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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君长醉入深秋》作者:尘印(出书版完结)
《为君长醉入深秋》上集
作 者: 尘印
出 版 社: 鲜欢文化
书籍编号: EK1016-10000814
出版日期: 2011/12/20
上架日期: 2012/1/3
定 价: 39元
售 价: 39元
上部文案:
为了那个他爱逾性命又无法拥抱的人,
莫醉秋盗取魔教血灵芝,引来了弥天大祸。
同门废他武功、魔教更以他炼药,
以为此生再无法逃出生天,却遇上了同陷囹圄的霸道少年,
小寒狡黠又可怜兮兮的模样,触动了他心底的柔软,
一路出逃的别扭关怀、倾心保护,
更逐渐抚平了他为情所苦的心。
然而,亲腻笑容的背后竟怀着夺药的深沉心计,
他交付的信任,全成了一场可笑的骗局,
再度卷入另一场禁锢风暴的他,又该如何逃离……
楔子
「明护法,你确实查清楚了,我要的东西在祭神峰?」
数座齐人高的铜烛台里燃着巨烛,将室内照得无比亮堂,半透的锦纱屏风后依稀透出个影子,正席地而坐,手握酒杯,慢慢啜饮。
「是。」屏风前的高瘦男人恭谨地垂旨道:「属下已为教主打探确凿,不会有误。」
人影轻哼了声,爵然一口饮尽杯中洒,随手掷了杯子,笑道:「看来时隔十年,我还是得与他再会上一而,呵呵……」
晶莹剔透的七彩珊瑚树、大如鸽蛋的墨色珍珠、纯白无瑕的雪岭貂裘……无数普通人终生也难得一睹的奇珍异宝,就被来自三山五岳的各派掌门捧在手里,诚惶诚恐地举过了头顶。
「尊主大寿,福泽无疆。」众人跪在汉白玉石铺就的冰凉地而上,朝高处几重拂地纱帐后巍然端坐的模糊人影遥遥祷祝。
这些平日里威风八面的江湖客,此刻全都规矩地低垂若头,大气不出,没人敢东张西望。
因为这里是祭神峰。
武林中,只要有耳朵的人都知道,有三个人绝对不应该招惹。
皇帝当然惹不起;天一教主不敢惹;而祭神峰的主人师祭神,如果你不小心惹上了,周围人一定会劝你快点自行了断,只因师祭神有成百上千种手段,可以让一个人后悔为什么被生出来。
传闻这里本来叫拜月峰,聚集着数千草寇。师祭神十年前云游至此,爱上了此处风光,便给草寇们三天期限,要他们永远撤出拜月峰。
草寇们究竟有没有抵抗,无从稽考,但据几天后偶尔路经拜月峰的江湖人声称,那一阵子,从峰顶流下来的水都是血红色的。
数千草寇从此烟消云散,拜月峰也从此成了祭神峰,在江湖流言间变得越来越神秘莫测。
白道人士将祭神峰视为邪魔妖孽之流,不屑与之结交,自然也有不少名门正派限里的黑道帮派为求庇护,依附于祭神峰羽翼之下。
今天,正是师祭神三十寿辰。
一个身材高挑腰悬双剑的黄衣女子自纱帐后走下台阶。她容貌秀美,眉宇间却有股凛冽更胜男儿的英气,乎添几分冷艳,逐一审视着众人送呈的寿礼,高声察明一样礼物后,就有仆役将之收下。
「常生帮主送的……」在一个年过半百的魁梧老人面前,黄衣女子戛然顿住了脚步。
老人颤抖的双手捧着个镶金包银的华贵檀木匣子,可匣中空空如也。
「屠帮主,这个术匣子,难道就是你送给尊主的寿礼?」女子面上如罩寒霜。
常生帮主全身都发起抖来,整个人几乎匍匐到了地而,颤声道:「尊主明鉴。属下为了尊主大寿,带领帮中弟兄在天山搜寻大半年,才找到一株延年益寿的千年血灵芝。谁知、谁知来贺寿途中,在连城江上被人劫走了寿礼……」
他说到最后,已经微不可闻,只有牙关打颤声,在殿内一片死寂中特别明显。
女子冷笑:「那是被谁劫走的?」
「两个蒙而男子,一人空手,一人使左手刀,属下辨不出他们的来历。」常生帮主听着女子越发响亮的嗤笑,知道自己多半难逃严惩,反而豁了出去,惨白着脸撕开自己的衣襟,裸露出上半身。
数十道纵横交错的细小伤痕中,有一条伤疤却又深又长,从常生帮主的左腰肋斜挑而上,一直划到颈项右边。下手再重两分,便是开膛破腹。
常生帮主挺起胸膛大声道:「这就是被左手使刀的那人砍伤的。属下技不如人,丢了寿礼,甘愿受死,还求尊主犬发慈悲,放过属下家人和常生帮里的弟兄们。」
「屠常生,站起来。」
纱帐后,终于传出祭神峰主人冰冷而又优雅的命令。「拿出兵器,把你那天御敌使过的招式再使一遍。旬兰会陪你过招,你告诉旬兰,伤你之人是如何出招的。」
「是,尊主。」屠常生急忙起身,抽出了自己的随身兵刃吴钩。凌空力划,立即幻出道冷冽白虹,令大殿上的烛光为之一暗。
那黄衣女子旬兰唇边噙着丝不屑的神情,左手执剑,缓缓地与屠常生拆起招来。
屠常生年纪虽大,记性倒是不错,将当日打斗的情形记得十分清楚,不时出声指正旬兰的姿势。
两人进退腾跃间寒光闪烁,过了百招,等旬兰剑尖沿着那条斜贯胸膛的狰狞伤痕虚虚划到他脖子时,屠常生丢下吴钩,道:「属下中了这刀后,便落了江。」
纱帐后一阵静默,就在屠常生和其余人忐忑不安时,祭神峰主人缓慢歼了口,语气里居然带着几分令人不寒而栗的笑意。
「那人平时,应该惯用右手,为了掩人耳目才改用左手。攻守招数多刺、削、点、挑,爱走连绵斜势,纵然使的是刀,招式也刻意改了,形不似,意还在。这路数是断剑小筑的'回风舞柳七十三剑'。屠常生,凭你不入流的身手,能在这剑法下逃生,不错了。本座饶你不死。」
「谢尊主开恩。」屠常生捡回性命,自然喜出望外,但当着其它诸多掌门的面,被祭神峰主人直指身手拙劣,他一张老脸不禁涨成了猪肝色,抱拳道:「属下愿戴罪立功,倾尽常生帮之力,也要去断剑小筑讨回血灵芝。」
「七剑君子名动天下,你去,白白送死罢了。」祭神峰主人丝毫不给屠常生留情面,随即在纱帐后长身而起,拂袖离去,徒留一声长笑。
第一章
江南,雪。
一连多日的鹅毛飘絮将田野、村舍、石桥……一切景物都染成了清净无垢的纯白色。道上行人绝迹,却有两骑撒蹄疾奔,溅起无数雪泥,簌簌震落了道路两侧枯木枝头的积雪。
绕过几个弯后,大片错落有致的梅林映入眼帘,半掩小山半拥平湖。一座雕粱画栋的古朴庭院傍水而建,在骑士眼前逐渐清晰。
当先枣红骏马上的年轻人年方弱冠,眉目清雅俊秀,个子并不像北方汉子般高大健壮,但在江南人之中,已是少有的修长,一身水蓝色缎衫越发衬得他秀欣飘逸。
他轻轻一勒缰绳,放缓了坐骑,回头朝另一人微笑道:「叶兄,断剑小筑已经到了,你总可以放心了吧?我都说常生帮的人不会追来的。」
「万事小心些,总没错。」叶姓青年约莫二十六、七年岁,容颜英挺飞扬,洒脱不羁,笑着拍了拍蓝衫青年的肩膀。「醉秋,既然已安全回到了断剑小筑,我这偷儿就不再陪你进去了,免得你为难,就此告辞。日后若还有需要我叶昭然帮忙之处,你只管来我我。」
「叶兄,这次我能得到血灵芝,多于你相助。」莫醉秋感激地向叶昭然拱手称谢。
叶昭然哈哈一笑道:「两年前我身受重伤,要不是你路过好心救了我,我早就下阴曹地府了。你是我的救命大恩人,还跟我这么客气干什么?你这回离开小筑好几个月,你师父肯定担心得紧,快回去吧!」莫醉秋点头,目送叶昭然一骑绝尘,直至再也望不见叶昭然和坐骑的踪影,他才轻夹马肚,驰向前方的庭院。
右手摸着腰间那个被他体温捂得很热的包裹,莫醉秋脸上笑容更深。包裹很轻,里面的东西却贵重无比——千年血灵芝。
在偶然得知常生帮向祭神峰主人进献的寿礼是一株千年血灵芝后,他立刻找到妙手侠盗叶昭然,两人一路跟踪常生帮,乔装成船夫混上屠常生雇用的大船。直等离祭神峰不到百里,常生帮的人大多放松了警惕,两人才动手突袭,由叶昭然拖住了众多帮众,他则专心对敌,将屠常生打落了连城江。
他的身上也被屠常生的吴钩划伤数处,但只要夺得血灵芝,那些伤根本算不了什么。
一个青农麻鞋、自发苍苍的老仆。正佝偻着身躯在黑漆太门前铲扫积雪。听到马蹄声,老仆捶着腰背抬起头,瞇眼看清楚了来人,满是沧桑皱纹的脸露出个慈蔼微笑:「小秋,你回来了啊,快去见关总管吧。他这些灭一直都在念叨你呢!」
「九叔,我这就去师父那里请安。」莫醉秋下了马,恭恭敬敬地对着老仆一躬身,牵马绕过老仆。
断剑小筑内,无人敢对这老仆颐指气使。莫醉秋自懂事以来,就知道九叔是小筑里最老的老人,连他的师父,也是在九叔眼皮底下长大的。即便是小筑的主人七剑君子,见到老人也照样客气地叫一声「九叔」。
庭院内,仆役们三三两两地结伴,也都在打扫积雪。
莫醉秋把坐骑牵去了马厩,安顿妥当,朝座落在小筑北端的落照园走去。
他刚踏进月洞门,青石板路上迎面走来个二十多岁的年轻男子。看到莫醉秋,男子皱起了眉头,本就略显瘦削冷峻的面容更添上几分阴沉意味。「莫师弟,你可算记得回断剑小筑了,我还以为你在外面遇到仇家,身遭不测了呢,嘿!」
莫醉秋侧身让在一边,不卑不亢地淡淡道:「有劳何师兄牵挂了。」
这个比他早一年入门的师兄何放欢,不知为什么对他总是满怀敌意,多年来在师父面前待他还算和善,可背着师父便极尽嘲讽。
莫醉秋困惑过,也试图与何放欢开诚布公地谈个清楚。何放默却始终阴阳怪气。莫醉秋几次碰壁后,也动了真怒。对这位师兄敬而远之。
何放欢又上下打量了莫醉秋一通,才继续往外走,经过莫醉秋身边时悻悻道;「师父近来惦记着你,人都瘦了。莫师弟,你今后最好别再到处乱跑,不然——」他近乎威胁地哼了一声后,扬长而去。
莫醉被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牵挂师父,便加快了脚步,径直来到师父平常逗留时间品长的书房前。
几声熟悉的断续低咳,就从虚掩的雕花术门后传了出来。
「放欢,你怎么又回来了?」中年男人的声音坐透着些微病弱,依旧明澈沉稳。
微笑,就在不知不觉问泛上莫醉秋的嘴角,他推开门。「师父,是我。」
坐在书案后的白衣男人微微一愣,随后弯起了那双历经岁月洗涤更显清澄漂亮的眼睛,柔声道:「醉秋,你终于回来了。」
温柔的一句,背后藏不住的挂念和担忧令莫醉秋的心都有些刺痛起来,他快步走到自在男人身前,低头歉然道:「醉秋让师父担心了。」
「平安回来就好。」白农男人微笑,见莫醉秋穿得单薄,不由责备道:「大雪天的你也不知道多加件衣服,快回房去把棉袍穿上。」
「知道了,师父。」莫醉秋应得爽快,心底却无奈地叹了口气。
这个白衣男子关山雨,年近四旬,至今独身来娶,是断剑小筑的总管,也是将莫醉秋自襁褓中一手抚养长大的人。两人名为师徒,实则亲如父子。
只是随着莫醉秋逐渐长大,对师父敬爱倾慕之余,也慢慢多了点不满——他不想关山雨总把他当不懂事的孩童看待。
他已经与关山雨齐高,可以平视这个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再过一两年,他应该会长得更高……
「咳……」耳边一轮低咳,让莫醉秋回过神来,自然而然地伸手替关山雨轻抚着微颤的背脊顺气。等关山雨咳嗽稍停,他解开包裹,露出株半尺来长的血红灵芝。
「师父,这株千年血灵芝是醉秋这次出行中无意得到的。服了它,师父你的旧伤就能彻底痊愈了。」他把血灵芝送到关山雨面前,对于得灵芝的经过,却一言以蔽之。
断剑小筑立规的第一条,便是严禁盗劫。如果师父知道这灵芝是他从常生帮主手里抢来的,铁定不肯服用。
关山雨接过血灵芝,眼神染上抹惊喜。二十年前他在一场恶战中负了重伤,虽然事后经小筑大夫全力施救,肺部仍大受损伤,每逢阴寒天气就咳喘不止,久成痼疾。多年来也服过不少草药,均收效甚微。
千年血灵芝,向来被医家视为灵丹妙药,或许能令他从此摆脱伤痛的折磨。
关山雨欣慰地抬头,看着莫醉秋,轻笑道:「找到这株血灵芝,辛苦你了。」
跋涉千里,殊死厮杀,又岂是「辛苦」两字可以形容的?然而见到关山雨的笑容,莫醉秋只觉这数月奔波全都有了回报,心头一阵冲动,蓦地弯腰,隔著书案揽住关山雨双肩,低声道:「只要师父高兴,醉秋再辛苦都不怕。」
关山雨被莫醉秋拂到他脸上的头发弄得微痒,不禁莞尔。这孩子,明明个头已快高过他了,却似乎比幼刚更喜欢黏着他撒娇邀宠。他笑着摸了摸青年的头顶,道:「师父知道你是听话,呵呵。快回自己房里添衣服去吧。」
师父,还是老样子,将他当孩子哄……莫醉秋无声苦笑,乖乖地松开了环抱,辞别关山雨,走出书房。
他的卧房也在落照园内。离开几个月,卧房依然窗明几净,显然是关山雨吩咐仆役每天都入内打扫,以备他随时归来。
临走时,床上铺着薄薄的锦褥,此刻都已换成了厚实棉毯,被子也多了一条。红陶荣罐里,照例装满他最爱的龙井茶叶。
莫醉秋心窝一阵发暖,沏起壶茶水,坐到窗边慢慢喝着。
从这个位置恰好可以看到书房,屋外雪光荧荧,几树腊梅枝头结着淡黄蓓蕾,花来开,香已浓,他就安静地坐着,越过书房半开的水格花窗,凝望关山雨的侧影。
这个男人,他从小看到现在,看着关山雨眼角爬上第一丝皱纹,漆黑的鬓角冒出第一缕白发……不知从何时开始,心痛中竟生出了异样情愫。
他想拥抱这自衣男人。某个夜晚,他竟破天荒地做了场春梦,梦见自己搂着师父翻云覆雨,醒来,两腿间湿腻腻的,都是遗落的情欲。
那夜起,莫醉秋便清楚自己已经跌进了万劫不复的深渊。他居然喜欢男人,而且还是待他如慈父的恩师。
这份为世俗礼法所不容的禁忌爱慕,注定不会有结果。莫醉秋经历了最初的惊慌彷徨迷惘后,也就黯然收起一切不该有的非分之想,继续扮演着一个好徒儿。
能天天看到关山雨的容颜,于他,已是莫大的幸福……
暮色逐渐将窗外景致变得模糊不清。门上传来几声剥啄,仆役隔着房门来请莫醉秋用饭,莫醉秋终于抛下愁绪,去书房邀师父一起。
断剑小筑在江湖上名声大,隐隐超脱黑白两道,傲世独立,门人却并不多。除去百余名护院和杂役,剩下的,不过是关山雨师兄弟三人和各自的徒弟。
当然还有断剑小筑的主人七剑君子,然而当莫醉秋随关山雨踏进用饭的「碎剑堂」时,意外地发现正中七剑君子平日专用的那张圆桌空着。
「门主一个月前就闭关参悟心法,恐怕要过了年才会出关。」关山雨向莫醉秋解释了一声,在另一张大圆桌入座。
圆桌已经坐齐人,何放欢也在其中,见关莫师徒两人连袂来到,他目光更显阴郁。
坐在关山雨身边的男子四十来岁,方面大耳,相貌威严,嗓音十分地洪亮。「醉秋,你这次外出几个月,也不托人给大伙报个平安,太不懂事。」
这男子是关山雨的师兄葛山风,执掌断剑小筑内的奖惩赏罚,最是不苟言笑。
莫醉秋对这葛师伯也有些敬畏,刚要请罪,关山雨已抢先微笑道:「葛师兄,年轻人玩心重,你就别太责怪醉秋。再说这孩子还给我带回株千年血灵芝,就算将功补过吧。」葛山风见关山雨出面维护自家徒儿,不便再越俎代庖训斥莫醉秋,点了下头不再多言。
旁边另一个儒生模样的中年人而露惊喜道:「有了血灵芝,关师兄你的旧疾有望治愈了。不知这珍稀之物,醉秋是从哪里得来的?」厅上诸人的目光,顿时全都聚集到了莫醉秋的脸上。
他轻咳一声,搬出了归途中早已想好的说辞。说是自己无意间救了个负伤的江湖客,那人伤愈后为表谢意,便将随身携带的血灵芝送给了他。
诸人都替关山雨高兴。
一个圆脸少女更拍手笑道:「还是醉秋师兄厉害,每次出门都有好东西带回来。对了,师兄,这次你有没有给我带什么有趣的小玩意儿啊?」
「东儿,女孩子家,别这么咋呼。」那中年儒生责备若少女,眼里却堪是宠溺。
「知道了,爹。」少女笑嘻嘻地扮个鬼脸。
莫醉秋微微一笑,这少女束东烟,正是他师叔束山雷的掌上明珠。
断剑小筑山字辈的师兄弟三人,只有束山雷娶了妻室生下一女。束东烟自小便深得父亲和师伯师叔的宠爱,又跟几个同辈师兄弟混得熟,与莫醉秋最投契。莫醉秋是孤儿,也将这落落大方的师妹当亲妹子看待,但凡外出游玩,总会带些小礼物给束东烟。
今次自然也不例外。他拿出个雕刻精致的小木盒递给束东烟。「东烟妹子,给妳的。」
「不会是胭腊香粉吧?醉秋师兄,你知道我最不喜欢那些东西……」束东烟边说边打开木盒盖子,里面倏忽弹起个三、四寸高的小木人,衣冠鞋袜一应俱全,于里握了把木制小剑,在盒中不停旋转,还有板有眼地舞着剑。
束东烟直叫有趣,欢欢喜喜地收下木盒,道:「师兄,你从哪买来这么稀奇古怪的玩意啊?」
「货郎走卖的东西。东烟妹子要是喜欢这样的小玩意儿,以后我再多买几个给妳。」莫醉秋笑了笑,这木盒可是出自侠盗叶昭然的妙手,寻常集市上哪里买得到?不过要是实说,葛山风肯定又会指责他跟江湖宵小结交。
仆役已陆续上齐了饭菜。
众人边用饭,边商量着年关的诸般安排。七剑君子仍在闭关,关山雨便提议不妨一切从简,等门主功成出关后再好生庆祝。
莫醉秋听着众人热切的讨论,却压根没往心里去,他的全副心思,始终只停留在间或轻咳的关山甫雨身上。
等师父服用了血灵芝,从今往后,都不用再受痼疾折磨了。
他凝视着关山雨,而饭菜飘起的热气后,何放欢却面无表情地盯着莫醉秋,目光冷绝。
连续几个大晴天,青砖瓦上的积雪都化成清水,顺着屋檐下逐渐融化的冰棱滴落。小筑外的默林也被雪水催开了花蕾,晴香流淌,沁人心脾。
莫醉秋刚练了几路剑法,就听到落照园外不少人匆匆行走,异常慌乱,不由收了剑势。
「外面出了什么事?」关山雨也听到了动静,打开书房大门。
师徒两人微凝神,顺风隐约听见有人在低声议论著「死人了」,两人均是一凛,快步踏出落照园。
奠醉秋顺手拉住个经过身边的护院问道:「什么人死了?」
那人摇头,「不清楚啊,听说是昨天进城采办年货的人。」
奠醉秋一怔,见关山雨白衣飘然,已走在了前面,他赶紧放开那护院,加快步伐跟了上去。
师徒俩赶到大厅前,四下已经围满了人。淡淡的血腥味,就从青砖地上的大张草席下逸出,刺激着众人的鼻子。
看到关山雨走近,葛山风一抬下颔,他身边两名弟子会意,立即掀开了草席。
五具尸体整齐地躺在地上,四个家丁,一个护院,五人身上的衣衫都十分干净,没有跟人搏斗过的痕迹。
致命的伤口就在喉头,小小的创口,只余一点深红。出手的人,甚至连半分多余的力气也不屑花。
「一剑毙命。」葛山风耸高眉骨,吐出口长气,在四周冰凉的空气里立时化开白雾。他俯视着五人尸身,冷然道:「已经多年没人敢挑衅断剑小筑。」
关山雨仔细检视过尸体的伤口,才沉吟道:「尸体是怎么发现的?」
葛山风的弟子中有个面皮白净地道:「这五个人昨天驾了马车去城里办年货,刚才马车回到大门外,座驾上却没人。弟子觉得奇怪,进车厢坐望了下,结果就看到他们五个人的尸体。」他想到当时乍见死尸的情形,脸色变得更白了。
「这人出剑犀利,武功极高,按说就算是上门寻衅挑战,也不至于自贬身分对几个家丁痛下杀手。」关山雨不解地蹙起眉,「再说小筑近年来也没和哪门派结下深仇大恨,这真是奇了。」
葛山风摇头,足尖轻挑那护院尸体,将尸体翻了个身,背部朝上。
「关师弟,你看。」
两行已干涸发黑的血字,写在尸身背心的衣衫上——
与祭神蜂为敌者 灭汝满门
莫醉秋手脚遽然僵冷,瞳孔急缩,惊怵中总算还不失清醒,咬紧牙关,封住了自己险些发出的惊呼。抢夺血灵芝时,他已经极尽小心,乔装改扮,弃剑改刀,自信并没有留下任何破绽,却没想到寻仇者竟然来得如此之快。
他这回,闯下了弥天大祸。
葛山风师兄弟三人还在揣测凶手上门的缘由,莫醉秋的头脑间则乱哄哄地作响,全然没听清楚众人在说些什么,直到胳膊被人拍了一下,他才猛地惊醒。
「醉秋师兄,你脸色好差,不舒服么?」束东烟关心地问。
「我没事。」发现关山雨担忧询问的目光已因为束东烟那句话转了过来,莫醉秋勉强挤出个笑容,忽然看见一个人从小筑大门外沿着青石板路倒退着一步步向众人走来。
那人劲装黑巾,腰悬长剑,右手搭在剑柄上,正是今天值守门户的护院之一。他倒退得非常缓慢,周身还不断地打着颤,彷佛前方有什么恐怖之极的景象。
「你怎么回事?」白净面皮的弟子皱着眉头上前,轻轻一拍那护院的肩膀,那人蓦地仰面朝天,向后直挺挺地摔倒。
众人齐声惊呼,这才发现那护院的喉头同样多了点深红,兀自汩汩冒着血沫,双眼像死鱼般鼓出,气息已绝。
这人,尚未来得及拔剑出鞘,便已被人一剑穿喉夺走了性命。
无言的惶恐,宛如千钧大石压得年轻弟子们透不过气来。厅前死寂,关山雨师兄弟三人的神情也凝重万分,知道断剑小筑此番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劲敌。
束东烟终究是女儿家,初次见到这许多熟人的尸体横在跟前,又气又怕,拉起束山雷的衣袖刚叫了声爹,小筑高墙外陡然响起声令人毛骨悚然的凄厉惨叫。
一人「呼」地从墙头飞了进来,在场弟子们急忙拔剑,那人却已经砰然落地,溅开一蓬迷蒙血雨。是值守大门的另一名护院,胸腔被开了个大洞,鲜血肠子流了满地。
束东烟和好几个胆小的男弟子见此惨状,当场干呕起来。
关山雨这时反而沉静下来,命人抬走几具尸体后疾声道:「葛师兄,请你立刻带领弟子和两组护院严守门主闭关之处,绝不能让任何人惊扰门主。束师弟,余下的人手就由你来安排巡守。
「放欢,你去崔大夫那里,请他尽快配制些解毒药剂以备不时之需,小筑里的几处水源也交给你看管,切勿让敌人在水中投毒。醉秋,你去关照所有仆役,从此刻起,谁也不准擅自离开小筑,免得落了单遭敌人毒手。」
众人一一领命。
莫醉秋魂不守合地离开了大厅,往仆役的居所走去。
何放欢一直冷眼看着他,也不紧不慢跟在莫醉秋身后,等行到小筑僻静处,何放欢才冷笑道:「莫师弟,你今天是怎么了?整个人都心不在焉的。」
奠醉秋心头正乱得不可开交,根本无暇理会。
何放欢听不到他答话,阴沉地瞥了莫醉秋一眼,扭头自言自语地道:「断剑小筑跟祭神峰向来井水不犯河水。莫师弟你说,小筑坐谁会招惹上祭神峰的人,惹来大祸?」
他并没有看莫醉秋,可莫醉秋只觉芒刺在背,浑身不自在,强自一笑:「师兄,我要赶去知会仆役,就不跟师兄多聊了。」快走两步甩开何放欢,兀自听到何放欢几声刺耳的低哼。
秘密被窥破的慌乱瞬间占据了心胸,莫醉秋接连做了几个深呼吸,踏进仆役起居处。
那几个被杀的家丁和护院中,有的已有妻儿,得知死讯后,那几家亲人哭得肝肠寸断,而其余的仆役听说小筑出了此等大变故,也都凄惶不已。
莫醉秋目睹众人愤懑悲恸惶惑的神色,胸口更是堵得发慌,片刻也无法再在这笼罩着愁云惨雾的地方逗留下去,更无颜而对那几个死者的亲属,匆匆返身离去。
回到落照园后,莫醉秋将自己锁在房内,足足发了半天呆,呻吟一声,双手抱头,颓然坐到书案边。
一切,快到令他措手不及。
抢夺血灵芝前,他不是没考虑过自己招惹的是武林中人谈虎色变的大魔头,也曾想过是否该将护送血灵芝的常生帮徒众全数杀人灭口,可思量再三,莫醉秋终究打消了这念头。
他可以为师父关山雨舍生忘死,哪怕用自己的性命来换血灵芝也绝不会皱一下眉头,但要他为了夺宝而杀死众多无辜者,做不到。然而眼下,他仍是替小筑中人带来了灭顶之灾。
方才见识过敌人毒辣狠绝的出手后,莫醉秋自知小筑除了师父等寥寥数人,无人能招架得住,门主又尚在闭关修习,非但不能迎战,还需分走大部分人手护法。
现在祭神峰的人还没有大举进攻,多半是因为不知道七剑君子正在闭关,有所顾忌,所以才拿那几个家丁和护院开刀,一来示威,二来也为打探虚实。可用不了多久,祭神峰的人一定会倾尽全力攻打断剑小筑。
他越想越是混乱,倏然听到房门上有人轻敲了两声。「醉秋,你可在房内?」
「师父。」莫醉秋连忙收拾起心情,打开房门。
斜阳半掩飞檐,残雪灰白,映得日光越发靡艳胜血。关山雨就站在屋檐下,手里捧若个青花炖盅。
「我先前见你气色不太好,让厨房炖了盅参须枸杞鹌鹑汤给你安神。」关山雨走进屋,揭开炖盅盖子,一股清甜香味即刻随热气飘出。
莫醉秋低头看着这盅汤,眼窝情难自己地逐渐酸涩胀痛起来,听到关山雨在催他趁热快喝,莫醉秋终是坐下,慢慢喝着汤水。
咽下最后一口,他神智间一片清明,平静地问坐在他对而的关山雨:「师父,那株血灵芝,你服了么?」
关山雨点头,却又叹了口气,略带懊悔地道;「要是早知道会有强敌上门寻仇,我就该留着血灵芝。到时混战一起,小筑弟子难免死伤,血灵芝正能派上大用场。」
他这师父,总是事事先为旁人着想,却不懂为自己打算。今后他不在了,谁来关心师父……
莫醉秋胸臆忍不住隐隐生痛,最终强逼自己绽开个微笑:「服了就好。那是醉秋送给师父的。师父倘若把血灵芝让给别人服用了,醉秋死也不瞑目。」
「什么死不死的,别胡思乱想。」
关山雨不悦地打断葜醉秋,却见莫醉秋苦笑着摇头,起身跪在他面前。
关山雨愕然道:「醉秋,你这是干什么?」
莫醉秋凝睇关山雨,轻声道:「醉秋不敢再欺瞒师父。那株血灵芝其实是常生帮送给祭神峰丰人的寿礼,被弟子半路劫下的。」
关山雨目中的诧异已化作震惊,面色铁青。良久,他才从牙缝里挤出声音:「醉秋,你说什么胡话?」
「弟子现在说的,句句都是实话。」莫醉秋坦然挺起胸膛,「是弟子闯下大祸,连累师门,罪该万死。醉秋这就去小筑外向祭神峰的人请罪,要杀要剐任他们处置。请恕醉秋不肖,日后不能再侍奉师父——」
下面的话还没说完,耳边响起关山雨饱含伤心失望的怒叱:「畜生!」
一股强劲掌风当胸袭来。莫醉秋半点也不想躲避,被关山雨这掌正中胸口。整个人登时如被大铁锤狠狠砸了一下,离地飞起,背心撞倒一扇门板后又飞出丈许,才跌落地面,浑身筋骨欲折。
他挣扎着支起上半身,喉头直泛腥甜,呕出一大口鲜血。
「啊!」
何放欢刚在崔大夫处叮嘱完事情,又检视过小筑水源无异样,回来向师父复命,刚踏进落照园见此情形,不觉一愣。
记忆里,师父从来没有像此刻这般震怒过。
莫醉秋喘息着仰起头,看着走到身前的关山雨,哀求道:「师父你别生气,醉秋会以死谢罪,给小筑枉死之人偿命。」
关山雨周身连同声音都在颤抖,痛心疾首到极点。「你死了,那些人难道就能活过来?醉秋,这二十年来,师父都是怎么教诲你的?谁教你恃强凌弱、夺人财物的?我一直以为你最听话懂事,你说血灵芝是别人送你的,师父也信你,你却撒这大谎来骗我!」
莫醉秋早就知道自己说破真相后,师父必定勃然大怒,他忍住咽喉深处翻腾的气血,无地自容地低下头,不敢再面对关山雨。
关山雨也因激动不停地喘气,半晌终于平复,眼里愤慨渐退,代之而起的是浓浓的悲哀,缓慢举高了右掌。
昏暗暮色里,掌心和他的面庞一样,泛着骇人青气。
「醉秋,你落到祭神蜂人的手中,一定死无葬身之地。左右是死,就让师父送你归天吧。」男人声音在发颤,神情却决绝,掌心一出,朝莫醉秋的天灵击落。
掌风当头逼近,莫醉秋闭上眼眸,心头宁静异常,甚至还掠过一丝解脱的欢喜——能死在自己最爱慕的人手里,也算不枉此生。唯独遗憾的是,他永远也没机会向师父吐露心意……
「师父,您不能杀他!」关山雨的手掌离莫醉秋不过半尺距离时,何放欢突然高喊一声,纵身疾跃,出手牢牢抓住了关山雨的胳膊,冷静地道:「您杀了莫师弟,可就不能向祭神峰的人交代了。就算交出莫师弟的尸体,死无对证,祭神峰的人也未必肯相信劫血灵芝的事只是莫师弟一人所为,跟断剑小筑其它人无关。」
关山雨呆了片刻,手掌垂落,往园中的石凳上一坐,神色凄历。
何放欢这才慢慢放开双手,叫进几个护院,命他们速去请葛山风和束山雷两人。
第二章
葛束两人得讯赶来落照园时,夜幕已完全降临,屋檐下点亮了几盏大红气死风灯,照着园内诸人的面容,明暗交错。
两人起初还不知道出了什么大事,听何放欢禀明后,齐齐变色。
束山雷在师兄弟三人的弟子中,素来最器重悟性极高的莫醉秋,难以置信地追问关山雨道:「关师兄,放欢说的可是实情?」
关山雨面色惨白,紧闭着嘴不吭声。
却是莫醉秋低声道:「所有祸事都因我而起,醉秋会还断剑小筑一个清静。」他转向关山雨,恭敬地磕了三个响头,勉力站起身,摇晃着向落照园外走去。
「站住!」一声低喝蓦然从莫醉秋身后传来,却不是他内心暗自期待的那个人的声音。
葛山风方正的国字脸上毫无表情,冷冷问道:「莫醉秋,小筑庄规第一条是什么?说给大伙听。」
莫醉秋脚步倏停,双手在袖中捏紧又松开,涩然道:「凡小筑门人严禁盗劫……」
「违者该如何处置?」葛山风紧逼不舍。
莫醉秋背对众人,咬着牙,最终惨然一笑,解下自己腰问的佩剑,倒转剑柄,旋身盒给转山风。
葛山风轻轻抖落剑鞘,翻腕扬剑,迅如电闪,直奔莫醉秋右手。猩红飞溅的血珠,瞬间染红了莫醉秋立身之处的泥土。
那一剑,挑断了莫醉秋右腕手筋。
莫醉秋的脸,已经全然失去了血色,可他依旧强逼自己挺直背脊,只因处罚并末结束。断剑小筑对触犯庄规第一条的门人,便是断其手脚筋,追回武功,从此逐出师门。
滴血的剑尖移向了莫醉秋的左手。
葛山风正要动手,一直坐在石凳上呆若木鸡的关山雨遽然弹起,夺过葛山风手里的剑。
「关师弟你——」葛山风诧然,却见关山雨挥剑划过莫醉秋左腕,鲜血霎时涌出,将莫醉秋的左袖亦濡湿。
莫醉秋嘴唇动了两动,再也抵挡不住大量失血的眩晕,一头裁倒,被关山雨疾伸出的手扶住。
男人抛掉了剑,紧紧搂住莫醉秋,沙哑着嗓子道:「葛师兄,养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醉秋犯下大错。也是我这做师父的没有教好他。真要罚,该连我也一起罚。断他双手手筋,已够了。葛师兄如果还要行刑,就挑我的脚筋。」
葛山风和束山雷相顾对望,均无奈摇头。小筑坐没人会比他们两人更清楚,关山雨对莫醉秋的疼爱有多深。
莫醉秋的父母是关山雨年轻时闯荡江湖结识的一对侠侣,遭仇家追杀双双遇难。关山雨只来得及救出刚出世的婴儿,却救不了莫醉秋的双亲。多年来,关山雨始终耿耿于怀,心存愧疚,几乎把所有的心思都花在养育莫醉秋之上。
亲手挑断莫醉秋左腕手筋,关山雨心头的痛楚,绝不亚于莫醉秋。
葛束两人不想再刺激关山雨,缄口不语,等了一阵子,见关山雨仍搂着已经晕厥过去的莫醉秋不肯松手。
葛山风长叹一声道:「关师弟,先叫崔大夫来给醉秋止血包扎伤口吧。等明天他能走动了,再叫他离开断剑小筑。」
他执法向来铁面无私,但面对失魂落魄的关山雨,实在无法继续对莫醉秋行刑,更何况在场诸人都心知肚明,莫醉秋明日出了断剑小筑,便只有死路一条。
「你还不快去请崔大夫?」束山雷催促何放欢。
何放欢嘴角肌肉抽搐了一下,却什么也没说,快步走出落照园。
葛山风还想再劝慰关山雨几句,束山雷朝他暗中摇了摇手,两人连袂离去。
莫醉秋昏迷中连做了好几个噩梦,最终被伤口传来的阵阵剧痛疼醒。睁开冷汗涔涔的眼帘,一灯幽暗,又回到了自己的卧房内。
双手脉门处被包扎得很严实,他只望了一眼就移开目光,眼前反复晃动着的,尽是之前关山雨挥出的那一剑。
师父,定是对他失望透顶,才会亲自动手施刑……这样也好,等他死在祭神峰的人的剑下后,师父也不会为他这劣徒太过伤心。
莫醉秋想笑,挤出喉咙的,只有几声嘶哑的哽咽。
窗纸逐渐透出寂寥的青白色,黎明的先兆。
莫醉秋知道,他的生命也随着新的一天地到来即将走到尽头。他慢慢地从床上坐直了身体。
房门忽地开了,关山雨缓步走进,手上还拿着身干净衣衫。
男人眼窝青影重重,显然彻夜未眠。他走到莫醉秋身边,一言不发,替莫醉秋脱掉沾满了血迹的农服,换上新衣。
莫醉秋怔怔地坐在床沿,任由关山雨摆布。想起自己儿时穿衣梳头,也都是关山雨一手包办,一如眼下的温柔,突然问心痛如纹,唤了声师父后,鼻头一酸,再也说不出话来。
关山雨仍旧不出声,为莫醉秋系好衣带才直起腰,倏忽伸指疾点,封住了莫醉秋的哑穴。
莫醉秋错愕问,「膻中」、「气海」两处要穴一麻,也被封住,关山雨更不停手。又接连点了莫醉秋双腿几处大穴,将动弹不得的莫醉秋抱起,走出落照园。
外面天空已泛出些许鱼肚白,除却寥寥几声清脆鸟啼,天地一片寂静。
落照园位于小筑北端,再走几十步,就是围墙。黎明时分反而是人警觉性最低最易松懈的时刻,墙角数名护院值守整夜后,都疲态毕露,睡眼惺忪,打着呵欠交错而过,各自走往两头巡视。
关山雨等护院都走远了,抱着莫醉秋提气跃过墙头,落地一辨方向,朝那片茂密的默林发足疾奔。
莫醉秋至此,已醒悟到关山雨是想擅自送他离开断剑小筑,放他生路。他想叫关山雨停止这举动,却口不能言。他竭力导气归元,试图冲开被封的穴位,越急越是无法凝聚流敞的真气。
几点飘香细碎的梅花雪,被关山雨奔行间掠起的风刮落枝头,沾上莫醉秋的脸庞,彻骨的凉。
关山雨一直奔进默林深处,终于止住脚步,游目四顾找了株枝叶最繁茂的梅树,将莫醉秋放下,背靠树根而坐。
他侧首,避开了莫醉秋的目光,把一个木瓶放进莫醉秋怀里,低声逆:「瓶里是伤药。醉秋,师父从来都没打过你,昨天师父气过了头,才会打你那掌。你别恨师父。」
「……」莫醉秋张大了嘴,想大喊,可还是发不出半点声音,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关山雨转身,离他而去。
每一步,关山雨都走得很缓慢,却丝毫没有犹豫。「血灵芝是我服用的,我会跟祭神蜂的人做个了断。醉秋,师父点的穴两个时辰后就会解开,你以后就离开江南,不论听到断剑小筑任何消息,都别再回来。」
莫醉秋的呼吸已快停顿,和关山雨共同生活了二十年,他当然听得出关山雨这番话简直像在交代后事了。师父分明是要为他顶罪。
他千辛万苦夺来血灵芝,绝不是想让关山雨因此丧生!莫醉秋惊急之下,好不容易才积攒起来的那点真气运岔了经络,像把烧红的刀子插在心口痛彻肺腑。
关山筒的叮咛仍清晰无比地传八他耳中。
「醉秋,你如果还当我是你师父,今生都不许再踏入断剑小筑半步,也不准向祭神峰的人寻仇。否则,师父死也不会原谅你。」
长长地一声叹息后,关山雨步伐骤快,白衣飘扬,走出了默林,留在莫醉秋眼瞳里的背影孤寂决然,最终消逝在清晨袅绕弥漫的雾气中。
关山雨从高墙上方跃回小筑,慢慢往落照园走。
白发苍苍的青衣老仆手执芦花笤帚,正在小径上打扫枯枝落叶。
关山雨叫了声「九叔」,绕过老仆继续向前走,陡然听到背后一声苍老的咳嗽。
「你偷偷把醉秋那孩子送走了,可就要连累小筑上下一百三十一口人。唉,不对不对,昨天被杀了七人,只剩下一百二十四人了。」
关山雨心神大震,转过身,瞳孔已不由自主缩小,重新审视起这个小筑年纪最大的仆役。
九叔佝偻着腰背,仍在认真地扣扫小径,天地之间,只有笤帚带起的唰唰轻响。
关山雨沉默片刻,才平静无起伏地道:「九叔,醉秋是我的命根子。即使战死,我也不愿让他受半分伤害。」
老仆叹气,扫着落叶走远了。
关山雨回到自己房中,从墙壁上取下一柄鞘身朴实无装饰的长剑,缓缓拔出。一泓剑光如秋水,照亮了他清俊的眉限。
剑刃上,凝结着一抹血迹。因为年月久远,血迹已经变成深褐色。关山雨伸指轻轻抚过这道血痕,最终抛下剑鞘,跨出落照园,朝断剑小筑的正门方向走去。
何放欢的卧房也在园内,他刚起身,看见关山雨提着剑经过,诧异地道:「师父,您这是要去哪里?」
关山雨没理会何放欢,径自前行,途中遇到不少巡逻的护院向他问安,他都恍若未闻,一路走到小筑紧闭的黑漆大门前。
一剑,劈断了粗实的门闩,两扇沉重陈旧的太门被激扬的剑气推得咿呀作响,向外大开。
凛冽冬风,顺势直贯入内,吹得关山雨的头发和衣袂狂乱飞舞。
他迎风走到门外空旷处,气沉丹田,让声音传遍冬日清晨的冰凉空气。「千年血灵芝是我关山雨所劫,祭神峰的人若要寻仇,只管冲关某来,勿迁怒无辜。」
「师父您——」紧随关山雨身后的何放欢面色大变。
几声清俏讥笑凭空划过,一团黄影裹着森寒剑气从道旁林木后飞快飘近,直扑关山雨。
「铮」一声,清亮若风啸龙吟。关山雨横剑喉前,不偏不倚挡住了刺向他咽喉的省亮剑尖。
狙击者,是个高挺秀丽的黄衣女子。一剑被挡,她冷笑旋身,抽出了悬挂腰际的另一柄剑,双剑翻飞幻起千重光影,将关山雨和她自己都湮没在漫天剑华之中。
何放欢惊怒交迸,对闻声赶来的护院喝道:「快助关总管杀敌!」
「是!」护院齐声应和,各执兵刃冲上前,却压根看不清那两人的身影,更不知该从何帮起。
忙乱问突然又多了个陌生的女子嗤笑声:「断剑小筑原来就是靠群殴名扬天下啊,哈哈……」
一个头垂双嚣的少女,同样身穿黄衣,握剑跃至护院们而前,傲气凌人地对众人抬高了下颔。「你,跟本不配跟旬兰姐姐过招,就让我来陪你们练几招。」
众人大怒,昨天叉见识过祭神峰的人残杀小筑家丁和护院的凶残手段,不敢小觑这看似天真烂漫的少女,呐喊着向少女冲去。
少女身法轻灵如风,在众人兵刃间飘忽游走,时不时刺上一剑,护院虽然人多势众,竟奈何不了这少女,渐落下风。
何放欢见己方形势不妙,自己又插不上手相助关山雨,便疾奔回小筑去搬救兵。
「什么?关师兄他居然为醉秋顶罪去了?」束山雷正在自己屋内和弟子议事,没听何放欢说完,就提剑领着弟子冲出去助阵。
何放敢想了想,转身又奔进落照园。即使事后会遭师父责骂,他也要把那个真凶揪去领死。
「莫师弟,你要是还有点良心,就别躲在这里让师父替你受过,你……」他边说边推开莫醉秋的房门,却见床上被褥凌乱,哪有莫醉秋的人影。
何放欢先惊后怒。莫醉秋伤得极重,凭一人之力决计逃不走,一定是师父,把莫醉秋送击了别处!
从小到大,他就知道,师父最疼爱的,只有莫醉秋……
何放欢眉眼冷冷地,蓦然大步离开了落照园,召集起附近的一众护院。「跟我去把莫醉秋找出来!」
兵器破空和撞击声随风飘远,传到默林深处已是隐隐约约。
莫醉秋一直在归纳乱窜的气息,全力冲穴,听到打斗声,他知道一定是师父跟祭神峰的人挑上了,心神大乱,脚口一阵剧烈刺痛,再也压制不住翻涌的真气,连吐几口鲜血,将新换上的衣衫前襟又弄脏了。
几声清越又缥缈的古筝毫无预兆地在默林中响起,虽然只是数个单音,入耳却极为舒缓。莫醉秋无从辨认那古筝声究竟来自哪个方向,只觉体内真气本已不受控制四处乱撞,如今却随着古筝声慢慢地平复下来。
事到如今,他再着急懊悔都于事无补,只有设法尽快解穴,赶回小筑以死谢罪,平息这场祸乱。他闭目,屏除杂念,引导内息冲击双腿被封的穴道。
筝声犹自忽近忽远,莫醉秋心境逐渐一团空明,左腿受制处在真气不断游走下开始发热,莫醉秋微喜,更聚气凝神,将所有内息都引到了那处要穴。左脚终于微微动了一下,他急切地想站起来,身体却仍不听使唤。
倏地,一阵纷杂的脚步声闯入默林,踏碎了幽雅飘忽的筝音。
莫醉秋转头,看清来人竟是何放欢和十多名护院。
「莫师弟,我就说怎么到处找不到你呢!果然是躲在这里。」何放欢面带杀气,率众走向莫醉秋。「你可真有能耐,居然哄得师父袒护你,放走你不算,还为你背黑锅。」
听不到莫醉秋回答,他更把莫醉秋的沉默当成了示威,眉问闪过几丝阴霾,缓缓拔剑出鞘,冷然道:「跟我回去,不然休怪我剑下无情。」
莫醉秋正巴不得早点回去断剑小筑,根本不想反抗,再则身不能动,想反抗也无能为力。
何放欢逼近梅树,见莫醉秋仍不动弹也不出声,他微觉诧异,怕莫醉秋使诈,心念一转,陡然挥剑在莫醉秋右腿上划了道深长口子。
鲜血立时溅上四周的树身、花叶。
莫醉秋脸容扭曲,左腿动了动,终究无法动弹。
何放欢双眼微微瞪起,终于发现莫醉秋是给人封住了穴道。他嘴角不禁勾起一缕冷笑,将尚在滴血的剑尖移向莫醉秋右脚上方。
「莫师弟,按门规本该断你四肢筋脉。师父心疼你护若你,我这做师兄的可不能让师父因你而蒙羞。师父下不了手,就该由我代劳。」
手一沉,冰寒剑尖已经刺进了莫醉秋的裤脚。
面对何放欢得意而怨毒的目光,莫醉秋一颗心彻底沉了下去。早知道师兄对他成见极深,可从没想到,何放欢对他的敌意已到了丝毫不加掩饰的地步。
何放欢手腕微翻,正要挑断莫醉秋右脚脚筋,眼角蓦然飞过一点阴影,撞上他的剑身。一股大力登时震得他手腕发麻,佩剑脱手飞出丈许才落地。
打落他佩剑的,是兀自黏在剑身上的一朵梅花,淡淡的鹅黄,娇弱如江南少女。然而何放欢和身后护院们的脸色,全都变成惨白。
「是哪位高人?」何放欢强做镇定,向着四周的空旷发问。
悠扬的古筝声近了众人,男子的声音越过筝音,冰冷优雅。「出去!莫弄脏了这片默林。」
这次,众人终是找到了声音来源,骇然望向前方。
灰色的衣,灰色的发,只是一个背影,却似亘古起就已经站立在默林间,几瓣沾雪的梅瓣,从枝头飘零而落,拂过男人灰色长发,被男人修长有力的手指轻轻拈起。
一花一世界。男人缓慢地转身,一双悠远深情的眸,仍凝望着指尖梅瓣,彷佛那是世间唯一值得他眷恋的所在。
男子身后,还恭敬地跟着个其貌不扬的黄衣人,垂眉敛目,怀抱一架木色陈暗的古筝,服饰跟何放欢先前见过的那两个黄衣女子极为相似,显然是灰发男子的仆从之流。
这灰发男子,十之八九就是祭神峰此次攻打断剑小筑的主将。
何放欢想通此悼后,背脊冷汗涔涔,衣衫尽湿。「你是祭神峰的人?」
话音刚落,他眼前黄影微闪,还没看清楚,脸颊上已经被人掴了记耳光,半边脸顷刻间肿得老高,火辣辣地作痛。
那黄衣仆从身形一晃,回到了原地,依旧低着头,一副拘谨木讷的下人模样,说出的话却骄傲无比。「尊主而前,哪容你这小辈出言不逊。叫你们门主七剑君子别再做缩头乌龟,出来会一会我家尊主。」
何放欢心惊胆颤,如果他听得没错,这灰发男子应当就是师祭神。
他这莫师弟做的好事,居然将师祭神这大魔头也引上门来了。何放欢怨毒地对面色惨白的莫醉秋瞪了一眼,喝令众护院上前围攻两人,自己足底却用劲疾跃,身如离弦之箭向林外急退。
面对护院手中高擎的刀剑,灰发男子视若无睹,连眉毛也没稍动分毫。
那黄衣仆从霍然抬起头,冷笑一声,右手五指扣上古筝琴弦,指尖弹拨问几声清越高亢的筝音裂金穿石,令众人胸口如遭重击。几个内力修为较弱的护院竟当场晕厥,眼耳口鼻间渗出丝丝鲜血。剩下的人无不面目失色,哪敢恋战,抬了昏迷的同伴转身飞逃。
灰发男子根本不理会众人来去,只是轻耸眉骨,淡然道:「别脏了梅花。」
黄衣琴仆顿时面露惶恐。恭谨地应了声「是」,右手一拨琴弦,数道无形劲气随即射出,尖啸破空,直追奔逃中的众人。
几个落在后而的护院被劲气撞个正着,背脊猛一抽搐后摔倒在地,再无动静。
琴仆五指轻旋,冉次勾起了琴弦。
「住、住手!」莫醉秋一直在聚气冲穴,此刻终于冲开了哑穴,顾不得胸口气血仍在涌动,嘶声大喊,试图阻止琴仆再对众人痛下杀手。「血灵芝是我抢的,跟我同门无关,请阁下不要滥杀无辜。」心急之下,连呕几大口血水。
那琴仆微怔,松弦,望向莫醉秋。虽是仆从,目光却锋芒如电,犀利逼人,俨然一代宗师。
莫醉秋也回望着琴仆,毫不退缩。
两人对视之际,护院已经匆忙逃离,仅留下几具尸体,将清幽默林染上了几分杀伐血气。
灰发男子的视线终是缓缓地从指尖梅瓣抬离,淡然掠过莫醉秋,落在了枝头的碎雪寒梅上。
他没有出声,琴仆自然不敢僭越,垂手肃立,等着主人示下如何发落那夺宝之人。
见这太魔头一言不发,莫醉秋更是绷紧了心神,猜不透师祭神在想什么,他心头惶惑更盛,颤声道:「一人做事一人当,我愿听凭尊主处置,还请尊主放过不相干的人。」
「……你可知道,本座会如何处置你?」灰发男子终于如莫醉秋所愿垂下目光,冰冷优雅的声音里竟然带着丝笑意,听在莫醉秋耳中,却是以令他血液冻结。
他毫不怀疑,自己落在这江湖中人闻风丧胆的魔头手里,必将尝遍各种难以想象的酷刑折磨。
看到青年本就因失血苍白的脸庞越发没了血色,师祭种反而微笑了。问:「血灵芝呢?」
莫醉秋咬着牙,他绝不能把师父牵扯进来,心一横道:「已经被我吃了。」
师祭神脸上的微笑蓦然消失,代之而起的无形压力重如山岳,逼得莫醉秋几乎无法呼吸。
就当他觉得自己快要在男人悠远又充满压迫感的注视下窒息时,师祭神重新又露出抹高深莫测的微笑,映着身后轻旋飘落的花叶,出奇的淡泊,却又彷佛看透了世情。
「真的?」
莫醉秋硬着头皮点头。
男人不再追问,垂眸再度望着指尖梅瓣。声音温柔得近乎呓语,似乎是怕惊动了那瓣沾雪的梅花。「希望你并没有欺瞒本座。」
他轻笑松手,梅瓣飘然坠落,鹅黄的颜色在空中便逐渐发暗、变深。待落地,已成死灰。风过,散飞无痕。唯有灰色的长发和衣袂凛然飘于天地。
何放欢和侥幸逃生的那几名护院出得默林后,发足便往小筑奔回。
将近大门,他看见师父关山雨和那旬兰仍在缠斗不休。先前围攻那黄衣垂髫少女的弟子已有不少负伤倒地,束山雷剑气激扬,正和少女酣战。
余人想上前助阵,却被四人越来越强烈的剑气逼得近不了身,只能在边上干著急。
两大剑术高手,拼尽全力,竟然也只能与对方两个年轻女子打成平手。要是等那大魔头也加入战局……
何放欢不敢再往下想,焦急地掠向关山雨,大声道:「师父,别再恋战!祭神就在这附近。」
「什么!」关山雨心神大震,稍分心,腿上微凉后一阵刺痛,已中了对方一剑,拉开尺许长一道深陆伤口,白衣染血。
旬兰冷笑着,双剑回旋飞舞幻起帅波剑影,乘胜追击。
关山雨腿脚不便,一时左支右绌,险象环生。
旁边束山雷试图过去替关山雨解围,却甩不脱那黄衣垂髫少女轮番杀招,心中忍不住暗自叫苦。原本还想吩咐护院速去门主闭关处,请正在为门主把关的葛山风来相助,但听说师祭神也在附近,他哪里还敢让葛山风离开门主。
他和关山雨纵然战死,也决计不能让敌手扰了门主修习。
见关山雨遇险,何放欢脸色大变,明知自己的武功和那旬兰相差悬殊,还是咬了咬牙,捡起一名护院掉在地上的佩剑,挥剑朝关旬两人冲去。
离旬兰尚有数尺之遥,刺骨的无形剑气已经席卷而来,隐隐激得他遍体肌肤生寒。
「放欢,走开!」关山雨挡开了旬兰当胸刺来的一剑,百忙中急道:「你不是她的对手,别过来。」
「想送死,就来吧!」旬兰用眼角余光轻蔑地瞥了眼何放欢,烈剑舞得更快,如两条灵活无比的雪蛇,将关山雨包围其间。
一招虚晃,引得关山雨下盘一个趔趄,伤腿半跪在地,无力站起。旬兰右手攻势不断,剑光森寒,削向关山雨眉心。
「师父小心!」何放欢惊叫,身体先于意识已挡在关山雨身前。
「哧」的一声,血光飞溅上地面积雪。
「放欢?」眼看着半截剑身没入何放欢的肩寓,关山雨骇然。
两个徒弟,虽然都是从小就跟在他身边长大的,他却一向偏爱乖巧伶俐的莫醉秋,对生性沉默寡言的何放默极为疏远。所以见何放欢居然奋不顾身地以身挡剑,关山雨心头的震惊远远超过了痛惜。
何放欢半边衣衫瞬间被鲜血染红,他面如白纸,再也捏不住佩剑,「当啷」落地。
「不自量力。」旬兰冷哼一声,正想再补上一剑除掉这碍手碍脚的年轻男子,右手腕骨蓦然一紧,被何放欢双手死死扣住,一时问竟无法挣脱。
「不许妳伤我师父。」何放欢声音沙哑,手上的力道却半点也不像个受了重伤的人,反而大得出奇,扣住了旬兰的右腕死不松手。
一旦放手,师父处境就危险了,他也没力气再替关山雨挡第二、第三剑……
旬兰素来守身如玉,从来不容男子近身,此刻被何放欢沾了肌肤,她不禁大怒,本来就冷若冰霜的容颜越发森冷,左手剑起,直往何放欢的双手砍落。
关山雨想救,身形刚跃起一半便不支,又摔了回去。
剑刃几乎已经划破了何放欢的衣袖,一声叹息陡然响起。青布衣、黄麻鞋,白发苍苍的老仆不知何时竟已站在了旬兰身边,手执芦花笤帚,佝偻着腰背,低头扫地他的动作跟往常一样地缓慢从容,彷佛在扫落叶积雪。而旬兰高挺的身影也果真像片巨大的黄叶,被远远地「扫」到了三丈开外。
旬兰半空中一个鹞子翻身,轻巧落地,毫发无伤,原来的轻蔑神色己荡然无存,和周围所有人一样震惊地看着这老仆,连束山雷和黄衣少女也停下了打斗。
九叔依旧慢条斯理地扫着地,头也不抬,伸手朝远处指了指,只吐出一个字:「走!」
旬兰捏着双剑的手紧了下,如此细微的动作却没有逃过九叔的眼睛。老人停下手里活计,仍垂着头,轻描淡写地道:「我从不亲手杀人,别让我破例。」
他的口气平淡得就像在谈论今天纳天气,然而在场的,没有一个人敢怀疑老人所说的话。
旬兰与那黄衣少女知道遇上了前所未见的劲敌,两人再也不敢托大,并肩而立,执剑遥指老人。
「妳们不是我剥手。」九叔摇头叹息着,语调还是和先前一样的平静,杀气却突然百倍、千倍地从他身上散开来。
黄衣少女彷佛受不了无形杀气的逼近,俏脸发白,脚下不由自主地后退半步。
边上的旬兰容色如常,额角却隐约泛起汗光。她平伸半空的双剑也慢慢起了轻微颤动,还越颤越剧烈,起初只是剑尖。最后整个剑身都在嗡嗡鸣响,以一种诡异的弧度弯曲起来。
空中,似乎有两只看不见的手,抓住了她的双剑,并在不断加重力道……
「啪」,几乎同时发出的两声脆响,将周围屏气敛息的人都震回了魂,骇然看着旬兰的双剑从中折断。
旬兰蹬蹬连退数步才在黄衣少女的搀扶下站稳,面如土色——凭她的武功,在老人面前,根本连出手的机会都没有。可祭神峰门下,绝不能容忍落败的耻辱。
她抛下剑柄,夺过黄衣少女手里的剑,正要拼死一搏,风中「铮铮」数响,筝声清扬,几个裂石穿云的单音后,顿转骤急。
这是琴仆在传召她们回去!旬兰不敢耽搁,抽起黄衣少女纵身急跃,投向筝音所在的默林。
小筑弟子见敌人逃离,无不松了口气。相继着扶起死伤者,陆续走回小筑。
关束两人想向九叔道谢,却见老人已恢复了往日那副老态龙钟的模样,弯腰扫着沾满星星点点血迹的残雪走远。
「关师兄,看来得等门主出关后,才能跟门主问清这九叔的底细了。」束山需望着老人的背影,心头震骇仍未平息,又觉汗颜。多年朝夕相见,他们居然都没发觉九叔竟是深藏不露的绝世高人。
关山雨点了点头,转身见何放欢仍站在原地,衣衫上的血迹已经凝结成褐色,他心中五味杂陈,拖着受伤的腿慢慢走过去扶住何放默,低声道:「放欢,今后别再做这种傻事,否则师父这辈子都不会安心。」
何放欢垂下头,没什么血色的脸上浮起点笑容,声音却依然恭谨:「师父遇难,弟子怎么能坐视不理?」他伸手架起关山雨,道:「先回去包扎伤口要紧。师父,我来背您。」
「你……」关山雨还想说什么,但话到嘴边,最终仍是吞了回去。他腿上失血极多,自觉行走不良,就没有推辞。
第三章
两道黄影衣袂带风,飞快掠进默林,琴仆一抹弦,筝音立止。
莫醉秋看清那是两个黄衣女子,双双向师祭神跪拜后,其中年纪稍长的女子恭声道:「尊主召句兰回来,敢问有何吩咐?」
师祭神目光悠然,瞥过她腰问空荡荡的两把剑鞘。「妳和七剑君子交手了?」
「是个扫地的老仆。旬兰没用,不是他的对手。」
扫地老仆?难道是九叔?莫衅愕然然问,师祭神也已侧首,居高临下对莫醉秋微笑:「断剑小筑果然卧虎藏龙,难怪你一个无名小辈,也胆敢仗势与祭神峰为敌,劫走本座的贺礼。」
旬兰惊讶地望了眼莫醉秋,道:「尊主,适才那断剑小筑有个姓关的中年人,自称血灵芝是他劫走的。」
「师父是为了救我才这么说,咳!」莫醉秋一急,气血翻涌,几乎又要吐出血来,强自咽下喉头腥甜的液体,续道:「我吃了血灵芝,愿以命相抵。」
「你的生死,自有本座定夺,由不得你。」师祭神的笑容里,是睥睨天下的无情与倨傲,宽大的灰袖和长发轻拂过寒梅落雪,留下冷冷的一句。「琴松,带他回祭神峰。」
「是。」琴仆一指点中莫醉秋的晕睡穴,提起青年,快步跟上前面的颀长灰影。
寒江连城,春雨清潇,烟波朦胧,掩映若江面一叶朱红轻舟。
莫醉秋坐在后舱狭小的角落里,隔着半卷竹帘凝睇窗外剪不断的阿丝,心头一片茫然。
当天,他与叶昭然就是在这条连城江上劫走了血灵芝,没想到这么快,他便故地重游。这或许,也将是最后一次了吧。
前方,就是祭神峰,他不知道到了祭神蜂后,那灰衣男子会怎么折磨他,不过若能换得小筑同门安然无恙,师父氏命百岁,纵然被师祭种千刀万剐,他也没什么可遗憾。
莫醉秋黯然收回视线,伸出绵软无力的右手,费了好大力气才勉强捏牢筷子,颤抖着挟起面前小案上已经凉掉的饭菜,慢慢吃起来。
双腕上缠绕的还是离开小筑时的布条,一路行来,师祭神都没再在他面前出现过。除了那琴仆每日会给莫醉秋送饭,给他清洗包扎被何放欢刺伤的右腿,船上其余人均对他不闻不问,更别提会为他照料伤势。
莫醉秋骨子坐又是个倔强性子,虽然每天都在受掌伤煎熬,断断续续地咳血,依然硬撑着,不肯在那琴仆面前露出软弱病态招来耻笑。身边虽有关山雨留给他的伤药,他却自暴自弃,不愿服用。
他吃了大半碗饭,胸口又传来熟悉的疼痛,莫醉秋急忙用胳膊堵住即将发出的一轮咳嗽,动作大了些,饭碗被衣袖扫到,掉到舱板上。
「你做什么?」一人压低了嗓门,形随声至,正是琴松。
看到地上破碎的饭碗,琴松原本沉冷的面色稍有缓和。他自从那天在默林中见莫醉秋面对师祭神时仍颇具胆气,倒对这青年有些赏识,收拾干净地面后低声告诫莫醉秋:「尊主在打坐,你安静些。」
莫醉秋这些时日和琴松相处下来,已知此人面冷心热,点了点头,蓦然听到船头晌起一声惊呼,听声音,是那个黄衣少女发出的。
「锦灯,出了什么事?」琴松一凛,飘身掠出后舱。
一具黄衫破烂的男子尸体,被旬兰和黄衣少女合力从江中打捞上来,放到船头甲板上。
尸身已浸得浮肿发胀,头颅被利器从天灵直劈而下,一张脸左右裂成两半,可怖之极。
「是、是拂砚。」黄衣少女锦灯脸色发白,颤声对旬兰道:「旬兰姐姐,他武功比我们都高,是谁杀了他?」
句兰和琴松的目光均落在尸身上,沉着脸不出声。侍奉师祭神的近侍之中,琴松以下,就属拂砚身手最强,师祭神这次远赴江南,便留了拂砚镇守,谁知如今竟漂尸江中。
祭神峰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师祭神悄然伫立船头,遥望江水尽处,烟雨迷蒙,群峰影影绰纬,他脸上,看不出丝毫喜怒。
又一具尸体顺流漂近,同样身穿黄衫,亦是祭种峰的侍从之一。这人的死状比拂砚更为惨烈,不只是脸,整个上半身至腰问都被劈开,内脏已被江鱼啄食得残缺不全。
锦灯终究忍不住反胃,弯腰干呕起来。
旬兰丽容如罩严霜,倏忽转身,窜进后舱。
「妳?!」莫醉秋胸口处的伤痛刚略有消退。就被突然闯入的旬兰一把揪起了衣襟,拖到湿漉漉的甲板上。
看到那具尸体,他不禁倒抽一口冷气,随即后颈一凉。
旬兰手执锦灯的佩剑,横架在莫醉秋脖子上,冷然道:「看来断剑小筑是决意要跟祭神峰为敌了。我先拿你的人头来祭拂砚。」
莫醉秋惊愕过后很快恍然大悟,他刚才在后舱也隐约听到锦灯的话,知道旬兰把这笔帐算到了断剑小筑头上。
断剑小筑中,只怕除了师父之外,无人不痛恨他这个给同门带来无益之灾的罪人吧。莫醉秋涩然摇头道:「我盗劫血灵芝,触犯了门规,早已被断剑小筑逐出师门。小筑里,根本不会有人为我出头。」
「是么?」旬兰仍不相信,加重了剑上力道,一缕血线缓慢地从莫醉秋肌肤上挂落,历声道:「那天和你一起劫贺礼的人又是谁?我看八成就是你们徒两人干的好事!」
「不——」
莫醉秋刚急着想争辩,一直默不出声的师祭神忽地开口,声音仍是冷淡中不失优雅。
「旬兰,放开他。」
听到尊主发话,旬兰只得悻悻撤剑,垂手退立一旁。
师祭神垂眸凝视着尸身创口,缓缓道:「拂砚他们是死在巨斧之下。武林中使斧的高于屈指可数,这之中又敢挑衅本座的,也只有天一教的左护法「鬼斧」龚藏。」
琴松渚人神色更为凝重,却又迷惘不解地道:「我们祭神峰和天一教的人,可没什么过节啊。」
师祭神冷笑两声,不置一辞,一振灰袖转身踱向船舱,忽地停下脚步,回头,对莫醉秋周身上下淡淡扫视一番后,吩咐琴松:「替他治好内伤。」
「啊?是。」琴松之前早有心为莫醉秋疗伤,却怕触怒师祭神,不敢擅自行事,此刻欣然领命。
莫醉秋更是想不通那大魔头怎会突发善心,想问,师祭神灰发飘飞,已离开了他的视线。
江上风雨仍浓,而后一路行舟,又陆续发现数具祭神峰仆役的尸体。旬兰和锦灯的心情越发焦急,不知山上究竟被毁成什么样子,催着船夫赶路。
夜半时分,船只泊靠在一座陡峭耸峙的奇峰脚下。
两列暗红灯笼从山脚而起,次第向上延伸着,夹道照亮了通往峰顶的一条狭长石径。
莫醉秋被琴松半扶半抱着下了船,见师祭神和两女己抬级而上,他扭头回望身后漆黑流淌的大江,呼出口长气。
上了祭神峰,这辈子,他大概再也没机会活着下山了。
心脏和眼窝都遏制不住地发了酸,莫醉秋深呼吸,正要举步,旁边琴松已从袖底取出条黑布带,叫声「得罪」,蒙起莫醉秋的双眼,架着他往山上走去。
莫醉秋到此地步,也早将生死置之度外,由得琴松摆布。眼前一片墨黑,只觉脚下越行越崎岖,耳边穿过的风声也越发凛冽。
走了许久,地势渐转平坦,听到前边不时有人恭声叫着「尊主」,莫醉秋知道自己已经到了峰顶。
被琴松牵着坐兜右转又行走片刻后,身畔终于寂静下来。
蒙眼黑布取下的瞬间,莫醉秋的双目一时间不适应骤亮的烛光而微微畦起,旋即看清白己置身处是间简陋的斗室。
「你就先住这坐,明天我会来替你疗伤。」琴松临出门前又旋身,正色警告莫醉秋:「你如果想逃跑,趁早打消这念头。」
「我知道。」莫醉秋无声苦笑。就算真有人来救他,他也不敢逃离,再给师门惹祸上身。
琴松微颔首,不再逗留,快步离去。
莫醉秋低咳数声,坐在冷冰冰的床板上,发起呆来。
师父偷偷放走了他,肯定会遭小筑其它子弟非议。门主出关后,是否又会责怪师父偏袒他这孽徒?最棘手的还是师祭神,万一那大魔头日后发现血灵芝是被师父服用了……
万念纷沓,千缠百绕,最终只系着关山雨一人。莫醉秋默默打定了主意,无论如何,都要咬定是自己吃了血灵芝,绝不改口。
一张以整块青玉石雕琢而成的巨大座椅中,师祭神巍然端坐,手执青玉盏,慢慢啜着眷菩,神情淡漠一片,令侍立在台阶下的旬兰和锦灯完全摸不透他的心思。
锦灯终究年轻气盛,忿忿地道:「尊主,那天一教主实在太可恶,趁着尊主不在,率领手下来祭神峰大闹,捣毁尊主的丹房,杀了拂砚他们,居然还放话要再来跟尊主决斗,太猖狂了!」
「呵呵……」高处的男人反而笑了起来,气定神闲。「找不到想要的东西,也难怪他恼羞成怒。」
「尊主,可要旬兰下山擒杀几个天一教众,为拂砚报仇?」旬兰语气平静如常,说到最后几字,却已略带哽咽。几个近侍里,她和琴松拂砚跟随师祭种时日最久,见好友惨死,难掩悲恸。
「本座自有打算。」师祭神淡然挥退旬兰与锦灯,长指轻旋手中杯,低笑,悠远双目逐渐浮起血气杀机。
这场深冬寒雨,连下了数天才停。
莫醉秋伫立在窗前,茫然望着阴霾苍穹出神,半晌,低头看向自己双手。
这几天来,他的内伤经琴松输气化导,已无大碍,缠裹着他般腕的布条也在昨天被琴松除去了,伤口已然愈合,两条猩红扭曲的疤痕横过脉门,提醒着他今后再也无法挺剑。
废人一个,死不足惜。莫醉秋自嘲地笑了笑,听到熟悉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他有些诧异地转过身,看到琴松入内。上午琴松已经为他输过真气,现在又来干什么?
「尊主要见你。」琴松手里还捧着几件崭新衣裳,走向莫醉秋。「我先带你去沐浴更衣,才能见尊主。」
终于要处置他了么?莫醉秋深深呼出口气,并没有感到突兀。
自从踏上祭神峰,他就等着这一天,只不过那大魔头杀人之前,还要被杀之人沐沿更衣,看来洁癖不轻。
他点点头,默然随琴松踏出房门。
淡黄缎衫,银灰衣带……
长廊两侧墙壁上镶嵌着巨大的立地铜镜,映照出莫醉秋和琴松的身影。偌大一条幽深走廊,只有两人的脚步声回响。
尽头,就是师祭神的居室,空旷且泛着冰冷气息,居中一张青玉矮脚书案上点着香炉,白烟缓慢袅绕飘散。师祭神手执书卷,背对大门席地而坐,可他即便坐若,仍云停渊峙,似乎比侍立在他身旁的黄衣随从更高大。奠醉秋亦不由自主生出畏惧之心。
琴松恭谨地低下头。「尊主,人带来了。」
师祭神放落书卷,转身,瞥了莫醉秋一眼,淡然笑着,优雅而又无情。「听琴松说,你的内伤已经痊愈了。」
莫醉秋不明师祭神的用意,缄默着没出声。
「本座不会杀你。」
琴松对莫醉秋颇有几分好感,闻言不觉微露喜色,却听师祭神续道:「丹药炼成之前,你的一日三餐,都由药泉打理,不许乱吃东西。」
莫醉秋本已抱着必死的祧心,此刻完全如坠云里雾里,愕然问:「什么丹药?」
说过的话,从来不重复第二遍,师祭神没再开口。
一直在书案旁垂首侍立的黄衣人举步朝莫醉秋走来。这人头发乌黑,脸上却布满皱纹,十分苍老,双眼冷冰冰的毫无暖意,正是师祭神座下的医师药泉。
他看着莫醉秋,像在看一个死人。
「老夫这几年来都在为尊主炼制一味丹药,就差千年血灵芝这极重要的药引,既然被你吃了,就拿你来练药。」
他从袖底掏出柄刃身薄如蝉翼的锋利小刀,还有只银制的药葫芦。「你服了血灵芝,血中应当已有药力,试上几次,老夫定能设法炼成灵丹。」
莫醉秋总算明白过来,师祭神是要用他的血来炼丹,才暂且不取他性命。之前让琴松替他治好伤势,多半也是担心他伤重,会影响血里的药效。
幸好,被擒住的人不是师父……他凄凉地笑了笑,也不待对方动手,自己卷起了右手衣袖,把胳膊伸到药泉面前。
琴松脸色微变,想替莫醉秋求情,话到嘴边,却终究不敢忤逆尊主,只得眼睁睁看着药泉紧扣莫醉秋右腕,用刀飞快割开肌肤,将银葫芦凑上伤口接住急涌而出的鲜血。
药泉接了大半葫芦的血,这才替莫醉秋点了伤口四周几处穴位止住血流,压根不再多看莫醉秋一眼,自顾自拎着银葫芦往丹房去了。
师祭神淡淡一挥手。「琴松,带他回去。今后他的饭菜由你看着他吃,别让他乱吃误了药性,坏我大事。」
琴松略松口气,扶着已有些站立不稳的莫醉秋疾步妪出。
一路上莫醉秋都来曾出声,回到住处后,仍是一言不发。
琴松替他草草包扎了伤口,见他而色自得不见半分血色,神情委顿,料是他失血所致,便劝慰道:「药泉这几天应当都不会再找你去,你好自休息吧。既然尊主只是要借用你血中药性炼丹,你暂时并无性命之忧,不用多想,只管养伤。」
莫醉秋朝着琴松离去的背影勉强笑了笑,心中惶惑更甚。就算试上个一百次,药泉也注定炼不出想要的丹药,迟早会起疑心,一旦他的谎言被揭穿……
脑海中倏忽冒出关山雨浑身白衣染血,奄奄一息倒在丹炉边的画面,莫醉秋猛打了个寒战,头皮发麻,不敢冉往下想,坐倒在椅中,心头首度升起了无限悔意——如果早知道会给师父带来杀身之祸,他说什么也不会骗师父吃下血灵芝。
「怎么办?……」他喃喃自问,用力咬紧了牙。
刀光闪过,旧伤口再度被割开,血汩汩流入银葫芦里。
其醉秋忍着头晕目眩的感觉,支持自己站立着。
对面的药泉脸色也丝毫不轻松,面上皱纹似乎又添了许多,那烈原本就冷冰冰的眼睛盯住莫醉秋,更是寒气四溢。
这已经是第六次从奠醉秋身上取血了。炼丹屡屡失败,药泉的挫败感一次比一次重,耐心也自然差了,取血越来越频繁。
琴松侍立在旁,眼看莫醉秋面孔阵阵发白,忍不住出声提醒药泉:「医师,葫芦快满了。」
药泉冷眼对他一横,仍是等鲜血灌满了银葫芦才放开莫醉秋,冷然道:「丹药一日没炼成,这小于就得由我处置,还轮不到你来操心。」
琴松眼底怒气微显,却碍于药泉的身分不便发作,低头硬将愠意压了下去,突听师祭神缓声道:「琴松,本座说过不会取他的性命,你无须为他担心。」
男人从书卷间抬目,洞察一切地微笑:「本座知道你喜欢他,等炼成了丹药,本座也不会再追究他劫持贺礼之事,将他赐给你就是。」
「这?!」琴松愕然。他对莫醉秋有好感不假,也确实颇多维护,但并没有半点邪念,听尊主这么一说,不禁发窘,正想该如何措辞回绝。
边上莫醉秋本已双眼发黑摇摇欲坠,再听到师祭神如此惊人言语,又气又急。他这辈子心里装着的,除了师父关山雨再无第一人,要他和别的男人去行苟且之事,还不如杀了他来得痛快。
「不行……」他试闭大声驳斥,吐出口的声音却极是微弱,气血上涌,一个踉跄,竟晕厥过去。
昏迷之际,莫醉秋头脑里似有千万只马蹄在胡乱践踏,疼痛欲裂,慢慢地,额头上有了些许凉意,逐渐驱散了头痛,他挣扎着睁开双眼。
他正躺在自己住处的床板上,油灯盏里一点红焰,染了满室昏黄。
「好些没有?」
琴松正拿巾子蘸了水替他敷额,见他醒来,便停了手。
莫醉秋忆起昏迷前的情形,只觉尴尬,点点头低声道:「多谢你扶我回来。」说完随即移开了目光。
琴松知道莫醉秋的顾忌,无奈地叹口气,苦笑两声正色道:「尊主他是有所误会了,他先前所言,你莫在意。我虽然不近女色,对男人却也没兴趣。我照顾你,也是见你在尊主而前有些胆色,是个人物,没别的意思,绝不会碰你。」
他说得露骨,莫醉秋苍白的脸不由得微微一红,暗忖自己苦恋男子,倒把他人的磊落行径想歪了,暗叫惭愧,嗫嚅着陪了个不是。
琴松是个豁达人,并未放在心上,又替莫醉秋输了些真气,看他入睡后才悄然离去。
莫醉秋这一次失血过多,连躺了好几天才略有起色,可以下床行动。
一日三餐,吃的仍旧是药泉精心调配的药膳,只是送饭人却由琴松变成了药泉丹房里一个少年僮儿决明。莫醉秋一问,原来琴松被派下山办事。
「琴松先生一时半会儿肯定回不来!外边那么好玩,师父他老人家什么时候才会让我也下山去呢!」
决明一边服侍莫醉秋吃饭,一边自说自话,一脸的羡慕。「师父老说我和几个师弟还是小孩子,不许我们离开祭神峰。」
他少年心性,对祭神峰外的天地满怀好奇,又知道这俊秀青年也是习武之人,一空下来便缠着莫醉秋追问江湖上的趣事。
莫醉秋自小看着束东烟长大,更常被小师妹拖住了讲故事,这等哄小鬼的本事于他实属家常便饭,数日下来,便与决明熟稔。此刻故作漫不经心地打听起药泉究竟在炼制什么丹药。
「师父没说,我们做弟子的就不清楚了。」决明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突然又想到什么,兴奋地压低嗓门:「不过啊,我好像听师父说过一句,这药要是炼成了,吃了能脱胎换骨,再世为人呢!」
那岂不成了起死回生的仙丹?莫醉秋暗自摇头。血灵芝固然是天地奇珍,但充其量也不过能强身健体延年益寿罢了,哪有那么大的神通。别说他的血中毫无药性,即使用尽关山雨全身鲜血,药泉也不会成功。
不过说起来,离上回取血已有些时日,按说药泉早该催他去采血了,如今却尚无动静,未免有点反常……
莫醉秋揣着满腹疑惑又过了几天,药泉仍未派人唤他前去。
这天黄昏决明前来送饭,莫醉秋实在按撩不住疑窦,向决明打听。
少年只是摇头,道:「师父这些天都把自己关在药房里钻研医书,饭也不吃,脾气大得很,我们几个徒弟都不敢多问呢!」
奠醉秋心下了然,药泉肯定是炼丹无果,转去书中求助了。要是再找不出个所以然,多半就会将一肚皮的怒气发泄到自己头上来。
他微微苦笑,用完饭,早早洗漱便上床就寝。
祭神峰顶的春夜,索来月色明净,今晚却乌云浓重,遮得星空一片漆黑。莫醉秋睁着双眼在黑暗里发呆,堪堪到二更时分,终于有了朦胧睡意,不料刚闭上眼帘没多久,猛被一阵隐约呐喊惊醒。
「有敌来犯——」
居然有人敢闯上祭神峰寻衅?莫醉秋坐起身,透过窗纸望见屋外天色隐隐发红,摊门出去,不由倒吸一口凉气。
他的居处位于祭神峰顶极偏僻的一角,离师祭神及其门人所住的屋字甚远,可一股土术焚烧的焦味依然随夜风扑面而来,远处数问房屋都浸在火海里,火蛇飞舞卷扬,照红了半边天。
仆役奔走救火之际,嘈杂声中,响起师祭神波澜不惊的声音:「衣教主,既然来了,何必又急着走?」
他语音并不大,却清清楚楚地传遍峰顶每个角落,然而山风呼号,激起几波回声,始终无人回应。
莫醉秋又观望了一阵,火势逐渐被扑灭,他正待回屋,只听屋后「啪嗒」一声轻响,似有重物坠落。
「谁?!」
他微惊,绕到屋后,果见一团瘦小人影匍匐在地。
他借着微弱火光,依稀辨出那人披散着头发,身穿黄衣,腰系银灰衣带,正是祭神峰上仆僮的打扮,瞧身形,竟有几分像是决明。
「决明,是不是你?」
莫醉秋赶紧快步走到那人身边。
那人一手抚胸,挣扎着抬起头,他脸颊上都沾了不少泥土,唯有被额发遮掩的双眼黑亮异常,流露出戒备之色。
不是决明。莫醉秋怔了怔,正想再问,那人「哇」的一声,呕出大口鲜血。莫醉秋忙弯腰将那人抱了起来。入手轻飘飘的,是个极瘦削的少年,最多不过十一、二岁光景。
那少年居然毫不领情,蓦地扣住莫醉秋的脉门,他手掌细小,指头力道倒不轻,抓得莫醉秋肌肤生疼,低声质问道:「你做什么?」
真是好心没好报!但想想少年受了伤,莫醉被心头那点不快也就烟消云散,微笑反问:「你想要我见死不救?」
「你才要死了呢!」少年大怒,一激动,又连喷几口血,他似乎也知道自己伤势很重,终于闭上嘴,不情不愿地松开了莫醉秋的手腕,任由莫醉秋将他抱进屋内,放在床上。
莫醉秋掌起灯,拿了手帕替少年拭去而上血迹污泥,露出张苍白稚气的清秀小脸,更衬出少年双目黑幽幽的,纤长的眼睫微微颤动,显得十分惹怜。
这么个瘦小孩子,怎么也有人狠心下得了重手!莫醉秋怜意大盛,柔声道:「你别怕,你也是药泉的徒弟吧?先忍一下,我这就送你回去疗伤。」
「不要!」少年一双乌亮眼睛原本一直微闭着,此刻骤地睁大,满含惧意,双手拉住莫醉秋衣袖,道:「我不能回去。」
「为什么?」莫醉被大惑不解。
少年咬了皎嘴唇,突然扯开了自已的衣襟——胸口正中赫然印着枚清晰发黑的掌印。
他迅速掩起衣襟,颤声道;「我就是被药泉那父打伤的。之前有人闯进丹房,我和决明师兄都拦不住,被人毁了丹炉。师父进来后犬发雷霆,杀了决明师兄,还要杀我。」
听闻决明死讯,莫醉秋不禁为之恻然,听那少年抽噎着续道:「我趁着师父跟敌人动手的时候才逃了出来,再回去,一定会被师父杀死的。」
莫醉秋心知少年说得没错,人是肯定不能往药泉那里送的,可他自已都是阶下囚,哪有能力再去收留个伤重的孩子。正自头痛,屋外脚步声由远及近。
「每个地方都给我仔细搜!」
旬兰冷冷的命令传八莫醉秋耳中。
他皱眉,望向少年,后者眼底含泪,颤抖若小声道:「一定足师父叫人来抓我了。」
莫醉秋游目四顾,屋内家私简陋,仅有一口放衣物的藤箱勉强可以藏人,危急中也管不了许多,抱起少年将人放进藤箱内。想了想,抓起染血的手帕奔出屋外。
适才少年在屋后呕血,地上或许也滴落了血,得尽快掩藏起来。他低头审视地面,果然发现几处草叶上沾着点滴血迹。
这时身后衣袂带风,旬兰手提双剑,已飘身掠近,在他背后寒声道:「姓莫的,你在这里干什么?」
莫醉秋反而冷静下来,拿手帕按着鼻子,不慌不忙转过身来。「我睡得太热,流了些鼻血,就出来透下气。」
句兰俏脸阴沉,但面对莫醉秋一脸从容,一时间倒也看不出破绽,回头吩咐另几名跟来的仆役敞开四处搜寻。她自己绕屋子转了一圈,最后一掌推开了屋门。
莫醉秋面色微变,却无法阻拦,只得强作镇定,跟着旬兰走进屋。
旬兰的目光在空荡荡的床底一扫而过,随即落到那口藤箱上。一步步上前,倏地挥剑,将藤箱劈成两半。
莫醉秋大惊,却没听到自己预料中的惨叫声,随即见旬兰用剑在几件衣裳间乱捣一番,自然毫无所获。
那少年已经藏到别的地方了?他一颗悬在半空的心终于落了回去,干咳一声,对旬兰道:「这里不过是几件衣物而已,还请旬兰姑娘剑下留情。」
句兰鄙夷地瞪他一跟,冷笑道:「姓莫的,别以为有琴松护着你,尊主免你一死,你就得意起来了。你最好别耍什么花样,不然我绝不饶你。」收起双剑,唤上那几名仆从转往别处搜查。
莫醉秋伫立屋外,直等旬兰等人完全走远,这才返身回屋,关门时就看到那少年手抓门闩,双足离地,紧贴着藏在一扇门板后,难怪旬兰找不到人。
「原来你躲在这里。」
他大大松了口气,将少年抱落地面。
少年傲娇地扬起下颔,哼道:「只有你这个笨蛋才会想出让我躲箱子里,要不是我及时换了地方,刚才就被那个恶女人劈成两段了。」
见莫醉秋眉头微蹙,他立即又换上个委屈的表情,按着胸口喊起痛来。
被个小小少年骂成笨蛋,莫醉秋心里多少不是滋味,但总不能真的跟个小孩子去计较什么,幸而身边还留着师父当初给他的那瓶伤药,当下找了出来给少年服用。
少年拔了术塞,只闻了下就皱起鼻子。「这药挺稀松平常的,没什么大用处。」
莫醉秋对师父敬若天人,听少年嫌弃伤药,真正动了气,沉下脸道:「既是没用,还给我。」
少年还是第一次见莫醉秋生气,呆了呆,随后挑起了细黑的眉毛,似要发作,可话没出口就是一轮压抑低咳,夹杂着几缕血丝。
他闭了闭眼睛,一口气便吞了半瓶伤药,老实不客气地爬上床,五心向天,打坐调理起气息。
唯一的床被霸占,莫醉秋只得拼起两张长凳权充床铺,和衣而卧。折腾了半夜,他也确实累了,不多时就入了梦乡。
听着莫醉秋悠长平缓的呼吸,少年缓慢张开了双眸,眼光异常冰冷,扣指轻弹,一道无形劲风直袭桌上油盏,灯焰登灭。
他再度阖目,这次,小脸上紫气大盛,满头黑发无风自扬。
第四章
空旷的居室里,香雾袅袅缭绕,将雾后那人的面目遮得模糊不清。
「弟子们已率人四处搜寻过了,均无收获,还请尊丰降罪。」旬兰和锦灯跪伏在地,向师祭神请罪,两女的面色,都极难看。
「起来吧。他既然不想现身,妁:妳们也找不到他。」师祭神啊叹一声,竟透露几分寥落,断续低咳后又深深喘息。
旬兰紧张地抬头,「尊主的伤?」
「无妨。」师祭神淡然微笑,语气里又恢复了平素的倨傲无情。「本座只是没料到十年未见,他武功精进如斯,一时不慎才会被他所伤。不过他的伤不会比本座轻,没有一个月的静养,决计好不了,呵……」
锦灯忍了忍,始终难解心头疑云,问道:「尊主,那天一教主究竟和我们祭神峰有什么大仇,一再上门寻衅?」
师祭神向来对这年纪最幼的近侍颇为宽容,倒也没怪她多嘴,只是摆了摆手,示意两人退下。
锦灯不敢再多说什么,与旬兰一齐起身告退。
一罐清香药粥,几碟精致菜肴,盛在黑漆木盘中,由仆役交到莫醉秋手中。
失火翌日起,就改由这名男仆来送饭。莫醉秋问起决明,果然从男仆口中证实了决明的死讯。想再细问,男仆却也不知详情,而且此人生性寡言少语,每次都是来去匆匆,连房门也不愿跨进,倒是令莫醉秋安心不少。
他放下饭菜,又将早上的空碗碟收拾了交还给男仆,等男仆走后,他闩好门窗,对着床上隆起的被子道:「小寒,吃饭了。」
小寒,叫的正是那少年。
少年最初还不愿提自己的名字,被莫醉秋故意连「喂」了好几次后,终是板起小脸道:「我不叫喂。」
「那我该叫你什么?」莫醉秋含笑问。
少年的脸蛋绷得紧紧的,吐出一个字:「寒。」
听到莫醉秋唤了他一声「小寒」,少年而色骤变,显然很不满意这个称呼,可也仅是哼哼两下,没再说什么。
小孩子总是不喜欢被人看小了,莫醉秋回想起每次他叫出「小寒」时,少年形之于色的别扭和不乐意,暗自好笑,边从瓦罐里舀粥。
被子猛地被掀开,少年利索地冲到桌边,抢过莫醉秋刚盛好的一碗粥就往嘴里送。
「小心烫。」莫醉秋例行关照,忍不住摇头。
同住几天以来,算是见识了这孩子惊人的食量,几碟菜看往往眨眼问便被扫个精光,那罐子药粥也有大半落入少年腹中,只留下点粥汤底给他充饥。
真想不通,这瘦小少年的胃坐如何装得下这么多食物。不过这么好的胃口,足见少年伤势已大有好转。
想不到祭神峰上一个小药僮,竟也有如此深的内力修为,能从那等重伤下逃生,而且数天调养下来,少年已不再呕血,原本惨白的脸上也有了几分血色……莫醉秋心下感慨,整理着乱成一团的被褥,突见那个伤药瓶子掉在床脚。
「药已经用完了,我就随手把它丢了。」少年见莫醉秋弯腰捡起术瓶,不以为然地道:「一个空瓶子,你还这么宝贝干什么?」
莫醉秋没有回答他,将术瓶上沾染的灰尘仔细擦拭干净,贴身收好,才低声道:「这是家师留给我的……」
「那又怎么样?」少年斜睨莫醉秋,见青年神情凄凉,微弯的嘴角虽似在笑,却带着说不出的哀伤。
他本待再挖苦几旬,倒也不忍再出口,黑幽幽的眼珠转了转,道:「你对你师父倒是挺恭敬的。他是谁,哪门哪派的?那晚我听那个恶女人跟你说话时凶悍得很,你肯定不是祭神峰的门下。」
哪门哪派又有什么区别?他这个被逐出师门的孽徒,根本没有颜面再提师父的名字。莫醉秋黯然笑了笑:「小寒,你就别多问了。」
少年讨了个没趣,悻悻道:「不说就不说,哼,日后哪怕你求我听,我也未必爱听。」忽然问神色一凛,放下碗筷,轻声急道:「有人来了。」
「呃?」莫醉秋还没反应过来,眼前一花,少年已跃到他面前,抓着他齐齐滚到床上,一手扯开莫醉秋刚迭好的被子,「呼」地展开,盖住了两人,自己更整个人连脑袋都躲进被窝里。
房门的开启声几乎同时响起。
男人灰衣灰发,缓步踱进屋内,身后亦步亦趋跟着已有好些天未曾露面的琴松。
莫醉秋小心地支起上半身,惊疑不定。师祭神这大魔头,怎么纡尊降贵亲自跑到他这里来了?再看琴松满脸凝重与隐忧,他直觉大事不妙。
「看来,你失了多次血,还没彻底复原。」
师祭神的目光在莫醉秋面上一掠而过,接下去的一句宛如晴天霹雳,震得莫醉秋心胆俱碎。
「你尽管卧床休养,炼丹之事,本座自会派人请你师父来。」
「你、你——」自己最害怕的事情终于还是发生了,莫醉秋惊骇之余,连呼吸也觉得困难起来,头脑坐更混乱不堪。
师祭神唇边噙着丝轻蔑笑意,淡然挑了挑眉,道:「你以为真能瞒骗得了本座?药泉用你的血炼制几次丹药无果后,就已经起了疑心,本座便让琴松又暗中去了趟断剑小筑。」
男人没再往下说,可莫醉秋已明白过来。琴松原来是奉了师祭神之命下山去追查血灵芝的真相。
他早料到事情终有败露的一天,可没想到会来得如此之快。莫醉秋几乎就想立刻跳下床扑到师祭神脚边求情。
甫动,大腿猛被少年在被窝里狠狠掐了一把,他顿时惊觉,强忍冲动,伏在床沿向师祭神哀求道:「是我劫了血灵芝骗家师服下的。此事确实与家师无关,请尊主放过家师——」
「住口!」琴松低喝,一个箭步上前,抬手便煽了莫醉秋一巴掌,厉声道:「无知小辈,你诓骗尊主已是大错,还不快向尊主认罪!」暗中猛打眼色,示意莫醉秋别再激怒师祭神。
他这点小伎俩哪里瞒得过师祭神,男人微微一笑,喝令琴松退下。
「你放心,本座答应过把他赐给你,总不会给你个死人。不过——」他脆上笑容陡然敛去,如罩严霜,压得琴松与莫醉秋均透不过气来。「他若再坏本座的事,休怪本座无情。」
男人拂袖,旋身扬长而去。
「你好自为之吧。」琴松长叹,跟着快步走出了屋子。
莫醉秋面如死灰,手脚都冰凉一片,愣了半晌,下了床就往外冲,没奔出两步,身后一紧,被少年拖住了腰带。
「你想追出去做什么?」少年人虽瘦小,力气极大,硬把莫醉秋按进椅子里。
「下山……」莫醉秋已经方寸大乱,喃喃道:「我绝不能让他抓我师父来炼药,我要回去,回小筑告诉师父,让他快逃,躲得越远越好……」
少年气呼呼地道:「笨蛋!就算要下山,也不是趁现在大白天啊!你是想去救人呢还是送死,嗯?」
见莫醉秋魂不守含,显然根本没把他的话听进耳朵里,少年也懒得再骂,径自过去把房门一关,继续埋头尚未吃完的饭菜,边吃边小声嘀咕道:「听他说话的中气,伤势可比我预计中好得快。唉,要是被他抢了先,那可麻烦了……」
他一会皱眉,一会叹气,旁边莫醉秋却全然没理会少年,满脑子翻来覆去只有一个念头——一定要回小筑通风报信。
入夜时分,男仆和往常一样送来晚饭,取走了上餐的碗碟。这餐不再是清淡无味的药膳,换成了普通饭菜,还多了两道荤腥。
少年连吃好几天的药膳,早已生厌,见换了菜式,欢然招呼莫醉秋:「快过来吃。」
莫醉秋惦念着师父的安危,哪里有胃口,摇头强自一笑,道:「我不饿,小寒你自己吃吧。」
「你中午都没有吃东西,还说不饿,难不成你是属骆驼的?」少年略带讥诮地翻了个白眼,搛起块红烧肉,陡地扯过莫醉秋,捏开他嘴巴,二话不说便把肉往他嘴里塞。
「干、干什么?」奠醉秋没防备,险些噎着。
少年又硬逼他吃了几块,才放开莫醉秋,低声道:「吃了这顿,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有下一餐。快吃,然后睡觉,过了子夜,我们下山。」
「你要和我一起逃?」莫醉秋屹了一惊,但见少年表情严肃,绝不像是在说笑。
少年没好气地道:「不逃难道还在这里等死么?我每天吃这么多难吃的东西,就是要尽快恢复些体力。」
莫醉秋也不确定自己是否能顺利逃离祭神峰,再带上个累赘,成功的机会更是渺茫,当下连连摇头道:「小寒,你还有伤在身,还是等痊愈后再想办法自己一个人脱身吧,跟我走,万一我暴露了行踪。会连累你。」
「我说走就走,你啰嗦什么!」
少年蓦地火大,瞪视莫醉秋,下一刻似乎察觉到自己失态,眨了眨眼睛,黑亮的眸子逐渐蒙上层水光,泫然欲泣。
「醉秋,我留在这里,迟早会被人发现的。你带我走好不好?我一定会小心,绝不会拖累你的。」
被少年泪光盈盈的双眼凝望着,莫醉秋发现自己完全无法忍心拒绝少年的请求,唯有点了点头。
深夜如墨,月轮被乌云层层遮敞,仅有数点微弱暗淡的星光间或闪耀。峰项劲风狂吹,闻之宛若兽类低沉的咆哮。
一大一小两个身影,就在树影山石的掩映下小心行进着。
「前面有条小道也能下山,不过到了山脚,还得想办法偷只小船。」少年在前带路,一路上已绕过了好几拨巡夜人手。
莫醉秋开始有些诧异,后来一想少年是药泉的徒弟,自然对祭神峰的地形和岗哨了如指掌,便放下心,跟着少年走。暗中庆幸有少年相助,否则他独自乱闯,恐怕早就惊动了旁人。
少年所谓的小道,其实是条隐藏在嶙峋岩石间的碎石羊肠小路,又窄又陡,有几段几乎与江而垂直,幸好石峰间滕蔓丛生,碰以借力。
莫醉秋和少年花了将近个半时辰,方顺着小道抵达山脚,两人的衣服,都已被尖石枯枝刮破,手掌也破了皮。
江风吹动着黑漆漆的连城江而,浪头一个接一个,不住冲刷着两人落脚处的岩石。前方一处地势凹陷,隐约透出点灯火,在大风中摇晃不已。
少年小声道:「船只都停在那边石湾里,你去引开看守,设法拖延住他们,其余的,我来。」
莫醉秋刚想叫少年不要鲁莽行事,少年已抓了颗石子扔向灯火处,一边将莫醉秋用力往明处一推——「去!」
「什么人?!」看护船只的两名仆役听到石头落地的动静,从那片凹陷的岩石后转出。
莫醉秋骑虎难下,只得故作镇定,朝那两人走去,道:「我奉尊主之命外出办事,特来取船。」
那两人以前没见过莫醉秋,见他穿着黄衫,一身侍从打扮,倒没怀疑莫醉秋的身分,放下了警觉心,向他走来,道:「那你的令牌呢?」
「令牌?」莫醉秋一怔,随即暗中叫苦。
那两人中稍年长的一个笑道:「看你面生,大概是新来的吧?凡要用船,都得凭令牌来领,上边难道没告诉你这规矩?」
莫醉秋偷眼一瞥,少年籍由夜色遮掩,已经从侧边的连片岩石后轻手轻脚向那两人身后靠近,他装作恍然大悟哦了声:「瞧我这胡涂的!琴松先生的确给了我一枚令牌,说是下山时要用上。两位帮我看看,是不是就是这个?」说着伸手入袖,佯装取物。
那两人信以为真,走上几步,都凑近头来看。
少年猛地自岩石阴影后一跃而出,双手分别拂上了那两人脑后的玉枕穴。
他动作轻柔如羽,一触即离,那两人连哼都没哼一声,齐齐倒地,再无声息。
死了?莫醉秋骇然,俯身探过那两人鼻息已然全无,确已殒命,他又惊又怒:「小寒,他们叉没得罪你,你打晕他们就是了,怎么出手就杀人?小小年纪,也太狠毒了。」
「你敢教训我?」少年怒而瞪圆了黑眸,踮高脚尖,纤细的手指几乎戳到莫醉秋的鼻子上,低吼道:「我们现在是在逃命,你婆婆妈妈的,只会坏事。莫醉秋,要不是你救过我,我连你一块杀,我、我——」
他忽然面露痛楚之色,张嘴呕血不止,人也软软倒了下去。
「小寒,你怎么了?」
莫醉秋顾不上责备,忙抱住少年。黯淡星光下只见少年面如土色,煞白的唇瓣问兀自不断溢出血丝。
少年有气无力地微微转动着眼珠,牵了牵嘴角。「我刚才妄动真力,那一掌的旧伤又发作了。你,咳咳,你还来惹我生气。」
莫醉秋这几天来看少年活蹦乱跳的,还以为少年的伤势恢复得不错,此刻才意识到少年的伤情只怕远比他想象中还严重得多,再也无法板下脸来教训怀里奄奄一息的少年。
他尽力放柔了语气,又是道歉又是哄:「都是我不好,小寒,你别气了!等天亮靠了岸,我马上带你去找最好的大夫。」
少年也实在无力再跟莫醉秋争执,撇撇嘴,吃力地道:「少废话,快上船。」
大小不一的几艘船只,静静停泊在避风石湾内。
莫醉秋解开一条船的缆绳,正费劲地将船只推向江中,高处一盏灯笼的光急遽下落逼近,他和少年齐抬头,看清了来人。
是琴松,平时那张不苟言笑的脸被手里的灯笼照得阴暗不定,眉头紧皱,沉声道:「莫醉秋,我就猜到你会连夜逃走。你还是打消这念头吧,趁着尊主他们还没被惊动,你快给我回屋里去。否则,我也保不了你。」
莫醉秋摇了摇头,苦笑:「琴松先生,多谢你的好意,请恕莫某再难从命。莫某自小父母双亡,是由家师一手抚养成人。如今师父将要大难临头,我就算死,也要回去。」
「你去,还不是白白送死。」
「能死在家师身边,莫某心甘情愿。」莫醉秋淡淡一笑,轻松之极,彷佛谈论的根本不是什么生死大事。可他眼里不容置疑的热切执着,叫人丝毫不会怀疑他这番话的真实性。
「你!」
琴松不禁被莫醉秋的牛脾气惹恼了,抛下灯笼,呼地腾身跃前,揪住莫醉秋的衣领,另一只于掌径直朝莫醉秋颈中劈去。说再多,也劝不动这倔强的莫醉秋,还不如直接一掌打昏了事。
半空中,遽然多出一只苍白纤瘦的小手,迎上了琴松的手掌,指尖在琴松脉门上轻轻滑过,柔若棉丝。但琴松一条胳膊却如遭雷击,连同半身发麻,整个人都震了震,再也抓不住莫醉秋的衣襟,腾腾倒退两步,才拿桩站稳。
他震惊地盯若跃至莫醉秋身畔的少年。其实一开始他就已经见到边上还有个孩子,只当是山上的仆僮,被莫醉秋逼着带路下山的,并没太在意,此时终于认真打量起这满脸病容的瘦小男弦。
「你是谁?」琴松一字一句问。
少年挥出那一击后,身躯便逐渐开始发抖,小手紧捏住莫醉秋的手臂,彷佛他若不如此,即能倒地。他嘴唇动了动,想说话,张口却止不住血丝殷殷。
琴松心念电转,再度欺身而上,双掌交错,幻出漫天掌影,全力攻向少年——莫醉秋手筋被挑,形同废人,不足为虑,真正的大敌,反而是这不明来历的少年。
莫醉秋大惊失色,心知少年伤重,若是再挨上一击,恐怕小命不保,危急间无暇细恕,一把将少年推到身后,挺身挡了上去。
琴松没想到他会突然抢出来,要撤掌已来不及,破掌一上一下,击中了莫醉秋的胸腹。
这两掌便似两把太铁锤,砸得莫醉秋胸腹奇痛,眼前更是骤然发黑,几欲晕厥,喉咙口一股腥甜上涌,就要喷出血来。昏沉之间,依稀感觉到少年两只小手贴住了他的后背。
两股柔和而又醇厚无比的巨力犹如喷涌的洪流,自气海、中枢两处穴位源源不断地涌入他体内,莫醉秋胸腹问的痛楚立时大减,更觉体内蛰伏的真气都在外力所过时翻涌不已。
他内力仍在,只是苦于被挑断了手筋,使不出力气,而这外来的热力却似水银泄地,飞快流转于他的奇经八脉,催动着他周身内息,最终都汇聚到了双臂之上。
双手完全不受他心意控制,闪电般拍出,「砰」地打中琴松胸膛。
「啊!」两人齐声低喊,被各自的掌力震得向后飘退丈许。
莫醉被只听背后少年一声闷哼,显是抵挡不住真气反噬之力,竟被弹了开去。「哗啦」一响,水花四溅,坠落了连城江中。
「小寒?小寒!」
他回头惊叫,却见江面上一片黄衫已在浪花翻卷中下沉,他深吸一口气,纵身跃入冰冷的江水之中。
莫醉秋自幼长于江南,水胜极佳,奋力几下游动便接近少年落水处,将少年的脸托出了水面。
少年眼帘紧闭,已然不省人事。
得尽快施救才行!可又不能往回游,莫醉秋正进退两难,周围水浪一阵涌动,一艘船只被推到了他的身边,紧跟着几把浆橹也被抛到船上。
莫醉秋喜出望外,忙一手攀住船舷,带着少年翻上了甲板,回望岸边,琴松已吹灭了灯笼,头也不回地走远。
他清楚琴松是有心放他一条生路,必定不会回去大肆声张找人来抓他,但仍不敢多作逗留,迅速扯起船帆。
帆布吃饱了风,鼓胀而起,在凛冽夜风中顺江直下。
眼看船只与祭神蜂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莫醉秋终于略松一口气回到少年身旁,将人翻转置于自己膝头,对着少年的背心拍打几下。
少年呕出了一大滩夹带着血丝的江水,却仍然昏迷不醒,气若游丝。
莫醉秋大急,把少年平放到甲板上,用力按压着少年的胸口助他呼吸,又捏住少年的鼻子,以口为他渡气。
接连送了好几回气,少年喉咙里「咕隆」一响,总算顺过气来。
莫醉秋还未来得及高兴,少年紧阖的双眼陡地张开,骤见莫醉秋正伏在他身上,两人的觜唇还碰在一起,少年勃然大怒,想也不想,扬手就是一记耳光。
他这一掌几乎用尽了残力,好在伤重。使出的力道微乎其微,饶是如此,莫醉秋还是被打得飞了出去,跌落在甲板另一侧。
「唔……」莫醉秋全身骨头部被摔得生疼,鼻腔嘴巴里更是热呼呼的,鲜血长流。
「混帐!竟敢对我无礼!」
少年仍不解恨,挣扎着支起上半身,满心想过去再补上一掌,直接送莫醉秋归西,奈何再也无力动弹,嘴上却依旧凶悍不饶人。「信不信我把你大卸八块,丢江里喂王八?」
莫醉秋好心反遭狗咬,他涵养再好,也忍不住生气,擦着嘴角鲜血忿忿讥讽道:「你之前落水晕死过去,我是为了救你才给你渡气,你紧张什么!你也不看看自己身无三两肉,踮起脚才刚到我胸口,我就算喜欢男人,也绝不会看上你这个毛还没长齐的小鬼。」
少年听明白原委,知道自己错怪了对方,倒有些尴尬,可听到莫醉秋后半段话,恰似火上浇油,气得他浑身发抖,戟指怒吼。
「你才是不知死活的小鬼,敢笑我!刚才要不是你半路冲出来碍手碍脚,我早就解决琴松了!你这个笨蛋,偏要挡在我身前充英雄,我还不是为了帮你才被自己的内力反震掉进江里的?我——哇——」
气急攻心,鲜血夺口而出,他大声急喘,再也骂不下去。
莫醉秋见状,气不禁消了大半,暗忖对方脾气虽然坏了点,毕竟是个身负重伤的小孩子,先前还在琴松掌下救过他,他何必太较真。
好歹自己是个成年人,就多让着这小鬼一些算了。
见少年喘息得愈加厉害,瘦小的身体裹着湿衣服,在明寒夜风里轻微颤栗着,十分可怜。他自己也觉得甲板上寒意难挡,叹口气,朝少年走去。
「谁叫你过来的?」少年气息微弱,却仍摆出一脸凶巴巴的样子。
莫醉秋瞧在眼里,只觉好笑,俯身抱起少年,哄道:「好了,小寒,别再呕气了。这里风太大,进舱里休息去吧。」
第五章
船舱并不大,桌椅床榻却是一应惧全,还有两床棉被。
桌上有灯烛火石,葜醉秋怕祭神峰有船只追来,点了灯火极易暴露行踪,便没点灯,在黑暗中把全身湿透的农裳都脱了下来,裹上条被子取暖。
他想替少年脱掉湿衣服,少年却坚持自己动手,他钻进另一条被子里,喘着气费了番工夫才把衣服脱下,扔给莫醉秋。
这小家伙的怪毛病还真不少!莫醉秋忍不住暗自摇头。想起少年躲在他房中的那几天,也是不愿在他面前除衣,擦洗身体刚都要他在房外等着。
若非确实看到少年喉头那点小小的喉结,而且少年的语气体态全无女儿气,他难保自己不会怀疑起少年的性别。
他帮少年擦拭干净湿漉漉的头发,将两人的湿衣服拿到甲板上去吹晾。
等天亮后,就得想办法到最近的市集上去买匹马赶路,不知能不能赶在祭神峰的人之前抵达断剑小筑?师父再见到他,不知又会是何表情……
莫醉秋抱膝呆坐在船头,心头时喜时忧,万千思绪,最终都和前方漫无边际的茫茫黑夜融在了一块,看不到丝毫亮色。
「……醉秋……莫醉秋……」
听到第三遍呼唤时,莫醉秋总算回过神来,弯腰钻回船舱,问榻上少年:「你叫我有什么事?是不是不舒服?你先忍耐一会,再过一阵子天就亮了。等靠了岸,我会尽快送你就医。」
少年没有回答,全身都蜷缩存棉被里,只露出张小脆,黑白分明的眼睛在黑暗中显得格外的亮,他盯住莫醉秋眼里的关切之情看了好一会,才不满地小声道:「我又没不许你在舱里坐着,你干么躲到外面发呆?你要是着凉病倒了,我可管不了你。」
「只要你不再乱动手打我,我就在这里待着。」莫醉被摸着还在胀痛的面颊,心想这少年嘴巴固然凶,又时而喜怒无常,其实心地并不算太坏,居然还知道关心人。
至于杀害那两个看守,也实属情非得已,况且在药泉那冷漠无情的师父身边待久了,也难怪少年会沾染上戾气,不把人命当回事。只不过——
「对了,你不是药泉的徒弟么?怎么琴松会不认识你?」这疑问已在莫醉秋心底盘旋多时,此刻终是不吐不快。
少年眼睫微颤,边咳边闷闷不乐地道:「我们跟着师父,整天就是在丹房里忙碌,哪有空闲到处走。琴松先生又是大忙人,才不会留心我们这些药僮。」
莫醉秋想想也是,又见少年说话吃力,心中虽仍有几分疑虑,也不忍再追问,许少年将被窝掖严实,柔声道:「快睡吧。」
看着少年闹上眼帘,莫醉秋班紧棉被往榻边一靠,也闭目养起神来。
这一觉,他睡得很沉。直到脸上被暖烘烘的太阳光晒到有些发热,莫醉秋才醒。
天色早已大亮,口头透过船舱侧窗,照薄无数光影。
少年已经穿上晾干的衣裳,正盘腿坐在莫醉秋对而打坐,额头渗着层薄汗,头顶更有淡白雾气缓慢冒出。
莫醉秋自然懂得这是运功到了最紧要关头,稍有惊扰,便有走火入魔的危险,当下屏气敛息,不敢发出半点声响。心底喷喷称奇,他知道少年武功很高,可万万想不到竟已臻化境。放眼小筑,自己师父也未必有此修为。
徒弟如此,药泉的本事一定更高,而师祭神那大魔头,岂非到了深小可测的地步?那魔头若再挑上小筑,不知门主能否救得了师父?
他越想越心悸,突听少年一声低咳,吐出一大口暗紫发黑的瘀血后,睁开了双目。
少年对莫醉秋笑了笑,抓过地上莫醉秋的衣服扔进他怀里。「你的衣服我已经体你拿进来了,你快穿上去,然后找找看船上有没有吃的,我饿了。」
莫醉秋前一刻还在纳闷少年怎会这么热心帮他收衣服,闻言好气又好笑,被少年一提醒,他也确实觉得饥肠辘辘,便起身穿起衣物。
少年黑漆漆的眼珠在他全身转来转去,不吭声。
「小寒,你看什么?……」」莫酵秋并未想到要在这小男孩而前避嫌,被他这么大咧咧地放肆打量,反倒涨红了脸,耳根子也有些发热。
少年的目光又在莫醉秋下身停留了一下,终是移向窗外,悠悠揶揄逆:「我就想瞧瞧某人自己的毛长齐了没有。话说某人有些地方,还未必有我的大,也不知道用起来的时候够不够强。」
莫醉秋大窘,飞快穿好衣裳,脸上一阵红一阵青,委实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半天才端正脸色,斥道:「小寒,大人的东西,你懂什么!你再胡说八道,还想不想吃东西了?」
「哈哈哈……」
少年见莫醉秋恼羞成怒,他扳回一城,终是大笑,越过莫醉秋跨上甲板,凝眸远眺天水一线间己缩成了一点黑影的祭神峰,得意地进:「莫醉秋,别把我当成是什么也不知道的小孩子,今后少在我面前充大人。」
那药泉冷口冷面的,怎么会教出这么个人小鬼大的徒弟来?莫醉秋直摇头。
在船舱里翻寻了一遍,除了找到几块碎银,莫醉秋一无所获。这时已过晌午,江岸边逐渐多了屋宇与行人。
莫醉秋在连城江上已来回数次,对两岸情况颇熟,记得该地有个热闹小镇,便决定在此弃船登岸。
少年也是同样心思,两人于是挑了个树荫浓密的无人津渡,将船泊停。
其醉秋本想把船只凿沉,以防祭神峰的追兵查知他行踪,但转念一想,师祭神见他失踪,肯定知道他是回小筑报讯,实在没必要冉多此一举凿船。
他抱起少年,用那些碎银在集市上购置一匹快马,又为自己和少年备买了几身新衣裳,随后寻了家僻静客栈落脚,换掉两人身上的黄衫。
「小寒……」他替少年梳理好头发,将剩余的两块碎银都放进少年手里,道:「我刚跟掌柜打听过,镇东有家医馆的大夫医术高明。先吃些东西,我送你过去。这些银两你拿着当盘缠,等伤养好了,你就自己回家去吧。」
少年面露诧异,随即跟里隐现怒气。「你嫌我累赘,想甩掉我?」
莫醉秋一看少年又要生气,急忙否认:「小寒,你别多心,我是不想害你。你好不容易才逃下祭神峰,跟着我,早晚会被祭神峰的人再抓到。你难道不恕回自己家乡,和亲人团聚么?」
少年怒色渐敛,低下了头,缄默不语,过了片刻终于抬起头,看着莫醉秋,静静地道:「醉秋,我跟你一样,父母也早就离开了人世。你还有师父是你的亲人,可我的亲人只想要杀了我。你说,我还能回哪里去?」
他表情极是平静,莫醉秋却无法忽视少年眼瞳深处藏匿不住的那抹哀伤,同病相怜,心头不由得发酸,低声问:「那你可有什么打算?」
「我也不知道^」少年咬着嘴唇,泪汪汪地拖住莫醉秋的手。「这世上,我已经没有任何亲人了。醉秋,你不要再丢下我一个人,你就不能带我回小筑么?」
「可是——」莫醉秋如今算是看清自已根本抵挡不了少年的软语相求,然而理智告诉他不能答应。他艰难地吸了口气,涩然道:「小寒,有些事我一直没告诉你。我犯了门规,已经被逐出师门。即使回到断剑小筑,我也没办法让你留下啊!」
少年愣了愣,却仍执拗地道:「我不管,我要跟你一起走。」
莫醉秋与少年相处日久,又一同逃亡,无形中已将少年视作了患难之交,又可怜少年孤苦一人,伶仃无助,内心几番挣扎后终是下定决心。「好,我带你回小筑。无论如何,我也会求师父收田你。」
两人下楼,就在客栈大堂里叫了两碗面条果腹。吃饱后,莫醉秋正要带少年去医馆,少年却一口回绝。「不用去了,我的伤自己能治。」
他向小二要来了笔墨,不假思索地运笔如飞,写下整整一页的药名,递给莫醉秋。「抓了药,我来煎。」
莫醉秋心想少年是药泉的弟子,医术应该不会差,便出门抓药。
方子上足足罗列了二、三十种药材,其中有两味甚是少见,莫醉秋接连跑了几家药铺子,才买齐药材,怕少年在客栈久等心急,匆匆往回赶。
快近客栈时,他意外地看见少年站在一个兜售糕饼的货郎摊前,正与货郎小声说着话。
少年同时也看到了他,笑道;「醉秋,你回来啦!我正想买块桂花糖糕尝尝。」
小孩子终究是小孩子,就爱零嘴甜食。莫醉秋莞尔,摸出两个铜板想过去付帐,谁知那货郎满脸堆笑,包起几块糖糕恭敬地送到少年手上,推起货车捧头就走。
「喂!你钱还没拿!」莫醉秋愕然,追着那货郎的背影叫了两声,可那人却充耳币闻,反而跑得更快。
「不用喊了,我跟他谈得投机,桂花糕也是他自愿送给我的。来,醉秋,你也尝尝看。」少年笑嘻嘻地拈起块钻糕,分了一半递给莫醉秋,又问道:「药都买全了?那就回去煎药吧。」
也不待莫醉秋答话,少年便拖着莫醉秋回到客栈,向掌柜又借瓦煲又借炉灶,掌柜是个年过半百的和气老汉,对这瘦弱俊俏的小客人极为喜爱,满口答允。
莫醉秋左右是闲着,便也跟着少年到了厨房,帮忙清洗药材。
他一直以为那许多药材都是少年治伤所需,谁知少年却将草药分开用了两个瓦罐煎煮。「我的伤用不了这么多药材。一罐是给你煎的补血汤药。」
少年在淡淡的烟雾坐回头,看着莫醉秋,半真半假地笑道:「山上那几天,你的药膳差不多都被我吃了,现在给你补回来,免得你日后在肚子坐说我欺负你。」
「我像这么小气的人么?」
莫醉秋不禁好笑,心底深处却有暖意渐生。忍不住伸出手,轻轻揉了揉少年乌黑柔软的头发,微笑:「小寒,我知道你只是有时脾气急了些,其实很懂事,我师父一定会喜双你的。」
「咳咳……」少年的神情蓦然变得很古怪,大声干咳,一边用力煽火,药罐里药汁噗噗直冒。热气燕腾弥漫,将少年的小脆都遮住了。
莫醉秋只隐约听到少年嘀咕了一声:「谁要他来喜欢?哼!」
日暮,一骑扬尘,奔行于暗红半坠的残阳下,迎而的风,吹得驾驭者的头发衣袂均狂乱飞舞。
「小寒,冷不冷?」莫醉秋疾驰之际,不忘询问坐在他身后的少年。「要是实在受不了,我们就到前面找个地方投宿,等明天白天冉赶路。」
两人服完汤药,天色已晚。少年清楚莫醉秋归心似箭,主动提出连夜上路。莫醉秋自是求之不得,不过眼下夜风越刮越烈,他自己尚能坚持,却担心少年身负重伤,难以抵御这夜间寒气。
背后传来少年不以为然的声音:「不用。这点风,算得了什么!」
少年的体质,似乎总比他想象中强韧许多……莫醉秋放下心,一甩马鞭。全力赶路。随着夜幕降临,原本就人烟稀少的道上越发冷清,仅闻马蹄急踏。
骏马每奔出一步,他就离小筑更近一步,想到不日便能重见到自己魂牵梦萦的那个白衣男子,莫醉秋惶惑酸涩中又糅杂着几分欢喜。
他终于又可以见到师父了,尽管他知道自己不可能再被师门接纳。兴许连踏入小筑半步亦不可求,但若能远远望上关山雨一眼。能与师父说上一句话,哪怕立即被赶走,他也已心满意足。
只是在那之前,他一定要好好地把小寒安顿妥当,只要师父肯收留小寒,他也算实现了自己对少年的诺言,了却自己最后一桩心事。
「小寒……你以后留在断剑小筑,可千万不要再动不动就发脾气。我师父性情虽然温和,葛师伯为人却最严厉,处罚门人从不手软。你可得记着尽量别惹怒他,知道么?」
反正路途中闲来无事,莫醉秋干脆未雨绸缪,把小筑中种种该注意避忌的地方,一一提醒少年。说得最多的,自然还是师父关山雨。
师父喜欢什么、讨厌什么、爱吃什么口味的菜肴、爱喝何地采摘的茶叶、清晨习惯几时起身、夜晚儿时就寝、漱口常用的青盐要放多少、闲暇时爱读哪类诗书、疲累假寐时盖的被子是榻上哪一条、书房里点的檀香该去城中哪家铺子购买……一点一滴,莫醉秋尽数铭记心中,慢慢道来如数家珍。
「还有,师父梳头的牙梳还是我两年前买的。也该换新的了,小寒你记得要上'青丝记'去买,他们家的牙梳做得精细,齿尖圆润,不会扯痛头皮。啊,还有……」
他一件件细心交代着,良久才发现夜问寒冷的空气中,只有自己的声音哼马蹄声在回响,自始至终,身后的少年都不曾回应过半句。
莫醉秋静丁静,终于停止述说,轻声问道:「小寒,你有在听我说么?是不是太累了,想睡觉?」
少年嗯了声,算是回答,隔了一阵子,突然轻笑:「莫醉秋,你果真对你师父喜欢得紧,难怪你师父那个空药瓶你还舍不得扔掉,当宝贝藏着。死也要逃回他身边去。」
他的笑声夹在蹄声之问,并不大,听在莫醉秋耳里却如最锋利的尖针,戳破了他多年来苦心掩藏的秘密。
心慌意乱间,他急着掩饰道:「师父对我有养育大恩,我从小拿当他父亲看待,喜欢他也是人之常情,小寒你别乱说!」
「得了吧,你要是心里没乱想,还怕我乱说?」少年嗤之以鼻,一派老气横秋的口吻:「就算亲生儿子对老子,也未必了解关心到你这个地步。对一个人用心至深,若非恨之入骨,就是爱之入骨,你别以为我听不出来。」
所有的伪装刹那问全被少年轻易描去,莫醉秋满嘴堪是苦涩,猛地勒停坐骑。
少年猝不及防,惯性使然,撞到了莫醉秋背上,他揉着撞疼的鼻子抱怨:「你怎么说停就停了!」
莫醉秋沉默许久,才涩声道:「小寒,刚才那些话你别再对任何人提起,尤其不要在我师父面前说。」
少年看不见莫醉秋脸上是何表情,听他语气苍凉,点头道:「好,我不说。」
两人顿时都安静下来,默默无言地又走出十余里路,天色全黑,四下更是只见几株稀疏老树,景物荒凉。
少年轻轻打了个呵欠,忽又闷道:「醉秋,你师父究竟为什么把你逐出师门?嗯,你如果不想说,就当我没问,呵呵……」
又来了……莫醉秋暗自皱了皱眉头,假想到就算自己此刻不愿回答,少年日后留在小筑,迟早也会从旁人口中得知真相。他在心底微叹口气,将事情的来龙去脉都告诉了少年。
少年起初只是出于好奇随口一问,却越听越怒。「岂有此理!你抢血灵芝是为了给你师父治病,他倒好,前脚吃完,后脚就赶你走,居然还帮者你那个什么葛师伯来挑你的手筋。我瞧他是老糊涂了,压根不配你这么在乎他!」
「不许说我师父坏话!」莫醉秋蓦地怒吼,惊飞了树梢的两三宿鸟。
少年一窒,目露凶光,小手在莫醉秋背后举了起来,直想给这个不识好歹的家伙一个教训,忍了忍,终究没出手,气道:「我帮你抱不平,你还来凶我?」
莫辞秋浑不觉自己适才己在生死关前转了一圈,深呼吸,终于驱散了愠意,无声苦笑道:「小寒,有许多事,你小懂。况且我劫人财物,害得同门无辜丧生,万死也难赎其罪孽,合该被逐出师门。」
「你怎么知道我不懂!」
少年不满地朝他背影瞪了眼,冷笑:「莫醉秋,值得么?你为你师父做这一切,他却根本不知道你对他的心意。」
值得又如何?不值得又如何?自从爱上自己不能爱的人那一刻起,莫醉秋就小曾想过这些无谓的事情。他勒马,回过头,轻笑道:「小寒,我又不是为了让他知道才喜欢他的。」
少年似乎有些错愕,黑眸折射着云层间投落的零星儿点星光,异样的亮,凝望着莫群秋。「那即使他永远都不会知道,你也乐意么?」
一抹无奈与苦泄掠过莫醉秋面庞,他黯然叹道:「我宁愿师父他一辈子都不知道我的龌龊心思,否则,我哪还有脸出现在他而前。」
少年仍仰头看着他,黑幽幽的目光变得复杂深造,倏忽笑了笑:「醉秋,你不用怕,谁敢骂你龌龊,我第一个不饶他!」
莫醉秋纵使满腹惆怅,见这相识不久的少年如此袒护他,心头忍不住发暖,道:「小寒,谢谢你。」
「谢什么!你帮过我,也算是我的朋友,我当然要为你撑腰,不会让你给人欺负了。」少年口气奇大,下一刻掩住嘴,连打几个呵欠,小脸上倦意浓浓。
莫醉秋想起少年伤势未愈,强撑着赶了半夜的路,只怕已体力难支,便想在附近找个避风的所在休息,等天亮了再走。
少年却满不在乎地道:「你尽管赶路就是,不用管我。」
「我怕你休息不够,伤势会加重。」
莫醉秋忧心忡忡,少年反而嘻嘻一笑:「醉秋,你又开始婆妈了。我的伤自己心里有数,叫你走就走。你再磨蹭,小心被祭神峰的人抢先一步赶到断剑小筑,你师父可就危险了。」
他最后一句话聚然有用,莫醉秋点头,不再耽搁,扬鞭纵马飞驰。
疾行间,少年两只小手原本抓着鞍背,如今伸过来环抱住莫醉秋的腰肢,整个人也似乎难熬困倦,靠在了莫醉秋的背上。
莫醉秋以为少年已经睡着,便悄然放缓马匹的速度,免得太过颠簸,却听背后少年带着若有似无的笑意开了口:「醉秋,你怕马跑得太快害我睡不着觉?呵,你是不是喜欢我?」
这小鬼受了伤,怎么还如此好精神……莫醉秋干咳一声,道:「小寒,你别再多话了,快点睡。」
少年笑一笑,果然不再出声。
没多久,莫醉秋在单调的马蹄声外听到了来自身后的轻微鼻息。少年的呼吸,隔着莫醉秋的衣衫喷到他背上,痒痒的。
莫醉秋生怕少年坠马,反手一勾,将少年带到身前。他动作极为轻柔,少年却立刻从睡梦中醒来,眼珠微转了转,随即又阖目,安安稳稳地倚在莫醉秋胸前,继续梦周公去了。
他一张清秀小脸浸润在寥落星光里,笼上层柔柔的光晕,宛如白瓷一般,眼睫在鼻侧落下两道阴影,随着平缓的呼吸轻颤着……没了醒时的慧黠机敏和暴躁脾性,乖巧之极。
不自知的微笑,就在莫醉秋嘴角缓慢扩散,他爱怜地拉过少年身上的披风,裹住少年,一央马肚,冲向前方浓密夜色。
第六章
江南,烟雨润物,桃红柳绿,春色鲜浓如画。
莫醉秋与少年一连多日披星戴月,兼程赶蹄,这日晌午时分,两人终于抵达断剑小筑前的最后一个城镇。
少年接连服了数帖汤药后,伤势已经几近痊愈,莫醉秋却因多天鞍马劳顿,略觉有些体力不支,便找了家客栈稍作休憩。
两人随意用过饭菜,回到房中。莫醉秋在给少年买的那几件衣服里翻找着,最后选了件大红色的,要少年换上。
「这红色太艳了,只有小孩子和女人才喜欢这颜色,我不穿。」少年皱起细黑漂亮的眉毛,脸上明白写着不乐意。
莫醉秋忍不住好笑,心想果然是唯女子与小人难养出,将红衣往少年身上一比,道:「小寒,这红色衣服最衬你的皮肤气色,你就穿上吧!我师父他们见你生得好看肯定不忍心任你一个人继续在外流浪,我也正好求他们收留你。」
少年不腾地哼了声:「以貌取人,都是愚者行径!」
话虽如此,面对莫醉秋的微笑和等待。他还是不情不愿地点了下头,让莫醉秋帮他把衣服换上了。
莫醉秋又替少年将胡乱披敞着的头发梳成两个发髻,活脱脱便是个粉妆玉琢的金童。
他由衷赞道:「小寒你长得真是俊俏。日后留在小筑,只怕长辈们都要抢着收你当义子呢!」
他说得轻松,其实心里并无多少把握能劝说师父留下小寒,毕竟少年曾是药泉的弟子,师父他们未必肯收留祭神峰的人。
少年嘴角刚微微翘起个弧度,听到后半句顿时就拉陡了小脸。「我才不会当任何人的义子!醉秋,你再胡说,我可要生气了。」
「好,好,我不说了。」想起少年的暴躁脾性,莫醉秋倒也有点害怕,放下梳子道:「时候也不早了,走吧。」
小镇到断剑小筑尚有二十几里路。沿途草木青碧、蝶燕飞舞,一如莫醉秋记忆中的旧时风光。
古朴的庭院逐渐在他的视线里放大,他的心脏也不由得越跳越快,想到即将能见到睽别数月的关山雨,忐忑与期待交织若,激得他胸口都在发痛。
少年靠坐在他身前,显然很不满意自己的新发型,有一下没一下地扯着那两个发髻。这时忽然扭头,打量着莫醉秋脸上的表情,取笑道:「醉秋,你的心跳得好快。呵呵,待会儿见了你师父,我看你都要激动得晕过去了吧。」
「别乱说。」莫醉秋赫然,却拿这小家伙没辙。
正在小筑大门口值守的数名护院已望见有人骑马接近,仔细一看,不禁都变了脸色。
莫醉秋被逐出师门的缘由,事后经由何放欢之口,已传得小筑内人尽皆知,小筑中不少家丁护院均在旬兰、琴松手下丧生,归根结柢,都是莫醉秋惹来的祸事。众人眼下见到这罪魁祸首,自是气不打一处来,无不朝他怒目而视。
一人更义愤填膺地大声呵斥起来:「莫醉秋你这个混账,害死了我们多少弟兄,还有脸回来?」
众人的敌意早在莫醉秋的预料之中,但亲眼得见,他仍是震了震,面色刹那变得苍白黯淡,勒停缰绳后,抱着少年下了马,对众人涩声道:「我有万分紧要的事情要见师——」
「师父」两字不经思索便滚到了他的舌尖,随即便想到自己已被赶出了断剑小筑,哪还有脸再叫,他苦笑着改口道:「在下是来求见关总管的,烦请诸位行个方便,为在下通报一声,在下感激不尽。」
那汉子恨恨地啐了他一口,把佩剑也拔了出来。「呸!你这灾星还想干什么?再给小筑惹祸上身么?你们两个,快滚!不然休怪我不客气!」
少年见莫醉秋如此低声下气,本就为他不值,此刻又听那汉子言语无礼,他脸色一冷,就待发作。
莫醉秋觉察到少年的怒气,赶紧捏住他的小手,低声道:「小寒你别冲动!」少年要是现在跟护院动上手,今后可别想能在小筑立足。
少年看出他日中的关切与恳求,终是轻哼一声,道:「放心,我不会让你难做的。」
莫醉秋松了口气,再度请求众人通禀。
那汉子仍是满怀忿恨,一迭连声只叫他快滚,另有个年长的护院颇为持重,便匆忙入内。
片刻,莫醉秋正和那人僵持不下之际,葛山风与束山雷师兄弟两人随那年长护院来到大门外,却唯独没有关山雨的身影。
师父如今都不愿再与他见而了么?莫醉秋的心头涌上阵阵强烈的失望,嘴里苦涩难当。
葛山风方正的脸上终年都是不怒自威的表情,对着莫醉秋更是冷若冰霜,道:「莫公子有什么要事,非要见关总管?」
莫醉秋忆起此行目的,收拾起满腹辛酸,恭敬地道:「葛前辈,醉被得知祭神峰的人将对关总管不利,所以特来报信的。」
知道这葛师伯已对自己成见极深,他当即将自己被师祭神所擒后的遭遇都如实托出,最后凄然道:「醉秋自知罪孽深重,本无颜再出现在这里。只是事态危急,还求葛前辈务必将此事转告关总管,请他千万小心,切莫落入祭神峰的人手中。」
「你说那大魔头要拿关师弟的血来炼药?」葛山风不苟言笑的脸悚然动容。
束山需也脱口叫了声'糟糕',焦灼之情溢于言表。「关师兄几天前带着放欢去了杭州办事,这祭神峰到小筑,必先经杭州。关师兄他们要是不巧,遇上了祭神峰派来的人,势单力薄,岂不危险?葛师兄,你我得快去禀告门主。」
莫醉秋大吃一惊,俊秀的而容惨然失色。他见识过琴松等人的身手,可说都不在关山雨之下,单凭师父和何放欢,如果祭神峰的人狭路相逢,必败无疑。
他一定得尽快赶去通知师父!他好不容易才让乱糟糟的头脑镇静下来,看了眼少年,忍不住苦笑更深。
若是师父在,他还有些微希望能求得师父同意留下小寒,但如今……
他不忍见少年失望。于是吸了口陡气,朝葛山风两人跪了下去,肃容道:「醉秋还有个不情之请,斗胆求两位成全。他叫小寒,父母都已谢世,又回不得师门,一个人孤苦伶仃无依无靠,求两位前辈垂怜收留他。」
「你方才不是说这孩子是师祭神手下的药僮么?」葛山风表情越发地冷肃,冷冷道:「小筑已经跟祭神峰结下了梁子,怎么还能再收留他?」
束山雷为人不似葛山风那般严厉,况且他膝下有女,向来喜欢孩子,又见少年眉目清秀,身形又瘦小单薄,不禁起了怜爱之念。
暗忖反正断剑小筑跟祭神峰这个冤家是结定了,也不在乎多收容对方一个弟子,他轻咳协声,向葛山风说情道;「葛师兄,我瞧这孩子确实可怜,不如——」
葛山风没等他说完便厉声打断,「束师弟,他究竟是不是真的不容于师门,还是使苦肉计想混进小筑,都未可知,你我绝不能留下他,再给断剑小筑惹祸端。」
束山雷一怔,倒无言反驳,只得爱莫能助地对莫醉秋摇了摇头。
莫醉秋嘴唇动了动,还想再求情,葛束两人却已转身走回门内。
「起来吧,醉秋。」
少年见他还呆呆跪立着,看不过,硬将他拉起身,冷笑道:「断剑小筑的江湖名气是挺大的,只是想不到里而的人都这么小家子气。就算那两人跪下来求我留下,我还不乐意昵!」
那几个护院昕他说得尖酸,不免怒气横生,见他年幼,才忍住了没拔剑相向。
少年却似乎根本没把众人的怒容当回求,只连声催促莫醉秋陡离开此地。
莫醉秋也知道自己即便冲进去再找葛束两人苦苦相求,也无法令葛山风改变主意,只不过自取其辱而已。他黯然抱起少年,翻身上马,策马离开了小筑。
默默行出里许,他终是难以排遗心中歉意,低声道:「小寒,对不住,是我无能,没帮到你。」
「我又没怪你。」少年毫不在意,自顾自拆开发髻,用手指梳顺了头发后,他回头盯住莫醉秋双眼,笑道:「男儿膝下有黄金,你肯为我下跪。这个人情我会记着。总不会让你白跪的。」
听着少年奇大的口气,莫醉秋也不知该摇头还是该好笑,纠结在胸口的郁气却因此稍有减轻,开始盘算着该如何妥善安置少年。
「小寒……」
他斟酌几许后,小心地道:「我得赶去杭州找师父,也许还会碰上祭神峰的人,我真的不想连累你——」
「你又想打发我走?」
少年目中飞快地闪过一丝不满情绪,随即低下头,悠悠叹道:「醉秋,你就让我再跟你走一程好不好?等你找到你师父,再赶我走也不迟。」
他语气透着万分委屈,令莫醉秋根本就没法再提分手两字,又想着遇到师父后,兴许还能求师父答应收留少年,便喟叹着安慰少年道:「到时再说吧。」
少年抬起头,被朱衣映红的小脸上已然笑逐颜开。「醉秋,我就知道你不会赶我走的,呵呵……」
他纵使想赶,也没本事赶走这个武功奇高的少年啊!莫醉秋暗中苦笑一下,但潦倒落拓至此,仍有个人对他如此依赖,让他心底多少升起几分欣慰——至少,他还没到人人唾弃的地步。
两人又走了一阵,身后马蹄声急响,有个清俏的少女声音大喊着莫醉秋的名字追了上来。
「东烟妹子!」莫醉秋惊喜地勒停了坐骑,一转身,就见束东烟正策马朝他疾驰而来。
发现少女的脸色极是不善,莫醉秋不觉一惊。「东烟妹子,怎么了?」
「莫醉秋,谁是你妹子?」束东烟冲到他面前,勒住缰绳,一张圆脸涨得通红,眼珠却在眼眶里转来转去。
她向来把莫醉秋当兄长看待,谁知莫醉秋竟替小筑门人招来杀身之祸。这数月来,她在小筑内走到哪里,都听到众人对莫醉秋的怨怼不满,尤其是那些个死者的亲人,更对莫醉秋恨得咬牙切齿。她听着刺耳之余,也不免对莫醉秋失望生恨。
「你害死了那么多人,还嫌不够么?还回来做什么?」她愤然将手中一物抛向莫醉秋,「这个还给你!」
少年知道莫醉秋手筋被挑,怕他接不住,轻轻巧巧伸出手,抢在莫醉秋之自口攫住了此物,见是个雕刻得十分精致的小木盒,他不禁斜斜挑起了眼角。
「东烟……」见这个昔日与自己交情最好的师妹也对角己翩了脸,莫醉秋的胸口犹如被巨石压住了,闷得几乎难以呼吸。
束东烟咬着嘴唇,忿忿道:「葛师伯他们说你盗人财物犯了门规,我还替你争辩,怎么说你抢血灵芝也是为了给关师伯治病。可你居然跟叶昭然那种盗贼结交,还拿他的脏东西来送我,莫醉秋,你把我当什么?」
莫醉秋吃了一惊,夺过少年手里的木盒,仔细瞧了瞧,才发现盒子底部一角上刻着米粒大的'叶昭然制'四个字,不细看还真觉察不到,是以他之前给疏漏了,如果早看到这几个字,他说什么也不会将这木盒转赠给束东烟,引来事端。
他涩然道:「东烟,我只是看着这礼物有趣才送给妳的,真的没别的意思,妳别多心。」
束东烟当初还向数个同门师兄弟炫耀这木盒里的小木偶,结果被个眼尖的师弟看见了盒底的小宇,众人惊诧之余,风言风语地取笑她一通。她姑娘家面皮薄,又羞又恼,还暗地里哭了一场。
想到这些,她口气变得越发刻薄起来:「你尽跟着那些江湖败类鬼混,我怎么知道你到底安的什么心?」
「小丫头!妳还有完没完?」一声清脆的冷叱终于响起。少年满脸的不耐烦,小手凌空一挥。
「啪!」
束东烟一边脸蛋上顷刻多了个青紫的巴掌印子,五指清晰可见。
「小寒,你做什么?!」莫醉秋急忙按下少年还悬在半空的手。
束东烟出生迄今,被小筑中的长辈们视若掌上明珠,连重话也没挨过几句。此刻破天荒被人打了一记耳光,她一时竟惊呆了,转眼「哇」的哭出声来,用力鞭打坐骑,掉头就走。
「东烟!东烟——」莫醉秋满心想追上去劝慰她,但思及自己如今的身分,最后还是忍住了。
他低头看着少年,感激之言固然出不了口,却也不敢责备。他很清楚少年是不忿他被束东烟责骂才出手为他解气,虽是好心,只不过这一巴掌下去,他跟师门的仇隙,也无疑业深了。
「你在怪我?」
少年不悦地甩开他的手,沉下脸道:「我看不过才替你教训她,你还给我脸色看。莫醉秋,你别不识好歹!」
莫醉秋心头苦笑不已,最终暗叹一口陡气,柔声进:「小寒,我知道你想帮我,可是你的伤势才刚好,就不要再随便出手了,免得伤情复发。」
少年微微挑高了细黑的眉毛,如何不明白莫醉秋说得好听,其实是想阻止他对师门不利。但莫醉秋的温柔语气还是令他十分受用,他也就懒得击揭穿莫醉秋,小脸上扫尽怒容,重露微笑:「好,只要你昔日那些同门不再来找你的麻烦,我自然不会去为难他们。」
莫醉秋怎么听,都感觉自己像是躲在少年的背后寻求庇护,不禁汗颜,怕少年嘴里再吐出什么伤他男性自尊的言语来,他不再耽搁,赶着马继续上路。
少年窝在他怀里,对那木盒有些好奇,拿来打开一看,顿时失笑:「我还以为是什么有趣东西,原来是小孩子的玩意。」
这小家伙,说话的口气怎么越来越像个老人家?莫醉秋纵然心情郁卒,也忍不住好笑:「小寒你平时都玩些什么?」
「我?」少年蓦地愣了一下,蹙眉认真思考了半晌,最终摇头。
莫醉秋刹那间起了同情,心想少年自幼跟着药泉,生活中只怕除了吃饭睡觉便是炼药习武,完全未曾享受过童年乐趣。
他安慰似地抚摸着少年黑漆漆的头发,笑道:「我就猜你都没玩过小孩子该玩的东西。等日后空闲了,我带你去抓蟋蟀、放纸鸢、掏鸟蛋——」
少年表情怪异,嘶角也有些抽搐,忍了忍,终是按捺不住,噗嗤喷笑道:「醉秋,这些是你自个儿小时候爱玩的吧?呵,看不出你斯斯文文的,小时候却那么顽皮。」
「男孩子不玩这些,难道还学小姑娘家刺绣么?」
莫醉秋脸一红,随即想起此去杭州,吉凶未卜,万一撞上了祭神峰的人,他能否生还尚未可知,此刻对少年许下的诺言再动听,也未必能有履行的一日,只会叫少年失望,当下黯然收声。
少年敏锐地感觉到他心情抑郁,也闭上了嘴,轻抛着手中的小水盒,突道:「你是不是很喜欢刚才那个小丫头?还送东西讨好她?」
莫醉秋摇头道:「她是我师叔的女儿,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也就比其它同门来得亲近。」
「那不就是青梅竹马?」少年扭头,似笑非笑地看着莫醉秋。「难怪我刚才打了那小丫头一记耳光,你就心疼了。」
「小寒,你别乱猜。」
莫醉秋庆幸四下无人,否则这话要是传进小筑门人的耳朵里,又会惹出轩然大波。「我一直只当她是我的亲妹子,不过她是肯定不会再拿我当哥哥看待了……」
「嘿,那种不懂事的小丫头还真不配当你的妹子。你也犯不着再为她难过。」比起莫醉秋形之于外的黯然失落,少年的样子似乎很高兴,将木盒扔还给莫醉秋,转而伸手拈住了莫醉秋垂在胸前的一缕发丝,有一下没一下地把玩起来。
几分狡黠,就在莫醉秋看不见的地方悄然划过少年照亮的眼眸——不论莫醉秋与那小丫头往日如何亲近,刚才他那一巴掌,足以叫那小丫头从此对莫醉秋心生龃龉。
莫醉秋完全不知道少年的心思,只庆幸这好奇心极重的小鬼总算停止了追问。他喑吁了一口气,挥鞭策马,绝尘而去。
杭州城,自来便是江南最为富庶的犬城池,市井繁华,景物风流。
一场连绵春雨润泽下,黛山若洗,翠色横流。细雨斜风,吹皱了两于湖而层迭清波,更将远近无数亭台楼阁笼罩在轻纱般的朦胧烟水之间。
一艘乌篷船随波轻漾,徜徉湖中。
「这西湖醋鱼和龙井醉虾的味道还不错,可比祭神峰上的饭菜强多了。」少年盘坐在船舱里,正在跟数碟佳肴奋斗,还不时点评两句,又招呼坐在边上的俊秀青年。
「醉秋。你也来吃啊!」
「我不饿,你爱吃,就多吃点吧。」
莫醉秋和少年说着话,眼神却始终穿过船舱侧身的窗子,漫无目的地在泛着圈圈涟漪的湖面上流连,怅然出神。
两天匆匆赶路,他和少年终于在昨日黄昏时分到了杭州城,可要在偌大的城池中找人并不容易,他又不能大张旗鼓地画了关山雨的人像到处找人询问,届时人没寻着,说不定反而惊动了祭神峰的手下。是以他只能去各家客栈暗中打听碰碰运气,却全无线索。
今天又找了一上午,仍没半点头绪,便是再美味的菜肴摆在眼前,莫醉秋也食不下咽。
少年颇不赞同地瞅着他,道:「你的骆驼脾气怎么又犯了?饿坏了肠胃,将来麻烦可大了。」
依稀记得自己幼时贪玩错过了用饭,师父也曾用相似的言语嗔怪过他……莫醉秋回头,见少年表情严肃,忍不住笑了笑:「小寒,你现在这说话的口气,真像是我师父。」
而对莫醉秋脸上自然流露的淡淡微笑,少年黑亮的眼眸变得幽邃起来,倏尔笑道:「既然像你师父,那你还不乖乖听话,过来吃饭?」
一个十一、二岁的孩子,却处处学着长者的模样,着实令人发噱。莫醉秋忍俊不禁,又不忍拂少年一番好意,于是拿起了碗筷。
他刚吃得几口,附近湖而上骤然起了阵骚乱。
前方一艘花肪里原本时断时续飘出丝竹歌舞,混着数对男女的笑闹声,显然几个公子哥儿正在寻欢作乐。莫醉秋也没放在心上,此际却听花舫里有人大声叫骂——另一艘外表普通的船只不知何时已靠近花舫,不管舫上众人的惊叫喝骂,径自撞向花舫。
混乱之问,那船舱里跳出几个剽悍的白衣汉子,手执刀剑,跃上了花舫,杀入舱中。
一声凄厉惨叫即刻划破了风雨,紧跟着又连续响起几声惨呼。
一个年轻男子从花肪舱中冲上甲板,他浑身绫罗农裳已被血迹染透,胸口一个拳头大的血窟窿,兀自不断往外喷着血,手搭在腰间剑柄上,显是还未来得及拔剑便被人重伤。他身形在船头晃了两晃,坠入湖中。
花舫周围的那片湖面,俄顷转为血红。
'噗通'几响,多具尸体相继被几个白衣汉子从舱中抛八湖里,瞧衣着,除了寻芳客咛歌姬,连乐工小厮丫鬟也未能幸免。
莫醉秋瞧得心悸,虽然不明白双方有何恩怨,但花舫上的娼家终究是局外人,罪不至死。正看不过这帮白农人出手太过狠辣,目光无意一瞥,望见了那船帆上绘的图形,骇然色变。
一叶黑帆。正中画了个咧嘴而笑的巨大雪白骷髅头,两个眼窝处黑添漆的,宛如在俯瞰嘲笑卑微苍生。
江湖上,几乎无人不知这标识——天一教的旗帜。
天一教创立之前。也不乏有些凶悍嗜血的武林中人将骷髅当做自家的招牌,然而当天一教的白骨骷髅旗横空出世后,其余形形色色的骷髅图案便陆续悄然消失。也有人自恃高强,想与天一教一争高下,最后均在天一教的手底真个变成了骷髅。
不出半载,天一教的骷髅旗便席卷江湖,搅起连天的血雨腥风。一甲子以来,依然是老一辈武林人脑海里磨灭不了的噩梦。
而纵观今世,天一教的势力更如日中天,白道上诸多名门正派也避之唯恐不及,能与天一教相抗衡的,数遍天下,寥寥无几。
断剑小筑或许也算得上其中之一。但小筑向来门规森严,严禁门人卷入江湖是非纷争之中,对于这江湖第一大教派,莫醉秋自小从师父处得来的教诲便是敬而远之。
「醉秋你千万记着,这辈子都不能跟天一教的人沾上任何关系,以免惹来无穷祸端。」师父叮嘱他的时候,目光恍隐而忧伤,还隐约带着几分复杂神情。
那时的他,还年幼,看不懂师父究竟在想些什么,可即使今日,他仍旧捉摸不透师父当初那个忧郁寂寥的眼神………
「你想什么呢,醉秋?」
一声近在耳边的呼唤终于批回了莫醉秋的神智。
他定了定神,对少年赧然道:「没什么。」
一望舱外,发现他们乘坐的乌篷船已经掉了头。那艄公几曾见过这等血淋淋的场面,直吓得面无人色,腿脚发软。战战兢兢摇着橹,恨不得立刻飞到岸边。
没摇几下,天一教的船只已向乌篷船追来。距离渐近,船头数个白衣汉子的表情清晰可见,几人均目露杀气,嘴角噙着冷笑。
莫醉秋暗叫一声帮糕,心知对方是要赶上来杀人灭口,忙托起还在慢条斯理吃鱼的少年,焦急地道:「小寒,那些人是天一教的,追上来没好事。你识不识水性?我们叫上船家,一起弃船逃走。」
少年却没半点害怕的样子,咽下嘴里一口鱼肉,才满不在乎地笑道:「我可不要跳船,弄得自己浑身湿透。醉秋,你不用担心,把他们交给我就行了。」
「你别胡闹了!他们可不比祭神峰的人,对你没防备,才会被你偷袭得手!」
那船上均是杀人不眨眼的恶徒,莫醉秋虽然知道少年武功高强,也不放心让他独自去面对一群穷凶极恶之徒。正想再劝,少年放下碗筷,竟出了船舱。
「小寒! 」他担忧地跟了出去。
少年面朝那几人,嘴唇不停在动,却没发出丁点声音,那儿个白衣汉子面上的神色却越来越惊讶,相顾对望,似乎拿不定主意。
莫醉秋也看得大为惊奇。曾听师父说过,内力深厚之人可将说话声凝炼成线,直传对方耳中,且不为旁人听闻,难道少年此刻就是用这「千里传音术」在对那几个天一教众说话?
这时对面船脸里钻出个三十上下的高瘦男子,一袭锦缎白袍,束着暗银色腰带。双眼略显狭长,眼梢微翘问带着十二分的倨傲。见到少年后,男子面色变了变,傲气顿敛,竟微微欠身,甚是恭谨,继而向船尾掌舵之人轻挥手。
船只很快就掉转头,朝着相反方向划离。
「阿弥陀佛!这帮凶神可算走了!」艄公惊魂初定,不住口地念佛。
莫醉秋盯着笑嘻嘻转过身来的少年,心头疑云大起,待与少年返回船舱后,他忍不住问道:「小寒,你先前到底跟他们说了什么?那人怎么对你那么客气?」
少年一笑;「我就告诉那几个笨蛋,我是祭神峰的门下,祭神峰主人就在舱内坐着,他们当然跑得比什么都快了。来,别管他们,吃完饭还得去找人。」
莫醉秋顿时释怀,那些天一教众再凶悍,也不敢招惹师祭神,自是退避三舍。
第七章
细雨淅渐沥沥,又下了个把时辰,雨收云散,天空逐渐放了晴。
莫醉秋和少年上岸后,已在西湖附近兜寻一圈,仍没打听到什么消息,恰见前而路旁有座茶肆,莫醉秋正觉有些口渴,又想再去那家茶肆碰下运气,便带着少年向前走去。
两人尚未进门,后而官道上轮声急促,马蹄纷沓,两辆马车一前一后,飞快地驶来。
莫醉秋无暇多想,本能地将手里原本拿着的油布伞一丢,把少年拖到自己身前,护着少年躲进茶肆屋檐下。
那两辆马车辗过油布伞,丝毫没停顿,从两人身边疾驰而过,眨眼已行出一箭地。车轮飞溅而起的泥水溅得莫醉秋的衣衫上全是点点污迹。
这赶车人也太蛮横……看着已被压烂的伞,莫醉秋有点无奈地摇了摇头。
少年冲那两辆马车的背影瞪了眼,抬起头,不悦地埋怨道:「醉秋,你刚才干什么那么紧张地拉住我?像那种冒冒失失的家伙,我还正想教训他们一顿。」
「我怕你被撞到……」
适才事发仓促,莫醉秋下意识中只想着要保护弱小,现在总算想起少年的身手不知比他高出几许,自己纯属多此一举,不禁脸色微红。
少年见他窘态,倒是笑了起来,心情大好,道:「进去吧,打听你师父的下落要紧。」
两人进了茶肆,向掌柜和茶博士询问一番,众人连连摇头,都说没见过莫醉秋形容的人。
莫醉秋失望之余,也无计可施,叫了壶清茶,与少年坐在角落一隅慢慢喝着。
只怪自己那天忘了向葛师伯他们问清楚师父的行踪,否则也不至于现在毫无头绪地到处乱撞。不过即使他问了,葛师伯对他成见极深,也未必肯告诉他……
他正在心烦意乱之际,突听一人步履踉跄地冲进茶肆,大声道:「掌柜的,有没有看见两辆马车经过这坐?」
莫醉秋霍然一震——那声音熟悉无比,正是师兄何放欢。
怕何放欢认出自己,他忙低下头,眼角余光一瞥之下,发现何放欢发髻散乱,衣衫上还渗着好几处血迹,满脸焦灼。莫醉秋一阵心悸,转向茶肆门外寻找起关山雨的身影,却不见人,他顿觉蹊跷。师父他们两人来杭州办事,怎么没在一起?
掌柜见来人衣服染血,吓了一跳,支吾道:「这位大侠,先前好像是有两辆马车从门口经过——」
没等他说完,何放欢便转身,顺着掌柜手臂所指的方向追了出去。
莫醉秋心念电转,脸色陡地发白,对少年道:「刚才那两辆马车里的,多半就是祭神峰的人,我师父可能己被他们抓了!」
「那就快追上去。」少年神情也变得凝重起来。
莫醉秋匆忙放下茶钱,与少年奔出了茶肆。
何放欢沿着满地泥泞中里那数道车辙痕印穷追不舍,绕过好几条街巷后,出了北城郭,眼前豁然开朗,郊野大片农田阡陌连天。没了屋宇遮挡视线,远处马车的两点黑影遥遥可见。
没脚力相助,他绝对追不上那两辆马车了!何放欢心急如焚,蓦然间一条人影打横越出,拦在他的身前。
何放欢正在疾奔中,煞不住脚步,直往那人身上撞击。
未近身,那人衣袖轻拂,一股浑厚却又柔和无比的劲风已将何放欢急冲之势化解于无形。
「怎么这么着急赶路?」那人轻笑,和煦如春风拂体。
青玉簪、青罗衫,清风吹过,那人黑发与宽袖飘扬飞逸,丰神如玉,竟有几分道家出尘离世的仙风道骨。
「门主!」何放欢喜出望外,旋即记起正事,急道:「师父他被祭神峰的人掳走了,就在前面马车里——」
青衫人从容微笑:「我就是听你葛师伯说祭神峰的人会来找关总管的麻烦,才赶来杭州的。」伸手在何放欢腋下轻轻一托,带着他快如御风,向马车追去。
莫醉秋和少年一直跟在何放欢后面,骤见青衫人出现,莫醉秋忙拉着少年躲进田边一株大树背后,待那两人走远,莫醉秋绷紧的神情才松懈下来。
「那人就是七剑君子?」少年微露诧异,自言自语进:「原来不是个糟老头,可比我想得年轻多了。」
「门主他向来深居简出,江湖中见过他的人本来就少,以讹传讹,说什么的都有。」莫醉秋苦笑,正在犹豫着既然门主已亲自出手去救关山雨,他还要不要继续追上去,手腕一紧,已被少年扣住。
「你还愣着于什么?快追上他们!」少年不等莫醉秋答话,便提气疾行,直追前方那两人。
莫醉秋被少年拽着,身不由己,几乎是脚不沾地般飞掠而行,想说话,也被迎而扑来的风吹散了。
两人穿过一大片农田,追着七剑君子和何放欢的身影进入一片树林,打斗声顿时充斥耳际,那两辆马车就停在林问泥泞的小径上,何放欢持剑,正和一个黄衣垂髫少女斗得难分难解,离他俩不远处,一青一灰两条人影腾跃交错,快到令人根本辨不清两人的出手,唯有两人身边的树叶不绝簌簌飘落,但相隔两人还有丈许距离时,便被无形劲气绞成了齑粉。
「原来师祭神亲自跑来了。」少年只朝激战中的那儿人投以淡然一瞥便移开了视线,飘然跃至一辆马车边,松开了莫醉秋的手腕,掀起车帘。
车厢内无人。
他飞快移到另外那辆车厢前,一掌震碎了低垂的布帘。
莫醉秋一眼就看见了师父,男人靠坐在车厢上,面容苍白,十分委顿,关山雨身边还坐着个满脸皱纹的黑发老人,正是医师药泉。
骤见少年,药泉神色剧变,张嘴刚要说话,少年已飞扑入车厢,弹指间惫点药泉胸口多处大八,药泉哼都没来得及哼出半声,便晕了过去。
少年提住关山雨的衣襟,轻巧地跃下马车。
那边四人酣战之际无暇分心,竟无人留意到这边的动静。
莫醉秋忙迎上前扶住师父,关山雨见到他,目中惊喜流露无遗,微动了动嘴唇,却发不出声音,四肢也软绵无力,显是被制住了穴道,而莫醉秋亦是激动万分,想叫少年快离开林子,倏忽见到一抹精光闪过少年眼底。
小寒,想做什么?莫醉秋刚意识到不对劲,少年已纵身一跃,浮光掠影般飘向激斗中的青灰两条人影。
一只小手,穿透了漫天绵密的掌影,轻若棉絮,拍中了灰衣人影的后心,几乎与此同时,他另一只手也轻飘飘地扫中了青衫人的肩膀。
缠斗中的两人各自发出一声闷哼,踉跄跌开数步方站稳身形。
一缕殷红血丝自师祭神的嘴角缓慢挂落,待看清了偷袭者,他瞳孔微缩,声音却依旧优雅,冷冷地吐出三个字:「衣胜寒!」
「哈哈哈哈!这是还你祭神峰上那一掌!」少年得意大笑,脚尖一点,比来时更快地倒退至莫醉秋身边,一手一边,拉起莫醉秋与关山雨发足狂舞,转瞬间己逸出树林,不见踪影。
锦灯和何放欢均被这突来变故惊到,停下了打斗。
「尊主!」锦灯奔向师祭神,想搀扶,却被师祭神拂袖挡开。
男人淡漠的目光令她放下了心。「本座不碍事,不用紧张,妳去看下药泉,可是受了伤?」
「是。」锦灯应声折向马车。
这厢何放欢也将门主从头到脚打量一通,见并无大碍,方松了口气,他担心师父,拔腿就朝着林外追去。
「放欢?」七剑君子叫了声,却也唤不回何放欢,不由轻叹。
他回眸对师祭神唇边那抹血丝瞧了眼,微微一笑逍:「尊驾看来伤得比我重,再打下去,苏某胜之不武。今日之战,不如就到此为止,尊驾意下如何?」
师祭神灰色的双眉略一耸,不置可否。
七剑君子知道对方已默认了自己的提议,含着淡然笑意转身,刚走得两步忽又停下,回头凝视师祭神,正色道:「听说尊驾想拿我小筑关总管的血来炼药,可是真的?炼药本为救人,但若为了炼药而伤及他人,岂非有违本意?苏某还请尊驾三思,莫再为难我小筑之人。」
锦灯刚替药泉推宫过血解了穴道,闻言不禁有气,跳下马车怒道:「你这伪君子,自己管教无方,纵容门人劫走了我家尊主的寿礼,现在还有理了?你……」
「锦灯!」师祭神一声轻叱,少女终于收了声,却仍心有不甘,暗中狠狠瞪了那青衫人几眼。
师祭神波澜不兴地道:「今日胜负未分,师某他日定将登门拜访,再领教阁下高招。」
七剑君子暗叹,心知无法劝动这大魔头,也不再多费口舌,旋身衣袂翩飞,快步离去。
锦灯见人已走远,才猛地想起心头疑惑之事,奇道:「尊主,刚才那个孩子究竟是什么人?竟有那么惊人的身手?」
「谁说那是个孩子?」
师祭神一直冷然盯着七剑君子远去的背影,这时方才收回目光,脸上的表情也说不出是讥诮还是怜悯。「那人就是天一教教主衣胜寒,若论起年纪,他比我还大着两岁。」
「啊?」少女目瞪口呆。
师祭神不再理会锦灯,转首望向下了马车的药泉,淡然道:「如何?」
药泉手里轻晃着银葫芦,正用手指蘸了点鲜血放进口中尝了尝,随后而无表情地点了下头。「那姓关之人的血,应当不会有错了。」
得他确认,师祭神素来悠远澹泊的眼神里,也终于腾起一丝喜色。
「小寒!」
被少年拖着一口气奔出了十余里,直等少年脚步略有放缓,莫醉秋终是逮着这喘气的机会,惊疑不定地问道:「你刚才说什么还那一掌之仇?你、你那次不是被药泉打伤的么?你不是药泉的弟子!」
若真是药泉的弟子,哪来的胆量暗算师祭神?
「你到底是谁?」
这一刻,莫醉秋对这神秘少年是真的生出了莫名的恐惧心,使劲想甩开少年的手掌。「小寒,快放开我和我师父!」
感觉到莫醉秋的挣扎,少年面现不悦,突出一指,点中了莫醉秋的昏睡穴。单手捞起晕厥软倒的莫醉秋,另一只手更扣紧了关山雨的脉门,虽带着两人,足下仍步履奇快,浮光掠影般飞纵而行。
身体摇摇晃晃的,十分地不舒服……意识缓慢汇拢凝聚,莫醉秋终是睁开了有些沉重的眼帘。
置身处是个灯火昏黄的船舱隔问,难怪他半昏半醒间一直觉得摇晃不停,身上那件溅满泥水的衣衫已在昏睡中被脱去,换上了干净的水蓝色缎衫。
「醉秋……」身旁传来一声熟悉的低唤。
他扭头,就见关山雨坐在边上,正低头望着他,目光仍如昔日充满怜爱,却又隐约带着几分无奈。「我不是叫你别再回江南的么?为什么不听师父的话,还要回来?」
自己朝思暮想的人终于近在眼前,又听到男人温柔如昔的声音,莫醉秋坐起身,上颔一阵发酸,唤了声「师父」后喉咙又痛又涩,再也吐不出半个宇。
「……傻孩子……」关山雨摇头长叹,摸上了莫醉秋的脸。
看到师父手掌上沾染到的水迹,莫醉秋这才惊觉自己不自知间竟已淌下了眼泪。他赶紧抹去泪水,目光无意一瞥,忽然凝滞——关山雨右腕脉门上横着条伤疤,尚凝结着血块,显是不久前才受的伤。
这样的伤口,他在自己身上早已看熟了,不禁颤声道:「师父,这是不是被那个药师割伤的?」
关山雨点头,苍白的面容微露苦笑:「那人取了我一葫芦的血,说是要用来炼丹药。」
虽然师父并没有一字责怪,莫醉秋仍愧疚得无地自容,涩然道:「全怪我一时胡涂劫了血灵芝,连累同门惨死,现在还害了师父,我——」
「事已至此,醉秋你也别再自责了。」关山雨对着自己最疼爱的徒弟,始终狠不下心责备,怕莫醉秋继续自怨自艾,他话头一转,忧心忡忡地问道:「对了,醉秋,你怎么会跟天一教教主在一起?」
莫醉秋大吃一惊:「师父你说什么?小寒他、他……」
蓦地里忆起初遇少年那个夜晚,正值有人闯上祭神峰纵火大闹,他还清清楚楚地听到师祭神称呼对方'衣教主'。而先前在林中,师祭神遭少年偷袭后,说了一声'衣胜寒',难道那就是小寒的真名?
少年从未向他吐露过姓氏,武功修为又高强到了令他不可思议的地步,说话的口气更是奇大……莫醉秋越想着以前的种种诡异处,心脏跳得越发狂乱。
其实与少年一路结伴行来,他并非未曾起过疑心,但每每看到少年稚气清秀的小脸,他就把自己脑海里那些不合时宜的荒唐揣测给驱逐出去。纵有千般怀疑,他也不会想到那瘦小少年竟是与师祭神齐名的大魔头。
「师父,这不可能……」他兀自难以置信。
关山雨眼里也有几分迷惘,叹道:「醉秋,师父也不太相信。可我们现在坐的,便是天一教的船只。上船时,我还亲耳听见那头领叫那孩子'教主'。」
「你说的没错!我就是天一教第四代教主衣胜寒。」清脆的嗓音突兀响起。
船舱的木格移门被推向一侧,少年走了进来,他身后还跟着个白袍男子,正是莫醉秋白天在西湖上见过的那个高瘦男子。
莫醉秋嘴巴张了两下,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他的惊愕之情全在少年意料之中,但亲眼得见,衣胜寒的眼神还是为之变黯,扣指轻弹,数缕劲风射出,已凌空点中关山雨身上几处穴道。
「师父!」莫醉秋惊呼。
「我只是封住你师父的内力,又没伤到他,你紧张什么?」衣胜寒脸色愈加不快,朝身后那男子一挥手道:「明护法,你先出去!」
白袍男子微躬身,飘然退出,顺手带上了木格门。
衣胜寒往舱板蒲团上一坐,面对莫醉秋,恢复了跟往日相同的笑颜。「醉秋,我那时受了重伤,只好躲在你那里,不便吐露身分,你不会生气吧?」
莫醉秋仍在震骇之中,对着这利用他同情心的'少年',委实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些什么。想到自己还一厢情愿地想让师父收留'少年',只怕这衣教主暗中早笑破了肚皮。
'少年'骂的一点也不错,他的确是个笨蛋!
只是,他唯独想不通,为何这江湖上人闻风丧胆的天一教教主,外表居然似个十一、二岁的孩子。莫非是练了什么神奇的缩骨术?
关山雨试着运气,果然发现真气行到那几处穴位刚便受阻,他轻叹道:「衣教丰,你制住关某,意欲何为?」
衣胜寒等不到莫醉秋说话,小脸上的笑容慢慢退去了,对关山雨冷眼一横,道:「我救下你,当然是要派大用场。你服过千年血灵芝,血里有了药性,正合我拿来炼药。」
莫醉秋全身都剧烈一震,原本还在庆幸师父终于逃脱了师祭神的魔掌,万没料到这衣胜寒竟打着与师祭神相同的主意。他艰难地开口道:「衣、衣教主,你究竟想要做什么,非要用家师炼药?」
那声衣教主听在衣胜寒耳朵里,分外地疏远刺耳,他整张脸都沉了下来,冷然道:
「我先天有怪疾,十二岁时就不再长大,到处求医都没用,到如今二十年了,还是这副模样。我最近才偶然得知,若用千年血灵芝做药引,我或许还能再恢复生长。
「只是那炼丹的方子多年前便被师祭神盗走了,我数月前曾率人去过祭神峰,想夺回药方,可惜师祭神不在,药泉那老不死也正好外出采药去了。我把丹房翻了个遍,也没找到药方。
「前些日子我再上祭神峰,却被师祭神发现,中了他一掌。我为避人耳目,只好杀了个药僮,换上他的衣服。这趟仍没找到方子,不过我从丹炉里拿到些尚未炼成的药丸,也算没白跑。
「养伤时,我听师祭神说你师父吃了血灵芝,你又急着赶去断剑小筑通风报信,我正要找你师父,干脆就和你一起下山。后来你见到的那个货郎,正是我天一教的弟子,我让他传讯沿途的教众,拦截祭神峰的追兵,所以你我才能一路风平浪静地到江南。」
他一句句地说,莫醉秋心头盘旋许久的诸多疑团也一个个随之解开,暗骂自己蠢不可及。
衣胜寒伸手入怀,从衣兜里掏出几粒残缺不全的朱红药丸,握在手心轻轻旋动着,甚是得意,对莫醉秋道:「师祭神千方百计要取你师父的血,就是为了练那方子上的灵丹妙药。我虽没有药方,教中也有几个医师,等回总坛后,我会叫他们细加研究这些丹丸所用的药材,再加上你师父的皿,总有一天,必能炼制成功。」
他说来轻描淡写,莫醉秋却听得背脊直冒冷汗,心都凉了大半截。真要由几个医师琢磨着来炼药,恐怕药丸还没炼成,师父就己被放光了血,成为一具冰冷的尸体。
「衣教主,求你看在我曾经帮过你,放了我师父。」他明知对方根本不会理会他的哀求,却还是不肯放弃任何一丝微薄的希望。
衣胜寒果然皱起了眉头,黑亮的眼睛在莫醉秋脸上转了转,悻悻道:「你早已经被他逐出师门了,何必再为他牵肠挂肚?左右他都不会领你的情!」
他哼了两声后,容色稍霁,道:「我看你不如归入我天一教,拜我为师,看今后断剑小筑还有哪个敢再给你窝囊气受」 」
莫酵秋哭笑不得,还想再恳求,关山雨却抢在他之前平静地道:「生死有命,醉秋,你不用再替我向衣教主求情。」
「师父……」
「够了!我可没闲工夫看你们师徒俩一搭一唱!」
衣胜寒猛地站起,恼火地拉开木格门,吩咐还侍立在外的白袍男子:「明护法,看住他们两人,有什么差池,唯你是问。」大力一甩门,气呼呼地走了。
关山雨师徒两人相顾苦笑,无言以别。不用衣胜寒说,他们也知道身处天一教众的包围之下,插翅难飞。
第八章
衣胜寒这回似乎动了真怒,之后一整天都未曾在师徒两人而前出现。
莫醉秋惴惴不安间,船只于第三日清晨靠了岸,当地的教众早已奉命准备好三辆马车,载着三人快马加鞭,一路往西驶去。
等到了天一教的总坛,师父一只脚也就等于进了棺材,自己这个始作俑者,万死也难赎其罪,莫醉秋坐在车厢内,脑海里翻来覆去,全是师父血流满身的恐怖景象,他越怒越是害怕,却又一筹莫展。
这天入夜后,车辆抵达一个小镇投宿,莫醉秋躺在床榻上,辗转反复,无论如何也睡不着觉,便又下床着展,打开了房门。
关山雨的卧房,被安排在远离他的走廊的另一端,不过莫醉秋想要找的,并不是师父,而是隔壁房内的人。
窗纸上尚透着暗红烛光,勾勒出个瘦小身影,莫醉秋轻敲了敲房门,尚未出声,房内人已先开口。
「进来。」
声音不冷也不热,听不出喜怒。
莫醉秋推门而入,就见衣胜寒正盘坐在榻上,小脸笼着层极淡的紫气,犹在闭目吐纳,他不敢惊扰,只得静静站在旁边等候。
过了半炷香的光景,衣胜寒而上紫气敛尽,睁眸直视眼前青年。对方的来意,他自是一清二楚,淡淡地道:「你如果是要为你师父说情,就给我出去。我多年心愿就是盼望自已能发身长大,像个常人,现在终于有这机会,我绝不会错过。」
莫醉秋本想好了无数哀求话语,却被衣胜寒一席话全堵回了腹中,惶急之下,便朝衣胜寒跪了下去。「衣教主,你就放过我师父吧!」
衣胜寒瞪着他,若换了别人这般不识时务,早已被他一掌拍飞,可望见莫醉秋濒临绝望的眼神,他心里某个角落彷佛被触动了一下,不由自主想起了在小筑门前,莫醉秋也曾为他屈膝下跪……
他的缄默令莫醉秋依稀看到了一线生机,「衣教主,肯定还有别的办法的,不一定非要用我师父的血。啊,对了——」头脑里突然灵光一闪,他声音都轻颤起来:「不就是要血灵芝么?我可以去天山再找一株。」
「你当千年血灵芝是萝卜还是白菜,随手一挖就是一棵?」衣胜寒嗤之以鼻。
莫醉秋涨红了脸,他也知道自己所说近乎异想天开,然而溺水之人,便是见到一根稻草,也必定紧揪不放。他此刻就死抓着这唯一的生机,苦苦哀求道:「衣教主,你就容我试上一试。既然常生帮主能找到血灵芝,我也一定能找得到,衣教主……」
凝睇着跪伏在自己身前卑微苦求的青年,衣胜寒这次沉默得更久,最终倏忽笑了笑,竟出乎莫醉秋意料地说了个「好」字。
莫醉秋惊喜万分,刚想致谢,却听衣胜寒续道:「只要你拜入我门下,我可以给体一年的期限,拿千年血灵芝来换姓关的。但如果一年后你还找不到血灵芝,我仍得用他来炼药。」
这结果对莫醉秋而言,不啻于死因临刑前忽蒙大赦。欢喜得直发抖。莫说要他拜衣胜寒为师,哪怕衣胜寒要他以命相抵,他也甘愿。
生怕衣胜寒反悔,他忙依着拜师的大礼,向衣胜寒连叩三个响头,道:「衣教主,我一定会为你找到血灵芝的。」
衣胜寒本以为像莫醉秋这种出身名门世家的人必然自视极高,不肯改投他这'邪魔歪道',孰料这莫醉秋为了救师父。居然毫不犹豫就接受了他的条件。窃喜之余,心头也不受控制地再度泛起些许恼怒。
同行途中,他早知莫醉秋对那师父爱慕入骨,然而自莫醉秋口中听来,远比不上他亲眼得见那师徒两人情谊弥笃的画面来得深刻。
自从他救下关山雨后,莫醉秋的眼里似乎就只有那白衣中年男人,再也没有了他的存在,令他无名火起—他不喜欢,更不容许自己被莫醉秋无视……
他从不知晓自己有朝一日,竟会被个相识才不过短短时日的年轻人轻易牵动了心绪。衣胜寒压下胸口翻腾的那丝缕妒惫,似笑非笑地瞅着莫醉秋。「都已经磕过头了,你还叫我衣救主?」
「我……」对着衣胜寒青稚的容貌,莫醉秋实在难以将「师父」那两个字叫出口,嗫嚅着说不出话来。
衣胜寒见他红着脸,神色窘迫,心情反而欢快起来,笑道:「我不会为难自己的乖徒儿,随你怎么叫法算了。」
莫醉秋暗自松了一大口气,站起身道:「那我这就收拾行李去天山 」
此去天山有数千里之遥,还要如大海捞针般找那血灵芝,一年的时间,实是半点也浪费不得。
衣胜寒笑吟吟的小脸又拉长,「你急什么?天山那么大,千百个山头,你就这么冲过去,转上十年也不见得能找到东西。我会传令天一教的弟子,让他们找常生帮的人打听清楚那林血灵芝的挖掘地。你我就去那地方碰下运气。」
「衣教主你也要去?」莫醉秋一愣。
衣胜寒黑幽幽的眼瞳里闪过几丝嘲讽,「你没武功护身,就凭你一人,能采到血灵芝么?别多问了,回房睡觉去!我也要睡了。」
莫醉秋救人心切,恨不得立刻就插翅飞去天山,但衣胜寒说的确是实情,言辞间更不容他有半分违抗,他只得告退。
看着两扇房门在莫醉秋背后阎上,衣胜寒脸上表情数变,一忽儿蹙眉,一忽儿生气,一忽儿又微笑——也罢,为求自己能如常人般长大,他已经等待多年,也不在乎再等上一年,就当遂了醉秋的心愿吧!
他只是,不想看到莫醉秋清澄温柔的眼睛流露出绝望……那双眼看着他的时候,该像以往一样满含爱怜关切才对。
突然有点后悔自己太快暴露了真实身分,衣胜寒细黑的眉头拧成个结,最后从鼻孔里重重哼了一声,把满腔的不悦都算到了关山雨的头上。
那个两鬓已微露霜白的男人,究竟有哪点好,居然能让莫醉秋神魂颠倒,甘愿为之舍生忘死?
他弹指灭了烛火,静坐在满室黑暗里,磨牙。
翌日拂晓时分,一行人在客栈匆匆用了些粥点果腹,几个赶车的教众已套好了马车,准备赶路,但衣胜寒却叫那几人留下一辆马车即可,又交代过一番,打发那几人自行回去。
他转身,对关山雨高傲地一扬下颔,道:「你还站者干什么?今后赶车的活就交给你了。」
「衣教主,不是我们两人去天山么?」莫醉秋愕然。
衣胜寒淡淡道:「姓关的现在可是我的药人。祭神峰的人肯定还在找他,要是留他在天一教,只怕会被师祭神劫走,自然是跟着我万无一失。」
莫醉秋不假思索地道:「那么我来赶车好了。师父他都被你封了气穴,没力气……」骤见衣胜寒目光转冷,莫醉秋顿时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呐呐收口。
「哼!醉秋,你别忘了,如今你的师父是我,不是他!」衣胜寒冷冷地抛下警告后,一伸手已抓住莫醉秋的衣带,轻而易举将人扔进车厢内。
他回头,瞥见关山雨神情错愕,不禁心生得意。「醉秋昨晚已改拜我为师,从今往后他跟你再没有任何瓜葛。」
关山雨怔立无语,这些年来最怕的。就是爱徒醉秋与天一教的人相遇,可人算终究不如天算,醉秋最后还是跟天一教扯上了关系,而且落到眼前这个喜怒难测的大魔头手里。
这两天来,他也已经从莫醉秋口中得知了两人相识的详情,他旁观者清,已隐约觉察到这天一教教主对莫醉秋似乎特别地在意。
却不知,这于莫醉秋而言,到底是幸抑或不幸……
「姓关的,还不快赶车!」衣胜寒早已上了马车,见关山雨还在发呆,不耐烦地催促起来。
关山雨暗叹,收拾起混乱的心情,坐上车驾,扬鞭,依着衣胜寒所言,驱车驶向西北方。
春风吹尽,暑气渐浓。沿途喧闹市廛不复得见,景致随着马车往西北地域的不断深入逐日变得单调荒凉。再走多日,极目处,只望见大片的黄土丘壑,尘沙飞扬,树木稀疏。
马车顶着烈日下走了大半天,最后在衣胜寒的命令下,停靠到路旁一问简陋的小酒馆前打尖。
莫醉秋下了马车,看着关山雨身上那件己被沙尘染成了土黄的白农,再看看男人眉宇间掩不住的疲倦憔悴,除了心痛,无计可施。
这一路走来,最辛苦的莫过于关山雨,被衣胜寒当成了仆役般呼来喝去,赶车、喂马、打水、斟茶,还要为他俩洗衣。
莫醉秋先前几日实在看不过去,想帮师父做事,却被衣胜寒一句威胁唬住。
「等他哪天断手断脚了,你再帮忙也不迟啊!」衣胜寒说这话的时候,小脸上甚至还带着嬉笑,彷佛只是在开玩笑。
然而莫醉秋心底直发毛,见识过衣胜寒杀人不眨眼的手段,他知道衣胜寒绝非虚言恫吓,所以,心头纵有再多不舍,他也只能选择袖手旁观。
「……醉秋,我没事。」看到莫醉秋满脸的担忧,关山雨轻笑着摇了摇头。
自从硬着心肠把这爱徒逐走后,他早将生死置之度外,决意舍命来保住小筑诸多门人。这身鲜血,不论是被师祭神或是衣胜寒拿了去炼药,于他实是没什么差别。
数日前他好不容易找到个空暇,私下问过莫醉秋,方知道莫醉秋是为了保全他,才被迫改投衣胜寒为师,换取一年的时光寻找千年血灵芝,以此换他平安。
他这徒儿,做什么都是为了他,哪怕他昔日亲手挥剑,挑断了莫醉秋左手手筋,醉秋对他,却无半句怨言,仍用与旧日无异的孺慕目光追逐着他……
心酸慢慢地在胸腔内蔓延开来,关山雨深吸了口气,猛觉有种被人窥视的不安,扭头,正对上来自衣胜寒的两道冰冷目光。
这师徒两人,一得机会,就在那里眉来眼去了!衣胜寒狠狠地盯住关山雨,恨不得用眼神将这夺走了莫醉秋所有心神的男人斩成十七、八段,所幸他理智还在,强自按捺住怒气,板着脸进了酒馆。
小酒馆里四壁尽是脏兮兮的油污,摆放着数张旧桌椅,并无其它客人。
衣胜寒径自往中间最大的方桌旁一坐,伸出手,对满脸堆笑迎上前来的伙计晃了下。
看清少年手里握着的一枚令符,那伙计的笑容顷刻被震惊替代。柜台后那掌柜也看见了,忙走来,与伙计一齐向衣胜寒躬身行礼。「原来是教主座下圣使大驾光临,弟子有失远迎,望圣使恕罪。」
衣胜寒收起令符,大咧咧地点了点头。他向来耻于自己的外表,是以行走江湖从不以真实身分示人,仅有教中左右护法与几个贴身仆役才知他真面目。便是万不得已要面对自己的教众时,他也顶了个圣使的头衔,唯恐被教众知道他这衣教主竟是个长不大的怪物。
「我之前传令要你们准备的东西,都备齐了?」
掌柜恭敬地道:「回圣使,都已经准备妥当了。明护法两天前也遣人飞鸽传书,命弟子转呈圣使。」说着走回柜台后,又折回,将一粒蜡丸恭谨地交到衣胜寒手里。
莫醉秋和关山雨跟着进了酒馆,一路上他们打尖投宿的,均是天一教在沿途开设的酒肆客栈,已见怪不怪。
衣胜寒捏开蜡丸,展开内藏的小纸条扫了一眼,原来明护法已向那常生帮主逼问出当日挖掘那株千年血灵芝的地点,还附绘了简略的地形图。
他不动声色,指尖轻搓,纸条立时化作齑粉飘落。淡然慰勉了那掌柜一句,吩咐他快上饭莱。
三人吃饱喝足,那掌柜和伙计亦将许多袋干粮行李搬上马车,躬身送别衣胜寒一行。
莫酵秋坐在塞满了东西的车厢内,见衣胜寒整个人几乎都被那些大包小包的干粮埋住了,只露出张小脸。他虽然心情郁郁,但见这滑稽画面,情不自禁扬起了嘴角。
「笑什么?」
衣胜寒彷佛知道莫醉秋内心所想,推开快压到他肩膀的一个大麻袋,道:「刚才那小酒馆是天一教在西北地域的最后一处据点。再往前走,就将进入戈壁荒漠,沿途都不再有补给,所以我才让他们准备足够的食物。」
「那似乎也用不了这么多……」
衣胜寒撇了撇嘴,「等真正进了天山,你就不会嫌多了。况且这里而除了吃的,还有些是御寒衣物、皮毛毯子。」
他望了眼面带惊讶的莫醉秋,缓缓道:「天山昼夜间天气变化大,就算入了夏,那边深夜里仍奇寒彻骨,我可不想你冻着。」
莫醉秋想说自己没那么脆弱,犹豫了一下,又把到嘴边的话给咽了回去。师父年岁大了,确实用得着御寒之物。
想不到这天一教教主居然会关心他的冷暖……莫醉秋胸口忍不住微微发热,一时间竟似回到了与少年结伴同行的那段日子,脱口道:「小寒,谢谢你了,呃——」发觉衣胜寒眼眸倏转深幽,他才惊觉自己又说错了话,尴尬地道:「衣教主,对不住,是我失言。」
衣胜寒竟没生气。瞧着莫醉秋羞赧的样子,反而微笑道:「我说过随你怎么叫都行,不会怪你的。你喜欢叫我小寒,就叫吧。」
莫醉秋心中忐忑不安,也拿不准衣胜寒是真的不介意还是在说反话,勉强笑了笑,往后一靠,把自己缩进大堆行李里,避开了对方的视线,也就没看到衣胜寒脸上的笑容缓慢散去,转而浮起一丝愠怒与……失落。
像从前那样唤他一声'小寒'就如此艰难么?
衣胜寒暗自咬牙,一股郁气盘结于胸,令他肝火直往上升,隔着车帘子全喷发到关山雨头上,怒叱道:「姓关的,你就不能把车赶快点!这么慢吞吞的,要走到几时才能到天山?」
一路上被这衣教主横挑鼻子竖挑眼也不是头一遭了,关山雨早已习以为常,无声苦笑了一下,连甩几鞭,朝前方荒原驶去。
七、八天的枯燥路途一晃而过,穿过贫瘠扬沙的大片沙土地后,马车驶进了更荒芜的黑戈壁。
与天际连成一片的黑褐色沙砾,似无穷尽遍铺在大地上,构成了视野里唯一的色彩,在强烈的阳光下散发着灼人热浪,四下难觅分毫绿意,也几乎不见任何兽类踪迹,唯有天穹时而响起两声兀鹫的鸣叫,昭示着这片天地问尚有活物。
马蹄错落敲打在被日头晒得发烫的沙石上,得得有声,一下下也在莫醉秋心上踏个不停。
生平初次踏足这种茫茫无边不见人烟的浩瀚戈壁,他只觉天地辽阔,人在其间无比的渺小,恍惚怅惘间,竟生出几分怆然。
此去,真的能再找到一株旷世难寻的千年血灵芝么?倘若找不到,师父性命势必岌岌可危,若师父真有什么三长两短,他也无颜苟活,当自行了断追随师父于九泉之下。
可即便天可怜见,让他找到了血灵芝呢?师父固然可以平安地回到断剑小筑,而他这个孽徒又将何去何从?他这一生,注定求不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心潮随着车厢颠簸起伏不止,千转百回,最终仍是系在了关山雨身上。他透过半卷车帘,怔怔凝望着车驾上男人的背影,胸口酸胀充斥的,尽是无处排解的苦楚。
衣胜寒坐在车厢角落里,明亮的目光始终没离开过莫醉秋,触及莫醉秋觜角那抹酸涩微笑,他只觉刺眼,心中更百般不是滋味,遽然挥手拂出一道劲风,'刷'地打下布帘,隔断了莫醉秋的视线。
「呃!」莫醉秋这才想起身边还坐着个大魔头,对衣胜寒满脸的不悦唯有苦笑,真不知道自己又有哪里得罪了衣胜寒?
夜色如巨大的漆黑布幕笼罩大地,白天的酷热早已被阴冷代替,寒气碜人。
旷野上无物遮拦,风势奇大,夹着无数细碎沙砾不断拍打在车厢上。
莫醉秋在车内裹上了一条厚实的皮毛毯子,仍觉寒风刺骨,想到师父独自睡在车外,心口阵阵揪痛。
临睡前他曾试图说服衣胜寒,让关山雨也进车厢里休息,却遭衣胜寒一口拒绝。「这车里哪还挤得下多余的人?再说姓关的他不是服用过千年血灵芝么?体质可比你强多了,你根本就不用为他担心。」
衣胜寒脸上的冷漠和厌恶明白地告诉莫醉秋,他不会答应。
莫醉赦只得退而求其次。想拿条毛毯给师父御寒,也被衣肚寒冷眼一瞪,不敢造次,只能眼睁睁看着衣胜寒丢给师父一个小帐篷,权作栖身之所。
眼下听着外面风声越刮越紧,类似狼群低啸,他再也忍不住,偷眼一看身边,衣胜寒和衣而卧,鼻息轻缓悠长,显然已睡熟。他悄然坐起,抱了条厚实毛毯,蹑手蹑脚下了马车。
那布料单薄的小帐篷搭在数丈开外,被强劲夜风吹得摇摇欲坠,而关山雨却并未入睡,坐在帐篷前发呆,天顶清冷的月色落在他脸上,如霜雪般白。
吹着这等寒风,便是体健如牛的人也会病倒。莫醉秋连忙上前,将毛毯替关山雨披上,轻声道:「师父,快进去睡觉吧。」
关山雨转头,轻拍了拍莫醉秋的手,微叹口气,把毯子递还给莫醉秋,道:「醉秋,把这拿回去吧,免得衣教主不高兴。」
莫醉秋哪肯,硬替关山雨重新披上毛毯,挨着师父坐了下来,安慰道:「师父你太多心了,衣教主不至于那么小心眼。」
醉秋这孩子,分明是在睁跟说瞎话!关山雨苦笑。
在衣胜寒身边的时日越久,他越清清楚楚地感受到衣胜寒对他不加掩饰的赚恶和敌意。起初他还以为是因为自古黑白不两立,衣胜寒才会对他横竖看不顺眼,处处挑剔刁难,但慢慢就觉察到只要莫醉秋与他稍有亲近之意,衣胜寒充满怒气的目光便朝他投来。
那种眼神,与其说是仇恨,不如说是嫉妒更为贴切……
他不敢置信,又留意了好些天,终是确信并非是他自己胡乱猜疑。
那天一教教主果真是对莫醉秋心怀情愫,也只有醉秋那孩子当局者迷,兀自懵懂未知,亦令关山雨喜忧参半——衣胜寒既对醉秋生情,一时半会儿间应当不会加害醉秋。可身为魔道之尊,又能有多少耐心?若最终索爱不成,衣胜寒必定恼羞成怒。
想到衣胜寒或将施加于莫醉秋身上的种种毒辣手段,关山雨不寒而栗。
发现关山雨裹在厚实毛毯下的身躯在轻微颤栗,莫醉秋担忧地道:「师父,你还觉得冷?要不,我再去拿条毯子来?」
关山雨摇头,对眼前这个被自己视若爱子的徒儿凝睇半晌,最终侧然垂首,低声道:「醉秋,师父这辈子实在亏欠你太多……」
莫醉秋愕然不解,想问,关山雨却已起身走回帐篷,只留给他一声幽幽叹息。「醉秋,回去吧。」
师父今夜是怎么了?莫醉秋怔了半响,眼前仍晃动着男人落寞的背影,没来由地,悲凉丛生。他在黑夜中枯坐许久,才起身向马车走去。
第九章
莫醉秋轻手轻脚掀帘入内,一双冷冰冰的黑眸随即映入眼帘,将他骇了一跳。
「衣、衣教主,你醒了。」他强逼自己挤出个笑容。
衣胜寒盘坐着,小脸紧绷,目光在莫醉秋脸上流转一圈后,陡地扬手,隔空搧了莫醉秋一记耳光,冷笑道:「醉秋,是不是要我再提醒你一回,你现在是我衣胜寒的弟子?谁准你冲着别人叫师父的?」
他反手,又是一巴掌。「我命教众备下的毛毯,可不是给你去做人情,讨好那姓关的!」
这两巴掌的力道不轻,莫醉秋两边脸颊都肿了起来,双耳一阵轰鸣,心底更连声叫苦。听衣胜寒所言,显是对他之前的一举一动均了如指掌。
怕衣胜寒迁怒关山雨,他急忙跪倒,恳求道:「衣教主,是我有错,你只管责罚我就是。可我师……」情急之下,险些又将'师父'两字脱口而出,所幸他反应快,及时忍住,改口道:「可是关前辈对我有养育之恩,我不能看着他受冻。」
衣胜寒越发气恼,怒而打断他。
「莫醉秋!在我面前,你还装什么?少拿什么狗屁养育之恩来当挡箭牌!你不就是喜欢他,想跟他睡么?」
深藏心底的妄念骤然问被人赤裸裸地挑破,莫醉秋全身发抖。「衣教主,你别再说了。」
「你怕他知道?」忽然发现自己找到了莫醉秋的弱点,衣胜寒不怒反笑,悠悠地道:「你不敢跟他说,我可以帮你啊!我这就去告诉姓关的,他的好徒弟心里想的究竟是什么?」
「不要!」
见衣胜寒作势起身,莫醉秋面如死灰,什么也顾不得了,膝行一步,张臂牢牢抱住衣胜寒不让他动弹,一边不住口地哀求:「小寒,你以前答应过我不会向任何人提起的,不要说!我不想被师、被关前辈他唾弃。小寒,我求你……」
如果莫醉秋叫的是'衣教主','衣前辈',衣胜寒都只会更生气,但偏偏听到莫醉秋不假思索地喊他'小寒',他心尖不由得略微一软,盯着莫醉秋双颊那两个明显的巴掌印,投吭声。
莫醉秋不知道衣胜寒心里在想什么,更是惊隍,颤声道:「小寒,不、衣教主,你不喜欢我再去接近关前辈,我可以发誓,今后都不再跟他说话。」
农胜寒沉默不语。
莫醉秋心惊胆寒地等了良久,终于听见衣胜寒嗤笑一声,傲然道:「我答应过你的事情,就不会食言。你放心,我不会告诉他。」
心头一块臣石终足落了地,莫醉秋这才发现衣胜寒瘦小的身体还被他紧紧搂在怀里,急忙松手,想道歉,又嗫嚅着不知说什么才好。
衣胜寒却也没再开口,手捏心诀,闭目静坐。
莫醉秋呆了一阵,回到自己先前睡觉的位置上,摸着犹自火辣胀痛的面庞,心里万念纷沓,毫无睡意。
「拿去!」
静寂中,一个黑乎乎的物体忽地抛到他褥子边。「里面是止痛消肿的伤药,涂上它。」
莫醉秋打开小盒子,蘸了些药膏抹上双颊,不多时果然觉得肌肤清凉,灼痛感大减,他朝衣胜寒道了声谢,对方却丝毫不理会他。
这天一教教主的脾气,似乎比初相识的时候愈加古怪乖戾了……莫醉秋无奈地阖上眼,逼自己停止胡思乱想。
黑戈壁幅员千里,第二日、第三日,马车依旧在同样荒凉的景色里行进。
正午日头当空,毒辣辣地炙烤着大地,沙砾上热气蒸腾而起,瞧出去,景物彷佛都有些扭曲了。
关山雨清癯的面容经过数日曝晒已发了红,鬟角额头更挂满汗滴,眼前影影绰绰的,忽暗忽明。
「扑通!」
随着一声重物落地,拉车的两匹骏马嘶鸣着扬蹄半立,停止了前进。
莫醉秋拉开车帘,见关山雨跌倒在地,双目紧闭已晕厥过去,他大惊失色地跳下马车,费力抱起关山雨,一摸师父的脸,烫得惊人,分明是中了暑。他力掐关山雨的人中,男人依然昏迷不醒。
他情知再任由关山雨待在烈日下,情况将更为凶险,想将关山雨搬进车内施教,却又怕惹怒衣胜寒,不禁乱了手脚,抬头,见衣胜寒已立在车驾上,面无表情。
「衣教主……」莫醉秋鼓足了勇气,道;「就让他在车里休息一阵,好不好?」
衣胜寒满心不乐意,刚要拒绝,对着莫醉秋彷徨求助的目光,忽又改变了主意,不愿表现得心胸太过狭窄,何况那姓关的毕竟还是至关重要的药人,他也不想真的伤及关山雨的性命,于是微蹙眉,冷然道:「随你。」
莫醉秋投料到衣胜寒会应允得如此爽快,竟愣了愣,随即大喜,感激地道:「衣教主,多谢你了。」
眼看莫醉秋多口愁眉不展的脸上终于露出喜悦之情,衣胜寒却只觉那笑容十分扎眼,移目,轻巧地跃下了车驾,哼道:「我没你想的那么小心眼。」
原来那晚他师徒俩的对话全被衣胜寒暗中听了去,莫醉秋大窘,幸好衣胜寒已远远走到了一边,他松口气,将关山雨扶上马车。
车内除了干粮,清水的储备也不少。他拿过满满的一袋水囊,倒了些清水在巾子上,为关山雨敷着额头,又解开男人的衣襟,另拿了块巾子蘸上清水,替关山雨擦身降温。
男人的身体已不再年轻,但因为常年习武,肌理结实苍劲,并不逊于年轻人,更散发着成熟男性的气息,莫醉秋慢慢擦拭着,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在关山雨赤裸的胸膛上游移,喉咙里更有股难言的干渴逐渐升起。
多少个春梦里,他曾拥抱着这副躯体,纵情地抚摸、亲吻、欢我,而今最渴望的人就毫无防各地躺在他的面前,触手可及。
火红的面颊、紧阖的眼帘、干涩微张的嘴唇、起伏泛着汗光的胸膛……一切,均如世间最蛊惑的魔药,一丝丝,缓慢却又无孔不入地侵蚀着莫醉秋的心神……令他情不自禁地缓缓低下了头。
衣胜寒瞪着远处那道低垂的布帘,彷佛想将目光穿透进车厢一窥内里,片刻,听闻天空中传来一声嘹亮鸣声,他才扭转脖子,转望长天。
一点黑影高悬在湛蓝天际,渐渐越飞越低,叫声出越发响亮。是头体型巨大通身赤红的大鹏鸟,'噗啦啦'停落衣胜寒身旁,高逾丈许,颈中套着个皮锁圈
…敛起宽广的双翼,摇晃着庞大身躯,往尚不及牠一半高度的衣胜寒身上蹭了蹭,甚是亲密。
「赤翼,你终于追上来了。」衣胜寒笑着轻抚大鹏的翅膀,随后弯腰,解下了拴在大鹏左爪胫骨上的一个细长铁管。
同样是枚蜡丸,展开内藏的纸笺才看了几眼,衣胜寒笑容顿敛,细黑的眉毛也锁紧了,越往后看,他脸色愈加阴晴不定定,最后冷笑两声,自言自语道:「果然如此,好你个关山雨,呵!」
一抹厉色自他眼底一闪而过,他揉碎了密函,径自走向马车。
男人的唇并不柔软,唇瓣因为干燥甚至还裂开了细微的缝,隐隐的血丝味流入莫醉秋嘴里,却将他心底那头蠢蠢欲动的野兽撩拨得益发狂乱。
刹身上下的血液,彷佛都在躁动舞涌着,渴求更多……
一声冷哼近在咫尺,霍然响起,震醒了莫醉秋。意识到自己不知不觉问竟在偷吻师父,他不觉羞愧到极点,回头,望见衣胜寒满脸怒容站在车厢外,莫醉秋更是手足无措。
衣胜寒拧着布帘的小手上己青筋毕露,想不到自己掀开帘子,看到的,便是这等刺痛他双目的场面。
刹那间,他真的有了将关山雨即刻大卸八块的嗜血冲动,然而接连几个深呼吸后,衣肚寒终是按下了浓烈的杀机。
「醉秋……」
他脸上居然浮起淡淡揶揄笑意,令莫醉秋意料之外浑身直冒寒气。「你对姓关的,还真是痴迷啊……」
莫醉秋脸孔涨得血红,旋即又变惨白,只因他己听见关山雨低声呻吟着,似乎即将醒转。他猛地跳下马年,将衣胜寒拉到边上,正想恳求衣胜寒莫在关山雨面前说破此事,脑后忽然袭来一股劲风——
衣胜寒眼神微凛,伸臂轻轻一挡,己将莫醉秋护到自己身后,对扑来的大鹏鸟轻叱道;「赤翼,他叫醉秋,别伤他!」
那大鹏鸟极有灵性,闻言果然把巨大的翅翼收了起来,低下头。歪着脑袋朝莫醉秋左右端详一阵,低呜几声,走到他身前轻撞两下,算是认识了主人的这个朋友。
莫醉秋从没见过如此硕大的乌儿,惊骇之余,倒把适才的窘迫都抛到了九霄云外,问衣胜寒道:「衣救主,牠是你驯养的?」
衣胜寒得意地抚摸着大鹏鸟,「她叫赤翼,是我七年前降伏的坐骑。前阵子牠忙着替雌侣孵蛋,无法脱身,我就没骑牠上祭神峰。若是有牠,我当晚便能飞下山,也不用躲在你那里养伤。这次要进天山寻血灵芝,正用得着牠。」
「牠能载人飞行?」
莫醉秋越听越惊奇,见这赤翼体态庞大,坐上两个大人也绰绰有余,倒是信了七、八成,他终究是年轻人心性,遇此新奇乖,不由得跃跃欲试。
衣胜寒将他一脸的兴奋好奇悉数收入眼内,心想对方到底还是个大孩子,不禁暗自好笑,眼角余光一瞥间,发现关山雨已然苏醒,跨下了马车,正吃惊地望着大鹏。
他心念微转,突地仲手揽住了莫醉秋的腰身,不给他回头,笑道:「醉秋,你想不想坐着赤翼飞上一圈?」
莫醉秋又惊又喜:「牠肯让我骑么?」
「呵,有我陪若你,当然行。」
衣胜寒轻身一跃,己带着莫醉秋飞上了赤翼宽大的背部,叮嘱莫醉秋抓紧赤翼的牛皮颈圈。
他暗中回头,给了关山雨一个示威的眼神后,拍了拍赤翼毛茸茸的大脑袋,撮唇清啸,赤翼展开烈翅,扑打数下后扶摇直上。
关山雨自然看懂了衣胜寒在向他炫耀,唯有苦笑,见大鹏鸟速度惊人地飞冲上天,又不禁为莫醉秋捏了把冷汗。
莫醉秋眨眼之间已身处半空,风声自他双耳边呼啸而过,吹得他头发衣袂均在狂舞。望下去,地面的马车已变成个小黑点。
从未曾试过这等惊险万分的刺激经历,莫醉秋既兴奋又惊慌,双手紧握着赤翼的项圈,仍觉身体随着赤翼的飞翔之势摇来晃去,忍不住低声惊叫。
「醉秋,用不着这么紧张!」
衣胜寒要的就是这一刻,环住莫醉秋腰身的那条手臂加重了力道,笑嘻嘻地凑近他耳边进:「放心,我绝不会让你摔下去的。」
他说着又发出声长啸。赤翼得到命令,猛一盘旋,振翅向更高处飞去。
「啊!」
莫醉秋全无提防,微晃间险些滑下鸟背。他下意识地腾出一只手,牢牢抱住身边人,这才稳住了身形,却已惊出一身冷汗,胳膊像攀住浮木般紧搂住衣胜寒的腰,丝毫不敢放松。
衣胜寒哈哈犬笑,又指挥赤翼忽上忽下飞旋了好几个犬圈子,才命赤翼斜斜滑翔而下,停落在马车旁。
莫醉秋直等双脚踏到实地,才终于把屏在胸口的一口长气呼了出来。
他定了定神,心绪稍宁,这才注意到师父已下了马车,正担心地看着他。他顿时记起自己先前偷吻师父的情形,面色一红,转而发白,慌张地望住衣胜寒,用眼神乞求后者保守秘密。
衣胜寒心情正好得出奇,嘴角微扬,对关山雨道:「休息够了,就继续赶路。」
他拉着莫醉秋从关山雨身边走过,擦肩交错的那瞬间,衣胜寒眼梢往上一挑,眼底猛地迸射出几许骇人杀气,令关山雨毛骨悚然。但当他试图看清楚时,衣胜寒已若无其事地收回日光,与莫醉秋上了马车。
这天一教教主对他的敌意,彷佛更深了……关山雨不明所以,怔了怔,复又摇头,上车继续赶路。
车轮辘辘,莫醉秋一颗心亦随那车轮上下滚动,暗自提心吊胆地对衣胜寒留意半响,见衣胜寒容色平静,他终于确定衣胜寒不会将他刚才的丑事告诉师父,心下稍定,压低了声音道:「衣教主,谢谢你。」
「醉秋,你是我的弟子,我自然不会让你难做。」
衣胜寒淡然一笑,幽黑的眼眸深处,些微诡谲和冷酷稍纵即逝,可惜莫醉秋正对衣胜寒满怀感激之情,全未发觉。
这天晚上,依旧是在茫茫戈壁中过夜。
三人吃过干粮,关山雨取出携带的干草豆子喂了马匹,便和前几晚一样,拿了帐篷物什自去不远处扎营。
他略事洗漱,和衣睡下投多久,帐篷布帘猛被掀开,一人飞快闪入。没等关山雨出声质问,那人扬手轻点,己将关山雨数处要穴隔空封住。
「……」关山雨微张口,却因哑穴受制,发不出任何声音,借着从布帘缝隙里透进的微弱星月光辉,看清偷袭之人竟是衣胜寒,他不禁变了脸色。
衣胜寒而带讥笑走近,扯开关山雨盖着的毯子,就开始剥起男人的衣裳。
关山雨骇然瞪大了双眼,苦于要穴被封,动弹不得,只一会儿工夫,便被脱得一丝不挂。
朝面前这具成熟匀称的成年男性躯体嫉恨地瞟了两眼后,衣胜寒拎起毯子,随手往关山雨身上一扔,扬长而去。
这大魔头究竟是想干什么?关山雨惊惑交加,如坠云里雾里,完全摸不着头脑,阴冷夜风乘隙而入,吹上他裸露在毯子外的赤裸肌肤,激起一层寒粒。
今夜风声咆哮,听着比昨晚更为猛烈,莫醉秋窝在马车里,盖着厚厚的毛皮毯子,非但不冷,还冒出了热汗,然而想到师父白天中过暑,身体虚弱,他不由得辗转难眠。
等衣胜寒散步回来,他得试着求情,多拿条毯子给师父御寒才行……莫醉秋正想得出神,帘子一掀,衣胜寒已然返回。
莫醉秋硬着头皮道:「衣教主,今晚风寒,我想再给关前辈送条毯子去,他……」
他尚在小心斟酌着字眼,以免惹怒对方,却见衣胜寒竟点了点头。
「你去吧。姓关的要是真的病倒了,会耽误你我的行程。」
难得这天一教教主有这么通情达理的时候,莫醉秋大喜过望,忙道了声谢,抱起一条最厚实的毛毯,下了马车。
赤翼就匍匐在马车旁休息,听见动静,只半睁开朱红的眼珠子,懒洋洋地望莫醉秋一眼,喉咙里低声咕哝两下,算是打过了招呼,又把眼睛闭上了。
小帐篷内静悄悄的,莫醉秋在外面轻唤了师父,不闻回答,想是师父已经睡着了。他于是轻手轻脚入内。
等双日适应帐内黑暗后。他发现关山雨身上的毯子只盖住了腰腹,大半个身体赤裸着,都暴露在冰冷空气里。
这岂非要冻坏了!莫醉秋赶紧俯身想替师父拉上毯子,凄得近了,才看见关山雨双眼在黑暗中睁得大大的,原来清醒着。
他顿觉情形有异,略一审视,果然发觉关山雨是被人点了八。这方圆数十里除却他们三人没旁人,不用说。肯定是衣胜寒做的手脚。
莫醉秋一惊,怕衣胜寒还对师父下了什么毒手,便急着想为关山雨解开哑穴问个清楚。岂知他手筋被挑,使不出力,推拿了一阵,仍解不开穴道,可触摸着关山雨肌肤的双手却不住升温,还微微地起了颤抖。
暗夜里,师父的身体比之白天,更多了股难以言喻的魅惑,引诱着他明知不妥,依然克制不住地渴求着进一步的接触……
关山雨震惊地望着莫醉秋,即使在一片漆黑里,仍可见莫醉秋的戏颊透出异样的火红色,额头和鼻翼均闪着汗光,在他身上游移的双掌更滚烫得像是着了火。
焚醉秋的眼内,全无往日的清澈,代之而起的,是令关山雨头皮发紧的强烈欲望。
这孩子,不对劲!
关山雨刚意识到这一点,他身上唯一的遮蔽已被莫醉秋扯开扔到了一旁。青年吐着灼热气息的唇瓣也覆了上来,重重吮吸着他的嘴唇、脖子、胸口,一路往下移,夺走了关山雨所有的冷静与思考能力。
全身如处于烘炉之中,汗水淋漓躁热难耐,每寸血管似乎都在不断膨胀、痛痒,几乎快要将莫醉被逼至疯狂边缘,只有身下人清凉的肤触,才能让他稍觉舒服惬意……莫醉秋的神智已不复存在,只知道用嘴、用手极力探索着男人身体的每一处。
梦里奢望过无数次的场景,忽然间变得万分真实,指尖摸索到自己向往已久的禁忌之地时,神魂,都已成为多余的累赘。
莫醉秋抱起男人的双腿,用自己最亢奋悸动的前端抵住紧闭的幽门,用力挺进——下身窜起撕裂的尖锐刺痛,关山雨周身僵硬,体内也本能地绷紧,排斥着入侵的异物。
然而这无助的收缩完全无济于事,反而更加深了行凶者的快感,诱使莫醉秋更急切地压住了男人,推开那层层抗拒执拗深入,一步步纵容自己滑向那罪恶又令人为之癫狂的炽热漩涡。
「……」
肉刃齐根楔入的刹那,关山雨遍体均在轻颤,浑身上下渗出了冷汗,可剖开他身体的男根没给他半分喘息的空暇,就在他体内毫无章法地抽动碾磨起来。
烈火焚身的错觉,驱使着莫醉秋在那禁锢他的方寸魔域间狂乱地挣扎驰骋,索求精销魂蚀骨的人间极乐。
肉体拍打撞击的淫靡声音,充斥帐内。
情欲的浪潮来得如此凶猛而又措手不及,欲望恣意宣泄的那瞬息,莫醉秋全然分不清自己究竟身处何方,环紧身下人颤栗的躯体,忘情地呻吟低喊:「师父……」
听着这声情意绵绵的呼唤划过耳畔,关山雨本已渐失焦距的双眼里连最后一丝光芒也消失了,绝望地阖上眼帘。
「唔……」
莫醉秋粗重紊乱的呼吸随着心跳变缓逐渐恢复了正常,头脑里仍茫然一片,彷若刚从一场无比逼真的春梦中醒米,然而转瞬,他就发觉这一切并非梦境。
他和师父,赤身裸体,纠缠着……两人下身连结的地方更是湿淋淋地滑腻不堪。
纵使天崩地裂,也比不上这刻的惊骇,莫醉秋整个人都僵硬了,蓦然大叫一声,慌张地从关山雨身上爬起,披上衣物,像被厉鬼追赶般,逃也似地冲了出去。
天地间狂风厉啸,彷佛有无数人包围在他周身,冷笑斥骂着他这个禽兽不如的无耻之徒。
他到底是中了什么邪,居然犯下这等欺师灭祖、人神共愤的秽行?!今后还有何面目再在师父而前出现?!而师父,又会如何看他?!
想到关山雨那双眼睛从此对他将只余痛恨鄙夷,不会再有一丝一毫的温柔施舍给他,莫醉秋五内俱焚,喉头腥甜直涌,几欲吐出血来。他无力地跪倒在尖锐扎肉的沙砾地里,浑身瑟瑟发抖,张嘴,却只是干呕。
师父,再也不会正眼看他了!
「呃呃——」几丝嘶哑的低吼终于从喉咙里挣脱出来,他颤抖着站起身,踉跄奔回帐篷内。
关山雨仍紧闭着眼,白浊夹着血丝,兀自从他无法合拢的两腿间缓慢滑出,一片狼藉。
莫醉秋根本不敢再看第一眼,手哆嗦着,却没有犹豫,抽出了关山雨身旁的长剑。剑光冷若凝霜,照亮了他惨白如死尸的面庞。
除了以死谢罪,他已无路可走。
「师、师父……醉秋该死……」他跪倒在男人脚边,惨然一笑,心一横,闭目,挥剑自刎。
一记指风及时激射而至,敲在他手腕上。莫醉秋整条手臂为之发麻,再也拿捏不住,长剑'当啷'坠地。
他睁开眼,看着不知何时已站在他面前的衣胜寒,嘶声道:「衣教主,你别拦着我。」
衣胜寒的小脸被微弱剑光照射着,青森森的,诡异中带了恼火,对关山雨不屑地投以一瞥后,凝视莫醉秋,冷笑道:「醉秋,别傻了!姓关的那种人,哪里值得你为他而死?你可知道,你的父母就是被他害死的。」
莫醉秋震了震,似是听到了这世间最匪夷所思的事情,喃喃问道;「你说什么?……」
第十章
「我知道你不会相信。」
衣胜寒挑高了眉毛,慢条斯理道:「明护法那天见了你,就觉得你的长相与我天一教多年前已故的前右护法莫晚楼有几分相似。他曾是莫护法身边的小书僮,既然这么说了,不会有错。我于是命他细加追查,今天才收到他让赤翼带来的密函,说他已查得清楚,你确实是莫晚楼的儿子。」
他伸出小手,抚过莫醉秋苍白的而容,惋惜地道:「我入教那年,莫护法已经辞世。我师父常提起莫护法,夸他才智出众,本是放里一等一的人物,只可惜变友不慎,受人挑唆,竟叛出天一教,带着妻儿亡命天涯,终遭横死。否则天一教的现任教主,说不定就是莫护法。」
他嫌恶地望向关山雨,「醉秋,明护法信上说,当年唆使你爹叛教之人,便是关山雨。而你的双亲也是死在他手中。他还假仁假义收养了你,让你认贼作父。醉秋,你可别再被他骗了!」
「……不会的……」
莫醉秋一个劲地摇头,从小到大,都在师父溺爱的注视下长大,视他如已出的师父,怎么可能是杀害他敬亲的凶手?「一定是弄错了……」
「你居然不相信我?」
衣胜寒不悦地慢慢竖起了双眉,突出一指,凌空解开了关山雨的哑穴,对莫醉秋冷笑道:「你不信,可以自己去问他。」
「……醉秋……」声音终获自由,关山雨沙哑着嗓子,睁眸望着帐顶,目中有泪。话声虽低,听在莫醉秋耳中,却犹如石破天惊。
「衣教主说的都没错。你的父亲,是被我一剑穿心杀死的……而你娘,虽非我亲手所杀,也是因我而死。醉秋……」
关山雨吃力地把目光移到莫醉秋血色全无的脸上,青年震惊到发僵的表情宛如最锋利的尖针,扎得他浑身都刺痛起来——二十年来,最担心的时刻,竟在如此不堪的境况下降临。
「……杀了我吧,醉秋,师父不会怪你的……」他阖目,心头除了深浓到无处排解的悲哀,竟还有些许期待。
长久空寂的岁月里,支撑着他活下去的,就是醉秋。曾以为自己为这孩子倾注了毕生所有的父爱和心血,多少能减轻自己背负的罪孽,却没制到自己将醉秋拉进了背德逆伦的境地。
二十年前,他害死了那个男人,二十年后,他不能再毁了那人唯一的骨肉……
「动手吧,醉秋。」
莫醉秋还跪着,脑海里尽成空白,只听见'咯咯'断续轻响。
那是他牙关相击发出的声音。
痴爱的人,原来竟是不共戴天的杀父仇人……可为什么,当时不连他也一并杀了?为什么还要尽心尽力地养大他,让他无可救药地爱上这个最不能爱的男人?
听到关山雨亲口承认,衣胜寒本来很得意,然而瞥见莫醉秋眼里的哀恸越来越浓,他的好心情顿化乌有,冷然道:「醉秋,姓关的杀死你的双亲,罪不可赦。天亮了,我们就启程回天一教在长安的总坛。等我的药炼成,再杀了他祭奠你的父母在天之灵,醉秋——?」
莫醉秋忽然站起,充耳不闻表胜寒的呼唤,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帐篷,徒留衣胜寒一脸怒容地待在原地。
后半夜的风阴寒奇劲,如无形的刀刃切割着肌肤,莫醉秋却感觉不到任何寒意,只因他的身体,比夜风更冷数倍。
胸腔最深处彷佛有双残忍的手,缓慢地撕开了他的皮肉,继而用指甲,慢慢掐着他那颗几乎冷透的心……
他想要狂呼怒喊,发泄掉那股无处可去的痛,可喉咙里像被什么堵住了,连哽咽也发不出。所以他唯有不停地在旷野里漫无目的地走着,希冀那凌厉寒风能将他的身躯吹得支离破碎。
一切灰飞烟灭,才能平息他的痛苦……
「醉秋!」
衣胜寒终于追上他,一把扣住他的手腕,那冰冷的温度令他大皱眉头,也懒得再劝,一路将莫醉秋拖回了马车内。
被衣胜寒推到毯子上后,莫醉秋就维持着这个姿势,动也不动。
衣胜寒见他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气不打一处来,冷冷地道:「你好歹是莫护法的后人,我的弟子,这么心慈手软的,将来去到总坛,岂不是叫人笑话?醉秋,你喜欢姓关的,我也帮你如了愿。他还有什么值得你割舍不下?」
莫醉秋呆滞的眼瞳终是转动了下,难以置信地望着衣胜寒。「是、是你?……」
「没错,是我在你今晚吃的东西里,放了些催情春药。」衣胜寒毫无半分愧疚之意,反而面带得色。
「我知道你迷恋着他,才处处维护他。如今你既然已经得手,也不用再把他当回事,可以放手为你父母报仇了,呵呵……」
莫醉秋周身剧震,猛然挥手,朝衣胜寒脸上掴去,指尖连衣胜寒的发丝都尚未扫到,便被衣胜寒半路擒住了手。
「你为了他,竟敢向我动手?!」嫉妒之情远远超出了愤怒,衣胜寒小脸上的笑容凝结成冰,黑白分明的眼睛亦冻成了两点毫无温度的黑色冰石,连渐加重了掌中力道。见莫醉秋鬓角冷汗涔涔而下,却紧闭着嘴一言不发,他胸口不由得妒火中烧。
莫醉秋对关山雨的眷恋与痴迷,他全都瞧在眼里、怒在心头,恨意,更在白天发现莫醉秋偷吻关山雨的那刻攀至了顶峰。
不斩断那师徒两人间的羁绊,莫醉秋永远也不会把目光再移回到他身上。而要令莫醉秋从此对关山雨断念,最好的办法,莫过于将莫醉秋苦心维护的那副好徒儿面具,在关山雨而前彻底撕个粉碎。
打定了主意,他就往莫醉秋喝的水囊坐投下两粒春药,入夜后又借口外出散步,偷袭制住了关山雨,顺水推舟答允莫醉秋击给关山雨送毯子。
而后发生的一切,均在他设计之中。
他内功深厚,耳力极佳,自是滴水不漏地听到了那师徒两人云雨之声,虽觉刺耳,但想莫醉秋遂了心愿,应当不会再对那中年男人念念不忘,事后他再将莫醉秋的身世告知,一定能让莫醉秋对关山雨由爱转恨,便权当未曾听见。
然而千算万算,他都没想到莫醉秋居然会萌生死意,还好他赶得及时,阻止了莫醉秋,更没想到这个莫醉秋,在得悉身世后,竟还对姓关的执迷不悟!
衣胜寒忍耐多日的愤怒终于一发不可收拾,用力将莫醉秋按倒在身下。
几丝黯淡的星光透过帘子缝隙。落在青年的眼睛里,闪闪晃晃的,流溢着衣胜寒前所未见的悲痛和苍凉,令衣胜寒心房微微抽搐的同时,也更添恼恨。
为了想看这双眼睛为他重展当初的温柔关切,他一再地为莫醉秋破例,耐心之好,连他自己都觉不可思议,可容忍退让至此,莫醉秋双眼追逐专注的,依然是那个可恶的关山雨,不是他。
能停驻在莫醉秋心目中的身影,只能是他!
强烈的独占欲在血管里横冲直撞,衣胜寒俯视着莫醉秋,眼神执着得近乎恐怖,瞳孔深处,闪动着无人明了的隐痛。
他无法碰触莫醉秋,即使心里万分渴望着能拥有眼前这个俊秀青年,他仍停留在十二岁的身体,却做不到。
说来可悲又可耻,心智逐年成熟,甚而因为看多了尔虞我诈的江湖纷争而渐趋沧桑,也对房中之事心知肚明,可男性最重要的性器,始终和他的身躯一样,二十年来,都未曾有过丝毫变化。
他甚至,尚未尝试过男人情欲来临时究竟是何滋味,便已停止了生长。
成年之后,他不止一次地掳来各色美貌男女,让他们当面交媾欢爱,试图藉此唤起自己的欲望,却次次徒劳无功,那个青涩稚嫩的地方,从不曾勃起过。
他碰不了任何人!这事实令他几欲疯狂,他怒而杀光了那些美人,从此更耻于在任何人面前袒露自己的身躯。
衣胜寒从无一刻像现在这样,痛恨自己与生俱来的怪病,痛恨自己这个长不大的身体,更不甘心就此撒手!
死死盯者莫醉秋,他突然拉下了莫醉秋的下裳,用膝盖分开莫醉秋的两条长腿。
「啊?!——」莫醉秋终是觉察到表胜寒的行径太不寻常,挣扎着想合拢双腿,却根本动弹不了,想抬起上半身,亦被衣胜寒的左手在胸口轻轻一按,顿时浑身无力,软倒在毯子上。
下一瞬,他全身肌肉绷紧,骇然望住衣肚寒。
一根细瘦的手指,正慢慢伸进他下身最羞耻的部位。
「住、住手!」他涨红了面孔,低吼在衣胜寒第二根手指加入时,变为压抑的呻吟。
青年的体内一如他想象中的紧窒、火热……衣胜寒将食中两指使劲推向深处,从没遭遇外物侵入的穴口痉挛着,紧紧推挤他的指节。然而他仅稍事停顿,便继续缓慢向内插入,一分分摩擦过灼热的内壁,直至手指齐根陷入那片惊人的潮热之中。
无法理解衣胜寒的真实意图,莫醉秋只能不堪地闭紧了双目。
手指上传来禁缚感和轻微脉动,奇异,又诱惑着衣胜寒,他稍稍撑开两根手指,抽动起来。
紧缩的入口随着指节进出,逐渐软化、松开……
衣胜寒微微退出两指,趁着莫醉秋刚露出松懈的表情,他将第三根手指出探入了青年的后庭,艰涩地前进,开拓着奇妙的禁地……
「啊啊啊!」
体内某个地方倏地被指节无意中蹭过,带起一股形容不出的强烈冲击,莫醉秋像尾被人抛上岸的鱼,腰身猛然弹动了一下,双腿也不受控制地痉挛蜷曲了。
衣胜寒完全被莫醉秋的反应吸引住了,刻意勾起手指,在那里反复磨蹭着,逼莫醉秋喉咙里断断续续发出苦闷的呻吟。
「不……唔嗯……」
后庭明明正遭人玩弄,可奇异的快感仍是不受抑制地混杂在胀痛中逐渐升腾,莫醉秋紧闭的眼睑也已染红,腿根间蛰伏着的尘柄也开始无视主人的意愿,径自胀大、硬挺,宣告起自己的存在。
「……醉秋……喜欢我这样碰你么?……」
衣胜寒着迷地微瞇起眼眸,凑上莫醉秋红热的耳根边低声问,后者嘴唇颤抖着,除了含糊暗哑的低吟,根本吐不出一个完整的字眼。然而那无意义的声音听在衣胜寒耳中,胜过任何仙乐。
他空着的左手握上了莫醉秋已耸立的男根,上下套弄起来,一边轻轻拔出三根黏糊糊的手指,随后整只右手撮拢了五指,伸向那兀自轻微翕张着的入口。
比之前剧烈数倍的钝痛自身后窜起,莫醉秋陡地张开了眼睛,短促嘶叫,下肢一阵颤动,原本挺立的昂扬也因剧痛和恐慌迅速萎缩了。「拿、拿出去!呃啊!」
衣胜寒正兴致高昂,执意想要探索莫醉秋的全部,对莫醉秋的拒绝当然不予理会,继续爱抚着左手中发软的那团小小肉块,右手五指却贯注了少许内力,更强硬地往里塞。
「嗯啊啊……」
身体被人肆意捣弄者,感觉到衣胜寒的小手还在不断深入,莫醉秋有种五脏六腑即将被挤碎的错觉,张嘴,干呕。
巨大的疼痛和屈辱无处可去,最终找到了唯一的释放管道,化作泪水,从两边眼角不断滚落。
正在极力征服对方身体的衣胜寒并没留意那些眼泪,他全副心神都放在了右手上。手指已经陷入了大半,遇到的阻力也更大。衣胜寒推了两下都无法再前进,他耐性渐失,猛一用力——
莫醉秋重重摇了下头,惨叫,声音却是微弱的,宛如濒死之人从喉咙底部挤出的嘶哑喘息。
衣胜寒的五指连着整只手掌终于突破穴口的顽强抵抗,在类似裂帛的细微声响中,整个伸了进去,指尖甚至抵达了腔道最深处,入口被撑开到极限的肌肉已完全失去了正常颜色。像道铁箍,紧锁住衣胜寒的手腕,勒得他微微生痛。
一缕血线从撕裂处沿着他的腕骨缓慢淌落,诡媚凄艳。
莫醉秋的体内如沸水般滚烫……却也是异常绵软的……潮热的内壁嫩肉毫无缝隙地包容住衣胜寒的右手,还在无意识地蠕动、吮吸着……
被吞没的手掌难以忍受这撩人的逗弄,仅静止了一瞬,就开始轻转、移动,抚摸起这片无人碰触过的禁忌领域。
「醉秋,我就在你身体里面呢,呵……」衣胜寒轻笑,眉眼间漾满了征服快感,一边越发卖力地套弄起手里的尘柄。
他的笑容,落在莫醉秋阵阵晕眩发黑的眼内,扭曲而诡谲。这个天一教教主,留着他,不时对他示好,原来只是为了像此刻这般玩弄他的身体。
数月前与他结伴同行的那个乖巧惹怜的少年,终究不过是个虚假的幻影,可笑他却一直看不破,还总是一厢情愿地把这大魔头当成患难与共的'小寒'看待。眼下,他才明白自己错得究竟有多厉害。
在衣胜寒眼里,他就是个愚不可及的笨蛋,只配拿来当玩物吧。
「……」莫醉秋张大了嘴,想笑,但什么声音也未发出,就被浓到化不开的黑暗夺走了意识。
发现莫醉秋突然晕厥过去,衣胜寒吃了一惊,连唤几声,仍不见莫醉秋醒来,心头不禁微乱,再没了亲热的念头。小心翼翼地将手抽离。
冷静下来,他方才看到手腕上沾着血迹,更见莫醉秋满身冷汗,似刚从水中捞上来,顿时生出丝懊恼。沉默一阵后,拿清水替自己和莫醉秋清洗干净,又为莫醉秋后庭胀裂的伤处上了药。
「醉秋,醉秋……」他抱住昏迷未醒的人轻声呼唤。
其实可以轻而易举地弄醒莫醉秋,他却并不想那么做,只想就这样与之两相依偎,享受难得的片刻平静。
也只有当莫醉秋昏睡之时,才肯乖乖地躺在他怀里,不再想着念着那个关山雨,真正只属于他一人……
衣胜寒摩挲着怀中人微凉的脸颊,半晌,替莫酵秋盖上毛毯,一跃下车。
小帐篷内,阴冷如冰窖。
衣胜寒冷着脸,拍开了关山雨先前被他制住的那几处穴道,朝地上的长剑瞄了眼,忆起适才关山雨对莫醉秋说的那些话,似有心求死。药丸炼成之前,他还不想要关山雨的命,便寒声警告道:「你若敢自寻短见,我就扫平断剑小筑。」
关山雨没出声,只是缓慢伸出手,捡起衣物,披上身。
他侧着身,衣胜寒看不见他面上表情,但料想关山雨绝不敢造次,当即转身离去。将出帐篷时,听到关山雨沙哑着嗓子低声道:「衣教主,今晚的事,是不是……你做的手脚?」
衣胜寒缓缓回头,黑眸在暗色里锐利逼人,打量着男人惨淡无比的面容,倏忽冷笑,悠悠地道:「既然你已经猜到了,今后就给我离醉秋远点!」
关山雨凄然苦笑——莫醉秋和衣胜寒先后离去后,他也慢慢从哀痛中回过神来,回想起莫醉秋那时的情形,分明像是着了人的道,受药力驱使身不由己。
果然是这天一教教主的诡计!
是怕杀父之仇的罪名还不足以让莫醉秋对他彻底改观,所以才用这卑劣手段,令他师徒两人做此兽行,从此再也无颜而对彼此么?
这貌如天真孩童的大魔头,确实够卑鄙!为了醉秋,更是无所不用其极。他那个徒儿落到此人手里,哪还有退路?
关山雨直替莫醉秋揪心,涩然长叹道:「衣教主,醉秋那孩子是个死心眼,你若真有一丁半点在乎他,千万别伤了他。」
「姓关的,你凭什么说这风凉话?」
衣胜寒阴沉地瞪着关山雨,要不是为了炼药,他直想一掌送这伪君子归无。「醉秋不惜触犯门规,冒死为你夺来血灵芝治病,你非但不领他的情,不护着他,反而亲手挑断了他的手筋。若论无情无义,你可比我天一教的人都厉害多了。呵!」
他不屑地冷笑两声后,拂袖而去。
衣胜寒所说的,正是关山雨心底磨灭不了的一块疮疤。他对着冰冷空气,喃喃自语:「醉秋,师父只是想你能平平安安地过一生,怕你堕了邪道,才下此重手伤你……」
以为忍痛废了醉秋的武功,醉秋尚能如个普通人一般安度此生,可世事变幻,远非他所能测知掌控。
他看不透前路茫茫,等待着莫醉秋的,将会是什么?
「……我没用,没能替你照顾好醉秋……」他捡起长剑,木然轻抚着剑刃上那道凝固的深褐色血迹,一遍又一遍,枯坐至天明。
金红旭日跃出云翳,驱散了寒气,地面沙石上凝结的白霜在阳光照拂下瞬间蒸腾,温度随着日头节节升高不断地攀升。
赤翼在空中来回飞旋,不时发出几声嘹亮呜叫,似乎因迟迟不见主人的马车行进,牠盘旋两圈后,敛翅落在了车顶上。数百斤的重量压下来,顿时令整个车身都往下一沉。
莫醉秋被晃醒了,茫然睁眸,迎面便是一张清秀带笑的小脸,昏迷前的那些画面也随之涌进脑海,莫醉秋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衣胜寒俊俏如金童的面孔,如今在他看来,比任何青面獠牙的妖魔鬼怪更可怕。
没漏掉莫醉秋目中掠过的恐惧与厌恶,衣胜寒乍见莫醉秋清醒的几分欢喜即刻不翼而飞,被愠意取而代之,可又不想冲着刚醒来的莫醉秋发作,他暗中按下了怒气,取了水囊和干粮递给莫醉秋,微笑道:「醉秋,你饿了吧?先吃些东西,再回总坛去。」
莫醉秋没有接水囊,反而皱了眉,忍着下身针扎般的刺痛慢慢坐起身,拉开了车帘。
他想要找的那个人就坐在远处的沙地里,背上落了一层阳光,孤寂又刺眼。
莫醉秋默然松开手,任帘子落回原处,隔断了视线。
衣胜寒被冷落在一旁,气得不轻,随手丢开食物,隔着布帘扬声道:「姓关的,还不过来赶车?」
听着关山雨略显迟滞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缓慢行来,莫醉秋凄凉地无声笑了笑,面向衣胜寒,跪直了身体,轻声道:「衣教主,你答应过给我一年期限去找千年血灵芝的。」
衣胜寒由震愕转为光火,厉声怒斥:「莫醉秋,你还没睡醒么?那人是杀害你双亲的大仇人。你身为人子,不替父母报仇,已经是大不孝!你还要为了他跟我作对?」
莫醉秋全身都在轻颤,咬紧了嘴唇。就当衣肚寒以为他羞愧难言时,莫醉被却挣扎着开口,每个字均在抖,但没有犹豫。「衣教主,我要去天山。」
「你!」衣胜寒此刻,终于算是彻底领教到了莫醉秋的死心眼,震怒之后目光微暗,旋即冷笑:「我如今反悔了,半刻也不想等,就想尽快把丹药炼成。」
看到莫醉秋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衣胜寒冷笑声更响:「莫醉秋,你不用这么看着我!我本来就是你们这种正派人士所谓的邪魔歪道,当然犯不着跟你们讲什么仁义信用。」
决计没料到这天一教教主竟会自食其言,莫醉秋而色惨变,眼神也黯淡如冷却的灰烬,沉默一瞬后,他近乎麻木地抬起手,开始解衣裳。
「你这是做什么?」衣胜寒瞪视他。
莫醉秋脱到仅剩腰下最后的那点遮蔽,方停手。赤裸着跪在昨夜刚侵犯过他的人眼前,他只觉自己竟是如此卑贱,唯有深深垂下头,不让人窥见他眼窝里就快押制不住溢出的泪液。
「衣教主,求你让我去找血灵芝……」喉头被强烈的酸涩哽住了,他顿了一下,才让声音显得平静如常,续道:「衣教主若是喜欢我的身体,我、我愿意伺候教主,只求你答应我。」
等他说完,衣胜寒的小脸已经成了铁青色,他死盯住莫醉秋低垂的头,良久,终是点着头,硬从齿缝里挤出几个「好」字。
「你记着,这是你自找的,我可没有逼你。」
莫醉秋涩然应了声'是',脸上已被一巴掌扫中,跌进车厢角落里,两耳轰鸣,嘴里也多了丝腥甜血昧。
关山雨已走近马车,听到这声清脆的耳光,大惊,脱口道:「衣教主,你别伤他!」
「姓关的,这里没你的事!给我赶车去!再多管闲事,我就割了你的舌头!」衣胜寒狠毒地放话。
莫醉秋用力闭紧嘴唇,唯恐自己不小心漏出呻吟,害关山雨担忧受牵连。
关山雨满心忧虑,更清楚自己无能为力,帮不上忙。而且他越关心莫醉秋,越会惹毛那天一教教主,最后势必迁怒醉秋,他只得上车,挥起了马鞭。
衣胜寒胸中的怒气,也彷佛随着那一巴掌释放了,只余空洞。他冷冷地回头,冷冷地看着莫醉秋染血的唇角,说出的话,更令莫醉秋的心沉到了无名的深谷。
「你不是要伺候我么?那就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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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君长醉入深秋》下集
作 者: 尘印
出 版 社: 鲜欢文化
书籍编号: EK1016-10000813
出版日期: 2011/12/20
上架日期: 2012/1/3
售 价: 39元
下部文案:
无法成长——是天一教主衣胜寒难解的心病,
他怀着企图靠近身心俱伤的莫醉秋,
却未曾想过那温润的笑容,会挑起他深藏心底的妄念。
但即使万分渴望能拥有这个俊秀男子,
以卑劣的手段胁迫他为自己寻药,甚至折磨他、独占他,
莫醉秋倾心注视的人仍不是自己!
然而一场意外的雪崩却打碎了这段僵局,
因祸得福的衣胜寒恢复了本貌,
更以不同的身分出现在莫醉秋身边,
思慕的人近在咫尺,可横亘的伤痛心结又要怎麽跨越?
第十一章
「……呃……嗯啊……」
极力压抑又满含痛苦的呻吟声,从晃动的布帘缝隙泄出,旋即被辘辘滚动的车轮碾碎。
莫醉秋披头散发,额头冷汗涔涔,张开的双腿弯曲在身体两侧,不住轻颤抽搐,双眼紧闭着,仍旧忽略不掉下身被衣胜寒贯穿带来的剧痛。
这天一教教主仿佛被那天的话激怒,连日来,就频频用这最不堪的「刑罚」责罚着他,空着的那只手,也不忘玩弄他胯下之物。逼他勃起、释放……执意剥夺摧毁他本已所剩无几的男性尊严。
手指一阵撸动,再猛力收紧,看着白色粘稠的热液吐出,无助地溅落在莫醉秋急遽起伏的胸腹间,衣胜寒冷笑着松手,深埋在莫醉秋后庭内的右手亦在狠狠翻搅一番后,拔了出来。
红肿的穴口与它的主人一样,凄惨屈辱地张着嘴,缓慢挂下几缕血丝,弄脏了身下垫着的毛皮毯子。
衣胜寒拿莫醉秋的衣服擦拭干净双手后,例行将药瓶扔到莫醉秋身旁,再也不多看他一眼,径自背靠车壁,开始闭目养神。
莫醉秋喘息半晌,才慢慢撑起酸痛无比的身体,捡起药瓶慢慢爬到车厢角落里,抖着手为自己上药。
伤药很灵验,对他,却根本多余,只因每次等不到伤口愈合,便又被衣胜寒亲手撕裂。
他不知道这样周而复始的折辱,何时才会是个尽头,兴许等他找到了千年血灵芝,换得师父余生平安后,他就可以彻底地解脱了。
像他这样不忠不孝的罪人,本不该苟活在世上,就盼那一天早点到来吧……
莫醉秋木然坐着,最终受不了自己满身的污秽,颤抖着阖起眼帘,也就没发觉衣胜寒黑亮的眼睛其实早已睁开,一直都在暗中静静地窥视他。
恨莫醉秋对关山雨的痴、对他的无视,所以,便将满腔的妒火都化为怒气,倾倒在这不知好歹的莫醉秋身上,一次次地在莫醉秋身上刻下伤痕印记,宣告自己的占有。
可是,纵使他能侵入到莫醉秋体内最深处,让莫醉秋在他手底下颤栗呻吟,却始终打不开莫醉秋紧锁的心扉,甚至,连莫醉秋一句求饶也听不到。
那个倔强的人甘愿为姓关的向他屈膝哀求,逆来顺受,任他摆布蹂躏,却不肯为自己向他求饶。其实只要莫醉秋开口,哪怕仅是说一句「不要」,衣胜寒都不至于像现在这般愤怒,还有深深无力的挫败……
他对莫醉秋苍白如纸的脸庞凝睇了许久,移目,望向车厢窗外。
帘子被风吹动着猎猎翻飞,冰山连绵,天地清寂而荒凉,只有数片微黄落叶,飘摇掠过他的视线。
悄然不觉间,已入了秋。细算下来,自从他们一行进入天山境域,一个多月已飞快而逝。
依那密函上所画,常生帮找到血灵芝的地点,应该就在前方不远处……
衣胜寒遥望着群山寂寂,目中一片沉黑。
天山东西之间横亘千里,人烟稀绝,衣胜寒等人要去的,更是牧民足迹也罕至的险恶山岭。
一路深入,气候越发寒冷恶劣,马车上携带的大量食物也逐渐告罄。好在天山内走兽不少,赤翼又极擅捕猎。隔数日便扑杀一头羚羊、野狼之类的,足够三人吃上几天。
莫醉秋就在一座座被冰雪覆盖的山间寻觅着。
日出时分,他总是满怀期待出发,然后带着一腔失落随落日而归。秋气一日日地萧索转浓,他的神情也日渐疲惫无望,却仍强打精神,重复着近乎渺茫的搜寻。
关山雨怕触怒衣胜寒,虽然为莫醉秋心酸不已,也只能远远看着,不敢接近莫醉秋,更不敢与之说话。
而面对莫醉秋锲而不舍的寻找,衣胜寒袖手旁观,小脸一天比一天阴郁,凝望莫醉秋的目光里,更多了点复杂情绪,分不清是气恼、还是伤怀、抑或忧虑。
关山雨全都看在眼里,却也根本猜不透衣胜寒现今到底对莫醉秋作何想。
他长长叹了一口气,低下头,继续清洗手里那堆衣物,那是衣胜寒不久前丢给他的。洗到莫醉秋的衫子时,关山雨的手顿了顿,衣衫上,染着已干涸的血迹和精斑。
这情形关山雨已看过多次,然而痛惜仍是再度泛上了胸臆。他知道自己之所以到今日还能毫发无伤,全赖莫醉秋为他求情,他固然暂得平安,醉秋却沦为那天一教教主的玩物。
多少次赶车时,他都听到车内飘出不堪入耳的声响,还有醉秋拼命强忍的痛苦呻吟……
是他害了醉秋……关山雨双手颤抖着,几乎拿不住衣物,半天才强迫自己平静下来,慢慢地搓洗衫子。
莫醉秋披了两肩余晖,拖着走到酸痛的双腿,又一次失望归来,远远地,便望见关山雨正在水边洗衣。
金色夕照落在师父鬓角,黑发之间夹杂的银白似乎比前些日子又多了些……他静默地坐在马车边,怔怔地遥望关山雨的背影,心头一片茫然。
光阴似止不住的流水,不顾他的挽留,无情流逝,一年之约已过了一半,他要找的血灵芝仍看不到丝毫影子。尽管未曾停下寻找,但看着那似无穷无尽的冰封群山,莫醉秋心中,其实已到了绝望的边缘。
大限若至,他该怎么办?
衣胜寒轻阖双目,盘坐在马车中打坐,等内息运行了两个大周天,小脸上紫气淡淡隐去。他掀帘,入眼就见金乌已半坠冰峰间,莫醉秋呆坐在马车边,神情凄楚。
他顺着莫醉秋的视线,不出所料地看到关山雨正在忙碌的背影。
那晚过后,那师徒两人便再也没有说过话,甚至连目光也没再接触过,衣胜寒最初还确实为之得意过好一阵子,然而到如今,他完全感觉不到半点得胜的快感。
莫醉秋眼眸里映出的,始终还是关山雨的身影,没有他。
如果是在早些时候,衣胜寒还会为此大发雷霆,用莫醉秋最反感却又不得不承受的方式让莫醉秋为他落泪呻吟,无暇再去想念那个人。可随着时日推移,衣胜寒终于明白,无论他怎么做,也无法将关山雨从莫醉秋的心里赶出去。
他所做的一切,除给了莫醉秋满身满心的伤,此外,什么也没有。
浸润在落日暗红光影的人,比初相识时消瘦得多,整个人由内而外,都透着无言的倦怠。
相隔不过短短半载,当初那个曾为他担忧,会对他生气、微笑,不自量力地挡在他身前想要保护他,还会露出满脸兴奋。渴望着骑上大鹏冲天飞翔的醉秋,已然消失,徒留眼前这具行尸走肉,沧桑得令衣胜寒也觉得害怕。
所以他并未带着关莫师徒两人前往地图上所标明的那片山区,反而背道而驰,离可能发现血灵芝的地方越行越远。只因他比谁都清楚,寻找血灵芝大概已是支持着莫醉秋的唯一心愿,倘若莫醉秋真的找到了千年血灵芝,必将生无可恋。
「醉秋……」他突然错觉眼前人下一刻就会离他而去,心头竟掠过一丝难言的慌乱,忙跃下马车,紧抓住莫醉秋的手。
又想要用那种难以启齿的方式在他身上发泄了?莫醉秋了然地站起身,准备进车厢,可衣胜寒却只是拉着他的手,并没拖他上车的意思。
对莫醉秋憔悴疲倦的容颜仰望片刻,衣胜寒撮唇清啸,将在空中翱翔的赤翼召唤落地,道:「我闲着无聊,醉秋,陪我散散心好不好?」
在衣胜寒面前,他能拒绝么?莫醉秋听着衣胜寒的请求,只觉可笑讽刺,跟往常一样顺从地点了点头,然后就被衣胜寒带到了大鹏背上。
赤翼一声嘹亮长鸣,展翼冲天而起。
再次飞翔天际,莫醉秋早没了原先的新奇心情,唯独觉得天高风寒,吹在身上切肤刮骨,那大半已沉没的残阳看起来就如一团血污,肮脏得令人生厌,四周耸峙的雪山,亦似充满敌意围着他,狰狞嘲笑着他这个无用之人。
这辈子,他都注定报不成父母之仇,最在意的那个人,他不能爱,连只想治好师父的痼疾,却反连累无辜的同门死于非命,还把师父和自己都推上了绝路。
种种祸事皆因他而起,是否他这祸根死了,一切才会风平浪静?而他,也不用再忍受无穷无尽的屈辱,不必再承受一颗心如被啃噬的那种痛……
衣胜寒一直留意着莫醉秋的表情,本想带他畅飞一番,也好让莫醉秋暂将烦恼抛开,却发现莫醉秋的神色越来越悲怆,他暗叹一声,兴致全无,一拍赤翼的脑袋,低叱道:「回去!」
赤翼叫了声,双翅一倾,极速滑翔而下。
狂风扑面,莫醉秋整个胸腔也凉嗖嗖地仿佛被吹空了……他嘴角蓦地微牵了下。似在笑,陡然放开了抓着赤翼皮颈圈的双手。
「醉秋?!——」骤见莫醉秋摔下鸟背,飞快往地面坠落,衣胜寒震惊的大叫划破云霄,他猛纵身急跃,身在半空追上了莫醉秋,拦腰紧紧抱住。
触及青年脸上解脱似的微笑,他顿时醒悟到莫醉秋并非不慎失足跌落,不由浑身发冷。这个莫醉秋,竟想一死以求摆脱他么?
赤翼通灵,见主人遇险,长啸着朝两人俯冲而来,两只利爪宛如铁钩,牢牢地抓住衣胜寒双肩,扑翅飞低,离地面仅有数尺时,牠才轻叫两声,松开爪子。
衣胜寒稳稳落地,心旌动摇,兀自未能平复。
关山雨适才惊见莫醉秋自空中摔落,险些连心跳都停止了,此刻哪还顾得上衣胜寒高不高兴,疾冲过来,从衣胜寒手里抢过了莫醉秋,见莫醉秋安然无恙,终于惊魂甫定。
身体禁不起大惊大喜的连番冲击,顿时失了力气,他抱着莫醉秋一下瘫坐在地,嘶声笑道:「醉秋你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衣胜寒盯住自己空空如也的双手,直发愣,听到男人不停重复着这句话,似乎快要哭了出来,他缓慢抬头。
莫醉秋之前身处空旷天地间,只觉世事尽如浮云过目,万物皆空,一时了无生趣,起了求死之心,这时见关山雨满脸悲痛,眼角更有水光隐约,他终是清醒过来,吃力地伸高手,想替师父抹泪,又心怀顾忌,不敢再碰触对方,颤抖着又把手缩了回去,歉然道:「师父,是醉秋的错,害师父担心了……」
「傻孩子,师父只要你没事就好。」关山雨哽咽着无言以续,只能用尽全力抱紧倾注了自己几乎毕生心血的人。醉秋若真遭遇不测,他到九泉之下,也没脸去见那个人。
衣胜寒看着这师徒两人,小脸上的肌肉均在轻微抽搐,双手死死握紧了拳头,陡地一声厉啸,双拳凌空挥出。
「轰!」的一阵惊人巨响,冰雪残渣和碎石尘土漫天飞扬,等一切散开,距他百步开外的一面山峰已被削去了一大角岩石。
滔天的震怒,也就在这一击中得以宣泄,衣胜寒轻喘,垂下双手,竟低声笑了,黑眸在暮色里闪动着无望与自嘲。
那两人之间,根本无他立足之地。
是夜,冰轮高悬。冷月清辉洒遍崇山峻岭。
衣胜寒透过车厢侧窗远眺着那青白色的迷离月华,半晌,回过头。
莫醉秋裹着毛毯,蜷缩在对面的角落里,未入睡,正从另一个窗户遥望车外夜色。月色落在他侧脸,投下一片深重的阴影,肌肤白里泛青,死气沉沉。
衣胜寒对莫醉秋凝眸良久,倾身,将莫醉秋连同毛毯一块抱了起来,跨下马车,悄无声息地越过关山雨栖身的小帐篷。
莫醉秋不知道衣胜寒想做什么,沉默着,任由衣胜寒抱着他轻快地往前走。
两人穿国过大片奇形怪状的嶙峋山石后,眼前豁然开朗,衣胜寒游目四顾,最后找了视野最佳的宽阔石台,纵身跃上。
月轮皎洁如银盘,丝毫不受山峰云层的阻隔,悬挂在两人头顶。
衣胜寒枕着莫醉秋的大腿慢慢卧倒,似是满足地叹了口气:「醉秋,这里看月亮,清楚多了。」
莫醉秋不相信衣胜寒会有如此好雅兴,大半夜地把他带出来,就为了跑这凛冽寒风中赏月,可更琢磨不透衣胜寒的心思,只能继续保持缄默。
他静等片刻,终听衣胜寒缓声道:「醉秋,这里没有旁人,你也不需要担心我会迁怒到关山雨头上。我知道你白天是故意让自己摔下去的。你老实告诉我,是不是恨我?」
恨么?莫醉秋恍惚了一下,怅然摇头。「没有。」
衣胜寒眼角斜挑,紧盯着他。「我不会拿关山雨出气的。醉秋,我要听你说实话。」
「真的没有……」
莫醉秋低头,对上衣胜寒目中淡淡的错愕,低声平静地道:「衣教主,如果不是因为我半路劫走了血灵芝,也许此刻,你已经从师祭神手里夺到炼成的丹药,可以如愿长大。你和我也永远都不会相遇,我也不会被逐出师门,不会害师父他受苦,不会知道自己的身世,不会在这里寻寻觅觅,找一株可能永远也找不到的千年血灵芝……」
世事无常,皆因缘生。他涩然而笑:「一切恶果都是我自己惹出来的,没什么可恨。」
衣胜寒抿紧了嘴唇。这结果与他想象中大相径庭,也让他越发茫然若失——他宁可莫醉秋恨他刻骨铭心,也好过莫醉秋心里只当他是个人生过客。
一生中,他素来呼风唤雨无往不利,几乎没有得不到的东西,可是眼下,莫醉秋脸上近乎空幻的表情告诉他,他如今,连对方的恨,抑求不得。
他静了好久,直等自己都感觉到四下死寂骇人时,才轻声道:「醉秋,抱紧我。」
莫醉秋微一迟疑,心知自己没回绝的余地,于是展开身披的毛毯,小心翼翼地裹住衣胜寒,将那瘦小的身躯抱进胸前。
青年的心跳声仍旧和昔日一样有力……衣胜寒闭目聆听着,仿佛又回到了与莫醉秋共乘一骑同返江南时的光景,耳畔听见石缝间有秋虫呢喃,他嘴角情不自禁浮起些微笑意。
「醉秋,你还记得么?你说过要带我去抓蟋蟀、放纸鸢、掏鸟蛋,呵……」当时听莫醉秋兴致勃勃地提起诸般他早已淡忘的儿时游戏,衣胜寒只觉好笑,此刻回忆起来,却怦然心动。
莫醉秋不由无声苦笑,这天一教教主居然还记着这些,是想笑话他这个有眼无珠的蠢人么?
「衣教主,我……」
「叫我小寒!」衣胜寒也不知为何,倏忽睁眼,望着莫醉秋,道:「现在就只有你我两个人,你用不着再教主前教主后地喊我,跟从前那样,叫我小寒就行。」
如果他还是「小寒」,莫醉秋是不是也还会如往昔般待他?
瞬息之间,衣胜寒竟冲动地冒出个自己也觉不可思议的怪念头——倘若、倘若他真的能和莫醉秋相处如昔,哪怕要他放了那姓关的,放弃长大的机会,似乎也不是什么绝难容忍的事情……
「醉秋,叫我。」他定定凝视莫醉秋。
这天一教教主,今晚究竟是怎么了?莫醉秋愣了半天,始终没有叫出衣胜寒暗中期待的那两个字,黯然笑了笑:「衣教主,当初是我有眼不识泰山,才会对你胡言乱语。那些胡话,醉秋再也不会在你跟前乱提的,你就别再取笑我了。」
衣胜寒心里跳动着的那点热火就在莫醉秋无奈的笑容里缓慢地萎缩、熄灭,他默然扭头,看着月轮逐渐被飘移而来的云层吞没,最终面无表情地道:「我明白了。」
终于看清自己在莫醉秋的心目中,再也不可能是昔日那个惹醉秋怜爱关心的「小寒」,衣胜寒亦将心头一切不该有的荒唐想法悉数扼杀。」
翌日,他无视莫醉秋困惑不解的眼神,冷冷地命令关山雨赶着车,折往东行。
东向数百里外的大片雪岭,才是当初那株血灵芝的出土之地。尽管他很清楚,即便寻对地方,那里也未必再能找到另一株千年血灵芝。
就让莫醉秋去找吧。能寻获,那是天意,他也无需再留着关山雨,就放那师徒两人自由,可若是找不到……
这个问题,便如跗骨之蛆,一路纠缠着衣胜寒。
他不再碰触莫醉秋,望向莫醉秋的目光,也一天比一天淡漠,如车外零落飞过的数点雪花。
天山第一场飘雪。
冬风劲,吹起连天的黄沙,遮云蔽日,席卷扫荡着塞外苦寒之地。
昏黄肆虐的风沙里,逐渐现出两点黑影。
两匹骏马浑身的鬓毛上都黏了一层沙土,几乎分辨不出本来的毛色。左边马上的骑士十是个年近四旬的中年文士,儒衫大袖,背负长剑,头戴一顶大竹笠,在迎面刮来的寒风细沙粒微眯起双眸。
右边那青年,青玉簪、青罗衣,眉眼远比中年文士恬淡悠然,嘴角甚至还含着丝淡雅微笑,仿佛并非跋涉在气候恶劣的边塞,而是正在秀丽旖旎的江南水岸信马由缰。
「门主,我们这么找法,真能找到关师兄么?」束山雷抹着脸上的细沙,忍不住皱紧了眉头。
及门主出发迄今,已有月余,眼看着越来越接近人迹罕至的天山雪域,他心中也越发没了底,干咳一声道:「天一教的人真会把关师兄劫到这种地方来?门主,我们会不会弄错了?」
「不知道。」青衫人答得轻描淡写,瞥见束山雷纠结成团的眉毛,笑道:「既然都走到了这里,就继续跟着前面的人走吧。他们要抓关总管,我们就跟着他们走,应该不会有错。」
除此之外,也确实没更好的法子,束山雷叹口气,压低竹笠,甩手一鞭。
风沙更转紧疾,前方远处那两个身影显得益加模糊。他们可不能把人跟丢了!
拂动的灰色长发下,一双悠远空漠的眼正凝视身后,随后淡然收回视线,驱马前行。
他身边那骑上的黄衣侍从恭敬地询问道:「尊主,那两人成天跟着我们,可要琴松去赶走他们?」
「由他们去。」师祭神遥望前方灰蒙蒙的那片天地,静静地道:「凭你,不是七剑君子苏幕遮的对手。我此行也只为寻人,不想节外生枝。日后,我自会再找机会与那伪君子决个高下。」
琴松应了声是,悄然垂首,尊主语气平淡如常,听在他耳中却极不是滋味。
当日他一时心软,放走了莫醉秋和那个古怪孩子,事后方从尊主口中得知那孩子竟然便是打伤了尊主的天一教教主。虽说尊主并未降罪,他终究于心难安。
待见尊主从杭州负伤归来,他私下一问锦灯,又是被天一教教主所伤,他更为惶恐,是以等尊主伤愈后,想去找天一教教主的晦气,他便自动请缨,随行下山。
两人闯入天一教的总坛,遍寻不见正主,师祭神逮住几个首脑,颇用了些酷刑,才逼问出天一教教主的行踪,便带着琴松折往天山。
旅程十分的平静,乃至枯燥乏味,不过前些日子开始,后面却跟上了断剑小筑那两人。琴松起初还以为对方是来寻仇的,多日下来,那两人并没有丝毫动手的迹象,只是不紧不慢地尾随他们。
那两人究竟在打什么主意?琴松暗自摇了摇头,见尊主的坐骑已走出甚远,当即抛下杂念,一夹马肚,追了上去。
雪峰千仞,巍然矗立在莫醉秋三人面前。被坚冰厚雪覆盖的峰顶,宛如地魔箕张的十指,直插云天,山势陡峭,仿佛即将向三人迎面倒下。风声穿插回旋于山岭罅隙间,类似无数洪荒巨兽在咆哮低吼。
莫醉秋正震骇于这大自然鬼斧神工造就的奇峰险境,只听边上衣胜寒冷淡地道:「常生帮的人当初就是在这片雪岭中找到血灵芝的。能不能再找到一株,就看你们的运气了。」
他说完,便不多看莫醉秋师徒,径自走回马车里。
莫醉秋愣了片刻,才明白过来自己原先苦寻数月,竟都是白费力气,他胸口一阵胀痛,几乎岔气,想冲着马车的方向大声质问衣胜寒之前为什么故意害他白找了那么久,话到嘴边,终究苦笑着又吞了回去。
衣胜寒的用心,他怎么会不清楚?不就是想让他找不到血灵芝,等期限一到,可以名正言顺地拿师父开刀炼药么!
甚至眼前这大片雪岭,也未必是血灵芝真正的出土之地。
经历了太多的谎言,他如今根本无法说服自己再去相信衣胜寒,但即便如此,莫醉秋依旧不得不迈开沉重的脚步继续搜索,只因能抓住一根不知道是真是假的救命稻草,也总强过彻底绝望。
他怆然抬头,仰望苍穹,天色灰蒙蒙的,昏暝晦涩,一如他的心情。
赤翼展开了巨大的双翅在空中不断地盘旋,不时发出几声极嘹亮的鸣叫,似乎因为来对了地方,知道自己能早日离开天山,显得甚是亢奋。
衣胜寒在车内,他本是听惯了赤翼的叫声只觉刺耳,忍了一阵,鸣声仍未消停,他终是厉声长啸。
近处山石上几处积雪竟给他的啸声一震而松动,簌簌地跌落。
赤翼听出了主人的焦躁不悦,急敛翅飞落马车旁,一双血红珠却还在骨碌碌地不停望天,喉咙里低鸣不已。
第十二章
「赤翼!——」
又一次听到衣胜寒不耐烦的呵斥隔着车帘响起,正在一座雪峰脚下仔细搜寻的莫醉秋和关山雨对望一眼,都默然摇了摇头。
到这里已经四天了,血灵芝自是毫无影踪,那赤翼却似一天比一天兴奋,连夜晚都在飞旋长鸣。衣胜寒的号令起初还管用,但到后来,赤翼只安静片刻,便又故态复萌叫个不停,甚至不肯飞去猎食,惹得衣胜寒的脾气也益发暴躁。
倒亏赤翼这几天行径反常,分了衣胜寒的心,没多来干涉他和师父……
莫醉秋黯然一笑,边忙着拨开眼前的雪块,忽见雪下泥土中长着些菌类植物,虽不肥壮,数量颇多。
车上的食物已所剩无几,这些菌类来得正及时,他和关山雨正埋头采挖,骤闻头顶凉风掠过。
赤翼大叫着从关山雨师徒俩的上空飞过,重重落在车厢顶上,用鸟喙和利爪使劲啄打着车顶。
这扁毛畜生莫不是疯了!衣胜寒再难静心打坐,呼地窜出车厢,扬掌正想将赤翼驱走,赤翼却扑翅飞起,朝着马车后方急促鸣叫。
衣胜寒凝眸远眺,远处最高的一座山峰顶上竟依稀有白烟冒起。他吃了一惊,这地方周遭百里都无人居住,更不可能会有牧民在那雪峰顶上生火煮食。再一细看,那白烟尚在缓慢向外扩散蔓延,原来是峰顶坍塌滑落的积雪。
雪崩!衣胜寒悚然动容,终于明白赤翼定是早已预感到将有剧变,所以这两日才异常地焦躁不安,也难怪方圆附近都不见其它鸟兽踪迹。
那雪瀑流泄之势,正是冲着他这边而来,看似遥远,一旦引发周围山峰上的积雪跟着崩塌,这里的一切,都将被迅速掩埋。
他纵有再出神入化的武功,也无法与这天地之威相对抗。衣胜寒飞快跃上车架,扬鞭驱车,冲向前面山脚下的师徒两人。「上来!」
师徒俩不明就里,但见衣胜寒的神情前所未有的凝重,不敢耽搁,向马车奔去。
双方尚未接近,大地猛然一阵晃动,地面眨眼间裂开一道纵长数里宽达数丈的巨大豁口,隔开了马车和关山雨师徒两人,仿佛地魔张开的大嘴,吞噬了所有滚落其中的岩石植株。
衣胜寒急勒缰绳,然而为时已晚,两匹马的前蹄已然踏空,他长啸一声,足尖轻点马背,腾身跃起,掠过地面裂口,飘然落在关莫两人身畔。
马匹嘶声悲鸣,就在三人眼前拖着车厢坠入沟中。
三人惊魂未定,周遭又是一阵地动山摇,数个山头上的冰盖均被震碎,挟裹着重逾千斤的积雪,犹如天河倒流,轰隆隆自巅顶倾泄而下。
最担心的事情终于不可避免地发生了!衣胜寒的瞳孔急遽收缩,一手一人,拖住关山雨和莫醉秋,几乎足不沾地地提气飞纵,试图躲开身后如洪水般穷追不舍急涌而来的滔天雪浪。
赤翼扑打双翅,在空中紧追着三人的身影。
地面余震仍持续不断,三人所过之处,都有无数大大小小的雪块碎石从夹道山峰上被震落,从天而降。
莫醉秋一手护着头,避过几团积雪,目光无意中瞥过身侧山峰,陡地凝滞——
离地丈许高的两块岩石夹缝中,赫然生长着一株灵芝,色泽朱红如血,芝盖较当初他所劫得的那株血灵芝似乎更大几分。
这不就是他苦苦寻觅的千年血灵芝么?莫醉秋狂喜之下,整个人都呆住了。两天前他也曾在这山峰附近搜寻了多时,并无所获,而此刻剧烈的地裂雪崩,震落了山体外表的冰雪,才露出这株血灵芝。
「等一等……」他下意识地伸出手臂。
衣胜寒全副心神只急于躲避身后的雪浪,根本无暇顾及其它,拽着两人发力飞奔,瞬间已往前冲出数十丈。不料忽听莫醉秋大叫一声,竟用尽全力甩开了他的手,转身就往回奔。
「醉秋你疯了?!」他遽然煞住身影,回头,那大片银白雪浪相隔已不足里许,淹过那地道裂后势头不减,仍如一堵急速移动的高墙铺天盖地压将过来。
群山摇动。大地,均在震颤。
衣胜寒面色大变,边拂袖挥开四周雨点般砸落的大小碎石冰雪,边朝还在向雪浪狂奔的莫醉秋厉声喊道:「快给我回来!」
「醉秋,回来!」关山雨亦是惶急万分,想挣脱衣胜寒的箝制冲过去,却无法从衣胜寒铁钳般的五指下脱身。
此时此刻,莫醉秋的眼里,除了前方那株血灵芝外再无余物,虽然听到了关山雨焦急的呼唤,他脚底更不停,喜极大叫:「师父,我找到血灵芝了!」
衣胜寒一凛,定晴望去,那株血灵芝映入眼帘,他终于明白原委。见莫醉秋为救关山雨如此地奋不顾身,他心头百味交杂,但前方咆哮逼近的雪浪已不给他感慨嫉妒的时间。
再往前,只怕莫醉秋还没摘到血灵芝,就会被雪浪掩埋……一念及此,衣胜寒只觉背脊发冷,蓦地推开关山雨,疾步冲向莫醉秋。「回来!我不会拿你师父炼药,也不用你去采血灵芝。莫醉秋,你听到没有?!」
毫无预兆地,他前方地面霍地一阵猛烈波动,又裂开条极深的沟壑,衣胜寒急忙止步跃起后,才没随着身边的石块滚落裂缝中。身在空中,隔着腾飞弥漫的尘土,他依稀看见莫醉秋扭头,平静地望了他一眼后便回头,奔到生长着血灵芝的岩石之下。
他看懂了莫醉秋那个眼神——莫醉秋,不相信他的承诺。想也是,他凭什么以为莫醉秋在遭他连番欺骗算计之后,还会信他这番话?
衣胜寒落地,眼看莫醉秋正攀岩而上,而雪浪滚滚,几乎已快涌至那座山峰脚下,他轻功再好也赶不上,更何况面前还横着道深长地裂,不禁惨白了脸,遥指莫醉秋,抬头向在他头顶上空盘旋的赤翼出声长啸。
殷红的血灵芝牢牢扎根岩缝间,就在他指尖前方,莫醉秋奋力伸长手,小心地将灵芝连根拔起。
手掌中的感觉真实无比,这瞬息,莫醉秋始终悬空的一颗心也似突然间有了依托,半年来所有的彷徨无助全在此际烟消云散。
师父,终于有救了。
得到这株血灵芝,那天一教教主应该也找不出借口再去为难师父了吧?
「醉秋!醉秋——」
欢喜悲酸之际,他在震耳欲聋的雪浪声中,仿佛遥遥听见了师父声嘶力竭的喊叫,可扭头,尽是雪雾烟尘,已看不见那两人的身影。
山峰,已被奔涌的雪浪包围,一道奇宽奇高的雪墙正朝他当头压落。
赤翼急促鸣叫着,从上空向他俯冲直下。他死不足惜,可血灵芝关乎师父的生死,一定得送到衣胜寒手里!莫醉秋用力,把灵芝抛向赤翼。
「衣教主,求你别食言,放过我师父!我求你——」整个人,蓦然被一片无边无际的苍白湮没了,冰冷的雪涌进嘴里,堵住了他未尽的哀求。
死亡的味道,就在他舌尖鼻端萦绕……他却丝毫感觉不到惊恐,唯有说不出的哀伤——衣胜寒,真肯恪守诺言放了师父么?他真的不放心,却又无能为力。
他能为师父做的,也只有这些……
莫醉秋悲切的哀求就在遭雪浪灭顶的刹那戛然中断,衣胜寒和关山雨却无法相信自己亲眼目睹的一切,呆愣着,发不出任何声音。
雪浪汹涌,排山倒海般继续往前推移,似要将天地间所有生物悉数吞没,冲至那道极深的地裂时,大片冰雪滑入沟壑之中,原本凶猛的势头因之稍有削弱,但很快冰雪便填平了地裂,再度袭向前方。
衣胜寒仍沉浸在震骇之中,眼见雪浪涌来,他头脑里却一片空白,直至头顶劲风压到,才霍然惊醒。
赤翼衔着血灵芝,正自空中飞快俯冲下来。
他一把抓起兀自失魂落魄的关山雨,纵身跃上赤翼背部,大鹏鸟在主人叱令下展翅急速飞高,两人立足之处,转瞬即被冰雪夷为平地。
雪浪低吼奔腾着,足足又冲出了二十余里路,涌到几座连绵如巨大屏风的高峰脚下,终于缓慢地止住去势。冰雪撞击在岩石上,激起半天高的冰碴雪屑,久久方散去。
原本碎石嶙峋的地面全被数丈厚的白雪覆盖,再也看不到其余的颜色。天地,一片凄白死寂。
赤翼在空中盘旋良久,等地面的雪层不再流动,才平稳飞落在莫醉秋遇难的那座山峰附近。
关山雨几乎是从赤翼背上滚落的,跌坐在冰冷彻骨的雪地里,直勾勾望着身前的冰天雪地,他的脸,比雪更惨白。即便到这刻,他仍试图说服自己先前看到的那些都是幻景,然而身下渗人的寒气如此真实,令他想欺骗自己也做不到。
他视若己出的醉秋,已被大雪活埋……胸口空空荡荡的,什么都感觉不到了,他呆坐着,僵硬的嘴角突然牵动抽搐了一下,伸手拔剑出鞘。
醉秋死了,他还活着做什么?他翻转手腕,剑尖对准了自己心窝,闭目,刺落。谁知剑尖刚刚刺破衣裳,一股大力已撞上剑身。
关山雨持剑的右臂连同半边身体如遭雷击般发了麻,长剑脱手而飞,紧跟着整个人亦被衣胜寒一记袖风扫中,连滚两圈方止住。
他艰难地半爬起身,一双小脚已踏过白雪,闯入他的视线。关山雨抬头,对上衣胜寒,后者脸上犹如覆盖着一个坚冰雕就的面具,冰冷无情。
「你想给他陪葬,也不是现在。」衣胜寒的声音也是冷冰冰的,听不出半丝暖意。
关山雨虽已把生死置之度外,可面对这个冷静异常的天一教教主,仍全身不由自主泛了寒。
衣胜寒抬手隔空弹指,几缕劲风拂上关山雨被封许久的那几处气穴。「穴道我替你解开了。和我一起把莫醉秋挖出来。找到他之前,你再敢寻死,我就让断剑小筑鸡犬不留。」
冷冷丢下一句警告,衣胜寒转身走到那山峰脚下,凭着记忆,用双手在莫醉秋被淹没的地方挖掘起来。
关山雨的气穴被封数月,得解后仍觉气血有些凝滞,调息片刻,内力方逐渐恢复充盈,他走到衣胜寒身边,看着那厚厚白雪,手颤抖着,根本没勇气去挖。
「姓关的,你想要醉秋死在这里么?快来帮忙!」衣胜寒厉声催促,自己头也不抬,双手持续重复着单一的动作。
他不信莫醉秋就这样死了,更不许莫醉秋就这样从他眼前消失。
「……」关山雨想说纵能找到醉秋,也只是一具尸体,想要劝说衣胜寒放弃这无用的举动,就让醉秋安安静静地长眠于此,莫再去打扰他。话未出口,已哽咽着语不成声。
「你还不快挖!」
衣胜寒终于失去耐心,隔空狠狠搧了关山雨一巴掌,充血的双目盯住男人,恨不能用杀气将这害得醉秋葬身雪海的罪魁祸首挫骨扬灰。可关山雨若真的死了,醉秋一定会伤心欲绝,所以尽管对这眼中钉恨之入骨,他还是不得不强迫自己按捺住满腔杀机。
关山雨嘴角溢血,跪下身开始搬挖积雪,脸上忍不住浮起一个惨淡笑容,到此地步,这天一教教主还如此偏执,仍不肯放过醉秋,还想将尸体挖出来继续作践么?
两人空有一身武功,因恐损及莫醉秋的躯体,不敢动用掌力震开积雪,仅靠四只手挖掘,忙碌半晌,也只挖开一小片积雪。
衣胜寒一直都没有再出声,小脸却越绷越紧,几乎呈铁青色。
而关山雨的心一早便已凉透,本就没抱任何幻想,只是麻木地用快冻僵的双手继续扒拉着积雪。陡地,雪地里冒出几缕黑发。
是醉秋!关山雨胸口如被重锤狠命砸中,痛不可当,手也僵在了半空。
「走开!」衣胜寒也看到那几丝头发,猛地将关山雨推到边上,伸手轻轻扫开发丝周围的冰雪。
莫醉秋俊秀的脸就在衣胜寒手底下慢慢露了出来。眉毛、眼睫上都沾满雪屑,整张脸连同嘴唇,也和四周的雪一样白得几乎透明,可神情却不见惊惧,反而格外地平静。
衣胜寒突然觉得莫醉秋只是在沉睡而已,他小心地把人挖离雪堆揽进怀中,想用自己的体温让莫醉秋毫无温度的冰冷身体暖起来。
「醉秋……醉秋……」等莫醉秋醒了,他非痛骂莫醉秋一顿不可,居然敢不听他的阻止,固执地非要冒死去摘血灵芝。
「我不是已经说了不会拿你师父炼药,你为什么就不肯信我这一回?醉秋,回答我……」他轻拍着莫醉秋的脸,手却逐渐发了抖。
他摸不到莫醉秋哪怕一丝丝的呼吸,耳边回荡着的,唯有自己干涩的质问。
关山雨见到莫醉秋的尸体,全身的力气便似被抽空了,颓然坐倒在雪地里。听衣胜寒犹在喃喃自语,抱着莫醉秋不肯松手,他终是强忍悲痛,冒着被衣胜寒迁怒的可能,嘶声道:「醉秋他已经走了。衣教主,你就让醉秋入土为安吧!」
这一次,衣胜寒出乎意料地没有勃然大怒,甚至没反驳,仿佛根本没把关山雨的恳求听进耳中。他依旧紧搂着莫醉秋,右手搭在青年心口,片刻后终于缓慢抬起头,面带轻蔑不屑,讥笑关山雨:「我还没答应,阎罗王也休想把莫醉秋带走。」
他无视男人惊愕的目光,清啸召来赤翼,取过赤翼叼着的千年血灵芝。
就是这株长不盈尺的灵芝,几乎夺走醉秋的性命,所幸莫醉秋虽已失去气息,心脉却尚未完全停止微动,哪怕那心跳微弱迟缓得难以察觉,但只要一息尚存,就够了。
衣胜寒捏碎芝盖,取几片放口中嚼烂,捏开莫醉秋的嘴哺入血灵芝。又点了莫醉秋喉部几处穴道。莫醉秋本已全无知觉,但咽喉肌肉仍本能地微微牵动起来,吞下灵芝。
衣胜寒依法炮制,一点点地,将整株血灵芝都慢慢喂莫醉秋服下。
千年血灵芝果然有奇效,不多时,衣胜寒紧按在莫醉秋心房上的手掌便已感觉到那原本断断续续几乎就快停歇的心跳,开始变得有了规律,然而再探莫醉秋的鼻端,仍无呼吸。
衣胜寒了然,莫醉秋被大雪掩埋过久,若不能把血灵芝的药力在血脉间悉数催开,只怕依然回天乏术。他长吸一口气。盘膝在莫醉秋背后坐定,一掌贴住莫醉秋后脑风府穴,一掌贴住了腰间命门,阖目,将浑厚内息源源送入对方体内。
至此,关山雨自然看明白衣胜寒在做什么,实难相信衣胜寒凭一株血灵芝,真能逆天而行,令逝者起死回生,可绝境中有一丝生机出现,即便再荒唐,他也宁可当真。眼看衣胜寒面上紫气越来越浓重,最后连周身也飘起了极淡紫雾,将衣胜寒与莫醉秋均笼入其间,模糊难辨,他不由紧张地屏住了呼吸。
半空中,赤翼蓦然发出两声尖锐长啸,划破了天地间几近凝滞的冰寒空气。
阴沉昏暗的天际远处,隐隐有云层翻滚、集聚,西坠的日头被大团黑云裹着,无力透射出黯淡光芒,将天穹一角抹上诡异的暗红血色,而伴随风势,那云团急遽散开,不住延展成几乎遮蔽近半天幕的巨大阴影。
这情形绝不是好兆头,莫非天象又将生变?关山雨念头刚转,脚下已感觉到之前才恢复平静的大地一阵异动,附近山峰上的积雪又开始往下掉落,地面厚厚的雪层犹如流沙,由远及近,从缓到急,自地势高的山坡处朝三人所在袭来。
关山雨脸色惨变。在第二波雪崩前尽快逃离是惟一的生路,他想出声提醒衣胜寒,回头,却见此刻衣胜寒身边数尺方圆内皆有紫气浮动,显然运功到了最紧要关头,稍有惊扰,恐怕就会前功尽弃。
他转身瞪视前方越来越近的雪浪,额头鼻尖、手心脊背,都在渗冷汗。
「哗啦」一声惊人巨响,身前地面猛地裂开道裂缝,飞快延伸向三人。
关山雨不及细想,下意识地提掌凌空推出一股掌风,将衣胜寒和莫醉秋平平向斜里送到了两丈开外,几乎与此同时,他足下陡然一空,整个人坠进地裂中。
身体下坠之际,关山雨力贯手中长剑,「叮」地火星四溅,剑身插进了岩石间,止住坠势。他定了定神,一打量,离沟底已极近,想要攀回地面,却隔着十来丈的距离,头顶更有无数石块冰雪滚落,他空出的左手忙着震开那些快砸到身上的纷飞凶器,哪腾得出空暇攀援而上。
这条沟壑兴许就是他的葬身之地了吧?没想到他最终竟会长眠在这人迹罕至的塞外。不过也好,原本他也不敢奢求黄泉路上还能与那人重逢……
「晚楼……」在心底深深隐匿了二十年的呢喃,终于可以在这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地方释放,关山雨抬头,看着接连不断从上方溅落的雪块,轻叹着闭起了双眼。
这些年他已过得太累,也许,该是他放下一切的时候了。
「唔——!」一口鲜血夺口喷出,溅上莫醉秋后背衣裳。
衣胜寒收回双手,脸上紫气尽散,转而透出骇人青色,他抱住莫醉秋失去支撑而软倒的身体,扳转青年的脸。
莫醉秋仍毫无动静,但原先白如冰雪的那张脸庞已泛出些微血色,总算不枉他大费心神,替莫醉秋输气归元。衣胜寒得意地牵了牵发白染血的唇角,忍不住胸口翻腾紊乱的真气,又连呕了几口血。
他喘息着抬头,黑眸冷冷地望向不远处那地裂,皲裂的雪地张着狰狞大口,似乎正在等待即将到来的滚滚雪浪。
那个讨厌的关山雨,之前就在他眼前掉进裂缝中,生死未卜。
赤翼疾冲直下,落到衣胜寒身边急切鸣叫,又用脑袋去撞衣胜寒的肩膀,似在催促主人迅速逃离此地。
「带他先走!」衣胜寒将莫醉秋推到赤翼脚边,提气,纵身跃入地裂。
关山雨正等待着死亡降临,突闻头顶响起一声清脆的冷笑,他睁开眼,惊见衣胜寒衣袂飘飞,穿过风雪,向他扑来。
「啪!」衣胜寒一手抓住关山雨身畔突出的一方岩石,一手扣住男人右腕,冷然道:「刚才你也算帮了我和醉秋的忙,我不会欠你人情。上去!」
「醉、醉秋,他真的有救了?」
关山雨刚露出狂喜,转瞬凝结——雪浪已涌至地裂处,如瀑布般沿断壁倾泄滑落,发出的巨大声响盖过了一切,弹指间,沟底便被白雪掩埋,还在飞快堆高,一下子就漫到了关山雨的腰间。
衣胜寒用力一拉,却只助关山雨将长剑从岩峰里拔了出来,男人下半身被埋得严严实实,一时竟无法动弹。这一耽搁,白雪已没至关山雨胸口,连衣胜寒的双脚,也陷入雪中。赤翼救主心切,伸爪抓起莫醉秋,凄厉尖啸着冲了下来。
「衣教主,不用救我了!再不走,你也会被大雪埋住!」胸口闷得像被压了好几个大麻袋,关山雨反而坦然笑了笑,试图甩开衣胜寒的手,但后者纤瘦的五指却抓得更紧,捏到他腕骨生痛。
「你想就这样一死了之,让醉秋怨我一辈子,嗯?」衣胜寒讥笑着咳出一大口血,使出残存无几的那点力气,奋力将关山雨拖出了雪堆,然而雪浪汹涌,也已埋住他的双腿。
先前为救莫醉秋实在耗费了他太多的内力……他在心底自嘲一笑,把关山雨高高抛向上方的赤翼,一边声色俱厉地警告关山雨:「醉秋醒后,就告诉他我拿着血灵芝走了,不准让他知道是我救了他!」
既然这一生他都不可能重获莫醉秋的信任关爱,也就没必要再让莫醉秋记着他的恩情,骄傲如他,更不需要莫醉秋的感激和怜悯。
一切快如电光石火,关山雨本能地抱住赤翼的脖颈,垂首只见白雪翻滚,已吞没了衣胜寒小小的身影,兀自不断升高。
赤翼的尖叫声越发凄切,振翅高飞,冲出了地裂,仿佛知道雪崩远未消停,牠从数座林立耸峙的山峰峡谷中穿行而出,直往远处飞去。
第十三章
地面接二连三地传来隐约震动,骏马「嘘溜溜」一声嘶鸣,扬蹄半立,险些将马背上的束山雷抛下地,好在束山雷反应敏捷,及时勒紧缰绳稳住身形。
那坐骑仍在往后倒退,束山雷心疼坐骑,倒也不舍得鞭打,使劲拉住辔头,费了一番力气才让坐骑镇静下来。
抬头,望见远处天际阴霾沉沉,堆聚在连绵山峰上的黑云更似煮沸了的墨水翻滚着,向四周流溢不绝。
他和门主自踏入天山地界以来,还是首次见到这等恶劣天象,不由动容。「门主,今日天色反常,不如找个安全地方歇下吧。」
苏幕遮凝神远眺,见前方的小山陵脚下,师祭神主仆似乎也因为这坏天气而放缓了马速,便微笑着点点头。
蓦地,几声长啸划破云端,尖利凄绝,一点黑影快如光影,从群山包围中飞出,掠过长天,朝两人的方向而来。
束山雷很快辨出那是一头体型庞大的鹏鸟,刚赞得一句「好大的飞鸟」,忽然发现那巨鸟爪底抓着一人。鸟脖子上还吊挂着另一人,惊奇之下,连声招呼门主快看。
大鹏鸟飞到离两人半里之遥,便不再接近,凌空几下盘旋后慢慢飞低至一片松软的土坡上方,松开脚爪,丢下了莫醉秋。
关山雨急忙松手,也跟着跳下去想抓住莫醉秋,奈何在高空中飞了片刻,手脚均冻得发僵,一时站立不稳,与莫醉秋一同沿着长长的斜坡滚落。
赤翼更不耽搁,振翅掉头,往回疾飞。
束山雷依稀觉得那两人身形有些熟稔,眯眼细看,不禁「咦」地惊呼出声:「门主,那人好像是关师兄啊!」
「没错,是关总管。」苏幕遮没等他话音落,一展双袖已从马背上跃落,青衫掠风飘向土坡。
关山雨一路翻滚,直至地势平坦处才打住,顾不上满身灰土,急急起身上前扶起莫醉秋,摸上莫醉秋的脖子,感觉到脉息正在微弱搏动着,他满腹担忧顿时被狂喜冲淡,眼窝一阵湿润。
见前边青影掠近,关山雨忙举袖拭泪,掩饰起失态,讶道:「门主,你怎么来了?」
苏幕遮对他上下略一打量,见无大碍,方轻笑道:「关总管没受伤就好。」
束山雷认出关山雨怀中那昏迷不醒之人正是莫醉秋,他性子随和,又是看着莫醉秋在他眼皮子底下长大的,对这被逐出师门的晚辈仍十分关心,皱眉道:「关师兄,醉秋他怎么了?」
「他受了些伤……」这数月来的波折,岂是一时半会儿说得清楚的,关山雨苦笑,担心门主发话责难,忙转而替莫醉秋向苏幕遮求情:「门主,醉秋为了救我才负伤,请门主通融,让我带他回去,等他痊愈了,再赶他走不迟。」
「关总管言重了。」苏幕遮微微一笑。即使关山雨不出声相求,出于人情道义,他也不可能逼关山雨将莫醉秋独自丢在这荒山里等死。
「走吧。」人既已寻获,也该尽早回小筑让大伙安心。他上了马,心头忽地微动,回头遥望。
身后天地灰黑,茫茫暮色里已看不到师祭神主仆两人的踪影。
恣意奔涌的雪浪已然偃旗息鼓,天地间再度回归平静。
赤翼凄切的鸣叫,却一声比一声高亢尖锐,激得群山回音不绝
…边叫边从半空中用力俯冲进雪地,雪屑飞扬间,砸出个大坑,转而又振翅高高飞起,再一次冲下,继续撞击那个雪坑。
几根赤色羽毛随着牠次次撞击折断飞落,牠犹似不知疲倦疼痛,依旧重复着这动作,叫声越发尖利。
琴松瞧得奇怪,更纳闷为何先前尊主一言不发,纵马追着这只大鹏鸟来此,他望了望边上,见尊主的神情比早些时候更为凝重,便把已到嘴边的疑问吞了回去。
「……这应该是他的坐骑……」师祭神始终淡漠如远山的眼神里逐渐起了波动,猛地腾身跃起,挥袖逼退了大鹏鸟,提掌击向雪坑。
积雪碎如齑粉,溅上半天,赤翼穿过满天雪屑飞到师祭神身旁,咕咕直叫,又拿翅膀拍打男人,显得极为兴奋。
琴松微惊,想上前逐走赤翼,师祭神却摆手阻止了他,提气立掌再次挥出,击得坑中白雪竖起道雪墙高高飞起。接连数掌拍出后,纷落的积雪已在坑外堆起一座雪丘,那雪坑也逐渐见底。
赤翼突然发出一声高亢长鸣,冲入坑中,师祭神灰衣飘拂,也跟着一跃而入。
昏暗夜色下,坑中积雪也变得黯淡无光,有一处却是异常发亮,闪着荧荧青光,师祭神拂开那处的薄雪,露出一片坚冰。
衣胜寒整个人便站立着被封在这块坚冰里,双目紧闭,脸色却甚是平淡,并不见痛苦之色。
琴松跟在师祭神之后也跳了下来,见状惊道:「这不就是天一教教主?他死了?」
师祭神缄默无语,隔了冰层对里面的人凝视片刻,沉重的脸色终于恢复平素冷漠,伸出骨节分明的大手抚上冰块,淡淡道:「你可看到这坚冰内里其实是空的?既有空气,他死不了。这块冰应该便是他自己在昏阙前冻结起来,以保自身,不至于让大雪给活埋。」
在他说话间隙,淡白色的雾气开始缓慢地从他手掌和冰块接触处升起,手掌覆盖下的那处坚冰逐渐融化,越来越薄,随着几声细微裂响,整块坚冰从中碎开。
一把拖住冰里跌出的衣胜寒,师祭神唇角不禁微扬,看在琴松眼底,却悄然泛起一层寒意——这天一教教主落到尊主手中,定将生不如死。
琴松不敢怠慢,急忙跟上。
赤翼护主心切,展翅飞出地裂后直向马背上的师祭神冲去,似乎想夺回主人,被师祭神衣袖一挥,根本近不了身
…焦躁地叫个不停,却无法再逼近,只得在空中来回盘飞,跟随着师祭神主仆。
雪地上两溜马蹄印一路往东,最终被苍茫夜色掩盖。
细雪如飞絮,无声飘落,落满了落照园内每一寸地面。
满眼的白,恰如莫醉秋的心情,一片的空白与茫然,他伫立房中,透过敞开的木格花窗,呆呆地凝望对面门窗紧闭的书房,许久,终是慢慢关上窗子,坐在桌边,怔忡着发起愣来。
那书房内并没有人,整座落照园里,其实也只有他一个人而已。
从他数天前重新踏入落照园的那晚起,关山雨便与何放欢都搬至别的小院中居住,说是为了好让他安心静养,莫醉秋自然明白,师父是要避开他。
原本,犯下了那等禽兽不如的大错,他就没奢望过还能再与师父如以往般相处,雪崩那天,他也是抱着求死之心去摘那株千年血灵芝。
本以为自己将长眠雪中,谁知当他再度睁开双眼,竟发现头顶天色清朗,流云轻飘,自己正躺在关山雨的怀中,耳边除了马蹄轻踏,便是师父的呼吸声。
那瞬息,莫醉秋已分不清自己究竟是生还是死,直等听到关山雨温和的嗓音,才慢慢意识到自己仍在人世。
「觉得怎么样,醉秋?」男人欣慰地探了下他额头的温度,顿了顿,柔声道:「多亏昨天门主他们及时赶到,救了你。」
莫醉秋吃力地转过目光,果然见旁边那匹骏马上坐着门主和束山雷,他挣扎着起身行礼,却浑身乏力动弹不得,喉咙也嘶哑得出不了声。
束山雷看出他的心思,忙劝阻道:「你身体不适,就别多动了。」
莫醉秋自知无力起身,只得作罢,就着关山雨递到他嘴边的水囊喝了几口清水,思绪逐渐清楚起来,环顾四周后,费力挤出声音:「师、师父,衣、衣教主他人呢?」
「他……拿到那株血灵芝后,便走了。」
就这么走了?!莫醉秋也不知该惊讶还是该庆幸,但长久以来积压在心中的一块大石总算落了地,从今往后,那天一教教主想必不会再来寻师父的晦气了。
只要师父平安无事,他已别无所求,他在心底长长地松了口气,旋即身心俱疲的感觉一股脑儿涌了上来,未几,慢慢地又陷入昏睡。
之后多日,苏幕遮等人怕再遇雪崩天灾,日夜兼程赶路,待奔波千里回到小筑时,江南已然木叶凋零,初雪薄晴。
莫醉秋的身体在归途中业已康复,虽然得关山雨亲口告知门主允他回小筑静养,他惭愧感激之余,每逢夜阑人静总辗转难眠,自觉无颜再踏足师门,数次想鼓起勇气去向门主等人辞行,可始终下不了决心。至少回去后,他还能再看到关山雨的容颜……
明知自己不该再存任何妄念,可他终究割舍不下。然而像这样独自一人幽居在这仿佛与世隔绝的落照园内,天天对着已空无一人的书房发呆,任由骇人的沉闷把自己一寸寸吞噬,莫醉秋觉得自己即将窒息。
最思慕的人明明近在咫尺,却见不得,更亲近不得。这煎熬,不啻比死更难以忍受。他不知道关山雨的心中,究竟在想些什么,难道就打算让他在这里孤独终老?
藏剑阁,独立于小筑西隅,黛青飞檐从几株虬曲枯枝间挑出抹雪色。
阁内二楼的雅室里烧了暖炉,苏幕遮青衫披发,外罩一袭水墨色薄袍,盘坐在酸枝罗汉榻上,悠闲地品着青碧见底的香茗,边执子下着围棋。
棋盘对面,却并无人与他对弈。
苏幕遮向来喜欢独自下棋,所以葛山风师兄弟三人也就安静地坐在下首耐心等待。
阁外风吹雪舞,棋落清脆。
轻轻放下手中最后那枚白子后,苏幕遮对棋局端详半晌,终是搁落茶盏,扭头含笑道:「累你们久等了。」
「不敢。」葛山风性子刚直,拱了拱手后也不多客套,沉声道:「今天我把关师弟和束师弟都请到这里来,就是想请问门主,打算如何发落莫醉秋。」
关山雨在一旁一直脸带苦笑,就知道自己这位师兄铁面无私,眼里容不下半粒沙子,更别提已被逐出师门的醉秋。能忍到今天才来向门主发问,已经算是给足了面子。
他唤声师兄想说情,葛山风却连眼梢也没朝他这边稍瞥,兀自滔滔不绝地道:「门主肯留莫醉秋在小筑养伤,实属宅心仁厚,只是断剑小筑素来门规森严,弟子们近日来已在底下议论纷纷,继续留着他,只怕有损门主清誉。」说到最后,神色也严厉起来。
「葛师兄!」束山雷倒是先忍不住出声打断,劝道:「你所言没错,可关师兄他也已经说过那天一教教主为救醉秋葬身天山。天一教的人知道他们教主是与关师兄和醉秋同行的,久候不到主人归去,总有一天会把这笔帐算到关师兄和醉秋头上。咱们要是把醉秋赶出去,等于让他去送死。」
「葛师兄,醉秋毕竟也是你我看着长大的,他纵有千般错,还不是出于一片孝心为了给关师兄治病?你何苦非要赶尽杀绝!」
葛山风浓眉一扬,逼视这个最易感情用事的师弟,冷冷道:「留他在此,却又叫那些死难弟子的亲人们如何心服?」
眼看两人越说越僵,苏幕遮终于轻咳一声,成功地令两人停住了争执,他温润明亮的目光随后落在关山雨脸上,轻叹道:「关总管,你意下如何?」
关山雨苦笑更深,门主这么问,其实已是认同了葛山风的劝谏,他长长吸了口气,起身向苏幕遮一揖到底。「门主,这场风波追根究底,因我而起,门主若真要逐人,就请留下醉秋,我走。」
阁内主人尽皆愕然。
束山雷嗔道:「关师兄,门主又没说容不下醉秋那孩子,你这是什么话?」
葛山风也怫然不悦:「关师弟,我知道你一直疼爱莫醉秋,可总不能为他坏了小筑的规矩。」
「所以我走。」对上同门不解与指责的视线,关山雨凄然笑道:「事到如今,我也不想再隐瞒你们。醉秋的父母其实是因我之故而双双殒命,如果不是为了将醉秋抚养成人,我早该自戕向他双亲谢罪。我已亏欠醉秋太多,怎能再眼睁睁看他因我而送命?」
葛束两人面面相觑,就连苏幕遮脸上始终云淡风轻的微笑也敛去,三人纵然都怀了满腹惊疑,但见关山雨神情悲戚,均不忍心再去追问。
对同门苦守多年的秘密一朝吐露,关山雨便似卸下了背负已久的枷锁,长叹着向苏幕遮恳求道:「门主,这世上我唯一不放心的就是醉秋,只求门主看在我的情面上让他留下,保他余生平安。关某死亦无憾。」
苏幕遮托起茶盏轻啜一口,沉吟片刻,重露微笑,颔首道:「关总管为小筑操劳多年,离去之言,切勿再提。至于莫醉秋,他羁留小筑确实难平众人之口,我看,不如就在小筑边上为他另建一处居所,即便天一教的人真来寻仇,也好有个照应。」
关山雨听到最后那句,知道门主已答允了庇护莫醉秋,不禁喜出望外。
葛山风却大为不满,皱眉刚要劝门主改变心意,苏幕遮已抢先开口笑了笑:「这事就这么定了,葛堂主不必再多说。」
他修长的手指拈起枚黑子,在棋局上缓慢寻找着落子之处,悠然道:「师祭神一心要取关总管的血,多半还会再找上门来,断剑小筑既然已经与祭神峰结了怨,再多上个天一教也没什么分别。」
他语调始终不温不火,投落在棋局上的目光更温和若水,然而葛山风就此识趣地闭上嘴。
任何时候,都不该去打扰门主下棋的雅兴。
师兄弟三人悄然退出雅室,拾级而下,待出了藏剑阁,束山雷打起油纸伞,清了清喉咙打破沉默,拍着关山雨的肩膀道:「关师兄,门主既已发了话,你也可以放心了,我这就让人去请砖瓦泥工。」
「那就劳束师弟你费心了。」关山雨欣慰地目送束山雷走远,转身对眉头深锁的葛山风道:「师兄,一切都怪我当年走错一步,以致今日生出诸多事端,你要怪,只管冲我来,别再责怪醉秋。」
葛山风冷冽地瞥他一眼,摇头道:「你我同门几十年,你还说这种话干什么?关师弟,你担心醉秋,我却担心整个小筑之人的安危。唉——」他重重叹了口长气,心知多说多益,又不愿师兄弟间再起争执,当即快步离去。
这大师兄心中所想,顾舒窈如何不知,歉意纠结于胸,黯然在飘雪中慢慢走着,途径院门半掩的落照园时,他脚步有刹那停滞。
雪花落到关山雨颈子上,化作了水,冰凉彻骨,令他不觉忆起了那场惊人雪崩。
天一教的人早晚会来寻仇,还有那深沉如山的师祭神,也断不会就此善罢罢休,只是不知自己拼了一死,能否保住醉秋?……
怅惘间,一把油布伞倏地靠近,替他遮住了头顶纷飞的白雪。
何放欢凝视着关山雨鬓角新添的几缕银丝,低声恭敬地劝道:「师父,回去吧。」
关山雨点点头,自从回到小筑后,这大弟子似是怕他再遭人劫持,几乎寸步不离他的左右。他起初觉得极不自在,委婉地暗示过几次,何放欢不知是没听懂还是装糊涂,依旧我行我素。关山雨不忍拂了这大弟子的好意,也就听之任之。
师徒俩并肩缓步行远,谁也未曾留意身后落照园虚掩的两扇大门无声开启。
莫醉秋呆立着,透过凄白飘零的雪花,痴痴看着那两人越来越模糊的背影,最终转身,向自己的卧房走去。
他在这里,也许真的只是个多余的罪人,真不如当初死在天山大雪中,也好过被师父不闻不问,彻底地冷落。
连城江上浮冰逐流,江中山峰覆盖着冬雪,远观如柄闪耀着银光的巨大寒剑垂悬苍穹,越发傲视天地。
琴松拖着个木盘,目不斜视地穿过幽深长廊,垂首踏进尽头的居室。
纵使案头玉炉内点了檀香,香气馥郁缭绕,一股浓烈的血腥味仍即刻冲入他鼻端,耳畔还响起数声几近嘶哑的压抑低喘。
声音,是趴伏在青玉矮脚书案边的衣胜寒发出的。他瘦小的身躯蜷缩成一团,身上却披着件极宽大的灰色衣袍,上面星星点点,染了不少血迹,一段细瘦沾血的小腿露在袍子外,尚在微微颤抖着,几条血丝正沿着小腿蜿蜒淌落,弄脏了他身下的黑石砖。
他脚边还散落着一地的衣裳,都已被撕扯的破烂不堪。
比起狼狈万分的衣胜寒,师祭神优雅如旧,正倚在案旁阅看书卷,神色间冷冷淡淡的,仿佛根本就没听到边上那人喉咙里断续溢出的呻吟。
琴松不动声色地移开了目光,将木盘放至师祭神身前的案几上,看到尊主挥手,他会意,收拾起地上的衣服碎片,躬身退出居室。
他从不曾想到一向清心寡欲对男女均不假辞色的尊主,在天山抓获那天一教教主后,非但破天荒地耗费真力将人救醒,回到祭神峰后,便不打不杀,仅将之囚于居室内。两天前,尊主竟还对那貌若孩童的天一教教主出了手。
回想起那日送饭时初次撞见这等场面,琴松至今仍觉尴尬,但看尊主这几日的神情似乎与以往并无什么区别,这么做,想必只是为了尽情羞辱天一教教主,只不过这种折磨人的手段未免有失尊主身份。琴松心里忍不住微叹,摇了摇头,转身离去。
等琴松的脚步声完全从长廊间消失,师祭神微挑了下眉,抛了书卷,将木盘里一身新衣服扔到衣胜寒身前。「穿上,吃饭!」
衣胜寒终于抬起头,一张小脸上竟也血丝纵横,几乎看不清容颜,显得极是可怖。他瞪视着师祭神,从灰袍下伸出手,抓起衣裳就往同样沾满血迹的赤裸身躯上套。
一身干净衣裳很快就被血迹染脏。
他吃力地坐直身体,胡乱抹了抹脸上的血,提起筷子,仿佛把木盘里一碟清蒸江鱼想象成最痛恨的仇人,狠狠地戳了下去。
才吃了几口饭菜,衣胜寒脸上多处细微的小伤口又有鲜血缓慢渗出,他也懒得再擦,只管吃喝。
等木盘里一半饭菜落了肚,他才放下碗筷,盯着师祭神嘴角若隐若现的一丝不明笑意,嘶声道:「你别得意的太早!除非你现在就杀了我,否则等我功力恢复,我绝不饶你!」
师祭神眼眸里竟也染上了几分好笑,挪揄提醒对方:「呵,衣教主,你难道想将本座剥皮不成?别忘了,是我把你从天山大雪里救出来的。」
「谁要你多管闲事?」衣胜寒非但没露出感激,反而恼怒地沉下脸,恨声道:「我那时已经用胎息术护住了心脉,迟早能自己破冰而出,用不着你来救!」
师祭神也不与他多争辩,只盯住他微微渗血的眼角,最终一晒:「衣师弟,这些年来,你的脾气还是半点也没变!」
「你再敢叫我师弟看看!」衣胜寒像被人踩中了痛脚,霍地站起,怒视书案后气定神闲的男人。「你是不是嫌我那晚一把火放得还不够,想要我日后将你这祭神峰烧得寸草不留?」
面对他咄咄逼人的挑衅,师祭神目中的笑意蓦然间消失了,一拂衣袖,衣胜寒整个人顿时被他袖风震飞,跌落到数尺开外。
「你——」衣胜寒想斥骂,张嘴却吐出一大口鲜血。
第十四章
师祭神冷眼坐视他挣扎爬起,淡然替自己斟上一杯茶水,把玩着青玉杯盏,冷笑:「衣教主,既然你不念旧日同门情谊,本座也犯不着再对你客气。你当日率众杀我座下近侍多人,这笔账,本座自会慢慢与你算。」
衣胜寒咽下嘴里血沫,闻言反倒笑了起来,斜睨师祭神,不屑地道:「杀你几个脓包近侍又有什么大不了的!你有本事,也尽管去找我天一教徒开刀。或者就趁现在我还没恢复内力,动手啊!呃——」
他正存心挑高对方的怒气,师祭神突出手凌空虚虚一抓,衣胜寒喉头便似被只无形的大手扼住,「呼」地被拽到了书案前。
师祭神一把掐住衣胜寒纤细的脖子,悠然微笑道:「你想激本座出手杀了你,免得再活受罪?衣教主,恐怕要令你失望了。你我难得重逢,本座还想要好好款待你呢!」
他用力收紧五指,直至听到衣胜寒喉骨似乎都在发出脆响才松了手,看着衣胜寒抚颈剧烈喘息。「这个,是还你那天在杭州偷袭本座的一掌。」
这姓师的混帐东西!早知今日,他当初在林中也不用手下留情,就该一掌直接送师祭神归天!衣胜寒气红了眼,下一刻,却顾不上反驳,紧紧咬住了嘴唇。
一股常人绝对无法想象描绘的剧痛遽然从四肢百骸中窜起,在他体内毫无头绪地胡乱游走,整个躯壳仿佛即将被这股莫名的痛楚由内而外胀裂成无数碎片。
这痛,源自两天前师祭神硬逼他服下的几颗丹药。
服药后没多久,衣胜寒就惊怒地发现自己途中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一点真气复又溃散。而这两日来,差不多每隔一个时辰,他全身骨头便如遭碾磨捶打,周身的皮肤也裂开无数道细微纹路,不停地渗着血丝。
若换成普通人,多半早已痛不欲生撞墙自求解脱了,衣胜寒亦恨得牙痒,一边强忍疼痛,一边盘算着等脱困后,非把师祭神周身的皮都给剥下来才解恨。
「你、你等着,唔……」他咬牙切齿地撂狠话,然而这微弱的威胁压根没有任何效果,徒令师祭神唇边的冷笑更深。
「衣教主,你就省点力气吧。」男人重新执起书卷,不再理睬他。
又到了送饭的时辰,琴松踏出厨房,跟前些天一样,提了盛有饭菜的食盒往尊主的居室走去。
从半个月前开始,他收拾碗碟时便发觉那些饭菜总是被吃个精光。尊主多年来食量的大小他自然一清二楚,那其余的饭菜想必都进了天一教教主的肚子。尊主还特意发话,要厨房多加些饭菜。
琴松唯唯听命,但和旬兰锦灯等几个近侍私底下说起时,众人颇有微词,均想不通尊主还要将那天一教教主好吃好喝地供养到何时,而更叫琴松诧异的是,近来他送饭时,都被尊主喝令将食盒搁在门口,不准他入内。
他虽觉纳闷,也不敢抗命,暗中留心聆听了数次,也没听到意料中的暧昧生息,只偶尔一回听见那天一教教主正在与尊主小声说话,声音沙哑低沉,丝毫没有之前的清脆童音,几乎像是完全变了个人,显然被凌虐的不轻。
起初那些天尊主还要他每天送些干净衣服给天一教教主替换,但如今一连好几日,都未曾叫他送衣服过去,而他去取回空食盒的时候,一同丢在门外的,却是尊主的衣裳,衣上血迹倒是日益见少。
昨日,尊主更突兀地命荀兰火速赶制一身衣裤鞋袜。
荀兰虽然手巧,一时间也有点措手不及,熬了个通宵,将近中午才带着布满红丝的双眼疲惫地出现在琴松面前,将新衣物叫他转呈尊主。
上好的绸缎,颜色却非尊主惯用的灰色,而指定了一色墨黑。
尊主近来确实颇多反常。琴松暗叹,在幽暗的居室外停下脚步,放落食盒和衣裳,恭谨地告退。
师祭神拎起那堆衣物最上面的一件宽袖黑衫打量两眼,总算满意地略点头,提了东西踱回室内,将衣物抛向书案后坐着的人。「你要的黑色衣裳。荀兰是依我身形裁制的,你先将就着穿吧,改天再买过合身的。」
那人一条长臂疾伸出,半空中轻松地接住衣物,慢条斯理的往身上套,待穿戴妥当,他终于从书案后站起身,随手拂开垂在脸侧的几缕凌乱黑发,露出冷硬如刻的俊朗五官。
他的面庞连同脖子上还隐约看得出刚愈合的不少细小伤口,那套新衣倒也大致合身,只下襬短了两寸。男子皱了下眉头,冷着脸朝师祭神略一点头算是谢过,开口,嗓音比师祭神更低沉三分,尚有些嘶哑:「我这就要下山,赤翼呢?」
「这么快就走?」师祭神颇感意外,似笑非笑道:「衣教主,你不是还要把我这里烧个干净么?」
男子用冰冷的目光瞪他一眼,漆黑双眉几乎竖了起来。「师祭神,少跟我贫嘴!莫非真想要我动手烧了你这老巢?」见师祭神目露调侃,他又重重哼了声,凶狠的表情却渐趋缓和,道:「看在你帮我炼药助我长大的份上,我也不再和你计较。」
最初那数日内,他委实被那几粒丹药折磨得死去活来,恨不得将师祭神啖肉寝皮,但不久便震惊地觉察到自己多年来都不曾有过任何变化的身体竟重新有了长大的迹象。
躯体四肢、肌肤毛发……都以惊人的速度生长着,惊骇与狂喜顿如巨浪,把原先那难熬的疼痛全数盖过。
看到师祭神嘴角隐含的得意微笑,衣胜寒自然明白过来,这一切得归功于这个宿敌——师祭神逼他吃下的那几颗丹丸,并非毒药,相反正是他千方百计试图炼制成功的灵药。
师祭神也没再隐瞒,解开了他心中所有疑团。
「你劫走关山雨之前,我已经命药泉取了姓关的一葫芦鲜血,沿途炼些冰块保存着,也不是什么难事。药泉这几年都在反复试炼,就差这位药引。丹药炼成后,我怕直说了,你拗劲发作不肯吃,呵呵,只好硬给你服下。」
衣胜寒没好气地回了师祭神一个白眼,以他对师祭神的了解,对方绝对是故意瞒住他,好看他气急败坏的笑话。
毕竟若干年前,两人同为天一老教主座下弟子的时候,这比他高大的师弟便时常变着花样捉弄他,还无视他日益高涨的怒气,对着他一口一个「衣师弟」乱叫。直到十年前争夺教主之位的那一战,他佯败诱得师祭神掉以轻心,趁机痛下杀手,将师祭神打成重伤,逐出了天一教……
却没想到,师祭神居然不计前嫌,还为他炼药,实现了他多年夙愿。衣胜寒凝视师祭神满头灰发,忽觉不胜沧桑。
如果不是他当年毫不容情的那一掌,师祭神也不至于人未老,发已成灰。
「胜寒,你在想从前的事?」单看衣胜寒脸上难得柔软下来的表情,师祭神几可将对方的心思猜个八九不离十,淡然笑:「你我昔日也曾情同手足,纵然有什么仇怨,一笔勾销吧。」
「……你难道真的不恨我?」衣胜寒神色复杂,提醒对方:「别忘了,当初是我用计暗算了你,害你丢了教主的宝座。」
师祭神噙笑摇头:「你以为我当时不知道你是装败来引我上当的么?胜寒,我从来都没想过要跟你争那教主之位,本就打算找个时机故意输给你,只不过我没料到你暗中已练成了紫罗飞烟掌,才会不慎被你打伤。」
衣胜寒愣住,一直以来都认定这师弟与他命中犯冲,才处处与他作对。「那你当年为什么总来惹火我?」
「这个么……」
师祭神微垂眸,凝望着自己垂落胸前的灰发,想起的是自己刚入教时第一眼见到的衣胜寒。明明个子比他矮小得多,却还非要逼着自己叫他「衣师兄」,小脸上得意洋洋,而当他实在忍俊不禁时,衣胜寒小脸即刻由晴转阴,气呼呼地瞪大眼睛,怒视他。
他那时心底兴起的唯一念头,便是这小师兄生气的模样,真是动人,叫他忍不住一次又一次地想戏弄着小师兄……
若照实说,这里的屋顶只怕都将被衣胜寒的怒火烧穿吧。他可不想衣胜寒再度与他翻脸,师祭神最终轻描淡写地笑了笑:「胜寒,谁人年少时没做过蠢事?都已经过了这么多年,你何必放在心上?」
衣胜寒轻叹口气,细想往昔两人争执的,其实也无非是些鸡毛蒜皮无足称道的小事,只因赌气,经年累月竟成宿怨,是该一笑泯之。
他一拍师祭神的肩头,认真地道:「无论如何,这次我总是欠你个大人情,日后定会还你。不过眼下我得立刻动身去断剑小筑。你说当日看到莫醉秋被苏幕遮他们一起带走了,断剑小筑里都是群冷血无情的伪君子,我可不能让醉秋再留在那里。」
雪崩之日,出于情势危急,他才毅然将生机留给那个讨厌的关山雨。
遭大雪没顶的刹那间,他脑海里万念纷至沓来,也想过待脱困后便回总坛去,莫再去牵挂莫醉秋,只因没了千年血灵芝,他又不愿食言再抓关山雨来炼药,永远也不可能长大之外,更不必指望莫醉秋还会对他生情,就当与莫醉秋的邂逅只是错梦一场,梦醒从此陌路人。
然而看着自己如今迥异往日的成年男子体魄,衣胜寒心里那点已然掩埋的情意忍不住又冒出了头——醉秋固然不再喜欢原来那个「小寒」,可说不定,会喜欢上他现在这模样。
这念头一旦成形,他是片刻也不愿再在祭神峰上耽搁,直想坐上赤翼,即刻飞到莫醉秋面前去。
师祭神这两天也听衣胜寒说起葬身大雪的原委,知道衣胜寒对那个莫醉秋着实在意得紧,便不阻拦,点头道:「好,我也正想去断剑小筑,不如与你同行。」
衣胜寒已快走到门口,闻言回头,狐疑地道:「你去做什么?我一个人也能带走醉秋,用不着你去助阵。」
「杭州一战,我与苏幕遮胜负未分,自然要再去决个输赢。」师祭神笑得优雅却又无比倨傲,眉宇间更溢满好胜。「难得遇上个旗鼓相当的对手,我怎能轻易放过?」
更何况那七剑君子苏幕遮,一派的云淡风轻,不食人间烟火般淡泊清高,言辞看似谦逊,实则盛气凌人。这种人,恰好是他最不待见的。
午后的断剑小筑,十分静谧。很快的,这份宁静便被石径上的脚步声打破。
「你们说说看,姓莫的小子害死那么多弟兄,凭什么还赖在咱们小筑不走?」
「咱兄弟也一样,怎么也咽不下这口鸟气!……」
几个年轻人压低了嗓门,边走边议论不休,越说越是激愤难平,而落在最后的一个长脸青年始终一言不发,眼神里的杀气,离前方的落照园每近一步,便浓一分。
莫醉秋重返小筑,早已令众人心生不满,这些日子来,众人又见工匠在小筑外盖屋修葺,一打听,原来竟是门主下令修建屋舍,要留莫醉秋长住。消息一传开,群情哗然。
这几人的至亲好友都死在祭神峰人手底下,本就对莫醉秋恨之入骨,至此哪还按捺得住满腔怒火,再加上年少气盛,当下结伴直闯落照园。
行到半掩的大门前,一人抬脚便踹。
「砰!」一声大响,震碎了落照园内死寂的空气。
莫醉秋正坐在院中的青石鼓凳上,对着满树枯枝出神,猛被惊醒,扭头便见几个昔日同门气势汹汹地朝他走来。
「你这无耻之徒,害死了自己的同门,还有脸赖在小筑不走!」踹门那人边骂边冲上前,一把揪住莫醉秋的衣襟将他拽了起来,劈脸啐道:「就算门主他们偏袒你,肯让你留下来,咱们兄弟也不答应!」
那些遭他连累丧生的同门,永远都是加在莫醉秋心头的一道千斤枷锁,压得他时时刻刻都喘不过来气,面对眼前众人愤怒指责的眼神,他根本无颜直视,更没想过要为自己辩解。
多日来他始终在去留之间徘徊犹豫,此际也如遭当头棒喝,蓦然醒悟。
众人说得对,纵然师父没亲自开口逐他走,他又有什么脸继续留在小筑?难道还冀望能和师父回到过去么?……
他低头黯然道:「我罪孽深重,是不该留下来,我——」
一拳狠狠击中他下颔,打断了他的下文,咸涩的血腥味顷刻在嘴里弥漫开来。
「你还假惺惺地卖什么乖!?」
那人怒吼出又是一拳,将莫醉秋打翻在地,余人也都满腹怒气,跟着拳脚齐上,如雨点般往莫醉秋身上招呼。
「唔嗯!」胸膛腰背上很快便多了数十处瘀伤,莫醉秋咬紧牙关,也不挣扎,任由众人痛殴,内心深处隐隐觉得肉体上多受一份惩罚,他背负的罪孽是否也可稍减一分?
「你们都让开!」那个长脸青年一直在周边观看,这时突然拨开正打得起劲的几人,把已经面容惨白的莫醉秋从地上拎起,按倒在石桌上。
他一手牢牢扣住了莫醉秋的右臂,另一只手拔剑出鞘,沙哑着嗓子道:「你害得我弟弟惨死,今天我一定要剁了你这双贼手,替我弟报仇!」
冰冷刺目的剑光随青年怨毒的眼神一齐映入莫醉秋眼角,他本能地挣动,想甩脱那人的箝制,眼前寒光倏闪,长剑已落下。
「呃啊啊啊——」莫醉秋浑身濒死般剧震。
右手并没有断,除去大拇指外,其余四指都被斩断了半截,断指处飙出的鲜血,刹那流得石桌上到处都是。
「姓莫的,我才不会便宜你!我要先断了你双手手指,再砍你双手。」青年笑得溅上了血的脸也有些扭曲起来,抓过莫醉秋的左手,再度举起了剑。
余人倒被这变故惊呆了,此时终是回过神相互望了望,均神色惴惴,他们虽然都对莫醉秋怀恨在心,但这样滥用私刑,却是犯了师门大忌。
之前带头殴打莫醉秋的那人朝其他人使个眼色,合力抱住青年。「岑师弟,走吧!别把事情闹大了!」
那岑师弟已红了眼,哪肯就此罢休,怒道:「你们全都别拦着我!」
众人正乱成一团,院门口突兀响起少女的惊叫声:「你们在干什么?啊!醉秋师兄?——」
束东烟近日也是听周围的人都在议论莫醉秋之事,一再追问父亲才得知莫醉秋身世堪怜,之前又为了救关山雨险些葬身天山,倒对这师兄起了怜悯之心,只觉自己当日不该为了个木玩偶迁怒一向待她如亲妹的莫醉秋。今天恰巧经过落照园,她一时心血来潮,便想进来向莫醉秋陪个不是,谁知将近门口,就听见莫醉秋凄厉之极的一声惨叫。
她很快看清了院内情形,花容失色,冲到石桌旁,挡在了莫醉秋身前,冲众人尖叫道:「滚!快滚出去!」
众人不敢得罪这小师妹,忙拖着那岑师弟飞快离去。
「醉、醉秋师兄?」束东烟慌乱地用帕子裹住莫醉秋鲜血淋漓的右手,却怎么也止不住血,她又急又慌,拼命轻拍莫醉秋灰白的脸,哭道:「我马上就去找崔大夫!醉秋!你忍着点!」
「不要……」莫醉秋本已快晕死过去,这时却不知何处来的气力,左手紧紧拉住束东烟,嘶声道:「不要惊动我师父!别告诉他,别让他难过!」
束东烟从不知道一个受伤失血的人还会有这么大的力道,更被莫醉秋眼眸里的凄切哀求震住了,边哭边不停点头。「我不会跟关师伯说的,绝不会说!」
得到了她的承诺,莫醉秋终于如蒙大赦松开了手,任束东烟飞奔而去。
一切,本就是他咎由自取,怎么能再让师父为他伤心?……他努力睁大阵阵发黑的眼睛,在石桌上摸索着自己的断指,想将之抛得远远的,免得再被任何人看到,可左手触摸到的,全是湿漉漉的血。
那血色,落在眼内,越来越深浓,最终化为一片黑暗。
剧烈的刺痛似无休止,不断扎着他的手,将他痛醒。张开眼,他已躺在自己的床上,头顶上方便是束东烟哭得红肿的双眼,而她身边居然站着束山雷和葛山风。
这两人既被惊动,那师父……莫醉秋一下揪紧了心,费力扭头在屋内寻找起关山雨的身影。
束山雷见他脸色惨白,知他心思,忙出言抚慰道:「醉秋,我们没告诉关师兄。崔大夫替你包扎好伤口,刚走,我也已经叮嘱过他别泄露口风。」
「谢、谢束前辈。」莫醉秋松了一大口气,才说得几个字,额头便又布满冷汗。
束东烟不禁又抽噎起来:「醉秋师兄,你就别再说话了,好好休息吧,你、你……」想到再如何休息调养,莫醉秋被斩断的四指也不可能再生,她再也忍不住,大哭着跑了出去。
「东儿?东儿!」束山雷担心爱女,忙追出了屋。
房内,只剩下一脸冷肃的葛山风,他盯住莫醉秋看了好一阵,终是沉声道:「伤你的那几人,我已勒令他们不得向任何人再谈起此事,你不必担心你师父会知道。送饭的家丁,我也警告过了。」他似乎怕莫醉秋误会,又冷然加上一句。「我只是不想让关师弟再为你担忧受惊,你不用谢我。」
他不等莫醉秋开口,径自旋身大步离去。
这葛师伯永远都是这么一副不近人情的模样,呆望许久,竟突兀地笑出声,那笑声在空荡荡的屋内激起回音,令他自己也觉得凄凉到可怕。
这刻,所有残留的奢望均已不复存在,该是他永远离开的时候了……
高墙内外,无数鞭炮碎屑被风卷携着,在地面慢慢移动,如一块块起了褶皱的红艳绸布,映着远近含香吐蕊的梅影,热闹妖娆。
一个纷攘喧闹的除夕夜刚过,为醉秋修建的小居也粉刷完毕,再添置些家私便能居住了,关山雨看过之后很是欣慰,所以他走回居室的一路上,脸上月余来淡淡的忧悒终于被微笑代替。
何放欢亦步亦趋跟在师父身旁,他的表情始终谦恭而淡漠,唯独在瞥见关山雨面露微笑的那刻,他嘴角也情不自禁地轻轻扬起点弧度。
「放欢!」关山雨进房门前蓦然转身,略带歉疚地温言道:「我要午睡片刻,你不用再在院子里守着,这些天你陪我也累了,新年里就跟同门去聚聚吧。」
「弟子——」何放欢想说他只想陪伴师父,但话到嘴边忍住了,垂下眼道:「那弟子就不扰师父您休息了。」
他为关山雨轻轻带上房门,放轻了脚步慢慢往院外走,出院门时陡地止步,瞳孔收缩。右手下意识地握上了腰间剑柄。
前方小径上迎面而来的正是莫醉秋,一身水蓝衣裳罩在消瘦的身躯上,显得有些宽大。而他的面容在满地的炮竹红屑映衬下,也比何放欢记忆里的更苍白清瘦。
但任凭眼前人再忒般落魄憔悴,也改变不了何放欢对这师弟的厌恶。
「你找来这里干什么?」他冷冷地拦住莫醉秋。「师父在午睡,你走吧。」
莫醉秋仿佛看不到何放欢的敌意,只平静地笑了笑,轻声恳求道:「师兄,我是来跟师父道别的,就让我和师父说句话。从今往后,我再也不会回江南,不会再出现在师父面前。」
何放欢错愕地瞪视他,似乎想从莫醉秋眼里看出个真伪,嘴里却控制不住嘲讽:「你的别居都建好了,只等你长住下去,你又想玩什么花样?」
「师兄,我说的都是实话。」去意,远在负伤那日已然在莫醉秋心中扎了根,如今手上伤口已快愈合,他想离开小筑的念头也越来越强烈,向送饭的家丁问师父新搬的居所后,便前来辞别。
他平视何放欢,「我只求能与师父说上几句话,之后马上会走。」
纵有千般不乐意,何放欢却也意识到莫醉秋所言非虚,沉默半晌后,他紧握剑柄的手一点点松开了,往小径旁一让。
「多谢师兄。」莫醉秋从何放欢身旁经过之际,倏然驻足,低声道:「师兄,我其实很羡慕你,可以一直陪在师父身边……」
那也曾是他毕生梦想,只可惜终归抵不过宿命的摆布。他惘然一笑,踏进小院,循着熟悉的幽幽檀香味寻到关山雨的卧房门前。
第十五章
关山雨刚读完半卷诗文,有了些倦意,正待解衣上榻,听到脚步声接近,以为是何放欢去而复返,刚想开口,房门上响起两下轻啄,伴着莫醉秋的轻声询问:「师父,你睡了么?」
「醉秋?」这孩子,怎么忽然跑来找他了?
关山雨一时失措,定了定神,想去打开房门,却听莫醉秋道:「师父,你不用开门。醉秋是来向你辞行的。」
关山雨最后那点睡意也不翼而飞,愕然道:「醉秋你要走?这——」
他转念就想到莫醉秋大概是受不了小筑中人的冷嘲热讽,劝道:「我已求门主答应收留你。小筑外那座新居就是为你造的,等过几天买齐了床榻桌椅,醉秋你就可以搬过去,不必再理会小筑其他人的闲话。」
莫醉秋隔了门板,听着师父那清澈温柔如昔的话音,眼窝不知不觉间已被水汽溢满,他深呼吸,明知房内那人看不见,仍恭敬地在门外跪了下来。
「醉秋明白师父的好意,可是我罪孽深重,无言再逗留。师父,醉秋心意已决,今天就会离开。我来,除了辞行,还想请师父告诉醉秋,我双亲的坟冢究竟在哪里。醉秋往后不求别的,只想能为双亲守墓,稍尽孝道。」
他自懂事后,也曾向师父问起过父母的下落,每回师父都黯然神伤,抚摸着他的头发,告诉他双亲去了谁都找不到的地方,待年岁渐长,莫醉秋也就从师伯师叔那里得知自己父母早亡,连尸骨也无处可寻,他怕惹师父伤心,便不再追问。
但此刻再不问个明白,今后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他说完,果然听到关山雨的呼吸一下子停滞了。片刻,男人艰涩的声音才透过门缝传出,低弱到甚至几不可闻。「你双亲就安葬在黄山后山观日崖的松涛林南侧……我当年没有为他们立碑,只在坟上迭放了两块大石作标记,已经过了这么多年,只怕再难找到……」
莫醉秋比关山雨缄默了更长时间,才道:「那醉秋也还是要去看上一眼。」双亲尸骸若真已化为尘埃融于黄山,那他就在山巅结庐守孝,从此与鸟兽为伍,度此余生吧。
这样的结局,对他而言,已是上苍的仁慈,至于双亲的死因,他根本不愿再去追根问底。
「不要走!」听出莫醉秋是真的铁了心要离开小筑,关山雨猛地激动起来,想推门,然而房门却被莫醉秋从外面用力抵住。
「师父,别开门……」莫醉秋几乎是在哀求,若再看到关山雨的容颜,他怕自己的决心会在瞬息间崩塌。
他用左手死死顶着门扇,轻声道:「醉秋冒犯了师父,实在没脸再留在小筑。」
关山雨原本还想震开房门,闻言不由僵立。那一晚,确实是他和莫醉秋之间永远也无法填补的裂痕。他怔了半晌,最终慢慢垂下双手,涩然道:「醉秋,你一心要走,师父、师父就不再阻拦你,只是你路上务必谨慎行事,千万莫被天一教的人发现。」
他长吸了口气,事到如今,也只得将事情告知莫醉秋。
「你当日被埋雪中,是衣教主救了你,还将那株千年血灵芝喂了你服下,才令你起死回生,后来他为了救我,自己却被大雪活埋了。天一教的人如果看到你,一定会找你逼问衣教主的下落。醉秋,你去黄山,绝不能轻易露了行踪。」
莫醉秋被这意外震得头脑发昏,张口结舌,半天方找回神智,颤声问道:「这、这是真的?师父你当初怎么说衣教主他、他拿着血灵芝走了?」
「是衣教主要我这么说的。」关山雨苦笑着牵了牵嘴角,喟叹:「醉秋,你到现在还不明白么?衣教主他喜欢你,否则那大魔头怎肯把好不容易才到手的千年血灵芝用在你身上?」
莫醉秋已然痴了,也不知为何,蓦地里想起那个月色凄迷的夜晚,那瘦小的身影倚在他怀里,仰脸执拗地望着他:「叫我小寒!……跟从前那样,叫我小寒就行。」
少年黑黝黝的眼珠反射着青白月光,犹如初邂逅的那个春日夜晚,流露出叫他心悸的几分可怜,更有他看不透的复杂意味。那一刻,他几乎就被迷惑了,可脑海里另一个声音在无情地反复提醒他,怀中这看似柔弱的少年是如何羞辱玩弄他的。
他已经忘却自己那晚是怎么回绝了衣胜寒,只记得那双眼睛里的渴望逐渐消逝,变得越来越冷漠,最后毫无情感。
「我明白了。」少年冷冷地推开了他的怀抱,独自走到一边,月华落满了衣胜寒瘦削的双肩,瑟瑟颤抖。
他想衣胜寒应该是愤怒的,然而那个月夜过后,衣胜寒再也没有碰过他。他庆幸自己终于可以摆脱对方,却从未想到,竟是阴阳两隔的永久摆脱。为了他,衣胜寒放弃长大成人,甚至舍弃了生命,太不值得……莫醉秋捂住脸,压抑住紊乱的气息。
关山雨久久不闻莫醉秋说话,担心地唤了两声,莫醉秋终是惊醒,忍着喉间涩痛,道:「我知道了,路上会小心。师父,醉秋告辞了,今后,师父你就忘了我这个不肖弟子吧。」
他隔着房门磕了三个头,起身,依依不舍地望了最后一眼,转身往外走。踏出数步,只听到关山雨低声温和地道:「醉秋,那晚你也是身不由己,师父知道那并非你的本意,没有怪你。」
「我……」莫醉秋张着嘴,脸上肌肉都在微微抽搐。师父不怪他,他本该喜不自胜,可偏偏听在耳中,比任何痛斥责骂更刺人。
师父究竟知不知道他早在无数个春梦中,就已经对师父做过同样的事……
莫醉秋刹那间直想冲动地将苦苦隐藏多年的心意悉数吐露,但最终闭上了嘴,怅然一笑,继续迈开了脚步。
算了吧,既已决意从此不再相见,又何必再当断不断?即便他向师父倾吐一切,也改变不了任何东西,徒令师父更增烦恼困扰,还不如由他亲手斩断过往,让所有秘密随他远去。
莫醉秋慢慢地出了庭院,在沿途几个同门厌恶鄙夷的目光下跨出断剑小筑的大门。
连日来积压在身上令他喘不过气来的无形重担仿佛就在一瞬间卸下了,青空艳阳,照得他有些晕眩,但他并没停步稍作休憩,绕过小筑后,仍以缓慢的速度向北走着。
一花一木,一水一桥,均是他从小看到大的景致,日后,也只能在回忆里翻寻了……
「得得得!」一阵马蹄声逐渐逼近莫醉秋身后,马匹打个响鼻,停了下来。
青篷布帘的马车,车架上的人赫然是葛山风,一张方脸依旧不苟言笑,对莫醉秋倾身道:「上车吧!」见莫醉秋面露诧异,他道:「你师父说你要上黄山拜祭先人,怕你沿途遭遇不测。束师弟自告奋勇要护送你上山,我武功比他高,就由我来送你一程。」
葛山风说得冷淡,莫醉秋胸口却一阵发酸。师父,终究还是放不下他,而更想不到这个之前对他最严厉的葛师伯,竟肯屈尊来当他的车夫。
「多谢葛前辈。」凭他一个人,如遭天一教拦截,确实难以平安抵达黄山,所以莫醉秋也没推辞,上了马车。葛山风也不再多话,一扬马鞭,驾着车马绝尘疾驰。
江南,琼花雪,醉了两岸春风。
两匹高头骏马沿岸并驾齐驱,一路踏飞无数落花。行人只依稀看到马背上两个高大身影,待要细瞧,那两骑快如风驰电掣,已绝尘而过。
师祭神一手缰绳,疾行中看了看边上那黑袍男子冷峻的脸容,不由好笑:「都快到断剑小筑了,你还板着张脸,不嫌累么?」
「若乘坐赤翼,早就能到。」衣胜寒语如冰珠,神色却没什么不悦。
依着他,当日便要驾大鹏鸟下山,被师祭神阻拦。「胜寒,你要是带上赤翼,一现身,姓莫的小子就知道是你了。以他对你的成见,恐怕见你就躲远。」
「他还能躲到哪里去?衣胜寒嗤之以鼻,不过想了想,师祭神所言虽不中听,却是实情,顿时有些烦躁起来,最后还是依了师祭神的意,把赤翼留在山上。
在重获莫醉秋的好感之前,他确实不该过早暴露自己的身份。
前方一片错落默林渐入眼帘,衣胜寒一夹马肚,驱马如离弦之箭,飞驰上前。
强敌来犯的示警钟声,低沉浑醇,响遍断剑小筑。
师祭神和衣胜寒丝毫没将周身剑拔弩张的那些护院看在眼里,悠然骑着骏马,从正门直闯入内。
有数名弟子不知天高地厚,挥剑而上,尚未沾到一丝马鬓,便被两人衣袖轻轻一甩,飞跌出老远,剩下的人无不骇然色变,再不敢轻掠锋芒。
「苏门主,祭神峰师某来向你讨教高招了,请出来,莫叫你门下子弟再白白送死。」师祭神傲然一笑,气贯丹田,将声音传遍了断剑小筑的每一寸角落。
余音袅袅将散之际,一个清朗男音穿云而来,带着些微无奈:「你们都退下吧!师祭神,既然你非要决一胜负,苏某也只好奉陪到底。」
「甚好!」师祭神眸底血气大盛,纵马自前方几个护院头顶一跃而过,朝话声飘来的西边那座阁楼驰去。
衣胜寒蹙了下漆黑的眉,他并没兴趣掺和那两人的争斗,但懒得一间间屋子去找莫醉秋,不如直接向苏幕遮要人更省事,当下提缰紧追其后。
藏剑阁下,只有个腰背佝偻的老仆在扫地,看见两骑来势汹汹,老仆眯起眼,捶了捶腰,慢吞吞地缩到树边阴影里。
清悠琴声时远时近,从楼上随风飘扬,极是古雅动听,楼下八扇雕花黄花梨木门却深闭。
师祭神勒停坐骑,微笑间杀气凛冽。「苏门主,故人来访,怎不现身一见?」
「叮——」一声清鸣如龙吟,那琴声戛然而止,须臾再度响起,不似先前的澹泊清远,几个铿锵单音后陡转急骤,浓重的杀伐之意直穿人耳。
苏幕遮从容温和的笑声亦染上三分邪气和挑衅:「想动手,那就来吧!」
师祭神满头灰发猛地激扬四散,一拍马鞍,身形冲天拔起,宛如一只巨大的灰鹤,飞过了藏剑阁的朱红围栏。脚掌刚沾到栏杆,三道炫目的金光、青光、黑光已破窗飞出,携着破碎的木窗残片,直袭师祭神上中下三路要害。
三把剑,更像三道追魂夺命的暗器。
师祭神冷笑,灰袖翻飞间,三把剑如同被无形之手握住顿在半空中——也才让人看清了三剑分别用黄金、青竹、黑石所制。
「苏门主,还给你!」随着师祭神一挥之势,三把剑掉转剑头,呼啸着往回飞射。
一白一红两道亮光几乎同时从破窗内穿出,凌空截住反噬的三剑,将之震飞。
那红白两道光打个弯,白为水练,红者烈焰,本是有质无形的两物,此刻居然化为绕指柔的软剑,如生了眼睛般,围住了师祭神。
断剑小筑名满江湖,为有七剑君子。武林中真正能见识到苏幕遮七剑齐出的人却屈指可数,只因大部分敌手往往在苏幕遮的五行剑下便已败北,近年来,更鲜少有人敢与其为敌。
师祭神并不是普通人,在水火双剑包围之下,他眉骨微耸,足背勾住栏杆飞快旋身,一团灰影翩若惊鸿,竟从红白影的间隙中杳杳逝天,疏忽又荡回廊下,双袖力推,将本已残破的两扇木窗震得粉碎。
千百碎片尖啸破空,向室内罗汉榻上悠然抚琴的青衣人袭去。
劲风,拂起了苏幕遮肩头墨黑的发丝,一直垂注在琴弦上的双眸微微一抬,仍是那仙风道骨的飘逸姿容,嘴角却噙着一抹修罗嗜血的笑意。
他振袖,一道微弱到几乎难以辨认的白光随之扬起,刹那便膨胀百倍,充斥室内。木窗碎片撞到这堵白色光墙上,即被绞成了齑粉,木屑落尽时,白光也陡然消失,竟是苏幕遮手握的一柄短剑。
薄,无刃,纸糊的一把剑。
这更像小孩子打闹玩耍时用的玩具,然而师祭神眼底先前所含的丝缕轻蔑全然被凝重代替——七剑君子,绝不会拿没用的兵器来对付强敌。
就在他转念间,苏幕遮一声清啸,整个人离榻跃起,青衫黑发,在空中「哗」地甩开道幻影,已逸出窗户,纸剑遥指师祭神咽喉,如箭疾扑。
相隔数丈,师祭神已可闻纸剑撕扯空气发出的风雷之声,他眼瞳微缩,灰袖飘扬间,双足在栏杆上一折,似大片奇大的灰叶,顺着剑势翩然倒退。
「想逃?!」苏幕遮长笑,挥剑。
贯注纸剑的劲气所过之处,长廊上铺设的木楼板被从中劈开道缺口,断裂的楼板纷纷飞起,直追师祭神。
灰影纵横腾跃,飞上了藏剑阁的屋顶,下一刻,屋顶便被苏幕遮的惊人剑气震开个窟窿,瓦砾尘土纷飞中,青影疾蹿而出,淡白的剑光离师祭神咽喉仅有尺许距离。
不过,已是强弩之末!师祭神蓦地挑眉一笑,一直缩在袖中的双掌终于轻飘飘拍了出去,一声闷响,半个屋顶的琉璃瓦全被震飞,朝四面八方激射开去。
师祭神颈中微微一凉,已被剑气尾势划开一丝细小伤口,但对方也没讨到便宜,被他雄浑掌力扫中,闷哼着跌回那窟窿里。师祭神一招占得上风,趁势直追,亦从屋顶破洞纵身跃落。
苏幕遮面色发白,连人带剑摔倒在榻上,仰望师祭神自空中跃下,他动了动,想起身御敌,却牵动了内伤,一缕鲜血溢出嘴角。
「苏门主,你不该轻敌!」师祭神傲然一笑,掌心一吐正待出手,苏幕遮背倚的那面巨大屏风后,蓦地伸出只手臂,清袖宽大,同样白皙修长的手掌。手指轻扣微弹间,榻上棋盘中的两枚棋子猛然跳起,以快到令人难以辨认的速度疾射向师祭神的双眼。
变生肘腋,师祭神毫无防备,急倒纵后跃,背脊撞破了墙壁,倒退飞出藏剑阁。人在半空,他双袖翩飞打落那两枚棋子,数道迅疾无比的无形剑气亦迎面袭来。
师祭神一声低啸,几近势竭的身形在空中竟又接连两个转折,飘然落地,几点血迹亦滴上他立足的草地。他还是没躲过最后一道剑气,左肩灰衣裂开道口子,鲜血长流。
他确实是大意了,没料到七剑君子房内居然还躲藏着另一名高手!师祭神伸指点了自己左肩几处穴位止住流血,随后冷冷地抬头。
藏剑阁深闭的木门终于开启,苏幕遮缓步走出,他已经抹干净了唇边血丝,脸色从容恬淡,仿佛根本未经过刚才那场酣战,打量过师祭神肩头伤势,他轻叹口气,道:「你我都已负伤,尊驾还要再打下去么?苏某不想再做这无谓的争斗,尊驾请回吧!」
「苏门主,你藏了帮手暗算于我,现在仅凭三言两语就想打发师某?呵,师某还真没看错你,果然是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师祭神冷笑,脚下一错,快如魅影移上前。
却有一人比他更快,毫无预兆地挡在他身前——青衣麻鞋的老仆,低着头,手执芦花笤帚,慢条斯理地清扫着干净得没什么可扫的地面。
师祭神唇边的冷笑完全凝结,老人看似漫不经心,却已封住他每一个可以出手的角度。这个白发苍苍的老家伙,一定就是荀兰曾提及的无名高人。
师祭神遽然往右一晃,然而老仆如影随形,也跟着他移动,仍拦在他面前,往左、后退、前纵……师祭神瞬息已换过六、七种身法,老仆却始终在他前方三尺。
日头照在师祭神灰白的鬓角,隐约闪出点汗光。
衣胜寒一直端坐在马上,起初还以为师祭神足以应付那七剑君子,是以袖手旁观。此刻见了这老仆鬼魅般出神入化的轻功,他心中亦震动不小,飞身跃落马背,与师祭神并肩而立,凝神以待。
「嘿!」老仆喉咙里发出一声含糊低笑,握着笤帚的双手紧了紧。
「九叔……」一只手掌及时轻轻落在他肩头,声音更温柔如春风,老仆周身四溢的强烈杀气顿时烟消云散。
苏幕遮的目光在师祭神和衣胜寒脸上一掠而过,微笑着拱了拱手道:「两位今日不会有胜算,还是请听苏某相劝,离开我断剑小筑为好。」
衣胜寒知道苏幕遮说的是实话,而他来此的目的也并非寻仇,没必要再浪费时间缠斗不休,当下道:「我俩前来只为带走莫醉秋,苏门主若肯交出此人,我俩立刻就走。」
苏幕遮一愣,他还当师祭神这趟找上门来是想抓关山雨去炼药,结果却是直奔着莫醉秋而来?倒不知师祭神这魔头心里又在打什么主意!
他正在迟疑,那老仆倏地干咳两声,嘶哑着嗓子道:「莫醉秋好些天前已经离开小筑前往黄山。你们来这里,找错地方了。」
「九叔你!」
苏幕遮刚想埋怨老人为何要泄露莫醉秋的行踪,衣胜寒阅人无数,看苏幕遮的表情,便知那老仆所说不假,他哈哈一笑上了马。
「既然如此,我俩就此告辞。」
师祭神亦知今日形势于己不利,凝眸深深望了苏幕遮一眼,拱手道:「后会有期。」随即旋身飞上坐骑,与衣胜寒扬长而去。
遥望两骑转过树丛,远离了视线,苏幕遮才无奈地摇了摇头,低声责备老仆:「九叔,他们要找莫醉秋绝非什么好事。你怎么……」
老仆满脸皱纹牵了下,扯出一个有点诡异的笑容。「我只想尽快打发那两人,其它事,与我无关。他俩要是再不走,我只能亲自出手,到时又难免会泄露我行藏。我已经在小筑藏身多年,不想被他们认出来。」
苏幕遮唯有叹气:「我就是知道你不想被人识破再卷入江湖纷争,所以才不要你轻易动手。」
他安慰似地拍拍老仆的肩膀,转身返回藏剑阁,上楼踏进那间遍地砖瓦狼藉的居室,罗汉榻上,赫然坐着另一个「苏幕遮」,正盘腿闭目打坐。
听到脚步声,他睁眸,看着对面与自己容貌衣着一般无二的人,挑高了眉毛。「师祭神走了?」话音未落,便是一串低咳,嘴角又有血丝挂落。
「哥,你就别再说话,省点力气养伤吧!」劝规劝,苏幕遮心里却很清楚,自家这个我行我素的孪生兄长根本就不会听他的话。
果然,「不用你来管我!」榻上人不耐烦地摆手,拭着唇边血迹,哼道:「你上次从杭州回来,把那师祭神的武功吹得如何高明,我才想跟他比试一下,看来也不过尔尔。要不是你半路插手,我刚才早已将他击败。」
原来他之前用棋子为兄长解围,倒是多管闲事了。苏幕遮拿这爱面子的兄长没办法,只得暗自摇头,环顾四周,苦笑。好好一座藏剑阁,给这好斗兄长搞成一团糟,到头来,还得他去找工匠修缮。
「怎么?嫌我给你惹麻烦了?」榻上人与苏幕遮兄弟连心不必看对方表情就知道苏幕遮心中所想,蹙眉,倏地跃下罗汉榻。「我看我还是离开这里算了,反正我在苏家本来就是个多余的人。」
「哥,你说什么气话呢?」苏幕遮长叹,拉住了兄长。「你我兄弟好不容易才重逢,我绝不会让哥哥你再流落在外受苦的。」
他看了看兄长的脸色,续道:「就算你要走,也总得先把伤养好吧。不然要是你再遇上师祭神,叫我怎么放心得下!」说着,眉头也不知不觉的皱紧了。
与祭神峰的梁子越结越深还在其次,适才师祭神临行前看他的那个眼神,更令苏幕遮觉得不适——几分轻蔑,却又闪动着势在必得的锐利锋芒,仿佛要用目光划破他的衣裳,看透他……
「你说苏幕遮房内藏了高手,而且武功还不在他之下?」
衣胜寒与师祭神驾马走出数里,听师祭神讲完打斗的情形后,不觉动容,沉吟道:「那个人会是谁?断剑小筑除了七剑君子之外,可没听说再有什么一等一的高手。」
不过,姑且不论藏身苏幕遮房中之人,光是那高深莫测的老仆已让他苦思不得其解,如此高人,怎会在江湖中籍籍无名,甘心屈居人下操持贱役?
看来,他和师祭神似乎都小觑了一向独立单行的断剑小筑……说不定有朝一日,断剑小筑便会成为天一教的心腹大患。
他眼里容不下任何威胁,衣胜寒眉头紧蹙,沉声道:「我会传令下去,让天一教众设法好好追查那老家伙的底细。如果是个棘手人物,还是尽早铲除为上策。」
师祭神轻拂过自己左肩的剑伤,面无表情,唯有眼中杀气弥盛。相较那神秘老仆,他更想撕碎苏幕遮那张虚伪的嘴脸。
第十六章
暖春四月,细雨淅沥,烟柳飞莺乱入人怀。通往黄山的土路上,一辆马车正碾过刚经历了连日雨水而变得泥泞的黄泥,留下两道车辙印。
莫醉秋坐在马车内,低头慢慢解开右手上包扎的布条。伤口已经愈合,可那丑陋狰狞的断指令他自己也不想再多看第二眼。
他茫然靠在了车厢壁上,倏尔低笑——幸好,师父没见到他这只手。
葛山风赶着车,自然听到了莫醉秋在笑,他皱皱眉没说什么,连挥两鞭驱车疾行。
他生性严谨,向来话不多,莫醉秋又因连遭巨变,越来越沉默寡言,两人一路上几乎从无交谈。葛山风也只在某个夜晚,听见了莫醉秋发恶梦,大叫了一声「师父」,除此之外,莫醉秋绝口未提过小筑里任何一人一物。
莫醉秋的神情也日趋沉静,甚至可说是麻木。
葛山风看在眼里,倒对这昔日乖巧聪慧的师侄起了点怜意,本来只打算将莫醉秋送到黄山脚下,现在却改变了主意,决定把人护送上山巅。要是无人在旁陪伴劝慰,只怕莫醉秋找到双亲坟冢时,触景伤情,一个想不开便寻了短见。
他心头暗叹,又赶了几里路,遥见前方路边有个小村落,靠近官道搭着几间竹草棚,挑出面酒旗,有几个过路客正在打尖。葛山风想起已是午时,便勒慢了马车上前。
两人找了张空桌入座,叫了饭菜正吃着,路上一阵马蹄声急骤如雨,两骑由远处飞快驰近,莫醉秋无意间抬头望了眼,周身一颤,握在左手的筷子掉了地。
那白马上的男子灰衣灰发,竟是师祭神。
这大魔头难道还不死心,想去小筑抓师父炼药?可这方向却是与小筑背道而驰……莫醉秋心念百转间,师祭神悠远的双眸也看到了他,竟淡然一笑,却足令莫醉秋从头寒到了脚。
葛山风坐在莫醉秋对面,发现他脸色大变,甚是奇怪,回头望见师祭神,也不禁神色微凛。他虽未与师祭神打过照面,但早听小筑弟子描述过此人的容貌,再加上师祭神全身气势森严摄人,绝不至于错认。
寻觅多日的人终于出现在眼前,衣胜寒心头欢喜之极,又见莫醉秋的容颜苍白憔悴,他胸口暗自生痛,却仍不动声色,与师祭神一齐策马来到草棚前。
「阁下想干什么?」葛山风先沉不住气,霍然站起身。
小二堆着笑脸正想过来招呼新客人,见状吓了一跳,忙躲到边上,几个食客发觉苗头不对,也都远远避开。
师祭神眼角也不向葛山风多望,一指莫醉秋,道:「过来。」
葛山风见他如此气焰嚣张,明知自己不是这大魔头的对手,仍气得面皮发紫,往莫醉秋身前一站,怒道:「师祭神,你莫欺人太甚!我——」
他话还没说完,另一骑上那黑发垂腰的俊朗男子突然从马背上跃出,黑衣飞扬,自葛山风头顶飞身掠过,抓住了莫醉秋,又跃回坐骑上。
衣胜寒来去快如电光,葛山风一呆之下,才意识到莫醉秋已被掳走,他大惊,「当啷」抽剑,振腕便向那黑袍男子的骏马刺去。
剑到半途,师祭神一记袖风击上葛山风的手腕,长剑顿时脱手而飞,待葛山风纵身捞回长剑,那两骑已扬蹄飞驰,奔出老远。
葛山风惊怒交加,急忙抛下一块碎银,将马匹从车架上解了下来,挥鞭疾追。但那两人的坐骑都是百里挑一的良骥,他追出半柱香功夫,再也见不到前方人影,无奈之下,只得调转了马头。
凭他一己之力,即便追上,也无法救回莫醉秋,如今只有回断剑小筑,禀明门主后再做定夺。
莫醉秋被身后那高大冷俊的陌生男子搂得紧紧的,他极是尴尬,试图挣脱那人揽在他腰间的手臂,却根本掰不开,疾行中,那人喷在他后颈的呼吸绵长炙热,更惹得他头皮一阵发麻。
两骑飞奔了数十里,终于缓缓慢下脚步。
莫醉秋总算有了开口的机会,勉力镇定心神,问师祭神道:「尊主,你劫持我,想做什么?」
师祭神对衣胜寒瞧了眼,故意露出个冰寒微笑,淡然道:「莫醉秋,本座知道你也服食了千年血灵芝,正要用你的血来救天一教教主。」
衣胜寒大皱眉头,刚想说话,被师祭神暗中一个眼色及时阻止。
「救、救衣教主?」莫醉秋一时之间竟语无伦次:「他、他不是被大雪埋住了么?怎么、怎么……」难道师父那天告诉他的,并非实情?
衣胜寒眉间拧得更紧,那讨厌的关山雨居然敢不听他的警告,对莫醉秋说了实话,不过莫醉秋对他的生死如此紧张,他自是窃喜不已。
师祭神悠悠地道:「本座恰巧路过天山,顺手把他带回了祭神峰。只是他在雪中被埋太久,如今就比死人多口气而已。如果没有灵丹妙药,他这辈子都将是个活死人。莫醉秋,听说你服用的血灵芝便是天一教教主给你的,既然如此,本座用你的血来炼药救他,天经地义。」
原来,衣胜寒还在人世……莫醉秋惊愕之外,更多的,是自己也无法说清道明的庆幸与喜悦。
师祭神说得对,自己这条命本就是衣胜寒所赐,他这一无是处的罪人,根本不值得衣胜寒为他而死,若他的血真能救醒衣胜寒,哪怕要取走他全身的血,也算不了什么。
万念纷沓,其实只在瞬息,莫醉秋丝毫无暇去深究师祭神怎么会对天山发生的一切了如指掌,只觉自己若能为衣胜寒流尽鲜血,一命换一命,也许是自己偿还衣胜寒恩情的唯一出路。
只是,当初师祭神和衣胜寒争斗的情形历历在目,莫醉秋实在不得不怀疑起师祭神的动机,他抑制住心头酸楚问道:「尊主和衣教主不是仇人么?为什么要费心救他?」
「这你就不用管了。」师祭神一下倒想起自己差点说漏嘴,懒得再跟这后生晚辈多解释,冷冷地转过了脸。
莫醉秋沉默片刻,在交错的蹄声间低声道:「尊主倘若想将天一教教主救醒后,再横加折磨,我宁可自尽,也不会让尊主拿我的血去炼药。」
「你竟敢威胁本座?」这小子,胆量倒是比被囚在祭神峰那阵子更大了。师祭神有点不悦地微眯起双眸。
「师祭神,够了。」衣胜寒终于忍不住出声,用凛冽的眼神警告师祭神适可而止。低头看着身前人垂拂身后的长发,他心里一荡,直想伸手抚摸,但还是按下心猿意马。
这一回,他无论如何也不想重蹈覆辙,被莫醉秋厌恶。他沉声道:「我们只想救人,你不必多心。」
「阁下是?……」光听这黑袍男子敢直呼师祭神名讳,显然不会是师祭神的手下。
衣胜寒微怔,好在反应快,道:「韩逍,逍遥的逍。」顿了顿,又道:「我和师祭神虽然算是故交,不过你不用把我当什么尊长前辈,叫我声韩兄即可。」
莫醉秋听着男人低沉话音里那股掩不住的亲近意味,身上泛起阵恶寒,勉强挤出一笑。
衣胜寒看不见莫醉秋牵强的笑容,师祭神在旁却是瞧得一清二楚,暗笑这小师兄身形是长大了,急躁脾性却没半点长进。「初」见面便这般露骨,岂非要把姓莫的小子吓倒!他轻咳一声打破僵局,道:「韩兄,赶路要紧。」
「等等!」莫醉秋下意识地勒住了缰绳。这次重返祭神峰,应当不会再有下山之日,他并不怕死,可奔波多日,不想最终连双亲的坟冢亦不得见。
他低声哀求师祭神:「我也是近日才得知父母遗骨就葬在黄山上,可否请尊主通融,让我先去双亲墓前拜祭一番?」
师祭神与衣胜寒相顾一望,两人狷狂,素来不将什么仁义礼仪当回事,但一个「孝」字,却素来是武林中黑白两道都看重的,自然不便拒绝莫醉秋这小小的要求。
师祭神刚想点头,旋即又改变主意,故作冷漠,道:「这岂不是会耽误本座救人?不过,韩兄他才是衣教主多年知交,他若肯答应,本座也不会为难你。」
莫醉秋扭头,正对上衣胜寒深邃异常的黑亮双眼,他不由得又是一阵心悸。
说不上为什么,他内心深处就是隐约有种直觉,不该跟这男子扯上任何关系,然而眼下形势所逼,他唯有软语相求:「韩、韩兄、我只去看上一看,绝不多逗留。」
记忆里,这大概是莫醉秋首度为了关山雨以外的事情向他求情吧……衣胜寒凝视着莫醉秋,微笑:「醉秋你有这份孝心,我自当成全。」
莫醉秋强自会以一笑,道了谢,一颗心跳得厉害。
他之前应该与这自称韩逍的男人素未谋面,可这男人瞧他的眼神,却似已认识他许久,热烈专注得几近骇人,充满了压迫感,令他错觉自己在这男人面前,就像一头落入陷阱的小兽,根本逃不出猎人的手掌。
莫醉秋不安地垂首,看着泥水在马蹄下陆续飞溅,思绪亦如这泥泞路途般,一片的混乱。
傍晚时分,天空乌云密布,又开始下雨,响了几个春雷后,雨势逐渐转大,三人便不再赶路,在小镇上找了一间当地最干净的客栈投宿。
连日阴雨绵绵,出门的人并不多,客栈大堂上也只有稀稀落落数个客人在用饭。衣胜寒兴致极高,叫跑堂的上了一桌好菜,外带一壶佳酿。
莫醉秋平时甚少饮酒,兼之心事重重,压根没心情,便推说酒量不济。
衣胜寒笑了笑,倒也不勉强他,自与师祭神对酌。
喝了两杯后,他发现莫醉秋居然用左手执箸搛菜,且显得有些笨拙,连试数次才搛起一筷菜肴,不禁好笑:「你怎么变成左撇子了?」
他只是随口一问,却见莫醉秋一直藏在衣袖内的右手微微抖了下,面色也极不自然,顿时疑云大起,探手,猛地扣住了莫醉秋右腕。
「啊!——」衣袖硬被掀起的那刻,莫醉秋只想用力甩开男人的手,可对方手指牢如铁箍,紧紧地,似乎快要掐进他肉里。
油灯下,四根断指,令衣胜寒和师祭神脸上先前挂着的笑容瞬间凝滞。
「……是断剑小筑的人干的?……」片刻死寂后,衣胜寒终于慢慢从喉咙深处挤出一句质问,脸色已然铁青。
莫醉秋不知该如何作答才好,唯有缄口不语,他的沉默无疑承认了对方的猜测,衣胜寒发青的面孔刹那间变得没有任何表情,霍地起身,头也不回地走出客栈大门。
师祭神灰眉微蹙,随即跟着掠出,只见衣胜寒颀长的黑色背影在滂沱大雨中奔得飞快,他提气几个纵落,终是在一片黑漆漆的树林里截住了衣胜寒。
「让开!」衣胜寒血红双目如要择人而噬。
师祭神叹气,却没闪开,反而悠然抱起双臂,道:「那小子武功早已被废,现在可好,连手都残废了,要是跟你回了天一教,只会叫人笑话你没眼光,况且你说他生父又是当年叛教的莫护法,你座下教众必定容不下他。你就别管他了,天下之大,何愁找不到比他更好的货色?」
「你给我闭嘴!」一声怒吼,堪称惊天动地,衣胜寒一掌猛地击出。
师祭神灰色身影甚至来不及躲避,便被掌风震飞,一连撞断四、五株粗壮大树方化解了这股大力,伸掌在树身一搭,又借力飘回衣胜寒身前。
疾风暴雨,仿佛也浇不灭衣胜寒滔天震怒,他满头长发狂乱飞扬,如无数肆虐乱舞的黑蛇,踏前一步,咬牙切齿道:「我只重复一遍,让开!我要回去灭了断剑小筑!」
看来他这小师兄对莫醉秋是动了真格啊……师祭神目光深沉,凝睇衣胜寒前所未见的怒容,倏忽一笑:「衣胜寒,你想为他出这口气,恐怕吃力不讨好。那小子看着是个念旧的人,日后如果知道你双手沾了小筑之人的血,对你更要避之唯恐不及。我看你还是回去好好护着他,别再让你的心肝宝贝被人伤了。至于报仇的事,就交给我吧。」
他瞥了眼自己肩头已愈合的剑伤,淡淡地道:「我也正想再找苏幕遮算旧账。」
衣胜寒满腔怒火未歇,冲动的头脑却逐渐冷静下来。与莫醉秋相处过半载,他很清楚莫醉秋对师门有多依恋难舍,更是个不识好歹的死心眼。他要是亲自出手对付断剑小筑,铁定会被莫醉秋怨到骨子里。
权衡再三,他长长地吸进一口寒冷空气,压下心底那头即将出闸的嗜血猛兽,点了点头。
吃个饭,那两人竟然前后跑得无影无踪,莫醉秋愣了好一阵才回过神来,草草填饱肚子,自行返回客房。
他洗漱完毕上了床,正打算吹灯就寝,房门外蓦然响起那韩逍低沉的声音:「醉秋,我能进来么?」
明明是很寻常的一声询问,莫醉秋却莫名地紧张起来,几乎想也没多想,便一口回绝:「我已经睡了,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吧。」
映在窗纸上的修长身影明显僵了下,隔了一刻才低声道:「我手上有活血生肌的伤药,想拿给你。」
莫醉秋胸口伤感又被此人一言勾起。再神奇的伤药,也不可能令他断指重生,他苦笑着婉拒道:「我伤口已经痊愈,不需要再涂药,韩兄好意,我心领了。」怕对方再纠缠不清,他干脆「噗」地吹灭了床头的烛台。「我想早些休息,韩兄请回。」
衣胜寒何曾吃过闭门羹,双眉一挑便要发作,手已抬高准备震开房门,突然想起师祭神之前在林中的劝告,又慢慢垂了下来。
「莫醉秋那小子对你戒心很重,你可别把他逼得太急。你该明白,有些事,欲速则不达。还有我那匹坐骑,也留下来给他用吧。你看他白天被你搂着,僵得像根木头一样,呵呵,他可不愿意与你共乘一骑啊!」
那时的师祭神似笑非笑地叹了口气,随即旋身,灰衣飘飞遁入雨幕之中。
也罢,反正前路漫漫,多的是和莫醉秋相处的时候,他确实也不必急在一时,惹莫醉秋反感。衣胜寒站在房门口沉思片刻,终于释怀,返身离去。
莫醉秋在黑暗中屏着呼吸,虽说今日才识得韩逍,却几乎已可断定那男人对他抱了何种念头,那也正是他万分不想要的局面。
一个关山雨,几乎耗尽了他的所有,情如油尽灯枯,再也没有什么可供他倾倒。
暴雨肆虐整夜,拂晓时分放了晴,天色被洗得清澈透亮,骏马似也十分清爽惬意,甩尾轻踏着蹄掌。
衣胜寒轻摸了摸师祭神那匹白马的耳朵,虽然满心想跟莫醉秋共乘一骑,但还是将缰绳交到莫醉秋手中,给他骑坐。
「他人呢?」莫醉秋自出客栈,左右不见师祭神人影,甚是奇怪。
「他有些要事,昨晚已连夜离开了。」衣胜寒翻身上马,淡然一笑道:「走吧。」
终于不用再跟这冷峻迫人的男子共骑,莫醉秋心情轻松不少,上了马,随着衣胜寒踏上大路。
衣胜寒起初还担心莫醉秋左手执缰不习惯,恐他出意外,因此一路上的目光都不离莫醉秋,行出个把时辰,见莫醉秋骑马极是稳妥,他也就放下心,却也不赶路,仍任由胯下坐骑不紧不慢地走着。
能与喜爱之人并肩策马同游,他巴不得走得越慢越好。
存了这私心,之后数日,衣胜寒直把黄山之行当作了踏青,一天只走上几十里路,沿途逢有茶寮酒肆,便下马歇脚。
这天午后两人路过一村庄,见村民请了草台班子搭台唱戏,衣胜寒干脆下了马,拖着莫醉秋混进人堆里看戏。
台上两个伶人涂脂抹粉,分饰旦角和书生,正在演一折闺门春怨,身段唱功都属平平,打情骂俏倒十分热闹,惹得看客不时发笑拍掌叫好。
衣胜寒醉翁之意不在酒,只想找机会跟莫醉秋搭话亲近,看到台上的富家小姐被书生诱拐私奔时,他笑看莫醉秋。「那演书生的伶人样貌可比你差远了。那小姐要是见了醉秋你,只怕不等天黑,当场就要与你私奔。」
听对方竟拿伶人来和自己相比,莫醉秋脸一僵,但见男人眼里并无嘲讽,暗忖对方应当不是在奚落他,他勉强笑了笑,低声道:「韩兄说笑了,像我这种残缺之人,哪有人会看得上眼!」
想起自己被斩断的手指,悲伤之情再度充斥胸臆,周围的喧闹欢笑都变得刺耳起来,莫醉秋再难忍受,低头牵了坐骑快步挤出人群。
衣胜寒一心想引莫醉秋发笑,却无意中触碰莫醉秋的隐痛,不禁懊恼,忙追上莫醉秋,隔着袖子抓住他右手,认认真真地道:「醉秋,我绝没有取笑你的意思,先前是我失言,你别介意。」
莫醉秋眼角余光已瞥见不远处有几个村民注意到他俩,正在指指点点窃窃私语,他尴尬地挣了下,却甩不开,无奈地道:「我没生气,韩兄,请你放手。这样拉拉扯扯的,旁人都在看笑话。」
衣胜寒满不是滋味,暗忖自己若还是当初的少年身形,便是拖着莫醉秋到处跑,也不会招人闲话,如今却连握一下莫醉秋的手都要有所顾忌,实在麻烦。暗自一翻白眼,又不想惹莫醉秋不快,便松开了手,道:「那看完了这折戏再走。」
莫醉秋奇怪地瞧了他一眼,「韩兄,你不是衣教主的好友么?你我还是快点上路,才能尽快赶回祭神峰救人。」
「呃——」衣胜寒一时语塞,知道莫醉秋已对他起疑,只得点头道:「我是见你一直愁眉不展,才拉你看戏。既然你不爱看,那就走吧。」
话已挑明到这露骨的份上,莫醉秋唯有装糊涂不吭声。
两人上马后默默无言地往前赶路,道路两侧大片碧油油的庄稼不停往后推移,逐渐地,日影西斜,将沿途万物都罩上了一层醉人的暗红色泽。
谁也没再开口,所以衣胜寒就靠看着莫醉秋来打发无聊的时光。那张浸润在夕阳余晖中的清雅脸庞其实早已深重他心田,可他依旧望得着了迷,脑海里缓慢浮起的,竟是莫醉秋在他手下颤栗呻吟的痴态。
青年修长漂亮的腿大张着,不住轻搐颤抖,满头长发已被汗水浸湿,凌乱地散落在毯子上,随着头部的摇摆来回晃动,亮晶晶的津液无意识地从湿润翕张的唇瓣间溢出,和着汗珠,滑过潮红的脸……
吞没了他手腕的幽穴犹在痉挛,像要推挤他似地用力缠紧了他深陷的手指,却又在他一个猛烈抽动下软了下来,还向外微翻出被碾磨至艳红的嫩肉……
衣胜寒猛觉口干舌燥,小腹下更有团火苗急遽窜高,迅速发硬、胀痛。这是他身体长大以来,初次体会到情欲来临的强烈冲动。
马鞍磨蹭着已然勃起的下身,简直就像天底下最邪恶的酷刑,衣胜寒险些就要闷哼出声,他努力做着深呼吸,终于把胯下蠢蠢欲动的欲兽按下了头。
再不找些话来说,分散下心神,只怕他就要把持不住,在莫醉秋面前出丑了,他微带沙哑开了口:「醉秋,你真的想救天一教教主?」
他知道莫醉秋心性纯良,可当初莫醉秋师徒俩在他手底也吃过不少苦头,就算莫醉秋说过不恨他,也不见得对他多有好感。
莫醉秋一路都在想着心事,竟没听到,等衣胜寒又说了一遍后,他才惊觉,黯然笑道:「衣教主为救我和师父,才会长眠不醒,我当然要救醒他。」
衣胜寒就料到莫醉秋只是抱着报恩还债的想法!得莫醉秋证实,尽管他心中早有准备,仍掠过一阵失落,情欲也在不知不觉间冷却了。缄默片刻,才冷冷道:「天一教教主又不是什么善类,你救了他,不怕他将来兴风作浪,祸害江河湖么?」
莫醉秋愕然,随即明白过来,摇头道:「韩兄你不用试探我,就算你们没找来,我如果知道衣教主还有救,我也会上祭神峰去。」
他身上已背负了太多罪孽,再难承受衣胜寒天大的恩情。
那个曾乖巧地依偎在他怀里,用孩子般清澈眼神凝望他的人,不该因他而永远地沉睡……
第十七章
莫醉秋并未曾忘记衣胜寒曾经加诸他身上的那些折辱,回小筑后有好几个深夜,他甚至还梦见过那不堪入目的画面,惊醒之时,手脚发凉,头发衣服也已被冷汗湿透。
倘若师父没向他道破真相,他或许一辈子都将深陷在衣胜寒的梦魇之中,难以摆脱,可得知实情后,那些噩梦般的回忆,就不曾再闯入过他的梦境。
只要一想到那个瘦小的身躯被天山铺天盖地的大雪无情掩埋着,莫醉秋原本对衣胜寒的畏惧和厌恶便不可思议地化为怜意,还有一丝淡到他自己也不确定的心痛。
毕竟,在他最失意落拓的那段时日,是衣胜寒朝夕不离地陪着他,从祭神峰走到江南。纵使衣胜寒是另有所图才一路跟随着他,莫醉秋却终究忘不掉那罐子汤药的烟雾后,少爷模糊的小脸。
「我的伤,用不了这么多药材。一罐是给伱煎的补血汤药。山上那几天,你的药膳差不多都被我吃了,现在给你补回来,免得你日后在肚子里说我欺负你。」
他早该想到的,衣胜寒嘴上说的再凶狠,心里却始终护着他,不然,不会为了他遭受小筑同门的冷眼而耿耿于怀,替他鸣不平;不会为了他一个恳求,陪伴他跋涉千里远赴天山寻觅血灵芝;最终更是为了救他,变成个活死人……
这世上,竟还有人比他更傻。
前方路旁恰有几个顽童,正嘻嘻哈哈地追打玩闹,又抢着爬到树上去抓巢中雏鸟。莫醉秋不禁忆起那晚,衣胜寒窝在他胸前,含笑问:「醉秋,你还记得么?你说过要带我去抓蟋蟀、放纸鸢、掏鸟蛋,呵……」
他那时,以为衣胜寒是在嘲笑他,如今才明白自己完完全全地想错了。
胸口猛地一阵钝痛,莫醉秋几乎无法呼吸。他闭目,等那隐痛慢慢地退去,才涩然微笑,自言自语地道:「小寒没你说的那么穷凶极恶,他、他很好。」
突然听到自己久违的「小寒」两字,衣胜寒刹那间竟怀疑自己耳朵出了问题,旋即心头狂喜不已,总算还记得不能在莫醉秋面前露出破绽,他竭力让自己镇定下来,可语调多少有点在颤抖:「醉秋,你刚才叫他小寒?」
莫醉秋陡地自追忆中清醒过来,见男人神情古怪,意识到自己先前太失态,垂眸否认:「没有,韩兄你大概听错了。」
「呃……」衣胜寒一心想再听莫醉秋喊上几遍,偏偏莫醉秋说完后就此闭上了嘴,闷头赶路,不再说话。他失望之余,又忍不住高兴。
莫醉秋心里应当有他一席之地,可气这小子总是将心思藏着捂着,一个人死扛,叫他生气又心痛。
不知何时,莫醉秋才肯对他彻底敞开心怀……
莫醉秋急于赶路,比前几日多行了十余里路,也错过了可住宿的一个村镇。行至天色墨黑,两人终于又见到一个小村子,找到唯一的客栈,却只剩下一间客房。
依着莫醉秋,就想赶住下一个镇子借宿,衣胜寒不想他累着,便叫伙计只管在前面领路。两人随伙计踏进房内,才发现只有一张大床。
莫醉秋顿觉不妥,刚要开口,衣胜寒已抢先道:「天色太晚,就别再赶路了。醉秋你来睡床,我打地铺。」
「这……」莫醉秋打从心底不愿与这韩逍同房而睡,仍在犹豫。
那伙计甚是机灵,极会察言观色,笑道:「这位爷说得是,离我们这最近的镇子,都还得赶上二十几里路呢!两位就住下吧!小的这就给两位打热水来!嘿,其实两位都是男的,就算一块挤床上将就一晚,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他边说,边把油灯放了下来,出门去替两人张罗。
莫醉秋无奈,转眼见男人还在望着他,等他回答。他默默点了点头——在这武功奇高的韩逍面前,他其实也没有拒绝的余地。
热水很快送到,莫醉秋望了男人一眼,要他当着此人的面宽衣解带擦洗身体,未免尴尬,他正想着该如何请对方回避,衣胜寒却已瞧出莫醉秋的窘态,道:「今晚月色不错,我出去瞧瞧。」
眼看衣胜寒推门而出,莫醉秋松了口气,原先还担心这韩逍今夜执意要与他同睡一间房,怕是有所图谋,现在看来,这韩逍倒也不失为个君子。
衣胜寒独立院中,天心月朗星稀,确实好景致,可他却哪有半分赏月的心情,听着房内诸般动静,脑中闪过的,均是莫醉秋不着寸缕的修长身影……
装正人君子的滋味,的确不好受!他苦笑,不过若能让莫醉秋为他逐渐卸下心防,眼下这小小的煎熬,也算不了什么。
莫醉秋钻在被窝里,背对着衣胜寒,似乎已经入了梦乡,一床被褥也已为衣胜寒在地上铺好了。
醉秋还是跟从前一样,懂得关心照顾他……衣胜寒胸口不禁微微一热,为之情动。桶里余下的热水早已变凉,却正合他用,半桶凉水,压下了欲火。他吹灯,就寝。
莫醉秋闭着眼睛,并未睡着,听到地铺那边慢慢传来男人轻悠漫长的鼻息,确信对方已熟睡,他心头最后那点不安也随之化为乌有。
他似乎看错了这自相识便对他虎视眈眈的韩逍,可也不能怪他对韩逍深怀戒心——这男人注视着他的时候,仿佛看透了他所有强装的镇定冷静,一直看进他的心里,让他无处遁形。那种目光,似曾相识。
莫醉秋依稀记得天一教教主在最后那段时日里,也总是如此遥望着他,看似冷漠,却又明锐执着得令他招架不住,只能转过头,装作不知情。
蓦然间,小寒的容颜泛上心头,莫醉秋不由自主在被窝中紧紧抱住自己,自责与懊悔如毒蛇尖利的牙齿,再一次开始撕咬他——如果那天他肯相信衣胜寒,不去摘那株千年雪灵芝,也就不会连累衣胜寒……
无边无际的茫茫白雪从天倾泄而下,将少年瘦小的身躯深深掩埋……
「……小寒——!」莫醉秋惊叫着睁开冷汗涔涔的眼帘,才惊觉是噩梦一场。
「怎么了?」衣胜寒早在莫醉秋不安翻身时便已醒来,忙点起油灯,坐到床沿扶起莫醉秋,为他轻拭额头冷汗,忍不住问:「你在叫小寒,梦见什么了?」
莫醉秋犹未从惊恐中回过神来,一时也没发觉自己被男人搂在怀中,低喘片刻后终于平静下来,意识到两人姿势暧昧,他脸上略觉发热,动了动想挣开男人的手臂,衣胜寒却反而将他揽紧,低声道:「醉秋你放心,我不会对你做什么的。」
男人掠过莫醉秋耳郭的呼吸,却与他平静的允诺截然相反,热烫而压抑。
莫醉秋僵了僵,倒不敢再贸然挣扎,免得更挑起对方的欲望。隔了一会儿,发觉男人仍没有放开他的意思,他只得婉言提醒道:「韩兄,我已经没事了。之前吵醒了你,对不住。」
衣胜寒当然听得懂莫醉秋是绕着弯子要他去睡觉,可好不容易又听到莫醉秋叫了声小寒,怎舍得就此罢休,他轻笑道:「无妨。对了,你刚才是不是做了噩梦,怎么又叫起衣教主来?」他不待莫醉秋否认,道:「这次我听得清清楚楚,你可别再说我听错了。」
他故意皱起了眉头,「醉秋,衣教主就那么可怕,连在梦里都把你吓醒了?」
「不是……」莫醉秋听这韩逍一再追问,不想此人误会,黯然道:「我害得衣教主如今生死未卜,是我愧对衣教主。韩兄,你就别再问了。」
一脸神伤,尽被衣胜寒收入眼底,他心疼地抱紧了莫醉秋,一时冲动,直想告诉莫醉秋,他救他心甘情愿,绝不是想要莫醉秋对他心生愧疚。
话到了喉咙口,想到现在尚未到好时机,衣胜寒终是忍住,伸手握住了莫醉秋的右手,道:「好,醉秋你不想说,我就不问。」
傻子也听得出他话里赤裸裸的讨好意味,莫醉秋心头一颤,无言以对,觉察到男人在温柔地摩挲他的断指,他更是一阵战栗,难堪地想把右手藏起来。
「醉秋,我又没嫌弃你的手,你不用躲我。」衣胜寒这次打定了主意,不让莫醉秋再退缩,紧扣住他的断指,不容莫醉秋挣脱。
「韩兄你……」男人的语气、眼神都在告诉莫醉秋,男人并非出于同情而信口安抚,也令莫醉秋越发茫然不解。他到底有什么地方值得这韩逍如此在意?更可怕的是,他居然没来由地相信这韩逍说的每一句话。
心,突然间乱了。迷惘之际,听见男人用最温和的语气轻声询问他,这伤究竟是怎么来的。
理智提醒着莫醉秋不该再跟这相识未深的韩逍多说什么,他强笑道:「韩兄,已经过去的事,我不想再提,我——」
「可是我想知道。」衣胜寒打断他,盯住他双眼,执拗地道:「醉秋,告诉我!」
面对此人一脸坚持,莫醉秋并没有觉得不快,反而有些忍俊不禁——说是他的错觉也好,这一刻韩逍的神情,竟然和小寒依稀相似,都是那么好奇的性子。
小寒从前也总是喜欢追问他的一切……甚至连他深埋心底从未向任何人吐露的秘密,亦未能幸免。
莫醉秋忽地意识到,天底下,知他最多、懂他最深,待他亦最诚的人,原来并非看着他长大的师父,而是衣胜寒。
喜怒哀乐、七情六欲,那人都从不曾在他面前掩饰过,可惜他一直忽略了那双追逐着他的眼眸,直到此时,才幡然醒悟。
心酸的感觉如落在纸上的一点浓墨,缓慢化开了,渗透到莫醉秋身体每一寸角落……他抬眼,见男人还在等他回答,他忍不住喃喃道:「你说话的样子,和衣教主真有点像。」
衣胜寒的眼眸骤转幽深,在莫醉秋完全信赖他之前听到这句话可不妙。万一莫醉秋始终放不下在他手底受辱的那些回忆,因而连带对他也心生厌恶,绝非他的初衷。当下按住内心激动,故作淡漠道:「我与他相识多年,说话行事有相似之处也不足为奇。」
怕莫醉秋再起疑,他忙着顾左右而言他:「醉秋,你这伤到底怎么回事,说吧。我绝不会耻笑你的。」
这人果真和小寒一样,非要刨根问底啊!莫醉秋一时倒被他冲淡了伤感,又想自己若不说,这韩逍肯定不会罢休,便无奈地将受伤经过告诉韩逍。
原本只想一言带过,然而心防一旦打开缺口,胸中积郁便似找到了终于可供倾诉的管道,让他无法再保持人前伪装的平静,更何况,身边还有个肯凝神聆听的人。
除了小寒,大概也只有韩逍会在意他心底的痛,愿意听他倾吐吧……
「……是我自己做错了事,也不能怨他们……」
那晚,莫醉秋竟鬼使神差地依偎着男人,一个人自言自语说了大半夜,快破晓时才熬不住倦意,枕在男人肩头沉沉入睡。油灯早已熄灭,淡淡的一缕晨光缓慢爬上窗纸,投在莫醉秋脸上,被衣胜寒抬袖挡住。
「好好睡一觉吧……」他用宽大的黑色衣袖当帘子,为莫醉秋遮去越来越烈的太阳光,看着沉睡的人无声轻笑。
醉秋总算不再像起初那样对他敬而远之,看来他这些天来的忍耐,没有白费。
莫醉秋这一觉睡到午时方醒,睁眼就发现男人被他当成枕头靠了大半天,他不禁赧然,急忙跳下床想告罪,面对男人满眼笑意,却嗫嚅着说不出话来。
明明不想跟这韩逍有所牵扯的,他昨夜怎么一时放松,就稀里糊涂地倚在这人身上睡着了?幸亏韩逍并没趁他熟睡对他不轨。
衣胜寒瞧着莫醉秋脸上许久未见的羞赧表情,想笑,又怕莫醉秋着恼,于是轻咳一声,起身道:「时辰也不早了,吃些东西,你我就上路。」
莫醉秋本以为男人会借机挪揄他一番,闻言松了口气点头回应,心中隐约觉得若忽略掉男人专注迫人的目光,这个韩逍,可说是对他十分体贴。
两人拾掇停当走出房间,叫了两碗热汤面,外加几枚熟鸡蛋。
衣胜寒知道莫醉秋单用左手不易剥蛋壳,三两下就剥好一枚鸡蛋,又切成几瓣方便筷子搛取后,放到莫醉秋碗中,笑道:「吃吧!」
「韩兄……」同是大男人,被对方这么殷勤伺候着,莫醉秋只觉脸上发热,偷眼环顾四周,幸好没人注意,他想推辞,但望见对方眼里满满的殷切期待,话到嘴边,竟说不出口。
衣胜寒鉴貌辨色,自然看出莫醉秋正在犹豫不决,抢先道:「别看了,还要赶路呢。」说着手上又剥好一枚,也放进莫醉秋碗里。
见莫醉秋还不动筷,他好笑地道:「你还等什么?莫非要我塞到你嘴里喂你吃么?呵,你不是又想当——」他说的兴起,「骆驼」两字险些脱口而出,还好及时收了声。
莫醉秋奇道:「当什么?」
「没什么。」衣胜寒暗叫侥幸,怕他追问,道:「面都快糊了,快吃。」
莫醉秋看这架势,是肯定谢绝不了的了,便道声谢,吃了起来,心里越发觉得这韩逍非但有时说话语气像小寒,连这霸道作风,也简直如出一辙……
「啊!」他心有所思,一时走神,嘴唇被热面条烫了一下。
「怎么了?」坐在他对面的衣胜寒顿时紧张地抬起头,看清情况才放下心,笑道:「都怪我之前催你,慢慢吃吧,不急。」
莫醉秋红着脸点头,亦不由得对自己生出一丝懊恼。他这是怎么了?自昨晚起,心思总是围着这韩逍在转。难道是因为韩逍某些方面像小寒,以致他不知不觉间,便被男人所吸引?……
这想法一冒头,莫醉秋自己也呆住了,继而右手在袖子里微微发起抖来。一场痴心错恋,换来身心俱伤,终此一生,他都不想再品尝求不得的绝望滋味。
他不该,再放任自己与眼前人接近……莫醉秋垂首,涩然苦笑,强迫自己抛开纷繁杂念,继续吃面。
黄山,不在五岳中,却以雄姿奇景独立尘寰,历代被文人骚客奉为天下第一名山。暮春时节淫雨霏霏,日出复晴,峰峦叠翠竞秀,沟壑氤氲生烟,云海白浪层层叠叠,恍若天庭仙境。
衣胜寒和莫醉秋离开那小村子后,又赶了几天路,今日一大早终于行抵后山。两人将坐骑寄放在一户山民家中,向那户人家买了些香烛、腊肉、米饭、一坛自酿米酒,问明上观日崖的路径后,进了山。
后山多峻峭险峰,苍松翠竹遮天蔽日,地面青苔遍生,极为阴凉,两人沿涧底清溪走完数段曲折蜿蜒的碎石小径,地势逐渐升高险恶。
莫醉秋右手无法攀抓借力,越往高处走,越觉吃力。
衣胜寒最初不想伤莫醉秋的自尊,便没出手相助,耐着性子陪莫醉秋慢慢走了半天,终究看不过去,道:「我扶你走吧!不然太阳下山,也赶不到观日崖。」也不管莫醉秋乐不乐意,右臂一伸,环住了青年细韧腰身。
「呃……」莫醉秋刚想拒绝,男人已架着他施展轻功,脚不沾地般飞步疾行。
莫醉秋这几天一路行来,韩逍始终对他以礼相待,沿途照顾他十分周到,莫醉秋早已完全卸掉了戒心,虽然告诫过自己莫在接近此人,可好感既已在心田萌了芽,便不受控制地悄然滋长起来,更渐渐地习惯对方的照拂,便不再拒绝,任由男人扶着他直上高处。
不消一顿饭工夫,衣胜寒便已将莫醉秋带上了观日崖。
崖顶开阔如平台,似座孤岛在四周翻涌流淌的云海里沉浮,云雾里,时不时露出周围山峰上丛生的枫树,被阳光一照,翠叶白云均染上了金色。
衣胜寒瞧得心旷神怡,笑道:「这里倒真是观景的好地方,等到深秋枫叶尽红时,景色必然更美。」
莫醉秋无心欣赏美景,举步走向前方大片虬枝盘曲的松树林。
入林未深,居然还有座松木搭就的小屋,也不知是何年何月间山民修建的,门窗破烂,似乎风势稍大就会随时坍塌。
他依着关山雨当日所言,穿行至松林南侧寻找着坟丘,未几,竟真的望见几株老松间有两块大石相迭。他一阵惊喜,忙冲了过去。待近,却犹如被人一记闷拳正中胸口,半天缓不过起来。
石块下的泥土久经风雨侵袭吹刷,早已看不出半点坟冢形状,几段白骨支离破碎,暴露在外,骨头上尚残留着兽类啃噬过的痕迹。
莫醉秋双腿一软,慢慢跪坐在地,发白的嘴唇颤栗着,想发泄嚎啕,可喉咙哽得生疼,就是发不出声音。
衣胜寒一直跟在他身后,看见这模样也不好受,又想不出什么话来劝解,只得将祭奠用的东西往地上一放,坐在莫醉秋身侧,轻抚着莫醉秋轻抖的肩背,以示安慰。
莫醉秋已被巨大的哀伤攫住心神,几乎无法坐直,紧闭眼帘,靠在衣胜寒身上。
此时此刻,也只有身边这人能让他倚靠。
过了好一阵子,他才努力让自己不再颤抖,起身折了段松枝,开始打扫坟冢。
衣胜寒自然不会让莫醉秋一个人独自动手,便替他整理起尸骨残骸,倏忽挑了下眉毛,道:「醉秋,你确定这是你双亲遗冢?怎么只有一具遗骨?」
尸骨虽因遭兽吻残缺不全,但拼凑之后勉强还是看得出死者是个身形纤巧的女子。
莫醉秋哽咽着摇了摇头,「师父他不会骗我,而且这里人迹罕至,山民也不可能将亲人遗体运到这里来下葬。她应该、应该就是我的娘亲。」
至于父亲的遗骨多半是被野兽衔去了别处。莫醉秋强忍心酸,打起精神在附近搜寻起来。然而大半个时辰后,他和衣胜寒几乎已将整个松林寻了个遍,都没有见到半点尸骨。
莫醉秋迷惑不解,继而竟冒出个连自己也觉荒唐的念头——莫非父亲当日只是重伤晕死过去,被师父误以为已气绝而下了葬,事后又苏醒了……除此,他想不通为何坟冢里只有娘亲一人的遗骨。
「死不见尸,说不定令尊还在世。」衣胜寒也想到了一块去,安慰莫醉秋:「先让灵堂入土为安吧。至于令尊,日后我会设法帮你寻找。」
莫醉秋暗忖天下如此之大,即便父亲还活着,也未必能找到。但对方终是好心,他道了声谢,在衣胜寒襄助之下掘了个深坑,将娘亲的尸骸重新掩埋妥当,想要替娘亲立块墓碑,却发现自己根本就不知道娘亲姓甚名谁,不由又是一阵大恸。
他摆上祭奠用的饭菜,浇上三巡米酒,呆呆坐看香烛无声轻燃。
衣胜寒静静地守在他身边,等线香燃尽,白烛也成了灰,才轻拍了拍莫醉秋的肩膀,道:「时候不早,下山吧。」
「……我想再多陪娘亲一会……」
这是他第一次也或许是他最后一次祭拜亲人,莫醉秋怎舍得匆匆离去,望住衣胜寒,哀求:「韩兄,让我今晚在这里为娘亲守一夜灵可好?就一晚,明天我一定跟你立刻回祭神峰。」
被莫醉秋殷切又悲伤的目光凝视着,衣胜寒既心疼又有些窃喜。醉秋如今是越来越相信他,也越来越会向他提要求了。而他,正想要取代那个关山雨,成为莫醉秋唯一最信赖依恋的人。
「醉秋,你想做什么,我都会答应你的。」他微笑。
已经多日未见的炽热光芒又在男人黑眸里逐渐升起,莫醉秋忽觉心悸,不安也随之悄然翻腾,逼得他低头敛眉,逃避似地躲开男人热切的目光。
对方心里所想的,他都明白,只是,他真的,给不了。
山里的天气,一日数变。之前还艳阳当空,没多久便乌云急聚下起了雨,豆大雨珠穿过松枝,片刻便将两人衣衫淋湿。
「先找个地方避雨吧。」衣胜寒没把这点雨放在心上,却不想莫醉秋在雨里淋着,当下收拾起物品,硬拉莫醉秋起身,想了想,返回那座破旧的小木屋。
屋内尘埃满地,蛛网尘封,仅有的几样简陋家具也跟门窗一样烂了个七七八八,床上一条棉被更已霉烂。
衣胜寒只瞥了一眼,就挥袖把那堆破烂碍眼的东西统统扫到了屋外,只留下那张尚算结实的木板。发现屋角还有个木桶,他提到外面接了半桶雨水,用来洒扫清洗。生平初次做这差事,不免笨手笨脚。
莫醉秋虽满心悲痛,见状也过意不去,想上前帮忙,却被衣胜寒轰到一边。「你手不方便,还是我来算了。」
言者无意,听者有心,莫醉秋难堪地僵立着。最终苦笑——不用对方一遍遍地提醒,他也知道自己在对方心目中,就是个不折不扣的废人,哪怕男人嘴里说着并不嫌弃他的断指。
第十八章
衣胜寒完全没留意到自己无心一句最是伤人,只顾着收拾木屋,好不容易打扫干净,已近黄昏。屋外风雨仍紧,吹得破旧门窗咿呀乱响,毫无消停迹象。
屋内仅有盏油灯,业已锈烂,好在包裹里还有蜡烛,衣胜寒于是将床板权作桌子,取出干粮,又斟了酒,递给莫醉秋。
「来,今天重新安葬了令堂的遗体,令尊也可能仍在人世,总算是件幸事。」他怕莫醉秋不肯喝,又道:「你刚才淋了雨,喝点酒驱寒也好。」
莫醉秋默然接过酒杯,在摇曳的烛焰下注视着泛红的酒水,良久,才凄凉地笑了笑,摇头道:「我想过了,父亲不可能还活着,否则他应该知道我是被师父带走的,为什么这二十年来,都不去断剑小筑找我?」
他慢慢地举杯,冰凉的酒水入喉,转瞬便像条火辣笔直的线,顺着他咽喉一路往下,空荡荡的胃部在发烫,他眼窝也在发热。
那是泪。
双亲与师父当年究竟有何恩怨纠缠,以致殒命,他不想追究,更没有勇气去深思。可父亲倘若仍在人世,他就不会在小筑长大,更不至于爱上自己最不该爱的那个人。
觉察到自己即将忍不住落泪,莫醉秋一口饮尽杯中酒,破天荒地拎过酒坛子,又给自己斟上满满一杯。一口灌下,想用酒水的辛辣来阻止眼中那些就快奔涌而出的水气。
「醉秋,别这样……」衣胜寒微皱了下眉头,他是想让莫醉秋抛开愁绪,才劝他喝酒,可不是想要莫醉秋藉酒浇愁愁更愁。
都说一醉解千愁,那今晚就容他放肆一回,狠狠地大醉一场吧。
衣胜寒叹气,夺下酒坛,又硬把酒杯从莫醉秋左手抢了下来。「再喝,你就要醉了。」
「别管我!」莫醉秋伸手想抢回酒杯,却哪里快得过衣胜寒?他扑了个空,人也险些从床沿跌出去。
衣胜寒眼捷手快,忙拉住他,将已有些神志不清的人平放床上,摸了摸莫醉秋醉酒酡红的面颊,又听屋外风雨声越发激烈,他叹道:「我看你今夜是没法去守灵了,早点睡觉吧。」
这口气还真像师父……莫醉秋睁大了醉意迷蒙的双眼,盯着男人,想到的却是自己年幼时,有次发了高烧,师父担心地坐在他床边陪着他,不时用湿帕子给他擦汗,喂他喝药,哄他睡觉。可他烧得厉害,翻来覆去都睡不着,师父也就陪了他整整一宿,彻夜未眠。
那时的师父,很年轻,看他的眼神,温柔却又沧桑……
被青年水光荡漾的眼眸瞬息不眨地直勾勾凝望着,衣胜寒虽然明知莫醉秋只是喝醉了,心跳仍不由自主快了几分。
下身,发硬。
「醉秋……」他痴迷地端详着莫醉秋,喃喃轻唤,手掌不受控制地抚过莫醉秋发红的嘴唇、耳垂,继而握住了莫醉秋一直深藏袖中的右手。
醉秋被人生生砍断手指的时候,一定痛不欲生……衣胜寒每每只要想到那鲜血淋漓的场面,就感觉无比痛惜,低头含着那几根断指轻吻:「醉秋,还痛不痛?」
「不……」突来的亲昵举动让莫醉秋一下慌乱起来,下意识地想缩回手,可听着男人温柔低沉的声音,他竟恍惚出了神,男人幽邃的双目更叫他移不开视线。
酒意上涌,头脑都在胀热,脑海深处有些东西却格外清晰——他清楚记得,师父也曾用同样的目光看过他。
那年他十五岁,偶尔穿了件水蓝色的新衫子去找师父练剑,师父乍见他的那瞬,整个人都似乎愣住了。
那天,师父心不在焉,教他几招剑法后就开始发呆,他练剑时无意回眸,正与师父凝睇的眼神碰个正着。
师父急忙转过了头,而他,整颗心都因师父目光里那叫人心碎的温情而酸胀激荡。也是从那天起,他的心都被师父填满了,总在不知不觉间追逐着师父的身影、师父的一颦一笑。
他慢慢地发现,每逢他穿了水蓝衣裳,师父看他时,就分外温柔,于是,他的衣箱里,不再有其它颜色的衣物。
他从来没想过去追查缘由,只知道自己喜欢被师父那样注视着,那种目光,让他觉得自己就是师父心里最珍贵的宝物。
可真相究竟是什么?师父深深凝望他的时候,到底又是在想着谁?这许多年来,师父可曾有真正喜欢过他?……
已经发过誓,离开小筑后,就不要再去想念师父,却如何刈除得了早已在心中扎根的情苗?不问不碰,犹在日夜疯长,一朝想要连根拔起,便是撕心裂肺的剧痛。
莫醉秋忽然之间泪如泉涌,怎么也止不住,也只有趁着此刻酒醉,他才能放任自己释放出积压在心底的痛怨和哀绝。
衣胜寒吃惊地看着莫醉秋泪水直流,伸手去抹,青年的脸都在微微颤抖,喉咙里挤出的几声嘶哑鸣咽,如被遗弃的兽类发出的悲鸣.
孤独、无助,乃至绝望。
这世间没人会比他更清楚莫醉秋心中的伤痛,他俯身紧捧住莫醉秋泪湿的脸,用嘴唇吻去那些咸涩眼泪,在莫醉秋耳畔轻声道:「还有我呢……醉秋,我要你啊!醉秋……」
莫醉秋闭目,唯有如此,他才会觉得在他耳边温柔低语的人,是师父。
就当他自欺欺人吧。这一刻,他只想醉生梦死,哪怕是一声虚假的安慰,也胜过冰冷无情、被人彻底漠视的事实。
「醉秋……」衣胜寒边抚摸着青年柔顺的发丝,边覆上莫醉秋紧阖的眼帘,吸去眼皮底下兀自缓慢流淌而出的热泪,他的目光,转而落在莫醉秋嘴唇上——因酒力变得玫红的唇瓣,在幽暗烛火里仿佛比以往更丰润了些,无声引诱着他。
记忆之中,他居然都还没有亲吻过莫醉秋。几许犹豫后,冲动终于占尽上风,衣胜寒含住了眼前诱人的唇瓣,贪婪地掠夺起对方带着酒香的气息。
「呜嗯……」
闯入口腔的入侵者起初还小心翼翼,但很快便抛开了顾虑,挑逗撩拨着他的欲望。莫醉秋的鼻息亦沉重起来。酒意,已令理智荡然无存,他揪紧了男人垂落在他脸侧的头发,在男人粗重的呼吸声中低喘。
衣胜寒整个人都快被体内从没体验过的强烈欲念逼疯了,用力将莫醉秋的嘴唇肆虐至红肿后,他颤抖着双手,解开身下人的衣衫,向胸口那两粒已微立的红点发起攻势。
「啊!」乳首出其不意被牙尖轻轻嗑咬了一下,莫醉秋背脊猛然弓起,旋即绷紧了腰侧肌肉。一只火热的手掌,包握住他最渴望抚慰的前端,缓慢又有力地开始取悦他,令他舒服得更不想睁开眼睛。
这一切,都只是他的荒唐春梦……
「呃啊啊啊!」一声尖锐急促的惨叫声蓦然划破了风雨。
莫醉秋瞪大了双眼,下身突如其来的痛终于将他从醉意和快感中拖了出来。看着满头大汗压在他身上的赤裸男人,他一时尚有些迷茫,可随即认清了自己的处境——
男人硬挺的凶器,已经强行撬开了他的身体,正试图深入……
这个韩逍一路上不是都规规矩矩的么?难道全是装出来骗他的?!比疼痛更难忍受的屈辱和被欺骗的愤懑双双袭来,怒意像要从胸膛内往外爆裂,莫醉秋奋力挣扎起来。
「滚开!」
「呵哈——」难以言喻的快感便自那不断收缩的结合处蔓延到全身,衣胜寒用健壮的身体牢牢压制住莫醉秋,汗珠滚烫,一滴滴沿着他下颔流淌,最终跌落在莫醉秋胸口。
「别动,醉秋,别再乱动了,唔……」他几乎是咬着牙,才勉强克制住自己想一举闯入的冲动,深呼吸,抓住莫醉秋的大腿根,将青年修长双腿折到胸前,忍着恼人的折磨,下身慢慢地继续往前压入。
「呜——」莫醉秋这次连惨叫也发不出,可他浑身都在剧烈颤抖,左手五指死命扣住了床板,想藉此转移身体被撕裂的痛楚。纵使昔日被衣胜寒横加凌辱时,也没有这刻痛得厉害。
「啪」的,两枚指甲竟被他抓至断裂。
衣胜寒也终于看见了,他已经黑得如同团浓墨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愧疚,咬了咬牙,喘着粗气,双臂一撑床板,一点点把已埋入小半的粗硬分身抽了出来。
莫醉秋如同自生死道间走完一轮回,瘫软着直喘息,然而没等他缓过气,男人提起地上的酒坛子大喝一口,因强忍情欲而微微扭曲的脸庞凑了近来,再度吻住他的嘴。
辛辣的酒水被男人硬喂进他口中。
「咳咳咳……」莫醉秋呛到甩着头想避开,却被衣胜寒捏住下巴。
衣胜寒又连饮几大口酒水,尽数哺给了莫醉秋。
莫醉秋刚刚才有所清醒的神智再次被烈酒摧垮,头脑晕晕沉沉地分不清东西南北,身体亦热得如着了火,他难耐地抓着自己汗津津的胸膛,下一瞬惊叫——男人居然把脸埋进他双腿间,还掰开他两片臀丘,舔上了股缝中最羞于启齿的洞口……
「不……呜嗯……」那湿热蠕动的舌头仿佛在试探他的底线,在幽穴外游移戏弄一番后,慢慢顶开已濡湿的褶皱,试图往里钻。
在舌尖不断地挑逗下,闪着津液银光的紧闭洞口如花蕾一般缓慢绽放,容纳了男人滑腻的舌尖。
「啊啊呃……」最后那点羞耻心终于被前所未有的异样快感彻底盖过,莫醉秋无意识地放声大喊,两条腿也不受自己控制般地抬高,交缠着攀住了衣胜寒同样汗湿火热的脖子。
「醉秋,是不是喜欢我这么做?」衣胜寒抬起头,看了眼意乱情迷的莫醉秋,他低笑着俯头,继续用舌头撩拨着眼前那朵颤栗缩放的粉色肉花,双手,也没忘记抚慰冷落的茎身和玉囊,几下揉搓,手指很快就被透明的黏液染湿了。
青年一声比一声暗哑的呻吟犹如最好的夸赞,令他血脉贲张,更卖力地将舌尖伸向紧致的甬道深处,爱抚起蠕动的肉壁。
这些足以叫人面红耳赤的床第前戏,他以前曾看那些被他搜罗来的男女交欢时做过。当时他瞧在眼里,只觉说不出的倒胃口,想不通如此肮脏污秽的部位,居然也有人会津津有味地又舔又吸,可对方是莫醉秋,所有原本无法想象的举动都变得顺理成章起来,他丝毫不觉得有何不妥,只想竭尽所能让莫醉秋也尝到甜头。
莫醉秋的身体,哪里最敏感,最禁不起碰触,他最是清楚不过,指节擦过某处微微的凸起,麻痹的快感登时席卷了莫醉秋全身,原本紧绷的腰眼也一阵酥麻。
「啊啊!——」 莫醉秋的脖颈极力往后仰倒,被衣胜寒紧握着的性器抖了抖,白液飞出,落了男人满手满脸。
衣胜寒终是笑出声,擦干净脸,俯身吻住莫醉秋喘息不已的潮红嘴唇,又将手上沾到的黏液用数指抹进莫醉秋后庭,深深地旋转几下后拔了出来,拉起青年汗湿颤抖的双腿盘上腰间,放纵自己胯下那头早已忍得青筋毕露的狰狞猛兽再度扑向猎物。
凶器抵住了已殷红半开的菊蕾,用力塞进。
「嗯……呃啊……」身体再次被男人打开侵入,但这一回莫醉秋却没感到太大的疼痛,也许是因为所有知觉都已被烈酒、汗水和体液的腥膻味麻痹,他只是紧张地屏住了呼吸。
「醉秋,别夹这么紧,放松些……」衣胜寒一边劝诱,一边揉捏着莫醉秋紧翘的臀瓣,试图让对方松懈下来。
微微抽身退出少许,再艰难地挺进,再后退、进入……他就在这近乎非人的自我折磨中一分分地顶开紧实滚烫的嫩肉缓慢前行,攻城略地。
「啪!」两人身体完全契合之时,衣胜寒全身上下都湿漉漉地沁满了热汗。
他笑串着伸手探向两人结合处,那醉人的花蕾已为他彻底绽放,紧箍住他粗壮的肉刃根部,他甚至,可以清晰地抚摸到穴口每一丝褶皱的细纹……
「啊啊——」早指尖碰触的洞口禁不起这强烈刺激,猛然收缩,像稚子的嘴含住了最爱的糖果,用;力吮吸起来。
衣胜寒再也按捺不住,闷哼着压倒在莫醉秋几乎被弯成对折的身上,弓起腰身,开始抽送律动。
莫醉秋张大了嘴,想喊,溢出口的却只有连他自己听了也觉淫荡的呻吟,凌空抬起的臀部承受着男人一记记打入的肉桩,每一下抽动,都带起不堪入耳的滑腻水声。
所有的知觉已分崩离析,唯一能感觉到的,便是那在他后庭深处进出肆虐的东西,越来越硬挺肿胀,甚至,每条经络都在跳动着,不断磨蹭他柔嫩的肠道……
「不要,唔唔……」滚烫的巨物突然停止了抽插,转而紧紧顶住他,缓慢打着旋,摇动碾磨时,莫醉秋嘶叫着激动地仰直脖子,银丝般的津液不受控制地留下嘴角。
「醉秋、醉秋……喜不喜欢?这样是不是很舒服?……要不要我再进去点……还是再快点?」
昏沉颠动间,他依稀听见男人在他耳边沙哑地笑,男人喷到他耳朵周围的热气似乎快将他整个人都融化,那是种由里到外被人填满、被人热切需要索求着的感觉……
热泪纷纷,自莫醉秋紧阖泛红的眼角挂落,他伸臂紧搂住身上那具不停蹭动的的身体,抓挠着男人湿淋淋的头发,逼得男人低吼一声,扣牢他腰身,狠狠加快了下身撞击的动作。
莫醉秋释放过的分身,在两人腹部摩挲下,又再坚硬。
屋外风狂雨暴,也压不住两人肉体厮磨拍打的淫靡音色。
「嗒!」、「嗒!」——
屋檐下间断响起的滴水声终于让莫醉秋缓慢睁开酸涩沉重的眼皮,满身酒气、头痛欲裂,宿醉的后果。
他伸手扶额,一动,全身都被牵动,隐隐发酸,身后那地方,更腾起一阵刺痛。
莫醉秋陡然僵硬,近乎呆滞地扫视过自己赤裸的身躯——目光所及之处,他身上到处都是深浅重迭的吻痕,甚至连最私密的大腿内侧也没被遗漏。
股缝间滑腻腻的,尽是残留的半干涸精水,腥膻、污秽……
无数不堪入目的画面顷刻如潮水般涌进了脑海……是他。像个放荡的青楼娼妓般张开了双腿,迎合着男人的侵犯,还毫不知耻地在男人胯下扭动、呻吟,甩乱了凌乱湿发,叫着:「抱我,抱紧我……」
男人汗流浃背,抓起他双脚足踝高举过肩,一再将自己推进他体内,也在喘息,不住地笑,蓦地抽出沾满白浊的男根,翻过他的身体,又从背后深深贯穿了他……男人的手也没闲着,伸入他胯间,抚弄起他同样颤栗硬挺的欲望根源。
他激昂地挺起腰尖叫,泪滴、汗水、淫液,落满了两人赤裸纠缠的身体……
莫醉秋的脸色刹那间如同死灰,不敢相信自己竟会饥渴淫荡至此!
木门忽被打开,晨风凉爽,随着衣胜寒颀长的身影一起飘进屋内,男人神清气爽,手里还拿着根树枝,穿了只已烤至喷香的飞鸟。
「我怕烟味熏到你,跑到林子外去烤的。呵,来,吃吧。」衣胜寒的心情正好到无与伦比,竟未留意到莫醉秋眼底一闪而过的厌恶神色,殷勤地把食物递到床前。
莫醉秋直勾勾盯着男人的笑脸,慢慢地,他周身都起了颤抖。这个卑鄙无耻的韩逍,居然灌醉他,趁他神志不清的时候淫辱他!
他想大骂,可喉咙都因巨大的愤恨痉挛着,发不出任何声音、恨眼前这个男人,更恨自己,竟然如此轻易就屈服于男人的挑逗,不可自拔地与之沉沦欲海。
「醉秋,你怎么了?」
衣胜寒发现他抖得厉害,略一思索,不禁有点后悔自己昨夜不知收敛。本是打定主意要温柔些,但生平第一遭真正尝到那销魂蚀骨的极乐滋味,他哪还能保持得住。做到后来更是神魂颠倒,早将克制抛到了九霄云外,只知道依循最原始的本能,用力在莫醉秋柔软湿热的体内大肆挞伐,不知疲倦地追逐着无上快感。
他回味着昨晚的情形,下身竟又绷紧了,衣胜寒尴尬地干咳一声,放下树枝道:「醉秋你是不是那里不适?我这儿有消肿止痛的伤药……」
看见男人取出了药盒,似乎想过来帮他敷药,莫醉秋又气恨又慌张,几乎想把手上所有能抓到的东西都甩到这卑鄙小人的脸上去,可惜床上什么也没有。
他努力平稳气息,终于嘶哑着嗓子道:「我要洗澡。」
全身心都被强烈的自我厌恶所充塞,再不洗干净这具肮脏的身体,他都无法面对自己。
衣胜寒恍然大悟,暗骂自己糊涂,讪讪道:「是我疏忽了,忘了先替你清洗。」拿衣服裹住莫醉秋,抱起他出了木屋。
屋外风雨已停,天青云淡,清凉的晨光一下子刺痛莫醉秋的眼睛,令他不得不闭起眼帘,躲开那干净无垢的旭日光芒。
靠近观日崖东侧有个天然小石池,一夜豪雨,池水满溢。
莫醉秋坐在冰冷的水中,默默搓洗着身体。
衣胜寒一心想帮莫醉秋清洗,却被拒绝,只好站在池边耐心等候,见莫醉秋越搓越大力,全身皮肤都泛了红,忍不住拉他起身,替他披上了衣裳。「行了,再洗下去,皮都要被你搓掉一层。」
莫醉秋在衣胜寒看不到的地方牵了牵嘴角。没错,就算真的搓掉层皮,又有什么用?他低头看着自己残缺的右手,比以前任何一刻更沉重无力的悲伤感突然间充塞心胸。
不想承认,可就在洗澡之时,脑海里残存的一幕幕记忆都在提醒他,昨夜他是如何沉醉在男人拥抱的快意之中,逼着男人在他体内释放了数次,甚至到最后,禁受不住纵欲的绝顶快感,在男人怀抱中晕厥过去。
他的身体怎会如此无用?居然抗拒不了这个相识不久的韩逍!
已经失去了武功,失去了痴恋多年的那个人,他现在竟连自己身为男子的最后一点尊严也无法保住。
衣胜寒完全不知道莫醉秋在想什么,以为莫醉秋只是太过疲累了不想多说话,他笑了笑,催莫醉秋回木屋去吃东西。
两人走出没几步,原先遮着日头的大片云翳散开了,金光万道,照射着云海波涛,较之昨日更为瑰丽奇伟。
「醉秋,这地方景致真不错。你不是想为令堂守灵么?干脆在这里多住上一段时日,如何?」衣胜寒笑着想去拍莫醉秋的肩膀,谁知后者猛侧身,避开了他的手。
「别再碰我。」
莫醉秋声音并不大,然而那股不加掩饰的厌恶语气,足以冻僵衣胜寒的笑容。
他瞪着莫醉秋木然的表情,蓦地心慌意乱。一夜鱼水交欢,他固然心满意足,也认为莫醉秋应该和他一样享受到了,可莫醉秋眼下这样子,却叫他莫名地害怕起来。他急着为自己辩解:「醉秋,你以为我只是想玩弄你?我——」
「难道不是么?」这韩逍这些日子来百般讨好他,无非是觊觎他的身体,逮得机会便撕下了温情脉脉的面具。
可他却被男人之前的伪装骗得不轻,还当男人是个正人君子,竟还对之渐生好感……真是可笑。莫醉秋根本不想去听对方辩解,茫茫然遥望眼前那一片翻滚变幻的云海,倏忽一笑,倦怠之极。「去祭神峰吧。」
衣胜寒脸色发青,这一刻,他仿佛又看到那天故意从赤翼背上摔落,一心求死的莫醉秋,惊惶顿生,一把抓住莫醉秋的胳膊,急道:「醉秋,我确实是真心喜欢你!」
这无耻之徒,还嫌没侮辱够他么?究竟还要纠缠他到何时?!莫醉秋陡觉怒气直冲头顶,所有强忍至今的无奈、委屈、忿恨全在刹那间爆发,他奋力扬掌,甩了男人一记耳光。
「啪!」一声过后,四周沉寂如死。
那一巴掌对衣胜寒而言,力道压根就微不足道,甚至连半点手指印子也没留下,但他整个人都僵硬了——本以为以新面目与莫醉秋重逢之后,两人便能重新开始。
一路上,他自认已慢慢打动了莫醉秋,昨夜一宿缠绵,更让他对此深信不移,可没想到莫醉秋竟然比当初更讨厌他!是否无论他怎么做,也终究取代不了关山雨在莫醉秋心中的位置,他注定得不到莫醉秋的心?
莫醉秋一巴掌甩出,等着男人暴跳如雷,不料对方竟一言不发,只是死死盯着他,眼神说不出的悲愤、伤心。
明明自己才是受害者,可被男人这样注视着,莫醉秋居然错觉自己成了十恶不赦的罪人,胸口莫名一阵揪痛。
他难以招架地转过头,吸进好久口晨间冷风,才把这怪异的感觉逐出了心底,平静无波地往下山小路走去。「我说过,别再碰我。走吧,早点到祭神峰,我也可以早点救衣教主。」
衣胜寒嘴唇动了动,几乎就想大声告诉莫醉秋,他就好端端地在他面前站着,然而最终还是紧抿住了口。
现在说破真相,莫醉秋正在气头上,更会认定他是从一开始便存心设了局欺骗,更不可能信任他。
下山之行,其实比上山更艰难。
莫醉秋从昨晚迄今,粒米未进,本就体力不支,下身更时不时传来阵阵钝痛,脚步稍快,便冷汗直冒。他只得走一段,歇一段。
衣胜寒无数次想伸手搀扶,但莫醉秋慢吞吞地走在前头,始终没回头看过他,仿佛当他完全不存在,他不敢再激怒莫醉秋,只能亦步亦趋紧跟其后。
待莫醉秋勉力下到山脚,去到寄马的那户人家,已是日影西斜。
眼见莫醉秋面如白纸,额头发丝间冷汗直冒,衣胜寒再也无法袖手旁观,劝道:「今天就别赶路了,好好休息一宿,等明早再走吧。」
莫醉秋罔若未闻,自顾自牵出坐骑,咬了咬牙,摇摇晃晃地翻上了马背,抽上一鞭,驱马冲了出去。
「你!」衣胜寒气恼兼担忧,忙纵马疾追。
第十九章
斜阳残照,落满连城江中,摇出粼粼金波,江心几只白鸥正追逐着一点帆影,悠闲翩飞。
衣胜寒伫立在船头,看着身前抱膝而坐的莫醉秋,除了暗叹,竟是无计可施。
自黄山行来,任凭他一路上如何道歉解释,想方设法引莫醉秋说话,莫醉秋却似铁了心,愣是没有再开口应过他只字词组,甚至连目光也不肯与他接触,大半时候都只留给他一个孤绝背影。
昨天黄昏,两人抵达连城江边,衣胜寒在渡口买下一艘小船,弃马登舟、夜晚江风凛冽。醉秋却不理他的劝说,彻夜长坐船头,宁可被江风吹上整夜,也不愿与他同舱相处。
他在莫醉秋心里,就真的可憎到如此地步么?衣胜寒凝睇莫醉秋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背影,一筹莫展,最终苦笑着缓步上前,将手中的薄被罩在莫醉秋肩上。「今晚你如果还是非要在船头过夜,就把这被子——」
他没能说完,因为莫醉秋伸出手,轻轻拨掉了被子。
「……莫醉秋,你够了!」衣胜寒终于对这固执家伙失去了耐心,怒而提起莫醉秋,拎着掉地的被子大步走回舱内,把人抛到唯一的小床上。
莫醉秋惨然变色,以为男人接下来便会再度对他施暴,谁知男人只是居高临下瞪住他,却什么也没做,最后将那条薄被丢到他身上,冷冷地道:「船舱留给你,我可不想你受了风寒,病着上祭神峰。」
目光不舍地在莫醉秋那张清雅俊秀、却又叫他又爱又气的脸上流转一圈后,衣胜寒拂袖踏出船舱,任江风劲吹,半晌,体内的燥热终是缓慢消减了下去。
适才一时冲动,他差点就按捺不住想扑上去,狠狠疼爱莫醉秋,直到莫醉秋没空再跟他怄气,不过他要是真的那么做了,莫醉秋定会对他越发生厌,然后用更长久的缄默来折磨他。
他这辈子算是彻底栽在了莫醉秋的手里,倘若他座下教众知道自家教主竟也有如此吃瘪的一天,铁定会笑掉大牙,衣胜寒自嘲一笑,继而重重叹气。
莫醉秋呆呆地躺在床上,听着男人在舱外长吁短叹,心头一片迷乱。
「……醉秋……」
逐渐转急的夜风里,他突然听见男人低沉的质问:「你为什么就是不肯相信我」
要他相信什么?信这个初次相见便对他抱有绮念的韩逍会真心实意喜欢他这样一个残缺的废人?莫醉秋只觉这人问得实在太过好笑。就算那一夜淫乱就是韩逍嘴里所谓的喜欢,男人喜欢的,大概也只是他这具可供泄欲的身体而已,除此之外,他这无用之人还有什么值得韩逍来垂青?
衣胜寒枯等许久,也不闻莫醉秋回答。意料之中,可笑他还抱了丝期待,以为莫醉秋下山后这一路走来,应该会看到他的处处容让,会对他改观。
原来,一直都是他在一厢情愿。
他默然,停止了无用的追问,任夜幕悄然降下,如一张巨大的网,笼罩了江舟渔火,乃至天地万物。
他猛地长声厉啸,惊得江鸟尽皆扑翅飞离,江波汹涌,良久才散尽涟漪。
终究,他也不过是遭天意嘲弄摆布的凡俗之人罢了,什么天一教教主,什么独步武林,有何用?!
莫醉秋听着男人这声蕴含了无尽悲愤失意的惊天长啸,怔愣半晌,咬紧了嘴唇。
他并非不愿相信韩逍,而是不敢。
男人的容貌、身手,都足以傲视天下人,叫他有什么理由相信自己真的能获韩逍真心赏识呢?更何况上了祭神峰之后,他的命就交给了药泉,不再属于自己,根本不知道自己究竟还能活多久?
一个将死之人,何必再与韩逍纠缠不清。
三日后,船只停靠在祭神峰脚下,赶来迎接的是琴松与荀兰。
当日师祭神与衣胜寒连袂下山,这两人已得知天一教教主原来是尊主故人,听仆役通报此人归来,丝毫不敢怠慢,忙下山相迎。
看到莫醉秋默默无言地跟在衣胜寒身后,琴松一怔,望着衣胜寒刚想询问,衣胜寒已抢先道:「你家尊主半途有事,与我分道而行,他回来了么?跟他说,故人韩逍到了。」一边朝两人使了个眼色。
琴松不蠢,即刻会意这天一教教主想必是不愿在莫醉秋面前吐露真实身份,于是恭敬地道:「回韩大侠,尊主他尚未归来。两位请先上山再说。」
衣胜寒微微皱眉,以师祭神的脚程,这两天也该赶回祭神峰了,莫非途中遇事耽搁,抑或在断剑小筑寻仇受了挫?想起那个神秘的老仆,倒有些为师祭神担心起来,但素知师祭神行事比自己谨慎得多,即便遇险,也应当不至于出大纰漏。
他决心不再在此事上浪费心神,领着莫醉秋直上峰顶。
莫醉秋以为韩逍会直接将他带去丹房见药泉,结果却被安置在他从前居住过的那间斗室内。
亲眼看着仆役将斗室洒扫停当,衣胜寒这才满意离去。
行到无人僻静处,他忍不住叹气。全怪师祭神那天信口开河,却叫他现在上哪里找个活死人来应付莫醉秋?
算了,这个烂摊子,还是得留着等师祭神回来再收拾。
「公子,晚饭来了。」
掌灯时分,仆役端来几盘精致菜肴。
莫醉秋等人走了,慢慢坐到桌边,对着一桌子饭菜,思绪不由自主回到了一年前。幽幽红烛下,少年盘踞了饭桌,像是生怕有人争食,吃得飞快。听到他在闷笑,少年黑亮的眼睛不满地朝他一横,明明是生气警告的表情,他却觉可爱之极。
他当时就在想自己若有这么个狡黠俊俏的弟弟,必定平添无数乐趣,所以逃亡途中,他明知将会自取其辱,仍毅然决定求同门收留这个与自己萍水相逢的少年,想给少年一个衣食无忧的未来,才会时刻都想保护少年,哪怕少年审视胜过他千万倍。
只可惜随后的一切如脱缰野马,均非两人所能驾驭……
莫醉秋长长地吐出一口郁气,天一教教主那份恩情他背负不起,更配不起,所以,就让他用这条本就该属于衣胜寒的命来偿还吧。
翌日一早,他就起了床,等着人来领自己去见药泉,枯坐到正午都没动静,问那送饭的仆役,那人一问三不知,只管摇头。
莫醉秋无奈,又连等两天,仍不见药泉出现,甚至连韩逍也不见踪影,似乎他的存在已被人彻底遗忘。他惊疑不定,眼看落日的影子在地面越拖越长,终是沉不住气,出了屋子。
如果不是急着救衣胜寒,莫醉秋万分不愿再与那男人碰面,眼下却不得不去找韩逍。他并不太熟悉祭神峰的地形,沿途问了好几个仆役,总算问明韩逍所在,辗转找上贵客所住的那座别院。
几丛修竹挺拔青秀,半掩粉墙,分外幽静怡人。
两扇院子大门虚沿着。莫醉秋轻轻扣了数下门环,又唤了声韩逍,不闻响应,暗忖自己归途中没给韩逍好脸色看,男人多半记恨在心,故意对他不加理睬。他咬了咬牙,径自推门而入。
庭院中也栽种了大片青竹,厢房门大敞着,案头香炉内还点着檀香,却不见人影。
莫醉秋既来到,不想白走一遭,便点起烛台,在房中坐下了静等。
没多久,院门一声轻响,被人推开。
来了?莫醉秋从座椅中抬头,适逢来人已走至房门外,拂开了木门。「衣胜寒——嗯?怎么是你?」
师祭神讶然挑高了眉。他刚返回,正想找衣胜寒商议要事,不料扑了空。
「你在叫衣教主?」莫醉秋比师祭神更吃惊,他确信自己刚才没有听错,可师祭神来这里找的人,不应该是韩逍么?
看来,莫醉秋似乎尚未知道实情。嘿,他那小师兄此次未免太能忍了!已经把人骗回了祭神峰,还遮遮掩掩地不吐实,难道打算把谎言继续撒下去?师祭神暗自好笑,忽闻轻若棉絮的脚步声正向别院走来。
他转身,暮色里见衣胜寒已步入院中,周身隐约有罡气流动,显然刚练功完毕,他迎上前笑道:「胜寒,你回来得正好——」
衣胜寒的目光越过师祭神肩头,一下看到座椅中脸庞发白的莫醉秋,他遽然色变。师祭神那一声「胜寒」,无疑拆穿了他的底细,他飞掠进屋内,毫不客气地斥道:「师祭神,住口!」
「你们?」师祭神目光如炬,顿时觉察到这两人之间气氛诡异,敛了笑。
衣胜寒苦笑,一时半会儿又如何能向师祭神说得清楚,况且眼下最紧要的,是先安抚莫醉秋、他一指大门,对师祭神道:「你先出去,我迟些时候自会找你。」
师祭神看了看他满脸的凝重,点头,飘然行远。
衣胜寒回头,对上莫醉秋。
青年还跟先前一样,一动不动地坐在椅子里,烛光投在莫醉秋脸上,落了片浓重阴影。莫醉秋的眼神也是定住的,不见转动,整个人就像一尊无生气的泥塑木雕。
「醉秋……」衣胜寒没想到真相这么快就被揭穿,毫无准备,竟有些失措,更不知该怎么解释。
他倾身扶住了座椅扶手,尽量放缓语气,小心翼翼地道:「是我没早点告诉你。当日我在天山的确遭大雪所埋,后来被师祭神救了回来。师祭神当初劫持你师父时,已经命药泉取了你师父一葫芦的血,已为我炼成丹药……」
他声音逐渐低了下去,只因座椅里的人表情呆滞依旧,一点也没有变化,似乎完全没听见他在说些什么,只有极力压低的呼吸声,昭示着莫醉秋正在用尽全力克制自己。
莫醉秋一定气愤到了无以复加的境地……衣胜寒黯然缄默了好一阵,才沉声缓缓道:「醉秋,不管你相不相信,我确实是喜欢你,才会再去断剑小筑找你。我怕你还记恨我当日羞辱你,讨厌以前的我,不肯让我接近,所以一开始才瞒着你,想等时机成熟后再告诉你。」
莫醉秋紧抓扶手的手背上青筋凸显,慢慢抬起头,看着男人的幽邃黑眸,突兀地笑了——这眼神,其实与小寒何等相似!韩逍韩逍,不就是将「小寒」倒过来念么?
也只有愚钝如他,才会再度被衣胜寒耍的团团转,明明同行途中已觉出蹊跷,却仍轻信对方,一次又一次地被欺骗……
「呵……」他起身,轻轻推开挡在身前的衣胜寒,微笑着往外走。
衣胜寒瞧着莫醉秋一脸淡渺若云烟的笑容,心底阵阵发冷,直觉要是让莫醉秋走出这里,他就会永远失去这人。他疾手拉住莫醉秋,从背后拦腰抱住,低声喃喃道:「醉秋,别这样。我说的都是真的,你相信我,相信我……」
男人低沉的哀求在耳边不住重复着,莫醉秋却想到了观日崖上的那个夜晚,屋外风雨滂沱,屋内,男人紧搂着他翻云覆雨。
他耳边不断掠过男人粗重又饱含情欲的喘息和低笑:「醉秋,喜欢我么?你知不知道,我最喜欢你现在的模样,呵……」
男人贪婪地吻着他的眉眼、嘴唇,舔着他的汗珠、泪水、津液,在他体内卖力地驰骋耸动着,一次次将他送上极乐之巅……
身体在发热,心却悲凉莫名,缓慢地往下坠、往下坠……莫醉秋微闭起眼睛,突然问身后还在低声下气相求的男人:「衣教主,是不是等你对我没了兴致,就肯放过我了?」
衣胜寒一时没听懂他言下之意,正错愕间,莫醉秋已开始宽衣解带,没两下,上衣便从肩头滑落,赤裸了半身。
「你干什么?穿起来!」
这死心眼的家伙,竟又开始自轻自贱。衣胜寒既光火又心痛,一把扣住莫醉秋左手,替他掩上衣襟,直想责骂莫醉秋,然而看到莫醉秋什么表情也没有的脸,他陡然间心灰意冷。任他费尽口舌,莫醉秋始终不愿相信他。
衣胜寒定定地凝望着莫醉秋,虽然一言不发,莫醉秋却觉男人那眼神仿佛恨到了极致,却又悲伤到了极点。他无言垂下头,只听衣袂掠风,衣胜寒已自他身旁拂袖而过,头也不回地出了屋子。
衣胜寒,算是被他气走了吧……莫醉秋颓然坐回椅中,望着自己的右手,笑得凄凉。
相信又如何?那是名震江湖的天一教教主,而他,仅是个一无所有的残废,云泥之别的两个人,永无可能相守到老。
青玉案,素檀香,师祭神巍然端坐,手持玉壶慢慢往案上两只酒杯中斟了酒水。闻听廊上传来熟悉的轻微脚步声,他微抬眼,举杯轻啜美酒,对来人淡然道:「坐吧。」
衣胜寒剑眉紧锁,席地而坐,将酒水一饮而尽,心头烦躁却更甚,他长叹一声,搁下酒杯,问道:「对了,你小筑之行有何斩获?是不是又跟那老家伙对上了?」
师祭神波澜不惊地道:「断莫醉秋手指的那人,我已经替你教训过他,带了回来,就关在地牢里。你若嫌不解气,杀了他也成,不过倒反而便宜他了。我本来还想一并教训下那关山雨,可惜惊动了苏幕遮,将他救下了。」
衣胜寒知道师祭神口中轻描淡写的教训,足以叫那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怒气总算稍平,点头道:「好。那你可有受伤?」
「凭苏幕遮自己,还伤不到我。」师祭神目光转寒,阴沉了脸,转身背对衣胜寒,解开了上衣。他背上印着一枚紫色掌印,五指清晰可见,掌心正中却发了白。
「紫罗飞烟掌!」衣胜寒再淡定,也不禁勃然变色,只因这正是他擅用的掌法之一。「是谁打伤你的?」
师祭神披回衣物,回头盯住衣胜寒,冷冷道:「就是那个老家伙。不过他这掌力弱,还比不上你当年那一掌。否则,我也无法全身而退。」
衣胜寒一震,这世上会使这掌法的不过两人,一个是他,另一个便是他的师父——天一教上任教主申无梦。
只是早在他当年接掌教主之位后没多久,申无梦便暴病身亡。那老仆却又从哪里学来这掌法?!
两人相顾而望,均觉此事透着十二万分的诡异,最后还是衣胜寒打破了沉寂,「等我回总坛,立刻去申教主灵前看个究竟。」
师祭神颔首,打量着衣胜寒纠结的眉头,道:「那莫醉秋呢?你决定带他一起回去?你俩之前古古怪怪的,到底怎么了?」
「我和醉秋的事,你就别再过问。」衣胜寒想到烦心处。连饮数杯,掉头就走。
师祭神轻旋着酒杯,最终摇了摇头。
衣胜寒步出居室,黑夜已笼罩了祭神峰的山头,一钩残月半隐云中,别样凄清。
莫醉秋的斗室,就在山峰那一侧,衣胜寒在夜色里遥望许久,展动身形朝那边掠去。
莫醉秋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衣胜寒的客舍返回斗室的,只知一段不算漫长的路,他却走得举步维艰。踏入斗室后,他浑身的力气也似被抽走了,坐进椅中,继续发呆。
暮色逐渐夺走了最后一丝余晖,满室黑暗,可也比不上弥漫在他心头挥之不去拨不散的浓重阴翳。
碜人的死寂中,房门猛地被推开,男人颀长的身影伫立门前,瞬息不眨地看着他,眼里赤裸裸的情意,令莫醉秋几乎不敢与之对视。
他先前所说的那些话难道还不够狠?这天一教教主,居然还未对他死心么?莫醉秋颤抖着嘴,正想赶人,衣胜寒却大步入内,将他抱了起来,返身便往屋外走。
径自走到这边山峰最僻远冷静处,衣胜寒才找了片干净草地,拥着莫醉秋慢慢坐下。青白如水的淡淡月色,随即洒落在两人身上,形成浓浅不一的阴影。
这情景,与两人在天山赏月之时颇有几分相似,两人一时都沉浸在昔日回忆里,静默无言。
隔了一阵子,衣胜寒终于低声道:「醉秋,你先别说话,听我把话说完可好?没错,我是欺骗过你好些回,可我从没有想要加害你。我当初确实不该那样凌辱你,可醉秋你知道么?看着你那么在乎关山雨,我快疯了!我那么做,只是想要你心里从此只有我,不再去想别的人,不是为了玩弄你啊。醉秋,我是真的喜欢你……」
他抚摸着莫醉秋冰凉轻颤的断指,涩然苦笑:「告诉我,醉秋,我到底该怎么做,才能让你相信我?」
心房,都因承受不了衣胜寒的哀求而痉挛、抽疼,莫醉秋紧咬牙关,蓦然用力甩开了衣胜寒的手,回头。
男人震愕受伤的神情螫得莫醉秋胸口痛不可当,但他依旧一脸的无动于衷,吐出的冷笑,连他自己听着也觉刺耳。
「衣教主,任凭你再说得天花乱坠,我也不会相信。你不就是对我的身体有龌龊念头么?你死心吧!我喜欢的永远只有我师父关山雨一个人。要我跟你在一起,再和你做那种猪狗不如的丑事,你还是一掌给我个痛快了事。」
「莫醉秋!」衣胜寒黑眸中的怒意迭现,气得声音都发了抖:「什么叫猪狗不如?!我喜欢你,那么讨好你伺候你,还不够?你那晚分明也快活到了,一直抱着我不肯松手,你不敢承认么?!」
「是又怎么样?」莫醉秋生平第一次发现自己原来竟可以面不改色地说出最尖酸刻薄的言语,字字如针,去扎那个对他倾心爱慕的人。「我是被你灌醉了。那个时候,就算是比你再恶心十倍的人,我也照样来者不拒。衣教主,你不会以为我真的对你这种无耻下流的人动心了吧?」
他转头,不去看月色下男人那张扭曲的脸,冷冷道:「衣教主,请你放开我!」
衣胜寒手掌遽然举高,刹那间,真起了嗜血冲动,想将莫醉秋与自己一同毁灭。然而凝望着莫醉秋苍白泛青的侧面,他眼前却浮起了莫醉秋刚自大雪中被挖出时的模样——雪白的脸近乎透明,仿佛一不小心,便会从他手里化为幻影,彻底消逝。
那时的他,心无杂念,只知道自己无论如何也要将莫醉秋的生命挽留住,那是他倾尽所有,也不想失去的人……
「砰——」
惊天动地的一掌,终究没有落在莫醉秋身上,而是凌空击中了侧边的树木,几株参天大树一阵摇晃,却并未折断,甚至连一片树叶也没有飘落。
衣胜寒怆然低笑,一跃而起,发足狂奔,转瞬已走得无影无踪。
耳听男人苍凉的笑声完全消失,莫醉秋都没有丝毫动弹,仍痴痴坐着。
夜风过处,头顶纷纷扬扬,无数树叶盘旋着飘落,每一片,都变成了诡异的暗紫色,铺满草地,如大滩半干涸的血。
「劈啪!」
数声细微几不可闻的轻响陆续飘入莫醉秋耳中。他回首,骇然惊见那几株参天巨树像是被烈火焚烧过似的,从树身到枝桠,全发了黑,继而被大风一吹,尽化飞灰,满地的紫叶也随风而起,碎若齑粉,转眼烟消云散,没留下半点痕迹。
莫醉秋怔立风中,半晌,捂住了脸,无声地笑。
即便武功未废,他这辈子也绝不可能练至衣胜寒这等出神入化的境界,更何况他如今被挑了手筋,肢体又已残缺,纵使衣胜寒不在乎旁人的眼光,他也自惭形秽,根本没勇气并肩站在衣胜寒身边,去面对世人的指点和嘲笑。
就让过往那荒唐如梦的一切,随那人的离去灰飞烟灭吧。
师祭神一手执卷,一手握杯,仍在灯下轻斟浅酌。忽闻脚步声近,见衣胜寒去而复返,他一怔,随即发现衣胜寒面沉如水,不禁了然,挪揄道:「那姓莫的小子又给你脸色看了?」
衣胜寒入了座一言不发,夺过剩下的半壶酒,喝得涓滴不剩,沉默半晌,终是下定决心,抬头直视师祭神,平静地道:「师祭神,再帮我个忙吧,让药泉设法为我炼制一种丹药。」
「什么药?」师祭神喝着酒,灰眉微耸。
衣胜寒指着自己哈哈一笑,尽是悲愤之意。
「我多年来日思夜想,都盼自己能像常人一样长大,可醉秋他根本就不喜欢我如今这模样,还嫌我恶心无耻。他肯救之前的我,却讨厌现在的我。师祭神,你就叫药泉炼药,助我恢复本来面目。」
师祭神一贯优雅,这刻也终于失态,一口酒狂喷而出,幸好他反应奇快,急忙举袖挡住,才没喷到对面那人脸上。他咳了两声,理顺了气,像看怪物似地看往衣胜寒。
「你想再做回小孩子?胜寒,你当真以为你的筋骨皮肉是面粉做的,随你想拉长就拉长,想搓扁就搓扁么?」
「我不是在跟你说笑。」
「你当真?!」见对方神情比任何时候都冷静,师祭神目光逐渐变得尖锐起来,猛地放下酒杯,长身而起,冷笑道:「你为了救那姓莫的小子,险些命丧天山,那小子竟敢不领情?这等无情绝义之人,也不必再留他。」
灰影晃间已向外掠去,衣胜寒却比他更快,拦住他的去路,俊脸带煞,一字一句沉声警告:「不准伤他!」
杀气互不相让,便在两人虎视眈眈的视线间交迸。
很想将莫醉秋像只蝼蚁般轻轻……摁死,不过,衣胜寒一定会跟他翻脸吧。「放心,我不会动他。」
自己这个任性的小师兄,真是无可救药!——这是师祭神最终摇头长叹时唯一的念头。
第二十章(尾声)
长安,城廓九重,烟云四合。天子重地,繁华风流之外,更多了分帝皇皇家威严的气象。江湖中,也只有天一教敢睥睨群雄,把总坛建在天子脚下。
倾杯每每想到此,就觉得自己很幸运。
他是个没名没姓的孤儿,六年前因为太饿,偷了路边包子铺里一个大肉包,结果被店家逮到了往死里毒打,就当他快被乱棍打死的时候,有个路人看不过眼,救下了他。
那救命恩人是个比他还瘦小一点的俊俏少年,等他被少年带回长安后,他才慢慢知道,他所在的地方,叫天一教。
他的恩人,姓衣,真实年龄远比外表大。
「我的贴身近侍病死了。以后,你就当我的近侍,名字么……」少年正在喝酒,随口笑道:「就叫倾杯。」
他很高兴自己终于有了个名字,而且还是恩人所赐,更庆幸自己能服侍如此的英雄人物。
六年光阴并不短,他恭敬地服侍着自己的主人,丝毫没有因为岁月消长而有半点懈怠,甚至,比开始时更尽心尽力。
他敬服教主,也同情教主——六年来,他已经由当初的瘦弱少年束发加冠,可教主,始终那么瘦瘦小小,像个惹怜的孩子。
他知道教主做梦也渴望着能长大。
这一天,空中传来洪亮的鸟鸣,那是已离开总坛年余的赤翼载着教主归来,他兴奋地迎了出去,也终于看到了奇迹。
跃下大鹏的男人黑袍黑发凛然飘飞,长身挺拨如松,瞪了呆立的他一眼,沉声道:「倾杯,你还愣着干什么?」
他一下听出了教主的口气,惊喜万分,随即看清了教主还牵着个和他年岁相仿的青年。很清俊斯文的年轻人,目光温润,只是面色苍白异常,看不到一点点血色。青年的右手被教主牢牢地握在手里,时刻不放。
两人的关系已不需要任何言语来说明,他垂眉敛目,忙着去张罗,为教主接风洗尘。筵席上,他惊奇地看到那位莫公子原来是个左撇子,而莫公子的右手四指上,带了冷冰冰的金指套。
莫公子的右掌一定是练有什么奇门功夫,不愿轻易示人,直到数天后,倾杯才意外发现,自己猜错了。
华丽的黄金指套下,是四根断指,而莫公子双手手筋,也已被挑断。
教主,怎么会喜欢上这么一个满身伤病的废物?他大惑不解,又为教主不值。
世间没有不透风的墙。虽然教主将莫公子藏得紧紧的,几乎不让教众与之碰面,风声还是很快传了出去。
天一教的长老、护法、舵主们,都在私下议论纷纷,不屑,写在每个人脸上。一个废人,怎配得上他们威震天下的教主?教主的眼光也未免太差了。
于是,隔三差五,就有人向教主献上绝色倾城的美男子,其中好些个甚至还是从武林名门世家掳来的子弟高足,非但样貌出众,更身手不凡,气势飞扬,相形之下,莫公子暗淡地就似湮没在尘埃里的一片瓦砾。
倾杯并不喜欢莫公子,可现在,他反而开始同情起莫公子。
教主的脸色也极不好看,在人后搂住了莫公子,陪笑道:「醉秋你别生气,那些人我不会让他们住进来的。你若还不放心,我就把他们都杀了。」
他在旁,垂下了头,暗自为那些将死之人叹息。
「就算你杀光他们,你座下教众还是会再找新人给你送来。」莫公子摇着头微笑:「你要是为难,就把他们给我吧。」
他和教主一样,吃惊地张大了嘴。
当晚,他如常睡在教主卧房外间,听到教众闷闷不乐的控诉:「醉秋,你要他们干什么?哼,你就是在生我的气。」
教众的语气,与其说是在指责莫公子,还不如说是在向莫公子撒娇更贴切。倾杯又吃惊又好笑,不敢笑出声,只能用被子捂住了嘴,憋得辛苦,也就没听清莫公子后来又说了些什么,等他想凝神聆听时,入耳,全是不该听到的暧昧声响。
翌日,教主果然当着众人的面,将那些进献来的美男子都转送给莫公子。众人面面相觑,都揣摩不透教主的心意。
莫公子坐在一边,不管众人惊疑打量的眼光,安静地喝着茶,苍白的脸上,始终挂着淡若云烟的微笑。
倾杯看在眼里,突然觉得莫公子其实并不似外人看来那般柔弱可欺。
一个月后,教主生辰。
往年教主每逢生辰,都秘而不宣,他知道教主是不愿让教众们看到他孩童般的真身,而今,总算可以光明正大地大宴庆贺。席间,觥筹交错,欢声四起。
教主饮到渐入佳境时,忘形地揽住莫公子的肩膀,笑问莫公子生辰时,可要也摆上一场盛宴。
「不用。」莫公子瞧着环坐在他身边的众多美男,微笑道:「你若真想我高兴,倒不如再送我几个美人。」
教主「砰」地摔掉了酒杯,瞪住莫公子,忽然倒在他膝头,揪着他衣襬捂住脸,哀怨地大吐苦水:「醉秋,我待你难道还不够好么?为什么你还要负心,移情别恋去找别人?醉秋,你怎么能狠心这样对我?」
满座死寂。
教众们的脸五味杂陈,最后不知是谁先鼓起勇气,颤巍巍开口说了句不胜酒力要先告辞,众人纷纷效仿,转眼间走得干干净净。
那些美男却都笑嘻嘻的,饶有兴趣地看着还趴在莫公子膝头不肯起来的教主。一人更翘起二郎腿,凉凉地道:「喂,人都走光了,戏也演完了,到底什么时候可以放我们回去?」
教主终于直起身,面对那人立刻像换了张脸,森然冷笑:「你既然这么心急上路,我现在就可以送你一程。」
美男们齐齐噤若寒蝉,只有莫公子笑了笑:「快了。」
倾杯很快就懂了莫公子言下之意。
寿宴之日过后,先前进献过美人的长老、护法、舵主们相约求见教主,言辞吞吞吐吐,说的却都是同一个意思。
「点苍派挑上我神教大理分舵,要讨回他们的掌门大弟子。这个,教主可否请莫公子把人还给点苍?」
「教主,左丘家的当家人日前也下了战书,说倘若不把他妻弟归还,就要召集武林六大世家一起来讨伐我天一教。教主,您看……」
「咳,启禀教主,还有……」
「还有什么?!统统都是你们多事惹出来的麻烦!」教主勃然大怒,拍案而起,惊得众人跪伏一地,连声请罪。
「哼!那些人,反正我也早就看得生厌,全都给我送回去!今后谁再敢送人来,给天一教惹麻烦——」
「属下不敢,教主息怒。」众人纷纷拍胸脯担保,随后躬身告退。
出了议事堂,众人如释重负,相互安慰道:「这下可算把人都要了回来,送走就好了。只望莫公子从此能收心,一心一意待教主才好。哎,咱们本来是想送些美人给教主享用,谁知道好心办坏事,倒害教主伤心了。」
「教主也是可怜,怎么就对那姓莫的死心塌地呢?横竖我是越瞧那小子越不顺眼!他老子当年叛教,儿子也不是个好东西!」
「龚护法,你瞧他不顺眼又有什么用?难不成还能宰了他?莫公子要是有什么三长两短,只怕教主也要随他而去。唉,算了算了,走吧!」
偌大的院落里,终于只剩下教主和莫公子。
夜阑人静时,倾杯听见教主夹杂在喘息间的低沉笑谑:「醉秋,我为了你,可是被他们都瞧扁了。今晚,你一定要好好补偿我,让我多做几次……」
莫公子没说话,却用最撩人的持续呻吟回答了教主。
天一教里,从此再也没人给教主献过美人。
夏蝉长短鸣,光阴荏苒逝,秋色,悄然染红了院内片片枫叶。
倾杯正在洒扫庭院,见莫公子捧着个小瓦罐,在石缝墙角处兜来兜去。
他惊讶地跑过去,想问莫公子在找什么,莫公子却对他比了个噤声的动作,轻轻翻开块石头,左手一拍——一只蟋蟀随后被关进了瓦罐。
「我来帮公子抓。」他也被勾起了童心,放下手头活计,陪莫公子连抓了好几只肥大的蟋蟀。
他以为莫公子只是自个儿贪玩,不料午后教主自外归来,莫公子竟笑着拖了教主斗蟋蟀。
倾杯暗中忍不住为莫公子捏了把冷汗,只因他深知衣教主生平最不喜欢的,便是被人当成孩子看待。然而这回,他又猜错了。
教主脸上丝毫没有怒容,反难掩惊喜,兴奋地从身后拦腰抱住了莫公子。「醉秋,原来你还记得要陪我玩这些东西。」
莫公子反手摸着教主的脸,莞尔道:「小寒,只要你高兴,你想做什么,我都会陪着你。」
他远远地站在一旁,看着教主和莫公子并肩坐在丹枫下,像两个孩童般兴致勃勃地逗弄着蟋蟀,还时不时笑闹成一团。他也想笑,眼窝却情不自禁有些湿润——多年来,他还是头一回看到教主会笑得如此欢喜。
教主,是真的爱那个人。
——全文完
番外 风雨晚楼
一灯如豆,映在剑身,流转如秋水。
关山雨拭过长剑,归鞘,提起桌上简单的行囊,对镜照影——少年清俊修长,正对他微笑,眉宇间,尽是试剑天下的意气风发。
师兄弟三人中,他只是最早剑成出师的,待天亮,便可以离开断剑小筑,跃马江湖。
鲜衣怒马,仗剑任侠,正是每个江湖儿郎的梦想,他要全武林都知道,江南断剑小筑有个关山雨。
江湖凶险,也是个讲实力的地方。
不出半载,关山雨这名字已在大江南北传了开来,成为武林中人津津乐道的后起新秀之一。
「晚楼多情,剑雨逍遥。江湖啊,永远都是年轻人的天下。话说……」临江而起的酒楼上,说书先生一枕醒木,一壶清茶,正在畅说江湖传闻。
关山雨靠窗喝着此地最富盛名的竹叶青酒,远眺江上烟波浩渺,含笑聆听。
「……那关少侠呀,可说是人如美玉剑如虹,仗义疏财,逍遥四方。不过若论近来武林中名声最大的,非那位多情公子晚楼莫属……」
关山雨嘴角依然带笑,心头却生出几分不服气。
已经不是一次两次听说过多情公子的名号,他想不通,一个流连周旋在风尘女子衣裙间的风流子弟,有什么值得众人称道。
或许,他该会一会此人……
酒楼下,响起一阵喧闹的锣鼓声,夹杂着吆喝。关山雨停下思量,低头望见街市上走来一群腰携兵器的黑衣汉子,手底还拖着五花大绑的女子和儿童。有个少女一直在哭叫,喊了两声救命,就被边上大汉狠刮了一巴掌,嘴角溢血,抽噎着不敢再出声。
酒楼上的客人也起了骚动,窃窃私语道:「黑龙寨的人又来贩奴了,造孽啊!」
「嘘,小声点,别被他们听到了。唉,谁叫黑龙寨背后有天一教撑腰呢!连官府也对他们敬而远之,被他们掳来的人只能怪自己命不好……」
关山雨挑起了清扬的眉毛。他当然知道天一教是天下第一教,不该惹,也惹不起,然而要他若无其事地眼看着此等恶性在他面前上演,做不到。
他饮完杯中未尽的酒,叫来伙计结了帐,飘然下楼。
街市尽头的大片空地上已经站满了人,围观黑龙寨这次带来的「货物」。
几个男童相继被富户买走当下人后,刚才哭喊的少女从被推到中间,双眼已哭得红肿。
叫卖的是个中年男人,伸手托高少女的下巴向众人展示道:「这小娘子才十四岁,别看她脸蛋一般,在床上风骚得很,咱们兄弟都已经试过了,小浪蹄子一个,骚劲十足。」
大汉们都哄笑起来,而人群中有些好色之徒也尽拿猥亵目光在少女身上打转。
「二十两银子,我买了。」一个干瘦男子越出人群。
中年男子认得他是附近青楼的大龟公,曾在黑龙寨手里买过好几个姑娘,他咧嘴一笑:「苗老大,都是熟人,你这价也给得太低了。你瞧这小骚货,成色比前几次的上等许多,到你手里再调教一下,包管一天为你接上十几二十个客人。」
少女听到是妓院,面色如土,不顾中年男人的淫威,挣扎着大叫救命,那男人恼了,连抽她几个耳刮子,打得少女鼻血长流。
「不许打我姐姐!」待卖的孩童中有个瘦小男孩怒吼,拼命想挣脱身后抓住他的大汉,自然徒劳无功,腿上反而被大汉狠踢一脚,痛得跪倒在地。
男人见这姐弟俩闹得凶,也烦了,对那大龟公道:"「算了,苗老大,你再加个十两,姐弟两个一块带走。」
「我做的是青楼生意,买个凶巴巴的小鬼有什么用?还要浪费白饭,最多加五两。」苗老大嘴上将那个男孩贬得一文不值,手却已经伸到衣兜里掏银两。客人中,不乏爱男风的,那男孩五官端正,尤其双眼光亮有神,养胖点,倒是个俊童。
「加五两就五两。」
男人收下两锭银子,将少女往苗老大跟前一推。
知道自己的命运无法改变,少女眼神绝望,最后向南海望了一眼,哭道:「放欢放欢,姐姐也舍不得你,可不走不行了。」
中年男人急忙去拉,还是迟了一步,少女头破血流,当场气绝。
"姐姐!"男孩凄厉大叫起来。
围观人群见出了人命,均怕惹事上身,三三两两散去。
那苗大人好不容易缓过气来,恼羞成怒,在少女尸身上连踢几脚,啐道:"死臭娘们,敢踢老子
"板着脸对中年男人道:"那小鬼我也不要了,妈的,今天算老子倒霉。"拿回银锭,骂骂咧咧地走了。
见买家都散了,到手的银两也飞了,中年男人满腹怒火全发作在男孩头上,拳打脚踢一顿猛揍,打得男孩鼻青脸肿,趴在地上不住颤抖,这才叫人把男孩拉起来。
"今天怕是没人来了,先带他们回去,明天再卖。"
关山雨隐在一家铺子的廊柱后,握紧了剑柄。
为了不引起黑龙寨人的注意,他一直都藏身暗处,离众人甚远,以致那少女自尽时来不及出手相救,早知道,他应该一来就救人。关山雨懊悔之际,可再自责也完了,他叹口气,见黑龙寨那帮人已走远,当下举步,准备过去收殓那可怜女子。
他刚抬脚,却听衣带掠风,一个水蓝身影自上空飘过,跃落至少女尸身旁,轻轻抱起了尸体。
"喂!你想干什么?"关山雨沉不住气,急掠上前。
那人似乎没料到附近还有人,在飘摇坠落的碧叶间转身面对关山雨,一双眼眸带上些许惊愕,仍清润如春水,束发的银蓝绸带与黑发缠绕着,扬起翩然风情……
关山雨蓦然觉得「人美如玉」这四个字,该用在眼前这男子身上才最合适。他不自觉地驻足,放缓语气道:「在下关山雨,敢问阁下是?」
那人微微笑了,眉眼温情而多情。「原来是关兄,在下莫晚楼,幸会。」
关山雨素来是师兄弟中定力最好的,此刻也不禁为那人的笑容心神微乱——这等风姿,别说是女子,连他这男人也难以抵挡,也怪不得多情公子声名远播了……
这一日,两人邂逅。关山雨年方十八。
两人在附近寻了个景色秀丽的小山坡,安葬好那少女,莫晚楼轻叹,神色间挥不去愧疚。「我也是刚好经过这里,唉,如果早一步,也许就可以就下这女孩了……」
关山雨也同样自责,更恨黑龙寨那伙匪类。
原本对黑龙寨的靠天山一教心存忌惮,但目睹少女惨死,他满腔热血都被激起,慨然道:「莫兄,那帮恶徒为非作歹天理不容,决不能再让他们害人。我这就去捣了他们的巢穴,把那些女子和孩童救出来。莫兄你要不要一起去?」
他虽然在询问,手却已经挽起了莫晚楼的胳膊,丝毫也没犹豫过这仅有一面之缘的男子是否愿意和他挑上强敌。
莫晚楼仿佛有些惊讶,但面对关山雨热切的注视,他微笑点头。
翌日,江面漂起了数十具尸体,全城人心惶惶。
关山雨和莫晚楼已坐着小船远离江岸,把酒言欢,庆贺昨夜的大胜。
「莫兄,多谢你当时出手替我解决了偷袭我的贼人,不然我背后可就要挂彩了。」关山雨举杯敬酒,如果说昨日还对莫晚楼有些许不服膺,经过一夜并肩杀敌,他已完全将莫晚楼引为知交。
莫晚楼还是那个温柔多情的笑容,「关兄弟台多礼了。晚楼只是略尽绵力,不足挂齿。来,今天江上风清景美,别再提那些不入流的匪类,你我喝酒。」
两人谈笑风生,酒兴正酣,舱内传来孩童强忍在喉间的哽咽声。
「他醒了。」关山雨放下酒杯,进去把那个男孩抱到甲板上。
昨夜杀光了黑龙寨贼人后,他和莫晚楼又取出银两分发给那些被掳的人,让他们各自回家。唯独那少女的弟弟因事后又被毒打,彻夜昏迷不醒,关山雨只得将他也带上了船。
「那些恶人已经死了,不会再打骂你。」关山雨安慰着男孩,往男孩手里塞了些碎银,柔声道:「你还记不记得回家的路?快点回家,免得你父母担忧。你姐姐……我和莫兄已经让她入土为安了。」
男孩一直低着头,半夜才抬头,满脸都是泪水。「我爹娘早就死了。」
关山雨愣住,「那,那你还有别的亲人么?」
男孩摇头,胡乱擦干净眼泪,跪倒在关莫两人前面。「放欢是你们救的,求两位收留,放欢一定会好好侍奉两位大侠的。」
「这……」
关山雨自己还是个年轻人,压根不想多个累赘在身边,想要回绝却又有点于心不忍,正在迟疑,边上莫晚楼清咳一声,道:「关兄弟,既然你我救了他,也算与他有缘。我一向懒散惯了,居无定所,你看……」
既听莫晚楼开了口,关山雨情面难却,又见男孩却是可怜,便拉起男孩道:「那你就跟我回断剑小筑吧。我姓关,关山雨。」
半月后,关山雨牵着男孩回到师门,收下了自己第一个徒弟,何放欢。
安顿好男孩,关山雨再次出了门。目的地是黄山。
他和莫晚楼在黄山分手之时,就已约定等他把何放欢安然送回小筑,两人在黄山脚下相聚,结伴登山,共赏日出美景。
关山雨却没想到江南之去黄山,竟成了他踏足江湖以来,走得最凶险的一段路途。
狙杀、毒药、纵火……他屡次遭人暗算,在一名杀手尸体上搜出天一教的腰牌后,关山雨知道,剿灭黑龙寨的事情已经败露了。
埋掉那杀手尸体后,关山雨不顾身上的伤势,日夜赶向黄山。他并不后悔自己招惹了天一教,唯独担心被他拖下水的莫晚楼是否也遭到天一教报复。
在离黄山尚有百里路程的一个小镇外,他被一大帮天一教教徒围攻,奋力杀敌大半,他自己也在恶战中被砍了好几刀,血流如注晕死过去。
「我听到风声,天一教的人妖对付你,就赶去想通知你,结果刚好在小镇外遇到你。」莫晚楼动作轻柔,为关山雨更换着伤处的草药。「这里暂时不会有危险,关兄弟你就留下安心养伤好了。」
「那些围攻我的人呢?」
「我都杀了,不然救不了你。」
莫晚楼笑得云淡风轻,关山雨却万分地惭愧:「莫兄,都怪我当天意气用事,拖着你去挑黑龙寨。如今你又为了救我杀了天一教的人,是我连累了你,我——」
未尽的自责被莫晚楼轻笑着打断。「我要是怕受牵连,当初也不会与你一起前去就忍了。」他温和地拍了拍关山雨的肩头,转而拿过煎好的汤药。「来,别再胡思乱想了,养伤要紧。」
关山雨双臂都受了伤,无法动弹,于是莫晚楼就一匙匙喂着关山雨喝完了药,随后养伤的那段日子里,沐浴更衣也都是莫晚楼一手包揽。
得友如此,夫复何求?关山雨感激之余,却也慢慢升起丝缕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安。
他似乎,对莫晚楼生出了莫名的依恋,每天卧床之际,纵然只是看着莫晚楼在他身边静静地翻阅书卷,关山雨也觉得心头温暖无比。
如果他是个女子,这份心情,或许就是所谓的日久生情,可两个男子之间……关山雨苦笑。
「笑什么?」莫晚楼从书页间抬起头,眼眸中的温润之色竟令关山雨的心有些发痛。
他不该再放任自己。关山雨故作轻松地道:「莫兄,这些天多蒙你照顾,我的伤也都快好了,过几天也该下山回江南。」
「你要走?」莫晚楼脸上掠过一抹掩饰不住的失落。
关山雨颔首,笑了笑:「莫兄要是不嫌弃,就随我回去,也好让我莫兄一游江南。」
莫晚楼已经收起了失望,露出一贯的温和笑容。「你伤得不轻,即使回小筑后,还需要静养,我就不去烦扰关兄弟你了。」
不知道是自己心里作祟还是别的原因,关山雨只觉莫晚楼言语里透着前所未有的疏离,他急着想驱散两人之间隐隐约约的阴云。「莫兄,你是我的救命恩人,干么还跟我这么客气?说起来,我要是女的,早该以身相许报答莫兄了,哈哈!陪你游玩江南,又有何难?」
他在笑,莫晚楼握着书卷的手却微微颤抖了一下,目光变得很复杂。
关山雨看不透,莫晚楼究竟在想什么,想问,莫晚楼已然转身,走出了小屋。「我去替你煮些热水洗澡。」
那晚,天寒风劲。
莫晚楼一如往常地为关山雨沐浴换药,对于关山雨重提同返江南一事,莫晚楼只是微微一笑:「等你伤势痊愈了再说。」
半夜的风声吹着周围松枝,飒飒地响。
关山雨从睡梦中醒来,却意外地发现本该谁在旁边地铺上的人不见踪影。刚想呼喊,屋门无声开启,他比起眼睛假装睡着,微露一线的眼缝里,莫晚楼的衣衫下襬正慢慢走向他。
缓慢摸上他眉骨的指尖,很凉,却只是一触即离,似乎怕冻着他。
莫晚楼,一定在屋外站了很久……关山雨的思绪也就只转到这刻,下一瞬,便被他压到他嘴唇上的微凉物体夺走了思考能力、
暖暖痒痒的气息,拂过他的面庞……
终于意识到莫晚楼在亲吻他,关山雨整个身体都遽然僵硬,忘记了呼吸。
床边的人也立即察觉到关山雨已经惊醒,停下亲吻,直起腰。气息,却压抑而粗重,平时那双清润如水的眼眸,染满了让关山雨心悸的情欲。
关山雨瞪着莫晚楼,已完全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看见莫晚楼衣袖微动,似乎又想俯下身来,他下意识地脱口道:「住手!」
尽管只是毫无威胁力的两个字,莫晚楼却真的停住了所有举动,显得那么不知所措。「我,我不会伤害你的。」
他试着踏上半步,却遭到一声更响的呵斥:"请你出去,莫兄!"
受伤的神情就缓慢浮上莫晚楼的面庞,却都被夜色掩盖了。他动了动嘴唇,还想再说点什么,可看到关山雨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戒备之色,莫晚楼最终只是黯然叹了一口气,转身走出屋子。
屋外,东风更烈。
关山雨整个思绪也被风声撕扯得支离破碎,他茫然望着窗外黑夜,心乱如麻,一宿无眠。
绝没料到莫晚楼竟然对他抱着这种欲念……那风流名声满江湖的人,怎么会对他这个男子动情?世俗礼法也不容他再放任自己和莫晚楼再朝夕相处下去了。
想了整整一夜,眼看天光大亮,关山雨终是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起床去找莫晚楼道歉,他以为莫晚楼会在屋外,找遍山巅,却不见踪影。
那个人,竟然已不辞而别。
关山雨在黄山空等一天后,终于确信莫晚楼不会再回来,失落惆怅之余,也有几分如释重负。收拾起佩剑和自己的换洗衣服后,也下了山。
心情已被捣乱,他没心思再去任何地方游历,况且又近年关,他只想快快赶回断剑小筑,谁知天一教的人仍没有放过他。归途中,关山雨又接连遭遇几波杀手,最后一次被人凿穿了乘坐的小舟,几乎溺毙湖中。
救起他的还是莫晚楼,只不过这一回,莫晚楼的身边多了个未语先笑的秀美女子。是莫晚楼数日前才娶下的妻子。
"你就是关兄弟啊?果然一表人才,莫大哥他常夸你呢!"女子为他捧来崭新的衣物,笑得很甜。
关山雨看着她亲热地勾起莫晚楼的手臂,也只得笑,心头却是说不出的滋味。他和莫晚楼,果然不该再有任何牵连了……
换掉了湿衣服,他便向莫晚楼辞行。
莫晚楼愕然,"为什么这么急着要走?我和内子商量过了,一起护送你回小筑。"
他无语,仍是决绝地扭头,把莫晚楼远远地抛在身后。
没有错过莫晚楼眼底那抹伤楚,他只是无法面对莫晚楼,和他身边的女人。
年底大雪纷飞,关山雨披着两肩寂寞雪花,回到了师门。
师兄弟都说他瘦了,变得沉默沉稳了。他笑笑,推说受了点伤需要静养,把自己关进落照园。
放欢,那个几乎已经被他遗忘的徒弟,天天捧着热呼呼的鸡汤来到他房外。一个相识不久的小小孩童,却比小筑内许多人更关心他一颦一笑。
"师父你不要难过。喝了鸡汤,病就好了。"
关山雨忍不住轻叹,继而摸着何放欢的头顶微笑。
莫说一碗鸡汤,便是寻遍天下的灵丹妙药,也医不好他心里的病。
春去秋来,关山雨没有再踏出小筑游历,只是靠练剑打发寂寞,想藉此将那个不该存在于自己心头的影子淡忘。如果不是莫晚楼托人捎来的一封书信,关山雨会以为自己真的已忘了莫晚楼。然而信上一句问候,已令他眼窝微湿。
三百多个日夜的离别,以为放下了,其实却不过是把那人藏得更深。
莫晚楼约他再度晤面黄山,把酒赏日。
在去与不去之间由于反复无数次后,关山雨终于决定,再去见一见那个人。
站在落满灰尘的木屋里,他才惊觉事态异常,想离开已经太迟。
一人魁梧奇伟,背负巨型双斧,堵住了他的去路,脸上,尽是杀气腾腾的嘲笑。
讲话上,但凡有耳朵的,谁没听说过天一教教主麾下左护法"鬼斧"龚藏的凶名?据说连自负剑术独步岭南的清平剑客也在十招之内就被龚藏斩下头颅,起因只因清平剑客无意中看了天一教教主申无梦一眼,无意中脱口说了个"美"字而已。
关山雨并不清楚自己的剑法能不能胜过清平剑客,也始终没有机会求证,剑未出鞘,他便在一阵天旋地转中失去力气,软倒在地。
意识溃散前,他猛然醒悟,小木屋里,一定早被人布下了毒药……
向来的时候,还在山巅,他被五花大绑,面对龚藏和一群教众。
设想过各种惨烈酷刑,却一样也没降临到他身上,甚至还有教众替他端来了清水解渴。
龚藏得意的大笑解开了关山雨心里的疑团。"放心吧!你可是引莫晚楼上钩的诱饵,他没到之前,老子不会杀你。"
关山雨的心瞬间抽紧。他死不足惜,可绝不想连累莫晚楼。
那个人已经有了如花美眷,不知是否真会为他涉险,然而关山雨还是决意趁早打消龚藏的念头。"剿灭黑龙寨是我关某一人所为,莫晚楼并不知情。天一教想要寻仇,找关某就是,别扯上莫晚楼。"
龚藏似乎听到世上最好笑的事情,等大双眼,对关山雨看了半天,突然狂笑,震得山巅松针如雨飘落。"你居然还不知道莫晚楼的身份?左有鬼斧,右有神影。告诉你,跟你称兄道弟的那个莫晚楼,就是天一教的右护法。"
关山雨的闹好顿成一片空白,龚藏之后又说了些什么,他一个字也听不进去,挂着满脸的惊骇,僵如山巅岩石。
做梦也没料到过,传闻里神影无踪,也许是天一教中教主以外最行踪诡异神秘莫测的一人,竟是他引为知己的莫晚楼!
想到那一个松风狂吹的夜晚,哪一个若即若离的亲吻,关山雨全身发怵,心底冰凉。他的一切原来早就尽在那个人掌握之中,可笑他还始终为自己拖累了莫晚楼耿耿于怀,其实,却只是对方闲来无聊消磨光阴的玩物。
紧紧地咬着牙,尝到缓慢扩散到口里每个角落的腥咸味道,关山雨用尽全力,不让自己颤抖,可即使在如何装出一脸的漠然,他的心,还是痛得不可开交。
莫晚楼!凭什么欺骗他!
如果说他先前是怕牵连莫晚楼,而不希望莫晚楼到来,那么如今,关山雨更希望自己从来都不曾认识过那个男人。倘若可能,他恨不得将自己脑海中所有与莫晚楼有关的记忆全部抹去。
龚藏手持羊皮水囊,痛饮着烈酒,不怀好意地打量着关山雨。"莫晚楼那叛徒,居然为了你血洗黑龙寨,还残杀神教的弟兄们。老子之前还以为你有多妖媚,能把姓莫的迷得神魂颠倒。呵,难道是你床上功夫胜人一筹?"
教众哄笑。
关山雨的嘴唇,已被自己咬到发紫。龚藏皱了皱眉头,怕关山雨自寻短见,出手封住了他几处大穴,随后不再理会他,吩咐教众在四处设伏。
眼看一切就绪,龚藏才扭头,对着关山雨狞笑:"背叛神教,就算他逃到天涯海角,也得死。"
两天时光,在教众的等待中显得格外缓慢,龚藏甚至已经有些沉不住气。日头逐渐西坠,他的面色也跟周围的暮色一般越来越黑,走到关山雨身百年踢了他一脚。
"姓莫的明天再不赶来赴约,老子就把你剁碎了喂山上野狗。"
迷药的药力早已过了,但关山雨两日里除了清水,粒米未进,根本没有力气也不想说话,只是漠然移开了视线。
龚藏被他的态度激怒了,再次提起脚。
"龚护法,放下你的脚。"一个关山雨最不愿听到的声音及时响起,清柔依旧,却又溢着关山雨陌生的杀气。
他无法自控地循声望去,在浓得如雪一样的落日下,看见了那个缓慢走近的男人。满身风尘仆仆,一脸疲惫难掩。莫晚楼身后,亦步亦趋跟着与他同样神色憔悴的妻子,女人手里,还紧抱着襁褓。
龚藏慢慢地放下了离关山雨面门不到寸许的脚,面露得色。"莫晚楼,你终于肯现身了。看来老子没有抓错人。"
莫晚楼什么也没说,仅是朝关山雨的方向望了一眼,在关山雨尚未看清他的神情时,莫晚楼便已收回目光,轻扬掌,手中已多了件兵刃。
关山雨还是第一次看到莫晚楼用兵器。长不及尺的短剑,越往剑尖越细,说是短剑,更似把锤子。
"放了他。"莫晚楼平举短剑,遥指龚藏眉心。
龚藏反手,拔下了背负的两柄巨斧。他还在笑,眼里却没有半分笑意。"凡与我神教为敌,从来只有死路一条。姓莫的,你舍不得他,老子一定杀了他替你陪葬。"
莫晚楼并未如龚藏所愿露出心浮气躁的表情,反而整个人平静异常,目视剑尖,剑尖指地,静如盘石,全身上下空门大开,然而也正因为处处都是破绽,令对手不知带从何处入手。
关山雨心底明明已经警告过自己,别再去看那个欺骗他,将他玩弄于股掌之上的人,可双眼就是违背了意志,紧盯着莫晚楼。
从未见过莫晚楼如此凝重的表情,他知道,这一战,势必血溅山巅。
"啊——"
随着龚藏先发制人的呐喊,巨斧幻起千到重影,带着凌厉惊人的呼啸风声砍向莫晚楼。而潜伏四周的教众们各执刀剑,也都冲了上去。
这一役很快结束,却也是惨烈得超乎关山雨的想象。刚才还生龙活虎的一群人,转瞬之间已变成了满地的断肢残骸,血流成河。
龚藏脸上也被一剑划中,鲜血长流,他的巨斧同时也劈伤了莫晚楼的右肩。短剑脱手飞出老远,"当啷"坠地。
龚藏一抹满面的血污,狂笑着竟朝关山雨这边掠来,一脚狠狠踢中关山雨胸口。
剧痛入骨,关山雨喷出一大口鲜血,龚藏第二脚又随之踢了上来,莫晚楼脸色大变,顾不上捡剑,掠近来为关山雨解围。
龚藏等的也就是这刻,猛旋身,高举巨斧,朝莫晚楼当头砍落。
"小心!啊——"
女子奋不顾身地疾冲过来,撞开了莫晚楼,自己却被巨斧砍中胸口,死前飙出的血溅了龚藏满脸,婴儿从她手里跌落在地,发出一声稚嫩的惨叫后,再无声息。
"醉秋!"莫晚楼倏忽嘶吼,全身剧震,红了眼,拼尽全力一掌击出,将龚藏打得离地飞起,掉下了观日崖。
抱着妻儿的尸身无声颤栗了好一阵,莫晚楼终于放下尸身,蹒跚着走进关山雨,为他解开了绳索。
"滚开!"这是两人阔别经年后关山雨对莫晚楼说的第一句话。
他应该感激莫晚楼来救他,可整颗心都被遭人欺骗戏弄的强烈愤恨填满,再也容不下别的情感,甚至连胸口那脚剧烈的疼痛也变得微不足道。
为何要骗他?……
莫晚楼被那句"滚开"惊呆了,死死望着关山雨,眼里仿佛即将滴出血来,猛地用力抓住关山雨左手,嘶声道:"你就这么恨我?"
是的,他绝不能心软,绝不能让自己再陷入莫晚楼精心编织的情网之中。
他愤而拔剑,不敢看莫晚楼那双如垂死兽类般绝望的眼睛,转过了头。"放开我!莫护法,我再也不会上你的当!"
"……就因为我当初骗过你?……"
莫晚楼的质问空虚得似乎从遥远的天边传来,眼神,也变得同样空洞。他蓦地笑了笑,扣住关山雨执剑的手腕,对准自己心口,深深刺了下去。
"啊!"关山雨下意识地想缩回手,但锋利的剑身已"噗嗤"穿透了莫晚楼的身体,带着血从背后穿了出来。他骇然松开了剑柄,看着血丝自莫晚楼口中泉涌而出,整个人僵硬着,张大了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关兄弟,你现在,可以不再生我的气了么?"莫晚楼每说一字,人就慢慢瘫软一分,最后仰天倒了下去。"我只是、只是不想被你讨厌,才瞒着你……"
月光落在他脸上,几分悲怆、几分自嘲,更多的,是说不尽的倦怠……
关山雨呆了许久许久,才扑到莫晚楼声旁,可莫晚楼早已没了呼吸,那双昔日温润如水的眼眸睁得大大的,死不瞑目。
"……晚楼?晚、晚楼……"他真的不是要逼死莫晚楼啊,关山雨抱起男人的尸体,紧紧搂住,不停地亲着莫晚楼的脸、莫晚楼沾血的嘴唇。"晚楼,你说话啊!别再骗我了……"
这一刻,他万分希望莫晚楼仍在欺骗他,还会再醒来,然而男人的身体随着夜色,在他怀里一点点地冰冷、僵直。
关山雨终于知道,莫晚楼真的死了。而他,还活着干什么?
那一脚的伤,仿佛也直到此时才完全发作出来,痛彻心肺。
他边大口大口咳着血,边用最轻柔夫人力道,从莫晚楼身上抽回了剑,移向自己颈中,慢慢地,没有迟疑,抹了下去。
"哇!"
一声微弱的婴儿啼哭,却像巨雷般震醒了他。
孩子,还活着?他吃力地以剑拄地站起身,过去抱起襁褓。那是个出生才几个月的男婴,小脸被夜风冻得发青,挥舞着小手哭个不停,尚未知双亲已永远离去。
关山雨知道自己死不成了——这是莫晚楼的孩子。他已经害的莫晚楼夫妇惨死,怎么能再让这孩子无人照料,饿死在黄山,甚或沦为野兽的腹中餐。
他脱下外衣裹住孩子,然后费力地把女子的尸身安葬在林中。
看着莫晚楼的尸体,他却无论如何也下不了手,泥土一旦洒下,今生今世,他都无法再见到莫晚楼了,更怕天一教的人日后寻上此地,掘坟戮尸。
他不会给任何人任何机会践踏莫晚楼的尸身。
关山雨生起个大火堆,木然凝望着熊熊烈火,将那人吞噬。胸膛内空得可怕,仿佛他身体某部分也随着莫晚楼一齐被大火焚烧殆尽了。
江上浮舟,把酒言欢;山巅落日,望月听松……他还在人世徘徊,可曾经与他谈笑风生的那个人,再也不会飘然而至,温柔又多情地凝睇他,微笑着唤他一声"关兄弟……"
关山雨陡然间泪满衣襟,疯了一般扑到在熄灭的火堆上,抓住那些就快被夜风吹得四散风扬的骨灰,大口大口的吞咽起来。
这样子,他是不是就可以永远留住莫晚楼了?
他把脸埋在满捧的骨灰里,泣不成声。
第二天,他抱了孩子,忍着伤痛,慢慢地下了黄山。
孩子饿了一整夜,哭声已有气无力。他好不容易才在山脚小村庄里找到户农家,刚好有哺乳的妇人。女人经不起关山雨的哀求,又瞧着孩子确实可怜,便抱过去喂奶。
关山雨就这样一路上求着,带着孩子返回江南。有时候实在找不到妇人喂乳,他只得央人煮些米浆,用手指蘸了喂孩子进食。
孩子很乖巧,吮吸着他的手指头,很快就进入了梦乡,可他一拿开手指,孩子便被惊醒,拉住他头发哇哇大哭。
所以当他回到断剑小筑那天,师兄弟见了他被孩子砸得满是口水的手指,无不失笑,赶紧叫人去为孩子寻个乳娘。
他看着孩子在乳母怀里,甜甜的入睡,终于放下心,坐到椅子里,开始闷声咳喘、呕血。龚藏那一脚远比他所想象的更为厉害,他为了尽
早回小筑,途中又要照料孩子,根本无暇静心调息疗伤,竟成了顽疾。
「师父!」何放欢惊惶之极,拿袖为他擦拭嘴角血迹,眼眶中隐约有泪珠滚动。
「我没事。」他疲倦地笑。在将晚楼的孩子抚养成人之前,他都不会让自己死。
醉秋,他那天曾听莫晚楼喊过这两字,但不知莫晚楼当时喊的,是妻子,还是孩子,关山雨也无法知道答案,就给孩子起名醉秋。
半载后,醉秋开始牙牙学语,学会的第一句话就是「师父」。
「师父,师父,抱……」孩子迈开两条细软小腿,摇摇摆摆地向他走来,咯咯笑。
他虽然因天凉犯寒,又在咳嗽,却还是赶紧跑过去,笑着抱起了醉秋。
只有再看到醉秋时,他心头阴魂不散的刻骨痛楚才会有所消减。他轻声细语哄着醉秋,完全没留意就在不远处的廊檐阴影下,何放欢正看着他,一脸的失落。
秋逝,秋复浓。
关山雨一直未娶亲,甚至对于女人一点兴致也不曾有过。他一颗心都扑在养育孩子上。醉秋,就在他眼皮下一年年长大,与他也越来越亲,外人都说他师徒俩情同父子。
他渐渐地,也真的把自己当成醉秋的父亲,直到那一天清晨练剑时,醉秋穿着一身崭新的水蓝色绸衫出现在他面前,少年面容五官,隐隐透出了莫晚楼的影子。
关山雨猛然像被人当胸狠命打了一拳,瞬间几乎窒息,——十多年来,他以为自己已经将那段不忍回忆的往事深埋心中,却原来,从没有放下过。
当晚,他将自己独自锁在房中,拔下墙头挂着的长剑,坐看剑身上凝结着的那一抹深褐色血痕。他该去陪伴晚楼的,可醉秋还年少。
他还要代晚楼看着醉秋成年,娶妻成家,生儿育女,平平安安地活到老。那是支持着他活下去的唯一力量。
醉秋应该没觉察到他那天的失态,仍和以往一样,天天找他练剑。然而不知从哪一天开始,关山雨突然发现醉秋近来所穿的衣裳,都是水蓝色的。
他怕看见越来越像莫晚楼的醉秋,却又克制不住心中的渴望,常望着醉秋出了神。
不应该,那个人只是晚楼的孩子。他不止一次的告诫自己,可胸口始终有什么东西在抓挠着,仿佛要破体而出。端午那天,小筑里人人都应俗印上一杯雄黄酒。他满腹心事,筵席散后又独自在月下喝起闷酒,饮进满满一壶,眼看月上中天,他才醉意醺然,往落照园走。
醉秋卧房的窗户还开着,他怕醉秋夜间会着凉,便过去想阖上窗户,一眼,却看见醉秋躺在床上,紧闭着眼,正翻来覆去地做了什么噩梦。
「……师父……」一声无意识的轻唤从醉秋口中吐出,竟绵软得令关山雨几乎想要脱口答应。
摇曳的烛影下,醉秋脸色一片晕红,微张的嘴唇更红得诱人。少年双腿夹住被子,微微扭动磨蹭着,又小声叫了起来。关山雨却已经听不清醉秋这次喊的是谁,他眼中,只看到那张染上了红晕、俊俏非凡的脸。
依稀记得,烟波江上,他与莫晚楼相对而坐,把酒畅谈。那时的晚楼喝醉了酒,也是俊颜微红、眼波流转,叫他未痛饮,已醉……
他跌跌撞撞的倒退,逃离了醉秋的窗前。
再不走,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还能控制得住强烈的冲动。可体内沉睡多年的欲望一经勾起,再难平息。酒力,更将他的理智烧得所剩无几,残存的意识告诉他,该赶紧回自己房中去,双脚却不听使唤般地,竟又缓慢往后退。
不行,他绝不能对醉秋起这等禽兽不如的邪念!他伸手,牢牢抵住了身旁的墙壁,低头,喘息。
那是何放欢的卧房,轻微的鼻息声,槅门可闻。
关山雨在那一个夜晚,就如被恶魔附了体,颤抖着轻轻震开门闩,颤抖着入内。
床上熟睡的那个人也是他弟子,青年的容貌远不比醉秋俊秀,眉眼棱角分明,根本和莫晚楼父子没半点相似的地方,可关山雨那时,已没有空暇去思考像不像的问题。
欲火尽占上风,他点了何放欢的睡穴,合身覆上。
将近黎明,关山雨才从宿醉中醒来,也立刻看清了周遭,全身发僵。
何放欢就俯卧着躺在他身边,兀自晕迷不醒,两腿之间一片血污狼藉。
关山雨的手脚逐渐发了抖,看见何放欢背脊微动了动,似乎就将醒转,他惊慌的跳下床,急急穿起衣物,夺门而出,逃回自己房中。
关上房门,他背倚着门板,仍在颤抖,头脑间一团空白,全然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他怎会鬼迷心窍,对放欢做出这种事!
自责、羞愧、悔恨,像是布满毒刺的荆棘,紧锁住他的咽喉,几乎令他难以呼吸,他无措的揪扯着自己散乱的头发,这才发现绾髻的乌玉簪子掉了。
是刚才奔跑时落在草丛里?还是,昨晚就已经遗落在放欢的床上了?……关山雨想到后一个可能时,心跳险些停顿,根本没勇气出去寻找,唯有掩住了脸。
那天,他半步都没有踏出房门。醉秋来找他学剑,也被他说咳嗽复发,拒之门外。整整一天,他提心吊胆,只怕听到何放欢来敲门质问,
然而直至黄昏,他害怕的情形都没有发生。
何放欢知道第二日才走出自己的厢房,有些步履不稳地来向他请安。「师父,我听莫师弟说,您咳嗽又犯了,要不要弟子去请崔大夫来?」
「不用,老毛病了,看了也没用。」他不敢正视何放欢苍白的面孔,勉强笑道:「我休息两天就好,你和醉秋练剑去吧。」
何放欢却似没听懂他的逐客令,仍站在门口定定的望着他。
被那种眼神注视着,关山雨如针芒扎身,连笑容也为之僵硬,幸好何放欢并没有继续看下去,应了声是,垂下眼慢慢转身离去。等他走远,关山雨发现自己已汗透重衣。
放欢他,是不是已经发现了?……之后的岁月里,这个疑问便似挥不去的鬼魂,一直缠绕着关山雨。
他本来就与这个大弟子不太亲近,自此更是一心想避开何放欢,除了授剑时寥寥数语,他几乎不和何放欢多话,甚至怕与之打照面。
面对他形之于外的疏远,何放欢的目光也一天比一天暗淡,日渐沉默寡言。只有看到关山雨和醉秋轻松谈笑是,他的眼神才会变得炽热起来。那是想将某人焚毁的嫉妒恨。
可关山雨看不到。他的视线始终系在他最疼爱的醉秋身上,欣慰地看着醉秋终于长大成人,却万万没想到,一株千年血灵芝,将他二十年来的心血和期望打得粉碎。
醉秋,为何要为了他断送自己的大好前程?
亲手挑断醉秋手筋的那一刻,他心如刀绞。
以为自己费尽口舌,终能说服门主让醉秋重归小筑,从此安稳度日,却反而将醉秋置入了危机的漩涡的中心。他自诩最关心醉秋,结果竟然直等醉秋黯然辞别后,他从前来寻仇的师兄口中才得知,醉秋临行前,已被同门斩断了四指。
难怪醉秋辞行时,死活不肯让他开门见最后一面,怕他知晓会伤心么?
「……傻孩子……」他拖着沉重的双腿回到房内,取下长剑,摸着那道血痕,泪无声而下。他终究没能好好的保护醉秋。
醉秋,也一定对他这个师父彻底失望,所以才执意离开他。
那个当年摇晃着走向他,笑着伸手要他抱的孩子,已经不再需要他了,他不知道这世间究竟还有什么,值得让他继续活下去。
冰冷的剑尖缓缓刺入胸膛,心房,却如火燎般炙痛。晚楼当年被一剑穿心时,一定比他现在更痛百倍。他闭目,用力按下剑身。
「师父!」房门被大力踹开,何放欢的狂喊充斥了关山雨整个听觉世界。
眼前一片溅开的血红中,何放欢瘦削的脸容似乎都扭曲了,嘴在不停的开合着,可是关山雨已经听不见他到底在说些什么,只依稀望见何
放欢握着他那晚遗落的那个乌玉发簪。
果然,放欢早就知道是他了……可为什么一直不说?那天还要冒死为他挡住旬兰的剑?放欢,为什么也这么傻?
视线变得越来越模糊,多年前那男孩的脸却清晰万分。是放欢,正举高手,将一碗热乎乎的鸡汤捧到他面前。「师父你不要难过,喝了鸡汤,病就好了。」
「放欢,放欢……」他想跟当初一样,摸摸何放欢的头顶,安慰放欢,指尖刚抚摸到放欢的脸,就再也没有力气,软软地垂落。
意识混沌飞离之际,一只温暖的手掌牵住他的手。那人多情的眼凝望着他,温柔微笑:「关兄弟,我终于等到你了……」
真好,他终于又可以和晚楼把臂言欢,共醉江湖……他也慢慢笑了,梦呓般地轻唤:「晚楼……」
这一天,他也已等了太久。
——番外《风雨晚楼》完
This entry was posted on 2012/01/19 at 上午12:50:00. You can follow any responses to this entry through the RSS 2.0. You can leave a respons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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