做,为的,自然是欧阳老太太手里谢氏的百分之十的股份,也是为了牵制住谢明玉的精力,这只能说明,谢晖急了。

  春意还料峭的二月,谢暄召开了规模盛大的记者招待会,这次的记者招待会极其成功,在提问之前,谢暄先做了一个说明会,由他自己担任主讲,邀请的对象是一些对美丽岛感兴趣的跨国公司的负责人,以及部分有影响力的媒体记者。
  谢暄在分析了整个美丽岛的地理位置、气候地形特征以及植被覆盖情况之后,详细阐述了自己的计划,应对措施,全景式地展示了整个小岛未来——
  第二日,几乎所有的报纸媒体都是谢暄消息,都是关于美丽岛的新闻,迅捷地盖过了先前谢明玉的绯闻。如此声势浩大的开幕,赚足人的眼球,然而很大一部分人持一种观望的态度,并且怀抱着一种隐秘的恶意等待着无法收拾的那一天故作高深地发表先见之明。
  不过谢暄绝不会给他们这样的机会,接下来的一切都证明,谢暄是真正有备而来。记者招待会后的第二个星期,工程队已经进驻美丽岛,宁静荒凉的小岛从沉睡中醒来,隔海相望,岛上工地的灯彻夜不灭,宛若落入黑夜的星星,又或者是音符,极其美丽。
  其中也发生过小冲突,工程队进驻的第四天,就有一帮穿着额头上绑着白色带字布条的人静坐在谢氏门口,打着的旗号是"禁止万恶的商业活动破坏美丽岛的原生态""保卫家园,回归自然",甚至有人砸了谢暄的车,报纸媒体闻风而动,大肆报道,然而,一星期之后就偃旗息鼓了。原因非常简单,那些打着美丽岛原住民旗号的人事实上根本不是美丽岛的人。谢暄做事一向细致周到,在此之前早就妥善地做好原住民的安抚工作,许以诸多优惠条件,也与环保局打过招呼。这个闹剧一般的抗议活动只是助长了美丽岛的更大声名。

  谢明玉看着报纸上通篇关于谢暄的报道,微微冷笑——谢晖还真以为他将谢暄逼到绝境,没了招架能力,现在可算是吃了教训。谢暄那样的人,心眼多得连他都招架不住,永远不可能不留后手。顺风顺水长大的谢晖再聪明老辣,性格里还是带着天真。
  他将报纸覆盖在脸上,懒洋洋地晒着太阳。他跟谈笑的事闹得太难看,老太太生了气,不许他再出门,连公司都不准他去,怕影响不好,谢明玉无所谓,他觉得自己现在的心态有点儿消极,有点儿像迟暮的老人,这样很不好,可他就是不想动,觉得怎么样都无所谓了。
  谢季棠和黄子怡终于要离婚了,却是黄子怡提出来的。她像是忽然大彻大悟,这几十年的豪门生活外表光鲜内里却是烈火烹油,她忽然不愿这维系这貌合神离让自己备受折磨的婚姻。离婚的赡养费足够她在国外过上舒适的生活,她的年纪还不算特别大,风韵也还犹存,或许还能够再嫁一次,这一回,她想要嫁个真正对自己好的。
  欧阳老太太自然对黄子怡是极其生气,然而她也没有力量阻止,她的大部分注意力都在病中的谢老太爷身上。
  谢明玉就快睡着的时候,佣人捧着他的手机走过来,"小少爷,您的电话。"
  谢明玉懒懒地掀了掀眼皮,看也没看一眼,接起来——
  电话里头却是个陌生的声音,"你好,请问是谢明玉先生吗?"
  谢明玉几不可见地皱皱眉,"我是。"
  "是这样的,你的朋友谢暄在芜永高速距枫林道口大约七百米的地方出了车祸,你能不能立刻过来一下——"
  谢明玉的心脏一瞬间的停顿,刷的一下拿掉盖在脸上的报纸,直起腰,声音带着连自己都没有察觉的恐惧,"你说什么?"


97

97、处境 ...


  谢明玉不知道心里是什么感觉,只是脑子一片混乱,脚步像踩在云端,没有任何真实的触感,有些恍惚,但还知道去车库拿车。他不知道他的脸色实在难看得厉害,佣人都不敢上前说话,只得跑回去告诉欧阳老太太。
  谢明玉坐在车子里,却停止不了脑子里的胡思乱想,一会儿想谢暄为什么会在芜永高速,怎么了,追尾?到底是什么情况?他不敢将自己的念头往那个字眼里转,他有些后悔没在电话里问清楚——
  车上了芜永高速,路上的车辆很少,但他开得很慢,怕错过了。车到电话里的人所说的地段,但根本没见到有车祸的迹象,谢明玉将车停好,焦急地四下里望去,怕听错了那人所说的地点,才想起回电过去确认,正在这时,那边的电话打来了——
  谢明玉赶紧接起来,按着那人的指示往南边望去,南边高速公路的护栏有一个缺口,下面就是旷野,果然有两辆车子,一辆是商务车,一辆黑色轿车像是谢暄的那辆莲花,似乎车轮陷进田埂了,两个男人站在车边,其中一个拿着手机朝他挥手——
  谢明玉直觉有些不太对劲,然而他来不及细究这种异样,身子已经朝那边跑过去。车子确实是谢暄的莲花,谢明玉的心一紧,箭步上前——驾驶座上,谢暄紧闭着眼睛,额头上的鲜血淋了整张脸,看起来十分可怖——
  愤怒和惊恐同时攫住他,谢明玉扭头吼道,"怎么不叫救护车?"
  对面的男人忽然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下一秒,谢明玉只觉得脑后一痛,黑暗已经席卷了他。

  谢暄只记得车子的刹车出问题,他当然不会天真地以为这是意外,那么,是谁?一个名字立刻浮上他的脑海,但他马上否定了。谢晖跟他虽是竞争对手,但这样下作的招数他相信谢晖使不出来,他被教育得太好。
  那么,不是谢晖,又会是谁,与他有这样大的仇?然而这个问题不太好回答,生意场上,都是看不见的刀光剑影,他做事一向又不留余地,怨恨自然招了不少,很难说到底是谁要将他置于死地——
  谢暄将这一个问题放下,另一个问题马上浮上来,他现在哪里?直觉的,他知道并不是在医院,呼进鼻间的空气带着一种常年凝滞的陈腐的味道,身下的触感也并不像是床,脑袋疼得很,有呕意,他知道这是车祸的后遗症。
  一个人走到他身边停下,用湿布擦着谢暄的脸,他的脸上被血糊住,看起来相当狰狞。那个人擦得相当仔细,谢暄艰难地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很漂亮的男孩的脸,有些像女孩子。
  对方显然也没料到谢暄会突然睁开眼睛,一下子有些愣住,两个人对视片刻。谢暄说:"我见过你。"
  他的眼睛如鹰隼般盯住男孩,极度冷酷。
  看起来相当柔软的男孩垂下眼睛盯着手中的湿巾,不知道是不是该继续给他擦。
  谢暄的眼睛迅速地打量了他身处的环境——这是一个石头房子,看起来年代相当久远,没有窗户,只有一扇门通向外面,门是铁门,关着,头顶一盏节能灯发出惨白的光。
  "这是哪里?"
  "是你把我弄到这儿的?你们有什么目的?"
  谢暄一连问了好几个问题,然而对面的人却像是打定了主意不说话。
  这时,铁门发出因为生锈变得刺耳的声音,有人进来了——
  那个人立刻站起来,对来人说:"我需要一些药品,尤其是抗生素,不然他会感染的。"
  一个带着戾气的声音响起,"别开玩笑了,阶下囚一个,你还以为他是那个不可一世的谢家少爷么?"
  这个声音谢暄听过,他撑起胳膊,抬头望去——李骏!
  居然是李骏!
  谢暄其实并不熟悉李骏,李骏是谢晖的心腹,他们唯一的正面冲突就是在李家老爷子寿宴上——那次,谢明玉着着实实将李骏坑了一把。若按良心来说,这件事谢明玉做得确实不厚道,太过分,然而那又怎么样?谢暄到底是向着谢明玉的。
  如果这次事件的主谋是李骏,那么谢晖在其中又扮演什么角色?明玉呢?谢暄没法不担心——这些念头在脑子中纷杂,他的头剧烈地痛起来,然而面上却不动声色——
  李骏走到谢暄面前,脸上露出快意的笑,"哟呵,谢三,你跟谢明玉联手玩我的时候是不是没想过也会有今天?"
  谢暄靠在墙上,冷汗已经湿透了衣服,然而嘴角微扬,像是不屑,像是嘲笑。
  李骏一下子恼羞成怒,抬脚揣在谢暄的胸口,骂道:"狗娘养的,神气什么!"
  谢暄一下子倒在地上,再也坚持不住,头痛得让他整个身子蜷缩起来。
  李骏一愣,还想再踹,却被男孩拦住了,"他刚出过车祸,经不起你这样打——"
  李骏的气不顺,"你让开!"
  男孩毫不相让,"你别忘了,这人是刘哥吩咐过的。"
  刘哥显然极其有分量,李骏果然不敢再轻举妄动,然而被人这样威胁住到底觉得没面子,于是脸上露出猥琐的笑,"我说,你是不是瞧上他了,这就护上了,小骚、货,见着个男人就屁、眼发痒。"
  男孩的脸涨得通红,气得说不出话,李骏哈哈大笑,踢了谢暄一脚,扬长而去。

  男孩立在房间里兀自生了会儿气,弯下腰扶住谢暄的肩膀,"你没事吧?"
  那疼痛持续的时间并不长,渐渐如潮水般退去了,谢暄虽身体承受着痛苦,然而脑子却清醒无比,从李骏和这个男孩简短的对话中,他至少得到了两条信息——第一,绑架他的人有两拨人,两拨人明显没有团结一致的觉悟,他们的目的不同,谢暄觉得或许可以从这方面入手,但现在要弄清楚的是,那个刘哥是谁,又是什么目的,在他刹车上动手脚的是哪拨人。第二,眼前这个明显属于敌对势力的男孩子似乎对他有好感,至少,比起其他人来说,他对他没有恶意,这一点,可以利用——
  谢暄撑着胳膊慢慢地坐起来,有些虚脱,苍白的脸映着额头鲜红的伤口,看起来又美丽又脆弱,他说:"多谢你,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古怪地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谢暄似乎并不在意,反而像遇上个就不见面的老朋友似的,对他说起话来,"你不是星辉娱乐的签约艺人吗,为什么会在这里?"
  是的,谢暄记得这个男孩儿还是因为他是冯开落的室友,貌似脾气不大好,同时,他的脑子里瞬间电光火石打通了一些关节——是了,他口中的刘哥应该就是星辉娱乐的幕后老板刘卫东了,只是,刘卫东又有什么目的?
  报复?难道就为他曾经拒绝与他合作?从前这倒是有可能,现在——谢暄虽不是道上的人,也知道刘家不如从前了,刘卫东应该有更要紧的事要做,还是说,他身上有什么值得刘卫东这样大费周章的?
  "难道是我愿意来这里的?"
  男孩略带讽刺的话讲谢暄的思绪拉了回来,他抬眼看着男孩儿,微笑起来,"这样说,我们倒是同病相怜了?"
  男孩儿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一言不发地端着脸盆站起来,走到铁门处,转过头来冷漠地说:"你的身体状况很差,我劝你不要试图逃出去,你也逃不出去。"
  谢暄在心里微微皱眉,"这里是哪里?"
  "一个你想不到的地方。"他说完,就走出了房间,谢暄听见外头铁门落锁的声音,心沉下去。

  就在与谢暄一墙之隔的房间内,两个彪形大汉正对坐着打纸牌,简陋的桌子上放着一碟花生米和喝空了的啤酒罐,谢明玉已经醒了,然而他没有急着睁眼。
  铁门开了,李骏走进来,其中脸上带刀疤的抬头看了他一眼,"小计呢,让他去弄点儿吃的来,这鸟不生蛋的地方,都快闷死老子了。"
  李骏脸上露出古怪的笑,"就你,怕是指使不动他吧,人在刘哥面前撒个娇,就够你吃一壶。"
  "滚你娘的,我跟了刘哥十年,刀山火海,还比不上个卖屁、股的?"
  "行了。"另一个国字脸男人打断了他们的话,皱着眉头往谢明玉的方向抬了抬下巴,"这你打算怎么处理,刘哥可没吩咐这个——"
  李骏的脸上露出下流的表情,"这么好的货色,送给刘哥笑纳。"
  刀疤脸露出一个腻呼呼的笑,"哈,小子,算你上道——你说刘哥也是,软乎乎的女人不要,非喜欢抱这些不男不女的,长得再漂亮,那也是男人啊,想不通——"
  国字脸沉着脸喝道,"别又口没遮拦的。"他抬眼看了李骏李骏一眼,语带威胁,"别说的比唱的好听,这个可是谢家的人,不是什么阿猫阿狗,玩了就玩了——李骏,你有什么私心我不管,别误了刘哥的正事。"
  李骏的眼里掠过不悦和阴狠,然而说出的话却带着些讨好,"哪能呢,误不了——何况,谢家怎么了,到了刘哥手里,难不成还能给他逃出去,也不过是个张开大腿等人操的骚、货。"
  刀疤男大笑,"哈哈,说起来这小子的脸蛋倒是跟前头那个姓江的小子有得一拼,漂亮得跟女人似的,不过不知道是不是脾气也一样辣一样狠。说起来,我倒是挺欣赏那个姓江的小子,哈哈,够狠,够毒,我本来还想等刘哥玩腻了给他求个情的,可惜了——"
  国字脸皱起眉头,"行了,知道刘哥不让提你还来劲儿了。"
  刀疤脸不情愿地嘟囔,"人都好被海里的鱼吃得骨头都不剩了,刘哥又不在这儿,提提怎么了——"

  正说话间,李骏已走到谢明玉身边蹲下,啪啪两个耳光打在谢明玉的脸上,目露恨意,"哟呵,谢少爷,醒了就起来吧,别装死啊!"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淡看风云和cosmmy童鞋的地雷。


98

98、困 ...


  谢明玉睁开眼睛,清明的眼神对上李骏阴鸷的目光。
  李骏笑了,很得意,"谢小少,你不是挺会玩吗?你说这种玩法带不带劲儿?"
  谢明玉的两只手被反绑在身后,绳子绑得太紧,以至于两只胳膊被扭得生疼,浑身使不上劲,但他还是艰难地用肩膀撑着地直起上半身,这样一个简单的动作做完,他已经满头汗水,用尽了浑身力气,靠在墙上微微喘气,然而他似乎没有注意到自己狼狈的境地,依旧笑得明目张胆,"哦,这个倒是挺新鲜,真是辛苦你挖空心思想了。"
  谢明玉的态度让李骏恼火,他又一脚将谢明玉踹翻在地,冷笑说:"小少看样子兴致挺高,不然我们来玩些更有意思的。"
  他蹲□,凑近谢明玉那张漂亮的脸,露出嫌恶又猥琐的表情,故意压低声音说:"玩些你非常喜欢的游戏——"
  谢明玉像是根本没听懂他话里的深意,又或者压根不在乎,姿势是狼狈的,然而脸上由始至终都挂着满不在乎的笑,眼睛里像有一把钩子,勾得人心蠢蠢欲动。
  李骏刷的站起来,对正打牌的国字脸和刀疤男说:"这里我看着就行了。"
  国字脸和到刀疤男倒也没废话,将牌往桌上一扔,互相招呼着站起来往外走。

  门外,是一条黑洞洞的走廊,两壁岩石齐整冰凉,节能灯在头顶散发着苍白的光,国字脸和刀疤男沿着走廊走到外面——这是傍晚时分,晚霞照着满目青翠遒劲的古树,看不到任何人烟——这是山中一个隐秘的基地。
  刀疤男蹲在地上百无聊赖地抽完一支烟,将烟头啐得老远,忽的一下站起来,"操,老子在干什么,老子居然在给李骏那小王八羔子放风,说出去简直让道上的兄弟笑话。"
  国字脸一把拉住忽然暴怒的刀疤脸,"你干什么,刘哥的话你也不听了?"
  刀疤男一脸愠怒,"我真搞不明白刘哥在想些什么。"
  他气呼呼地往里走,国字脸只好跟上,走到关谢明玉的房间的门外,里面忽然传来一声十分凄厉的惨叫,隔着铁门也能让人寒毛直立。刀疤男恶狠狠地啐了一口,"操,我他妈最恶心那种搞男人的!有本事就真刀真枪的来!"
  他这话,不自觉地连刘哥也骂进去了,所以国字脸狠狠地看了一眼,忽然皱了眉,"好像不太对劲。"说着,他粗鲁地打开门,入目的是一副触目惊心的画面——
  谢明玉瘫在地上,右手被折断了软软地垂着,脸上都是血,却笑得嚣张又恶毒,李骏的大腿内侧插着一把匕首,匕首几乎整根没入,只剩下刀柄露在外面,他痛得凄厉惨叫,用手去够刀把,想把他拔出来,然而却用不上劲儿,他急得哇哇乱叫,眼泪鼻涕糊满了整张脸——
  "去把小计叫来!"国字脸当机立断,自己上去按住李骏。
  刀疤男骂了一句,赶紧跑到隔壁房间去叫小计。

  叫小计的男孩儿被叫走的时候,谢暄就意识到出事了,然而到底出了什么事,他却一无所知,这让他非常焦躁,因为他预感,如果事情跟李骏有关,那么谢明玉很有可能也在这里。出事的是谢明玉吗?谢暄止不住这样的念头,他摇摇晃晃的站起来,想要呕吐,他知道这是脑震荡的后遗症。
  这些人非常谨慎,即使走得匆忙,也不忘将铁门的插销插上,谢暄根本出不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小计回来了。即使内心已经焦急上火,谢暄的面上依旧镇定如初,仿佛他关心的只是小计的去向,"出什么事了吗?"
  小计看了他一眼,目光中仿佛深含着什么,然而没说话。
  谢暄目光专注,轻轻地说:"你这样年纪的男孩子,应该在学校里享受读书的时光,与和你相当的女孩子恋爱,实在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谢暄当然不会知道,他原本的确是医学院的学生,只不过中途辍学了。谢暄只记得他是冯开落的室友,然而他们前前后后一共见过三次,第一次是在"未来都市",他是跟着刘卫东去的,先头就被耳提面命,要他到时候机灵点,他知道自己的长相,即使不爱男色的人,也很难拒绝,然而这个人却对他视若无睹,他的眼里既没有痴迷也没有厌恶,只是彻彻底底的漠视。第二次是在他与冯开落的宿舍里,他并没有认出他,依旧冷淡疏离,但看向冯开落的目光中有淡淡的温度;第三次是在锦都,他弹了一首郑钧的《灰姑娘》,美丽到让人落泪,满场惊艳,而他只能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与人相交,身份若不地道,说什么都是白搭。
  小计低垂着眼睑,用讽刺的语气说:"你们这些有钱人就喜欢摆出一副高高在上姿态施舍,其实皮里最龌龊最肮脏,知道这叫什么吗?伪善。"
  谢暄并没有生气,脸上反而露了笑意,"我不知道原来你还有仇富心理。"停了一会儿,他说,"但你想过没有,这不过是每个人的生存状态。"
  小计打断他,"我不想跟你讨论这种没有意义的。"
  谢暄从善如流地止住这个话题,"那好,小计,能不能告诉我,他们除了我,还抓了谁?"
  小计的脸上露出古怪的笑,"这个才是你的目的吧?"
  谢暄并不否认,乌黑的眸子恳切地望着男孩儿,仿佛要望进人心里去,"这对来说很重要,求你。"
  小计说不清心里的感受,当"求"这个字从谢暄嘴里吐出来,他奇异地感觉到眼前这个人不再遥不可及,他跟他之间,似乎有了平等的味道,于是他长时间地看着谢暄宛若子夜般深黑神秘的眼睛,最后说:"你放心吧,他没事。"
  "那么说,确实还有别人,是谁?"
  小计背过身,不去看谢暄,"我不能再说了,我跟你的立场对立,这是没法儿改变的事。"
  谢暄不肯放过他,"为什么不能改变?我看得出来,你不属于这里,你真诚、善良,与血腥、暴力的黑社会根本就不相容,你应该站在阳光底下,去享受海阔天空的自由——"
  小计暴怒地打断他,"你根本什么都不懂,你以为是我自己愿意辍学,自己愿意被人操,自己愿意到这鬼地方来——你他妈什么都不知道,我根本就没有选择!"
  "你有。"
  谢暄冷酷的声音像一把冒着寒气的匕首,插入小计的心口,他望着谢暄,像是寻求答案,又像是绝壁中抓住一丝救命的藤蔓,眼里带着自己都没有察觉的迫切和希望。
  谢暄的声音像是有着蛊惑力,"帮我,我给你一个不同的未来。"
  小计听见自己的心砰砰砰剧烈地跳着,他几乎就想答应了,然而忽然传来的铁门打开的声音使他瞬间清醒过来——

  谢暄终于见到了刘卫东,他没有想到刘卫东会有这样大的变化——比起从前那种养尊处优宛若公子哥般的轻浮,现在他的身上多了种黑色的煞气,阴鸷、狠毒,更大的变化在于——他的一只眼睛瞎了,留下一个可怖的疤痕——
  他的身后跟着刀疤男和国字脸,小计低着头一声不吭地退到一边。
  国字脸在正对着谢暄的方向放了一把椅子,刘卫东一甩大衣后摆,坐下,交叠起双腿对谢暄露出一个阴险的笑容,"三少,好久不见。"
  谢暄的脸上露出笑容,仿佛他们只是老朋友会面,他显得很悠闲,"是呀,刘少这样劳师动众的,让我受宠若惊啊。"
  刘卫东皮笑肉不笑地说:"三少果然好气度,到了这份上还这样谈笑自如的,不过——"他故意停了停,"这恐怕也不济事,还是让我们打开天窗说亮话——谢家家大业大,谁都要卖谢家的面子,不过,说到底,谢家是外来的,所谓强龙难压地头蛇,在芜和,我们刘家才是地头蛇,我想,这一点,谢三少应该深有体会了——"
  他的目光扫过谢暄,露出冰凉的哂笑,"车子失控的感觉不好受吧?"
  谢暄没说话,以谢氏这样严密的防护,若没有李骏,恐怕他们也不好在他车上动手脚。
  "这么做只是想告诉三少,你的小命并不掌握在你自己手上,而是在我的手里,不仅是你,你们谢家的每一个人,我想让他生就生,想让他死就死!"
  刘卫东的眼睛宛若毒蛇般盯住谢暄,宣告他所说的话的可信性。
  谢暄内心的怒火几乎要从七窍喷薄而出,牙帮咬得酸疼,然而脸上却没有流露出一丝愤怒的表情,"我不知道我是哪里得罪了刘少,只好说一声抱歉。"
  刘卫东冷哼了一声,站起来,冷硬地说:"谢暄,我要你带着你的工程队马上撤出美丽岛,发表声明,停止对美丽岛的开发,否则,就别怪我无情。"
  谢暄的眉心一跳,他想过了所有可能的理由,就是没往美丽岛上想——为什么?这是一块未开垦的处、女地,几乎牵扯不到势力划分经济利益,刘卫东为什么如此执着?
  谢暄按下纷杂的思绪,打起精神应付刘卫东,"刘少真是够强人所难的,你知道我在上面投入了多少资金吗?这时候撤出,刘少不是想让我血本无归吧?不如这样,刘少不是对房地产感兴趣吗?不如我们一起合作。"
  刘卫东却根本不为所动,一把黑洞洞的枪顶住了谢暄的额头上的伤口,用力地碾压,剧烈的疼痛从额头迅速扩散,席卷他的全身,谢暄疼得脸色惨白,豆大的汗珠顺着鬓角留下来,他被迫仰着头,看见刘卫东眼睛里的暴躁和戾气——
  "少废话,谢暄,我发现你耳朵是不是不太好使?别跟我打商量!还记得你那小情人江缇英吗?"他用没握枪的手指指自己瞎掉的眼睛,"这个就是拜他所赐,所以我让我的兄弟们轮流操了他,然后打断他的手脚,把他扔进海里喂鲨鱼,怎么你也想尝一尝,或者怕他寂寞跟他做个伴?"
  他忽然露出得意又下流的笑,"听说你那漂亮的小堂弟也在这里,不知道他有没有这个兴趣?"
  谢暄的瞳孔一阵紧缩,"你敢!"

99

99、救 ...


  房间里只剩下谢明玉一个人,这让他可以稍微思考一下发生的事——谢暄呢,从在这个房间醒来,他没有见到谢暄,但出事之前见到的人绝不是幻觉,恐怕被关在其他地方。也不知道从出事到现在过去多久了,但他直觉不会超过十二个小时,家里恐怕还不知道——
  如今谢家正值多事之秋,爷爷病重,奶奶的忧心如焚,根本没有精力分担其他。至于他父母,不提也罢。当然啦,就算是家里没出事,他早已成人,几天不见人并不会引起多大的重视,奶奶完全可能把他当做闹脾气,这真令人丧气。倒是谢暄,他在谢氏有举足轻重的位子,只要时间一长,马上就会有人发现他的失踪——但是,谢明玉知道不该这么想,他小时二叔对他很好,他与谢晖一同长大,感情虽说不上瓷实,但到底还算不错,然而在致命的权力诱惑面前,人心是善变的——谢家继承人之争已经到了关键时刻,这时候他和谢暄同时失踪,这样好的机会,谢晖会不知道把握吗?如果爷爷能够恢复过来,谢晖自然讨不了好,但,如果爷爷好不了了呢?谢晖他们甚至不需要做什么,只要拖延一下时间,他和谢暄也许就没命了。
  一股寒意从他的脊背升起,迅速漫延全身,他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铁门忽然被打开——谢明玉抬头看去,然而眼睛被干涸的鲜血糊住了,他费了好大劲儿才模模糊糊看到一个人影——被他一刀扎在大腿内侧的李骏。
  李骏的伤口只是简单地包扎了一下,只要一走路就牵扯到伤口,痛感便火辣辣地从大腿内侧燎原,因此走起路来极其怪异,这让他更加愤怒。他原本是应该上医院的,然而去医院之前,他必须做一件事——他决不能让谢明玉好过,一秒种都不允许。
  谢明玉的两只手被吊在顶上,右手折断了,疼痛像潮水一样一波推着一波,根本不敢动,一动就钻心的疼。他脸上的鲜血干涸了,绷得整张脸都极其不舒服,他扯了扯嘴角,笑得极其轻蔑。
  出乎意料,李骏并没有被惹怒,他的手里拿着一管注射器,脸上的表情兴奋又狠毒,慢慢地靠近谢明玉,"你知道我手里的是什么东西吗?"
  谢明玉不出声。
  李骏兴奋得声音都发颤了,"好东西,一百美元一克的好东西,这可不是市面上那些加入了滑石粉、可可粉的劣质货,便宜你了!"
  当针管插、进谢明玉的静脉,他已经意识到注入自己体内的东西是什么了,恐惧终于占领了他的身体,他疯了似的扭动着身体,大声谩骂,用最难听最恶毒的话。
  李骏不为所动,甚至,谢明玉越愤怒激动,他越感到一种快、感。
  谢明玉的声音慢慢轻起来,一股快、感如瘙痒闪电般从针口泛起,然而整个身体、头部、神经便被爆发式的快、感电击,宛若性高、潮,甚至更加令人颤栗,所有的痛觉都消失了,他只感到半睡半醒之间的慵懒自由,整个人仿佛都飘起来,在白云间徜徉,星星亲吻他的脚背,微风轻暖,他拥有全世界……

  正当谢暄与刘卫东僵持的时候,一个人忽然匆匆进来,附在刘卫东耳边说了什么,只见刘卫东的脸色立刻铁青,站起来,大步朝门口走去,外面忽然传来一阵枪声,谢暄的神经立刻紧张起来,怀疑自己听错了,然而刘卫东他们的表现证实了枪声的真实性。
  刘卫东吩咐刀疤男看着谢暄,自己领着其他手下出去了。起先刀疤男还算听话,盯着谢暄如同一头狼盯着食物,然而在久久不见刘卫东回来,外面的动静越来越大之后,终于开始烦躁了,一直走到铁门边贴着耳朵听——
  "发生什么事了?"
  "你闭嘴!"他暴躁地打断谢暄的话,在房间里来来回回走了五六遍,终于打开门出去了,谢暄听见铁门插销被插上的声音,眉头皱起来——
  无法掌握事态的发展,这种感觉很不好。
  外面的是谁?警察?又或者是另一股黑色势力?
  发现车子刹车失控的时候,谢暄没有报警,他们这样的人家,一般很不喜欢跟警方打交道,他们有自己的一套处理方式,他打电话给胡宁军。胡宁军是侦察兵出身,手下有谢暄的四个警卫,本来胡宁军他们应该很快能够找来的,然而到现在也没出现,是地方太隐蔽?
  从知道绑他的人是刘卫东之后,谢暄的心情就有点沉重。刘卫东有一句话没有说错,谢家势大,然而碰上刘家,也要忌惮,因为刘家是黑道,他们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人命在他们眼里根本不值钱。然而能够牢牢盘踞芜和几十年,成为说一不二的地下皇帝,靠的又绝不是血腥手段,还有聪明和谨慎。刘家一直是警方的重点关注对象,然而一次次的打黑行动却从来伤不到刘家的根本,刘家就像一条滑不溜丢的泥鳅。
  然而为什么?美丽岛到底有什么东西值得刘卫东这样铤而走险地绑他?或者,他本来是想神不知鬼不觉地干掉他?谢暄想起刹车失控的惊险,他完全有可能因此一命呜呼。
  也是自己实在大意了。
  门外忽然传来铁门插销摩擦的声音——有人来了!
  谢暄迅速收敛自己的思绪,提高注意力等待着,然而,很久都没有人进来。
  错觉?
  谢暄扶着墙站起来,因为车祸,他的身体状况很差,但也因为这样,他们并没有拿绳子绑住他。他谨慎地挪到门边,将手放在门上,微微用力,铁门发出机械生涩的声音,门,居然被推开了——
  谢暄的心头狂跳起来,他推缓缓开门,两边仿佛都望不到头的走廊上空无一人,节能灯轻轻摇晃着,走廊的一边分布着一些房间——
  就在他隔壁的房间门开着,里面的格局跟关谢暄的房间相似,圆弧的顶子,很高,这是防漏水的设计,一张简陋的桌子,上面散乱地摆着一副扑克牌,一些空的啤酒罐,地上有很多烟头和花生壳,离桌子远一点的地方有血迹,一条粗麻绳,谢暄还捡到一支针筒,这显然是关谢明玉的地方,然而现在却没有人。
  外面走廊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谢暄的心一紧,立刻闪身躲到门后。
  是刀疤男,发现谢暄不在房间,恶狠狠地骂了一句,立刻朝这个房间搜来。谢暄握紧了手中的针筒,这是他唯一能找到的武器。当刀疤男背对着他进入房间的千钧一发之时,谢暄用尽全身力气扑上去,将针筒狠狠地扎进他的颈部动脉——他知道将空气推入血脉,会造成空气栓塞,很有可能会死亡,然而这是他唯一的机会,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刀疤男在谢暄扑上来的一刻已警觉地转身拔枪射击,子弹穿过谢暄的肩头,但挡不住谢暄扑上来的势头,谢暄的动作很快,针筒推进刀疤男的颈部,刀疤男一手抓住谢暄后脑的头发,要把他扯离自己身上,谢暄顺势一滚,滚到地上,针管断了,钢针留在了刀疤男的颈部,刀疤男忽然两眼翻白,呼吸急促。
  谢暄立刻起来,将他手上的枪夺下来,还在他身上搜出了一把匕首。
  就在这个时候,谢暄听到走廊上的脚步声,大概是被枪声吸引过来的,谢暄来不及处理刀疤男,再次躲到门后。
  这是个封闭的空间,一点点的声音都会被无限地放大,尽管来人已经尽量悄无声息,谢暄还是注意到他渐渐朝这边走来,稍后,他的视野里闯入一个高大的身影——
  谢暄的手紧握着匕首——他怕枪声引来人,而他已经没有力气——他的格斗老师告诉过他,从下向上刺入后背可以避开肋骨,直接刺入肺部,一击致命而且不会让伤者发出任何响声——
  那人看到倒在地上的刀疤男,似乎有点吃惊,就是这时——谢暄迅疾地出击,然而刀子没有刺入那人的背部,谢暄受了枪击的肩膀影响了他的行动,而那人已经侧过身察觉到背后的危险,用拿枪的右手向后一扫,刀子直接扎进了他的小臂,两个人撞在了一起。
  没有一击成功,让谢暄有点慌,他把来人顶在墙上,拔出匕首还想再扎,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
  "三儿!"
  像电视被按了暂停,谢暄愣住,看着眼前几乎不认识的周南生,有种剧烈的不真实感。
  "三儿,是我。"周南生的声音有些沙哑,森亮的眸子迫切地看着谢暄,谢暄的脸上都是干涸的血痂,亏得周南生还一眼将他认出来了。
  "南生?你怎么会在这儿?"
  高度紧张的神经一旦放松,各种痛觉和疲累立刻席卷了他,谢暄几乎站不住,周南生立刻扶住他,"你怎么样?"
  谢暄看到他流血的小臂,"抱歉,我不知道是你。"
  "别说这些了,我带你走——"
  然而谢暄却没有动,"不行,明玉也在这里,我要找他。"
  周南生顿了下,立刻说:"我帮你。"
  走过刀疤男身边时,谢暄停了下,轻声问:"他死了吗?"
  周南生的眼神有些复杂,"不知道。"
  谢暄再没有多看一眼,刚走出房间,周南生忽然一把将他拉到身后,同时将枪口对准门外的一个人,浑身发出宛如野兽般狠辣戾气——
  谢暄认出那站在惨白节能灯光中的人正是神出鬼没的小计,立刻拉住周南生,"别开枪,我认识他。"
  小计的脸色比灯光还要惨白,显得非常可怜,但他没有退缩也没有讨饶,只对谢暄说:"我知道你要找的人在哪里,跟我来。"说着,已经向走廊里面快步走去。
  周南生还在犹豫,谢暄已经跟上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1019076童鞋的手榴弹。


100

100、脱困 ...


  越往里面走,谢暄心里面就越吃惊——这到底是什么地方?它有完善的通风口、排水管、照明设施,格局完整,各条通道错综复杂,一不小心走错,很可能就迷失了。显然这是刘家的秘密基地了,然而,谢暄绝不相信,这是刘家建立起来的。谢暄可以肯定,他们这是在山腹中,要挖空山体建立这样大的工程,刘家没这个能耐,而且看这里的一些设施,明显已经年代久远。
  再往前,已经没有节能灯了,小计用一只便携式手电筒照着在前面领路,他走得飞快,头也不回。谢暄和周南生紧随其后——
  "我一直知道刘家有这么个秘密基地,却不知道居然这样庞大这样隐秘。"周南生的语气像是慨叹。
  "你怎么会在这里?"谢暄趁机又问了这个问题。
  周南生的眼睛紧盯着前面的小计,似乎怕他耍花招,一边说:"是胡宁军来找我的,他发现你的失踪跟刘家有关,但却找不到地方,刘卫东虽然冲动易怒,做事却很谨慎。这个地方没有几个人知道,不是刘家心腹,恐怕一辈子都进不来。我们在外面转悠了三个小时,差点把地一寸一寸掀了——"他将头转向谢暄,目光沉沉,"你知道这是哪里吗?"
  谢暄直觉不同寻常,"哪里?"
  "美丽岛。"
  谢暄的心跳几乎停顿,他甚至以为自己是幻听了,但他知道周南生不会开这种玩笑。
  这里就是美丽岛。
  这样一来,所有的疑惑都迎刃而解了——如果美丽岛上有刘家这样一个秘密基地,谢暄所遭遇的一切便有了解释。这样一个隐秘、庞大、设施完备的基地,是最好的毒品加工基地和军火仓库,美丽岛一旦开发,无疑于在刘家家门前动土,迟早有一天,这个巨大的秘密会被发现,刘卫东绝对是被谢暄逼急了,只要谢暄一死,美丽岛计划就只能夭折,然而谢暄还留着一条命,这绝不是刘卫东仁慈,恐怕他是有了其他打算——
  谢暄的脑子飞快地转着,也许刘卫东是想到就算谢暄消失,谢家可能还会有其他人接受美丽岛计划,如果接二连三地负责人出事,傻瓜也知道这里面有鬼,到时候反而引来警方的注意,得不偿失。唯一的办法就是拉谢暄下水——
  下一秒,谢暄的商人本性告诉他,秘密基地的事决不能让警方和媒体知道——世外桃源般的美丽岛居然是个大毒枭的老巢,这是何等讽刺,简直狠狠扇了谢暄一个巴掌,对美丽岛计划绝对是致命的打击。谢暄要创造的一个唯美的乌托邦,一个梦境般的永无乡,所以,美丽岛必须是毫无污点的。
  "对不起,我该早点想到的。"周南生的声音十分内疚,如果他早点注意到,也许谢暄就不会出事,周南生现在想起来还有点后怕。
  谢暄的眼睛盯着前面的小计,说:"与你无关,这是我自己的事。"
  也许谢暄的意思不过是不想要周南生为此内疚,然而周南生听到那句"与你无关"胸口还是窒了一下,闷得难受。

  小计在一个拐弯处停下,指着斜对面的一个房间说:"就是那里,那里是一个加工室,十五分钟前,李骏带着他进了房间。"
  周南生和谢暄心头同时升起一个疑惑:十五分钟了,他们还会在那儿吗?
  但不管怎么样,还是要进去看看。
  周南生将枪顶在小计的脑袋上,冷声说:"进去。"
  小计不为所动,"我只负责带路。"
  谢暄一手按在周南生拿枪的手臂上,"算了,别为难他了。"
  小计美丽的脸在手电筒的灯光中像凝固的石膏,乌黑的瞳仁专注地看着谢暄,然后将便携式手电筒递过去,"这个给你。"
  几乎是谢暄的手刚一触到,他就已经撒手转身往来路走去。

  李骏确实在里面。几乎是在外面响起枪声的时候,他就已经意识到自己的处境可能不妙——不管外面来的是谢家的救援队还是刘卫东的仇家,两边一交锋,刘卫东和他的人是绝对不可能顾着他的,刘卫东可没那么大方给他配个家伙。他虽说跟刘卫东合作,但说到底,两边都留着小心思,李骏不过是想借机报仇,他可不想跟这帮亡命之徒混。刘卫东心底里也不信任他,不然也不会进这个基地的时候将他的眼睛蒙起来。不管怎么样,他避开风头总是没错的。
  当然,他没忘记带走谢明玉,这是他的保命符。
  他拖着谢明玉往里面走,基地的道路错综复杂,很快,他就迷失了最初的方向,然而,因祸得福的是,他居然找到了刘家的一个重要加工室——毒品加工室。里面的规模的大得令人咋舌,试想在全盛时期,上百个工人在这里日夜不停地干活,他的眼前出现滚滚的黄金、美元,看到刘家的发家史,他激动得手都颤了。
  刘卫东当初为表示对他的信任曾跟他透露,他手头上有一批人,提纯的海洛因比四号更纯,一支就可以卖上上千美元,他拿了一支送给刘卫东玩,声称这不过是失败的劣质货,但流到市面上已经是供不应求的高级货,这支海洛因,现在就在谢明玉的身体里面。
  李骏不傻,他知道得罪谢家之后,他不可能再在这里混下去,只能出国,那他就需要钱,很多很多的钱,而现在,巨大的财富就摆在他面前,谁他妈还管刘卫东怎么样?刘卫东的许诺跟眼前的财富比起来简直太小气了——
  带着这些高纯度的毒品之王,出了这个鬼地方,出了谢家的势力范围,就海阔天空了,他可以尽情地挥霍,过奢侈无比的生活,人人称羡。
  正当他贪婪地将这些装在小注射瓶里的高纯度海洛因扫进一只袋子的时候,门外的一些细微的动静引起了他的警觉,几乎是在门被打开的同时,他抓起谢明玉挡在自己面前,另一只手上的针筒对准他的颈部,拇指按在推筒上,与破门而入的谢暄和周南生形成对峙之势——

  谢暄一眼就发现谢明玉的状况糟糕到不能再糟糕,他的脸白得吓人,与脸上的血痂形成触目惊心的对比,整个人都在微微哆嗦,右手软软的垂着,他艰难抬起眼皮,首先看到的是两管黑洞洞的枪口,正对着他,不,应该说对着他身后的李骏,其中一个持枪的是周南生,谢明玉差点没认出他来,周南生刀削斧凿般的脸孔冷肃,目光幽深沉稳,将嗜血的狼性压制在井然有序里。他的目光偏了偏,看见了谢暄,看见了他充血的眼睛,那里面的愤怒几乎要将他被他注视的烧成灰,然而两人短暂对视中,他感到谢暄目光中的柔软和心疼。
  李骏看着谢暄,笑了,那笑容带着挑衅和嚣张,然而微微颤抖的手指还是泄露了他内心的紧张,"啧,谢暄,还是小看你了,刘卫东呢,死了吗?"
  谢暄的声音冷得像要掉冰碴子,"不如关心关心你自己,李骏,把人放了,我放你离开。"
  李骏大笑起来,目光恶狠狠地盯着谢暄,"我发现你们谢家人都有一个毛病,喜欢把人当猴耍,我有这么笨吗?"
  谢暄沉声道:"你想怎么样?"
  "把枪放下!"
  谢暄和周南生都没动。
  李骏示威般地将针管完全抵住谢明玉的颈部,阴险地笑道,"这一针下去,可就没命了,不信咱们可以试试。"
  周南生说:"你敢扎下去,你也会没命,不然比比谁比较快。"
  李骏桀桀笑了几声,将目光转向谢暄,"我记得三少最爱护弟弟了,如今给你个机会表现下你们的兄弟情深——把枪放下,不要让我说第三遍。"
  谢暄看了他好一会儿,才慢慢地蹲□把枪放在地上。李骏露出了得意的笑,然后用凶狠的眼光示意了下周南生。周南生只好同样将枪放在地上。
  "现在,给我出去,走远点。"
  就在谢暄和周南生转过身,李骏放松警惕的的一刹那,周南生似乎被拌了一下,整个人扑倒在地,就地一滚,枪已经被他拿在手里——
  "砰"一声,子弹准确地射入李骏的大腿,李骏大叫一声,滔天的怒火让他疯了似的将手上的针筒扎向谢明玉,下一秒,另一声枪响——
  李骏的眉心出现一个硬币大的血红圆洞,直愣愣地瞪着不可置信的眼睛不甘心地向后倒去——开枪的是谢暄,他在周南生开枪的一瞬间已经拿到了另一把枪,并且准确地将子弹射入了李骏的眉心。他的脸上看不到任何杀人后的惊慌、恐惧,只有一张宛若雕塑般冷凝的脸,凝结了所有的情绪。
  谢明玉还有些回不过神,愣愣地看着地上死不瞑目的李骏,心里却没有半点快意——他就这样死了,这么简单,这个人害他痛不欲生,害他自尊扫地,他想过上百种刑法折磨他,定要将自己所受的苦千百倍地回报给他,让他知道得罪谢小少的下场,他想让他生不如死。然而他就这样死了,悲惨、野心、虚荣一并埋葬,然而谢明玉的痛苦还要继续——

  "明玉?"谢暄小心翼翼地将手盖在谢明玉的手背,眼里有忧虑。
  谢明玉瑟缩了一下,似惊醒过来,将手从谢暄掌下抽回来,"我没事。"他的声音嘶哑,然而神情镇定,目光清明,谢暄放下心来。
  周南生说:"先别说了,我们出去。"
  正在这时,外面走廊上传来纷沓的脚步声,听声音有五六个人之多,三人悚然一惊,各自握紧手中的武器严阵以待,庆幸的是,来的不是刘卫东的人,而是胡宁军和谢暄的四个警卫,以及一个周南生的人——
  见到谢暄他们安好,胡宁军松了口气,"对不起,谢先生,我晚了一步,只找到了你的车……"
  谢暄打断他,"这些以后再说,刘卫东的人呢?"
  "可能错开了,我们跟周南生的人分了两路,我一路过来,只遇到过两个刘卫东的人。"
  "先出去,外面怎么样?"
  "放心,外面有自己人接应,我都安排好了。谢先生,跟我来,这里的路很复杂,一不小心就会困在里面。"
  "好。"谢暄回头看谢明玉,谢明玉点了下头,示意自己可以走。
  就在众人将要踏出加工室的时候,一个谢暄的警卫迟疑地开口,"谢先生,这里怎么办?"他的目光往那个庞大的毒品加工室内望了望,目光重点停在那些已经制作完成的注射液。
  谢暄的脸冷下来,"我不想再看到这些。"他对胡宁军说,"等我们出去后,这里你处理好。"
  "我知道了。"
  周南生的人脸上掠过不满,刚要开口说话,却被周南生狠狠一眼制住了。
  一行人鱼贯而出,谁也没注意到,谢明玉悄悄地将两支注射液放进口袋。

  外面山风摇动,两架直升机的螺旋桨将齐腰高的茅草刮得贴在地上,裸、露出冬季山坡荒凉的头盖骨,树木像得了癫痫似的朔朔摇动,山里没有可以降落的地方,只能不停地低空盘旋,巨大的轰鸣震耳欲聋。
  谢暄一行人刚出现,何林就赶紧拿了大衣迎上去,"谢天谢地,三少您没事太好了!"
  谢暄拿过大衣转身裹住谢明玉,让两个医护人员护着谢明玉先上了直升机,回头问何林,"家里怎么样?"
  "老太太还不知道,怕吓着她,外面我们也尽量瞒着,只说您去外地出差了,不过我怕这么大的动静,瞒不了多久。其他一切都正常。"何林说出了自己的担忧。"
  "谢晖呢?"
  "二少爷很担心,先生太太都在公馆等着消息,我们把老太太支开了,她现在在医院陪着老太爷。"
  "别让警方和媒体介入进来,这里的一切都不能透露出去,你处理好。"
  何林的神情立刻郑重起来,"知道了。"他的目光落在谢暄可怖的伤口上,焦急地说,"三少,先上飞机吧,你——"何林的话戛然而止,他发现谢暄根本没有在听他的。
  谢暄的目光越过何林,望着站在远处的周南生,周南生没有走过来,他们之间不过五十米左右的距离,然而却隔着两个世界,巨大的山风吹得周南生身上的黑色风衣猎猎作响,他稳稳地站着,渊停岳池一般地挺立着,遥遥地看着,他们曾经那么近,如今又那样远——
  谢暄走过去了,一步一步走到周南生的面前,看着曾经年少的玩伴,在他熟悉又陌生的眉眼鬓角,理解了他如鹰一般的不羁与孤傲,他的人生属于风霜,属于长空,花团锦簇的繁华和柔情蜜意的爱情只能是围困他的笼。
  谢暄将一直贴身藏着的平安符塞到他手里,"南生,告诉我,你会平平安安的。"
  引擎的轰鸣声将他的声音淹没了,周南生也许听到了,也许没听到,但他露出了一个像儿时那样毫无杂质的笑,带点稚气,像阳光照着金灿灿的麦田。
  谢暄转身,像来时那样一步步走回何林身边,头也不回地上了直升机。

  直升机摇摇摆摆地升上了天空,周南生仰头望着,一直望着,直到再也看不见,只剩下阴霾的天空。他不知道下一次再见他的三儿是什么时候,也许一个月,也许一年,也许再也没有下一次了。


101

101、劝 ...


  谢暄手术后第一件事就是让何林去接冯开落。
  小计虽然帮过谢暄,然而谢暄绝不信任他。刘卫东逃了,小计失踪了。
  刘卫东的逃脱是意料之中的事,刘家在美丽岛经营那么多年,如果这样简单被抓,谢暄反而要怀疑他有什么阴谋了。不过没关系,这一次,刘卫东元气大伤,谢暄有的是时间跟他慢慢玩。小计的失踪却让谢暄微微有些在意,如果在最后的清点中发现小计的尸体,谢暄也许会可惜,但绝不会吃惊。如果小计挟恩索要报酬,谢暄也不会吃惊,反而会微微松口气,明码标价的交换总让人心安理得。小计是回到刘卫东身边去了?还是真的就此失踪?谢暄善于捕捉他的下属、合作伙伴、竞争对手的心思,然而对于小计这一类人,他永远只能雾里看花。
  但不管怎么样,谢暄是不会让冯开落跟小计扯上关系的。
  冯开落虽然与小计同住一屋,然而对他并无多大了解,小计的脾气火爆,经常神出鬼没的,并不经常回来睡,冯开落与他也没说过几句话。谢暄让何林替冯开落当天就整理了行李,搬出了那里,暂时住到谢暄的公寓里,并且让冯开落立刻与公司解约。
  谢暄说,如果冯开落对演艺圈感兴趣,谢暄可以帮他与另一家大型娱乐公司签约,但是与星辉的关系,必须断绝。冯开落并不知道谢暄要他这样做的原因,他感到困惑、不解,然而谢暄无意对此作出解释,并且态度强硬,没有任何转圜余地。
  星辉娱乐的人并不知道冯开落与谢暄的关系,因此解约的事情很顺利。

  为了不至于让外界乱猜测,也是为了稳定人心,谢暄在手术后的第二天就不顾何林的苦苦劝说去了公司。
  这天快下班的时候,两个便衣到谢氏找上了谢暄——
  表明身份出示过证件后,稍稍年长的警官便开门见山地问道:"谢先生,几天谢家出动了两架直升机在美丽岛上空盘旋了将近三个小时,我能不能问一句,是为了什么事?"
  谢暄的脸色还是手术过后的苍白,微笑挂在嘴角,目光温和而疏离,"我想,这应该是我们谢家的私事吧。"
  "是的,但据我所知,谢先生和谢先生的堂弟在此之前失踪已快二十四个小时了,我怀疑这是一宗绑架案。"说话的依然是那个年长的,他穿着一件土黄色的旧夹克,看起来非常不起眼,然而一双眼睛深沉又敏锐,盯着谢暄的眼睛,似乎能看穿他完美无缺的伪装。
  谢暄坐在宽大的真皮转椅上,交叠着双手,十指交叉放在腿上,闻言略带嘲讽地笑了,"现在警察都这样热心吗?我记得我没有报警。"
  老警察皮笑肉不笑,"为人民服务嘛,谢先生是芜和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您的安危我们一直关注着。"
  谢暄挑了挑眉,"那还真是荣幸,上个月我在丹华街走失了一条爱犬,不知道两位警官也能不能帮忙找找?"
  一直没出声的年轻警察终于被激怒,指着谢暄的鼻子说:"谢暄,你最好坦白点,我们有证人说当天听到了枪声,当时在岛上的还有刘家的人,你知道刘家是什么底细——"
  谢暄的脸色沉下来,"刘家是什么底细那还麻烦警察同志告诉我。"
  老警察一拉冲动的年轻警察,对谢暄说道,"谢先生,刘卫东是我们警方重点关注对象,我们跟了他很长时间了,他身上有一大堆的案底,中国是法制社会,提倡和谐,黑社会这样的暴力组织危害极大,必须取缔,我想每一个公民都有义务配合警方的行动。"
  "当然。"
  "那么谢先生能告诉我,那天到底发生什么事了吗?"
  谢暄耸耸肩,"事实上,大家都知道,我们谢氏正在做的一个项目就是美丽岛,我跟我的堂弟只是过去实地考察,只不过那边未开发的山中多险峻崎岖,不小心失足掉到一条深沟中,遗失了手机,我堂弟摔断了胳膊,我们一时出不来,家里人见我们久久不归,一时心急出动了直升机,闹出了点动静,居然还惊动了警察,真是过意不去——至于你们说的刘家人,我既不认识也没有见过。"
  老警察的眼睛深深地望着谢暄,仿佛在辨别他话里面的真假,"那么谢先生觉得刘家人上美丽岛是为了什么事呢?"
  "这我就不得而知了。"
  正在这时,何林敲门进来,无视两个警察,对谢暄说道,"三少,时间差不多了,今天还要去医院检查。"
  老警察趁机问道,"怎么谢先生的身体不好吗?是那天受的伤?"
  "其实并没有什么事,只是不想长辈担心。"
  "既然这样,我们就告辞了,如果谢先生想起什么,还请随时联系我们。"
  "当然。"

  一走出谢氏大楼,年轻的警察就像一只被点燃的炮仗发起飙来,"我敢肯定,谢暄在说谎,他一定知道些什么,什么实地考察,什么掉深沟里,骗鬼去吧。"
  老警察皱起眉,"刺青确定刘家人上了岛,还与谢家人交了火?"
  "邢叔,刺青的话你不是也听到了吗?他知道我们有多想抓刘卫东,这种事他不会乱说的。"
  "我看谢暄这个人城府很深,不好对付。"
  "邢叔,不是还有个谢明玉吗?不如从他那边找突破口?"
  老警察摇了摇头,"我们见不到他。"
  年轻的警察发狠道:"我在这儿盯着,我就不信这个谢暄一点马脚不漏,我倒看他到底有什么鬼!"
  老警察正要说话,手机响了,等他接完电话,脸上的表情变为了沉重的无奈,"走吧。"
  "怎么?"
  "上头不让我们查谢家的任何人。"
  年轻警察不可置信,"这是什么意思?"
  "就是这个意思,常有的。"
  "我……操!"年轻警察狠狠地将手中的一顶帽子掷在地上,气呼呼地蹲□不走了。
  "行了,别闹脾气了,不让我们查这边,总还有另一条路走,刘卫东的好日子不会长的。"
  吹在的脸上的风虽还带着寒意,然而阳光已经非常亮丽,唤醒沉睡了一个冬季的花园,又斜斜地透过大面积的玻璃窗射进走廊的木质地板上——这是芜和郊外的一处私人医院,以花园般优美静谧的环境和昂贵的费用著称,谢明玉现在就在这里住院。
  走廊上非常安静,越发衬得房间里的笑声响亮而夸张,震得空气中的尘埃粒子飞旋舞蹈——
  "……我那哥们就走过去一本正经地说:'姑娘,为了表示对你这身短裙的赞美,我礼节性地硬了一下。'那姑娘斜着眼睛往我那哥们的裤裆上瞟了一眼,很拽地说了句,'微不足道啊!',后来这位彪悍的美女成了我哥们的媳妇儿,你知道这叫什么吗?"
  谢暄推门进来,正看见谈笑手舞足蹈地讲趣事儿,谢明玉歪靠在床上,笑得乐不可支。
  谢暄的到来,打断了这种轻松愉快的氛围,谈笑收住嘴,有些尴尬,拘谨地坐在椅子上,不知道该不该跟谢暄打招呼。谢明玉的脸则挂了下来,一副烦躁特不待见谢暄的样子——
  "医生说你没有做体检,为什么?"
  谢明玉懒洋洋地垂着眼睛,就是不看谢暄,仿佛压根就没听到。
  谢暄微微拧了眉,耐着性子说:"这不是可以任性的事,"
  "我要出院。"谢明玉不耐烦地打断谢暄。
  "你的身体还没好。"
  谢明玉忽然抬起头,冷眼看着谢暄,嘴角慢慢地绽开一朵嘲弄的笑,"你这么关着我,是怕我出去跟你争,怕到手的鸭子飞了?"
  谢暄的眼里闪过怒气,眼里的温度也降下来,"你一定要这样?"
  谢明玉忽然愤怒起来,狰狞地瞪着谢暄,指着他的鼻子道:"你他妈能不能别出现在我面前,一副假惺惺的样子我看着就恶心,我是死是活都跟你没关系,你他妈给我滚!"
  谢暄本来就苍白的脸色更是一点血色也没有,漆黑的眸子与谢明玉对视良久,扭过头说:"随便你。"
  谢暄走了,谢明玉还直挺挺地坐在床上,像一杆标枪僵立着,眼里有一种发狠的痛楚。
  许久,谈笑叹了口气,"你何必这样——"
  谢明玉的目光激光一般扫射到谈笑脸上,"你懂个屁!"
  谈笑的脸上褪去了一贯的油滑轻浮,认真地说:"我不懂我会只要你一个电话不管刮风下雨还是半夜三更就过来陪你?我不懂我会明知道你不过是拿我逗乐子还无怨无悔地把自己整成一个笑话逗你开心?我是犯贱还是怎么的?我承认,一开始我对你是目的不纯,可我现在就不能真的爱上你了?"
  谢明玉没料到谈笑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惊讶过后,他的脸上平静得不可思议,扭头看着窗外说:"我不爱你。"
  "我知道。"谈笑停了一会儿,并没有感到太多的难堪或者失落,这些话一旦说开,人好像卸下沉重的包袱,他将后背靠在椅背上,"其实,那天晚上,我们什么事也没有。"
  谢明玉并不吃惊,"我知道。"这种事,做没做,自己最清楚,只是那天早晨有些混乱才会被谈笑的那些故意误导他的话激怒欺骗。
  "我倒是想呢——可你压根不给我这机会。"谈笑自嘲地说。
  谢明玉没说话。
  谈笑强打起精神,"其实今天是想跟你告别的,幸亏你打电话给我,再过几天,我就不在这儿了。"
  谢明玉有些吃惊,"你要去哪儿?"
  "珠海。"谈笑说,"我有个同学在那儿发展得挺好的,叫我过去跟他一起做。"
  "那你的公司呢?"
  "卖了。"
  谢明玉又是一惊,"为什么?"话刚问出口,他忽然想到他和谈笑的丑闻,这种事对于谢小少自然不是什么大事,然而对于谈笑,对于他的公司来说,却绝对是致命打击,"是不是——"
  谈笑知道谢明玉在想些什么,赶紧摇头,"不是,你别多想,不管你的事,是我自己,我想趁着还年轻,再闯闯。"
  虽然谈笑这么说,然而谢明玉知道那件事多少还是有影响的。
  谈笑看着谢明玉,踯躅了很久,语重心长地说:"其实,你这个人,虽然坏毛病一大堆,又傲慢又自私,脾气也不好,有时候又疯疯癫癫的,还常常看不起人,但其实心很软,也挺傻的,你要真喜欢他,就改改你那些毛病。其实吧,"谈笑故意用一种轻快的语气说,"其实不管喜欢男孩儿还是喜欢女孩儿,男人的喜好从来都没变过,就喜欢个温柔听话省心的。你性子别老这么犟,讲话别那么冲——"
  谢明玉靠在床头,扭着头看着窗外,一声不吭,好像在听,又好像纯粹在发呆。


102

102、新的篇章 ...


  大约从美丽岛回来的第十天晚上,谢明玉最害怕的事情发生了,他的毒瘾发作了——
  百爪挠心,万蛆蚀骨,他感觉自己的双手双脚怎么放都不对,全身各处关节只感觉到疼痛、疼痛,浑身冒虚汗,根本控制不住眼泪、鼻涕的横流,从骨头缝隙钻透全身的麻痒让他感觉自己的身体里长着一窝一窝的蚂蚁,他蜷着身子,用尽全身的力气忍住痛苦的哀号。
  值夜的护士就在外面,他不敢发出一点声音,心里面充斥着痛苦和绝望。
  这种痛不欲生持续了将近三个小时,却像经历了一个世纪,等毒瘾慢慢退去,谢明玉的整个人像从水里刚捞上似的,仿佛一尾搁浅的鱼,张着空洞的眼睛,只能无力地呼吸。他清楚地知道,这不过是个序曲,以后每次毒瘾发作的时间会越来越短,程度会越来越剧烈,他太知道毒瘾发作时一个人会变得多恶心,多下贱,多无耻,多肮脏,正是由于这种清醒的认识,他感到一种深深的绝望——他怎么能忍受,怎么能忍受自己变成那样一个人?
  他的力气恢复了一点,掀开被子起来,走出房间,大步朝电梯走去,正打瞌睡的护士惊醒过来,连忙迎上去,"谢小少爷,有什么事吗?"
  然而谢明玉压根不理追着他问的小护士,按了电梯,直接进了里面。
  小护士这才紧张起来,慌慌张张地去叫护士长,等护士长赶到的时候,谢明玉已经开了车出了医院。

  大风从两边辽阔的稻田迅猛地灌到敞篷的车上,谢明玉宽大的病服仿佛要被吹上天去,天边有几颗寥落的星子,整个世界宛若宇宙洪荒般的寂静,越发衬得跑车的轰鸣声巨大,像是这夜里的不速之客。谢明玉将油门踩到底,感受着速度带给他的酣畅的快感,那宛若走钢丝般的惊险让他可以忘掉一切。
  他一直将车开到码头边,码头灯火通明,远处传来忧伤的汽笛声,一阵海风吹来,他打了个哆嗦,才觉得冷。谢明玉一直到全身冷得没有一点知觉才缓缓地驱车离开。
  医院那边早翻天了,谢暄也过来了。
  谢明玉最讨厌医院一有事,就通知谢暄的做法,好像自己是他儿子似的。谢明玉都想象得到,谢暄会说些什么,反正谢暄从来认为自己只会任性胡闹。
  但一直到回病房,谢暄也没有说什么。替他作过简单检查之后,医生、护士鱼贯而出,病房内就剩下他们两人,谢明玉将被子裹在身上,侧躺着,明白着一副不愿搭理人的模样,但他知道谢暄一定有话说。
  谢暄站在床前,面容疲惫,医院的电话打来的时候,他在公司忙了一天才刚刚闭上眼睛,极度疲累,他想抽支烟醒脑,然而想到床上的谢明玉,又忍住了,"我不知道你到底要干什么,但明玉,这样的事你真的觉得有意思吗?今天整个医院都为你闹得天翻地覆,我不认为那会让你开心。"
  "你怎么知道那不会让我开心?你又了解我多少?"然而这话说出口,谢明玉马上意识到自己的幼稚,这种小孩子似的狡辩只会让谢暄更加觉得他是在胡闹,于是他打定主意不再开口。
  很长一段沉默之后,谢暄似乎叹了口气,说:"如果你想出院的话,那就出院吧。"
  这似乎是谢暄的妥协,然而听到这话的谢明玉,不知道为什么,一股浓重的酸涩侵袭了他,他的眼泪忍不住地流出来,洇湿了脸颊和枕头。他控制不住这种仿佛来自于命运给与的悲伤和绝望,整个人因为疼痛,也仿佛是因为承受不住痛苦蜷缩起来,甚至开始微微地痉挛,一声宛若小兽般的哀恸的哭声从压抑的喉间溢出,将谢暄吓了一跳。
  "明玉?"他的手搭在谢明玉的肩头,谢明玉整个缩成一团,仿佛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那嘶哑的哭声牵动着谢暄的神经,他不知道谢明玉是怎么了,但谢暄看着这样的谢明玉,心缩成一团,怎么也展不开,他不知道可以说什么,只能不停地叫他的名字,抱住他的肩膀,用手用力抚摸他的脊背,他的后颈,亲他的脸颊,吻他的眼睛,他不知道这样做只是试图让谢明玉平静下来,还是心底无意识酝酿了太久的念头终于付诸实践。
  谢明玉忽然转过身,两只胳膊紧紧搂住谢暄,紧得简直不能让谢暄呼吸了,他全身哆嗦,一声不响,疯狂而莽撞地去吻谢暄的唇,啃咬吮吸,用尽一切手段。谢暄一手贴在他的背上,一手握着他的后颈,缓缓引导他没有任何技巧的吻。两个人吻了很久,谢明玉那不同寻常的癫狂情绪才慢慢消退,他静静地在谢暄的肩头趴了一会儿,忽然说:"三哥,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
  谢暄一愣,没有料到谢明玉会提出这样的请求。谢明玉等了一会儿,没有等到谢暄的回答,他放开谢暄,背对着他躺回床上。
  "我不知道。"谢暄站起来,他的心被忧伤压得像石头一样沉。
  他在房间里站了一会儿,走出去了,然而他没有离开,他只是坐在走廊的椅子上抽烟——冯开落曾经问他,什么是爱情,他说,相知相守,白头到老。
  这就是他想要的爱情,想要的幸福。
  他在安静的走廊上想了很多很多,想得最多的是他跟谢明玉,他们那些几乎被遗忘的细小快乐和后来的互相伤害,想他们可能会有的未来。

  抽完三支烟后,谢暄回到房间,坐到床边,伸手将谢明玉被泪水打湿的鬓发缕到一边,摸了摸他的耳垂,谢明玉的微微动了动,谢暄知道他还没睡着,他跟着躺下来,看着黑暗的天花板,说:"好,我们重新开始。"
  谢明玉的身子微微颤了颤,眼睛起了雾。谢暄慢慢地伸过手扣去他的手指,他知道他们之间的感情还是脆弱得一碰即碎,但是他还是想试试,看看他们能不能走到最后。谢暄贴着他的身子,闭上眼睛,忽然觉得很安宁,居然就睡过去了。
  中途他醒过两三次。一醒来,看见谢明玉就睡在他的身边,他无法用言语说出那种饱满的心情,好像长久以来的焦躁不安都平息了。
  他努力不动,怕把他吵醒,但还是忍不住,悄悄地起来了,看看他的模样,摸摸他的身体,将头埋在他的发间嗅,他的心会变得轻松一点,柔软一点……


103

103、爱与痛的边缘 ...


  谢明玉出院第一件事就是买房。对此,陪他看房的孟古很不理解,"你买什么房啊,你们家就是无良的地产开发商,你知道你三哥去年做的那个'绿水景苑'的楼盘现在叫什么价吗?你还会缺房住?"
  谢明玉特拽地甩出一句,"小爷我乐意。"
  孟古败退,看着他眼睛也不眨地高效率买下一套在他看来并不怎么样的房,然后被拖去家私城看床,这回孟古是真的惊奇了,"你不是真要住进去吧,那房子什么都没有,你跟家里闹翻了?"
  谢明玉没理他。

  谢暄对此问过他,"听说你在买房?"
  谢明玉无所谓地点头,"是啊。"其实那时候已经买好了。
  "怎么想到买房了?"
  "没什么啊,就是想买了。"
  这个话题很快被他敷衍过去。他怎么能告诉谢暄,那是因为他怕自己有毒瘾的事被发现,他只能远远地离开,他需要一个完全属于自己,不会被打扰的私密空间,将自己那龌龊肮脏的一面隐藏起来。他根本不敢想象假如谢暄看见他毒瘾发作时的样子会有怎样的反应。有人说,爱情的世界里如果还要讲究自尊,只能说明你还不够深爱,然而对谢明玉来说,如果他连自尊都没有了,宁可去死。
  接下来两人都有些无话可讲,这种情况的出现已经不是一次两次。
  有一次,他们本来在一家新开的海鲜餐厅吃饭,餐厅环境很好,落地窗的外面是铺陈了原木的宽阔甲板,甲板下面就是微微起伏的海水,还能够隐约望见美丽岛上昼夜施工的灯光,餐厅的粉丝蒸扇贝做得很地道,虎虾也很新鲜,然而吃到中途,他忽然感到全身奇痒无比,恐惧立刻如同活物般占据了他的身体,他脸色大变,仓皇地起身,甚至来不及编出一个像样的借口就离开了餐厅,留下不知情的谢暄一个人。然而事实上那只不过是略有些过敏,而他的心理作用将本来并不严重的麻痒放大了百倍。事后,谢暄问他离开的理由,他根本说不出来,只好用坏脾气掩盖自己的虚弱。

  有些事情,一旦破例,很快便会习以为常,就像抽烟。一开始,谢明玉只是无法抵抗内心的焦灼烦躁,想从尼古丁中得到暂时的宁静,然而他很快上了瘾。有一次,谢暄去而复返,那时候谢明玉全身上下只穿了一条大裤衩,靠在床上倾云吐雾,他的表情和姿势像个拥有几十年烟龄的老烟枪,从谢暄的吃惊的表情中,谢明玉看到一个堕落的灵魂,他几乎有些惊惶地从床上坐起来,像个犯了错的小学生那样看着谢暄——
  谢暄用没有起伏的声音说:"你以前不抽烟的。"他没有责备,也没有嫌恶,只是表示一种惊讶和陈述,然而却让谢明玉感觉到无所遁形,谢暄的那句无心的"以前"对比出他如今的不堪,羞耻感顿时包裹住了他,他发起脾气来,"我要怎么样都不关你的事!"
  谢暄没料到谢明玉有这样大的反应,呆呆地看着他。很久,才艰难地开口,"明玉,我们到底怎么了?"
  是的,到底怎么了?谢暄曾经以为重新开始以后,他们即便不能立刻变得亲密无间,至少应该能学得稍微坦诚一点,互相体谅一点,珍惜彼此相处的时光,能够有些开心的日子。然而谢明玉越来越古怪的脾气和突如其来的暴躁总是让谢暄无措,他试图与他谈谈,然而谢明玉的不合作让他感到一阵阵无力。
  谢明玉僵直着身子,一副完全不讲理的样子,只盼望谢暄赶紧离开,他不敢看谢暄,怕看到他眼里的失望和灰心。
  谢暄走出了房间,关门的声音空空地回荡在谢明玉的心间。

  谢暄没有去公司,他走到与客厅相连的阳台花园,弓着背坐在花架下,一支接着一支地抽烟——天气有点起雾,所有的景物都像蒙上了一层轻纱,空气里湿度大,他很快觉得冷了。手机响了,但他根本不想接,手机坚持不懈地响了一分钟,终于停了,然而没过多久又响起来——
  电话是何林打来的,因为谢暄迟迟不到,所以问他早上的会议是不是要推迟。
  谢暄揉了揉眉心,本来想说马上过来的,然而实在没那个心情,只好临时取消了会议安排。他点燃了烟盒里的最后一支烟,猩红的烟头在晨雾中明灭,那一点微弱的光芒,根本照不亮前路。
  一个身体贴上他的背,两只胳膊框住他的脖子——谢暄知道是谢明玉,在那样莫名其妙地发完脾气后,他有时候会表现出极大的热情和柔顺,这是他表示歉意的方式,像只温顺的努力想讨人欢心的猫,放软身体,以全然依恋的姿态不停地亲吻他的耳后、脖子、脸颊,吻遍他的每一寸肌肤,带着一种说不清的忧伤。
  他这种超乎寻常的热情和亲昵总让谢暄有种不好的感觉,谢暄握住他的肩膀,努力将他推开一点,"明玉,你到底怎么了?"
  谢明玉并不说话,像一个溺水的人一样依紧紧抓着谢暄,捧着他的脸不停吻他,谢暄再次推开,他再次执拗地缠上来。这一回,谢暄用了大力气捧住他的脑袋,盯视他,"明玉,是不是我做得不够好?"
  谢明玉垂下眼睑,眼睛起了雾。他知道谢暄在想些什么,然而所有的一切都是他自己造成的,自厌自弃彻底俘获了他,他觉得绝望,他根本不敢抬头看谢暄的脸色。他甚至恨那天为什么要一时冲动说出"重新开始"的话,在那句话脱口而出之后,他就已经后悔——他被毒瘾吓到了,他向脆弱投降了,所以他迫切地想抓住谢暄,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但是那不是真正的谢明玉,所以当谢暄说出"我不知道的"的时候,尽管有些失望,他还是松了一口气的,太好了,就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好了,他像一只将头埋进沙子里的鸵鸟,只愿谢暄赶快忘记他说的那句蠢话。但是谢暄答应了,他说:"好,我们重新开始",那一瞬间,幸福像从天而降的礼物砸中了他,让他浑身颤栗,那宛若烟花炸开的快乐淹没了所有的不安、羞耻、恐惧——他才发现,原来他依旧爱着谢暄,甚至比从前更爱,在过去的每一天,每一分钟,每一秒,他都在想他,都在奢望着这一天的到来,都在脑中无数次地排演着这一幕。他想哭。
  "三哥,我们做吧。"
  谢暄愣了一下,才明白过来他所说的"做"是什么意思。从他们和好起,他们确实从来没做过,不是不想,而是不能。每次谢暄想跟谢明玉亲密一点时,谢明玉总会下意识地回避,或者忽然浑身僵硬。谢暄以为谢明玉不愿意,所以那时候总会停下来,然后亲吻他的脖子、肩头、脊背……一下一下地用手指梳理他的头发,像安抚一个孩子,或者将脸贴在他的背上,慢慢地平息自己的欲、望。
  谢暄还在迟疑,谢明玉已经迫不及待地凑上去吻他的唇,去拉扯他的领带。
  他们的身体还年轻,又对彼此有着渴望,身体里面的欲、望之火很快便燃起来,迅速席卷了全身,抚摸、亲吻、亲吻、抚摸,他们不知厌倦地互相纠缠,跌跌撞撞地进了卧室——他们的唇根本一刻都不愿意分开,用力地吮咬辗转,好像要将对方吞食入腹,暧昧的涎水顺着嘴角溢出,谢暄的唇吻过他的下巴、喉结、耳垂、胸膛,啃咬他挺立的茱萸……
  从前谢明玉做、爱会毫不掩饰自己的欢愉和尖叫,这一次,他却显得很沉默,被欲望染红了的眼失神地望着虚空,微张着嘴发出深深浅浅的喘息,等到谢暄开始撞击,他的瞳孔紧缩,渐渐便控制不住沉沦,他咬住唇,两只手紧紧抓着谢暄的背,指甲几乎都要嵌进去,一双眼睛一瞬不瞬地望着谢暄,仿佛要把他刻到心底里去,在高、潮来临的一刹那,一种极致的欢愉像烟花在身体里面炸开,他的脚背绷直,喉咙底终于抑制不住发出一声嘶哑的吼声,那种快、感持续了将近十几秒,他整个身体都徜徉在一种飘飘欲仙的感觉中。

  谢暄没有马上退出去,就着这样的姿势从后面抱着他,汗津津的肌肤相贴着,空气中弥漫着欢、爱后淫、靡的味道。
  两人之间有一段很长时间的沉默,就在谢明玉将要睡去的时候,谢暄将额头抵在谢明玉的肩背,静静地说:"明玉,我知道我们之间曾经有过太多不愉快,我做过的事,对也好,错也好,我一个人承担,我不会说后悔,也不允许自己后悔,因为一旦后悔,就好像全盘否定过去的自己,如果那样,人要怎么向前走?我不能说让我们彻底抛弃过去重新开始,那不过是骗骗小孩的谎言,因为过去,才构成了现在的我们。我知道自己不够好,当然,你也有缺点,我不能保证从此以后我们之间不会有矛盾有争吵,也不能保证我们最终不会走向一个互相怨恨的结局,但是现在我知道,我想跟你在一起,如果今天我没有告诉你这一点,我一定会后悔——明玉,我想跟你在一起,我想跟你走下去。"
  谢明玉知道自己哭了,但他忍着没回头,他感到谢暄将一个金属物件挂到他的脖子上,他摸到,是一个戒指,就是谢暄一直挂在脖子上的那个,然而谢暄什么也没说,只是将身子紧紧贴近他,贴得严丝合缝,两个人就这样默不作声地抱着。


104

104、小幸福 ...


  谢明玉一直没再去谢氏,谢暄问过他原因,他只说自己想休息一段时间,他做事本来就有些三分钟热度,因此谢暄并没有怀疑什么。
  很多时间,谢明玉都待在他买的那个一无所有的房子里,他在那里支了一个画架,买了颜料、画布,没事就抹上两笔。他在艺术方面的天赋才华一向让人嫉妒,即便是玩票性质的闹闹,画中也有流动的诗性如微风吹拂。但他从来不给谢暄看他画的画,也不许谢暄来他的公寓。有时候他就躺在床上抽烟,看着光秃秃的天花板什么也不做,偶尔会开车出去,漫无目的地游荡,他喜欢开车到芜和郊外的一个湿地,看嫩绿的芦芽冒出水面,抽出干净挺秀的身姿,觉得满心欢喜,有一次,他居然一直看到落日熔金,整个湿地都被披上一层轻薄的金纱,天地旷远,生命那么美好,他会觉得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但有时候,他又会变得更加沮丧。
  谢暄很担心谢明玉的这种状态,他知道谢明玉有心事,但他总以为他们还有很多很多的时间,他们可以慢慢磨合,可以慢慢学会坦诚,学会包容。
  除此之外,一切都很好。自谢明玉抽烟被谢暄发现以后,他便不再掩饰,两个人有时躺在床上抽同一支烟,大部分是在做、爱以后,肉体懒洋洋地徜徉在一种宛若母亲羊水里的感觉里,身体赤、裸着,亮晶晶的汗液布满精壮结实的上身,有时候谢暄靠在这头,明玉歪在那边,谁也不说话,显得很冷淡,然而下面的四条腿却依旧相互勾缠着,明玉喜欢弓起脚背用脚趾去磨谢暄的小腿,或者在谢暄抽烟的时候,凑过去夺过他手中的烟塞到自己嘴里,然后将烟缓缓渡到谢暄嘴里,直到他咳出声,便会像个小孩子似的哈哈大笑。有时候他们也靠在一起抽同一支烟,你一口,我一口,讲话,没有什么特别的话题,都是只言片语的,你说你的,我说我的——
  谢明玉说他上小学时是班上年纪最小的,但作文写得却是最好的,他有一次写自己摘了一朵向日葵,那向日葵的花盘像个小姑娘最灿烂的笑脸,里面盛满了快乐和忧伤,他捧着这朵金灿灿的快乐和忧伤去流浪。老师让他在全班同学面前读这篇作文,并且夸他的文章既童真又美丽,还富有想象力。结果班上的一个大个子就在背后偷偷编他的故事,说他偷了人家的向日葵送给一个女孩子,那个女孩是班上最漂亮的,长得又白又文静,学习成绩也好。于是大家都开始风传,都哈哈大笑,那时候的他并不懂感情,理直气壮地找那个大个子打架,结果大约是打输了,输得十分不体面,他想哭,但忍着没哭,那个女孩子就一直陪着他,帮他抱着书包,还做鬼脸给他看。很多很多年过去,他还记得那个女孩子有个很好听的名字,叫细雪。
  谢暄说起他在英国时的一次旅游,途中碰到过一对情侣,年轻男女丝毫不顾及别人的感受大声说笑,惹得同路的旅客都极其厌烦,然而他们却仿佛毫无所觉。然而就在他忍无可忍准备去提醒他们一句的时候,他看到那个男孩讲一个蹩脚的笑话,女孩儿笑得前仆后仰,眼里都是幸福专注的光芒,忽然明白,他们并不需要别人的注意或者喜欢,他们世界里有对方,那种对彼此的专注令谢暄原谅了他们的无礼。
  他们聊童年、旅行、电影、音乐、人、猫、食物,零零碎碎,电光幻影。有时候他们觉得聊天令他们无比贴近,那些不曾参与的过去的时光似乎都染上了彼此的色彩,但也出现过忧伤的时候,有一次,谢明玉要谢暄讲他小时候的事——
  谢暄说在去周塘之前,他最多的记忆是一个人待在房间里,看书,或者发呆,因为身体不好,他学上得断断续续,一学期下来,班上的人都认不全,父母回来也只是过来看一眼,连饭都不一起吃,有时候甚至好几天不回家,姐姐住在学校,并不喜爱他这个老生病的弟弟,只有保姆提醒他吃药或吃饭,有时候,一天都没有人跟他说话。有一次,他想到死,于是他在纸上列了死的理由和活着的理由,跟自己说如果活着的理由比死的理由多,他就好好活下去,他绞尽脑汁地想那些活着的理由,比方说,每天飞到他窗台的那只黄色的鸟可能会想念他,一星期前同桌借他的一块橡皮还没有还,然而无论怎么想,都比不上那些死的理由,他看着那张纸,忽然就嚎啕大哭,哭得浑身痉挛,喘不上气,保姆吓得脸色惨白,立刻给医生打电话。
  但是他最后没有选择死,尽管他有那么多死的理由,"以前,我会想,我为什么会有那样的父母,为什么要生病,为什么不能像姐姐那样健康?为什么没有人爱我?后来慢慢明白了,所有的都是不可改变的,所有人都是不可期许的——"谢暄停了停,"当然,那是十二岁以前的我,有些偏激,有些自闭,后来去了周塘……"
  谢明玉知道,周塘有周南生,于是他凑过去,他们接吻了——并不激烈的,温情脉脉,缠绵细致,比起做、爱,他们似乎更喜欢这种充满感情的吻,这是种很奇妙的感觉,他们渴望亲近,渴望彼此皮肤的温度,就像得了皮肤饥渴症的人一样,随时随地都想亲吻。
  谢暄从来没有过这种感觉,即便是对周南生,他所有的渴望也不过是希望周南生在他身边,似乎那样他就觉得安心了,他那残缺病态的心感到了一种完满,但他绝不会产生那种想要时时刻刻肌肤相亲的欲、望,事实上,他对周南生的欲、望是很少的,他不知道那样是好还是坏,但他喜欢亲吻也喜欢抚摸谢明玉。

  那段时间,冯开落住在谢暄的公寓里,因为谢暄和谢明玉频繁的亲密,和谢明玉的明目张胆,谢暄想冯开落可能早就看出了他们之间的关系,但他没说,只是提出了要搬出去。谢暄知道这样对彼此都好,因此没有反对,让何林给他找了一处环境单纯的小公寓。
  刘卫东死了,就在那次美丽岛绑架事件的半个月之后,晚上大概十二点左右,他从蒂爵酒店出来,在门口被人一枪打中脑袋,来人单枪匹马出手又快又狠,居然在六七个保镖下得手并且成功逃遁。刘家已经下了死令,一定要将这个人碎尸万段,一时间,整个芜和都有些风声鹤唳,乱得很,然而刘卫东一死,尽管还有些刘家死忠勉力支持,但刘家还是开始分崩离析,各种势力趁机做大,外来势力也横插一脚。
  谢暄怀疑过刘卫东的死跟周南生有关。但周南生通过胡宁军给谢暄传话,刘卫东的死跟他没有关系,他知道是谁做的,甚至事后他还帮那个人离开芜和。但这些都是道上的事,他心中有数,无论如何,他不会再让谢暄出事。
  尽管刘卫东死了,但谢暄并没有放松对冯开落的保护。这些事虽然做得很隐秘,冯开落还是察觉到了,但他是温柔体贴的性子,甚至从来不会拒绝谢暄,他只是说:"小哥,我不是小孩子了。"
  那是在谢暄第一次送冯开落去那处何林找的小公寓。
  谢暄有些吃惊,看向冯开落,他低垂着眼睑,似乎不敢看谢暄的样子,根根睫毛分明,依旧是柔软的模样,然而确实已经从一个略微单薄忧郁的少年长成了一个青年,骨架都已结实,身高只略略比谢暄矮一点点。
  谢暄想,他怎么会一直把冯开落当做记忆中的那个乖巧的小孩呢,无论怎样看,他都已经是一个有自己判断力有独立思想体系的男人了,而自己,也已将近而立,时间居然这样快,他都没有发现,也许,是因为他从未真正关心过冯开落?
  这样一想,他觉得愧疚。
  "抱歉,开落。"他不知道该用怎么样的语气。
  冯开落抬头一笑,"小哥,你还记得小时候咱们说要一起一辈子的吗?"
  谢暄早就已经不记得了,笑笑,并没有放在心上,"你早点休息吧,我走了。"
  冯开落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就在谢暄要转身离开的时候,他忽然开口,"小哥,如果我说我喜欢男人呢?"
  谢暄一下子愣住,惊诧地睁大眼睛,他无论如何也无法想到冯开落会说出这样话。
  冯开落低下头,轻轻地说:"我看见了——"他的手指扣着门框,咬了咬牙,抬起头,目光直直地看向谢暄,"我看见你跟谢明玉……"他用力地咬着自己的唇,过了一会儿才说,"小哥,你喜欢他吗?"
  谢暄一时不知道该怎样回答,也觉得跟冯开落讨论他与谢明玉之间的事并不合宜,于是微微蹙了眉,"开落,我跟明玉……我们之间的事很很复杂,跟别人不一样——"
  他实在不知道该怎样讲,冯开落也看出他的为难,于是掀起轻松的笑脸,"我知道了,我不问了。"
  但谢暄并没有因此轻松一点,他忧虑地望着冯开落,"开落,如果我对你产生了什么不好的影响,我……"
  "不是!"冯开落急切地打断了谢暄,"不是的。"他勉强笑了笑,"小哥,我想休息了,可以吗?"
  谢暄深深地看了冯开落一会儿,他急切地意识到他必须跟冯开落好好谈一谈,冯开落小时候还算活泼,越长大却越内向,什么都闷在心里,如果谢暄自己的行为最终影响到了冯开落的性取向,他无论如何也无法一笑而过。但他知道现在并不是好时候,于是他告辞离开了。
  冯开落的离开,最高兴的是谢明玉。尽管他并不算讨厌冯开落,但也许因为冯开落看着太好欺负,只要碰上两人同时在家,谢明玉就像个坏心眼的小孩似的,什么都要与冯开落争,比方说一般情况下,谢明玉都叫谢暄名字,但冯开落叫谢暄小哥,谢明玉就一定要叫三哥,表现得比冯开落更加亲密;谢暄在公寓的阳台花园种了葡萄藤,有空的时候,谢暄就在照料这些小东西,冯开落就会蹲在他身边帮他的忙,这时候,谢明玉就一定会闹出点事,让谢暄注意力全部在自己身上。
  冯开落离开,谢明玉是一点都没有掩饰自己胜利者的得意和猖狂,谢暄知道他只不过是在玩,没有坏心,只是看他那一副小人得志的模样又气又好笑,便故意不理他,谢明玉便缠着谢暄去看电影。
  其实并没有什么值得看的电影,放映厅里大多是情侣,空气中弥漫着爆米花的甜腻香味。电影是一部讲爱情的轻喜剧电影,谢暄根本没什么兴趣,在黑暗中,他的思绪飘远,开始想冯开落的事情,在大荧幕上历经磨难的有情人终于拥吻在一起的时候,谢暄感觉到自己唇上的柔软——在黑暗的掩盖下,谢明玉在大庭广众下侧过头来吻他——
  谢暄的心脏有一瞬间的紧缩,像是紧张、刺激、兴奋,那种做坏事般的禁忌将快乐放大了数倍,在谢明玉的唇将要离开的时候,他追了过去,扣着他的脑袋,将他压在座位上狠狠地吮咬勾缠,两个人在座位上激烈地接吻,甚至发出了啧啧的水渍和情、欲难耐的喘息,他忘了冯开落,忘了一切忧虑。


105

105、吵 ...


  一切似乎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谢明玉甚至觉得他已经彻底好了,然而,现实再一次沉重地打击了他,被他一度刻意遗忘的毒瘾宛如恶魔般再次猝不及防地缠上了他。
  那是在他自己的公寓里,他正在画画,麻痒就从他拿画笔的手开始蔓延,他的手控制不住地开始颤抖,他用另一只手抓住手腕,但是没有用,很快身体开始发冷,他能够感觉到皮肤不由自主地抽动,痛痒顺着毛孔钻进骨头,他用力地摩擦着全身止痒,但是根本没有用,他整个身子蜷缩在地上,口腔开始分泌涎水,狼狈得像条狗一样,骨头里仿佛有上千只蚂蚁在啃咬,又酸又痛,他抓破了皮肤也无法减轻一分,简直生不如死,他试图想一切能给他力量的事情,比方说谢暄,比方说欧阳老太太,如果他就此成为一个瘾君子,他宁可死,宁可死,然而,很快,这些也都不再管用,所有的一切都已经远远地离开他,他的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针头——他什么都不想要,只想要减轻那种痛苦——
  他几乎是爬着打开了床头柜的抽屉,他的手摸到了被他藏起来的海洛因——
  当那罪恶的液体进入他的静脉,他感觉到一种飘飘欲仙无法言说的快乐,他陷入到一种半梦半醒的状态,所有的幻想都仿佛亲身体验了一般——梦想成真,本来就是这个世界上最无法抵抗的诱惑。
  电话声在他身边不停地响,但像隔着一层玻璃罩,他连动一下手指都不愿意。
  当海洛因带给他的恍惚和快乐渐渐远离,他忽然浑身发冷,不是身体的原因,而是心理,他感到一种深深的恐惧和厌恶,谢明玉第一次那样强烈地厌恶自己,看不起自己,那种对自己的愤怒让他发了疯一般地摔了房间里所有能摔的东西,画架、颜料、画笔、床单、烟灰缸,他像一只困兽双眼通红,剧烈喘息,身体里面似乎有个烧得通红的碳球,他想要远离那种灼痛,他乱喊乱叫,他的五脏六腑都被烫伤了,都成灰了,终于,他精疲力尽地倒在裸、露的床垫上,双眼无神地望着光秃秃的天花板。
  手机在被裹在床单里响个不停,谢明玉不用看也知道是谢暄——他们原本说好一起周塘看谢暄的外婆的。但是现在,别说是去周塘,就是连谢暄的声音他都不想听到,房间的四面墙向他逼压过来,空间越来越小,他感到喘不过气,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掉入无能为力的绝境,他什么也不想做,什么人也不想见,他就想这样躺着,忘记自己,忘记谢暄,忘记一切,也让这个世界就这样遗忘自己——

  谢暄再见到谢明玉已经是晚上了,那时候他已经打了无数个电话,找遍了谢明玉可能去的所有地方,心里为谢明玉可能出事的猜测焦灼和担忧,整个人精疲力倦,领带摘了,一向一丝不苟的衬衫也有些皱巴巴,他走进那个嘈杂喧闹的小酒吧,看见谢明玉坐在吧台一边抽烟一边与酒保玩色子游戏,脸上的笑带着醉意,像五颜六色的灯光倾泻在晃荡的水中。
  谢暄本来应该愤怒,他找了他一下午,然而他却只顾事不关己地玩乐,他甚至忘了他们的约定,但是他连生气的力气都没有了,他觉得累——
  谢明玉看见他了,抬手跟他打招呼。
  谢暄挤过几个磕了药的年轻人,来到吧台,坐到谢明玉旁边的高脚凳上,将外套放到一边,"为什么不接电话?"
  酒吧里面的嘈杂淹没了谢暄的话,谢明玉带着一种不同寻常的兴奋招呼酒保给了谢暄一杯马丁尼,"你尝尝这里的酒,调法跟别处不一样。"
  谢暄根本不想喝,尽管他很渴,但谢明玉就像个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孩子,一个劲儿地劝说,还拉上酒保,"Ken,你跟我三哥说说这酒的特别之处,就说说你刚给我说的那个比喻……"
  没等酒保开口,谢暄就接过酒杯一口就喝尽了,根本没有尝出什么味,谢明玉高兴起来,哈哈大笑,一只胳膊哥俩好似的勾住谢暄的脖子,低头吸了口另一手上夹着的烟,对酒保说:"你知道这是谁吗?"
  酒保礼貌地微笑。
  谢明玉正要说,谢暄拿开了他环在自己脖子上的手臂,拿过他的烟狠狠地吸了一口,然后就在吧上掐灭了,他盯住谢明玉的眼睛说:"你记得今天要做什么吗?
  谢明玉笑嘻嘻地点头,"记得。"
  "是你自己说要去周塘看外婆的。"
  "是。"谢明玉再次点头,然后将目光移向舞池里那些磕了药之后癫狂摇摆的年轻人,"可我现在不想了。"
  谢暄蹙起眉,"为什么?"
  谢明玉伸了伸脚,面无表情地说:"不为什么,我高兴。"
  谢暄深深地看着谢明玉,眼里闪过失望,他不再说一句话,拿了外套穿过拥挤的人群,出了喧闹的酒吧。

  这里并不是市区的高档酒吧区,主要消费人群是那些愤怒的无所事事是的纵情玩乐的年轻人,环境不算好,酒吧外面的路面甚至有些坑坑洼洼,还积着昨天的雨水,映得五颜六色的霓虹像一个不真实的梦。
  站在满是涂鸦的墙前面抽烟,偶尔过路的车灯会一瞬间照亮他疲倦的面容。一支烟快抽完的时候,谢明玉出来了,像一个中途被赶出教室罚站的中学生,他靠在墙上,低着头一副无所事事百无聊赖的样子,两个人都不说话。
  谢暄将烟头弹远,猩红在黑暗中一闪就熄灭了。谢暄说:"我们在一起怎么就这么难——"这不像是诘问,倒像是精疲力尽之后的喃喃自问。
  谢明玉漆黑的眸子看着远处,说:"既然这么难,那就不要在一起了。"
  谢暄扭过头,不敢置信地盯着他看,辨别他话的真假。
  谢明玉避开他的目光,望着右前方的一个足浴中心的招牌,说:"你去找你的周南生,我过我绚丽多彩的生活——"
  "谢明玉!"谢暄的眼里迸出怒气,脸部肌肉紧绷。
  谢明玉毫不胆怯地回视,微扬的唇角有丝不为人察觉的嘲讽和伤感,"难道说得不对吗?如果到最后不得不面对倦怠、厌烦,甚至互相怨恨,不如现在就分开,好歹还给彼此留点美好的东西,以后想起来,还可当场不错的艳遇。"
  谢暄很长时间没说话,只是看着谢明玉,像看一个陌生人,"这是你想要的?"
  谢明玉没回答。
  谢暄脸部的表情慢慢冷下来,宛若大理石般冷硬,他的目光穿过墙,似乎飘到了远处,"在英国念书的时候,我看过一部法国电影,一对中年男女在他们最相爱的时候决定分手,为了避免那必将来到的厌倦和懈怠,他们决定将他们的爱情定格在盛开的时候,给彼此留个最好的记忆以供日后的怀念唏嘘。一同看这部电影的同学极度地推崇这种做法,认为这种一种常人无法企及的勇气,然而我却怀疑,无法面对人生所有的面目,这到底是勇敢还是心虚?"
  他的目光盯住谢明玉,像一把冰冷的手术刀,"谢明玉,我不要什么令人称羡的艳遇或者轰轰烈烈肝肠寸断的回忆,我就要一辈子。"他说完,就走到马路对面,坐进了那辆迈巴赫,离开了。
  谢明玉知道,他成功地伤到了谢暄。

  谢暄开着车,脑子里被愤怒、失望、伤心包围,混混沌沌也不知在往哪边开,等回过神,才发现自己正在前往周塘的路上,这个时间,周塘早已安静下来了,而老太太肯定也进入睡眠了,他知道自己这时候过去将是多么不合时宜,他会吵醒老人,所有人都会为他的到来手忙脚乱而睡不好觉,甚至还有可能打扰到邻居,他应该马上掉头回去,明天公司还有一大堆的事情等他处理——
  他一直怀疑刘家在美丽岛的秘密基地原本应该是个军事基地或者军资仓库,他派人找了几个有名的历史学家和工程师实地考察了一番,据他们的初步鉴定,这应该是建国前后的工程,很有可能是当初林彪建的秘密军备仓库,基地的结构复杂庞大,刘家仅仅开发了一部分,里面很有可能还储藏着当初的军备——如果这个发现属实,那么美丽岛又要大热一阵,这是谢暄捏在手里王牌,对此的保密工作他做得相当到位,争取在最合适的机会曝光,而他原本的计划也要做相应的改变。
  他有太多太多的事要做,太多太多的雄心壮志要实现,他没有那样多的精力放在儿女情长上,然而尽管心里面再清楚不过,车子还是往周塘一路飞驰。

  他到周塘的时候已是午夜,夜空静静的,薄薄的,有几颗星子,也是静静的,薄薄的,村巷里偶尔闻一两声狗吠,叫得整个村落更加静谧。
  开门的是保姆,带着一脸困倦,见到谢暄吓了一跳,"谢先生,您怎么这时候过来了?"
  谢暄朝楼上看了一眼,没说话。保姆赶紧将谢暄让进屋里来,脸上带着一种不安小心地看着谢暄。谢暄看她一眼,"我过来看看老太太,这么晚搅扰你们了。"
  保姆松了口气,连连摆手,"没有没有,谢先生从芜和过来的?我给您做点东西吃吧,这么远过来,还开夜车很累吧——"
  谢暄没拒绝,他确实饿了,保姆就到厨房给他下鸡蛋面。照顾老太太的护工郑阿姨也下来了,原本谢暄跟郑阿姨说过下午会过来看老太太,结果郑阿姨等了一下午,也没有等到谢暄,还以为他工作忙过不来了,"老太太下午还问起你了呢,问你怎么还不来?"
  谢暄觉得很愧疚,"老太太睡了吧?"
  郑阿姨说:"睡了,老人现在睡眠少,早上四点不到就醒来,晚上七点就得上床,但不是马上睡着,人老了,就胆儿小,得开着灯睡,我给她在床头点盏香薰灯,有时候就给她放点儿戏曲,她爱听这个,也爱听周璇的歌——"
  谢暄点点头,"下午有事绊住了,老太太等了很久?"
  "也没有很久,老人如今记性不好,先头还巴巴地盼着呢,转眼又忘了,就是现在实在不爱动,怎么哄都不肯起来走走,这样对身体不好。"
  谢暄站起来,"我上去看看她。"
  郑阿姨原本想说还是明天再看吧,但看看谢暄神情,还是将话咽了回去,只说:"那你小声点儿,老人现在特别敏感,晚上容易醒。"

  谢暄轻手轻脚地上了楼,老太太的房间里还亮着香薰灯,空气里弥漫着令人静气凝神的香味,老太太睡在那张她和老爷子共同的大床上,显得格外地轻,格外地小。
  谢暄原本只是想看一眼就离开的,然而他发现老太太不知是根本没有睡着还是又醒来了,睁着浅褐色的眼睛困惑地看着他——
  谢暄轻声说:"外婆,是不是我把你吵醒了?"
  老太太也不说话,就这么无声地觑着谢暄,过了好一会儿才说:"真奇怪,你好像我的三儿。"
  谢暄的眼睛一下子就热了,他像小时候老太太给他抿被子一样抿了抿她的被子,说:"外婆,我就是三儿。"
  老太太似乎不相信,眼睛也不转地又看了他好一会儿,才像是相信了,"你好像真的是我的三儿。"
  谢暄再一次说:"外婆,我就是三儿,你的外孙。"
  老太太微微皱着眉像是很疑惑,"我的外孙?"
  "是的,你有三个外孙,一个外孙女,还有一个很可爱的曾外孙。"
  "是吗?我怎么都不记得了?"她显得非常忧虑。
  "没关系,我会慢慢讲给你听的,现在我们睡觉好吗?"
  "三儿说他今天来看我的,他怎么不过来了,你认识我的三儿吗?你问问他怎么都不来看我?"
  谢暄的鼻头酸涩,"对不起,外婆,我以后会常来看你的。"
  老太太皱起眉头,有点不高兴了,"你怎么叫我外婆呢,你又不是三儿?"
  谢暄再次给她塞了塞被子,"外婆,我就是三儿。"

作者有话要说:这章最后写得有点小伤感。


106

106、两处 ...


  谢明玉是走着去沈家花园路的,他将两只手插在兜里,夜风很大,呼呼地直往他的脖子灌,他的脸被吹得麻木僵硬。
  沈家花园路的别墅,父母离婚后给了黄子怡,在这一方面,谢季棠一向大方。他事先没说要过去,因此黄子怡看见他很吃惊,也很惊喜,"怎么这时候过来了,也不说一声,快进来,外面很冷吧——"
  他由着黄子怡将自己拉进来,只说:"我听说你要去国外——"他的声音戛然而止,只因为,房里并不只有黄子怡,还有谢明玉的外婆和小舅舅,他们是听说离婚的事特地从香港过来的——谢明玉忽然有些后悔来这里——他一向跟黄子怡的娘家人不亲,一年中也就在过年的时候去吃个饭,但从来不留宿。
  他外婆是个高挑健硕的女人,一张脸略偏向男性化,是个老烟枪,抽很烈的男士烟,他一直记得小时候去外婆家,那是一栋三十年以上的老洋房,岁月和庸常不加修饰的生活磨掉了本来就不多的华美精致,油漆脱落,墙壁受潮后留下黄色的污渍,狭小的楼房堆满各种家具,外婆一家都爱赌,又是过年,楼上楼下,一片稀里哗啦的搓麻声,乌烟瘴气,他外婆就一手夹着男士烟,一手搭在牌上,微斜着下巴,那表情也是男人般的杀伐傲慢,对他这个唯一的外孙并不是很亲近,她身上没有一般老人的慈蔼与和气,在澳门欠下一屁股赌债,为了躲债,住在二十块一晚的破旅馆,一天就吃一个盒饭,那时候她已经六十多岁。小舅舅则完全继承了外婆的赌瘾,性格简单粗暴,一直游手好闲,前两年才结婚。谢明玉一直记得,这个人,曾经偷偷将外甥拉到一边,恬着脸向他借钱,那时候谢明玉十三岁。
  黄家人呈现给他的生活状态是一种卑下的、杂乱的、俗气的,与优雅没有半点关系,很小的时候,他很厌恶外婆一家人,甚至因为自己有这样的外婆和舅舅感到羞耻,尽管长大之后,他明白这种观念大多是欧阳老太太灌输给他的。但事实上,黄家人对待谢明玉也总有种摒弃于外的冷漠或者是几乎讨好的客气。
  黄子怡也明白儿子对于自己母亲和弟弟的膈应,因此显得有些尴尬,更何况。黄子怡对自己的娘家人感情复杂,一方面,她痛恨母亲和弟弟的不作为,他们不体面的行为让她无法在谢家抬起头,然而另一方面,她又无法切断她与黄家人的纽带,她依旧会帮母亲和弟弟还赌债。就像黄家人无法把谢明玉当做自己人一样,黄子怡也无法将自己当做谢家人。

  "外婆,小舅。"谢明玉叫了一声,眼睛在她外婆手里的一本存折瞟了一眼,黄子怡忽然就感到脸上火辣辣的。
  黄家老太太的身体依旧硬朗,眉毛浓黑,微黑的脸被香烟淡蓝色的烟笼罩着,只是简单应了一声,一边的小舅则用鼻子哼了一声,显然对他老子的不满转移到了儿子身上——
  "我当初就说,谁敢欺负我姐,我让他没命,他不就仗着有钱吗?有钱了不起,姐你放心,我一定给你出这口气!"黄子强丝毫没有顾忌到谢明玉,大包大揽地撂下话。
  黄子怡怕他这个冲动的弟弟真做出什么来,"你又添什么乱,我不是跟你说了是我自己要离的,你别给我多事!"
  黄子强不依不饶地说:"姐你就是太好欺负,不给他点颜色看看他以为咱们黄家没人了!"
  黄家老太太用一个男人的姿势将烟头碾灭,"行了,离都离了,还有什么好说的。"她的嗓音因为常年抽烟很是嘶哑,里面有种不容拒绝的强势,黄子强果然闭嘴了。
  黄子怡说:"妈,我不在国内,可能暂时顾不到你们。你也上了年纪了,就别再赌了,你要真熬不住,就跟老姐妹在家里搓搓麻将——"
  黄家老太太一挥手,"行了,我有数。"
  黄子怡像是才意识到谢明玉的存在,脸上的表情有微微的不自在,"明玉,这么晚你从哪儿来的,我让阿沁给你做点吃的?"
  谢明玉在沙发上坐下来,说:"你是不是准备去国外?"
  黄子怡愣了一下,才说:"明玉,我原本是想告诉你的,可是看你好像很忙,你爷爷奶奶那边现在也是离不了人……"黄子怡说不下去了,她觉得愧疚,离婚以后,她有些不敢见谢明玉——社交圈子就这么大,大家抬头不见低头见,谁不认识谁?黄子怡作为一个豪门弃妇,势必要被人议论很久,最好的办法当然是出国,过几年再回来,事情也就被人忘得差不多了。
  谢明玉没生气,只是将背靠在沙发上,淡淡地问:"你准备去哪里?"
  "法国吧。"
  谢明玉看她一眼,"法语很难的,你学得会吗?"
  听出谢明玉话里面的关心,黄子怡高兴起来,"没关系,那边有语言学校,我可以慢慢学,还可以学画画,其实去法国一直妈妈的一个梦的,我高中的时候在杂志上看到过一幅照片,照片上是一个画家在巴黎街头给路人画肖像,我把那张照片剪下来贴在床头,想有一天能成为一个画家去法国呢——"这个话题令人愉快,黄子怡脸上出现少女般鲜活的表情,然而在看到谢明玉的时候,她又不可抑制地伤感起来,她伸出手一下一下充满感情地抚着谢明玉的额角,好像谢明玉还是从前那个孩子,软胳膊软腿的,像一只羊羔,她曾经有着澎湃的母爱想要一股脑地倾泻给这个孩子,然而长久的分离,使她和谢明玉之间总显得那么陌生,谢明玉身上越来越显现出欧阳老太太身上那种浑厚家世熏陶出来的优越感,骄傲、明亮、张扬、漫不经心的傲慢和优雅,恰如其分地拿捏着讥诮与嘲弄,那是真正的上等人,仿佛与她没有一丝关系,渐渐的,她的心也就淡了,有时候甚至会忘了自己还有个儿子。然而这一刻,那种一度枯竭的母爱又连绵地涌出来——
  谢明玉没有拒绝黄子怡的抚摸,他的目光甚至飘向远处,最后,他说:"我陪你过去吧。"
  黄子怡一下子顿住,吃惊地说:"你说真的?"
  谢明玉说:"等你安顿好我再回来。"
  黄子怡的脸上现出快活的表情,然而又马上忧虑起来,"没关系吗?你的工作呢,现在你爷爷不能理事,你奶奶那边……"
  黄子怡的话还没说完,黄子强忽然激动地插、进来,"说得是呀,这时候你怎么能离开,要不然姐我陪你过去吧,反正我在这儿也没什么事做——"
  谢明玉斜着眼冷笑了一声,"你会讲法语?"
  黄子强噎了一下,马上反驳,"我可以学呀,关键是我是一个男人,一个女人出门在外,没个男人在身边总归让人不放心——况且,现在这个时候,你怎么能走呢,你家老爷子随时都可能会挂,到时候你不在身边,多吃亏啊,怎么能白白便宜了他们?"
  谢明玉一扯嘴角,冷声道:"那也是我们谢家的事。"
  黄子强被这话又是一噎,心里有气,却不敢在谢明玉面前撒,他在这个外甥跟前总有些气弱,便嘟囔道:"我不就这么一说。"他抬头开始游说黄子怡,"姐,你说明玉也是谢家正经的孙子,没道理好处都让别人占了。你是不知道,就他那个堂哥谢暄现在多牛,动辄就是上亿的手笔,他仰仗的,不就是谢家嘛,我要有这样的家世,我……"
  谢明玉的眼风扫过去,一个讽刺的笑便出现在嘴边,"你连谢暄的一个脚趾甲都比不上。"
  这话有些过分了,黄子强涨红了脸,黄子怡也出声了,"明玉——"
  谢明玉站起来,他觉得自己简直有病,跟黄子强有什么好说的,"我回去了。"
  黄子怡连忙站起来,想挽留,又不知怎么开口,就这么走到门口,谢明玉望了望黄子怡说:"我陪你去法国。"
  黄子怡还有些犹豫,"其实没关系,你这边要紧——"
  然而谢明玉坚定地说:"我陪你去法国。"然后他头也不回地一头闯进夜色。

  谢暄躺在儿时的房间里,很快就睡过去了,第二天起来的时候,老太太早就起来了,就坐在门前的竹椅上,穿着依旧整齐干净,一如从前,一头雪白的银发梳得整整齐齐一丝不苟,在晨光中泛着金光,两只麻雀在院子的地上啄食,她就一直看着。
  谢暄下楼来,走到她身边,看着她的眼睛说:"外婆,认得我吗?我是三儿。"
  老太太认真地盯着他看了好久,忽然开心起来,"你是三儿嘛,我怎么会不认得,你什么时候来的?说起来真奇怪,昨天也有一个人说是你,还陪我讲了好一会儿话。"
  谢暄没有去纠正她,只是扶着他的肩膀说:"外婆,你看天气这么好,花开得这么好,我们走走好不好?"
  老太太像个孩子似的扭过身子,当做没有听到。
  谢暄说:"外婆,我们散步,来唱歌。"他努力从零星的记忆中找出一首附和老太太那个年代的歌,干巴巴地唱,"烟花那女子,叹罢那第一声……伊呀呀得喂……才卖了小奴身,烟花那女子,叹罢那第二声……花言巧语,他把奴来骗……"
  谢暄实在不是唱歌的料,老太太笑得前俯后仰,拍着谢暄的手背说:"你唱得不对。"她借着谢暄手臂站起来,调整了脸部的表情,似乎准备做一件重要的事,然后她唱了,她声音不像邓丽君那样甜,唱起来有种戏曲的婉转柔娴,慢悠悠的,像水洗了璀璨。
  谢暄便挽着她在院子里慢慢地走,她的记性明明那么坏了,居然还依稀记得歌词,唱《天涯歌女》,唱《小城故事》,唱着唱着,忽然忘词了,她就开怀笑起来,很不好意思的。
  郑阿姨就站在一边笑着看他们,看了一会儿,说:"老太太,给你们拍张照好不好?"
  老太太从前就喜欢拍照,这时候便高兴起来,"好呀,咱们一起照。"又忽然忧愁起来,"那你看我是不是要换一身衣服?"
  郑阿姨说:"不用,这样就很好。"
  但老太太似乎并不相信,依旧一副烦恼的样子,"我记得我从前有一件天鹅绒的裙子,我自己做的,别人看了,都说好,也不知道被我放到哪里去了——"
  她跟谢暄絮絮叨叨讲她那条天鹅绒裙子,等谢暄扶着她站到镜头前,她忽然一脸疑惑地问:"我们是要做什么呀?"
  郑阿姨拿着相机,耐心地说:"我们来拍照呀,老太太,站好了,笑一笑。"
  但她不笑。
  郑阿姨指着一边的谢暄说:"老太太,你看你的三儿要带着新娘子来看你啦,你怎么能不笑呢,吓坏人家姑娘啦——"
  于是老太太笑了,有点稚气,有点欢喜,像水波一样荡开来。她站在院子里的一丛浓荫下,穿着一件靛蓝色的老式盘扣布褂子,满脸细腻的皱纹衬得她整个人那样秀气。

  吃过午饭后,老太太有点乏了,上楼睡午觉去了,谢暄坐在廊下看郑阿姨拿他们中午吃剩的饭菜喂一只虎斑纹的猫——
  "哪来的猫?"谢暄问。
  "附近的野猫吧,经常跑来这边,我看饭菜倒掉也是浪费,就喂他吃,这小畜生难伺候得很,有些东西不吃——"虽然嘴上这样说,郑阿姨望着虎斑纹的猫的神情还是喜爱的。
  谢暄走过去,蹲在一旁看猫吃食,是有些凶相的猫,狭长的眼睛微微眯着,一副高傲的不容侵犯的样子,谢暄忽然就想到谢明玉,谢明玉最喜欢猫。
  谢暄伸出手想摸摸他,郑阿姨赶紧阻止他,"你可别轻易碰他,这小畜生野得很,小芬(保姆)上次看我们喂了他这么久,总该有点感情了吧,就想摸摸他,谁知这小畜生无情无义得很,很不客气地给了她一爪子,现在手上的疤还没退。"
  虎斑纹猫不知是不是听懂了谢暄他们在谈论他,狭长的眼眸抬了抬,瞟了他们一眼,满是轻蔑的样子,谢暄的心里忽然柔软了一下,试探着摸了下他的脑袋——不知是不是吃饱了心情好的缘故,猫懒洋洋地动了动脑袋,没理谢暄,郑阿姨也笑了,"这小畜生——"

  到傍晚的时候,何林找来了,谢暄知道自己该离开了,这让他的心头盛满了惆怅,老太太又开始有点糊涂了,浅褐色的眼睛目不转睛地望着他,"你要走了呀?"
  "是的,外婆,我下礼拜再来看你。"
  "哦……不好意思,请问你是哪位啊?"
  "外婆,我是三儿,你的外孙,我现在要走了,你要听郑阿姨的话,每天在院子走一走,这样对你的身体好。"
  "你要去哪里呀,你是不是要上学去了呀?"

  谢暄快走到院子门口的时候,那只虎斑纹的猫又出现了,无声无息地站在围墙上,黄玉般的眼睛安静地看着谢暄。谢暄站了片刻,走到围墙下,猫并没有被惊走,还是以一种高傲的神情看着谢暄,谢暄不由自主地伸出了手,那只猫扭过头似乎望了望什么地方,然后居然敏捷地落到谢暄的手里。
  郑阿姨惊叫起来,"哎呀,这真是神奇,这小畜生还认人了。"
  何林迟疑道,"三少,这是——"他不知道谢暄是不是想养这只猫,谢暄低头抚了下猫光滑的皮毛,若有所思。
  郑阿姨大概也觉得谢暄挺喜欢这只猫,就说:"不然我去拿个篮子装着,我看谢先生你跟这小畜生倒是挺投缘,不过野猫不大好养,养不熟。"
  谢暄拒绝了,嘱咐道,"郑阿姨,老太太那里您多费心,有什么事给我打电话。"
  郑阿姨连连点头,"这是应该的,你放心吧。"
  何林想接谢暄手里的猫,但谢暄拒绝了,自己抱着猫上了
106、两处 ...


  车。
  那只猫倒一点都不怕,一进到车里,就跳出了谢暄的手,跳到了后窗台,先是巡视领地似的转了一圈,然后望着后窗外渐渐远去的景物,谢暄觉得在他眼里看到类似忧伤留恋的情感,然而一忽儿,他已经跳下来,用爪子挠挠脸,惬意地卧在后座假寐了。
  谢暄无声地笑了笑,靠在椅座上也闭上眼睛,想谢明玉——


107

107、看客 ...


  分开的时候跟谢明玉闹得有点难看,但谢暄不想因此陷入两败俱伤的冷战中,回芜和的路上,他给谢明玉打了个电话,电话没有人接,于是谢暄给他发了条短信,让他晚上回公寓,他有东西给他。
  然后谢暄先去了公司,处理了一些要紧的文件,一直到晚上八点左右才回公寓。
  打开门,房间里一片黑暗,猫从他手里跳下去,一忽儿就敏捷地窜进了房间里。谢暄开了灯,驱走了令人不安的黑暗,猫威风凛凛地站在窗台,被灯光惊到,又瞬间跳到地面,窜进了厨房。谢暄并不去管它,目光在屋内逡巡了一遍,才放下钥匙,关上门。他在楼下站了片刻,走上楼去,打开主卧的房间,里面也是一片漆黑,他开了灯,谢明玉并不在那里。
  他回到楼下,打电话给谢明玉,电话依旧没人接,他留了言,然后扯掉了领带,到吧台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坐到沙发上,看着阳台上的夜色——
  到十一点左右的时候,他又打了个电话,依旧没有人接,猫对陌生环境似乎适应良好,已经跳到他身边的沙发上,舒服地蜷着身子睡觉,谢暄的手无意识地梳理着它光滑的皮毛,它的眼睛睁开一条缝,泻出琥珀一样的流光,懒懒地睨了谢暄一眼,又闭上了眼。

  谢暄醒来时,天已经快亮了,月亮已经淡得看不清影子了,天际还是混沌的——他居然在沙发上不知不觉睡过去了,茶几上的手机躺了一夜,没有任何动静,猫还在睡着,侧着身子,伸着四肢,露出柔软的肚皮。
  谢暄走到阳台,迎面而来的清鲜凛冽的空气让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噤,晓风掠过楼前的小树林,鲜嫩的树叶朔朔抖动,谢暄就这么看着,看着混沌的天际一点一点地澄明起来,看着熹微的晨光慢慢破开云层四射开来,看着这个城市慢慢苏醒,才感觉到身子的疲累。
  他走回室内,猫已经醒了,撑着四肢在打哈欠,露出细细尖尖的牙齿。
  谢暄给它倒了猫食和牛奶——这些都是何林准备的——自己上楼进行简单的梳洗后,就去了公司。
  他是第一个到公司的,楼下的保安看见他吃了一惊,"谢先生,这么早啊!"
  谢暄朝他点点头,进了电梯。
  处理完昨天剩下的文件,谢氏员工才陆陆续续来上班。谢暄揉了揉眉心,点了支烟,站在落地窗前看远处已经退去火红颜色变得炽烈的阳光,照在金碧辉煌的大厦顶端,看了一会儿,他的眼睛从对面移开,落到放在写字桌角的黑色的手机——
  王芸进来给他送文件,顺便送进来一杯咖啡。
  "谢谢。"谢暄微点了下头,并没有离开窗户。
  王芸没有急着离开,而是小心地看了看谢暄,"会长,你还好吧?"
  谢暄不解的目光扫过来,王芸嘻嘻一笑,指指自己的脸,"脸色看起来不大好,要注意休息啊——"
  "我知道了,谢谢。"
  王芸也就关心一句,并不多话,"那我出去了。"
  王芸出去后,谢暄又站了一会儿,才走过去拿过手机拨了谢明玉的电话,这一回电话直接关机了,他蹙起眉,对着语音信箱说道:"你在哪里?听到留言给我电话,我们谈一谈……"他还想说什么,张张嘴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将电话挂了——
  但谢暄一直等到下班,也没有收到谢明玉的任何回音,他决定回谢公馆看看——

  谢公馆如今有点冷清,前几日欧阳老太太还跟谢暄商量陪老爷子去卡斯里养病,那是南太平洋上的一个小岛,气候宜人,又清静,没那么多杂事——老爷子的身子比刚开始好一点儿,但只能勉强坐起,说话也只能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无法说完整的句子——如果两老离开,谢公馆就真的空寂下来了。
  谢暄停好车,往屋里走,谢亚难得也在,还有叶跳跳小朋友,老远看见谢暄就叫"舅舅",谢暄摸摸他的头,走进屋内,就听见谢亚说:"这个时间,应该已经到了吧。"
  欧阳老太太坐在沙发上,脸上的表情也不知是生气还是忧心,"我现在是管不住他了,他爱干什么就干什么——"
  谢暄走过去与欧阳老太太和谢亚说了几句家常,便装作不在意地问起,"明玉呢?"
  谢亚惊讶地看着他,"他陪三婶去法国了,今天早上的飞机啊——"
  谢暄仿佛被人当面抽了一鞭子,他没说话,但大概脸色不大好,谢亚仔细地看了看他,说:"明玉说已经告诉过你了,怎么你不知道?"
  被谢亚那样的目光看着,谢暄感到一种无所遁形的狼狈,然而这种难堪狼狈比不上心里面的愤怒和失望,但他的面上决不泄露半分,他镇定地与欧阳老太太、谢亚交谈,与她们一同吃了晚饭,然后才回到自己的房间。

  谢明玉离开之后就没有任何音讯捎回来,谢暄一开始还只当他是不放心母亲一个人,也以为他是赌气不想见谢暄,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谢暄开始怀疑——
  五月份的时候他亲自送老爷子和欧阳老太太去了卡利斯养病,回来之后就找了陆眠,问他谢明玉有没有跟他联系。
  陆眠有些奇怪,"他不是陪他妈去法国了吗?"
  谢暄的脸色有些不好,"他不在法国,三婶说他在巴黎陪她住了半个月就离开了,她还以为他回国了——"
  陆眠一下子不知如何说是好,"怎么会这样——我一直以为他在法国,我们很久没联系了,你也知道明玉一向随心所欲,接个电话也看心情——"
  两人一直有些无语,谢暄揉了揉眉心,陆眠斟酌了一会儿,小心地问:"你们怎么了?"
  谢暄忍不住要笑,有点冷,也有点苦,他也想问他们怎么了,但他马上意识到眼前的陆眠并不是他的朋友,何况,谢暄也不需要安慰同情——
  "你知道他买的公寓在哪里吗?"
  陆眠不知道,但孟古知道——谢明玉实在精,他平日里虽跟陆眠比较投契,但他更知道陆眠的心思细,心眼多,跟谢暄的关系虽然不冷不热,但难保不会向他透露。
  孟古一看到谢暄就没有好脸色,更何况告诉他谢明玉的公寓地址,还是陆眠好说歹说才,把谢明玉无故失踪的事跟他说了,他才臭着脸不情不愿地报了一个地址。

  谢暄原以为他能在公寓发现什么,但事实上,什么也没有。
  公寓没有经过任何装修,整套房子唯一奢侈的就是那张摆在客厅落地窗边的大床,上面的床单都揉成了一团,乱七八糟地堆在床脚,靠近窗边的画架倒在地上,画布上的颜料和地上的灰尘黏在一起,另外颜料、画笔、调色盘都凌乱地扔在地上,一个水晶烟灰缸缺了一角,烟灰和烟头撒了一地,房间里有一股空气凝滞的陈腐的味道——
  谢暄走过去将画架扶起来,端详那画了一半的画,谢暄对绘画并不太懂,何况画面上只是大片的颜色渲染,房间里还有一些画,看起来像是一些随手涂鸦,带着一种拙朴的天真,像浓烈的色彩下,有一种谦和诗意像微风在流动,又有一种根本的抑郁。
  谢暄说不上来,他坐在床上,看着那些画,点了一根烟,慢慢地抽着,看着——
  知道谢明玉真的走了。
  这个认知,抽空了他的力气,他倒在床上,木然看着光秃秃的天花板,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睡过去了,醒来天已经黑了,落地窗外是万家灯火,只是他像这个世界的看客。

作者有话要说:这一章没什么实质内容,就是过渡。不出意外的话,这一星期会把这篇文给完结了,终于要写完了,有种尘埃落定的感觉啊~


108

108、伤逝 ...


  这是最好的时代,功成名就、物欲横流,最美的艺术,最靓丽的美人,最奢侈的一掷千金都在林立的高楼、闪烁的霓虹间,人的欲、望膨胀到近乎荒蛮,空气中都浸淫着六朝金粉般的缠绵奢华。这又是最坏的年代,道德败坏,人伦失常,一夜暴富,倾家荡产,每天都有罪恶在阳光照不到的地方孳生。
  李家的覆灭也只是这每日上演的戏剧的一出,一段时间内成为别人茶余饭后的谈资,时间久了,便也被人忘记了,但人们还是记住了谢暄,记住了那个面容苍白,眼眸漆黑,眼神平静却又深不可测的青年。比起一干啤酒肚的"青年企业家",谢暄太年轻,长得又太"好"——说来也蛮奇怪,谢暄小时长得漂亮,越长面容却趋向平凡,然而随着岁月的叠加,那曾经平淡无奇的面貌像被时光打磨的玉石,渐渐显出沉潜的韵致,脸上线条越发清晰,举手投足间恰到好处的克制与从冷淡,从容与优雅,再加上机智犀利的谈锋,他身上有一种光影回顾的魅力,像法国古典小说里的贵族。
  那是一本商业杂志的专访,采访将近尾声,有经验的记者问:"谢先生,你看你家世优渥,仪表堂堂,这样年轻就取得这样大的成就,一般人追求的都已达到极致,人生趋向完满,是否还有什么可令你觉得遗憾?"
  谢暄的目光有一瞬间变得悠远,然而还来不及等人探究里面的秘密,他已恢复冷静自若,"完满的人生是不存在的,生活的魅力就在于缺憾,他驱逐人不断地去自我完善,去把握当下。"
  "那么谢先生现在的缺憾是不是还没有一位理想伴侣?"记者狡黠地问道。
  谢暄扯了下嘴角,一个算不得笑的笑转瞬即逝,"得之我幸,失之我命。"

  采访结束后,谢暄没有马上离开咖啡厅,直到何林下来找他,看见他皱着眉,右手拇指和中指捏着两边太阳穴,脸上是隐忍的痛苦,知道他的头疼病又犯了,最近这一段时间来,他头疼的频率越来越高——
  "三少,要不要我去拿药?"何林小心地开口询问。
  谢暄点点头,没有抬头。
  何林马上转身上了楼,拿了谢暄一直在吃的止疼药下来,看谢暄服下,慢慢缓解病状,才忧心忡忡地开口,"三少,是不是去医院检查下?"
  谢暄摇摇头,"没事。'益丰'那里怎么说?"
  说起公事,何林也立刻端正了脸上的表情,将情况一一向谢暄道明。

  谢暄有了一个新的习惯,他喜欢去谢明玉的那个一无所有的公寓,一般是在离开公司以后,他有时候站在落地窗前看落日熔金,有时候躺在光秃秃的床垫上抽烟,有时候会无意识地打开那些他已查看过无数遍的抽屉,翻看那些油画,有时候从这个房间走到那个房间,就在空荡荡的屋子里走来走去,听自己的脚步声撞击在墙面上,又反射回来,想象谢明玉一个人在这里的时候会做些什么想些什么。待在那里的时间有长有短,有时候,他只待半个小时就回去了,有时候是两三个小时,有几次,他就在床上睡着了,醒来已经是半夜,他就坐在床头一支接着一支地抽烟,看着天一点一点地亮起来,澄明替代混沌。
  他觉得自己的这种行为是不正常的,类似偷窥狂、跟踪狂之类的心里偏执者,是必须掩盖,不能向任何人透露的行为,每次离开那个公寓,谢暄会对自己说,这是最后一次。他知道自己必须回到正常的轨道去,一个没有谢明玉的正常生活——
  但是下一次,他依旧会打开这个公寓的门——或许这里是谢明玉最后那段时间待得时间最长的地方,他潜意识里想找出谢明玉离开的理由,给他找一个迫不得已——
  就是在那里,他躺在床上陷在一种半睡半醒之间接到了周塘的电话,老太太不行了——

  老太太最近精神一直不大好,吃得也不多,一天到晚就坐在椅子上,也不愿动,眼神呆呆的好像在想什么。一天起来,忽然清醒过来,好像前些日子睡了漫长的一觉,如今睡醒了依旧是从前那个干练优雅的老太太,她慢慢地收拾房间,叠放衣服,自己换了一身干净的布褂子,发髻盘得整整齐齐一丝不苟,耳朵上戴着一副金耳环,手上套了一只翡翠镯子,手指上戴着一只玉戒指,一只金戒指,然后坐在廊下好像等着什么,一直到黄昏时分,她跟郑阿姨说要上去睡一会儿,然后一直没有醒来——
  医生来了,只摇头让他们准备后事。谢暄的父母来了,谢亚一家来了,谢暄的姨夫一家来了,冯开落也来了,所有人都到齐了,沉寂了很久的老宅热闹起来,所有人都围在窗前,轮流同老太太说话,所有人都心知肚明,老太太的日子已经到了——农村有种说法,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请自己去,能过七十三,难过八十四——老太太今年刚好八十四,她一生大起大落,荣华富贵享过,穷困劳苦挨过,夫妻和睦,虽没有儿子,但两个女儿对她还算孝顺,外孙、外孙女都有了,如今还有了曾外孙,家族人丁兴旺,老了也没给女儿添什么麻烦,自己也没受什么病苦,活到这个年头,已经足够——因此,亲人虽哀伤,却也觉得老人清清白白地来,如今安安心心地走也好——
  所有人都轮流跟老人说话,好让她知道他们都在,都好好的——
  "妈,这是跳跳,你的曾外孙呢——跳跳,叫太太——"
  叶跳跳小朋友被他妈妈牵着,感受到这种肃穆的气氛,并不吵闹,非常乖巧地叫了一声,"太太——"
  韩若英俯着身对躺在床上的老人说:"妈,我们都在呢,你放心吧——"她忽然直起身,环顾了一圈,皱起眉,"三儿呢?"

  谢暄正坐在院子门口高高的门槛上,他还记得他初来周塘,那飞翘的檐角,精美的木雕牛腿、玲珑石窗曾带给他多少惊讶的欣喜;他还记得母亲的手抓着他手腕像钢铁箍着他那样用力生疼,母亲的高跟鞋敲在平整的青石板上清脆回音;记得外婆穿素色旗袍,站在黄昏的院子里转过头来看他的严肃样子,肩膀上似乎落着跋涉千年的尘埃;记得摆着院子里的桌子,饭菜的热气和夏日残余的暑气相互混杂,地上洒着冰凉的井水,记得外婆严厉的戒尺打在手指上的疼,记得她用那双粗糙但温暖的手给他洗脚,揉搓脚丫的温度,记得她给他打着葵扇教他念诗——念"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念"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念"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她念一句,他跟一句,是傍晚时分,录音机里有时是邓丽君的歌,有时是婉转袅娜的戏剧,念着念着,他的思绪就跟着歌声跑掉了——
  事实上,因为种种因素,两个女儿从小都没有养在老太太身边,因此行事作风没有一个人像她,反是谢暄,得老太太亲自教养,某种意义上来说,他更像她的孩子。谢暄知道所有人都在等他,老太太也在等他——
  但谢暄的心像灌了铅,他想,如果外婆见不到他的三儿,是不是就不会走——他知道这个想法的幼稚,然而他真的没法接受那个世界上最疼他的人的离去,哪怕是一分钟也好,就让那一刻晚点到来吧,再等等,再等等——
  但韩若英没有给他这个机会,她红着眼睛,气急败坏地拉起谢暄的胳膊,"你怎么还在这儿,赶紧过来。"
  她的指甲划在谢暄的胳膊上,谢暄被他拉起来,像当年那个苍白羸弱的孩子,被他拉着超前走,来到老太太的房间,房间里都是人,但他看不清任何人的脸,他们似乎都变成一个个符号,他如提线木偶般被扯到床前——
  韩若英深情地说:"妈,三儿来了,你最疼的三儿来了——"她用手凶狠地掐了掐谢暄的胳膊,"三儿,跟你外婆说说话——"
  谢暄机械地叫了一声,"外婆——"
  床上的人一动不动,似乎睡得很沉,韩若英又掐了他一下,谢暄又叫了一声,"外婆——"他说不出任何话,脑袋空蒙蒙一片,似乎弄不清楚事情,只能像个无助的孩子,在大人的示意下,干巴巴地叫人。
  老人没有醒来,下午四点十一分,医生正式宣布老人的去世,一时间,房间里哭声大作,韩若英、韩若华两姐妹哭得扑在床上,上气不接下气,几乎要昏厥过去,冯开落和谢亚也是满脸泪水,叶跃已经十岁,但还不能真正理解死亡的意义,只是看着这么多人哭,心底里也被勾起一种莫名的悲伤,他的眼泪涌出来,尽管他并不觉得伤心,只是想哭。
  但这些对谢暄来说,似乎都很远很远,他的灵魂仿佛离开了肉体,高高地俯视着众人的悲痛,他的心空空的,有什么东西断裂了,离去了,他无论怎么样伸手也抓不住了——


109

109、再遇故人 ...


  葬礼按的是农村的习俗,先在村里的祠堂停灵,有同族的亲眷过来要替老太太换寿衣,那些寿衣簇新奢华,但谢暄不同意。大家反复劝说,他只说:"外婆不喜欢这些。"
  她为自己准备了洁净的贴身衣物,穿了喜欢的干净布衣,从从容容地上路。谢暄只愿再好好看看她,想再触摸她,再拥抱她,给她一点力量,给她一点温度,但她不动,脸上蒙着一块黄色的锻帕,她已经死了。谢暄的生命中经历过死亡,然而没有哪一次能让他感到这种昏天灭地的无望,他知道从此以后他再没有一个可以回去的地方——但他没有流泪。
  别人拗不过他,便有些生气,对韩若英说:"哪有这样的,不穿寿衣像什么样子?"
  韩若英的眼睛已经哭肿了,看看表情木然的谢暄说:"随他吧,妈一向都不讲究这些。"她说不下去,哽咽出声,"妈生前最疼三儿——"旁边立刻有女眷扶住她小声劝慰。

  诵经声和哭灵声交替地在谢暄耳边响起,谢暄恍恍惚惚地还记得自己小时候碰上村里的白事,那一唱三叹的哭声像一首回环往复的哀诗,很好听,便好奇地问外婆,为什么人死了要那样哭,好像唱歌一样。外婆说,那是哭灵,现在很多人都不会哭了。还说了些什么,谢暄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来吊唁的人很多,除却远近亲眷,还有外公的老战友,有一些人见过小时候的谢暄,被人扶着颤颤巍巍地过来拍拍谢暄的手,脸上的哀戚那样明显,是想到了谢暄的外公,也想到来日无多的自己。上面也派了人来吊唁,谢暄接待他们,应对得体。
  但是他想到,这热闹的场面里有几个人是真心为老太太的离开而哀伤的,他们中很多人并不认识躺在那里的枯瘦老人,驱使他们来这里同一个不认识的遗体告别的原因是什么呢?
  灵只停了一天,第二天天未亮便出殡。浩浩荡荡的出殡队伍朝城北的火葬场出发。老太太没有儿子,火葬场的员工建议由外孙送老人最后一步。韩若英轻轻推了谢暄一把,"三儿送送外婆——"她已经哭得没了力气,整个人衰弱得厉害。
  谢暄和冯开落进了里面,看着老人被推进焚化炉,工人关上炉门,高温炉火轰的燃烧的声音回荡在耳边,谢暄的脸上平静得骇人,他感到身边的冯开落抓住了他的手。

  骨灰葬在北山的公墓,那里葬了谢暄的外公,如今要将老太太的骨灰也放进去,生同寝,死同穴。高大的墓碑篆刻着两人的名字,左边是韩公松年,今年清明时刚上过的漆还是新亮的,右边是老太太的名,还未上漆,谢暄拿了毛笔,蘸了红漆,一点一点地描——周氏杏素,两个名字并排,谢暄忽然想,外婆等这一天是不是等了很久?
  回去的时候,天空飘起了雨丝,湿润的空气里浸润了泥土的气息,公墓道路两边的山茶开得正好,碗口大的花朵那样鲜活,不知道从哪里传来一个女孩子的歌声——
  山中只见藤缠树,世上哪有树缠藤。
  青藤若是不缠树,枉过一春又一春。
  连就连,我俩结交订百年,
  哪个九十七岁死,奈何桥上等三年。

  谢暄听得一时有些入神,直到冯开落站到他旁边,轻声唤他,"小哥——"
  谢暄回过神,遇上冯开落担忧的眼神,他摇摇头,说:"没事。"
  冯开落的眼睛通红,但依旧勉强笑着,"小哥,我相信,一定有一条我们看不见,但与我们的旅途平行的路,外公在等着外婆,他们会一起相互搀扶着慢慢地走。"

  中午在祠堂里摆了十几桌酒席,早上那副期期艾艾的景象已浑然不见,所有人都热热闹闹说说笑笑,"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谢暄一直没有出现,何林忙前忙后。
  老宅里冷冷清清的,隔着老远也能听到祠堂里的喧闹,谢暄坐在院门的门槛上,抽烟。冯开落过来找他,说:"小哥,该吃饭了——"
  谢暄应了一声,没有起身。
  冯开落站了一会儿,也坐到门槛上,两个人默默地坐了很久,直到祠堂里的宴席散了,有人陆陆续续地回家,冯开落听见她们说——
  "老太婆这个时候走也是福气,活着的时候健健康康的,走的时候痛痛快快的,对儿子女儿都好——"
  "你是不知道,老太婆到后来已经是不大清楚了,她女儿请了两三个人照顾她的,也亏得他们家有钱,不然摊在一般人家,可不拖累死。"
  "说得是,也是福气,大囡嫁得好,家里老有钱,你看今天这个排场,听说已经尽量不铺张了,但上山的车子还是堵了整一条街,清一色的黑色大奔——看看送了点什么东西?"
  "两条毛巾,一盒燕窝,还有一只碗,哦哟,骨瓷的,看来要值好几百,真客气——"
  "对他们这样的人家来说,钱都不是钱了——这个碗蛮好,给你孙子盛饭吃的,保佑长命百岁,福气绵长的——"
  "呵呵,那是舍不得的,小孩太小,马上就被他打破了——"

  两人说笑着走远了,冯开落看了看谢暄,谢暄像是根本没有听到那些对话,只是抽着烟,眼窝深陷,仿佛只是一夜之间,人就瘦了一圈。冯开落将自己的手覆盖到谢暄的手背上,"小哥——"
  谢暄从某种情绪中惊醒过来,看了眼冯开落,低下头去,"对不起,开落——"
  冯开落不明白他突然的道歉。
  谢暄将烟头在地上熄灭了,说:"外婆的身体其实早就不好了,是我一直没告诉你,我总是希望,外婆是我一个人的,你也好,谢亚也好,即便是妈妈和阿姨,我都不想你们来跟我抢,希望在所有人里面,外婆最疼我,只疼我——但事实上,也许外婆是想你们的,希望你们多来看看她,是我太自私,让她失望。"
  冯开落的心里酸软得几乎要化掉,他张开手臂,从侧面揽住谢暄的肩膀,靠在他身上,小声地说:"没关系的,小哥,没关系的……"他的唇慢慢凑过去,在谢暄的唇角蜻蜓点水般地触了一下,就立刻分开,心脏疯狂地鼓噪起来,他小心地看着谢暄的反应,但谢暄像是没有察觉到,他拉开了冯开落的手臂,对他说:"好了,去吃饭吧。"
  冯开落不知道谢暄是不是真的没有发现,便有些忐忑地看着他,谢暄已经站起来,朝祠堂走去,冯开落咬了咬唇,默不作声地跟上去。

  葬礼结束后,一家人聚在老宅里商量一些老人的身后事。老太太早就立过遗嘱,二十三万的存款两个女儿一人一半,剩下的一些小古玩和首饰留给谢亚和冯开落,叶跃作为曾外孙也得了一份,尽管并不多,房子留给了谢暄。
  韩若英怕妹妹有想法,就说:"妈大概也是想三儿在这儿长大的,对这房子有感情,我们自己都有房子,怕是看不上这老房子,到了手上也是转手处理了,妈舍不得,你不要多想。钱我一分也不要,就留给开落吧。"
  韩若华皱了眉头,不悦道:"我有什么好多想的,房子是妈的,她想给谁就给谁,我跟个孩子计较什么。别钱不钱的,我们家还不差这几万块。"
  韩若英脸上便有些讪讪,两人相对无言,一时又想起母亲,眼眶再次红起来。

  生活就像一列永不停歇的列车,一旦你跟不上他的节奏,只能被抛在半路的荒丛。
  老太太过世后,谢暄还是那个样子,脸上很少有喜怒,每天工作超过十个小时,但跟在谢暄身边的何林能够明显地察觉到那些变化,谢暄变得更加的沉默寡言,也更加的冷漠无情,然而在这种冷酷背后是一种厌倦,尽管他如今的事业蒸蒸日上,"美丽岛"从一个项目上升为一个独立的公司,已经在做上市的准备,很有可能成为谢氏的第四大支柱产业,整个谢氏对他言听计从,他实际上已经成为谢氏的掌舵人,但他似乎并不豪情万丈,有时候,何林从他脸上能看到一种萧索的神情。

  王芸抱着一摞文件走进谢暄的办公室,一边拿给他签名,一边说:"名扬百年校庆,发来了校友请柬,校长特地打电话过来,说如果可以,想请你做一个讲座,三少去吗?"
  以谢暄如今的权势,也只有名扬的校长敢随随便便打个电话开口就想要他做讲座了。谢暄对名扬是有感情的,几乎是一听到这个名字,耳边似乎又响起那些舞曲,那些欢呼,那些神采飞扬的演讲,已经习惯冷静的热血便不由自主地开始澎湃,不过讲座——谢暄在心里面摇摇头,眼睛不离文件,说:"我有什么好教给别人的呢?现在的学生可比我有想法多了。"
  "会长大人说笑了,你不晓得你是整个名扬的偶像吗?"
  谢暄根本没把王芸的话当真。
  王芸说:"那三少不去?"
  谢暄没说去也没说不去,只问:"什么时候?"
  "九月二十一号"
  那就还早,谢暄没有再说。
  最后一份文件签完,王芸将一张红色的请柬放在谢暄面前,谢暄愣了一下,抬头看了她一眼,"谁的?"
  王芸挑挑眉,笑而不答。
  "你的?"
  谢暄脸上的惊诧太明显,让王芸不得不抱怨,"会长大人,你脸上的表情太伤人心了。"
  谢暄马上道歉,"抱歉,我有点吃惊,这么快。"他对王芸的印象似乎一直停留在能干的秘书和那个对他说"爱情是世上最难的遇见,不如享受当下"的女孩子,就那么一忽儿,她要结婚了,即将为人妻,为人母——
  王芸耸耸肩,"会长大人,我三十一了。"这个年纪已经算是大龄剩女,结婚是正常的吧。
  谢暄又是一愣,原来他们都已经三十一了,年少飞扬离他们已经上辈子的事了。他打开请柬,看到新郎一栏的名字,又是一愣,"扬关?"
  王芸笑起来,"就知道会是这个反应,你想得没错,就是那个扬关。"
  谢暄努力回忆,记忆里的扬关阳光爽朗,有些侠气,有点冲动,没有多少心机,与学生时代冷静自若的王芸除了一同在学生会,并没什么特殊的交集,实在没想到这两人会走到一起。
  "他年前回国,我们偶然碰到,就联系上了,后来觉得彼此合适,就在一起了。"王芸淡淡地解释,落落大方。
  谢暄心里为他们感到高兴,"不管怎么说,恭喜。"
  王芸微笑,"谢谢。那么我要求一星期的婚假会长大人应该不会反对吧?"
  "我给你半个月的假,好好玩吧。"
  王芸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忍不住爆出一句学生时代的口头禅,"会长大人最高!"她脚步轻快地走出办公室,临出门还记得提醒谢暄晚上七点在蒂爵酒店的宴会,"如果会长大人你找不到女伴的话,我不介意牺牲一下。"

  晚上的宴会谢暄是一个人去的,何林开车送他过去——
  "你明天叫人事科选个人上来,先跟着王芸熟悉一下工作,免得到时候王芸一走就手忙脚乱。"
  何林也接到了王芸的请柬,知道她马上要结婚,于是点头,"知道了,只是这算暂时接替王秘书,还是……"
  谢暄明白他的意思,"先看看,若可行,就专门培养接替王芸。"尽管他也很舍不得王芸这个能干的秘书,然而王芸很有可能一结婚就要孩子,她已经到这个年纪不可能再拖下去,到时候即便不辞职,有了孩子家庭的拖累,王芸的重心势必要转移,而谢暄是个严苛的人。
  正说着,车子已经在蒂爵酒店前面停下了。何林绕过来给谢暄开了车门,谢暄一边整理着袖扣,一边说:"九点半过来接我。"
  "是。"

  谢暄走进酒店,温暖的金色灯光一下子笼罩住他,他在侍者的引领下不紧不慢地走向宴会厅——这次的宴会举办方是一个女人,一个很具传奇色彩的女人——刘玉娥,她是一个寡妇,亡夫翟让生比她大整整二十岁,其貌不扬,是当年芜和一个很有影响力的人物,以珠宝起家,身家颇丰,当年刘玉娥带着六岁的女儿嫁给这个老男人,一时间成为上流社会的话题,人们在暗地里纷纷嘲笑翟让生——有这样的身家,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偏偏要个来历不明的已经不算年轻的女人,还要白白替别人养女儿——结婚不到两年,翟让生在一次出海时脑溢血身亡,刘玉娥继承了庞大的遗产,孤儿寡母,巨大的财富就像一块诱人的蛋糕,等着别人的掠夺瓜分。然而令人吃惊的是,刘玉娥不仅守住了亡夫的家业,甚至干得比亡夫更出色,人们终于意识到,这不是一个简单的女人,她不仅让见惯风月的珠宝大亨拜倒在她的裙下,也让那些看不起女人做生意的男人不得不正视她——但刘玉娥更出名的,是她做事的狠绝与不留余地,以及混乱的私生活,她喜欢年轻的男孩,包养年轻男模特,随着年龄的增长,她这一爱好越来越不加掩饰,这使得她在贵妇圈臭名昭著,没有女人愿意与她来往,她的女儿也与她关系僵硬——
  这次的宴会,是因为刘玉娥要收一个义子。

  谢暄到的时候已经有些晚了,宴会厅里的都是芜和有头有脸的人,看样子,刘玉娥挺看重这个义子。
  谢暄拿了杯香槟,与几个相熟的生意伙伴打了个招呼,听了一耳朵的恭维话,脸上依旧是漫不经心的浅笑。他的沉静冷淡,像奢华绚烂之后归于平静,那平静里蕴含着曾经的年少轻狂,曾经的傲然不逊。谢暄并不知道,他每一次出现在这样的宴会上,已经成为别人目光的追逐对象。
  刘玉
109、再遇故人 ...


  娥一看见他,就朝他走来,身边跟着一个年轻的男子,应该就是她的义子。
  刘玉娥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美人,她的皮肤微黑,明亮有神的眼睛微微凹进去,身上似乎带了点东南亚那边的血统,尽管已经将近四十多岁,但丝毫不显老。微丰的身材,乌黑的头发在脑后盘成髻,露出光洁的额头,穿一条翠绿的长裙,戴一套绿宝石首饰,扑面而来一种蓬勃的野性与不可预测的神秘,还没走到谢暄面前,她先爽朗地嗔笑起来,"三少来了怎么也不过来,害我以为没这个面子请动大名鼎鼎的谢三呢?"
  "刘总言重了,我看刘总忙得很,不好打扰。"
  刘玉娥咯咯笑起来,"说的什么话,倒像是我这个主人怠慢了。"
  "怎会?是我笨嘴拙舌,说不来讨人喜欢的俏皮话,怕过去了反冷了场。"
  "三少就是不说话,光站在那儿也让宴会厅蓬荜生辉,三少若不来,今天这里多少女孩子要失望,当然,最失望的一定是我。"
  谢暄笑笑,不说话,从一开始他就感受到一束玩味的目光,来自刘玉娥身边的男人,谢暄装作喝酒,快速地看了他一眼,这一眼却让他吃了一大惊——
  那个人瘦瘦高高,穿一身精致奢华的手工西服,白色衬衫上的晶莹闪亮的水晶纽扣展露着他的优越感和高品位,略显苍白的皮肤,微泛淡红的唇,俊逸又清媚的面容奇异地透露出锋芒般的疯狂与狠毒,他剔透幽黑的双瞳在接触到谢暄的视线后更深了——
  江缇英!居然是那个已经死了的江缇英!
  刘玉娥察觉到两人之间互动,脸上的笑更深了,拉着江缇英说:"来来,阿英,我同你介绍,这位就是谢暄谢三少了,咱们芜和年轻人中的第一人,他的生意做得极大,以后你要多向三少讨教。"又对谢暄说:"三少,这就是我的义子,江英,他初来芜和,以后还要你多多关照呢。"
  江缇英伸出手,脸上的微笑完美无缺,"谢三少,久仰。"
  谢暄的右手与他握在一起。
  正这时,一个不和谐的声音响起,"说什么义子,脱了裤子还不一个样,女人放荡起来恐怕就算亲儿子都不放过。"
  那话像是故意说给谢暄他们听的,语气里尽是鄙夷与刻薄。刘玉娥的脸立刻挂下来,眼里闪着狠辣的光芒,江缇英的唇畔还挂着动人的微笑,轻描淡写地挥了下手,立刻有两个黑西装的健壮男人上前,捂住那人的嘴,将他拖出了宴会厅,谁也不知道这个逞一时口舌之快的人会有什么样的下场。
  宴会在一瞬间陷入僵局,人人自危,看向江缇英的目光已经彻底变了。
  刘玉娥笑了起来,"发生一点小意外,大家不要在意,今晚玩得开心点。"她朝乐队示意了一下,乐队奏起了舞曲,她朝谢暄伸出手,笑道,"不知有没有这个荣幸,跟三少跳个舞?"
  谢暄仰头喝掉杯中的香槟,将杯子放到侍应生的托盘上,握住刘玉娥的手,"我的荣幸。"
  刘玉娥的舞跳得极好,谢暄带着她前进后退旋转,一时间成为一道养眼的风景线。
  气氛终于又渐渐回温。

  "三少不要介意,阿英一向比较紧张我,他性子就是太冲动,容不得别人说我不好。"
  "那我要恭喜刘总,得这样一个孝顺的儿子。"
  "人家说我收义子其实是养男宠,三少看呢?"
  "那至少让我们的生活看起来像本小说。"
  刘玉娥哈哈笑起来,笑声引得人们频频注目,但她丝毫不当一回事,"听说三少的骑术极好,刚巧我在城北马场有些股份,不如哪天一起出来骑马,我家娉婷也是从小爱骑马,年轻人兴趣相投,兴许可以交个朋友——"
  "只怕刘小姐不乐意。"谢暄说完,不给刘玉娥机会,就趁着换曲的时机退出了舞池,告辞离开——

  谢暄走出酒店,何林还没到,他站在门口正想打电话,一个穿黑西装戴墨镜的男人走到他身侧,看似恭敬实则有些强硬地说道:"谢先生,我们老板请你过去。"
  谢暄愣了一下,看到不远处有一辆黑色的宾利房车,江缇英就在车里面,隔着不远的距离,笃定地看着他。谢暄走过去——
  "去哪儿,我送你一程。"他话刚说完,那个黑衣保镖已经打开车门。
  谢暄从善如流地进了车,保镖关上门,车子缓缓地开动。
  车内很宽敞,江缇英懒懒地靠在车座上,给谢暄倒了一杯香槟,然后拿着手帕仔仔细细地擦了擦手指,才拿起自己那一杯,一口喝尽了,他已经有些微醉了,看着谢暄笑着说:"是不是很惊讶?"
  谢暄捏着细长的杯脚,低低地笑了声,"江英?既要换名字,怎么不换个彻底?"
  江缇英浑不在意地说:"江缇英也好,江英也好,都是我,我不怕别人认出我,就怕他们认不出——"说到这里他的眼里闪过一丝阴冷狠毒,"我就是从地狱里爬回来的恶鬼,谁对不起我,我就千百倍地还报给他。"
  谢暄揉了揉太阳穴,"你跟刘玉娥是怎么认识的?"
  江缇英歪着头看他,"你也觉得我上了她的床?"
  "这个跟我无关。"
  江缇英笑起来,简直乐不可支,笑完了,说:"这种事情根本就不重要,重要的是,她能帮助我回这个圈子,黑社会再怎么有势力依旧是黑社会,没有人引荐,永远不过是高级点的小流氓,而我要的,不仅仅是这些——"
  谢暄摇头,"你这样大的排场,是怕人不知道你现在是黑社会吗?"
  江缇英又将一杯酒一饮而尽,浑身散发出一种危险的血腥气,"你知道死什么感觉吗?海水灌进你的鼻子、耳朵、嘴巴,心脏血管被挤压,像千万根竹签同时往中间刺,濒临死亡的时候,原来耳朵里可以听见一种像海豚音一样的声音,好像有什么在召唤你——可惜刘卫东没有儿子,不然我倒是想让他尝尝这种味道。"
  谢暄注视着江缇英,他还是一如从前那样美丽,但这种美丽底下是一颗残缺的灵魂,他漂亮的皮囊下的东西已经变质,开始腐烂,他让谢暄想起王尔德笔下的那个叫道连?葛雷的美少年,这种残缺的美丽让他像一棵罂粟一样带着极致的诱惑。
  现在的江英身上有种神经质,时而狂喜,时而狂悲,时而残暴,时而脆弱,不择手段,还有洁癖,不管他如何挣扎,那些不堪的过往经历已经摧毁了曾经那个要做"武陵轻薄儿,斗鸡走狗过一生"的江缇英。

  车子在谢暄公寓的小区门口停下,谢暄下车,才走了两步,江缇英在车内叫住他,"谢暄,我以前说过,我会帮你,这话依旧有效。"他眼里的认真,一瞬间,与曾经那个少年重合了。
  他说完,便关上了窗,黑色宾利车缓缓地驶远了。
  何林的电话来了,"三少,对不起,福永路出了一起车祸,我被阻在那里——"
  谢暄打断他,"我已经回来了,你也回来吧。"

作者有话要说:有不好的预感,按这进度,觉得明天结不了尾,唉。
不过明天明玉一定回来了。
我今天写了一天啊,大家快表扬表扬我~


110

110、好和坏 ...


  初春的小莲山山花烂漫,美不胜收,但谢公馆却冷清得很,如今也只有谢暄会回来住,植株高大的白色玉兰开得纷扰而寂寞。
  周末谢亚难得回来,她是来拿东西的,叶跃一个人留在楼下,站在玉兰树下,穿着一身考究的儿童西装,打着领结,通身上下一派高人一等的优越感,然而他自己却并没有富裕家庭出来的颐指气使,他的性子一点不像他的父母,反而跟幼时的谢暄有些相像——他仰头看着满树堆雪般的花朵,安静乖巧得令人心疼。
  谢暄走过去,摸了下他的头,他转过头看见谢暄,有些腼腆地叫了声,"舅舅。"
  谢暄鬼使神差地说:"跳跳,我们去摘花好不好?"
  叶跳跳睁着大眼睛,有些不解地看着他。
  谢暄弯腰将小孩抱起来,两手托住他的肋下将他往树上送。小孩吓了一跳,但马上反应过来,双手双脚开始往树上爬,他从来没有这样做过,尽管在脑子里幻想过无数次,但妈妈绝对不允许他做出这样粗鲁的行为,一个人的时候他曾经试图做些大人不允许的事情,比如故意去踩水洼,用扫把当武器与不存在的敌人决斗,但小小的得意过后,他马上又索然无味了。在他的幻想里,他不是爸爸妈妈的孩子,他是勇敢的小飞侠,同海盗们战斗,保护同伴;有时候他会很任性,他要所有人都听他的,所有人都迁就他,但是他有时候他又会像个懂礼貌的小绅士……
  现在这个梦有些变成现实了,他正在征服这棵巨大的树怪,他要去采摘那朵最美最芬芳的花朵,以此来向他的敌人和同伴证明他的勇敢无畏。
  他爬上去了,尽管衬衫纽扣脱线了,外套上都是被粗糙的树皮摩擦留下的污迹,但他胜利了,他回头去看,舅舅站在树下看着他,眼里都是赞赏,他又向一条粗树枝爬去,他要去摘那里的一朵花,他已经比较过,在他能看到的花里面,它是最美的。
  他的手够到了花茎,正在这时只听一声怒喝,"叶跃,你在干什么?"
  那是妈妈的声音,他吓得一哆嗦。
  谢暄的两只手原本就时刻在下面伸着,这时候赶紧上前一步要去接小孩,但孩子虽受了惊吓,还是牢牢抓住了树枝,没有掉下来。
  谢暄皱着眉头转头,"谢亚,你吓到他了。"
  谢亚正后悔自己的莽撞,但她不愿在谢暄面前示弱,严厉的目光盯着小孩儿,沉声道,"叶跃,下来。"
  小孩趴在树上,手上还紧紧攥着那朵花,他根本下不来。
  佣人见机立刻上前,将小孩抱下来。小小的人又变成那个沉默寡言的孩子,眼神有些畏惧地不敢看母亲。
  谢亚的脸上布满阴云,"我说过多少次,不要学那些没教养的小孩。"
  叶跃低着头,小声说:"对不起,妈妈。"
  谢暄看不过去,忍不住插嘴,"谢亚,你太严厉了,跳跳还是个孩子,爱玩是正常的。"
  谢亚抬头看向谢暄,目光犀利,"现在不教好,等着将来变成一个没心没肺的人吗?"
  这话明显影射着什么,谢暄的唇角绷成一条直线,说:"我知道因为姐夫的事,你心里不痛快。"
  谢亚便不再掩饰自己的怒气,"既然你说起来,那咱们好好摊派摊派,谢暄,遗失投资案的机要文件是你姐夫不对,可他也不是故意的,你把他调离现在的位子是什么意思?"
  "他的一个不小心,你知道公司要损失多少吗?参与人员的半年努力全部白费了,我不能不给他们一个交代,如果这份文件落入对头公司,损失更是不计其数——"
  "损失损失,张口闭口就是损失,能损失多少?谢家难道还缺这么点钱吗?那是你姐夫,不是别人!"
  谢暄不想跟谢亚吵,冷静地说:"他也是谢氏的员工。"
  谢亚怒极反笑,"当初你跟谢晖争得头破血流的时候,你姐夫可没少帮你,这你还记得吗?"
  谢暄不做声,十岁的叶跃看妈妈和舅舅争吵,抿着嘴唇一声不吭,眼里都是不安,佣人早就站得远远的,低着头不敢过来。
  谢亚冷冷地看着谢暄,"我怎么会有你这样冷血的弟弟。"她说完,一把拉起叶跃的手,朝自己的车走去,高跟鞋笃笃地敲在地面上,冰冷而肃杀,叶跃的腿短,跟不上他妈妈的脚步,走得跌跌撞撞,手上紧紧攥着那朵玉兰花,还回过头来看他的舅舅——

  佣人知道谢暄心情不好,没有人拿琐事去打扰他,连脚步都放轻了。谢暄靠在二楼阳台的躺椅上,手上的一本书很久都没有翻动一页,阳光很暖,早天的云那样软,他不知不觉睡过去,也不知睡了多久,半梦半醒间,他觉得有人给他盖了一条薄毯,有一个气息靠近他,柔软的唇瓣擦过他的唇畔,察觉到他要离开,谢暄忽然抓住他的手腕,一个呼唤脱口而出——"明玉——"
  那人顿了下,没有挣脱。
  谢暄渐渐清醒过来,看清眼前的人,是冯开落,他的手腕还没自己抓着,微弓着身看着自己,深棕色的眼瞳有一种深沉的感情呼之欲出。
  谢暄放开他,从躺椅上坐起来,"开落?你怎么过来了?"
  因为谢暄坦然的态度,冯开落有些失落,因此抿着唇没说话。
  "来了很久了?"谢暄掀开薄毯,要站起来。
  "小哥为什么要喜欢谢明玉?"
  谢暄已经走到阳台门口,听见这话,顿住了脚步,缓缓地转过头去。冯开落的身子僵直着,眼睛明亮得慑人——
  谢暄没有说话,久久地看着他,像要看穿他的一切心思。这种宛若手术探照灯似的目光让冯开落的脸烧起来,有种无处躲藏的狼狈,但他还是执拗地看着他,"他不好——他跟南生哥一样,都只想到自己,他们都让你伤心,他们不配爱你——"
  "你闭嘴!"谢暄的脸色很难看,语气很严厉。
  冯开落吓了一跳,谢暄对他一向温和,他从未见过谢暄发怒,心底便有些惴惴,他低下头,小声地说:"对不起,小哥。"
  谢暄勉强缓了缓脸色,"我的事你不要管,你过来有什么事吗?"
  冯开落的脸色有点白,摇摇头,他本来的确是有事,但现在——
  谢暄也没有心思探究他的心理,只说:"时间不早了,陪小哥吃饭吧。"

  晚饭后冯开落就离开了,走的时候情绪依旧不高。谢暄回到起居室,佣人送来一封信,谢暄觉得奇怪,他实在想不出会有什么人写信给他。他拿起来看了看,信封是黄色的牛皮纸,上面的字是用蓝黑色的钢笔写的,娟秀中带着风骨,尤其在勾画中透出一种挡不住的锋芒。没有写寄件人的地址和姓名。
  谢暄用裁纸刀将信启开,里面的信叠得非常整齐,用的是最普通的白色单线信纸,开头也是规规矩矩——

  谢暄:
  你好!
  这样冒昧写信给你,我感到很抱歉,但有些事情又觉得如果不告诉不好。
  不晓得你还记不记得我,记不记得周塘有一个女孩子叫孙兰烨,做过你一年的同桌,有一次,在河边的砖窑,忽然哭得仿佛世界末日一样,那是我刚得知我不是爸妈亲生的,觉得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可怜的人,没有人爱我。你明明同周南生走掉了,却又折回来了,默默地将一方干净的手帕放在砖垛上。你没有说一句安慰的话,却让我觉得温暖,多少年过去了,我还记得当时的情形。尽管你现在功成名就,风光无限,然而在我的心里面,最鲜明的印象还是那个有点瘦弱有点忧郁的男孩子。
  这样啰啰嗦嗦你一定觉得烦了吧,其实我要说的是,去年八月份的时候,我回周塘看爸妈,遇上了周南生,他是一个人,我们大约有十几年未见了,他的变化挺大,这种变化不仅仅在于外貌,更在于一种内在的气质——我印象中的周南生一直是周塘的孩子王,会玩,会闹,豪气,仗义,有点玩世不恭,但绝不笨——而那时候坐在我面前的人成熟、理智、内敛、大气,这或许是时间给予他的礼物——
  我们聊了很久。真难以想象,小时候我是多么讨厌他,现在却坐在一起聊得那样愉快——我们聊小时候的事,钓龙虾,摸螺蛳;聊教过我们的那些老师,小学六年级时教了我们半学期语文的女老师,我们还吃过她的喜糖,结果结婚不到半年就离婚了,听说前段时间终于又结婚了,初中的数学老师家里开了一家快餐店;我说他小时候那样喜欢欺负我,一定喜欢我,男孩子总是这么幼稚,周南生既不肯承认喜欢我也不肯承认欺负过我,我们两个三十多岁的人就在咖啡馆像孩子似的大声争论,彼此大笑,引来旁人侧目。时间真是好东西啊,曾经那些如此难以启口辗转反侧的话如今都可以坦然诉说,回过头去看,一切都是好的。当然也聊到了你。
  我察觉到他谈起你时的不自然。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几年前开始写小说的缘故,我总是下意识地去探究一个人说这句话时潜意识里的真实意图,以此来分析这个人的性格特征,行事作风,这个毛病几乎让我在男女关系中吃尽苦头,它让我轻易看到一些男人庸俗与劣根性,让我无法再产生恋爱的感觉。
  请原谅一个写作女人的神神叨叨。
  在与周南生聊天时,我也不自觉地观察了他的神态、语气以及一些小动作。他说到你的时候总有点下意识地回避,这回避不是因为厌恶或者不感兴趣,恰恰像是一种自我保护,回避可能到来的痛苦、伤害,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情形——
  我记得你们两人曾经那么要好,形影不离,比一些亲兄弟还要亲密。高中时周南生出事的时候,你的关心、担忧,我全部看在眼里,在连他妈妈都放弃他的时候,是你不顾一切地抓住他,不肯放弃他。那时候,我就为你们之间的情谊感动,人的一生中,除却血脉相连的父母,有一个人肯为你做到这种地步,是多大的幸事。那时候,其实心里有点羡慕你们,还向往过这种男人之间的义气。
  是有什么误会使你们产生隔阂吗?但愿你们能够互相谅解,马上和好如初。那时候我是这样想的。
  后来,他拿出药来吃,我问他怎么了。他沉默很久,才轻描淡写地说是胃癌,晚期。

  谢暄的抖了抖,信纸便从他的手指间滑落,掉到了地上,谢暄弯腰哆哆嗦嗦地去捡,一阵熟悉的疼痛袭向他的脑袋,他的眼前一黑,一骨碌摔在地上,手中还紧紧攥着那张信纸——

  再醒来的时候人已经在医院的豪华病房了,晚上,房间里只有茶几上的一盏台灯亮着,一个男人托着腮帮歪在圈椅上睡着了。谢暄挣扎着起来,动静吵醒了睡觉的男人,他站起来,"你醒了,觉得怎么样?"
  谢暄看了他一眼,居然是肖焚,"他们怎么把你找来了?"
  肖焚耸耸肩,走过去想按铃叫医生过来,谢暄阻止了他,"不用叫了,我没事。"
  肖焚看了看他的脸色,"你是不是工作太卖力了,搞得昏倒在房内。犯得着吗?少工作一小时,谢氏又不会垮掉——"
  谢暄没理他,他的头转来转去,似乎在找什么。
  "你是不是在找这个?"肖焚的手里正是孙兰烨的那封信。
  谢暄没有立刻伸手去接,而是看着肖焚的脸,说:"你看过了?"
  肖焚语塞,那不是一封令人愉快的信,信里面的内容太过悲伤,让了解谢暄对周南生的情谊的肖焚不知该如何开口,是当做没有看过还是该说些安慰话?肖焚还在犹豫,谢暄已经拿过信纸,冷声道:"你出去。"
  肖焚忧心忡忡地开口,"谢暄——"
  "出去。"
  谢暄的脸色不好,肖焚不敢多说,"我在外面,有事叫我。"

  谢暄的心震荡得厉害,克制着颤抖打开信纸,强迫自己看下去——

  我惊得差点从位子上跳起来,我从来没想过自己相熟的人会被这样一个可怕的病魔缠住,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周南生看出我的想法,反倒是笑笑说:"其实没什么大不了的,现在很多人得这个。"
  我艰难地咽下唾沫,立刻想到的是治疗所用的昂贵医药费,那能够拖垮一个中等家庭,我记得周南生的母亲已经改嫁,恐怕不能指望上。我表示钱方面如果有需要可以帮忙,尽管绵薄,但那是我的心意,我希望谈论钱这个问题没有伤害他的自尊,我努力表达这个意思,但颠三倒四,自己都听不下去。周南生笑着拒绝了我,"钱的事不用担心,倒是有有另一件事你可以帮到我——"
  我立刻点头,表示只要自己能做到一定帮他。但我怎么也没想到他会提那样的要求,他给了我一张卡,里面有五十万,说希望在他死后依旧能够每个月往她母亲的卡里打五千块,一直到他母亲过世,剩下的钱随便我怎样支配,其他的什么也不要说。接着他抽了根烟,他的病不允许他接触烟酒,但我故意忽略了这些,我想他需要烟草让自己平静——
  "她不知道我得病的事,也不知道我在哪里,这些年我从来没回去看过她。我从前很怨她,也恨过她,离开她之后赚的第一笔钱全部寄给她,不过是为了偿还她生养我的恩情,也是一种幼稚的报复手段。但现在反而想通了,她想要追求自己的理想生活并没有错,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路要走。她现在过得很好,那个人的儿子对她也不错,就让她以为我还在哪个地方好好活着吧。"我的心难受得厉害,他越平静坦然,我越不能自已。
  他漆黑的眸子郑重地看着我,
110、好和坏 ...


  "我知道这样的事可能很为难你,但我没有其他人可以信任,拜托你了。"他这样说让我感动,也让我感觉肩膀上沉甸甸的责任。
  如果没有遇到我,不知道他会怎样处理这件事。是在跟他分开后,我才意识到,他也许并没有把自己得病的事告诉你,也没有告诉任何人,那么他要去哪里,他要怎样承受病痛的折磨,怎样孤单地迎接死神的到来?一想到这些我就心如刀绞,我恨自己跟他分得太匆忙,居然忘了问这样重要的事。
  这半年来我一直怀着沉重的忧郁,害怕哪一天接到他的死讯,但又怀着微弱的希望,也许有奇迹发生也不一定,我听说过有人吃中药治好了癌症,但愿我有一天能够完完整整地将那张五十万的卡还到他手上。
  就在上个月的一个周末,一个年轻的僧人敲开了我的公寓的门,他带来他的一张便笺,上面只有很少的几个字,"拜托,谢谢,还有,不要告诉谢暄。"
  那一瞬间,巨大的悲伤笼罩住我,我痛哭出声,就像当年得知自己不是爸妈的孩子一样,,年轻的僧人面目慈和,悲悯地看着我,他一定是看透了生死,因此能够那样宠辱不惊。而我却做不到那样。
  南生让我不要告诉你,我原本是想遵照他的意愿的,这样悲伤的事我一个人承受就够了,何必要多一个人陪着一起难过。但是有一天晚上,我梦见周塘,我们都还是小时候的模样,搬着板凳赶着去看戏,醒来的时候,整个枕头都是湿的。
  其实梦里的情景是很快乐的,我们都无忧无虑,我不知道为什么我的眼泪怎么也止不住。后来我渐渐明白了,我们对周塘都怀有那样深刻的依恋,可是我们后来一个个都离开了她,并且永远不能再回去,这种回去不是指物理距离,我想你应该能明白我的意思。这一种相同的感情将我们联系在了一起。
  谢暄,如果你愿意的话我想同你一起去看看南生,那个僧人离开的时候我向他要了地址。如果你没有空,我将一个人去看他。

  好几次,谢暄的眼前一片黑,心缩成一团,怎么也松不下来,躺了好一会儿,才将信看完。等他的心慢慢松开,血在他的耳朵里冲击的时候,他想起最后一次见周南生,直升机螺旋桨带起的巨大的山风,几乎将人刮倒,周南生的风衣猎猎作响,他已经是渊渟岳峙般的成熟男子,那样挺拔,那样帅,但对他笑的时候没有一点心机,像风吹麦浪。谢暄想,他想做一辈子兄弟,那就做一辈子兄弟吧。
  穿心的悲痛耗光了谢暄的全部力气,但就像老太太过世时那样,他根本流不出眼泪,所以心才痛得那么厉害吧。

  肖焚一直在外面,时刻关注着屋里的动静,直到天亮,他才轻手轻脚地打开门,谢暄根本没睡,就靠在床头,侧着头神情木然地看着窗外,他的脸色白得吓人,眼里都是血丝。
  "你……"肖焚迟疑地开口。
  正在这时,病房门开了,一行人鱼贯而入,有医生、护士,还有谢暄的母亲、何林,肖焚退后一点让出位子。
  医生看着手中的病例,说:"应该是上次的车祸留下的后遗症,有血块遗留在脑颅,才会时不时地感到头疼,最近是不是经常会视线模糊?"
  谢暄像是没有听到,没有一点反应。何林接口说:"是是,三少一直以为是自己看文件时间太长了产生视觉疲劳,才会视线模糊。"
  医生看了谢暄一眼,"这是因为血块已经压迫到了他的视觉神经。"
  韩若英有些慌,"那要怎么办呢,做手术吗?怎么上次没有检查出来呢?"
  医生耐心地解释,"这种事情也是常有的,有些人脑颅中有东西一辈子不发作出来就一辈子也发现不了。现在建议还是尽快做手术。"
  "那有没有危险,毕竟要在脑袋上动刀,有没有其他治疗方案呢?"
  "所有手术都是有风险的,但手术的好处在于彻底根除,保守治疗也可以,但不能保证什么时候又会出问题,以病人现在的情况,还是做手术比较好,现在医学发达,开颅手术技术已经相当纯熟——"
  医生还在说,谢暄充耳不闻,在人群中盯住何林,开口,"叫胡宁军来见我。"
  所有人都一愣,何林刚想说三少现在还是好好休息,但一接触谢暄的眼神,立刻将这话咽下了,"我知道了。"他转身出去。

  胡宁军来得很快,病房里的人已经清干净了,谢暄靠在床头,一张脸冷若冰霜,何林出去后小心地关上门。胡宁军察觉到不同寻常的气氛,有些不安,但依旧保持着军人式的站姿,坚定挺拔,谢暄冰冷眼神久久地看着他,不做声,胡宁军细微地动了动,只好先开口,"谢先生,你找我?"
  谢暄极端优雅地掀起眼皮注视他,用一种几乎轻柔的语调问:"周南生呢?"
  胡宁军愣了下,马上面无表情地答道:"我不知道。"
  话音刚落,一只烟灰缸就擦着他的脑袋飞过去砸在后面的墙上,眼前的谢暄露出了嗜血的残忍表情,"你再说一遍!"
  胡宁军的心颤了一下,他完全相信如果他再说不知道,下一次的目标绝对是他的脑袋,他抿了下唇,说:"他走了,我不知道他去哪儿了。"
  "什么时候的事?"
  "大概去年八月份的事。"

  对于周南生的忽然离开,胡宁军自己也是诧异万分,但周南生一句"你别问了,我有自己的理由"堵住了他,于是他只好换了话题,"那么跟着你的那些兄弟呢,怎么办?"
  "那些我都已经安排好。"他顿了顿,说,"说来当初走上这条路也是阴差阳错,现在是拨乱反正。只不过,军子,三儿拜托你,他现在站得那么高,不知道多少人恨他,多少人眼红他,我真怕他出事——"
  胡宁军不笨,就算原本不知道,但跟了谢暄这么多年,看过他跟谢明玉之间的勾缠,也隐约明白周南生与谢暄之间不单纯,但他没有点明,"他是我老板,那些本来就是应该做的。"
  "我那些兄弟你大多见过,我吩咐过他们,你若有事,只管找他们。"
  "你走了不告诉他?"
  "不了,他现在挺好。"

  谢暄冷笑一声,"你可真行,我不问你是不是打算永远不说?"
  胡宁军蹙了下眉,说:"是他不让我告诉你。"他的话刚说完,只听咔嚓一声,是手枪的保险栓被打开的声音,一管黑洞洞的枪正指着他的眉心。
  胡宁军对上谢暄冷酷的眼睛,他的眼睛告诉胡宁军,谢暄是认真的,他真的想一枪崩了自己。胡宁军有一瞬间的慌乱,他不明白难道仅仅是这样一个原因让谢暄对自己起了杀心?他的后背都是汗,计算着躲开子弹的概率。
  也不知过了多久,谢暄举枪的手缓缓放下,"你走吧,我这里不需要不听话的狗。"
  紧绷的弦一落下,胡宁军本能地迈步要离开这个危险的地方,但他马上又停住了,牢牢站住了,"我不走。"
  谢暄的嘴角牵起一个讽刺的笑,"不走?等着我送你一颗子弹?"
  胡宁军看着靠在床头的谢暄,没有了刚才食尸鬼似的的残忍与危险,他整个人虚弱得厉害,像濒临死亡的黑天鹅,胡宁军又说了一遍,"我不走。"
  "滚!"谢暄忽然将手中的枪用尽全身力气掷出去,枪托砸到胡宁军的眼角,顿时鲜血直流,火辣辣的疼。
  胡宁军用手背抹了下眼角,弯腰捡起那把枪,走过去放到床头柜上,然后静静地退出了病房。
  病房外何林一脸紧张担忧,看见他出来,目光在他的伤口上停留了一下,立刻侧身进了病房。

  谢暄的精神状态很不好,对自己的病漠不关心,整个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下去,这样的状态根本没法做手术。他从医院搬回了谢公馆,韩若英也暂时住到谢公馆以便照顾他,但两母子关系实在生疏得很,说是照顾,她自己儿子喜欢吃什么都不知道;公司上的事也尽量让谢晖帮着分担;冯开落经常过去陪他,谢暄对他一向比对别人宽容,因此有时候还能在他脸上看见一个笑容。上次冯开落来找他,是想告诉他有人找他拍广告,是一个热爱生命的公益广告。其实冯开落的外形条件很好,当初在星辉娱乐,是被捧过一阵的,只是他实在不大会做人,不会说漂亮话,最后才落得要到夜总会端盘子的下场。但他对拍戏还是很有兴趣的——
  "我觉得拍戏很有意思的,可以跟生活中的自己彻底分开,投入到一种截然不同的人生当中,这样的体验很新奇——"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睛熠熠生辉。
  谢暄便也忍不住微笑起来。
  冯开落说:"小哥,我晓得你很厉害,很有能耐,也许只要你一句话,别人就都要捧着我,但是小哥你别去这么做好不好,我想自己拼拼看——我长这么大,大多数事情都半途而废,实在没用得很,但这次,我还是想试试——"
  谢暄点头说:"好。"
  但他还是跟制作组打了招呼,他能做的只是尽可能地让娱乐圈的那些腌臜潜规则远离冯开落。
  冯开落这回是干劲十足,还报了一个演艺班,每个晚上都去上课,白天也在揣摩剧本台词,其实这个公益广告加起来也就只有两句台词,他偏偏翻来覆去地念。

  谢明玉回来是在一个周末,阳光明媚,小莲山的百年山樱全开了,风一吹,飘雪一般,风中都是樱花香气。那时候冯开落正要离开,与谢明玉迎面碰上——
  谢明玉瘦了一点,黑了一点,头发剪成了板寸,薄薄地贴在头皮上,将完美的脸型都露出来了,身材高挑匀称,天生衣架子,这个男人已经将近三十,但似乎还残留着少年人的傲然和明澈,漫不经心地眨眼,又柔软又生动,但又有点简约的冷淡。
  冯开落好像被钉在那里一样,无法迈动步子,也无法出声,只能用眼睛狠狠地盯着他,但谢明玉只是无动于衷地看了他一眼,提着简单的行李,走过他的身边——

  谢暄在花园里,歪在圈椅里似乎睡着了,一只虎斑纹的猫卧在他的脚下,听见有脚步声逼近,懒洋洋地抬了抬眼皮,又事不关己地睡觉。
  谢明玉走到谢暄身边,伸手掀开盖在他脸上的报纸,阳光一下子洒在谢暄的脸上——谢明玉的喉咙一下子堵住了,谢暄已经瘦得快脱了形。
  被阳光直射让谢暄感到不舒服,他微微皱了下眉,并没有睁开眼睛,"开落,别闹了。"
  谢明玉不出声,毫不掩饰地直视着谢暄。
  谢暄终于睁开眼睛,谢明玉背对着太阳,谢暄几乎看不清他的脸,过了很久,他才轻轻叹了口气,"你回来了。"
  阳光太刺眼了,他的眼睛有点疼。

作者有话要说:就为了让明玉出来,我写啊写啊写啊写啊写得都吐血了,真是自找苦吃。潜水的都给我出来,看我这大爆发的,您还好意思么!
另外,放心,木有结尾,还有好多没写,都不好意思说了,这进度。


111

111、哭 ...


  "你怎么这副样子?"谢明玉撇着嘴一副嫌弃的样子。
  谢暄勉强笑了一下,看着眼前的谢明玉——阳光、健康、骄傲、成熟——曾想过多少次再见谢明玉该是一副怎样情景,想过自己会生气发怒,想过自己会冷言冷语,也想过自己会什么都想不起来,什么都不计较,只想好好看着他,紧紧抓住他的手——但如今谢明玉真的站在他面前,他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谢明玉的目光在花园里兜了一圈,才问:"饭兜呢?"
  大约是谢暄经常带着饭兜去散步的原因,那畜生明明是自己的宠物,却更亲近谢暄,只要谢暄出现在院子里,总是亲亲热热地跑到他身边,跟前跟后的。谢明玉倒也不是真的关心那条狗,不过是没话找话。
  谢暄说:"老死了,躺了两天,没再起来,年前的事了。"
  谢明玉一下子窒住了,他看着谢暄萧索的神情,觉得所有的语言都变得无力,但他努力想说点什么,"三哥——"
  谢暄移开了目光,"你刚回来,去休息会儿吧,有什么事晚上再说。"
  他没有问他去了哪儿,为什么离开,仿佛他不过是今早刚出去,到了晚间自然回来了。
  谢明玉走上楼,他房间的窗户正对着花园,他可以看见躺在那里的谢暄,强烈的阳光下,他居然显得那么轻,好像一忽儿就要消失似的,谢明玉的心脏一下子收缩绞痛起来。

  傍晚他下楼吃饭,下午躺在谢暄脚边的那只虎斑纹的猫忽地窜上饭桌,低着头一道道菜肴间嗅来嗅去,然后昂起头,带着一副勉强满意的表情,迈着优雅的步子在饭桌上慢慢地散步,像国王巡视自己的领地。他看得有意思,阻止了要将它抱下去的佣人,"哪来的猫?"
  "是三少爷的。"
  谢明玉将它抓在手里,猫一点不怕生,斜着眼睛看他一眼,还自顾自地打了哈欠,露出粉红色的舌头和尖尖的牙齿。

  谢暄下楼的时候,谢明玉已经给猫起了一个"杰克"的名字,谢暄稍稍愣了一下,谢明玉一手漫不经心地摸着猫光滑的皮毛,抬起眼皮觑着谢暄,"这不是给我的吗?那我应该有取名字的权力吧!"
  谢暄想起当初从周塘带回这只猫,那时候几乎像个情窦初开的男孩,如今它终于到了它真正的主人那里,谢暄却有些索然了,"你喜欢就好。"
  他坐下吃饭,韩若英刚巧不在,饭桌上只有他们两人,一时间只听见杯盘轻碰的声音,吃到中途,谢明玉说:"你还记得以前说过立夏带我去周塘的吗?这话还算不算数?"
  谢暄拿着筷子稍稍顿了下,垂着眼睛看着面前的一盘烧茄子说:"立夏已经过了。"
  他说这句话的那年立夏已经过去太久太久了,谢明玉明白他话里面的意思——
  "但我想去。"他的语气坚定,眸子湛然明亮像夏夜的北极星。
  谢暄抬起头,看了他好一会儿,才说:"那明天去吧。"

  韩若英回来后,听说谢暄要去周塘的事,便竭力阻止,"有什么事这么重要,还需要你亲自跑一趟?你现在最重要的事就是养好身子——"
  她还想说下去,但谢暄一句"我有事"立刻堵住了韩若英的嘴,面对已经长大成人并且杀伐果决的儿子,她失去了从前强势的掌控力,不敢再轻易干涉谢暄的决定,"那你让小何开车送你,不然我陪你一起去——"
  "明玉会跟我一起去。"
  韩若英闭了嘴,对于谢暄让谢明玉作陪也不要自己同去,心里有些不高兴。她一向是不怎么喜欢谢明玉的,觉得他骄纵,作风也不好,也有些看不起他母亲黄子怡的出身。谢暄知道他母亲在想些什么,但他没兴趣安慰——谢亚说他冷血,这一点,确实没说错。

  第二日是个风和日丽的好天气,何林开车送他们过去。一路上,谢暄都没有说话,窗外那些日新月异的风景在他眼前掠过,他还记得那时他也是这样看着窗外的风景被韩若英带去周塘——那些穿着白汗衫摇着葵扇纳凉的老人,那些猴子似的疯跑的孩子,那些扯着嗓子喊孩子回家吃饭的妇女,那些枝叶茂盛的悬铃木,似乎变了,又似乎从来没变过,越接近周塘南村,他的心越沉重,简直在抗拒了,有那么一会儿,他几乎想让何林掉头回去——
  谢明玉一直看着他,想要去抱抱他,吻吻他,但他没动,像一个冷漠的法官,就这么审视着他的悲愁与苦痛。

  房子从老太太过世后就没有动过,托隔壁的三伯伯照看着。谢暄昨晚打过电话,知道他今天要过来,三伯伯一早就开了院门,打开房子上下的窗户通风,和三伯母两人进行了简单的扫尘,但没料到谢暄到得这样早——
  "不晓得你们要不要在这过夜,你三伯母本来还想把被子拆洗一下——你外婆生前最爱干净了,被套床单洗得都干干净净的,只是放在柜子里久了,晒晒就好了——不然从我家里拿床新被子,是我家丽波结婚时给她奶奶的,被子还没睡过——"
  谢暄拒绝了,"没事,不一定在这睡,多谢你跟三伯母费心了。"谢暄说着递过一根烟,三伯伯用那双粗糙如枯树皮的手接过,并不抽,夹在耳朵里,"那行,有事就说,我先回去了。"

  谢暄同那个中年大汉说话的时候,谢明玉就站在院子中央打量着这座历史悠久的房子,虽然经过简单的打扫,但房子本身还是不可避免地散发出一种残破的味道,尘埃在昏暗的室内飞舞,一切的一切,都显示着无法阻止的衰败与绝望——
  其实房子并不是忽然衰败至此的,只是从前,这里的还有它的主人,上演着一幕幕与这个时代脱节了的旧时光,那些时光,浸淫着江南烟雨的潮湿,是缓慢而优雅的。如今虽还残留着往昔生活种种的残影,后屋墙角的芭蕉依旧碧绿喜人,树下的破瓷片、瓦片里长了青苔,瓦缸的荷花又开始抽出枝条,但已不见了那肥大撩人的金鱼,没有主人的房子就像一个没了灵魂的人。
  谢暄已经同他的三伯伯讲完话,转过头来看向谢明玉——
  谢明玉笑了一下,说:"晒被子吧。"
  谢暄原本并不打算在这儿过夜,但谢明玉坚持要住一晚,他的眼睛望着谢暄,固执又任性的,像个被宠坏的孩子,知道大人终究会妥协,所以眼里有吃定了你的可恶与骄气。

  谢暄和谢明玉在院子里支了竹竿,从五斗橱里将被子抱出来,很久以前的缎面,还是簇新的,金线织就的龙凤牡丹在阳光底下熠熠生辉,藤拍拍打葛里,蓬起一蓬蓬的灰尘,那飞舞的尘埃中有一股木头的清香,残留着往日生活的精致与温情。
  谢明玉慢慢地穿梭在被子与被子之间,说:"我想起张爱玲的《更衣记》。"谢暄在被子另一边,他们谁也瞧不见对方神情,"我一直不喜欢张爱玲,她太刻薄,一个女人一旦刻薄,再好也只能远观——男人或许能够欣赏这样的聪慧犀利,但终究更喜欢能让自己身心舒展的女人。记得张爱玲的姑姑同她关系很好,却也说她,你父亲即便再荒唐,也还是雅,你就只剩下俗——"
  谢暄没有说话,谢明玉似乎也不需要他的应答,又自顾自地说:"去年十月份的时候,我在威尼斯,那不是旅游旺季,很少的游客,秋阳似酒,风也带着点儿萧索,我一个人慢慢闲逛,那时候的威尼斯很沧桑很古老很忧愁,我就想到你——"
  他们隔着被子,然而横亘在他们之间的并不仅仅是他消失的一年,还有那段日子谢暄的灰心丧气,以及那接踵而来的死亡打击,那几乎耗光了他原本就不太具备的爱的能力。
  谢明玉停了好一会儿,才轻轻地叹了口气,"三哥,你同我说说话好吗?"
  谢明玉又等了一会儿,才听到被子另一边谢暄沙哑的声音,"我不知道可以说些什么——"他顿了顿,说,"你不是一直想吃立夏饭吗?我去问问三伯家有没有豌豆、蚕豆?"
  他转身出了院子,谢明玉知道,谢暄在回避他。

  他们在院子的东墙边用砖头搭了简易的灶,将锅放在上面,放了糯米、粳米、蚕豆、豌豆、笋、咸菜,加了水和盐,盖上锅盖,用秸秆烧火,三伯伯怕两个城里人不晓得这些,把他老婆叫了过来要帮忙,叫他们只管等着吃,但谢明玉对这一切兴致高昂,一定要亲手做。
  等饭熟花了好长时间,揭开锅,满院子都是糯米与豆类混杂的清香,有好奇的邻里从院门伸进头来,说:"三儿回来啦!"他们用的是"回来"这个词,仿佛谢暄是属于周塘的,不过是暂时离开。又说,"这是在煮立夏饭呢,我家有新摘的豌豆,早知道就给你送点过来——"如今在周塘认得谢暄的人已不多,大多上了年纪,身边常常抱着或拖着孙子孙女,那孩子的眼睛便好奇地看着谢暄,不晓得这个陌生人同这个地方的关系。
  一大锅的饭,谢暄和谢明玉根本吃不完,盛了满满好几海碗分送给邻里。

  不知道是不是做法不对,谢暄总觉得这立夏饭不是记忆里的味道。
  他记得小时候立夏对孩子们来说是一个大日子,家家户户都会煮蛋,整个村子都飘着一股浓郁的茶叶的香气,妇女会用五颜六色的毛线编织蛋袋,将煮熟的蛋放进蛋袋挂在孩子的脖子上,有些考究的大人还会将蛋染成紫红色,那一天每个孩子的胸前都有五六个蛋,见面的时候会比赛碰蛋。那一天,学校也会放宽校规,允许学生将蛋带到学校,举行碰蛋比赛。晚上,会在户外搭灶烧立夏饭,将饭桌摆到外面,就着一天最后的霞光吃立夏饭,并不只是自己吃,还要分送邻里,明明人家也烧了,但还是要送,这是风俗,也是礼貌,当然,自己家也会收到邻里的立夏饭,这些饭味道不尽相同,有好有坏,他们就会当做一件大事似的品评一番。
  在周塘的那些年,每年立夏,外婆总会在前一天晚上给他编织蛋袋,那时候的灯还是白炽灯,灯光的颜色是暖黄色的。外婆将毛线缠在竹椅背上,低着头戴着老花镜,手指在那些彩色毛线间灵巧地飞舞。她编的蛋袋配色漂亮,网眼细密,总能惹来女孩子羡慕的眼光。即使到了初中,他已不再需要那些蛋袋,她还依旧保持着那个习惯。而外公则总会变戏法似的给他一个鹅蛋,那时候孩子拥有的蛋不是鸡蛋就是鸭蛋,鹅蛋大而坚固,非常稀少,谢暄的心底有小小的骄傲。
  不能再想了,谢暄只想赶紧回去,为了逃避这一切,谢暄上了楼,进了他少时练琴的琴房——那架棕色的钢琴上落了一层薄灰,他无意识地坐在钢琴前发呆。谢明玉上来,坐到他旁边,掀开琴盖,手指在琴键上随意地按了几下,钢琴闲置太久,音已有些不准。
  谢暄被钢琴声惊醒,转头看谢明玉,"下午想干什么?"
  谢明玉的手指敲着琴键,"想听你弹琴。"
  谢暄说:"下次好不好,我很久不碰琴了,怕弹不好。"
  谢明玉说:"不好,我现在就想听。"
  谢暄不知道他为什么这样坚持,不过是弹琴而已,值得这样?但谢暄没说话,如果满足谢明玉的一切有理或者无理的要求,能够让他不再产生其他古怪念头而早点离开这里,谢暄愿意这么做——
  老太太曾经说过,"谢暄是属于钢琴的。"
  她说的是谢暄,不是三儿,那就意味着,她说这句话的郑重,她纯粹是以钢琴教师的眼光去看的。说这句话是什么时候呢,似乎是谢暄的作文《我的梦想》获得全市小学组冠军后——
  "我没有翅膀,但音乐能带我飞翔,穿过荆棘丛丛的高山,穿过黑暗狭窄的隧道,穿过美好和乐的仙境,我是我自己的国王,我将我的悲喜,我的爱憎,我的欢笑和眼泪凝成一颗最璀璨的星,永不坠落!"
  那是十三岁的他,用稚嫩但认真的笔调写下那段话,并且在家长会上铿锵有力地念出来,外婆就坐在后排,神色认真,掌声雷动,但她没拍手,只是嘴角有轻微的笑意。
  回去的时候,她拉着他的手走在长长的路上,问他:"三儿以后想做什么?"
  "弹钢琴。"
  "还有呢?"
  他想了想,说:"开钢琴独奏会。"他没有说出来的话是,在他的幻想里,他的第一场钢琴独奏会的最后,他会出乎意料地安排外婆与他四手联弹,他们配合默契,表现完美,在全场雷鸣般的掌声中,他要很骄傲地告诉来听他演奏的人,"这是我的外婆,这是我的钢琴老师。"然后人们会欢呼,会不停地喊安可。
  他记得那时候外婆笑了,嘴角秀丽的细纹缓缓荡开,那是外婆为数不多的柔软的时刻,就是在那时候她说了那一句话。

  根本不需要记忆,他的手指对这架钢琴太过熟悉,似乎拥有独立的灵魂,能够轻易弹出优美流畅的曲调,他闭上眼睛,就看见一个苍白羸弱的男孩,在夕阳余晖下,背着书包跨进院门,有个老太太在庭院洒扫,他叫一声外婆,沿着木楼梯一级一级地走上楼,推开琴房的门,放下书包,伏在钢琴上先做完作业,然后开始练琴,反复地练一个单调的曲子,耳朵里渐渐传来楼下同龄的孩子的嬉闹声,他停下弹琴,侧耳倾听,他听见有石子打在窗户上的声音,他过去开窗,往下望去,周南生仰着汗津津的脸笑得露出一口白得耀眼的牙齿,他喊,"三儿,下来玩。"
  琴声戛然而止,他弹不下去,巨大的哀恸像只又尖又利的爪子抓住了他的心脏。
  谢明玉咬
111、哭 ...


  着唇,缓缓地伸出手,从侧面揽住谢暄的肩膀,将额头抵在他的肩头,轻轻地说:"三哥,对不起。"
  谢暄抑制住了悲痛的情绪,右手抓上谢明玉的手臂,嘶哑着嗓子说:"明玉,回去好吗?"
  谢明玉抬起头,黑阗阗的眸子执着地盯着谢暄,"三哥,我想让你开心。"
  谢暄说:"你回来了,我很开心。"
  谢明玉却摇头,眼里浮起了悲伤和不安,"可你不想要我了是不是?"他的眼睛蒙着一层水膜,但那底下却是烧红的碳球,"你谁都不想要了,你甚至连你自己都不想要了,你不知道你现在有多难看!"
  谢暄哑口无言,甚至有些狼狈——
  谢明玉的眼睛发起狠来,像钻子似的盯着谢暄,一字一句地说:"谢暄,是你自己说要跟我一辈子的,现在半途想要退出,世上没有这样的事,你不想知道这一年我去哪里了吗?"
  谢明玉的眼里掠过难堪,鼓足了勇气将自己左臂的衣袖缓缓地捋起,谢暄的目光随之落下——那里留着几个触目惊心的烟头烫伤的疤痕——谢暄一把抓住他的手臂,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你……"但是渐渐的,那惊诧被惊惧所代替,他看到了烟疤下的注射口,不算密集,但也不少——一个可怕的念头在他脑子里如电光般窜起,将他炸得粉碎,他的嘴唇颤抖起来,"你吸毒?"
  谢明玉的神色平静得可怕,"对。"他像在欣赏谢暄的愤怒和痛苦,语气平淡地说,"那次绑架,李骏那个畜生给我注射了高纯度海洛因,可惜你一枪崩了他,不然他不会这样好运——"
  谢暄的脑子里像开了道场,轰轰嗡嗡轮番上阵,眼睛里都是血丝,像要吃人,"你现在才告诉我?"
  谢明玉说:"那么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做?像个三流的电视剧,苦哈哈惨兮兮地哭天抹地,说些海誓山盟感天动地的煽情话赚人眼泪,然后受尽苦难有情人终成眷属?别开玩笑了,谢暄,我做不到,你也绝不会这样——"
  谢暄的手指像烙铁似的箍着谢明玉的手臂,越来越紧,几乎要将它捏断,但谢明玉似乎毫无所觉,"我本来可以什么都不说,但是谢暄,你知道吸过毒的人百分之八十都会复吸——"
  谢暄摇头,"你不会。"
  谢明玉缓缓地笑了,"我会。"
  谢暄目光笃定,"你不会,你是谢明玉。"
  谢明玉的嘴角拉扯出恶意的弧度,"我会,谢暄,你可以试试。"
  他说完站起来,走出琴房,但没有走远,就在楼梯口坐下了,他拿自己逼迫谢暄,这手段低级幼稚,但管用,他了解谢暄,就像谢暄了解他,但他的心底却惨然一片,琴房里传来谢暄压抑的哭声,他仰起头,不让眼泪掉下来——

  这是一场迟到的宣泄,从谢明玉不告而别那天开始,他慢慢积累,堆积在谢暄的脊柱上、肝脏里,堆积在每一条神经血管里,它们日益庞大,到外婆的过世,周南生的离开——他看起来依旧完美强大,能够正常地吃饭睡觉,处理事务睿智果断,他没有流一滴眼泪,看似冷血无情,但心其实已经空了,风钻进来,雨落进来,蛇和老鼠跑进来,只是阳光照不进来。
  是直到这一刻,那些痛才一点一点地从淤塞的神经传达到他的感官。起先是无声的,大滴大滴的眼泪敲在象牙白的琴键上,他试图制止,扭过头努力克制,然而就像坏了的水龙头,无论你怎样努力,眼泪像绝了堤的洪水,再然后,悲怆的哭声终于从喉咙溢出,他蜷缩起双肩,整个人像风中颤抖的叶子,哭得身体痉挛,使听到的人都感到肝肠寸断。
  这是谢暄记事起唯一的一场痛哭,抛弃所有,像一个赤、裸的孩童。

作者有话要说:明玉你英雄救美了一把。
下章,真的温馨了~


112

112、坦诚相对 ...


  晚上洗脚,谢暄将热水和冷水兑在木质脚盆里,端到楼上,谢明玉坐在谢暄的床上,脱了鞋子和袜子,将脚浸泡在热水中,舒服地喟叹一声,谢暄坐在他对面的板凳上,等他洗完将水倒掉——
  谢明玉问他,"你怎么不洗?"
  谢暄说:"我待会儿洗。"他看起来已经于平常无异,只是眼睛里还有血丝。
  脚盆够大,其实可以两人一起洗,他第一来周塘的时候,老太太也是这样端上来一大盆洗脚水,让哥俩一起洗,他们的脚丫在热水中互相碰触,那种体验对谢明玉来说是新奇的。他故意拿脚撩水去甩谢暄,谢暄躲了一下,抓住他的脚摁在脚盆里,轻轻地说:"别闹。"
  他的手握着他的脚一下一下地揉搓,就像以前外婆给他洗脚一样——谢明玉能够清晰地感受到他手掌的每一条纹路,每一个薄茧,他有一双完美的手,手指很漂亮,修长有力,骨节分明,有种坚忍淡定的气质。水是温柔的,像丝绸一样滑过他的脚背,又从趾缝间溜走——
  一个男人替另一个男人洗脚,换了别人,谢明玉不定怎么觉得古怪恶心,但谢暄低着头弓着背的样子,却让他整个人像是三伏天下的冰激凌,慢慢融化,融化,化成一水。
  谢明玉说:"谢暄,你记不记得从前你也这样给我擦身体?我那时候困得不行,你偏还要像个老妈子似的,我那时候烦死你了——但其实心里面还是很高兴的,我就受不了你这样对我好。"
  谢暄微微愣了一下,摇头说:"你长这么大,肯定也有别人这样对你。"
  谢明玉点头,"是,但那不一样。"谢明玉停了好一会儿,轻轻地唤道,"三哥——"声音有些哑,像努力压制着什么,然而那声呼唤里又饱含着炙热的欲、望
  谢暄没抬头,嗯了一声——
  他们对彼此的身体都有强烈的渴望,何况又相隔那样长的时间,几乎是在谢暄的手握住他的脚的一刹那,欲、望的野火就在腹部窜起,并迅速沿着经脉游走,几乎要将他整个人烧成灰,剩下一张薄薄的皮,紧紧地裹住谢暄。
  谢暄的身体也有反应,但他克制住了,将谢明玉的脚擦干,站起来将洗脚水端到楼下倒掉,然后上来,站在门口对他说:"你早点睡吧。"
  谢明玉的眼睛像探照灯一样看着谢暄,"不在这儿睡?"
  谢暄说:"你睡吧,我去外婆屋里睡。"他说完就转身走了。
  谢明玉光着脚在床上坐了好一会儿,才熄了灯,躺在大床上——但燥热空虚并没有因此离开,反而因为黑暗变得更加清晰强烈——他想起他们在这张床上的第一次,谢暄几乎是有些凶狠地吻他咬他,动作近乎野兽般的原始野蛮,但又怕惊动隔了一个房间的老人,勉强克制着,这几乎让他们兴奋得不能自已,手脚发颤,谢暄进入他的时候,他报复般地将他的肩背抓得伤痕累累——第二天起来,他们神情自若地穿衣收拾,一个冷淡,一个浑不在意,那种隐秘的暗妙放、荡像上瘾的毒药,真是一对"衣冠禽兽",谢明玉忍不住咧开嘴笑了。
  现在想起那一夜依旧癫狂迷乱,并不清晰,明明灭灭,梦一般,在凝视中迷离,又在迷离中真切。
  平心而论,那次确实是谢明玉故意勾引谢暄,他是百无禁忌的性子,那时对谢暄又有着一点好感和喜欢,便想尝尝男人之间的欢爱。谢暄是青春期,血气方刚,本就容易冲动,又有暗夜做催化剂。否则以他的性子,又怎么会同谢明玉一起荒唐?
  但谁又想得到,之后的他们,会像相互交缠的藤萝,越缠越紧,藤蔓上的刺刺伤对方也被对方刺伤,但如果一旦强行分离,却要忍受如同撕扯下皮肉般的疼痛,并且,萎在地上再没有向上的力量。
  他的毒,其实三个月前已经戒掉,他却没有立即回来,他一个人旅游,没有目的,到处走,住在陌生的酒店,很少与人交谈,距离远了,他的心便越静。
  以前,他总是觉得,他和谢暄之间后来闹到那种互相仇视的地步,是谢暄的错,是谢暄固执地不肯放下周南生。后来渐渐明白,两个人之间出问题,不可能只是一方的错,他同样要担负责任。
  他问谢暄,为什么他们曾经那样讨厌彼此?这个问题的答案,其实两个人都了然于胸,只是不曾讲明,不肯承认。
  小时候的记忆已模糊,他对谢暄的最初记忆是从他初回谢公馆那天开始的。他从外面回来,看见一个少年就站在房子前,背对着他,穿着简单的白衬衫,身形消瘦,也不知在看什么,听见脚步声,就回过头——一张平凡的脸,黑的眼,黑的发,神情安静,甚至有些寥落,望着谢明玉像看一棵树一棵草一朵花,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情绪,那一瞬间,谢明玉脑子里忽然蹦出一个词——"菩萨低眉",这很荒唐,但少年谢暄身上确实有种行走于佛烟渺渺中的疏淡冷清。
  他们相似却又完全不同,在彼此身上看到自己不曾拥有却又渴望的东西。
  现在想起来,他们那样互相厌恶,不过是预感到自己会被对方强烈地吸引而潜意识里产生恐惧和抗拒,但却又无法控制将自己的注意力投注在对方身上。
  在离开的一年里,谢明玉明白一个词——命中注定。他与谢暄,要么相爱,要么想杀,没有第三条路可以走。

  谢暄躺在床上并未睡着,正对着的墙上有两帧老人的遗像,即使看不清楚,他能想象得到,因为照片就是他选的,是在自家院子拍的,老太太穿着她最喜欢的孔雀蓝香云纱旗袍,别着那枚半开的牡丹形状的黄金胸针,照片中的外婆还没像后来那样老,她是在外公过世后才一下子老去的。拍这张照片时外公还在世,她对着镜头抿着嘴笑,仪态优雅,神情从容满足。
  房门被轻轻打开,谢暄没有起来,他知道是谢明玉。谢明玉像一尾鱼似的滑进谢暄的被窝,他居然没有穿衣服,光滑紧致的肌肤贴着谢暄的身子滑动。他躺了一会儿,悄悄地伸过手去摸谢暄,侧过身,用鼻尖擦着谢暄的脖颈,湿热的鼻息让谢暄的汗毛敏感地立起来,喘息粗了起来,他侧过头,用力地亲吻谢明玉,缠绵的湿吻持续了很长时间,但他并没有继续下去,轻轻地将头靠回枕头上。他觉得遗像中的外婆正睁着洞悉一切的眼睛看着他们,那既让他兴奋紧张又让他愧疚,这种感情反复煎熬他。
  但谢明玉并不想就此停下,他不厌其烦地吮咬着他的耳垂、脖颈,肩膀,谢暄试图抓住他,他却滑溜德如一尾泥鳅,手伸进他的内裤,揉捏他的阴、囊,阴、囊表面布满神经,尤其敏感,谢暄已经压抑太久,轻易便被撩拨得粗、硬,谢明玉剥下他的内裤,翻身坐在他身上,一手扶着他的阴、茎,一手掰开自己的臀瓣——来之前,他已自己做过润滑,润滑油已经开始融化,烧得整个甬道粘腻灼热,他小心翼翼地坐下去,寂静的黑暗中能够除了努力降低的喘息还有淫、靡的滋滋水渍声,刺激着感官。在他艰难地吞没谢暄的整根灼热后,谢明玉长长地出了口气,然后两手撑在谢暄的腹部,开始上下动起来——
  清白的月光从未完全拉拢的窗帘缝隙泄进来,谢明玉微阖着眼睛仰着头,露出优美的脖子和肩胛,被子从他身后滑落,他没像以往那样情动地叫出声,只是张着嘴,不停地喘息,像是痛苦又像是欢愉。谢暄已经看不见其他任何东西,眼里只有谢明玉,他先还扶着他的腰随他上下挺动,然而这缓慢地节奏很快不能令他感到满足,他仰起身子,抓住谢明玉的头发,狠狠地吻他,吮吸他口中的一切汁液,依旧觉得不够,心里面似乎有一头巨兽张开着血盆大口,要将一切吞噬。他忽然将谢明玉用力压在身下,谢明玉发出短促的惊呼,声音很快淹没在唇齿交缠间。他将他的腿抬高,架在自己的肩膀上,用力地撞击,不顾一切地贯穿他,一下,一下,一下——
  宁式床已经老了,像忘了上油的机器关节一样,一直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
  谢明玉的双眼已失神,只是胡乱地喊着三哥、谢暄,慢一点,慢一点,啊,嗯,嗯~那呻吟像大提琴的尾音,在室内不断环绕。在他与谢暄的性、爱中从来没有这样过的癫狂,好像下一刻就要死去,在谢暄退出的短暂时刻,他立刻感到空虚,他紧紧缠着他,不让他离开一秒,脑子里萌生出一个荒谬的念头,就不要停不要停,一直做下去,做下去,就让他们以这样的姿势死去吧——
  这场野蛮的性、爱持续了很长时间,最后,两人同时到达了高、潮,快感像电流一样传遍全身,他们的每一根神经末梢都在颤动,脑中是一片空白,身体疲累而满足,连一根手指都不想动,他们就着相连的姿势抱着睡在一起。谢暄将脸埋在谢明玉的颈间,谢明玉感觉到颈部有些湿润,是谢暄的眼泪,他伸过手,慢慢地抚摸谢暄的头发,像安抚一个孩子。
  过了一会儿,谢暄开口,"我一直以为,最先死的人会是我。"

  他们很快又做了一次,这一次用的是侧入式,两人都很有耐心,做得很温柔。谢暄从侧面进入谢明玉的里面,环抱着他缓缓律动,谢明玉侧躺着,眼睛依稀可以看见墙上的遗像,便像个坏心眼的孩子,小声说:"你外婆知道我们在她的床上做、爱,一定很生气。"他咯咯地笑了,笑声被谢暄撞击得零落破碎,与木床吱嘎吱嘎的声音混在一起。
  这次做完之后,谢明玉累得睁不开眼睛,迷迷糊糊地任谢暄帮他清理身子,很快就睡过去了。

  谢暄却睡得并不好,总是在半睡半醒间,看见很多人,外婆、周南生、连从不入他梦的外公都出现了,在河另一边,他们隔着河岸谈着一切,可是谢暄刚想过去,他们就离开了,仿佛在眼前消失了——
  他醒来,天还未亮,他被沉重的忧伤笼罩,但他看到谢明玉就睡在他身边,睡得很沉,他的心就安定下来,觉得快乐极了,简直无法用语言来形容。他闭上眼睛,又忍不住睁开,摸索到打火机,就着幽蓝的火苗瞧瞧他的模样儿……他摸索到他的左臂,用指腹一遍一遍地摩挲那些丑陋的烟疤和针孔,眼泪就掉下来,洇湿了被子,这一天,他似乎要把一生的眼泪都流尽了——他知道谢明玉永远不会对他讲毒瘾发作时的痛苦与肮脏,也不会讲独自一人戒毒时的孤独与绝望,所以他的心才震荡得那么厉害,他俯□,亲吻他的额头、眼皮、鼻梁脸颊、嘴唇、脖子——就是这样,谢明玉也没有醒来。
  天快亮的时候,他终于睡了一小会儿。醒来时,听到雨声,外面天阴阴,因此无法判断到底是什么时候了。谢明玉还在睡,谢暄又凑过去吻他,抚摸他,这回他醒过来了,睁着迷蒙的眼睛,察觉到谢暄对他的欲、望,咬了下他的嘴唇,嘟囔,"谢暄,你要操死我啊!"
  话是这样说,但他比谢暄更投入到这场性、爱中,好像故意似的,叫得又大声又放、浪,谢暄几乎被他勾得失了控,他则显得非常得意。

  两个人一直到中午才收拾好下楼来,外面雨下得非常大,树啊,房子啊,都看不真切,院子里面淌了水。院门口出现一个穿着黑色雨衣的人影,是三伯伯,他早上已来过两回,看门闭着,也不知他们是走了还是还睡着,这回是来叫他们上他家吃饭的。
  谢暄应了,叫三伯伯先回去,他们马上就来。三伯伯一走,谢暄就给谢明玉找了双他外公的拖鞋让他换上,自己去找伞,出来看见谢明玉站在屋檐下,弯着腰挽裤腿,潺潺雨帘隔绝了他们与外面的世界。
  谢暄的心一动,轻轻地说:"明玉,我很想你。"
  谢明玉手上的动作顿了顿,并不回头,但嘴角忍不住往上翘。


113

113、点滴 ...


  此前,谢暄根本不关心自己的病,现在,却不得不上心。他怕有一天在睡着的时候,死神就挥舞着镰刀逼近,第二日天明气息全无,吓到睡在他身边的明玉。
  从前他不曾觉得自己能福寿绵延,活到七老八十寿终正寝。大约是小时几次在鬼门光前闯荡,使他对死有着充足而坦然的准备,而现在,他却怕得厉害,但愿命运不要同他开这样的玩笑——
  他知道他的病并不像医生说得那样轻描淡写,这是开颅手术,不是割盲肠,谁也不能保证会有什么意外发生。所以他压根不信医生对他说的那一套——
  "你告诉我,成功几率有多大?"
  已届中年的医生见过太多绝望不安生死无常,却也从没遇到过这样可怕的冷静,那眼睛里的幽光几乎能将人洞穿,本来要说的鼓励的话便咽下去了,"情况不算太好,但也没到最坏——毕竟是要在脑部动刀,那里是人的中枢,关联着各个部分的机能,说没有危险是不可能的,但我们拥有最好的团队,我可以这样说,即便是在美国日本,你也找不到比它更好的——"
  "我问的是,成功的几率是几成?"
  "保守估计,六成。"
  谢暄沉默了很久,久到经验丰富的医生都有些不安,想再说些什么的时候,谢暄开口了,"准备手术吧。"他只说了一句,神色还是平静到不可思议。

  谢暄的身体底子不算好,先前又大悲大恸,为了能够顺利进行手术,必须要经过一段时间的全面调理,但在这之前,他先让医院给谢明玉做了个全面的检查,谢明玉自然不大乐意,但谢暄的神色非常严厉,谢明玉也就只好一脸撒气的表情去体检。
  检查的结果几天后交到谢暄的手里,一切正常,谢暄才算松了口气。那时谢暄已住院,谢明玉叉着双腿没骨头似的懒在椅子上,"都说没事了,就你事儿多,你怎么什么时候都改不了老妈子的性格啊——"
  谢暄没理他,将检查结果放到一边。谢明玉笑嘻嘻地将椅子拖到他跟前,凑近他说"你不是说美丽岛上的那个是林彪留下的军备储存仓库吗?我有一个想法,干脆彻底开发出来建真人CS基地,现在国内那些CS真人模拟战场根本劣质得很,也就骗骗一些门外汉,真的军事发烧友压根瞧不上眼——我的想法是,要做就做国内,乃至国际上最好的,最真实的,最顶尖的,做成一个独一无二的高级俱乐部,会员制、推荐制,只招收有限的会员,必须是有身份又玩得起的军事发烧友——"
  每个男人的心里都有一个金戈铁马的战场梦,渴望生命与生命的直接撞击,又惨烈又壮丽。
  护士进来的时候,谢明玉半趴在谢暄身上,一双眼睛熠熠生辉,听到有人进来,便住了嘴,懒洋洋地直起身,看护士给谢暄量体温——
  护士已工作将近七年,一直在这层豪华病房工作,对人对事已非常有经验,这回不知怎的,鬼使神差地说了一句,"你们兄弟感情真好"。
  这话没得到任何回应,谢明玉意兴阑珊地翘起腿撑着床,慢慢地晃着,将头转到了一边,谢暄更是神色如常,好像压根没听到似的,这让护士非常尴尬,只得加快手上的工作,待她将要出门时,谢暄开口了,"下午我要出去一趟,明天早上回来。"
  护士条件反射地要请示医生,但看谢暄的表情又将话咽下了,"我会跟王医生讲。"

  护士出去后,谢明玉就转过头问:"你要去哪儿?"
  谢暄说:"我想去看看我奶奶。"停了停,他问:"你想不想同我一起去?"
  谢明玉难得有些扭捏,"我怕她不高兴见我——"
  欧阳老太太一辈子要强,一辈子追求完美,然而谢暄的奶奶的存在却在宣告她人生的不完美,那是她心里面永远去不掉的疙瘩,尽管谢老爷子其实与谢暄奶奶的婚姻早就名存实亡,谢暄奶奶也远远避开了他们一家人,摆出一副撇清关系无意相争的样子,但欧阳老太太心里头终归没法平坦,也使得她一直都无法真正喜欢谢暄。
  掉转下角色,谢明玉觉得谢暄的奶奶也不会高兴见到他。
  谢暄却说:"不会。"
  他都不知道谢暄哪来这样的笃定,但他心里却没来由地高兴。

  谢暄眼睛已经不太好,谢明玉开车,他在旁边给他指路。到汇文路128号的时候是上午十点半,还是那三间白墙青瓦的平房,无甚华美装饰,在一众簇新华丽的别墅洋房间显得尤其朴素。
  保姆在做饭,老人的坐在屋檐下的一张小方桌旁,戴着老花眼镜用剪刀在一张红纸上剪出精美的花纹,这是要糊在念过经的佛套上的,谢暄从前还见过老太太用笔在黄色佛套上画龙、凤、虎、莲花……并不需要临摹,装裱好的佛经,图案精美金光闪闪华美至极。他不信佛,但觉得老人对此有个寄托,却也是好的。

  谢暄叫了一声,"奶奶。"
  老人抬起头来,老花眼镜滑到鼻端,看起来有些滑稽——这么些年,她似乎还是这个样子,身子硬朗,无病无痛,虽老了点,头发有些白了,但其余的还是乌黑,看起来并不太好相处——
  老人认出谢暄,摘下眼镜,站起来,"呀,这时候过来,吃了没?"
  她还不知道谢暄要做手术,是谢暄嘱咐不要告诉她的。
  谢暄摇头,拉过谢明玉,说:"奶奶,这是明玉。"
  谢明玉一向擅长与老人相处,这会儿也不知怎么竟有些局促害羞,跟着谢暄叫了一声。
  老人点点头,无悲无喜的样子,也不知是不是知道明玉的身份,只是说:"进来吧。"

  她从卧室的五斗橱上拿出两个塑料袋装的零食,是别人送来的结缘果,里面有几个快失去水分的荸荠、香糕、劣质的果冻、干瘪的橘子,几颗水果硬糖,她将他们放在桌上,说:"吃不吃?"
  她还将他们当做小孩,就像曾经每次谢暄过来看她一样,都会得到她去念佛得来的几样小零嘴,那都是她藏起来的,好像专门为着等谢暄或者谢亚来似的,这些零食都是很廉价的,一般的孩子都已不屑吃。她自己一生节俭,舍不得多花一点钱,但她说这些东西都是在佛前供过的——
  谢暄拿了荸荠塞到谢明玉手里,自己拿了那只桔子。老人问:"够了吗?再拿点——"谢暄于是拿了两颗糖,说,"够了——"

  院角的石榴花开得如火如荼,碧绿的仙人掌上是朵朵娇艳硕大花朵,红的火红,黄的明黄,十分抢眼,谢暄就站在一边,慢慢地剥着干瘪的橘子皮,一边看着那些花,谢明玉手里拿着两只干瘪的荸荠有些无措,难为他脸上没有露出嫌弃的表情——
  谢暄看他一眼,淡淡地说:"不想吃就别吃了,没关系。"他说着,将一瓣没什么水分的桔瓣塞到自己嘴里,慢慢地咀嚼着。谢明玉沉默了一会儿,将荸荠放到嘴边——其实也不是想象中那样难吃,谢明玉坐到花坛沿上,慢慢地啃着,发出细碎的沙沙声。
  谢暄说:"以前每回来这里,都不自在。觉得她一个人孤零零的,也没个亲人在身边,实在可怜,又不晓得怎样表达,她也不是和蔼的人,对我不亲热,所以总恨不得赶紧回去,等坐上车却又后悔,觉得自己太自私——"
  谢明玉没吭声,知道谢暄没有讲完,果然又听他说:"现在却觉得她这样也挺好,没有得到过,便也不惧失去的苦痛,这么些年,我看她都没有什么变化,大约是心思少生活规律的缘故——"
  他已经将一个桔子吃完,将桔子皮放到仙人掌下,又伸手轻轻碰了碰黄色的花朵,"我现在老是想起外婆说的一句话——凡事呐,不能太尽,否则缘分就早尽。"
  谢明玉伸着两条腿,低着头捏着荸荠的蒂玩,说:"你想不想去看看他?"
  他们都知道这个"他"指的是谁,谢暄久久没说话,然后才轻轻叹了口气,"再等等吧。"
  谢明玉便不再提起。

  中午吃饭,饭桌上的菜乏善可陈,平日只有老人和保姆两人,老人又吃素,本来还想去临时买些熟食,谢暄阻止过后便就作罢了。饭桌上一碗煮得很烂的白菜,大海碗里是老人自己做的素酱,只一点点就极下饭,做好一大碗能吃一星期,一碗苋菜梗,苋菜梗也是自己腌制的,要吃的时候从后门的坛子里取一些放在碗里置于饭锅上蒸,一碗盐烤土豆,清蒸的风鸭肉是桌上唯一的荤菜,土豆和风鸭都是因为谢暄的到来临时加上去的。
  这些东西,谢暄是习惯的,只是谢明玉娇生惯养,那苋菜梗连见都未见过,米是本地早稻米,虽好消化却粗糙得很,实在有些食不下咽。谢暄吃完,他的饭碗里还有大半碗饭,表情动作优雅到完美无缺,终归无法逃过谢暄的眼。谢暄不动声色地拿过他的碗,低头吃完他剩在碗里的饭,谢明玉躁得脸上简直要滴血,用眼角去看老人的脸色,老人却像根本没看见,他小声对谢暄说,带着恶狠狠的味道,"我自己会吃。"

  因为这事儿,谢明玉心里怀了恨。两人告别老人,车停在离在转角,谢明玉一坐上驾驶座,不等谢暄车子就飞一样冲出去,转眼没了影。谢暄愣了下,苦笑一下,却并不生气——围墙边有几块石头,他就干脆坐下来,从墙里头伸出来夹竹桃的枝条,桃红的花朵开得纷呈,鼻端都是浓郁的香气——
  果然没等多久,谢明玉又开着车子回来了,插着腰站在巷口看着一脸闲适的谢暄。
  谢暄抬头向他望去,虚起眼睛,说:"明玉,你走近一点,我看不清你了。"
  就这一句话,让谢明玉的心瞬间酸软,几乎没掉下眼泪来——他不知道原来谢暄的视力已坏成这样——但脸上还要装作不情不愿的样子,走到他跟前,抓住他伸到自己面前的手。
  谢暄借着谢明玉的臂力,从石头上站起来,下一秒却将他拉近,突如其来地衔住了他的双唇。谢明玉吓了一跳,条件反射般地要后退,却踩到脚下的小石子,身子失去平衡,谢暄扶了他一把,他勉强专注,背撞在后面的围墙上——
  谢暄的唇追过去,又在他的唇畔亲了下,干净清爽得像四月天。
  谢明玉干脆懒懒地将整个身体的重量都交给了墙壁,两只手就放在身体两侧,手指轻弹着,像弹奏从夹竹桃花影间落下的细碎阳光,他仰着脖子看着谢暄,眼睛清澈得像一汪湖水,映照着蓝的天,白的云。谢暄又过去吻他,并不深入,只是反复轻啄着,你进我退,黏一会儿分开,对视,然后四片嘴唇又碰在一起,像两个青涩的情窦初开的中学生,背着大人偷偷接吻。
  小巷寂静,光影斑驳,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一两声狗吠。
  谢暄说:"我只是想让奶奶看看你。"
  谢明玉说:"我知道。"


114

114、归途 ...


  手术定在六月份,在手术前一天,谢暄却带谢明玉去美丽岛。两人坐渡轮,白色浪花在他们身侧连绵不绝,有水珠溅在他们的手臂上、面上。谢明玉说:"我听肖焚说你驳回了建跨海大桥的提案,他为此气得几日睡不着。"
  谢暄淡淡地说:"跨海大桥一建,两地往来自然便利,极有利于商业、旅游业的发展,一时看来确实暴利丰厚,但时间一长,恐怕又是一个大同小异的旅游景区,若单单只想做一个赚钱的项目,当初又何必非选择美丽岛?选她,看中的也不过是她的孤悬海外,美丽贞静,世外桃源。要做便做品牌,若百年之后,美丽岛成为各国建筑、艺术、文化的集大成者,成为名副其实的海上花园,大约我的梦才算真正实现。异想天开么?确实有点吧。"
  当初美丽岛的初期建设并不顺利,大量资金耗进去却看不见回报,董事会里便有些动摇,反对谢暄的声音渐渐大起来,也有人建议立刻撤回美丽岛的资金,这样损失还可在承受之内,是谢暄力排众议,一意孤行,甚至加大投入的资金力度。
  现在第一期工程已完成,三十六套风格各异独一无二的顶尖别墅几乎以天价销售给政经界名流,整个芜和一时哗然,媒体纷纷称赞谢暄的英明睿智先见之明,似乎全忘了当初的冷眼嘲讽。

  美丽岛已不是当初荒蛮的模样,一上岛,满眼所见的是一棵棵粗壮高大的山樱,张开枝繁叶茂的擎盖,空气中都是好闻的海水鱼汁液交融的味道,树下星星点点乱开的野花,像打翻了颜料桶似的,于是金黄、玫红的颜料泼溅得到处都是。这些山樱都是从别处移植来的,品种并不相同,有从乡下寻来的,也有在山间偶然发现的,大多已有上百年历史,若到四月份,想象一场繁花堆雪的盛宴,该是何等惊心动魄的寂美。木栏椅上留有昨夜雨水留下的深褐色水渍和被雨打落的叶子,野趣横生——
  每隔一段距离,都有路灯,那路灯也是精心设计,与周围的自然环境浑然一体,若是晚上,暖黄的灯光映照出灯罩上简素的花纹,又用朦胧的灯光圈出一方恍惚如梦的暧昧之地,最好白天再落点雨,脚上的路潮湿发亮,一颗浮躁的心便慢慢沉淀——
  谢暄说:"这些都是请日本的设计师做的,日本人做不来大场面,于这些小东西最是精细拿手,他们骨子里就有一种物哀情结,单看这些路灯的灯罩,每一面都是不同的花纹,樱花、鸟、字……都是纯手绘,细腻得简直无以复加,像是透过一个濒死之人的眼睛,充满由衷的眷恋与伤感,伤感却不多愁——"
  谢明玉不由自主地用目光追逐身边这个男人,他一手插在裤袋里,一手随意地指点给他看,身姿挺拔,姿势淡定从容,脸上依旧很少笑,但内心浩瀚如海洋,滚滚红尘中,比起自己的骄狂,他始终都是不张不扬的,不必刀光剑影,便气度自生,使自己总是不由自主地跟随他,注视他——

  两人沿着山间小路而上,那些小路四通八达,时宽时窄,阳光在这里捉迷藏,鸟声啁啾,野猫伏在在树枝上好奇地目送着他们,脚边草木葱茏,间或有野生的栀子花开出洁白瓷实的花朵,谢暄摘了一朵,转身递给谢明玉,谢明玉拿在手里嗅了嗅,一股清甜浓郁的香气。
  最终他们停留在一个园子前,比起美丽岛其他建筑的华美精细,它朴素得过分,园门前单单"静园"两字,浑厚朴拙,不见一丝烟火气,谢明玉认出这是谢暄的手笔——谢暄说:"小时候偶然得以观摩弘一的墨宝,倾心不已,暗自模仿,后来被书法老师察觉,说那是人生熄了火气的造化,你这样的年纪,是学不来的。虽然这样说,到底是不死心——"
  他推开院门走进去,里面是一栋红砖洋房,有檐廊,那红砖都好像是经过烽火年代的淬炼,露台上落了叶子、雨水,墙角慢慢开始滋生绿茸茸的青苔,这楼带着六分往昔故园的教养和四分西洋文化的陶铸。院子极大,有两棵高大的山樱,一棵玉兰,一棵石榴。谢明玉慢慢绕到后院,后院有一棵巨大的榕树,独木成林,蔚为壮观,在它其下,几乎照见不见阳光——
  谢暄说:"当初就是因为这棵榕树,才决定在这里建一个园。"

  房子里面还是空的,只铺了地板,踩在上面能听到脚步的回声,谢暄领着谢明玉上楼,洋房是两层的,上面还有一个阁楼,斜斜的屋顶上开着天窗,阳光就透过玻璃窗中斜斜地射入,在地面上形成干净暖黄的光斑——
  "农村的房子大多有阁楼,不过都用来放杂物,一上去就一股沉闷凝滞的味道,手碰到哪里都是厚厚的灰尘,小孩喜欢在那里捉迷藏。我小时候就特别羡慕有阁楼的房子,倒不是为了捉迷藏,而是觉得晚上能躺着看星星睡觉,但外婆说阁楼上又热又闷,是住不了人的。"
  谢暄抬头眯着眼睛看天窗,说:"不晓得这里能不能看得到星星——"
  谢明玉紧挨到他伸手,将手伸进他的衬衣里面,谢暄转过头吻他——他们很自然地在地板上做、爱,阳光大面积的暴晒在他们赤、裸的肌肤上,上面细密的汗珠亮晶晶的,随着剧烈地喘息滑落,滴在地板上——
  做、爱之后,他们赤条条地平躺在地上,让阳光将他们打开的身体一览无余。
  谢暄懒洋洋的,几乎要睡过去,脑子里不知怎的想起曾经读到过的一句话——那是弘一的绝笔遗谒——"问余何适,廓尔忘言。华枝春满,天心月圆。"
  那时年少,读弘一生平,当真心旌摇曳——这个人少年时做公子,像个翩翩公子;中年时做名士,像个名士;当教员,像个老师;做和尚,像个高僧。人的一生怎么能这样完满——
  现在呢,他的心里重新浮现那句话,他在心里面默默地念了一句——
  华枝春满,天心月圆。

  谢暄手术,谢明玉没有陪在医院。那天黄昏,何林赶来静园接谢暄回医院,两人走下楼,谢明玉送谢暄到门口,忽然说:"谢暄,我爱你。"
  那时霞光通红,整个美丽岛都笼在一层梦幻的薄纱中,怎么看都是一个平常的夏日黄昏,他就闲闲地靠在院门上,看着已经拾级而下的谢暄开口,脸上一副平常的样子,似乎并没有意识到说了什么了不得的话。
  何林的心震了一下,拼命地想要将那句要人命的话逐出耳朵,眼睛盯着自己的脚尖努力缩小存在感。
  谢暄回头,看着落日余晖中的男子,看了很长时间,才又转过头,慢慢地走下去——

  手术持续了三个多小时,出来时医生衣服精疲力尽的样子,但还是对焦急地等在手术室外面的亲属欣慰地点了点头,一时间,韩若英喜极而泣。
  谢暄醒来是第二天了,谢明玉就敲着脚在他床边咔嚓咔嚓地啃苹果,并且很鄙夷地对他说:"谢暄,我告诉你,你那个阁楼一颗星都看不见,我喂了一夜蚊子。"

  九月份的时候,谢暄终于决定去看望周南生,谢明玉陪他。他联系孙兰烨,约好在汽车站碰头。
  他已有十几年未见孙兰烨,不确定是否能够一眼认出她,将车子停好,他们走进候车大厅,在一排排着装各异的旅客中,他一眼看见一个高挑的女人,将一件男士衬衫扎进一条及踝的波西米亚的长裙中,脚上是一双板鞋,因为长久未染色而干枯发黄的头发简单地束在脑后,低着头,在给自己点烟——
  不知怎么,谢暄就知道那是孙兰烨,他叫:"兰烨——"
  那个女人叼着烟抬起头来,黑鸦鸦的眉毛下是一双形状姣好的眼睛,那两颗玻璃珠子似的眼睛一瞬间便与年幼时那个骄傲美丽如同白天鹅的女孩子重合——
  她拿下嘴里的烟,微笑起来,"谢暄。"语气平静而笃定,然后他又看到谢暄身边的谢明玉,微点了下头,她一定也记得谢明玉,那样一个浓墨重彩的人不可能轻易被人忘记。

  地方很远,他们要乘大约三小时的大巴到一个叫新堤的地方,然后换乘当地的中巴,一直坐到终点站,一个叫小桥的村寨,接着可以雇当地的三轮车夫送他们到三潭坳,最后一段路没有任何交通工具,得靠他们自己走——
  孙兰烨说:"我都不晓得他是怎么找到那个地方的,实在太偏僻——"
  谢暄一路都很沉默,没有讲话的欲望,孙兰烨已去过一次,这次是专门陪谢暄去的,她的话也极少,偶尔会讲起他们要去的那个地方的情况,有时候会有只言片语涉及到周南生,谢暄只是点头——
  路途遥远,大巴上播放着一部成龙早期的电影,谢明玉靠在他的肩头睡觉。
  因为做手术,谢暄的头发全剃掉了,现在只留了板寸,与谢明玉像是一对兄弟。孙兰烨与他们隔着走道而坐,幽深的目光在他们身上停了停,转开了,也不晓得是不是敏锐地察觉到两人之间不同寻常的氛围——

  到新堤换车,在乡间公路颠簸将近一小时,终于到达小桥,一眼望去,已是无垠的稻田,稻田的水干涸了,沉甸甸的谷穗压弯了稻子,青黄一片,鼻端都是乡下特有的味道,孙兰烨在与当地的三轮车夫讲价,一连讲了好几家,才有人愿意带他们去三潭坳,直到谢暄他们上车,车夫还在试图用本地话告诉他们,那个地方有多偏,他回来就得是空车,根本值不出劳力——
  只是他的话没得来三个人的回应。
  车夫将装在车上的电瓶开起来,车子便发出巨大的轰鸣,震颤着朝前飞去,整段路程,旅客的屁股几乎就没安稳地挨在座位上——
  在一座山的路口,车夫再不肯前进,谢暄他们只好下来,付了车子,那电动三轮车便头也不回地飞颤着远去了。孙兰烨苦笑,"这里人就这样,脾气比出钱的大,上次我来也遇到这样的情况,是欺生客——"
  他们朝里面走去,路况比想象中还要差,但孙兰烨脚步轻便,并不像一般的女子,偶尔回头还要关照谢暄和谢明玉,"这里的路一年到头也很少有人走,山里天气变化大,上次我来就遇上暴雨,浑身淋透,冻得牙齿直打架——"
  她在前面带路,偶尔扒开横在路上的树枝和石块,谢暄抬头看见孙兰烨并不强壮的脊背,想象这个女孩子是经过怎样淬炼,才变得这样清醒独立,似乎有一股内心的力量在召唤她。
  大约走了三十分钟,他们听到潺潺的水声,孙兰烨讲:"快了,那是个河谷,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叫桃花谷,过桃花谷的另一座山,里面有一个少数民族聚居地——"
  她说着,却并不往河谷那边走,依旧沿着原路上山,大约又是半个小时,他们到达目的地——

作者有话要说:还有两章结束,哦耶!
感谢淡看风云和暴风雨童鞋的地雷!


115

115、魂归故里 ...


  燃灯寺——一个不像寺院的寺院,它太小,看起来更像一个山里人家的院落,院子里开辟着一个菜园,种着土豆、番茄,想来这里的香火绝不会旺盛,寺里的和尚都需自给自足——来之前,孙兰烨就交代过他们,不要直接给钱,那些山里的僧人一年中大部分时间都在参禅,一般一月只下一次山,采购必须的生活用品,有时候他们的家人也会千里迢迢地过来看他们,送来东西,如果给予他们一些生活必需品,比如盐、米、香烛、僧衣,那比钱更有用。
  这里的生活与谢暄他们的截然不同,他们对物质条件似乎并不在乎,更关注内心的世界。寺里的僧人只剩三人,听说另有一个已年届七十的老和尚在离这边大约十几里地的深山一个洞穴里参禅,那个地方非常难找,并且路途凶险。
  孙兰烨将他们带来的东西分送给他们,一个和尚带谢暄去看周南生住过的地方——他们相信缘分,认为所有能到达这个地方的人一定是前生有约,他们慷慨地给与一个身患重病的孤独男人一块洁净的将息之地。
  房子很简陋,但一面墙壁上却有一幅飞天的壁画,颜料虽已剥落褪色,但依然可见当初的斑斓。听和尚说,以前有个画家偶然寻到这里,在这个房间大约住了两个月,走的时候留下这幅壁画。除此以外,房间干净得过分,这种干净,是指谢暄辨别不出任何周南生在这里生活过的迹象——
  厨房在大殿后面,是用芦棚搭起来的一个简易棚屋。每天僧人做早课的时候,周南生就在那里煎药,他很少与这里的僧人交谈,并不去刻意融入,有时候会借寺里的经书看。他显得很安静,很淡然,根本看不出是一个身患绝症的人。
  他走出屋子,外面强大的秋阳让他产生眩晕,他看见孙兰烨对一个僧人举起手,指向他的方向,然后那个僧人朝他走来,手里拿着一个铁皮盒。
  谢暄有些木然地接过那个沉甸甸的盒子,看见僧人双手合十,脸上的表情不悲不喜,冲淡通达,转身往殿里面走去,宽大的衣袖甩出洒然的姿态。
  他低头看手中的东西,是个老式的饼干盒,已经锈迹斑斑,他觉得有些眼熟,终于记起那是小时他与周南生玩藏宝游戏,这是周南生的宝盒,里面藏着当初认为对自己最为重要的东西,他们相约互不偷看,等长大以后再起出来交换,后来却忘记了。他记得自己将东西藏在村里戏台下的一堆烂木材之间。
  "我总觉得你一定会来看他,所以把这个东西留给你。"孙兰烨走近他,说,"他几乎没留下什么东西。"然后她指着院子里的一棵树说,"他在那里,这里的僧人把他的骨灰撒在那棵苦楝树下——"
  谢暄抬起头望去,那是一棵巨大的树,羽状的叶子,庞大的树冠撑开浓荫,树上结着许多青色的卵果,饱满的汁液气息弥漫在空气里——
  谢暄慢慢地走到树下,仰头看满树的果实,然后慢慢坐下来,费了很大的劲才把饼干盒的盒盖掀开,里面的东西并不多——几颗精挑细选出来的弹珠;一套《水浒》一百单八将的旧卡片;一张从杂志上剪下来的航模照片;一张参加全省篮球校级联赛决赛的团体照,照片中的周南生穿着白底红边的篮球服,皮肤微黑,被汗水浸润的头发短短地竖着,与他的队友搭着肩膀,笑得灿烂;一个平安符,正是谢暄给他的,却最终还是没保他的平安;最后一样东西是一张泛旧的照片——照片中的谢暄是少年模样,穿着雪白的衬衫,挂着鲜红的红领巾,背景是他们小学教学楼前的那座假山,谢暄记得,那时他刚被评为市级三好学生,老师帮他拍的照,照片作为资料送到上面评选省级三好。洗的时候,老师特意多洗了一张送给他,他将照片拿给外婆看,外婆就将照片压在她的梳妆柜的玻璃下——是什么时候到了周南生的手里呢?
  他闭上眼睛,好像看见周南生跨进院门,他原本没打算这样偷偷摸摸,只是保姆在厨房做饭,屋子里面没有人,他像小时候那样悄无声息地潜上了楼,他当然没有找到谢暄,但他看见了谢暄的外婆,就坐在她自己的卧室里,电视机开着,她好像在认真地看着又好像什么都没看。周南生叫:"阿婆——"
  外婆没有听到,眼睛依旧认真执着地盯着电视机。
  周南生走到老人身边,弯下腰加大声音,"阿婆,你好不好?"
  老人终于迟钝地注意到这个人,但眼里透着陌生与防备。
  "我是南生啊,你不认得了?"
  "不好意思,请问你哪位?"老人眼里透着困惑。
  周南生轻轻握住老人已有了斑点的手,说:"阿婆,我是南生,我来看看你,你好不好?"
  老人缓慢地露出微笑,"好。"

  临走的时候,他看见梳妆台的玻璃下的照片,悄悄地将其中一张拿走,老人又恢复呆滞的表情,保姆还在厨房做饭,他无声地退出。谁也不知道他曾经来过,也没有注意到梳妆台的玻璃下少了一张照片——那原本就不是重要的东西——

  谢明玉站在廊下远远地看着他,孙兰烨站在他旁边,低头抽烟。谢明玉看她一眼,说:"你变化挺大。"
  孙兰烨笑,"你也一样。"她顿了顿,说,"你同谢暄……"她没说下去了,但未尽的话中却透露出对一切都洞若观火。
  谢明玉挑了挑眉,毫不扭捏地说:"这算是作家的敏锐吗?"
  孙兰烨摇头,"只是我知道以谢暄那样的性格,如果你们仅仅是堂兄弟或者朋友,他绝不会带你来——"
  谢明玉习惯性地要嘲讽,"你倒是对谢暄了解!"
  孙兰烨却并不生气,他看着远处的谢暄,淡淡地说:"你知道吗?人的行为都是被自己的记忆影响的。我们总是以为当自己长大,足够强大以后能够面对一切,对抗一切。但其实我们童年的阴影,不管好的坏的,一直都笼罩着我们,决定着我们的行为模式——"
  谢明玉想说,你知道不知道陆眠一直在等你——但他想了想,还是把这话咽下了——陆眠执着的,也许已经不仅仅是孙兰烨,更多的是曾经那份年少轻狂的爱情,还有那个悔恨、痴情、忧郁、禁欲,向一生唯一爱情献祭的自己。就像那个爱上水中倒影的水仙少年。谢明玉实在无法断言若两人重逢冰释前嫌是否真能走到最后?
  不管怎样,那是陆眠与孙兰烨之间的事。

  他看到谢暄在点烟,他走过去。谢暄抬头看他一眼,有些颤抖地说:"明玉,我很矛盾,我不知道该不该带他回周塘——这里很好,很安静,没那么多是是非非纷纷扰扰,我听说他最后那些日子里一直很平静,心安——"
  谢明玉坐下来,将手覆盖在他冰凉的手上。谢暄深深地吸了口烟,艰难地说:"这么些年,我知道他四处漂泊,没有安全感。我是个自私的人,他小时就父亲过世,母亲改嫁——他其实一直渴望有个自己的家,也喜欢小孩,如果不是我,他一定早就结婚生子,会过得安安稳稳——"他说不下去,谢明玉抓着他的手,好像要把自己的力量传递给他。

  走的时候,谢暄用布包了苦楝树下的一掊土带回去。在新堤,孙兰烨与他们分手,临走送了谢暄一本书,书名叫《青梅竹马》,是一部中短篇的小说集,作者叫幼安,是孙兰烨的笔名。

  谢暄回了趟周塘,听一个道士的建议,将土洒到那条环绕着周塘缓缓流动的那条宽阔的河里,边洒,边在心里面唤——
  南生,街头巷尾回来吧!
  南生,天涯海角回来吧!
  南生,千山万水回来吧!

  那天晚上,他就着床头灯的灯光,读幼安的《青梅竹马》,谢明玉在他身边已经睡熟了。幼安在《青梅竹马》的最后写道:
  "木槿走的时候,是金黄的稻穗收割的时节,小哑巴泱泱举着那只巨大的用宣纸糊的风筝在田埂上飞跑。田里劳作的人抬头看看那个纤瘦的人影儿,善意地笑笑,摇头说;'这小哑巴,又在疯了。'当时,阳光倾盆,风筝上那些花呀,草呀,鸟呀,好像都活了起来,他们似乎知道他们的主人将丢下他们一去不回——
  木槿上车的时候,抬头看看天,碧空如洗,一丝云也没有,当然,也没有那只风筝。"
  谢暄合上书本,熄灯,睡觉。


116

116、终章 ...


  九月份,名扬校长再次打电话来邀请谢暄参加名扬的百年校庆,谢暄答应前往,但谢绝了特别的欢迎仪式,也不愿做讲座,只希望以一个普通的校友身份回母校看看,并且拨了一笔款为学校新建体艺馆。
  周六的上午,谢暄和谢明玉一同驱车前往名扬,还是那熟悉的德式建筑,在苍老浓翠的树阴间好像在诉说往昔的故事,学子一律都是名扬那由名设计师专门设计的制服——女生一律白衬衫,绸面领花,苏格兰短裙,白色及膝筒袜,棕色圆头小牛皮鞋;男生一律白衬衫加领带,苏格兰格子裤,皮鞋。一眼望去,仿佛置身于上个世纪,充满古典与优越感。
  校庆由校方与学生会一同承办,展现了名扬从百年前的教会男校到后来的国内第一所与国际接轨的贵族学校的发展史。
  巧的是,居然在那里遇见冯学壹。谢暄隐约记得,冯学壹也在名扬就读过,不过很快出国,其实不算名扬的毕业生——他果然不是作为校友而来——
  "喏,我外甥,可爱不?"他这样说,下巴朝他身边的一个少年扬了扬,语气轻佻,像炫耀一件玩物。
  那少年穿着名扬制服,佩戴着学生会的徽章,安静而认真,抿着唇沉默,一双与冯学壹有些相似的凤眼,微微上挑,带着天然的讥诮与嗔笑无常。
  "来,认识一下。"冯学壹戏谑地指着谢暄道,"这位谢家三少,当年可是名扬的风云人物,要好好向前辈学习哦!"
  那少年的目光便投向了谢暄,目光幽深,小小年纪,已经学会不动声色波澜不惊,但还是被谢暄捕捉到一丝的好奇与探究。
  随后冯学壹一拍少年的后脑勺,说声,"去吧。"
  少年便离开了,由始至终都未说话。
  谢暄看那少年挺拔的背影,略带深意地说:"你外甥挺乖。"
  冯学壹低眉,垂着眼睛用右手转着左手腕上的手串,语气轻淡,"乖孩子一旦惹出事,那就是大事,捅到跟前便是连你我也轻易平不了的。"
  谢暄笑笑,并不搭话。

  随后在礼堂集会,无非是些校领导与学生代表的发言,回顾过去,展望未来,谢暄却被校长临时摆一道,让他上台同师弟师妹们分享些人生经验,鼓励鼓励这些处于人生分叉路口的学子——
  没有讲稿,他就光身一人走上台,台下是千余双黑漆漆的眼睛,他们之中或许有人认得谢暄,或许不认得,但他们有过一样的年纪,一样的躁动和狂妄。
  "我没有什么经验传授给你们,经验这种东西原本就是私人的,只有是自己获得的才会对你的人生起到作用,其他人的夸夸其谈,再好再精彩,不过是隔靴搔痒,听过就算。我唯一能告诉你们的是,你们活着,这真是太好了,更好的是,你们还年轻,有着无限未来可期,有着不断犯错,在犯错中成长的机会。
  在座的各位,基本都有好的家世,即便什么都不做,也吃穿不愁,生活无忧,但人生天地间,总得有些有意思或有意义的事情,不然赤条条来赤条条走,又是为了什么?"
  袖子松松挽在臂间,因为不是正式场合,他没打领带,衣领上的扣子解开了两颗,显得优雅简约,精萃纯净,再加上疏朗的意态,不紧不慢的语态,侃侃而谈的修养——似乎又看到当年那个十几岁的少年,竞选学生会会长那从容淡定举重若轻的身影,现在,他更成熟,更大气,更圆融,有着征服一切感召一切的力量。

  谢明玉没有坐在学校特意为他们安排的校友席上,而是坐在名扬的学生当中,也没有看台上的谢暄,他在看前面一个扎马尾的女生用一支蓝色圆珠笔在笔记本上随手画一张谢暄的肖像,女生大约是学画出身,笔法娴熟,虽潦草却将谢暄的风神刻画得蛮逼真——那种以优雅的姿态小心抑制着生命的喧腾——
  谢明玉敲敲她的椅背,女孩子转过头来,平凡的脸上一副百无聊赖的表情,用眼睛询问他有什么事。
  谢明玉指指她的画,"你画他干什么,无聊?"
  女孩子耸耸肩,"没什么,我觉得他是我所见过的最完美的男人。"
  谢明玉笑了,"什么是完美的男人?"
  女孩子的眼睛瞟了眼台上的谢暄,说:"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正在这时,礼堂里忽然起了一阵小骚动,一个戴眼镜的男生忽然站起来,用略带挑衅的语气说:"学长,既然你说人生天地之间,赤条条来赤条条走,什么也带不走,那么我们学习、工作、奋斗,一切又都是为了什么?"
  谢明玉抬起头去看谢暄,嘴畔一抹好整以暇的笑,看谢暄怎样回答——
  谢暄的表情依旧是轻松惬意的,语气和缓从容,"这个问题提得很好,如果一切我们终将无法带走,又为什么要那样殚精竭虑地去争取?我们除了拥有自己本身,没有一件东西会是永远属于我们的,但这样不是很好吗?咱玩的就是一种暂得——因为喜欢所以争取,因为野心,所以掠夺,因为害怕失去,所以保护。憧憬、心焦、喜悦、忧虑、害怕、失落、发狂……这不就是人生有意思的地方吗?你会对不堪一击的对手、唾手可得的成果沾沾自喜吗?你会对安逸等死的人生充满期待吗?"
  掌声雷动。
  女孩子将背靠在椅背上,感叹了一句,"啊啊,但愿有一个这样的男人当姘头。"
  谢明玉笑得乐不可支,借了女孩子的笔与笔记本,刷刷地写下一行字,然后撕下那页纸,对折两次,交到女孩子手里,"让他回答这个问题。"
  女孩子犹疑地看了他一眼,接过纸,朝主席台走去——

  那时谢暄正要下台,忽然收到这样一张纸,以为是学生有问题要问他,展开来一看——
  会长大人,请问你的性幻想是什么?
  那是谢明玉的笔迹,谢暄的目光在偌大的礼堂逡巡了一遍,根本看不到谢明玉的身影。他不动声色的将纸折回去,塞到裤袋里,然后走回自己的座位。

  一直到散会,谢暄才在门外的一棵香樟下看见谢明玉双手插兜斜靠着树干,他走过去,谢明玉坏笑着将手秘密地伸进他的裤兜,显然是看见他将纸放进这里了。谢暄抓住他不安分的手腕,警告地看了他一眼——
  谢明玉知道谢暄这个人正经得过分,就不再故意闹他,将手拿出来,摆出一副兄友弟恭的态度与他并肩而走。
  中午,学校在酒店订了桌,席开二十八桌,都是名扬历届出来的有名望的校友,有一个老人头发已全白,佝偻着背,谢暄过去敬酒,他被人扶着颤颤巍巍地站起来。校长在一旁介绍,这位老先生当年是咱们学校的才子啊,会写诗,会画画,后来还带过兵,学校的档案室,还留有老先生学生时代发表在国家报刊上的文章。
  酒席上觥筹交错,互相寒暄恭维,追忆往昔,热闹非凡。
  谢暄的酒量其实不错,但因为身体不太好,不能多喝,散席出来,被秋日有些毒辣的阳光一照,便有些头晕目眩,他虚着眼睛转头去捕捉谢明玉的身影,谢明玉就在身边,悄悄抓住他的手,谢暄露出了一个笑,说:"来,带你去个地方。"

  那时午饭刚过,下午的庆祝活动还未还开始,校园里的学生三三两两。
  图书馆的老师认得谢暄,还热情地要带谢暄他们参观,谢暄谢绝了,说只是想随便看看,找点儿回忆。
  他们上楼。
  校庆期间,图书馆冷落得很,但也有几个用功的学生坐在宽大的书桌旁,面前堆满大部头的专业书,抬头看看谢暄他们,又低下头做笔记,有些甚至根本没察觉有人进来。
  名扬的图书馆以历史悠久,面积大,馆藏丰富著称,馆外是茂密的香樟,将大片浓荫投射到图书馆里。越往里走,光线就越暗,分类就越偏,书的年代就越久,书页发黄发脆,也许一辈子都乏人问津。他们已走到放地方志的藏书室,谢明玉的手指百无聊赖地划过那一排排散发着腐蠹气味的书,转头问谢暄:"你带我来这儿干嘛?"
  话音刚落,谢暄忽然从后面抱住他的腰,用力过猛,谢明玉趔趄了一下,鼻子差点撞在前面的书架上,幸亏及时用手扶住,他还想问,耳垂已经被谢暄湿热的口腔含住,耳膜听到谢暄含混低沉地声音,"你不是问我的性幻想是什么吗?"
  他的手用力地抚摸谢明玉的胸膛,宁捏他的茱萸,咬着他的耳朵,用暗哑的嗓音含糊地说:"在图书馆里做、爱。"说话的同时,他的手已经迫不及待地解开他的皮带扣,拉下裤链,伸进他的内裤里面——
  谢明玉被刺激得浑身像被点击似的一颤,两只手用力地抓住书架,咬着下唇缓缓地笑了。就着那个姿势,谢暄从后面进入谢明玉,没有润滑剂,所以进去的时候有些困难,但楼下偶尔传来的学生打球声,说话声,刺激着他们的感官,使他们由始至终都保持着一种晕眩的兴奋。谢明玉的视线里是一排排的书名——《北京市志稿》、《旧都文物略》、《旧京人物与风情》,那些字随着谢暄的撞击也上下起伏,渐渐模糊——
  他们做了两次,还有一次,谢明玉趴在窗口,将窗户打开,外面的热浪便扑面而来,他的手肘撑在窗台上,手指痉挛似的收缩,脸上的表情似痛苦又似欢愉,咬着唇喘息,每次下面有人经过不经意地抬头看他,他便有一种不由自主地紧张和兴奋,后、穴便一阵紧缩,夹得谢暄几乎要疯掉——其实他们在三楼,下面的人并不能看清他的表情,就算看清,也绝不会想到后面的风景是怎样的荒唐淫、靡——
  欢爱过后,他们躺在图书馆阴凉的地板上,还徜徉在那种高、潮的余韵中,空气中都是旧纸张与精、液混合的味道。

  离开的时候,他们一如进来时的风度翩翩,还神情自若地与图书管理员打了招呼。晚上打扫卫生的保洁员会发现,在图书馆三楼卫生间的纸篓里,扔着两条沾满了精、液的内裤。
  直到上了车,开在回去的路上,谢明玉才哈哈笑出声,像个做了坏事却不曾被大人发现的小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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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美丽岛的静园按着他们两人的喜好装修完毕,大多数时间他们在周末过去住。以前谢暄像个工作狂,无限地透支着自己的精力,经历过诸多生离死别诸事无常后,他开始放慢脚步,学会放下,学会享受生活赐予给自己的喜乐。他在静园里自己亲手开辟菜地,种番茄和黄瓜,有时候也接外甥叶跃过来玩,叶跃依旧是谢家目前唯一的小孩。谢晖结婚多年,两夫妻身体健康,却始终没能有个孩子,这让一直盼望孙子和重孙的大伯母和欧阳老太太非常失望,只能安慰自己,大约是缘分未到。
  谢明玉又收养了一只猫,取名叫"船长",刚好与"杰克"凑成一对。据谢明玉说,那天他在路上,看见一只猫安静地伏在路中央,不避不让,行人、车辆纷纷绕道而行,他觉得奇怪,放慢车速,那是一只很漂亮的猫,通身漆黑光滑的皮毛,一双眼睛像盛满着琥珀色的酒液,无悲无喜,无嗔无怨,嘴角却有鲜红的血流出来。
  他不知道它发生了什么,那么多人经过,没有人帮它,他本来已经将车开出一段距离,眼前却怎么也挥不去那只猫的样子,于是将车倒回去,把猫小心地抱到车里,带它去宠物医院——自始至终,那只猫都没有发出一点声音,也没有一点动作,一直是相当柔软温顺的。
  船长来了以后,休养了很长一段时间,才恢复正常,但也依旧安静,有点冷艳的味道。除此之外,谢明玉对美丽岛的野猫也是如数家珍,还给他们起了许多奇奇怪怪的名字,什么"黄小妹""花肥妞""嫂嫂""多多",还能历数猫与猫之间的亲缘关系,与性格特征,这是他才能,反正谢暄是永远也弄不清的。
  阳光好的时候,谢明玉就将一条薄毯铺在院子的一块能照到阳光的大岩石,扔两个抱枕躺在上面晒太阳,听音乐。有时候谢暄会同他一起,并排躺着,或者将他搁在他的肚子上,一起抽一根烟,或者喝点啤酒,说会儿话。谢明玉说他大学时电影鉴赏课的讲师说他遇到过的最浪漫的事是——曾经有个美丽的女孩儿躺在他身边给他背《红楼梦》——说完哈哈大笑,谢暄也跟着笑——
  有时候谢暄的情绪会低落,那是他想起周南生的时候,一个人弓着背坐在廊檐的阶梯上抽烟,眉间有挥之不去的抑郁与忧伤——谢明玉有时候会陪他坐一会儿,有时候就站在远处看着他——曾经,他多么讨厌周南生,他期望着谢暄百分百的爱情,不掺杂一丝杂质,他几乎是恶狠狠地向谢暄讨要,那是他身上那种几乎变态的完美主义在作祟——世上确实有周南生这个人,他生动而鲜活地存在于谢暄的生命中,陪伴他走过最为纯净美好的童年与少年时代,然后离开,像完成一个使命——你不能抹杀他,也无法抹杀。
  但没关系,这个世界上哪真有完美无缺的人生,谢暄曾对他说:"也许人生太过得意了,老天都要看不过去,所以总要拿走你一些东西,但没关系,总有一天,他又会赐予你另外一些珍贵的东西。"

  谢明玉的生日刚好在圣诞后的一个星期六,作为谢家小少的三十大寿,自然是各方人马献殷勤、表忠心、探风向、寻合作的舞台。生日当天,沉寂了很久的谢公馆终于又热闹起来——当天早上,谢明玉先飞去卡斯里去见谢老太爷,按农俗,小辈过生日当天


116、终章 ...


  早上,是要给家中长辈磕头的,拿了老爷子和老太太给的红包,他又飞回芜和。整一天,收礼应酬交际,他这个寿星过得比谁都忙都累。好不容易散场,朋友又起哄非要续摊,给他另过生日,说什么要给他一个surprise,谢明玉推辞不过,一群人涌到夜店,一直闹到凌晨才算完。
  他心里惦记着谢暄,付了巨资轮渡过海峡,在天微亮的时候到达静园——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知道谢暄一定回了这里,虽则生日当天谢暄作为他的堂兄负责招待应酬,两人分开也不过几个小时,但谢明玉的心震荡得厉害,大约是酒精的作祟,他迫切地想见到谢暄。
  静园里静悄悄的,只有楼上的小客厅里散发着微弱的灯光。谢明玉笑起来,想象谢暄见到他时吃惊的表情,他蹑手蹑脚地开门,在沙发上睡觉的杰克立刻警觉地抬起头,发现是谢明玉,又懒洋洋地卧了回去。
  谢明玉上楼,在中途的缓冲台遇见蹲坐着的船长,一双美丽的猫眼温顺地看着他,谢明玉将一根手指放在嘴边,"嘘"了一声,船长似乎明白主人的意思,安静无声地注视着他上楼——
  他轻轻拧开小客厅的门,房间里面只亮着一盏沙发旁的地灯,暖黄的灯光温柔地笼罩着躺在沙发上已睡着的谢暄,他身上还穿着白天那套衣服,似乎是一不小心睡过去的。谢明玉知道,他在等他,他为他们这种小小的默契感到快乐熨帖。
  他轻手轻脚地走过去,蹲大他面前,看他睡着的样子,然后他看到了压在几上的一张折叠起来的信纸——
  怀着一种偷窥秘密的兴奋刺激,谢明玉打开了那张信纸,纸上是谢暄那手漂亮写意的钢笔字——

  我握着笔写这封信,心里面有一种很奇怪别扭的感觉,因为它的收信人就在我的身边,在我触手可及的地方,有什么话不能直接说,而要以这样一种婉曲的方式表达呢?
  我不是个善于表达的人,在不相干的人面前侃侃而谈,在爱的人面前却永远缄言不语。
  有时候,我会半夜突然惊醒,害怕你不在我身边了,我非要摸到你的身体,掌心传来的你的温度,那颗心才会渐渐安静下来。你三十岁了,真是觉得不可思议,我老是觉得你还是那个神采飞扬少年,好像所有的时光都加注在我身上,我看着你,一直看着,自己渐渐变老、变丑,而你永远不变,就像塞缪尔所描绘的那样——桃面、柔膝、丹唇。
  两个男子相恋,本来就是有悖伦常的事,我不知道其他人要承受怎样的偏见、污蔑,看不见的刀光剑影,亲人的恨与泪,将来的日子是不是苦痛多于欢笑,怨恨多于相爱?我也不知道我们是不是有一天会后悔,会相憎?又或者感情终究湮灭于庸常、琐碎、无聊、厌倦?我唯一所知道的,是我爱你,也许比自己所明白的更早开始,它像早春绿茸茸的嫩芽,在不曾发觉的时候迅速地长成了一棵枝干遒劲的大树,树根牢牢地盘踞在我的心脏上,并且往内部生长,这种生长伴随着尖锐的疼痛和欢愉。
  如果生活显现给我们的真实不那么浪漫,但愿我们能以一种无与伦比的勇气,面对人生的所有面目,敢于把人活一世的所有况味——爱恋、枯萎、喜悦、凋败、虚无、庆幸通通饮干,一滴不剩。
  明玉,今天是你的生日,祝你生日快乐,有生的日子天天快乐。

  曙光从玻璃门照进来,谢明玉的眼睛早就潮湿了,但他忍着不哭,挤过去与谢暄躺在一起,谢暄被弄醒了,迷迷糊糊睁开眼睛,自然而然地伸手抱住他,声音里还带着睡意,"什么时候回来的?"
  谢明玉不说,让谢暄更紧地抱住自己,他忍着不哭。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结束了哇,历时那么久。
感谢一路陪伴的朋友,当初决定写这个文的时候,就做好了会很冷的准备,尤其是前面冗长的童年时代,绝对会让不少人马上弃文,呵呵,所以一直坚持到最后的朋友,真的谢谢啦。
这个文,当然存在着很多的毛病,我自己也清楚,语言繁琐重复,唠唠叨叨,情节薄弱,所以一直羡慕那些能用简洁准确的文字写出精彩剧情的作者,但也确实倾注自己很多感情。
至于番外神马的~额真不会写啊~乃们就饶了我吧~
感谢淡看风云童鞋的地雷,和小夜曲童鞋的手榴弹~
原本还准备写一篇南生的番外,现在想想,还是算了,什么都说清,也就没意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