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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嫡子難為》(番外長滴俺想哭T_T)、《養父》《攻四,請按劇情來》《三十而受》《浮生劫》《国王X国王》《傻夫吴望》《小兵方恒》《人鱼法则》《射雕之拱手河山》新增了番外,大家直接拉到最底下的“留言”部份閱讀

另、8月中旬開始包包的工作會比較忙,所以一切更新暫緩,希望各位親見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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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侬本多情》作者:浮图(6.10VIP完结)

1、楔子 ...


  那天,也不知怎的梦见年少时住过的大宅——那是旧时南方大户人家才有的住宅,白墙青瓦,马头墙高耸,玲珑石雕门房、石窗,因为年代久远,白色墙面熏上了些许烟黑,如同墨汁晕染,清雅淡然,雕刻八仙过海、麻姑献寿的精美木头梁托牛腿,被梅雨、烈日、时光打磨出一种干燥的白。
  那是他外婆长大的地方。外婆娘家曾是那一带数一数二的大地主,外婆是真正的闺秀,受过西式教育,行的是旧时品性。后来外婆父亲和兄长皆被斗倒,参加劳改,大宅便被没收。那时还没有什么乡土建筑保护意识,便将大宅分了出去,据说最繁华的时候,大宅里住了八户人家,房子不够,便用木板隔断,粉刷得雪白,几乎人家公用厨房和卫生间。都是劳工阶级,各式的人家挤在一个共同的空间——做饭、洗衣、小孩哭闹、夫妻吵嘴,都在人眼皮子底下,没有任何秘密可言——
  那些精美雕花木头装饰很多都被拆下来生了煤炉,白色墙壁被烟熏得黑麻麻,角落里充斥久不见阳光的霉湿味,不知事的小孩子欢叫着撒丫子疯跑。曾经如同大家闺秀般的大宅渐渐也变成了柴米油盐的市井妇人,充满烟火之气。
  外公出身贫农,很早参了军,参加过抗美援朝,打过越南战争。外公大字不识几个,于军事上却颇有天分,凭着一股子狠劲,等到因伤退休,军衔已升至将军。上面问他还有什么要求,外公一辈子脾气暴躁,唯独对外婆情深意重,稍稍红脸都未曾,他知外婆对于那座伴随她整个童年和少女时代的宅子耿耿于怀,于是梗着脖子拒绝了领导提供的一切优渥条件,只希望党允许他买回那个被收走的宅子。
  退休之后,外公便和外婆回了南方,住进了那个宅子,一直到过世。

  梦中的场景有着暖黄的光晕,院子里的花草繁盛热烈,并不名贵,但都一派天真烂漫,兀自敞着劲儿地开,姹紫嫣红的太阳花种在破脸盆里,没多久就将整个脸盆铺满,茑萝是南方的小公主,被月光呵护,皎洁年华,缱绻敏感,院子东面后来架起的洗衣板边,生长着碧绿硕大的仙人掌,从墙头垂下来的宝石花铺张得令人咋舌,拗下一瓣插泥土里,多半就能活,没过多久,便开始扩张领地,生命力强得让人敬佩。有钢琴声从二楼东面的房间里传出来,明亮如同被河水淘洗过的玻璃珠子,在阳光下闪闪发光,那是十二岁的他,文静秀气,稍稍有些病弱。
  醒来之后,他的神思恍惚,几乎分辨不清自己身在何地,片刻之后看清周围的环境,怅然若失。

作者有话要说:开新文,求包养!


2

2、南方 ...


  谢暄十二岁的时候大病了一场,原本就不怎么结实的身体越发显得单薄,隔三差五地就要上医院。父母殚精竭虑,忙于与父亲的兄弟争权夺利,无瑕他顾,姐姐与他年岁相差颇大,已经沉浸于大学多姿多彩的生活,朋友都顾不过来,又哪有时间心情顾他?于是母亲和父亲一商量,决定将他送到乡下外婆家。
  那是薄暮时分,母亲开车送他去,他坐在后座,安静地扒着窗口看外面陌生的景色——小镇景色单调,建筑物都不高大,呈现出灰蒙蒙的颜色,与他所在的那个纸醉金迷的大城市大不同,只是路两边巨大的梧桐看起来相当有年份,碧绿阔叶将马路搭成一个拱形车道,落日余晖就从树叶间洒下,星星点点,暖得烫人——有老人吃完饭后搬了竹椅坐在门口,穿着一件洗得发薄的白汗衫,摇着蒲扇,趿着拖鞋,与人闲聊,空气里似乎还能闻见饭菜浓重的味道。
  车子在一条长长的弄堂前停下,母亲熄了火,下车,打开后座的车门,将他带出来,抓着他的手,便往弄堂里走。周围有邻里好奇地探头张望,母亲一概不理,高跟鞋笃笃地敲在打磨得非常平整的青石路面上,高贵又冰冷。
  弄堂尽头便是外婆家——向两边飞翘的檐角,层层榫接的斗拱,精美吉祥的石头浮雕,无不令他内心惊叹,只觉眼睛都不够用。
  母亲对此却像是视若无睹,拉着他径直跨进了高高的门槛——门后是一个院子——一个老太太梳着整齐的发髻,穿着一件素色旗袍,拿着花洒正在浇花,余晖尘埃落在她肩头都像是跋涉了千年,她抬头看他们——神情严肃,并不和蔼——这是他外婆。

  外公不在家——退休后他一度无法适应悠闲的生活,脾气变得越发暴躁,慢慢时间长了,他有了自己的新爱好,钓鱼、养鸟、搓麻将——他养了一对翠鸟,每日清晨和晚饭后必提着鸟笼去附近公园与同好一起遛鸟,谈谈国家大事、每日新闻,再交流交流养鸟心得,有时倒比没退休前还忙。
  母亲并没有多待,嘱咐好他要听外婆的话后便匆匆离开了。他依在门口,看着母亲高贵旖旎地离开,她身上那套红色的套裙,是周围青灰色建筑里唯一的亮点。
  大人总觉得小孩子不记事,小孩子的难过伤心都是无伤大雅的,睡一觉就好了。但其实大人的所作所为都被早熟敏感的孩子记在心里面,并愈渐影响到将来的性格。那种被抛弃感从那时候开始就如影随形,导致他无论身处何时都有一种骨子里的落落寡欢。但谢暄实在是个内向的孩子,他将自己的委屈愤怒憎恨小心地掩藏,沉默地应对一切安排。

  小孩子的适应能力是很强的,谢暄很快适应了在乡下的生活——比起家里那种冷冰冰的快节奏,这里的一切都显得人情味十足——大部分时间,谢暄待在宅子里不出门。老太太每日五点就起来开始收拾房间——拖地、擦拭家具,从院子里挑选半盛开的花,剪下来养在清水里,摆在厨房,春天是茶花、蔷薇、月季,夏天是茉莉、荷花、栀子,秋天是雏菊,冬天是腊梅、水仙——他的外婆身上有一种格外朴实的品质,那既是大家闺秀的优美心性,也是历经世事磨难后依旧对生活保持乐观的劲头,它让人忽略掉生活中的一切阴暗面。
  等到收拾完一切,她便挎着竹篮上街买菜,有时候也会带上谢暄,碰上熟人邻里寒暄,"这是侬外孙啊?"
  外婆一向不苟言笑的脸上便会露出难得的柔和笑意,"是啊,大囡的小孩,十二岁了。"然后会让谢暄叫对方"阿婶""阿婆"——谢暄乖巧听从,既不怯懦也不皮实,文文气气,跟乡下小孩是有些不一样的。
  然后便会得到对方"乖仔"的赞誉。
  菜场离着有些距离,路上老太太会时不时地问谢暄累不累,还走不走得动,谢暄总是沉默摇头。
  永福桥菜场被一条贯通南北的河格成东西两半,永福桥是典型的石拱桥,桥两边布满了各色早餐店,老太太会塞给他两块钱,让他在这里吃早餐,自己去买菜。热乎乎的硬币熨帖在手心,带着老太太的温度,他总是挑选最靠近桥头的一家,点一碗豆腐花,再要五毛钱的粢饭,只花一块钱。然后一边吃热腾腾的早饭,一边看河上驶来的小船,船上装满了刚从地里摘下的新鲜果蔬,还带着清凌凌的水珠,碧绿香甜都漫进眼底。有时候桥头会停一艘较大的水泥船,靠机器开动。船上面放满了各种大小款式的瓦缸,用稻草搓成的绳子扎着。船上有棚屋,依稀可见里面简陋的生活用具,船主一家就生活在船上,穿行于纵横交错的河道,停泊于不同的码头,夜里枕着晃悠的河水入眠——那对年少的谢暄来说,是极其浪漫和自由的,是极具江湖气的,令他心驰神往——
  从市场回来之后到午饭这段时间是他的自由活动时间——做作业、看电视、看书、画画,并没有人管他。午饭后是老太太规定的午睡时间,雷打不动。
  他睡的房间在西侧,东西两侧都开门,北面开窗,四处敞亮,一张螺钿木雕宁式大床摆在靠南墙的正中,东西贯通的风将白色棉纱帐吹得轻盈婀娜,十分凉爽。
  他总是等到外婆离开,从大床里面的小抽屉里拿出藏起的书——《隋唐演义》、《儿女英雄传》、《七剑下天山》……偶尔也会从外婆的老书架上找到残缺不全的言情武侠,每每看到儿女情长,便像做贼似的心慌紧张。有时候看着看着就睡过去了,等到醒来,脸上总印有红红的竹席印——老太太不许他睡枕头,怕小小年纪骨骼没有长好变成驼背。
  午睡后是练琴时间——老太太有一架棕色的立式钢琴,很有些年头了,她于钢琴上颇有才华,只是后来生生被生活折损,因此对谢暄格外严格。
  谢暄在钢琴上早已启蒙,只是因为身体一向不好,学得断断续续,第一次在老太太面前弹琴,因为错了一个音,老太太的戒尺便毫不犹豫地打下来,娇嫩白皙的手指立刻红肿起来,火辣辣的疼,谢暄的眼泪差点掉下来,咬着嘴唇不吭声。
  老太太对他严厉到苛刻,指法不对、坐姿不正确、错音或者音不到位,戒尺下来从来不会迟一秒,啪啪啪打在身上,又疼又羞愧——谢暄倔强,从不肯求饶哭泣,也不抱怨,只是咬着牙发奋练琴,进步神速,老太太才稍稍满意,不再动不动就动用戒尺。
  因着这缘故,谢暄那时对着钢琴颇多怨恨,何况小小年纪,又怎么耐得住反复练曲的单调无聊?有时一个人在房间练琴,听见楼下围墙外面的男孩子们喳喳呼呼地打弹珠、斗鸡、或者呼朋引伴地商量去哪里冒险,那些新奇又野蛮的游戏总会令他不由自主地停下手,侧耳倾听。
  周南生便是那里的孩子王。
  那天他练了一个小时的琴,觉得有些渴,下楼到厨房喝水——后门的瓦缸里种着荷花,一枝枝亭亭玉立,开出红艳艳的硕大花朵,开出一片清凉欢喜。水里面养了几尾金鱼,养了五年,条条肥大撩人。谢暄端着水杯走到瓦缸边,将手伸到水里去撩金鱼,那些被圈养的小家伙并不怕人,滑溜溜的身子从他的手背穿过去,轻轻痒痒的。
  一只足球从墙外飞进来,嘭一下打在开着的玻璃窗上,玻璃窗剧烈颤抖,发出哀鸣。谢暄吓了一大跳,同时听见围墙外面小孩子的惊呼。
  等了一会儿,并不见老太太赶来,显然没注意到这边的动静——谢暄捏着水杯,盯着那只廉价的足球看,正犹豫要不要把它丢出去还给人家,周南生从墙头呼的跳下来,塑料凉鞋和地面撞击发出很大的声响,周南生双手在地上一撑,灵活地跳起来,一眼便瞧见了足球,几步上前就将足球拾起来,一转身,正抬脚准备将它踢到墙外,却看到了站在一边的谢暄。周南生没有料到会遇到人,眼神有些错愕慌乱,涨红着脸,声音有些结巴——
  "我、我来拿球的。"
  谢暄没说话,事实上,他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谢暄一直都是寂寞的,没有人陪他说话,因为经常生病,在学校里也并没有要好的同学。
  周南生鼓着眼和他对视了很久,也没等到谢暄一个字,便有些尴尬恼怒,干脆就不理他,将足球夹在腋下,在围墙边来回寻找出去的地方。
  谢暄看出了他的意图,开口,"你可以从前门出去。"
  周南生扭头看了他一眼,没说话,将足球扔出围墙外,然后自己踩了墙角养荷花的瓦缸,攀着墙头纵身上了墙头,骑在上面居高临下地看着谢暄,"喂,你是谁,我以前怎么没见过你?"
  谢暄沉默。
  周南生将面颊鼓起来,往外吹着气,口气生硬地说:"你要不要跟我们一起玩。他们都听我的,你会踢足球吗?"
  谢暄还是没说话。
  "那打弹珠?"
  谢暄摇了摇头,转身走进房子。
  周南生在后面大叫:"算了,谁稀罕!"然后便灵活地跳下了围墙。
  谢暄回到二楼琴房,坐在钢琴凳上,只弹了几个音便觉得索然无味,他开始不由自主地想周南生能带给他的新鲜刺激,只属于真正的男孩子之间的游戏,然后便觉得心里有些失落,他来到朝南的窗户,从那里望出去正好是那段围墙外面,可以看见有四个男孩子在小小的弄堂里玩球,他一眼就看见了周南生,因为他玩得最好,球像粘在他脚上,正好这时,周南生也抬头望过来,两个人的视线在空中碰撞。
  因为走神,一个高高壮壮的小胖子推了他一把,趁机把球给抢走了。周南生怒了,立刻追上去——

  第二天下午同一个时间,周南生又来了,依旧是来捡球,这一回他显得从容多了,捡了球还不急着回去,探头探脑地往里面望,似乎在找什么。
  他运气不好,老爷子没出门,虎着脸喝道:"你是谁家的小孩,怎么跑人家家里来了?"
  老爷子在部队里待了大半辈子,积威甚重,立刻将还是小屁孩的周南生吓得连球也顾不上,慌里慌张地翻墙出去,纵身往下跳的时候因为紧张,脚别了一下,落地时便摔在了地上,膝盖破了个大洞,鲜血淋漓。他怕人追出来,顾不上疼,一瘸一拐地跑远了。
  乡下的孩子瓷实,磕磕绊绊大伤小伤不断,也不敢回家告诉爸妈,怕招来一顿打,龇牙咧齿地用自来水将伤口冲洗干净,再疼也不掉一滴泪,面对同伴时,还要带着炫耀的口气展示伤口,仿佛那是勋章。
  谢暄等了几天,也不见那个从墙头跳下来的小少年,心里隐隐有些失望。
  那天,谢暄跟老太太从菜市回来,看见那棵百年古樟树下围着一群男孩子在打弹珠,其中便有周南生——他叉着两条腿坐在地上,面前摆了五颗弹珠,每颗相距大概七八公分的样子,嘴里嚷嚷,"一赔五,一赔五……"
  谢暄看了一会儿,老太太说:"去跟他们玩一会儿吧。"说着,自己挎着菜篮回家了。
  谢暄看看外婆,再看看那一堆猴儿似的陌生小孩,有些无措。
  还是周南生看见他,冲他喊:"一赔五,来不来?"过了一会儿,大概是想到谢暄筒子压根就不会打弹珠,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他膝盖上的伤还未好,看着触目惊心的,走起路来不自然,他却好似浑不在意,一把将谢暄拉到两米开外,用鞋沿在地上画了道线,用脚尖踢了踢,"看到没有,从这边开始打,打中我摆在那儿的任意一颗弹珠,我赔给你五颗,打不中全归我,懂吗?"
  说着从自己鼓得只往下坠的裤兜里抓出一大把弹珠,塞给谢暄,"喏,这个先借给你。"
  正说话间,那边已有一个黑黑瘦瘦理着平头的男孩子叫嚷起来,"周南生,你还来不来,快点儿!"
  "叫什么叫什么,这就过来了!"周南生冲那黑瘦小子很牛气地回道,回到原来的位子,席地而坐,"好了,开始吧——"
  那黑瘦小子裤腿都不拎,熟练地跪坐在地上,俯□,脖子伸得跟呆头鹅似的,右手食指紧紧勾着着一颗弹珠,拇指蓄势待发,眼睛全神贯注地瞄准着远处的弹珠,谁知这会儿周南生又嚷起来了,"超线超线,往后退点儿。"
  黑瘦小子不情不愿地往后挪了点儿位置。
  谢暄看着那黑瘦小子架势十足,却一连打了六七颗也没碰着那些弹珠的边缘,倒是让周南生赚得眉开眼笑。黑瘦小子觉得自己手气背,也不死磕,爬起来将位子让给谢暄,"你来吧——"说着站到一边儿要看谢暄打。
  谢暄踌躇了一会儿,便学着他的样子趴在地上,将手中的弹珠打出去,但因为用力不正确,弹珠一下子滑离了轨道,黑瘦的小子哈哈一笑,周南生将那颗弹珠收入囊中。
  谢暄有点紧张,鼻尖沁出细小的汗珠,将目光对着周南生面前的弹珠——这一回,弹珠弹出去之后一直冲到周南生脚边,依旧没有撞到弹珠,不过已经进步很多。
  黑瘦小子看了一会儿,黑豆般的小眼睛一眨,一屁股坐到周南生旁边,叉开腿,摆了五颗弹珠在自己面前,另开一盘,嚷道:"一赔七,一赔七,我这边是一赔七——"
  高额的赔率立刻吸引了许多孩子。周南生那边冷清下来。周南生不高兴了,将弹珠一收,从地上爬起来,拉着谢暄挤进人群,正好看见黑瘦小子赚得钵满盆满。
  周南生挤开正在打的一个男生,"走开,我来!"
  显然周南生在孩子间威信极高,没有人敢置喙。周南生站在打击位上,先冲着那黑瘦小子撂了狠话,然后撸撸胳膊,搓搓手心,才从裤兜里摸出一颗浑体宛如玉石的弹珠
2、南方 ...


  ,吹了口气——"我这颗可是我的法宝,百战百胜,包你输得连裤子都不剩——"
  黑瘦小子扬着脑袋不屑道:"谁怕谁?"
  战斗很快拉开帷幕,谢暄同其他旁观者都屏住呼吸,瞪着眼睛一眨不眨。周南生确实是打弹珠的好手,他跪趴在地上的姿势宛如一个伏击中的战士,神情严肃,目露精光,出手又快又准,啪一声,清脆的弹珠相击声,周围响起一声欢呼。
  首战告捷,周南生脸上露出一个得意的笑,却很快又抑制住笑意,仿佛这个根本不值一提,叫嚷着让庄家补充好空位——
  啪,啪,啪——
  周围的气氛越来越热烈,欢呼加油声一阵高过一阵,连谢暄都感受到那一份激动和紧张,赢了四把之后,黑瘦小子便不干了,扬言下午再比过,便回去了。周南生嚷嚷了几句便放过了他,一群人围着周南生,让他数数他赢了几颗——周南生便喜滋滋地一颗一颗地数过去,一抬头,看见站在外围的谢暄,他拨开人群挤到谢暄身边,问他:"你下午还来不来?"
  谢暄将手中剩下的弹珠递给他,"还给你。"
  周南生老气横秋地挥挥手,"给你了。"然后笑了,露出一口白牙,"下午你再来玩啊,我教你打弹珠,还有其他玩法呢,他们都没我打得好——"


3

3、游戏 ...


  整个午饭,谢暄一直魂不守舍,好不容易吃完饭,便是一天规定的午睡时间。谢暄磨磨蹭蹭地上了楼,爬到床上,第一件事便是将他藏在小抽屉里的弹珠拿出来,数了数,一共七颗,他在床上自己跟自己玩了会儿,听见老太太上楼的脚步声,立刻躺好,闭上眼睛,将弹珠紧紧攥在汗湿的手心。
  过了好一会儿,耳朵里没有异样的声音了,谢暄才小心翼翼地睁开一只眼,再睁开另一只眼,视线里只有被风吹动的白纱帐,他松了一口气,将手中的弹珠举到眼睛前,眯着眼看,只能看到模模糊糊混沌一片,但他依旧觉得有意思极了,心里面痒痒的,像蚂蚁在爬。
  他翻来覆去睡不着,悄悄地起床,经过老太太的房间,看见她侧身朝里躺在床上,葵扇搭在腿上正睡午觉。谢暄放轻手脚下楼,正好遇到探头探脑往里望的周南生——
  周南生一见他便露出一口白牙,然后谨慎地往他身后望去,没见到那个令他望而生畏的老头,才悄悄松了一口气,不过依旧不敢大意,朝谢暄挤挤眼睛,"你家大人在家吗?"
  谢暄看看他,立刻就明白了他的担忧,"我外婆在睡觉,外公出去了——"
  闻言,周南生马上就恢复了本性,一副自来熟地模样,大大咧咧地左瞧瞧又摸摸,一边检视一边说道:"那个老头是你外公?你外公真凶啊,我都怕他会踢我屁股——"
  "你再叫我老头子,我就真踢烂你的屁股!"老爷子中气十足的声音在门口响起,鼓着眼睛一副要吃人的模样。
  周南生骇了一大跳,拔腿就要跑,被老爷子一把拎住后衣领,"小小年纪,好好的大门不走,非要鬼鬼祟祟地翻墙,摔断胳膊有你哭的!"
  周南生敢怒不敢言,瞪着谢暄,控诉:你不是说他不在家吗?
  谢暄一向比较怕严肃不苟言笑的老爷子,这会儿规规矩矩地站在一边,不敢吱声。
  老爷子放下周南生,在他后脑勺重重拍了一下,"大中午的,太阳毒得很,别去外面疯了,三儿,带他上楼去你屋玩会儿,小声点,别吵着你外婆。"
  谢暄看看周南生,"走吧。"
  周南生不情不愿地跟在谢暄身后,回头望望一把年纪了依旧腰杆挺直一身威严的老爷子,吐了吐舌头,几步窜到谢暄身边,小声嘀咕:"你外公打不打你?"
  谢暄摇头:"我外公不打人。"
  周南生明显不信,不过小孩子忘性大,马上又被其他吸引,"你家房子真大——"语气里有着微妙的羡慕。
  谢暄顿了一下,回答:"这不是我家,是我外婆家。"他没有说的是,他家的房子比这里还要大得多,富丽堂皇得多。但谢暄觉得没必要说,比起家里的那种欧式奢华,他更喜欢这里的清淡宁静,世俗人情。
  谢暄领着周南生到自己的房间,他也不知道可以做些什么,于是就将自己的玩具和零食一股脑地拿出来——那些都是从国外带回来的,变形金刚、汽车模型、游戏机、巧克力、朱古力豆、瑞士糖……对当时物质还匮乏的农村来说,这些东西对孩子有着莫大的吸引力,周南生看得目不暇接,脸上的神色兴奋又激动,红扑扑的,嘴上不停地啧啧称赞,末了感叹一句,"你爸妈对你真好——"
  谢暄没说话,他也不知道他爸妈对他好不好,其实那些玩具吃食大部分都是他爸爸的朋友买给他的,在他还不懂利益的时候,他已经充分享受到那些人情关系带来的好处了,敏感地察觉到成人世界的错综复杂,但并不觉得难以接受。
  两个人玩了一会儿,便躺在地上,一边吃巧克力一边说话。周南生问他:"你外公怎么叫你三儿,这是你的名字?"
  谢暄说:"不是,我叫谢暄。"他翻个身,趴在地上,用手指在木头地板上认认真真地写下自己的名,"三儿是我在家里的排行。"
  周南生惊讶地睁大眼睛,"你还有哥哥姐姐啊?"
  谢暄点点头,"我有一个姐姐,在念大学。还有一个堂哥——"谢暄顿了顿,觉得没办法跟周南生解释清楚——谢家是个大家族,他这一辈名从日,但女孩儿不入家谱,他上头有一个大哥谢昉,在六岁的时候夭折了,还有二叔家的一个堂哥谢晖,因此他排行第三。但在外婆家这边,男孩儿女孩儿都按着年龄大小算,他没了的大哥谢昉是老大,姐姐谢亚是老二,他自然还是老三。
  好在小孩子也没兴趣纠缠于这些,只是似懂非懂地哦了一声,又高兴起来,"那我叫你三儿!"也不征求谢暄的同意,就兀自叫起来,觉得这个名字非常有意思。
  谢暄张了张嘴,想跟他说三儿这个名一般都是长辈叫的,但看周南生那兴奋劲儿,不知怎么的,又将话咽了回去。
  周南生挨着他的脑袋,伸着食指也在地上比划,"我叫周南生,很好记的,咱们村叫南村,所以我就叫南生。这是我妈告诉我的。周塘的大部分人都姓周,像今天跟我们一起玩的那个小黑个儿,叫周进,你别看他一副老实巴交的样子,其实贼得很——下次我带你去钓龙虾,你没钓过龙虾吧?"
  谢暄摇摇头。
  周南生一副就知道这样的神情,神气地说:"其实龙虾很好钓的,先去抓只田鸡,把它摔死了,把皮剥掉,吊在线上,找根竹棒绑上就可以了,龙虾其实都特傻,我知道一个地方,那边儿的龙虾特别多,我没告诉任何人,下次我们去,一个下午就能钓一大桶,可以拿到菜市场去卖,得了钱我请你吃紫雪糕——"
  谢暄不稀罕他口中的紫雪糕,但是对他讲述的经历甚是向往。
  小孩子的友谊总是来得迅疾简单,等到日头西斜,他们已经约好一起去钓龙虾、打弹珠、捉萤火虫、打仗、烤番薯……
  那个晚上,谢暄躺在大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满脑子都是周南生描述中的世界——他的背上长出双翅,飞过碧绿长势旺盛的玉米地,顺着打水沟渠道窜进被太阳烤热了的河水中,摸一把螺蛳,放进西瓜皮里,河水轻荡,光着脚飞奔在烫人的石子路上,去池塘抓一把菱角吃,采了满满一瓶的金鱼草……

  周南生果然带着谢暄去他的秘密宝地钓龙虾,趁着大人睡午觉的时候,两个人偷偷溜出来,提着一个用来装龙虾的水桶,钓竿是现场做的,诱饵也是周南生在路边田里抓的,熟练地剥皮处理。两个孩子顶着烈日,走了很长的路,来到一个种茭白的狭长水塘,龙虾确实多,肉眼可见,两个人猫着腰挨着水塘进去,找了一个最适宜的地方抛下诱饵,没多久,就有傻傻的龙虾上钩,没过多久,便钓上小半桶,如果钓上大个的红毛钳,两个人都会欢呼好一会儿,然后心里默默加把劲儿,期许下一只红毛钳龙虾会咬自己的饵。
  第一次谢暄没经验,新奇地用手去抓,结果被那两只厉害的大钳子夹住了手指,疼得连连抽气,甩都甩不掉,差点没掉眼泪,幸亏周南生对此颇有经验,才解救下他。
  太阳毒辣,晒得两个人的头顶脸颊都发烫,实在热得狠了,便躲进一边低矮的丝瓜棚,碧绿丰肥的丝瓜垂下来,黄色的花开在瓜蒂,非常喜人。两个人猫着腰在绿荫底下穿梭,出了丝瓜棚,有一小片桃林,硕大的水蜜桃挂满枝头,青里透红,饱满撩人。林边有一个茅草搭的棚子,棚里有一张简陋的床,床上睡着一个男人,卷着裤腿,枕着胳膊,脸上盖着草帽,是农作休息的农民。
  周南生窜出去,挑了两个最大的桃子扯下来揣在兜里,然后趁着没人发现,拉着谢暄飞快地跑远了,"犯罪"的新鲜和刺激让谢暄的心噗噗乱跳,体味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冒险和快乐。一直跑到水塘边,两个人才气喘吁吁地停下来。周南生拿出那两个桃子,暗暗比较了一下,将小的那一个给了谢暄。两个人用蹲着身弯着腰,将桃子在水里淅沥呼噜地洗干净,便一屁股坐在被晒得发烫的做水塘过路踏板用的青石板上,两条腿浸到水里,咬一口硬得咯牙的桃子,觉得心满意足。
  桃子虽还没完全成熟,但很甜。周南生一边踢着水,一边吃得嘎嘣嘎嘣响,还不忘给谢暄讲他有一次钓龙虾钓上一条水蛇的神奇经历,听得谢暄啧啧称奇。
  太阳西斜,他们才意犹未尽地回去,水桶里已经装了满满三分之二的龙虾,肚子里也各自装了三个青青的水蜜桃,鼓得像个皮球。到村口,周南生指指水桶,"我们一人一半。"
  谢暄摇摇头,"我不要。"
  周南生奇怪,"为什么?"他不明白,对他们乡下的孩子来说,这些龙虾即使不去菜市卖,也可以给饭桌加菜,但对谢暄来说,钓龙虾只是一项新奇好玩的游戏。何况,他总被告诫不可以去水边玩,他怕外婆骂。
  "你真不要?龙虾很好吃的。"
  谢暄还是摇头。
  "好吧。"周南生并不强求,何况,这么一桶龙虾全归他,他实在是大占便宜。

  刚吃好晚饭,周南生就来找谢暄了,依旧没有走正门,站在谢暄的房间楼下,仰着脖子喊,"三儿,三儿,谢暄——"
  谢暄刚洗完澡,将头伸出窗外,看见周南生朝他拼命挥手,噔噔噔噔跑下楼,一口气跑到他面前,"你怎么来了?"
  周南生不说话,一伸手,将一样东西塞到谢暄手里——是包裹成桔子形状的桔子糖,剥开透明的糖纸,橘黄色的软糖外面洒满了细细的白砂糖,这种零嘴在乡下孩子间很流行,但并不是每个孩子都能吃上的,还是属于比较"高档"的零食。
  谢暄小心翼翼地拈了一瓣放进嘴里,很香甜,他觉得比他吃过的那些国外有着漂亮包装的零食都要好吃,忍不住眯了眼睛,安静地笑起来。
  一直盯着他看的周南生这才咧开嘴笑了,带着点儿得意,"好吃吧,这是我叔叔买给我的。"
  谢暄将橘子糖递到他面前,示意他一起吃。周南生这才抓了一瓣丢到嘴里,边吃边说:"周进他们在那边抓人,你去不去?"
  谢暄有点儿为难,"我要练琴——"因为下午溜出去玩,老太太让他将练琴的时间补上。
  周南生露出新奇的表情,"你还会弹琴啊——"
  谢暄点点头,略略有点腼腆,"嗯,钢琴。"
  周南生便在心里面偷偷吐舌头,心生佩服——他想起班上一个会拉手风琴的女生,在六一文艺汇演时那副神气骄傲劲儿。但等到他真正看到谢暄坐在钢琴凳上弹琴的模样,便知道那跟那个拉手风琴的女孩子是完全不一样的。在他还不识什么叫优雅沉静的时候,便已在心里面深深地印下那一道风景——
  那个弹琴的少年,有着世界上最优美的侧脸,最从容的姿态——夜色温柔,温柔不过他的眉眼,月光皎洁,皎洁不过他的面色。他剔透双眸折射出的清澈纯粹,像命运钦定的爱情。

作者有话要说:故事比较慢热。
这几章写他们小时候的事,长在南方小镇的二三事,都是我自己童年经历过的,记忆深刻。
觉得能有这样一个童年,真的是一种幸运。
另,要注明的一点是,我写的主角,绝对是攻。


4

4、矛盾 ...


  谢暄的生活丰富多彩起来,夏日午后,蝉声喧嚣,便跟周南生以及其他村里的孩子嬉戏玩耍,不知困倦。原本略略苍白的皮肤没几日便晒得黑了些,膝盖上小腿上有被硬叶片边缘划伤的细小血痕,一直要逗留到日头西斜,天气清凉下来,一同玩耍的小伙伴被一个一个喊回家吃饭,才带着浑身湿热的汗水回去。
  有时候,老太太会在院子里洒上井水,将晚饭摆到院子里吃。吃饭的时候,总有人摇着葵扇趿着拖鞋来串门,看看你家晚饭菜色,然后坐在一边还略略发烫的青石凳上,与外公谈论天气、地里的收成、村里的新鲜事。外公习惯饭前喝点白酒,桌上总有各种时鲜的下酒菜——炒螺蛳、海瓜子、冬瓜炒虾皮、梅干菜扣肉、切成两半的咸鸭蛋,一块腌冬瓜或者一碗苋菜梗,都是极下饭的。
  外公有时心血来潮,会让谢暄陪他喝酒,高度数的白酒总是辣得他眼泪汪汪,然后惹来老爷子愉悦的笑。谢暄的酒量就是从那时候练出来的。
  一顿晚饭总要吃上两个小时,一边乘凉一边聊天,等到天色完全暗下来,才酒足饭饱地离开饭桌,躺倒藤编的懒椅上,一边摇扇子驱蚊纳凉,遥忆当年,心情好的时候也会跟谢暄讲他当年打仗的故事,以及一些稀奇古怪的民间传说。老爷子耐心有限,没讲一会儿,就赶着谢暄去玩儿了。
  那个时代农村物质匮乏,几乎家家都不宽裕,但日子依旧过得味道十足,特别丰润。邻里之间关系密切,一家做了什么好吃的,或者刚从地里收来什么新鲜果蔬,必要分给邻里一些的。人与人,人与季节自然的关系亲密无间。

  那时候乡下的交通依靠主要是船,水路四通八达。新娘出嫁前运嫁妆,便是用船一船一船地撑到夫家,这在村里是大事,人们总是奔走相告,小孩子也凑热闹,站在岸边对着那些家具器物指指点点,一派欢喜。那时候的人总是情意充沛。
  周进家就有一条船,他们家是典型的农户,船用来运从地里收上来的农作物,也运到其他镇上去卖。夏天的船最大的用处便用来装西瓜——他有一次和周南生跟着周进及他父母去地里摘西瓜,便坐着那条不大的水泥船——
  周进父亲在船尾摇橹,周进和周南生两个人并肩站在船头往河里尿尿,看谁尿得远。
  周进家的西瓜地长势茂盛,浑圆硕大的西瓜躺在碧绿叶片间,憨态可掬,大的可与冬瓜媲美。周进父母在前面弯着腰用剪刀剪下成熟的西瓜的藤蔓,几个孩子便跟在后头将西瓜抱回岸边,等着待会儿一起装船。几趟来回便已经大汗淋漓,每个人的脸上都红扑扑的,烫得能煮熟鸡蛋。大人的脖子上挂着一条湿毛巾,时不时用来擦去脸上的汗水用以降温,孩子们就只能将衣服撩起来胡乱地擦脸。
  累了渴了,便停下来,周大叔会找个成熟得开裂的西瓜,轻轻一掰,就清脆地裂成几瓣,露出鲜红的瓤,甜美诱人。三个孩子捧着大块的西瓜,几乎整张脸都要埋进西瓜瓤内,稀里呼噜地大吃一通,瓜瓤都被太阳晒得是温的,汁水、瓜籽糊了一脸,衣襟上也都是粉红的西瓜渍,互相嘲笑一通。所谓帮忙,也就是开头那么半个小时,再后来,便撒丫子疯跑玩耍了。热了,便跳下河戏水,那时,谢暄还未学会游泳,周大叔将橹扔到河里,让他趴在上面玩儿。
  西瓜吃多了,周进便想要大便,蹲在毛豆地解决掉人生大事,因为没有草纸,便用毛豆叶擦屁股。这事儿,后来被周南生嘲笑很久,一直到长大,还经常翻出来活跃气氛。
  等到太阳挂在西边只露出半张脸的时候,他们才载着满满一船西瓜的回村。三个孩子终于玩累了,坐在船沿上,两只脚慢慢晃荡着,偶尔脚尖会碰到河水。凉凉滑滑的,很舒服,晚霞倒映在河面上,将河水都染红了,绸缎一般,船过,便荡开一圈圈涟漪。

  谢暄抱着一只周大叔给的大西瓜迈过高高的院门门槛,走进院子,便看到一个六七岁的陌生小孩蹲在紫罗兰的花坛边,手里抓着一把金色锡纸包装的巧克力。听到有人进来的声音,抬头望过来——眉清目秀,眼神纯澈。
  这是冯开落,他小姨的儿子,在此之前,他从未见过他的表弟,他母亲和小姨感情并不亲密,各自成家后便很少来往,也许谢暄曾在不记事的时候见过这个表弟,但他对冯开落的记忆却是从这一刻开始的。
  那时候的冯开落,是敏感纤细的孩子,因为没有同龄的玩伴,没有人同他讲话,总是自己跟自己玩,因此显得特别沉默早熟,乖巧得过分,让谢暄想起自己。
  七岁的小孩直愣愣地看着抱着西瓜的谢暄,有些无措有些好奇。
  谢暄走过去,看了眼他翻开的碎瓦片,问:"你在干什么?"
  冯开落说:"我在跟蚂蚁做约定,我想送他们一颗巧克力球,让他们跟我回家。"
  谢暄哦了一声,也蹲□跟他一起看蚂蚁搬家,"蚂蚁他们答应了吗?"
  冯开落的小脸黯淡下来,摇摇头说:"蚂蚁说不行,他们的朋友在等他们,那里有大朵大朵蓝色的花,花心里面住着永远也长不大的小人国的小姑娘,燕子飞来飞去——"
  谢暄又哦了一声,接下来两个人就看着那些蚂蚁再也没说过话。
  老太太出来,看见两个孩子已经玩在一起很高兴,指着谢暄对冯开落说:"开落,这就是外婆给你说过的谢暄哥哥,以后就跟小哥哥一起玩——"
  冯开落看着谢暄,乖巧地叫道:"小哥哥。"
  谢暄不自觉地应了一声,舒展了眉眼,那软软糯糯的声音熨帖着他的心。
  老太太又嘱咐谢暄,"以后带着弟弟一起玩,要有哥哥的样子,知道吗?"
  谢暄点头——他不是第一次做哥哥,三叔家的孩子比他小两岁,但谢明玉自小就被谢老太太养在身边,宠得无法无天,飞扬跋扈,从来不将谢暄放在眼里,也不叫他一声哥哥。谢暄也没有兴趣做他的哥哥。不过,冯开落明显与谢明玉不同,他让谢暄喜欢。

  他没有见到他小姨,将冯开落丢给自己的老母亲之后,他这个小姨就仿佛没了后顾之忧,风风火火地离开了。在这一点上,这两姐妹倒是出奇的相似。谢暄印象中的这位姨母,在计生办工作,是能顶半边天的要强女子,一头干净简洁的齐耳短发,说话做事利索干练,比之一般男子更具魄力,却也失之寻常女子的一段柔软。姨夫是高中教师,斯斯文文的知识分子,胸有抱负却郁郁不得志,逐渐在家丧失男性话语权,渐渐万事不管,连对唯一的儿子也甚是疏忽。婚姻貌合神离。
  等到晚上睡觉,两兄弟已经十分要好,睡在一张大床上,挨着脑袋悉悉索索地讲话。谢暄原本是十分沉静的性子,并不爱说话,只是觉得对年幼又离开双亲的冯开落有责任,便对他多了一份耐心,处处照顾他。
  有人这样陪着自己说话玩耍睡觉,对冯开落来说是十分新奇的经历,他很快喜欢上这个小哥哥,天性中的活泼热情便渐渐展露。
  早上醒来,已天光大亮,阳光从绿色的纱窗晒进来,晒到半边床榻,白色棉纱帐轻轻浮动,头顶蓝色的小吊扇哗啦啦地吹了一夜。冯开落早早醒来了,侧着身子,亮晶晶的眸子看着谢暄,鼻尖沁出细细的汗珠,呼吸都不敢大声,看见谢暄睁开眼睛,露出一个高兴的笑,叫他,"小哥哥——"
  两兄弟在床帐里玩了一会儿,直到外婆来叫他们洗漱吃早饭。
  早饭是白粥、油条,老太太将一个咸鸭蛋剖成两半,给他们一人一半。谢暄比较了一下,将蛋黄大点儿的换给了冯开落,却又告诫,"不能只吃蛋黄,蛋白也要一起吃掉。"
  咸鸭蛋是老太太自己腌的,咸淡适中,两个人孩子都很喜欢吃,各自吃了一大碗白粥。饭后,老太太便让他们自己去玩。谢暄回到自己的房间,爬上床,将抽屉里的弹珠都装进自己的口袋——经过几次的征战,谢暄也终于拥有了不少的"战利品"——然后拉着冯开落的手去了村里的孩子的聚集地——村东面的一个戏台。
  这个戏台据说是很有些年头了,从那些残留的精致镂空牛腿和雕花藻井可以依稀辨出曾经的浮华如梦,当真良辰美景,如花美眷,都付与断壁残垣。只有在戏班子来村里唱戏的日子里,这个戏台才发挥了它真正的功能,找回一两分当年的繁荣。在平日里,这里是孩子们的乐园——
  谢暄到的时候,那里已经聚集了不少的孩子,隔着老远,周南生就冲谢暄招手。
  戏台的台阶早就损坏,要爬上去并不容易,谢暄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冯开落弄上去,然后自己才爬上戏台。刚刚站定,周南生就将他拉到一边,眼神瞟了眼又好奇又兴奋的冯开落,问:"这个小孩是谁?"
  "是我表弟。"
  周南生的脸上显出不高兴的神色,嘟囔,"你怎么把他带来了——"
  谢暄没说话,周南生的语气和神情让他有点难堪,也有些懊恼,不由地对冯开落有些不满——他让他被伙伴"嫌弃"了,让他有可能无法参与到他们的游戏中——在那群孩子的眼中,带个比他们年龄小很多的小孩一起玩是非常丢脸的事。
  似乎为了表示对他私自带小孩过来的不满,接下来的游戏,周南生只顾着自己玩得尽兴,仿佛压根就忘了一边儿的谢暄。谢暄从来就跟周南生一起的,忽然之间,周南生不理他了,也就没有人邀请他——小孩子的团体意识是非常强的,谢暄毕竟是外来者。
  整个上午,谢暄和冯开落如同旁观者一样,站在那些孩子圈地外围,看着他们的旗开得胜趾高气扬或者忍辱负重气急败坏。
  冯开落一向一个人惯了,又敏感早熟,惯会看人脸色。谢暄没说要走,他便是无聊委屈也不吭声,乖巧地站在他身边。
  谢暄兴致勃勃地去,闷闷不乐地回。冯开落安安静静地任他牵着手回家,其实心里隐隐有些高兴,他并不喜欢跟那些人一起玩,只想小哥哥陪着自己,但又怕谢暄丢下自己,因此内心忐忑。


5

5、打架 ...


  下午谢暄便不再出门,午饭后和冯开落在床上玩了会儿弹珠,终究觉得没有意思,便自顾自地躺着看一本缺页的《隋唐史话》。冯开落叉着腿坐在他脚边,自己跟自己打弹珠玩,没一会儿,便睡着了。
  周南生翻墙进来,蹑手蹑脚地溜上楼的时候,谢暄正侧着身子盯着床梁上的螺钿镶嵌的花纹看,一骨碌地爬起来,吃惊地看着热得冒烟的周南生——
  周南生用手扇着风,眼角瞄瞄睡得正熟的冯开落,然后朝谢暄挤挤眼睛,小声说:"三儿,去玩啊——"
  谢暄抿着嘴角不说话,但眼神动摇。
  周南生拉了他一把,"快,不然你这表弟醒了就麻烦了,阿峰家门前的打水沟渠道里有一条蛇,周进他们正拿石块砸呢,咱们也快去,别给它跑了——"
  谢暄半推半就地被周南生拉出门,整个下午,他们从阿峰家门口玩到戏台,再转战船坞——那是村中人工河的源头,十来米宽的河面停满了大大小小的船只,有些已废弃,半拉船头都浸到河中,他们比赛谁最快从最南面的船只窜到最北面的船只。周进从这船窜到那船的时候,脚别了一下,摔在目标船上,船舱有积水,弄湿了半边身子,遭到了阿峰的耻笑,大放厥词之后,阿峰撕捋胳膊上场,没想到,两船距离过远,阿峰哗啦一下,居然窜到了河里,把大家吓得变脸,幸亏他两只手扒拉着船沿,才没有沉下去,还是周南生和谢暄将他七手八脚地拉上船。这一幕被岸上的一个小姑娘看到,眉清目秀的小姑娘一股子傲气,皱着细细的眉,老气横秋地教训道:"周南生、陈峰、周进,老师说过不许去河边玩的,周南生,你还是班干部呢,怎么起的带头作用?"
  周南生扮了个鬼脸,扭过身子压根就不理人小姑娘。
  阿峰浑身湿哒哒的,拎着滴水的裤子憋着嗓子坏心眼地学小姑娘说话,"周南生,你还是班干部呢~"嗲得让人浑身起汗毛。
  小姑娘脸皮子薄,瞪了他一眼,气呼呼地走了——
  身后是一群男孩子的哄笑。
  等小姑娘的身影不见,几个男孩子开始讨论班上哪个女孩子最漂亮,哪个第二好看;谁谁谁喜欢某某某,不信?不信我们打赌——
  说着闹着,一个下午便过去了,谢暄走在回家的路上,才想起被自己丢下的冯开落,便有些踯躅,愧疚,不安,也害怕,怕会惹来外婆的责备。
  跨进院落,便看见冯开落坐在院子井边的板凳上,在剥毛豆,看见他,本来就有些红肿的眼睛又迅速红起来,扁着嘴问:"小哥哥,你去哪儿了?"
  谢暄躲开他的目光,不说话,径直走进屋子。
  厨房里老太太正满头大汗地烧火——虽然有煤气灶,但老太太还是习惯于用老虎灶做饭——看见谢暄,便招招手让他过来,"三儿,过来帮外婆烧火,外婆要烧菜——"对于他丢下冯开落自己去玩的事只字不提。
  谢暄忐忑不安地坐在灶间——其实灶火并不需要时刻关注着,火烧起来之后,打开布风机,火势便非常旺,只需适时添柴。
  冯开落双手端着淘箩,跟在谢暄屁股后头进来,"外婆,毛豆剥好了。"
  "好,真乖,去玩儿吧!"老太太接过淘箩,揉了把小孩儿的脑袋。
  冯开落并不走,挨到谢暄身边,也不说话,巴巴地看着灶火。
  火光映得他的小脸一片红,额头、鼻尖都是细小的汗珠,一双黑色的眼睛特别明亮灼人。
  谢暄将他推开了些,"这里热,去外边玩——"
  冯开落略略后退了几步,两手放在背后靠在墙上,不走。
  老太太在灶头烧茄子,声音透过浓的白烟传过来,"开落今天哭了一下午。"
  谢暄低下头,觉得很难受。

  晚间睡觉,冯开落睁着困倦的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谢暄,生怕他又一觉醒来不见踪影。谢暄被他看得有点儿恼,微微皱了眉,转过身子,背对着他。过了一会儿,谢暄感觉到身后的冯开落轻轻地推了推他的背,软软糯糯的声音叫他,"小哥哥——"
  谢暄没有应他,闭着眼睛装睡,冯开落又叫了一声,等了很久也没有等到谢暄的回应,略有些落寞。
  第二日起来,天闷闷的,云层压得很低,仿佛在酝酿一场声势浩大的戏剧。
  谢暄听见周南生喊他的声音,走出去,看见他站在门外,伸着脑袋往里望,看见谢暄,眉眼一弯,露出一口白牙,又朝他身后望望,"三儿,你表弟呢?"
  谢暄扭过头朝里面看,冯开落依在门柱边,安静地看着他。谢暄的心一软,朝他伸出手,小孩儿的脸一瞬间便被点亮了,几步便跑到谢暄身边,牵住他的手。
  这一回周南生倒是没说什么,三个人朝前头的一小块旷野走去,只是快到目的地的时候,周南生便拉着谢暄走到后头,与他嘀嘀咕咕说话。
  冯开落走在前头,面对陌生的环境,略略有些不安,时不时回头去看谢暄,每当这时,周南生总会率先说:"笔直走,就在前头,他们都在那边儿。"
  虽觉得有些古怪,但谢暄并未太过在意,没多久便看见周进那几个孩子冲他们招手。越是接近,周进他们的脸上的神色便越发紧张和兴奋,连周南生的目光中也尽是期待——
  谢暄正想开口询问,便听到干柴折断的声音,紧接着是冯开落惊慌的叫声。谢暄惊了一下,赶紧上前几步,便看见冯开落一脚踩进一个深坑,人一趔趄,整个儿摔在地上,周围是一片胜利的欢叫和哄笑。
  谢暄一急,将冯开落从地上拉起来,坑很深,没到小孩儿的膝盖,坑里有水。
  谢暄不是傻子,一看那坑的情况便知道这是周进他们挖的陷阱——他们之间流行着一种游戏,这片旷野原本是农田,土质松软,他们喜欢在此挖洞,大概挖个一尺来深,灌满水,用干脆的细木材横三竖二地搭成网状封在洞口,铺一张塑料纸,在盖上轻薄的土和干草作伪装,看着与其他地方无二致,这就是他们的简易陷阱。
  陷阱做好了,总要有人试试成果,只是这陷阱又不是在路上,除了孩子,谁会没事跑旷野,就是村里的孩子,哪个不是贼精贼精的,谁也不会上这种小把戏的当。显然,这一次,他们将主意打到了什么也不懂的冯开落身上。
  冯开落吓得脸色惨白,眼睛红通通的,却不敢哭。身上脏兮兮的,尤其是踩进坑里的腿,都是泥水,将裤子都弄得一塌糊涂。
  谢暄将愤怒的目光投向引他们来的周南生,周南生脸上得意的笑戛然而止,下一秒,谢暄冲过来狠狠推了他一把,周南生不防,一屁股摔在地上。
  "你干嘛?"周南生还从没这么丢脸过,脸上出现恼怒,一骨碌爬起来,也推了谢暄一下。谢暄一趔趄,站稳了没摔着,但怒气再也掩盖不住,三下两下便与周南生揪在一起,你扯我的衣服,我勾你的脚。少年意气,体内都是冲动的热血,像两只小兽彼此纠缠、扭打,耳边其他孩子的助威声、劝架声,冯开落的哭声,都听不见,两个人闷不吭声、一鼓作气,都想将对方扑到,骑到对方身上。
  谢暄虽从未打过架,但性子执拗,骨子里是有一种义无反顾的狠劲儿的,他体内深藏的戾气任何人都未发现,因此,等两人被迫分开,一向十分能打的周南生并未好看到哪里,两人气喘吁吁,身上滚满了泥土、草屑,裸、露的手臂、脸上有被指甲划伤的血痕。
  周南生的眸子通红,死死盯着谢暄,心里面又是委屈又是伤心,发狠道:"你把我给你的弹珠全部还给我!"
  谢暄冷声,"还就还。"
  说完,以最快的速度跑回家,从床里面的抽屉里将所有的弹珠装进了口袋,等回到旷野的时候,将弹珠一股脑地扔给周南生,"还给你,谁稀罕。"
  将弹珠丢得一颗都不剩之后,谢暄才搀起冯开落,头也不回地回去。
  周南生呆愣愣地站在原地,他不过是说气话,谁想到谢暄真的将所有的弹珠都扔给他了,绝情的样子立刻将周南生刚刚冒头的愧疚打压下去了,甚至更加生气。
  旁边有小孩捡了弹珠捧到周南生面前,"南生,弹珠。"
  周南生看也不看一眼,狠狠地踢了一脚,也头一扭,独自回家去了。
  后面小孩的喊声:"哎,南生,弹珠你不要啦——不要给我吧——"
  "给我——"
  "给我啦!"
  剩下的孩子对着那些散落的弹珠一拥而上,瓜分殆尽。

  谢暄牵着冯开落一瘸一拐的回到家,原本齐整的俩人都狼狈不堪,因为怕惹外婆责骂,还没进门,谢暄便嘱咐好冯开落,两个人蹑手蹑脚地进屋,看见外婆在灶间忙碌,便悄悄上了楼。谢暄打了水,先帮冯开落脱了脏衣服,淅沥呼噜地帮他随便擦洗了一下,然后催促他穿上干净的衣服,才开始打理自己,身上被石子、指甲划伤的地上遇水愈发地疼,可是却比不上他心里面的憋闷难受。他随便收拾了一下,将脏衣服藏起来,想等到外婆午睡时,再悄悄洗干净。
  外面的天阴下来了,狂风大作。从二楼走廊望出去,可以看见对面人家在急着收晒在门口的陈米。谢暄百无聊赖地走到琴房——自从他认识周南生之后,于钢琴上已荒废多日,如今跟周南生绝交,他才又想起这曾经在他最寂寞孤独时候陪伴于他的朋友。只是坐在钢琴凳上,懒懒地弹了几个音,便有些心思不属,望着窗外发呆。
  冯开落乖巧地依在钢琴边,脸上都是新奇和渴望,只是看看谢暄,又有些难过,"小哥哥,他们为什么不喜欢我?"
  谢暄回头看看冯开落,招他坐在自己旁边。
  冯开落小心地摸摸谢暄手背上的划伤,小声说:"没关系,我也不喜欢他们。"
  谢暄的食指敲着琴键,"开落,你在家的时候都做什么?"
  冯开落说:"看电视。"
  谢暄哦了一声。
  过了一会儿,冯开落又说:"小哥哥,我们待会儿一起打弹珠好吗?"
  谢暄脸上露出颓败的神色,"弹珠是别人的,都还给他了,你不是看见了吗?"
  冯开落哦了一声,低落起来,用手指划着钢琴沿。
  谢暄说:"开落,我教你弹琴好不好?"
  冯开落的眉眼弯起来,"好。"
  谢暄的心里也轻快了些许,弹了一首轻快的曲子,曲子刚弹完,外面哗啦一声,雨点铺天盖地地落下来,在干燥的地面上激起一层灰。
  冯开落一下子爬下钢琴凳,跑到窗口,踮着脚往外看,回头满脸欣喜地对谢暄说:"小哥哥,下雨了!"
  谢暄从窗口望出去,养在瓦缸的荷花被雨点打得左右摇摆,南墙角的芭蕉树碧绿如洗,空气里都是好闻的水分子的味道,于是微笑着点点头,"嗯。"


6

6、冰释 ...


  一连几天,谢暄都没出门,只和冯开落待在屋子里玩一些简易的游戏,但冯开落毕竟与他年岁相差颇大,没玩一会儿,便觉得索然无味。那时候电视上正热播甄子丹演的《精武门》,每天下午两集,也没有太多广告打扰,两集播完,正好《西游记》又开始了。两个人于是每日下午坐在电视机前准时守候,一直要看到下午四点左右光景,实在没什么节目了,他们会去琴房——谢暄会教冯开落弹钢琴——这是谢暄难得兴致盎然坚持下来的事。
  谢暄自己是正统路子出身,教起冯开落来倒也有模有样。外婆得空也会教冯开落一些基本的指法,但毕竟不如对谢暄上心。因此,冯开落的钢琴大半都是谢暄教的。谢暄也没有想到,自己当初一时的心血来潮小打小闹,冯开落竟会一直坚持下来,甚至在他最困难的时期,成为他谋生的技能。
  被谢暄藏起来的脏衣服还没等他记起来,一天早上醒来,已经出现在院子里的晾衣杆上了,整个上午谢暄的脸都火辣辣的,吃中饭时更是一个劲儿地低头扒饭,老太太对此没有任何言语。倒是他外公问起这几天周南生怎么不来找他玩,他含糊其辞。
  他总觉得,比起他和冯开落这两个正经的外孙,他外公更喜欢周南生,一向严肃不苟言笑的他在面对周南生时总会不由自主地"和蔼"起来,虽然常常故作危言恐吓,然后将周南生逗得跳脚,但过后总有爽朗愉悦的笑。老爷子自己是泥里摸爬滚打长大的,正宗的野孩子,很难欣赏"彬彬有礼"的"城里孩子",觉得孩子就该是在旷野里疯跑,同野草一般随着风蓬勃生长,无限朝气。

  与周南生绝交后的第四天,谢暄和冯开落帮老太太打黄酒,看见周南生骑在一个男孩儿背上,反剪着他的手,厉声喝道:"你还不还?"
  被压在地上的男孩儿满头大汗,艰难地回答:"都还给你了,我就拿了两颗,其他的都被阿峰他们拿走了,真的——"
  谢暄辨认了一下,认得这个男孩子也在戏弄冯开落的人群中,抬眼刚好与周南生的视线撞了个正着。周南生立刻尴尬起来,涨红了脸,吭哧吭哧说不出话。
  谢暄漠然地收回目光,牵着冯开落的手回去了。
  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周南生忽然觉得胸口涨得发疼,浑身难受得想找什么狠狠发泄一顿。

  那时候乡下一到夏季便供电紧张,停电是常事,通常要到半夜才会来电。一停电,几乎家家户户都在晚饭过后将竹椅、竹榻、小板凳搬到门口,与邻里一边乘凉一边聊天。原本晚上被拘在家里的小孩这会儿可玩疯了,背人、抓人,借着夜色玩躲猫猫,小孩子永远能想出各种各样在大人眼里极其无聊的玩法,并且乐此不疲,玩得大汗淋漓然后被老妈拎着耳朵回家。
  这天从早上六点开始停电,一直到天完全黑下来也没来电。就是一向不爱与人聊天的老太太也出门去了,带走了冯开落。谢暄兴致不高,躺在自己的大床上,盯着五斗橱上的烛火看,天很热,一丝风也没有,没一会儿,刚洗完澡的身子就粘腻起来,腿上都是蚊子咬的大包,他使劲儿地抓,越抓越痒,忍不住爬起来拿着葵扇学着老太太的样子赶蚊子,隐隐约约地听见有人在叫他的三儿——
  这个世上叫他这个小名的人有限,谢暄睁大眼睛朝门口望去——烛光太微弱,没法儿照亮整个房间,门口黑乎乎的,出现一个鬼鬼祟祟的人影,个儿与他差不多,两只手背在身后,先将头探进来——不是周南生又是谁?
  真见着了谢暄,周南生又忸怩起来,期期艾艾地磨蹭着不进门,只是一双眼睛又尴尬又期待地望着谢暄。
  谢暄坐下来,看着他,问:"你来干什么?"
  周南生用脚踢着地,缄默了一会儿,忽然从身后拿出一袋发着萤绿光芒的东西,提到眼前,带着一丝儿讨好的语气说:"看,三儿,我抓的萤火虫——"
  谢暄的目光果然被那团发出美丽光芒的东西吸引,睁大眼睛,都是好奇。周南生脸上绽开笑容,一点点欣喜一点点得意,一瘸一拐地走到谢暄身边,挨着他的屁股坐下,"竹林那边还有更多,不过那里黑,还在河边,大人不许我们去的,下次我带你去,我们偷偷去——"
  谢暄注意到他不自然的脚,略略皱眉,"你的脚怎么了?"
  周南生满不在乎地挥挥手:"没事儿,跳下来的时候扭了一下。"其实这会儿,他的脚疼得很,只是他是决计不肯说的。
  谢暄说:"你怎么又爬墙了,大门开着呢。"
  周南生撇撇嘴,"谁知道你外公在不在——"他对于那个扬言要踢烂他屁股的老头一直心有余悸。
  谢暄便不再在这个话题上打转,新奇地望着被周南生装在塑料袋里的会发光的小东西——这些只在书上看到过的名词活生生地出现在眼前,对他有着无与伦比的吸引力,他忍不住用手去摸塑料袋,心下赞叹,"真好看——"
  周南生咧嘴一笑,忽然站起来,走几步到五斗橱边吹灭了蜡烛,室内一下子暗下来,伸手不见五指,然而下一刻,萤火虫的光越发璀璨流丽。周南生拉着谢暄爬上了床,然后放下纱帐,封住缝隙,将装着萤火虫的塑料袋解开来,无数只小虫飞出来,在纱帐内轻盈飞舞,点点荧光,忽闪忽灭,温柔缱绻,说不出的美丽。
  谢暄看得目瞪口呆,心下赞叹,却不能名言,唯有欢喜。
  周南生忘了自己的脚疼,扭过头看谢暄,看流萤飞舞中的小少年好看的眉眼,伸出手去勾谢暄的手指,"三儿——"
  谢暄呆呆地回头,"你说,这里有多少只萤火虫?"
  周南生摇头,"我也不清楚,要不,我们数数?"
  "看谁能先数清?"
  "好——"
  "一、二、三、四……十九、二十、二十一……"
  一开始,两个人还卯着一股劲儿认真数,只是飞来飞去的小东西实在弄得他们眼花撩乱,数了这只忘了那只,没多久,便头晕眼花,双双躺在床上,头挨着头,静静地望着点点荧光,只觉心里面有种说不出的宁静柔和,偶尔说话,也是小声的,无关紧要的,仿佛怕吵到那些客人似的。
  孩子间的矛盾来得突然,去得也迅速而悄无声息,他们仿佛早忘记了当初那极其惨烈的一架。
  也不知过了多久,迷迷糊糊间,似乎睡过去了,忽然眼皮被强光一刺,便惊醒过来,睁开眼睛——一百瓦的白炽灯照得他睁不开眼——来电了,墙外面传来互相告知来电的欣喜的叫声,夹杂收椅子和唤孩子回家的声音。
  在灯光下,萤火虫的光显得微不足道。周南生一骨碌爬起来,从裤兜里掏啊掏啊掏出一把弹珠,强硬地塞到谢暄手里,"这个给你——还有些被周进他们捡去了,你放心,我会把它们全部都要回来的,浑小子,敢拿你爷爷的东西,看我不怎么收拾他们——"
  周南生撂了句狠话,掀开帐子,趿上拖鞋,"我走啦,再不回去我妈要骂了,明天我带你去那个竹林——"他说着,便忙忙出了门,不见了踪影。
  谢暄手里攥着那些失而复得的弹珠,忍不住嘴角上扬,在大床上滚来滚去。

  第二日终究没去成那个竹林,周南生脚上的扭伤比他想象中的严重得多,整个脚踝肿得像个馒头,他又不敢告诉他妈,谢暄找了伤膏给他贴在扭伤处,整个下午,他就待在谢暄的外婆家,与他们一起看电视、玩弹珠、下棋、打扑克……
  周南生依旧不怎么喜欢冯开落,但也知道谢暄不可能撇下他,勉勉强强也能和平相处。冯开落是小孩心性,很快便忘记曾经的不愉快不友好。
  周南生脚上的肿消下去之后,第一件事便是找那些瓜分了他的弹珠的小子算账。他在男孩子间威信极高,又有武力值,很快便将那些弹珠收回来了,只除了阿峰的——
  阿峰跟其他人不一样,他比周南生大一岁,也颇有领导能力,很少跟他们玩在一块儿,他有自己的小团体,与周南生很有点一山难容二虎的意味。对于周南生的要求,他压根就不买账——已经藏进自己口袋里的东西,又哪里肯随便还回去呢?
  两个人心里早思量着寻机会较量一下,这会儿一言不合,便扭打在一起。阿峰人长得高,很有些蛮劲儿,但周南生贼,善使巧劲儿。两个人一开始还是你推我一下,我勾你一脚,挺文明,等三抓两挠揪在一块儿,可就不管什么手段了,推拉拽顶,嘴里还叫嚷:"你服不服,你服不服?"
  两人都是老手,势均力敌对峙了片刻后,以周南生反剪着阿峰的手压倒墙面上,然后搜走他身上的弹珠结束。阿峰尝到从未有过的败绩,又在自己的小弟面前丢了脸,毕竟是孩子,委屈愤怒屈辱一齐涌上心头,身上占不了便宜,便逞起了口舌之快——他母亲是碎嘴的农村妇女,经常在饭桌上讲些村里面的腌臜鸟事和邻里八卦,言语刻薄,这会儿记起他母亲偶尔讲起的周南生的妈时那种鄙夷不屑的神情语气,便有样学样——
  "有什么了不起的,你妈是不要脸的破鞋,成天偷人,你爸是戴绿帽子的龟孙子,一个屁都不敢放,你也是野种——"
  正在得意洋洋数弹珠的周南生一听,立马红了眼睛,疯了一样地冲向阿峰,将他扑倒在地,提起拳头就往他身上揍——
  "你说什么,你娘的有本事你给爷爷再说一遍,我揍得你妈都不认识——"
  "我就说怎么了,你妈就是婊——"阿峰的话还微说完,就迎来了周南生的拳头——这一场架变得极其惨烈,周南生杀气腾腾的模样甚至吓哭了旁边胆小的孩子,有的跑去找大人了。

  周南生自己也没好到哪里去,带着浑身的伤回家——他家在西面一幢两层的小楼里,有一个小小的院子,种一些小青菜、西红柿、葱、辣椒等农作物,晾衣杆一头架在窗台上,一头架在三角架上,竹竿上晾着他母亲黄色大花的纱裙、已经洗得起了球的红色内衣、劣质的蕾丝内裤,他父亲的破了一个洞还舍不得扔的大裤衩,以及他的衣裤。
  这小楼原来住了两家人,楼上楼下共用一个厨房和院子。他记得楼下那户人家极爱养菊,破脸盆、泥水桶都是花盆。有一个跟他一样大的儿子,两个人曾经挺要好,经常在院子里玩,不小心踢翻那些"花盆"。后来他们搬走了,据说是发迹了,在城里买了房。这里就只有他们家居住了。
  他母亲关绣刚刚做工回来,身上、头发上都粘着毛绒丝,她不像农村妇女那样不修边幅,她的头发是烫过的,尽管小理发店没有什么像样的手艺,但依旧被她打理得很时髦,别着两只镶着水钻的发夹。关绣掸着身上的毛绒,跨进院子,一眼便瞧见了浑身是伤的周南生,以及他被扯破了的汗衫,柳眉一竖,一把揪住周南生的耳朵,"又死到哪里去疯了,好好的汗衫又破了,你这败家子,还穿什么啊——"
  周南生疼得龇牙咧齿却不吭声,任他母亲骂骂咧咧个不停。
  在很小的时候,周南生曾经为有一个漂亮时髦的母亲而高兴,尤其在学校开家长会的时候,让他觉得很有面子。随着年纪的增长,一些闲言碎语便传进他耳里,再加上一些孩子在自己父母的耳濡目染下会说些自己都不十分明白的话,让周南生开始感到羞耻。只要一看到母亲喜滋滋地打扮自己,他便觉得愤怒,可是这愤怒又是无从发泄的。他只能将它深深深深地压在心底——别人看着周南生成天在村里呼朋引伴、走街串巷、惹是生非,谁又能想到一个孩子的内心何其敏感,何其脆弱。
  吃晚饭的时候,阿峰的母亲拉着满身是伤的阿峰气势汹汹地来他家讨说法。阿峰的母亲是厉害的人,整个周塘估计就没人敢得罪她那张嘴。阿峰站在一边儿不吭声,对自己母亲的行为感到难堪。关绣初中毕业,比起大字不识几个的农村妇女算得上半个文化人,在外人面前会维护周南生。等阿峰和他母亲一走,抄起一旁的衣架就往周南生身上招呼。
  周南生性子犟,并不躲,惹来他母亲更大的怒气。他父亲是老实人,在家里几乎无任何地位,成天闷声不吭,这会儿急得只在边上搓手,"别打了,别打了,再打就坏了——南南,快跟你妈说声你再也不敢,快讨饶啊——"
  周南生一边哭一边在心里面怨恨。


7

7、去留 ...


  周南生和陈峰的仇是彻底结下了。
  几日后,周南生、谢暄、冯开落三人在三仙桥上与陈峰狭路相逢,新仇旧恨一齐涌上心头。周南生大马金刀地往桥中央一站,指着陈峰的鼻子讽刺:"龟孙子,打输了就只敢跟你妈告状,孬种,你羞不羞?"
  阿峰不在人数上占优势,但并不露怯,扬着脖子回嘴:"得意什么,有种再比过?"
  周南生嗤笑,"还不服?你想比什么,你以为爷爷会怕?"
  阿峰于口舌上从来占不到周南生多少便宜,这回索性充耳不闻,眼珠子骨碌碌一转,一个糟糕的主意已经产生,指着桥下道:"从这里跳下去,你敢吗?"
  谢暄心头一跳,直觉要糟——三仙桥是座简陋的石桥,非常陡,连自行车都上不了,每次上坡都得花费一大把精力,桥两边有厚实的大青石做栏板,足足高出水面八九米,下面是人工河,河流缓慢。夏日傍晚,总有一大群孩子在河里凫水嬉闹,倒也有胆儿大的从桥上往下跳,看着人家挺潇洒的,只有真正站在桥头往下看的人才知道那种高度带来的晕眩感与恐惧感。
  "南生——"谢暄不由自主地想拉住周南生,谁知还是慢了一步——
  周南生上前一步,哼了一声,"有什么不敢,跳就跳——"
  那是正午,太阳毒辣,地面被烤得冒烟,踩在上面,似乎都能闻到脚底板被烤得滋滋响的声音。周围没有一个行人,只有河边的芦苇丛微微摆动,百无聊赖。
  两个人在桥沿站定,约定一起跳——真到关键时刻,陈峰便有些退缩了,脚趾尖努力弓起,拼命往回缩,只是脚后跟已经抵着大青石栏板,再不能退步,他额上冒虚汗,头晕目眩,然后一屁股坐在栏板上——下一秒,他的脸因为羞愧腾的一下涨得通红,外强中干地嚷道:"我就不信你敢跳?"
  周南生的眼里迸出轻蔑和鄙夷,"哼,你就等着钻我的裤裆吧,胆小鬼!"
  话音刚落,一咬牙便纵身往下——他的身子如同断线的风筝直直地扑向水面,在一众人惊惧的目光中,激起巨大的水花,久久没有浮出水面。
  "南生!"谢暄一个纵身翻过青石栏板,颤颤巍巍地站在桥沿边,大声叫。
  没有任何回应。
  谢暄只觉得心胆俱裂,恶狠狠地瞪了眼已经惊呆了的陈峰,想都没想地跟着往下跳。陈峰吓呆了,直到冯开落哇的哭出声,慌里慌张地要爬过青石栏板去找他的小哥哥才惊醒过来,赶紧手忙脚乱地将冯开落拖回来,然后拉着力气比平常大好几倍的小孩儿下了桥,跑向河边——

  急速下落的失重感让谢暄的心跳几乎停顿,然后是巨大的疼痛拍向他的四肢百骸,火辣辣的,让他晕头转向,意识脱离自己的身体,如同在云端,软绵绵轻飘飘,身体都不是自己,睁开眼睛,是碧绿的水、水、水,还有自己绵软的四肢——
  他一点都不害怕,甚至想到了死。然后,仿佛意识突然回归,他挣扎起来,四肢划动,慢慢浮上水面,等脸暴露在炽烈的阳光下,他才不知所措起来,他不会游泳,恐惧一点一点地侵占他的神经,因为慌乱,他的身子再次往下沉。正在他绝望的时候,一条手臂从他的肋下伸过,框住他,带着他往岸边游去。谢暄的眼角只瞄到周南生从未有过的严肃侧脸——
  因为求生的本能,让谢暄紧紧拽住了他的胳膊。周南生的救援行动变得极其困难,好几次差点被他拽得一同沉下水去,毕竟年幼,力有不殆,好在陈峰还算机灵,也不知从哪儿找来了一根竹竿,让谢暄伏在上头,他在岸上拉,周南生则托着他的身体,总算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双双上了岸——
  两个人如同上了岸的鱼,瘫坐在草地上,大口喘气,劫后余生,让彼此的心意畅通无阻,对视一眼,都笑起来。
  吓坏了的冯开落一下子扑到谢暄怀里,嚎啕大哭起来。谢暄一边手忙脚乱地安抚小孩儿,一边儿心有余悸。
  笑过之后,周南生瞪着眼睛,生气地问:"你又不会游泳,怎么也跳下来了,出事了怎么办?"
  说起这个,谢暄也生起气来,"这么高你也敢跳,不要命啦,河里面这么多石头,万一真磕到头怎么办——你迟迟不浮上来,我还以为你真有事了呢!"
  周南生不知为什么高兴起来,满眼都是愉悦,声音轻快,"哪能呢,我以前跳过,一点事也没有——"说着,他狡黠地眨眨眼,凑过头附在谢暄耳边小声说,"我那是在吓陈峰那小子呢,看他那挫样,以后还敢不敢在我面前横——"
  谢暄心里面气极,想起自己当初以为他出事的担心焦急的心情,想也没想就往下跳的行动,简直像傻瓜一样,心里便有些抑郁。
  周南生却已没心没肺地一骨碌爬起来,叉开双腿往中间一站,得意洋洋地指着自己的□说:"陈峰,愿赌服输,钻吧——"
  陈峰才不肯买账,不然,这事儿传出去,他在周塘还怎么混?冲着周南生呸了一声,"谁答应了,你自己要跳,关我什么事,何况,我还救你一命呢,救命之恩你要怎么报?"
  周南生也不甘示弱,同样呸回去,"要不要脸,敢耍赖是吧——"说着,捋胳膊就要进行武力镇压。陈峰不是傻子,知道讨不了好,拔腿便跑,边跑还边撂话,"我才不跟你胡扯,我要把你掉进河里的事讲给周进他们听——"
  周南生假装追了几步,将陈峰吓走之后,笑嘻嘻地转身凑到谢暄身边,"你瞧他孬样——"
  谢暄并不说话。
  周南生忽然认真地盯着谢暄的眼睛,说:"三儿,今天的事儿我永远不会忘的。"
  谢暄看他一眼,略略不解。
  周南生被他看得不自然起来,耳根通红,结结巴巴地说:"总之,我是说,以后我绝对不会让任何人欺负你,我是说真的,以后,你就是我兄弟,亲兄弟,咱们做一辈子的兄弟。"
  身上的衣服很快便被太阳蒸发干了。回去的路上,冯开落因为惊吓,哭得太激烈而有些脱力,谢暄背着他,细细叮咛,"开落,今天掉河里面去的事情不可以告诉外婆,知道吗?"
  冯开落伏在他背上,双臂环着他的脖子,闻言也不知为何便有些不开心,"为什么?"
  谢暄想了一下回答,"外婆知道了以后就不会让我们出来玩了。"
  冯开落抿了抿嘴唇,细声细气地说:"那我们可以在院子里玩。"
  谢暄循循善诱,"院子太小了,而且只有我们两个人,玩不尽兴,开落不喜欢南生哥哥吗?我们可以在一起玩很多好玩的游戏——"
  冯开落沉默了一会儿,问了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小哥哥,什么是一辈子?"
  谢暄说:"一辈子就是一个人从出生到死亡的这段时间。"
  冯开落框住谢暄脖子的手用力了一些,"那小哥哥,我们也一辈子做兄弟好吗?"
  谢暄将他往上送了送,有些失笑,"我们本来就是表兄弟。"
  "什么叫表兄弟?"
  "你的妈妈跟我的妈妈是姐妹,她们都是外婆跟外公的女儿,我们就是表兄弟。"
  冯开落高兴起来,"哦,那小哥哥,我们是不是就能一辈子在一起了?"
  谢暄将话题绕回了开头,"开落,今天事别告诉外婆,知道吗?"
  "哦。"对于谢暄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他略略有些失望,声音闷闷的,心底里依旧转着关于一辈子的念头。

  转眼暑假就要过去了,冯开落被小姨接走那一天,哭得惊天动地,撒泼打滚,拉着谢暄的衣角就是不肯走。谢暄被任命劝说小孩儿,只是这一回,一向对谢暄言听计从的冯开落小朋友意志坚定,坚决不妥协。他小姨是严厉自我的人,认为小孩儿的脾气绝不容纵容,任凭冯开落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仍旧强硬地将他按在自行车后座,连老太太劝说多留冯开落两天的话都充耳不闻。为此,老太太嘴上虽没说什么,神色却是不高兴的。
  冯开落的离开,提醒了谢暄,他能在周塘的日子并不多了。开学之后,他便要回家,这将近两个月完全不同于以前的多姿多彩的生活已经他的心养野,只要一想到即将回到那个冰冷逼仄的豪华牢笼,他便觉得难过,因此在与周南生玩耍时,眉间也总带着深深的忧郁。
  那辆豪华的小轿车终于开进了窄巷,但从他车中下来的并不是他高贵典雅的母亲,而是他家的管家,他是来给他送一些日常衣物、吃食、玩具、书本,以及代替他父母来办转学手续——
  他并不知道到底因为什么,让他父母决定将他从原先就读的教学质量教学设备都顶尖一流的私立小学转到这边的学校,也许是觉得没有他这个时刻准备着生病的累赘在身边,他们更自在,也许是觉得他在老人这边生活得更快乐更健康,也许是种种不为人道的理由——
  虽然之前因为要离开而难过,但等到管家面目恭敬地转述父母的话,看着满目堆积的衣物、玩具、书本,他并没有一丝开心。
  他趴在床上,狠狠地流泪。
  老太太虽为外孙能留在身边陪伴而开心,但更多的却是对他不负责任的父母感到生气——她生育了两个女儿,却没有一个真正与她亲近,与她相像,心里面不是不难过的。


8

8、学校 ...


  小孩子的情绪毕竟来得迅速,去得也快,第二天,谢暄又同周南生高高兴兴地玩在一起了。
  九月一日,台风刚刚过境,阳光特别明媚。
  谢暄被他外公领着去了桥南小学,学校就在永福桥菜场往西三百米处——两栋四层楼的白色教学楼,以天桥回廊相连,两百米的煤渣跑道,四个篮球场,六个排球场,再加一个特殊的沙滩排球场,一个刚建没多久可容纳两千人的体育馆——这在周塘已经算得上最好的设备了,即使与城区相比也不遑多让,但跟谢暄原来就读的私立学校依旧无法匹敌。
  不过谢暄对此并没有太大落差,反而因为新环境而隐隐兴奋着。
  班主任是个三十出头的年轻教师,略略有些白胖,看着很和蔼,姓罗。外公将他交给班主任嘱咐他几句就离开了。
  因为一个暑假没有见面,孩子们都很兴奋,教室里乱糟糟的,几乎要吵翻天。新座位还没有排好,班主任便先让他坐在一个空位上。他的屁股刚挨着凳子,后面就传来周南生兴奋的声音,"三儿,三儿,你真的来了呀,我们一个班,以后可一起上学了,待会儿我们坐一起啊!"
  谢暄环顾了一圈,发现还真有不少熟人——除周南生之外,周进、陈峰都在,还有那个曾在船坞见过一面的女孩子,这让谢暄紧张的心情放松了不少。
  不过到底没实现周南生坐一起的愿望,再次排座位,班主任特意将谢暄安排在了那个船坞女孩儿的旁边——据谢暄观察,这女孩儿应该是很受班主任器重的,着力培养的小助手,不是三道杠就是两道杠。女孩儿也确实挺有能力,管理起班级纪律、处理班级事务起来有板有眼的,别说,一向挺能折腾的陈峰在她面前倒是挺听话。
  好在周南生也没被"发配边疆",就坐在那女孩儿后面,和谢暄挨得挺近,两个人都挺满意。刚开学实在没什么事儿,排了座,发了新书,介绍了新同学,班主任布置了预习第一课的任务后,就留他们在教室里读课文,自己忙自己的事去了——
  周围响起朗朗的读书声,谢暄翻开自己的课本,他的新同桌碰了碰他的手臂。谢暄转过头看,这才看清女孩儿的长相,细眉细眼,皮肤白皙,头发有些黄,绝对的美人胚子,尤其是右眉梢一颗褐色的小痣,小小年纪,便隐隐透出一种风流韵味。只是因着学习好,老师娇宠,无法磨灭神态中的骄傲劲儿。此时,她认真地跟谢暄说:"你好,我叫孙兰烨,是大队委,罗老师说,你有什么事不懂的可以问我——"
  谢暄点点头,宠辱不惊,"我是谢暄。"
  女孩儿好奇地看着他,"怎么写?"
  谢暄就用笔在木头桌子上写下自己的名字。女孩儿伸过头来认认真真地看,末了感叹,"你字写得真好——"
  谢暄五岁练字,其中辛酸艰苦并不为外人道,对于女孩儿的称赞恭维并不以为意,因此反应平平。他不知道要从心高气傲女孩儿嘴里说出一句夸赞有多么难得。
  她的夸赞没有得到意想中的反应,女孩儿有点失望,换了话题,"你原来在哪儿读书?怎么转到这里来了?"
  还没有得到答案,女孩儿就忽然恼怒地转过身去,对着后桌的周南生恶狠狠道:"周南生,你干嘛踢我凳子?"
  谢暄扭过头去,看见谢暄吊儿郎当地背靠在后桌,阴阳怪气地说:"老师要我们读课文,你身为班干部带头讲话,我好心提醒你呀!"
  女孩儿气得涨红了脸,"才不要你假好心,你自己也没有在读!"
  周南生一扬眉,"谁说我没有在读?"说完便故意冲着她大声地读起来。
  女孩儿子哼了一声,脑后的马尾甩出高傲的弧线,扭过头不理他。
  正在这时,下课铃声响了,周南生的读书声立刻戛然而止,扔了课本,大喊一声:"三儿,走了,我们去玩!"拉着谢暄急忙忙地跑出教室。

  上午的课结束后,谢暄和周南生便结伴回家——这对谢暄来说,又是一种新奇的经历——在此前,他上学下学一直都是司机接送,他的同学也是这样——从学校门口一直延伸到永福桥菜场,有着各种各样的有意思的摊位摊位——吃的如炸年糕、糯米糕、梅花糕、烤羊肉串、凉粉,还有添了各种色素的色彩鲜艳的西瓜汁橙汁,玩的有捏面人、用新鲜叶子折成的各种动物、吹糖人,热热闹闹得如同赶集,将这一路装点得五彩缤纷。
  周南生和谢暄一个摊位一个摊位地看过去。那时候的孩子,并没有多少零花钱,身上有个一块已经算不错。明知马上要吃午饭,依旧花五毛钱买根炸年糕,再花五毛钱在一种糖艺上——这种摊子主有一个转盘,画着各种各样的动物,五毛钱转一次,转到哪一个,摊主就用糖浆给你做一个那样的动物——所有人都想转到那个最大的龙和凤,但真正能转到的凤毛麟角,一般都是公鸡啊、老鼠啊比较小件的,如果有人转到了龙或凤,必定舍不得吃,要好好炫耀一番,而他的好运气也会如同被风传散一般传到每个人的耳朵里,必定收获各种的羡慕嫉妒恨。
  过了永福桥菜场,路上便没有那种摊子了,一下子"冷清"起来。但周南生也绝不肯好好走路的,领着谢暄故意七弯八拐地走那些陌生小路,虽是天天见面,但似有说不完的话。
  快到村口的时候,遇到了隔壁的三伯伯——在周塘姓周的大多都沾亲带故,真要算起来,也是一笔糊涂账,这三伯伯也不知到底是跟外婆有什么亲戚关系,反正谢暄就被要求那样叫着——他与外婆家一向交好,被老太太拜托来接第一天上学的谢暄,于是骑着巨大二八自行车过来,没想还没骑出多久就遇上了回来的谢暄,于是眼露惊讶,"三儿,你怎么自己回来了,你外婆还担心你不认识回来的路,嘱咐我去接你呢——怎么,认得路?"
  谢暄点点头,心里有暖意,"认得。"
  "真聪明!"三伯伯哈哈一笑,看见一边的周南生说,"对了,南生跟你一个学校的啊,以后就可以一起上学,一起回家了,正好啊,南生,听到没有,以后带着三儿,别把三儿给撇下自己去野了,知道吗?"
  村里的孩子大人都熟识,因此对他们说起话来就相当不客气,与谢暄是不一样的。
  周南生朝三伯伯扮了个鬼脸,一边跑一边朝谢暄招手,"三儿,我先回家了,下午你等我来叫你一起上学。"
  三伯伯拍了下谢暄的脑袋,"好了,咱们也回去吧,你是坐前面还是后面?"
  谢暄看看自行车前面的那一道杠,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后座。
  "好咧!"三伯伯一把拦住谢暄的腰将他放到后座上,嘱咐道:"小心脚不要卡到车轮里面。"
  笨拙的自行车慢悠悠地载着谢暄驶向外婆家。

  谢暄对新学校的生活适应良好,这里的教学程度让谢暄即使随便学学也游刃有余,他很快成为老师们的新宠。学校有食堂,大部分的学生因为路远或者家中没人做饭而选择交了餐钱在学校里吃饭,热热闹闹的。周南生是少数回家吃饭的人之一,原本外婆是让谢暄在学校吃饭的,但谢暄为了陪周南生,拒绝掉了。傍晚放学,周南生也不急着回家,先去谢暄家,两个人一起做完作业,再去玩。
  第一次考试之后,他那位好强的同桌便变得有些奇怪,曾经的友好可亲变成了沉默寡言和爱理不理,也不再给他看自己的作业,下课时间基本也待在位子上做作业、预习课文。有一次早自习,女孩儿如同往常一般管着班级纪律,偏偏就有几个捣蛋分子不肯听话,还阴阳怪气地说:"你还大队委呢,谢暄的成绩比你好多了,凭什么管我们?"这话一出,周围立刻响起一片嘘声和笑声,女孩子眼睛迅速红了,将教鞭一扔,气呼呼地告老师去了——结果说那话的男生自然讨不了好,而谢暄也终于明白那女孩儿奇怪的态度从何而来了,不禁有些无措——
  周南生一把勾住谢暄的脖子,笑嘻嘻地说:"三儿,你可给我们男同胞大大争了口气,以前每次考试,都是孙兰烨第一,老师也偏心她,让她当了大队委还不算,又让她当纪律委员,反正所有的好事儿都落在她头上,哈哈,看她现在还怎么神气!"
  周南生似乎特别不待见孙兰烨,坐在她后头老是故意捣乱,拉拉她的马尾辫啦,踢踢她的凳子啦,拿话刺刺她啦——但谢暄敏感地觉察,男孩儿欺负女孩儿并不一定源于讨厌,也可能是一种自己都猜不透的朦胧心思。那个年纪的男孩子,已经开始在意女孩子的外貌,孙兰烨无疑在哪一方面都极其出挑——长得好、学习好、会拉手风琴、会主持、会演讲、会画画,学校组织的大大小小的竞赛,获奖名单总有她的名字——这是一个无法让人不喜欢的女孩子。
  周南生说这话的时候,正是放学时候,孙兰烨和几个要好的女同学从他们旁边经过,显然听见了他的话,回过头来狠狠地瞪了他几眼,换来周南生更加开怀的笑。
  谢暄看着走在前头的孙兰烨有些心不在焉,周南生看他一眼,忽然勾着他的脖子故意落后前面的女生好几步,眼珠子贼溜溜地在周围转了一圈,才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说:"三儿,你知道吗?陈峰那小子喜欢孙兰烨——"
  谢暄惊讶地看着他,"真的?"
  周南生脸上显出得意的神气,"那还有假?我跟你说,他买了一张那种音乐贺卡,偷偷送给孙兰烨呢。"
  谢暄的表情大大满足了周南生的虚荣心,"其实咱们班好多人都喜欢孙兰烨,有三个喜欢方筝,有两个喜欢高梦莹,不过她成绩太差了——"
  谢暄转过头看着周南生,"那你喜欢谁?"
  没有料到谢暄会忽然问他这个问题,周南生的脸腾的一下红得不可思议,结结巴巴地问:"你……你问这个干什么?我,我才不喜欢呢,谁也不喜欢——"
  谢暄哦了一声,神色淡淡,他其实隐约觉得周南生应该是喜欢孙兰烨的——学校后面有一株巨大的枫杨树,结着串串碧绿喜人的果实,也不知谁在树枝间架了两根竹竿,有好胜的男生比赛爬竹竿,爬到上头摘了风扬果实送给女孩子——谢暄有一次看到周南生摘了两大串累累的果实给孙兰烨。


9

9、噩耗 ...


  村里来了戏班子,这在整个周塘都是大事儿——那时候农村娱乐活动匮乏,听戏是难得雅俗共赏之事,也刚好这个时节农活不忙,戏班子的到来受到了全村人的热烈欢迎。
  老戏台被重新装饰起来,梁上都装饰了毁了浪花的海青色绸缎,旧得褪了色,但依旧能看出那些精致的刺绣滚边,整个戏台以巨大的蓝色幕布做背景,随着剧集的转换而变换,有时候会摆两张明代官椅。
  村里的老老少少吃过午饭,便掇着家里的椅子、条凳早早地来占位,遇到相熟的便亲亲热热地唠起嗑,也都是些家长里短的。消息灵通的小商小贩便在戏台周围摆起摊来,卖的东西大同小异——茶叶蛋、五香豆干、酱年糕、瓜子、话梅……空气里到处洋溢着好闻的瓜子香、自制酱料、和茶叶蛋混合的味道,引得嘴馋的孩子频频张望。
  呛——一声的锣钹响,戏台下立马安静下来,紧接着,配乐演员便使出浑身本事,吹拉弹唱起来,二胡、三弦和着鼓声密集而来——这是戏开幕了——
  唱的什么,小孩子是一概不懂的,旁边懂行的大人便会讲解——这是《碧玉簪》,这是《五女拜寿》,这个是谁谁谁——小孩子对此的兴趣通常都不大,听过算数,只觉得那些涂脂抹粉的女子水袖舞得真好看,那鼻头一块白的小丑真滑稽,没多久,这些也不能再吸引他们了,他们开始一种新的探险游戏——
  演员们的化妆间设在靠近戏台的一户人家家中,大厅中央,设置了两个简陋的梳妆台,放了三个红漆大木箱,里面都是演员们的衣物、头面、道具,中间一排挂着各式戏服,将原本宽敞的厅堂变得逼仄,满目流丽——
  穿梭在那些素绫、绸缎的戏服间,柔软水滑的面料滑过你的面颊、手指,香风扑面,仿佛醉在一个绮丽的梦中——那些衣服,飘飘洒洒,拉扯女角的外衣看,袖子比身子还长,一摇三晃,婉转芳魂都飘荡在衣袖里了。
  一连三天的演出,让村里唱戏的热情空前高涨,经常可以听见某个人在散戏归来的途中来那么一嗓子,或者妇女在烧饭的间隙自得其乐地唱着某个片段,青春仿佛又重新回到她们操劳过度的身躯——关绣是其中的代表——她年轻的时候,野心勃勃,曾经考过越剧团,据说差点就进了,可惜,到底好梦难圆——这几日,仿佛又将她带回了无忧无虑的少女时代,脸上成天都是快活的神色。

  可是,命运总是在人们最无防备的时候给予致命的一击。

  那天,周南生和谢暄分手后回到家,那是晚霞满天的傍晚,通常这个时间关绣已经做工回来,可是那天他独自在父母的卧室看完了所有的动画片也没有等到任何一个人的身影。他看着天幕一点一点地暗下来,心也一点一点地慌起来——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他开始想,他们是不是终于要丢下自己了,尽管觉得这个念头实在可笑,但眼泪还是忍不住溢出。他又想他们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他成了没有人要的孤儿,他开始想着一个人的生活,他趴在父母的大床上无声地哭泣,直到眼泪流干。他爬起来,擦干脸颊,走到水龙头下给自己洗了把脸,红着眼睛走到厨房给自己弄吃的——
  谢暄找来的时候,他正挖着锅巴吃,一下子臊得耳根发红。
  谢暄说:"南生,我外婆让你到我家吃饭。"
  周南生问:"为什么?"
  谢暄说不出原因。
  周南生垂了垂眼睛,赌气道:"我不去——"他不知道为什么要对谢暄赌气,明明他们是最好的朋友,可是谢暄的邀请让他觉得羞耻,一种被父母抛弃遗忘的羞耻感。
  谢暄有点意外:"为什么,你爸爸妈妈不在家,没有人做饭给你吃——"
  被点出的事实让周南生恼火,"反正我不去,他们会回来的——"
  谢暄对周南生的顽固有些无措,沉默了一会儿,轻轻地去拉他的手,软下声音,"南生,去吧——"
  周南生甩开了他的手,扭过头。
  谢暄无法说服周南生,却也不离开,两个人开始沉默的僵持。
  也不知过了多久,周南生终于有了软化的迹象,推了推谢暄,"你回去吧——"
  谢暄趁机拉住他的衣袖,"一起去。"
  周南生鼓着脸,不说话。谢暄拉着他的往外走,"走吧,我饿了——"周南生被谢暄拖着,虽依旧是满脸不情愿,脚步到底是迈了出去——
  外面已黑透了,没有路灯,路面也不平整,但两个人手牵着手,并不害怕。

  厨房里亮着灯,暖黄的灯光从窗口和门口泻出来——老爷在坐在桌边小酌,老太太在灶间忙碌,对话从里面隐隐传出——
  老太太说:"……这么老实的人,怎么会出这种事,想也想不到——"
  "我就说那里这么简陋的设备,迟早要出事的,被我说中了吧?"
  "听说原本今天是休息的,就为了多赚几块钱,唉——"
  "三儿怎么还没回来?"
  "我让他去叫南生那孩子了,这会儿家里一个大人也没有,你也知道阿松他媳妇跟她婆婆仇人似的,她婆婆一向偏心得厉害,一出事,记不记得家里的小孩都不知道,可怜孩子饿着肚子一无所知呢——"
  "事情一出,国权就骑着三轮车送他去医院了,我估摸着,应该还算及时——"
  "就我们这里的小医院,接不接收也是问题,就是收了,估计也治不了,听说挺严重,肺都戳破了——"

  两个孩子站在门口,周南生已经知道他们在讲的是自己的父亲,眼泪迅速涌上眼眶,但是他强忍着,内心的慌张无所适从并没有表现在脸上。
  谢暄紧紧捏着他的手,手心里都是粘腻的汗,他朝屋里喊:"外婆——"
  里面的谈话戛然而止,老太太招手让他们进来,"来了,南生,今天就在这里吃饭,晚上和三儿一起睡好不好?"又嘱咐谢暄,"吃晚饭,一起去把南生的书包带回来,明天早上再一起上学,知道吗?"
  谢暄点点头,看向周南生。
  周南生不吭声,但眼泪已经顺着脸颊往下流了。老太太略略粗糙但温暖的手揩去他脸上的泪,"哭什么,今天你爸爸妈妈有事回不来,就住在外婆家,就跟自己家一样,你和三儿不是最要好了嘛——"
  一顿饭,在老太太的不断夹菜劝说和周南生闷不吭声地扒饭中度过。
  晚上两个孩子睡在一张大床上,盖着一张被子,那时候天已经开始凉了,外面淅淅沥沥地下着小雨,雨打在屋顶青瓦上,清晰可闻,四野寂然。原本总是有说不完的话的两人这会儿却各自瞪着床顶。
  过了很久,久到谢暄以为周南生都睡着了,他转了个身,侧向床外。谢暄也跟着小心翼翼地转身,轻轻地推了推他的肩膀,"南生?"
  周南生不动。
  谢暄又推了一下,"南生,你在想什么?"
  周南生吸了吸鼻子,依旧没说话。
  谢暄惊觉他可能在哭,于是支起胳膊,探过身想去瞧他的脸,迟疑道,"南生?"
  周南生拧了拧身子,将脸彻底埋进身下的床褥。
  谢暄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躺回自己的位子,将额头默默地抵在周南生的背部,轻轻地说:"没关系的,南生,没关系的——"其实他也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在两个孩子相依相偎的时候,周南生的父亲周志松在送往市立医院的途中断了气。

  周南生是在第二日放学回家后才得知的消息。
  对那时候的周南生而言,死是太遥远太陌生的名词。他甚至无法真切地感受到致密亲人的离世对他的影响和悲痛,整个人都恍恍惚惚浑浑噩噩的,被那些大人如同提线木偶般装扮提点。
  农村的丧事一向隆重而喧闹,哭丧的人那哭声都是精心编排过的,有着独特的韵律,周南生的母亲、奶奶、姑姑,几次哭得几乎要厥过去,被人扶着劝着下去,但真正的悲伤——周南生真的不知道——他没哭。
  大人们也许觉得孩子还不能真正了解那种悲痛,对他甚是宽容,他还不知道,一个没有父亲的孩子,将在今后的人生道路上遇到怎样的坎坷辛酸,他只是讨厌着那些同情怜悯的目光。
  出殡那天,老太太带着谢暄去吃丧酒,手臂上别着一块长方形的小黑布,小黑布上一朵白色的小绒花。酒桌上,所有跟亡者家沾亲带故的人都到了,吃吃喝喝,好不热闹。谢暄觉得奇怪,这就是死亡——

  周南生请了假,他母亲带他去外婆家住了,但到底不能撇下学业,一星期之后,他回来——仿佛瘦了许多,一双黑色的眼睛越发深邃明亮,藏着很多很多的心事,欲言不得。原本飞扬跳脱的孩子一下子变得沉默,好像一下子长了好几岁。
  那天,下雨,周南生来找谢暄,两个人来到一贯玩的老戏台——戏班子走了,也一并带走了那些热闹繁华,戏台又变得冷冷清清,甚至那些精美木雕牛腿横梁似乎又旧了一些。
  两个人并排坐在戏台上,垂着两条腿,轻轻地踢打着,雨水从头顶落下来,连成线,拍在他们还穿着凉鞋的脚上,洗去了泥沙。
  周南生将他外婆买给他的橘子糖分给谢暄吃,说:"三儿,我没有爸爸了。"
  谢暄的双手撑在身体两边,听到这个话,嘴里原本甜甜软软的橘子糖变得苦涩。


10

10、升学 ...


  谢暄是以全镇第一名的成绩升上初中的,被分到当时最好的班级——7班,一同被分到这个班级的还有孙兰烨——她依旧是老师的宠儿,升旗、主持、播音,混得风生水起,随着年龄的增长,天生丽质渐渐觉醒。
  但孙兰烨不是那些浮躁的女孩儿——迫不及待地用烫发、涂指甲展露自己肤浅的美,故意大声说笑以引起男孩子们的主意,做作地甩过一个眼神,一丝笑意挂在嘴边,凭着自己年轻鲜活的躯体任意张扬挥霍自己青春靓丽。
  她素颜,扎简单的马尾辫,朴素的校服总是干干净净,但眼底深处有着与这个年龄不相符的危险而隐秘的野心。她风铃般的嗓音、蝶一般轻盈的脚步,宛若湖水的笑容在相当长一段时间内成为青春期的男孩儿对于尚显生疏的女性世界的全部诱人的内涵。
  每次晨跑,总有好事的其他班男生的起哄,喊着孙兰烨的名字。孙兰烨眼神不乱,故作镇定地离开,脑后的马尾轻快地摆动。
  谢暄与孙兰烨的关系也有着微妙的转变,孙兰烨不再像小学时那样隐隐将谢暄当做竞争对手,那源自于小学六年级的秋天——

  田里的稻子金灿灿沉甸甸,像不小心踢翻了颜料桶,将金色一直铺洒到天边,与通红的落日交相辉映。整个周塘都在为割稻、打谷忙得热火朝天,空气里飘满了谷物饱满的香味。周进因为煨番薯,不小心烧掉了自己的眉毛和眼睫毛,被周大叔满村子追着打。阿峰挽着裤腿跟着他父亲下地了。只有周南生和谢暄两个无所事事的孩子,游荡在砖窑附近——那是周南生的父亲周志松出事的地方。
  砖窑那天并未开工,据说自从出了事故之后,砖窑厂的效益便每况愈下。谢暄和周南生去过好几次,都没有开工,他们有时候也会沿着并不明显的台阶,爬上窑顶,从上面那个大洞往里望,高度带来的恐惧让人眩晕——他们并不知道当时周志松究竟出的是什么样的事故,于是猜测是不是从这里掉到里面去了——这些猜测并不让人好受,那时候周南生的脾气总是特别无常,有时敏感纤弱,有时暴躁易怒。
  砖窑南面是码得整整齐齐如同长城般的还未烧制的土砖,垒得大概到他们脖子的高度。从窑顶下来,他们一前一后走在砖墙之间,谁也不说话,但也不回去,从这头转过弯从那头再往回,迂回如迷宫,耳边有时会传来不远处的河面上机船开过的突突声。就是在那里遇到了孙兰烨。孙兰烨的身上背着书包,显然还没有回过家,低着头,一手卷着书包带,面色阴郁凄苦,与往日神气骄傲的模样截然不同——
  这很稀奇。
  孙兰烨是所有父亲母亲夸赞的模范,别人家教训自己的孩子,总会带上一句"你看人家兰烨——"
  模样好,学习好,又乖巧开朗,回到家还会主动帮助母亲做家务,这样的人似乎应该是没烦恼的,又怎么会放学之后还游荡在外,迟迟不回家?
  农村是没有秘密的。关于孙兰烨,从大人的三言两语中,谢暄逐渐明白孙兰烨家中并不富裕,上有两个哥哥,据说孙兰烨是抱来的,养母是粗俗的妇人,脾气大,对这个女儿并不很喜欢,学校交学费,她不愿出钱,教唆她去向她婶婶要。她婶婶家境过得去,性格爽朗,对孙兰烨倒是很好,孙兰烨便也与她亲。旁人说起来,就说兰烨这丫头聪明,知道拍她婶婶马屁,抱牢这条大腿。又说这个女儿抱得实在太好了。这些闲言碎语虽是无恶意,听在孩子耳中却是十分不中听的。
  谢暄不知道孙兰烨知不知道自己的身世,自从知道她是抱来的之后,每次见到这个女孩儿,总忍不住怜悯——对孩子来说,不是父母亲生的,那是天塌下来的大事。
  周南生原本见到孙兰烨就总喜欢欺负欺负她,拿话挤兑挤兑她。只是那天的孙兰烨并没有如同往常一样牙尖嘴利的回敬,或者干脆仰起高傲的头颅视而不见,而是突然爆发出撕裂人心的哭声,她秀美的眼瞪着周南生,那里面仇恨的火焰烧得人害怕。
  周南生忍不住后退一步,似乎被她突如其来的爆发和眼泪吓到了,手足无措地站在那儿,却不肯放下面子身段去道歉,只好拉着谢暄跑掉了。
  与心不在焉的周南生分手后,谢暄没有回家,他心里面一直记着那个忽然嚎啕大哭的女孩子,忍不住折回去,悄悄挨近墙垛——孙兰烨还在哭,他从来不知道一个孩子怎么会有那样深刻的悲伤和哀恸,她哭得那么伤心,那么用力,仿佛整个世界都抛弃了她似的。
  谢暄站在砖墙的另一面,心里面不知怎的一动,一种无名的哀愁涌上心头,他呆呆地看着,然后将自己叠成正方形的白底蓝条纹的手帕放在砖墙上面,然后默默地走回家去了。

  他不知道孙兰烨有没有看到那块手帕。他后来又去看过,那块手帕已经不见了,也许是被风吹走了,这样想着,他有些惆怅。
  后来有一天,他在课桌抽屉里发现自己那条白底蓝条纹的手帕,干干净净的手帕里包着一小撮桂花,黄金一般耀眼。一整天,他都被那种甜腻的清香环绕,脸上多了一种陶陶然微醺的神采。

  升上初中后,男女之间的学习情况发生了一些逆转,前十名不再被女生垄断,男生开始以迅猛的速度窜上来,尤其在理科这一块,好像无论女生多努力,总赶不上男生认真翻一小时的书。周南生原本就有个聪明的脑瓜,他父亲的过世,让他很是消沉了一段时间,但少年人的恢复力也总是迅速的。
  不管生活中有多少不如意,小孩子总能找出各种各样的快乐。
  周南生被分到3班,依旧与周进同班。开学没多久,他的成绩几乎以火箭的速度往上窜,几次冲进年级前十,喜得班主任连连夸赞。但周南生实在不是循规蹈矩的学生,出入教导处更是家常便饭,让一干老师又爱又恨。
  周南生所在的3班与谢暄的7班并不在同一教学楼,在学校里见面的机会少了,也不再像小时候那样时时腻在一起,尤其是初中开始大热日本动画片《灌篮高手》,男生中间刮起一股打篮球的热潮,一下课,讨论声便能震耳欲聋。你说樱木是个大天才,我说流川枫更帅,湘北绝对的王牌。又说要是三井没有荒废那几年湘北肯定更强,他可是三分神射手呢。也有认为整部动画里最厉害的是藤真健司的。再有深度点的,便着眼于篮球技术和作战方案的。
  周南生也不能免俗,上学天天带着个篮球,课间十分钟也要跑下楼玩。
  谢暄所在的重点班,每天留堂到晚霞漫天、夜幕四合。周南生便一边一个人打篮球,一边等谢暄下课一起回家。因为没有人陪练,他便一个人站在三分线外练习投射,练多久也不觉得无聊。
  因着出色的数学成绩,周南生曾入选学校着力培养的数学竞赛小组,可是他不耐烦天天留堂补习,于是自动退出,宁愿一个人投篮,玩物丧志。
  等过于认真负责的老师终于宣布下课,谢暄随着人流去车棚里取车,然后慢慢推到篮球场——烟蓝色的天幕下,篮球场边的路灯光将少年的射篮的曼妙影子拉得老长,篮球在空中划过优美的弧线,干净利落地从篮球网中落下,掉到地面又高高弹起。少年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然后抓起衣襟抹了把脸上的汗,看见等在一边的谢暄,便跑过去一手拎起丢在篮球架上的书包,一手抓起篮球夹在臂弯,跑过来,"好了?走吧——"
  进入青春期,周南生开始疯了般的抽条,原本略有些鼓鼓的孩子脸迅速拉成干净明晰的线条,初具少年人的青涩英俊,薄薄肌肤下是长期打篮球形成的颇有弹性力量的肌肉,瘦,但并不弱。他一站谢暄面前,谢暄就感到一股夹杂着汗酸味儿的热气扑面而来。他惹得浑身冒气,发梢都是亮晶晶的汗珠。他也不管,只与谢暄讲些一天中的事儿。
  周南生并不骑车,每日跑步上学、放学,按他的话说就是锻炼体魄。有时候兴致来了,也会跳上谢暄的后座,站在上面,两手搭在谢暄肩上。遇到孙兰烨骑车在前,会在经过的时候故意吓她一下,拉拉她的马尾,或者将随手摘的香樟叶子扔在她的头上,看到女孩儿受惊愠怒的表情便得意地哈哈大笑,然后催促着谢暄加快车速——

作者有话要说:初中了,分别也快了~


11

11、双面 ...


  两人在谢暄外婆家门口分手,周南生一个人踏着暮色回家去。
  这几年,他跟他母亲依旧住在那个老宅院里。农村有句俗话——寡妇门前是非多——一点不错,何况关绣原本就不是个门风紧的,热衷于跟村里的一些嘴舌油滑的男人打骂几句,她轻佻的行止引来很多不正经的男人——男人并不是个个都有贼胆儿,但嘴上占几句便宜也是好的。关绣也不是真正放浪的女人,碰上心情不好,将那些嘴巴不干净的男人指桑骂槐损得爹娘都不认识。但男人有时候就是犯贱,被这样骂,心里还痒痒的,照样舔着脸往前凑——
  谢暄回家的时候,正看见关绣一手撑着腰,一手指着一个男人笑骂:"滚你娘的,香的臭的晚上跟你婆娘被窝里去说道,就怕你降不住——"
  被骂的男人是村里人称王独眼的,他因为小时玩弹弓弄伤了自己的一只眼睛,瞒着父母不敢说,结果延误了医治而瞎了一只眼。这个王独眼最是能说会道,嘴巴贱。被这样骂,也不恼,脸上依旧笑嘻嘻的。
  关绣还要骂,一抬眼看见周南生,挂着脸,眼睛阴沉沉的全是阴霾,不由有点脸热,因此表情讪讪。周南生却连看都不看她一眼,闪身进了院子。
  像每次被儿子这样漠视一样,关绣感觉到一种愤怒,这种愤怒迫使她沉下脸冲着周南生的背影尖着嗓子叫:"又有谁欠着你了,你摆这种脸色给谁看,谁供你吃供你穿——"
  但周南生坚硬的背影显示出一种充满力量的沉默的怨怒,让关绣的愤怒责骂有点儿色厉内荏,于是这愤怒便像被戳破了的气球,馁了——关绣感觉到从未有过的虚弱。
  自从丈夫周志松去后,原本应该相依为命的俩母子关系却越来越紧张,随着周南生的长大,他目光中那种越来越明显的轻视和不满,让关绣感觉到难堪,在两个人关系权力的角逐中,曾经属于绝对霸主的关绣已经感到越来越吃力,她正在渐渐失去这种控制权。
  关绣不是没想过改嫁,这些年陆陆续续地也说过几个,但关绣都不太满意。她从小就是美人胚子,又能唱会跳,被村里的男孩子追捧,于是养成了心高气傲的脾气,挑挑拣拣,一直没遇上合心的,有一天蓦然惊觉已错过了最佳婚龄,于是匆匆忙忙嫁给后来的丈夫周志松。
  周志松人老实,家里一切都是关绣说了算,她过得还算舒心。只是婆婆是厉害的人,她丈夫是她婆婆与前头的亡夫所生,又不善言辞,不会讨自己母亲喜欢,婆婆自然更疼宠与现在的丈夫所生的小儿子和女儿。当初因着婆婆的偏心眼,关绣没少跟她吵架,两人势同水火,后来关绣一气之下,掇窜着丈夫搬出来自己租房过日子。只是这样一来,原本就不富裕的经济更加拮据,关绣嫁给周志松是无奈之举,到底心气难平,觉得自己实在委屈了,对着丈夫经常呼来喝去,周南生出生后,她也并无多少喜悦。

  周南生躺在床上,目光空洞地望着结着蛛网的屋顶,脸上有一种与他这个年纪绝不相符的颓丧和隐含的烦躁愤怒,这两种情绪一直在他的身体里纠缠、壮大、几乎要破体而出。只有在学校、在打篮球、在跟谢暄在一起的时候,心底里的小兽才会暂时的蛰伏起来,他会像个正常的十几岁的少年那样张扬快活。但只要一回到这个地方,甚至只要想到自己还要回到这个地方,他便止不住地暴躁,有什么要从他身体里冲出来,想要破坏什么——
  这是连谢暄也不知道的周南生——他并不想将这一面表现在三儿面前。
  他从床头摸出一包烟——这包烟他是鬼使神差之下买的,买了之后只试抽了第一口,便将它扔在了一边——抽烟的感觉一点都不好受,他不明白为什么有那么多人喜欢它。
  但是今天,好像有一种力量支配着他,使他重新将它找了出来——
  感觉依旧不怎么好,但他没有将它熄掉,看着袅袅上升的青烟,他神经慢慢放松下来——
  他摸摸额头上那道两寸长的白色疤痕——他记得很清楚,这是他五岁那年被自行车撞的,当时他被送到保健站,迷迷糊糊间,看见关绣坐在凳子上哭,那么伤心那么心疼。他觉得怪怪的,但是心里很高兴——他相信,母亲是爱他的。
  所有的教育告诉他,世界上没有一个母亲是不爱自己的孩子的,他一边坚信着,一边却又忍不住怀疑——小时候他鲜少生病,因为一旦生病得到的并不是关爱,而是不满和责备。周南生是心思敏感的孩子,这些事悄悄地在他心中生根、发芽,与青春期的叛逆相互碰撞、纠缠,使得他与关绣的对峙没有丝毫缓和的余地。

  十几岁的少男少女,热血与荷尔蒙齐飞,对异性已经有了懵懂的好奇和向往,尤其是升上初二以后,空气中似乎都荡漾着那种辗转反侧寤寐思服的小忧伤、小甜蜜、小哀怨——当然也有胆大的,偷偷在桌子底下牵手,背着老师家长提前进入了恋爱的季节。
  那天在放学铃声响过之后又考了一张数学试卷,谢暄提前交了试卷,整理好书包去篮球场找周南生——可能因为他比以前出来的时间早,周南生并没有在篮球场。
  谢暄去周南生的班级找他——整个学校除了7班,已经基本没什么人,走廊里静悄悄的,脚步声清晰可闻。远远的,从开着的前门望进去,3班教室的桌子都歪歪扭扭的,地上还有一张被踩脏的试卷,显然值日生不怎么负责。周南生果然在教室,坐在第四排靠窗的第二桌,那并不是他的位子,他旁边披肩长发的女孩子,略带棕色的头发做了离子烫,刘海斜斜地挂下来,青春靓丽,略略低着头,耳根全红透了——
  谢暄从来没见过周南生的那种表情,似笑非笑的,眼神带点儿小坏,有点无赖,嘴唇凑在女孩儿耳边不知在讲什么悄悄话,手却伸进了女孩儿衣服下摆,覆盖住了女孩发育并不完全的乳、房。
  谢暄在一瞬间的震惊之后,平静地退出教室,然后靠在教室外的墙上,看着那即将沉没在天边的落日。
  没多久,周南生就出来了,没事人似的书包懒散地跨在左肩,右手食指上滴溜溜地转着他从不离身的篮球,"今天怎么这么早?"
  "数学考试,我提前交卷了——"谢暄装作不经意地从窗口向里望了一眼,看见那个女孩子还坐在原来的位子上。
  "这么晚了,不用送她回去吗?"谢暄多嘴问了一句。
  周南生已经走出几步,无所谓地回答,"不用。"马上就将话题转到了两个人每天要进行的对话,"今天去吃馄饨吧,你请——"
  "随便。"
  "周六我们有个篮球赛,你来不来?"
  "不知道要不要补课——"
  "溜了呗,周六还补课,还有没有点自由啊——"
  "跟谁打?"
  "10班的周培他会负责叫人,我们这儿我、杨义、周进、小和尚、大头,刚好五个,你要来,我把周进给换了,这小子怎么上了初中之后就一个劲儿地横向发展呀,反正他也是凑人数的——"
  "算了。"谢暄摇摇头,跨上自行车。
  周南生也不勉强他,将篮球放进收纳袋中,挂到车把手上,然后一抬腿跨上自行车后座,一拍谢暄的肩膀,"走吧——"

  混沌摊并不远,两个人坐在露天简陋的折叠桌边,淅沥呼噜地吃完一碗热腾腾的小馄饨,心满意足,浑身舒爽。
  路灯已经亮起来了,周南生站在自行车后座,两手搭在谢暄肩上,灯光从一恍间滑过谢暄的身子,耳廓和后颈闪现酒液般的瑰丽,倏忽而过,像一个梦。周南生忽然趴在谢暄背上,神秘兮兮地凑近他耳边,"哎,三儿,你摸过女生的胸部没有?"
  谢暄一下子有点脸热,不理他。
  周南生笑嘻嘻地凑得更近,嘴里的热气全喷在谢暄的耳边,半是炫耀半是回味地说:"我摸过,小笼包似的,软软的热热的,还挺可爱的——"说完恶作剧地将手伸进谢暄的衣服下摆,摸上他赤、裸的肌肤——
  谢暄吓了一跳,车头一歪,差点撞上一边的三轮车,不由地恼怒地斥道:"干嘛?差点摔倒,滚下去!"
  周南生干脆整个人几乎就趴在谢暄身上,耍起无赖来,"哎,三儿,看不出来啊,还挺有料,你不是背着我一个人躲在房里练腹肌吧——"嘴上虽说着玩笑话,周南生不知道为什么耳朵却有点红——手掌下的身体完全不同于女孩子的柔软,是属于少年的人的精瘦,充满弹性和力度,线条明晰,温暖的薄薄肌肤似乎磁石一样吸着他的手掌,让他忍不住游移抚摸。
  谢暄怕痒,实在受不了了一个手肘过去,周南生一躲,车子重心立刻不稳,车头一歪,两人双双朝路面倾倒,幸亏周南生立刻跳到地上,扶住谢暄,就是这样,谢暄的小腿依旧被踏板别了一下,迎面骨上火辣辣的疼,估计是破皮了,顺便奉送一大块乌青。
  谢暄龇牙咧齿地踢了周南生一脚,"发神经啊!"
  周南生虚躲了一下,拎起谢暄的裤腿,"来来,我看看——"
  谢暄挥开了他,"算了,这么暗也看不清——"
  周南生接过自行车,跨坐上去,用脚点着地,"好吧,我骑车,你上来。"
  谢暄坐上后座,报复性地狠狠拍了下周南生的背,"走!"
  啪,好响亮的一声,听着都疼。
  周南生夸张地怪叫了一声,"你可真狠呐!"认命地当起了苦力。
  单车载着两个人慢慢向前驶去,路灯将两个人的身影重叠又分开,渐渐拉长,话题从周六的篮球赛说到学校里的几对被师长强行拆散的小情人,说着说着,便星光满天了。


12

12、桃花 ...


  谢暄后来在早操时间又见到那个女孩子,她与周南生并不在一个班,一边走一边与身边的同伴讲话,细声细语的,长得有点像香港当红的某个明星,因此很受男生追捧,据说有个1班的男生几乎天天往她桌兜里塞零食,她也安之若素,并不拒绝。
  对于她这种行为,别人或许会觉得不好,但觉不会横加指摘——漂亮的女生总是有很多特权的。
  谢暄看周南生的样子也并不是完全不知道,但似乎压根不放在心上。谢暄甚至很少见到他们在一起,与那些年少情热恨不得一天二十四小时都腻在一起的小情侣是不同的。谢暄越来越摸不透周南生的心思。
  谢暄在的重点班班风严谨,班主任的头顶似乎装着一个雷达,全天候盯紧班上每一个人的思想状况,一发现有早恋的苗头便采取一切措施,务必将这火苗掐灭在萌芽阶段。何况,实验班竞争激烈,一不小心便可能被人赶超,几乎所有的课余时间都用来做练习上补习班,于整个学校来说,倒像是脱离现实的,乖僻的存在。
  但这个情况在一天中午被打破了——
  那天如同往常一样,英语老师发了一张试卷,规定好上交时间后,便踩着高跟鞋回办公室午休了。谢暄头也不抬地将试卷递下去之后,将它对着压在正在做的数学试卷下面,准备先做完数学试卷再做英语。教室里有悉悉索索的讲话声,但并不大,大部分人都在埋头奋笔疾书,与普通班相比,重点班的同学之间显得有些冷漠,他们习惯自己管好自己的事,并没有太多好奇心。
  这时候谢暄听见有人前排的同学对他喊:"谢暄,有人找。"
  谢暄以为是周南生,抬头朝门口望去——门口站了一个很男孩子气的女孩子,很瘦,但皮肤很白,头发很短。
  谢暄觉得奇怪,走到门口,还没开口,女孩儿便抬起头,无惧无畏的样子直勾勾地盯着他,说:"谢暄,做我男朋友!"
  谢暄微张着嘴巴,目瞪口呆,以为自己听错了,整个人都恍恍惚惚的,"你,你说什么?"
  女孩子的声音并不轻,话里面宛若炸弹般的信息使得班上一向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同学都抬起头,好奇地望向门口。
  女孩子的脸上坦荡胆大的让人不敢直视,"我说,做我男朋友,我看上你了!"
  教室里爆发出起哄声,不知是笑谢暄的桃花运还是女孩子那没有一点矜持的作风。
  谢暄忽然有点恼羞成怒,涨红了脸,只憋出两个字,"有病——"说完头也不回地回到自己的座位,抓起圆珠笔装作做作业的样子。
  女孩子的脸色一下子就变了,恨恨地看着谢暄,"给脸不要脸——"一跺脚,转身就走了——
  这话虽然说得不大声,但还是被谢暄听到了,一瞬间,他的脸色变得相当难看,手中是圆珠笔都差点被他抓断,从四面八方的汇过来的目光——有好奇,有嘲讽、有探究、有嫉妒……让他如芒在背。平时与谢暄说得上话的前桌转过身后,目含嫉妒羡慕,调侃地问他有何感想——
  谢暄闭了闭眼,压下心里面的烦躁恼怒,再睁眼,已波澜不惊到令人咋舌,对于前桌叽叽喳喳的问题,充耳不闻,低下头,唰唰唰地解最后一道几何题。

  谢暄并不是那种表现欲强盛的孩子,他有自己的行事方式,很少说话,也很少笑,眉宇间似乎总笼罩着一种似有还无的郁郁寡欢,但意志坚定,很少有人能改变他的想法。小时长得还算漂亮可爱的脸,在渐渐长开之后却趋向平凡。但有些骨子里东西却是很难改变的,他的家庭环境注定了他与周塘甚至整个小镇孩子的区别,他永远衣着合适整洁,指甲修得整整齐齐,待人接物有着恰到好处的礼貌与疏离,温润冲淡,又仿佛遥不可及,那是别人永远模仿不来的典雅与从容。
  谢暄没有想到,有一天,自己会成为那些八卦的主角——那个向他表白的女孩子似乎在学校里还小有名气,那天发生在教室门口的事像长了翅膀似的飞遍了校园的角角落落。原本低调的谢暄如今走在路上经常会收到许多好奇惊讶的目光,耳边是女生悉悉索索小声的谈论,嘲笑那个女孩子的不自量力和轻浮,也惊讶于那个女孩子的勇敢胆大,但更多的兴趣还在谢暄身上,有些胆大的不仅从旁人口中打听谢暄这个人,甚至跑到他们教室窗外来看他,男生要好一点,最多酸溜溜地来一句,或者幸灾乐祸无关痛痒地同情一下——这些都让谢暄烦不胜烦。
  那天,班主任破天荒比平时早放学,谢暄正在整理书包,孙兰烨手上拿着三角尺过来,对他说:"谢暄,能不能帮我们写几个字?"她与班上的其他两个女干部正在出黑板报,因为要进行年段评比,所以这一次的黑板报她们出得格外用心。
  谢暄回头看了眼黑板报的初步排版,问:"写什么?"
  看谢暄答应下来,孙兰烨显得很高兴,"迎中秋,庆国庆——写在最中间,大一点,要粗体,像行书一样,很大气潇洒的那种——"孙兰烨双手比划着自己的要求,将谢暄迎到黑板报前——
  另一个站在凳子上女孩子李蓉朝谢暄大大方方地笑,"谢啦,谢暄——我听兰烨说你的字写得很好的,书法比赛一直是第一,你和兰烨小学也是同班的呀?"
  谢暄点了点头,并不多话,问:"要用什么颜色写?"
  孙兰烨手里拿着一把彩色粉笔,挑了挑去,似乎拿不准主意,"你觉得用红色写黄色描边好,还是黄色写红色描边?"
  谢暄拿了一支红色粉笔,"红色吧,喜庆点。"
  孙兰烨点点头,"也对。"
  谢暄目测了一下字与字之间的间隔,便站到凳子上,将粉笔拗到长短适中,虚虚比划了几下,便行云流水地写起来——六个字没花他多少工夫,跳下凳子,退后几步看了下整体效果,又略略完善了几个细节,才问一边的孙兰烨,"可以吗?"
  孙兰烨还没来得及回答,一边的李蓉先赞叹起来,"太好啦,找你果然没错,真厉害啊!"
  孙兰烨也笑着搭腔,"嗯,很好了,谢谢你啊——"
  "没事。"谢暄将粉笔放回粉笔盒,掸了掸手上的粉笔灰。
  李蓉好奇地问:"哎,谢暄,你这字练了多久啦,我看语文老师的字也比不上你的——"李蓉的话被一只突然从窗口跳进来的篮球打断了,然后便看见周南生出现在窗口,一个纵身便上了窗台,站起来,双手扒着窗框上沿,将头从两臂间探进来,脸上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样。
  被篮球吓了一大跳的孙兰烨一看见周南生便立刻生起气来,怒瞪着他,"周南生,你干嘛?"
  周南生笑嘻嘻地不说话,将目光转向谢暄,阴阳怪气地说:"谢小三儿,我看上你了,做我男朋友——"
  谢暄一听这话,脸立刻就挂下来了,累积许久的坏心情终于爆发出来了,拧着眉,"你怎么过来了?"
  周南生没有听出他语气里的不悦,从窗口钻进教室里面,在桌与桌之间走来走去,对孙兰烨的呼喝置若罔闻:"我看你们班早放学了,还以为你有什么事,原来身陷美女阵营——"
  谢暄并不看他,一声不响地收拾好书包,单挎在肩上,头也不回地走出教室。
  周南生愣了一下,忙忙跳下桌子,抓起地上的篮球,追出去,"哎,三儿,等等我——"
  谢暄正在水龙头下洗手,周南生一手抱着篮球,走过去,一把勾住他的脖子,不满道:"干嘛呀,走这么快——"
  谢暄洗完手,甩了几下,转身,将周南生扑了个空。
  周南生再次追上去,勾着他的脖子,贼兮兮地说:"哎,被女生告白唉,什么感想,跟我谈谈啊——你小子不够意思啊,这么大的事儿都不吱一声,还要我从别人那里听说,是不是兄弟啊?"说到后来,已带着怨气。
  谢暄的眉头拧成疙瘩,烦得要死,"有什么好说的——"语气并不好。
  周南生讪讪地摸摸鼻子,过了好一会儿,才说:"其实,那个胡莎莎名声不大好,还是不要跟这种女的扯上关系的好,听说她初一的时候还是班长,挺有名气的,后来就被撤了——据说曾经和一个女的争一个男的,双方叫了一帮人在电化厂那块荒地上打架——反正,都不是什么好事——这种女的,你都不知道别人在背后传得有多难听,这回全在看她笑话,啧,也不照照镜子,自取其辱——"
  谢暄倒不知道这些,有些吃惊。
  两人已经从车棚取了车,周南生跨坐在后座,伸着两条长腿,并不像往日那般闹腾,似乎在想什么,一时之间两人之间有些沉默,过了好一会儿,周南生忽然问:"三儿,你喜欢什么样的女孩子?"
  谢暄愣了一下,半晌开口,"不知道——"停了好一会儿,他又说,"我外婆那样的——"
  周南生目瞪口呆,想象如同周家老太太模样的女孩儿,心里面先恶寒了一下,于是撇嘴,"你就编吧,你以为我不知道?"
  谢暄疑惑地回头看了他一眼,"知道什么?"
  周南生看着谢暄装傻,有些气愤,口不择言道:"孙兰烨呀——"
  谢暄莫名其妙,"孙兰烨怎么了?"
  周南生一口气被谢暄无辜的样子憋在胸口,气闷地扭过头,嘟囔,"没什么——"便不再说话了。
  谢暄忽然记起小学时,自己对周南生的模糊的心思的猜测,有些恍然——年幼时男孩子总是容易对学习好能力出众的女孩子产生好感,但渐渐长大之后,他以为,这种喜欢便会淡忘——

  谢暄的话,并不是敷衍周南生的,对于女孩子,他从来没有往深里想,被骤然问到这个问题,只能诚实说不知道,但是在这之后,脑海中第一个出现的女性形象是他外婆——不是他的母亲,不是他的姐姐,也不是班上任何一个女孩儿——老太太并不是慈蔼的人,但对生活有着一种郑重认真,见识过大场面大兴衰,因此从来都从从容容,宠辱不惊——采时令鲜花养在清水钵里,花一两天时间做一道菜,自己画了花样做风筝,永远穿一身得体合身的套裙或者旗袍,别一朵香花,有时是栀子,有时是含笑,行走间香风隐隐。也会特意带上谢暄上省城剧院看一出昆曲,最爱《牡丹亭》——她的日子过得平实而用心,谢暄对于女性世界丰沛连绵的想象和标准全部来自于老太太。


13

13、来客 ...


  夜里下了一场雨,早上推开窗户,巷道上有些湿意,有被雨打落的落叶、花瓣、野果,野趣横生,空气十分清爽,全身上下的毛细孔似乎都被打开,荡涤一切污浊,由内而外的洁净。
  有些凉,谢暄在衬衫外面加了一件毛衫。骑车去学校,因为是星期六,原本总是热热闹闹充满青春朝气的路上有点冷清,一路上都是香樟落叶,洋洋洒洒铺了一地,空气已经闻到了秋意。
  班主任虽然强调了自愿原则,但7班的学生还是一个不落地都到齐了。上课伊始,班主任就这一现象表示了欣慰和肯定。
  做试卷、讲题,课间休息,谢暄想起周南生周六要跟人进行篮球比赛,于是决定过去看看——篮球场上果然如火如荼,这么冷的天都光着胳膊,有些人还穿着短裤,但每个人脸上都汗津津的,短发湿漉漉地贴在鬓角,甩甩头,都能摇下水来。场边站着几个女生,其中就有周南生的"小女朋友",手里抱着周南生的校服,看起来十分文气矜持——谢暄一直没搞明白她到底是叫徐依可还是徐可依。
  其实谢暄看来,他们的篮球技术真的不怎么样,很少能进球得分,使得谢暄特别夺目,尤其在每次得分之后,都能引来小女生激动的欢叫,那晶晶亮的眸子出卖了她们浮动的芳心——男孩子总是爱耍帅的,尤其在女孩儿面前,尽管技术含量不高,但少年的意气和热情依旧将这一场比赛演化得很精彩——
  中场休息,两队各自回了自己的休息区,徐依可在身边女生的怂恿下,拿着一瓶矿泉水朝周南生走去,刚张嘴叫了周南生的名字,南生已经看到边上的谢暄了,脸上立刻露出一个高兴的笑,压根没注意到女孩子体贴地递过来的水,几步跑到谢暄面前,"哎,你怎么来了?"
  一时间,女孩儿有点难堪,站在原地,涨红了脸。
  谢暄看了眼那个女孩儿,淡淡地说:"下课,顺便过来看看,现在比分多少?"
  周南生朝不远处计分的男生喊道:"小庄,差几个球?"
  叫小庄的小个子男生笑嘻嘻地回答:"21比18,南哥,你得加把劲儿啊,他们再一个三分球就赶上了——"
  周南生啐了一口,相当自傲,"各凭本事呗——三分球?想得美!"
  他回头朝谢暄龇出一口白得耀眼的牙,"他们队里其他人都是凑数的,就周培和那个穿黄衣服的有点难缠,上半场就被这俩奸猾奸猾的小子搅和得我只得了那么点分——"他嘴上满不在乎地抱怨着,一眼看见谢暄手里的矿泉水,立马眉开眼笑起来,毫不客气地拿过来,"给我的?够意思!"说着,拧开瓶盖,仰起脖子咕嘟咕嘟喝了大半瓶,然后将剩下的淋到自己头上,长长地出口气,发出愉悦刺激的叫声,将空了的矿泉水瓶塞回谢暄手里,拎起T恤衣襟抹了把脸。
  "哎,南生!"有人在他身后叫他,周南生回过头,便看见一只篮球朝他弹来,他顺势接在手里,然后虚晃几下,做了几个漂亮的假动作,来了个三步上篮,自然引得一片叫好声。周南生转身,将篮球传给谢暄,怂恿,"三儿,来一个——"
  谢暄从善如流地接住,左右运球熟悉了下球感,在所有人诧异地目光中,直接起跳投篮——篮球在空中划出一道干净清晰的弧度,直接利落地射入篮框,发出好听的"嚓"一声——直到篮球掉到地上发出啪的一声,被谢暄突如其来毫不拖泥带水的投篮行为震惊的人群才清醒过来,不约而同地发出一声喝彩,有人甚至吹起了口哨——
  "哇喔,帅!"
  周南生脸上得意炫耀表情仿佛刚才出风头的是自己。
  有人开始邀请谢暄加入他们。
  周进插嘴说:"算了吧,三儿可是7班的,他还要上课呢——"
  周南生一脚踢过去,"三儿也是你叫的?"
  周进不服气,"周南生你管得可真宽,又不是你老婆——"
  周南生使劲儿地压着周进的脑袋。
  有人惊奇,"真的?我以为7班都是只会读书的呆子呢?"
  "周六还上课,还要不要人活啊,逃了算了——"
  谢暄微笑着看着他们嬉笑打闹,并不加入。周南生知道,谢暄的性格其实并不如表面上那样好相处,他看着话不多,也很少发表意见,但其实独得很,他自己有自己的一套行事准则,别人很难改变。很多时候,两人相处,看着是周南生占主导,但实际上,一直是周南生在迁就他。但周南生并没有意识到这些,又或许是,意识到了,但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好。

  谢暄等到他们下半场开始就离开了,才走出没多久,周南生在身后喊:"三儿,等等!"他撇下正在进行的比赛,急忙跑过来——
  谢暄看着他跑近,才说:"什么事?"
  "我们约好比赛完了之后去吃冰,你去不去?"
  谢暄摇摇头,"算了,我没那么早下课,你们去吧。"
  "那好吧。"

  十一点下课,学生们一涌而出——对只剩下一天半假期的重点班学生来说,时间是多么宝贵,一个个都将自行车踩得飞快。谢暄到车棚的时候,里面的车辆已经所剩无几了,孙兰烨蹲在自行车后面,捏着车胎,满脸沮丧。谢暄看了一眼,"怎么了?"
  孙兰烨拧着秀气的眉,说:"不知谁这么无聊,拔了我的车胎气芯——"
  一向同孙兰烨要好的李蓉倒是乐观,开玩笑地说:"别烦啦,也许是某个暗恋你的家伙正在校门口等着现殷勤呢!"她的话让他们不约而同地想起《十六岁的花季》里面袁野为了追陈菲儿,天天放瘪陈菲儿自行车的车胎,然后又殷勤地帮她打气——
  孙兰烨也露出了笑容,笑嗔了一句,"胡说什么呀?"心情倒是不再抑郁了。
  谢暄也勾起了唇角,"换下气门应该还是很便宜的,就是修车铺有点儿远——"
  孙兰烨笑着说:"没事,我们慢慢走,李蓉会陪我的。"
  谢暄点点头,"那我先走了,再见!"
  "再见——"

  谢暄骑车回家,一路都是饭菜飘香,外婆家的巷口停着一辆黑色的轿车——虽然近几年,村里经济飞速发展,但私家车依旧凤毛麟角,谢暄有些疑惑,看了眼车牌,居然是军用牌照,他心里忐忑了一下,不知道来的是什么人,又是不是跟外婆家有关——
  他将自行车搬进院子,首先看到的是屋檐下靠在柱子上少年——穿着一件鸭蛋青的灯芯绒衬衫,外面罩一件Missoni的针织背心,卡其裤,耐克运动鞋,一眼便可辨出那种优越的家世在他身上的沉淀,自然流露出的高傲和骄纵——明明与谢暄差不多年纪,却仿佛一派老成的样子,双手插着裤兜,眼里都是不耐烦。
  谢暄将自行车停好,送了送右肩上的书包,走过去——
  少年毫不避讳地看着他,脸上有好奇,然后蓦地一笑,他这一笑,脸上仿佛被点亮了似的,一下子鲜活起来,像向日葵舒展自己金灿灿的花瓣,确实是个好看的少年——
  "你是这家的小孩?韩松年是你外公?"
  谢暄皱了皱眉,对于他直呼长辈名字的行为十分不喜,便不理他,径直跨进屋去。

作者有话要说:这章有点少,大家凑活着看~


14

14、思量 ...


  老太太在灶间忙碌,小圆桌上已经摆了满满一桌的菜,谢暄走过去,叫道:"外婆,谁来了?"
  老太太转头看了他一眼,"回来了,是你外公的老部下,还有一个跟你差不多大的男孩子,是他儿子,你在院子里看到没有?"
  谢暄嗯了一下,放下书包,走到老虎灶后,准备帮忙烧火。
  老太太却阻止了他,"不用你忙,去陪陪那个小客人,别让人家无聊了——"
  尽管心里面并不情愿,谢暄还是听话地出了灶间,走到院子里——那个少年正站在院子的葡萄架下,抬头看着垂挂下来的果实——这葡萄苗是老爷子亲手栽的,农历三月,葡萄上架,又亲自搭了葡萄架,接下来浇水、喷药、打梢,掐须,无不按着时令亲力亲为,因此,他外公的葡萄长得比别人家的茂盛喜人,八月份,葡萄着色,引来好多鸟争相啄食,赶走一批又一批,喷了波尔多液,晶莹鲜亮的颜色全蒙上了蓝糊糊白茫茫的东西,过个两天,就拿剪刀将一串串的果实剪下来,装在盆里,送给街坊邻居。
  现在几乎已过了葡萄的季节,只有零星一些果实还是好的,青里透着紫红,其他的大部分都被鸟啄食得不成样子,但被鸟雀所食也是一件令人高兴的事,鸟雀也是邻里朋友,共居一片天地,慷慨互赠是天理。
  谢暄走过去,伸手摘了两颗完好的葡萄,将其中一颗递给那少年。少年睁大眼睛,看看谢暄,有些迟疑地接过来,拈在手里看。谢暄用手擦去了葡萄表面的波尔多液,剥了皮吃——清甜多汁。
  少年学着他的样子,先试探性地咬了一小口,"嗯,还不错——"
  谢暄又摘了几颗好的给他,他也不客气,脸上倒没有初见面时的骄纵无礼,与谢暄聊起天来——
  "你也念初二,跟我一样,不过目前正在闭门思过中——"少年脸上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葡萄吃上瘾了,自己仰着头摘。
  "为什么?"谢暄靠坐在一边的花坛上,问他。
  少年鼓了鼓脸,忽然狡黠地眨眨眼,"我往我们教导主任家泼了油漆——"
  谢暄愣了一下,看着他,闹不清楚他是在开玩笑还是什么,"真的?"
  少年懒懒地伸了个腰,眼里有不屑,"市里面有个钢琴比赛,第一名可以免费去维也纳音乐学院进修两周。我们班上有一个同学,他妈妈是中学音乐老师,小学六年级的时候就过了十级,所有人都知道这个名额应该是属于他的,但最后报上去的名字却是别人,那个人的老子是市委的——嗤,□大的官儿也紧扒着——"
  谢暄问:"他是你朋友?"
  "不是——"
  "那为什么?"
  "看不过眼呗——"
  "这种事并不是单单教导主任就能决定的。"
  "我知道——不过,总要有人背责任。"
  "她报警了?"
  "你怎么知道?"
  谢暄陈述,"你受处分了。"
  少年笑起来,露出一颗尖尖虎牙,眉宇间尽是少年人特有的意气风发,"她以为惹上了黑社会,躲在家里两天不敢出门,哈哈,笑死了——我爸气坏了,要不是我妈拦着,他非揭了我的皮不可,你看,现在上哪儿都带着我,就差没拿根绳子拴在裤腰带上,烦死我了——"
  谢暄也跟着微笑起来——这就是江缇英,他的身上有着一种盛唐纨绔儿的气质——好玩乐、厌读书,斗鸡走狗、提笼架鸟、仗势欺人,变着法儿可着劲儿地折腾,也混着一种游侠儿的草莽之气,"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相逢意气为君饮,系马高楼垂柳边",这种人,不琢磨、不思量,想说什么说什么,想做什么做什么,坦坦荡荡,真小人,真君子。
  当然,前提是,他有一个很了不得的老爸。

  午饭很快好了,谢暄带江缇英进饭厅,正遇上老爷子和两个人从客厅走出来,与老爷子并肩走一起的是一个中年人,身上穿着军装,另一个年轻点的跟在后头,是警卫员。看见他们,老爷子便满脸笑容地招呼谢暄过来,指着身边的中年军人说:"三儿,叫江叔叔——"
  "江叔叔好!"谢暄从善如流地叫了声,想,这就是江缇英的父亲了。
  这个如今到哪儿别人都要叫一声"首长"的江一舟——中等身材,起坐立站都毫不拖泥带水,身上有着一种军人简洁利落,上半身永远挺直如松,但脸上和煦的微笑又有一种政客的圆融,深谙为人处事之道——
  "好,好——"他亲热地拍着谢暄的肩膀,"我听你外公说你也念初二,正好跟缇英一个年级,正好交个朋友——"又转头对老爷子说,"我看着这孩子就是沉稳的,比我们家那臭小子强多了,还是连长会调养人——"
  老爷子摆摆手,笑道:"他这么个性子跟他外婆一个样,我可万事不管的,真要是我带的兵,就这小身板哪经得起操,第一个就不合格!"
  江一舟附和,"那是,当初连长在的时候,哪一次对练不是咱们连拔头筹,您带出来的兵,出去绝不丢您的脸。"
  老爷子红光满面,朗声笑起来,声音里面不无得意和怀念——他后来虽然军衔一级一级升上去,但最怀念的最开心的还是当初在连队的时候跟一帮刺头儿别苗头,没日没夜地操练那帮心高气傲的兵蛋子,最骄傲的便是他手下的兵拿回一面面锦旗。
  江一舟又将目光转向谢暄,"我听说,你挺爱看书,都看些什么书?"
  谢暄看了眼老爷子,诚实地回答,"都看。"
  江一舟似乎没料到这样的答案,愣了一下,笑起来,"呵,志向还蛮远大,小心贪心嚼不烂,那可就得不偿失咯!"
  "好读书,不求甚解,每有会意,欣然忘食——"小小的少年目光湛然地说出这一段话,引得原本不过开玩笑的年轻首长有些发愣,少年的目光闪烁了一下,微微有些腼腆地解释,"最近在读《五柳先生传》,觉得读书态度当如此,不应太多目的性。"
  会过意的年轻首长目光中多了些惊讶和赞叹,赞同地点头,"是该这样,你小小年纪有这样一份心性,难得——"转过头对老爷子戏谑道,"连长,这回我相信您这外孙真不是您调、教的了!"
  老爷子哈哈一笑,并不多言。

  江家父子并没有多待,吃过饭后便离开了。谢暄站在院子里,从田字格窗户,可以看见老爷子依旧坐在椅子上抽烟,老太太边收拾碗筷,边问:"小江不是单单来看看你这么简单吧,是不是有什么事?"
  老爷子摆摆手,"我都退下来了,能有什么事,不过是些人事调动,他想我帮他点儿忙。"
  老太太有些忧心地说:"以前你就最烦那些人情关系了,人家来说说情,连礼带人地赶出去,半点情面不留,就你这脾气,谁还不知道?"
  老爷子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说:"就是因为我一向谁的面子也不卖,真说一句话,才顶用呢,嗤,这些小子人精似的——不过,到底是我带出来的兵,能帮就帮一下吧,小江还是好的——何况——"老爷子顿了顿,又道,"再过几年,我那些战友也全部都退下来了,那时候真要使力也使不上了,都是别家天下了——趁现在还有点影响力,也打下些关系,往坏里想,若有个万一,三儿以后也能有个帮衬,他家那个情况——"
  到这里,老爷子和老太太都闭口不言了。
  谢暄忍着眼睛酸涩上楼走到琴房,掀开琴盖,一个人弹了一下午的琴。


15

15、微酸 ...


  一连几天的雨,天迅速地凉了下来,空气开始弥漫着清甜的桂花香。村里再次热闹起来,阔别许久的电影放映队要来村里放电影,幕布都已经在晒场布置好了——
  村头有个水泥大晒场,支了两个篮球架,再过一个月,水泥船摇来一船一船从地里收割好的稻谷,晒场便会忙碌起来,打谷,晒稻——那个场面是非常壮观的,梦幻的,神秘的——金黄的谷子铺一地,抓一把,金灿灿、沉甸甸,还有一股谷物清香和阳光味道,一瞬间感到生命的丰沛——长方形、正方形,各户家里有各自的地盘,中间留一条小小的道供人通过,时而用耙子梳理谷子,以便让每一颗谷粒都享受到阳光的照耀。
  傍晚是晒场最热闹的时候,太阳下山了,谷子要收起来,否则沾了湿气,白天的劳动就都成了无用功,而且稻谷质量会变差,容易发霉。这时候再皮的孩子都会被父母喝止乖乖帮忙提张着麻布口袋,看大人将谷子归拢,用竹编畚箕一畚箕一畚箕地倒进麻袋。小孩子总还惦记着玩儿,无法专心致志,若疏忽没有提好口袋,让谷子掉到了地上,就会换来大人不留情的斥骂。
  不过平时这个晒场是孩子们的乐园,绕着篮球场一圈一圈儿地骑自行车——村里孩子的车技基本都是无师自通的,大人是不耐烦教这些的,五六个孩子两三辆自行车,轮流骑,憋着一股劲儿,学会后,是绝不肯荒废技艺的,也有炫耀的成分在里面——带人骑,带一个人,带两个人,单手骑,甚至放开双手。小孩子总是勇敢不怕摔,也不知道自行车上的刹车作何用,只知道横冲直撞,因此没少摔跤,身上留下无数个疤,自以为的英勇。
  曾经在夏夜举行过两村之间的篮球赛,整个晚上灯火辉煌,人潮如涌,小孩欢叫疯跑,小贩叫卖,球场上的欢呼鼓掌,场边上的街谈巷议、家长里短和葵扇扑着脚边蚊子的啪啪声交织成夏夜奏鸣曲,乡下的生活总是很用心,仿佛怠慢了这些就错过了生命,这份用心又很平常,没有诗人式的夸张,也没有戏剧般的张扬,但期盼、感激和留恋全在这一份平常里。
  放学照旧已经天色向晚,华灯初上。今天周南生并没有与谢暄一起走,谢暄一个人慢慢地骑着车离开夜幕下的学校,远远地看见孙兰烨一个人推着自行车走在前面——
  "怎么了?"谢暄赶上去问。
  孙兰烨的脸上是显而易见的沮丧和烦躁,"没什么,又被人拔气芯了,就算是恶作剧也太过分了,这一星期来,基本是天天都被人拔气芯。"
  谢暄吃了一惊,下车陪孙兰烨一起走,"每天吗?怎么会这样?"
  孙兰烨细致的眉拧成疙瘩,有点自暴自弃,"谁知道,也不知谁看我这么不顺眼——"
  谢暄沉默了一会儿,"今天李蓉没有跟你一起?"
  孙兰烨勉强笑了笑,"我让她先走了,哪好意思让她天天陪我走,她家又远。"她顿了下,看着谢暄摆手,"我没有关系的,你先走吧,天越来越暗了——"
  谢暄并不为所动,"没关系,我陪你走一会儿,反正咱们也一路。"
  孙兰烨说不过的谢暄,只好默认,微微垂了头,捏着车把的手心却有些出汗,从眼角的余光,刚好可以看到少年握车把的手——因为弹钢琴,谢暄的手要比一般男生大一些,手指修长,骨节分明。再往上,便是他被路灯光打成蜜色的下巴、侧脸,并不漂亮,但温润干净,像秋天明朗高爽的天空,他的脸上从来就是从容不迫的,明明那么近的距离,却又仿佛永远够不到似的——孙兰烨的脸颊烫得厉害,还好有夜色掩盖,胡乱地找话题,打破两个人之间的安静——
  "我们那儿要放电影,你知道吗?"
  "嗯。"这事儿周南生一早便告诉了他,至今谢暄还能回想起他那兴奋的表情。
  "不知道会放什么?"
  "不知道。
  "……你去看吗?"
  "……去吧。"
  两个人慢慢走着,偶尔说话,很快便到了修车铺。

  谢暄回到家,饭菜已经摆上桌了,对于他的晚归,老太太并没有说什么。吃完晚饭,老爷子便催着谢暄去占位,但去得依旧有些晚了,晒场上已经是密密麻麻的人头,熟人之间聊着地里面的收成,晚饭的菜色,从四面八方赶来的小贩吆喝着,孩子在人群里钻来钻去。外公遇见他的牌搭子,挤过去与他一同坐一根条凳,分一根烟,便聊开了。
  谢暄转了一圈,没有看到周南生,却遇到孙兰烨。她从人群里钻出来,看见他,脸上露出一个笑,略略有点惊喜,抿了抿鬓边的发,"好多人——"
  谢暄点头,"是啊,你一个人吗?"
  "嗯。"
  "你作业做完了吗?"
  "没有,刚吃晚饭,还没来得及做。"
  "唔,本来还想问问你数学试卷最后一道题的解法的,好像挺难的。"
  "你已经做完了吗?这么快!"
  孙兰烨不好意思地笑笑,忽然指着不远处的一个小摊惊讶地叫道:"哎,谢暄,你看,那是不是我们小学门口的那种浇糖?"
  谢暄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也露出一个笑,"好像是的,怎么会到这里来——"
  "去看看——"孙兰烨已经率先朝那个围着一群孩子的小摊走去,谢暄也信步跟上——
  果然是是那种浇糖的摊子,一个穿着老式藏蓝色工人装的老人坐在一个小马扎上,用稻草扎成的圆柱形柱子上,插着已经完成的作品——一只栩栩如生的凤凰,一匹奔腾中的马,一只憨态可掬的小老鼠,还有一只神气的大公鸡——老人正用一点点的糖浆,一把小巧的铁勺在光洁如玉的白色砧板上做一只蝴蝶,手艺娴熟,围着的孩子瞪着眼睛一眨都不眨,都是惊叹——蝴蝶做好,老人用勺子柄点了眼睛,再将用一把长薄刀将整个糖蝴蝶片起,递给一旁一个男孩子。
  小孩儿小心翼翼地接过,被伙伴们簇拥着离开。
  孙兰烨看着那个离去的孩子,目光略带怀念。谢暄看了她一眼,从口袋里摸出一个硬币,放在老人的放钱的饭盒里,"我试一次——"
  孙兰烨回过头,挨着谢暄,带着一点点兴奋看着谢暄转动那个指针——指针滴溜溜地转了几圈,在龙与老鼠之间左右摇摆了几下,最后以细微之差停在龙这一格——
  孙兰烨抓着谢暄的手臂高兴地叫起来,"是龙啊,我还从来没有转转到过龙呢,你运气真好——"她的脸颊红扑扑的,眼睛亮晶晶的,如同夜色盛满星光,非常美丽。
  老人也附和,"是啊,运道很好的,很少有人能转到龙啊!"
  孙兰烨仿佛是自己得了龙一样开心,细细地叮嘱:"师傅,要做得大一点哦!"
  "好咧!"老人一边说,手上已经麻利地舀了一小勺的糖浆,一点一点地浇在砧板上,开始作业——龙与凤的手艺最复杂,并不常见,也勾起了谢暄小时候的一些回忆——那一次周南生被他叔叔带着上街,他叔叔特意花钱请手艺人做了一条龙给他。整个下午,他小心翼翼地拿着那条龙却舍不得吃,兴冲冲地跑到谢暄外婆家给他看——两个人坐在钢琴凳上,直勾勾地盯着那条得来不易的龙看了很久,又是兴奋,又是舍不得,最后还是周南生肉痛地做出大牺牲,让谢暄咬了第一口——硬硬的,脆脆的,甜甜的,似乎还带着温度。

  龙做好了,果然威风凛凛,张狂气象,谢暄从老人手里接过来,转手递给一旁的孙兰烨。
  孙兰烨简直受宠若惊,"给我?"
  "嗯。"谢暄又往前送了送,"我不爱吃——"
  孙兰烨微微垂了头,像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右手小心地接过来,低声说:"谢谢。"
  一直暗淡的幕布亮了起来,人群中起了躁动,"开始了开始了——"
  谢暄说:"电影开始了。"说着往前走了几步。
  孙兰烨紧跟上去,与他并肩而立。
  电影是李连杰演的《少林寺》,一开场便博得男女老少的喜爱——

  周南生去谢暄的外婆家,自然扑了空,于是直奔村头的晒场,远远的,便看见灯光下乌压压的人头,电影音响的声音的响彻夜空。周南生小跑起来——
  "哎,南生!周南生!"
  周南生扭过脖子顺着声音来源望去,是周进,与一帮外村的青年站在人家墙边的乱石堆上,踮着脚,正拼命朝他招手,"这儿,这儿,这儿视野好,你挤进去也看不见,都是人——"
  周南生跑过去,"你看见三儿了吗?"
  周进抓了抓发痒的脖子,"没见着,他也来了?"
  "他外婆说他吃完饭就和他外公上这儿来了,这放的什么呀?"
  "《少林寺》,特帅——哎,南生,今天的数学作业你做完没,明天早上给我抄抄呗,听说今天要放两部电影呢,肯定没时间做作业了——"
  周南生吊着眼,特不屑,"滚吧,还找借口——"
  周进笑嘻嘻的,一双小眼睛都快没了,"说定了啊——"
  周南生不耐烦地摆摆手,"我去找三儿了——"刚跑了没几步,忽然又折回晒场边上的凉亭小卖部,买了两包话梅,然后一头拱进人群——
  全村的人几乎都出动了,前排的还像模像样的坐在自带的凳子椅子上,后来的就全部站着挤着,小孩子被父亲叔伯顶到肩上,骑在脖子上,最外围的,干脆站在椅子上。周南生在人逢间挤来挤去,立刻弄了一身臭汗,还收获一箩筐臭骂,终于在东北角看见谢暄的身影——"三——"他刚开口兴奋地叫他,声音却又突兀地断了——
  谢暄并不是一个人,与他并肩立一起的是孙兰烨——两个人也并未交谈,仅仅只是站在一起,便有种金童玉女的和谐美感,荧幕亮光将俩人的影子投影在一起,缱绻美好——周南生也不知道为什么那种兴冲冲的火热心情忽然就感觉被兜头浇了一盆冷水,心里闷得难受。他站在人群中,感觉连抬脚的力气都没有,心里面失落、生气、愤怒、难过、叫不出名字的躁,种种种种,交织在一起,他一扭身,钻出人群,身后的热闹忽然与他离得远远的,像隔着一层罩子——


16

16、相依 ...


  村里的人大多数都去看露天电影了,没有路灯,路上黑乎乎的,电影对白从远处隐隐约约地传来,夜风有些凉,带着湿气,原本燥热流汗的身体被风一吹,便感觉到了凉意——周南生两手插兜,一个人慢慢地走在破旧的水泥路上——
  这一种情绪来得那样突然,连他自己也有些措手不及——灯光下谢暄的剪影总在眼前晃,典雅简洁。他忽然想起那年夏天,他从墙头往下跳,初见谢暄,文静漂亮的男孩儿带给他的心里的那一份触动——他是村里的孩子王,随便招招手,一大帮"小弟"便呼啦啦地愿意跟着他冲锋陷阵,那时候的周南生,有着孩子的意气风发,寂寞忧愁离他很远很远。但是谢暄来了,谢暄是不一样的,跟周进,跟陈峰,跟所有的玩伴都不一样——
  他原本可以像以往那样,大大咧咧地走过去将手臂搭在谢暄的肩上,然后用言语将孙兰烨气得满脸通红,美目圆睁,他喜欢看孙兰烨被他惹得生气的模样,从小学那时候开始,他就喜欢这么做,他隐隐约约能够明白些自己对于孙兰烨的那些朦胧的心思,但是在那一刻,他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就止步了,两个人站在一起的模样让他觉得那么刺目——
  他想起小学六年级有一次,孙兰烨将一片漂亮的叶脉书签送给了谢暄——他恶作剧地将那书签抢过来,结果脆弱的叶脉书签便毁在了他手里。孙兰烨委屈生气得眼睛通红,趴在桌子上埋头流泪。他却一点儿不觉得愧疚,反而觉得快意,但又很生气——那天放学,他不等谢暄,一个人快步地走在前头,谢暄远远地跟他后面——他不知道他到底是为孙兰烨送谢暄书签生气,还是因为谢暄接受了孙兰烨的书签——
  这种心情在今天,忽然再次降临,甚至更多了些什么,他理不清。
  曾经那个干净漂亮却有些单薄的男孩儿已经长成了挺秀少年——身体虽不如他那因为打篮球而飞速窜高结实,但骨肉匀称,眉目温润,如同被月光洗过一般,皎洁而高远,举手投足都是沉静,说不出的写意从容,与周围的任何一个人都是不同的。教室角落、走廊里,经常听见女孩子凑堆窃窃议论谢暄的声音。他曾为自己身为谢暄唯一的朋友暗暗自喜,但在谢暄越来越忙越来越与人应对自如之后,感觉到失落和寂寞,尽管他并不承认。
  谢暄是不一样的——再也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了,尤其是升上初中时候,那种家世在骨子的沉淀便慢慢显山露水——周南生忽然意识到,总有一天,谢暄是会离开的——

  院子里黑幽幽的,一只野猫叫了一声,从他面前飞快地窜过,他吓了一跳,穿过院子,大门已经关上了——这是意料中的,像露天电影这样的热闹,关绣是不可能错过的——他掏出钥匙插、进钥匙孔,用力拧了几下,钥匙却丝毫没动——门被人从里面反锁了。
  他觉得奇怪,退后几步,看着黑糊糊的没有一丝儿灯光的房子——难道关绣已经睡了?这不可能,周南生马上将这个念头否决了,他忽然忆起晚饭时关绣反常地问他去不去看电影,虽是问话,语气神态却是极力想让他去的。那时,他心里面念着的是谢暄,急急忙忙扒完饭,将碗一放便奔向谢暄的外婆家,对关绣,他从来就是不耐烦的,若没有必要,他是绝不肯多说一句的——突然,一个明知道不该有的念头窜进他的脑海,怎么甩也甩不掉——
  他的目光阴沉,望着漆黑的二楼卧室,想听出什么动静,可是耳朵里只有从村头传来的电影打斗声。他抿了抿唇,忽然用力推锁上的门——楼下的双开木门因为年代久远,油漆已经剥落,米板之间的窟窿可以进出一只野猫,锁对它来说已经成了摆设——小学时偶尔忘记带钥匙被关在门外,他便用力撞门,几下便撞开了——这个法子他百试不爽,这一次,也不例外——门,不堪一击,他没有开灯,摸黑走进去,撞到了椅子,迎面骨被撞得生疼,他也不管,压着呼吸,一步一步地走上楼——
  卧室的门同样紧紧闭着,门口两双鞋,一双她认识,是她母亲关绣最喜欢的黑色高跟鞋,镶着亮晶晶的假钻,一只立着,一只倒在相距两尺的地方;另一双是男人的皮鞋,擦得锃亮发光——
  轰——
  周南生觉得有什么东西在心里面轰然倒塌,他被砸得晕头转向,毫无还手之力,手脚冰凉得仿佛都不是自己的。恐惧、绝望、愤怒、仇恨排山倒海地淹没了他,他张开嘴,没法呼吸,没法呼救——
  他悄悄地离开家,一个人漫无目的地走在村里黑漆漆的小路上,冷得彻骨,却停不下脚步——

  第一场电影结束,郑绪岚甜美婉转的《牧羊曲》飘在夜空中,所有人似乎都沉浸在那宛如牧歌般宁静悠远的情绪中,大人开始催着明日还要念书的孩子回家睡觉,孩子支支吾吾磨磨蹭蹭,换来大人的打骂,一些习惯早睡的老人也收拾了条凳,慢吞吞地走回家去——
  谢暄没有等到周南生,决定回去,遇上还伸着脖子等看第二部的周进——
  "哎,谢暄,周南生呢?我找他要数学作业,不然明天早上又忘记了——"
  谢暄回答:"他没有跟我在一起。"
  周进诧异,"他不是找你去了吗,没找着?"
  谢暄摇摇头,也有些奇怪,于是便没有直接回家,去了周南生的家,但那小楼里漆黑一片,谢暄叫了几声南生的名字,没有任何人应答。

  少年人总是渴睡的,几乎一沾着枕头,谢暄便睡过去了,也不知睡了多久,他被窗户的砰砰声闹醒——整个村庄已经进入了酣睡,外面的风很大,拍着玻璃窗啪啪作响,秋意已经很深了。谢暄翻了个身,才初初进入浅眠,又被啪一声惊醒——这回他确信是小石子打在了他的窗户上——
  谢暄狐疑,掀开温暖的被子,绕过宁式大床来到朝北的窗户,刚刚打开窗户,迎面而来夹杂着雨丝的大风便使得他一哆嗦,他往外看去,看见围墙外面一个身影正裹着身子伸着脖子朝他的窗户望——天太暗,又是风又是雨,他根本看不清那人的样子,但直觉里知道是周南生,他吓了一大跳,赶紧蹑手蹑脚地下楼,打开厨房后门——
  周南生已经熟门熟路地翻墙进来,站在养荷花的瓦缸旁边,缩着肩和脖子,冷得说不出话——还好雨才开始飘,他的头发、衣服只略略有点湿意。
  "你怎么来了?"谢暄无法排揎心里面的惊疑,一把将他拉进屋内,"这么晚,出什么事了?"
  周南生却不说话,微低着头。
  "南生?"谢暄伸手去握他的手——冰凉彻骨。
  谢暄的手的温度对周南生来说温暖得近乎滚烫,他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然后抬起头,脸上一派笑嘻嘻的玩世不恭,反去将手冰谢暄的脖子,"好冷,给我暖暖!"
  谢暄被冷得抽了一口气,去推他,周南生却像是玩上了瘾,抱住他,整个冰凉的湿漉漉的身子都贴上谢暄的背,谢暄自然挣扎,两人的动静惊醒了楼上的老爷子——
  "谁在那里?"
  有些年头的木楼梯发出吱嘎吱嘎的声音,那是有人下楼了——
  谢暄和周南生吓得一动不敢动,竖着耳朵听动静——
  老爷子的声音再次传来,"三儿,是不是你?"
  谢暄赶紧挣脱周南生的桎梏,将他推到门外,沉着地应道,"嗯,我有些渴,下楼喝点水。"
  话音刚落,老爷子披着衣服就出现在灶间,"怎么连灯也不开?"说话,啪一下,灯光大亮,冷风夹杂雨丝从大开的门口灌进来——
  老爷子皱起眉,"是你把后门开了?小心感冒,现在晚上温度降得厉害,出来要披件外套——"他一边说着,一边朝门口走去,关上门,上锁。
  谢暄吊着一颗心,点头。
  "热水瓶里有热水吗?可千万不要贪图方便喝自来水——"老爷子拎起一只热水瓶,往一口搪瓷杯中倒了半杯水,递给谢暄,"喝完赶紧去睡吧,明天还要上课。"
  "嗯,我知道了。"谢暄捧着搪瓷杯乖巧地点头。
  老爷子又嘱咐几句,便上楼了。
  谢暄一直等到楼上的完全安静下来,才又轻手轻脚地打开后门,急急地去寻周南生——凄风冷雨中,并不见他的身影。谢暄内心焦急,却又不敢出声喊,也不管脚上的棉拖身上单薄的睡衣,一头闯进夜色中,夜风嚣张,扯动他宽大的睡衣,人像没了重量,凉的雨丝儿扑在他的脸上,钻进他的脖子,他四处张望,终于在东北角的芭蕉树下找到周南生——
  他孤孤单单地靠站在墙边,看不清模样,但浑身上下有一股阴郁冰冷之气,又敏感又脆弱。
  谢暄走过去,小声叫他,"南生——"
  周南生缓缓地抬起头来,看见他,模糊地笑了一下,"我走了啊——"
  谢暄赶紧上前一步抓住他的手臂,"你怎么了,你去哪儿?这么晚了,你妈妈知道你出来吗?"
  周南生沉默不语。
  谢暄摸索到他冰凉的手,拉了拉他,没拉动,再用了点力,周南生终于朝前走了一步。
  谢暄拉着一言不发的周南生进了厨房,重新倒了一杯热水塞在他手里,然后关上门和灯,一根手指放在唇间,朝周南生"嘘"了一声,两人静悄悄地回到房间。
  等关上房门,谢暄才真正放松下来,回过头来看木头人似的周南生。周南生避开他的目光,机械地喝着搪瓷杯中的开水,热的液体通过食管一路向下,像烫开了一条路,他慢慢感觉到手脚的存在,略略扯了下僵硬的脸部,"外面好冷啊,我都快冻僵了——明天肯定要下雨——"他像是没话找话似的,抬头看了谢暄一眼,有些尴尬有些难为情,无法为他的深夜来访作出合理的解释。
  谢暄坐在床边,嗯了一声。
  "今天电影放了什么?"
  "《少林寺》和《城市猎人》"
  "好看吗?"
  "嗯——你没去看?"
  周南生又不做声了,过了好一会儿才递了递手中的搪瓷杯,"你喝吗?"
  谢暄点点头,周南生走上前,将杯子递给他。谢暄将杯子里还剩的小半杯水都喝完了,然后将杯子放到一边,"睡觉吧,你关灯。"
  他自顾自地躺到里面,留下外面一个床位给周南生。
  周南生愣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地脱掉潮湿的衣裤,关灯,在黑暗中摸索到床边,掀开被子躺进去——被窝还是暖的,残留着谢暄的体温,周南生感觉到自己那颗冷得没有知觉的心稍稍悸动了一下,身边热乎乎的身体触手可及,黑暗中,彼此的呼吸清晰可闻。
  周南生平平地躺在床上,望着黑漆漆的床顶,小心翼翼地伸过手去勾谢暄的手指,"三儿——"他的呼唤带着点儿试探,带着点儿珍重,带着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像还没有凝结的水汽。
  "嗯。"谢暄应了一声,似乎就要睡去。
  周南生的手伸过去,沿着谢暄的手指,滑过他的小臂,在触到他的肚脐的时候,谢暄忽然翻了个身,背对着他。
  周南生很久没有动,就在谢暄即将睡着的时候,他忽然也转过身,伸出手臂,框住谢暄的肩,压向自己的胸膛,下巴扣进他的颈窝。
  两个人谁也没说话,谁也没动,相贴的肌肤滚烫火热,有一种感情像纤细的藤蔓茸茸地探出头来,有一些什么东西悄然而至,那样的暗妙像唇间的呼吸。

作者有话要说:故事很慢热,目前为止,谢暄还没有展现出他真实的性格,只希望大家能够耐心看下去。
感谢carionyy的地雷。


17

17、雨夜 ...


  也不知是什么时候睡着的,迷迷糊糊间被人推醒,窗外已经泛起了微微的亮光。周南生穿戴整齐,俯□对他说:"三儿,我走了。"
  谢暄模模糊糊地应了一声,闭着眼睛并未醒来。
  周南生轻手轻脚地关好门,冷清的空气里飘着雨丝,他翻墙出去,一个人走在昏昏迟迟的弄堂里。

  谢暄一整天都没有见到周南生。天阴得厉害,夹杂着小雨,班主任破天荒地没有久留。谢暄去周南生的班级找他,但教室里一个人也没有。他转了一圈,也没有见到人影,于是便回到教室等他,可是这一等,等到天完全黑下来,也没有等到周南生。
  谢暄的心情也如同那天空,潮湿而阴郁。他推着自行车,慢慢地离开学校,雨已经停了,地上到处坑坑洼洼的水潭,被灯光映照得流光溢彩。
  经过学校围墙边的小巷时,他不经意地望了一眼,这一眼却让他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四个人,一个是孙兰烨,三个是流里流气的校外不良分子——一看这情景,谢暄自然就猜出事情的真相——孙兰烨含苞待放的美丽从来就是别人目光的流连地,平日里她骑车经过,总能收获一干轻佻的口哨和嘘声——谢暄没法儿装作没看见,冲她喊道:"孙兰烨,回家了——"他的目光平静,似乎压根没瞧见那三个虎视眈眈的小混混。
  孙兰烨看见谢暄,如同看见救星,推着自行车就要过来,可——一个混混叉着腿牢牢坐在她的后座,一个紧紧把住她的车把手,两人一前一后控制住她的自行车,脸上挂着不正经的笑,第三个人原本背对着谢暄,一手插在裤兜里,正低头抽烟,头发染成了稻草黄,耳朵打了五六个耳洞,闻言转过头挑着眉看了谢暄一眼——把住车头的混混立刻耀武扬威地喝起来,"小子,不关你的事,滚开!"
  孙兰烨急得眼泪都快出来了,双目通红地望着谢暄,又是娇弱又是可怜。
  谢暄自然不可能走开,目光在三个小混混之间游走,判断出那个抽烟的是领头。
  这时,那个把着车头的小混混凑近抽烟的附在他耳边说了什么,不怀好意的目光打量着谢暄。抽烟的人的目光也跟着望过来,从上到下审视一边,从嘴里拿下烟夹在指间——
  "你就是谢暄?"
  谢暄与他对视,不做声,不否认。
  那个人慢悠悠地将烟叼在嘴里,下一秒,铁锤般的拳头便砸到谢暄的脸上——谢暄踉跄了一下,与自行车一同摔在水坑里,裤子立刻湿透了,被打中的部位麻麻痒痒之后是沉闷的痛感,他尝到嘴里的血腥味。
  孙兰烨吓得惊叫一声,也顾不得自行车了,想跑过去,却被人拦住了。
  黄毛一手夹着烟,斜着眼居高临下地觑着谢暄,眼里曝出猎狗般的凶光:"小子,你很能嘛,敢打我妹妹主意,还想英雄救美?"
  谢暄忍着痛,慢慢地坐起来,轻轻地碰了碰红肿的嘴角,表情平静到漠然,"我不认识你。"
  那个人似乎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儿,嘴角溢出一丝嘲讽轻蔑的笑,下一瞬,又马上变得凶狠起来,"你记着,我是胡莎莎她哥,胡宁军——这个世上,没人能欺负我妹妹,婊、子养的东西,你算得上哪根葱?还敢学人脚踏两只船——"
  谢暄站起来,朝他笑了一下,那个笑在迷离的灯光中显得艳丽带毒,让对面的胡宁军愣了一下,"我道是谁?原来是她——自己犯贱舔着脸凑上来,关我什么事?"
  胡宁军的眼睛瞬间红了,怒火高涨,一拳朝谢暄冲过来,这一回谢暄早有准备,闪身躲开了,然后趁机一脚狠狠地往他脆弱的腹部踹过去。胡宁军被防着,被踹翻在地,痛得脸色发白,蜷缩起身子也不能抵挡那痛之十万分之一。
  另两个混混见势不对,立刻骂骂咧咧地冲过来——谢暄知道自己一个人绝不是三人联手的对手,只盯着那个胡宁军下手,扑上去骑在他身上,挥起拳头就往他身上、脸上揍——一个人踹在他的腰侧,他一个不稳,便从胡宁军身上摔下去,他疼得肠子都扭起来,有人拎起他的衣襟,往他的肚子上就是一拳,"他妈的小看你了,让你尝尝你爷爷的拳头!"
  谢暄的肚子里翻江倒海,他强忍着,也抓住那人的衣襟,拼着一股劲儿将他撞到墙上,"咚——"一声,后脑勺撞在坚硬的墙上发出令人心悸的声音。谢暄一把抓住他的头发,狠命往墙上撞去,咚咚咚,连撞五六下,墙上便出现了血迹——
  原本扶着胡宁军起来的干净冲过来,又是一脚踹在他的腰腹,只是这一回,谢暄揪着手里的人的衣襟不放,两个人一同摔在地上。那个人从后面扑在谢暄背上,胳膊死命地卡着他的脖子。谢暄立刻感觉到火辣辣的痛感,窒息——胸口像要爆炸开来——
  "啊——"孙兰烨吓得尖叫起来,眼泪鼻涕流了全脸,扑过去,死命地打那个卡着谢暄脖子的人,疯了似的又抓又挠。那人感觉到痛,松了劲儿,可这一松,谢暄立刻反客为主,压着那人一拳打在他鼻梁骨上,打得他眼泪鼻涕和着鲜血直流,谢暄还要揪着他打,却忽然被一股钢铁般的力量砸中下巴,这股力量直冲向上,他克制不住往后仰,直到后脑勺重重撞在坚硬的地面,然后一阵昏天暗地的晕眩——

  等清醒过来,首先望见的是下着雨的夜空,视线有限,他依旧还在巷子里,身上的衣服湿透了,脸上、身上都是火辣辣的疼,左眼更是肿胀得睁不开,他微微侧了侧头,便看见孙兰烨跪坐在他身边掉眼泪,看见他醒来,脸上露出欢喜的表情,"谢暄,你怎么样?"
  谢暄微微闭了闭眼,清醒了下头脑,然后慢慢地撑着身子坐起来,孙兰烨想去扶他,又不敢扶,只能双手虚扶着。
  没有看到胡宁军那三个人,看来在他昏过去那段时间里,他们已经离开了,他和孙兰烨的自行车都倒在一边,书包靠墙角放着——
  谢暄抹去脸上的雨水和血水,看了孙兰烨一眼,"你怎么这么晚才回家?"
  孙兰烨脸上又是愧疚又是内疚,抿了抿嘴,答非所问,"对不起——"
  谢暄站起来,几乎花尽了他所有的力气,但他脸上依旧还是往常那副万事不萦于怀的淡漠样,弯腰拎起地上的书包,"走吧——"
  孙兰烨紧走几步到他身边,雨水挂在发梢,睫毛上闪着动人的泪花,"谢暄——"
  谢暄没说话,只是扶起自己的自行车,将书包夹在车后座,"下次不要这么晚回去了,不安全。"
  "我送你去保健站吧,你得去看看。"
  "不用。"他扶着自行车慢慢往前走。
  孙兰烨来不及分辨心里面那种苦涩又甜蜜的心情,赶紧也拿起自己的书包,扶起自行车跟上去。
  两个人推着自行车走在雨中,谁也没说话,一路沉默。
  在村口分手,孙兰烨看着从旁边人家屋里漏出来的灯光打在谢暄的身上,与雨中闪闪烁烁,明明灭灭,她犹豫不定,呆呆站着,心里扑通扑通乱跳,一会儿欢喜一会儿害怕。直到谢暄的身影全不见,她忽然感到一阵怅然,又不由难过起来,眼泪用涌上眼眶,又美丽又哀怨。

  临到家门口,谢暄才不由忐忑担忧起来,想着能不能悄悄溜回自己的房间,但这显然是不可能的,外婆肯定会等他吃饭,即使他装作不舒服,她也要亲自查看一番才放心。那么能用什么借口解释这一身的伤呢?
  还没有等他想出主意,他先看到了停在巷口的熟悉的轿车,他的心剧烈地一跳,几乎要跳出喉咙口,捏紧自行车把手,他脸上的肌肉不受控制地跳动起来。将自行车搬进院子,才停好,老太太听到动静已从里面出来,看见他,吓了一跳,"怎么弄得这么湿,没有带雨衣?"
  院子里较暗,她还看不清他脸上的伤。
  谢暄头一次没有回答老太太的话,他的目光越过老太太的肩头,看见了站在廊檐下穿着精致套裙,永远优雅高贵的妇人——他的母亲。

作者有话要说:谢暄咬走了啊~


18

18、分别 ...


  他身上的伤自然引起了轩然大、波,但他的沉默也使得所有人无能为力。
  谢暄独个儿换下湿透了的脏衣服,跨进浴桶中,身上的伤口在碰到水之后疼得鲜明,他草草洗完,拿着换下的衣服下楼,才走到楼梯口,便听到楼下的争执声——
  他停了停,然后放轻脚步,拐过转角,楼下的灯光便倾泻过来了,说话的声音也变得清晰——
  "打架怎么了,男孩子哪有不打架的?妇人之见!"这中气十足的是他外公。
  "谢暄能跟那些乡下野孩子比吗?我的儿子我自己清楚,他不是那种会跟人打架的孩子,肯定是有人欺负他了,所以我才要将他接回去——"这话是他母亲韩若英说的,即使没有看见她的脸,他也能够想象她精致的眉毛一定拧得死死的,竭力忍着不发火,"爸爸,我不跟你吵,本来我今天过来就是想跟你们商量谢暄回去的事,明年他就要念高中了,不可能在这里待一辈子,现在出了这种事,回去的事情刻不容缓。"
  老爷子气呼呼地呛道:"这事儿你问三儿去,看他要不要回去,他要不愿意,谁也别想着逼他!"
  "问他做什么,我是他妈,他的事我自然能做主。"韩若英的脾气与韩松年相仿,死犟又独断专行,两父女见面很少能和和气气温馨自然的。
  一直没做声的老太太这时候悠悠地开口,"有你这么做妈的吗?嫌他麻烦的时候甩手扔给我们,好了,现在又忽然说要接他回去——你自己说说,三儿在我这儿,你来看过他几次,倒是比美国总统都忙——"
  老太太这话一出口,韩若英便不做声了,她敢跟脾气暴躁的老爷子呛声,却从来不敢反驳老太太,老太太在家里的地位悬殊,就是在外面威风八面的老爷子也从来只有顺着的份儿。
  老太太顿了顿,继续说:"你怎么一点不为三儿想想,他的朋友都在这儿,马上又要初三,我看三儿在这挺好——"
  "妈,我就是因为替三儿着想,才想趁着现在还来得及把他转回去,他在这边儿能交到什么出息的朋友?你说得对,我和立棠这父母做得确实不太称职,其实你当我就不念着儿子吗——"说到这里,韩若英有点哽咽,"可,你也知道我们那情形,哪里顾得上他啊,三儿一向乖巧,他能理解的——我们这回将他接回去,也是想好好补偿补偿,我理解你们舍不得三儿的心情,可你们也要为三儿的前途着想啊——"
  "三儿在这儿难道就没前途了?!"老爷子忽然板下脸怒喝一声。
  韩若英吓了一跳,见到老爷子那可怕的神色,噤若寒蝉。说到底,她对自己父亲从来就心怀畏惧。

  谢暄静静地下楼,暴露在灯光下,楼下的三个人同时住了嘴,看着明明尚且稚幼却已将沉稳内敛刻进骨子里的少年,心思难辨。
  韩若英倾身上前,似乎想拉谢暄的胳膊,迫不及待地想说什么,"三儿……"
  但话被老太太打断了,"先吃饭,三儿明天还要上学。"
  韩若英只好讷讷止口。
  饭桌上,韩若英又重拾话题,这一回,老爷子老太太都没有插嘴,于是变成了韩若英的独场秀——
  "……先休学一年,妈妈已经给你预约好了最好的家庭教师,咱们从头到尾好好补补,尤其是外语,现在哪个私立学校不是实行双语教学的?光这一点,咱们就已经输在起跑线上了,不过没关系,现在也还来得及,只要你努力——然后咱们进最好的私立高中,那可不是什么人都可以念的,不过你也不要担心,你谢晖哥哥现在就在那儿,明年毕业,现在已经收到伯明翰大学的邀请函了——你三叔家的孩子明玉比你还小两岁呢,可人家开学早了一年,凭着聪明劲儿小学时又跳了一级,现在跟你一样,可能也要和你一块儿上同一所高中,不过那孩子被东园的老夫人惯坏了,骄纵得无法无天,你要以后遇着他,面子上过得去就行了,千万别跟他别苗头——"
  谢暄默不作声地吃完饭,放下饭碗,"我吃完了,去外面走一会儿。"
  韩若英的滔滔不绝戛然而止,面对没有丝毫情绪变化的儿子,忽然有些无措。
  老太太温和地看了谢暄一眼,"带上伞,别走太远。"
  谢暄轻轻应了一声,走出饭厅。

  他撑了一把黑色的伞,慢慢地走在湿漉漉的水泥路上,心里面闷痛得难受,却无处发泄,连呼吸都变得困难,不知不觉却走到了周南生家门口——屋子里透出朦胧的光,谢暄站在院子门口犹豫了很久,才慢慢地走进院子,收了伞——
  里面静悄悄的,没什么声音。谢暄有些迟疑地开口,"南生?"
  寂静过后,有竹椅发出的吱嘎声。
  谢暄走进亮着灯光的饭厅,印入眼帘的是一片狼藉——一个菜碟摔在地上,摔得粉碎,里面的菜啊,汤汁啊流了一地,一个饭碗倾倒在桌上,雪白的饭粒撒了一桌,筷子一只掉在地上,南生的母亲关绣急急地从椅子上站起来,胡乱地抹了抹眼睛,却没法儿掩饰眼角鼻头的通红,和满脸的憔悴,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剑拔弩张的紧张感。
  谢暄不由暗悔自己来得不是时候,心里惴惴。
  关绣扫了谢暄一眼,又飞快地低下头一边收拾碗筷,一边生硬地回道:"南生不在。"
  谢暄默默地退出饭厅,离开周南生的家,一时间有些四顾茫然,有些凄然——但他不想回去,他曾经那样期盼过韩若英的出现,但等到她真的来了,他忽然感到一种由衷的陌生和愤怒,他已经不再是那个羸弱无助的孩子,他在他母亲看不到的地方已经悄悄长大了,并且形成了一套自己的人生观世界观,他们根系发达,枝繁叶茂地壮大,已无人能撼动——初一那年全市中学生作文竞赛,主题是"感恩",他选择的题目广而深——母亲,用中学生口吻褒扬这个世界上最无私最深沉的爱,用了不到半小时,轻而易举地获得了第一,这篇文章被刊登在市报上,还在周一集会时在广播里深情并茂地被朗读——
  但那能说明什么?用文章表现的道德观和情感,不过是教育学习的成果而已。
  这个世界上,哪有什么命中注定的感情——

  他一个人坐在老戏台上,看着黑沉沉的夜色中偶尔闪过的雨丝的光亮,也不知坐了多久,身上冷得都快僵硬了,他才慢吞吞地回去,终是没有等到周南生。
  韩若英是急性子,几年的豪门贵妇生活,又使得她身上添了雷厉风行说一不二的气势。谢暄甚至连学校都没有回,便被她打包送上车——如同十二岁那年来的时候,他沉默地坐在后座,看着车窗外掠过的熟悉的风景,在车经过镇上的游戏厅时,谢暄仿佛看见了周南生的身影,那原本应该是上课时间,他却与一帮镇上不务正业的小青年在一块儿,游戏厅门前有棚屋,下面摆了张台球桌,他嘴里叼着烟,支着球杆,脸上的表情有着前所未有的疲惫和颓然——那样陌生的周南生让谢暄的心一跳,来不及多想,他就已经按下了车窗,伸出头去——
  "南生——"声音飘散在风里。
  周南生似乎朝他这个方向望了望,脸上有点不确定,身边的人推了他一下,催促他赶快打球。
  周南生拧了拧眉,凌晨才睡着的他有些精神不济——昨日跟关绣吵了一架,他知道其实他是故意找由头跟他妈吵架,他在心里憋了太多的火太多的愤怒太多的绝望,却没办法挑破,不能挑破,那些难以启齿的丑事把他生生熬得整个人都阴沉,脾气也变得阴晴不定。而做出那些事的,居然是他的母亲,本来应该最最亲近最最深爱的亲人,每时每刻,他的脑海中总是晃过门口的那两双鞋——旖旎倾倒的高跟鞋和锃亮的男士皮鞋,意念的暧昧和欲、念的呻吟都似乎飘荡在空气中,简直要把他逼疯——有时候,他恨不得立刻冲到关绣面前,狠狠地质问,她怎么能这样,她怎么可以这样,她怎么配做母亲?家里的一切都让他窒息,椅子、杯子、电视机、门把手……他克制不住想着是不是那个陌生男人用过碰过,他只能逃——
  他用身上所有的钱换了一大盒游戏币,打怪PK,似乎要将所有的愤怒都发泄出来,一直到游戏室要关门,看店蒋哥走过来看着杀红了眼的周南生,用手拨了拨他的头,"小子,我要关店门了,还不回去?"
  他将头一拽,拧着眉躲开蒋哥的碰触,不做声,两眼还盯着游戏屏幕,手上的动作不停。
  "呵,还挺有脾气——"蒋哥笑了下,并没有多生气,"跟家里人吵架了吧,小孩子!"
  周南生抿着嘴唇,为他语气里的那种长辈似的轻视不悦。
  蒋哥自顾自地抽了根烟,居然还递了一根给他——
  周南生看了他一眼,迟疑地接过来,蒋哥给他点了火,然后看到他抽样的样子,笑着调侃,"哟,像模像样的,背着爹妈抽过不少吧?"
  烟草的味道让他烦躁紧张的神经慢慢放松下来,蒋哥就靠在游戏机旁边,一边抽烟一边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两个人谁都没说话。
  蒋哥长得很壮实,手臂上肌肉虬结,还纹着一条青色的龙,这在周塘已经是不良分子流氓头子的代表,何况下巴一道三公分长的疤更显得面相凶恶,这以前,周南生从未与他打过交道,他虽算不得一个好学生,迟到早退旷课打架也样样做过,可骨子里还是学生气。
  末了,一支烟抽完,蒋哥将烟头扔到地上,用脚碾灭了,"算了,你要真不想回家,今天就收留你一晚,困了那边有沙发,睡之前给我把地扫干净,算是你的住宿费了——"
  说完,他自己打着哈欠进了里面一个小小的卧室,没多久,又抱了一条旧绒毯出来扔在沙发上,"晚上凉,凑合着应付吧。"

作者有话要说:大家发现没有,三儿其实心理是不健全的,绝对不像他所表现出来的那样完美。


19

19、谢家 ...


  尽管沙发又硬又冷,但对于几乎无处可去的周南生而言已不啻于救命稻草。他将游戏室仔仔细细地扫干净,然后缩着身子在狭小的沙发上窝了一夜。早晨,他离开,身无分文,肚子饿得狠了,就接自来水喝,漫无目的地游荡在街头,满心绝望。中午的时候,他又回到游戏室,蒋哥看见他,嗤笑了一声,"小孩子家家的,不好好念书,学什么离家出走——"
  来自陌生人的说教,让他满腔怒火,但又因为昨晚的收留之恩,让他忍住了,拐过头,一脸阴郁和不耐烦。
  蒋哥瞥他一眼,走进里面他睡觉的地方,出来的时候扔给他一包方便面。
  周南生也不客气,拆开塑封口,埋头咔吧咔吧地就吃,看得蒋哥失笑,过了好一会儿,蒋哥出乎意料地语重心长地说:"吃完就回去吧,我这儿可不是收容所,现在还能念书,多好,别身在福中不知福。"
  周南生埋着头不说话。
  蒋哥说完也不再理他了,周南生无所事事的一直磨蹭到太阳落山,才插着裤兜慢吞吞地往家走——墙角石缝间长着一簇簇小雏菊,淡紫色的羽状花瓣,黄色饱满的花蕊,细嫩的花叶在清风中微微颤动,又柔韧又清新,一道曲折的光线从它身边掠过。
  周南生不知怎么的心里一动,就想起谢暄来,弯腰采了一把小雏菊攥在手里,等发觉自己这可笑的行为时,脸上便有些烧,觉得自己肯定神经搭错,怎么娘们西西的,要扔掉,又舍不得——
  他绕到正对着谢暄房间窗口的围墙外,熟练地翻过墙头,小心翼翼地避过楼下的老太太,蹑手蹑脚地上楼——这个时间段,谢暄应该在琴房做作业,他将小雏菊藏在身后,想吓他一跳,但迎接他的却是空荡荡的房间——谢暄并不在那里。
  周南生有些失望,正出神,忽然听到一声中气十足的喝声,"我就知道是你这个小子,好好的门不走,非得做贼似的翻墙!"
  周南生吓了一大跳,飞快地转身,正对着谢暄脾气火爆的外公,脸上立刻火辣辣起来,被人撞见做坏事的难为情和窘迫,捏着小雏菊的手心都是汗,露出略略讨好的笑,"阿爷,三儿呢,怎么没看见他?"
  老爷子看他一眼,"三儿回家去了,怎么他没告诉你?"
  周南生一愣,然后一股委屈立刻涌上来,但竭力装作若无其事,"回家?他明天不上学啦?"
  "三儿是回家念书了,他不在这儿读了……"
  余下老爷子说了什么,周南生一概没有听进去,只觉得兴冲冲的满心欢喜被冷水一兜头浇下,浑浑噩噩,同时,一种被背叛的愤怒攫住了他,他墨色的眸子里翻涌着深深的戾气,一转身,头也不回地噔噔噔噔跑下楼,不管身后的叫唤,他冲出谢暄的外婆家,孤零零地站在小巷里,手里还攥着一把紫色的小野花,可怜又可笑。
  他发狠地将野花扔到地上,又用脚重重踩了两脚,然后大踏步地离开,只是才走出不远,他忽然停住,转身一脸撒气发狠的表情,又走回来捡起地上已经被踩烂的花,小心翼翼地捧在手里——
  天色黑得很快,周南生一个人坐在老戏台上,尽管肚子已经饿得受不了了,可他一点都不想动,夜色掩盖了他脸上的落寞,心,闷痛得连呼吸都有点困难——他低下头,努力咧嘴笑了笑,想要自己不要那么悲惨,但那并不能改变他孤立无援的境地,已经失了最初的明媚的小野花就躺在他手边,他觉得自己真有点可笑,可是却再也没法儿将它们再次丢弃——也许是潜意识里不愿意,也许是觉得根本无所谓,也许是没力气,谁知道呢?谁在乎呢?

  "南生不在。"
  电话被挂断了,听筒里传来无机质的盲音,谢暄捏着话筒站着,脚下是谢公馆暗红色的手织地毯,悠悠长长的走廊尽头,是秋天灿烂的阳光,很遥远。
  他慢慢地走回小花厅,坐在桌边的原本望着窗外秋色的年轻男子回过头,挑起眉,似笑非笑道:"三少打完电话了,好忙的呀——"
  他脊背挺直,绷出优美充满韧性的弧线,两条长腿交叠,微微抬着下巴,有着英式的优雅与傲慢。
  谢暄默默地坐下,忽视他言语里的挑衅与不满,翻开高中化学课本——
  仿佛一拳打在棉花上,肖焚郁闷得想吐血,连日来的烦躁似乎累积到顶点,却又不得不压下去,心里面自嘲,跟个小孩子较什么劲——
  肖焚是该有意见,他堂堂心理学与法学的双料硕士,却不得不给一个初中都没毕业的小屁孩补课,谁让,人家有一个了不起的姓氏呢?谁让,他老子要在谢家人手底下讨活呢?肖焚自出生起,身上就打上了谢家的标签,也许,他老子会满足会感恩戴德,但他不,他厌恶透了命运掌握在别人手里的不自由感,少年时期,他打架混社会,以一种激烈也幼稚的手段宣告着内心的不满,成熟后,他出国念书,赤手双拳打拼自己的天下,他确信没有谢家的荫蔽,他能飞得更远更自由。但,到头来,还不得因为谢老太爷的一句话,他老子就将在阿根廷旅游的他召回来,给那镶金嵌玉的谢三少当家庭教师?
  难道这世上的家庭教师都死绝了?这算什么?

  时间一到,肖焚就收拾东西离开,一秒钟都不多待,到底还是年轻气盛,因为优秀,傲气刻进了骨子,连装装样子都不肯。谢暄对此从来没有甩过脸色摆过谱,比着同样住在这公馆的另两个谢家少爷,倒显得有些懦弱,连佣人也悄悄在私底下议论,当然不敢说主人家坏话,只说三少性子软和。
  高强度的学习几乎花光了谢暄的精力。他再聪明,也不过是个正处青春期的少年,多年的乡下生活,已经让他与原本的世界脱节太久,他要补的东西实在太多了,那不仅仅是课本上的知识,更多的是混迹于谢家所在的圈子的资本——他一方面无所适从,内心焦躁、恐慌,另一方面,又以无与伦比地克制力压下那些负面情绪,几乎强迫性地告诉自己——不要急,不要急,慢慢来,慢慢来,一遍又一遍——
  没有人知道,他是在拼命。

  谢暄在五点二十分的时候下楼,客厅里他亲姐谢亚正趴在沙发上跟闺蜜打电话,聊的是哪里的影楼婚纱照拍得好——她下个月订婚,却已经开始做结婚的准备了。他二叔家的孩子谢晖今年高三,正懒洋洋地坐在单人沙发上,看电视,看见谢暄,跟他打了声招呼。佣人在水晶吊灯璀璨的灯光下训练有素地穿梭布菜——
  五点半开饭,谢老太爷坐在上首,只待他拿起碗筷,小辈才开吃——或许是年纪大了,就喜欢孙子承欢膝下,所以谢老太爷才会突发奇想地将几个孙子孙女都召到公馆来住。但谢暄并没有感觉到谢老太爷有含饴弄孙的兴致,除了在饭桌上,他甚至很少见到自己这个祖父。谢老太爷有两个妻子,但一直陪着他经历大风大浪大富贵的是第二个妻子欧阳氏,欧阳老夫人给他生了两个儿子,就是谢暄的二叔和三叔,在谢家,是很有些地位,有时甚至能左右老太爷的想法。而如今,陪着老太爷住在这公馆的,就是这位欧阳老太太。
  谢老太爷秉持"食不言,寝不语",整个饭桌上静悄悄的只闻调羹碰撞碗沿声和细微的咀嚼声,少顷,老太爷放下饭碗,率先离桌,饭桌上才略略轻松起来——
  "谢暄,有什么不懂的,可以问我,我听大婶婶说,你明年也是要进'名扬'的——"谢晖先开口,语气既不过分热拢也不疏离,听着让人如沐春风。
  "嗯。"谢暄应了一声,但并不准备真这样做。
  门口忽然传来"吱——"一声的刹车声,性能良好的跑车稳稳地停在门廊下,谢明玉的手掌一撑,便已经潇洒地翻身而出,大步朝里面走来——明媚妖艳的青春气息便扑面而来,挺秀如竹的身姿,如塞缪尔笔下的"桃面、柔膝、丹唇",再加上那飞扬的神态,骨子里舍我其谁的张狂与高傲,真真正正的天之骄子——
  欧阳老太太偏疼幼子,对这幼子所出的独子自然爱屋及乌,何况又是这样一副讨人喜欢的模样和伶俐劲儿,光看谢明玉与众不同的名字,就可看出他在谢家的特殊地位。与谢暄他们不同,谢明玉自小就养在欧阳老太太身边,这公馆就是他的家,他是主人,随意自在,来去自如——
  他拉开椅子,一屁股坐在欧阳老太太身边,笑嘻嘻抱怨,"怎么吃饭也不等我?"
  "不是说同学生日吗?怎么没吃就回来了?"欧阳老太太的脸上露出慈爱的笑,连连吩咐佣人赶紧摆上碗筷。

作者有话要说:亏我辛辛苦苦想出"侬本多情"这个题目啊,不好吗?为什么我很爱啊!我觉得很有味道啊~
觉得好的请举手!


20

20、比较 ...


  谢明玉一上桌,饭桌上的气氛就陡变,一改先前的严谨矜持,立时鲜活明快起来。少年出身豪门,年纪小小却已颇有腔调,眼一斜,嘴一翘,评论时事、激扬文字、臧否人物,张口就来,绝不需要斟酌,不需要思考——譬如,他说学校附近一个年逾古稀的老人,日日在自家门口摆一木桌,五把小葱,端端正正整整齐齐摆在桌子正中,葱与葱之间相距五公分,分毫不差,一把葱卖五毛,每天只卖五把,卖完收摊——这小日子过得帅呆了,颇有武侠小说中隐世高手的风范;又说康有为这人忒不要脸,天天胡吹海吹,说自己五六岁开始读四书,到十岁便"知曾文正、骆文忠、左文襄之业,而慷慨有远志矣",夸了自己还不够,接着夸儿子——将三岁的小毛孩夸得天上地下绝无仅有,我都替他脸红。不过这人运气不错,忽悠得光绪小儿变法,好在有个轰轰烈烈的开头,和仓促的结束,落了个失败英雄的名号,倒显得有点儿壮志未酬的味道——
  包括看似温和的谢晖在内的谢明玉、肖焚这帮子人,骨子里就有种高高在上的傲气儿,他们视野开阔、头脑灵活,又家境富裕,顺风顺水地长大,按着自己的性子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说什么就说什么,畅快爽利,很有点舍我其谁的张狂和骄傲。

  谢暄回到二楼小书房,在桌边坐下,拿起笔,目光在化学题目上落很很久,却根本没办法静下心,最后赌气似的将笔掼在桌上,站起来走到窗边——夜色沉沉,像一头凶猛的兽朝他露出轻蔑高傲的神情,那威压逼迫得他喘不过气——体内那种无法名状的焦躁几乎要冲出来,想大叫,想发脾气,想……玻璃窗上印着他满是戾气的阴郁的脸,那样陌生——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玻璃窗上的自己,用力地看,发狠地看,然后,强迫自己闭了闭眼,深深地吸了口气,又缓缓地吐出——他走到一边的黄花梨木的大书桌后,往砚台里添了点水,轻轻捋起衣袖,慢慢地磨起墨——
  他幼时便跟随书法老师习字,师长虽非名家,于书法一道上却颇有自己的心得所悟。于练字之前先学研磨,姿势手法吐气无一不严。几年学习,与其说他习得了一手漂亮写意的字,不如说学会的是一种静气,不骄不躁,宠辱不惊——
  少年人总是飞扬跳脱的,哪里能够于宣纸墨字间端坐一下午,在他被送往周塘外婆家之后,书法的学习便也中断了,相隔多时,再拿起墨来有着生疏涩滞之感,但渐渐的,随着不断重复地转圈,身体里残留的熟悉感慢慢蔓延上来,心,慢慢静下来,回到最初学字那时的澄明单纯——
  那时,他最初临摹的是褚遂良的《阴符经》。教他书法的是个老先生,他告诉他——字人人都会写,可也很难学,学这个东西,要先学其他东西,要先去理解一个笔画有多少内容。《阴符经》中,一个点画的动作,你眼睛是能够看得清的。一个笔画里面,起、收、粗、细的变化,一个笔画的每一个动作,在《阴符经》中都露在外面,它是很清楚的。《阴符经》在理解书法来说是很好的一个帖,然后再去写智永的《真草千字文》——
  不知不觉就练了一个小时,等搁下毛笔,才发觉肩膀和小腿都有些僵硬。他揉了揉肩膀,看了眼看摊在小书桌上的化学课本,离开小书房,准备回房洗漱,再看会儿书就休息——途经走廊花架上的电话机,他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拿起话筒,手指却在那些熟悉的数字键上迟迟没有按下去,就这样呆呆地站了片刻,他终于还是放下了话筒—

  第二日是星期六,天气很好,阳光亮丽。
  谢暄用过早餐之后,便在小书房边做昨天遗留下来的练习,边等肖焚这个家庭教师到来。只是等他做完手头上的作业,还是不见肖焚的身影,他看着窗外秋光,一边转着手中的笔一边想——是不是肖焚终于忍受够了他这个莫名其妙的谢三少,以这种行为表示不满呢?
  正想些有的没的,女佣阿兰敲门进来——"三少爷,肖少爷这会儿正陪小少爷打网球呢,他让您自己先看书,他一会儿就过来。"
  谢暄垂下眼睑,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表示知道了。
  女佣口中的小少爷自然是谢明玉,他是谢家目前为止最小的孩子,又是自小在这公馆的,佣人待他与众不同,小少爷与四少爷这其中的差别有心人自然能够察觉出来。
  今天是星期六,谢明玉休息在家。
  谢暄愤怒吗?委屈吗?生气吗?当然是有的,他又不是庙里面的菩萨,超凡脱俗得没有丝毫烟火气,可是,又能怎么样呢?今天要换了谢明玉受了怠慢,铁定金刚怒目,闹得满城风雨,他那样被人千娇万宠的小少爷是受不得半点委屈的——
  谢暄不是谢明玉。
  如同人的眼泪只有在在乎自己的人面前才管用,脾气也是一样的。

  这一等就等到了上午十点。谢暄下楼,刚好碰见谢明玉和肖焚从外头进来,两人身上都穿着运动服,双颊红润,额头上还有一层薄薄的汗,身边的佣人手里拿着网球拍。
  谢明玉出了一身的汗,里外都倍感舒展,看见谢暄,满面笑容,"三哥,不好意思啊,让你久等了——我下个星期有个网球比赛,找肖大哥练练手,肖大哥的网球打得很赞啦,下次叫上二哥,咱们可以来个双打——"
  谢暄不动声色地客气,"好啊,不过我打不好——"
  谢明玉心情极好,不以为意,"没关系啦,反正肖大哥现在几乎天天过来,你找他教你啊,我听大婶婶说你身体一直不好,就该多运动运动啊,出出汗——"
  他一边说人已经噔噔噔噔跑上楼,转眼就不见了。
  肖焚依旧是那副似笑非笑的样子,瞧着谢暄没有半点愧疚的样子,"你知道我们在网球场,怎么不过来?"
  谢暄神色淡淡,"我不爱动。"

  等谢暄和肖焚在小书房坐定,谢明玉已经被一辆红色的奔驰跑车接走了——谢家小少的周末永远风风火火赶场似的忙,永远没有落单的时候。反衬得谢暄这边冷冷清清。
  肖焚自认在他这个年纪时,也最是贪玩爱新鲜,绝没有那一份定性,忍不住好奇地问:"你想不想出去玩?"
  谢暄愣了一下,抬头看他——
  他眸子里的沉静让肖焚微微出神,侧过头,轻咳了一声,"我是说,你这样天天高强度的学习,反而会适得其反,人得懂得玩儿。你看谢明玉,比你还小两岁,可人家玩得多疯,也不见得就废掉了,照样拿奖学金,照样做骄子,真正的大家都是玩出来的——"
  谢暄的眼睛闪烁了一下,"你是不是觉得我不如谢明玉?"
  肖焚被戳中心思,却也丝毫不尴尬,嘴角慢慢浮起一惯轻蔑讽刺的笑,交叠着双腿,抬着下巴,与他对视,"实话实说,是。"
  谢暄并没有如肖焚预料的那样生气发怒,他的脸上甚至出现了"果然如此"的轻笑,有些轻松,有些自嘲,嘴角慢慢地往上够,原本平淡无奇的脸显现淡到极致的清艳。

作者有话要说:虽然大家貌似都不怎么喜欢这名字,不过既然改了,我还是准备一条道走到黑了!
唉,我是真的蛮喜欢呀!


21

21、争端 ...


  肖焚原以为经过那次不甚愉快的谈话,谢暄应该很讨厌他,甚至不想再见到他才对。但事实上,谢暄一切如常,依旧少言,依旧努力,对他,既不热拢也不冷淡,这倒让肖焚有点刮目相看。
  谢暄的日子过得有条不紊不温不火,上午跟着肖焚学习,下午两点开始会有另外的家庭教师给他上课,到四点结束,然后他会练一会儿书法或者弹一会儿钢琴,晚饭后是自由支配时间,他会牵上"饭兜"去公馆附近散步——
  饭兜是谢明玉养的一条边境牧羊犬,长得十分高大漂亮,只是谢明玉少年心性,喜欢的东西从来就只有三分钟热度,有了新欢,这"旧爱"自然被抛诸脑后。谢暄在院子里看见趴窝在草坪上的饭兜,一双湿漉漉的黑眼睛无言地望着谢暄,又寂寞又温顺。谢暄蹲在它面前抚摸它身上蓬松柔顺的毛,它玻璃球般的黑眼睛熠熠生辉,抬起柔软的爪子搭在他的膝头,谢暄一下子心软。
  公馆里虽多年轻人,但彼此之间并不交集,各自有各自的热闹,仿佛只是合租的室友。谢晖今年高三,并不常住。谢明玉则是社交生物,小小年纪,于吃喝玩乐一道上已修炼成精,是人人请都请不来的红人,今天这个聚会,明天那个party,忙并快乐着,如此玩乐,于学业上依旧拔尖,确实是别人羡慕不来的天分。至于亲姐谢亚,谢暄入住一月有余,两人见面说话的次数不超过十个手指——倒不是故意冷淡,只是实在无话可讲——老一辈人总想着多个兄弟姐妹,不至于像独生子女那样寂寞,只是这想法未必被孩子所接受。就像谢亚,她虽是第二个孩子,但她出生没多久,大哥谢昉便夭折了,也是如独生子女般长大,父母宠爱关注的目光全集于她一身,自然是不肯有个弟弟或妹妹抢夺父母关注,因此对谢暄一直称不上喜爱,何况两人相处时间实在不多,即使偶尔也愧疚于自己这个做姐姐的失职,但真要说弥补,反而于两人都是尴尬。

  谢公馆坐落于大名鼎鼎的小莲山德清路——小莲山兴起于一个多世纪前,因着此地风景秀美,山峦雄伟青翠,空气清鲜,当时美、英、德、法、日、俄等国洋人纷纷在此地购置山地,建造各式别墅,还有各种天主教堂。那时候,小莲山对当时的山民来说,是洋贵族的地界。1928年,民国政府收回了小莲山,洋人们纷纷下山了,只有一些传教士还留在山上。时局动荡,抗日战争爆发了。从此,小莲山的主人由洋人开始转变成国民党官僚、金融家以及大商人。这在山民看来偏僻的地方,成为了1930年南方最时髦的地方,这里就是十里洋场,什么都有——银行、邮局、电厂、电报局、书店、国际学校、跑马场、顶级西餐厅,还有德国人开的豪华的铁路旅馆。住在山上的洋人、政治家、金融家,每家自然都少不了私人网球场、游泳池。不过,时髦的民国时代到底是远去了,小莲山又重新沉寂起来——直到近十年,国内经济飞速发展,曾经一度被消灭的特权阶级又死灰复燃,小莲山又重新热起来——
  当然,它依旧是国内数一数二金贵的地界儿,能住在小莲山的,代表的,可不仅仅是财力。
  饭兜已与谢暄混得极熟,每日饭后,乖乖坐于庭前等候。谢暄接过佣人手里的绳子,它已欢快地小跑着奔向院外——
  沿德清路往下,路面有些湿意,仿佛是被山雾打湿,极其洁净,有些落叶、落果、落花,毫无狼籍之状,反正野趣。小莲山地广人稀,走个半个时辰,也难见人影,只有随处可见的山茶,硕大的树冠,很多都是当年的洋人栽下的,有上百年的历史,因此看着格外的端然,是有底气的。
  花开得实在好,仿佛摇摇欲坠。谢暄忍不住折了一枝拿在手里,碗口大的茶花,瓷实洁净,透着微微的粉,衬着碧绿的油亮的叶,像多情的少女。
  秋季日短,谢暄在天全黑之前回到谢公馆——公馆内已灯火通明,辉煌至极,谢明玉站在门口,穿着简单的套头毛衫,在蜜黄的灯光下,有种精致随意的美丽,看见谢暄手里的山茶,意味不明地轻笑了一下,"三哥你怎么跟个小姑娘似的——"
  女佣阿兰在一边说:"三少爷,我帮您把花插起来。"
  谢暄摇头,"不用,我自己来——"他将饭兜交给佣人,自己上楼去了。
  谢明玉蹲□,一边逗弄着狗,一边忍不住抬头去看谢暄的背影——

  经过电话机,谢暄习惯性地停了一停,然后慢慢地走到小书房,书房门开着,大书案后站着一个人——中等身材,花白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白色丝绸唐装从袖口到领口无一不精细整洁,下巴紧窄,透着无与伦比的坚毅与冷肃——这是谢家最高掌权人谢老太爷——他的祖父。
  谢老太爷正在看他最近临摹的字帖,因为没有找到智永的《真草千字文》,所以他临摹的是赵孟頫的《千字文》,他不由地有些紧张,站在门口犹豫该不该进去——
  谢老太爷抬头看他一眼,"散步去了?"
  "嗯。"谢暄走到书案边,乖乖地站着。
  谢老太爷的目光在书帖间,仿佛不经意地开口,"喜欢赵孟頫?"
  谢暄沉默了一会儿,还是点点头。
  还等不及老太爷说话,门口就传来谢明玉的声音,"我就不喜欢赵孟頫,他的字太美太甜了,一点激情也没有,比不上明清的王铎、傅山,那才是潇洒、荡漾,真性情!"
  谢老太爷的眉头一皱,瞪向谢明玉,"小孩子家家的懂什么,摸着点皮毛就会口没遮拦地大放厥词,你见过多少事,练过多少字,就有资格评判大家了——荡漾和性情都是暂时的,真正的东西都是比较平的,荡漾不是外表看到的,是要慢慢去体会里面的那种云水。赵孟頫的一点一画都是非常含蓄的,像你这样不知天高地厚的初学者是达不到的,你以为将点画写得很干净,写得很光滑很漂亮,就很能了?"
  谢明玉不高兴地撅起嘴,满脸不服气,却也不敢顶嘴。
  谢老太爷缓了缓口气,"赵孟頫死时六十九岁,看他当天写得字与往日无差,谈笑如常——这才是真的大家,当年明朝的傅山多么鄙视赵孟頫,在晚年有一天也会非常思念他叹赵孟頫之足奇——不过——"谢老太爷换了语气,转向谢暄,"年轻轻的小孩,还是该多点朝气,不要老早就学得和尚似的清心寡欲,多玩多笑多交朋友——"
  谢暄有点受宠若惊,面上只乖乖应是。
  谢明玉听得百无聊赖,却不想谢老太爷的下一个炮口就对准了他,"明玉,你是不是硬拉着肖焚让他陪你打网球?"
  谢明玉抬起头,皱着眉一脸桀骜,"怎么啦,我要参加比赛,找肖大哥练练而已,肖大哥网球打得好嘛,我以前不也经常找他打网球——"
  "以前是以前,现在你肖大哥每天要给你三哥上课,你真要练网球,我叫阿何给你请个私人教练,别去打扰你肖大哥。"
  谢明玉阴着一张脸,不情不愿地嘟囔,"知道了。"
  谢老太爷挥挥手,"你去吧。"
  谢明玉转身就走。
  谢老太爷低头慢条斯理地整理有折痕的衣袖,不紧不慢地说:"肖焚这孩子,我也算是看着长大的,野心是有的,才干是有的,傲气也是有的,想要他服,不是那么容易的——不过,人无傲骨不能立于斯世,难于成大事业,这样的人,才会有用!"
  谢暄的眼睛微微张大,惊讶地望着谢老太爷。
  谢老太爷却像什么事也没有,叮嘱他一句晚上看书不要看得太晚,便拄着阴沉木拐杖慢慢地离开了小书房。


22

22、前奏 ...


  谢暄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想谢老太爷最后说的那些话的用意,模模糊糊地能够抓到核心,却不愿深入去思考——月光皎洁,清辉泄地,但他却想念周塘的月夜——
  那时候的谢暄没有多大野心,所向往的不过是一种晴耕雨读的简单生活,若能弹一辈子钢琴,也已满足。
  第二日,谢老太爷着人给他送来一本米芾的《蜀素帖》和一套正宗的善琏湖笔,大小四支,纯真的软羊毫,比起刚刚用惯了的狼毫,极其不顺手,但谢暄知道,学书法要用纯羊毫笔的。写毛笔字不能靠毫力,要学会用指、腕、肘的力量,让笔力轻重停匀,收放自得。谢暄便将原来那些书帖和毛笔收起来,专心致志从头开始练。他性子沉静,对此没有一点抱怨。

  谢暄练完字,搁下毛笔,窗外红霞满天,已经傍晚。他沿着悠悠长长的走廊走,从楼下传来圆融的舞曲,宛若旧梦。他走到楼梯口,谢明玉正陪欧阳老太太跳舞。
  欧阳老太太今年六十出头,但保养得宜,并不显老,穿一条紫罗兰的法兰绒裙子,脖子上一条珍珠项链,颗颗饱满浑圆,熠熠生辉。她的舞步依旧优雅动人,并不因为年纪而显得生涩——这位出生于香港的资本家小姐,年轻时便是社交界的宠儿,于商业上也颇有见地魄力,嫁给谢老太爷后,对丈夫的帮助极大。据说,曾经的香港浅水湾的谢宅里几乎夜夜笙歌,通宵达旦,她的party,是时尚风向标,能收到她的邀请,是莫大的荣幸。她是热闹惯了的人,天生该活在镁光灯下。
  而谢明玉呢,小小的少年,穿一件勃艮第酒红色的拉链毛衣,黑色窄腿九分裤,系鞋带短靴,再加一条浓郁英格兰风的围巾,纯真、赤、裸却忽而深邃、邪恶的眼神,挺直的鼻梁和下巴微微凹陷的弧度,张弛有度地演绎出了"王尔德式美少年"的至高境界,他从容地前进或后退,带领舞伴游走浮华光影,释放致命吸引力,令人一赞三叹。
  一老一少跳得悠然自得,极其赏心悦目。
  谢暄下楼时,他们刚好跳完一支,到底是上了年纪,欧阳老太太有些累,坐到沙发上,接过女佣递过来的奶茶喝了一口,但脸上笑盈盈的,显得很开心,"奶奶是老啦,那会儿我们还在香港的时候,跳一个晚上也不觉得累呢,第二日睡到中午,照样起来跟朋友逛九龙,那时精力是真好啊!"
  谢明玉坐在欧阳老太太的沙发扶手上,搂着她的肩膀笑道:"什么老呀,您那叫味道,您去我们学校看一看,那些小女生年纪是够轻了,喳喳呼呼一点气度也没有,哪里有您半分风范啊——"
  欧阳老太太被逗笑,故作嗔怪地拍着他的手说:"人小鬼大,真见到水嫩小姑娘,看你敢不敢把这话在她面前讲——"
  谢明玉嘻嘻一笑,抬头看见谢暄,眉一挑,蓦地笑开来,似乎毫无芥蒂,叫,"三哥——"
  谢暄应了一声,目光转向欧阳老太太,恭恭敬敬地问了好。
  欧阳老太太依旧笑着,只是那笑不再如面对谢明玉时的慈蔼,变得有些疏离,透着点儿说不出的莫测,"我听说前几天你们哥俩有些不愉快,为着肖焚陪明玉打网球的事——其实要我说也没什么,谢暄你刚来可能不知道,肖焚和明玉一向要好,拿他当弟弟看的,他就是个混世魔王,又霸道又任性,脾气一上来,是谁的话也不听的,你是哥哥,别跟他一般见识——"
  谢明玉摇着欧阳老太太的肩,故作不满,"奶奶你怎么能揭我的底,我哪里霸道任性了?"
  谢暄站在一边,脸上挂着温驯的微笑,"没什么,我不在意的。"
  欧阳老太太笑得雍容,抚着手里的宝石戒指,像高高在上的慈禧老太。
  谢明玉笑嘻嘻地站起来,亲亲热热地勾住谢暄的脖子,"哎,三哥,我们今晚有个聚会,你也一起来吧,天天待家里有什么意思,爷爷也说你要多出去走走——"
  谢暄比谢明玉高,被他勾着脖子,被迫佝偻着背,反射性地就要拒绝。
  谢明玉却不给他这个机会,"就这么说定了啊,时间也差不多了,我去换衣服,待会儿来你房里叫你——"说完,已经一阵风似的跑上了楼。

  等谢明玉自来熟地走进谢暄的房间,看见站在窗边的谢暄,眉一挑,"三哥,你怎么还没有换衣服?"还不等谢暄回答,又接着说,"算了,不换就不换,这样也挺好——"
  谢暄微微拧起眉,打断他,"我不想去。"
  谢明玉错愕,然后好看的眉毛深深地拧起来,有点像小孩子撒气,"为什么?"
  谢暄忽然想到像谢明玉这样被宠坏了的,他的邀请别人应该感到受宠若惊才是天理,是受不得别人的拒绝的,因此不知如何解释。
  谢明玉的眸子乌沉沉的,望着谢暄又是生气又似乎带着点儿委屈,然后,眼神闪烁了一下,别扭地问道:"你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
  谢暄不解。
  谢明玉扭过头,眉头纠结,语气略冲,"我承认我那时候是故意的,谁让你成天板着一张脸,爱理不理的样子,可后来老头子不也骂过我了吗?要不要这样小气啊——"
  谢暄愣了一下,忽而明白他是在说肖焚的事。谢明玉因为自小便顶着"天才"的光环,聪明早慧,说话行事自有一番格调,经常让人忽略他的年龄,如今鼓着脸一副不满又委屈求全的样子,倒显出孩子气来,谢暄忽然记起,他比自己还小两岁呢,心便先软了三分——
  "我没有在生气——真的。"
  谢明玉看他一眼,明显不信,但过了一会儿,又似乎自己想通了,笑起来,拽着谢暄往外走,"既然没生气,那就走吧,时间快到了——"
  谢暄不明白谢明玉为什么一定要将自己拉到他的聚会里去,但因着那三分的心软,便有了半推半就的迁就——

  车行驶于小莲山山道上,从窗口望出去,漆黑的群山中点缀零星的灯火,是小莲山其他的住户,万籁俱寂。谢暄望着玻璃窗上自己没有什么表情的脸,以及旁边的谢明玉,他的一手撑在车门上,漫不经心地啃着指甲,一手拿着最新款的手机正不停地发短信——从上车起,他就保持着这个姿势,嘴角挂着一抹笑,有点兴奋,有点小坏——但即使像谢暄这样不以貌取人的人,也不得不承认——谢明玉是他见过的长得最好看的孩子,没有之一,尤其是这会儿他像是在打什么坏主意的时候——眼睛亮晶晶的,坏水儿汩汩往外冒,嘴角往上扬,又骄傲又危险。
  谢暄扭过头,微微拧了拧眉,小声说:"不要把手指放到嘴里去啃,不卫生。"
  谢明玉愣了一下,抬头看他,表情有些奇怪,然后乖乖一笑,放下了手指,同时也将手机收进了裤兜,身子前倾,对正开车的司机老钱道,"钱叔,我听说你要当爷爷了是不是?"
  司机老钱闻言笑开了眉眼,"是呀,小少爷听谁说的?"
  谢明玉不答反问:"钱叔,你叫钱进来,你儿子叫钱包(宝),那这个孙子你准备起钱什么呀?肯定得起个财源广进的,否则对不起你们老钱家的传统对吧?"
  对于谢明玉的打趣,老钱笑呵呵的丝毫不在意,"还没想好哇,要不小少爷您给出出主意?"
  谢明玉兴致挺高,"要我说干脆就叫钱柜咯——你知道北京那地界儿现在时兴一家叫'钱柜'的KTV,红火得不得了,日进斗金哦,配得上你们老钱家吧?"
  谢暄看着谢明玉嘻嘻哈哈地与老钱扯皮——谢明玉在谢家真真算得上如鱼得水,上至老太爷老太太,下至厨娘花匠,个个对他宠爱有加,这种才能谢暄自问学不来。

  车至市区一家叫"葵花?鲤?1949"的高级俱乐部,谢明玉和谢暄下车,约定好来接的时间,老钱便将车开走了。
  入目的是霓虹闪烁,路上的红男绿女个个都有一张迷醉的面具似的脸孔,一辆红色的跑车在他们身边飞速掠过,车上的音响和男女欢叫声撒了一路,空气中弥漫着腻人香味和男女身上荷尔蒙的味道,所有的一切,像个迷梦,海市蜃楼一般。
  谢暄有些微微的不适应,谢明玉已经向里面走去了。
  检查过会员卡,门口打扮成卓别林经典形象的侍应生就往他们手心敲了个章。走过设计成未来世界的时光通道,便是俱乐部的内核——
  正在这时,谢明玉的电话响了。
  谢明玉拿出手机,一边接一边对谢暄说:"三哥,你先进去,我接个电话,一会儿就过来。"
  说着,已走向外面,转过通道便不见了人影。
  全然陌生的环境让谢暄有些局促不安,只是他不擅长流露情绪,脸上依旧一副淡淡的表情,穿过形形色色的人群,走到吧台边,他没有发现,他一出现在门口,东北角的一帮与他差不多大的少年已彼此交换了目光,露出不怀好意的笑——


23

23、群架 ...


  "第一次来么,没见过你呀?"一只手自来熟地搭上谢暄的肩,然后整个身体都挨过来。
  谢暄有些洁癖,厌恶与陌生人的肢体接触,反射性地一抖肩甩掉那只手,皱着眉头看向来人——很年轻,与他一般大,头发挑染过,耳朵上有颗闪亮的耳钉,此时,阴沉着脸,看他——为谢暄的不识抬举恼怒。
  "哟,好大的脾气哟~"那人的同伴手里还拿着玩到一半的飞镖,笑嘻嘻地过来将胳膊撑在谢暄身上。谢暄皱起眉,转了转肩,让那人扑了个空,垂了下眼睛,"抱歉——"说着就要闪身过去——
  但前路马上被第三个人挡住了,那是个小个儿,非常精干,皮肤很黑,眼睛很亮很凶,推了谢暄一把,嗤笑一声,"哪里来的乡下小子,懂不懂点儿规矩?"
  谢暄无言地望着成三足鼎立,将自己围起来的三人,不明白怎么好端端的就成这样了。
  看着谢暄那副模样,手里拿着飞镖的少年忽然笑开来,指着谢暄道,"还真是啥也不懂的二愣呀——"他朝第一个人挤挤眼,"算啦,孟古,意思意思就行了,跟个傻子较什么劲?"
  那叫孟古的也笑了,充满讥诮和轻蔑,"这地儿现在真是越来越次了,什么乱七八糟的都放进来,下次别来了——"他的话引起他两个同伴附和的轻笑。
  他转身朝酒保吩咐了几句,然后就见酒保从柜台里拿出七八瓶洋酒。他也不看酒名,就往玻璃杯中倒——酒杯中混了七八种烈性洋酒,光看着就让人心里发怵。那个拿飞镖的少年好奇地拿起酒杯小口用舌头舔了一口,一张脸立马皱成一朵花,"靠,跟个马尿似的,这东西能喝吗?"
  孟古踢他一脚,"滚,你喝过马尿?"
  那少年笑嘻嘻地跳远。
  孟古将那杯酒推到谢暄面前,抬了抬下巴,"怎么样,一口闷了,咱们之间算结了——"眼里尽是傲气和蔑视。
  谢暄没有动,眼睛盯着叫孟古的少年,脸色略略苍白,在俱乐部无机质的灯光下显得有些病态。
  孟古与他两个同伴交换了个心照不宣的眼神,再看向谢暄,已带着好好戏的神色,"怎么,你妈没教过你怎么跟人赔礼道歉啊,还要我们喂?"
  谢暄垂下了眼睛,指尖冰凉,一种无力的屈辱攫住了他。
  那皮肤黝黑的小个子上前一步想去抓谢暄,谢暄挥手打掉了他的手,抬起头来,目光清冷逼人,如同白刃上的反光,坚硬冰凉,让小个子愣了一下,不敢轻举妄动。谢暄的目光缓缓地从他们三人脸上滑过,仿佛在将他们的面貌刻进心里面,然后,他的目光落到那杯酒上,伸出手,抓住酒杯,仰头咕嘟咕嘟喝起来——
  他这三分豪气三分不屑的举止,让孟古一行人吃了一惊——确实吃惊,谢暄一看就是那种不会闹事,只知听家长老师话的好学生,逃点小课已经是莫大的叛逆了,可,从他拿酒杯、仰头、喝酒的一连串洒脱利索的动作,那种像是从骨子散发出来的浪荡大气,令人惊讶,也,让人惊艳——骨肉匀称的洁白手指,上下抖动的喉结,与酒色、灯光相映成辉,有着扣人心弦的美。
  他喝完,将杯子随意地搁在吧台上,擦了擦嘴角未干的酒液,红唇饱满,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看向孟古他们的目光,透着那么种意味:不是讽刺,不是愤怒,就是平静,仿佛他们的刁难极其幼稚,压根入不了他的眼。
  静,极静——孟古三人谁也没说话,望着谢暄,眼神复杂莫测。
  谢暄也不说话,拨开眼前的人就走——
  这时,只听一声略带惊讶的叫声——"谢暄?"
  谢暄循声望去,只见一个人正挤过人群朝他走来,一把拍在他的肩上,满脸惊喜,"真是你呀,你怎么会在这儿?"
  谢暄迟疑道:"江缇英?"
  江缇英笑起来,像向日葵绽开花瓣,瞬间明亮,"呵呵,我还以为你不记得我了呢?"
  谢暄微笑,不过一面之缘,即使不认识也正常,倒是江缇英老远过来特意打招呼,一副喜遇故人的模样让谢暄有些吃惊——谢暄感情淡薄,很少将人放心上。
  这一打岔,孟古三人已反应过来,他们显然与江缇英也是认识的,甚至有些龃龉,一张嘴,便是挑衅——
  "江缇英,乖儿子做够了,你老子肯放你出来遛了?"
  江缇英一愣,这才看见谢暄身后的三人,嘴角立马掀起高傲到极致的蔑笑,"操,他娘的我怎么就觉得这么臭呢,原来是你啊,姓孟的,赶紧儿回去让你妈给你洗洗鸡、巴——"
  "我操、你娘的,嘴巴给我放干净点!"孟古一脚踢翻了吧台边的高脚凳,一步踏前,逼近江缇英。
  江缇英一把拉过谢暄,挡在他面前,毫不示弱,"怎么,今儿谢明玉那毛孩儿不在?你这跟屁虫倒学会狐假虎威了啊,跟我横啊!"话落,他的目光在另两个人身上打了个转,嗤笑起来,"哟,我说你今天胆子肥了嘛,原来是仗着有人啊,嗤,真不凑巧,我也有人——"
  那个手里那飞镖的少年挑着眉,似笑非笑,"那正好,叫过来,连着上回在'星期六'的帐,一起算算——"
  江缇英凶狠地盯着对方足足有二十秒,两人谁也不让谁,大概觉得震慑够了,江缇英伸出食指点了点,几乎要点到对方的鼻子,撂下狠话,"给我等着。"说完,一阵风似的走了。
  没多久,果然叫来了三个与他同般大的少年,大概也在这里的包厢聚会,两派人马宿怨已深,几乎没说几句,就开打了——
  都是十四五六的年纪,正年少气盛,激素分泌旺盛,脑子里没多少条条框框的东西,生来都是高高在上的骄儿,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受港台古惑仔黑帮电影影响甚深,天天随身带一把瑞士军刀,恨不得时刻白刃见光,动物凶猛,打起来,可都是阎王。
  谢暄靠在角落的墙上,脸,隐在黑暗中,冷眼瞧着眼前的一派混乱——别管身份多显赫,皮肉多金贵,骨子里那种头脑发热的逞凶好斗,与一般人也并无什么不同,谁也不比谁高贵。
  他的脸色有些苍白,捂住胃部,额角沁出了细细的冷汗,有些懊恼——七八种洋酒混合的后劲儿不是一般人能承受的,他脾胃又弱。
  眼前的战斗已经到了白热化的阶段,整个俱乐部一片狼藉,群架最能煽动人心,这地界又多是年轻人,非但没人劝架,反而全在兴致勃勃地加油呐喊,甚至有人挥胳膊抡腿地上去凑一脚,只是苦了当班的服务生。
  谢暄身边的年轻女服务生吓得都快哭出来了,谢暄瞧她一眼,慢慢地说:"报警吧。"
  女孩儿愣了一下,才发现谢暄是在跟自己说话,脸上犹豫不决,"可,可是——"
  他们开门做生意的,自然是不喜欢跟派出所打交道的,不然影响口碑以后难做生意,老板也一再告诫,息事宁人最好,来这地界儿玩的,谁背后没个后台?报警?到时候反把人惹怒了怎么办?
  谢暄的目光闪烁了一下,自然明白女服务员的担忧,微微勾了勾嘴角,平静地叙述,"再闹下去,这店估计两个月开不了张,你也知道他们身后都是有背景的,到时候打完了出气了一哄而散,损失谁来赔?你们老板不敢拿他们怎么样,还不是你们这些员工倒霉——"
  女服务员的脸色一白,似乎已经预见了自己的悲惨未来——扣工资还是小的,到时被炒鱿鱼可怎么办,家里还老等着她寄钱回去。
  谢暄垂下眼睛,细细地摩挲着自己的指甲边缘,"这里这么混乱,谁知道是谁报的警——"
  这仿佛成了最后的定心丸,服务生慌慌张张地朝座机走去,拿起话筒拨号——
  谢暄看了她一眼,转头朝门外走去——
  外面的冷风一吹,吹走了谢暄额头的汗,他的脑袋仿佛一会儿在火里烤,一会儿又掉进冰窟,冰火两重天的折磨让他的脸色又白了几分——
  谢明玉大概是听到里面打架的动静,正往里冲,正好遇着谢暄,脸色有一瞬变得有些古怪,不自在地往左右看看,"三哥?你怎么出来了?里面怎么了?"
  谢暄抬眼瞅了他一眼,开口,"没什么,里面有人在打架。"
  谢明玉一听,骂了一句立马要往里面跑,被谢暄拉住了,"不关你的事,你去凑什么热闹?"
  "我……"谢明玉想挣脱,张口就要骂,却别谢暄冷淡的一瞥止住了。
  谢暄的脸色从未有过的冷峻和专制,"我不舒服,给钱叔打电话,叫他过来接我们——"
  谢明玉张了张口,上上下下打量着谢暄,似乎想辨别他话里的真伪。
  谢暄也不避开,任他看,脸上仿佛能冻出冰来。
  谢明玉抿了抿唇,拿出手机给钱叔打电话。打完电话,两个人就站在俱乐部门口等——谢明玉烦躁地蹲在路灯下,有心想进去看看,但又被谢暄突如其来冷淡霸道的行为震慑,搞不清他到底怎么了,想问什么,但谢暄靠在墙上,微微佝偻着背,闭着眼睛,根本不想说话的样子——
  谢明玉觉得憋气,呼的站起来,朝谢暄大步走过来。谢暄缓缓地睁开眼睛,长而直的睫毛像工笔画似的,看着谢明玉没有任何情绪,良久,开口,"钱叔来了——"
  谢家的黑色奔驰已经停在门口,谢暄越过谢明玉的身子,走向车边,打开车门,与此同时,警车呼啸着驶近——
  谢明玉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很难看,跳起来骂道,"我靠,哪个兔崽子报的警?"说着抬腿要往里走——
  谢暄已率先进了后座,冷淡地瞥他一眼,"回家。"
  谢明玉只觉得一口气窒在胸口,躁得他想狠狠地踹那车子一脚,但又忍住了,他深深地望了眼俱乐部的门,平复了脸上的表情,坐进车子,关上车门,却又忍不住去看谢暄,谢暄已闭上眼,靠着后背。警车交错而过,警灯发出的红色亮光掠过,映得谢暄半边脸如同鎏金,一瞬间的靡丽。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苏莫噬窍和寂·灭童鞋的地雷。
谢暄终于要变了,不容易哇!


24

24、赔礼 ...


  谢暄一进房间便冲到洗手间吐了个昏天暗地,胃部疼得抽筋似的,四肢发凉蜷缩在冰凉的瓷砖地板上,连夜请了谢家的家庭医生过来,惊动了早早休息的谢老太爷和欧阳老太太——
  谢暄陷在柔软的床铺中,迷迷糊糊间听见进出房间的脚步声,经验丰富的老医师戴着听诊器检查他的身体,又掀开他的眼皮看瞳孔状况。谢暄无力地任人摆布,仿佛回到幼年,病到脱形,一个人面对着空荡荡的房间,无助无依。
  耳边传来低声交谈的声音,他想竭力听清楚,可惜力不从心。然后他感觉到手背上被冰凉的酒精棉来回擦拭,再后来,有蚊子叮咬般的刺痛,他知道这是在打吊针,但是脑袋昏昏沉沉,睁不开眼,迷迷糊糊中睡去,梦境杂乱,连篇累牍,他睡得极不舒服,一直到天空熹微,药效终于起了作用,他沉沉睡去——

  这一病就是一星期,谢暄原本底子就弱,周塘那几年好不容易有些养回来,现在却一朝回到解放前——这个年纪的少年,原本脸上都还残留着点儿童的丰润,线条圆融,他却因为病,下巴都尖了,衬着一双眸子乌沉沉的,没有一丁点反光,或许因为生病又或者因为其他什么原因,身上有什么东西在飞快的沉淀,仿佛一夕之间长了好几岁。
  谢老太爷停了他所有的功课,只让他安心静养。
  肖焚进来的时候,就见谢暄靠在床头,外面阳光淡淡,于他床前止步,仿佛不敢造次,他低头安静看书的模样,仿佛一帧旧日明信片。肖焚在心里悄悄惊讶了一下——若说以前谢暄的静,来自于他性格中的温顺内向,如今,这种静似乎又多了其他的味道,但具体是什么,肖焚又说不上来——
  "你倒是悠哉——我听说你病得很厉害,怎么这样的强度就受不了了,病得还真是时候——"
  肖焚靠在门口,也没有进去,就这么看着谢暄,嘴角习惯性地扬起嘴角,略带讥讽。
  谢暄并不抬头,自顾自地翻过一页书,才淡淡地开口,"有事?我记得我爷爷说过这几天是可以不用上课的——"
  肖焚吃惊地睁大眼睛,他还以为谢暄真是泥娃娃没有一点气性呢,先前无论肖焚怎样言语刻薄怠慢,这位谢家三少一概是没有什么反应的,现在倒学会不咸不淡地回击了——吃惊过后,肖焚眼里的讥讽意味愈浓,"啧,终于伸爪子了,可惜挠痒都够不上——"
  谢暄抬起头,目光清澈,望着肖焚,略带无辜,"怎么会,就算只是家庭教师,你也是我的师长,尊师重道的道理,我还是懂的。"
  肖焚窒了一下,稀奇地瞪大眼睛,半天才回过神,却不晓得该如何回应,嗤笑了一声,又是高傲又是讽刺,笑过,似乎觉得不够味,又嗤笑一声。
  谢暄盯着书本的眼睛幽幽深深,不见底。
  女佣进来,"三少爷,老太爷说若您身体还行,就下楼见客。"
  "我马上下来——"谢暄将书本放到床头柜上,掀开被子下床,手指放在睡衣纽扣上,解了一颗,回头看向丝毫没有回避意思的肖焚,皱了皱眉——
  肖焚忽然醒悟过来,有一丝窘迫,却依旧保持着他那英国人特有的优雅和高傲,走出房间。

  肖焚来的时候便看到楼下客厅里坐着好些人,谢老太爷,谢明玉,还有孟冬青和他的儿子孟古——他一边走一边想,谢老头子口中的客人显然就是孟冬青了,但依旧不明白依着孟冬青的身份,哪儿轮得到谢老太爷亲自给谢暄引见。
  孟冬青,那也算是豪富之家中有头有脸的人物了,谁见着都不给卖三分面子,只是,再得意,在谢家面前,腰杆儿可就没那么直了,若来的是孟冬青他老子,可能还跟谢老爷子有些交情,但孟冬青,光辈分就差了一截呢——他倒是知道他儿子孟古跟谢明玉挺要好,常在一块儿玩——前段时间,"葵花?鲤?1949"出事儿,听说抓进去一大批闹事的少爷公子哥儿,孟古是其中一个,只是这边儿警车还没到局子,那边局长的电话已快被打爆——终究是雷声大雨点小——不过就是这样,也够让这帮天之骄子窝火了,回家肯定被老子娘收拾了一通——
  他们这个年纪,再怎样横,也不过是仗着家里的势。
  肖焚走近,就听见孟冬青陪着笑脸说:"实在是我这个做爹的管教不严,养成他这不知天高地厚的性子,就是该吃点儿亏,才会长记性——这回可算作他的教训,只是实在对不住府上的少爷——"
  原来是赔罪来的,只是看孟古一脸敢怒不敢言,扭着脸僵硬地坐在沙发上的样子,恐怕并不乐意,却又没法儿。
  谢明玉懒洋洋地坐在单人沙发上,心不在焉的样子,也不知在想什么。
  谢老爷子拄着拐杖,脸上挂着和缓慈爱的微笑,滴水不漏,"他们小孩子的事情就让他们自己解决嘛,他们现在跟你们那时候可不一样了,主意一个比一个大,小孟你这么大的时候哪里敢跟你老子呛声,他的马鞭抽起来可一点不留手,是不是?"
  孟冬青脸上有些讪讪,"老爷子记性真好——"
  谢老太爷笑容淡淡,"你父亲最近身体好吗?好久没看见他了,改天约了吃茶——"
  "父亲其他都还好,就是天气一变,容易犯风湿,疼起来碰都碰不得——"
  谢老太爷点点头,意味深长地说:"他这是年轻时落下的病,所以说,不要仗着年轻就胡来,这个世上的事啊,都有定数——"
  正这时,女佣下来回话——
  谢老太爷问:"三少爷下不下来?"
  "三少爷说他马上就下来——"
  谢老太爷点点头,挥退女佣,对孟冬青说:"我这个孙子心是再软不过的,像他奶奶,我就一直说他这性子,幸得是生在谢家,要是一般人家,是要被人欺到头上的,不知道要吃多少亏——"
  孟冬青的脸色一下子尴尬起来,不晓得说什么好,只回头又狠狠瞪了眼满脸不情愿的孟古。

  谢暄从楼上下来,大病初愈的他穿着一件米色的粗冷毛衣,黑色的柔软的短发温顺地贴在耳际,苍白的肌肤,子夜一般乌黑的眸子,唇色透着淡淡的粉,下巴尖尖,原本不过普通的长相倒显出三分绮丽来。他走下楼梯,走到沙发边,叫了声爷爷,举手投足沉静从容。
  孟冬青心里暗暗吃惊,一直听说谢家的这位三少在乡下长大,料想即便行为言语不粗俗,也定是带着七分胆怯畏缩的,如今一瞧,虽是身体单薄,但却很有几分光风霁月的风仪,比之一般长于豪门之中的少爷小姐少之浮夸。
  谢老太爷笑眯眯地将谢暄拉到自己身边坐下,指着孟冬青笑道:"这是你孟叔叔,他的父亲跟爷爷是老交情了,也算是你世叔,以后见着可不能没礼貌——"
  谢暄乖乖地叫了声孟叔叔,孟冬青赶忙递过一个小盒子塞在谢暄手里,抓着谢暄的手亲热道,"初次见面,世叔也没什么准备,一点小玩意拿去玩吧——"
  谢暄没见过这种阵仗,迟疑地看向谢老太爷。
  谢老太爷笑得八风不动,"你孟叔叔给你的,你就收下吧——"
  孟冬青也连忙附和,"对,听你爷爷的,孟叔叔不是外人,没什么好不好意思的。"
  谢暄便也不推辞了。
  孟冬青眉开眼笑起来,趁机指着身边的孟古道:"这是你孟叔叔的儿子,孟古,跟你一般大——先前你们也见过了,那些不愉快都是孟古不好,他就是这么个臭脾气,天王老子似的就他最大,叔叔已经教训过他了,三儿你也别往心里面去——"
  谢暄的目光在孟古脸上逡巡,看他那一副仿佛被人当面吐唾沫却又不得不忍下去的表情,心里面微微冷笑。
  就在孟冬青担心谢暄少年气性不肯和,孟古被谢暄的目光弄得几乎忍不住的时候,谢暄忽然浅浅地笑了,如风吹花散,"没什么,我不会放心上的,或许咱们以后还有可能上同一所高中,算是不打不相识了。我刚来,什么也不懂,还要孟古多多关照呢——"
  孟古惊讶地瞪着他,不敢相信似的。谢明玉望着谢暄的背影,眉头拧起来。
  谢暄的微笑无懈可击。
  孟冬青倒是高兴起来,"好好,就该这样,化干戈为玉帛,这样孟叔叔就放心了,以后你们两个好好相处,有什么不懂的,尽管找孟古。"
  孟古一听他老子这话,脸色立刻变得难看起来。
  谢暄像个知书识礼的好孩子,笑得乖巧,"谢谢孟叔叔。"他转头对谢老太爷说:"爷爷,我有些累了,想回房休息。"
  谢老太爷点头,"去吧。"
  谢暄便有礼地起身告辞,上楼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我明明打算今天不更的,这是为什么呀为什么?


25

25、旧事 ...


  谢暄回到房间,拆了孟冬青的"见面礼"——是只最新款的苹果mp3,漂亮时尚,自然价格也不菲。
  谢暄不过看了一眼,就将它扔在了床上,走到窗边——没过多久,就见孟家父子告辞离开了,谢明玉在房子前面的草地上与饭兜玩抛接球的游戏。

  当山道边的银杏落光了树叶,光秃秃的枝桠伶仃地指向天空,空气里开始弥漫起燃烧落叶发出的好闻的味道时,谢暄的身子终于好起来了,而谢老太爷的七十大寿也在精心筹备下来临了——
  寿宴当天,谢公馆从五点天还未亮时就忙碌起来,灯火通明间,佣人来回穿梭,有条不紊,各司其职,电话铃响个不停——不是来询问菜色的就是联系的乐队出了一点小问题,要临时换备用的,不知可否,又或者是宴会中摆放的万寿菊的盆数——欧阳老太太是操办惯宴会的,一样一样指令吩咐下去,毫不手忙脚乱。三个儿媳前一天就到了,乖觉地帮欧阳老太太分担——只是二儿媳性子随了她大学教授的父母,有些绵软不通俗务,于这些大大小小的事上实在没什么建设性意见,又无魄力,管管自己家那一亩三分地倒还凑合,在这老宅却有些勉强。三儿媳原是小有名气的明星,倒是很会做人,于这种豪门宴会也熟稔,心思玲珑,手段高妙,只是欧阳老太太一直瞧不上她的出身,当年她小儿子执意要娶这么个一只脚踏进风尘的女人,险些跟家里闹翻,欧阳老太太心里面就有了疙瘩。即使后来,三儿媳拼了命地讨好这婆婆,也始终不得她欢心,甚至在谢明玉出生后抱到自己身边养。倒是谢暄的母亲韩若英有些女强人的风范,行事爽利精干,心思细腻,于大事把握上很见手段,是操持这种宴会的好手,只是,到底不是自己的儿媳——
  到头来,反而事事要欧阳老太太自己过目拿主意,一个上午下来,她已热得脱了上身的一件貂绒小披肩,又说原本应该今天中午送到的鱼子酱,因为航班延误送达时间不定,也不知赶不赶得上晚宴,若是赶不上,肯定得换菜——

  大概到上午九点左右,谢老太爷的三个儿子到书房给老太爷拜寿,然后是三个孙子和一个孙女——谢老太爷穿了一件暗紫的锦缎唐装,拄着拐杖坐在书房里的英式沙发上,红光满面,精神矍铄,等他们说完吉祥话,就给他们每人一个大红包。
  虽说并不要求还尚且年幼的三个孙子准备贺礼,但谢暄他们还是各自准备了礼物,并不多名贵,关键是让谢老太爷看到自己的那份心。谢老太爷通通笑容满面地收下,并没有表示出对哪个特别喜欢。
  家人拜寿后,便是那些远房亲戚里的小辈——谢家原本是枝繁叶茂的大家族,后来随着社会动荡,时事变迁,谢家人几经变故,各自分散,愈渐单薄,原本故乡的谢家祠堂也在那个牛鬼蛇神当道的年代里被破坏殆尽,族人之间的联系已很淡薄。谢老太爷发迹后,荣归故里,才又渐渐恢复一点往日的热闹。但,谢老太爷这一支的近亲基本已没有了,来的都是些隔得老远的旁系亲族,很有些人,并不晓得他们之间的族亲关系,只晓得有个"香港大舅""香港叔叔"老有钱,却想不出那人面貌,倒好像是传说中的人物。
  中国人,尤其是老人,人生越到后头越荒寒,也就越喜欢热热闹闹,人丁兴旺的感觉,谢老太爷也不例外,尽管那些来拜寿的亲族血缘已远得可以忽略不计,老太爷还是很受用,笑呵呵地派红包。间或还要接几个从英国、美国、香港、台湾各地打过来的长途,都是谢老爷子的老朋友,老搭档,老关系——
  到他这个年纪这个身家,过寿已不仅仅是一个人一个家庭一个家族的事情了。

  家里这样热闹繁华,却实在没谢暄什么事,翻开看到一半的《战争与和平》,眼睛盯着书本,却一个字也没有印进脑子里,楼下不知是谁在高谈阔论,激昂的声音常常冲破重重阻隔钻进他的耳朵。谢暄合上书本,在窗边站了一会儿,下楼——穿过一片谈笑声、嗑瓜子声、小孩叫嚷声交织的大厅,外面灿烂的阳光一下子扑面而来——
  他母亲韩若英站在不远处朝他招手,"谢暄,过来——"
  若没有什么特殊情况,韩若英一直连名带姓地叫他,从不叫小名。
  谢暄不明所以,乖顺地走过去,才发现他姐姐谢亚也在,抱着手臂皱着眉头满脸不满,看见谢暄,眉头皱得更紧了,若有实质的目光射向韩若英,"我说了我不去,我劝你也别干这种蠢事,两头不讨好——"
  韩若英精致的眉毛拧起来,不高兴道:"你这孩子怎么说话的,今天这么大的事,你奶奶应当在场,论理,她是你爷爷明媒正娶的,有什么见不得人的,说句难听的,你奶奶是大,这府里的是小,噢,这边热热闹闹花团锦簇儿似的,你奶奶那边就合该冷冷清清,一个人守着一张饭桌——叫人怎么想?"
  谢亚扭过头撇嘴,"反正我不去,要去你自己去!"
  韩若英怒目而视,"我要是走得开还要你去?"她恨恨地瞪了不与自己一条心的女儿几眼,转向谢暄,"三儿,你和姐姐去汇文路把奶奶接来——"
  "奶奶才不会过来呢?她又不是傻子——"谢亚呛声,扭头就走。
  "谢亚!"韩若英气得满脸通红,又不敢大声责骂,只好愤愤地忍下了,转头看向依旧有些木然的谢暄,有些无力,"算了,没事了,你去玩儿吧——"

  谢暄将两只手放进衣兜里,慢慢地走在阳光下——小时候,他不太明白为什么自己有两个奶奶,甚至一度以为汇文路的奶奶跟那些"三阿婆""石浦奶奶""新村小外婆"之类的拐弯抹角的亲戚是一样的,大人是从来不会向小孩解释其中的关系的,但小孩子也有小孩子的好处——别人私下说闲话从不避着孩子,以为孩子是什么都不懂的——谢暄渐渐就明白了,原来汇文路的奶奶才是自己爸爸的妈妈。
  奶奶是小家闺秀出身,与爷爷算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结合,婚后谈不上琴瑟和鸣蜜里调油,但也和睦,那时候的人很少谈感情,结婚,其实就是搭伴过日子,很朴素很平实。婚后第二年就有了父亲。但爷爷不是甘于平凡的人,他念过书,向往外面的天地,也对于生性有些木讷的奶奶并无多少喜爱,父亲刚满一个月,爷爷就出外打拼了——先前还有音讯,后来大概发生了什么变故,与家中断了联系,爷爷几经辗转之后来到广州,再到香港,后来又远渡重洋去了美国,在那里才慢慢创下自己最初的基业——这期间,爷爷又娶了银行家的女儿,也就是欧阳老太太,有了新岳父的帮助,他的生意越做越大,终成大佬。
  国内关系缓和后,爷爷便立刻着手与家里人联系——那时父亲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在酒厂上班,与在百货大楼当售货员的母亲热恋——
  香港回归后,爷爷慢慢将事业转向大陆,清明回家祭祖,真真衣锦还乡,那时爷爷的父母皆已过世,那几年是奶奶一边独自抚养父亲一边奉养公婆,吃尽苦头。爷爷对奶奶自然又是感激又是愧疚,可惜奶奶对他非常冷淡——
  老一辈人的感情再错综复杂哀婉动人,对于十五六岁的少年来说都是隔靴搔痒,听过就算。

  谢老太爷还是惦记自己的老妻的,下午吃寿面的时候,他忽然询问一直跟在他身边照顾起居琐事的阿何,"汇文路那里有没有送过去?"
  当时一桌子的人都愣住了,欧阳老太太的脸色也有些难看。
  老成精的阿何立刻接嘴,"正准备送过去呢——"
  谢老太爷点点头,"单独炒一盘面,不要放芹菜,改放小青菜和豆芽,多放些香干肉丝。再装些小吃食,不要大鱼大肉的。"
  阿何连连应是,亲自去吩咐厨房。
  谢暄垂了垂眼睑,再抬头,脸上是一如既往的乖顺沉静,"爷爷,我给奶奶送去行吗?"
  谢老太爷有点意外地看他,末了,点点头,"也好,你奶奶也很久没见你了——"说着夹了一筷子的寿面到谢暄碗里,"不急,先吃筷爷爷的寿面,以后一直康康顺顺没病没灾——"
  谢暄乖巧地说了声,"谢谢爷爷。"
  欧阳老太太脸上的不快像是从未出现过,拿起公筷也分别往谢晖、谢明玉、谢亚的饭碗里夹了一筷子的寿面,"来来,吃了你们爷爷的寿面,以后个个有大出息——"
  桌上又重新热闹起来。


26

26、双城 ...


  谢老太爷的贴身秘书阿何亲自送谢暄去的汇文路,车子在128号门牌前停下,谢暄下车,手里提着一只枣木红漆游山器,里面装了专门炒的寿面和几样精细的小吃食,进门是一个开阔的院落,墙角一棵很有些年头的石榴树,结满了圆滚滚胖乎乎的大石榴,看着很撩人,一只破脸盆上种着仙人掌,也无人打理,都已垂到地上,兀自生长。三间白墙青瓦的平房,东厢房外放一只大瓦缸,用来接天水,屋子里传出越剧哀婉的声调,情丝袅袅——
  谢老太爷荣归故里后,多少人觉得谢暄奶奶苦尽甘来,往后的日子肯定镶金嵌玉,只需抬抬下巴自有人奉承巴结。谢老太爷自然也是想好好补偿的,他对这老妻虽说无多少感情,却重义,十几年青春,含辛茹苦抚养幼儿奉养公婆的恩情,是再多钱财都无法填补的。那时人说,就是要谢老爷子拿出一半家财给原配,只怕他也是愿意的——
  只是,这一切,都不是这个普通至极的农村妇人所要的。
  王宝钏苦守寒窑十八年,终等来丈夫的衣锦还乡,喜悦的眼泪还没涌上眼眶却又得知要与一个莫名其妙的玳簪公主分享丈夫,难怪当上皇后没几日便溘然长逝,十几年的艰难生活都没让她丧命,偏偏可以享受荣华富贵之际却撒手人寰,叹一句福薄的同时也不由人怀疑——恐怕不是身体吃不消,更多的,却是因为十几年的希望,全没了——
  谢暄奶奶比王宝钏强,没有谢老太爷,她还有自己的生活,早在公婆相继去世之后,她就只当自己守了寡。谢暄奶奶年轻时性子木讷不善言辞,年纪越大,却有些怪癖古怪了,很少与人来往——就是对着谢暄、谢亚也没有多少慈爱的,只对长在她身边的大孙子谢昉疼爱有加,只是这大孙子不幸夭折后,她便仿佛真正成了孤家寡人。

  谢暄跨进屋子,便看见东厢房的门开着,门帘收在一边,正对着门口的电视机里播放着一出越剧,老太太背对着他,手里拿着念珠,一边念念有词地念佛一边正聚精会神地听越剧,齐耳短发梳得整整齐齐一丝不苟——
  "奶奶——奶奶——"谢暄叫了两声,老太太才回过神,从椅子上站起来,"今天怎么过来了,不上学?"
  谢暄将手中的游山器放到靠墙的小方桌上,"今天爷爷七十岁生辰。"
  老太太便明了了,脸上看不出什么神色,只问谢暄日常的一些起居问题,身体好不好,有没有生病,念书累不累,又问他姐姐谢亚的婚事。谢暄乖巧地一一作答,她又从放在五斗橱上的饼干盒里抓出一大把糖果塞在谢暄裤兜里,还剥了个桔子给他吃。等得知车子还等在外头,她便催着他离开了——
  谢暄靠在车窗商法,看着手里糖纸都黏在一起的太妃糖,不知怎的,有些难过。

  晚上的宴会采取西式的自助餐形式,规模是远远胜于中午的家宴,从谢公馆门口开始一路沿德清路往下一溜儿光可鉴人的名车,虽是深秋,但为着气氛,花园里的喷泉开了起来,公馆内自然是灯火通明,觥筹交错,大厅东北角身穿正装的管乐乐团的流畅优美的乐声飘荡整个大厅,穿黑色礼服的侍应生从容穿梭其中,白酒、红酒、香槟酒和果汁的杯子,他们绝不会搞错。人人脸上都是恰到好处的微笑,收获自己想要的。
  谢暄第一次接触这样的场面,难免不适应,好在他尚算年幼,并不需要他做什么,趁着间隙走出大厅,回头再看那辉煌的谢公馆,好似繁华如梦海市蜃楼。
  谢暄沿着鹅卵石铺成的小路走,那些热闹便渐渐远了。与他有相同想法的人并不少,都是差不多与他一般大的少年,或站或坐于谢公馆南面花房的台阶上,谢暄一眼就看到了谢明玉——他不过懒懒地伸着腿坐在台阶上,浑身上下的张狂骄傲劲儿已经直逼而来——
  谢暄笼罩在阴影中,听见对面有谈话的声音——
  "你这样耍他,不厚道呀,好歹他还算你三哥呢——"谢暄看不清说话的人,但那声音里都是戏谑。
  谢明玉说:"我就看不惯他成天一副假清高的模样——"周围响起低低的笑声。
  谢暄的身子有些僵硬,直直地望着满不在乎的谢明玉。
  那个声音又说:"要被他知道了怎么办?"
  谢明玉翻了个白眼,"知道就知道呗,还能怎么样——"话完,像是忽然感应到了什么似的,他抬起头,正好与谢暄的视线相撞——周围太黑,看不清谢暄的表情,只有一双眼睛在黑暗中清冷明亮,沉沉的不泛起一点反光——
  其他人也注意到了这不同寻常,纷纷望向谢暄,毕竟背后道人是非,脸上有不同程度的尴尬。谢明玉倒是除了最开始惊讶外,没有丝毫窘迫和愧意,目光坦荡甚至有些挑衅,雪白的脸在微弱的灯光下漂亮得惊人——
  谢暄面无表情地垂下眼,转身慢慢地离开——这就完了?一众人有些意外,目光中透出这样一个讯息——这谢家三少性子未免太绵软了吧。谢明玉却狠狠皱起来眉,心情没来由地恶劣。

  谢暄和谢明玉算是正式撕破脸,再不摆那副兄友弟恭的模样——其实说是撕破脸,不过是谢明玉再懒得装那副纯良友好的模样,他做他飞扬跳脱骄傲透顶的谢家小少,遇着谢暄,若是有长辈在场还收敛些,若只有两人,完全当做没看见,两人一个向北一个向南,擦肩而过,谁也不说一个字。对于他们这样的情况,家里的长辈也许知道,也许不知道。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便是期末。为了期末成绩不至于在同行之间落得太远,各个班主任开始卯足了劲儿地给学生加餐——原本只有重点班才有的待遇,普遍至了全校,自然惹得怨声载道,可老师自有一套理论体系——无非是辛苦一个月,幸福一寒假——然后积极地给各个层面的学生做考前动员工作——成绩好的,自然一边肯定一边也要适当加以棒子,免得骄傲过头,中游的以鼓励为主,至于那些实在是扶不起的阿斗,也只能视而不见了——
  "周南生,老师一直觉得你是咱们班最聪明的孩子了,虽然偶尔会犯些小错,但大体上还是不错的——可是最近是怎么了,老师很早就想找你谈谈了,上课很不专心,作业也马马虎虎,心不在焉的样子——是不是家里发生什么事了,如果你愿意,可以跟老师谈一谈——"班主任马老师还是个很年轻的女老师,还有着没被消磨掉的教书热情。
  周南生靠着墙,头微仰着看着门外,一声不吭。
  这副不合作的样子将马老师的脾气点燃了,她扯了下周南生的袖子,"老师跟你说话呢,你听见没有?"
  "听见了——"周南生压抑着烦躁将脸转向马老师,眼睛却盯着自己的脚尖。
  马老师在心里做了个深呼吸,缓和下语气,"马上就要期末考了,你自己要抓紧啊,你看你这次的模拟考,连班级前二十都没进,这是第几次了,这样怎么考得上七中?我看连普高都危险了——我听有同学说,你最近天天去游戏厅里打游戏,有没有这回事?"
  周南生又不说话了。
  马老师心里一簇火又燃起来,"学校明令禁止不准去游戏厅,那些地方什么乱七八糟的人都有,能有什么出息?算了,明天叫家长过来——"
  周南生沉默地转身就走,身后传来班主任恼怒的声音——"能说的话我都说尽了,这么一副老油条的样子,看着就憋火——"
  "这小孩也挺可怜,他爸爸在他小学的时候就死了,单亲家庭,性格难免乖僻些——"
  "问题是,他原本的成绩是完全有希望上七中的呀——"
  "其实小孩也不容易,他妈妈是完全不管他的,上次家长会也没来吧,这个年纪本来就最容易出问题,我好像听说他妈要改嫁了还是怎么的——"

  周南生没有回教室,连书包也没拿,就翻墙出了学校。
  那么冷的天儿,他只穿了件薄外套,冷风呼呼地直往他脖子灌,他缩着肩一个人走在漫漫长街上,像这个时代的孤儿,无处可去。
  最后他爬上他父亲出事的那个砖窑,坐在上面望着宽阔的河面吹了一个下午的冷风,直到天擦黑,他才僵着身子站起来——
  街上已经华灯初上,空气里开始飘荡饭菜香,经过游戏厅的时候,他习惯性的拐进去——自那次留宿后,他跟蒋哥慢慢混得熟起来,有时也替他看店,晚上就睡在店里的沙发上,他可以在这儿免费打游戏——
  谁知他一进门,一条凳子就迎面飞来,他闪身躲开,定睛一看,一个流里流气的社会小青年嘴里叼着烟,手里拿着台球杆,指着贴在墙角已吓得不敢动的学生仔——"靠,敬酒不吃吃罚酒是不是,跟哥哥呛声,胆儿肥了是不是?"
  周南生环顾四周没有看见蒋哥,蒋哥对他一向不错,现在这种情况肯定得有个人来处理,他觉得自己有些义务,于是上前,"怎么回事儿?要闹事出去闹!"
  他人还没走近,那黄毛就不客气地推了他一把,"小毛孩滚远点儿,不然连你一块儿收拾——"
  周南生被推得一趔趄,火气上来了,立刻推回去,"你他妈想收拾谁?"

  蒋建辉拎着刚买的一扎啤酒和一些生活用品,还没走进游戏厅,就听见里面传出的"打死丫的""哇靠,牛"之类的声音,他皱了皱眉,直觉出事了,进门一看,果然一片狼藉,屋子最里面围着一圈儿人,有些身上还穿着校服,他认得,是经常来他这儿打游戏的学生仔,再往里,居然发现其中一个打架的主儿是周南生——
  他伤得不轻,额角开了花,看着挺恐怖,不过一脸凶狠地提着已经被揍得猪头似的黄毛,提起膝盖就狠狠地顶到他肚子里,"他娘的到底谁收拾谁,以后还敢不敢来这儿闹事?说!"
  黄毛被揍得出气多进气少,还不认输,"小王八羔子,有本事……"
  他话未说完,周南生撒手,他就直直地往下掉,周南生飞起一脚就踹在他肚子上,"不见棺材不掉泪是不是?"
  黄毛的同伴显然就是个小跟班的角色,这会儿早吓得一句话都不敢吱。
  黄毛痛得脸色刷白,蜷缩起身子,周南生还要往上踢,蒋建辉上前,冷声道:"怎么回事儿?"
  周南生回头见蒋建辉,叫了声蒋哥。黄毛的同伴立刻上前去扶他,黄毛勉强站起来,一把推开同伴,指着周南生嘴硬道:"狗娘养的,你最后别落我手里,不然……"
  他话还未说完,周南生就一个大嘴巴抽过去,"还有劲儿是不是,那咱们再干一架!"
  黄毛被抽得差点又摔倒在地,他的同伴赶紧扯着他的胳膊往外拖,刚走到门口,就听见蒋哥说:"等等——"
  那人立刻停下脚步,转过身,脚步发虚,脸色发白小心翼翼地看着蒋哥。
  蒋哥却径直走到黄毛面前,看着那张已认不出原来模样却满含怨愤的脸,淡淡地说:"你若要找回场子,就来找我——记住,我叫蒋建辉,那孩子是我罩着的——"

  游戏厅发生这样的事,自然不好继续营业,蒋建辉干脆提早关了门。那黄毛也是打架的好手,周南生额角的伤口看着挺可怖,蒋建辉看一眼,"怎么样,要不要上医院?"
  周南生满不在乎地抬抬胳膊,粗鲁地擦去流下来的鲜血,说:"不用,小事,涂点儿红药水就好了——"
  蒋建辉似乎被他英勇的模样逗笑了,分给他一支烟,"看不出来啊,还挺能打的!"
  周南生接过烟,有些不好意思,"对不住啊,蒋哥,我心情不好。"
  蒋建辉理解地点点头,"没事儿,敢在我地盘上惹事儿,就该给他点颜色瞧瞧——现在心情好点儿了?"
  周南生笑起来,实话实说:"好多了,打完一架身心舒爽,真痛快!"
  蒋建辉哈哈大笑。
  周南生说:"其实蒋哥你不用替我兜着,就那小黄毛能翻得起什么风浪,我见他一次抽一次——"
  蒋建辉笑笑,语气淡淡,"你不要考高中了嘛,被学校知道就不好了,以后自己也注意点儿,别仗着有点能耐就到处惹事。"
  周南生沉默下来,良久,才抬起头,说:"蒋哥,我不考高中了——"
  蒋建辉一愣,直直地注视着他,"不考高中干什么?你想读职高?我跟你说,职高那块儿完全就是混的,没多大出息,那是没办法才去的——"
  周南生垂下眼睑,"我也不想读职高——"
  蒋哥的眉头皱起来,"那你想干什么?"
  周南生看着蒋建辉,"我给你看店。"
  蒋建辉火冒三丈,"放你娘的屁,我需要你看店?"
  周南生抿着唇不说话。蒋建辉站起来,在屋子里来回踱步,目光如刀,来回锯着周南生,"你是发什么疯,才有这个念头?我跟你说,现在这社会,你不念书,一辈子窝囊——"
  周南生拧过脸,犟着不说话。
  蒋建辉忽然暴起一脚,踹在周南生身上,将他踹得人仰马翻,"你他娘的给我滚!"
  周南生一声不吭地爬起来,走出屋子,冷风灌了他一头一脸。


27

27、考验 ...


  "都说屈原是中国第一位爱国诗人,其实这说法不对,那个年代并不像后来那样具有强烈的国家意识,屈原殉的也不单单是国,更是家。他是王族后裔,跟楚国王室的利益是一致的,这跟后来的陆游、文天祥是不一样的——"
  秋日阳光迟迟,语文老师声音也拖得长长的,一赞三叹,迂回往复,很是自我陶醉,但有多少学生在认真听就不得而知了。语文老师姓于,年纪有些大了,于汉文功课上是一等一的好,称得上博览全书、触类旁通,只是,在"名扬"就读的学生大部分将来都不会参加高考,直接出国,因此,对国文兴趣实在不大。老于老师便很有些郁郁不得志,也有些寂寥。
  "好,谁来将这段话翻译一下?"
  于老师的目光在一张张不是低着头就是漫游天际的脸上滑过,最后落到谢暄面上,"谢暄,你来试试——"
  谢暄站起来,少年挺拔的身姿像刚冲破笋衣包围的新竹,笔直、青春、洁净,他微低头,侧脸的弧度柔和而清冷,随着不急不缓不轻不重的语调,像一股清泉注入,让一帮或正无聊或昏昏欲睡的脑袋不由自主地抬起头,转向窗边的少年——
  于老师脸上的表情也越来越满意,越来越慈祥,心里面,不是没有骄傲的——这是他的爱徒。
  "很好,坐下。"
  谢暄不骄不躁地坐下,随着语文老师慢悠悠的讲课节奏,思绪有些飘远——
  名扬私立高中,多少人削尖了脑袋瓜子想进去的贵族中学。曾经,它和其他几所国内最好的私立高中几乎垄断了最优秀的教学资源,就像哈佛、耶鲁这样的常青藤名校一样,是豪门的私人俱乐部,作为他们世袭权利地位的第一步。当然,国情不同了,情况也发生了改变——现在虽然它依旧摆脱不掉豪门贵族的影子,能在其中就读的,大部分依旧非富即贵,但,并不是你有钱就可以,它还拥有严格的入学门槛,除了高得吓死人的分数外,还有一项"品格"评价——这是一个很笼统的说法,并没有严格的标准,比方说,一个穷孩子,很可能就因为显示了"克服生活中挑战"而获得加分,这样一来,一些豪门子弟就必须靠考得更高的分数才有可能迈进这道门槛——
  那么,可以想见不是吗?能在其中就读的富家子弟那股子高傲劲儿,都能将人藐视进土里,他们就是天之骄子的代名词。
  这么一群高傲的人凑一块儿,自然是谁也不服谁,渐渐的,就形成了若干个小团体——而谢明玉绝对是其中最引人注目的一个——不提他漂亮到有些尖锐的长相,就光是那眼神从内到外透出来的高高在上,永远带着点儿审视的味道,带着认同或者不认同,你再看深一点儿,会发现,黑暗下面是野火,能烧着一切。何况,他又是个玩家——在他们那个圈子,玩,绝对一门学问,很多交情,都是在玩儿中建立起来的——
  别忘了,这些出身豪门的子弟来这儿,可不仅仅是来学习的。
  在中国办事儿,大部分时候,拼的就是人脉——而师生关系、同学关系绝对要比将来那些纯靠利益结合的联盟要牢固得多,没见着,叫老蒋"蒋校长"的都升官加爵了吗?

  下课,谢暄刚慢悠悠地收拾好课本,一个风风火火的身影冲进他们教室,两只手啪一下撑在谢暄桌上,"谢暄,坏菜了,何铭那龟儿子倒戈了,真是看不出丫的,这小子别给我逮着——"
  谢暄轻飘飘地斜他一眼,"说清楚——"
  扬关抽出前座的椅子,一屁股坐下,"昨天有人看见他跟着孟古那帮子人从'璀璨年华'一起出来,脸上有说有笑的,肯定被丫的糖衣炮弹收买了。"
  谢暄的眉间阴郁了一下,但脸上依旧淡淡,"就算他倒戈,也与人无尤,本来他跟我们就没什么交情——"
  扬关的表情瞬间变得极其愤怒,"丫谢明玉这小人就会耍这阴险手段,他就不能堂堂正正地来?"说完,他忽然记起,他口中的卑鄙小人正是谢暄的堂弟,不禁脸上又有些讪讪。
  谢暄倒没什么感觉,事实上,虽然可能大部分人都知道谢暄和谢明玉的关系,但却几乎没有人能记住这一点,其中原因自然有两人宛若陌生人的相处方式,也因为截然不同的性格,谢明玉是张扬的,性烈如火,而谢暄却是静的,不温不火,清清冷冷,不热情,也不疏离,脸上似乎从来没什么表情,但也不让人联想到严肃刻板之类,像是白月光。
  其实这话,扬关也是气话,何铭有手有脚有头脑,他要真不想去,谁奈何得了?谢明玉的做法根本无可厚非,何况,人家也根本不需要出面,手里有的是人替他分忧解难——这人,谢暄也认识,孟古和陆眠,都是当初在"葵花?鲤?1949"见过的。
  扬关小心地看看谢暄的表情,斟酌着语气,"要不,今天放学后我把何铭找来,咱们也去娱乐城玩玩?"
  "不用。"谢暄想也没想地就拒绝掉了。扬关的意思谢暄自然懂,可,别人用过了的招,你再用,就落了下乘,人家未必肯心领,说不定心里面还要笑你——何况,谢暄实在不是吃喝玩乐的那块料。他捏了捏眉心,"别管何铭了——"
  "可我们已经在他身上花了这么多精力了——"扬关尤不死心。
  谢暄懒懒地靠在椅背上,"那又怎么样?扬关,你记住,不要根据过去的投入做决定,眼睛永远要朝前面看。"
  扬关扭过头,闷闷不乐,可以理解,当初是他自告奋勇地要去笼络何铭,花费了那么多的心思,赔了那么多的笑脸,想也不甘心。
  谢暄笑了下,"扬关,记得吗?你说你上星期六无聊地跑去影院花六十块钱看电影,结果才看了十分钟,就发现者电影极其乏味极其脑残,那时候你是怎么做的?是继续看完,还是马上离开?"
  "你讲这些不相干的事情干嘛?"扬关皱着眉头,满脸郁闷。
  谢暄转着手中的笔,"一样的。你花的六十块钱其实就是你的投入,从经济学上讲就是沉没资本,不可能回来的。你选择起身离开,这很明智,因为你节约了一个多小时可以去做更有意思的事,而那些因为觉得不想白花冤枉钱而留在电影院继续看电影的人则白白浪费剩下的时间——为着已经失去的再追加成本,那是傻子的做法。"
  这么一说,扬关倒是恍然大悟,不过,他脾气直,明白是明白了,可,心甘情愿接受又是一回事儿——
  "那你说怎么办?这口气我可咽不下去,本来咱们的优势就不多,又被谢明玉这么摆了一道,靠,别人怎么看?"
  谢暄望着窗外,手指下意识地敲着桌面,似乎在想什么。过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面对扬关炯炯有神的期待的目光,开口,"都打过上课铃了,还不回教室?"
  扬关一愣,瞪大眼睛,有点儿难以置信。
  谢暄却不管他了,慢吞吞地拿出物理课本。
  扬关想说声靠,但纷纷涌进教室的学生却不得不让他匆匆忙忙回自己的教室。

  学业对谢暄来说并不困难,只花去了他全部精力的三分之一,尽管对物理老师讲的东西已经明白无误,但他还是表现出一副认真听讲的模样——跟名扬的很多人不同,学校对他来说,最大的功能就是学习知识,其次,才是能力锻炼和结交对自己将来可能有用的人脉。因此,他要竞选学生会主席的时候确实让扬关和一大帮跟扬关有同样想法的人跌破眼镜——谢暄实在不像是那样有野心的人。
  谢暄没有野心,但没有野心不代表就愿意被人轻视——
  从高一看似平常地加入学生会开始,谢暄就在谋划着这一步。
  名扬的学生会跟国内一般高中形同虚设的学生会不同,它是具有高度自治权的,有时甚至能左右学校方面的某些政策,在学生中极具威信。因此,每次的学生会长换届选举都是名扬一等一的大事——如同美国的总统选举一样,正式选举前一个月,候选人就开始组建自己的团队,利用手头一切资源拉票演讲搞宣传,这是很考验一个人的组织领导能力的,能当上学生会长,自然也是好处多多,其他不讲,光"能力"这个测评上的可观加分就值得争上一争。国外的名牌大学并不是那样好进的,而具有领导学生会的经历,能添助不少。这里的孩子心气儿也高,是绝不愿意进个三流的野、鸡大学混个文凭了事的。
  名扬有能力的人不少,竞争自然是很激烈的,勾心斗角,阴谋阳谋,十八般武艺,端看谁技高一筹。而所谓拉票,也并不是将每一个人都说服,拉到自己这边儿,候选人通常会选择一些小团体的领袖,争取到这个领袖的支持,也就得到了那个团体的支持。何铭就是名扬其中一个小团体的领头人。
  谢暄不由自主地拿着笔在草稿本上划算起来——扬关有一句话说对了,这事儿他要是忍气吞声,别人怎么看?一个人威信的建立,是看他遭受了挑衅挫折,能不能组织快速有效的反击的。

作者有话要说:终于写到高中了呀,随之而来的争斗啊、重逢啊、JQ啊终于要接踵而来了,各色人物粉墨登场,哈哈,小激动一把,我要好好酝酿酝酿~

最近挺忙,每天只能写一点,所以给大家个选择,是一次放半章,我日更好呢,还是一次放一章,我隔日更?


28

28、意外之喜 ...


  五点,下午的课全部结束,浑圆的落日挂在西边树梢,金红的余晖将整个校园笼罩在一片瑰丽当中,住校生三五成群说说笑笑地往食堂走去,走读生则走向校门。谢暄没有住校,他了解自己,有着轻微洁癖的他并不是和顺的性子,对己对人都苛刻。他爸妈干脆在离学校不远的地方给他买了套小公寓,不大,也就一室一厅,有一个钟点工每周来打扫两次。
  刚走出门口,就听见有人叫谢暄的名字。
  谢暄循声望去,就见一个人从一辆宝蓝色的敞篷跑车里站起来拼命地朝他招手——是江缇英,这么冷的天,只在衬衫外穿了件军绿色的短风衣,配着那闪瞎人狗眼的豪华跑车,确实够骚包,是江缇英的典型风格。
  不过,谢暄知道这辆跑车肯定不是他自己的,江缇英他那首长老爸对他极其严厉,这种显而易见的奢侈品是绝不许他沾的,可惜,江缇英没继承一丁点儿先辈艰苦朴素的传统,他不追求世俗意义上的名利,正经书念得一塌糊涂,于旁门左道上却精道。原本他爹靠着够硬的关系,将他安排进名扬,可惜——江缇英小爷很不给面子,第一学期就七门红灯高挂,逼着他老爸给他转学——
  江缇英和谢明玉的矛盾由来已久,谢明玉很瞧不上江缇英,觉得他没出息,只会仗着家里的势吃喝玩乐,江缇英呢,也觉得谢明玉假,当婊、子还要立贞洁牌坊。反正,互相都瞧不顺眼。谢暄一直不明白,他与江缇英其实并无什么交情,怎么江缇英一见他就一副熟得不得了的样子——
  江缇英已经从跑车里跳了出来,一把勾住谢暄的脖子,"谢暄,去玩儿啊,我们准备去'麦乐娱乐城'玩儿,你去不去?"
  谢暄不着痕迹地拨开他的胳膊,"不去。"
  江缇英不高兴起来,埋怨道,"唉,你这人真没意思——谢暄,我跟你说,人生苦短,有首诗怎么说来着'愿为武陵轻薄儿,生在贞观开元时。斗鸡走犬过一生,天地安危两不知',这是王安石这苦逼了半辈子的人得出的至理名言啊,你瞧瞧咱们,生在新中国长在红旗下,一头栽在这绚烂盛世,美女靓汤软妹子,近水楼台,还不得快乐时且快乐——"
  江缇英等的人已经到了,大概是听到他们的对话,有一个不合时宜的声音响起,"江缇英你叫他干什么,他那张乖宝宝的脸往那儿一摆,咱们还玩儿什么,直接打110叫人来认领走丢的小孩儿——"这话,有点儿刻薄。
  江缇英的脸立刻就挂下来了,不悦的目光直逼说话的人,"有你说话的份儿吗?"
  那人一愣,似乎没料到江缇英会将矛头对向自己,试图挽回,"怎么啦,我不就开个玩笑——"但毕竟显得底气不足。
  江缇英冷笑,"小爷我不爱听玩笑——你可以走了,这儿没你车位。"
  那人涨红了脸皮,很是难堪,"江缇英你搞清楚,是你自己说请我去玩儿的。"
  江缇英高傲地一挑眉,"那又怎么样,我现在不乐意了。"说完,回头,一把夺过谢暄肩上的书包扔进车里,"走,谢暄,今天我他妈拖也把你拖走,成天待家里孵蛋呢——"
  这江缇英是霸道惯了的,其他人极其有眼色,立马笑哈哈地附和,"对啊,一起去嘛,竞选的事儿再忙也得休息嘛——"
  江缇英回过头来,"什么竞选啊?"
  "你不知道?学生会换届选举啊,谢明玉也参加了——"
  几人说说笑笑,将谢暄推上车,很有默契地没有再看那个最开头说话的人,那人一张脸几乎涨成猪肝色,又是尴尬又是怨恨,一扭头,走掉了。

  谢暄的眼角瞄到那人愤恨又不甘心地离开,垂下眼睑,不知在想什么。江缇英自从听到谢明玉这个名字后,就一门心思地在询问关于学生会换届选举的事。等车到"麦乐娱乐城",他已经拍案决定要支持谢暄。这倒不全是仗义,纯粹是想找谢明玉的不痛快,反正,敌人的敌人,就是自己的朋友。不就是拉票么,谢明玉那些手段,不就是吃喝玩乐糖衣炮弹的笼络人心嘛,他江缇英论起玩儿来,那也是专家。当年江缇英还在名扬混的时候,虽然成绩是惨不忍睹了点,可,盖不住人家后台硬啊,人又仗义豪气,还是结交了一帮人的。
  江缇英是个喜欢热闹的,三天两头要叫上一帮人,闹上一闹,朋友再带来朋友,也不一定个个跟他铁,但见面打声招呼哈拉两句的交情还是有的。光各种各样的圈子,十根手指估计就数不过来了。
  江缇英自告奋勇要帮忙,这倒是意外之喜。不过谢暄也没多抱多大希望,倒不是质疑江缇英的能力,只是论根基,谢明玉肯定要比只在名扬待了一学期的江缇英强上不止一倍——谢明玉在名扬的高一年段,很有影响力——这也好理解不是吗?刚从初中毕业,升上高一阶段的兴奋和刚挣脱父母的束缚让毛孩子们的自我极度膨胀,对于谢明玉那样才华横溢又狂傲不羁的学长,是很有认同感和代入感的,谢明玉又惯会做人。到了高二,因为属同辈,他的优势才不那么明显。因此,江缇英能争取过来的人数有限,
  不过,谢暄也只要江缇英牵制住谢明玉他们的精力就好了,其他的,他自有主张。

  麦乐娱乐城是一座综合性的大型娱乐会所,金碧辉煌地矗立于市中心,里面的娱乐设施一应俱全,但老实说,凭江缇英他们这个年纪,再有权有势,能进入的地方也有限。在谢暄看来,江缇英他们也就只动了"麦乐"的皮毛,那些真正高级所在,是有专用电梯直达的。
  舞池里全是年轻男女,在五颜六色变幻的灯光下,一张张脸全然没有了白天的模样,迷醉得如同喝了二两老白干,随着激荡的电子舞曲晃动身子。江缇英这个小疯子早就已经脱了风衣,连衬衫纽扣也不知何时已经全解开了,露出大片光洁如玉的肌肤,硬拉着谢暄下了舞池,随着音乐甩头、扭胯,眼神慵懒又迷醉,看似随意中又带着漫不经心的挑逗和诱惑,相当专业,灯光水似的滑过他笔直坚、挺的鼻梁、下巴、喉结、胸膛,一直到他平坦紧致的小腹,在肚脐眼里打转——
  谢暄从来没有遇到过有人这样明目张胆地对他跳艳舞,耳朵有点烧,扭过头,却在不经意间仿佛看到了一个人的身影,忍不住拨开人群跟过去——
  江缇英半醒半醉似的转向了别人,跳得非常沉醉。只是在谢暄刚要踏出舞台,他又不知怎么缠上来,整个身子趴在谢暄背上,差点把谢暄压趴下——
  "你去哪儿?"江缇英对着谢暄的耳朵扯着嗓门喊。
  谢暄的耳膜被震得生疼,费力地拨开江缇英的身子,"上洗手间。"
  "哦,那你快点儿回来——"他倒是不纠缠,轻快着身子又回了舞池,跳得不亦乐乎。
  谢暄已看见那个人影转过了墙角——

  麦乐娱乐城能在省城这样竞争激烈的娱乐业内站稳脚跟并跻身一流,不是没有道理的。单单一个洗手间就修建得无与伦比的豪华,隔音设施更是没话说,外面再闹腾,里面照旧静谧得跟图书馆似的。
  谢暄推门进去,就见刚刚那个人仰着头靠在墙上,右手中指封着一个鼻孔,正满脸陶醉地吸气。谢暄一瞧就知道这是刚嗑了药后的表情。大概没料到这时候会有人进来,那人斜眼看了他一眼,迅速而不动声色地手里的什么东揉成一团塞进裤兜,然后转到洗手台拧开水龙头——这个人就是这一星期以来几乎占据了谢暄所有思想的人——唐至,名扬不折不扣的风云人物,学生会会长,也是击剑队的明星队员。只是,他已经差不多两个星期没来学校了,据说,他正在准备参加美国的SAT考试。
  这一刻,谢暄倒是很感激江缇英把他拉到了这里来。
  唐至根本没理谢暄,倒是洗手台前的另一个人张跃群朝谢暄点了下头,张跃群也是学生会的干事,与唐至属同一个团体——
  谢暄没急着说话,而是装作上厕所的样子从容地走进格子间,关上门,听见两个人正在说话——
  哗哗的水声间,唐至有些不悦的声音响起,"你他妈最近很大爷嘛,好几次叫你出来都推三阻四的。"
  张跃群并没有生气,"你也知道啦,我最近忙于应付那个古板的老太家教,我妈把我看得很严,哪像你,你爸都不管你,这么自由——"
  "算了,出了国就好了,天高皇帝远,想管也管不到了,我本来还想介绍我堂哥给你认识的——"
  "就你那在美国念书的堂哥?他回来了?"
  "是啊,上个月回来的。哇靠,我跟你说,你真是想都想不到,原来冯学壹跟我堂哥是小学同学——"
  "真的?"张跃群的声音里明显有兴奋、惊讶、崇拜——
  "骗你干什么?我现在才知道,咱们以前那都算个屁,自以为是,其实根本就是小儿科,真要说起来,有什么值得骄傲——你是没见着冯学壹那帮人,那真是妖怪级别了,风度、品位、傲气都勾兑在骨子里。听说他前段儿时间看上'旌旗'的一个十九岁的服务生,那小子刚从乡下来的,不识抬举,要死要活的,把冯大少弄得有点儿不高兴。你猜后来怎么着,经理亲自领着那小男孩儿去赔罪,哭着求着请他大少笑纳,可惜,人家冯学壹没兴趣了——这才是真牛逼!"
  "冯学壹喜欢男的?"语气里掩饰不住的吃惊。
  "啧,想多了吧,他哪里是喜欢男的,就是玩玩,贪个新鲜——"
  这时却忽然没了声音,谢暄悄悄地打开门,望见唐至附在张跃群的耳边正悄悄说什么,脸上一片神秘。张跃群的脸上是掩饰不住地吃惊,不可置信地用手指上面,"真的?你真的上去了?"
  唐至挑了下眉,笑而不语,很有些得意。
  张跃群有些迟疑道,"那现在他们算是把你当自己人了?"
  说到这个,唐至便有些郁郁,"哪儿那么容易,他们那圈子哪里这么好进,就是我堂哥,也不过是在外围,真正核心的,都是跟着冯学壹打小儿一块儿长大的,不过,我有信心——"唐至一笑,谈话到此结束,两个人推开洗手间的门,出去了。
  谢暄从格子间出来,走到洗手台前,拧开水龙头,却不由自主地抬头往上看——所见的,自然只有装修典雅的天花板,但是谢暄知道,再上面,就是那些需要专用电梯才能上去的高级地界儿。


作者有话要说:我决定明天更一整章,后天让南生和三儿见面。


29

29、交易 ...


  "学长——"
  唐至停下脚步,循声望去,就见谢暄挨着他那辆他爸刚买给他的银色凌志的车头靠坐着,显然正在专门等他。
  唐至挑了下眉,直直地走过去,压根不看谢暄,走到自己车门边,谢暄跟了过来——
  "学长,我很希望能得到学长的推荐。"谢暄也跟了过去,直言不讳自己的目的。
  唐至原本已经打开了车门,又重重地关上,回头两只胳膊抱胸,眉毛高高地挑起,充满讽刺,"凭什么,我有什么好处?"这话很不客气,但唐至也不需要客气,谁喜欢原本属于自己的权力要白白落到一群乳臭未干的小毛孩手里?虽然是自然引退,但,已尝过权力滋味的人,谁能忍受一朝权力落空带来的失落和不平衡?
  谢暄并没有被激怒,平静地说:"但你也没有损失不是吗?"
  唐至指着谢暄的胸口笑得轻佻又嘲讽,"知道吗?你那堂弟谢明玉的狗腿也来找过我,结果你猜我怎么回答他的?"
  谢暄知道肯定不是好话。
  唐至笑起来,很得意,"我叫他回家去抱他奶妈的大腿——"
  唐至原本以为这回谢暄应该感到难堪甚至恼火,但谢暄的眼神连一丝变化也没有,沉静得像午夜的湖水,他说:"我能让你打进冯学壹的圈子——"
  唐至一愣,想讽刺几句,却在接触到谢暄平静又笃定的目光后,不知怎的却有些势弱,于是用更加傲慢的语气反击,"算了吧,别再我面前大言不惭了,你们谢家是不是都有满嘴跑火车的毛病啊,走开——"
  说着打开车门就要坐进去,谢暄掰住车门,不让她关实,黑色眸子直直地望向唐至,像利箭似的直射内心——"是不是大言不惭,试试不就知道了。学长应该不是那种无胆之人才对——"
  唐至沉默了好一会儿,抬头,"你准备怎么做?"
  谢暄慢吞吞地放开车门,将两只手插、进裤兜里,嘴角慢慢漾开一朵笑,"周六晚上七点,麦乐一楼大厅见。"说完,便转身离开了。

  尽管回来晚了,但谢暄还是在九点以前将作业完成了,然后洗了个澡,拿起放在床头看了一半的《明史》。十点还差五分的时候,他的手机响了——他看了眼上面闪烁的名字,接起来——电话那头是肖焚没有没有任何装饰的问话——
  "你找我?"
  谢暄手里拿着笔漫不经心地敲着草稿纸,声音平平淡淡,"嗯,对冯学壹这个人你了解多少?"
  肖焚可能刚到家,电话里有钥匙扭动开锁的声音,陪衬着肖焚那习惯性讽刺的语气,"你问他干什么,我听说你现在在跟谢明玉竞争学生会主席,可不要输得太难看——"
  谢暄勾了勾嘴角,"多谢关心,咱们还是把话题回到冯学壹身上——"
  肖焚挑眉,"急什么,我有没有教过你,耐心是美德。"
  谢暄将背靠在转椅椅背上,"耐心是美德,但执行是一切。肖焚,别像个长舌妇似的满身怨气,那很难看。"
  电话那头的肖焚冷哼了一声,"三少什么时候居然也会毒舌了?"
  谢暄不为所动,"有其师必有其徒。"顿了顿,他接下去说,"如果你无法提供给我满意的答案,那么我就换一个能的——"
  肖焚微笑,语气不再傲慢,"我得说,谢暄,你学得很快——"
  谢暄跟着微笑,"你是个好老师。"
  肖焚被这话噎得有些悻悻,撇撇嘴,"你想知道什么?"

  与肖焚通完电话已经十一点了,但谢暄并没有立刻睡觉,而是拿出纸笔开始总结分析所得到的信息。人的才能确实有高低之分,有些人得天独厚,才华天分,花枝春满,但若不晓得善加利用,不晓得收敛内秀,照样湮没于尘世。没见古往今来多少天才神童今何在?
  谢暄太明白自己的性格缺陷,他太独,太苛刻,眼里揉不得沙子,不善结交,做不来玲珑八面,但也明白自己的长处——分析布局,隐忍独断,厚积薄发。
  从一开始,他与谢明玉,走的就不是一条道。

  唐至叉着双腿坐在麦乐第一层大厅旁边的沙发上,他告诉自己,反正自己待家里也复习得有些累了,就过来看看那个小子有什么本事好了,就当娱乐自己一下。谢暄还没来,他忍不住看看手表,有些焦躁,那小子不会在耍他吧?哼哼,如果他胆子真的粗了,他不介意给他点厉害看看——没错,他唐至是要退了,可不代表就没法儿整他了,他也不看看,整个高三到底是在谁的统领下?
  七点,谢暄准时出现在门口——没有穿校服的他看起来跟平时有些不一样,一件驼色的猎装大衣衬得他细腰长腿,玉树临风,唐至忽然发现,这个他从没放在眼里的谢暄其实很有味道,这种味道并不是那种少年人的飞扬跳脱、骄傲漂亮,而是一种淡淡的退让、谦和、柔软、笃定、从容、沉静,让他区别于名扬的其他人。
  谢暄看到坐在沙发上的唐至,没有一点意外,仿佛他早就料到了算准了,只是抬起手腕,看了看时间——这个动作让唐至有些难为情,好像是自己迫不及待一样,于是他率先开口,堵住谢暄有可能的问题,"我来这里可不是看杂耍的,你最好别浪费我的时间。"
  谢暄坐到唐至的对面,眼睛在茶几上的水果上转了一圈,最好拧了一颗紫得发黑的提子,便用餐巾纸细细地擦拭表皮,边说:"趁着还有点时间,咱们先把条件谈谈吧——"
  唐至微皱了下眉,按下不悦和不耐烦,"什么条件?"
  "我知道学生会长有一个推荐名额,虽然就前几年的换届选举来看,从来没有使用过,但也没有取消。我帮你跟冯学壹搭上线,你在选举会上做我的推举人——"谢暄抬起头,黑色的眼睛势在必得地看着唐至。
  唐至冷笑了一下,"就算得到又怎么样,换届选举的事我也有关心过,虽然我不怎么喜欢谢明玉,但也得实话实说,他比你有人气多了,你没有多少胜算。"
  "唔~"谢暄含糊地应了一声,提子很甜,"这是我要操心的事。"
  "我的推荐票只给胜利者,如果我把票给了你,你依旧输了,事情可就没那么简单了——"唐至的声音难得出现了阴狠。
  谢暄明白,唐至这个人很狂妄很自负,他觉得他是名扬的王,那他就必须掌控一切,说一不二,不许任何人反对。如果他推荐了谢暄,谢暄却输了竞选,那会让他很没面子,觉得权威被侵犯了。即使他已经处于引退状态,但他依旧要保持住往日风光,以完美之姿谢幕。
  谢暄又吃了一颗提子,"所以你要保证高三至少有三分之二的选票是绝对属于我的。"
  唐至简直要吐血,嘴角讽刺地翘起,"呵,你胃口还真大——就算真有了这三分之二,你就能保证完胜?"
  谢暄从大衣口袋里拿出一个小笔记本和一支笔,弯下腰,在笔记本上飞快地列出优势与劣势,添上各种数据,然后飞快地进行运算,写下最后一个数字,将笔记本转向唐至,"作为暂时的合作者,我给你看一些概率——"
  唐至看着那些密密麻麻也不知代表了什么的潦草数据,有些头疼,身子干脆往后一倒,"搞清楚,我还没答应,说实话,我对这种赌博行为不感兴趣——"
  谢暄看了他一眼,将笔记本收进大衣口袋,"喜欢说不感兴趣的人,往往不是无能之人,而是无胆之人。"
  唐至的眉心一跳,两簇怒火在眼中升起,"你说什么?"
  "没什么。"谢暄又开始拿纸巾擦提子,仿佛不经意地开口,"冯学壹就在楼上——"
  唐至的身上仿佛被按下了什么开关,眉头狠狠地拧起来,在心里面权衡利弊,良久,才用不那么自信的声音问:"你真有办法让让冯学壹接纳我进他们那个圈子?"
  谢暄没说话。有时候,谢暄无法理解唐至这样的人,他们似乎一定要将自己放在一个圈子里,只有得到这个圈子的认同,他们才会有安全感自信心。他们的优越感,往往也来自于他们那个圈子的级别,级别越高,他们越觉得高人一等。当他即将高中毕业,迈入成人的行列,原来那小打小闹的圈子已经不能再满足于他,他急切地向往更高层次的,以此来证明自己的不同,自己的优秀。其实,骨子里还是不自信。
  唐至按捺住怒火,"你有什么计划?"
  这回谢暄抬起头来了,"再完美的计划,不去执行,也是扯淡。"
  唐至咬咬牙,"好。"
  谢暄缓缓地从沙发上站起来,开始向电梯走去。唐至一愣,追上去,"你去哪里?"
  谢暄已经按了那座专用电梯,"去找冯学壹。"
  唐至吓了一跳,"你认识冯学壹?"
  电梯门已经开了,谢暄一步踏进去,"不认识,在此之前,我甚至连他的名字也没听说过。"
  唐至一口气噎在胸口,惊诧得瞪大眼睛,然后,怒火中烧,冲上来一把抓住谢暄的衣襟,"那你在干什么,耍着我玩吗?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你他妈脑子清不清楚啊,没有'金卡'我们连门都进不了——"
  谢暄靠在电梯壁上,面不改色地看着唐至,"要么上去,要么出去。"
  电梯门缓缓地合上,唐至仿佛认命似的,不情不愿地放开谢暄,站在一边干瞪着眼睛,手心里都是汗——

  电梯直达顶楼,电梯门一开,扑面而来的是全然不同于楼下的古典雅致,厚厚的土耳其地毯踩在脚下像踩着一朵青云,墙上几幅肃穆的老油画全像是博物馆美术馆的遗珠,古奥的人物古秀的山乡古雅的画框,让人仿佛进入了十九世纪。
  唐至悄悄擦去手心的汗,看着身边的谢暄两手藏在大衣衣兜里,惊诧地发现,他脸上的神情与在大厅里时发生了变化,眉眼深处全是盛气凌人,尊贵傲慢都勾兑在骨子里,再从没一个走路的姿势,抽鼻子的小动作,眨眼的瞬间散发出来——
  唐至吓了一跳,心里面不由有些惴惴,还没走到门口,已有制服笔挺华美的服务生迎上来,笑容客气但语气强硬,"对不起,两位客人,我们这里只接待贵宾,不对……"
  唐至早料到这个情况,还想看谢暄笑话,谁知还没等服务生说完,谢暄已提起一脚往人身上踹去,"瞎了你的狗眼!"
  满是戾气的声音连唐至都吓了一大跳,抬眼望去,只见谢暄如同一个骄横跋扈的被宠坏了的小公爵,连一个眼神都欠奉,径直走进屋里去——
  那服务员疼得蜷缩在地上,又拿不准谢暄的身份,就趁着这个空挡,唐至暗暗压下吃惊和惶惑,赶紧也趾高气扬地进去——


30

30、21点 ...


  这就进来了?
  唐至的脑袋有点儿懵,觉得像做梦似的,但眼前所有的一切都在告诉他这一切的真实性——富丽堂皇的立柱雕塑,华丽的拱形穹顶,绘以一幅巨型的维纳斯诞生图,足以举办一百多人舞会的大厅庄重而不笨拙,富丽但不庸俗,穿着深蓝色制服托着鸡尾酒盘游走于各个客人之间的侍应生,沿着四边墙展开的吃角子老虎机,只见信号灯光闪亮,轮盘飞转,令人眼花缭乱,大厅中央是一长溜牌桌,21点、轮盘赌、骰宝、梭哈和各类台桌混合交错,每个桌子前都有人,微笑的、大笑的,空气中弥漫着令人激荡的赌博的荷尔蒙——
  没错,麦乐娱乐城最金贵最奢华的所在,就是顶楼的赌场。再没有哪个地方能流传那么多一夜暴富的传奇和倾家荡产的人间悲剧,再没有那种游戏既能让人恨之欲死却又割肉难舍,再没有什么能让人经历从生到死绝处逢生的跌宕起伏。
  这是一朵开在地狱边缘的花,艳丽、带毒。
  唐至有点儿激动,忍不住看向谢暄。谢暄的目光在大厅周围逡巡,审视、估量,最后落到一处高出来的去处,只见三级台阶之上,是一块与主大厅隔开的分间,那上边有十几张桌子,只是不多的一些赌客。
  "那是高赌注区,最低赌注是200元。"唐至说,"冯学壹经常在那儿玩。"
  谢暄回头看了看唐至,"你玩过吗?"
  唐至的右手握拳抵在嘴边,轻轻咳了一下,"除却逢年过节跟家里亲戚小打小闹一下,这里我堂哥带我来过一次,只在大厅玩过——"然后,他撇撇嘴,眼里有一惯的傲慢,"我又不傻,赌场在赌桌上占有一定优势,别看现在看起来都有输有赢,场面挺热闹,到头来,每个赌客最终都会输钱。我不是行家,但我也不会把自己弄得像个傻子——"
  话是这样说,可谁到关键时刻能真正把握得住自己呢?在这种氛围里,人的肾上腺素急速上升,头脑发热,心情极度亢奋,谁还管得了其他?
  谢暄的目光盯着高赌注区,问:"你带钱了吗?"
  唐至看他一眼,"不多,现金也就差不多两千,倒是有卡,不过这儿不接受刷卡。"
  谢暄点点头,走到换筹码区,在唐至吃惊的目光中,从口袋里拿出一捆钞票,足足一万元,然后抽出20张,换了20个黑色筹码。唐至不甘落后,也用身上的现金同样换了20个黑色筹码,然后有些紧张兮兮地看向谢暄——"现在怎么办?"
  谢暄看起来一点都不像第一次来赌场的人,也或许是面部表情缺乏的缘故,他看起来相当镇定,"试试运气吧。"说着已经率先走向赌区。
  唐至不想在谢暄面前表现出自己仿佛很需要他的样子,于是跟他分了开来,自顾自地在那些赌桌前游走查看,有好几次,那些快速赢钱的诱惑使得差点就将手中的筹码放上去了,但是最终,内心的小心谨慎还是喝住了他——转了一圈,手中的黑色筹码依旧一个也没少,粘着湿湿的手汗,唐至有些对自己的胆小不满——可是,他当然也想像那些一掷千金的赌客一样出手阔绰,但是,尽管跟谢暄说他资金充足,事实上,却并非如此。父亲对他还算大方,但他花钱一向大手大脚,朋友多,请客吃饭、上迪厅游乐城,买最新款的电子产品,朋友生日、江湖救急——钱就这么哗啦啦地流出去了——
  上次跟他堂哥来这儿小玩了一场,一夜之间就输掉将近两千,使得他对赌博这种游戏既心痒又害怕。他的眼前晃过谢暄轻轻松松拿出一万块钱的样子,心里忍不住有些酸。
  他抬头环顾了一圈,寻找谢暄的身影,然后愣住,吓了一大跳——谢暄居然已经在赌桌边坐下来了,而且还是高赌注区。
  唐至的心怦怦跳起来,快速地绕过人群,奔着高赌注区的桌子走去——
  谢暄坐在一张21点的赌桌前,唐至略略有点失望。21点?他还以为是玩纸牌呢,毕竟怎么看都是纸牌比较刺激,大概也是受香港电影赌神系列的影响,总觉得男人就应该玩纸牌,将自己一切演技诡计英明决断,最佳地运用在与他人的对峙较量中。而21点,似乎只是你和纸牌的较量,平平庸庸,没有什么个人风格可言。
  不过,唐至依旧有着克制不住的兴奋与紧张。庄家扫起桌上的六副牌,开始熟练地洗起来。他的双手优美地在牌间舞蹈,就像电视上常演的那样漂亮利落。然后他摊开牌,示意谢暄分牌——
  唐至紧张地心都要跳出来,但谢暄似乎很随意,仿佛真的只是来玩玩,手中过来过去的都是筹码,以至于使人忘记到底是拿了多少钱在赌——唐至侧后方,看着谢暄那面不改色漫不经心的模样,恨不得代替他上去。当谢暄有些迟疑到底是继续要牌还是不要牌的时候,他有时会忍不住提醒。庄家大概以为他们是跟着大人来见见世面的,并不在意,甚至有时还会给出自己的意见——
  这样来来去去十几把之后,唐至忽然发现谢暄看起来好像打得很随意,简直不大看自己的牌,往下注圈里扔钱好像也是乱下的,完全像个不懂行的小孩,他会时不时地猛地将赌注加到800块,有一次甚至加到了一千块,居然极为走运地得到了二十点,大赢了一把。他赢的时候没有得意忘形,输的时候也没有垂头丧气,就好像对正在玩的赌牌根本没有兴趣一样——但,唐至在心里默默算,他好像一直很幸运——难道这是初手的手气?
  正在唐至胡思乱想间,有人走近了他们这一桌,站在谢暄背后看起来——唐至没在意,随意地瞥了一眼,这一眼,却让他定住了身影——这个男人二十五六岁样子,手里拿着一杯波尔多红酒,深蓝色衬衫外罩一件剪裁得体的羊绒休闲西装,没有打领带,手上也没有精英人士必备的瑞士名腕表,而是一串白色檀香木的佛珠手串,在大气优雅的同时,又兼具温润谦和——他就是冯学壹。
  冯学壹的背景很复杂,没有人能真正说得清,普遍的说法是,他是冯家唯一的男孩儿,冯家是在国民党执政时期就移民海外的江南望族,出过翰林,出过党军高层,出过太平绅士,出过大资本家,据说还有些黑道背景的,总之,是很有分量的。而冯学壹本身,是麻省理工学院的高材生,持有国际精算师执照。
  唐至紧张得手都在微微颤抖,有心想提醒一下谢暄,却怎么也做不到。
  谢暄其实知道有人来到他身后了,他闻到的不是精英人士身上那种千篇一律的古龙水的味道,而是一种淡淡的檀香,很清雅,很静气凝神。
  赌注圈里是五百块,谢暄手里已经有十八点了,这种情况下,一般不会再要牌,怕胀破,唐至刚想提醒谢暄,却见冯学壹一边似乎不经意地将手搭在谢暄的肩上,一边用似乎很语重心长的声音开口,"贪心不足蛇吞象啊——想清楚——"
  谢暄似乎并没有注意到自己肩上的手,不动声色地回,"我喜欢冒险,那让我觉得生命可以把握。"他居然又追加了五百块的赌注,然后果断地要了一张牌,居然是一张3,简直太他妈幸运了——
  谢暄的脸上露出浅淡的笑,等庄家抓完牌之后,将牌往桌上一放,"上帝眷顾好孩子。"
  唐至紧提的一颗心终于放下,松了口气,看向谢暄的目光不由带了点别样的神采——这小子他们的运气也太好了吧!
  冯学壹收回谢暄肩上的手,喝了口红酒,微笑着问:"在哪儿念书?"
  "名扬。"唐至抢先回答,在接触到冯学壹望过来的视线后,唐至又急忙解释,"我们一个学校的。"
  冯学壹点点头,"跟着长辈过来玩的?"他的目光在唐至手里的筹码上划过,"怎么你不去玩?"
  唐至嘿嘿笑笑,指指谢暄,"他是我学弟,谢暄,我叫唐至,是唐岩的堂弟,上星期在'远洲国际饭店'见过冯大哥呢,我一直听我堂哥讲关于冯大哥的事情呢,崇拜得不得了——"
  冯学壹毕竟大几岁,阅历经验不是当假的,这样的场面见多了,脸上有恰到好处的亲热,"原来是唐岩的堂弟,以后跟着你堂哥多出来玩玩,都是自己人——"
  唐至有些受宠若惊,想说些什么俏皮话,但一时又想不出来,冯学壹已经将注意力转向谢暄了——
  谢暄的运气简直好到爆了,又一连赢了好几把,最后居然还以罕见的"blackjack(头两张牌正好是21点)"结尾,当最后一张塑料牌出来,表明这一圈已经胜利结束。
  谢暄足足赢了五千多,他慢慢收起筹码,表示不再继续玩下去。冯学壹看着他,似笑非笑道,"你数学很好。"
  面对他这意有所指的话,谢暄看他一眼,"我是国际奥林匹克数学竞赛中国代表。"
  "唔~"冯学壹拉开嘴角,点点头。
  "骗你的。"谢暄面不改色地说完,站起来准备离开,这时却见那个一脚被他踹到的服务生正带着一个负责人模样的人在大厅里张望,显然正在找谢暄——
  他不敢立刻进来寻人,一怕真的得罪贵客,二怕扰乱赌场内的秩序,吃不了兜着走;但又担心放进了不妥当的人物,到时候也要吃赔账,于是去找了负责人——
  谢暄知道不妙,微微侧了侧身,以期让冯学壹挡住他的身体。被谢暄耍了一把的冯学壹哭笑不得,不过他还不至于跟个孩子计较。这会儿看见谢暄反常的动作,再瞧瞧正向他这边走来的经理,人精儿似的冯学壹哪儿还什么不明白的?不由地调侃,"怎么,怕了?打人的时候怎么没想到怕?"显然,冯学壹早就知道门口的事了,他会来这儿根本就是故意的。
  唐至一惊,不敢置信地瞪着谢暄,才明白过来谢暄在门口的虚张声势。
  既被说破,谢暄也就没什么好遮掩的,挑了下眉,慢吞吞地说:"抱歉,学习压力大,心情不好而已。"
  信他个鬼!
  经理和服务生已走到他们面前,见着冯学壹跟他们在一起,有些惊讶,"冯先生,这是——"
  冯学壹还没说话,谢暄已经将五六个黑色筹码丢向服务员,丢下一句"医药费"就施施然地越过他们走向兑筹码区,去换钱了——
  服务员手忙脚乱地接住,不知所措地看看经理又看看冯学壹。

  "喂,谢暄,你这是干什么?你在做什么,你知不知道那个人就是冯学壹啊,你刚才的态度——"唐至追上谢暄,满脸都是愤怒,可惜谢暄根本不为所动,将所有的筹码换回钱后,用橡皮筋扎好,放进自己的口袋,然后走向门口——
  唐至急急忙忙地也换回现金,在电梯前追上谢暄,正要开口,后面有人追出来,正是那个经理,满脸堆笑,与先前截然不同,"谢少爷,唐少爷,这是冯先生吩咐的两张高级VIP卡,以后随时欢迎两位少爷来我们这小地儿玩玩,轻松轻松——"
  说着递上两张金卡。
  唐至的眼睛都瞪圆了,不敢置信,"给我们的?"
  经理笑着点头,"没错,年轻人有眼不识泰山,我一定好好教训他,两位少爷别介意。"
  谢暄面色坦然,随便拿了一张放进口袋,唐至一看,也连忙拿过自己那一张。
  "两位小少爷有空来填一下资料就可以了,两张卡都已经输进电脑了,随时可以使用。"
  电梯门已经开了,谢暄不等经理说完已经走进里面,唐至笑容满面春风得意地挥手让经理可以走了——
  电梯门一关上,唐至就兴奋得一把勾住谢暄的脖子,将金卡在他眼前晃来晃去,"哇靠,赚大发了,这可是'麦乐'的高级VIP,你知道要搞这样一张卡又多难吗?冯学壹就是牛,这样的卡也一送就两张——"
  谢暄拨开唐至的手臂,冷淡地说:"他本来就是这个'麦乐'的股东,即使所占股份比例不是很大,但送两张卡的权力还是有的。"
  "这你也知道?"唐至斜眼看了他一眼,又马上被喜悦激动淹没了,"不过今天真他妈值了,你听见没有,冯学壹说以后让我多跟他出去玩玩——对了,你今天赚了不少吧,靠,你小子手气还真是好到爆了,blackjack居然也被你拿到——"
  谢暄靠在电梯壁上,捏了捏眉心,有些累,"不过是数学罢了。"
  唐至不解,"你说什么?"
  谢暄懒得跟他解释那套记牌理论,扯开话题,"没什么——周二的学生会换届选举,你别忘了。"
  唐至的兴奋激动之情这才略略收了起来,又恢复到一贯高高在上的样子,"行了,忘不了。"

作者有话要说:估计错误,明天真的见面啦!


31

31、重逢 ...


  上午还阴雨绵绵,到了下午,金色的光线从厚厚的云层射出来,一下子光芒万丈,绚丽得令人惊叹,窗外的桂花落了一地,空气里弥漫着桂花的清甜和雨水的湿润交织的香气。
  礼堂里很安静,高三的一位学生会干事的学姐充当这一次换届选举的主持人——这是她最后一次参加这样的重大的活动,今天之后,新的学生会长诞生,而学生会高三的干事将全部引退,新旧力量转换,权力交接。
  谢暄坐在自己的位子上,那日在麦乐顶层赌场的醉生梦死豪华尊荣似乎已经远去,他还是那个成绩优秀,寡言少语的少年——谢暄的拇指指腹轻轻摩擦着圆润的指甲,对于这种双面生活,他转换自如,并没有任何不适——
  感受到右侧的视线,他微微侧了侧头,正对上谢明玉的目光。两人默默对视几秒,各自转开视线。
  礼堂里忽然爆发出热烈的掌声,在这掌声中,学生会会长唐至身穿金色滚边的剑领白色西式制服,风度翩翩地走上台,调整了下话筒的高度,脸上带着长久手握大权带来的沉稳和从容,先用目光在大厅里逡巡了一遍,等到掌声落下,他才缓缓的开口——
  这是固定程序,连说辞几年来也一成不变,无非是总结过去,展望未来,充分肯定自己,轻描淡写不足之处的卸任发言。
  唐至自身确实存在这样那样的毛病,装模作样、急功近利,但他本身的能力却还是不错的,尤其是行政方面的,任职期间,虽无大作为,但亦无大错,几次校际之间的大活动也办得极出色,因此,总体来讲,他在学校领导和学生之间的印象还不错,尤其是他作为击剑队的王牌选手为学校搬回一座座奖杯,实在功劳不小。
  讲话已接近尾声,唐至忽然话题一转,用郑重的语气道,"我们名扬的学生从来就是最优秀的,而这次的竞选代表更是其中的佼佼者——他们有想法,有能力,有魄力,让我们看到了一个新的时代——在这里,我不得不投出我那极其重要的一票——"
  说到这里,唐至很有经验地停了下来,礼堂里果然安静得连一根针掉下的声音都没有,每个人都竖着耳朵,盯着唐至的嘴巴。
  谢明玉皱了皱眉,已经有不妙的预感。坐他旁边的孟古也不傻,已愤愤出言,"操他老子的,先前一副不参合的清高样,来这一套,够阴险——"
  陆眠的脸色也很不好看,显然他也不认为唐至会将推荐票给谢明玉。
  唐至看达到了自己想要的效果,才缓缓地说出自己选择的接班人——"谢暄——"他的脸上浮起微笑,"我知道很多人会疑问,为什么是谢暄?是不是我跟他私交比较好?还是有其他什么不可告人的原因——我可以在这里斩钉截铁的说,都不是——事实上,认识我的人都应该清楚,我绝不是那种公私不分的人,还是那句话,能者居上——谢暄作为我的学弟,我看到他谦逊、刻苦、有礼的一面,而作为学生会的干事,他又做事认真,目光长远,敢于接受挑战——我在他身上看到了一个作为领导者该有的一切品质——"
  唐至说了什么多少溢美之词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的态度。那些摇摆不定、无所谓、或者真的天真地对学生对自身利益异常关心的学生从他这个过来人身上得到了心理暗示,而学校领导也不得不考虑唐至的意见。前任学生会会长的推荐,确实至关重要。
  唐至说完,轻蔑地看了一眼面无表情的谢明玉,然后和谢暄交换了个心知肚明的眼神,挺着腰背骄傲地走下台。
  "看我不搞死这小杂种!"脾气火爆的孟古狠狠地瞪了眼春风得意的唐至。
  谢明玉转过头,不由自主地去看——得到推荐,他的脸上并没有得意忘形,甚至连应该的愉悦和谦虚也没有,仿佛本该如此,目光沉静,矜持而清朗,气度自生。

  之后是三位候选人的竞选演讲。谢明玉的第一个,在唐至刚刚发表这样的推荐后,这个顺序对他来说很不利。
  不过,谢明玉是那种会甘愿认输的人吗?
  他从座位上起身,两只手还插在裤兜里,如同闲庭信步般走上台,嘴角勾一抹笑,眼神中的优越感,带点儿冷意,带点儿不屑,带点儿讥诮,天生贵族范儿。
  "问过自己这样一个问题吗?你来这儿干什么?你坐在这里干什么?我们一路上最贵的幼儿园,最好的小学,最有名气的中学,然后出国上他妈的镶金镀银的常青藤,为什么?因为我们的父母告诉我们,这是最好的,只有这样,我们才会幸福,才会成功。若是不按他们说的做,他们就要伤心,就要抑郁,就要以一副受害者的姿态出现——因为他们为之付出了全部的爱和心血的孩子却不听他们的话,这是我们的错——"
  礼堂里鸦雀无声,都被谢明玉这一番"大逆不道"却掷地有声的话震住了。
  谢明玉缓了缓语气,"从我们出生那一刻起,我们的父母就已经雄心壮志地策划好一幕出色的舞台剧,他为我们写剧本,仔细考量,多方求证,然后为我们穿上最漂亮的表演服,提拎着我们的走上舞台,看我们玩偶似的演出他们的剧本,他们在台下拼命鼓掌,满脸欣慰,他们成功了,他们圆满了,那么你呢?你在哪里?"
  "……我们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这种模式,可悲,可怜,可叹——那么,我们将问题回到最初?我们在这儿干什么?我们坐在这里干什么?我来告诉你们——我们是为了做我们自己,我们的人生不是父母的续集,也不是别人的翻拍,我们才是原创!"
  不得不承认,谢明玉很懂得煽动人心,连一向最看不惯他的扬关脸上都有微微的激动——都是十七八岁的年纪,最是不知天高地厚,对于唾手可得的东西往往视而不见,却对大人不能要求去做的事一定要千方百计地尝试。
  谢明玉精彩的表演衬得第二位竞选者的演说黯然失色,他说到后来,连自己也变得不自信起来,最后的掌声也稀稀拉拉。
  谢暄的演讲在最后面,他从位子上站起来,接触到谢明玉略带挑衅的眼神——与谢明玉同处一个屋檐下,是需要极好的心态的,否则绝对会被打击得无地自容,这种打击并不是来自于针锋相对的竞争,而是他天纵的奇才和仿佛信手拈来不需要任何努力的成就。谢明玉确实特别受到老天宠爱,天分、才情都到了极致,在别人都还在起跑线的时候,他就已经考虑用何种姿势冲刺了——
  心态稍稍不好的,恐怕要嫉妒得发疯以至心理扭曲,要么就是自卑得低到尘埃里去。好在,上述两种都不属于谢暄。

  "中国有一位少年将军——霍去病,生于贫贱,长于富丽,十七岁的冠军侯,二十四岁英年早逝——想想,鲜衣怒马,少年得意,何等快意,生命绚烂如盛世烟花,这告诉我们,少年当如是,勇锐盖过踯躅,进取压倒一切——
  中国有一位史学家——司马迁,少有大志,一朝获罪,身心皆辱,发愤著书,终成大器——这告诉我们,苦难同样有价值。
  中国有一个痴情的女人——赵四小姐,她十六岁去帅府,去一年,是奸情;去三年,是偷情;一去三十年,那就是伟大的爱情。这就告诉我们,很多事情不是不做,而是要看做多久,时间决定性质。"
  ……
  轻松惬意的站姿,疏朗的意态,清越的声音,从容和缓的语调,还有那双沉静温润的黑色眼睛——不同于谢明玉的激越,谢暄是平和的,同样的校服,他就能穿出青山白云般的简静,更令人折服的,是他机敏的反应,渊博的知识,侃侃而谈的修养,不紧不慢的风格,让人不由自主地去跟随他,听从他——
  扬关在下面悄悄地给他伸拇指。谢明玉的眼神变得深,望着台上的谢暄,仿佛第一次认识他一般。

  "我可不可以投你二十票!"谢暄刚演讲完,忽然从礼堂后面传来这么一声兴奋中又略带戏谑的喊声——
  原本正准备热烈鼓掌的人全哄堂大笑,善意地转头去寻找这么个勇气可嘉的人——
  谢暄站在台上,一眼便看见了喊话的人——他站在礼堂最后面的入口处,懒洋洋地靠在墙上,身上穿了一件短夹克,下面是深色的牛仔裤,衬得一双腿格外修长有力,两只手揣在夹克衣兜里,一步一步走下来,一张脸渐渐从阴影中显山露水——刀削斧凿般的英俊,飞扬的眼角眉梢都是不羁,马丁靴踩在水泥台阶上,仿佛一下一下敲在谢暄的心头——是周南生。
  谢暄看着他,看着那个与记忆中已有了出入的少年,有那么一瞬,他甚至有些无措。但很快,那种微微摇摆的心情便凝固了。
  所有人都好奇地看着这个忽然出现的少年,纷纷小声议论着,闹不清楚他是哪里的。参加活动的老师站起来,"哎,这位同学,你不是名扬的吧?"
  周南生已走到台下,对着老师的质问充耳不闻。
  "你是怎么进来的,跟我去保安处——"老师快步走过去,要去扭周南生的胳膊。周南生忽然朝谢暄咧开嘴笑了一下,那笑容明亮纯净,像窗外金亮的阳光,然后在老师的呼喝声中,飞快地向窗口跑去——在众人吃惊的眼神和吸气声中,跃窗而出,动作敏捷,倏忽不见。
  老师追到窗口,无法捕捉到人影,走回来问谢暄,"谢暄,你认识那个人吗?"
  谢暄的表情不变,"不认识。"
  老师点点头,对他们说:"你们继续,我打电话让保安处理一下——"说着便走到一边去打电话了——

  从投票、唱票到统计的一个小时时间,谢暄坐在位子上显得有些心不在焉。扬关以为他在担心紧张,一个劲儿地宽慰他。谢暄无法解释真正的缘由,干脆闭目养神,自然就没有看到谢明玉望向他的探究怀疑的目光。
  结果出来了,谢暄以微弱的优势胜出。那一刻,掌声雷动,响彻屋顶,扬关兴奋地抱住谢暄,反倒是当事人的谢暄依旧一副宠辱不惊的模样,让人有些刮目相看,从唐至手中接过象征学生会会长权力的勋章,然后握手,学校新闻社的记者按下快门,记录这历史性的一刻——然后是致词、感谢,一切有条不紊,井然有序。
  热闹了两个月之久的学生会换届选举终于正式落幕,走出礼堂的时候,居然已经晚霞满天。扬关从后面追上来,勾住他的脖子,笑嘻嘻地敲诈,"会长大人,旗开得胜是不是该请客吃饭呐?"
  谢暄笑,"好,地点随你选,不过今天不行。"
  扬关哈哈一笑,心满意足,"就这么说定了,你就准备好大出血吧——哎呀,饿死我了,我去吃饭了,你这就回去了?"扬关住校,吃饭都在食堂,因此不与他一条路。
  谢暄点头,"回趟教室就走了——"
  "唔,那行,明天见!"扬关朝他招招手,跑去食堂。
  谢暄一个人慢慢地走向自己的教室,都知道这是今天的胜利者,一路上有相熟或者不怎么熟的人纷纷跟他打招呼。
  教室里已经没有人了,他一个人坐在位子上,得偿所愿并没有让他有多少喜悦,直到有人吃饭回来,他才慢慢地整理了书包,走出教室——

  天黑得很快,校园里已经亮起了路灯。谢暄走出校门,看见烟蓝色的天幕下,一个人蹲在学校旁边的人行道上,正在抽烟,猩红的烟头在黑暗中明明灭灭。
  谢暄站在远处看了很久,才慢慢地走过去,在离周南生三步远的地方又停下了,不动,也不说话,就这么看着他。
  周南生意有所感地抬起头,看见路灯光下谢暄挺拔的身姿,干净温润的眉眼如同被月光洗过,眼睛黑得如同子夜一般,他在名扬校服外面套了一件驼色牛角扣羊毛连帽大衣,两只手揣在衣兜里——明明还是秋天,他却穿得如同初冬。但周南生知道谢暄身体不好,很怕冷,心里面蓦地涌上一点心疼——
  "你怎么这么慢,我快饿死了!"周南生张口,有点像撒娇,但又像是不满抱怨,就像他以前每次等谢暄回家等到星光满天,也是那个语气。他站起来,将烟头扔在地上,用鞋底碾灭了,眉头皱得紧紧的,像撒气的小孩。
  谢暄没动,眼睛紧紧地盯着他,"你来干什么?"
  周南生的动作一顿,有些意外地看着他,"……我来看你啊——"
  他说得理所当然,却勾起了谢暄的怒火,那个怒火来得那样猝不及防,瞬间烧掉了谢暄的理智,他想也没想地就一拳打在了周南生脸上。
  周南生没防备,被打得一趔趄,差点摔倒,莫名其妙被揍,周南生的火气也上来了,摸着肿起来的嘴角,"你有病啊,搞什么鬼,我坐了两个小时的车才到的,你发什么神经!"
  谢暄的脸色铁青,抿着唇角,"没有人让你来——有本事一辈子别联系!"
  周南生的心蓦地被揪得生疼,被谢暄无情的话打击得脸色苍白,气愤地一把揪起谢暄的衣襟,眼里都是毫不掩饰的怒火很阴狠,"你说什么,他妈的到底是谁不告而别的,你有什么资格责怪我?"
  谢暄并不挣扎,逆来顺受,只一双眼睛有倔又冷,盯着周南生像冒着寒气的冰刃。周南生被那眼神一望,不知怎的,无论如何再也下不了手,连一句狠话都说不出来,心里面又憋屈又难过,恨恨地放开谢暄,哑声道,"你要不想见我,我走就是了。"
  说着,扭头就走。他大踏步地向前走,谢暄站在原地,看着周南生毫不留恋的背影,明明还是秋天,地里面的寒气却透过鞋底慢慢地往上蔓延,一直冷到手指尖。他憋住气,转身,发狠地迈开步子,却在走了三步之后,一股巨大的冲力撞击上他的背,撞得他一个踉跄。然后一个裹挟着寒气的身体紧紧贴住他的后背,两条手臂框住他的肩,冰凉的脸颊贴着他的脖子,混着滚烫的呼
31、重逢 ...


  吸。
  谢暄僵住,一动不动,努力睁大眼睛,不让眼泪掉下来。

作者有话要说:终于见面了,不容易啊~


32

32、暧昧 ...


  这是学校附近的一个小饭馆,夫妻店,请了一个小工,店面不大,但收拾得很干净,菜做得也好吃,有点小名气。
  谢暄点了四菜一汤——红烧排骨、肉末茄子、酸辣土豆丝、香菇炒青菜、丝瓜皮蛋汤——周南生显然真是饿坏了,才上第一盘菜,他就已满满一碗白米饭,埋头就吃。谢暄没有动筷,只坐在位子上一言不发地看着狼吞虎咽的周南生——
  "你看着我干什么?"周南生被他瞧得极不自在,眉头皱起来看他一眼,从筷筒里抽出一双筷子塞到他手里,"别干坐着,吃啊,你不饿啊?"
  谢暄拿过筷子,没有动,天已经全黑了,他只能看到自己映在玻璃窗上的脸——周南生不会知道,他曾经回去过周塘,迎接他的却是人去楼空——周进告诉他,周南生的妈妈改嫁了,周南生自然也跟着她妈妈走了,那是中考前一个月的事情。
  谢暄那时候听到这一些的时候,失落?难过?愤怒?不,不仅仅是那些,而是一种深深的孤立无援——就好像小时候捉迷藏,你兴冲冲地躲起来,等待着别人来找你,满心欢喜地准备迎接你的胜利,你等啊等啊,等到路灯都亮起,你默默走出来,傻傻地看着空荡荡的弄堂,你知道,游戏结束,你被遗弃了——那一刻,心底里的小兽张牙舞爪地挠扣着,他遍体鳞伤。
  周南生也不会知道,他回去之后又生了一场大病,病得整个人恍恍惚惚神志不清。他先前已夭折过一个大哥,他这一病,弄得谢家上下阴云密布,不敢轻易言笑,祖父每日清晨都过来看他,同他说些宽心的话,连从不踏足谢公馆的汇文路的奶奶也过来了。他那时候无力地躺在床上,想他是不是要死了。但他终究还是一点一点地好起来了,而且越来越好。
  长辈都说,他病过这一场,否极泰来,以后一定一生康顺。
  但谢家终究不敢大意,也是那时候开始,他有了自己的营养师,每月给自己调理身体。
  但,这一切又有什么好说呢?

  等菜上齐,周南生已经开始吃第二碗,看看谢暄碗里少得可怜的一撮饭,忍不住皱起眉,用筷子敲敲他的碗沿,"你怎么只吃这么点?跟个小姑娘似的——"说话间牵扯到嘴角,疼得龇牙咧齿,摸摸还未消下去的红肿,"靠,你下手够狠的,看不出来啊——"
  谢暄忽然问:"你什么时候学会抽烟的?"
  周南生愣了一下,低下头,夹了一筷茄子和着饭大口地吃下去,含糊道,"老早会的。"
  谢暄便不说话了,一时间,饭桌上的气氛有些古怪。
  周南生忽然放下筷子,从夹克外衣的口袋里摸出一包烟,抽出一根,叼在嘴里,然后用打火机点燃,深深吸了一口,又拿下来,递给对面的谢暄,眼神带点儿鼓励,"试试?"
  谢暄看他一眼,接过来,放到唇间,试探着吸了一口,但呛人的烟草味让他忍不住咳起来,对面的周南生笑起来,显得很愉快,伸手要去拿回香烟。谢暄却一让,并不给他,而是拿在手里细细地把玩了一会儿,看着轻轻渺渺的烟从猩红的烟头上升,然后用三根手指拿了凑近嘴边,又轻轻吸了一口——
  周南生有些发愣,谢暄抽烟的样子很有味道,他学得很快,已不会再呛到,抽烟的姿势很柔和,微微阖着眼,微醺的样子,很淡很薄的烟圈从他唇间吐出,飘过他的眉眼,很静,很柔,平缓如水的宁静下似乎又暗涌着抑郁,和湿漉漉的诱惑,但还没凝结成水汽,又轻描淡写地不见了,像老旧电影中一帧不变的画面。
  周南生眼前出现了礼堂里谢暄洒脱写意的站姿,侃侃而谈的自信与从容,不知为什么,心脏一瞬间紧缩,疼得他略有些烦躁地又从烟盒中抽出一根,放在嘴里,点燃,狠狠地吸了一口,才略略缓解那不知从何而起的焦躁与蠢蠢欲动,笑得有些模糊,"有时候烦得狠了,慢慢就抽上了——"他将烟熟练地夹在右手的食指与中指间,手臂搁在桌沿,出神地望着缭绕的烟雾——
  人家都说关绣这回是交了好运,二嫁居然比第一回嫁得好。他继父是个生意人,有点小钱,早年丧妻,为着儿子一直没娶,现今儿子大了,才想找个人一起过日子。关绣就带着周南生去了城里,住进了一幢带花园的小别墅。他母亲怕人家说她这继母的闲话,于是对继子关怀备至,简直是有些讨好了,反衬着对自己的亲儿子格外冷淡与严厉。继父对他倒还不错,只是,他于那里的一切都格格不入,他只是那个家局外人——他有自知之明,好在高中可以住校。
  "我现在在七中念书,体育特招,其他倒没什么,就是每天训练累得跟狗似的,这回跟着校队来打比赛,请假出来的,明天一早就得回去——"
  周南生说得简洁,于自己家里的事只字不提。男人之间从来不会像女孩中的闺蜜,即使吃到一个好吃的布丁都要细细分享,男人之间的友谊是豪旷而世故的,充满棱角,心里话也和着烟和酒吞进肚子里。
  谢暄将手中的烟熄了,"什么比赛?"
  "全市的校际篮球赛,我打小前锋,你来看吗?"
  谢暄没说话。虽然明知不可能,但周南生还是有些失望,为了忽略心里面的失落,他转移了话题,"孙兰烨也在七中——听说这回我们初中中考成绩很好,光考上七中的就有二十八个,你们七班就占了十九个。我听说——孙兰烨的亲生父母回来找她了,但孙兰烨不肯回去。"
  谢暄想起小学六年级那次,孙兰烨那场仿佛被全世界抛弃了般的哭泣——虽然她的养父母对她并不好,但敏感的女孩儿可能更痛恨亲生父母对自己的抛弃吧。
  跟以往的相处一样,大部分时间都是周南生在讲,讲他在校队的琐事趣事,也讲些谢暄离开后周塘发生的一些事,讲述的过程中,周南生反复地提到了一个叫蒋哥的人,对他极其照顾。谢暄也就记住了这么个人。
  一餐饭吃到八点左右,两个人步行去谢暄的小公寓。

  一进屋子,周南生就对谢暄居然拥有自己的一亩三分地表示各种羡慕嫉妒恨,大爷似的将屋子从里到外溜了一圈,然后才将目光放在那整面墙的书架上——
  "靠,你这是准备读博士呐,这么多书!"他好奇地上上下下打量,随手抽出一本,"这些书你都看过?"
  谢暄将书包放下,"看过一部分——我还有些作业要做,你自己玩一会儿电脑或者看一会儿书?"
  周南生胡乱地点头,"嗯嗯,你忙吧,我玩会儿电脑。"眼睛还盯着手里的书,放回去一本,又抽出另一本——谢暄书架上的书很杂,文学、小说、建筑、金融、心理、水利什么都有——
  "哇哦,这MP3刚买的?还苹果呢,真奢侈——"周南生拿下放在书架上的MP3盒子,拆开来一看,发出惊叹。
  谢暄瞟了一眼,那只MP3是孟冬青的"见面礼",他拆了之后就随手搁在卧室的柜台上,再没动过,后来他来名扬上学,佣人替他收拾行李,以为是他经常用的东西就放进去了。于是这只MP3就跟着在这书架上积了灰——
  "你要喜欢,拿去好了——"谢暄无所谓地说道,低头做作业。
  周南生知道谢暄出身富贵,但这样将昂贵的东西随手送出去的轻描淡写还是让他有些略微的不适,但他也知道谢暄不过是不在意,于是笑着说:"这么贵的东西,我可不敢收,不过借我玩几天好了,下次见面还你——"
  "嗯,随你。"
  周南生便拿着MP3到手提上下歌。

  因为第二日周南生还要赶六点钟的早班车回去,两个人都不敢玩得太晚,十点钟就上床睡觉了。尽管小时候也一起睡过,但不知为何,这回两人并排躺在床上,盖着一条被子,总有什么地方不得劲儿,睁着眼睛望着黑乎乎的天花板,毫无睡意。最后周南生实在忍不住了,"听歌吗?我刚下的。"
  "嗯。"谢暄转了个身,与周南生面对面。周南生悉悉索索地摸出放在床头的MP3,将一只耳机塞到谢暄耳朵里,一只塞到自己耳朵,然后打开开关——李克勤的《一生不变》便从耳机里倾泻而出——
  和缓中略带伤感的背景乐中,一个男人唱——可知分开越远,心中对你更觉牵挂。可否知痴心一片,就算分开一生不变……
  身边是温热的身体,黑暗中因为距离近,彼此的呼吸喷在对方肌肤上,说不出的缠绵。谢暄在软浓的粤语声中,渐渐地沉下来,沉下来,几乎要沉进黑甜的梦乡。
  周南生忽然轻声问:"三儿,你跟人做过了没有?"
  谢暄霍的睁开眼,琉璃似的眸子在黑暗中特别明亮,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反问:"你呢?"
  周南生懒洋洋地笑了,带点儿狡猾,就像初中那会儿他问谢暄有没有摸过女生的胸部一样,那是男生之间的秘密,比试和炫耀,"高一的时候,我们校队有一个经理,是高三的学姐,身材超级火爆的,行为很轻佻,我们私底下经常议论她,有一次训练结束我留下来整理器材,她一个人进来——那时候已经星期六,学校里没人——"他的语气有些古怪,既像是在回味,又带着点儿可能连自己都没察觉的厌恶和嘲讽。
  他只顾着自己说,没有注意到谢暄的沉默。直到说完,谢暄也没有接话,然后忽然摘掉耳塞,从床上坐起来——
  周南生不解,"怎么了?"
  谢暄自顾自地下床,"我去洗头——"说着便头也不回地拐进了浴室,里面的灯亮了,很快传来哗哗的水声——
  周南生愣了一下,也从床上起来,趿上拖鞋,跟着进去,"都睡觉了洗什么头啊,明天再洗吧——"
  谢暄却不听他的,不等水热,就将头钻到了水龙头下。
  周南生没法,一边小小地抱怨,"真是,你小心感冒了,这时候洗得什么时候干啊,怎么神经兮兮的?"
  谢暄仿佛压根就没听到,一边伸手去摸洗手台上的洗发水,却不小心将它碰翻了,瓶子掉在地上,发出很大的声音。谢暄要弯腰去捡,周南生赶紧抢先一步,"我来——"他将瓶子捡起来,也不递给谢暄,就将洗发液挤在自己手心,恶作剧般地揉到谢暄湿发上——谢暄的发质很好,又黑又软,他玩上了瘾,揉得不亦乐乎——谢暄被他弄得哭笑不得,"你别闹了——"说着打掉他的手自己去揉,周南生哪里肯放弃,于是两个人四只手在头顶发间,你拨我,我抓你,你打我一下,我挠你回击,却在不知不觉间,变了味道,十指开始缠绕起来,你的手指在他的指缝间穿梭,他的指腹摩挲过你的手背,翻转、追逐、逃开、一进一嫁,拒绝接纳,压迫反抗,像一出探戈。手上都沾着轻柔细腻的泡沫,让一切变得容易,湿润又滑腻,那朦胧的感情如同游鱼般溜走,又晃晃悠悠地游回来,带着试探和期盼,暗藏挑、逗,薄荷味的香波这时候像着了火似的——周南生的手抚摸过谢暄的每一根手指,尤不满足,蛊惑般地借着洗发水的滑腻游走过谢暄的耳际、脖颈、锁骨,慢慢地伸进睡衣领口去摩挲他的肩胛骨——
  谢暄忽然直起身,转过来,用力地将周南生推到墙上,来不及做任何思考,唇,已经重重地撞了过去,咬啮、吮吸、辗转,依旧无法满足心底里的叫嚣,于是舌头长驱直入地扫荡,舔过他的上颌,追逐他的舌头,用力,再用力,仿佛要将他吞噬——
  周南生的脑袋要炸开来,乱哄哄的,什么也听不见,只知被动承受,两只手伸进谢暄的睡衣下摆,用力抚摸他消瘦但是光洁如玉的后背,他控制不住自己,像要疯了似的。
  空气里似乎都燃烧着滋滋作响的情、欲燃烧的味道,炙热得温度烤着人的皮肤。
  洗发水的泡沫弄得两个人都一头一身,全然不顾,直到两个人再不能呼吸,才略略分开一点,额头相抵,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这时候,两个被年轻的欲、望驱动的脑袋才略略清醒过来,面对这一时冲动而闯下的不可收拾的局面,不知如何是好——
  误会?开玩笑?还是当做什么也没发生?
  谢暄放开周南生,离得稍稍远了点,两个人都没有看对方,都有些尴尬——心里面,也都清楚,这样不对。
  良久,周南生才迈动步子,沉默地出了浴室——
  周南生一走,浴室里空气瞬间变得不那么逼仄,谢暄闭了闭眼,压下一切纷乱的思绪,镇定地将头发冲洗干净,再用干毛巾草草地擦了擦,走出浴室——
  周南生并不在卧房,谢暄走到门口,看见他正坐在沙发上弓着背抽烟,身边,放着一条从卧室拿过来的薄毯,看见谢暄,他的目光有些游移,不敢接触似的,"我今天还是睡这儿吧,你明天还上课呢,我不打扰你了——"
  谢暄没说话,只是眼神一瞬间变得又薄又利,充满无言的愤怒和讥诮,转身就要进房,周南生忽然叫住他,"三儿——"他的声音有些哑,似乎压抑着什么,"我不是同性恋。"这几个字他说得很慢,既是说给谢暄听,也是说给自己听。
  谢暄停下脚步,没有回头,"我也不是。"


33

33、下马威 ...


  一夜无眠。
  凌晨五点左右的时候,他听见客厅里有响声,有光亮从门缝里透出来,大约是周南生起来了。谢暄躺在床上听了一会儿,才慢慢地起床,打开房门,周南生正弯腰叠薄毯,听见动静,转过头来,脸上还有些尴尬,"把你吵醒了?"
  谢暄没说话,走到饮水机边接了杯水,咕嘟咕嘟喝完,"你先收拾一下,待会儿带你去吃早饭。"
  "哦。"周南生乖乖地走进卧室的洗手间,拧开水龙头,自来水哗哗地流出来,他却不可遏止地想起昨晚发生在这个狭小空间的事,一瞬间,那感觉又回来了,焦灼、鼓噪、疯狂,整个人浑浑噩噩,如坠梦境。他赶紧洗了把冷水,迫使自己冷静下来,以无与伦比的毅力将那种感觉压下去,压下去,直至完全不受影响。
  他草草洗漱完,走出洗手间,卧室内没开灯,只有从客厅里投过来的微弱灯光,谢暄正在换衣服,两只手伸进线衫的袖子里,正往头上套,露出背部优美的蝴蝶骨和大片光洁的背,尽管瘦,但并不嶙峋,薄薄的肌肤包裹下是充满韧性和力量的肢体——
  周南生略有些不自然,将目光移开,匆匆走出房间。
  没过一会儿,谢暄也出来了,拿起钥匙,"走吧——"
  "哦。"周南生跟着站起来,心里面唾弃自己,妈的,怎么像个傻子,原来这样能说会道滔滔不绝的,这会儿却笨嘴拙舌,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他有心想想出个话题,活跃一下气氛,但侧头一看谢暄被冷风吹得如同雕塑般冷硬的脸,心里又说不出的憋闷。
  就在这样的气氛中,两人沉默地在学校附近的早餐店吃完早饭,然后在路边等出租——这个时间还没有公交,幸亏在吃早饭的时候谢暄就定了出租,这会儿,应该快到了——天还未大亮,周围寂静无声,直迫得人的心焦灼难受得要死——
  周南生是坦坦荡荡的性子,各种情绪在他体内纠缠、膨胀,滚雪球般越滚越大,终于使他忍不住一脚踢向路灯柱——"这算个什么事?"
  谢暄转过头,静静地看着他——
  周南生拧过头,望着地面,脸上有一种壮士断腕的壮烈和决绝,"你到底什么意思?"
  谢暄慢慢地回过头,望着空茫的前方,很久,才开口,"我不知道。"他的声音很轻,轻得还没有成形,便像嘴边呼出的白气,倏忽消散在空中了。
  周南生咬了咬嘴唇,两人默默无语,好在计程车很快来了——
  一直到客运中心,两个人也没在说一句话。谢暄买了票,递给周南生,周南生接过来,看看他,想说什么,又不知道能说什么——离开车还有二十分钟,候车室里人不多,两个人坐在冰凉的铁椅,面无表情地看着液晶电视上的广告——
  "三儿——"周南生脸被电视上的色彩染得有些茫然忧伤,声音轻轻的,那是从未见过的无奈,"我们是不是都变了?"
  谢暄的两只手揣在衣兜里,回答得有点冷血,"人总会变的。"
  周南生垂下头,"可我希望我们都不要变——"
  谢暄没说话。
  周南生扭过头,深褐色的眼睛认真又执拗地望着谢暄,"三儿,咱们做一辈子的兄弟,行吗?"这句话,他曾经在他们还小的时候就说过,那时候,他说得自信,充满誓言般的坚定。而现在,最后的两个字,带着连他自己也没察觉到的乞求与惶恐。
  谢暄回视,黑漆漆的眼睛仿佛蕴藏着什么强烈的情绪,要破土而出,但一瞬间,又归于沉寂,沉沉如同子夜,他说:"嗯。"
  周南生瞬间笑开来,如同卸下一个沉重的包袱,浑身轻松起来,又恢复以往的玩世不恭,重重地拍了下谢暄的肩,"好兄弟!"
  谢暄也笑起来,尽管笑容不大,如同有厚厚云层压在上头似的。
  检票员已开始检票,周南生站起来,忽然跑向小卖部,谢暄以为他是去买车上吃的东西,站在原地等他。周南生跑回来,手里拿着一杯奶茶,塞到谢暄手里,"拿着。"
  谢暄皱起眉头,"干什么?"
  "暖手——"他说得理所当然,"那我走了啊,下次再来看你。"
  他挥挥手中的车票,潇洒地朝检票处走去,走进玻璃门的时候,还拼命朝谢暄挥手,脸上都是明晃晃的笑容。
  谢暄捧着有些烫手的奶茶慢慢地走出候车室。
  周南生一直到谢暄的人影完全看不见了才默默地走上车,找到自己的位子,一坐下,脸上却再也维持不住笑容,他将脸深深深深地埋进自己的双腿间,似乎不堪承受那种失落——在谢暄答应做一辈子兄弟的那刻,他在开心的同时,却不知道那种扣心的难受是什么。

  因着一夜未合眼,谢暄的脸色有些苍白,如同冰雪做成,衬着纯黑如墨的发和眼,在亮丽的阳光下愈发惹眼,似乎忽然褪去了温润平和的外衣,浑身气势尖锐如出鞘的剑。
  何铭原本故作亲热,要拍在他肩上的手却中途转道,讪讪地与自己的左手交握——"哈哈,我就知道谢暄不简单啦,那天的演讲真他妈的精彩,你现在去问问,全校的民意调查谁最受期待,非你莫属啦——其实那天吧,我也是被逼无奈,过不去那个人情,你也知道孟古跟陆眠这俩小子一阴一阳的,谁架得住他们的缠,可我心里清楚着呢——"
  尽管谢暄和扬关都没有搭腔,但何铭一个人还是说得热闹,丝毫不见尴尬,直到何铭的走远,扬关才不敢置信地对谢暄说:"我算是见识过了,这人的脸皮真够无极限的,换了我,肯定躲得远远的,他居然还好意思过来——他要真是一门心思站在谢明玉那边儿,我还看重他点儿——"看样子,扬关对于何铭的临阵倒戈的行为依旧非常窝火。
  谢暄难得说笑,只是嘴角轻挑,带点儿轻微的讽意:"就这道行,你是拍马也赶不及。"
  扬关不屑道,"呸,小人——"
  谢暄迈开步子,似是漫不经心道,"小人也没什么不好——"
  有些事情就需要小人来做,他们往往有敏锐的嗅觉、快速地判断能力、周密地执行能力,随时适应变化,随时翻脸不认人。因为小人没有多少规范和道德,因此往往办事效率极高,善于领会当权者难于启齿的隐私和私、欲,实在是不可或缺。
  扬关可没那么多弯弯绕绕的心思,追上谢暄,略略有点担忧,"今天的学生会会议,估计不会那么容易,谢明玉他们肯定会发难,你有什么应对之策没有?"
  谢暄默然不语。

  事实上,扬关不是杞人忧天——
  推开会议室的门,回形的会议桌边人数寥寥,只到了三分之二,而即使这三分之二,除却明确站在谢暄这边的四个,和一些保守的中立派外,其余人或是聊天打屁,或是埋头睡觉,甚至有在玩PSP联网游戏的——这些人,身上明明确确传达着这样一种信息——老子就是来混学分的,有什么屁赶紧放,老子没那么多时间——
  谢暄不动声色地走到主位,坐下,打开手中的文件夹,"现在开会。"
  "开什么会呀,人都还没到齐呢——"谢暄的话刚说完,就有人吊儿郎当地出声,斜撑着椅子,一副看谢暄好戏的样子。
  谢暄抬起头,目光在在座的人的脸上一个个滑过,然后,停留在谢明玉脸上——出乎谢暄的意料,谢明玉不仅按时出现在了会议室里,而且,看起来相当大度,对于输了竞选的事,似乎根本不放在心上。但谢暄却知道,谢明玉是骄傲到顶的人,不会就这样甘愿蛰伏,谁知道他又留了什么后手?今天这低级刁难,又有几分他的手笔在里面?
  谢明玉也不回避,任他看,脸上还带点儿笑。
  谢暄收回目光,合上文件夹,仿佛不经意间说出来,"我喜欢不迟到的人,不说谎的人,喜欢有责任心的人。也喜欢沉默说话都适可而止的人,喜欢说出的话与行动相符的人,喜欢内心有价值观态度坚定不盲从的人——很遗憾,今天没到场又没有请假的人,不再是这里的一员——"
  此话一出,会议室里一片哗然,原本一脸恹恹或者纯粹看戏的人都忽然有些懵,面面相觑之后,内心警觉——谁也想不到第一天开会,谢暄就敢拿人开刀,而且这样利落不留余地,一刀下去,不见一滴血,但寒意透骨。
  "凭什么?"还是一开始说话的那个人,此时脸上尽是愤怒,"就凭你一句话,你搞搞清楚,就算是会长,那也不是说开人就开人的,不过一次缺席——"
  陆眠看了眼谢明玉,脸上依旧挂着万年不变的微笑,语气温和却直指谢暄,"是不是太严厉了,在此之前也没有交代,这样不好吧,别人还以为咱们学生会是某个人的'一言堂'呢——"
  谢明玉的两个左膀右臂中,孟古直鲁莽撞,陆眠则心思细腻,笑里藏刀,绝不是简单的角色。谢暄的十指交叉闲闲地放在桌面,并不理会陆眠话里面的刺,"此前没有交代,现在都听到了——坐下开会,或者开门出去,我允许不写退会申请。"
  "出去就出去!"一开始就跟谢暄唱反调的人哗啦一下推开椅子站起来,"你就一个人享受你那法西斯独裁主义吧——"等他站起来,才发现自己的孤独,原本说话一同给谢暄难堪的同伴都默不作声地低着头,对面的谢明玉倒是懒洋洋地靠撑着椅背,好整以暇地看着他,想看一个小丑——会议室忽然变得静悄悄的。
  事情已到这种田地,尤不得他不退。他咬咬牙,带着满心的不甘和愤怒,摔门而去,门的撞击声似乎也撞在了人想心里。
  谢暄却似乎毫无所感,低下头,翻着手中的资料,"现在开会——"
  会议前所未有的效率高——因为刚经历过人事动荡,学生会目前最大的事情就是进行工作交接,谢暄在此之前就已做了大量工作,现在不过是一样一样地吩咐下去——民主,说着好听,但,人更多向往的却是独裁,人没办法拒绝大权在握唯我独尊的那种诱惑,尤其是尝过那种美妙滋味之后。

  会议结束,人鱼贯走出会议室,陆眠走在谢明玉左边,脸上的表情挺复杂,"明玉,我们可真都小看了你这堂哥,还以为真是绵软温和的性子呢,现在怎么办?"
  谢明玉拧着漂亮的眉,有些心不在焉,"再等等——"


作者有话要说:谢暄的战争还没完啊~


34

34、赛事 ...


  知道谢暄最欣赏哪个皇帝吗?
  汉武帝——
  刘彻千辛万苦登上皇位,却发现这皇帝做得憋屈,后面有个窦太后指手画脚,朝中大臣不听自己的,人家压根没把你这个皇帝看在眼里——刘彻是怎么做的?他没有礼贤下士,恬着脸做仁义大度的样,妄图收服那些眼高于顶倚老卖老的老东西,这太费事也太费时——刘彻是天生的帝王,你不鸟我是吧?行,那我也懒得鸟你,别太把自己当回事儿——他自己培养一批懂自己抱负理想,有干劲有能力而且绝对忠心耿耿的年轻班底——让那帮老臣彻底一边儿凉快去——
  后来,以刘彻为中心的那一群理想主义者和实干家开创了一个热血澎湃的大汉帝国。
  皇帝做到这份上,才是真痛快。
  那天学生会的事当然还没有结束,被谢暄一句话开掉的几个人抱成团,集体向校方反映——谢暄这学生会主席当得不合格,刚愎自用,武断独裁,他们对于这项决定非常不满,谢暄必须收回他的个人决议,向他们道歉,并保证以后学生会内必须维持的民主的氛围。
  这手段不算高明,甚至有些简单粗暴,但却行之有效。
  这不,就有老师来找谢暄谈话了嘛——

  学生会名义上实行自治,拥有极大的权力,但总不能真任着一群青春年少热血激荡的孩子胡来吧,于是就诞生了监管会,监管会一般由三个老师担任,一个会长,两个副会长,平时也就挂个名,只有在学生会决策上出现方向性错误,或者冲得快了猛了,他们才会出来指点指点,收收缰绳,不着痕迹地将这群初生牛犊导向学校期望的道路。
  宋老师担任这个监管会的会长已经很长时间了,历经了好几届的学生会主席变动,处理起这样的事情来可谓是驾轻就熟。
  谢暄敲门进去,坐在办公桌后面的宋老师抬头看是他,脸上立刻露出笑,"来了,来,坐——"宋老师很客气,请谢暄坐下之后,还给他倒了杯水——
  "先喝点水——"
  "谢谢老师。"谢暄双手接过,面上始终不卑不亢。
  宋老师在他对面的沙发上坐下,和蔼的脸上挂着推心置腹的笑,"今天叫你来呢,就想了解下学生会最近的情况——怎么样,有什么问题没有?"
  "谢谢老师关心,一切都还好。"谢暄的回答很官方。
  宋老师的脸上出现戏谑,语气轻松,"我怎么听说你一下子开除了四个干事,干劲很足啊——"
  谢暄没说话,知道宋老师这是要开始做思想工作了,果然,接下来宋老师的脸上就出现了担忧的神色,"有干劲是好事儿,一个人要没点儿干劲,那还能成什么事儿?学生会里却是存在着很多很多的问题,我也期望着一个雷厉风行大刀阔斧的改革,但那前提是必须不伤害到整个团体的运作,你说是不是?就好比是一个人生了一个恶性瘤,咱们要做的就是将这个瘤剔除干净,但如果你执刀手法不对,反而威胁到了整个生命,这就得不偿失了——做事也一样,我们要讲究方法,讲究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
  宋老师天生就是搞行政的料,这一套思想工作做下来,估计没几个人不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谢暄始终安静地听,没插嘴,反让人摸不清他心底到底怎么想的。
  宋老师的意思也很明白,大体上他是绝对站在谢暄这边的,但谢暄也得注意自己的手段,不要过激,那几个人闹出来的事必须给处理好了,不能给学校添麻烦,若是引起大的反应,那学校就会强硬地插手,到时,谢暄的脸上就不好看了——
  谢暄告辞,宋老师将杯子里的水倒掉,心里面还在想着谢暄——连他也没有想到,谢暄的手段态度居然会那样强硬,甚至显得有些刻薄寡恩。当初三个候选人,宋老师也在自己心里面翻来覆去地琢磨过,谢暄和谢明玉都是他看好的,但也各自有缺陷——谢暄沉稳,却不迂腐,心大,眼界长远,于大局把握和形势判断上有着惊人的冷静眼光,善于布局,还有一种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孤勇,但他却很独,仿佛谁都不能看进他的眼里似的,他将自己置于一个纯净清高的位置,冷眼旁观,看着又硬又冷;而谢明玉恰恰相反,论智力,绝不下于谢暄,性烈如火,活得张扬肆意,按着自己的性子想怎么来就怎么来,这样的人身边自然会有人追随簇拥,而且他手段灵活,惯会社交,只是毕竟年幼,还学不会收,若真让他当上学生会主席,估计他们也就只能看着这个至关重要的组织像列失控的火车,朝着山崖直奔——
  若是这两个人能合作就好了——
  宋老师在谈话中隐约地提了这样的意思,但看谢暄能不能领会了,又或者,按着谢暄的性子,领会了,又肯不肯折节相邀,又能不能真正收服谢明玉——说实话,宋老师还真有点儿期待——

  下午是体育课,跑完一千二,体育老师就让他们拿了体育器材自由活动。谢暄不是爱动的性子,坐在篮球场边上看别人打球。一只篮球突然朝他弹来,幸亏谢暄反应灵敏,用两只手接了,才不至于脸面遭殃,抬头,便见一行人站在自己面前——为首的正是那个被谢暄踢出学生会的宋晓东——显然,他们也是体育课。
  谢暄便知道来者不善,手里抓着球,静静地看着他们——
  宋晓东居高临下地瞅着谢暄,语带挑衅,"怎么样,来一场?"
  谢暄慢慢站起来,即使孤身一人,但并不显得势弱,"斗牛?"
  宋晓东挑眉,"斗牛——你要真能耐,便像个男人一样堂堂正正比一场,别在背后耍手段!"
  谢暄慢条斯理地说:"我耍什么手段了?"
  宋晓东火起,"你没耍手段成光他们怎么会忽然都要求撤销联名上书了?"
  谢暄的脸上依旧不见一丝烟火气,"趋利避害,人之常情。"
  "少他娘的废话,你到底比不比?"宋晓东显然没多少耐心。
  谢暄问:"输怎么样?赢又怎么样?"
  宋晓东说:"我输了,我宋晓东明天就递退学申请,你输了,跪在我面前跟我道歉!"
  谢暄看他一眼,"意气之争。"说着转身就要走,宋晓东上前一步,其他人也团团围住他——
  "你不敢?懦夫!"
  "谢暄,跟他比,他娘的狗眼看人低,当我们三班都是死人啊!"谢暄还未说话,被这边吸引过来的同班同学已被挑起了血性,群情激奋。
  都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如何忍得了这般轻视,三言两语定下战约——只是谢暄这边人数不少,篮球打得好的却实在没有,除开谢暄是一定要上场的,挑挑拣拣只一个宋柯,立马有人提议,"我去足球场找高峰。"高峰是校足球队的主力队员,人长得高,篮球打得也不错,算是三班的主力队员。
  提议的人还没跑远,只听一人说道,"我怎么样?"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谢明玉身上披着一件运动外套,右手滴溜溜地转着一只篮球,脸上挂着笑,眼睛却直直望着谢暄——
  谢暄还来不及说话,宋晓东已经有些不耐烦,"你们好了没,咱们速战速决,时间可不多。"
  他这一说,谢明玉自然便顺理成章地进了谢暄一队,不得不说谢明玉的人缘儿确实蛮好,看他笑眯眯地跟着临时的战友打招呼互相鼓劲儿,又和谢暄这边的拉拉队招手,即使不是同一个班级,对于他这种雪中送炭的行为,大家也都十分领情,一时之间,倒是人气很旺。再加上渐渐听闻有斗牛的比赛,女孩子也陆陆续续地围过来,兴奋地对着场中指指点点,更有胆大的直接喊着谢明玉的名字,可见其受欢迎程度。
  谢暄脱了外套,做一些压腿之类的热身运动——他一向对这种无意义的比赛无感,只是既然已不得不为之,那就只有取胜一条道。谢明玉走过来,左右手互换着篮球,看了谢暄一会儿才说:"我还从来没见过你打篮球——"
  谢暄神色淡淡,"我不爱这些。"
  谢明玉了然地笑笑,"我还知道你讨厌流汗,这样的比赛肯定让你很厌恶对不对?"
  谢暄仿佛没听懂他话里面的话,只说:"我记得你应该不是体育课,陆眠没跟你一起?"
  谢明玉懒洋洋地笑了,"逃课了呗,太无聊了——"又忽然凑近谢暄,像个小孩子似的蹲在地上,"我这算不算帮了你大忙?"
  谢暄看他一眼,站起来,"等赢了再说——"

  比赛开始,宋晓东一方先进攻。宋晓东执球,先将球拍向谢暄——这是礼仪,只是这球明显来势汹汹,谢暄退后一步才接住,又重新丢给宋晓东。球一到宋晓东手里,他便如同猛虎下山,直冲过来,健壮的身子撞在谢暄身上,直撞得他胸口发疼,被迫后退,他则几步绕过谢暄这边的另一个队员,直冲篮下,以毫不停顿的势头三步上篮,篮球在篮筐滴溜溜转了几圈之后,落入网中——宋晓东率先得分,为自己队打开了一个良好的开端。
  宋晓东进球后与队友击掌庆贺,然后挑衅的目光便投向谢暄,直接又嚣张。
  说谢暄没有一丁点感觉,那是骗人的——再怎样稳重成熟,他也不过十七岁,看似平易近人,其实傲在骨子里,容不得任何人冒犯,只是他越愤怒,便越沉静,脸上看不出任何神色——
  这回是谢暄他们进攻——谢暄慢慢地运球,篮球啪啪啪地拍在水泥地上,节奏井然——宋晓东原本看谢暄的将球运得那么高,还暗笑他不懂运球技巧,只因运球的人为防止被人抄球,会将身子重心降低,球运得相对来说比较低,但几次抄球未果之后,宋晓东才慢慢收起轻视之心,正这时,谢暄已瞬间改变运球速度——
  来了!宋晓东只觉精神一震,浑身细胞燃烧起来,张开双臂重重防护,堵住他进攻的道路,谢暄忽停,起身,作投篮状,宋晓东刹那跟着跳起准备盖帽,但这只是假动作,篮球朝谢暄的右方直射过去,稳稳落入谢暄的队友手中——但宋晓东这一方也不是吃素的,显然比谢暄这一队更有经验,已有人飞快地将球釜底抽薪,一转眼,球落入宋晓东一方,攻防逆转——
  失球的队友很懊恼,恨恨地盯着对方,这时只觉得背腰被人重重一拍,谢明玉小声鼓励:"不要紧,不过一球!"
  奇异的,负面情绪褪得很快,一种同仇敌忾之气油然而生。
  这一回宋晓东的他们的进攻没有得逞,球拍在篮板上反弹出来,三个人同时跃起去抢篮板,最终谢明玉棋高一着拔得头筹,但令两个也不是吃素的,立刻升高双手将谢明玉夹在中间不给他任何射篮的机会。
  谢明玉被围得扭转不得,心头火起,眼尖地瞄到"围墙"之外的队友人影,不假思索地将球从脚下传出,那人接球之后出乎意料地没有立刻投篮,而是将球传给了外围的谢暄——谢暄的手甫一接到球,宋晓东已经张开铁墙,绝不肯让他进一步。
  但谢暄却反行其道,退后一步跳出三分线外——
  宋晓东反应极快,晓得谢暄是要射三分球了,立刻跳起,手臂朝谢暄挥来,也不知是故意的还是不小心,居然重重地撞在谢暄的眼角,这时,球已脱手而出,在空中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直直地落入篮筐——
  球场边上响起一阵热烈的欢呼声,而谢暄顺势摔在地上,又引来一阵惊叫——
  场边哨声响起,进球得分,对方犯规,加罚一球。
  谢暄看着有些不可置信的宋晓东,慢慢勾起嘴角,又是高傲又是轻蔑,漂亮地回敬了他刚刚的挑衅。

作者有话要说:补全。隔得有些时间。
唉,最近心情不好,想写些欢快的东西啊~好想开其他的坑啊~


35

35、受伤 ...


  赛事进行得如火如荼,两边的分数咬得非常紧,只要一边反超上去了,另一方肯定竭尽所能立马追上去——谢暄的体力是六个人中最差的,这幸亏还只是半场,若打全场,估计根本不用等比赛结束,胜负已见分晓。
  宋晓东大概是为了回敬谢暄的三分投射,只要一有机会就进行远距离射篮,妄图拉大两队分差。谢暄再起跳,已明显感觉到跳跃力的下降,只中指堪堪碰到头顶飞过的球,但这一下,已足以改变球的轨迹,篮球撞在篮框上,被等在篮板下的谢明玉顺势拍进篮框,场边响起一阵欢呼——
  谢暄长长地出了口气,低头看看自己右手中指——这个手指刚刚被篮球擦过,指甲有些掀起,微微渗血,钻心的疼——
  "没事吧?"
  谢暄抬起头,居然是谢明玉,"没事。"若无其事地放下手,走到防守区内——
  谢明玉的眼神有些复杂——他从未见过这个样子的谢暄——谢明玉为什么讨厌谢暄?说起来两人也没有什么解不开的矛盾,不过是因为谢暄成天一副无欲无求冷冷淡淡的样子,让谢明玉瞧不惯罢了——谢明玉此人,从小在各种富贵肮脏的"战场"摸爬滚打,耳濡目染练就一双火眼金睛,各种嘴脸看多了,心也就硬了——他自认这个世上哪有什么真正清心寡欲的人,不过都是装逼——明明愤世嫉俗偏偏宣布与世无争,明明为怀才不遇忿忿不平,偏偏还得装一副对庙堂不屑避之唯恐不及的样子——假!
  谢明玉看不上这种人,他自认不是什么光风霁月的人,但坏,也坏得坦坦荡荡。
  不过,今天的谢暄让他有些吃惊——他从不知道,原来他这个仿佛不食人间烟火的三哥也会有意气之争,也会有少年的自尊火气,也会为了一些不足道的理由而拼尽全力。这让谢明玉觉得很新奇,也忽然拉近了他与谢暄的距离。这个临时组成的队伍,开头因为生疏,频频失误,可越到后来,却磨练出了默契,连谢明玉自己都没有想到,一开始不过是抱着好玩的心态上场的,到后来居然真正乐在其中,他与谢暄的配合居然会那样默契,他的心念一转,或传球或投球,谢暄总仿佛了解他的想法似的,出现在合适的位子;而同样的,他也能读懂谢暄每一个走位、每一个小动作背后的深意,只要球一到谢暄或者他的手里,场边就会爆发出惊人的呐喊声,因为那意味着一个完美无缺的配合表演——
  这种感觉很奇妙,谢明玉得承认,他有些迷恋。

  比赛到后来,已接近白热化,两队都已气喘如牛,但谁也不肯让谁,到了这时候,大家都忘了一开始的赌注,而是拼着一股少年意气想赢得这场比赛,同时,也在心里默默地为对手致敬——这是一场势均力敌的比赛,每个人包括旁观者都享受其中,酣畅淋漓——
  谢明玉起跳,投出决定胜负的关键性一球——
  球在万众瞩目中朝篮框飞去,然后撞击在篮板上,反弹进篮框,谢明玉的脸上露出志得意满的微笑,但下一秒,剧烈的疼痛从脚踝传来——不知是谁站在他身后,他起跳的脚并没有落到地上,而是踩到了那人的脚背——他一下子摔在地上,捂住右脚脚踝,疼得冷汗涔涔——
  突生变故,所有人都围过去——
  "怎么了?"谢暄皱紧了眉头,蹲□,撩开谢明玉的裤腿,褪下袜筒看了看,但这会儿看不出什么,只是看谢明玉疼成这个样子,估计是扭伤了,只是不知道严不严重。
  "比赛暂停。"谢暄回头对宋晓东说了一句,这会儿自然也没人反对了。谢暄将谢明玉的一只手臂绕过后颈,另一只手扶住他的后腰,"起得来吗?"
  谢明玉的整张脸都皱在一起,这小爷,何时受过这种罪,心情自然好不到哪里,这若是在谢家,恐怕少爷脾气早发作了,可现在,到底还是要面子,只是满脸阴郁和恼怒,闷声道,"没事。"
  谢暄便扶着他起来,他也不客气,大半的重量都压在谢暄身上,忍着钻心的疼,一瘸一拐地走到医务室,一屁股坐到床上,便像耗尽了全身的力气,连根手指也不想动了——
  很不凑巧,医务室的老师不在。
  "谢暄,怎么样,要不要紧?"一同跟着来看情况的人中宋柯作为代表发问了。
  "还不清楚,得检查一下。"
  "靠,宋晓东他妈太阴了,是看着他们胜不了了,就使这种下三滥的手段,不然他站那儿不好,偏偏就站谢明玉后面,还好死不死地把脚伸到他脚下——"有人立刻义愤填膺地开始了讨伐——
  这立刻引起了一帮人的共鸣,"就是,说好了堂堂正正地来,真丢人!"
  "不能就这么算了,咱们非得讨回这一节不可,他不是想让谢暄道歉吗?让他先来给谢明玉跪着道歉!不然,非搞死他不可——"
  少年人血气方刚,三言两语就被那气氛煽动得要冲动行事。
  谢暄皱了皱眉,缓缓地开口,"现在不是讨论这个的时候,是不是故意的也不是我们能信口雌黄的,先把医务室的老师找来吧——"
  "我去!"立刻有人自告奋勇。
  "我跟你一起去——"
  围在医务室的人少了一些,谢暄继续说:"也快上课了,你们都先回去吧,若是这么多人一起迟到,就算有正当理由,恐怕老师也不会高兴,倒时候反而是我们聚众闹事了,顺便帮我和明玉请个假。"
  谢明玉啃着指甲,看谢暄三言两语劝退一群激动愤怒的少年,眼里蛮玩味。
  谢暄转过身,看他一眼,蹲□,说:"不要啃指甲,不卫生。"
  谢明玉愣了一下,悻悻地将手拿开,刚想说什么,脚上传来的疼让他倒抽一口冷气——这是谢暄在给他脱鞋,"你轻点儿!"语气,实在不算好,气呼呼的像个被惯坏的小孩,又蛮横又娇气。
  谢暄却仿佛压根没听到他的抱怨,小心地脱掉他的篮球鞋,再剥掉袜子——就这么一会儿,脚踝部位已经肿起来了,谢暄检查了一下,将他的脚搁在高一点儿的几上,以减少出血肿胀,"应该没有伤到韧带——"
  谢明玉两只手撑着身体,鼓着脸,很不高兴,"真倒霉。"

  医务室的老师来得很快,替谢明玉检查了下脚踝,好在韧带没有受伤,但扭伤有些严重,先用冰敷了,再搽药,就让谢明玉在医务室休息了。
  谢暄便先离开了,刚走出医务室,就看见宋晓东站在不远处,拧着眉脸色复杂地望着医务室的窗户,看见谢暄,他似乎有些尴尬,顿了顿,忽然大步朝他走来——
  "我不是故意的——"硬邦邦的话像石头一样砸过来,宋晓东神色严肃中混着点不易察觉的紧张,两手握拳,像要找谁拼命。
  谢暄愣了一下,才明白他在说谢明玉摔跤的事,还等不及他开口,宋晓东已经按捺不住火爆的脾气,"靠,我跟你说什么,爱信不信!"说着,扭头就走。
  "我信。"谢暄慢悠悠地开口。
  宋晓东闻言停步,狐疑地转过头来,似乎不相信谢暄说的。
  谢暄不管他,只说:"明玉的伤不重,既然是比赛,磕磕绊绊难免,我们不会那样小气——"
  宋晓东大概没料到被他定义为阴险狡诈睚眦必报的谢暄会说出这样的话,只睁大着眼睛,脸色古怪,不管有意无意,毕竟是他有错在先,他的态度也不像之前那样恶劣了,鼻翼翕合,想说什么,却又不知道说什么,只含糊地蠕动了下嘴唇。
  谢暄的脸上出现了一点笑意,虽然不明显,但因为罕见,反令人有些受宠若惊,"至于比赛,显然没法继续了,那么,算作和局怎么样?"
  宋晓东脸上的神色明显带着不信任——当时虽是因为谢明玉受伤的关系而被迫中止,但比赛已接近尾声,而因为谢明玉那至关重要的一球使得他们领先两分,明眼人都看得出胜负已分,谢暄会那么好心放过他?
  谢暄也不急,任宋晓东猜忌的目光在自己脸上扫视——宋晓东的心思实在简单,脾气直,否则,也不会在谢暄上任那天当面与他起冲突。这种人,实在没必要花太多精力。
  谢暄的表情很真挚,让宋晓东生出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羞愧,"随便。"语气虽然依旧很冲,但毕竟已有了缓和,他转身就走,带着点儿局促和焦躁。
  谢暄面色不改,勾了勾嘴角,慢慢地走回教室——

  下午四节课后,谢暄收拾了自己的书包,又去了谢明玉的教室,把他的东西收拾了一下,然后去医务室。谢明玉翘着脚,躺在床上睡觉,脸上盖着一本书,是萨冈的《你好,忧愁》,医务室的老师大概吃饭去了——
  谢暄将书拿下来,谢明玉便睁开眼睛直直地看着他,一副有何贵干的表情。
  "是打电话叫钱叔接你回家,还是怎么样?"
  谢明玉一下子从床上直起身,揉了揉头发,打了个哈欠,理所当然地说:"我住你那边。"
  谢暄看着他足足有十几秒,然后才垂下眼睛,"那走吧。"
  谢明玉却不动了,左手手肘搁在曲起的左腿上,抬着下巴又傲慢又轻蔑,说:"谢暄,你这人真没意思,明明心里不乐意还非得一副兄友弟恭的样子,你装给谁看?"
  谢暄皱起眉,"你想说什么?"
  谢明玉扭过头,"我就觉得没劲儿,你要觉得你是我堂哥有那个义务照顾我,那就省省吧,我谢明玉不稀罕。"他说完,像是赌气似的下床穿鞋,然后一把拎起自己的书包甩到肩上,一瘸一拐地走出医务室——
  他这脾气来得莫名其妙,一点征兆也没有,谢暄的眉头拧成疙瘩,一言不发地跟在谢明玉身后,看着他挪出校门,站在马路边,这会儿显然脚疼得厉害了,重心全放在左脚上,阴郁着一张脸,拿着手机噼里啪啦地在发短信。
  谢暄走过去,收了他的手机,对上谢明玉的怒容,淡淡地说:"发什么脾气!"
  谢明玉只觉得一口气窒在胸口,上不上,下不下,有心想闹什么,但一接触谢暄那淡漠的神色,又搞得自己好像在无理取闹一样,憋屈得要死——
  谢暄拿过他的书包,看他一眼,"走吧。"
  谢明玉没动,挑着眉,直勾勾地看着谢暄,有些刁难也有些挑衅,"我脚疼。"
  谢暄看了他一眼,说:"要我背你?"
  谢明玉的脸瞬间黑了下来,口气蛮冲,"不用。"过了一会儿,才不情不愿地抬高左手臂,谢暄走过去,架住他的胳膊,将他的手臂绕到自己的颈上,另一只手扶着他的后腰,慢慢地朝他的小公寓走去。


36

36、和解? ...


  好不容易到了公寓,谢明玉就瘫在沙发上一动也不想动了。谢暄叫了外卖,味道不怎么好,谢明玉这个娇生惯养的小少爷又哪里吃得惯,吃了几口便不吃了,半夜肚饿,裹着被子起来,跳着脚到客厅推醒睡在沙发上的谢暄——
  "我好饿啊——"他耷拉着眉毛,像是抱怨又像是撒娇。
  十几岁的年纪正是渴睡的时候,谢暄睡意正浓,并不愿睁开眼睛。
  谢明玉却不放弃,蹲在地上,推着他的身体,"我要饿死了——"
  谢暄无法,惺忪着眼睛,从沙发上坐起来,皱着眉头,说没有怒气是骗人的,只是看谢明玉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又觉得跟他有什么脾气好发——这原本就是个被宠坏的主。
  "只有泡面,吃吗?"
  谢明玉嘟了嘟嘴,"随便。"说着,便挤到沙发上来,歪着身子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
  谢暄掀开被子起来,在睡衣外批了件长外套,走到小厨房给他煮面——所幸这小厨房虽不常用,但设备还算齐全,煮个面也方便——
  等谢暄将面捞到碗里,拿着筷子走到客厅,谢明玉已经歪着身子在沙发上睡着了。
  "起来吃吧——"谢暄推了推他,谢明玉迷迷糊糊睁开眼睛,接过碗筷,吃了一口,便皱起眉,很不给面子地将碗筷往茶几上一放,说:"不好吃。"
  谢暄斜他一眼,压根不理会他的抱怨,自顾自掀开被子躺进沙发闭眼睡觉,爱吃不吃。
  谢明玉鼓着脸嫌恶地看着茶几上的泡面,又看看脸朝着沙发里睡觉的谢暄,最后大概实在饿得狠了,才不情不愿地拿起筷子一声不吭地吃起来。吃到一半,他忽然凑近谢暄,用手肘支了支他的胳膊,"哎,你饿不饿,要不要也吃一点?"
  谢暄原本不打算理他,但谢明玉也不知发什么神经,锲而不舍地问他,还叉了一筷子的面要送到他嘴边了,谢暄被他弄得无法,只好支起身,靠在沙发扶手上,拿过他手里的碗筷,淅沥呼噜地将碗里的面吃个精光,然后将碗筷往茶几一搁,朝卧室抬了抬下巴,面色冷峻,"回房睡觉。"
  谢明玉先是被谢暄吃面的举动愣了半晌,然后脸也挂下来了,但坐着没动,停了好一会儿,才说:"睡不着,脚疼。"
  谢暄揉了揉眉心,"看碟?"
  谢明玉神情恹恹,"随便。"
  谢暄下了沙发,蹲在电视机前一张一张地挑碟——
  "《基督山伯爵》、《东邪西毒》、《大逃杀》、《后窗》、《死神来了》、《教父》、《海上花》——"
  "《海上花》。"
  谢暄有些吃惊,他还以为谢明玉会喜欢看《教父》或者《大逃杀》之类黑帮暴力电影呢,这也正常,男性总是对此类情有独钟,向往着兄弟义气、孤胆英雄、"十步杀一人,事了拂衣去"的畅快和血腥。谢暄想的也没错,谢明玉当然也向往黑帮,《教父》看过不下十遍,里面的台词多数都会背,只是,谢明玉这孩子,小小年纪已经颇讲格调,《教父》是典型的电影,故事是曲折幽深的□,跌宕起伏间引人热血沸腾或者咬牙切齿,引动人的欲、望,适合三五知交同仇敌忾,看完喝上一斤啤酒,高谈阔论,挥斥方遒。而《海上花》则是小酒,适合深夜独酌,千头万绪、悲欢离合,而心不动。
  谢暄将碟片放进放映机,然后坐到沙发上,随着侯式一贯的长镜头风格,镜头不紧不慢地打开一扇朱漆门,又打开一扇花格木窗——当时上海高级妓、院的生活样貌便被精准地道地描绘出来——吃花酒,唱小曲,拜堂会,打麻将,蝶舞恋花,纸醉金迷,几分娇媚、阴柔和颓废。
  谢明玉裹着被子,歪着身子,很有几分醉意,他说:"台湾导演里,我就喜欢一个侯孝贤,他的电影不动声色,但总有悲悯情怀,镜头舒缓,好像有暖风吹过。其中我又最喜欢这一部——据说当初老侯拍这部电影时,请阿城做文学监制。阿城提了什么意见?最关键的就是提醒他要注意镜头下的'生活质感'。晚清通俗小说的动人之处就在于一种繁琐美学,角色人物的搭配服饰、坐卧居室的杂乱摆设、行为举止的显示随性,看起来跟故事的悲欢离合全无干系,但正是他们的存在才让整个故事有血有肉有滋有味。"
  又说:"张爱玲就极度喜欢《海上花》这部小说,所以你看张的小说里也尽是些物件的铺陈,什么衣服的款式、地板的纹路、披肩的布料,连篇累牍,这些小物件就构成了寻常生活的质感基础——"
  谢暄微阖着眼睛看着有一搭没一搭说着的谢明玉——那时候的谢明玉确实蛮吸引人,褪去了白日的高傲尖锐,五官仿佛都柔和了下来,懒懒的,很随意,但又很有范儿。
  谢明玉转过头,忽然用脚踢了踢谢暄,"哎,你平时看什么电影?"
  谢暄头枕着沙发扶手,看着谢明玉漂亮的侧脸,"北野武、朱塞佩?托纳托雷、王家卫、彭浩翔、阿尔莫多瓦、希区柯克、基耶斯洛夫斯基、张艺谋、大岛渚……什么都看。"
  谢明玉脸上出现鄙夷的神色,"张大装潢师的你都看,俗!"
  谢暄闭上眼睛,"我还看台湾偶像剧。"话还没说完,就听见谢明玉拔高声音跟他说:"谢暄你怎么这么恶心,能有点格调不?我告诉你,这样不加选择地什么都看比什么都不看还差!"
  谢暄嘴角一翘,"骗你的。"
  谢明玉的长篇大论戛然而止,静了好一会儿,才撇撇嘴,用一贯讥诮的语气说:"你这个人真没劲儿,成天弯弯绕绕一肚子的阴谋诡计,书架上整排的《厚黑学》、《菜根谭》的,算计这个算计那个,能不能别那么俗——"
  谢暄睁开眼睛,直直地看着他,"你就不俗?"
  谢明玉转头看他,黑亮的眼睛格外认真,"我俗,我从不认为这个世界上真有脱俗的人。我也会耍手段,我也会有小心思,可我不会让那些成为我的主宰——除却名利除却一些生活必须的东西,人总得追求点什么。"
  谢暄的眸子幽深,久久没说话。谢明玉扭过头,盯着电视屏幕,一时间,只听见电影里沈小红周双珠们软语温言的吴语,给人隔世的疏离之感。
  谢暄闭上眼睛,在谢明玉几乎以为他已经睡着的时候,他睁开眼睛坐起身来,下了沙发,然后拿遥控关了电视机——
  "你干嘛?"谢明玉不高兴地质问。
  谢暄却从卧室拿出谢明玉的衣服丢到他身上,"穿衣服,我们去吃东西——"
  谢明玉拿着衣服有些发懵,"这时候?"
  谢暄看着他笑,"你不是嫌泡面不好吃吗?我们去吃'绿屋'出的第一屉蛋挞。"

  谢明玉立刻来劲了,脚疼也忘记了,掇窜着谢暄打电话叫出租,又说要吃城东"小文汤包"总店的蟹粉灌汤包,学校附近虽有分店,据说同一手艺,但总不得那个味,重合门广场东南角的老头卖的烤山芋最好吃,还有老城隍庙的松鹤楼有海棠糕卖,两块钱一个……
  那时候还不到五点,天色漆黑,寒气扑面,两个人裹得严严实实,站在路边等车,足足等了半个小时,出租车才姗姗来迟,两个人居然还兴致不减,直奔城东老城隍庙。
  车至目的地,店铺自然都还没有开门,外面又冷,没有什么二十四小时营业的茶座,两人干脆添了钱躲在出租车里吹暖气,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多数情况是谢明玉在跟司机聊——谢暄则望着车窗外面——
  这个时间,早市虽还没开,但店铺都已开始做准备,灯光从门缝和玻璃窗中透出来,里面忙碌的人影清晰可见,有种格外朴实安宁的劲头。
  谢明玉挨过来,也看着外面,说:"等我老了,就在这一片儿买个店铺,什么也不卖,就搁条竹榻躺那儿喝茶,吃海棠糕、烤山芋、猪油小汤圆、生煎、糖炒栗子……再听个小曲儿,看他们忙忙碌碌,看墙角的小花儿,看阳光慢慢爬到膝盖,就这么看着,啥事儿也不干,谁也别来烦我——"
  谢明玉说得很得瑟,很为自己的主意自豪,听得前座的司机哈哈大笑。
  那个早上,他们吃遍了谢明玉口中的所有小吃,他还觉不够劲儿,又打包买回去一大堆,终究没赶上上课。干脆回公寓补眠。谢明玉的理由是现成的,他是伤残人士,理当休息,倒是谢暄让他有些吃惊——他原以为像谢暄这样循规蹈矩古板老成的,除非天塌下来,绝不会无故缺席的。
  一回公寓,谢暄就直奔卧室睡觉去了。谢明玉的精神头很好,兴致勃勃地一边吃东西一边继续看碟。谢暄一觉睡到中午才起来,客厅里影碟放映机里正播着库布里克的《发条橙》,谢明玉歪着身子已经睡着了,茶几上都是栗子壳,一盒蛋挞还剩两个,已经冷掉了。
  谢暄关掉放映机,将茶几收拾干净,看了谢明玉一会儿,弯腰将被他身子压住的受伤的脚拿出来,将被子盖到他身上,然后洗漱一番后去上了下午的课。
  傍晚放学,他去了谢明玉的班级拿了这一天的作业,又绕到离学校有些距离的一家上海菜饭馆打包了三菜一汤,才走回公寓——
  谢明玉已经依旧窝在沙发上,影碟机里又换了碟。
  谢暄把放映机关了,"别长时间地对着电视,对眼睛不好——过来吃晚饭。"
  谢明玉嘟嘟囔囔地起来,"谢暄你怎么跟老妈子似的,这也要管——"
  谢暄没说话,只把筷子塞到他手里——谢明玉今天一天吃了太多小吃,这会儿没什么胃口,只拿着筷子拨弄菜碟——
  谢暄一边吃饭,一边说:"宋老师跟我说,下个月英国Woldingham女子中学会来我校访问,这是学生会的大事,下个星期前要定下方案,你怎么看?"
  谢明玉拨筷子的手顿住,抬起头来,目光沉沉,看着谢暄,探究、怀疑、讥诮——
  谢暄同样抬起头来,回视,目光平静而坦荡——宋老师话里面的意思,他懂,独木难支,孤掌难鸣,他也懂。谢明玉有才干,而且恰恰是他所欠缺的,这样的人难道他要因为一点可笑的自尊而放弃,使得他跟自己唱反调扯自己后脚吗?
  以前,谢暄觉得谢明玉这个人骄横跋扈,坏到骨子里。他不会忘记他第一次见谢明玉,才六岁的小孩顶着一张漂亮到极致的脸笑得一脸天真可爱,却放黄蜂来咬他,不会忘记他是怎样仗着长辈的偏宠让无辜的他背黑锅,也不会忘记他初回谢家谢明玉有意无意地轻视和耍弄。但是现在,谢暄忽然惊讶地发现,谢明玉再聪明,但他的身上居然有一种罕见的天真,他的恣肆张扬,他的骄傲反骨下面,全部是以这种如同生命最初的天真做底蕴的,这种天真来自于天赋的才华和得天独厚的生长环境,这天真让谢暄想嗤笑的同时,也让他兴起另一个念头——
  谢明玉会是一把利剑,那他为什么不做那执剑的手?
  没什么不可以的。


作者有话要说:其实,谢暄比谢明玉坏多了,你们都看走眼了吧!


37

37、阴差阳错 ...


  谢明玉的反应很耐人寻味,他既没答应也没拒绝,在最初的惊疑之后,他浑不在意地用筷子挑了一样爱吃的送进嘴里,然后,筷子一放,跳着脚窝回沙发,看碟,好像压根没听到谢暄说什么。
  谢暄不急——若他就这么一说,谢明玉就巴巴地凑上来,那也就不是谢明玉了。
  接下来几天,两人相安无事。谢暄也没再提这件事,仿佛已经全忘了。两个人的关系却在逐渐发生变化,由过去的两年里的那种陌生甚至两厢看厌慢慢转变为至少偶尔能够坐下来聊聊某个话题——
  当然,这不乏谢暄的刻意为之——谢明玉说谢暄满肚子的弯弯绕绕,这话,其实也没错——相比起谢明玉自小的千娇万宠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谢暄却因为病弱,养成了谨小慎微,事事闷在心头的毛病,又因为年少离家寄养在别处,虽是嫡亲的外婆外公,却毕竟不是生身父母,那种骨子里被抛弃感使得他习惯压抑自己真实的想法,寡言少语——不信任、多虑多疑、谨慎严苛,已经成为了他的本能。
  他不喜欢谢家,不喜欢谢明玉,但他不会说,甚至连一丁点也不会表现出来——其实,人生在世,哪里是你说了算的,喜欢不喜欢,又有什么重要的。

  星期五早晨起来,打开阳台的玻璃门,凉意一下子裹挟而来,外面白茫茫一片,起了很浓的雾。谢暄趿着拖鞋点了根烟,站在阳台想事情——烟是上次周南生忘了的。谢暄不爱那个味,一直就收在进门左边的立柜上,但是不知怎么的,这回却鬼使神差地拿了过来,还点了一支——他依旧不怎么喜欢那个味,不过慢慢的,也尝出一种味道来,尤其是在想事的时候,似乎特别能令心静下来——
  谢明玉跳着脚出来收袜子,看见谢暄抽烟,脸色古怪,"你抽烟?"
  谢暄回过头,"怎么,很奇怪?"他就不相信谢明玉没抽过,恐怕对谢明玉这些人而言,烟不过是小玩意了。
  谢明玉当然不会说他眼中的谢暄就是个把严于律己高风亮节当饭吃的禁欲主义者,烟这样的东西太人间烟火了。
  "没什么,没见你抽过,还以为你是好学生呢——"这话,带着些微的嘲讽。
  谢暄又怎么会听不出来,不过,这几日相处,谢暄也摸清了,谢明玉的傲慢和嘲讽,是习惯,基本上对任何人都这样。他笑笑,没说话,将烟碾灭了。
  "怎么不抽了?"谢明玉一挑眉,拿过放在阳台上的烟盒,往里瞅了一眼,"你怎么喜欢抽这个?"烟只是一般,自然入不了谢小少的眼,他虽年幼,于吃喝玩乐上面已经奢侈无比,一帮子人在一起,非顶级的不吃,非顶级的不玩——
  谢暄打心眼里看不惯那种作为,因此语气也有些轻佻,"我不喜欢,抽着玩而已——"
  "那你喜欢什么?"
  谢暄愣了一下,眼前划过周南生的脸,觉得有些荒谬——没穿外套站在外面毕竟有些冷了,他收了烟盒,"今天你一个人回去吧,我有些事,你跟爷爷说一声,我这星期就不回去了。"
  谢明玉微微愣了一下,"你要干什么去?"
  他话一出口就后悔了,问他干嘛,搞得自己好像很关心他似的——事实呢,他不过是寄住在他这儿几天,虽然比着以前是亲近多了,可事实上,比起和他从小一块儿长大的孟古和陆眠,实在差得远了——果然,谢暄也没回答他这个问题,只是进屋开始收拾东西。

  下个月就是市冬季运动会,教练发了狠地操练他们,训练强度提高一倍,体育馆内怨声载道,原本一个个精力过分旺盛的少年最近一段日子无不累得跟狗似的,就差吐舌头喘气了——投完最后两百个球的李平一下子泄了口气,瘫在地上,略略平复了□力,扭头看还在不知疲倦地练投篮的周南生,再环顾了下空荡荡的球场,说:"哎,歇歇吧,不就是个市运会嘛,用得着这么拼吗?"
  周南生投出一个球之后,拉起运动服抹了把脸上的汗,走到场边拿起矿泉水,咕噜咕噜就喝掉了大半瓶,"其他人呢?"
  "去外面练长跑了吧。"李平的目光跟着周南生动,"徐教练这回是下了狠心吧,你也知道咱们学校向来不大重视体育这块的,我听我表姐夫说,徐教练有回在酒桌上说,待在这儿挺憋的,想着找门路调出去呢——"
  周南生将瓶盖拧回塑料瓶,"那跟我们也没什么关系,我就只管打球。"
  "怎么没关系啦?"李平从地上站起来,"徐教练是从正规体校毕业的,会训练人,他要调走了,换个只懂纸上谈兵的老家伙,咱们都没戏了,懂吧?就我那成绩,大学那是天方夜谭,我就指着体校的人火眼金睛一眼相中我这好苗子呢,嘿嘿——"
  周南生没说话——他初三那年成绩掉得厉害,结果只能靠体育特招进了七中。到了高中,离了那个不属于自己的家,他仿佛一瞬间开始长大,原本底子就不错,成绩又慢慢上来了,只是体育训练实在太占时间,他的成绩也就一直在中游徘徊,但在特招生里面已经是极其优秀的了——连带着一向认为体育生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班主任对他也很不错。
  他从外衣口袋里摸出手机,查看了一下,有两个未接电话和三条短信,都来自于同一个人,他只是随便瞄了几眼,并不回电——手机是诺基亚最新款,将近三千的价钱对很多连手机都没有的学生来说已是天价,是他继父买给他的——他那个便宜大哥考上了北京的大学,继父一高兴,一人一部最新款手机和一台笔记本电脑。为这个,他母亲在饭桌上颇有微词——埋怨继父不该这样惯着周南生,觉得他小小年纪压根不需要这些东西,只会养成他爱慕虚荣的坏毛病。周南生权当没听到,低头扒饭,然后一言不发地回房间,当然,这自然引起关绣的更多不满。
  周南生的手指无意识地在通讯录名单上摩挲,似乎下不了决心——自那次与谢暄见面之后,已过去半个月,奇怪的是,明明都知道对方的电话号码,明明都知道对方的学校地址,偏偏,谁也没有想要去联系,或许,也都等着对方先迈出那一步呢——
  很多个夜晚,明明高强度训练之后的身体叫嚣着疲倦,叫嚣着要休息,脑子却无论如何也睡不过去,想很多很多的事情,想小时候,想谢暄,想自己——明明,他们应该是最要好的兄弟,曾经,他们亲密无间,他们无话不谈,他们相互信任。所以周南生在谢暄不告而别后才会由衷地感到一种被背叛被抛弃的愤怒。
  他以为,再见面,他们依旧能够回到从前。但有什么东西可能却在那些不曾相见的日子里悄悄改变了,周南生不敢往下想,那天在卫生间发生的事简直像一场梦游,只要一想起,就脑子发懵,身子发烫,像陷在粘稠的蜂蜜里,思维感官都变得迟钝,没有一丁点真实感。他不敢往下想。
  "看什么呐?"李平推了他一下,顺手抽走他手里的手机,"给我玩一会儿,改天我也我也去买个你这样的——"
  "待会儿干什么去?"
  李平低头玩着手机,头也不抬地说:"还能干嘛,回家呗,让我妈好好给我补补元气,好不容易休息两天,我可是一根手指都不想动了,你呢?"
  周南生没说话。
  李平抬眼看了他一下,"你又不回去啊,不是还想偷偷在学校宿舍住吧,亏你熬得住!"
  周南生懒洋洋地说:"也没什么,正好多看点书,马上就高三了——"
  李平一听念书就皱了眉,一副吃不消的样子,过一会儿,又眉开眼笑起来,不知打什么主意,"哎,阿南,1班的孙兰烨跟你是不是一个学校出来的?"
  "是啊,怎么了?"
  李平的表情愈发暧昧甚至带着点儿不好意思,"你知不知道她有没有男朋友?"
  周南生斜了他一眼,相挡不屑。
  李平立马扎毛了,一把勾住他的脖子,一手往下压,"你这小子,这是什么眼神,怎么着,小爷我还不能追她了——"
  两个人正打打闹闹间,门口出现一个人。李平眼尖,先认出了来了,然后挤眉弄眼地支了支周南生的胳膊,"哎,你那位又来了,这还没放学呢,真够抓紧时间的——"
  周南生抬头看去,果然看见李可依手里拖着要带回家的行李,站在篮球场边朝他张望。他跟李可依从初中起,算起来也有不短的时间了。李可依长了张酷似港台明星的脸,在初中那会儿是大大的有名,虽然成绩不好,但人娇俏,追的人一大把。周南生长得高高大大,篮球打得又好,两个人在一起,真有点儿郎才女貌的意思。
  人家都说,初恋最纯粹最美好。但周南生和李可依没有本分书中电影里所描绘的那种朦胧青涩忐忑不安的美好。有时候周南生很冰冷地想,他们之间贪图的不过是一份虚荣,一份新鲜,李可依也未必真的喜欢他——因此在初中毕业后,周南生觉得虽没明说,但实际上也已算分手。但后来在超市再次遇到李可依后,李可依便又开始找他一起回家,有时遇上两个学校一起放假,也会挽着他胳膊让他陪她逛街,遇上圣诞节情人节也会给他买礼物。周围的人都是爱起哄的,周南生也就顺水推舟了。
  周南生没有马上过去,直到李平推了推他,"过去啊,没看见人家小美女等着了吗?"
  周南生走过去,李可依皱着细致的眉,有点不高兴,"我给你发了那么多条短信,你怎么不回?"
  周南生将她手中的行李放到一边,"我在训练。"
  "那电话呢?"李可依显然火气很大。
  "说了我在训练——"周南生的语气也不好——李可依长得漂亮,家境富裕,自然有些娇小姐脾气,周南生呢,也不是有耐心的人。做不到二十四小时围着女人转,两人之间自然有很多矛盾。周南生心情好的时候,就说几句好话哄一哄,心情不好,就干脆理也不理,任李可依自个生气,冷战到最后,每次都是李可依让步。
  "那你好了没有,可不可以回家了?"
  周南生将两只手插、进裤兜,"你自己回去吧,我这星期不回去了?"
  李可依立马警觉起来,"你要去哪儿,跟谁一起?"
  周南生的眼睛向上望着体育馆高高的玻璃窗,明显不想说话。
  李可依的眼眶立刻红了,一扭头,拎起自己的行李,头也不回地向门口走去。
  李平一看这情况不太对头,连忙赶过来,"怎么啦,她怎么走了?吵架啦?"
  周南生没说话,脸色也不好看,捡起地上的一个篮球,运球到罚球区,自顾自地练起投篮来,只是还没投到十个,他就烦躁地将球一扔,捡起椅子上的外套一边穿一边拿过手机,对李平说:"你跟教练说一声,今天我早退。"说着已经大踏步地朝门口走去。
  李平愣了一下,以为他是去追女朋友,忙不迭地答应,"好,去吧去吧。"

作者有话要说:谢明玉的反应很耐人寻味,他既没答应也没拒绝,在最初的惊疑之后,他浑不在意地用筷子挑了一样爱吃的送进嘴里,然后,筷子一放,跳着脚窝回沙发,看碟,好像压根没听到谢暄说什么。
谢暄不急——若他就这么一说,谢明玉就巴巴地凑上来,那也就不是谢明玉了。
接下来几天,两人相安无事。谢暄也没再提这件事,仿佛已经全忘了。两个人的关系却在逐渐发生变化,由过去的两年里的那种陌生甚至两厢看厌慢慢转变为至少偶尔能够坐下来聊聊某个话题——
当然,这不乏谢暄的刻意为之——谢明玉说谢暄满肚子的弯弯绕绕,这话,其实也没错——相比起谢明玉自小的千娇万宠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谢暄却因为病弱,养成了谨小慎微,事事闷在心头的毛病,又因为年少离家寄养在别处,虽是嫡亲的外婆外公,却毕竟不是生身父母,那种骨子里被抛弃感使得他习惯压抑自己真实的想法,寡言少语——不信任、多虑多疑、谨慎严苛,已经成为了他的本能。
他不喜欢谢家,不喜欢谢明玉,但他不会说,甚至连一丁点也不会表现出来——其实,人生在世,哪里是你说了算的,喜欢不喜欢,又有什么重要的。

星期五早晨起来,打开阳台的玻璃门,凉意一下子裹挟而来,外面白茫茫一片,起了很浓的雾。谢暄趿着拖鞋点了根烟,站在阳台想事情——烟是上次周南生忘了的。谢暄不爱那个味,一直就收在进门左边的立柜上,但是不知怎么的,这回却鬼使神差地拿了过来,还点了一支——他依旧不怎么喜欢那个味,不过慢慢的,也尝出一种味道来,尤其是在想事的时候,似乎特别能令心静下来——
谢明玉跳着脚出来收袜子,看见谢暄抽烟,脸色古怪,"你抽烟?"
谢暄回过头,"怎么,很奇怪?"他就不相信谢明玉没抽过,恐怕对谢明玉这些人而言,烟不过是小玩意了。
谢明玉当然不会说他眼中的谢暄就是个把严于律己高风亮节当饭吃的禁欲主义者,烟这样的东西太人间烟火了。
"没什么,没见你抽过,还以为你是好学生呢——"这话,带着些微的嘲讽。
谢暄又怎么会听不出来,不过,这几日相处,谢暄也摸清了,谢明玉的傲慢和嘲讽,是习惯,基本上对任何人都这样。他笑笑,没说话,将烟碾灭了。
"怎么不抽了?"谢明玉一挑眉,拿过放在阳台上的烟盒,往里瞅了一眼,"你怎么喜欢抽这个?"烟只是一般,自然入不了谢小少的眼,他虽年幼,于吃喝玩乐上面已经奢侈无比,一帮子人在一起,非顶级的不吃,非顶级的不玩——
谢暄打心眼里看不惯那种作为,因此语气也有些轻佻,"我不喜欢,抽着玩而已——"
"那你喜欢什么?"
谢暄愣了一下,眼前划过周南生的脸,觉得有些荒谬——没穿外套站在外面毕竟有些冷了,他收了烟盒,"今天你一个人回去吧,我有些事,你跟爷爷说一声,我这星期就不回去了。"
谢明玉微微愣了一下,"你要干什么去?"
他话一出口就后悔了,问他干嘛,搞得自己好像很关心他似的——事实呢,他不过是寄住在他这儿几天,虽然比着以前是亲近多了,可事实上,比起和他从小一块儿长大的孟古和陆眠,实在差得远了——果然,谢暄也没回答他这个问题,只是进屋开始收拾东西。

下个月就是市冬季运动会,教练发了狠地操练他们,训练强度提高一倍,体育馆内怨声载道,原本一个个精力过分旺盛的少年最近一段日子无不累得跟狗似的,就差吐舌头喘气了——投完最后两百个球的李平一下子泄了口气,瘫在地上,略略平复了下体力,扭头看还在不知疲倦地练投篮的周南生,再环顾了下空荡荡的球场,说:"哎,歇歇吧,不就是个市运会嘛,用得着这么拼吗?"
周南生投出一个球之后,拉起运动服抹了把脸上的汗,走到场边拿起矿泉水,咕噜咕噜就喝掉了大半瓶,"其他人呢?"
"去外面练长跑了吧。"李平的目光跟着周南生动,"徐教练这回是下了狠心吧,你也知道咱们学校向来不大重视体育这块的,我听我表姐夫说,徐教练有回在酒桌上说,待在这儿挺憋的,想着找门路调出去呢——"
周南生将瓶盖拧回塑料瓶,"那跟我们也没什么关系,我就只管打球。"
"怎么没关系啦?"李平从地上站起来,"徐教练是从正规体校毕业的,会训练人,他要调走了,换个只懂纸上谈兵的老家伙,咱们都没戏了,懂吧?就我那成绩,大学那是天方夜谭,我就指着体校的人火眼金睛一眼相中我这好苗子呢,嘿嘿——"
周南生没说话——他初三那年成绩掉得厉害,结果只能靠体育特招进了七中。到了高中,离了那个不属于自己的家,他仿佛一瞬间开始长大,原本底子就不错,成绩又慢慢上来了,只是体育训练实在太占时间,他的成绩也就一直在中游徘徊,但在特招生里面已经是极其优秀的了——连带着一向认为体育生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班主任对他也很不错。
他从外衣口袋里摸出手机,查看了一下,有两个未接电话和三条短信,都来自于同一个人,他只是随便瞄了几眼,并不回电——手机是诺基亚最新款,将近三千的价钱对很多连手机都没有的学生来说已是天价,是他继父买给他的——他那个便宜大哥考上了北京的大学,继父一高兴,一人一部最新款手机和一台笔记本电脑。为这个,他母亲在饭桌上颇有微词——埋怨继父不该这样惯着周南生,觉得他小小年纪压根不需要这些东西,只会养成他爱慕虚荣的坏毛病。周南生权当没听到,低头扒饭,然后一言不发地回房间,当然,这自然引起关绣的更多不满。
周南生的手指无意识地在通讯录名单上摩挲,似乎下不了决心——自那次与谢暄见面之后,已过去半个月,奇怪的是,明明都知道对方的电话号码,明明都知道对方的学校地址,偏偏,谁也没有想要去联系,或许,也都等着对方先迈出那一步呢——
很多个夜晚,明明高强度训练之后的身体叫嚣着疲倦,叫嚣着要休息,脑子却无论如何也睡不过去,想很多很多的事情,想小时候,想谢暄,想自己——明明,他们应该是最要好的兄弟,曾经,他们亲密无间,他们无话不谈,他们相互信任。所以周南生在谢暄不告而别后才会由衷地感到一种被背叛被抛弃的愤怒。
他以为,再见面,他们依旧能够回到从前。但有什么东西可能却在那些不曾相见的日子里悄悄改变了,周南生不敢往下想,那天在卫生间发生的事简直像一场梦游,只要一想起,就脑子发懵,身子发烫,像陷在粘稠的蜂蜜里,思维感官都变得迟钝,没有一丁点真实感。他不敢往下想。
"看什么呐?"李平推了他一下,顺手抽走他手里的手机,"给我玩一会儿,改天我也我也去买个你这样的——"
"待会儿干什么去?"
李平低头玩着手机,头也不抬地说:"还能干嘛,回家呗,让我妈好好给我补补元气,好不容易休息两天,我可是一根手指都不想动了,你呢?"
周南生没说话。
李平抬眼看了他一下,"你又不回去啊,不是还想偷偷在学校宿舍住吧,亏你熬得住!"
周南生懒洋洋地说:"也没什么,正好多看点书,马上就高三了——"
李平一听念书就皱了眉,一副吃不消的样子,过一会儿,又眉开眼笑起来,不知打什么主意,"哎,阿南,1班的孙兰烨跟你是不是一个学校出来的?"
"是啊,怎么了?"
李平的表情愈发暧昧甚至带着点儿不好意思,"你知不知道她有没有男朋友?"
周南生斜了他一眼,相挡不屑。
李平立马扎毛了,一把勾住他的脖子,一手往下压,"你这小子,这是什么眼神,怎么着,小爷我还不能追她了——"
两个人正打打闹闹间,门口出现一个人。李平眼尖,先认出了来了,然后挤眉弄眼地支了支周南生的胳膊,"哎,你那位又来了,这还没放学呢,真够抓紧时间的——"
周南生抬头看去,果然看见李可依手里拖着要带回家的行李,站在篮球场边朝他张望。他跟李可依从初中起,算起来也有不短的时间了。李可依长了张酷似港台明星的脸,在初中那会儿是大大的有名,虽然成绩不好,但人娇俏,追的人一大把。周南生长得高高大大,篮球打得又好,两个人在一起,真有点儿郎才女貌的意思。
人家都说,初恋最纯粹最美好。但周南生和李可依没有本分书中电影里所描绘的那种朦胧青涩忐忑不安的美好。有时候周南生很冰冷地想,他们之间贪图的不过是一份虚荣,一份新鲜,李可依也未必真的喜欢他——因此在初中毕业后,周南生觉得虽没明说,但实际上也已算分手。但后来在超市再次遇到李可依后,李可依便又开始找他一起回家,有时遇上两个学校一起放假,也会挽着他胳膊让他陪她逛街,遇上圣诞节情人节也会给他买礼物。周围的人都是爱起哄的,周南生也就顺水推舟了。
周南生没有马上过去,直到李平推了推他,"过去啊,没看见人家小美女等着了吗?"
周南生走过去,李可依皱着细致的眉,有点不高兴,"我给你发了那么多条短信,你怎么不回?"
周南生将她手中的行李放到一边,"我在训练。"
"那电话呢?"李可依显然火气很大。
"说了我在训练——"周南生的语气也不好——李可依长得漂亮,家境富裕,自然有些娇小姐脾气,周南生呢,也不是有耐心的人。做不到二十四小时围着女人转,两人之间自然有很多矛盾。周南生心情好的时候,就说几句好话哄一哄,心情不好,就干脆理也不理,任李可依自个生气,冷战到最后,每次都是李可依让步。
"那你好了没有,可不可以回家了?"
周南生将两只手插、进裤兜,"你自己回去吧,我这星期不回去了?"
李可依立马警觉起来,"你要去哪儿,跟谁一起?"
周南生的眼睛向上望着体育馆高高的玻璃窗,明显不想说话。
李可依的眼眶立刻红了,一扭头,拎起自己的行李,头也不回地向门口走去。
李平一看这情况不太对头,连忙赶过来,"怎么啦,她怎么走了?吵架啦?"
周南生没说话,脸色也不好看,捡起地上的一个篮球,运球到罚球区,自顾自地练起投篮来,只是还没投到十个,他就烦躁地将球一扔,捡起椅子上的外套一边穿一边拿过手机,对李平说:"你跟教练说一声,今天我早退。"说着已经大踏步地朝门口走去。
李平愣了一下,以为他是去追女朋友,忙不迭地答应,"好,去吧去吧。"


38

38、同眠 ...


  等真坐上了车,周南生看看自己汗渍渍的训练服外只批了件外套,身上一个手机一个钱包,啥也没带,才觉得自己简直昏头了,但却有一种豁然开朗的舒畅,连日来沉积于身体里的郁闷烦躁在一瞬间似乎全部清空,他忍不住靠在椅背上笑起来。
  他开始设想谢暄见到他时的表现,肯定很吃惊吧,不过吃惊过后一定很开心,这一点,周南生从来不怀疑,谢暄的性子虽然有点冷,但那是对别人。他是不一样的,他们是从小一块儿长大的,说好了要当一辈子兄弟的。如果他问他为什么会来,他该怎么说呢?
  想你了呗——或许他该吊儿郎当地来这么一句,如果真这样说,谢暄会怎么样呢?不好意思?脸红?靠——周南生止住自己的胡思乱想,搞得跟娘们似的,忒肉麻了——
  但他又止不住自己的宛若脱缰野马似的思绪,精神亢奋得让他完全忽略了身体的疲惫,两个小时的车程在焦躁与期待中度过,出了客运中心,天已经快黑透了,他打了一辆的直奔谢暄的小公寓,一口气直上四楼,才在门口站定,勉强平复下激荡的心情和粗重的喘息,敲门——
  过了一会儿,门开了,想象着门后面谢暄见到他时惊讶的表情,周南生止不住心里越来越的笑容,却故意板下脸,"三……"等里面的人完全显露在眼前,周南生的那声"三儿"戛然而止——
  开门的人并不是谢暄,而是一个陌生的少年,面无表情的脸,像用冰雪精雕细琢而成,凉飕飕的漂亮尖锐,他随意地看周南生一眼,"你找谁?"
  那一眼,莫名地让周南生不舒服,他怀疑自己是不是找错了楼层,"我找谢暄。"
  那个少年闻言露出有些意外的表情,目光在他身上转了一圈,才慢慢地说:"他不在。"
  周南生似乎从来没有考虑过他这样兴冲冲地来会扑个空,只觉一腔热情全落到了空处,一下子空落落的难受,眼见着少年已经准备关门,他眼疾手快地撑住门板,"他去哪儿了?"
  "我怎么知道?"少年已有些不耐烦。
  周南生撑着门不让它关实,怀疑的目光开始打量少年——他记得谢暄说过,这个小公寓只有他一个人住,什么时候多出另外一个人来了,"你是谁?"
  少年看着周南生,慢慢地收回准备关门的手,交叉抱在胸前,"我是谢明玉,谢暄是我堂哥。你要有什么问题,麻烦你自己问我三哥——"他说着,递过自己的手机。
  尽管话说得很客气,但也掩饰不住那种语气的轻慢和姿态的高傲。
  周南生并不去接他手机,看了他一眼,拿出自己的手机给谢暄打电话。
  谢明玉也不在意,撇撇嘴,自己坐到沙发上,"麻烦你快点啊,我还要出门。"
  电话很快接通了,电话那头传来谢暄有些迟疑的声音,"南生?"
  不过是一声简单的称呼,周南生原本被谢明玉搞出来的怒火顿时烟消云散,眉眼跟着舒展开来,"嗯。"
  "有事?"
  周南生有些得意,"嗯,猜猜我现在在哪里?"
  手机那头沉默了。
  周南生不以为意,高兴地说:"我在你住的地方呢,你去哪儿了,还不赶紧过来接驾!"
  "……南生,我在玉林。"
  "……靠!"周南生呆愣过后简直想骂娘,"三儿你待在那儿别动,我马上过来——"
  谢暄叹了口气,"算了,还是我回来吧,我还没出客运中心,买票也方便。现在就你一个人?"
  周南生瞟了眼沙发上的谢明玉,说:"不是,还有个人在你屋里,说是你堂弟。"
  "你把电话给他,我跟他说。"
  周南生走过去,也不说话,将手机往谢明玉眼前一递,谢明玉拿过来,盘着腿坐,"说吧——"
  "你怎么没有回家?"
  谢明玉挑了挑眉,"我什么时候说要回家了?"
  谢暄顿了顿,说:"算了,他是我的朋友,我马上就回来了,你——"
  谢明玉打断他,"这跟我可没关系,我正要出门呢,好不容易放两天假,谁高兴在家里孵蛋。"他也搞明白自己这突如其来的烦躁,不等谢暄话说完,已经挂了电话,起身,从卧室里拎出一件棉外套,一边穿一边对周南生说:"我还有事,你自便——"
  关门声后,房间里便只剩周南生。

  与上次来的时候相比,屋子里略略有些不同,沙发上叠放着一条蚕丝被,还有一本覆盖放着的书,茶几上零零乱乱的各种碟,还有一台打开的笔记本电脑,并不是谢暄的那台,旁边是桶装的核桃,茶几上还有未收拾的核桃壳——所有的一切都显示着有另一个人生活的痕迹。周南生莫名的有些不舒服,但又觉得这不舒服来得莫名其妙,遂摇摇头,将之抛诸脑后了,坐到沙发上,打开电视,边看边等谢暄——
  谢暄回来已经是晚上九点了。电视里放着综艺节目,周南生歪在沙发上睡过去了,听见开门的声音,一激灵就醒来了,跳下沙发飞快地跑去开门——
  玄关处的少年围了一条黑底红条纹的羊毛围巾,在柔和的灯光下,衬得一张脸如玉般温润洁白无暇,黑色的发和黑色的眼,像浸润在慢慢长夜,在略略吃惊后,掀起一个浅笑,像暖风拂过芦苇。周南生忽然有些手足无措,只觉心脏处鼓噪得厉害,只会呆呆地看着谢暄傻笑。
  谢暄绕过周南生进屋,摘下围巾,搭在椅背上,"怎么不开空调,不冷吗?"他神态自若地拿起遥控,开了空调。周南生回过神,关上门,傻乎乎地挠挠头,"哎,没注意。"
  谢暄瞟了他一眼,自然看见他身上穿的衣服,眼里就有了笑意。周南生也看看谢暄,忽然笑出声来,但心里觉得很熨帖,忽然大踏步地走过来迎面抱住谢暄的肩膀,一些话不知不觉地就出了口——"三儿,我真高兴——"
  周南生身上热度包裹住谢暄从外面带回来的寒气,冰冷鼻尖轻微地触碰到他灼热的肌肤,谢暄没说话。
  周南生抱着谢暄,说:"真的,你来找我,我真高兴。我真怕上次分开后,我们两个就这样散了,我明明知道我不该有这样的想法,我们从小就在一块儿,对我来说,你是最重要的。可我还是止不住往坏处想,三儿——"所以,我们都不要变好不好——
  谢暄慢慢地回手抱住周南生,轻轻地应了声,"我知道。"
  周南生却并没有因此而释然,目光却更加沉郁,一种连他自己也说不清的苦痛压滞在胸口,他强迫自己放开谢暄,脸上露出一贯阳光开朗的笑,仿佛心满意足。
  谢暄若无其事地转过身,"你吃过了吗?"
  "你一说我就饿了,中饭之后还没进过食呢,你呢,连续坐了几个小时的车很累吧?"
  "还好,我打电话叫外卖——"谢暄脱了外套,拿着手机准备拨号,周南生阻止了他,"这个时间还有外卖吗?别麻烦了,家里有什么填肚子的东西没有,随便吃点得了——"
  "我看看——"谢暄从善如流地放下手机,打开冰箱,"有半个冷掉的披萨,还有些速冻水饺,吃吗?"
  "就饺子吧,你坐着,我来烧——"周南生走过去,将谢暄推到一边,拎了袋白菜猪肉馅的水饺出来,先放到一边让它化化冰,然后洗锅,烧水,一边有条不紊地做着准备工作,一边像是不经意地问起,"跟你住一起的人是你堂弟吗?看起来脾气不太好的样子——"
  "嗯,他的脚扭伤了,暂时住这里。"谢暄顿了顿,组织了下语言说,"他被家里宠坏了,年纪又小,有点任性,你不用在意——"
  "什么时候回周塘看看,我听说我们小时候游泳的那条河填了,村里要发展,没公路不行,就把河填了,反正现在都没人撑船了,老电影院也要拆了,要建医院,市区正在造电影城——"
  两个人一边随意地聊着天,一边等水饺煮熟,放入调味料,然后平分捞进两个大海碗里,端到茶几上,然后盘腿坐在沙发上,淅沥呼噜地吃起来。
  谢暄原本不太爱吃这种速冻食品,不过人肚子饿的时候,吃什么都有味,居然也吃了大半碗,剩下的一点被周南生吃掉了。吃完之后,便歪着身子,挺着肚子瘫在沙发上,一根手指都不想动,两个空碗便任其放在茶几上。

  谢明玉与孟古、陆眠厮混到凌晨一点才分手,看看时间,实在不好再回小莲山的谢公馆,于是就想到了谢暄,反正那里他也住熟了,手上又有钥匙,于是一挥手,打的直奔谢暄处。用钥匙开门,眼前的一幕让他微微有些发愣——
  谢暄和先前来的那个人各占据了沙发的一头,两人身上盖了同一条蚕丝被,更让谢明玉吃惊的是,一向严谨冷漠的谢暄居然将脚搁到了那个人的肚子上,脸上的表情虽不明显,却有一种罕见懒散与柔和,完全不同于往日的气质。
  听见响动,谢暄抬眼望来,看见他回来,有点惊讶,掀开被子下来,"我以为你今天不回来了。"
  这一句话忽然让谢明玉火气上涌——他什么时候说过他不回来了?脾气一上来,便理也不理谢暄,径自进了卧室,将门关上。谢暄的眉皱起来——

  谢明玉一回来,睡觉便成了问题,谢小少是摆明了不可能睡沙发的,更加不可能让他跟周南生一起睡,只能周南生睡沙发,谢暄和谢明玉一起睡。
  周南生和谢暄看完一张碟,起来又烧了点宵夜,叫了谢明玉一起来吃,但谢明玉不买账,躺在床上自顾自打PSP,周南生和谢暄就自己吃了,然后谢暄回房,洗澡,等出来,谢明玉依旧保持着一开始的姿势,翘着脚,连衣服也没脱,谢暄皱紧眉头,"别玩了,去洗澡——"
  谢小少充耳不闻。
  谢暄走过去,一把夺下他的PSP,谢明玉霍的抬起头,满脸怒容,正要发作,却对上谢暄乌沉沉不起一点波澜的眸子。
  谢暄看着他,说:"明玉,别惹我生气。"
  可怜谢小少,从小到大,千百人豁着哄着捧着,除了谢老太爷,谁敢真给他脸色看,一下子脸色便变得极其难看。
  谢暄却像是毫无所觉,俯□,拿住他那只伤脚,脱了袜子,微凉的手指轻轻捏捏伤患处,不温不火地说:"脚还没好全,乱跑什么——"
  谢明玉靠着床头,眼神高傲轻蔑,一张嘴,一排锋利的刀子便刷刷地朝对面的人飞过去,"你以为你是谁?"

  补全

作者有话要说: 等真坐上了车,周南生看看自己汗渍渍的训练服外只批了件外套,身上一个手机一个钱包,啥也没带,才觉得自己简直昏头了,但却有一种豁然开朗的舒畅,连日来沉积于身体里的郁闷烦躁在一瞬间似乎全部清空,他忍不住靠在椅背上笑起来。
他开始设想谢暄见到他时的表现,肯定很吃惊吧,不过吃惊过后一定很开心,这一点,周南生从来不怀疑,谢暄的性子虽然有点冷,但那是对别人。他是不一样的,他们是从小一块儿长大的,说好了要当一辈子兄弟的。如果他问他为什么会来,他该怎么说呢?
想你了呗——或许他该吊儿郎当地来这么一句,如果真这样说,谢暄会怎么样呢?不好意思?脸红?靠——周南生止住自己的胡思乱想,搞得跟娘们似的,忒肉麻了——
但他又止不住自己的宛若脱缰野马似的思绪,精神亢奋得让他完全忽略了身体的疲惫,两个小时的车程在焦躁与期待中度过,出了客运中心,天已经快黑透了,他打了一辆的直奔谢暄的小公寓,一口气直上四楼,才在门口站定,勉强平复下激荡的心情和粗重的喘息,敲门——
过了一会儿,门开了,想象着门后面谢暄见到他时惊讶的表情,周南生止不住心里越来越的笑容,却故意板下脸,"三……"等里面的人完全显露在眼前,周南生的那声"三儿"戛然而止——
开门的人并不是谢暄,而是一个陌生的少年,面无表情的脸,像用冰雪精雕细琢而成,凉飕飕的漂亮尖锐,他随意地看周南生一眼,"你找谁?"
那一眼,莫名地让周南生不舒服,他怀疑自己是不是找错了楼层,"我找谢暄。"
那个少年闻言露出有些意外的表情,目光在他身上转了一圈,才慢慢地说:"他不在。"
周南生似乎从来没有考虑过他这样兴冲冲地来会扑个空,只觉一腔热情全落到了空处,一下子空落落的难受,眼见着少年已经准备关门,他眼疾手快地撑住门板,"他去哪儿了?"
"我怎么知道?"少年已有些不耐烦。
周南生撑着门不让它关实,怀疑的目光开始打量少年——他记得谢暄说过,这个小公寓只有他一个人住,什么时候多出另外一个人来了,"你是谁?"
少年看着周南生,慢慢地收回准备关门的手,交叉抱在胸前,"我是谢明玉,谢暄是我堂哥。你要有什么问题,麻烦你自己问我三哥——"他说着,递过自己的手机。
尽管话说得很客气,但也掩饰不住那种语气的轻慢和姿态的高傲。
周南生并不去接他手机,看了他一眼,拿出自己的手机给谢暄打电话。
谢明玉也不在意,撇撇嘴,自己坐到沙发上,"麻烦你快点啊,我还要出门。"
电话很快接通了,电话那头传来谢暄有些迟疑的声音,"南生?"
不过是一声简单的称呼,周南生原本被谢明玉搞出来的怒火顿时烟消云散,眉眼跟着舒展开来,"嗯。"
"有事?"
周南生有些得意,"嗯,猜猜我现在在哪里?"
手机那头沉默了。
周南生不以为意,高兴地说:"我在你住的地方呢,你去哪儿了,还不赶紧过来接驾!"
"……南生,我在玉林。"
"……靠!"周南生呆愣过后简直想骂娘,"三儿你待在那儿别动,我马上过来——"
谢暄叹了口气,"算了,还是我回来吧,我还没出客运中心,买票也方便。现在就你一个人?"
周南生瞟了眼沙发上的谢明玉,说:"不是,还有个人在你屋里,说是你堂弟。"
"你把电话给他,我跟他说。"
周南生走过去,也不说话,将手机往谢明玉眼前一递,谢明玉拿过来,盘着腿坐,"说吧——"
"你怎么没有回家?"
谢明玉挑了挑眉,"我什么时候说要回家了?"
谢暄顿了顿,说:"算了,他是我的朋友,我马上就回来了,你——"
谢明玉打断他,"这跟我可没关系,我正要出门呢,好不容易放两天假,谁高兴在家里孵蛋。"他也搞明白自己这突如其来的烦躁,不等谢暄话说完,已经挂了电话,起身,从卧室里拎出一件棉外套,一边穿一边对周南生说:"我还有事,你自便——"
关门声后,房间里便只剩周南生。

与上次来的时候相比,屋子里略略有些不同,沙发上叠放着一条蚕丝被,还有一本覆盖放着的书,茶几上零零乱乱的各种碟,还有一台打开的笔记本电脑,并不是谢暄的那台,旁边是桶装的核桃,茶几上还有未收拾的核桃壳——所有的一切都显示着有另一个人生活的痕迹。周南生莫名的有些不舒服,但又觉得这不舒服来得莫名其妙,遂摇摇头,将之抛诸脑后了,坐到沙发上,打开电视,边看边等谢暄——
谢暄回来已经是晚上九点了。电视里放着综艺节目,周南生歪在沙发上睡过去了,听见开门的声音,一激灵就醒来了,跳下沙发飞快地跑去开门——
玄关处的少年围了一条黑底红条纹的羊毛围巾,在柔和的灯光下,衬得一张脸如玉般温润洁白无暇,黑色的发和黑色的眼,像浸润在慢慢长夜,在略略吃惊后,掀起一个浅笑,像暖风拂过芦苇。周南生忽然有些手足无措,只觉心脏处鼓噪得厉害,只会呆呆地看着谢暄傻笑。
谢暄绕过周南生进屋,摘下围巾,搭在椅背上,"怎么不开空调,不冷吗?"他神态自若地拿起遥控,开了空调。周南生回过神,关上门,傻乎乎地挠挠头,"哎,没注意。"
谢暄瞟了他一眼,自然看见他身上穿的衣服,眼里就有了笑意。周南生也看看谢暄,忽然笑出声来,但心里觉得很熨帖,忽然大踏步地走过来迎面抱住谢暄的肩膀,一些话不知不觉地就出了口——"三儿,我真高兴——"
周南生身上热度包裹住谢暄从外面带回来的寒气,冰冷鼻尖轻微地触碰到他灼热的肌肤,谢暄没说话。
周南生抱着谢暄,说:"真的,你来找我,我真高兴。我真怕上次分开后,我们两个就这样散了,我明明知道我不该有这样的想法,我们从小就在一块儿,对我来说,你是最重要的。可我还是止不住往坏处想,三儿——"所以,我们都不要变好不好——
谢暄慢慢地回手抱住周南生,轻轻地应了声,"我知道。"
周南生却并没有因此而释然,目光却更加沉郁,一种连他自己也说不清的苦痛压滞在胸口,他强迫自己放开谢暄,脸上露出一贯阳光开朗的笑,仿佛心满意足。
谢暄若无其事地转过身,"你吃过了吗?"
"你一说我就饿了,中饭之后还没进过食呢,你呢,连续坐了几个小时的车很累吧?"
"还好,我打电话叫外卖——"谢暄脱了外套,拿着手机准备拨号,周南生阻止了他,"这个时间还有外卖吗?别麻烦了,家里有什么填肚子的东西没有,随便吃点得了——"
"我看看——"谢暄从善如流地放下手机,打开冰箱,"有半个冷掉的披萨,还有些速冻水饺,吃吗?"
"就饺子吧,你坐着,我来烧——"周南生走过去,将谢暄推到一边,拎了袋白菜猪肉馅的水饺出来,先放到一边让它化化冰,然后洗锅,烧水,一边有条不紊地做着准备工作,一边像是不经意地问起,"跟你住一起的人是你堂弟吗?看起来脾气不太好的样子——"
"嗯,他的脚扭伤了,暂时住这里。"谢暄顿了顿,组织了下语言说,"他被家里宠坏了,年纪又小,有点任性,你不用在意——"
"什么时候回周塘看看,我听说我们小时候游泳的那条河填了,村里要发展,没公路不行,就把河填了,反正现在都没人撑船了,老电影院也要拆了,要建医院,市区正在造电影城——"
两个人一边随意地聊着天,一边等水饺煮熟,放入调味料,然后平分捞进两个大海碗里,端到茶几上,然后盘腿坐在沙发上,淅沥呼噜地吃起来。
谢暄原本不太爱吃这种速冻食品,不过人肚子饿的时候,吃什么都有味,居然也吃了大半碗,剩下的一点被周南生吃掉了。吃完之后,便歪着身子,挺着肚子瘫在沙发上,一根手指都不想动,两个空碗便任其放在茶几上。

谢明玉与孟古、陆眠厮混到凌晨一点才分手,看看时间,实在不好再回小莲山的谢公馆,于是就想到了谢暄,反正那里他也住熟了,手上又有钥匙,于是一挥手,打的直奔谢暄处。用钥匙开门,眼前的一幕让他微微有些发愣——
谢暄和先前来的那个人各占据了沙发的一头,两人身上盖了同一条蚕丝被,更让谢明玉吃惊的是,一向严谨冷漠的谢暄居然将脚搁到了那个人的肚子上,脸上的表情虽不明显,却有一种罕见懒散与柔和,完全不同于往日的气质。
听见响动,谢暄抬眼望来,看见他回来,有点惊讶,掀开被子下来,"我以为你今天不回来了。"
这一句话忽然让谢明玉火气上涌——他什么时候说过他不回来了?脾气一上来,便理也不理谢暄,径自进了卧室,将门关上。谢暄的眉皱起来——

谢明玉一回来,睡觉便成了问题,谢小少是摆明了不可能睡沙发的,更加不可能让他跟周南生一起睡,只能周南生睡沙发,谢暄和谢明玉一起睡。
周南生和谢暄看完一张碟,起来又烧了点宵夜,叫了谢明玉一起来吃,但谢明玉不买账,躺在床上自顾自打PSP,周南生和谢暄就自己吃了,然后谢暄回房,洗澡,等出来,谢明玉依旧保持着一开始的姿势,翘着脚,连衣服也没脱,谢暄皱紧眉头,"别玩了,去洗澡——"
谢小少充耳不闻。
谢暄走过去,一把夺下他的PSP,谢明玉霍的抬起头,满脸怒容,正要发作,却对上谢暄乌沉沉不起一点波澜的眸子。
谢暄看着他,说:"明玉,别惹我生气。"
可怜谢小少,从小到大,千百人豁着哄着捧着,除了谢老太爷,谁敢真给他脸色看,一下子脸色便变得极其难看。
谢暄却像是毫无所觉,俯下身,拿住他那只伤脚,脱了袜子,微凉的手指轻轻捏捏伤患处,不温不火地说:"脚还没好全,乱跑什么——"
谢明玉靠着床头,眼神高傲轻蔑,一张嘴,一排锋利的刀子便刷刷地朝对面的人飞过去,"你以为你是谁?"


补全


39

39、暂时和好 ...


  "我是你三哥。"他说得理所当然,倒让谢明玉说不出反驳的话,定定地看着谢暄没什么表情的脸,觉得自己有些无理取闹。这太不像平日的谢明玉了,谢小少应该是骄傲到顶的,应该是不将一切放在眼里的,下巴永远高高扬起,用眼角看人,目光里总带着几分凉薄与挑剔,而不是像个暴躁的孩子乱发脾气——
  意识到这一点,几乎是在一瞬间,谢明玉的那些莫名其妙的不爽便全部沉淀下去了。他没说话,放下PSP,下床,拿了睡衣走进浴室洗澡。
  等洗完澡出来,就看见谢暄站在窗边,玻璃窗上凝结着白色的水汽,根本什么都看不见,他却依旧看着,也不知在看什么,半边侧脸在灯光下像涂了一层密,很好看,却也很疏离。谢明玉撇撇嘴,自顾自地掀开被子躺进去,闭上眼睛。没多久,谢暄也进来了,关了灯,室内一下子陷入黑暗和静谧。
  谢明玉从未跟人一起睡过,自然睡不惯,一开始还能安安分分的,后来估量着谢暄睡着了,便翻个身,再翻个身,无论如何也睡不着,慢慢地又觉得有点热了,于是将手脚伸到被窝外面,一会儿又觉得冷了,只好又将被子裹得严严实实的。可没多久,又感到身体热得要着火一样,他扯了扯睡衣领,摸到满身的汗,见鬼了——谢小少越发烦躁,越烦躁,越睡不着——
  "怎么了?"他这样动来动去,谢暄又怎么可能无动于衷。
  谢明玉原本摸脖子的手放下来,侧过身背朝他,不动了。
  谢暄等了一会儿,说:"是不是不习惯?"
  鬼才会习惯!谢明玉在腹诽一句,依旧没吭声。
  "我也不习惯。"
  谢暄陈述事实的话又一下子点着了谢小少的火——干嘛,是你自己要跟我睡的,现在是嫌弃小爷我了?
  不过,他也没发作出来,反正,过了今晚,他就走,绝不多留一分钟。
  谢暄沉默了一会儿,说:"关于下个月英国Woldingham女子中学来访问的事,你有什么想法?"
  谢明玉怎么也没有想到谢暄会在这会儿提起这件事,他还以为这事谢暄不会再提了呢,毕竟当时谢明玉虽没说话,可那神情那眼神——其实谢暄骨子里也是心高气傲的主,这一点,谢明玉从不怀疑。
  "你是学生会会长,我能有什么想法——"
  谢暄转过头,凑近谢明玉,"还在不高兴?"低沉轻缓的声音和热的湿气喷在谢明玉的耳际,让他有些不自在,很想甩手推开他,但又觉得若这样做了,反低了他一头,于是用不在乎的语气说:"我不高兴什么?不过是个学生会主席,小爷我还不放在眼里。"
  这话,谢明玉自己知道,说得有些违心——其实,他确实不怎么高兴,想想,原本以为是自己囊中之物的东西,被自己从不放在眼里的人横插一刀半途劫走了,任谁都会郁卒。不过,谢明玉也不是那种眼界狭小心胸狭窄的人,见不得别人好的。既然已是不可更改的,也就没必要心心念念的了。这一点上,谢明玉也的确难得的洒脱豁达。
  "那就好。"谢暄退开一些,"事实上,明玉,我一点也不想跟你成为敌人。这不仅仅是因为我们是亲人,还因为在你身上我看到我所没有的生命朝气和一往无前的锐气。"
  谢明玉真的很吃惊,甚至转过身盯着谢暄的脸看,但黑暗中,他根本看不清谢暄的表情。
  谢暄微微一笑,尽管可能对方根本看不见,"我们的人生不是父母的续集,也不是别人的翻拍,我们才是原创!呵,真是狂妄,可也很激荡人心——"
  这些话是是谢明玉在竞选演讲时讲的,没想到他居然记得。谢明玉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感觉,有些惊讶,有些得意,有些说不出的开心和舒坦。他忍不住支起身,凑过去,与谢暄面对面,仔细地打量他脸上的神情。
  谢暄仰面躺着,平静地任他看,神情有着罕见的柔和,眼神清澈灼亮,说:"我很想看看,你能做到什么地步——"他顿了顿,接下去说,"应该说,我们能做到哪一步,撇去谢家,仅仅作为'名扬'的学生,我真的很期待——"
  谢明玉很认真地看了谢暄好一会儿,忽然像是脱力似的,一下子,翻身躺倒床上,舒展着四肢,懒洋洋的,但上翘的嘴角却掩饰不住内心的愉悦,"要么不做,要做就干脆做大了,就看你敢不敢了——"
  "说说看。"
  "我查过以往学校之间交流访问的资料,无非是些表演、演讲、座谈会,形式大于内容,而且跟普通学生没关系,更像是领导间的例行公事。既然说是两校交流,自然应该全校师生一同参与,将'名扬'的特色、校风全面展现,彻底摒弃那些僵化的文艺汇演,应该充分发挥名扬的社团文化优势,竞技是很好的一方面,鉴于Woldingham是女子贵族中学,校风严谨苛刻,恨不得把每个人都教导成中世纪的修女。不过你知道的,有些东西越是压抑,下面可能越波涛汹涌,我们可以从这方面入手,当然,具体怎么做,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
  谢明玉说到后来,才惊觉说得有些多了,便住了口。
  谢暄也不在意,"那么,周一学生会会议上交一份具体的计划书怎么样?"
  谢明玉的表情有些古怪,"你真要我做?"
  "嗯。"谢暄轻轻应道,"我相信你。"
  谢明玉说不上什么滋味,于是沉默了一会儿,说:"其实,说起来容易,真要实施起来,哪儿那么容易,先说学校领导那边估计就不会同意——'名扬'虽说比国内其他学校开放,但比起国外来,还是差一大截呢,那些个领导就怕出事,怕麻烦——"
  "怕啦?"
  谢明玉闻言挑眉,"笑话!"
  谢暄笑,望着黑暗的虚空,缓缓地开口:"明玉,告诉我,我们所拥有的资本是什么?"
  谢明玉也望着虚空,翘起嘴角,"不过是年轻。"
  "不错,不过是年轻,越年轻便越没有后顾之忧,所以可以无畏前途艰险开创不可能的任务。因为我们从来不曾拥有,所以无惧失去的痛楚,即使失败,不过一切从头。"
  谢明玉没法否认内心被谢暄的这番话激荡出来的激动,哪个男人不向往开疆辟土成就一番自己的事业,这么好的年华,怎么忍心就这样白白虚度?
  两个人久久没说话,似乎都在畅想自己所描绘的前景,过了很久,谢暄才轻轻地说:"很晚了,睡吧。"
  谢明玉动了动身子,因为出过汗,身上有些黏黏的不太舒服,他又懒得起来再洗一遍澡,喉咙干燥得冒烟,他将脸埋在被子里,有些闷闷地说:"我口渴。"
  谢暄沉默了一会儿,掀开被子下床,打开房门,开了灯——沙发上的周南生起身,看见穿着睡衣出来的谢暄,"怎么了?"
  谢暄有些抱歉,"把你吵醒了——"
  "没。"周南生没说他根本没睡着,"你怎么这样就出来了,小心着凉。"
  "没关系,反正开了空调,我倒杯水——"他话音刚落,周南生已经把一件外套裹到谢暄身上了,自己去给他倒水——"你可别大意,自己身体不好又不是不知道,空调有屁用——喏,喝完赶紧去睡吧!"
  谢暄接过温水,并不喝,"你也早点睡吧,明天带你出去转转。"
  "唔。"周南也许是困了,兴趣不是很大的应了一声。
  谢暄拿着水杯进房,身后的周南生关了灯,掀开被子躺进沙发,却没有丝毫睡意,耳朵里是房间里面两个人小声的说话声,他觉得烦。

  谢明玉喝了大半杯水,将杯子放在床头,然后看着谢暄有些娇气地说:"身上黏黏的,不舒服,睡不着。"
  谢暄愣了一下,终于体会到谢明玉谢小少真是惯会顺杆往上爬的主,他身上似乎有一种小动物似的敏锐,你对他一分好,他会慢慢向你讨要两分,不断推后你的底线,但他的这种理所当然理直气壮的得寸进尺,却并不让人反感——只因,这本来就是一个得天独厚的天之骄子,你怎样宠他,似乎都不过分。
  谢暄垂了下眼睛,"怎么了?"
  "刚刚有些热,流了汗。"他恹恹的,这会儿困意上来了。
  "那……擦一□子?"
  "唔。"
  谢暄进浴室接了热水,然后出来,绞了热毛巾给他,他半眯着眼睛已经快睡过去了,动也不想动,谢暄没办法,只好掀开他的睡衣给他擦身子。他这时候倒是乖巧的很,让他伸手就伸手,让他抬脚就抬脚,眯着眼睛享受得很。
  草草擦完一遍,谢暄蹲□搓洗毛巾,谢明玉歪着脑袋枕着被子看着谢暄的背影好一会儿,嘟囔:"其实你这个人也没那么讨厌——"
  谢暄头也没回,"我就当伺候儿子。"
  谢明玉一下子炸毛了,扑到谢暄背上,掐着他的脖子摇,"你说谁是你儿子?"
  谢暄怕吵到外面的周南生,赶紧挣开谢明玉,把他推回床上,"好了,别闹了,赶紧睡吧——"
  谢明玉还不消停,谢暄刚给他盖上被子,就被他一把掀开了,然后开始脱身上的睡衣。
  "怎么脱了?"
  谢明玉皱着眉头,"难受。"
  衣服被汗湿过,确实穿着也不舒服,谢暄便也没阻止,只说,"晚上不会冷吗?"
  "不会,我火气好得很。"他把自己脱得只剩一条内裤,才窝进被窝,裹着被子露出舒服的表情。
  谢暄将水倒了,也钻进被窝,闭上眼,才真觉得有些累了。

  周南生听着房间里终于没了声响,应该是都睡着了,他才缓缓地睁开毫无睡意的眼睛,坐起来,拿过茶几上的烟,点了一支。黑暗中明明灭灭的猩红烟头,好像烫进了他的心里,他的眼睛承载着连他自己都无法言喻的感情,却被浓得化不开的黑雾压着,只能木木地看着玻璃门外的天一点一点地亮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JJ大抽似乎已过去,如果发生看不了的情况,多刷几次会好的。


40

40、心动 ...


  谢暄睡得并不好,晚上谢明玉觉得冷了,本能地就往他身边钻。谢暄本来就不惯与人一同睡,何况谢明玉又没穿睡衣,光溜溜的,总是有些尴尬,勉强自己入睡,再睁眼,天已经亮了,根本没有睡多久。谢暄惦记着外面的周南生,拿开谢明玉搁在自己肚子上的手,掀开被子起来了,进浴室洗漱了一番,走出房间——沙发上的被子叠得整整齐齐,通向阳台的玻璃门开着,周南生身上穿着来时的运动服站在外面,两手插着裤袋,眺望着远方,有一种说不出的抑郁。
  谢暄走过去,"怎么这么早就起来了?"
  周南生没有回答他的话,只是说:"你这儿空气挺好的。"谢暄所在的这栋公寓楼前是一片荒地,原本是农田,但却已没什么人种庄稼了。听说早几年就被开发商相中了,但似乎有人纠集了一帮村民闹得厉害,两方相持不下,就这么一直闲置了,任凭它野草丛生,没有遮挡的水泥森林,环境自然不错。
  谢暄与周南生站在一起,看了看他的脸色,问:"是不是昨晚没睡好,吵着你了?"
  周南生笑着捶了他一拳,"说什么呢,你是不知道我们教练天天跟训狗似的训我们,早练就一身站着都能睡着的本事了,只要闭上眼,不出五分钟,就是外面锣鼓震天山崩地裂都甭想吵醒我们——"
  谢暄被他的说法逗笑,心情也轻快起来,"你是打算考体校?"
  周南生晃晃肩膀,露出一贯有些吊儿郎当的表情,"再说吧,你也知道我这人,没什么定性,也没啥目标,你呢?"
  谢暄望着前方,微笑,"我也不知道。"
  周南生忽然一把勾住他的脖子,把他往下压,左手握拳顶着他的脑袋,咬牙笑道:"谢小三儿,跟我还保密呢,嗯?你这人狡猾狡猾地,老实交代,打什么主意呢——"
  谢暄陪着他闹了一会儿,两人在阳台上你踢我一脚,我捶你一拳,你来我往的,倒像是回到了还在周塘的那些日子。
  经这么一闹,周南生身上的阴郁似乎消散了大半,整个人又恢复了往常的朝气,笑嘻嘻地说:"不是说要带我去转转,去哪儿呢,上次来得太匆忙,这会儿得好好补回去——"
  "你有想去的地方吗?其实我也不大出去,要不我去网上查查?"
  "随便吧,这儿我也不熟,管他去哪儿呢,其实我特不待见那些著名旅游景点,尽看人去了,然后傻逼似的照张相,跟完成任务似的,一点意思也没有吧,就随便转转吧——"
  谢暄眼里含笑,点头"好。"
  周南生兴致勃勃地勾住谢暄的脖子,领导似的一挥手,"走,为庆祝周南生同志和谢小三儿小同志的胜利会师,咱们先去啜一顿,饿死我了,昨晚吃的那些饺子真不顶事,我都快挠墙了——"
  谢暄忍笑,踢他一脚,"先去洗脸刷牙。"
  周南生一跳,就敏捷地躲开了谢暄的袭击,"马上,三分钟搞定。"说着已经闪进卧室不见了人影。

  周南生进去的时候也没往床上看,一头钻进卫生间——他们体育生的训练每天从早上六点半开始,为了多睡一分钟,早锻炼出堪比军人的速度,说是三分钟,还真绝不超出一秒钟,只是他一出卫生间,却正好对上了谢明玉的眼睛——
  少年卷着被子,顶着毛茸茸的头发,看着他,也不知是不是还没睡醒,那眼神有些不高兴,尽管这样,却依旧漂亮得打眼,像只坏脾气的贵族猫。然后,他翻个身,闭着眼睛又自顾自地睡觉了。南生看见他翻身时候被子滑落而露出来的光滑的肩背,并没有穿衣服。
  一瞬间,他的脑子有点蒙,走了几步,踩到了地上的睡衣。

  "怎么了?"谢暄看出来后的周南生脸色有些不对,关心地问。
  "嗯?"周南生回过神,"唔,没事。"他觉得自己有些莫名其妙,没穿衣服怎么了,两个都是男的,能有什么事?何况自己睡觉也喜欢赤膊,舒服,谁耐烦穿睡衣啊,娘们兮兮的。
  "那走吧。"谢暄也没在意,他的脖子上依旧围了那条黑底红条纹的羊毛围巾,衬着那张脸越发温润洁净,两只手插在长外套的口袋里,看着他。
  "嗯。"周南生将那些不合宜的心思丢开,与谢暄一起走出公寓。

  去的还是上次和周南生一起去的那家早餐店,要了两碗喷香浓郁的豆浆,两根油条,一笼小笼包和一笼烧卖,热腾腾的早饭下肚,整个人都舒爽起来。
  两人吃完,付钱。谢暄记起家里的谢明玉,也不知起来没有,打电话过去——谢明玉果然还在床上,声音懒懒的软软的,带着娇气——
  谢暄问:"要不要给你带早餐?"
  谢明玉倒是不客气,张嘴就点餐。
  谢暄挂了电话,和周南生走出早餐店往桥东的一家老字号的早餐店走去——学校前面最多的就是这种早餐店,卖的基本差不多,今天周六,学校放假,生意冷清了不少——
  "老板,给我一屉蒸饺,大碗的牛肉粉丝一份,打包。"
  "好咧!"老板应声,麻利地对屋里的老婆喊道,"一屉蒸饺,牛肉粉丝,大碗,打包。"
  周南生不解,"刚在那家早餐店怎么不买?"
  谢暄没多想,只说:"明玉嘴巴比较挑,只吃这家的。"
  周南生一下子就愣住了——这原本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但周南生就是觉得很不是滋味——谢暄是谁?谢暄是他周南生发誓要做一辈子兄弟的人,是他潜意识里总不由自主要去保护,要去对他好的人——大概源自于幼时记忆,总觉得谢暄身体不好,斯文清秀,寡言少语,不善交际,像是他乖巧的小弟弟,他自觉地照顾他迁就他,认为这是理所当然,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谢暄也会去照顾别人迁就别人,那怎么行?
  但,那又怎么不行?谢明玉是谢暄的堂弟,他照顾他是天经地义的。
  谢暄接过打包好的早餐,对周南生说:"走吧。"
  周南生跟上他的步子,状似不在意地问:"你跟你堂弟感情很好?"
  谢暄没料到他会这样问,斟酌了一会儿才说:"明玉他……年纪比较小,家里面又一直娇宠——"他没法跟周南生解释像他们那样的大家庭里兄弟姐妹间错综复杂的关系,面上亲亲热热和和气气的,并不一定真的要好。这一些,周南生也不会理解。
  好在周南生也似乎只是随口一问,并没有追究。
  回到公寓,谢明玉果然还没起,谢暄将早饭送到房间后,两人就出门了。

  两人倒真没往那些坑爹的旅游景点去,只是随便乱转,走哪儿算哪儿,倒也蛮有意思。周南生这个人跟谢暄在一起有时候就会显得很孩子气,什么都好奇,什么都要去看看,两个人打打闹闹,时间过得特别快。晚饭是在城隍庙吃的咸菜肉丝面疙瘩,吃完又买了两斤烤山芋。逛完夜市,周南生说要走了,谢暄愣住了,"不再住一晚吗?"
  周南生的脸在夜市灯光下显得特别英挺,笑着说:"不了,马上升高三了,得抓紧时间看书。"
  谢暄知道他没说实话,但也没戳穿,只跟着点头,"嗯,那我送你。"
  周南生点点头,两个人沉默地往客运中心去。

  谢暄从客运中心回到小公寓,谢明玉已经不在了。谢暄回到小莲山谢公馆的时候,并不算太晚,进门进看见谢明玉蹲在地上正给饭兜刷毛,原本正乖乖立着不动的饭兜看见谢暄,亲亲热热地迎上来,往他身上扑。
  谢暄蹲□摸了摸它的头,起身,看见谢明玉站在灯光下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谢暄想起包里还有未吃完的烤山芋——原本是要周南生带着路上吃的,周南生又硬把它塞给他,谢明玉一向喜欢这些,便拿出来往前递了递,"烤山芋,吃吗?"
  谢明玉的目光在烤山芋上转了一圈,收回,"这是专门买给我的,还是吃剩的?"
  谢暄明白就谢明玉那骄傲的性子,是看不上捡人家剩下的,怒气只是一瞬间,他轻描淡写地收回烤山芋,径自走进屋去。
  跟谢老太爷说了一会儿话,讲了些自己在学校的情况,谢暄便回自己的房间了,收拾好带来的东西,才又看到那袋被冷落的烤山芋。
  谢暄拿在手里,山芋已经冷掉了,但他还是拿出一个慢慢地剥起来,将剩下的全部吃完了。

  周日的阳光非常好,山茶开得如火如荼,落红满地,点缀着这无甚风景的萧残冷冬。山里面毕竟温度低,谢家的两老已经准备飞香港过冬,这几日佣人们正忙着收拾要带过去的东西。谢明玉打了一个小时的球,出了一身汗,洗过澡后神清气爽,路过小书房,门并没有关,他也不知起了什么心思便顺路拐了进去——
  这小书房自谢暄来了之后基本上就是他在用,他还记得当初因为赵孟頫,他还被谢老太爷训了一顿。他爷爷的心思他猜得着几分,谢老太爷自己受过几年旧式教育,骨子里其实有点儿旧式文人情结,谢明玉才十几岁的年纪,草长莺飞,杂树生花,脑子里都是乌托邦化了的黑帮传奇,奢靡荣华才属于他,那样枯淡寡味的东西怎能让他静得下心?
  他一走进屋,就看见书案后面的谢暄,他在练字——
  他们这几个兄弟姐妹,就属谢暄长得最普通,就是同一爹妈的谢亚长得都挺好看,据说他那早夭的大堂哥谢昉长得也很好,不知为什么到了谢暄这儿,就出了问题。不过,男人长得好不好看不重要。
  谢暄穿了一件简单的浅灰色毛衣,手上是一支饱蘸墨水的羊毫,行笔从容。谢明玉一眼就看出他临摹的是虞世南的《孔子庙堂碑》——还是那一张平凡的脸,但周身有一种气息,它很静,很庄严,有一种庙堂之气,很清凉很静默,就好像走在千年古刹间。他的人就好像他笔下的字,静中有一种无形的动态在释放。
  谢明玉似乎被他牵引,那颗浮躁的心渐渐沉淀下来,只看着他,只跟着他,明明眉目疏淡,面容清冷,又奇异地感觉华丽冶艳异常。
  有那么一瞬间,好像烟花啪的一声在胸口炸开,然后,整颗心都摇摇欲坠地要臣服。
  谢明玉默不作声地退出书房。

41

41、拉赞助 ...


  周一学生会例会上,正式将两校交流事宜推上了议程,这是谢暄当上学生会会长之后遇到的头一件大事。经过上一次谢暄雷厉风行地开除一干迟到缺席的干事,学生会里的人对谢暄那说一不二有些独裁的个性都有了解,不会傻乎乎地去触他眉头,学生会里一时没了任何不协调的声音,但谢暄也明白,这仅仅不过是个开始,他们不反对,不代表就愿意接受,很多人还是持一种观望的态度,就算没这心思的,恐怕要卯足了劲儿干事还是不大可能的。所以谢暄直接抛出了谢明玉的计划书,人手一份,让他们看完之后再提意见——
  手里拿着计划书,各人心思各不相同,看看坐在主位上十指交叉放在桌上,神情凝重严格的谢暄,在看看转着椅子一脸轻描淡写又隐含倨傲的谢明玉,默默地低下头——谁也没想到先前一直不动声色的谢明玉会忽然旗帜鲜明地站在谢暄这边。
  计划书写得很精彩,谢明玉自己也知道,因此压根不担心会被驳回,扫了一圈低着头看自己的计划书的与会人员,谢明玉将目光投到了谢暄身上,谢暄意有所感地掀开眼帘回视一眼——默契尽在不言中。
  "我承认这个计划书很诱人,但真的实行起来,恐怕困难重重,光学校拨下来一年的经费就不够这一次折腾的——"计划书看完,马上有人提出了怀疑。
  谢明玉转过头,将视线钉住说话的人,"经费不够就去拉赞助,不要告诉我你们连这份能耐也没有?"
  话说得很不客气,被呛声的脸色自然也不大好,"又不是大学,高中就要保证其纯粹性,将乱七八糟的商业活动引进学校,恐怕不妥当吧,老师不会同意的。"
  闻言,谢明玉的嘴角轻讽地勾起,"后面一句才是关键吧,又不是小学生,别做老师的应声筒好吗?"
  "时间呢,光开场集体华尔兹舞表演,从筛选人选到排练要好长时间,恐怕学生不会乐意浪费这么多时间在这些不相干的事情上吧。"
  "是不是不相干不是我们开开会打打嘴仗就可以定论的,民意调查吧——"
  谢明玉显然有备而来,扬着高傲的眉梢,抬着下巴,语态闲适而从容,将各种刁难回击回去,偶尔还要刺刺对方的痛脚,丝毫不留情面。坐他旁边的陆眠的眉头却越皱越紧,忍不住看向自始至终未发一言的谢暄。
  谢暄看他一眼,看讨论得差不多了,才慢慢地开口,"既然这样,大方向就按谢明玉的计划书来,学校领导方面的问题我会解决,其他方面的事情就按刚刚分配的,由各个部门负责。此次两校交流会不仅关乎我们学生会,更是名扬的大事——这是机会,也是挑战,是碌碌无为浑浑噩噩,还是奋力一搏光辉灿烂,全在各位。"
  谢暄的语速不快,语气甚至是和缓轻柔的,但有一种奇异的沉静引力,让人不由自主地去听从,去跟随,"我知道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有不能忽视的才能,都有朝气飞扬的青春热血,都有不切实际的白日梦,说出来可能要被嗤笑为异想天开,但我们又何妨做个异想天开的实践者!"
  散会之前,谢暄还提了另外一件事,便是关于学生会选拔新进干事的。这个指令一出,多少人便明白,原本被开除出去的人已没有了任何转圜余地,谢暄这是要开始培养自己的班底了,真正体会到谢暄的强硬手段。

  走出学生会办公室所在的大楼,陆眠就将谢明玉拉到一边,皱着眉头问:"明玉,你怎么回事?"
  谢明玉有些不明所以,"怎么了?"
  "那个计划书真是你做的?"
  "是啊。"
  "你要帮谢暄?"
  谢明玉笑开来,精致的五官一下子明艳起来,"谈不上,只是觉得很有意思罢了,你不觉得吗?"
  陆眠抿着唇不做声——这确实像是谢明玉会做的事,家庭环境因素和被天才的赞誉包围着长大的谢明玉,极度自负,因为一切来得太容易,他便学不会珍惜,一切只凭着自己的喜好来行事,因为有趣,所以他帮谢暄。但是谢暄呢,他总觉得谢暄这个人心思深得很,不是个好东西。
  "抱歉啊,因为时间很紧,没来得告诉你。"谢明玉微笑着道歉,对于从小一块儿长大的陆眠,他还是很看重的。
  "没事。"陆眠压下各种心思,"你准备怎么做?"

  两校交流会的提案交上去之后,马上有人将谢暄找了过去,主题很明确,这么大一个开场,学生会到底有没有这个能力接下来,不要最后收场不了,却让学校来擦屁股。若是这样,倒不如一开始就按保守的来,或者于小地方可以试着改革,但不要一上来就这样大开大合的。谢暄语气诚恳,目光坚定,对领导怀疑的地方一一给与解释,提出措施,面面俱到,让人挑不出一丁点的不好来。恍惚的,那沉着从容侃侃而谈的仿佛并不是十几岁的少年,而是在商场上呼风唤雨生杀予夺的精英。
  走出办公室,宋老师拍拍他的肩,目含欣慰与鼓励,谢暄微笑,宠辱不惊。
  回到办公室,马上迎来了教导的感叹,"现在的小孩,真是不得了了,居然就闷声不响地抛出这么个大炸弹,想想我们那时候,只知埋头读书。"
  "有个性也不一定是好事,现在孩子多难教,一个比一个有主见,一个比一个拽,我们老师的地位是一天不如一天。"说话的是副校长,他已临近退休,基本不管事。
  "谢暄还是不错的,人沉稳,心思细腻周到,关键是有魄力,我原来还担心他的个性有些独,不太擅长人际交往,不过看最近的学生会的运作,还是很不错的嘛。"宋老师毫不掩饰对谢暄的夸奖。
  "是不错。"教导附和,"这孩子很聪明,一点就透,最重要的是,这个年纪的孩子大多外露,恨不得让人人知道自己的聪明劲儿,他却很懂得收,我倒是蛮期待这次的交流会。"

  谢暄走出行政楼,便看见等在路上的谢明玉。谢明玉扔给他一叠塑封的打印稿,"我选的几家可能性比较大的赞助商,做了些策划书,你看看——"
  谢暄随手翻开来,策划书做得很详尽,可见此前已对对方做过详细的调查,针对对方的产品的特点、消费人群提出一系列切实可行的方案。
  谢明玉在一边补充,"考虑到高中生的喜好和消费能力,我将目标选定了市区最大的体育用品店、网球俱乐部、手机卖场……这个、这个和这个是我们要争取的,其他的,倒是就看情况——"谢明玉顿了顿,"你觉得怎么样?"说完,他盯着谢暄的脸色,不自觉地有些紧张。
  谢暄点点头,"很不错,还有一些小问题——"他抬起头,"边走边说吧。"
  "嗯。"
  两人从行政楼一路走回学生会所在的毓秀楼,在办公室讨论了一个小时,才敲定最终方案。谢暄看着正整理打印稿的谢明玉问:"你准备什么时候去?"
  谢明玉闻言看了看手表,"待会儿就去吧,反正也迟到了,最后一节课就不上了,剩下的时间不多,早点确定下来也好做其他准备。"
  "我听说你最近缺课得厉害——"
  谢明玉一愣,撇撇嘴,不做声。
  "不管怎么说,学习不能落下了——"谢暄也知道谢明玉最烦说教,因此只淡淡地吩咐了一句。
  "我知道,落下的课我会补上的。"他动作麻利地收拾好策划书,"我走了。"
  "等等,我跟你一起。"
  谢明玉回头,有些吃惊地看着他。
  谢暄也不解释,和谢明玉一起走出办公室,走出校门,坐上去市区的出租车。

  拉赞助这种事情,无论是谢暄还是谢明玉都是大姑娘上轿头一次。凭两人的身份家世,一向是只有别人低声下气讨好的,现在却要反行其道,说实话,这经历,很新奇,也,有些拉不下脸。尽管对自己的策划书很有信心,但事到临头,谢明玉也难免踯躅,正做着自我建设时,谢暄已经走进了他们这次目的的第一站——飞龙体育用品商店。
  与一般的体育用品店不同,飞龙走的是高端路线,专为专业运动员和富家子弟提供专业的体育用品,自然,也就不是一般小老百姓小打小闹的能消费得起的。
  "你好,请问需要些什么?"长相甜美的售货员热情地问道。
  谢暄和谢明玉身上穿着名扬的校服,光这一身由名设计师专门设计的校服就不敢让人小觑,在这工作的人员,耳濡目染下也懂得分辨人的三六九等。
  "我找你们这儿的负责人。"谢暄也没废话,单刀直入。
  年轻的女孩儿愣了一下,"请问,有什么事吗?"
  "嗯,有事。"谢明玉简洁地答道,他是高高在上惯了的,那个语气,哪里像是来求人。
  女孩儿大概被谢明玉过分严肃的表情镇住,"请稍等,我打电话看负责人方不方便过来——"
  不一会儿,女孩儿回来了,"我们店长马上就过来,两位先坐一会儿,喝杯水。"说着将谢明玉和谢暄请到一边的沙发上,又殷勤地倒了两杯水。
  店里又进来两个客人,女孩儿忙着去招呼了。
  谢暄他们没等多久,店长就来了,是个四十出头略略发福的男子,姓杨,白白净净一团和气,精明都掩在喜人的微笑后面——
  "就是你们找我?"脸上丝毫没有被两个高中生叫来的不悦,笑眯眯的很和蔼。
  谢暄赶紧拉着谢明玉站起来,"打扰了,你好,我们是名扬的学生,我是名扬学生会主席谢暄,他是谢明玉。"说着谢暄自然地伸出手去——
  店长稍稍惊讶了一下,没料到眼前这穿着校服一脸学生气的少年居然这样老练,连忙也伸手与他握了握,"你好你好,名扬我知道,那个有名的私立中学。"与谢暄握了之后,他又与谢明玉握了握,然后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狐疑,"这是……有什么事?"
  谢暄的脸上挂着微笑,不卑不亢,"是这样的,我们学校下个月与英国的一个女子中学有个交流会……"
  谢暄将来意说明,然后递上专为飞龙做的策划书。店长倒是没有一口回绝,接过策划书草草地翻看一遍,对谢暄他们的要求并不给予正面回应,反而一直笑眯眯地对其他赞口不绝——
  "这个策划书是你们自己做的吗?做得真是相当不错啊,小小年纪就有这份能耐,真是了不得啊!""这样的活动你们老师完全不插手吗?全部要你们自己搞定吗?""听说明年开始名扬的入学考试要改革了,有没有这回事啊?"等等与正题并不相关的内容。
  谢暄心里面明白,恐怕对方瞧不上他们的策划书,但既然没有明确回绝,就还有一丝转圜余地。谢暄想了想,问:"杨叔叔,您觉得我们的策划书有什么不足的地方吗?"
  一声叔叔,立刻将自己置于了晚辈的地步,拉近了彼此的关系。
  杨店长有些吃惊,但既然对方叫自己一声叔叔,又摆出一副求教的姿态,再顾左右而言他显然不太合适了,不过他也是老油子,"其实吧,就你们这个年纪来说,能做出这样的策划书已经很了不起了,叔叔打心眼里想帮你们,不过有些事情也不是我能做主的,这样,你们把策划书留下,我们再考虑考虑——"
  谢暄有些失望,但没有显露出来,正在这时,只听见一道低沉悦耳的声音插、进来——
  "给我看看。"


作者有话要说:猜猜是谁?O(∩_∩)O哈哈~


42

42、开幕 ...


  谢暄一开始没认出冯学壹。他与冯学壹只见过一面,那时他穿着衬衫、西装,端着红酒,虽看起来闲适至极,但依旧有一种不容人亲近的优雅高贵。这回,他身上是一套白色的休闲运动服,手里拿着一杆高尔夫球杆,唯一不变的是手腕上那串白色檀香木的佛珠手串。
  与他在一起的是一个与他差不多身形的年轻男子,身上也是运动服,仿佛两人刚从哪个高尔夫俱乐部回来,面容并不出色,但举手投足的气派一看就是与冯学壹同属一个阶级的。
  杨老板似乎是认识冯学壹的,一见他,原本就不大的眼睛更是眯成了一条缝,满脸熟络,"哎呀,冯大少,稀客呀,这位是——"杨老板礼貌的目光望向一边穿灰色运动服男子。
  "哦,这是我同学,刚从美国回来。"看样子,他觉得没有必要介绍两人认识,杨老板也很识相,没有盯着不放,将全部注意力都放在了大主顾上,"怎么样,小店有没有什么让冯少看得上眼,都算我账上。"
  冯学壹笑容浅浅,仿佛也像是老朋友聊天,"东南亚方面的一个客户,不知道从哪里听说我的高尔夫打得不错,非要我陪他打几杆,我都几年没碰这玩意儿了,只好临阵磨枪了。"
  杨老板马上接口,"冯少打几号杆,要不要我帮着看看,我们店里收藏的还算齐备——"
  冯学壹摆摆手,"不忙,我喜欢自己慢慢挑……这个,我能看看吗?"话是对杨老板说的,但眼睛却看着谢暄。
  "当然。"杨老板将手中的策划书给冯学壹。
  冯学壹漫不经心地翻开来,一边看一边说:"最近怎么没看见你上麦乐玩呀?倒是你那个同学经常去。"
  没头没脑的一句话,让在场的人都有些迷惑,只有谢暄明白他是在对自己说,他口中的那个同学估计就是唐至了。
  "功课紧。"
  谢暄回答得很简洁,也不知冯学壹信不信,倒是一边极有眼色杨老板立刻表示惊讶,"冯少认识他们?"
  "啊。"冯学壹点点头,"这是我两个后辈,杨老板要多多照顾呀。"
  "哈哈,那是那是。"杨老板哈哈一笑,马上明白,"冯少也是名扬出来的?"
  "算是吧,我在名扬只念了一年,后来就出国了。"他将头转向谢暄,"这个策划书是你们自己写的?"
  谢暄点头。
  "挺有意思的。"冯学壹微笑,将策划书还给杨老板,"说起来,我对你们那个交流会倒是挺感兴趣的,到时候能不能去看看?"
  谢暄摸不准冯学壹的想法,只说:"我们为赞助商准备了贵宾席。"
  冯学壹一笑,还没来得及说话,与他一道进来却自始至终都没说话的人忽然笑嘻嘻地开口,"哈哈,阿壹,人家这是向你要钱啦,给我看看!"他拿过那本策划书,哗啦啦地看了个大概,然后啪一声合上,"既然是阿壹读过的母校,那也算我一份好了,反正最近刚回来也没什么事情,你们这个活动要多少钱?"那语气,压根不将钱当一回事,就当陪小朋友玩一场。
  到了这份上,杨老板商人的精明立刻冒出来,不甘落后地说:"既然这样,那我们飞龙体育也凑个热闹吧。"
  最后敲定飞龙体育出大头,除却提供一万块的现金外,还提供价值一万块的体育用品,冯学壹和他那个叫谭怀的同学以个人名义每人出五千。既然出了钱,不管多少,杨老板绝不会让这些钱打水漂,他开始对谢暄他们的计划热心起来,飞龙体育的横幅要挂几条,挂在哪里醒目,活动中对飞龙体育的介绍有多少,以什么形式,除了飞龙还有没有其他赞助商,飞龙属于主办还是协办?按杨老板的意思,自然要是主办,但谢暄和谢明玉也不是傻瓜,只说会考虑具体情况,到时再联系。

  等坐上回程的出租车,天已经暗了。谢明玉闷声不吭地坐在位子上,挂着脸。谢暄看他一眼,"不高兴了?"
  谢明玉没说话,但不高兴是显而易见的,虽然最后如愿拉到了赞助,甚至还超额完成,但说到底,人家不过是看在冯学壹的面子上。谢明玉不认识冯学壹,但也可以看出那个人的来头很大。这样的人为什么要帮他们,真是因为曾经在名扬念过书,骗鬼去吧!谢明玉他们是缺钱吗?当然不是,只要他们愿意开口,家里人乐得支持他们这些活动,别说区区两万,就是二十万,也不是什么难事。但,这样的钱毕竟不属于自己,那样的行为只能代表他们无法脱离谢家,这不是骄傲的谢明玉想要的。
  就像谢暄所说的,撇去谢家,他也想看看他们能做到哪个地步。
  谢暄明白谢明玉心里所想的,但他不会像谢明玉那样耿耿于怀于冯学壹的帮忙。对他来说,过程不重要,结果才重要。别管冯学壹是纯属觉得好玩还是另有目的,既然猜不出,那就顺其自然,他自己要凑上来,谢暄没道理还往外推——
  "我真傻。"安静的车厢内,谢明玉忽然开口。
  谢暄不解地转过头看他——
  "我一开始就将目标定在那些高端的商铺俱乐部就是个错误。"他有些懊恼地扯扯头发,"那些商店有自己固定的消费群,有一定的名气,他们并不需要广告。名扬的学生虽然非富即贵,但毕竟还是中学生,消费能力有限,并不能给他们带来多大的利益,怪不得人家看不上我们的策划书呢——"
  谢暄真有些惊讶了,一直知道谢明玉聪明,但也没料到就这么短短一会儿,他就想通了这些,而谢暄自己也是刚刚想到。
  谢明玉有些无精打采地靠在车椅上,"现在怎么办?重新做策划书把赞助商的档次降下来吗?还是——你觉得已经满足了?"说到后来,语气微微往上扬,带上了一贯的傲慢与挑衅。
  谢暄微微一笑,"没必要,一个活动上不上档次,有时候是要看赞助单位的名气的。不要让一些不入流的赞助商堕了名扬的招牌。或许我们可以换个角度,不要做得那么大,我们没那个实力,可以针对他们的某个方面,比方说新开的分店,新出来的商品。因为新,所以还没有占领市场,正是需要大幅度宣传的时候。"
  谢明玉抿了下唇角,"我知道了。"
  谢暄看着谢明玉若有所思的侧脸,不由自主地伸手揉了揉他的头,"不用急,慢慢来。"
  谢明玉被谢暄如同对待饭兜的举动弄得愣了一下,然后恼怒地瞪着谢暄,却掩不住通红的耳尖。
  谢暄却已转换了话题,"今天回寝室住吗?"
  谢明玉扭过头,看着窗外,"嗯。"

  时间就在各人的忙忙碌碌中过去了。那次飞龙体育事件后,谢明玉又花了一个晚上做了一份详尽的策划书,针对的是一个著名饮料品牌新推出的一种果汁饮料。这一回,他没告诉谢暄,一个人单枪匹马去的,好在事情进行得很顺利,本区的经销商对这个活动很感兴趣,对谢明玉的策划书也赞口不绝,愿意赞助两万现金,整个活动全部用他们那个品牌新推出的饮料,当然,这个饮料由他们友情赞助。只有一个要求,他们必须成为主办单位,在活动名称之前冠上饮料品牌名称。谢暄没同意,关于这一点,他很坚持,主办单位只能是"名扬",否则整个活动就失去了意义,会变了性质,宁可失去这个大赞助商。这话,谢暄是明明白白告诉谢明玉的,当时谢明玉一声没吭,谢暄还以为谢明玉放弃了,谁知两天后,谢明玉告诉他,对方同意了,愿意作为协办单位,但是他们的名字必须挂在飞龙体育前面。这些当然不成问题,谢暄一口答应了。看着谢明玉略略有些憔悴的脸,和与之相反的越发明亮的眼睛,他不知道谢暄是怎样说服对方的,但肯定不是三言两语那样简单,忍不住握了他的手,说:"明玉,做得很好。"这话,出自谢暄的肺腑。
  破天荒的,谢明玉有些不自然,胸口鼓噪得厉害,被握着的手僵硬得一动不敢动,甚至有些发麻,然后他装出一贯不在意的倨傲模样,"没什么——"
  谢暄微微一笑。
  事实上,并不止谢暄和谢明玉,学生会的每个人都忙得脚不点地,文艺部长负责交流会最后一个也是最重要的一个节目的排演;体育部长负责两校交流会之际的竞技活动,又要测量场地,排除隐患措施,也要选拔人才;宣传部长负责与当地媒体的接洽;后勤部长几乎成了全能,灯光找他、音响找他,居然没钱了也找他,有没有搞错,没钱了从财政部支啊……林林总总,一个人恨不得当两个人使——一开始,确实觉得这个计划太过理想化,等着看热闹的人也不是没有,但随着一件一件原本看起来困难重重不可能实现的事情办成后,人的心态也渐渐转变过来,尤其是大笔资金的到位,让他们觉得最难的都已经解决,也许这件事真的能办成也说不定——一个人带动另一个人,一群人带动另一群人,渐渐的,整个学校都在谈论这次的两校交流会,都开始期待这次的活动。
  学校里的氛围前所未有的热烈,大家的心思都不在了学习上,这让很多老师有些不满,一向视谢暄为得意弟子的于老师就表示过对他的担忧,怕他将精力全放在了学生会上,而忽略了一个学生的本职工作,不过谢暄以一张语文阶段测验年级第一让于老师无话可说。
  少年人确实精力旺盛,凭着一股意志,即使每天只睡四个小时,白天照旧精神奕奕。不断地彩排,改进,查漏补缺,眼见着一副规划中的瑰丽图卷慢慢在自己眼前展开,没有人会不激动的,这时候,他们想,是的,就像谢暄说的,他们年轻,所以何妨勇敢地去挑战,勇敢地去犯错,勇敢地做一个异想天开的实践者!

  一阵冷空气过来,温度下降了三四度,但阳光却很灿烂。就是在这样一个阳光和暖亮丽的早晨,英国Woldingham女子中学的访问团到了——

作者有话要说:等着,今天还有一个,今天RP大爆发了!


43

43、前一晚 ...


  一共十个人,八个学生加上两个带队老师。两个老师一男一女,年纪都三十五六岁的样子。八个女校的高中女生,穿着浅灰色鸡心领毛衫,打着与裙子一色的细蝴蝶结,苏格兰短裙,外罩深蓝色牛角扣连帽大衣,蹬一双圆头的小牛皮鞋,举止优雅,亭亭玉立。外国的孩子发育早,明明都是高二的学生,她们已经前凸后翘十足十的大人了。
  谢暄带领学生会的一众干事,身穿名扬正式制服,越发衬得玉树临风,与校长等领导一起去迎接访问团。互相介绍、寒暄——
  能代表学校出国访问,自然都是精英,无论外貌、成绩还是各方面的能力都是拔尖的,这八个英国女生独独站在那里都是一道独特的风景线。
  "你好,我是名扬学生会主席,谢暄。"谢暄的脸上挂着进退得宜的微笑,伸出手,温润如春风吹过山岗,出口的是非常纯正的牛津腔。
  "你好,我是温迪?克莱尔。"领头的女生一边伸手与他相握,一边以非常标准的中文回道。
  谢暄微微一笑,"你的中文讲得非常好。"
  女孩儿并没有露出欣喜若狂的表情,矜持地点点头,"谢谢,这是对我最大的赞美,你的英文也不坏。"
  谢暄微笑,不以为意,对她介绍起学生会的其他成员,女孩儿一一与他们点头示意,然后介绍起自己这边的人,互相介绍完毕。
  谢暄扬起真诚的微笑,"欢迎来到名扬,希望这次的旅行能让你愉快。"
  女孩儿也适时作出回应,"我们都很期待。"

  温迪?克莱尔是个个子高挑的女生,将近一米七的个子让她看起来很具压迫感,一头淡金色的头发,面容普通,鼻梁上遍布几颗雀斑,倒显得可爱了点,但大多数情况下,她看起来非常严肃,甚至有些刻板,倨傲都隐在骨子里。
  谢暄负责领着这八个女生参观名扬,他留下了谢明玉和身为女生的文艺部长王芸,让其他人先回去了。八个女生都很有教养,也或许是在陌生地方,都认认真真地听谢暄介绍,并没有咋咋呼呼大惊小怪的情况出现——偶尔也会提出一些问题,比如一天上几节课,当得知除却早自习和午自习和晚自习,一天居然还要上八节课后,露出了几乎称得上惊恐的表情,继而追问——
  "那么你们哪里来的时间休息、玩耍、与朋友聊天、参加义务劳动呢?"
  这问题实在不大好回答,谢明玉两只手插在裤袋里,目光在人家女孩子的胸部转了一圈,吊儿郎当地回答,"这时间嘛,就好像你们身上的某物,挤挤就有了。"
  八个女生中除了温迪?克莱尔,大概都不懂中文,所以脸上都有些茫然,求知若渴地望着温迪。温迪的中文毕竟不是母语,大概也还没怎么反应过来。只有身为女生的王芸脸上一阵烧,恨不得抬脚踢不着调的谢明玉一脚。
  "他是说,时间只要合理安排总会有的,人的潜力是非常大的,看起来似乎到极限了,似乎没有退路了,但也许柳暗花明又一村也说不定。何况,在这样高强度的学习下,我们名扬的学生依旧有着丰富的课余活动,我想这方面,我们明天就能见识到了。"谢暄揭过这个话题,引着八个女生往前走,"前面就是艺术楼——"
  趁着转弯,谢暄瞪了谢明玉一眼,却没想到换来谢明玉灿烂的笑脸,显然还在为刚才的事得意。还真没见过谢明玉有这样孩子气的一面。
  艺术楼里大半的教室都空着,现在还是早上,副课大多都在下午上。他们参观了油画室、陶泥制作室、舞蹈室,然后路过音乐室,温迪礼貌地表示能不能请谢暄他们弹一段。王芸身为学生会文艺部长确实有两把刷子,也不露怯,当即弹了一小段的贝多芬《月光》,然后委婉地表示她不过是在关公面前耍大刀,名扬真的会弹钢琴多如过江之鲫,她这实在是赶鸭子上架,献丑了云云——
  谢暄还真是第一次知道文文气气的王芸居然是个十足十的腹黑。
  第一天的参观交流总算圆满结束。
  两校交流会,虽是打着互相交流互相进步的旗号,但一派和气下却也隐藏着激烈的竞争,八个小女生远渡重洋,绝对是有备而来,谢暄再次细细叮嘱了活动的各个负责人,才揉揉略略疲倦的眉心,回小公寓去——忙了这么久,花了这么多心血,是成是败,就看明天了。
  他将手移到放在桌上的手机上,犹豫了几秒,拿了起来——
  "三儿?"电话那头是有些不敢置信的声音。
  "嗯。"谢暄不由自主地露出了微笑。
  "我还以为看错了呢。"周南生大声地说,又忽然压低声音,"你怎么会打电话给我?"
  谢暄意识到周南生可能在上晚自习,"打扰到你了吗?"
  "没有没有。"周南生连忙说,听筒里由奔跑下楼梯的声音,"我出来了,有什么事你说吧!"
  "会不会被巡逻的老师抓到?"
  "小瞧我了是吧,我是谁,哪儿那么容易被抓?"
  听到手机里轻微的笑声,周南生也跟着笑起来,顺势靠着墙坐到地上,他所在的地方是实验楼二楼的楼梯平台,黑漆漆的半个人影也没有,但听着电话里的声音,觉得特别熨帖,"我跟你说啊,我上次在商店里看到一种圣诞帽,帽檐上有会亮的星星,很好玩的,我买了两顶,咱们一人一顶戴着玩儿,谁知邮递员跟我说信封里不让塞这东西,不然寄多少次退多少次,真是——"
  谢暄听着那边略带孩子气的话,心下也一片柔软,"南生——"
  "嗯?"
  "下个周末一起回周塘吧。"
  "……真的?"
  "嗯。"
  "那我们说定了啊,你什么时候过来?我去接你——"

  谢明玉推门的手顿住了,从里面传出谢暄讲电话的声音,是一种单纯的愉悦和温柔。他忍不住将门推开了半边,房间里没点灯,但窗外的路灯很亮,从窗口射进来,谢暄就站在窗边,侧对着他,他能看见他优美的侧脸,和柔和的嘴角,那个样子谢暄让他有些吃惊。谢明玉一时有些踯躅,他没料到这个时间谢暄还在会议室,犹豫是该继续推门进去还是调转回头。
  谢暄已经看见他了,很迅速地结束了通话,看向谢明玉,"怎么了?"
  既已这样,谢明玉也就两手插兜光明正大地走进来,"没什么,就是不想上晚自习。"
  谢暄明白,恐怕谢明玉在为明天的活动而紧张担忧,又或者是高度兴奋。两个人一时都没说话,静静地望着窗外,窗外是几株落光了叶子的银杏,细瘦的枝条伶仃地指向天空,在路灯光下有一种简洁洗练之美。
  谢暄忽然开口,"明玉,为什么来名扬?"
  虽然是没头没脑的一句话,但谢明玉还是极快地做出了反应,"家里人要求吧,反正哪里都无所谓。你不也一样?"
  谢暄嗯了一声,停了一会儿,缓慢又坚定地说:"但是明天过后,我会让那些还未入名扬的学生有一个明确的理由,因为这里有我们,因为这里曾经有我们。"
  谢明玉定定地看着谢暄的侧脸,这是第一次,他在谢暄脸上看到毫不掩饰的强大自信和野心,他普通的面容像被月光洗过一样皎洁而明亮,黑色眼睛像黑曜石般深幽又灼亮。谢明玉的一颗心又闹腾起来,甚至连指尖都微微颤抖起来。
  谢暄转过头,看着谢明玉,说:"明天是个好日子,所有名扬的人都会记住这个日子,以后名扬的人也会记住。"
  谢明玉压下内心的激动鼓噪,习惯性地扬起下巴,倨傲又轻讽,"你还真是自大。"
  谢暄轻笑,像一朵夜合花在黑暗中静静开放,"我想吃城东小文汤包总店的蟹粉灌汤包,你去吗?"
  "现在?"谢明玉的眼里写着满满的惊诧。
  "嗯。"

  学校原本是有规定决不许学生在晚自习期间出校门的,但这个世道,有一种阶级叫特权阶级,比方说谢暄和谢明玉,仗着学生会的名头,光明正大地出了校门,上了去城东的出租车。

作者有话要说:因为下一章是比较连贯的情节,不能分割,所以这一章就比较短了,大家凑合着看吧。
想到下一章,就忽然元气满满的,三儿和明玉耍帅的时候到了,哈哈


44

44、交流会 ...


  谢暄是自大吗?
  在此之前,或许有人这样认为,在此之后,却已无人敢撄其锋芒。谁也想不到总是寡言少语没有多大情绪变化的少年会做出那样一番大手笔来。
  还是那个天空,空气虽然凛冽,但阳光灿烂,一如人明晃晃的心情。
  名扬私立中学的大门大开——学校没有上课,来往其中的名扬学生,清一色名扬特制校服,女生是毛衫短裙长筒靴,外披防风外套,男生是毛衫长裤皮鞋和防风大衣——风华正茂的少年男女神采飞扬,衣角在走动中轻轻飞起,举手投足都是一种少年人特有的骄傲和朝气。广播里正播着运动场上的赛况,用的是纯正的英语,隐隐约约从远处传来欢呼声。
  "这是……在比赛?"会来这里,谭怀绝对是怀着凑热闹的心情,拉着冯学壹,还没进校门,就听见一阵响彻云霄的欢呼声。
  校门口有四个挂着学生会干事徽章的学生作为接待人员,闻言,一个扎马尾的女孩儿露出甜美的笑容,"是的,现在正在进行名扬和Woldingham女子中学的网球女子单打比赛,下午还有两校的骑术表演,晚上七点是舞会。"
  谭怀闻言笑开来,"听起来还挺像那么一回事的,哎,你们那个会长,叫——谢暄,是叫谢暄吧,他在哪儿?"
  "会长在忙,几位认识我们会长?是否需要我打电话通知他,不过我恐怕这时候会长抽不出空——"女孩儿回答得不卑不亢,滴水不漏。
  冯学壹摆摆手,"我们随便看看就好。"
  女孩儿笑眯眯地说:"好的,请出示你们的邀请函。"
  谭怀看着小女孩儿虽是笑着却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忍不住好笑,一边拿出邀请函,一边打趣:"这都谁教你的,你们老师?"
  女孩儿却只微笑不说话,核对过邀请函后,礼貌地问了句需不需要带路,被拒绝后也不多话,两手交握自然地垂在腹部,脊背挺直,端庄又美丽。
  直到走出老远了,谭怀还忍不住回头看,"啧啧,这可是公关人才啊,我们公司就缺这样的小姑娘。"
  冯学壹笑笑,没说话。这一路走来,确实蛮惊讶——名扬是百年老校,前身是个德国人办的教会学校,因此校内的老建筑有着浓厚的德式风格,建筑主体用的是红砖,辅以粗重的花岗岩,高坡度的楼顶、圆形的拱卷依旧随处可见的浮雕,简洁与古典并举,若是春天,爬满半面墙体的爬山虎,绿得油亮,与红色的砖墙交相辉映,粉色蔷薇开得烂漫,确实是美不胜收,但现在是冬季,万物凋零,年代久远的建筑散发着一种严整而光洁之感,但随处可见的小创意为这严肃与厚重中注入一丝青春活力,这些小创意皆来自名扬的学生,最醒目的却是那些横幅——
  谢暄很清楚,高中不是大学,它比大学更加纯净,更加不容亵渎,将商业活动冒冒然地引进,不是一个好主意,所以他没有请广告公司制作那些千篇一律的红布白字的宣传横幅,而是将这个任务交给了名扬美术社——八条将近十米长的横幅,十二张海报,任他们自由发挥——油画、水墨、喷画,手工或者电脑设计,全部由他们自己决定,唯一规定的只有一个主题。
  最大的自由权限激发出美术社成员最大的创作热情,这不是严肃的比赛,他们得苦着脸做着那些命题作文,他们可以尝试一切新颖的、有趣的、不被大人所接受的想法。当然,私底下,也暗暗较着劲儿——
  一幅长十米宽将近一米的白布横幅上只用全然的黑色画了一个男人拿着枪的剪影,礼帽、烟、手枪,勾勒出一个男人幻想中的血腥世界,然后是六个剑拔弩张的大字——"飞龙,你的选择!",末端几滴溅上去的血迹,像是开在白雪中的红梅,触目惊心,白色、黑色、红色,对比鲜明,强烈冲击人的视觉,扑面而来的黑色气息,危险而迷人,完美地诠释了暴力的美学。
  显然这个制作者,肯定是《教父》的忠实影迷。
  与之相对的,是走道另一边的横幅,截然不同的小清新。同样大小的画布上,用水粉描绘了一个关于暗恋的小故事,主题围绕的是这次赞助商提供的新出的果汁饮料。画者的笔法娴熟,色彩运用很出色,已经可以算得上一个完整的广告片了。
  每走一步,似乎都有一个惊喜等着你,你看不到一丁点粗俗的商业宣传,与之相反的是年轻学子那些层出不清,让你错愕让你惊叹的作品。
  谭怀忍不住感叹,"我还以为国内的孩子就只知道埋头读书呢。"
  冯学壹笑,不说话,是的,他一直知道,名扬的学生大多都很有个性,因为出身不凡,使得他们的眼界、知识、见识都比一般的同龄人要开阔得多,他们掌握国内第一流的教学设备和教育资源,设置于国际接轨的教学课程,他们有想法,有主见,从这些作品中就可窥见一斑,他们的爱好广泛,却又不盲目地屈从,骨子里心高气傲,谁也不服谁。但也因为他们本身所站立的起点比一般人高,所以很难对传统意义上的荣誉产生积极性。很多时候,你所见到的名扬学生除了更加奢侈更加高傲外,与其他同龄人没什么两样,他们没有热情。
  冯学壹心里掂量的是谢暄这个人——能让这些各自为阵的人齐心协力地为这次的交流会努力,确实已经称得上手段高明了,这不是写几个漂亮的策划书能相比的,这是御人之术。冯学壹不可避免地想到谢暄和谢明玉——相较而言,在他们那个圈子,谢明玉的大名算是如雷贯耳了,神童、天才的赞誉从来没有断绝过,哦,对了,还有他那张绝无仅有的漂亮的脸蛋和坏脾气。但有时候,你也不得不承认,年龄是个很玄妙的东西,再怎么聪明,没到那个年纪,心性还没有成熟,也就无法到达那个高度。
  "一个十几岁的孩子,一点没靠家里面的关系,做成这样确实不错了!"谭怀意有所指地说,"咱们那个年纪的时候,可能还没那个意识呢——"
  冯学壹眯着眼睛笑得像只狐狸,"那是自然,这可是我看中的人。"
  谭怀被他甜腻的声音寒得汗毛直立,"拜托,别又乱发神经好不好?"他将两只手插、进裤兜,"谢家的三个小辈倒是都不错,比他们爹妈强多了。我听说谢老爷子想绕过儿子,将谢氏交给孙子,你觉得有没有这个可能?"
  冯学壹微微一笑,不发表意见,"这事,不好说,毕竟三个孙子现在都还小。"

  早上进行了三场网球赛,名扬小胜一场。毕竟人家八个女生是来访问的,打的是友谊赛,名扬学生不好表现得太张扬,显得以多欺少,不过高兴是显而易见的。输了比赛的英国女孩儿也没掉风度,一副宠辱不惊不计较得失的样子,赛后还与对手进行了技术上的讨论。
  午饭是在学校餐厅解决的。虽然为英国访问团单独准备了一个房间,但并没有为了迁就他们专门准备西餐,也没有另开炉灶,特意准备豪华午餐,比照着名扬的学生又加了八个菜,既不献媚讨好也不怠慢,倒让两个英国老师心里暗暗吃惊。谢暄和谢明玉陪着八个英国女孩儿一桌,学校领导和两个英国老师一桌。
  好在名扬学生餐厅的饭菜一向是有口皆碑的,八个女孩儿来之前估计是练习过筷子,虽然很生疏甚至有些怪异,倒也没什么大问题。中国餐桌上可不兴"食不言",讲究的就是一个热闹,这个任务就交给了谢明玉,他于吃喝玩乐各方面最有研究,讲起来一套一套蛮能忽悠人,看八个原本很矜持很优雅的女孩儿瞪着眼睛吃惊得不得了的样子就知道,你听他说:"这个叫东坡肉,杭州名菜,苏东坡知道吧,中国的大文学家,传说这东坡肉就是他发明的。这个人最喜欢吃猪肉,他还有一首煮肉歌'黄州好猪肉,价钱等粪土,富者不肯吃,贫者不能煮。漫著火,少著水,火候足时它自美',道尽烧肉真谛,后来他又改进了做法,将水换成了绍酒,绍酒就是绍兴特产的酒,总称黄酒,也叫老酒,著名的有女儿红,关于这个,也有个说法……"
  谢明玉的语速也不快,悠悠闲闲从从容容慢慢道来,有点痞,也很有范儿,旁边大人一桌也纷纷转过头来听他胡侃,虽然谢明玉已经用了英语,但依旧让女孩儿听得一愣一愣,谢暄在旁边就用公筷替她们夹菜——
  "这是什么,为什么跟我们用的不一样?"坐他旁边的温迪?克莱尔好奇地问。
  "这是公筷,比一般的筷子要长一些粗一些,专门用来给客人夹菜,为的是卫生起见。但家人之间很少用,一般宴客的时候才会用到。"谢暄没说的是,其实现在就算是酒席上也已经基本不见公筷了。
  温迪恍然大悟地点点头,其他女孩儿也巴巴地等着谢暄将切好的东坡肉送到她们的碗中。一顿饭吃得宾主尽欢。

  中午稍事休息后,骑术表演就在万众瞩目中拉开了帷幕——骑术这在国内还是个烧钱的贵族运动,将此作为课程开设的,也就只有名扬一家了,学校里本身就有跑马场,规模还不小。
  正午的金色阳光细密而柔软地晒在每一个名扬的人的脸上,灼亮而温暖。还不到时间,跑马场周围的观众席上已经人头攒动,马似乎也感受的人的激动,喷着响鼻,刨着马蹄,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上午不多见的媒体这时候也多了起来,到处有举着长炮脖子上挂着记者证的新闻界人士,摄像师也在寻找最佳拍摄位置。
  扬关兴奋地趴在谢暄背上,"电视台的人来了,现在正在校门口采访校长呢,估计今天还会采访你,你看今天校长那张老脸,都快笑成菊花了。"
  扬关是在这一次学生会选拔中进来的,当然,也有人说这是谢暄假公济私,但有些事即使是真的,凭谢暄如今在学生会说一不二的地位,也没有人敢嚷嚷。对此,谢暄从来没在意过。
  入口出现一阵骚动,是英国的八个女生到了,换下规规矩矩的制服裙子,换上红色的骑装,女孩儿们立刻迸发出一种英姿飒爽的气质,让扬关忍不住吹了声口哨,对谢暄咬耳朵,"洋妞儿就是身材好!"
  谢暄对他的话充耳不闻,微笑着走近,还未开口说话,一个小个子的女孩儿就蹦到他面前,"谢会长,你们名扬很好,我很喜欢,但是我想看看你的本事,可以跟我比一场吗?"她这几句中文似乎是现学现卖,说完之后,还看看温迪?克莱尔,以确定自己没有说错,然后就睁着圆溜溜的眼睛执着地看着谢暄,让人不忍拒绝。
  话虽说得很客气,但也不得不让人怀疑是不是故意挑衅,因此周围的气氛一下子有些凝滞,看着谢暄有些担忧——谢暄因为身体不大好的原因,其实很少上骑术课。
  "这个挑战我接了!"语气是满满的骄傲与不客气,话不是谢暄说的。
  大家循声望去,谢明玉一手撑着围栏,已经矫捷地跃进来,利落潇洒,眉眼里骄傲飞扬,衬着一张漂亮的脸更加夺目。
  他走近,扬扬下巴,"你想怎么比?"
  女孩儿迟疑地回头看看温迪?克莱尔,又皱着眉看着谢明玉,"我找的不是你。"
  谢明玉一笑,流光溢彩,"你找谢会长,我就姓谢呀,我也是会长,不过是个副的。"
  女孩儿的脸挂下来了,将目光转向谢暄求实。
  谢暄微笑,"这个谢会长的骑术很好,应该能让你拥有一场痛快淋漓的比赛。"
  听到谢暄话的谢明玉哈哈一笑,目光戏谑,"小姑娘,在我们中国就要行中国人的规矩,这叫客随主便——"他明明要比人家小,偏偏还一副长辈的口吻,让女孩儿恼怒地涨红了脸。
  谢明玉却已经脱了大衣,随手往人群中一扔,耍帅的模样引起名扬女生一阵欢呼。他也不换骑装,挑了一匹棕红色的马,漂亮地翻身而上,然后小跑到谢暄他们这边,朝那个女孩儿扬了扬下巴,挑衅意味十足。
  温迪?克莱尔轻轻点了点头,女孩儿就跑到马边,挑了匹全身黝黑皮毛光滑的母马,潇洒的上马姿势换来观众的喝彩——
  "谁先跑完三圈,谁就是胜利者。"女孩儿率先定下规则,然后低头对谢暄说,"你来做裁判好吗?"
  谢暄笑着点头,然后将目光投向谢明玉,谢明玉回了个自信的眼神,不言而喻。

  哨声响起,两匹马同时冲出起点,观众席上的人一下子紧张起来,全神贯注地盯着马上的两个身影,胸口随着得得的马蹄上下起伏。女孩儿的骑术非常专业,领先谢暄一个马身,彼此之间的距离始终不离那个距离,这大概让女孩儿有些焦躁。一圈半后,谢明玉开始加速,两圈刚过,谢明玉已经在女孩儿的前头了,并且有拉大距离的趋势,马场边上的欢呼助威一阵紧过一阵,然而却在万众瞩目屏息静等谢明玉穿过重点线的那刻,谢明玉却忽然拉紧缰绳,强制坐下的马停止冲刺,因为突然,马发出起长长的一声嘶鸣,甚至前蹄都扬了起来,观众席上吓得发出恐惧的叫声,谢暄上前一步,紧抓手下的围栏。然而谢明玉却稳稳地趴在马背上,并没有被甩下来,名扬的马毕竟是受过训练的,很快踢踏着土地安静下来,人们的一颗心才落到了原处,就在这时,女孩儿已经冲过重点线——
  却并没有一丝高兴的样子,控制住马后马上回过身,瞪着谢明玉,"你干什么?"
  谢明玉扬眉微笑,"我再教你一个,这个叫做'名扬风度'。"
  "哦~~~"不知是谁先发出一声欢呼,然后整个马场都震动起来,跟着欢呼起来——
  "名扬!名扬!名扬!"响声直冲云霄,令人热血沸腾,这一刻,名扬前所未有的感到骄傲和激动。
  谢明玉坐在马上,骄傲得恨不
44、交流会 ...


  得让整个世界都臣服。金色的阳光激越灿烂,这激越灿烂织进他的身体,美得强烈。耳边是震耳欲聋的欢呼,他的目光直直望向栅栏那头的谢暄——
  咔嚓——栏杆边的媒体不停地按着手中的相机。
  说实话,一开始他们来名扬的目的大部分是为了那来自英国名门女子高中的访问团,但踏入名扬的那一刻起,想法被不断地改变,不断地被眼前的东西吸引,也开始期待,下一刻,是不是还有更精彩的等待着自己。

  其实按谢暄的看法,谢明玉那最后一出,绝对有耍帅的嫌疑,而且绝对坏心,你看人家小女孩儿郁闷的脸就知道,不过看谢明玉那副得瑟的样子,不知不觉眼神也柔和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居然预估错误,估计下一章还有个交流会最绚烂的尾声,毕竟咱们的三儿还没出过风头啊。
还有祝大家圣诞快乐!
可怜的孩子居然圣诞节还要码字,我应该去约会啊约会!


45

45、绚烂的夜 ...


  接下来的骑术表演同样精彩纷呈,引起一阵高过一阵的高、潮。骑术表演到下午三点半左右结束。接下来的时间,记者被接到行政楼的一个会议室,这个会议室布置成了一个临时的采访室,是专门用来采访从英国来的访问团的。
  采访结束,正好是晚饭时间,顺理成章的,饭局。这回,倒没有在学校餐厅解决,而是去了学校不远处一家小有名气的餐厅,酒足饭饱后原车返回,那时正是六点半——冬天的天黑得早,学校已非他们离开时的模样了——道路两边的行道树上亮起了数以千计的小灯,仿佛银河落九霄,梦幻得就像一个童话世界。
  一个记者笑道,"宋校长,你们这次真是大手笔呀!"
  宋校长笑呵呵的脸上却也不掩骄傲,"都是几个学生在弄,我们这些领导都是甩手掌柜,老实说,我也很吃惊,在此之前都是整夜睡不着觉,害怕出什么乱子,那事情就大条咯!"
  记者也跟着笑,带着不让人讨厌的恭维,"宋校长说笑了,无论怎么样,都是你们老师教得好——"
  几人说说笑笑,便来到了名扬著名的大礼堂,这个大礼堂有着能够容纳千人的观众席,中心是个巨型的空地,铺着打蜡地板,几盏复古吊灯从屋顶垂下来,将地板罩得光可鉴人。礼堂东北角是乐团所在的位子,成员自然都是名扬学子,身上依旧是名扬制服,不过脱掉了大衣,面前都立着乐谱架,或站或立,或长笛,或单簧管,或大提琴,或中提琴,看其架势,一点不输专业人士。
  有记者眼尖的认出那个拿着单簧管,神色冷淡的女孩儿正是上个月刚获得维也纳音乐学院邀请的王立瑶,那时候报纸电视报道了好久,他接触过一次,就已经领教了小姑娘傲慢到有些刻薄的个性,这样眼高于顶的小姑娘居然会愿意在这样的地方做配角,该说真是爱校吗?
  再环视观众席,惊讶地发现名扬学生已经脱掉了制服,换上了各种各样色彩鲜艳的服装——带着眼罩满脸络腮胡的海盗船长,将脸涂得只剩唇中一点红的冰雪女王,手上举着假面,不停用扇子扇自己的贵族少女,COS成漫画中我爱罗样子的男生懒懒地支着也不知用什么做成的大葫芦,也有脸上画着十字刀疤反串浪客剑心的女生……再细细看去,还真是什么都有,有些装扮比较考究,有些就比较简单——
  化装舞会么——确实蛮有趣的,别说是十几岁的孩子,就是大人,也忽然蠢蠢欲动童心未泯起来,但是就在所有人都这样认定的时候,礼堂除了十六盏复古吊灯以外所有照明的东西全都灭了——十六盏吊灯发出柔和的暖光,像是旧日精致的时光一下子打开,带着回忆与温情,同时东北角的学生乐团已经开始演奏起来了——舒缓的节奏慢慢响起,仿佛旧人、旧事、旧的心绪、旧情未了——
  然后从大门处缓缓走进来一对对舞者,一共三十对,女孩儿皆挽着精致的发髻,手拿各种捧花,穿着白色的各种款式的舞裙,伴舞的男生皆是黑色礼服。三十对舞者在柔和的灯光下翩翩起舞,白色裙摆如同盛开的百合,旋转、对视、分离、不舍,他们的肢体,他们的眼神在诉说着这些,宛若一场庄严又痴缠的初恋——
  跳的不过是简单的华尔兹,但从观众席往下看,因为经过精心编排,整齐划一的舞步,或分离,黑白各自成方阵,或痴缠,黑与白交织,非常壮观。每一步都合着音拍踩在人的心中,勾出最柔软的情,观众席上的记者回过神来,手上的相机咔嚓咔嚓响个不停,当他们正想休息一下的时候——
  一个少年穿过舞池,步履从容地走向英国女生所在的席位,然后立定,弯腰,做了个邀舞的动作,诚挚温暖的眼神,动人的微笑,行云流水的动作,这一刻,即使依旧是并不出色的面容,谢暄也完美地诠释了一个贵族少年的定义。
  温迪?克莱尔的呆愣只是很短的时间,她勾起礼貌的微笑,然后将手放进少年的掌心。微微用力,少女就被带到了舞池——
  因为提前通知了舞会着装,温迪?克莱尔显然也经过了精心的准备,挽了发,化了妆,穿了一身抹胸的小礼服,裙摆做成梦幻的蓬蓬裙,露出两条笔直的腿,非常迷人。
  原本还在赞叹一开始的集体舞,如今视线却已不能在舞池中央的少年男女身上移开,其他的似乎都成了布景板——谢暄不过穿了简单的名扬制服,他的神情比起严肃的女伴来说,甚至称得上轻松,好像这对他来说不过是小菜一碟,他的舞步似乎是漫不经心的,但却更有一种奇异的魅力。你从他温柔含笑的脸上能够读出那样一种信息——沉稳、洒脱、大气,同时兼具优雅、奢华、璀璨。
  然后,音乐陡然一变,像是阳光灿烂的午后忽然遭遇一场大雨——
  一开始还以为乐团出了错,毕竟都是一群十几岁的学生,然而让人惊讶的是,原本正经危坐的乐团成员忽然像挣脱了枷锁,一个个放松了全身,或翘着脚,或扭着腰,或晃着脑,或打着节拍——演奏的也不再是传统的古典乐,而是爵士乐——居然用西洋古典乐器演奏现代爵士乐?这是多么大的异想天开和创新!
  记者们已经不晓得怎样表达自己的惊讶之情了——这一重接着一重的惊喜,简直像潘多拉的魔盒,让人应接不暇。
  而舞池中,那三十对跳华尔兹的少年男女也不知何时退得干干净净,再上场的,是一群原本以为是专门参加化装舞会的男孩儿女孩儿,没有严肃的表情,只有一张张朝气蓬勃不知愁滋味的笑脸,青春的气息扑面而来,简直要把人淹没。
  再把镜头对准谢暄,果然也已经换了舞步,转化自如得没有半点滞涩之感,如果刚刚的谢暄是抒情的,那么现在绝对是致命的——节奏感强烈的爵士乐,迸发出丝丝灼热的温度,他仿佛游戏般眼神懒散随意,可脚步丝毫不马虎,恰如其分地踩着点子,直勾起人心底最隐秘的欲、望。
  谢暄并没有跳完整之舞,而是在半途跨上了舞池最前面的高台,低下头,握紧话筒,"同学们,人生的舞台已经铺展好了,让我们尽情挥洒,不要辜负这夜,这青春,这最可赞叹的年华,have
a good night!"
  话音刚落,只听膨一声,有烟火在窗外炸开,绽出炫目的流光,姹紫嫣红,明明灭灭,像是青春最热闹的宣泄。所有还在观众席上的学生已经全部涌向舞池,舞会正式开始了——
  谢暄望着窗外的美丽的烟火,静静地微笑。

  这注定是个无眠的夜,注定是个绚烂的夜,也注定是个让人铭记的夜,再不可复制,再不会重来。

作者有话要说:其实我真的好想打上一个END啊,哈哈
虽然很少,但承接上一章是完满的一张,所以不想添其他东西破坏整体感了。
就这样吧。
最近两天勤奋过头了,如果明天没有更,不要怪我,嘿嘿~


46

46、小温馨 ...


  舞会结束已经差不多十点了,走出礼堂。这一天下来,真真是疲倦却又亢奋着,名扬学子三三两两结伴走在回寝室的路上,大声说笑,互相打闹,好在第二天就是周六,不用上课,老师们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送走英国的访问团,谢暄和学生会的几个干事草草收拾了一下,也离开了学校,准备回小公寓。天气确实很冷了,呼进鼻腔的空气凛冽清鲜,谢暄将两只手藏在衣兜里,慢慢地走着,月亮清白清白的,特别冷而皎洁,谢暄看着看着不由自主就停下了脚步——热闹散场之后尤其感到冷清和寂寥——
  说寂寞这种心情可能会被大人不以为然地嗤笑为无病呻吟的矫情,但很多时候,谢暄确实真真切切地感觉到寂寞,那种寂寞是无法言说的,是身处繁华喧闹却依旧莫名的悲从中来。
  身后传来脚步声,一下一下敲在水泥路上,在清冷的夜里格外清晰。
  谢暄转过头,看见谢明玉两手插兜微低着头跟在他后面。
  "怎么没回寝室?"
  谢明玉目光飘向别处,"反正也睡不着——"
  谢暄等谢明玉走近了,与他并肩而行,两个人都没说话,似乎都沉浸在一种情绪中,有一种难得的默契和温馨。
  "啊,猫!"
  在他们右前方的路灯下有两个垃圾桶,一只流浪猫正在舔垃圾桶旁边别人扔掉的过期酸奶,谢明玉惊喜地跑到垃圾桶旁边蹲□,也不管那有些难闻的味道,温柔喜爱地看着那只并不漂亮的流浪猫。
  但猫显然不悦被人打扰到用餐,黄玉般眼睛孤傲地瞟了眼谢明玉,窜起身子,便跳到了垃圾桶边缘,下一秒只见一道黑影,已落到了围墙上,然后迈着优雅的步子走了几步,回头看看谢明玉,悄无声息地落到了围墙里面。
  "诶?"谢明玉有些失望地站起身,转头朝谢暄笑笑,略略有些惆怅,"总觉得猫这种动物很值得敬佩,不会献媚也不会讨好,舒适的房间和美味的食物都没办法收买它,来去随心,很自我,比起人类的汲汲营营,被各种各样的东西所累,它就活得纯粹多了。"
  "你很喜欢猫?"
  "嗯。"或许是因为这一次交流会的通力合作,拉近了谢明玉与谢暄的距离,也或许是这寒冷的冬夜里只有他们两个人,两颗心不自觉地靠近了,使得他褪掉一贯有些尖锐的傲慢,眉目都被灯光熏染出别样的柔和,"我以前养过一只猫,大概室被人丢掉的,出生没多久,被汽车从后腿碾过去,我把它捡回家,让人治好了它的腿,虽然跑起来的时候还是一瘸一瘸的,但我还是很喜欢它。有一天,却被我不小心踩死了——"
  "踩死了?"谢暄吃惊地问,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有些喜剧。
  "唔,被我踩死了。"大概谢暄脸上确实流露出了想笑的表情,谢明玉恼怒地推了他一把,"笑什么?我是在讲很严肃的事情,而且我很难过——"
  谢暄愣了一下,意识到谢明玉可能真的对此非常耿耿于怀,才收起脸上的表情。
  谢明玉扭过头,闷闷地说:"后来我就再也没养过猫了,总觉得没办法负担起一条生命,那种失去的感觉,太难受了——"
  谢暄看着身边的谢明玉,因为年纪小,他如今的个子并不算高,比自己矮了大半个头,顶着一头柔软的黑发,露出形状姣好的耳廓,略有些尖的下巴被灯光图上了一层蜜一样的颜色,沉默不语的样子让人心软。谢暄也不知出于一种什么心情,伸手摸了摸谢明玉的脑袋。
  谢明玉扭过头,鼓着眼睛看着他,面色古怪。
  谢暄自然地收回手,"回去吧。"
  说着已经迈开步子朝前走去了,谢明玉愣了一下,赶紧追上去,与他一同走。

  回到小公寓,两个人都已经把那个关于猫的话题忘掉了。谢暄将围巾摘下,搭在椅背上,对谢明玉说:"要睡了吗?"
  谢明玉站在房间中央,左看看右看看,嘟囔,"一点睡意也没有啊,到现在,脑子里还尽是舞会的画面,总觉得应该还没有结束才对——"
  "那我给你一样东西。"
  "什么?"谢明玉被勾起了好奇心。
  谢暄走进卧室,出来的时候手里拿了一个书盒,递给他,"圣诞礼物,虽然早了点,但下个星期的圣诞我可能不在,提前给你也一样。"
  谢明玉聪明地没问他要到哪里去,接过书盒,打开来,里面是一本《Dr No》,摩洛哥黑色皮革装帧,书籍压红签烫金字,古典得要命。
  谢明玉的眼睛一下子瞪大了,闪动着兴奋激动的光彩,翻开书皮,嗷嗷叫起来,"一九五八年初版的啊,你怎么搞到的?"
  谢暄似乎也被他的情绪感染,嘴角微微往上扬,但并不回答。
  谢明玉也没有在意,他的全部注意力已经在那本007小说《Dr
No》,兴奋地抓着谢暄说:"你怎么知道我喜欢007?我能够历数每一个007的扮演者——你知道吗?其实007确有其人,曾经有一个人写过一本书,扎扎实实搜集大量材料证明007这个人物的真实,只不过弗莱明为了保护他的谍报活动才把他的事迹写成醇酒玫瑰飞车斗智的奇情小说——"他忽然意识到自己有些兴奋过度了,滔滔不绝的话戛然而止,放开谢暄的手,撇撇嘴,"我跟你讲什么,你又不懂——"
  他捧着书盒坐到沙发上,但终究忍不住满腔倾诉的欲望,那是无法表达的喜爱之情,眼睛亮得惊人,"我第一次读到这本书还是在英国度假的时候,偶然进了一家书店,那是家专门经营旧书与珍本的书店,那本《Dr
No》也是初版,从封面到封底保养得很好,几乎完美了,当然啦,书很贵,我当时没带那么多钱,结果再去的时候,已经被人买走了,据说也是个007迷,收集有各个版本的007系列……"
  然后讲着讲着,谢明玉的声音低下去了,直至完全没有了声音。他懒懒地躺在沙发上,头枕着沙发扶手,沉默了好一会儿,他的眼,缓缓抬起来,似笑非笑地望着谢暄,有些轻佻,有些试探,他说:"你怎么忽然对我这么好?"
  这个时候的谢明玉哪里有半点刚刚神采飞扬单纯明亮的少年模样,分明又是那个倨傲的豪门小少——
  谢暄看他一眼,"怎么?"
  谢明玉垂下眼睛,手指轻轻地划过书本的皮革封面,睫毛覆盖下来,在眼下形成一片阴影,遮住旁人无法窥测的心思。他觉得自己有些过分敏感,微微牵了牵唇角,"总觉得三哥你不是那种会无条件对别人好的人——"
  谢暄的心收缩了一下,但脸上的表情一点都没变,语气甚至称得上温和,"为什么这么说?"
  谢明玉仰躺在沙发上,睁着眼睛看着虚空,"不知道,就是这么觉得——你的心思太难猜了,有时候,你对我好得让我觉得——"我是被你放在心尖上的,谢明玉住了嘴,意识到这个话题并不适合继续谈下去——
  "不管怎么说,"谢明玉晃了晃手中的书,"谢啦!你睡吧,我还不困,再看会儿书。"
  谢暄也不勉强,顺手揉了把他的头,"别看太晚,明天还有事情要做。"
  "嗨~"他拖着长音懒懒地应了一声。

  谢明玉窝在沙发花了一个晚上将《Dr
No》看完,然后通红着双眼梦游般地走进卧室,只脱了外套,就困得连脱衣服的力气也没了,掀开被子就往里面钻,谢暄早就已经睡着了,一向浅眠的他或许因为这一个月来的心力交瘁一点也没被吵醒,只是自动地往旁边移了移,谢明玉一沾上枕头就睡过去了,睡到一半又觉得不舒服了,才闭着眼睛迷迷糊糊地把衣服脱掉,光着身子往谢暄身边拱。等两个人醒来,外面太阳已经老高,大把大把的阳光照进窗户,曝晒在他们身上。
  谢暄吓了一跳,赶紧起来洗漱——
  交流会虽然结束了,但接下来的后续工作却依旧繁琐庞大——谢暄本来说好第二天上午九点,学生会成员在学校集中,整理下本次交流会的资料,该写报告的写报告,该写总结的写总结,尽快把后续工作完成,然后中午一起吃顿饭,算是犒劳这一个月来的辛苦。
  谁知道自己也会睡过头,匆匆忙忙将自己收拾好,和一开始死活不肯起床大发脾气,洗过脸后就已经生龙活虎的谢明玉离开。在学校附近的早餐店买了四个茶叶蛋和两袋豆浆算作早餐。
  虽然睡得少,但谢明玉精神很好,似乎早就忘记了昨晚他与谢暄最后那个未尽的话题,一路上就一个劲儿说007系列小说——"我最喜欢《Dr
No》里面写的牙买加,你知道007小说矜贵就矜贵在弗莱明笔下的英国名士的节操气魄,情、欲加计谋的五星级游戏中时刻不脱傲慢与偏见的传统阶级意识,连男主角考究的穿着说穿了也是皮里的春秋——"
  谢暄将吸管插、进豆浆袋,递给谢明玉,谢明玉接过来,就放到嘴里吸——
  "嘶——好烫!"谢明玉吐着舌尖,嘶嘶地出着气。
  "烫到了?"谢暄看看他被烫得通红的舌尖,"小心点,到了办公室慢慢吃吧。"
  谢明玉龇牙咧齿地跟在谢暄后头走进学生会办公室。
  那时正好九点,谢暄原本以为已经够晚了,结果发现办公室里只有王芸和陆眠两个人。显然昨晚舞会结束后,因为无人管制,一些人回到寝室后肯定又闹了一场,估计到了凌晨才睡的。
  因为是节假日,谢暄也没说什么,倒让王芸悄悄松了口气,然后背过身,悄悄给还在酣睡中的同仁发短信——Boss来了,不要命的尽管睡。


47

47、后续及开端 ...


  半个小时后,学生会其他成员陆陆续续来了,无一不是双目通红,一副没有睡饱的样子,然后进门看见电脑的液晶显示屏后面那张没有什么表情,在这样暖融融的阳光中也总是显出一丝冷峻的脸,立刻将打了一半哈欠收回去,摸摸脖子,默默地走到自己的位子上,该干嘛干嘛——
  不过毕竟昨晚的事儿太激荡人心,那是他们十几年的生命从未有过的体验,那是亲手书写历史新篇章的豪情万丈,想想,手脚都要发抖。做完手头的工作,几个人,很自然地就聊到了刚结束的交流会,一开始还悄悄地说,后来人越聚越多,声音也就越来越大,你一句,我一言,不知谁忽然提了一句"干脆上网看看",于是一群人恍然大悟——
  学生会办公室一共配置了三台电脑,一台谢暄在用,他们当然不敢跟Boss抢,另一台陆眠在用,谢暄在让他做学生会的账目明细表,这是正事,于是,全部的人有志一同地涌向办公室的最后一台电脑,把正在录入资料的安阳挤到一边。安阳推了推鼻梁上笨重的黑框眼镜,小心地看了眼谢暄,见他似乎不为所动,于是很淡定地加入了同流合污的大军——

  谢明玉从外面溜达了一圈回来,便看见乌压压的脑袋挤在一起,探着脖子,嘴角都快要咧到耳根,视线却不肯从屏幕上移开,那眼睛里的光总觉得有些吓人——
  "他们在看什么?"谢明玉问离他比较近的陆眠。
  陆眠抬头看了他一眼,"你可以自己去看看。"
  谢明玉撇撇嘴,"我才懒得去凑热闹呢,喉咙干死了——"他指指陆眠手边一盒还没有拆封的酸奶,"我吃了啊——"
  陆眠不置可否地点点头,就见谢明玉撕开酸奶包装口,仰头往自己嘴巴里倒,完了,意犹未尽地舔舔嘴角。
  陆眠将电脑显示屏转向他,"他们在看这个——"
  谢明玉凑近去,好奇地看了一眼,是一个视频,名字有点儿长有点儿小愤青——"当我们在做提线木偶时,看看同样年纪的他们在做什么?"
  视频有十几个,长短不一,内容正是昨晚名扬礼堂里那场华丽的舞会片段。
  "这么快!"谢明玉也来了兴致,拉过椅子坐下,点开一个视频,陆眠在一边解释,"可能是昨晚参加舞会的学生用手机拍下的,然后传给了朋友,没想到会被弄到网上去吧。"
  反正不是坏事就行,谢明玉对此也不关心,兴致勃勃地去翻看有关交流会的一切新闻,还真被他翻到一条像样的,应该是正规网站的驻站记者写的,题目叫"名扬风度"——
  谢明玉点进去,映入眼帘的一张PS过的图片,图片由两帧照片组成——一帧是谢明玉的侧影,坐在马上,双手轻松惬意地执着缰绳,脊背挺直,下巴微扬看着前方,一副舍我其谁的张狂和骄傲,像一把出鞘的利剑,仿佛目之所及便是心之所向,披荆斩棘,没有一丝一毫的忧虑畏惧。
  右边一帧则是谢暄舞会上的抓拍,他正带领女伴旋转,不经意间的一个回首,被敏锐的摄影师抓住,少年身姿修长优美,唇畔的微笑有着古典的从容与优雅,而那眼神,明明盛满柔情蜜意,却又保持在安全的距离,带点儿冷意,一切皆入眼,但心如止水——
  两帧照片合在一起,完美诠释了什么叫"名扬风度"。
  谢明玉不自觉地看向正十指飞弹打字的谢暄,谢暄意有所感地抬起头,回视,谢明玉却将视线移开了。谢暄收回目光,打下最后一行,保存,然后关电脑,起身,朝谢明玉这边走来,却仅仅只是瞟了眼电脑屏幕上的东西,便一手搭在谢明玉的椅背上,开口——
  "时间差不多了,去吃饭吧!"
  "哦~~~"没吃早餐的一些人早就饿疯了,这会儿集体欢呼起来,只有扬关哇哇大叫,"等等,再等等,马上就下好了,十分钟,不,七分钟,七分钟就好!"
  谢暄看了眼他下的东西,不紧不慢地开口,"想要这个东西的话摄影师那里就有,而且经过剪辑和后期处理,更加清晰更加专业,我已经跟他说了要他刻录成光盘,除了学校留档外,学生会每人一张,算是留作纪念,大概后天就可以拿到手了——"
  扬关一愣,又嗷嗷叫起来,"这种事情怎么不早说!"
  其他人虽然没做声,不过扬关已替他们喊出了心声——王芸撇过头,暗暗抹汗,绝对是故意的吧,丫太可怕了,这心思沉得堪比马里亚纳海沟了,果然不是吾等凡人能理解的。以后就抱紧谢大会长的大腿,坚定不移跟他走吧——会长大人最高!

  午饭是在"新锦天",三星级酒店——比这个更好的,学生会的各人也不是没吃过,不过以往,多数是跟着家里人出去的。这一回,性质可不一样,这可算得上是自己的庆功宴,吃起来似乎也格外有滋味。十几岁的青春少年,正是胃口大好的年纪,说说笑笑,你抢我夺的,将一桌菜吃得干干净净,然后挺着滚圆的肚皮相互吹牛打屁侃大山,然后学生会一个新进的小学妹站起来,手里端着饮料,鼓起勇气对谢暄说:"谢暄学长,以前我还觉得你这人很严厉很难相处,都不笑的,不过我现在知道学长其实是个很好的人,我刚进来,什么都不懂,还请你多多提点,以饮料代酒,我敬你——还有,学长跳舞的样子很帅!"说完,自己也难为情起来,清秀的脸上升起羞赧的粉红——
  "嗷嗷嗷——"一群男生拍着桌子,立马起哄地怪叫起来——学生会原本就是僧多粥少,几个女生算是珍稀动物,别管他们对她有没有想法,瞎闹腾的心却是一样的——
  大概饭局拉近了彼此的关系,几人对谢暄也不像以往那样带着谨慎和惧怕,反而看起谢暄的戏来,"小学妹的酒,会长,必须的。"
  "饮料怎么行,上酒!"不知谁喊了一声,立刻得到了全部人的同意,然后也不征求谢暄的意见,大声朝包厢外喊,"服务员!"
  穿制服的女服务生马上进来了,"请问有什么需要?"
  "给我们上酒——"说话的男生又回过头征求意见,"要红酒还是啤酒?"
  王芸怕他们闹得太不像话,惹谢暄生气,赶在前面开口,"要啤酒吧,别到时候一个个都回不去——"
  其他人也明白不能闹得太过火,于是顺理成章地要了啤酒,啤酒来得很快,然后扬关眼疾手快地给谢暄满上,其他人立刻起哄,"哎,小学妹,刚才的敬酒词得重新来一遍——"
  自始至终,谢暄就靠着椅背,淡淡地看着他们瞎闹腾,既没参与,也没阻止,唇畔一丝笑,像是浮在空气中。
  女孩儿被几个男生抢白得两颊通红,又羞愤又无奈,娇艳得不得了,一手端着杯子伸到谢暄面前,微微撅着嘴眼里带着委屈和乞求,谁能拒绝这样的小姑娘呢?众人磨光霍霍的目光盯着谢暄——只见谢暄也没站起来,只是那双用来弹琴写字的手缓缓端住高脚杯,然后微微倾身上前,碰了碰女孩儿的酒杯,然后将杯沿放在唇边,仰头——乖乖,别说,谢暄那个样子的姿态、做派,还真的蛮吸引人——
  他的样子像是并不是在闹腾的饭局,而是在衣香鬓影言笑晏晏的晚宴,姿态绝对悠闲从容,连脸上的表情也未变,直到一杯酒见底,大家才在惊叹中拍手叫好。
  谢暄则像是什么事也没发生似的,将酒杯放回桌上。
  "好,爽快,谢暄,来,咱也凑个热闹——"体育部长显然是这群人中酒量最大的,拎着一瓶啤酒拿着自己的杯子就走到谢暄身边。
  谢暄也没说话,任体育部长说完他那敬酒词,便端起酒杯一口喝完,自然又得来一阵欢呼——
  看谢暄喝酒时那爽快劲儿,有人便憋不住了——
  "啧啧,会长大人,看不出来,深藏不漏呐!"
  扬关或许被这气氛感染,闻言,一拍桌子,一副深有同感的神情"那是当然的,你知道我怎么跟谢暄认识的吗?"他见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自己身上,更加兴奋,指着谢暄说:"这个人,你们别看他文文气气的,丫拿板砖拍人后脑勺的狠劲儿你们是没看见过?"
  "真的假的?"大家明显不信,没法子,谢暄那个样子实在不像什么不良少年。
  谢暄还是那副淡笑不语的模样。
  扬关已经来劲了,"骗你们作甚,这还是高一那会儿,就在城隍庙那段儿,我当时看见几个不长眼的二流子堵住一个人,因为当时看他穿着名扬的校服,一时好奇便想看看那倒霉肥羊是谁,你们也知道城隍面那段儿的弄堂有多闹,等我找过去就见地上挺三尸,那血哗啦啦的,跟小河似的,谢暄就站那儿,手里拿一块板砖,上面还滴着血,忒凶残了。那小子就这么看我一眼,丫居然还淡定地拿出手机叫救护车,打完电话,没事儿人似的抬腿就走。我当时就想,哇,牛人啊,我得认识认识——"
  显然大家从没听过这段儿,都惊诧得不得了,纷纷用打量另一个人的目光看谢暄,坐他左边的谢明玉捅捅他的腰,满眼都是孩子气的好奇,"是不是真的啊?"
  谢暄却不说话,好像别人讲述的是别人的事,他只是拿起手边的啤酒,"时间也不早了,下午还有工作,大家一起干下这一杯,预祝我们今后能够开创更多的辉煌,愿我们每一个人都能成为名扬无可替代的存在——扬关,你给大家倒酒——"
  "好咧!"扬关笑嘻嘻地接过啤酒,一个接一个地给满上,最后才轮到谢暄,然后,十一个从自己位子上站起来,举起杯,酒杯清脆地相碰,琥珀色的酒液映照出十一张壮志雄雄青春靓丽的脸——

  交流会的后续工作一直到周四才算初步宣告结束。当初拉赞助得的资金充足,这么大一个活动搞下来,所剩还不少,学生会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富足,有种干什么事都底气十足的感觉。谢暄也不吝啬,对于在此次交流会立下汗马功劳的社团拨下了大笔的经费,算作犒劳,至于他们要怎么安排,便由他们自己拿主意,学生会便不再出面。另,学校也承诺,在本次交流会上表现出色的学生能够获得课外实践活动的满分学分,而此次活动中的那些极具创意的横幅、海报也将挑选一部分作为珍贵的校史资料。
  这段时间,谢暄并不比交流会之前轻松,转眼已快到圣诞。此次圣诞刚好在周末,周六是平安夜,学生们都很兴奋,学校里到处洋溢着圣诞的气氛,连早晨的晨间音乐也换成了与圣诞有关的歌曲。
  周五下午的两节课,谢暄请假了,回小公寓收拾东西,没想到谢明玉也没有去上课——谢明玉似乎渐渐将谢暄的这个小公寓作为校外的据点,谢暄也没说什么。
  "你要去哪里?"看谢暄收拾东西,谢明玉才恍惚想起,谢暄似乎说过圣诞可能不在。
  "周塘。"谢暄也没瞒他。
  "那是什么地方?"谢明玉趴在沙发靠背上,下巴枕着手,望着正在卧室整理东西的谢暄,显然蛮感兴趣。
  谢暄想了一下,"算是我长大的地方,我十二岁以后直到回谢家,一直住在那里。"
  "哦~"谢明玉点点头,又问,"那里好玩吗?"
  谢暄抬头看了他一眼,"以后有机会带你去。"
  谢明玉转过身,仍然躺回沙发看他的电影。

  谢暄临出门,又回过身看了看谢明玉,说:"我已经跟家里打过招呼了,你自己回去吧,不要玩得太疯。"
  谢明玉没做声,然后就听到了关门的声音。

  等到坐上去玉林的车,谢暄忽然有一种尘埃落定,看着外面的风景一点一点地退后,他的嘴角慢慢地往上扬,有一种罕见的温柔与喜悦。

作者有话要说:补全。今天有点晚,可怜滴孩纸重感冒啊!
感谢946285和3143003、xiaoyuanbei的地雷。
这章是个过渡吧,终于回周塘了,与南生见面了,接下来有个小高潮,请期待,哈哈~


48

48、逆耳忠言 ...


  "三儿!"
  谢暄一出客运中心的出口,就看见了周南生大大的笑脸,他穿着一件羊绒的短夹克,随随便便围了条千鸟格的大方巾围巾,宽肩窄臀,衬得包裹在牛仔裤下的两腿笔直修长,格外的桀骜英挺,就这么看着谢暄。
  谢暄一下子感觉到内心的熨帖,不由自主地扬起微笑,走过去,"怎么到这边来了,不是说好在南站碰面吗?"
  "没事,反正也没事干!"
  "来了很久?"
  "没,刚来,冷吗?"
  "还好。"

  两个人打车到南站,再由南站做中巴车到周塘,下车,扑面而来的寒冷而凛冽的空气掺杂着熟悉的味道,冬日浑圆如上品咸鸭蛋的太阳挂在树梢,在凋零简素的冬景中,极是惊艳——
  "怎么样,有什么变化没有?"周南生问他。
  谢暄笑笑,不回答,其实每年过年的时候,他都有来周塘小住几天,但这一次因为身边有周南生,感觉尤为不同,"你晚上住哪里?"
  谢暄知道周南生跟他奶奶一向不亲,是绝不会冒冒然跑去那里住的,因此才有一问。
  "旅馆呗,不然去蒋哥那里窝一晚也行,我已经跟他打过招呼了。"周南生大咧咧地说,丝毫没将这件事放心上。
  "蒋哥?"
  "嗯,我跟你提过的,帮了我很多的那个人,就在镇上,开了家游戏厅,不过现在已经改成了网吧,你想不想去看看,我有跟蒋哥提起过你,他对你挺好奇的——"
  "不会太麻烦吗?"
  周南生笑,"怎么会呢,哪儿那么多事呢,你是我兄弟呢,又不是外人,走吧——"周南生兴致很高昂,在他看来,一个是他最为看重的兄弟,一个是他如兄如父的大哥,自然没那么多顾忌。

  地方不远,就在庆春路的街面上,叫"绿洲网吧",门口还搭了棚屋,放了一张台球桌,有几个高中生模样的人围在那边,进门,扑鼻而来的是一种混烟味、体味、泡面混合沉淀的味道,浑浊浓郁,让谢暄不自觉地皱了皱眉——
  一眼望过去,十几台电脑,每台电脑后面都有人,甚至还有人等着,站在后面看人家打游戏,门口收银的地方一个二十出头的女孩子,涂着夸张的眼影,劣质的粉底遮不住几颗突起的青春痘,低着头正在剥指甲上翘起的蓝色指甲油,眼角瞄到有人进来,不耐烦地甩出一句,"没机子了——"
  周南生压根就不理她,嘴里喊着蒋哥,径直走进去。
  从里屋转出一个健硕的高个子男人,看见周南生,便笑起来,"我一听就是你这小子,怎么,不用训练?"
  周南生笑,"是啊,蒋哥,我跟你介绍个人——"说着拉过谢暄,用一种很自豪的语气说,"这就是三儿,我最好的兄弟——三儿,这是蒋哥。"
  他的语气很郑重,对蒋哥,有一种发自内心的感激和尊敬。
  从蒋哥出现的那一刻,谢暄就在暗暗打量评估这个人——长相普通,看着不是个话多的,眼睛很沉,闲闲淡淡,气势都隐在意兴阑珊下,听到周南生的介绍,蒋哥看了谢暄一眼,"噢,南子经常提起你,三儿是吧,你就跟着南子叫我蒋哥就行,随便玩,别拘束,我这儿挺乱的——"
  谢暄微笑,语气和悦,从善如流地叫了声蒋哥,"我常听南生提起你,说要不是你,他现在都不知道是什么模样了——"
  蒋哥毫不在意地一笑,"没事儿,这小子有时候就是欠抽——"他神色平淡,丝毫不将此放在心上,反而留意着谢暄的神情,边看边拿出烟盒,抽了一支递给谢暄——
  周南生已经抢先一步拦住了,"蒋哥,三儿不抽烟的。"
  蒋哥愣了一下,然后恍然大悟,"哦,我一直听南子说你学习特别好,人特别聪明,是个好学生,的确不该抽烟——"他将烟顺势放进自己嘴里,点上。
  周南生接腔,满满的骄傲,"那是,三儿从小儿就从没丢过年级第一,现在还是学生会长呢——"
  蒋哥笑笑,没说话,谢暄看到蒋哥夹烟的右手小指少了半截。
  蒋哥显然也注意到了谢暄的目光,微微一笑,对周南生说:"走,蒋哥请客,咱们去'小四川'啜一顿,还没吃饭吧?"说着张手将他们往门外拥——
  周南生有点儿为难,"要不换个地方吧,'小四川'那儿的菜整盘整盘的辣椒,三儿估计受不了——"
  谢暄微微一笑,"没事,偶尔一次不要紧。"

  一餐饭大概吃了一小小时,然后谢暄去他外婆家,周南生原本是跟谢暄一起回去的,但很不巧,谢暄外婆家有客人,是谢暄的小姨和表弟冯开落,而且屋里的气氛有些不对劲——这样的情形,周南生自然不好冒冒然去打扰,于是跟谢暄约好了明天见面的时间,便回蒋哥那里去了。
  屋子里,小姨双手抱胸坐着,背靠着椅背,一言不发,凝重的面色下隐含着一触即发的怒气,老爷子弓着背,皱着眉头抽着烟,十四岁的冯开落已是俊秀的少年,垂着头倚在后门门框上,沉默地对抗着,整个屋子只有老太太收拾灶间发出的声音,单调而清晰——
  谢暄走进去,"外公,外婆——"
  老爷子和老太太惊讶地抬起头——
  "呀,三儿怎么来了,怎么来之前也不打个电话过来,饭吃了吗?"
  "嗯,已经吃过了,明天放假,反正没事干——"谢暄乖巧地回答,又叫坐在椅子上的女人,"小姨——"
  韩若华应了一声,勉强笑了一下。
  倚在门边的小少年抬起头,屋里柔和的灯光倾泻满他的脸和睫毛,轻轻地叫了声,"小哥。"随着年龄的增长,他不再像小时候那样软软糯糯地叫他小哥哥,去了一个字,只叫他小哥,但乖巧温顺和纯净一如往昔。
  谢暄还没来得及应声,他小姨忽然爆发出惊人的愤怒,指着冯开落的鼻子说:"我到底哪点对你不够好了,供你吃供你穿,全喂了白眼狼,你要这样气我?好好的书读得一塌糊涂,你是要跟着那些不三不四的去做小流氓啊!"
  冯开落难堪地低下头,咬得嘴唇泛白,但眼神倔强,不肯服输。
  但小姨不肯放过,用饱含感情的声音控诉,"我这到底是为了谁啊,要不是为了你冯开落,我早跟你爸离了,你看看你爸那个样子,成天吃了饭就翘着脚万事不理的,钱赚不来,家担不起,我们这个家哪样不是你妈妈我在操持,不要我管?不要我管你干脆别吃我的饭!"
  冯开落瞬间红了眼睛,但忍着不哭,韩若华的字字句句织成一张网将他笼罩起来,呐喊不出,只能憋着,憋得心疼,憋得恨意滋生又无能为力。

  周南生买了几听罐装啤酒和一些泡椒凤爪,又切了一斤鸭脖子去了"绿洲网吧",因为第二天是周六,网吧里的人依旧满满的,很多都是身上穿着校服的中学生。周南生拎着东西走到里面找蒋哥——
  蒋建辉正躺在屋里唯一的一张小床上看电视,看见周南生进来,也没起身,"怎么回来了?"
  "我买了永福桥头的鸭脖子,专门孝敬蒋哥你的——"周南生一边笑嘻嘻地说,一边将一听啤酒开了递给蒋哥,又将鸭脖子递过去——
  蒋哥斜了他一眼,"是不是又想在我这儿窝一晚啊?想就直说,拐弯抹角的,小心我抽你!"
  周南生嘿嘿笑两声,"蒋哥英明,关键时刻,还是蒋哥最靠得住了!"他在周塘也不是说真没地方住了,就说他跟周进,打小儿的朋友,要借住一晚,绝对不成问题,但周进家毕竟家里还有大人,总是不方便。蒋哥这虽简陋了点,胜在方便自由,反正也不是没住过。
  蒋建辉喝了口啤酒,一边啃鸭脖子一边问:"你那朋友呢?"
  "他回去了。"周南生给自己也开了一听啤酒,一口气喝掉了大半,然后舒服地出了口气。
  "你那朋友家里很有钱吧?"
  周南生愣了一下,"啊,看得出来啊?"
  周南生一向知道谢暄是特别的,从第一次见到尚且年幼的谢暄,就明白——那是一种区别于周塘所有人的一眼就可辨认的气质,让他心生憧憬,不自觉地去迁就去迎合他。
  蒋哥白了他一眼,"我又不是眼瞎。"谢暄虽然没有刻意表现,但那种举手投足间平和从容的分寸,恰到好处的客气与假笑,赏心悦目的用餐礼仪,无一不在显示与他们这些人的天壤之别。
  周南生点头,"大概吧,我不太清楚,三儿很少提起他家里的事。"
  蒋建辉喝了口啤酒,沉默了一会儿,看着周南生,目光郑重,"南子,你别怪我多事,但有些话,蒋哥还是想跟你说——"
  周南生被他的语气弄得有些忐忑,用目光询问——
  "你以后多留个心眼,别傻乎乎的人家对你笑一笑,就掏心掏肺地什么都给出去了,别到时候被人卖了还替人数钱。"
  周南生的脸色变了,盯着蒋建辉的眼睛,沉沉地开口,"蒋哥,你这话什么意思?"
  蒋建辉干脆直说:"你那个朋友不简单,这才几岁,心思就深得不见底,我怕到时候你会吃亏——"
  "三儿不是那样的人!"周南生的眼里窜起愤怒的火苗,但还尽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因为面前的人是蒋哥,是自己看做大哥的人。
  蒋建辉的眉头皱紧了,"我没说他是那样的人,只是,让你多留个心眼,谁都不知道人以后会变成什么样,蒋哥见多了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人,面上跟你称兄道弟,转头却面不改色地在你背后捅刀子,你这人太直,又太倔,把兄弟义气看得太重,我是在担心你。"
  周南生抿着嘴角不说话,蒋建辉以为他听进去了,继续说:"我知道有些话你可能不爱听,但是我看你那朋友的做派,可能家里背景很深,还不是那种小富小贵。你知道那种人家出来的人,肚子里的弯弯绕绕都不知道是我们的多少倍,翻起脸来亲爹都能算计,跟我们真是两个世界的人——"
  周南生的脸上绷得紧紧的,肌肉僵硬,仿佛随时有可能像一颗子弹般冲出膛,引燃一场爆炸。他的眼宛若野兽般死死地盯着蒋建辉,一字一句地说:"蒋哥,你别再说三儿不好,否则别怪我跟你翻脸——"
  蒋建辉没料到周南生会有这样大反应,吃惊得说不出话。
  周南生垂了垂眼睑,深吸一口气,尽量用平静的声音说:"三儿不会是那样的人,我相信他,就算有一天,他把我卖了,我也认了——"
  然后,他转身,一声不吭地离开了网吧。


作者有话要说:补全。
感谢小泥巴和子芹童鞋的地雷。


49

49、挑明(入V公告) ...


  就好像每一个望子成龙的中国父母一样,韩若华对自己唯一的儿子冯开落有着太多太多的期望,也有着太多太多的要求。她是要强的女人,又好面子,所采取的方法便是我无条件地提供给你优渥的物质条件,给你创造最好的学习条件,我辛苦工作,操持家庭全部是为了你,你又有什么不满意呢?你有义务有责任成为最好的那一个。然而小小的孩子心里面却有了那样一个认定,你对我好,仅仅是为了我的成绩,你所关心的也仅仅是我的成绩,我喜欢什么,快不快乐,全部都不重要。
  随着冯开落年纪的增长,母子两的关系越发紧张,尤其是冯开落喜欢上唱歌之后,开始往家里面搬各种各样的港台明星、欧美歌手的磁带,做作业的时候耳朵里也塞着耳塞,这原本是这个年纪的孩子正常的娱乐爱好,在韩若华的眼中却成了不务正业的表现,尤其是冯开落的成绩直线往下滑,韩若华对那些唱靡靡之音的明星歌手更是深恶痛绝。这一次事件的导火线是补习班的老师打电话给她,说冯开落已经两个星期没去上课了。
  于是,战争爆发——

  冯开落被两老留了下来,韩若华回去了。
  两兄弟一个房间,就像小时候那样。这些年,谢暄虽然每年都会回周塘,但从来不久留,与冯开落见面的次数寥寥,但可能因为韩家人口简单,亲戚并不多,他与冯开落并不疏远,感情也还算可以。
  冯开落坐在床沿上,两手撑在身子两边,低着头,灯光在他头顶打上一层光圈,看起来乖巧得让人心软。等谢暄进来,他抬起头,眼睛还是红的,看着谢暄,小声地问:"小哥,你也觉得我不对吗?"
  谢暄还没来得及回答,冯开落又低下头去了,声音闷闷的,"其实,我知道妈妈有时候气急了会口不择言,我知道我不应该记挂在心里,可我还是会被伤到,会忍不住难过——从小儿,妈妈总是说,要不是因为我,她早跟我爸离婚了,我那时候,心里面好内疚好伤心,觉得她所有的一切不幸一切苦难都是我造成的——后来说得多了,我就烦了,恨恨地想,那就离婚好了,为什么要拿我作借口?我宁可他们分开,各自过得舒心,也不要因为我满腹怨气满腹牢骚,我一点都不稀罕她那样的牺牲——小哥,我这样想是不是很坏?"
  谢暄的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难受得很,他看着眼前的小少年,恍惚地好像看到曾经的自己——敏感、脆弱、倔强,因为母亲疏忽大意的一句话,心心念念记挂在心里,午夜梦回自怜自伤,从而对所有的感情都有了质疑,小心翼翼、冷眼旁观——
  谢暄走过去,将手放在冯开落的头上,说:"不是你的错。"
  一颗心被温柔的手掌抚慰,冯开落的眼泪一下子决堤,像是找到了宣泄口,所有的委屈伤心怨恨喷薄而出——
  谢暄伸手捂住他的眼睛,感受到掌心汹涌的泪和颤抖的睫毛,将下巴轻柔地搁在冯开落的头顶,又重复了一遍,像是说给自己听,"不是你的错。"
  从曾经敏感孱弱的孩子长成如今坚硬的模样,他只明白一个道理,那就是父母是不可改变的,只有接受这个人生中最大的命运,才能让自己不像个残缺儿童,才能活得一往无前。

  第二天早晨,谢暄和冯开落还在吃早饭,周南生就来了。
  "南生也回来啦,早饭吃了没有?"老太太站在灶头招呼周南生。
  "已经吃过了。"周南生插着双手,倚在门边冲着谢暄笑。
  "南生哥哥——"冯开落乖巧地叫了一声,周南生应了一声,转了一圈转到院子里等谢暄。
  谢暄就着老太太自己腌的酱瓜吃完小半碗和一根油条,放下筷子,又拿了两个鸡蛋,对老太太说:"外婆,我出去了。午饭可能不回来吃了,不用等我——"
  "嗯,去吧。"
  谢暄走到院子里,就看见周南生蹲在花坛上,百无聊赖地拨弄着宝石花的花瓣。谢暄将热乎乎的鸡蛋贴在他的脖子上,他吓了一跳,缩了缩脖子,转过头来,看见谢暄灿然一笑,顺手将鸡蛋抢在手里,眉开眼笑,"给我的——"
  谢暄看着他熟练地磕破蛋壳,三口两口就将鸡蛋吃下肚,挑眉,故意问:"不是说吃过了吗?"
  周南生嘿嘿笑了几声,谢暄将另一个鸡蛋也递给他,周南生一见,开心地勾住谢暄的脖子,"咱们家三儿最好了,嘿嘿——"
  谢暄看着周南生吃鸡蛋,问"昨晚你住哪儿的?"
  "嗯,就在四岔路口的那个天华宾馆。"
  "没住蒋哥那儿?"
  "唔,那儿人来人往的,也不方便——"周南生含糊了一句,没有提起他跟蒋哥之间的争执。
  谢暄也不问,两个人边走边聊。
  一个上午,其实也没做什么有意义的事,就是随便走走,聊聊小时候的事,也聊各自在学校里的事,抱怨下老师的高压政策。午饭是初中附近的一个快餐店解决的,午饭后周南生提议去周塘的老电影院——
  这个老电影院有些年头了,他们小时候学校组织看《暖春》,看《少年彭德怀》,看文艺表演,都在这里,也是在这里,他们翻过厕所那边的围墙,悄悄溜进电影院,看免费的《纵横四海》,看《黄飞鸿》,怀揣一个恩怨情仇、侠骨柔肠的江湖梦。
  他们翻墙进去的时候电影已经开始了,放的是一部在大城市一线影院已经下线好几个月的好莱坞谍战片,看的人不多,整个电影院也就坐了三分之一的位子——
  谢暄和周南生弯着腰,悄悄地找了第四排的位子坐下——
  电影不算精彩,情节有点陈旧,但场面火爆,吸引眼球,虽然是从中间看起的,倒也看了进去——
  看完电影,已经是下午三点左右,随着散场的人群走出电影院,天有点阴。电影院对面有家专卖烟花爆竹的杂货铺,谢暄心血来潮,跑去买了很多各种不同种类的烟花,有喷花的、旋转的、吐珠的……
  放烟花是他们小时候过年必备的节目,然而随着年龄的增长,各自分散,已经很久没再这样玩过,因此谢暄的兴致很高,眼睛亮亮的,充满孩子气——
  "晚上放烟花吧,你看这个,老板说放出来的时候会有很多降落伞,跟我们小时候玩过的一样——"
  周南生替谢暄将烟花抱在手里,"那就去河边放吧,那里人少,空旷,看起来特别漂亮。"
  "我跟外婆打个电话,晚上不回去了,陪你一起住宾馆,一个人住很无聊吧?"
  周南生高兴起来,"太好了,我一个人可怜死了,说好了啊,不许反悔!"
  两人抱着一大堆烟花,说说笑笑,然后就遇见了一个人——

  谢暄到现在依旧没弄清楚她到底是叫李依可还是李可依,比起初中时候的青涩,现在的李可依更加懂得装扮自己,使自己看起来更加娇俏可人,明媚时尚。她并不是一个人,身边还有一个穿着时髦的男孩子,替她拎着两个超市袋,她自己则手里抱着一个巨大的熊的毛绒玩具,脸上都是显而易见的开心与甜蜜,正与男孩子边说边走,就这么与谢暄他们迎面遇上了——
  李可依脸上的表情变化很耐人寻味,一开始是惊讶、尴尬、羞愧,恨不得掉头就走,然后又慢慢变成了控诉、愤恨,理直气壮地瞪着周南生,好像他做了什么对不起她的事儿一样。
  周南生从一开始的惊讶过后,脸上的表情就淡得几乎没有——
  "你不是说你要训练,不回周塘吗?"女孩儿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周南生,质问。
  周南生面无表情地挪开脸,对谢暄说:"三儿,走吧。"仿佛压根就不认识对方一般。
  谢暄垂了垂眼睑,默不作声地跟着周南生与那两人擦肩而过——
  女孩儿忽然在他们背后大声喊,"周南生,你给我站住!"
  周南生停下脚步,晃晃悠悠地转过身,很不正经地看着她,嘴角要笑不笑的,很讽刺人——
  李可依的眼睛迅速红起来,声音里充满控诉和愤怒,"你太过分了,你要不想陪我过圣诞就直说,你这是什么意思?"
  周南生的目光很轻佻地在她和身边的护花使者身上转了一圈,"没有我,你的候补选择不也很多吗,别整得自己一副受尽委屈的样子好不好?"
  这话很刻薄,女孩子涨红了脸,护花使者的男孩扔下手中的超市袋,一把推开谢暄,冲到周南生面前威胁道,"喂,你给我说话注意点,小心我对你不客气!"
  谢暄后退了几步,差点撞上马路边的栏杆,周南生脸色一变,想也没想一脚踹在那个护花使者的肚子上,将他踹飞几米远,"滚你娘的,干你鸟事!"
  李可依吓得尖叫了一声,赶紧去扶那个男孩子,"余炜,你有没有事?"又回头冲周南生愤怒地吼,"周南生,你怎么打人?"
  周南生扬着下巴,眼神轻蔑,"你不就是想看男的为你争风吃醋,为你打架嘛!"
  李可依红着眼睛喊,"周南生,你混蛋!"
  男人的自尊心让那个叫余炜的男孩子推开李可依,站起来就冲向周南生,周南生被他推得站立不稳,手上抱着的烟花都掉在地上,男孩子还不解气,抓着周南生的衣襟提起拳头就揍,周南生也被撩火了,他人长得高大,又是每天都训练的体育生,打架这种事也不陌生,男孩子哪里招架得住,吃了好些亏,身上都挂了彩,还不肯服输,被李可依死命拦着,只用一双阴鸷的眸子愤恨地瞪着周南生,"周南生,你给我等着,这笔帐我会加倍讨回来,你别落我手里!"
  周南生压根不在意,只当他在放屁,捡起地上的烟花,走到自始至终都没说一句话的谢暄身边,脸上才显出一点抱歉。
  谢暄摇摇头,只说一句,"走吧。"
  周南生点头,率先走在前头,谢暄回头看了那个男孩子一眼,看到的是一双充满怨恨和狠毒的眼,心里蓦地一惊,然后狠狠地皱起了眉。

  经过这么一件事,两个人的心情都受了影响。谢暄从来不知道,原来周南生和李可依一直在一起,他以为,周南生对他是不会有秘密的,也许这个称不上什么秘密,也许这只不过是周南生忘了告诉他或者仅仅认为是无关紧要的,但谢暄依旧觉得不舒服。周南生的心情显然也不怎么好,当然啦,撞见女朋友红杏出墙,绝对不是什么令人愉快的经历。
  买了半只烤鸡,和一些烧烤,又去超市买了一些零食和啤酒,就算是晚饭了,两个人回了周南生的临时住所天华宾馆,开了电视,边吃边看综艺节目,烟花堆满了墙角,把烟花搬进宾馆的时候,还是特地避开了宾馆服务员的。
  房间在二楼,窗户外面就是镇上的夜市——烧烤、麻辣烫、衣服、小饰品、帽子、围巾琳琅满目,应有尽有,点缀着一派朴素庸常的人世繁华。
  酒喝得有点多就有些上头,周南生摊开四肢躺在床上有些昏昏欲睡,就在这时,他听到谢暄问:"你很喜欢她吗?"
  周南生一下子没反应过来,问:"喜欢谁?"他的眼睛对上谢暄清冷如寒钻的眼睛,不知为什么,有种被看穿的心虚,他有些狼狈地扭过头,望着房间天花板,"还好吧。"
  "难过吗?"谢暄坐在他的床下,声音就在他的头顶响起。
  周南生拿起啤酒灌了一口,其实,与其说难过,不如说是失望,一种对女性的失望——李可依很漂亮,漂亮的女孩儿有点虚荣心似乎也很可理解,她享受众星捧月的感觉,享受被男孩子吹捧追逐争风吃醋的感觉,从初中开始,李可依的身边从来不乏爱慕者。她也从来不会意志坚定地拒绝到底。这一点,周南生早就知道,李可依喜欢周南生吗?当然是喜欢的,正是因为喜欢,才希望周南生能表现出一种对她的独占欲,以此来证明他对她的爱,也满足她的虚荣心,然而,周南生却不是这样的人。
  周南生没有回答,反而问了另一个问题,"三儿,你有喜欢的人吗?"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周南生忽然有些紧张,心脏像被一只手抓住,喘不过气来的疼,但他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样的答案——
  他有些喝多了,不然,不会问这样的问题。
  "有。"
  那一个字在房间里炸开来,电视里热闹的声音都没办法掩盖,周南生的耳边哄哄响着,脑子里像火车呼啸过境。周南生闭了闭眼,轻声说:"这样啊,真好。"
  好长一段时间,两个人都没再说话,然后周南生摇摇晃晃地从床上爬起来,"不是说去放烟花吗?我去洗把脸,咱们就走吧——"
  "算了,别去了。"谢暄从地上站起来,开始收拾他们吃下的东西。
  "我来弄吧。"周南生要去夺谢暄手里的垃圾袋,但没站稳,人眼看就要摔倒,谢暄想拉他一把,没拉住,连他一起摔在床上,谢暄的下巴磕在周南生板砖似的胸膛,疼得眼泪水都出来了,周南生也被谢暄的下巴顶得闷哼了一声,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忍不住笑起来,笑声过后,身体相接触的部分格外清晰扰人起来,一种不动声色的暧昧如空气滋生,气氛忽然粘稠起来——谢暄大着胆子,慢慢地挨近周南生,唇间的呼吸烫过他的下巴,眼看就要落到他丰润得双唇时,周南生忽然一撇脸,谢暄的唇便擦过他的脸,落了空——
  周南生扭着头,直直地看着没有任何花纹的床靠板,就是不敢看谢暄,身体僵硬,一动不动,谢暄的心忽然就直直地往下掉,空落落的,没有着脚点。
  周南生勉强笑了笑,轻轻推了推谢暄,"我去洗脸——"
  但谢暄纹丝不动,眼睛沉静得可怕。
  周南生有些不安,轻轻地叫他,带点儿乞求:"三儿——"
  谢暄的眼睛盯住周南生的,寒冷而锐利,不容一丝一毫的退缩和躲闪,他说:"周南生,你知道我要什么?
49、挑明(入V公告) ...


  "
  那样连名带姓的叫他,已经不留一丝退路了,将自己和他都逼到绝境。周南生忽然愤怒地吼道:"我他妈不是同性恋,你要发情找别人去!"
  谢暄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脸色惨白得如同初冬第一场雪,他乌黑的眸子里都是错愕,都是不信,都是痛,都是伤——
  周南生狠下心不去看,推开谢暄就站起来,走进卫生间,关上门,拧开水龙头,哗哗的冷水冲下来,他将水扑在脸上,使劲搓揉,然后抬起头,看着镜中的自己,双目通红宛若野兽,他闭上眼,忽然感到全身无力,背靠着门,一点一点地往下滑,他不敢回想谢暄那时的表情——
  他想说,三儿我们做一辈子兄弟好不好?
  他想说,三儿其实我没你想的那么勇敢,我怕得要死,我不怕别人嘲笑讥讽,不怕别人看不起,不怕全世界都不原谅我们,就怕有一天你不再想要这一份感情,那时候我要怎么办?
  他想说,三儿,兄弟是一辈子的,我不要别的,我就想要一辈子——


作者有话要说:昨天接到编辑的入V通知,说是不能再拖了。
当初刚开这个文的时候就说好V的,现在也不能因为文很冷就说话不算话了,所以明天这文就V了。
其实我真的很想说,这文才刚刚发展——好吧,我自戳双目,都写了这么多了还说刚刚发展,确实很慢,我这人太啰嗦了吧。
虽然入V了,还是希望大家能够继续支持,希望能够陪我陪三儿一起走到最后,此致,敬礼!呵呵~


50

50、病 ...


  从午夜开始,天空开始飘起零零碎碎的雪花,到凌晨,雪下大了,大片大片地往下落,像扯破了棉絮似的。
  通宵派对后,神思倦怠地推开俱乐部的门,入目的是白茫茫的一片,视野所及都是被雪覆盖的洁白冷清,天灰蒙蒙的压下来,要哭不哭的样子,耳边有女孩子惊喜的欢呼声——
  谢明玉被冻得缩了缩脖子,断定这会儿小莲山估计已经大雪封山了,于是果断地拦了一辆出租,直奔谢暄的那个小公寓。
  那时天还未大亮,屋子里黑乎乎的,一片冷清。他开了客厅空调,进了卧室——
  洗完澡出来,他听见外面钥匙开门的声音,伸头往客厅望——是谢暄,整个人裹挟在寒冷中,连刚刚才被空调吹暖的房间也一下子骤降好几度,红色围巾上还残留着未融化的雪,头发也被雪水洇湿了,站在房间熹微的天光中,整个人带着一种沉郁的鬼魅之气,将谢明玉吓了好大一跳——
  "你怎么这时候回来了?"他擦着头发走出去问谢暄,走近了才发现谢暄的神色有些不对劲,脸色不知是不是被冻的,白得就跟外头的冰冷的冬雪一样,眼睛也想被雪水打湿了一样,黑得透亮,却有些吓人,里面仿佛暗藏着些类似于血腥凶残之类的惨烈,但克制得太好了,更让人不安——
  谢暄像是根本没看到谢明玉,径直进了卧室,关了门——
  谢明玉愣了一下,看着紧闭的房门,有些窝火,但又自己把气捋顺了,估计是有什么事惹到谢暄了——他这个三哥,心思深沉,一句话说出来都要先在心里拐个十八道弯,什么事都能想得入木三分,高兴或不高兴都藏在心里,活该自己憋死自己——谢明玉有些幸灾乐祸地想。
  他洗了澡,整个人都舒爽起来,倒觉得有些饿了——疯了一整个晚上,其实根本没怎么吃东西——别人看他们这些公子哥太子爷,个个含着金汤匙出身,人生顺遂得令人发指,但其实他们这些人的压力也很大,同样会被拿来比较,同样暗地里咬着牙较着劲儿,家里面管得严,好不容易有个由头来放松,个个跟吃了激素似的,怎么疯狂就怎么折腾。谢明玉有时候也蛮看不上眼他们圈子里某些人的玩法的,太下作,太恶趣,但他心情好的时候却玩得比谁都开,跟谁都一副特铁的样子,若心情不好,就臭着一张脸摆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谁的面子也不卖。
  他从冰箱里找出一袋速冻水饺,走到厨房,望着干净的锅半晌,趿着拖鞋走进卧室——他住在谢暄这儿的时候,关于吃食,从来都是谢暄动手的,要不就叫外卖。他倒没有什么君子远庖厨的观念,纯粹是不乐意。
  窗帘拉得紧紧的,房间里黑漆漆的,连空调也没开,谢暄只脱了外衣,整个人埋在被子里,好像连呼吸都没有——
  谢明玉蹲在床头,可怜兮兮地推了推谢暄,"我好饿啊,晚上都没有吃东西——"
  但谢暄一点反应也没有。
  谢明玉就将下巴磕在他的枕头边,眼巴巴地盯着谢暄,"我要饿死了啊——"
  从门口投射进来的微弱的光亮中,谢暄的脸青白细腻如瓷片,紧闭着眼睛,黑鸦鸦的睫毛与肌肤黑白分明,朦胧中原本普通的面容也也有一种薄脆的美丽,却没有丝毫生气,鼻端闻到一点类似水汽蒸发的味道,谢明玉微微一惊,伸手去摸他覆盖后颈的发,果然摸到一手潮湿,与此相反的,却是滚烫的肌肤——
  这是发烧了啊!
  谢明玉一惊,一时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办。谢暄却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或许是因为发烧了的关系,他的眼睛亮得惊人,像两颗烧得通红的碳球,干燥而灼热,视线盯在谢明玉脸上几乎要烧出两个洞。谢明玉吓了一大跳,被他盯得有些不自然,躲开他的目光,"我看你平时挺精明的啊,教训起我来一套一套的,怎么到自己这儿就傻了呢,湿着头发就睡——"
  谢暄像是根本就没听到,眼睛连眨也不眨地盯着谢明玉,那里面饱含着的浓烈到绝望的感情让谢明玉的声音慢慢低了下来,最后讷讷地问,"你怎么了?"
  谢暄伸出手,抓住了谢明玉还放在自己后颈的手,那冰凉的触感惊得谢明玉差点把他给甩开了,但谢暄喃喃的两个字让他停下了动作,他干裂的唇轻轻蠕动,明亮灼热的眼睛还固执地盯着谢明玉,他说:"别走——"模糊不清,带着点儿乞求,带着眷恋,然后抓着他的手,放到自己的嘴边,唇,小心翼翼地碰了碰他的掌心,轻得如同羽毛般的吻,虔诚得如同誓言——
  冰凉的手指和谢暄鼻间呼出来的滚烫的气息像冰火两重天,谢明玉的心不可遏制地狂跳起来,一瞬间有些口干舌燥,他盯着谢暄,不清楚他是不是清醒着,低哑着嗓子试探地叫了一声,"谢暄?"
  谢暄没应。
  他又叫,"三哥?"
  谢暄像是累极了,轻轻阖上了眼,但依旧抓着谢明玉的手覆盖在自己的眼睛上,嘴边喃喃还是那两个字——别走,后面似乎还有些什么,但声音太轻了,谢明玉没听清,然后他就这样睡过去了——
  谢明玉神情莫测地盯看了谢暄好久,才面无表情地抽出手,站起来,但终究还是没办法丢下这个样子的谢暄——
  他是见过谢暄病得死去活来的样子的,说实话,真有点可怕,那时候,谢公馆里笼罩着一层阴霾,连笑声都听不到,所以他真挺怕谢暄生病的。本来像他这样的病秧子,屋子里是常备着些日常用药的,但谢明玉又不知道放在哪里,只好匆匆换上衣服,出门给他买药去——
  外面居然又下起雪来,昏天暗地的,路上一个行人也没有,谢明玉谢小少缩着脖子,一脚深一脚浅地踩在雪地里,冻得脚趾头都像是要被咬掉一样,满腹怨气,磨着牙几乎想咬死谢暄,结果第一家药店因为下雪天,压根就没开门,他拍了半天门,最后一脚踢在卷拉门上,踢得整个卷拉门都轰轰作响也不见有人来,只好改到另一家比较远的药店去。
  好在那家药店开着,他也不知道哪种药好,又描述不清谢暄的症状,只好买了一大堆药有备无患。
  回来的时候,谢暄还睡着,脸上不再白得跟死人似的,反而升起了酡红,额头也有细密的汗珠,睡得很不安稳。谢明玉按着药店工作人员说的,给谢暄擦了把脸,然后照着说明书上的写的,给他额头上贴上退烧贴。想想,似乎不能空腹吃药,于是又把放进冰箱的那袋速冻水饺拿出来,等锅里的水开了,把整袋水饺都下锅,等水重新沸腾起来之后,放入调料——
  忙了这么久,他的肚子早就造反了,先捞了一只解饿,结果,一口咬下去,脸色那个难看——全是冰碴子,根本就没熟,他臭着脸把嘴里的水饺吐掉,冲动得想冲进卧室摇醒谢暄,让他给自己煮水饺吃,又觉得这样似乎太不厚道,总算没付诸行动,但再也不想折腾那锅速冻水饺了,很有自知之明地打电话叫外卖,结果被告知因为雪太大,外卖暂时送不过来,谢明玉谢小少简直想抓狂,只能再次抓起羽绒服,出门买饭。
  外面风雪一点没有停歇的趋势,地上的雪比他刚刚出去的时候又厚了一寸,估计明天这个样子是上不了学了。这回谢明玉学聪明了,顺道拐了趟超市,买了很多速冻食品和饼干之类的干粮,还顺便拎了瓶五粮液,想着的是要谢暄的温度降不下来,就直接拿烈酒擦身体,反正酒精降温效果不错。
  再回到小公寓,谢明玉已经冻得手脚麻木,脸部僵硬,对着空调吹了好久才缓过来,叫醒谢暄喝了粥,吃了药。谢暄倒是一副难得听话的样子,叫干什么干什么,也不知道神智到底清不清醒,吃完药便又躺下了。
  谢明玉一晚上没睡,又忙进忙出,吃完东西后累得眼皮直打架,脱了衣服,就钻进被窝——被窝被谢暄烘得暖暖的,他闭着眼舒服地喟叹了一声,又往谢暄那拱了拱,没多久,就睡过去了——


51

51、吻 ...


  谢明玉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四仰八叉地占据了整张床,不见谢暄,浴室里传来水声。谢明玉还没睡够,卷着被子翻了个身,闭着眼睛没多久就听见浴室门打开的声音,他张了张眼睛,看见谢暄穿着睡衣身上还冒着热腾腾的水汽,从里面出来——
  "你好了啊?"谢明玉明显只是随口一问,声音里还带着浓浓的睡意。
  "唔。"谢暄的声音透着点儿冷漠,像把自己与周围用高高的墙隔开来。
  谢明玉有点儿担心他是不是真的退烧了,仰着头去看他——
  谢暄背对着他在换衣服,脱掉睡衣,露出削瘦的肩背,和少年纤细的腰身,薄薄肌肤包裹着紧致匀称的肌腱,线条流畅,很吸引人。谢明玉撑着身子,眼里露出坏坏的笑,"你还记得之前的事吗?"
  谢暄穿衣服的动作顿了一下,但也只停留了短短的一瞬。
  谢明玉来劲儿了,目光故意紧紧盯着谢暄,故意戳他痛脚,"我以前还真没见过那场面,抓着我的手别走别走地喊,啧,整得跟苦情男配似的,你干嘛呢,以为这演偶像剧啊,我那浑身汗毛都跟我致敬呢,看在你是病人的份儿上,没好意思甩你——"
  谢暄的眼睛沉得泛不起一点亮光,转过身去的时候,却依旧一派云淡风轻,微微笑了下,嘴角轻轻荡开,有着不动声色的风情,"是么,我不记得了。"
  谢明玉最讨厌他这种神情,把自己整得光风霁月淡看人生的样子,好像别人都比不上他高尚,心里突然涌上来的憋闷和烦躁让他想用最恶毒的话掀掉谢暄那副嘴脸,狠狠地瞪了谢暄一眼,被子一卷,侧过身自顾自睡觉。
  这一回没睡多久,是饿醒的,他裹着被子跳着脚去客厅,谢暄就站在阳台的玻璃门边,望着外面朔朔的大雪,整个人萧瑟得不得了。客厅里没开灯,有些暗,一下雪,天都是昏的,都不晓得是什么时候了,谢明玉蹲在地上在超市袋里找他刚买回来的饼干。
  "我蒸了花卷,在蒸锅里。"
  谢明玉便丢下饼干,跳着脚到厨房,出来的时候手里端着一盘雪白喷香的花卷,一脸满足,盘腿坐到沙发上,开了电视,电视上都在报道本省遭遇特大暴风雪的事。
  "刚学校老师打电话来说,明天停学。"
  "哦。"意料中的事,谢明玉没多大惊讶,只是一个劲儿地张望着外面,"这雪下了多久啦,我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碰见这么大的雪呢——"
  谢暄被他兴奋的语气感染,脸上出现柔和的神色,"我小时候在周塘,有一年冬天,早上起来,打开门,全是白色,屋檐上、院子里、田野——特别洁净,像个童话世界,我们在院子里堆了一座很大很大的雪桥,一个个从雪桥上走过去,又从桥洞钻过,有一个孩子,长得比较高大,半个身子卡在桥洞里出不来,吓得差点哭出来,我们花了好大的劲儿,才一起把他拉出来——"
  谢明玉被他口中所讲的事情吸引,仰着脖子看他。
  谢暄似乎陷在回忆里,语气里带着说不出的眷恋,"还有一次,是我上初二的时候,下午开始下雪,没一会儿就积了四五厘米厚,下课的时候,大家都去操场上玩,有人把雪球带到教室里玩,结果雪球砸到教室横梁的墙壁上,粘在了上面。数学课的时候,老师刚好走到那儿,雪掉下来,正好掉到他的额头——"谢暄停顿了下,看向谢明玉,问。"要去玩雪吗?"
  谢明玉愣了一下,从沙发上跳下来,"你等等啊。"他冲回卧室,匆匆忙忙地换上衣服,裹上羽绒衣,兴致勃勃地与谢暄一起打开阳台的玻璃门,凛冽的寒风迎面扑来,醒脑一样的清鲜——
  阳台的雪已经很厚,洁白无暇,让人不忍心踩上去。谢明玉兴致高昂地堆了个像模像样的雪人,用两根筷子插在雪人身体两边充当手,用话梅做的眼睛,末了,拿出手机很得意地拍了张照留念。
  谢暄微笑着拿自己被雪冰得冰凉的手指去贴谢明玉的后颈,谢明玉被冰得跳起来,龇牙咧齿地扑过来,将他那同样冰得冻人的手伸进谢暄衣领,谢暄缩着脖子躲避,用手推他,谢明玉扑在他背上死都不肯下来,一点便宜不肯让。两个人玩玩闹闹,毫无芥蒂,一派和乐。
  客厅里的手机响了好久,谢明玉放开谢暄,推了推他的胳膊,"你的电话——"
  谢暄站直刚刚因为笑而弯曲的身子,脸上的笑渐渐淡了,望着茶几上震动的手机,却没有动。
  谢明玉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怎么了?"
  谢暄走过去,接起电话,彼此都没有说话,一阵挠心的沉默之后,电话那头传来周南生带着小心不安的声音,"……三儿?"
  "嗯。"谢暄听见自己没有起伏的声音,那天晚上那种无力晕眩绝望的感觉又涌上来,他好像看见自己破了个大洞的心,乌溜溜地淌着血。
  又是一阵沉默后,谢暄张了张口,声音有些涩,"有事吗?"
  电话那头,周南生用一种明显刻意的轻快语气说:"好大的雪呢,你回去的时候有没有被雪淋湿?"
  "没有。"
  周南生张了张嘴,一种无能为力的潮水淹没了他。
  "没有其他事的话,我挂了。"电话里谢暄的声音平淡得让他的心揪疼,他只能尽量像往常般微笑——
  "嗯,好。"
  然后电话里头传来一阵一阵的盲音,周南生有那么一刻的冲动,想脱口而出——三儿,我们能不能,能不能——能不能什么呢?他却不知道,他只知道,他不想失去三儿,不想跟三儿形同陌路,但静下心来想想,说出了那样的话,难道真的还有可能回到从前吗?
  在宾馆醒来的第二天早晨,脑子清醒之后就意识到事情的严重,他几乎是飞一般地去了谢暄的外婆家,然后被告知,三儿已经回去了。那一刻,他的脑子里疯狂着酝酿着一个念头,那就是追过去,追过去,他一定要见见三儿,他不能让他就这样走,他怕他们以后真的没有以后了,但是雪太大,阻碍了交通,等到发热的头脑冷却下来,便再也鼓不起勇气——
  说到底,他不过是个胆小鬼。

  谢暄捏着手机慢慢地坐到沙发上,因为用力,手指关节都有些泛白。谢明玉从外面进来,冻得鼻尖通红,但兴致高昂,声音里充满着朝气,"就这个天儿,我觉得我们应该弄个火炉,烤点山芋、煨个橘子什么的,然后再喝点小酒,念点酸诗,谈谈徐志摩的八卦,再遥想遥想民国书香闺秀的秀丽端庄、文静娴淑,这小日子,多么惬意,多么传统,多么布尔乔亚,绝了!"
  他忽然想起什么,兴奋地拍了下手,从超市购物袋里扒拉出那瓶原本准备用来给谢暄降温的五粮液,找来两个玻璃杯,忙活了好一阵,茶几上摆了从超市买来的泡椒凤爪、巧克力、话梅、杏仁,用弄了一叠还冒有热气的花卷,放映机里放了碟,然后脱掉了羽绒衣,只单穿着一件毛衫,掀开放在沙发上的被子,自己盘腿钻进去,对谢暄说:"虽然没有围炉夜话,不过也凑合了,咱要求也不高,有小津安二郎,足矣——"
  放映机里开始播放小津安二郎的《秋刀鱼之味》,他开了酒瓶,给两只玻璃杯都倒上,然后拿起一只,随意又洒脱地轻碰了另一只,递到自己唇边,小小地抿了一口——
  显然是没有喝惯这种高度数的白酒的,皱了下脸,但马上又眯起眼睛,享受那种由内而外散发出来的凛冽的异香,懒散地歪着身子,像只餍足的猫。谢明玉这个人,真是惯会拿腔作势,有点矫情,有点自恋,但因为有那个条件和资本,便显出另一种娇贵和不同来——
  谢暄拿过另一只酒杯,慢慢地喝着,两个人也不说话,气氛倒是不错,小津的电影一向素朴诗意,像清泪,像苦酒,真看进去了,整个人便沉下来,沉下来,静谧如呼吸——
  电影放到中段,两个人其实都醉了,房间里暖气开得挺足,身上暖烘烘的,舒服得不得了。谢明玉偶尔一回头,就看见谢暄靠在沙发上,表情淡漠,五官明明并不出彩,但有着瓷器一样的细腻和温润。谢明玉不知怎的就想起他发烧烧得神志不清的样子,两只眼睛像烧得通红的碳球似的,能把人烫伤,还有他抓着自己的手小心翼翼又眷恋无比地亲吻他的手心时冰火两重天的触感,心里便痒起来,怎么也压不下去,他爬过去,手脚有些发软趴在谢暄的肩上,软软地叫他,"三哥——"
  谢暄转过头,平静地看着他——
  谢明玉的眼眸剔透幽黑,嘴角向上弯起,有着少年的明媚桀骜,漂亮得惊人,"你有没有跟人接过吻?"
  谢暄看了他几秒,又转回头看电影。
  谢明玉看着谢暄微泛淡红的唇,慢慢地挨过去,碰了碰他的唇角。谢暄没动,过来好一会儿,才缓缓地转过头,与他四唇相接,开始只是轻微的触碰,然后轻轻地衔住他的下唇,用牙齿啃啮,舌尖划过他的牙齿温柔地向里面延伸——
  谢明玉仰着头,慢慢地靠在沙发背上,表情朦胧,并不排斥这样的吻,应该说,甚至有点贪恋,觉得很舒服。
  也许一开始不过是有些玩闹的成分,吻着吻着,却有些上瘾,变了味道——两个人的身体都还很年轻,容易激动,渐渐的,吻便开始变得有些急促激烈,发出轻微细小的水渍声,谢暄的手伸进谢明玉的毛衣里面,贴着他平坦光滑的小腹来回摩挲,慢慢往上移——
  谢暄的手有些凉,贴着因为酒精而发热的身体很舒服,谢明玉一点都没有抗拒,反而两只胳膊顺势搂上了谢暄的脖子,用力地往自己身上压,两个人都有些焦躁。
  谢暄的唇一路湿吻,有些用力地吻过他的下颌,喉结,又回上去含住他的耳垂,用力地吮咬,耳边传来谢明玉有些急促的喘息,像压抑在喉咙底,手,急切地想伸进谢暄的裤子里面,但就在这个时候,谢暄却不动了,身体还压着谢明玉,但睁着眼睛直直地看着表情还有些迷蒙的少年,他伸手摸了摸谢明玉青涩漂亮的脸,然后起身,回了房间。
  谢明玉混沌的脑子清醒过来,刚才还浑身发热的身体忽然有些凉,他咬着唇,眼里意味不明。

作者有话要说:唉,实在木有精力了,更不动了,累得眼皮直打架,第三更先欠着吧,明天补上~


52

52、迷乱的夜 ...


  那个雪天酒醉的吻就好像一个瑰丽又有点荒唐的梦,带着太多的不真实,两个人都没有再提起,相处还是一如往常。其实也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谢明玉他们那个圈子里,处在那个年纪,又有那么一个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成长环境,总是憋着劲儿地想闹出点与众不同来,比这个更荒唐的也有,也不是同性恋,就是冲着一股新鲜劲,冲着刺激好玩。过了那个年纪,回过头来,也就笑笑,年少轻狂——

  圣诞过后,名扬就进入了紧张的期末复习阶段,前段时间又是声势浩大的交流会,又是吸引年轻男女的洋节,把心都玩野了,这会儿,看着期末考的倒计时,就是一向不怎么将成绩放在心上的谢明玉也不得不收起玩心,认认真真地翻书做题。谢暄却很不幸被感冒病毒击中——其实,那天的烧也并没有完全退下去,后来又反反复复了好几次。
  因为重感冒,晚上根本睡不好,期末这段时间谢暄的脸色一直都很差,眉心总是蹙着,越发显得沉默萧瑟。感冒一直持续到考完试,才略略好转。
  在考完试到拿报告单之间一星期的假期间,谢暄带谢明玉去过一次周塘。去之前,谢暄就告诉谢明玉,周塘并不是他想象中的那样好玩,那不是香港那样繁华新奇花样百出的地界,也不是他游玩过的那些整洁美观的欧洲小镇,那不过是个普通的乡下小镇。但一路上谢明玉的兴致一直很高。
  他们是上午是十一点左右到的,正赶上吃午饭。来之前,谢暄就打过电话,老人早早将午饭备下了,正等着他们。
  谢明玉人长得讨巧,又会说话,从小长在欧阳老太太身边,与老人相处无任何压力。两个老人都很喜欢他。午饭过后,谢暄带着谢明玉在村子里转——
  村子里变化还是挺大的,这几年随着经济的发展,很多人已经不再务农,村子里也多了许多新建的小别墅,私家车也多了起来,但比起城里面,还留着一份纯朴与宁静——村口的百年香樟,依旧枝繁叶茂,庞大的树冠撑开大片浓荫,依旧有不知事的孩子趴在地上玩,玩的不是弹珠而是一种游戏纸牌,拖着两管鼻涕,眼看就要掉到地上,吸溜一下又回去了——道路两边是布局不慎整齐的民房,还是以老房子为主,白墙黑瓦,典型的江南风格。木栏杆木楼梯,格子窗,屋顶种在脸盆里的天葱,石缝瓦缝中长的瓦松、杂草,栏杆角落倒长的仙人掌,一直从栏杆缝里垂落下来,围墙外面斑驳的毛主席语录。晒着棉被的竹竿从二楼窗户伸出,架在对面人家的栏杆上,藤拍打在厚棉被上"嘭嘭"声,鼓起一蓬灰。老戏台依旧沉寂,这几年,已经很少有戏班子来村里了。前年刚建的老年活动室,传出哗啦啦的麻将声和越剧婉转袅娜的唱腔,所有的这一切,都是一副盛世安详的景象。
  实在没什么娱乐设施,但阳光很好,照在人身上暖洋洋的,两个人也就随便走走看看,谢暄偶尔会说起自己小时候在周塘的生活,那些生活无一不是带着周南生的影子,因此说着说着,便带上了一种连自己也没察觉的艰涩与黯然,直至后来便缄口不言了。谢明玉也不追问,东看看西看看。村里多野猫,他便拿着手机拍,拍到喜欢的便拿给谢暄看,自得其乐。
  因为是冬天,田里没什么庄稼,一片空旷,只有枯败的野草在风中微微颤动,强大的光线无遮无拦地盖下来,在睫毛之间跳动。两人一前一后的走在机耕路上,好像整个天地都是他们的背景,谢暄忽然转过头来,对谢明玉说:"我想起来,这个时候很多人家里都有芋头和番薯,你不是喜欢吃吗?我们去要一些来,可以自己煨着吃。"
  谢暄拉着谢明玉回去,芋头和番薯是向隔壁的三伯伯要的。三伯伯还像他小时候一样,对他很亲热,连带着对谢明玉也很热情,不仅给他们装了满满一袋的芋头和番薯,还非要让他们带两支甘蔗回去,不等谢暄拒绝,就撩着裤脚衣袖去了后院——
  没办法,谢暄只好和谢明玉跟着走去后院——甘蔗是三伯伯自家种的,秋天收了之后为了避免水分流失,全部埋在泥土里。谢明玉新奇地看着那人从一个土包里抽出两根还带着泥土的甘蔗,用井水洗干净,斩成长短适中的几段,放在一个塑料箩筐里,让谢暄一并带回去。
  回到外婆家后,老太太正在太阳底下翻一条被子,对门的王家婆婆坐在一把竹椅上,手里拿着念珠在与外婆说话,"东西嘛都是老的好,像现在的被子,被套一套,方便是方便哉,就是睡着不舒服,还是这样的被子好,一针一线缝出来,又暖和又服帖,你这条缎面买来的时候不便宜吧?"
  老太太笑笑,"我嫁妆里的东西,很多年了,就压在箱底,也没什么用,前几天收拾东西拿出来,今天就派上用场了。"
  王家婆婆颇感慨,"那你是保管得好的,我嫁妆里的缎面当初条条都是在苏州买的,藏在箱子里,都没用,后来就都被虫子蛀掉了,我阿囡结婚的时候我倒是想给制几条,她嫌麻烦,外孙是倒是喜欢我的老式被子,跟我说,'外婆,你的被子睡着最舒服,妈妈就知道套被套——'。"她说着,看见进来的谢暄和谢明玉,笑开来,"哟,哥俩回来了,上哪儿去玩了一趟?"
  谢暄礼貌地叫了声阿婆,"随便走走。"
  王家婆婆对老太太说:"小三儿转眼长这么大了,你没几年就有外孙媳妇茶好吃了。"又指着谢明玉说,"你看看,跟我们这里的野小孩就是不一样,年画里出来的一样,比小姑娘还俊——"
  老太太看谢暄手里的东西,问:"哪里来的芋艿甘蔗?"
  "三伯伯给的。"谢暄回答,"外婆,晚上煨芋头吧,明玉喜欢吃这个。"
  "放到灶间去吧,晚上烧饭的时候给你扔到灶火里。"老太太说,"天晚了,别出去玩了,上楼看一会儿电视吧,吃饭了叫你们——"
  谢暄将东西放到厨房,拿了根甘蔗递给谢明玉,两个人去了谢暄的房间。
  谢明玉坐在床上,两只手撑在身子两边,打量着谢暄的房间,"哎,你外婆家原来是大户人家吧?"
  "嗯。"谢暄点点头。
  谢明玉舒坦地将身子放到床上,"就这房子,门口那些木头榫接的房梁牛腿,那些雕花隔窗,啧,大地主啊,住在这儿肯定心里面感觉特高人一等吧——"
  谢暄拿甘蔗轻轻打了下他的头,"又胡扯什么——"
  谢明玉歪了歪头,"谁胡扯了啊,我说真的,这就是一种心理上的富足,你说,现在这样的房子都当文物保护起来了吧,这就好像朱元璋拿前朝碑刻铺地,何等奢侈——"
  谢暄笑了笑,"是不是很无聊?"
  谢明玉翻了个身,趴在床上,"还行,你们小时候玩的东西还蛮有意思的。"他顺手去拉床上的小抽屉,从里面抓出一把弹珠,"哦哟,你还藏着小时候的玩具呢,真够怀旧的——这个怎么玩?"
  "你没玩过?"谢暄有些惊讶,也趴到床上,做了个示范,"这就这样——"
  谢明玉自己跟自己玩了一会儿,又去翻他的小抽屉,嘴里略带兴奋地嚷着,"我看看,有没有小黄书?"
  谢暄故意拦了下,"没有——"
  "没有你怕什么,我看看我看看,看到了,还真有——"你越不让他做,谢明玉就越得劲儿,一边推拒着谢暄,一边眼疾手快去拿小抽屉里的旧书本——
  谢暄抓住他手,另一只手迅速将抽屉合上,谢明玉张牙舞爪地将谢暄压住,锲而不舍地去拉小抽屉,"还说没有,你就狡辩吧,跟你说,你这种表面清高得要死正直得要死的人暗地里最龌龊了,这叫道貌岸然,喏,找到了!"谢明玉得意洋洋地摸出一本旧书,一看,《封神演义》——
  谢暄悠哉地躺在床上,闲闲地看了他一眼,"小黄书?封面倒真是黄的——"
  谢明玉一点没失望,支着手肘哗啦啦地翻书,然后翻到某一页,想用眼角瞟了谢暄一眼,很坏,很漂亮,接着抬起下巴,用咏叹调似的语调读——"小姐双手推脱,彼此扭作一堆。土行孙乘隙将右手插、入里衣。禅玉及至以手挡抵,不觉其带已断。及将双手揪住里衣,其力愈怯,土行孙得空以手一抱,暖玉温香,已贴满胸怀。檀口香腮,轻轻紧搵——"谢明玉笑嘻嘻地凑近谢暄,言语暧昧,呼出的热气全喷在谢暄耳际——
  "我就不信你看到这一段的时候,一点没激动一点没想入非非,晚上一个人的时候,做春、梦来着吧——"
  谢暄一点没恼,抽走他手中的书,放回小抽屉,然后起身。谢明玉翻了个身,将两只胳膊枕在脑后,看着谢暄呵呵地笑,很愉悦,也很恶劣,笑声像从喉咙底发出来,有点勾人。
  晚上睡觉,就在谢暄的那张宁式大床上放了两床被子,一床是下午老太太新制的,特意给谢明玉准备的。两个人在同一只脚盆里洗了脚,谢明玉就跳到床上,脱了衣服,用被子将自己裹起来,没有暖气,一开始有些冷,下午晒过的被子有着暖烘烘的阳光的味道,很好闻,阳光似乎都海残留在被子里,谢明玉一开始还以为自己会睡不惯,但很快,就贪恋上那种温暖清新的感觉,眯着眼睛看着谢暄将洗脚水端出去,没过多久回来将门关上,拉上窗帘——点灯开关离得比较远,他先将灯关了,然后摸黑爬上床,抖开自己的被子,躺进去——
  乡下不比城里,没有夜生活,过了八点基本无人再出门,看电视是唯一的娱乐,但过了十点关灯睡觉,黑暗里便一片万籁俱寂。
  到后半夜,谢明玉从一场梦里醒过来,谢暄就睡在他旁边,但在另一个被窝——他们两个也不是第一睡一张床了,在小公寓的时候,一开始,谢暄还迁就他,自己睡在沙发上,后来有了一次同床后,谢暄便也不再委屈自己,晚上睡觉,腿经常碰在一起,也并没有多大的感觉。但在这样宁静得偶闻几声犬吠的夜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蠢蠢欲动——
  谢明玉注视着黑暗中的谢暄,谢暄长得不算出色,一般情况下看起来是很宁静淡泊的,但谢明玉知道,在那黑色眸子下有时候是深深的阴鸷和凉薄,他面无表情寒着脸的时候像一把冰雪凝成的刀片,轻易触碰不得,一碰就见血。但他现在睡着了,看起来柔和极了,呼吸清浅,像冬天的月光一样,又皎洁又清冷。谢暄睡得很沉,谢明玉忍不住想摸摸他——
  谢明玉被自己荒唐的想法吓了一跳,但很快又为自己开脱,反正都是男的,逾点距也没什么,他见多了那个那些表面洁身自好的成功人士,私底下玩得有多脏乱,因着他年纪小,他们在他在的时候,一般会比较有分寸一点,不会太过分,但谁都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谢明玉小心翼翼地将手伸到谢暄的被窝,摸到谢暄穿着睡裤的大腿,有些不满,手指往上摸到睡裤的牛筋边,从里面伸进去,沿着光滑的大腿往下摸到了股、逢,那地方紧致而炽热,包裹着谢明玉的指尖,让他有些激动,他大胆地沿着股、逢,来到前面,轻轻揉搓、搔弄着前面的毛发和敏感地带,整个人也贴上去,想去看谢暄的脸——
  谢暄忽然转了个身,背对着谢明玉,让他的手顺势滑出裤子。谢明玉盯着谢暄埋在枕头上的脸和紧闭的眼,明白其实他已经醒来了——没有一个男人能无动于衷地忍受这样的拨弄,但他的行为也实实在在表明了拒绝。
  谢明玉收回自己的手,仰躺着看着黑乎乎的床顶,有些不满,因为,他自己的欲、望也有些抬头了,而且,他根本不想把它压下去——黑暗放大了人的感官和胆子。
  谢明玉歪头看看谢暄,然后一把掀开自己的被子,钻进谢暄的被窝,身体紧贴住谢暄坚实的后背,左腿从谢暄的两腿之间伸过去,手,擦过腰线,去握谢暄的性、器,然而下一秒,手腕就被牢牢抓住动弹不得,谢暄缓慢地转过身,正对他的眼睛——即使在黑暗中也显得黑亮的眸子有着浓浓的怒气和羞恼。
  谢明玉愣了一下,干脆放松了全身,脸上缓缓掀起一个艳丽的笑,甚至低低笑出了声,像是刻意勾引人似的,又纯真又放、荡,谢暄的眸子深了深,低哑着声音警告,"别发疯!"说着放开他,将他整个人从自己身上剥下,然后背对着他闭上眼睛——
  谢明玉靠在谢暄后背,有些凉的手掀开谢暄的衣服下摆,摸上他的腹部,额头和鼻尖都抵着谢暄的背,声音软软的,"三哥,我难受。"停了停,见谢暄不理他,用更加娇气的声音叫他:"三哥,我好难受——"
  但谢暄像是根本没有听到似的,压根不理他。谢明玉终于生气了,将放在谢暄腹部的手收回,转而就想伸进睡裤自己解决的时候,谢暄的手伸过来,闭着眼睛握住他高昂的欲、望——
  谢明玉整个人都激灵了一下,那种舒爽差点让他泄了——比起同龄人对这种事的热衷,谢明玉的兴致一向不高,因此一向很少做,但今天,或许别人帮自己做跟自己做真的不同,他有些兴奋,没多久便开始沉迷于这种快乐——他是绝对的享乐主义者,从来以自己的感官快乐为重,一点不会委屈自己,也一点不会掩饰。先还只是有些急促的喘息,后来嘴边便益处细细的呻吟,高高低低,像游丝,像羽毛划过人的脚底,令人心底痒痒的,想抓住什么。
  谢暄是正常的少年,血气方刚,平时又克制,这时候身体也忍不住发热,身上沁出细细的一身汗,他一把捂住谢明玉越发克制不住的叫声,谢明玉瞪着无辜的眼睛看着他——
  谢暄咽了咽干渴的喉咙,压低声音在他耳边说:"别叫,外婆会听到——"
  谢明玉的转了转眼珠,微微地点了点头,但谢暄一放开手,他的喉咙底就
52、迷乱的夜 ...


  发出压抑不住的细小的尖叫,那种随时会被大人发现的紧张刺激令他整个人都更加敏感,更加兴奋——
  谢暄几乎有些狠地撞上谢明玉的唇,然后发疯了一样地啃咬、吮吸、蹂躏,将他所有的呻吟都堵住,谢明玉一手有点癫狂地去扯谢暄的衣服,一手往下,抚摸两人碰在一起的性、器,张开双腿,用力地缠住谢暄的腰部,脆弱敏感的部位用力摩擦,谢暄几乎难以自持。


53

53、离家出走的小孩 ...


  早上起来的时候窗户上结了一层冰花,谢暄穿上衣服,扣上大衣最后一颗纽扣,将昨天夜里扔在地上的弄脏的内裤收拾起来塞进行李包里,然后对还懒洋洋地赖在床上不肯睁眼的谢明玉说:"起来吧,今天带你去镇上逛逛。"
  神色如常,并没有因为昨夜而有稍稍不同。
  谢明玉打了个哈欠,慢吞吞地起床穿衣。
  楼下老太太已做好了早餐——年糕菜饭汤。两个人吃了早饭之后出门。周塘实在不大,一个上午差不多已经逛完可以逛的地方了,去了谢暄念过的桥南小学,虽然是放假,但小学因为靠近永福桥菜场,学校门口到菜场这一段路依旧热闹非凡,但比起谢暄念书的时候已少了不少花样,像他们以前非常热衷的浇糖人的、捏泥人的都已经没有了。
  谢明玉兴致勃勃地一个摊位一个摊位看过去,花了三块钱让摊主用碧绿的叶子做了一只活灵活现的蚱蜢,高兴地捏在手里,又买了一块钱的蜂糖,包在一小张裁成长方形的白纸里,喜滋滋地边走边吃,焦黄的蜂糖都粘在嘴角,他用舌头去舔,一点没有往日嚣张骄狂的气焰,还没吃完又看见卖糯米糕的——切得方方正正的糯米糕放在竹叶上,雪白趁着碧绿,冒着热气,格外诱人,他将蜂糖让谢暄拿着,跑去买糯米糕吃,糯米糕是豆沙馅的,甜而不腻,他一连吃了好几块。
  相比小学门口的热闹,初中门口就显得冷清。校门口有门卫看守着,根本不让他们进去,被这么一闹,便有些兴致缺缺,两个人回了谢暄外婆家。吃过午饭也没有出门,下午两点的时候,老太太揉了面粉给他们做她拿手的猪油小汤圆——猪油白糖桂花捏在一起做陷,汤圆熟了之后咬开一口,里面的馅已融成一摊甜腻芬芳的油,烫在舌尖,比市面上卖的所有汤圆都要好吃。

  两个人只在周塘住了一晚,下午就走了。
  回学校拿了报告单之后,谢明玉就直飞香港过年,他二叔二婶是常年在香港的,拿腔拿调地说过不惯这里的清苦朴素。谢家老太爷和欧阳老太太也是早一个月回的香港,谢家如今虽看着有往这边搬迁落根的趋势,但根基还是在那个浮华都市,所混圈子也还是那个,在这里,总有点外来新贵的感觉。谢暄不大喜欢凑那份热闹,过年前一天才飞过去,初四就回来了,回周塘住到初九,然后就一个人待在小公寓。
  因为还在假期,学校周围的饭馆大多未开张,谢暄也懒得出门,自己买点简单的蔬菜熟食和速冻食品,一日三餐马虎凑合,饭后就躺在沙发上看会儿书,有时候看着看着就睡过去了。

  谢暄是被手机铃声惊醒的,才发现自己又在沙发上睡着了,睡前还在看的一本《圣诞颂歌》已经掉到了地上,他弯腰捡起书放到茶几上,才接起电话——
  "小哥——"电话里头的声音有点轻,带着迟疑,软软的。
  "开落?"这个世上会这样叫他只有一个冯开落,但毕竟年纪相差较大,在此之前他们的交往仅限于过年时候的偶尔的见面,因此谢暄有些吃惊。
  "嗯。"冯开落的声音就像他这个人一样,乖巧而安静,这回,却带着忐忑,"小哥,我离家出走了——"
  谢暄愣了一下,过后才弄懂他话里面的意思,不禁皱起了眉,"怎么回事?"
  冯开落却在那头沉默了。
  谢暄放过这个话题,转而问:"你现在在哪里?"
  "车站。"
  "等在那里不要乱走,我马上过来。"
  谢暄挂了电话,匆匆披上外衣,拿了手机和钱包就出门了,打的到客运中心,已经差不多晚上十点了。谢暄走进候车室,很容易就找到了冯开落——小孩出来得匆忙,连外套都没穿,只穿了一件灰色的粗针织高领毛衣,整个身子缩成一团,在候车室强大空旷的灯光下显得尤其单薄可怜。
  谢暄想也没想地脱下自己身上的羽绒服,大步走过去将他裹住。冯开落抬起被冻得青白的脸,看见谢暄,蓦地眼圈一红,几乎掉下泪来,"小哥——"
  谢暄将搓热的手贴在他冰凉的脸上,心软成一团。
  冯开落红着眼睛,看着谢暄傻傻地笑。

  谢暄将冯开落带回小公寓,给他倒了杯开水,让他拿在手里取暖,又问他饿不饿,小孩先摇摇头,又不好意思地点点头。谢暄笑了一下,从书架上找出一盒谢明玉留下的巧克力球,巧克力是从法国带来的,装在漂亮的铁皮盒子里,看起来很高档,谢暄将铁皮盒打开,放到冯开落面前,"饿的话先垫下肚子,待会儿下一碗桂花圆子吃好不好?"
  "嗯。"小孩温顺地点点头,伸手拿了一颗巧克力球放进嘴里。
  谢暄从冰箱里找出一袋速冻的桂花圆子,走到厨房,在锅里放上水,打开煤气,然后打电话给外婆,告诉她冯开落在他这边,告诉阿姨一声,不用担心,就让小孩在他这边住几天。
  桂花圆子煮好了,谢暄将它装在碗里,端到小孩面前,"吃吧——"
  冯开落端着碗,一口一口慢慢地吃着,他长得像他妈妈,但性子随了高中教师的父亲,不偏激、不尖锐,水一样,温和有礼,教养极好,倒像个深闺公子。
  谢暄在单人沙发上坐下,看着小孩,问:"是不是跟阿姨吵架了?"
  小孩低着头,抿着唇,不说话。
  谢暄看着他已经吃完的空碗,问:"还要吗?"
  小孩摇摇头,谢暄把空碗拿过来,走向厨房,冯开落在跟着起身,连忙说:"小哥,我自己洗吧——"
  "没事。"谢暄拧开水龙头洗碗。
  冯开落站在厨房里,手指蹭着流理台,有些不知所措,"小哥,我是不是给你添麻烦了?"他心性善良,从不在背后说人一句不好,也从不将人往坏里想,最怕自己给别人造成不方便而不自知。
  "没有,不要多想。"谢暄对他笑笑,将碗擦干,放进碗橱,擦干手,走到客厅,小孩像小尾巴似的跟着出了厨房。
  谢暄下午睡了一觉,现在还不困,于是拿起看到一半的那本《圣诞颂歌》,对冯开落说:"困了就进屋睡吧。"
  小孩摇摇头。谢暄把电视的遥控给他,"那么看会儿电视或者看会儿书,想看什么,自己从书架里拿吧,都没关系——我睡觉比较晚,不用等我——"说着,人已经惬意地歪在沙发里。冯开落没有看电视,而是走到书架前浏览下上面种类繁多的书目,然后转过头,看着窝在沙发里静静看书的谢暄,忽然开口:"小哥,你以后要做什么?"
  谢暄从书中抬起头来,看着冯开落好一会儿,才淡淡地问:"怎么想到问这个问题了?"
  冯开落靠在书架上,"没什么,就是想知道——小哥你还弹钢琴吗?"
  谢暄愣了一下,被小孩这样问起,谢暄才有些恍然地忆起,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碰钢琴了,从回到谢家起,有太多太多的功课要做,太多太多的东西要学,一不小心,便要远远落于别人后头的紧迫感致使他很少再有那种纯粹弹琴的心情,明明,他曾经想要弹一辈子钢琴的。谢暄的手指轻轻摩挲着书脊,不动声色地将这个话题转开,"你呢,我记得你小时候很喜欢钢琴的,后来还有练吗?"
  "小学的时候跟着我们学校的音乐老师学过一段时间,后来妈妈说会影响学习就不让我再学了,也不许我再画画了——"他抿了抿嘴唇,语气黯然。
  谢暄沉默了一会儿忽然指着靠近阳台玻璃门的地方说:"开落,你说这里摆一架钢琴怎么样?"
  "诶?"冯开落眨眨眼睛,一时有些反应过来,顺着谢暄的手指看过去,胡乱地点点头,"嗯,会很好吧。"
  谢暄似乎心情一下子变得很好,站起来,走到玻璃门边,"这个地方,能够晒到落山时分的太阳,金红金红的,特别美,放上一架钢琴的话,像不像电影里面的画面?"
  冯开落似乎能想象得出那种怀旧精致的画面,也高兴起来,"嗯,像。"
  "那我明天叫人送一架钢琴过来吧。"
  冯开落微张着嘴巴,为谢暄这样轻描淡写的一句话而吃惊,那透露出的东西是与他截然不同的世界。
  谢暄并不以为意,只摸摸小孩的头,"喜欢的东西,不要轻易放弃了。"
  冯开落张了张嘴,心里面有些酸涩又有些不安。

  果然如谢暄所说,钢琴第二日就有人送来了,就摆在靠近玻璃门的墙边,黑色的琴身光可鉴人——谢暄鲜少提出要求,偶尔的一次,谢家便格外重视,随送钢琴的工人一同来的还有谢老太爷身边的阿何——
  "三少爷,你看看这钢琴还喜欢吗?音都已经调好了——老太爷说了,您要不喜欢,就派人去德国定制一台斯坦威的来,不过花费的时间比较长,大概要一年左右——"
  "已经很好了,辛苦何叔亲自跑一趟了。"对谢老太爷身边的这位老资历,谢暄一向很尊重。
  何叔连忙摆手,"不辛苦,应该的,老太爷还说三少爷念书不要太辛苦,多出去玩。"
  "我知道了。"
  送走何叔,谢暄笑着对已经将眼睛黏在钢琴上的冯开落说:"去试试,我看看你弹得怎么样?"
  小孩扭过头有些难为情地看着谢暄,"小哥,我很久没弹了,而且,我弹得不好,你弹吧——"
  "我也很久没弹了。"但谢暄还是挽起了衣袖,坐到钢琴凳上,活动了一下手指,简单地试了试音,然后招手让冯开落走近,拉他一同坐在钢琴凳上。冯开落看着谢暄断断续续地弹着一些曲不成曲调不成调的东西,两手撑在身子两边,笑起来,"小哥,我还记得你第一次教我弹琴,下雨了,我们搬了小椅子到外婆家后门墙角的芭蕉树下,撑着伞坐下下面,什么也不干,就看着雨下下来。"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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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

54、恶作剧 ...


  冯开落本质上是简单而热情的人,跟小时候一样,与谢暄熟起来之后,便开始变得活泼,什么都跟谢暄讲,学校里的同学老师,家里养的小乌龟,上学路上经过的甜品店,喜欢的歌和明星……有时候像个小麻雀似的,叽叽喳喳说个不停,眼里都是亮亮的光,又手舞足蹈,一副与谢暄分享的快乐模样。但静下心来跟着谢暄弹钢琴的时候又是截然不同的模样,很认真很努力。
  他其实于钢琴、绘画方面都颇有天赋,只是不喜欢念书。文科方面还好,大多数男生擅长的理科却学得很马虎,但谢暄布置给他的功课,他会很听话地做好,然后拿给谢暄看,会为自己惨不忍睹的成绩脸红,揪着衣角觉得丢脸,心里面拧着一股劲儿,不想被谢暄看轻,会认认真真地听谢暄讲解,然后再仔仔细细地做一遍。
  两个人都不是闹腾爱玩的性子,很少出去,吃过饭之后基本就是一个人看书,一个人练琴。冯开落练起琴来很有些废寝忘食,有时要谢暄叫好几声,才肯依依不舍地下来吃饭。谢暄很少自己弹,偶尔会站在冯开落身后,给他指正几个错误,看小小的少年认真弹琴的模样,恍惚间好像看到曾经的自己。

  谢明玉是开学前一天回来的,谢暄刚好不在。
  听见钥匙开门的声音,冯开落以为是谢暄回来了,正在练琴的他连忙跑过去开门,结果与谢明玉对了个正着,两个人都有些吃惊——
  过了个年,谢明玉的个子猛的往上窜了好几公分,显得越发挺拔修长,年前刚剪的头发,衬得五官明晰干净,像是造物主的偏爱,有着少年人的锐气。过年的时候跟着一帮人凑热闹打了耳洞,左耳上戴了颗黑色的耳钻,穿着一件浅灰的Calvin
Klein棉服,一只手拿着钥匙,一手插在裤兜里,黑色的眼睛上上下下打量略略有些不安的冯开落,然后,擦过他的身体,径自走进屋里去,视线从玻璃门边不知何时多出来的钢琴上飘了一圈收回,将钥匙扔在茶几上,将自己摔在沙发里,把脚搁在茶几上,打开电视——
  冯开落不认得谢明玉,拿不准他的身份,站在屋里有些无措。
  谢明玉像是根本没瞧见冯开落,自顾自拿了放在茶几上的装在白色磁碟里的小番茄吃。小番茄是冯开落洗干净了准备等谢暄回来一起吃的,看谢明玉不问自取便有些不高兴。
  好在谢暄很快回来了,看到屋里面的情形愣了愣。冯开落松了一口气,连忙走到他身边,"小哥,你回来了——"
  "嗯。"谢暄顺手将手中书递给冯开落,"顺路去了趟书店,买了几本书,给你的。"
  冯开落有些惊喜,眉眼弯起来,有些高兴,又有些不好意思,接过来,探着头往塑料袋里面看,"真的,什么书?"是几本有关钢琴的理论书和曲谱,还有两本参考书,冯开落将书拿出来,认认真真地翻开来——
  谢暄转头对谢明玉说:"什么时候回来的?"
  谢明玉没回答,下巴往钢琴那边抬了抬,"你还嫌你这蜗牛大的房子不够挤是不是,弄这么个东西回来,转身的地儿都没了,附庸风雅——"
  谢暄没理他莫名其妙的刻薄,摘下围巾,搭在沙发背上,视线落到他的耳朵上,"打耳洞了?"
  谢明玉晃晃脑袋,蛮自得。
  谢暄刚好站在他后面,顺手摸了摸他的耳朵,随口说道:"挺好看的。"
  谢明玉感到被他摸过的耳朵不可遏制地烧起来,心下有些恼。
  冯开落抱着书,敏感地察觉到谢暄和谢明玉之间的熟稔和亲密,以及谢明玉对自己的那种显而易见的漠视与隐隐约约的敌意——
  "小哥,我回房看书了——"平时他们的活动一直都在客厅——看书、弹琴、做功课,冯开落这样说显然是为了避开谢明玉。
  谢暄轻轻点了点头,"嗯。"
  冯开落心里面有些失落,默不作声地走进卧室,关上门的时候看见谢暄坐到谢明玉身边——

  谢明玉翘着脚,按着遥控器,就是不看谢暄。谢暄十指交叉,身子微微向前倾,看着谢明玉,斟酌了一下说:"明玉,开落是我表弟,他跟家里人吵架,最近住在我这边——"
  谢明玉一开始以为谢暄是在跟他解释,及至后来才听出那话里面的意思,那分明是让他回学校或者家里去住。谢明玉谢小少,从小到大多少人豁着哄着巴结着,什么时候遇到过这种待遇?脸色立刻阴沉下来了,盯着谢暄,有些狠有些怒有些不敢置信,心里面的火气一拱一拱的,几乎要爆发出来,随时都能冲口而出一句"他是你表弟,难道我不是你弟弟"。
  但谢明玉没那么做,那样太幼稚,太丢份儿,太不是谢明玉了。惊怒过后,他看着谢暄,神色几乎称得上柔和,嘴畔一点笑,轻嘲和自怜,"三哥,我十点下的飞机,家都没回就过来了,连饭都还没吃——"
  谢暄愣了一下,想说话,谢明玉已经站起来了,看也不看谢暄一眼,开门,出去。
  谢暄看着被关上的门,有点愧疚。

  陆眠和孟古到"天府人家"的包间时,谢明玉早就已经开吃了,桌上六七个菜,一盆米饭已经见底,谢明玉吃得身体发热,脱了外套只穿着一件低领的羊毛衫,看见他们进来只抬了抬眼皮——
  "怎么这个点才吃呢?"陆眠和孟古拉开椅子坐下问他,他们都是早就吃过的,这会儿不过是陪谢明玉意思一下。
  谢明玉没说话,啃掉一个鹅掌,才抽过纸巾,擦了擦嘴和手指,"晚上有什么节目?"
  陆眠看了他一眼,"不是说晚上不出来了吗?怎么改主意了?"
  孟古是直脾气,连发抱怨,"明玉,你最近都很少出来啊,叫你三次你出来一次,是不是不想跟我们沾边儿啊,不够意思啊——"
  谢明玉懒洋洋地扯了扯嘴角,"没,就觉得来来去去就那么几个地儿,挺没意思,还不如睡觉。"
  "哎,听说没,'葵花'现在流行一种玩法,叫'惊声尖叫',咱们学校挺多人参加的。"孟古兴致勃勃地说,他口中的葵花就是叫"葵花?鲤?1949"的高级俱乐部,也是他们常去玩的地儿之一。
  "什么东西?"谢明玉的兴致并不高。
  陆眠解释,"就是一扮演游戏,以让女生大声尖叫为目的的,听说私下里还在下注——"
  谢明玉撇撇嘴,"谁搞出来的?"
  "唐至吧。"
  "他不是要出国了吗?"
  "是啊,年前还在'金汇'摆饯别宴呢,学校里的很多人都去了,听说本来还叫了你那个三哥的,不过谢暄刚巧不在。你那个三哥什么时候跟鼻孔朝天眼睛长在头顶的唐至这么要好了?我记得当初你选学生会主席的那会儿,唐至就当面摆了你一道,我还听说一小道消息,说唐至也不知从哪儿欠了一屁股赌债,前段时间到处借钱,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谢明玉漫不经心地敲着碗,样子很悠闲,有着酒足饭饱后的慵懒,像憩息中的豹子,然后,他将筷子往桌上一丢,站起来,拎上外套,对陆眠和孟古说:"走,咱们今天也去葵花玩玩他那个惊声尖叫——"
  孟古立马乐起来,"哟哟,谢小少重出江湖,又要开始为非作歹了——"
  谢明玉回过头,拿眼睛轻飘飘地拐了他一眼,笑得很纯良,"什么为非作歹,小学没毕业吧,咱从小规规矩矩上学,过马路看红绿灯,遇着御姐女老师目不斜视,软妹子没泡过一个,偶尔早恋只敢在梦里长草,干个架的小苗头也被公安干警的严打一次次掐灭了,奉公守法良民一个——"
  孟古和陆眠要笑死。

  葵花?鲤?1949他们很熟,里面的人对他们也很熟,这种地方,别管一开始的目的有多么正经,到最后全闹成一团,殊途同归,而且,这样的热闹还是人越多越好,谢明玉交游广阔,不断的有人加入他们的包厢,到后来,越玩越high,越玩越没下限。孟古玩起来一向是没着没边的,这会儿已经喝高了,和后来的陈哲摇色子玩,输了就脱衣服,已经光了膀子,陈哲也好不到哪儿去,脖子上挂着校服上的领带。陆眠最精,脸上挂着和煦的微笑,看着绵软好欺,其实整个包厢里面的人就属他最清醒。
  谢明玉也没多喝,虽然是他提议来葵花玩的,但从头到晚他就坐在一边儿,神色淡淡地把玩着手机,像在等待着什么。他身份脾气摆在那儿,也没有什么人敢撩他。

  谢暄接到谢明玉的电话是在凌晨一点左右,他睡得迷迷糊糊,被电话铃声吵醒,电话那头有些吵,谢明玉的声音也断断续续,"三哥……三哥……"
  谢明玉这个人小心眼多,一向只有有事儿的时候才会叫他三哥。谢暄清醒过来,爬起来,"明玉?"
  电话那头过来好一会儿才又响起惊惧的喘息声,然后忽然传来一个女孩子几乎要划破夜空的尖叫,那叫声太凄厉,谢暄的心都要被扯裂,抓着手机追问,"明玉,明玉,怎么回事?你在哪里?"
  电话里终于再次出现谢明玉的声音,平静得很不对劲,"我在葵花?鲤?1949。"
  谢暄追问:"刚刚是怎么回事?"
  电话那头忽然传来一句意味不明的脏话,然后像是手机撞到墙面的声音,再之后,就是冰冷无机质的盲音。
  谢暄再打,电话再也没有被接通。
  谢暄直觉谢明玉出事了,连忙爬起来穿衣服,他的动作吵醒了冯开落,他揉着眼睛问谢暄:"小哥,怎么了?"
  谢暄回头看他一眼,安抚,"没事,你睡吧,我出去一趟。"
  深更半夜出去肯定是大事,冯开落清醒过来,连忙跟着起床,"我跟你一起去吧。"
  "不用。"谢暄想也没想地拒绝,"你睡觉,我很快回来,不用等我。"
  冯开落来不及说话,谢暄已经出去了,然后传来关门的声音。

  谢暄赶到葵花?鲤?1949的时候,人家已经准备关门了,工作人员个个神情倦怠,凌晨的的销金窟褪去夜晚的辉煌浮华,露出苍白寂寥的骨架。谢暄要往里面去,被人拦住了,谢暄问昨天夜里是不是出过什么事,但拦住他的侍应生一脸茫然,反而转头问另一个侍应生,两个人对了对,同时摇头——没有什么大事,要说小龃龉的话,他们这种地界天天发生,也根本不当一回事。谢暄又问知不知道谢明玉,昨晚是否有来过,这个他们倒是很清楚,只说一群人玩得很疯,凌晨才走的,但具体玩了些什么,他们也不太清楚。
  谢暄才想到谢暄一向跟陆眠要好,玩都在一起——好在因为同属学生会,几个干事的号码他都有存,翻出手机里陆眠的号码,按下拨出键——

  从葵花?鲤?1949出来,谢明玉他们并没有回去,因为陆眠的父母不在家,刚好,一群人算是找到了睡觉的地儿,全部拥到他家里,孟古一沾上沙发就睡死过去了,还打着呼,怎么叫都不肯起来,陆眠没法儿,只得开了中央空调,从楼上拿下被子给他盖上。谢明玉也累得很,歪在单人沙发上一动不动,陆眠刚想叫他上楼去睡,手机就响了,他看了眼上面的来电显示,脸色有些古怪——
  "怎么了?谁的电话?"谢明玉看他一眼,问。
  "谢暄。"陆眠将手机屏幕展示给他看。
  谢明玉一下子坐直了身子,兴奋起来,伸手向他要电话,"给我。"
  陆眠神色复杂地看了谢明玉一眼,将手机递给他。
  谢明玉接过手机,将身子懒懒地陷进沙发,仰头靠着——"三哥——"
  电话那头的谢暄没有料到接电话会是谢明玉,稍稍愣了下,但马上追问:"你在哪里?"
  谢明玉的脸上露出恶作剧得逞的笑,又坏又撩人,看着外面渐渐亮起来的天,说:"我在睡觉啊,还能在哪儿?明天不是要开学了吗,三哥你也早点睡。"
  电话那头传来长长的沉默,谢明玉都能想象到谢暄隐忍着怒火的憋屈表情,然后电话被挂断了。谢明玉将手机还给陆眠,乐不可支地倒在沙发上。
  陆眠看着心情甚好的谢明玉,状似无意地问了一句,"明玉,你是不是有点太在意谢暄了?"
  谢明玉闻言掀了掀眼皮,脸上的笑容慢慢消失了,看着陆眠,似乎要看出他说这句话背后的深意,然后,慢慢地转过头,看着窗外暗暗的树影,啃着指甲。


55

55、撞破 ...


  因为耍了谢暄,谢明玉一整天的心情都很好。当然,他绝不认为这样有什么错,在他看来,这不过是个无伤大雅的恶作剧,若有谁真被谢明玉惦记在心里,那绝对不是这样的毛毛雨了。
  开学第一天,很多班级还没开始正式上课,谢明玉昨晚疯了一夜,早上有点精神不济,逃了三四两节课,跑去谢暄的小公寓睡觉。
  小公寓里只有冯开落在,初中开学要比高中晚个几天——谢明玉来的时候,他在练琴。平心而论,谢明玉倒不讨厌冯开落,这小孩天生一副听话讨巧的模样。谢明玉又不是有病,逮谁刺谁,跟自己无关的人,他一般懒得费心思。
  他站在屋子里听了一会儿冯开落弹的钢琴,好为人师的毛病就上来了,走过去指着钢琴琴键说你这这弹得不对,不应该这么弹,这这指法错误。
  冯开落两只手放在膝盖上,也不反驳,谢明玉问他话,他就认认真真回答,像小学生回答老师提问似的,只是往往前面要叫加上"我小哥说"怎么怎么样,谢明玉听着有些不舒服,终于忍不住刺他——"他也是我三哥!"
  小孩愣了愣,不反驳也不生气,只是笑了笑。
  谢明玉觉得没意思,自己回房睡觉去了,但睡得不太好,连篇累牍地做梦,比不睡还累。醒来一看时间,一点十分,已经上课了,肚子很饿,没有去上课的欲望,从一墙之隔的客厅传来钢琴声——连绵缱绻的音符稳稳地落在心间,像海浪受月球的吸引,层层推动,秀拔中又潜藏沉郁,绵缈牵情。
  谢明玉觉得这不像是冯开落能够弹出来的,推开门,果然,弹琴的人是谢暄——端正地坐在钢琴前,脊背挺直,撑起一身严谨贵气,又在严谨中渗着几分风流倜傥。若是撇开其他不谈,谢明玉觉得谢暄身上有种民国学者的气质,性格里养着一股世家子弟流传的孤愤与细腻。
  谢明玉的目光在房间里转了一圈,没见到冯开落,便大着胆子走到谢暄背后,一只胳膊便环到谢暄脖子上,胸膛贴着他的背,另一只手从下面慢慢地伸进谢暄的毛衣里面。
  谢暄的身子僵了僵,眼里闪过什么,然后忽然放松了身体,闭着眼睛头往后仰,脸,细细地贴着谢明玉的脸颊和脖颈,微微侧过头,用鼻尖划过谢明玉的下颌,似乎在嗅什么。
  谢明玉从来没见过谢暄这个样子,有些吃惊,还没反应过来,已经被转过身的谢暄拦了腰,微微带着凉意的手在他温热的脊背上大力抚摸,很舒服。谢明玉不甘示弱,用力地将谢暄推向钢琴,一只脚半跪在钢琴凳上,有些急切地烹煮他的脸吻下去,有些暴力,啃咬,吮吸,仿佛较劲——
  谢暄顺势将背靠在钢琴上,手掌沿着光滑的脊背往下,钻到裤子里面,揉捏着他的臀部。谢明玉呼吸急促,感觉焦躁,心底升起一种深深的渴望,身体磨蹭着谢暄,即使隔着几层布料,谢暄也能够感觉到顶在大腿内侧的坚硬,这个身体太年轻,饱含着青葱蓬勃的汁液,不需要任何花哨的挑逗便能轻易撩拨起漫天的情、欲。

  冯开落吓得脸色惨白,眼前的一幕让他头脑发昏,摇摇欲坠——刚开学,学会生事儿多,谢暄一直忙到十二点半,错过了午饭时间,才恍然记起一个人在公寓里冯开落,急急忙忙回去,冯开落一直在等他,见谢暄回来,很高兴,自告奋勇地去买饭,走的时候并没有将门关实。冯开落怕谢暄饿着,提着四个小炒和两盒米饭几乎是用跑的上了楼梯,喘着气推开门,见到的却是那样一副触目惊心的场面——
  他只觉得手脚都是软的,不知道怎样仓皇地退出房间,匆忙之中居然还关上了门,伪装成自己根本没有回来过的样子,神思不属地下楼,甚至差点儿因为一脚踩空而摔下楼去——
  青春年少,于情事上又刚刚食髓知味,觉得世上再没有比这更快活的事了,情、欲来时便不管不顾,两个人的身子相贴,却还嫌不够,恨不得扎进里面去,谢明玉的衣服已被撩到胸膛,皮肤接触凉的空气,有些冷,泛起点点细微的疙瘩,但谢暄的口腔包裹住他胸前粉色的茱萸,湿润、滚烫,他的微微粗粝的舌尖舔过突起,又忽而用牙齿啃咬,突如其来的刺痛让少年轻哼出声,但同时也引发了体内一阵阵欢愉的战栗。
  谢明玉跨坐在谢暄身上,两个人敏感的部位紧紧贴在一起,难耐地摩擦着,纤细优美的腰肢被谢暄紧紧揽着,谢明玉抱着谢暄的头,仰着脖子,满脸潮红,闭着眼睛,睫毛微微颤抖,微张着的嘴发出细弱蚊蝇的呻吟,全情投入。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谢暄轻轻地推开的谢明玉,谢明玉整个身子都是软的,不满地又挨上去,咬谢暄的耳朵。谢暄轻笑出声,声音悦耳,谢明玉皱了眉,不高兴地推了谢暄一下,哑着声音道:"笑什么?"
  谢暄微微仰起头,看着谢明玉,脸上的笑意并未达到眼里,只撩下谢明玉的衣服,微微整了整,推开他,自己站起来,用大拇指抹了抹嘴角沾上的涎水,然后微低头对还一脸迷蒙的谢明玉说:"开落应该快回来了,收拾一下。"
  这当口,箭在弦上,忽然被叫停,圣父都能憋出一肚子火来,何况从不委屈自己的谢小少,脸色当即阴沉下来,"你他妈故意的是不是?"
  谢暄正慢条斯理的整理衣服,没有半分意乱情迷的模样,听见谢明玉的话,转过头,居高临下的看着他,眉眼有些冷意,"我就是故意的那又怎么样?"
  声音还是和悦的,没有一点暴怒与嘲讽。
  谢明玉愣了一愣,没想到谢暄会这样直接回他,然后,慢慢地挑起眉眼,很轻佻的样子,"还真以为你不在意呢,平时总是一副对我关心友爱的样子,我会误会的——"
  "误会什么?"
  谢明玉坐在钢琴凳上,仰着脖子看他,目光流丽,"误会你喜欢我呀——"
  谢暄端详着谢明玉的看似单纯天真的神情,伸出手,摸摸少年光滑紧致的脸颊。谢明玉顺从地用脸颊轻轻蹭着,甚至侧过脸用唇和鼻尖去摩擦他的掌心,眼角上挑地看着谢暄,语气暧昧,"你说,我们现在算什么关系?"
  谢暄的手指有些色、情地摩挲着谢明玉的唇,谢明玉眼睛看着谢暄,张唇将他的手指衔住,舌头在指尖打着圈儿,有些痒,谢暄笑了一下,笑过之后,眼里却没有任何波澜,"明玉,别玩过火了——"
  他抽出手指,带出暧昧的银丝,亮晶晶的。谢暄神色如常地抽了纸巾极其细致地擦着指尖,垂下眼睑,有些语重心长地说:"你不是同性恋,我也不是,那天晚上的事,都忘了吧,若你还觉得没玩够,那也别找我——"
  谢明玉的眼睛像螺丝钉似的死死地往谢暄身上钻,想要看清他无动于衷背后的真实,身上原本燥热的情、欲已退得干干净净,然后讽刺得扯了扯嘴角,"你这算什么,跟我划清界限?要重新走你那不食人家烟火的假清高路线了?"
  谢暄抬了抬眼皮,目光有些凉薄,"有些事情,心知肚明,尝个新鲜,只当年少轻狂,玩笑一场,过了那个度,谁都不好看。"
  谢明玉的脸色忽然变得惨白,眼里爆出凶狠的戾气和猝不及防的伤,"玩笑?我他妈要有多贱才会将被人上当做玩笑!"
  谢暄吃惊的表情刺痛了他——这一刻,谢明玉才真正明白谢暄一直以来对自己的看法,骄傲的谢小少,天下第一的谢小少,不得不承认,原来从头到尾,就只有他一个人在自以为是,谢暄对他千般好万般好,却从未把他放在心上。
  若换了几年后在红尘摸爬滚打经历许久的谢小少,他必不会将这些放在眼里,人生苦短,享乐才是正经事,这么个事确实已无法撼动他的心,这个世上,什么不能玩呢?但现在的谢明玉,再聪明,于感情上依旧白纸一张,莽撞放肆,懵懂却又骄傲,试探、进攻、撤退、迂回,玩着一场自以为掌控全场的角逐,却在自己都还不明白的时候慢慢投放进太多始料不及的东西。
  但是,无论如何,也要收拾一地被人糟蹋的心,撑起坚硬又脆弱的自尊,扬起下巴,慢慢牵起嘴角,笑得艳丽带毒,"说得也是,玩玩而已,你既然玩不起,那总有玩得起的人。"
  他缓慢而优雅地整理着自己的仪表,仿佛要去参加一个高级晚宴,走之前甚至还朝谢暄笑了一下,像盛开在悬崖的花,有着令人甘愿放弃生命也想攀折的诱惑。

  冯开落躲在公寓楼南面,靠着墙,看见谢明玉离开,才敢回去。手里提着的饭菜已经有些凉了,他走得很慢,没迈出一步,心里面就有个声音在说,假的吧,是看错了吧,怎么可能呢——脑子里一遍又一遍地回放着当时看到的情景,那两个交缠在一起的人,两个男人——是不是只是自己的幻觉呢?
  冯开落才上初中,学校老师和父母对两性关系一向讳莫如深,一点点早恋的苗头也被掐灭在摇篮,冯开落一向听话,有一次被同班同学神秘兮兮地拉去他家里看好东西,到了才知道同学口中的好东西是他父母藏起来的黄片,两个人像是做贼似的,又是恐惧又是兴奋,但看到一半他就觉得恶心,看着同学激动得难以自已的表情,他逃走了。
  他觉得那个人不应该是谢暄——他眼里的谢暄是光风霁月的,是高洁出尘的,似乎连男女私情都不该有,又何况是两个男人呢?这怎么可以?
  心里面再不愿,楼梯也有走完的时候,他鼓起勇气,推门进去——
  谢暄站在玻璃门边,在抽烟——冯开落一直认为,会抽烟的都是不良少年,幼稚地模仿香港古惑仔电影,都是令人讨厌的,但谢暄抽样的样子却依旧清爽干净,带着薄如轻烟的沉郁,似乎有很重的心事——
  冯开落忽然觉得,他从不了解他的小哥。

  谢暄看见他,便将烟熄了,"回来了——"
  冯开落低着头,嗯了一声。谢暄走过来接过他手里的塑料袋,将饭菜拿出来摆在桌上,又去拿了筷子和碗,将饭装在碗里放到冯开落面前,"饿坏了吧,快吃吧。"
  冯开落闷声不吭地低头扒饭,眼睛往上看见谢暄坐到他对面,拿起碗筷不紧不慢地吃饭,吃相斯文而优雅,冯开落咬着嘴唇,轻声说:"小哥,我想回去了。"
  谢暄停下吃饭的动作,抬眼看他,"怎么了?"
  "快开学了。"
  谢暄点了下头,"嗯,要我陪你去吗?"
  冯开落感动于谢暄的体贴——他与家里人大吵一架,私自离家,这次回去,肯定免不了一场干戈,冯开落心里面实在惴惴,但还是沉默地摇了摇头。
  谢暄将一个鸡翅夹到他碗里,说:"有什么事的话可以打电话,如果打电话不方便的话,写信也可以,我把地址抄给你。"
  冯开落咬着唇抬头看谢暄,眼圈微红。
  谢暄很浅地笑了一下,"我会回信的。"

作者有话要说:谢暄终于渣掉了~唉
感谢devin2010童鞋的地雷。


56

56、出事了 ...


  新学期开始,谢暄的班上进来了一个转学生,这个人,谢暄认识——孙兰烨。
  谢暄听周南生讲过,当初孙兰烨的亲生父母一直想要一个儿子,结果连生两个女儿,为了能够生第三个,于是将刚出生没几个月的孙兰烨送人,后来果真生了一个儿子,时来运转,居然从此发迹了,生意越做越大,便想起被自己送人的小女儿,找到当初那户人家,想把孩子要回去,那时孙兰烨已十六岁,正是敏感叛逆的年纪,不肯回去,后来怎么样,谢暄便不知道了。
  如今看这副情景,想必孙兰烨已回自己亲生父母那边去了。
  比起小学初中时代的神采飞扬,现在的孙兰烨看着总有点落落寡欢和冷漠疏离,从来都很出挑的女孩儿在名扬这遍地天之骄子的地方并不算起眼。孙兰烨也不习惯这里的一切,总觉得自己与这里如此格格不入,这里没有为升学而拼命念书的人,他们谈论时尚,谈论时政,谈论某一家俱乐部,谈论秋季的日本京都之旅,谈论比较自己准备去的英国或美国的一所老牌大学,也没有人对他刻意表现友好或者好奇,他们很冷漠。而孙兰烨也永远搞不懂为什么学校要开设在她看来完全无用的电影鉴赏课、骑术课、礼仪课等一系列绝对不会在一般的学校出现的课程。
  谢暄大概是看在小时候那点单薄的情谊上,对她倒是很照顾,甚至将她招到了学生会,不是什么干事,只是类似于文书的助手,两人自然而然便走近了。时间久了,便有人在背后猜测他们的关系。
  有一次早锻炼之后的早餐时间,教室里只有的很少的人,坐她前面的女生忽然撑着椅子往后倾,侧着头问她:"你是不是跟会长大人在谈恋爱啊?"
  孙兰烨愣了愣,有些结巴地回答,"怎,怎么会?"
  前桌的女生挑挑眉,有些不信,"真没有?"
  孙兰烨摇摇头,"没有。"
  女生转回自己的座位,过了一会儿又一本正经地转过头叮嘱孙兰烨,"这话你别跟会长说啊——"
  孙兰烨不解。
  女生幽幽地看他一眼,"会死人的。"看孙兰烨一脸莫名其妙的样子,又补充了一句,"被会长大人看一眼,脊背发凉有木有?简直后悔出生在这个世界上有木有?那张一板一眼禁欲系的棺材脸下面其实掩藏着一颗唯我独尊的中二心有木有?咱名扬私立高中镇宅之宝,会长大人最高!"
  女孩子一脸不知该称为梦幻还是梦游的表情喊完一串不知所谓的话,便扭过头继续看自己的漫画书。
  孙兰烨完全理解不能。

  周五两节课后,学生会成员打着联络感情的名号要求去唱K,谢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着他们闹,于是一伙十几个人都涌去"嘉年华"。
  因为孙兰烨是谢暄带进学生会的,学生会的一帮人对她都蛮客气也蛮好奇,因为孙兰烨原本所处的世界是他们所感到陌生而新奇的,他们问她原本学校的里有哪些课程,有没有什么特别有意思的老师,节假日的话会做些什么,小时候会玩些什么游戏——
  这些问题都很简单,孙兰烨一一告诉他们,原本以为他们会很无聊,但事实上他们对乡下的生活游戏都听得入迷,孙兰烨便告诉他们夏天的话会去河里摸螺蛳,也会去钓龙虾,他们还建秘密基地等等。一来二去,大家相处也变得蛮愉快。
  扬关吼完一首《杀破狼》之后,便将话筒递给孙兰烨,掇窜她唱歌,别人也跟着起哄。
  孙兰烨并不是忸怩的性子,推辞了几下之后便也点头同意了,她点的并不是什么当下流行的歌,而是一首甚少有人听过的老歌——郑绪岚的《牧羊曲》。
  她握着话筒站在斑斓的灯光下,眼神认真而宁静,嗓音柔美,随着连绵起伏的旋律,眼前似乎展现一幅田园牧歌的卷轴,柔美沉静,有那么一瞬间,包厢里面极其安静,都看着那个唱歌的女孩儿——
  谢暄坐在靠近门边的位子,恍惚地好像回到几年前的夜晚,村里放露天电影,他和孙兰烨挤在人堆中,仰头认真地看,又单纯又美好。似乎是心有感应,孙兰烨恰在这时转过头来,与谢暄的目光相遇,里面有着只有两人才明白的回忆与怀念。
  孙兰烨一曲唱完,放下话筒,回到自己的座位,旁边的陆眠看着她,轻声说:"我不知道你唱歌唱得这样好。"
  孙兰烨略略有些不好意思,低下头,有着徐志摩笔下那一低头的风情,抿了抿耳边的发,才说:"我小时候村里放露天电影,对《少林寺》一直印象深刻,这首歌从小就喜欢。"
  她说完,不自觉地去寻谢暄,刚好看见谢暄走出包厢的身影。

  "嘉年华"里的隔音措施很好,包厢里面任他鬼哭狼嚎震耳欲聋,走道上丝毫不受影响。他一边向洗手间走去,一边已经从裤兜里摸出烟来——任谢暄怎么也想不到,有一天,他也会对烟产生依赖——
  洗手间在过道尽头转角,才堪堪走到,一个人摔出来差点撞上他,他退了一步,看着那个人仰面摔在地上,谢明玉阴沉着脸从里面走出来,五官凌厉慑人,带着无法厌恶的厌恶。
  那个穿着西装打着领带人模狗样的人龇牙咧嘴地从地上爬起来,外强中干地瞪着谢明玉撂下一句狠话,"怎么,长成这样还不兴给人看了,有种你给我等着!"然后连滚带爬地跑掉了——
  "怎么回事?"谢暄担心地去拉谢明玉的胳膊,没想到被谢明玉用力地甩开了,看都不看谢暄一眼,两只手插、进裤兜里,一言不发地走开了,僵直的脊背蕴含着怒气。
  谢暄看着谢明玉的背影,沉了眼。
  等谢暄回去的时候,就见谢明玉缩着身子睡在沙发里,面朝里,一副生人勿近的死样。扬关死霸着话筒不撒手,正被王芸一帮人臭轰
  自那日与谢明玉挑明之后,谢明玉见着谢暄总有点阴阳怪气,心情好的时候便一副要笑不笑的模样,若心情不好,是理也不理人的,但也没有专门挑事儿跟谢暄作对。谢暄懒得去哄他。

  散场之后,谢暄送孙兰烨回女生宿舍。因为第二日是周六,很多学生已回家,学校里特别空旷安静。
  两个人走在校园主道的路灯光下,两手插在兜里,灯光将两人的影子拖得瘦瘦长长,有一种宁静的熨帖。孙兰烨似乎心情很好,嘴里哼唱着那首《牧羊曲》,在寒冷的夜里格外动听。谢暄说:"我不知道你唱歌这么好——"
  同样的一句话,在谢暄说来似乎带着别样的温情与景致。孙兰烨微微低了头,露出一小节白腻如脂的后颈,脸上带了几分少女的羞怯,被灯光一照,全是动人。她藏在衣兜里的手指轻轻划拉着,轻声问:"你还记得初中的时候,有一段时间我一直被人拔气门芯吗?"
  谢暄点头,"嗯。"
  孙兰烨又问:"那你还记得胡莎莎吗?"
  这一回,谢暄露出了思索的表情,最终却依旧摇摇头。
  孙兰烨的脸上露出了笑,"就是她一直拔我的气门芯。"
  "为什么?"
  孙兰烨看着谢暄笑,有些微的狡黠与调皮,"因为你不喜欢她,让她没面子,而她以为你喜欢我——"她说完,一双如秋水澄亮的眼睛就略略有些紧张地盯着谢暄看,手心都是汗。
  谢暄愣了一下,终于记起那个胡莎莎就是当初当众对他告白的女孩儿,为此,他还打过至今为止最惨烈的一架。面对女孩儿澄澈干净隐含期待的眼眸,谢暄别开了目光,抬头望了眼宿舍楼,"到了。"
  孙兰烨跟着往往近在眼前的大楼,咬着唇,眼泪涌上眼眶。
  "早些休息吧,我走了,再见。"谢暄微笑着道别,然后转身离开。
  孙兰烨望着谢暄的背影,想起那个雨夜,觉得此情此景何其相似,连那些美丽的哀怨都一模一样。

  四月份的时候,谢暄收到冯开落的第一封信,信写得很长,讲了开学的事情,讲了新来的实习老师,也讲了自己的近况,他说了一件事——曾经很喜欢的一个老师,学识渊博,讲课风趣,见解犀利,有一次却在他们的课堂上公然批评另一个令人尊敬的老师,虽然并未点名,但言语刻薄,他们一听即知所指是谁。他在信中说:"小哥,我很失望,觉得大人的行为与他的身份不相符合是十分可耻的,如果连大人自己都不能做到,如何要求我们必须达到他们的期望呢?"
  谢暄回信:失望是对的,那代表你已经开始独立思考,这个世界上哪里有什么完美的人呢,就是我们尊为圣人的孔子,谁又能说他没有一丁点缺点,不过是为了需要这么个精神偶像罢了。一个人,脱去他的外在光环,回到自己家,也不过是个要操心一日三餐儿女成长的普通人。如果别人让你失望,那就不必再去期望,做最好的自己就好了。

  谢暄跟冯开落的信慢慢频繁起来,写回信,有时候竟成了谢暄最放松的时刻。冯开落不是什么多愁善感的性子,信中多见自得其乐的愉悦和坦然,比如,他写道——
  "换了位子,刚好坐临床的位子,抬眼就可以看到楼下开得很好的花,粉色的,满满当当一枝桠,特意去图书馆查了植物图鉴,结果发现居然是樱花,大惊,不该呀,樱花不是应该高高大大遮天蔽日如霞云的吗?日本动画片里不都这样演吗?怎么到了我们这儿就变成这副模样,一点倾国气势都没有。"
  谢暄回信的时候就寄了一张从旅游杂志上裁下来的日本樱花的图片。
  当然,偶尔也有为赋新词强说愁的时候,比如,他写道——
  "小哥,今天偶然读到一句诗——'只缘感君一回顾,使我思君朝与慕",眼泪就猝不及防下来了。我知道小哥你不喜欢男孩子流泪,心里面是不是在笑话我?可是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忽然难过得不行,心疼得不行。这个场景,好像《大明宫词》中小太平和薛绍的上元灯节初次见面,一眼万年。我想,怎么会有这样的感情呢,那样深,那样美,走到生命尽头,也还是那一眼的执念。李少红是不是也是因为读了这句诗,才想出那样的镜头。这个世上,会有这样的感情吗?小哥你是不是要笑我,才多大就这样杞人忧天,可是我总是忍不住想,有时候期待又是惶恐,小哥,什么是爱情?"
  那封信,他读了很久,最后只写下几个字——相知相守,白头到老。

  那封回信寄出没多久,双休过后的周一早晨,孙兰烨神思不属地对他说:"谢暄,你知不知道周南生出事了?"
  那时,谢暄正在整理周一升国旗仪式上需要用的讲稿,闻言,便顿住了,很缓慢地转过头看着孙兰烨,有些呆愣似的。
  孙兰烨看着谢暄说:"周末我回周塘看我爸爸妈妈才知道的,事情传得沸沸扬扬。"她口中的爸爸妈妈指的是她的养父母。
  谢暄觉得喉咙有些烧,声音有些艰涩,他听见自己问:"他怎么了?"
  孙兰烨忧心忡忡,"具体到底怎么样我也不清楚,只听说他伤了人,人家现在要告他,他已经被抓进去了,他们传得什么都有,我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我打电话给他,一直关机——"
  谢暄的脑子有些乱,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抓着讲稿,扯住正从他身边经过的副班长,"我要请假,今天国旗下讲话你替我。"说着,也不待人家答应,就将讲稿让人家身上一塞,转身大步出了教室,身后传来叫声,他充耳不闻——

  "谢暄!谢暄!"孙兰烨追上谢暄,一把拉住他,"你要去哪儿?"
  谢暄白着一张脸,神情都有些不对,"我去周塘。"
  孙兰烨一听就明白了谢暄是为了周南生,想也没想地说:"我跟你一起去。"
  谢暄有些清醒了,听孙兰烨这样说,目光便有些深地看着孙兰烨。
  孙兰烨毫不退缩,目光诚挚"怎么说,我们都是从周塘出来的,也算一块儿长大的了,我也很担心周南生,两个人,就是做个伴也好。"
  谢暄点了头,"那好吧。"

作者有话要说:南生终于出事了哇,可怜的孩子!


57

57、谋划 ...


  天有点阴,一路上,两个人都没有说话。谢暄坐在窗口,眼睛望着窗外,脸色就像外面阴冷的天,车开上高速公路,谢暄才想起来,问孙兰烨,"你有跟南生联系?"
  孙兰烨点了点头,"嗯。"停了停,她看谢暄一眼,说,"周南生一直有问起你的事——"
  谢暄的头依旧扭向窗外,似乎没有听到,但嘴唇抿得发白,之后就再也没有说一句话。
  他们是上午十点左右到周塘的,但事情并没有那样顺利,首先,他们根本见不到周南生。年龄摆在那儿,别人只看这是俩半大孩子,根本不当一回事。
  两个人沉默地坐在派出所的长椅上,已经是午饭时间,人来人往的,也没人理他们。孙兰烨有点担忧地看着谢暄,"现在怎么办?"
  谢暄没说话,一个四十出头穿着便服的人,吃了饭,回来替原本值班的人,看了眼低头坐着墙边椅子上的俩孩子,说:"还没走呢?"他走过去倒了两杯水塞到他们手里,"来,喝点水,你们是周南生的同学?"
  孙兰烨看看没有说话欲望的谢暄,点点头。
  "还是学生吧,请假出来的?赶紧回去上课吧,这事儿不是你们小孩子能管的——"年长的警官语气有点儿语重心长。
  孙兰烨似乎看到了一丝希望,紧紧抓住,"我们就想看看他,问问他到底是怎么回事儿,我们真的很担心。"
  一个年轻的警官打了饭到办公室来吃,听到孙兰烨的话,忍不住插嘴,"人受害人现在还躺医院没醒呢,现在的孩子,都在想些什么,真以为拍电影呢,个个都以为自己是周润发,杀人不用偿命啊,能有多大的仇,下手这么黑!"
  一直沉默不语的谢暄抬起头来,直勾勾地盯着说话的年轻警官。
  年轻的警官被他盯得有些恼火,皱了眉头,不耐烦地挥挥手,"赶紧回去吧,人家亲生父母都不管了,你们管得了吗?"
  谢暄站起来,将水杯放到椅子上,对孙兰烨说:"我出去打个电话。"

  肖焚是下午一点左右到的。天气比上午还要阴,天气预报说,今天会下雨。
  与他一同来的还有一个中等身材长相和气的男子,与他一般年龄。肖焚介绍,"这是刘奇,我同学,律师。"
  谢暄站在派出所的屋檐下,两只手插在衣兜里,只是微微点了点头,有点倨傲。刘奇也知道谢暄的身份,这种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小少爷他见多了,因此并不在意,只说:"肖焚在路上说得有点含糊不清,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谢暄的神色很淡,"先让我见到人再说。"
  刘奇愣了愣,点点头。肖焚皱了眉问谢暄,"你吃过饭没有?"
  谢暄却像是根本没听到,转身朝里面走去——

  这一回,他们很容易见到了周南生。小小的审讯室,呼啦啦涌进一大群人——谢暄、孙兰烨、肖焚、刘奇——周南生坐在一张桌子后面,样子看起来很糟糕,头上包着纱布,有些脏,脸上青青紫紫,嘴角破了,神色有些麻木颓然,看见谢暄和孙兰烨,脸上的惊讶无法掩饰,声音都有些结巴,"你、你们怎么来了?"
  谢暄坐了房间的其中一把椅子,刘奇坐了另一把,肖焚和孙兰烨都站着。听到这话,谢暄的脸上没有任何动容,黑得深不见底的眼睛深深地端凝着周南生——
  周南生动了动嘴唇,垂下眼睑,微微扯了扯嘴角,有点自嘲有点涩然也有点欢喜,"我以为你不会再想见我——"
  这话说出来,让在场的其他三人心思各异。
  谢暄撇过头,看着审讯室雪白的墙壁上的一个灰斑,似乎又回到那一晚的绝痛和无力,但也只有一瞬,他就回过头,脸上又恢复波澜不惊,浅淡得没有任何情绪,"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吧?"
  刘奇脸上挂上职业的微笑,对周南生说:"你好,我叫刘奇,律师,你可以叫我刘律师,你是三少的朋友吧,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可以全权代理这件事,尽最大的努力帮你,当然,也希望你能够信任我,把事情真相一字不漏地告诉我,不要有什么隐瞒,请相信,我是站在你这边的——"
  周南生一直黏在谢暄身上的实现缓慢地移到刘奇身上,闪烁了一下,又看向谢暄,有疑惑。刘奇望向肖焚,"让我和他单独谈谈吧。"
  肖焚点头,拉着孙兰烨出去了,只有谢暄坐在椅子上纹丝不动。刘奇想了想,只得让谢三少留下来。

  受害人叫余炜,这个人,谢暄见过,就是圣诞那天在周塘街头与周南生起冲突的人,事情,也从那一天开始。
  余炜家境优越,父母是做生意的,不大管他,但于金钱方面却很大方,典型的富二代,书读得马马虎虎,酒肉朋友倒是成打成串,最好面子,自认最讲义气,那天在李可依面前被周南生落了面子,怀恨在心,打听了周南生所在的学校,叫了几个人在周南生晚自习的时候冲到他学校,要给他教训。周南生不是傻子,知道讨不了好,避开了,没跟他们起正面冲突,但即使这样,也被老师狠狠批评了一通。余炜他们没堵着人,心里憋气,周南生也不好过。两人的梁子算是结下了。
  之后,两边又起过一次冲突。那天是周五放学,训练完后,周南生与队友一起去聚餐,遇着余炜他们,两边都是血气方刚,周南生这边都是体育生,本来就人高马大精力旺盛,拳头永远比脑子动得快,三言两语就在小饭馆扭打起来,那次,余炜他们没讨着好,他自己也挂了彩。自此,余炜算是彻底惦记上了周南生。
  也不知谁告诉余炜说周塘的"绿洲网吧"跟周南生关系匪浅,于是余炜纠集了一帮人趁着蒋哥不在,将网吧里二十几台电脑砸了个稀巴烂,周南生知道后怒火攻心,单枪匹马地去找了余炜,不知该说余炜运气不好还是周南生运气不好,余炜正跟他一帮狐朋狗友在一起,见着周南生送上门来,个个摩拳擦掌不怀好意。周南生骨子里是有一种不要命的凶悍之气的,他知道打不过那么多人,就认准了余炜,抱着的是我讨不了好你也别想好过的想法——完全可以想见当初那鲜血直溅的惨烈。幸亏蒋哥知道后连忙赶过去,不然周南生这条小命估计就交代在那儿了,但即使这样,他也伤得不轻,至于被他当做首要目标的余炜,头上开了瓢,脑震荡,眼角破裂,脾脏破裂,肋骨断了两根,至于其他什么软组织挫伤,根本就可以忽略不计。
  余家财大气粗,就这么一个儿子,被人伤成这样,甭管有理没理,总之是绝不会让周南生好过的,不把他搞死怎么对得起还躺在医院的儿子——
  出事之后,学校就联系了周南生的母亲。关绣吓得花容失色,弄清楚事情来龙去脉后,又气又怒,一巴掌煽在周南生脸上,留下鲜红的四指,和指甲划伤的血痕。她倒不是不想管周南生,可是怎么管?人家好好的孩子弄成这样,还不晓得会不会有后遗症,余家摆明了不会善罢甘休。她现在的夫家家境看着是不错,也有些关系,可周南生又不是丈夫的亲生儿子,自家人知道自家事,现在经济不景气,生意也难做,余家在整个玉林都很有根基,轻易得罪不得,她是二婚,原本根基就不稳,又没有孩子,周南生不给她长脸就算了,还给她扯后腿——关绣一瞬间真有点心灰意冷,只想着让他吃点苦头也好,吃一堑长一智。

  出了派出所,天色已经暗下来了,下着雨,路上的行人撑着伞缩着脖子,行色匆匆。
  肖焚把车门打开,"先找个地方吃饭,余下的事晚上再说。"
  谢暄点了下头,坐进车子——肖焚开车,刘奇坐副座,谢暄和孙兰烨坐在后座。谢暄似乎已经累极,面无表情地看着窗外,车厢里的气氛有些沉闷,过了一会儿,谢暄对肖焚说:"肖焚,吃完饭后,你送兰烨去车站吧。"
  孙兰烨扭过头看他,"你呢,不回去吗?"
  "我还有点事。"
  孙兰烨点点头,不多言,只说:"那我帮你请假。"
  谢暄嗯了一声,有些歉意,"这么晚了,一个人坐车没关系么?"
  孙兰烨笑了下,"没关系,以前也有坐过。"停了停,孙兰烨有些迟疑地开口,"周南生……没事吧?"
  "嗯。"谢暄应了一声,"我不会让他有事的。"语气平淡,但不容置疑。
  坐在驾驶位的肖焚忍不住从后视镜里看了眼谢暄的神色。

  没吃午饭,这会儿谢暄已经感觉到胃部的绞痛,但实在没什么胃口,喝了一碗汤,勉强吃了小半碗饭,问肖焚要了一支烟。
  谢暄会抽烟,让孙兰烨和肖焚都有点吃惊。肖焚还记得,谢暄刚回谢家的时候,那真是一个干净纯白略略有些文弱的少年,看着都有些不食人间烟火的,现在,虽然依旧文雅,依旧清淡,但眉宇间染上了沉郁和寡欢,已经掌握那些高门大户里的规则,并且学会从容游走。
  谢暄从青蓝色的薄烟中转过头,看向刘奇,"刘律师,南生的事有回旋余地吗?"
  刘奇放下筷子,"当然,没有一个案子是板上钉钉的,这个也不例外,只是看要回转到什么程度。三少,我问一句,周南生几岁了?"
  "他上个月刚满十八周岁。"
  "那么事情就有点复杂,我提供两条路,一条就是私了,我去跟受害人家属谈谈,最好能够让他们撤诉,不过,赔偿金额不会小,趁机狮子大开口的我也见过不少,而且,还不一定行得通,毕竟家属情绪不是用钱就能消下去的——"刘奇顿了顿,"三少,我插一句,如果对方愿意撤诉,这个钱,是——"
  谢暄打断了他,"钱的事,不用担心。"
  既是这样说,刘奇便明白谢暄是准备从头管到脚了,心里不禁咋舌,这个谢三少,倒是不简单,这么小的年纪这么大的魄力。他收拢思绪,继续说:"另一条,便是退而求其次了,要的不仅是钱还需要走关系,便是改掉户籍上的出生日期,如果周南生没满十八周岁,那就属于未成年人,不用负刑事责任——"
  谢暄轻轻弹掉烟灰,"不用负刑事责任的意思是?"
  "最多进少管所,这已经是最好的结局了——说实话,周南生伤人,有动机,有人证,人家还有医院里的验伤报告,他自己也承认,不是那么好推翻的——"刘奇摆事实讲道理试图说服谢暄。
  "少管所——"谢暄喃喃自语。
  "你放心,如果是未成年人,档案都是封起来的,并不会影响他以后的前途。"
  谢暄将烟掐灭了,看着刘奇,目光锐利,"就是少管所,我也不会让他待一天。"
  刘奇瞠目结舌,掩下心里面的吃惊,"那么,明天我去找受害人家属谈谈。"
  谢暄几不可见地点了下头,"先这样吧。"

  肖焚送完孙兰烨,开车回宾馆,才下车,就看见刘奇站在宾馆门口打电话,看见他,便示意让他等一等。肖焚便插着手看着越下越大的雨,刘奇打完电话,走过来,顺手分他一根烟,替两个人都点燃了,才说:"这个周南生跟谢三少什么关系,我看谢三对他上心得很。"
  "小时候的玩伴。"肖焚回答。
  刘奇有点吃惊,"我还以为有什么亲戚关系呢,看不出来这个三少还挺讲义气。"
  肖焚夹着烟,笑了下,"这回真是麻烦你了,把都准备上飞机的你中途叫过来,对不住啊!"
  刘奇捶他一拳,"说什么呢,咱俩什么关系?再说又不是义务帮忙,到时候的代理金我可是一分都不会少的向你这个大老板要的——"
  肖焚的心情也好了点,"别寒碜我了,小公司而已,日前才上轨道呢。"
  刘奇有点疑惑道:"你不是都另立门户了么,怎么还跟谢家牵扯呢,也没听说你跟这三少有多要好啊——"
  肖焚的神色淡淡,"里面的情况有点复杂,我是单干了,可我爸我姨父一大家子还在谢家讨活呢。说心里话,谢家老爷子也一向待我不错,也算是他栽培了我。我另起炉灶,他也没说什么,公司刚成立那会儿,他也帮了不少忙,虽说那些对人家而言不过是举手之劳,可我心里也蛮过意不去——"
  刘奇也明白,并不在这个话题上打转,"我倒是吃惊这个谢三少,平时也没怎么听过他的名声,一出手,就这么大的一件事,他也真敢揽——"
  肖焚笑,"谢三嘛,我跟他处过一段时间,这小孩不是个善茬。"似乎觉得这个话题不太合适,他止住了,"这件事还要你多费心了,我先上去找谢暄了。"
  刘奇点头。


58

58、痛 ...


  肖焚敲门进去,谢暄正站在窗边。
  "我把你那个同学送上车了。"
  谢暄转过头来,看着肖焚点头,"谢谢。"
  肖焚并没有急着离开,反而在床上坐下来。
  谢暄知道他有话要说,但还是问了一句,"还有事?"
  肖焚交叠起双腿,十指交叉放在大腿上,审视地看着谢暄:"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一定要揽这件事,这很不聪明。"
  谢暄侧靠在窗边,没说话。
  肖焚挑起一边的眉毛,露出一贯有些轻嘲的表情,"有些事情可以做,有些事情却不可以做。你知道谢明玉聪明在哪里吗?就聪明在他知道那个度,所以不管他在外面怎样胡作非为,老爷子都不会在意,因为他有分寸。"
  肖焚看谢暄并不反驳,继续说:"别人客气,叫你一声三少,那是看在老爷子的面子上,而不是因为你。老爷子纵容你偏疼你,那是因为他对你奶奶你父亲有愧,你可别仗着这些去挑战老爷子的底线,别随便挥霍这种愧疚,物极必反的道理不用我来教。我说句不好听的,不管你们在学校混得怎样风生水起,在谢家,还什么都不是。谢暄,你这回的事,老爷子不会不知道,恐怕没那么容易过,你做好心理准备——"
  肖焚说完就出去了,谢暄保持着那个姿势站了很久,肖焚说的,他何尝不懂,只是,他没有选择。

  第二日,雨依旧没有停,只是小了点,绵密的雨丝覆盖这个古老城镇的角角落落。
  谢暄没有出门,在房间里等刘奇的消息。
  刘奇十点左右回来,先去见了肖焚。肖焚一看他的神色,就知道事情不顺利,"怎么,余家人不肯私了?"
  刘奇皱着眉,"何止,我看事情有点难办了,余家摆明了要搞死周南生,各个关节都通了关系,私了是不大有可能了。"
  两个人去找谢暄,刘奇将情况对他说明,三人一时都陷入沉默,还是刘奇打破僵局,"现在,我们只能着眼于两点进行辩护,第一,是受害人挑衅在先,砸了绿洲网吧,周南生一时激愤情理之中,他去找受害人理论,并没有动手的想法,只想讨回公道,这一点,必须坚持;第二,受害人当时与他的朋友,也就是砸绿洲网吧的协同者在一起,人多势众,而周南生是一个人,处于弱势,群战之中,人要保护自己无可厚非,他是自卫,对于受害人,是不小心误伤。对了,绿洲网吧的业主蒋建辉随后赶到,看到的是周南生被群殴的场面,他是证人——"
  肖焚皱眉打断他,"恐怕不是那么容易的,蒋建辉的证人身份不太妥,蒋建辉当初为了救周南生,与余炜那伙人起过冲突,他们完全可以诬赖蒋建辉是同伙,如此一来,他的话便不可靠,而且,我刚查过蒋建辉——他有前科,曾经因为故意伤人罪,坐过两年牢,这对我们很不利——"
  这话一出,连着刘奇也沉默下来,谢暄恰在这时说话了——
  "蒋建辉动过手是不是?"
  刘奇很奇怪谢暄会有此一问,当初周南生讲事情经过的时候谢暄也在场,听得清清楚楚,但他还是点点头,"是。"
  谢暄的声音不大,语调很和缓,但却透着一种说不出的冷酷,"绿洲网吧是蒋建辉的产业,由一个小小的游戏室开到一个生意兴隆的网吧,想必其中的艰辛只有自己能够体会,这是他一手建立起来的事业,也是他的家,自己的血汗被人就这样毁了,是一个人都忍不了,何况本来就是一个容易冲动犯有伤人前科的人,他一定很恨余炜那些人,一定很想亲手报仇,你们说对不对?那么见到余炜那些人在打替自己出头的周南生,他是不是更加怒火中烧,出手是不是更狠——"
  肖焚和刘奇都不是傻子,听谢暄这样一说,迅速抓住了关键,悚然一惊,眼里都是不敢置信,"你是说,全部推到蒋建辉身上?"
  谢暄平静地看了他们一眼,缓慢道:"我可没这么说,只是当时这么多人混战,谁知道到底是谁伤了余炜——重要的一点是,周南生早到半个小时,伤得不清,七个人打一个人,他还有能力伤人,说出去,谁会信?"
  谢暄说得轻描淡写,肖焚和刘奇却听得脊背发凉,眼前这样一个文雅秀气的少年,心思居然这样阴毒冷酷。他确实没有直接将罪名推给蒋建辉,只是推波助澜让所有人都往这方面想——蒋建辉有动机,有前科,又那么巧动过手,想说自己清白恐怕也没人信,何况,这里有一个下了死命要保周南生的人。
  刘奇张了张嘴,有些艰难地开口,"周南生恐怕不会同意。"他看人极准,周南生是个极讲义气的人,让他将自己的罪名推到蒋建辉身上,他可能宁肯自己坐牢。
  谢暄的眼睛深不见底,像冻着千年寒冰,"我会去跟他说——不需要他做什么,只要保持沉默。我说过,不会让他有事。"
  刘奇在心里面不知该怎样评价这个谢家三少,看着冷酷无情,可对自己在乎的人又那样竭尽心力,实在是极其偏执,这样的人,其实很危险。
  谢暄的脸色稍稍缓和了一下,对肖焚说:"肖焚,你去查查蒋建辉的家庭关系,如果没什么问题的话,就这样吧——"他停了一会儿,神色有些倦,"如果,能够说服他,让他自愿,那就再好不过的了,你告诉他,只要他愿意,他的损失,我们只会加倍补偿,当然,他要是不肯,那就只有法庭上见,到时候,恐怕他人单势弱,讨不了好——"
  肖焚点头,"我知道了。"

  外面雨声潺潺,狭小的审讯室里也有些潮湿,空气憋闷。
  这一回,房间里只有周南生和谢暄,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小小的房间里有莫可名状的情绪在暗潮汹涌,谢暄坐在周南生对面,沉默地盯着周南生,眼神又亮又利,终还是周南生沉不住气,扯了扯嘴角,短促地笑了一下,"你来看我,学校里的课没关系么?"
  "嗯。"谢暄无所谓地应了一声,并没有移开目光。
  周南生抬起头,略有些自嘲地笑了下,"我现在这个样子是不是很难看——真是,怎么老是被你看到我狼狈的样子,真糟糕。"说到后来,倒有些亲昵的抱怨。
  谢暄的心里有些难受,别开头,望着上次来就看到的墙上的一块灰斑。
  周南生害怕这种互相无话的气氛,试图用轻松地语气说:"上次不是说好一起去河边放烟花的吗?结果那一大堆烟花都落在天华宾馆了,也不知道是被人当垃圾扔了,还是被人放掉了,真可惜——"他说出口,才想起这个话题并不好,只怕会换来更加难堪的沉默。
  正后悔,谢暄已经转过头来,脸上却有了点笑意,"下次再去吧。"
  周南生看见谢暄笑,自己也高兴起来,似乎完全忘了自己的处境,连忙点头,"嗯。"
  谢暄看着周南生,认真地说:"你不要担心,我会帮你的。"
  周南生抿着唇笑,眼里是全然的信赖,"我知道——"说完又有点不好意思,"不知道怎么回事,明明我们一样大,但总觉得,只要是三儿你想做的,就没有什么是做不成的。"
  谢暄的神情温柔起来,徐徐嘱咐:"南生,你记住,你什么也不知道,你被打昏过去了,什么也不知道,等醒过来,已经在医院里了。"
  周南生诧异地睁大眼睛,"怎么?"
  谢暄的语气不变,"其余的,就全部交给刘律师,他会帮你。"
  周南生皱起眉,"到底怎么回事,为什么要这么说?"
  谢暄放在桌上的手,慢慢伸过去,抓住周南生的手,一点一点用力,好像一放开他就会消失似的,他用力地抓着,目不转睛,"南生,什么也不要问了,你信我,我会帮你,照我说的做。"
  周南生被谢暄弄得一头雾水,也有些急,"可是三儿你到底要怎么做,你这样说,我很不安——"
  谢暄不说话,脸上的悲伤一闪而逝。
  周南生越发不安,反抓住谢暄的手,小心翼翼地问:"三儿,你实话告诉我,是不是会对你不好?"
  谢暄愣了一下,脸上出现笑容,看着周南生摇了摇头。
  周南生松了口气,"那就好——"
  谢暄的心里软乎乎的,抓着周南生的手,慢慢低下头去,抵到自己额头,眼泪涌上眼眶,但他不想让周南生看到。
  周南生无措了一下,但很快心也跟着软和起来,他仿佛又看到曾经那个干净纯白的孩子,又文弱又寂寞,需要他保护,在那一刻,两颗心贴得严丝合缝,无比熨帖。
  周南生的声音很温顺,他说:"三儿,我什么都听你的,你能不能告诉我你到底准备怎么做?"他不是傻子,明白自己身上的案子不是那么好结的,他信任谢暄,但不相信他有那么大的能耐,他怕在自己什么也不知道的时候,发生一些无法挽回的事。
  谢暄的眼神深了深,褪去了前一刻的脆弱与温情,面对周南生执拗的眼神,知道有些事情瞒不住,现在不说,到时候更难办,但说也有说的方式,谢暄将他们的打算告诉了周南生——
  周南生听完,眼里全是不敢置信,"你要我把所有的责任都推到蒋哥身上?"
  谢暄的眼神有点冷,"没有要你推,只要你保持沉默,你昏倒了,什么也不知道——"
  周南生忍不住辩驳,"那有什么区别?"
  "区别就是,那是跟我没有一点关系的人!"这句话,谢暄说得又硬又冷。
  周南生的胸口一窒,眼睛全是惊痛,好一会儿,才缓过来,"三儿,你怎么变成这样?"
  谢暄的脸一白,眼神锐利得吓人,"我是什么样?"
  周南生扭过头,不去看谢暄,说不出是失望还是难过,似乎无法接受这样冷酷的谢小三,他的三儿,是那个干净剔透的孩子,是在他难过伤心的时候无声地陪在他身边给与他安慰的少年,三儿是善良的,三儿是最好的。
  谢暄闭了闭眼,压下自己突如其来的暴戾,用极端平静的声音说:"只要你出来了,我们就有办法把蒋建辉弄出来,不会让他进去的,你放心——"
  周南生转过头盯着他看,"什么办法?"
  "这个你不用管!"
  周南生紧抿着嘴角,"如果你们的办法失败了呢,是不是真的要让蒋哥代我去坐牢?"
  谢暄不做声。
  周南生笑得有些惨然,声音却很平静,"蒋哥在里面待过两年,没了半截手指头,里面有他的仇人,再进去,他会连命都没有的。我不会那样做的。"他低下头,轻轻地说:"三儿,你走吧,别再管我了——"
  谢暄的双目通红,死死地盯着周南生,但周南生就是不抬头,良久,只听见椅子"哗啦"一声被移开,周南生面前的人影站起来,朝门口走去——
  随着往外移的脚步,周南生感到什么重要的东西从自己生命中抽离,一种绝望占满每一颗细胞每一条经络——
  谢暄的手握上门把,越握越紧,他回头,宛若实质的目光缠紧那个让他即使痛得无法呼吸也不肯放手的人,"其他人的死活与我有何干,就算洪水滔天世界末日那又怎么样?周南生,我只在乎你!"
  一瞬间,四肢百骸宛若痉挛,那种夹杂着欢喜与疼痛的感觉全部向周南生涌来,盖过所有感官。他不敢置信,霍的抬头,只看见一个决然的背影——

  看谢暄出来,等在外面的刘奇赶紧迎上去,刚想问情况,却见少年又痛又难堪的脸色,知道结果不大好,识相地闭了嘴,与谢暄一同走向外面。
  然而刚走到门口,就见门口停着一辆黑色的奔驰,一个衣着考究的老者站在门边。
  刘奇正有些奇怪,就见谢暄停下来脚步,身边的手握紧又松开,握紧又松开,终究脸上渐渐露出一种宛若哭泣的表情,有些涩然,明知故问:"何叔,你怎么过来了?"
  何叔微笑,态度恭谨"老太爷说,少爷该回家了。"
  谢暄的手指颤了颤,一颗心直直的往下掉,张张嘴,说不出任何反驳的话,几乎将嘴唇咬出血,也只有一句,"我知道了。"


59

59、事了 ...


  轿车快速地在昏昏雨幕中穿行,谢暄却感觉自己的一颗心被冰凉雨水浸得透彻,浑身都发冷。
  到小莲山谢公馆的时候,雨停了,天色忽然靓丽起来。谢暄怀着忐忑的心情,沿着幽幽长长的走廊走到书房门口——书房的门没有关,西边瑰丽的霞光透过大面积的玻璃窗,给房内的桃木古典家具染上一层润泽的色彩,谢老太爷正戴着老花眼镜细察放在书案上一尊紫铜罗汉——
  谢暄敲了敲门,"爷爷——"
  谢老太爷抬起头,神情慈蔼,招招手,"回来了,来,来看看爷爷新收进来的这尊明代的罗汉。"
  谢暄顺从地走近。
  也许是因为得了一件难得的珍品,谢老太爷的心情很好,兴致高昂地指着书案上的古铜罗汉像说:"你看这罗汉像,铸雕这样细致,意态这样好,更难得斑斓的紫铜还能老出鎏金的璀璨。爷爷以前在伦敦一个收藏家朋友那里碰到过比这尊大一些的,韵致沉毅,灵慧清真,那时候就心心念念的不肯忘了,没好意思让人家匀给我,想不到二十几年后,能让我遇到一尊不相上下的。"
  说到后来,语气里有些得意,他看一眼默不作声的谢暄,摘下老花镜,坐到椅子上,语气和悦,"怎么了,不高兴了?"
  谢暄抿了抿唇,抬起头,有些艰涩地开口,"爷爷——"
  谢老太爷的脸上还是一副宠爱孙子的慈祥模样,"还是为了那个叫周南生的孩子?"
  谢暄放在裤腿边的手捏成了拳,沉默地点点头。
  谢老太爷再问:"那是你在周塘的朋友?"
  "嗯。"
  谢老太爷审视地看了谢暄一眼,笑了,"嗯,朋友之间,帮忙是应该的,不过——"谢老太爷转了语气,"任何事情都要量力而行,尽过力了,也算对得起你们之间的友谊了,他不会怪你的——"
  "爷爷!"谢暄有些惊惶地开口。
  谢老太爷那宛若穿透人心的目光淡淡地看了谢暄一眼,"三儿,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即使这代价可能很大,但这是别人都没法代替的事——你在他危难关头,伸手去拉他一把,这是你的义气,但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是大愚。你出去吧——"
  谢老太爷的语气并不严厉,但每一个字都像有千斤重砸在谢暄的心上,直坠得整个身子都沉重无比,迈一步仿佛都要向前跌倒,四面八方,漫山遍野,仿佛伸出无数只白惨惨的手臂,去拉他扯他,那种只能眼睁睁看着的无力感几乎让他万念俱灰。
  大概是他的脸色太难看,站在门外的何叔担忧地上前一步,"三少爷,你——"
  谢暄无神地看他一眼,立住了,原本失魂落魄的人不知从何硬生生逼出一股意气,转身,直挺挺地朝着书房跪下去,两只膝盖砸在地上,尽管铺着地毯,还是听到咚一声的闷声,令人心惊。何叔吓了一跳,赶紧去扶谢暄,"三少爷,你这是干什么?"
  谢暄不做声,脊背挺直,目光透出一种义无反顾的决然,亮得灼人。
  何叔急得不得了,"三少爷,有什么事不能好好说,你这样,老太爷只会更生气。"
  但谢暄根本听不进去,何叔没法,只能进书房——
  谢老太爷拄着拐杖,沉着脸坐在沙发上,显然已经知道了门口发生的事,何叔才开口叫了一声"老太爷",谢老太爷已经出口,"叫他跪着!"
  何叔便只能将余下的话咽回肚子里。

  这一跪,整个谢公馆立刻笼罩在一层阴云之下。谢老太爷显然是生了气,他从白手起家到如今的说一不二,早就练就一副冷心冷肠,也习惯了别人的顺从,习惯了拿捏。对谢暄,他确实有些偏疼,谢暄小时没长在自己身边,又是这样一副安静乖顺的模样,几乎从来不提要求,他心里总忍不住想多补偿他一点,可谁想这孩子犟起来居然是这样一副模样——
  这一直到晚饭时间,谢老太爷也没出书房。
  欧阳老太太听到消息赶过来,对还跪在门口的谢暄说:"谢暄,几个孩子中,你一向是最听话的,有什么了不得的事要闹成这样,把你爷爷气得饭都不想吃了,还不赶紧起来,跟你爷爷好好认错!"
  谢暄低下头,不吭声。
  欧阳老太太见劝不动,也没了心思,亲自将晚饭送到了书房,一边替老爷子布菜,一边顺口说:"你也真是的,好端端的闹什么脾气,什么大事要你们俩爷孙较劲儿啊,下人都不敢大声说话,都这么大年纪了,也不注意点身体——"
  谢老爷子两只手拄着拐杖,端然坐在沙发上,脸上沉沉的看不出任何心思——他还真没想到谢暄会有这么大反应,大概是这孩子听话惯了,偶尔一次的反叛便格外令他在意——周南生的事,他了解个大概,不是什么大事,但为了一个毫不相干而且没有任何来往价值的人,没必要——

  也不知道跪了多久,谢暄只觉得两只膝盖疼得厉害,他原本身体就不好,这几日心思重,又没休息好,这会儿是凭着一股毅力在支撑。大概感受到灌注在自己身上毫不掩饰的若有实质的视线,谢暄微微动了动身子,抬头望去——
  谢明玉站在背光处,两只手插在裤兜里,就这么放肆地盯着他,像极力克制着什么,因此身体、表情都有些僵硬。
  这个时候,谢暄哪有那个精力关心谢明玉,他只看了一眼,便收回了目光,挺了挺脊背,继续跪着。
  谢明玉死死地盯着他,表情发狠,仿佛恨不得咬死他似的,但他还是硬逼着自己转身,撑起一身薄脆的骄傲,大步离开,只是放在裤兜里的手已捏成拳,指甲陷进肉中都不觉得痛——只觉得胸口被一种情绪堵住,要炸开来——他曾经说过,谢暄不是那种会无条件对别人好的人,他看人一向很准,谢暄也确实如此,那么,现在这样又算什么,算什么?
  为了那样一个冲动没脑子的人,谢三那么孤傲的人,居然会跪下来去求——
  真是太好笑了——那个人究竟有什么值得他这样做的,他就那么好?

  谢暄跪了整整一夜,到了天色微亮的时候,他整个身子已经摇摇欲坠,嘴唇干燥起皮,苍白的脸上只有一双乌沉沉的眸子依旧执拗坚定如初。他被叫进跟主卧连在一起的小客厅,谢老太爷只在睡衣外面穿了件晨袍,双手拄着拐杖坐在中间的沙发上,看着谢暄进来——这个晚上,他也没睡好,气过,怒过,终究还是心软,看着这个倔强的孙子,叹了口气,语气依旧有些不好,"你一定要救他?"
  谢暄的一酸,眼泪瞬间涌上眼眶,但他强忍着没让它掉下来,咬着唇,一字一句缓慢但郑重地说:"爷爷,南生对我来说,是很重要很重要的人——我幼年体弱多病,又生性自闭,没有朋友。每次生病,都想到死,觉得自己孤苦无依,是别人的拖累,甚至父母都感到厌烦。后来被送到周塘,遇到南生,是他陪我游戏,没有嫌弃我的笨拙和孤僻,忍受我很多次莫名其妙的坏脾气,从来没有离弃过我——他父亲意外过世,我们躺在一张床上挨着睡在一起,他跟我说,他没有爸爸了,那时候我在心里面说,没关系,你还有我——我知道,这些在别人眼里可能没有什么,但对我来说,却无论如何都没办法轻描淡写地抹去。他母亲改嫁,有了自己的新家,对他甚是冷淡,如果我也丢下他,那就真的没有人再管他了——"
  说到后来,谢暄已经泣不成声,连何叔和谢老太爷也忍不住红了眼睛,尤其是谢老太爷,无论如何也没想到那样年幼的孩子,曾经那么多次想到过死,对谢暄更加怜惜,温柔地摸着他的脑袋,点头,"我知道了。"他擦去谢暄脸上的泪,目光柔和,"爷爷答应你,一定让周南生平平安安,毫发无伤地出来——但你也要答应爷爷,这件事过后,就出国去吧——"
  谢暄愣住了,没有料到谢老太爷会忽然提出这个要求。
  谢老太爷似乎被他呆愣的模样逗笑了,脸上恢复一贯的亲昵,"怎么,做不到吗?三儿,这个世上,没有什么白吃的午餐,想要什么,就必须付出代价,这一点,你一定要记住,这是你的第一课。"
  谢暄的目光闪烁了一下,缓缓垂下眼睑,嘴唇咬得通红,良久,缓缓说:"我知道了,谢谢爷爷。"
  谢老太爷摸摸谢暄的头,目露欣慰,"好孩子。"他抬头对何叔说:"阿何,你打电话叫王医生来一趟。"
  何叔赶紧应下,走出去打电话。
  谢老太爷拉着谢暄起来,"好了,先去梳洗一下,睡一觉,叫王医生检查检查。"
  谢暄乖顺地点头,告别谢老太爷,走出小客厅。
  谢老太爷心里面不由自主地叹了口气,原本让谢暄出国的想法还只是想法,但今日一看谢暄这个样子,谢老太爷便迅速下了决定——三儿这孩子重感情,这原本没什么,只是他对那个叫周南生的孩子太执着了,若周南生心性正直,那还没什么,只怕若是心术不正的,惹出祸端来——
  不管怎么样,先将两人分开,将影响降到最低,时间长了,见识的人和事情多了,小时候的那份情谊也就淡了。

  虽然身体累极,但谢暄却根本睡不着,躺在床上,望着窗外和煦的阳光,他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张开五指,阳光穿过他的指缝,他抓了抓,目光黑沉,仿佛要吞噬一切,那里面有着令人心惊的野心——

  既然是谢家出手,效率便变得极其得高。周南生的事和谢暄出国的事是同时进行的,也几乎是在同一时间尘埃落定。
  周南生一直到站在派出所外面,还有一种不真实感,恍恍惚惚的像做梦一般。那天跟谢暄见面之后,谢暄果然再也没有出现过,心里面失望难过的同时,却也庆幸——三儿跟他是不一样的,他不想因为自己让三儿变得那样冷酷,没有自己这些乱七八糟的事,三儿会过得更好。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他心里面反而安定了下来——
  然而,他没有等来自己的判刑,却等来了释放,这是怎么回事,他一下子想到了谢暄所说的李代桃僵的法子一下子紧张起来——所有人中,他只认识刘奇,如同抓住救命稻草,他一把抓住刘奇的手臂,问:"刘律师,怎么回事?蒋哥呢?"
  刘奇笑着安抚他,"放心吧,你没事了,蒋建辉也没事,是余家撤诉了——"
  周南生还是有些不信,"撤诉?"余家会撤诉?
  刘奇说:"是啊,你这回真该好好谢谢三少,没有他,恐怕还真没几个人能把你捞出来。"也不知这傻小子走了什么运,居然交到谢三少这样的朋友,居然劳动整个谢家为他打点。
  听到谢暄的名字,周南生便觉得有些口干舌燥,回顾了一圈,并没有看到三儿的身影,他舔了舔嘴唇,有些艰涩地问:"刘律师,三儿没来吗?"
  刘奇摊了下手,"这个我不清楚,事实上,这个案子后来是由其他人接手的,我只是被拜托今天来接你出来而已——不管怎么说,出来就好——"
  周南生想起那天,谢暄站在审讯室门口沙哑决然的话——"周南生,我只在乎你!"心脏剧烈收缩,又疼又欢喜,一种想立刻见到他的欲、望疯狂膨胀,剧烈冲击着他的胸腔——他咽了咽口水,问:"刘律师,你知道三儿的家在哪儿吗?"

  捏着刘奇抄给他的地址,周南生凭着一股冲动来到小莲山,等出租车沿着幽静的山路盘旋而上,间或从窗口掠过的硕大的开了满枝满桠花朵的山茶、雕花廊柱、宛若好莱坞旧日电影中的那些带有半圆形露台和大块玻璃窗的老洋房时,周南生发热的脑袋才有些冷却下来,出租车却已经停下来了——
  "到了,谢公馆,一共一百八十七。"
  "哦。"周南生有些手忙脚乱地付了钱,连忙下车,抬眼望去,不由自主地微张嘴巴,哑口无言——这一刻,周南生有些后悔——
  他一直知道谢暄的家里条件很好,但从来不知道是好到这种地步,那是他完全无法想象的世界,只存在于小说和电影,再也没有这一刻让他深切地意识到天与地的差距——周南生从来不觉得自己有什么比不上别人的,他不偷不抢,堂堂正正,心怀坦荡,有什么能令他自卑呢?然而这一刻,他沉默了,他感到自己很糟糕,那样的对比实在太伤人,他想转身离开——
  然而就在这时,边门开了,原本已经迈开步子的周南生停下脚步,心脏不可遏制地狂跳起来,他飞快地转过身——一个少年牵着一条狗走出来,不是谢暄。
  看到眼前的人,谢明玉也有点吃惊,冷着脸将人上上下下地扫视了一遍。
  那样的目光,让周南生很不舒服,但他还是开口说:"我找谢暄——"
  "他不在。"谢明玉的回答很冷漠,甚至带着厌恶。
  周南生抿了下唇,"他什么时候回来?"
  谢明玉忽然挑眉,笑开来,又傲慢又嘲讽,"他出国了,英国,短时期内都不会回来了,怎么,我三哥没有告诉你吗?"
  周南生张着嘴,发不出任何声音,一种再次被人遗留在原地的无力和悲伤攫住了他。
  谢明玉说完便牵着饭兜走了,周南生孤零零地站在与自己极其不相称的恢弘的老建筑前面,像个傻瓜。

作者有话要说:第二卷完。
终于要开始写最后一卷了啊,哇咔咔~


60

60、六年 ...


  时光匆匆不停留,转眼就是六年。
  提前一个月结束了在英国的一切事务,然后搭早班飞机回国,谢暄没有要家里人来接,大部分行李已经提前运了回来,他自己则只有随身的一只旧行李箱,放了一些重要的东西,拦了出租回小莲山谢公馆——
  比起外面日新月异热火朝天的局面,小莲山的变化实在不大,像个古代贵妇,带点儿矜持和端庄,悠悠闲闲,永远意态风流从容。视野里间或跳进开满枝头的碗口大的山茶,饱满红艳,极是惊艳,偶尔还有别人家院子里开得香风浓郁的腊梅,横斜逸出,别有风骨。
  六年里,他只回过两次国,一次是他外公过世——老爷子被查出肝癌晚期,送进军区医院,前后不过一个月,等谢暄赶过来已经来不及了,连最后一面都没见到。葬礼过后,谢暄就回了英国,那时他正处考研究生的关键时期。第二次是谢老爷子病重,那次,谢家人全到齐了,在重症监护室外守了两天,以为老爷子这回挺不过去了,但第三天老爷子醒来了,谢暄在谢公馆待了一个月,日日陪着谢老太爷说话,伺候他吃药,直到老爷子没有大碍了才飞回英国。只是谢老爷子的精力就大不如从前了,公司里的事大多甩手给了小辈。经历过他外公的猝然过世,谢暄有时便感到一种人世渺茫感。

  车到谢公馆,谢暄付了车资,下来,从后备箱拿出自己的行李箱,听见谢公馆的大门缓缓打开,跑车的轰鸣声渐近,他抬起头,看见一辆红色的玛莎拉蒂敞篷跑车吱一声在他身边停下,驾驶座上的人摘下茶色的墨镜,露出一张漂亮张扬的脸,是谢明玉。
  谢明玉看到他,便露出亲热的笑来,一如当年谢暄初回谢家的做派,"三哥?回来怎么不让钱叔去接你——"
  谢暄笑笑,"没事,不用那么麻烦。"
  谢明玉露出一点恰到好处的歉意,"真不好意思,我下午有活动,得空了给三哥你接风,先走了啊——"他戴上墨镜,拉动手闸,炫目的跑车便呼啸着朝山下而去。
  谢暄收回目光,提起行李箱往谢公馆里面走去——
  里面已经有得到消息的佣人,急急忙忙地出来迎接,一边接过他手里的行李,一边在前面引路,嘴里念叨:"三少爷可算回来了,老太爷都念叨好几回了,这会儿正跟老太太在客厅呢,二少爷也在——"

  外面阳光灿烂,大面积地透过落地窗照进大厅东北角的舒活区,谢老太爷和欧阳老太太就坐在春日的阳光中,谢晖陪坐着——谢晖比他大三岁,伯明翰大学商学院毕业后就回谢氏帮忙,如今已很有些根基——他的相貌传承自他书香门第出来的母亲,温文好看,看起来像个读书人,但其实是道道地地的商人,实惠和精明都在行事作风里,该决断的时候绝不犹豫,该放手的时候也不拖沓,谢氏高层对他的评价很高,身边已经聚了一群望风而动的人——眼见谢老爷子身体大不如从前,看似波平浪静的谢氏下面实则已渐渐暗潮汹涌——
  谢暄刚回谢家没多久,谢晖就出国念书去了,两个人的交集实在不多,但谢晖会做人,在谢暄面前一向做足哥哥的姿态,两人关系也算不错。
  谢暄想得周到,给谢家每个人都带了礼物,连下人都有,每个人脸上都是开开心心的,一时一派祥和喜庆,给谢老太爷的礼物是最后拿出来的——是一只清初的楠木笔筒,通身素亮,匀整秀气——
  谢老太爷爱不释手地拿在手里,连连吩咐何叔给他去拿老花眼镜——
  谢老爷子晚年迷上玩古,身边有个御用的鉴赏家,他自己于这方面其实不大懂——玩古是需要闲情逸致的,也需要家庭底蕴——谢老太爷年轻的时候在外面打拼,中年之后事业大成,不再仅仅满足于做一个成功的商人——中国历来就有根深蒂固的文化崇拜,将有儒将,商有儒商,似乎这才是最高典范。
  这个楠木笔筒简直搔到谢老太爷的痒处,谢暄坐在他旁边给他细细说解,"我有个同学,她祖父是个老燕京,建国初期的时候移民英国,带走一大批藏品。她祖父过世后,家里人也没有人懂这些,再加上时事艰难,慢慢地便分批处理了,一次应邀去她家玩,见到这个笔筒,只觉得非常漂亮。就想爷爷你说过,楠木做的文房器玩书卷气最浓,便央同学的父亲匀给我——"
  谢老太爷极其高兴,脸上齐齐整整的皱纹更深了,"不错,楠木不如紫檀黄杨高华,楠木一看就是可亲的,这些都是明末清初文人书斋里的普通雅玩,就像个清甜的姑娘,你天天体贴她,她会更娟丽。"最后一句话,老人像个顽童似的凑在谢暄耳边说。
  谢暄跟着笑,"听我那个同学说,她祖父在世的时候也是时时把玩这个笔筒的,是很有感情的。"
  祖孙俩聊得愉快,一派和乐,倒一时让其他人插不上话。
  欧阳老太太看谢暄一眼,挂起亲切的笑,开口打断老爷子,"好了,不就一个笔筒,值得你高兴成这样,谢暄才刚回来呢,坐了那么长时间的飞机,肯定累了,我让刘嫂做了孩子们喜欢的菜,先吃饭,已经打电话叫老大他们回来了,总得让人家做父母的看看儿子吧——"
  又对谢暄说:"真不巧,谢亚他们一家带着跳跳去了香港迪斯尼玩,没那么早回来呢,不然一家人就到齐了。"
  跳跳是谢暄的姐姐谢亚的儿子,今年才三岁。
  谢暄笑着说:"不要紧,以后有的是时间呢。"
  谢老爷子将笔筒放回盒子,让何叔拿上去,自己摘下老花眼镜,站起来,"好了,不提这些,先吃饭。"他回顾了一圈,皱了眉"明玉呢,去哪儿了,这么长时间怎么也不见个人影?"
  欧阳老太太刚想说话,谢暄比她早了一步,温言道:"爷爷,我见过明玉了,在门口碰见的,他有事出去了。"
  谢老太爷的脸色就有些不渝,"知道你回来了怎么还往外跑,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拿谢公馆当酒店似的——"
  谢暄开口,"大约是真的有什么重要的事吧,都是自家兄弟,早见一点晚见一点有什么关系,我并不在意。"
  但谢老太爷的脸色并没有好一点,"你不用替他说话,他能有什么正经事?这几年你在国外不知道,这小混账做事是越来越不着四六,天天花天酒地地玩,不闹点儿花边新闻就不肯安生——"
  谢明玉是在欧阳老太太身边长大的,他不像话,欧阳老太太也自觉没脸,因此闭了嘴并不说话,只有谢晖一副好兄长的模样,"爷爷,明玉还小呢,等他玩厌了,自然就收心了,您也别太生气。"

  一直到坐上饭桌,谢老太爷的脸色才渐渐和缓起来,谢暄给他讲些留学期间的几个朋友的事和学校里的一些事,以及自己在英国那几年于课业之外做的事。谢暄原本是不太爱讲话的性子,过分安静,独自在外几年,人还是那个人,沉静依旧,但于沉静之中又有了一些轻盈圆融的东西,既冲淡平和又精明复杂,洒脱大气,像是各种人情世故历练劫难沉淀后的自然挥发——讲起那些趣闻逸事,不紧不慢,闲闲淡淡,又妙趣横生,连谢晖和欧阳老太太也听得入迷——
  末了,谢晖提起,"谢暄,你既学成归来,就过来帮我吧。"他看了眼谢老太爷,然后看向谢暄,很大度很诚恳地说,"到底是我们自己家的公司,总比外头不相干的公司好,你对哪方面感兴趣,我也好帮着看看——"
  这话一出,谢老太爷也是一副笑眯眯的样子,似乎很期待谢暄的回答,欧阳老太太放下了手中的汤碗,嘴角一抹隐晦的笑,目含审视。谢暄从容地喝完一碗汤,拿起餐巾擦了擦嘴,才开口说:"这事不急吧。"他看向谢老太爷,语气真挚,"爷爷,我想先休息一段时间,公司现在有二哥在,还有一大帮叔叔伯伯在,并不需要我去指手画脚——"
  谢老爷子点点头,"也好,那就先这样吧。"
  这个话题便揭过去了。

  谢明玉一直到晚上一点左右才回来。谢暄因为时差的关系,那时候还没有睡,洗完澡便在睡衣外批了件睡袍,坐在床边的单人沙发上看书,听见楼下一阵响动,车声、人声混成一片——他起身拉开窗帘往外看去——刚好看到谢明玉从外面回来,跑车也不开进车库,就那么大喇喇地停在门口喷水池前面,自己手一撑,就直接从跑车里跳出来了,走到门口时似乎往自己这边望了一下。
  谢暄放下窗帘,坐回椅子看书,思绪却不由自主地飘远——他人虽在国外,但对国内的事情并不是一无所知,也难怪谢老太爷口中对谢明玉颇有微词。这几年,谢明玉做事越发荒唐,娱乐小报、花边新闻总少不了他谢小少的身影——聚赌、非法赛车、夸富斗奢、包养嫩模、与明星传绯闻、争风吃醋,真真假假,都不是什么好新闻,更有传闻说他私底下玩得很乱,男女不忌,疯起来自己的命也不当一回事,十足一个不事生产骄横跋扈又空虚无聊的二世祖。


61

61、谢氏 ...


  早上七点,谢暄就起来了,虽然睡得少,但精神不坏,吃过早餐,谢老太爷拄着拐杖从楼上下来,对谢暄说:"三儿,陪爷爷去散步——"
  谢暄自然没有不答应的,搀着老太爷的胳膊,一老一少慢慢走在寂静的德清路上——清晨的小莲山还有些薄雾,青翠的山林与袅袅白雾相缠,时而伴有婉转的鸟啼,很是有点世外桃源的味道。
  祖孙俩随便聊聊,倒也其乐融融,谢老太爷状似随意地提起来,"三儿,你的书也念得差不多了,咱们这样的人家,也不要求出个博士教授的,跟爷爷说说,有什么想法?"
  谢暄早料到谢老太爷会问,也不支吾,"这几年在国外,虽然也小打小闹一下,不过也都是练练手而已,当不得真,不过是交了些志同道合的朋友,认识些人罢了。国外的情形跟国内毕竟不一样,我才刚回来,还想多看看。国内的朋友要聚聚,外婆现在一个人在周塘,我也想抽个时间过去住几天,多陪陪她——"
  谢老太爷很安慰地拍拍他的手背,"应该的,你外婆年纪也大了。你在英国那几年做的事我也略有耳闻,做得不错,几个年轻人也有闯劲,有想法,敢拼搏,这回与你一道回国的?"
  "他们要晚一点,将在英国的一些后续事情处理完了才能过来。"
  谢老太爷点头,"你看着将人安排好了,君以国士待之,臣才会以国士报之——你看人的眼光不错,只是要收束好了,别闯过了头,那就过犹不及了。其实人呐,不需要有多少聪明的脑袋瓜子,多少勤勉的性子,关键是要会与人结交,与什么样的人结交,用什么样的态度,你看刘备,现在人啊刻薄起人家来一点不留口德,说人家的江山是哭出来的,没有一丁点才干,若真一无是处,人家怎么当得上一方霸主,怎么手下有那么多能人为他鞠躬尽瘁地卖命?这才是一个上位者真正的手段呢,要事事亲力亲为,就算当上皇帝又有什么意思?"谢老太爷停了一会儿,继续说,"事情处理完了之后,就来谢氏帮爷爷吧,可别躲懒——"
  谢暄弯了弯眉眼,笑得很温驯,"我知道了,爷爷。"

  上午谢暄去了汇文路看了他奶奶,老人身体依旧康健,一个人的日子过得有条不紊,心如止水,谢暄也就放了心。中午回来,才走进门,就看见谢明玉打着哈欠披着晨袍从楼上下来,脸上是宿醉未醒的颓靡,看见他,懒懒地打了声招呼,坐在桌子边一边吃一份已经可算是午饭的早餐,一边随手翻着报纸,看到娱乐版头条就是他跟一个当红女明星的绯闻,写得惊天动直逼现场直播,撇撇嘴,将报纸扔到一边,抬头,正看到谢暄在草地上与饭兜玩飞盘——初春明媚的阳光下,他穿了一身米白色的家居休闲服,比起曾经单薄的少年模样,光身量就长开不少,长身玉立,已具备一个男人修长挺括,身上的从容稳健更胜从前。
  谢明玉捏着刀叉,心绪起伏,没了胃口。

  谢老太爷虽然年纪渐大,行事依旧雷厉风行,谢暄刚从周塘回来,已经许久不管事的老太爷就出现在谢氏周一的例行公会上,将一干经理元老惊得惶恐不安,纷纷垂首聆听训示。老太爷坐在主位,笑呵呵地安抚大家,然后轻描淡写地指着谢暄介绍给众人。众人心里亮得跟明镜似的,明白这又是个太子爷级别的,忍不住在心里掂量谢暄和前几年进谢氏的谢晖。谢老太爷的语气很温和,态度很诚恳,大概意思是谢暄虽然是他的孙子,但年纪还小,先前又一直在念书,还要各位多多提点,也当着众人的面儿严厉地告诫谢暄,不可仗着自己的身份颐指气使,多多向前辈学习。
  自始至终,谢暄就是一副温和谦逊不卑不亢的模样。末了,谢老太爷仿佛随口一说,就将谢氏准备了将近一年的开发案交给了谢暄负责,当然,名义上他只是协理,但谁都知道,他才是主事儿的。众人心思各异,几个老江湖已经敏感地嗅到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气息了。
  谢晖的脸色不大好看,那天在饭桌上他邀谢暄过来帮自己的忙,也是在试探的谢老太爷的态度,当时谢暄推脱了,他看老太爷也没有一定要谢暄进谢氏的想法,还稍稍松了口气,谁知才过多久,谢暄就以一副被寄托厚望的高姿态进入谢氏。不过进来就进来了,他原也没指望能拦一辈子,不过那其中也有区别,谢老太爷一下子将这样重要的开发案交给他,一下子使两人形成分庭抗礼的局面,即使他负责的东西与谢暄完全是两个领域,但谢晖一下子感觉到紧迫感。
  即使心里有些不乐,一些表面功夫还是到位的,因此他走过去,拍着谢暄的肩完全一副好兄长的模样,"谢暄,有什么不懂的可以来找我,虽然不一定帮得上什么忙,不过出出主意还是可以的。"
  谢暄微笑,"谢谢二哥。"

  谢氏的发生的事情瞒不了人,不管如何,只要与此相关的人就没法做到一脸淡定,为这,谢明玉被他母亲特地叫到跟前——
  谢明玉懒洋洋地坐在沙发上,厌倦无聊的神色根本不掩饰,"叫我来有什么事,我下午还有事儿呢——"
  他母亲黄子怡穿着一件款式简单的灰色连衣裙,一条镶钻的细腰带勾勒出细细的腰肢,低调奢华——那么多年养尊处优的贵妇生活打磨下来,她的身上也有了安闲从容的优雅,只是现在,精致的眉毛一皱,便有些不乐,"你有什么事?还跟那个温琳琳牵扯不清呢,报纸上沸沸扬扬,言之凿凿的,你是不是真傻呀,人家借你搏出位呢,小小年纪,心机那么深,这样的女人你也喜欢,就是玩玩也给我注意着点,没见你爷爷奶奶对你已经很不满了吗?"
  谢明玉盯着墙上的一幅仿十八世纪英国画家Haydan的人物油画,神色淡漠,油盐不进。
  黄子怡明星出身,长了一张美艳风情的脸,身材堪比模特,没有大红过,也没有拿得出手的作品,但手段了得,在从来更新换代快过女人换衣服的娱乐圈,始终话题不断,三十三岁时抓住青春的尾巴,低调嫁入豪门,彻底退出娱乐圈,一心一意做她的豪门贵妇。
  但这豪门贵妇也不是那样好做的,公婆不喜,儿子没养在自己身边,不跟自己亲,丈夫到了这个年纪还要在外面拈花惹草,时不时闹点绯闻,她还要端着笑脸装大度装甜蜜,婚姻早就貌合神离。或许因为自己出身的缘故,她非常不喜儿子跟娱乐圈扯上关系——
  "不要成天想着玩,有时间多陪陪你爷爷奶奶,你看看谢暄,这才刚回来呢,就把你爷爷哄得团团转,那么大一个案子说交给他就交给他,你也不小了,该好好想想以后的事了,你奶奶最疼你,你要多……"
  黄子怡提到谢暄,让谢明玉的胸口烦闷起来,他霍的站起身,"没事我走了——"
  "哎?"黄子怡的声音戛然而止,跟着起身,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儿子,"吃了饭再走吧,我叫阿沁炖了你喜欢吃的排骨——"
  谢明玉看着自己的母亲——黄子怡年轻的时候是个美人,现在依旧风韵犹存,只是再精致的妆也掩饰不了眼角的鱼尾纹——从来美人如英雄,不许人间见白头——谢明玉忽然有些伤感,缓了语气,"不了,下次吧。"顿了顿,他说,"你说的话我会好好想想的。"
  "你等等——"黄子怡急忙拉住他,回头朝屋里喊,"阿沁,阿沁,把放在我屋里的那盒燕菜拿来——"
  没多久,就见佣人阿沁手里提着一个高档的礼盒,匆匆出来,"太太,是这个吗?"
  "是的,你去忙吧。"黄子怡将礼盒硬塞到谢明玉手里,"这是上好的燕菜,给你奶奶送去,是最养颜的。"
  谢暄接过礼盒,说了句"我走了"便转身离开了。出了门,将礼盒往副驾驶座上一扔,心里面堵得厉害——其实,这东西他奶奶那里怎么会缺?就是黄子怡巴巴地送去,他奶奶最多也就抬抬眼皮。
  他爷爷心疼谢暄,大家也都觉得谢暄可怜,其实,谢暄有什么可怜呢?没错,他父亲没像二叔和自己的父亲那样自小锦衣玉食,他打小儿身体也确实不好,大伯和大婶婶也确实对他有些疏忽,但至少,他父母感情和睦,清清静静,他外婆出身名门,外公也是一身军功,他母亲出身堪称清贵,哪里像自己外婆家那一摊乱七八糟的事儿呢?他外婆和两个舅舅好赌,欠下一屁股债,他母亲当初是迫不得已才卖身娱乐公司,这样的家世,在谢家怎么抬得起头来?
  欧阳老太太不喜欢这个媳妇,是连装样子也懒得装的,他也不想为自己的母亲洗白,进了娱乐圈那样的染缸,没几个人能够干干净净地出来。但他母亲再不好,那也是自己的母亲,偏偏,欧阳老太太又是真心疼他这个孙子。

  谢明玉心里烦,将车开得飞快,没多久就到了"锦都"——锦都是这两年在这地界儿新冒出来的销金窟,集吃喝玩乐嫖赌抽于一体,而且将这每一样都做到温润精致到极致,很有格调。谢明玉爱吃这儿的私房菜,有事没事就爱窝这儿胡作非为,简直拿它当自个儿的私人俱乐部——
  谢明玉的号召力不是假的,一个电话,只说无聊让出来吃饭,一桌人便绝对满满当当不凄凉。这么些人亲疏远近一目了然,坐谢明玉身边的陆眠和孟古,绝对的瓷实,打小儿的交情,兄弟。再过去点儿就是声色场上的朋友,见着面小少李少的喊得亲热,玩乐干架帮个小忙不在话下,但正事是绝不会找上对方。再过去,那就是别人喊来的了,纯粹面儿上的事儿——不过,人的交情不就是这么一顿一顿的饭局上套出来的嘛,饭桌上的座位总是在不断变动的。
  酒酣耳热,陆眠忽然扭过头问谢明玉:"你那个三哥是不是回来了?"
  谢明玉跷着椅子笑,"是啊。"
  孟古忽然一拍大腿,恍然,"我说呢,怎么这么眼熟——"他这一嗓子,把一桌人的注意力都吸引过来了,他还没有自觉,自顾自地说:"刚我还看见了,他也在这儿吃饭呢,刚过来的时候路过一包厢,服务生刚好进去送菜,我就这么顺便看了一眼,就觉得一个人挺眼熟的,还没回过味儿来呢,原来是谢暄啊——"
  在座的人对谢三少的名讳都不陌生,但都没见过人,便有人掇窜,"明玉,既然遇到了要不要去打声招呼,毕竟是你三哥嘛。"
  谢明玉斜了说话的人一眼,"多事。"
  说话的人笑嘻嘻地不再提了,谢明玉撑着椅子环顾了一圈儿,才像想起什么,"哎,上次那个叫什么笑话的人呢,怎么没来?"
  立刻有个胖子笑道:"哎哟,小少哎,上次的事儿是谈笑有眼不识泰山,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不过您也把人整治得不轻,这还没消气呐?"
  谢明玉嗤笑,"那算个什么,你叫他来——"
  胖子拿出手机一边寻号码一边说:"我怕是人家怕了你了,不肯过来了。"
  谢明玉伸手,"手机拿来,我跟他说,看他过不过来!"


62

62、形势 ...


  谈笑一边往锦都的蒹葭厅赶,一边心里要骂娘,当初真是瞎了狗眼,色迷心窍,谁知道惹上一个小阎王——他第一次见到谢明玉,心里面就咯噔了一下,谢明玉长得很漂亮,但不是那种脂粉气重的女气,而是那种养尊处优的精致,他看着你笑,漫不经心又像是打着什么坏主意似的,一双眼睛像会说话,谈笑就觉得自己要栽。
  后来被谢明玉整了两次,那个心思就淡了,不过,心里头还是有点不甘心,舍不得那张漂亮的脸是其一,也有憋着劲儿想找回场子,怎么着也得让他得手一次吧——
  一打开包厢的门,呵,一屋子的人,有认识的也有不认识的,谢小少的就坐在上首,吊儿郎当地敲着碗,看见他,转过头对旁边的人说:"都看见了吧,我说人肯定到——"
  周围一片笑声,有说"那是,谢小少的话谁敢不听呐",也有对谈笑怒目的,"你小子咋就这点出息啊"——
  谈笑心里面清楚谢明玉这又拿他说事呢,面上依旧一副笑脸——说实话,谈笑跟他们不是一路人,他头脑还算灵活,虽然不大用心,但成绩一直不错,高中家里出事儿,没念大学就进了社会,到现在,很多人眼里也算是很不错了,心里面其实不大看得上这帮二世祖,但谁让形势比不过人,这帮太子爷随便动动手指头都能将他压得喘不过气嘛,客气点,人家叫你一声谈少,但自己可千万别当了真,还是守好小老百姓的本份——
  酒席上一时挺热闹,有人说:"谈少啊,最近都不见你出来玩啊——"
  谈笑就说:"就瞎忙活呗,哪儿比得上你们清闲啊——"
  "忙什么呀,忙闷头发财吧,有什么财路,也给兄弟指点指点?"
  谈笑就说:"您别寒碜我了行不,就我那一亩三分地儿谁瞧得上眼——"在社会上摸爬滚打这些年,别的不好说,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这一套已十分麻溜儿,就是这种在这种全是得罪不起的官二代富二代的场合,那也是不怯场的。
  他一边说,眼睛还时不时地往谢明玉那儿瞄。谢明玉呢,好像压根不知道似的,偶尔跟他目光对接,也是一副要笑不笑的模样,忽然筷子随意往桌上一扔,人已经站起来——他一动,其他人便跟着停下来看他,谢明玉一笑,"你们吃,我上个洗手间——"
  谢明玉才走出包厢,谈笑就在一帮暧昧调笑的目光下,也出来了。
  谢明玉看见他,身子往墙上一靠,嘴角翘起,"你跟着我干什么?"
  谈笑腆着脸凑近,"就想跟你说会儿话。"
  谢明玉嗤笑一声,看起来心情很好,但嘴巴不饶人,"有什么话不能当着大家的面儿说?别是心里有鬼吧?"
  谈笑跟着贫,"我根正苗红乐观进取大好青年一枚,小鬼一般靠不了身,基本上,说出话都可不加修饰直接上得了证人席,接受得了人民群众的考验,在你面前,那就更句句肺腑了!"
  谢明玉被他的臭贫逗得眼睛都弯起来,眼里仿佛流光溢彩,看得谈笑心头痒痒,瞧瞧周围没人,便大着胆子凑近,褪下他一脸无赖油滑,变得诚恳,"说真的,我真想你了——"
  谢明玉懒懒地靠在墙上,仿佛没看到谈笑伸到自己腰上的手,笑得没心没肺,"想我怎么躲着我呐,我还以为你这是恨上我了——"
  谈笑转得快,手已经趁势搂上谢明玉的腰,"哪能呐,我这不在反省嘛,先前我表现得太差,争取以后有则改之,无则加勉。"说完顿了顿,换了严肃的神情,"我真喜欢你。"
  谢明玉挑眉,"喜欢我什么?"
  谈笑说得直接,"你好看呗!"
  谢明玉的脸上依旧那副似笑非笑的模样,也不说话,拨开谈笑的手,往洗手间走去,谈笑连忙跟上,一路逗着谢明玉。

  锦都是精贵的地界儿,就是一个洗手间都修得跟皇宫似的,明亮辉煌。释放掉体内多余的水分,拉上裤链,走到洗手台,拧开水龙头,水都是温热的,其实这个时候谢明玉还宁可要冰冷的水凉一凉。谈笑寸步不离地跟在他身边,就看着他洗手,说:"先前那些话儿都是逗你玩儿的,其实我是心疼你——"
  谢明玉忍不住嘴角的轻嘲,"这是没词儿胡乱凑数了?我要你心疼?"
  谈笑看着镜中谢明玉的脸,在柔和的灯光下像一件精美的瓷器,他挨到谢明玉身后,轻轻环抱住他,一派温情脉脉,"我知道你不屑这些,你出生那么好,打小儿只有被人吹捧奉承的份儿,今天这个饭局,明天那个派对,身边的人来来去去,看着是热热闹闹,可我就觉得心疼,人要真心里面安定,哪需要那些光鲜的门面,这种场面上的事儿,能有几个人是真心的?我觉得,你其实挺寂寞的——"
  谢明玉愣了愣,看着镜子中两个交叠的身影,嘴角缓缓扯一个讽刺的笑,"这回不流氓了,改走文艺流氓路线了——"
  谈笑见他没生气,得寸进尺地抱紧他,下巴搁在他肩上,露出个有些傻气的笑,"文艺流氓就文艺流氓呗,你高兴就好!"
  谢明玉既没说话也没拒绝,一时之间,倒真有些柔情蜜意。
  不过谈笑也不是傻子,懂得见好就收,这洗手间人来人往的,真不是啥谈情说爱的好场所,尤其是对两个男人来说。很不巧,刚好有人路过——
  本来,上这地界儿玩的也都不是没眼力见儿的,见着什么不该见的,看一眼也就淡定地走自己的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偏偏,就有人不识相——
  谈笑从镜子里看到那个西装领带一副社会精英模样的人,很流氓地转过身,一手干脆刻意地楼上谢明玉的腰,挑着下巴,斜着眼睛,张嘴就是毫不留情地连削带刮,"嘿嘿嘿,看够了没有,怎么着见不得人谈恋爱啊?看你一副人模狗样衣冠禽兽,小学老师没教过你什么叫非礼勿视啊。先前没收你门票费那是小爷大度,别给你阳光就灿烂,你以为你喇叭花啊——"
  说真的,谈笑那张嘴真能损到家了,对上他火力全开,基本上就没人能幸免于难,整一凶案现场。谈笑一般轻易不得罪人,今天敢这么做,完全是仗着身边有个重量级的冤大头,当然,大部分,还是为了讨好谢明玉——
  不过对面那人也真是好修养好定力,遇上这样纯粹的无赖,不过是微微拧了拧眉,像见着什么讨厌的东西似的,看了眼谢明玉,走了。
  我操!谈笑心里面更加郁闷,他最看不过眼的就是那种由上而下的俯视感,谢明玉那伙人虽然姿态也高,但至少面儿上还一派和乐的,这种人,就完全不把你放眼里了——
  回头,却见谢明玉一副笑得快打颠儿的样子,谈笑把路人甲放一边儿,,笑嘻嘻地搂紧谢明玉,"看我削人就高兴成这样,那我回去得多练练技术了——"
  谢明玉好不容易止住笑,眼角还有笑出来的一点泪花,斜着眼睛看得瑟表功的谈笑,"你知道那是谁吗?"
  谈笑还真不知道。
  谢明玉拂开谈笑的手,整整衣服,开口,"那是谢家三少。"
  谈笑愣了愣,一下子脸有些僵硬,谢家三少何许人他不知道,但联系身边这一位和他说话的语气,傻子也猜出来了,连忙急走几步追上谢明玉,"那是……你三哥?"
  谢明玉斜他一眼,"怕什么,他又不会吃了你。"
  谈笑讪讪地摸摸鼻子,"呵呵,我那不是担心给你添麻烦嘛,看起来,你那个三哥挺傲的——"
  谢明玉笑了,"这话你说对了,我那个三哥眼界高得很,一般人入不了他的眼。"他看谈笑一眼,"放心吧,凭你还得罪不到他。"
  谈笑在心里面说,那是,人家压根没把我当回事儿,跟这么帮少爷打交道,还真他妈憋屈,就这样他还没有人格扭曲,已经算他谈笑心理素质过硬了。

  谢暄回到包厢,肖焚在抽烟,包厢里没有旁人,就他们两个,一桌饭差不多吃到中途,正事摆上日程——
  肖焚说:"你还记得你刚回谢家那会儿,你问我,是不是觉得你不如谢明玉——"
  谢暄点头,当然记得。
  肖焚说:"我说是,并不是说你个人素质比不上他,而是,你们俩的成长环境不一样,谢明玉和谢晖从小儿就是在人情往来公关社交中长大的,见到的都是商界巨鳄世家名流,所交往的都是跟他差不多背景的少爷小姐,有些东西都是潜移默化的,所以他们理所当然的成为一个标准的豪门少爷,眼光、手段、举措,都有,因为这原本就是他们的生活,是后天无法移植的。现在的情况也一样,谢晖原本就比你有优势,又比你早进谢氏三年,把这个优势大大地拉大的,谢氏高层对他也很满意,何况这里面很多人都是看着他长大的,他人又不蠢,只要不犯什么不可挽回的错误,他的位子稳稳的——"
  谢暄垂着眼睛,手指摩挲着碗壁,不说话——换成六年前,他绝想不到有一天会跟谢晖成为竞争对手——他跟谢晖的接触太少了,龃龉更谈不少,谢晖对他虽不算热拢,也没有慢待——一般人家里就是亲兄弟也有为一点点家产反目成仇的,何况像谢家这样的豪门——原本顺位而下,这应该是他们父辈的竞争,但,谁让谢老太爷的三个儿子都不甚出彩呢,老大不必说,二十几岁了才回的谢家,人都定性了,忠厚孝顺,这么多年看下来,实在不是经商的料。老三是老来子,最聪明,也最得欧阳老太太疼爱,结果硬要娶一个一只脚踏进风尘的娱乐圈明星,把两老气得不轻,至今还有膈应,娶了也就娶了,他若真安定下来好好做事也就算了,偏偏新鲜劲儿过去没多久又开始在外面捻三搞七,董事会上就从来没见过他的人影。倒是老二是三人中最靠近继承人位子的——人不算聪明,但踏实肯干,老婆虽不是豪富出身,但也算书香门第,家世清白,若底下没有更出色的孙子做对比,恐怕继承人的位子就是他的了——因此可以想见,谢晖的优势真的不是一般的大,谢暄想要取而代之,难。
  谢暄抬起眼,认真地看着肖焚,说:"你说得对,比起谢晖的先天优势,我差太多,即使我做得跟谢晖一样好,别人的感情也会偏向谢晖,三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足够谢晖打下自己的基础,更何况,他还有二叔帮他。现在我进谢氏,好比是聋子、瞎子,不是被人哄得团团转,就是被人高高供在佛龛上,我需要你帮我——"
  肖焚没想到谢暄会说得这样直白,目光古怪地看了谢暄好一会儿,才露出好久不见的傲慢和嘲讽,"我说过,我不想掺和你们谢家内部那个烂摊子。"这种大家族里的夺权好比是古代的夺嫡,赢了,皆大欢喜还要防止飞鸟尽良弓藏,输了,牺牲掉的也永远是他们这些人,谁让人家是龙子凤孙呢,"我跟你说这些,是看在咱们好歹算有些交情,不代表我要为你卖命。"
  谢暄并不生气,一双黑色的眼睛乌沉沉的,像能看透人心,"肖焚,我不认为你是那种守着一家小公司就能满足的人。"
  肖焚的眼里闪过怒火,"真不好意思,我那小破庙寒碜到了你,不过好歹是自己当家做主,不用看人脸色,想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我还挺乐意——"
  谢暄笑,"肖焚,这种话说出来咱们心知肚明,这个世界上唯一不变的道理就是把自己变得足够强,强到别人不敢冒犯你,不敢侵害你,强到即使你抢了他老婆他还要磕头谢恩,这是古往今来所有风光无限的人的背后的权力规则,不适应规则,就会被规则淘汰——肖焚,你满足于做一个只能在自己家里吆五喝六的土财主吗?"
  肖焚的脸色变了又变,盯着谢暄像是不认识一样,最后扯起嘴角,"呵,谢暄,你真是不一样了——"
  谢暄微微笑了一下,很浅,浅得像冬天嘴里呼出的白气,倏忽就不见了。即使酒足饭饱,即使在努力说服对方,他的脸依旧像冬雪砌成,没有一丝儿人气,"谁不是在变呢?"他顿了顿,语气稍稍变得和悦,"我知你舍不得亲手创建的公司,我有个提议,将你的那个公司挂名在谢氏旗下,一切营运依旧如常,你可派亲信坐镇,自己也可照看一二,你过来帮我,三年之后,如果你依旧觉得谢氏不是你施展才华实现抱负的舞台,你可以回去。"
  肖焚愣了愣,语气微微有些动摇,"三少好大手笔,这件事情恐怕不是现在的你可以擅自做主的吧?"
  谢暄将背靠在椅背上,语气笃定,"这种小事,爷爷不会不答应我。"他微微一笑,"我记得你以前说过,老爷子纵容我偏疼我,不过是对我奶奶对我父亲有愧,这话,我很赞同,不过——有时候,往往愧疚比爱更持久更有效,人一旦有了愧疚就会产生相应的补偿心理就会有责任——我们在下面争得你死我活,到头来,不过是老爷子一句话,爷爷年纪大了。"
  肖焚悚然一惊,看着眼前面不改色的谢暄,忽然感到心底发凉——这种清醒的认识和洞察力——
  是的,换了早几年的谢老爷子,那还是老当益壮头脑清醒,那是几十年运筹帷幄商界风云里打拼出来的老辣,选择继承人自然是考察各方面的因素,可是随着年龄越大,尤其是那次大病之后,谢老爷子已经渐渐显示出老年人的特性——那就是越来越按着自己的喜好来。尽管这并不明显,细微得根本无法令人察觉,但谢暄已经注意到了。
  毕竟不是毛头小子了,肖焚压下心里面的翻滚的思绪,"这件事你让我想想。"
  谢暄便不再提这件事,又吃了大概半个小时,结完帐,两人结伴而出,已经有人将两人的车开到门口,肖焚打开车门,正要弯身进去,肖焚又直起身对谢暄说:"有一个人可能对你有用——"
  谢暄洗耳恭听。
  肖焚脸上闪过犹豫之色,"谢明玉。"
  谢暄的
62、形势 ...


  脸上并没有多大意外。
  肖焚解释,"比起谢晖,谢明玉有一个最大的优势,那就是欧阳老太太。"不需要再提点,谢晖跟谢暄对上,欧阳老太太不用选择,就是谢晖的后盾。但若是谢明玉站在谢暄这边,老太太就要犹豫了,即使不偏帮谢明玉,那么袖手旁观对谢暄来说也已是最大的助力。
  谢暄的脸上看不出什么反应,只说:"多谢。"
  肖焚忍了忍,仔细看着谢暄的神色,说:"谢暄,明玉可能喜欢你——"
  这回,谢暄八风不动的脸终于显出惊讶,继而失笑,"肖焚,这种事不好拿来开玩笑的。"
  肖焚没再说话了,也知道这种猜测实在很难令人信服,坐进驾驶座,发动了引擎。
  谢暄看着肖焚的车在视野里渐远,点了支烟,抽了一口,脸色在青色的烟雾中莫测。他只抽了一口,就将烟给了泊车小弟去熄灭,接过车钥匙,弯腰进了自己的黑色莲花。

作者有话要说:呵呵,大家久等了,因为母上大人五十大寿,所以最近有些忙,然后又因为第三卷刚开头,有点千头万绪不知从何落笔,还是祝大家新年快乐!
另,多谢631769的地雷。


63

63、礼物 ...


  敲门声响的时候,谢暄正站在窗口看着外面的夜色,门没锁,他只回头说了声,"进来",人依旧站在原地,没动。
  敲门的人开门进来,没想到会是谢明玉,似乎刚洗完澡,头发还有些湿,身上松垮垮地披了件睡袍,光着脚趿着拖鞋,有些落拓不羁的样子,看见谢暄,先笑了,"三哥你回来这么久,我都还没有跟你好好说过话,三哥不会生气吧?"
  谢暄说:"不会。"
  谢明玉松了口气的样子,"那就好。"他两只手插在袖筒里,懒洋洋地走过来,站在谢暄身边,与他一同看窗外的夜景——
  谢暄闻到他身上沐浴过后玫瑰精油的香气,与身上升腾的湿气交缠,听见他问:"英国怎么样?"
  "很好。"顿了顿,他接下去说,"伦敦污染比较严重,晴天很少,但街道很漂亮很整洁,我住的地方离贝克街只隔了两条街,傍晚无事就散步到贝克街221号B的福尔摩斯旧居,即使不进去,在外面看看也很好。"
  "唔~"谢明玉听得很认真,"有去过Cecil
Court那条小巷吗?那一条巷子里面全是旧书店,有一家铺子是一个老演员开的,专卖些与演艺相关的旧书,据说还有全伦敦存货最足的旧明信片,随便翻翻都是老派人随手露出来的文采,还有很多老照片老海报老戏单,可惜我上回去,太匆忙——"
  谢暄说:"去过两次,一次是伦敦的朋友带我过去的,还有一次是在周末,下雨天,闲着无事,便开了车过去,天气的缘故,人不多,在旧书铺里窝了一个下午,看完一本毛姆的《月亮与六便士》,毛姆的英文写得真漂亮,可惜忘记那家旧书铺叫什么名字了——"
  谢明玉斜靠在窗边,好像听得入了迷,神色格外宁静,半晌,他仿佛才回过神,打了个哈欠,朝谢暄懒懒地笑笑,"不打扰你了,我去睡了——"他似乎困极,一边打着哈欠,一边摇摇晃晃地朝门口走去——
  "等一下——"谢暄叫住他。
  谢明玉慢吞吞地转过身,无骨头似的靠在门上,看着谢暄。
  谢暄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盒子,走过去递给谢明玉,"给你的。"
  谢明玉感兴趣地挑挑眉,接过来,打开,是一只猫玩偶——大概十五六厘米高,穿着白色的礼服,带着白色礼帽,蓝色衬衫,红色蝴蝶结,拄着手杖,神情倨傲矜持,一副英国老绅士的派头,尤其是猫的两只眼睛,宛若黄玉,深邃神秘,灯光下仿佛是活的一样——
  "像不像宫崎骏动画里的那只猫男爵?"谢暄的语气简直称得上温柔,"在伦敦的一家旧杂货铺的橱窗里看到的,那次去一个地方办事,结果却迷了路,车子开到一条很偏僻的街,就看到这只玩偶,好像那次迷路就是为了遇到它似的——"
  谢明玉目不转睛地看着那只猫男爵,心潮起伏,最后全部化作嘴边疏淡的笑,"谢了,三哥。"
  开门,出去。

  肖焚没让谢暄等很久。就像谢老爷子所说的,肖焚这个人,有才华,有傲气,也有野心——谁不喜欢少年扬名,谁不喜欢年纪轻轻位高权重?走向功成名就的过程若太过漫长,即使最后胜利果实攥在手中,最好的年华不再,也就没有了太大的喜悦。因此他放弃缓慢的自主创业,选择了别人可能为之奋斗一生都无法到达的起点——
  对谢暄来说,除了肖焚本身的能力外,他更看重肖焚所带来的效应——肖焚是在谢氏长大的,谢老爷子培养了他,自然是要他为谢氏卖命的,结果他自立门户相当于反水,现在他的投诚是一个风向标,何况,他的父亲和姨夫都是谢氏的老人。谢暄没那么自大,觉得收下肖焚,他的父亲和姨夫那些错综复杂的利益团体就收归己用了,但即使不偏向他,在别人眼里,总归是打上了谢三少的烙印,只要不是什么大问题,他们就需要为他的所作所为放行。
  肖焚重归谢氏的事,老太爷特地将谢暄找了过去问明了情况,对此相当满意。

  谢暄很忙,开发案初期工作繁杂,这个案子的成败直接决定谢老爷子以及谢氏内部对他的看法,压力不是不重的,但谢暄却不能表现出一丁点焦躁。
  遇见江缇英是在锦都一楼的酒吧,那天他在锦都跟人谈完事,其实时间已不早,但他不想回去,便到一楼酒吧散心。
  酒吧的灯光打得很低,柔柔地笼罩在人身上,空气里飘着慵慵懒懒的爵士乐,没有大声的喧哗与嘈杂,也没有绚丽变换的灯光,人的交谈都是轻声细语,仿佛心挨得无比近。谢暄坐在吧台前,透过幽蓝透亮的酒液,看着年轻的调酒师花样繁复宛若表演的调酒动作——
  突然有人跌跌撞撞地靠近,勉强坐上他旁边的高脚凳。谢暄已闻到一股浓重的酒味和各种香水混杂的味道,不由微微皱了皱眉。那个人趴在吧台上,半边脸圈在自己的胳膊里,只有耳朵上的亮钻非常显眼,他明显是从其他的夜场出来,也不知这算是他这个晚上的第几摊,也没有个同伴。
  谢暄已经准备结账走人了,那个人费力地支起脑袋,眼角斜斜地看了他一眼,语气嘟囔,像个孩子,他说:"请我喝酒好不好?"说得理直气壮,无法让人拒绝。
  谢暄愣了一下,向他看去——尽管时隔多年,但江缇英的变化并不大,这种变化并不是指外貌形体上的,而是气质,依旧如同少年时期——即使醉了,也是明媚张扬——江缇英其实跟谢明玉是很相像的人,这也许就是他们处不好的原因吧——
  他说完这句话又趴回了桌面,眼神迷离,也不知有没有认出谢暄。
  谢暄朝酒保示意了一下,给了他一杯酒。江缇英勉力撑起身子,捏着细细的高脚杯,仰头一口喝尽,又用舌头舔了舔嘴角溢出的的酒液,然后将酒杯往酒保那儿一推,"我还要!"
  酒保看向谢暄,谢暄点了下头,酒保于是又给了他一杯。这一回,他捻着酒杯,没有一下子喝完,而是目光专注地盯着酒液,仿佛要盯出一朵花来,然后喝了一口,扭过头凑近谢暄,张嘴便衔住谢暄的嘴唇——
  谢暄愣过之后,没有拒绝,两个人交换了一个缠绵湿润的吻。但江缇英明显已醉得不轻,整个人根本连坐都坐不住,倒在谢暄身上,就要往下掉,谢暄眼疾手快搂住他的腰。
  江缇英仰着脖子看着谢暄呵呵地笑,眼角眉梢都是风情,两只手大胆而笨拙地去拉谢暄裤子的拉链,谢暄一下子抓住了他不安分的手——
  江缇英歪了歪头,似乎有些不解,然后笑得更加放肆,眼里却又深深的讽刺和厌恶,"切,装什么纯情呐!"
  谢暄坚决地拿掉了他的手,江缇英讨了个没趣,歪歪斜斜地回到自己的座位,将酒杯里的酒一口饮尽。谢暄示意酒保给他满上,但这个行为却惹恼了江缇英——
  "谁他妈让你请了?"他双目通红,怒瞪着谢暄,"打量小爷落魄了谁都能来踩几脚是不是?你算哪根葱?"
  他骂完,一头趴在吧台上便不省人事了。
  谢暄招来服务生,嘱咐了几句,在锦都楼上给他开了个房,付了一笔不小的小费,让服务生把江缇英带上楼安置。
  他自己喝了酒不能开车,也不想麻烦家里来接,干脆开了另一个房。

  锦都背后的人确实很有眼光,也很有魄力,单只谢暄所定的这个房间,区别于那种欧式的华贵,走的是中式的复古风,但复古,又不仅仅只是单纯的模仿——一张榉木四合如意纹六柱架子床,靠窗两把圆后背交椅,并一张小圆几,鼓腿彭牙式供桌上摆着一尊紫檀木佛像——除佛像外,所有家具皆是榉木,墙刷的雪白,没有什么眼花缭乱的墙纸,窗帘是雪白的细娟,被套、床单、枕头一应都是洁净的白色,与榉木匀素沉郁的颜色映衬,格外简洁雅致,低调的奢华。
  但再素朴高洁,也掩盖不了这是一个声色靡艳的地界儿。
  谢暄醒来,身边有个少年,洁白的被子下,可见雪白的裸背,头埋在蓬松柔软的枕头上,乌黑的短发散开,有着少年人特有的青涩诱惑。
  谢暄依稀记得他应该是昨晚来给自己按摩的,忍不住揉了揉眉心,掀开被子起身去了洗手间。洗完澡出来,那个少年已经起来了,正沉默地穿衣服。
  谢暄坐到床上,捞过衣服,从裤袋里摸出烟点了一根,问:"几岁了?"
  "十六。"语气并没有什么起伏,低着头扣着衬衫纽扣,露出一截细腻的后颈,从衬衫领口看进去,依稀可以看见些青青紫紫,可见昨晚谢暄实在称不上温柔。
  谢暄的手摸上他的后颈,背,懒懒地靠上床头,"第一次?"
  "嗯。"少年转过头,其实长得并不是很出色,但就是很有味道,这基本上就是锦都选人的标准,这年头,谁都追求一个"纯"。
  谢暄发现,少年的眼睛的形状跟周南生有些相像,这个认知让他觉得难受,他没了说话兴致,很快打发掉少年。而这时,何叔的电话到了,谢老太爷让他跟谢晖赶紧回去,似乎有什么重要的事要说。


64

64、风雨 ...


  谢暄回去的时候,谢晖已经到了。老爷子坐在花园里喝茶晒太阳,两个人问了安,规规矩矩地站在下首。老爷子先问了谢暄关于开发案的情况,然后将茶盅缓缓放下,"叫你们来,是有一件事要你们知道,最近芜和会来一些人,都是京城的,年轻人,好好招待——"
  虽然才短短几句话,谢晖和谢暄已经心电流转,京城来的年轻人,还需要他们这样身份的出面,显然就是那帮太子党了。谢晖试探着开口,"爷爷,他们来是——"
  "不用管,他们爱干什么干什么,尽量让他们高高兴兴地回去,别让他们闹得太不像话,你们自己把握好分寸。"
  谢晖和谢暄低头,"知道了,爷爷。"
  "去吧。"

  谢暄和谢晖在门口分手,谢晖回谢氏,谢暄则准备回房换个衣服,一边走,一边还在琢磨谢老爷子说的话——从来官商一家,谢家能有今日的局面,与军政界的关系自然是错综复杂千丝万缕,这回来的这帮人看样子来头不小,如今看着虽是一派纨绔子弟的作风,恐怕十几年之后他们中的很多人,只要不是实在扶不上墙的,都会是军政界举足轻重的人物了,当然,前提是,他们的祖辈父辈仕途没有遭受突如其来的冰川期,或者不甚落马——
  谢暄不由自主地想到京里刚过去不久的"清扫风波",直接导致了一大批高官落马,影响甚至波及了远离京城的芜和,那个消息谢暄是在国外的时候看到的,夹在一连串曾经无限风光的高官名单中的是芜和书记江一舟的病逝,简简单单,没有盛大的追悼会,没有提到他曾经的大校军衔,没有提到他得的是什么病,也没有提到他的遗孀和独子。
  病逝?这么巧——
  谢暄只见过江一舟两面,一次是还在周塘,江一舟带着江缇英拜访他外公,他只记得是一个中等身材举手投足豪爽大气的人。第二次便是在他外公的追悼会上,那时候江一舟已经由军入政,任芜和副市长。

  谢暄换了衣服,下楼,刚要出门,被何叔叫住了——
  谢暄停下脚步,等何叔走近,"何叔,是不是爷爷有什么话?"
  "不是,是明玉少爷——"何叔顿了顿,语气和缓带着一丝担忧,"老太爷毕竟年纪大了,总归是希望家里的孩子听话上进,兄弟之间和睦的。明玉少爷也不小了,他从前就跟三少爷要好,三少爷有机会就劝劝他吧,兴许就听了你的话,不再瞎胡闹了。"
  谢暄一时没说话。何叔垂了眼睛,"这话,是老何自己的想法,不过我想,老太爷心里面大概也是这么个意思,只是不曾说出来。"
  谢暄微笑,"我知道了,何叔你费心了。"
  何叔摆摆手,笑眯眯地说:"应该的。"

  一天工作做完,时间已经不早,谢暄关了电脑,拿起一边的外套准备回去,不期然地想到今天临出门时何叔的话,紧接着是肖焚的话——"明玉可能喜欢你——"
  谢暄犹豫了一会儿,拿出手机拨了谢明玉的电话——
  铃声响了很久,才被接通,电话那头的声音有些嘈杂,音乐声喧哗声,仿佛是在club里,谢明玉的声音带着点儿醉意,"三哥?有事?"
  谢暄站在落地窗边,玻璃映出他的脸——褪去少年时期的柔和,越随着年龄增长,他脸上表情愈发少,这不是少年时期的沉郁与寡欢,而是将一切情绪压制进有条不紊的秩序里,像一台高精密的仪器,仿佛永远都不会出错——
  "在哪里?一起吃个饭吧——"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说:"我现在要去朝阳路码头,认识吗?想过来的话的就过来吧——"然后,电话挂断了。

  谢暄开车去朝阳路码头,老远,已看到一群年轻人,一水儿的豪华跑车,引擎轰鸣声昭示着蠢蠢欲动的年轻的心。谢暄将车开近,下车,就见一辆红色的玛莎拉蒂一个漂亮的180度甩尾,不减速地把车头掉了个圈儿,唰一下干脆利落地停在众人面前——周围的人看到人开车的帅劲儿,被迷得一个劲儿地嚎叫——
  谢明玉按下车窗,将一只胳膊搁在上面,伸出半个脑袋,对人群中的其中一个人说,"你想怎么着啊?"
  那明显也是个有来头的,跟谢明玉差不多大的样子,听周围的人的语言中透露,叫王博,已经没有一开始的鄙薄的笑意,表情变得正式起来,他身后有一个显然是专业技术人员,正帮他调试车子。王博走到玛莎拉蒂近旁,"先说好了,输了别再来烦琳琳——"
  谢明玉很干脆,"行啊,我输了温琳琳就给你,那你输了怎么办呐?"
  王博也不甘示弱,"当然也是——"
  谢明玉摇摇头,"换一个,这没意思——"
  王博皱了眉,"那你想怎么样?"
  谢明玉笑得有些小坏,亮亮的眼睛都是邪气,"你要输了,给我吹箫怎么样?"
  王博的整张脸涨得通红,气得要爆发出来。谢明玉凉凉地看他一眼,"赌不起就直说呗,以后就不要在芜和出现了!孬种!"
  王博气得浑身发抖,"赌就赌!"
  两个人意思意思地击了下掌,王博回了自己的车子,两人把车并排停在一起——

  一直坐在谢明玉旁边的谈笑,眼疾手快地解安全带要下车,谢明玉阻止了他,"你干嘛?"
  谈笑回头,"你让我下去啊——"
  谢明玉斜他一眼,语带讽刺,"是谁说愿意跟我生死与共的啊?"
  谈笑哭丧起脸,"大爷,咱小胳膊小腿的,真经不起您那彪悍的车技,让我把微薄之力用在摇旗呐喊上吧——"只要坐过谢明玉的车的,就没人敢再坐第二次,这小爷开车非常疯狂,按着自己的性子怎么高兴怎么来。谈笑深深地觉得,这孩子完全是日子过空虚了,拿命玩儿——
  谢明玉脸上的鄙夷很明显,"瞧你那点出息。"
  谈笑闭嘴不语了,再说下去,估计就把这小爷惹毛了——

  谢明玉扭头对王博说:"开始?"
  王博两只手扶着方向盘,一副势在必得的样子,"朝阳路、南福通路、上林路、中山路,刚好一个圈儿,可以吗?"
  谢明玉点头,"很好。"
  "Ready?Go!"
  裁判的话音刚落,两辆性能良好的跑车便如同离弦的箭冲出去了,谈笑只感觉自己的后脑勺重重地撞在真皮椅座上,外面的建筑、护栏、人、树木全部扑进眼球,仿佛下一秒就会撞上去,心脏都不在原位,就那么悬浮着,他胆战心惊地瞄了眼表盘,立马开始考虑自己的墓志铭了,手紧紧抓着车内把手不肯撒,而驾驶座上的小疯子呢,脸上是显而易见的兴奋,眼睛亮得灼人,专注飙车的样子,说真的,很吸引人,谈笑看得都有些入迷——

  两辆车离开后,码头上稍稍有些沉寂,人聚在一起便开始聊天,聊天的主题也围绕在谢明玉和王博身上,有猜测他们赛车结果的,也有稍稍内行的一派笃定地分析——
  "王博那辆车是专人改造过的,看见没有,喏,那个戴眼镜的,刚给王博调车来着——"
  "真的?"立马有人好奇了,"那照你这么说,谢明玉这回铁定输了?"
  "那也不好说,赛车嘛,除了车子性能外,车手也是很重要的一个因素,路况也是一个因素——"
  "谢明玉以前从来没输过吧?"
  几个人说着说着又说回到谢明玉和王博的过节,还是因为一个温琳琳,温琳琳是新近比较红的一个新人,长得很清纯,本来是王博先瞧上人家,还送了一辆两百多万的跑车,温琳琳也有点小心计,也不给个准话,就这么吊着王博,后来不知怎么的又认识了谢明玉。本来,可能王博对温琳琳也不一定就情有独钟的,不过因为谢明玉横插一脚,性质就变了,人都要面子,尤其是男人——
  谢暄就靠坐在车头,点了支烟,慢慢地抽着,别人大概以为看热闹的,也没人来跟他说话。
  大概十几分钟过后,跑车的轰鸣声由远及近,人群躁动起来,一个个都伸着脖子看,然后就见一个红色的车影风驰电掣而来,吱一声停在人群面前,空气中似乎还能闻到橡胶与地面摩擦的产生的灼热的味道,在一片欢呼尖叫声中,副座的门打开,谈笑脸色惨白,两腿打飘儿地出来——然后谢明玉神色平静地下车——
  大概是迷幻剂的作用,周围的气氛热得吵翻天,十几辆跑车闪车灯,按喇叭,还有辣妹热情地扑上去拥抱亲吻谢明玉——两三分钟后,王博的车才到,脸色,自然非常不好。
  谢明玉就是在这时候看到谢暄的,因为直接从公司过来的,谢暄的身上穿着深灰色的西装,领带打得一丝不苟,靠在黑色莲花上,有一种冷锐之气,仿佛没有人间烟火之气,那样欢腾的热闹,与他无关——
  谢暄见谢明玉看到了自己,便站了起来,熄了烟头,打开副座的车门,朝谢明玉微微扬了扬下巴——
  谢明玉一下子就觉得刚刚那场胜利变得索然无味,他将车钥匙扔给相熟的人,"给我把车开回去,我先走了——"
  "诶?那赌注怎么办?"立刻有人问,看看脸色发白的王博,他们还等着看热闹呐。
  谢明玉不耐烦地甩出一句,"记着。"自己两手插兜,慢吞吞地走近,坐进莲花的副座。
  谢暄给他关上门,目光在那一片好奇地望着自己的人群中滑过,波澜不惊,然后绕到车子另一边,坐进去,发动引擎,车子缓缓地驶进夜幕——
  人群中有人问:"那是谁?"

  谢明玉懒洋洋地靠在椅背上,那癫狂的兴奋之后显得有些疲软,"不是说吃饭吗?去哪儿吃?"
  谢暄眼睛看着前方没回答他的问题。谢明玉抬了抬眼皮,看了眼面无表情的谢暄,干脆闭着眼睛不说话了,直到谢暄没有起伏的声音在狭小的车厢内响起——"你嗑药了?"虽是疑问句,却是肯定的语气。
  谢明玉的心脏收缩了一下,不自然地扭头,装出不耐烦的样子,"知道了还问!"
  谢暄果然没再说话了,谢明玉却感觉烦躁,以前他就搞不清楚谢暄的喜怒,更别提现在,谢暄隐藏得更深了,他忍不住扯开衣领,啃着手指——
  "到了,下车吧。"
  谢明玉迫不及待地打开车门下来,却不是任何酒店饭馆,而是一个高档小区内——谢明玉狐疑地看着谢暄,但谢暄什么也没解释,停好车,径直走进了公寓楼,谢明玉只好跟上——
  电梯到十六层,开门,入目是一个复式小楼——这是谢暄回国后置办的产业,住在谢公馆,处理有些事情毕竟不太方便,大了,总要有一两个自己的窝,有时候工作太晚,谢暄会回这里来睡,至于名扬的那处小公寓,因为离得有些远,倒是空置了,不过人虽没有过去,谢暄还是会定期派人过去打扫。
  谢明玉是第一次来这里,本来有些好奇,但嗑过药之后的脑袋有点昏沉沉的,他一进门,就赖进了沙发,连一根手指都不想动,只掀着眼皮看谢脱掉西装外套,扯掉领带,又解开了衬衫最上面的两颗纽扣,衣袖挽到肘部,进了洗手间不一会儿出来——
  谢明玉眼珠子跟着他转,小声地嘟囔,"我饿了——"
  谢暄走近,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谢明玉歪着脑袋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这才发现,谢暄似乎很不高兴,脸跟冰雕似的,眼睛里黑色的气息翻滚。
  "起来。"声音里没有一点温度。


65

65、峰回路转 ...


  谢明玉谢小爷也不高兴了,什么破语气,明明自己说吃饭的,饭还没吃到,现在摆什么脸色给他看,于是闭上眼睛,压根不理他——
  谢暄又说了一遍,谢明玉仿佛睡死过去了,就是不动。
  谢暄忽然一把揪住他的衣襟,将他抓起来,往洗手间拖——
  谢明玉差点摔倒,没料到谢暄会这样粗鲁,也火起来了,"你干嘛?你放开我,你他妈放开——"
  他被谢暄拖得跌跌撞撞,又挣扎不开,然后一下子撞在浴缸上,手臂和小腿磕在坚硬的浴缸边缘上,虽然身体感官有些迟钝,也还是疼。谢暄拧开水龙头,冷水从莲蓬头洒出来,飙到他脸上,谢明玉打了个寒噤,手脚齐用要爬起来,谢暄的手却大力地按住他的后脑勺,不让他起来,一手拿着花洒直接将冷水往他头上淋——
  冷水流进气管,呛得他火烧火燎的疼,大声咳嗽,喘不过气,他大力推开谢暄,大吼:"你他妈发什么疯?"话刚说完,就忍不住弯下腰,咳得整张脸都通红,简直要去半条命。这还是早春,春意料峭,那样冷的水浇下来,冻得直打哆嗦,看起来又狼狈又可怜——
  谢暄却只站着,居高临下的看着他,眼睛里像结着一层霜,声音都不带一点温度,只问他,"脑子清楚了没有?"
  谢明玉一听这话,立马两眼冒火,"我脑子清不清楚关你什么事,你凭什么管我?"
  "就凭我是你三哥!"谢暄的喝声劈头盖脸砸下来。
  谢明玉的唇角往上一勾,冷笑,下巴一抬,眼神轻蔑,"我不稀罕!"话音未落,只听到啪一声,整个人一趔趄,差点摔在浴缸上,晕头转向,耳朵嗡嗡一阵耳鸣,片刻之后,才感觉到脸上火辣辣的疼——
  他被打了?
  他天下第一的谢明玉谢小少居然被人打了?
  这个想法窜进脑海之后,谢小少简直要气炸了,通红的眼睛宛若冰锥般射向谢暄——不信、震惊、愤怒,还有自己都没发现的委屈——凭什么,凭什么,他谢暄凭什么打我?
  但谢暄的脸上没有丝毫的歉意,语气冷酷,"毫无长进。"
  毫无长进?!
  谢明玉盯着谢暄,狠狠地盯着,用力地盯着,好像非要盯出一个所以然来,但心里面却翻腾得厉害,仿佛大冬天遭遇当头冷水——他不甘心地垂了眼眸,呵,毫无长进,他有些讽刺地想——什么毫无长进,这还是谢暄嘴上留德,分明是越活越回去。
  身上的力气渐渐被抽走,谢明玉滑坐到地上,背靠着浴缸,抹了抹脸上的水,黑色的头发耷拉在脸上,脸被冷水冻得青白,四根手指印非常鲜明,淡粉的嘴唇紧抿着,像个倔强不肯认错的孩子。
  狭小的空间里一时间谁都没有说话,只有花洒还汩汩地冒着水,但也无人理会,难堪的沉默蔓延在空气中——
  最终还是谢暄先动了,转身拿过浴巾,蹲□去擦他的湿发。谢明玉扭了下头,想躲开,但没成功,眼睛看着地板,咬着唇就是不看谢暄——
  谢暄像没注意到这些,仔仔细细地擦干他的头发,又擦他的耳后、耳廓、耳蜗、耳垂,然后又擦他的脸和脖子——方才的剑拔弩张似乎过去了,只剩下兄弟间的温情脉脉,但在那地下的两个人各自内心的暗潮汹涌却是谁也不能窥破的——
  擦完,谢暄关了花洒,站起来,说:"收拾一下,我叫德云居送菜过来——"
  "不用了,我回去了——"谢明玉连眼睛都没抬,面无表情地说完,挣扎着要起来。
  谢暄的手放到他的湿发上,像一个宽厚的好兄长,"生气了?"
  这回谢明玉倒不着急起来了,像听到什么笑话似的,歪着头看他,"难道我不该生气?我又不是圣母,别人打了我左脸,我还狗一样腆着送上右脸——"说完,他的目光挑衅地紧盯着谢暄,等待着谢暄被激怒。
  谢暄的唇角僵直,确实生气,但没有发作出来,"你怎么不看看你做的都是些什么事,非要把自己小命玩掉了才消停?"
  谢明玉闻言扬了扬下巴,脸上是玩世不恭的轻浮,"三哥,不是每个人都像你有那么远大的抱负的,别强把你那人生观价值观按在我头上,强盗才这么做——"
  谢暄很长时间没说话,然后默不作声地摸出香烟,点了一根,靠在洗手台上,慢悠悠地抽着,他的脸在缭绕的青烟中有着一种无法言喻的专注和柔情,他略微低沉的声音也随着青烟慢慢上升缠绕——
  "我一直记得,我刚回谢家的时候,有一次,你从外面回来,直接从跑车上跳下来,走进饭厅,一下子,整个世界都鲜活起来。我从来没有见过那样的人,那么明媚张扬,让人不注意也难。尽管不愿意,眼睛还是会忍不住在你身上打转,心里面,是有羡慕和嫉妒的,也有渴望——"
  谢明玉的手指动了动,抬起头,狐疑地看着谢暄,看他卖什么关子。
  谢暄似乎也没想得到谢明玉的回应,只是说:"英国六年,我时不时地想,当年的那个人会变成什么模样了,他会有怎样精彩的人生,真遗憾,我没能亲眼见证——"
  谢暄的声音一直是缓慢从容的,甚至没什么起伏,到最后,才显出一点点的怅然来,看着谢明玉,目光如丝。
  谢明玉不知道自己的手已经不知何时捏成拳,并且越捏越紧,指甲陷进手心都没有知觉,只是心脏鼓噪得厉害,像有什么要叫嚣着出来,强迫自己抬起下巴,"真对不起,让你失望了——不过,王安石也说,愿为武陵轻薄儿,斗鸡走犬过一生,可见这样的人生没什么不好,至少,我很快活——"
  谢暄的目光在他身上,仿佛要辨别他这话的真假。谢明玉不看他,站起来,仿佛浑不在意,"这次的饭就先记着,我先回去了——"
  他向门口走去,经过谢暄身边的时候,被他轻轻拉住了,谢暄微凉的手指搭在他的手腕上,很轻,但却让谢明玉不敢挣脱。
  时隔六年,谢暄褪去了少年时期的单薄和柔和,五官变得明晰,甚至隐隐有了锐利之感,那双眼睛既有着未经尘世浸染的沉静,又复杂不可捉摸,仿佛下一刻就能默不作声地将你吞噬干净,他认真地看谢明玉,轻声说:"明玉,我一直想你。"
  只是一句话,谢明玉就感觉一种五脏六腑都焚烧殆尽的绝痛和快乐,交互交织撕咬,头晕目眩,喉咙干渴,手指神经质地颤抖不已,与此相对的另一种报复的快感迅速升起,他扭过头,笑得又漂亮又刻毒,"那真抱歉,我记得有人说过,有些事,心知肚明,尝个新鲜,只当年少轻狂,玩笑一场,这话,我没有说错吧?"
  谢暄的神情滞了滞,微微叹息,"我后悔了。我后悔了,明玉——我以为你不在乎的——"
  谢明玉笑得畅快肆意,推开谢暄,盯着他,一字一顿地说:"你说对了,我的确不在意。"
  他走出洗手间,谢暄没有拦他。

  谢明玉挺直脊背走出谢暄的公寓,站在电梯面前,看着上面的指示灯缓慢跳动,他冷得厉害,想要靠一靠,但发现世界没一个支点。四面八方,漫山遍野地仿佛都在循环播放一句话,"明玉,我一直想你""我后悔了,明玉"——
  谢明玉冷笑,凭什么他谢暄一句话就想让他当做什么都没发生缴械投降,这世上的事哪有那么简单,谢明玉不是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阿猫阿狗。但同时,另一个声音也在心底里微弱地响起——他在想你啊,他说后悔了,他们还可以很多很多的以后可以在一起呢,何必耿耿于怀于年少时的一句话。如果真的就这么走掉,是不是就再没有可能了?
  电梯门开了,他又眼睁睁地看着他缓缓合上,他咬紧牙,咬得后牙槽都酸了,恶狠狠地想——谢暄,这是你欠我的,你必须还回来,必须还!
  他转身回去——

  谢暄正站在落地窗前抽烟,听见动静,转过身来,看见他,并没有多大意外。
  谢明玉站在沙发边,湿亮的发贴在额头上,眼神发狠像要吃人——
  谢暄久久地看着他,然后,走过去,轻轻抱住他,温柔而怜惜地,碰了碰他的唇角,"对不起——"
  谢明玉垂在身侧的手虚握了握,直勾勾地盯着他的眼睛,没说话。
  谢暄又吻了吻他的唇,这一回,带着点引诱的味道,舌尖暧昧地舔着他的唇角,慢慢吮吸碾转。谢明玉颤了颤,谢暄抱紧他,开始用力地吻他,吮咬啃啮,忽轻忽重,一手扶住他的后脑勺,用力地压向自己,一手伸进他的衣服下摆,抚摸他光滑紧致的脊背。
  谢明玉被吻得浑身烧起来,开始疯了一样地回应,两只胳膊环住谢暄的脖子,像只不甘示弱的小兽,吻得有些暴力,同时,谢暄感觉到他下面的欲、望已渐渐抬头,这使得他更加焦躁,急切地用腿摩擦着,眼睛通红,喉咙底发出呻吟般的渴求,细细地叫着,"三哥,三哥,三哥……"
  谢暄被他叫得整个人都热起来,是的,他受不了谢明玉的叫声,发狠地吻了他已经嫣红的唇,手沿着脊背,插、进他的裤子里面,隔着布料,揉捏他弹性十足的臀部,蛊惑着他将一条腿勾到自己腰上,然后带着他缓慢地倒在沙发上……

  他们在沙发上做了一次,回房间又做了一次。
  谢暄进入的时候,谢明玉原本是有些怕的,他想起在周塘的那次,那是彼此的第一次,因为没有经验,只凭着一腔欲念,只会随着身体感觉走,因此,开头不太顺,虽然到最后两个人配合得不错,但一开始,谢明玉几乎吃足了苦头。
  但事实上,这次只是有些酸胀,谢暄进入得很慢,不停地吻着他的耳朵和脖子,他特别喜欢亲他的耳朵,温柔的口腔包裹着它,然后用舌头翻卷逗弄。谢明玉完全沉迷进这癫狂的快乐中,迷离着眼睛,微张着嘴,发出高高低低欢愉的叫声,身子随着谢暄的撞击晃动,一下一下——

  欢、爱过后,两个人都懒懒的不想动,空气中飘着糜烂的麝香味。
  谢明玉趴在床上,鹅黄色的枕头很柔软,他的脸舒服地埋在里面,只露出一个后脑勺和漂亮的肩胛背给谢暄。
  谢暄的手掌有些着迷得抚摸着谢明玉的背部,因为年轻,也因为平时注意锻炼,谢明玉的皮肤光滑紧致,蜜一样,吸附着掌心,摸起来很舒服。谢暄的手沿着脊背握住他的肩胛,又向上顺着脖子,然后凑近用鼻子嗅了嗅,将下巴搁在他的颈窝,"有没有哪里难受?"
  谢明玉闷在枕头里,小声说:"腰酸,你给我揉揉——"
  谢暄于是侧着身,一下一下揉捏着他的腰部,一边说:"你做的那些事,我在国外都听说了,爷爷年纪大了,不要再任性了——那些人,若没有什么必要的,都断了吧——"
  谢明玉闭着眼睛没说话,也不知有没有听到。
  "有空帮我招待下京里来的那些人吧——"
  谢明玉懒洋洋地转过身,嘟囔,"这就开始差使人了啊——"声音还有些情事后的沙哑。
  "不好?"谢暄故意逗他。
  谢明玉亮晶晶的眼睛狡黠地看着谢暄,"你再亲亲我——"
  谢暄勾唇一笑,俯□,跟谢明玉交换了一个缠绵湿润的吻,分开,又亲了亲他的眼角,"明玉,我很怀念以前我们并肩作战的日子,我喜欢那个样子的你,很耀眼——"
  谢明玉定定地看着天花板,没说话。
  谢暄抚摸着他柔软的头发,说:"以前的事我都不管,以后的事,明玉——"谢暄没说下去,但谢明玉明白他要说什么,咬了咬唇,才轻声说:"我知道了。"
  谢暄又亲了下他的眼睛,"饿了没有,我打电话叫德云居送餐,想吃什么?"
  谢明玉的兴致不高,恹恹地随便报了个菜名,"八宝鸭。"
  "好。"谢暄掀开被子起来了,披了件睡袍,打电话订餐,然后进了浴室——
  谢明玉不想动,听着浴室里传出的水声,然后将脸埋进蓬松的枕头,被子底下的手却捏成了拳。

作者有话要说:唉,被黄牌搞得烦死了,没办法,只好改了,添加了一点细节,不知道这回能不能通过上帝保佑吧。今天估计是更不了新的了~


66

66、春日 ...


  阳春三月,阳光亮丽,吹面不寒的杨柳风,小莲山一派欣欣向荣的朝气,山中间或几株高大的玉兰,开出硕大的花朵,给青翠的小莲山点缀上温情温婉的美丽色彩。
  谢公馆里也有一株足有几十年历史的老玉兰,每年春天都开出满树的花朵,白是素洁端庄的白,仿佛一夜就满树堆雪,没有任何预兆的,说开了就开了,打开窗户,空气里暗香渺渺,人走在树下,偶尔,成熟饱满的花朵被风吹落,像个调皮的孩子落到你的头上、肩上,也只有满心欢喜。
  才三岁的叶跳跳小朋友鼓着脸,瞪着眼,正卯着劲儿地往树上扔小石子,他要将玉兰花打下来,佣人不敢帮他,只站在一旁,小心翼翼地看着,随时准备上去护他——
  叶跳跳小朋友大名叶跃,谢暄姐姐谢亚的孩子,目前是谢家最小的孩子,真真三千宠爱于一身。谢亚虽已结婚,但一年的很多时间还是住在谢家,她的丈夫也在谢氏做事,目前担当一个部门的经理。
  小家伙毕竟人小力气小,没扔几下,累得满头大汗也不见一朵花掉下来,立马不愿意了,他也不闹,就撒气地蹲在地上不肯起来。佣人好言好语劝了半天,人小爷压根不理人——
  谢明玉两手插着裤兜晃过去,弯腰,揉了把小孩儿的脑袋,"来来,还闹脾气了,看小舅舅给你摘花——"
  小家伙很有骨气地一扭头。
  谢明玉心情很好,哈哈一笑,挽了衣袖裤腿,三下两下地就爬上了树,身姿矫捷。
  佣人蹲□,指着树上的谢明玉对叶跳跳小朋友说:"跳跳,看,小舅舅在哪儿呢?"
  小家伙睁着圆鼓鼓的眼睛好奇地看着花树上的谢明玉。
  谢明玉摘了一朵玉兰故意往小孩儿头上扔,瓷实的花朵砸在小孩儿额头,小孩儿愣了一下,呆呆地摸摸额头,佣人已经捡起掉在地上的花,拿到小孩儿面前,诱哄,"看,跳跳,小舅舅摘的花——"
  小孩儿马上高兴起来,抓着花柄,仰着头看谢明玉。
  谢明玉故意坏心眼地逗小孩儿,摘了花往不动地方扔,嘴上叫嚷,"跳跳,那边那边""跳跳,那里还有呢"——
  小孩儿腿短,颠颠儿地跑来跑去,顾了这头顾了那头,撅着屁股捡得不亦乐乎,还不让佣人帮忙,非要自己捡——
  谢暄过来的时候,就看到这么副情景,春日阳光迟迟,满树洁白瓷实的玉兰,三个人,大的满肚子坏水儿,欺负起小孩儿来没半点不好意思,小孩儿实心眼,可爱的小脸都是认真和严肃,捡了这边掉那边,佣人在一边笑得合不拢嘴。谢暄不知不觉柔和了眉眼,仰头看着笑得一如少年张扬明媚的谢明玉,"下来吧,吃饭了。"
  谢明玉懒懒地站起来,冲着谢暄一笑,忽而纵身往下跳,暖风撩起他白色的衬衫和黑色的头发,他在小孩儿惊讶欢喜的叫声中,稳稳落在谢暄面前。他白色衬衫沾上了玉兰树的褐色树屑和黄色花粉,谢暄自然地抬手掸了掸,谢明玉不自然地扭过头,露出微红的耳尖,掩饰情绪般弯下腰,将叶跳跳小朋友举起来,放到自己肩上,"走咯,咱们去吃饭!"
  谢暄看着一大一小的两个身影,再看看那满地的玉兰,笑了笑,对一边的佣人说:"把花收起来吧,给跳跳玩。"

  周末,谢家的男人难得都没有去公司,谢亚也回来了,一家人聚在一起吃饭。谢老太爷坐在最上头,左手是欧阳老太太,人老了,就喜欢小孩子,何况她跟谢亚相处得还不错,因此很喜欢叶跳跳小朋友,特意撇开了佣人,自己照顾小孩子吃饭,于是谢亚也跟着挪位,坐到她旁边。谢亚旁边是谢晖。老太爷右手边,依次是谢暄和谢明玉。
  谢家的饭桌上一响是老太爷不说话,别人就不敢吭声的。不过现在多了个小孩又不一样了。欧阳老太太时不时地问小家伙:"吃块鱼好不好,吃了鱼就会变聪明,咱们跳跳以后上大学,念博士好不好?"
  于是小孩一本正经地点头,"好。"
  因此饭桌上的气氛很融洽,欧阳老太太一边照看着小孩吃饭,一边与谢亚说一些小孩的注意事项。
  谢明玉右手慢条斯理地搅着汤匙,左手悄悄地放到桌下,慢慢地攀上谢暄的大腿。谢暄喝汤的动作顿了下,面不改色地放下汤碗,左手拿过湿巾擦嘴,右手去拨谢明玉不安分的手,却反被谢明玉抓在手里,指甲轻轻地挠着谢暄的掌心——
  谢暄不动声色地扫了一圈桌上的众人,欧阳老太太和谢亚的注意力都在小家伙身上,斜对面的谢晖正低着头动作优雅地喝汤,上首的谢老太爷也没有注意到他们这些小动作——
  谢明玉似乎玩上了瘾,变本加厉地去缠谢暄,让他们的手指紧扣在一起——老太爷喝完一碗汤,放下碗用湿毛巾擦了手,开始问起公司上的事——谢晖也赶紧放下汤碗,井井有条地回答,偶尔谢暄会插几句,谢明玉看着谢暄不苟言笑的冰冷侧脸,认真禁欲的模样,底下的手却与他暧昧的缠在一起,那种类似于大庭广众之下的偷、情让谢明玉觉得又刺激又快乐。
  问完谢暄和谢晖,谢老爷子将矛头对准了谢明玉:"听说你最近在跟你三哥做事?"
  谢明玉面上还是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懒洋洋地笑着,"谁这么多嘴啊,我就是无聊,反正闲着也没事——"
  谢老爷子并没有生气,"既然你有那个兴趣,那就好好学,别再整些上不了台面的东西。"
  欧阳老太太的用湿毛巾擦了擦小家伙的嘴,抬起头来,和蔼地对谢明玉说:"有那个心总是好的,慢慢来。你二哥总归是比你早进谢氏,情况比你熟,让他带你——"
  谢明玉在地下捏了捏谢暄的手,面上依旧老样子,目光在谢晖身上打个转儿,"二哥这么忙,我就不去打扰他了,我能干什么,就是个无事忙呗——"
  谢老爷子开口了,"三儿,明玉就暂时跟着你把,事儿一样一样慢慢来,别太纵着他。"
  "我知道了,爷爷。"谢暄点头,宠辱不惊。

  下午,欧阳老太太叫了两个牌友,让保姆带着小家伙去睡午觉,拉着谢亚一起打麻将。谢老爷子拉着两个新认识的玩古界的朋友欣赏他这两年新收的藏品,谢晖开了车出去了。谢暄回了自己的小书房——
  谢明玉进去的时候,谢暄正在练字。他不是第一次看谢暄练字了,但每见一次,心总会有种不住收缩的疼痛的喜欢——谢明玉不是太沉得住气的人,现如今这个社会,人心就好像城市,到处都是建筑工地坑坑洼洼,尘土漫天,这就是个浮躁的社会。谢明玉的出身更让他的性格上烙下骄狂的印子,好在会装。
  但莫名的,每次看见谢暄练字,再心浮气躁,也总会静下来,看着他,看着他单薄美丽的侧影——是的,美丽,这种美丽不是形式上的,而是一种气韵,一种气质——
  他写字,眉目疏淡,神态平和,好像静静地行走于佛香缭绕的深山古寺,暮鼓晨钟,悠悠远远,都不像个人间男子。但奇异的,他又在这寡淡中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