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胤禛
孤身立在四人合抱的桦树下,恍惚听着背后远远传来的嬉笑追逐之声,抬起头来看着枚红色的云彩染了半片天,顺着宫殿吊脚缓缓滑落,仍然有些恍惚,自己重新回到这个世界这么久了……
半晌,失神的一笑,收起这些无谓的喟叹,满足的回头看看连声唤着阿玛的几个豆丁,弯腰捡起几枚不知哪里落下的榛子,藏在手心,悠然转身去了。
他仍记得,上一世的惊涛骇浪,几十年间,父子相疑、手足相残尽数上演,四十年的太子两遭废立,受尽荣宠的祥弟一朝为皇父厌弃。生而不甘暴戾非常的遭了圈禁,大张旗鼓有问鼎之心的饱受折辱,豪爽利落有将心无帅才的空欢喜一场,自己这不争是争的却终于在忍耐中挺到了最后一刻。
身登大宝,半生凌云志终得一开,看了多年想了多年在胸中沃成珠玉的政策手段雷厉风行,一扫熙朝末年繁荣下的虚靡。只可惜了祥弟,被皇父生生压下的志气,被志气生生损耗的身体,本在壮年却已若不成形的"伏虎少年",终于被他生生拖累垮了……
十三一走,真是彻彻底底的高处不胜寒了。
倒也不妨……十三年来,昼夜不曾停息的朱笔毕竟要停下了,他也曾向往金戈铁马拓土开疆,他也曾欣羡江南水乡吴侬软语,可终究被这位置束缚着,被自己束缚着,半点逃离不开,被阿玛誉为铁画银钩的字落下了最后一笔,墨迹长长地拖着,心中却没有什么放不下的,毕竟储位已定,一切妨碍弘历登基的人事都已扫除,即便是……他的亲生儿子。虽然并非完美的继承人,可嫡子早去,这几个剩下的之间,也就是他了……聊胜于无……或许这也是阿玛当年心事呢。
就这样飘飘荡荡地离了老朽的身体,淡漠地看着自己的丧葬,入殓、举哀、国丧、改元,乾隆朝的富庶繁华,和弘历改不了的好大喜功,看着也气,可又能怎么样呢,毕竟,自己是另一个世界的人了,看着朝廷一天天败落下去,死气沉沉不算,竟被西洋鬼子轰开了国门。游魂扎刹着手,在高处俯瞰国土沦丧、子民流离,确实急怒攻心,可时间久了,看的多了,气也就慢慢淡了,虽也不甘,却不是自己能管的事了,况且,百代兴亡本是千古常事,盛世本就注定了没落,只是败落的方式各有不同罢了。
看了几百年,终究放下了,累了,闭上眼,放任自己在空中飘飘荡荡,似散似聚。徜徉于苍穹之下,却温暖如斯,仿佛在母亲腹中一般……
"哇——"
被人狠狠一拍,雍正条件反射的叫了出来,不过干嚎了两声之后就停下了,眼珠子咕噜噜转着打量四周,倒把接生宫妇吓得不轻。
看来是投胎了,可怎么没有孟婆汤,这地方倒是看着眼顺。
襁褓轻动,雍正直愣愣地盯着面前这个龙行虎步而来的青年男子,怔怔的张着小嘴,阿玛……
"恭喜皇上,贺喜皇上,母子平安。"周围一片起起落落的跪拜颂贺之声。
"好,赏!"
大笑着打赏后小心翼翼地接过小小的襁褓,这才有功夫打量这个新添的儿子。一低头,正对上一双黑亮却深邃的眼睛,小小的人儿不哭也不闹,就这样盯着他瞅,微微一愣,又不由失笑。看看并不像前头几个刚生下时皱巴巴的小脸让人不忍卒睹,反而白白嫩嫩长的端正,心里更是喜欢的紧,不由伸手在小人儿饱满的天庭上打了个蹦,看周围都是大惊失色,才发觉自己居然也犯了孩子气。
"皇上……"
康熙摆摆手,没让她们抱走孩子,看他额头被自己敲红了也没哭,不由有些担心,但看那双眼睛也知道不是个傻的,便放下了心思,就这样低着头跟儿子眼瞪眼,伸手戳戳小脸蛋,笑着逗弄"小东西居然敢瞪着阿玛,胆子不小嘛……好好好,咱们不是小东西,咱们是四阿哥,四阿哥叫声阿玛听听……"
……
后面的事,雍正便根本没有听进去,他确实被这个人这句话震到了,汗阿玛,四阿哥……自己重生了……
投胎转世朕可以接受,一段新的人生的确让人憧憬,可为何老天非要作弄于朕,看了那么多年分分合合终于放下一切准备重新开始时,却让自己回到了旧皮囊,一想到前生几十年明争暗斗,再抬眼看看这些闭着眼都能画出来的吊脚楼台,雍正便有些颓丧,只觉地府判官偷懒、白领了俸禄,若在自己手下,定当罚了不可,如此熟悉的日子再过一遍又有个什么意思,真真无趣得紧。
母子
2
迷迷糊糊睡了过去,梦里还在不甘,可一睁眼,心神剧动,却已是两行细泪顺着眼角滑了下来,……额娘。
"皇上快看,阿哥醒了!"佟贵妃看着那双小小的眼睛不禁心中一喜,却又是一悲,有些迟疑地慢慢缩回了玉手,"怎么哭了……是不是不喜欢臣妾……"
怎么可能。康熙正要安抚,却看见自家儿子已经很有觉悟地一把紧紧抓住母妃指头,哇的一声大哭了出来。
"小阿哥乖,小阿哥乖,不哭不哭啊,怎么了这是,饿了还是病了?"佟贵妃手上一软,心里一热,听他哭焦急地趁手将孩子软软的身子抱了起来,听着小阿哥哭的伤心,小脸涨的通红,小胸脯起起伏伏的喘着粗气,更觉心疼,搂着怀里的孩子,小小的气息一吸一合的喷在自己胸膛上,心都要暖的化了。
康熙一旁看着,只觉得这素来寒凉的皇宫之中,一下子烧了起来。这母子二人,都是脸上红扑扑的,紧紧贴在一起,竟真的是血脉相连的母子了。
着人查看了,并无病痛,佟佳氏只得抱在身前哄着,才慢慢安静下来。小阿哥却一反刚生时镇静自若的天人神态,只是紧紧抓住母妃,半点撕掳不开,惹得康熙眼热。
这小子绝对是故意的。
这却是真真的冤枉了。雍正前生五十八年,最心疼的莫过于十三,而最遗憾的却是养育自己十多年的母后佟氏不得永年,看不到儿子成人封王、登顶驭极。当年母妃早逝,胤禛悲恸至极,直入癫狂,总算被康熙骂醒,却再不复往日神态,对人对事永远不见喜怒了,往后与生母情分也一直淡淡,只记得佟妃一言一行,确是念了母妃一辈子。
昨日重生只顾着胡思乱想,今天居然能跨越阴阳再次见到母亲,却是一下子难以自已了。几十年失恃的思念之情,十几年主宰天下的孤独寒凉,几百年冷眼看世事沧桑的忧患无奈虽说看开,终究卡在心里,吐不出道不明,只觉得委屈疲惫,在心底沉沉的酿成一潭苦酒,没个去处。如今看到母亲,又惊又急又悲又喜,各种心思全然涌上心头,堤坝崩塌,再也把持不住,索性如婴儿般放声大哭起来。
佟贵妃温柔的看着怀中婴孩儿,将脸贴上小阿哥小脸,看他又咯咯笑了起来,真是直搅得心里一阵软和。原来皇上要自己抱养四阿哥还有些顾虑,不想看着这孩子竟像冥冥之中就是注定的母子一般,再也放不了手了。
"这小子,真是好不客气的。"康熙靠在软踏上,有一下没一下的戳着儿子的脸蛋,他膝下加上这个共有四个阿哥,老大老三都照规矩养在宫外,老二落地就是太子,便比照着储君的样子教养,虽疼到了极处,却也严有余而亲不足了,眼下又有了这个,模子倒好,又很有些机灵劲儿,难免多欢喜几分。
"皇上~"佟贵妃看小阿哥眉头微微蹙着,盯着他汗阿玛看,好笑的拨开康熙的手,"小阿哥有名儿了吗?"
康熙看着儿子嘴角带起笑来,又乐了,瞅瞅壮实的小胳膊小腿,开口道: "早就起好了,胤禛。"
"怎么这次又捡着'胤'字来了,"佟氏笑着瞥了一眼这位天下之主,倒也不多说什么,只默念着"胤禛,胤禛",眉眼弯弯地低头对小阿哥念叨:"禛儿,你阿玛要让你以真受福呢,啊?"
"无妨,看着这个天庭饱满,倒是个福相,若是能养住,以后就顺着胤字辈叫吧……"
胤禛此刻哪里管的上名字的事儿,只是心心念念感激上天让他母子团圆,全不记得昨日还恨恨地要削了地府判官呢。那一双眼睛只是黏在母妃身上,发愿今生宁不要尊位,也定要让母亲延寿,得享尊荣。
"你看,他又盯着你。"康熙稀奇地看着胤禛眼中复杂而纯粹的神态,满是孺慕之情,并没什么怀疑,只自豪地念着"果然是朕的儿子",胳膊肘撑在塌上,满心欢喜地细细打量儿子:"长的不错,朕最爱这双眼睛。"
"扑哧~"佟贵妃听皇帝说得认真,倒是真被逗笑了,"您真没发现禛儿跟您长的就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尤其是这双眼睛,简直一模一样,又深又亮。还最爱,也不嫌臊得慌……"
康熙一愣,当真俯身去看,胤禛小小的眼睛果然如一片海,深不可测,正映出自己的容貌,眉眼额角也分明浮现出自己的样子来。父子相类本就是为人父者最大的自豪了,圣君亦不可免,康熙小心地将儿子高高举起,爽朗地大笑起来,回音激荡在暖阁的每一个边边角角,久久不散。
太子
3
胤禛正吃饱喝足地拍着圆滚滚的肚子发呆,就听见一阵喧哗。情愿不情愿地眯着眼睛去看,果然打头就是五岁的小太子端端正正迈着方步进来,虽硬踏着规矩,却分明能看出着急来,脚步也快飞起来了,吓得身后嬷嬷一阵心惊肉跳。
"太子爷您可小心着点,万一磕着碰着,可叫奴才们怎么活啊——"
已经很有些储君模样的太子哪里顾得上理她们聒噪,直愣愣裹挟着一身寒气朝殿内扑去,还像模像样地朝照看小阿哥的嬷嬷打问:"弟弟呢?今儿吃的好吗?睡了吗?"
但到底是孩子,及看见床上的小人儿,便也忘了自己的问话,连连嚷着"弟弟弟弟"的飞了过去。倒是胤禛被他身上的寒气刹着,皱着浅浅的眉毛缩了缩,但看他一脸天真,心里微微一愣,心里如同打翻五味瓶,一时难以辨清。
"弟弟,弟弟,你今天过的怎么样?"倒是真真的父子俩,小太子见了四阿哥白嫩嫩的小脸,竟跟他阿玛一样伸手就要去戳,看胤禛一缩,才发现自己手上冰凉透了,又连忙放在嘴边哈着,待暖热了才去动他,"我跟你说,今天阿玛教我认字了,我记得好多个,阿玛赏了我桂花糕呢……哥哥教你好不好,嗯,不行,你还太小,待你大些,跟我一样大了,咱俩就能一起玩儿了……"
太子自顾自的一边戳弟弟一边念叨,只等着弟弟长大陪他,根本不想弟弟长他也长的事儿,念叨半天,才想起来这趟来最大的目的,连忙把一路藏在背后的左手献宝似的伸出来,想起刚刚入口即化的甜腻,和亮晶晶的糖沫,眼神里分明还有些舍不得,却还是坚定地张开手给弟弟看,奶声奶声的:"阿玛给了两块,我只吃了一块儿,这个可是特意给你留的,来,给你桂花糕,……怎么碎了,哇……"
看他突然哭了起来,胤禛哪里还顾得上想上辈子那些有的没得,只是实在有些郁闷,没招没惹的,怎么就自己哭了,但看着这么一张如玉般干净的小脸哭的梨花带雨……好吧,这个词的确不太恭敬……还是有些莫名的心疼。胤禛一边满心不甘地想着是不是福慧去了太久,自己又父性大发了,一边还是笑着伸出小小的手想去摸摸他的头,却没算到自己如今大小,最终变成朝太子戳了戳罢了。
可小孩子到底是小孩子,被小手这么一戳,又看见弟弟笑了,太子哪还顾得上为什么哭,便用还沾满桂花糕渣滓的手去捏胤禛,兄弟俩就这么四目相对一大一小咯咯地乐呵。
"主子,您看着这哥俩,可不是一般浑的,"今儿康熙驾临,正与佟贵妃闲话,就听见这边哭声震天,连忙出来看,又是莫名其妙的笑声。倒是一打眼就瞅见握在一起的两只小手上还满满的糖渣向下掉,不由扑哧一乐,跟他们阿玛打趣,又拉着脸训了周围一圈,"你们这么多人怎么伺候的,快拿热毛巾来。"
康熙倒是没说话,只看着这对儿小小的兄友弟恭心里热和,踱着步子走到窗前,看太子收了颜色,规规矩矩朝自己行了礼,佯怒道:"跟这儿胡闹什么呢?胤禛才多大,桂花糕是敢给他乱吃的?!"
太子看他并不追求私藏了糕点的"罪名",便放下心来,只低着头听训,倒是咬着唇偷偷瞥着胤禛直乐。
康熙哪里看不出来,心里摇了摇头,倒也只是笑。拿手揉了揉儿子的头,另一只手也去捏捏小儿子的嫩手,满足的眉开眼笑,就此揭过了。
倒是佟贵妃亲自拿了毛巾,给太子和四阿哥擦了手脸,又嗔笑着拉过康熙的大手,细细的擦了,那种少妇娇媚之态,倒是惹得康熙一阵心乱。
贵妃却并没有理帝王之心,只是看着小太子乖巧的站在地下,想起已故的仁孝皇后,心里难免泛上些怜爱,抽出帕子替他擦了额上细细一层薄汗,虚点了点他的额头,"保成,以后想看弟弟,叫嬷嬷待你过来就好,别这么着急,这大冷天的,出了汗再冻着可不好。"
太子骤然听的叫他乳名,抬眼看见佟贵妃温柔的颜色,就像母亲一样,禁不住心里一酸,只觉得似乎满腹的委屈要往出倒,想倚着母妃大哭一场,但心里又隐隐知道,不能这么做,小脑袋并不真的清楚究竟怎么回事,只是眼圈一红,胡乱点头应了。
一旁被胤禛被嬷嬷抱在怀里,倒是看得清楚,一时也是万千想法无从道起。
看着虚岁也不过五岁的太子二哥,上辈子的种种忽然全部涌上心头。老三养在宫外,所以小时候很长一段时间自己是二哥唯一的弟弟,因养在佟母妃这里,兄弟俩便又格外亲近些,一直同进同出的,哥哥弟弟亲亲热热,兄弟俩的情分也不比跟十三差了。可后来怎么就一步步走成这样了?想起登基后带着胤祯去看废太子,那个战战兢兢的老人,怯懦的不敢受礼,早年顾盼飞扬的眼神黯淡了,卓然独立的傲气消弭了,那哪里还是他的太子二哥,分明只是一具老朽的躯壳,看恭恭敬敬地将他手抄的佛经献给自己,那场景,当真是尴尬至极,酸楚至极,无奈至极。
虽说二哥后来越来越偏离阿玛的期望,可兄弟们都清楚,或许那并不是他的错。一出生便是整个江山坠在头顶,每日如履薄冰,上有圣明皇父的切磋琢磨,中有最大的外亲索额图擎天柱倒,下面更是众兄弟谁也不比谁差的虎视眈眈,日日提心吊胆地等了四十年,可就是不见它掉下来,任谁都得被逼疯了,逼傻了……二哥也不过是个可怜人。
再看见汗阿玛朝着自己笑,笑的纯粹的不含半点深意,正是英姿勃发的年纪啊,胤禛更是酸楚的难过起来。阿玛一世英名,到晚年却被儿子们的心折磨的日日难安。想起阿玛最后几年苍老衰败的模样,再想起穹庐里他殷殷拉着自己的手将山河托付的模样,当年的胤禛顾不上想,这一世的胤禛才哀悯不能自已起来,做过皇帝,才知道那个位置的苦,才知道那个天下的重。亿兆生民托诸一身,背后无人可以依靠,眼前无人可以支持,只剩下一个人孤零零站在天地之间,淌着荆棘,一路走下去,错了是千夫所指、遗臭万年,对了,对了也未必就能流芳百世,指不定反倒要被戳着脊梁骨咒骂。自己如此,阿玛又何尝不是如此?子孙众多却无人可以放心承欢膝下,日日跟儿子们谋算设计,注定不能如寻常父祖一般享受天伦之乐,龙驭归天最后一刻还要心心念念惦记着千秋传承,如何不累?
康熙笑吟吟的看着儿子,却觉得那一双黑沉沉的眼睛里竟是复杂,这双似悲似喜的眸子里似乎有满腔孺慕,又似乎有说不清的悲悯同情,竟让他那一刹那觉得这个小儿子竟像能理解自己的所有苦闷辛酸一般……
果然是这两天太累了,康熙心里自嘲的笑了笑,再看胤禛分明是单纯一个小孩子,哪里有那么复杂神色,只怪自己眼花。还是笑着哄逗儿子:
"禛儿想帮阿玛,便要快快长大……"
胤禛此刻,才想着这皇室之中,竟是人人可恨,又人人可怜了,他素来信佛,前世以佛心看黎民苍生,今世才以佛眼看自己血脉亲人,转世几个月,到今日,才真正想开了,放下了。可怜生在帝王家,可既已至此,便是缘分,又何必强求。
看开了,便觉以往纠缠自己的念头竟都是无谓。自己不敢说到时候真能放下那个位子,却也没了那么大的念想。这一世二哥若能扶,自己与十三做个贤王,也算全了阿玛心愿,若终究像上辈子那样日渐毁了,便且行且看吧,失之我命,得之我幸而已。
便好好做自己的四阿哥吧,只当前世,是一场梦罢了。
称呼
4
自此以后,胤禛索性彻底放下心结,浑做这个小儿罢了。只是对母妃眷恋之深,也引动佟贵妃一腔母爱,竟破了晨昏的定例,当真亲自抚育在身边了。康熙也颇喜小儿娇憨,常常带了太子来看,倒也是一场天伦,其乐融融。
"胤禛给额娘请安。"
佟氏瞧着四儿小小个人儿干脆利落的行下礼去,清楚的问安,真有皇子阿哥的架势,更是满心欢喜,可刚叫了起,便见胤禛撞进了自己怀里,哪里还有半分适才的规矩,不由失笑,但更是乐得一把将粉雕玉琢的小小子拢进了怀里,身子温温软软的,直贴人心呢。
"都三岁多了,还这般莽莽撞撞,磕了碰了可怎么办?"
"扑哧~娘娘,阿哥才三岁,还小着呢……"佟贵妃身边的大宫女宁儿笑着把热□递给胤禛。
"话说三岁看老,你看你这样,将来是个干什么的?"佟贵妃故意拉下的脸也绷不住了,喜笑颜开的点着胤禛的额头打趣。
儿子将来是个做皇帝的……胤禛瞥着嘴在心里嘀咕,手脚不停,扯着母妃的胳膊摇晃,已经纯然是个小孩子了,"额娘……"
"娘娘这话倒是不错,咱们四阿哥屋里看着淘气,可在外面,真端的起来呢,"宁儿咬着下唇看着她母子俩笑,"您可不知道,阿哥平素还好,真个生了气,底下的奴才哪个不怕他的,他若板起脸了,就连奴婢,都一身冷汗的。"
"是吗……"佟氏惊奇地转头看小家伙,却是想起来小时候进宫陪玄烨哥哥时候,倒是跟宁儿说的一模一样,真真是父子俩。
"这是哪来的荷包?早上还没有呢,现在倒挂在腰上了。"佟贵妃将胤禛揽在怀里,一眼就看见腰上东西换了,知道他素来讨喜,这个不知道又是你哪位赏下的。
"哥哥要跟我换的。"胤禛眼咕噜一转,笑眯眯地跟母妃回话。
"还'要'?小鬼怕是你硬抢去的吧?"
"这次真不是……"胤禛悄悄抬眼看了看母妃脸色,赶忙实话实说,"不过也是看着我喜欢这花色的紧,便跟我换了。"
"禛儿,"佟氏哪里不知道这儿子的脾性,想了想,却还是端着面孔细细叮嘱了一遍,"额娘知道你哥俩感情好,但现在你俩都慢慢大了,你定要牢牢记住,太子不是平常哥哥,将来他是君,你是臣,别胡乱要太子的东西,还有,要称太子……"
听母妃叮嘱,胤禛心里一颤,额娘确实细心谨慎,这么早已为他想到这些。不过想起后事,却难免有些心酸,抬头望着母妃,抿了抿嘴,带着些撒娇的语气,但也算第一次一板一眼地跟她说话:"谢谢母妃,儿子晓得。只是儿子看哥哥们现在读书辛苦,想着将来大了也必定不能像现在这样玩耍,以后太子哥哥听不到人叫他二哥岂不是很寂寞,倒是趁现在能让他多听几次也好。"
佟贵妃诧异地盯着胤禛看,胤禛也不低头,只是咬着唇看她。他前世便是最求坦诚之人,每每与臣子掏心掏肺,现在也不愿在至亲面前多加掩藏。
"母妃向来知道你聪明,想不到你竟能想到这些……这么小个人儿,哪来这么多想头……"佟贵妃听他说话,心情复杂,一时想着民间这么大点儿的娃子怕还万事不想的玩泥巴呢,生在皇家便生生被逼成了小大人,一时又怕惠极必伤,自己吓得自己心惊肉跳。
"额娘……儿子本来就聪明……"胤禛看她脸色不对,又连连撒娇打诨扯开心思。
"小子好厚脸皮!"
"阿玛!"
康熙大步走了进来,免了礼一掀衣襟在炕上坐下,胤禛顺便蹭了过去。上一世兄弟们总是牢牢记着皇父皇父,先皇后父,自小不敢轻忽,如今才觉着不管谁先谁后,总是父子,能作小儿态引他开怀总是好的,心里一松,行动上便难免更随意放松些,反倒补上了前世不敢表露的濡慕之情。
康熙顺手将儿子揽在怀里,定定地看了一会儿,才随意与贵妃话些家常。
其实他早就来了,只不过听里面贵妃训子便没有通报,听爱妃如是说也觉合乎规矩,但心里总是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怅惘,直到禛儿说出那番话才震惊之余酸楚起来。自八岁起……便没有人叫过三哥了吧……又想着胤禛总不好好叫皇父和汗阿玛,每每一口一个阿玛的,再说也不改,只当他人小口拙,如今看,只怕也是这点儿孩子气的心思。
"禛儿极聪明,却是福相,有大智慧的,你不要担心,"他表兄妹一起长大,一眼就看出佟氏所忧,笑着在儿子额头打了个蹦儿,弹得他龇牙咧嘴的,说着把腕上的佛珠退下来,递给胤禛,正待他接又收了回来,扯了他腕子,亲自一层一层将细细的珠子绕了上去。
胤禛盯着腕上散发着幽香的珠串,一时心砰砰直跳起来。他自然认得,当年就是因为看着阿玛将这串佛珠赏了太子才开始潜心修佛的,如今这是……
"皇上这……"
佟贵妃也一眼认出这是何物,连忙伸手去拦,却被康熙阻了,"胤禛是个好孩子,皇考定然也是喜欢的。"
"谢阿玛赏,谢额娘,也谢汗玛法。"胤禛这次最最认真的行了礼,倒引得两人失笑。
"谢阿玛还好,另两位你倒是为什么谢啊?"
"儿子自然是谢阿玛赏赐,谢额娘教养,谢汗玛法喜欢。"
"人小鬼大!"
八弟
5
"对了,差点忘了正事。本也是要请主子来的。"说着佟佳氏亲奉了一盏茶,似笑非笑地瞅了康熙一眼。
"怎么,有事?谁冲撞了你不成?"康熙不解,倒是看出这表妹眼底的不乐。
"哪里……看来太医院怕还没来的及打扰您,妾身这里倒是先恭喜皇上,贺喜皇上了。"佟贵妃看他还是不解,忍着心里的怨气,撑出掌家大妇的体面,"您今儿添了个小阿哥。"
"是吗?!是哪一宫的?"康熙又惊又喜,拢着儿子的手都紧了紧,虽说膝下已有众多儿女,但多子多福总是好的。
"……辛者库,卫氏。"
佟贵妃说完就那样静静看着他,若是别宫妃嫔,她自然不至于吃醋,可这又不是戏说,诺大的皇宫中陛下临幸了一个辛者库贱妇,这这这,太过荒唐,还要不要皇家体面。
"……卫氏?是她?!"康熙脸色一变,"不是赐药了吗?!"
"到底是记着……您还真是演了一出游龙戏凤……"
康熙紧紧皱着眉头,也不好看她,心里尴尬无趣的紧。他从来最终规矩名分,天家体面大过天去,这卫氏不过是碰到了一时冲动,事后也派人赐了避孕的药物,不想竟还是弄出这等事来,这种荒唐如何处置,若是不认总是自己骨肉,可若是就这么认下却是好不甘心,况且以后让他如何自处,后宫妃嫔还有皇祖母那又不知道有多少话等着他,这后宫里子凭母贵的,以后众位皇子们又如何相处,都是麻烦事。
想着这些有的没得,满心烦闷,拿手蘸了凉茶在眉心揉着。
旁边顺便听听的胤禛这才意识到跟自己斗了半辈子的老八出生了,一时倒也难有什么想头,只是看皇阿玛脸色也不太好看,很有些恼羞成怒,想起后世阿玛一怒之下给胤禩下的考语"辛者库贱妇所生""柔奸性成,妄蓄大志",怕是自这儿就有了伏笔。
说来那时胤禩只怕心里也是委屈冤枉,不过那种情景下,兄弟间你死我活,哪还有什么同情之心。祥儿多年被阿玛厌弃,只怕他们心里也是幸灾乐祸的。他胤禛又不是圣人,想起他这个八弟那些手段,现在心气还不平,没那么多菩萨心肠疼这个怜那个的。只不过……雍正四年自己最后去见的那个人也太过凄惨了些……
收回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实在不想他俩跟这儿对坐太过尴尬,胤禛连忙扯了皇阿玛袖子笑问,"阿玛,小弟弟叫什么?"
"还没起,回头让他们拟一个。"康熙顺着岔开话题,叮嘱佟贵妃。
佟佳氏自然知道适可而止,也不再给皇帝脸子看,将怒气暗暗忍了,仍是贤良大度的模样,"妾身省得,已经派下去了。"
"可是仍是胤字辈儿?"
"自然。"康熙看着儿子娇憨可爱的样子,阴云渐散,因胤禛倒是难得的一落地就健康聪慧的,紧跟着的老五也站住了,一众皇子几番更变的行字才定了下来,连前头起了名的保清保成和还没名儿的三阿哥都按着胤字重新定了胤褆、胤礽、胤祉的名号。
"额娘,儿子能不能去看看八弟?"胤禛不知怎的随口说出这么一句,把自己都吓了一跳。
"咦?你倒聪明,还知道序齿第八?"佟贵妃瞪他一眼,驳了回去,"那是什么地方,是你们皇子阿哥能去的?待过些日子安顿好了你若还能记得今儿这话,想去再说。"
康熙闻声嗤笑,这小子的性子还当真如此。转念又想起这烦心事,摆摆手不愿再理会,"你看着安顿一下,怎么着好知会我一声就成。"
"知道了,您放心。"佟贵妃一笑,"我想着慧姐姐性子爽落,把孩子交由她抚养应该不差,再相顾着给卫氏抬了旗,好歹有个名分不是。"
"成,按你说的办,只是你得好好整治后宫才是。莫让这些人将体统败坏了去。"
这话说出来,康熙哪里还有不准的,连连点了头,倒是知道自己这次事儿做的荒唐,隐晦的叮嘱她敲打敲打这个,这种儿子再来一个他可受不起了。
背书
6
四阿哥最近很郁闷。
四阿哥最近很焦躁。
其实也怪不上他,任哪个饱读诗书著作等身还是佛法典籍的人在听人念了三百遍《三字经》后都会是这个反应的。
"来,我们现在来玩上书房的游戏,我是哥哥,所以我演先生,你就演小学生吧……"
胤禛无语都瞅了他二哥一眼,默默转个身去,捏了一小块黄豆酥填进嘴里。
"我们今天继续读三字经,来,四弟跟我念,人之初,性本善……"
四阿哥,自顾自的抬头看着吊顶纹饰,仿佛细致钻研,伸手去拿第二块。
"弟弟你最近怎么怪怪的,是不是身子不舒服?"
听着自家兄长还带着童音的关心,胤禛心中内牛满面,这几年他虽当惯了孩子,可心里到底难免有些郁郁,再让他日日听这些东西,而且不仅太子,连带着额娘嬷嬷都好在他跟前念叨几句黄香温席孔融让梨的,任谁都得焦躁。
他一直以最可敬的耐心保持着沉默,可是后世一句话说得好,不再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死亡,这次,当还鼓着包子脸的小太子终于注意到弟弟的异状时,他,选择了爆发。
"说啊,怎么了,真的病了吗?"太子看他还愣愣的模样,也不答话,是真的急了。
"……哥……"胤禛哀哀地唤了一声,慢慢将视线挪到他脸上,看的胤礽一下子压力倍增,等了半天,终于见他皱着脸"恶狠狠"嚎出一句:"能不能不要再念《三字经》了——"
(话说我明明是在写正剧来着……)
"为什么?"胤禛连绵的悲号被突然切断。
"还有为什么啊?你每天在我耳边念,我都会背了……"继续去拿。
"别吃了,吃坏了肚子小心皇额娘说你。"胤礽看不下去了,立刻忘了读书。
"就好比这吃吧,虽说我爱吃黄豆酥,可吃的多了也容易腻,"胤禛继续定定瞅着哥哥,一肚子委屈酝酿着,还得耐心劝,听他这么说,立刻从善如流转向艾窝窝,"还是得换个口味来。"
"……"
胤礽还小,一时被他绕了进去,总觉得哪里不对,但又说不上来,也不知道是该不该交他《三字经》,可还是有人抓住了要点。
"胤禛说已经背会了,可是当真?"康熙突然出声,倒是吓了两小一跳。
"回阿玛,儿子从不说谎。"见过礼,四阿哥昂首挺胸一带考察,康熙听着,倒是横瞅了他一眼,瞥着那碟不知从哪混来的点心,心中哂笑,你不说谎才有鬼了的,这句话本身就是谎。也不多说,掩了心里的惊异,故意板着脸考校他:"背来听听。若是不会,朕要治你欺君之罪,若是当真背得好,有重赏。"
胤禛这两世,哪里是羞怯瑟缩的人,心里倒对那份赏有了点好奇,站直了张口就来:"人之初,性本善,习相近,性相远……人遗子,金满籯,我教子,惟一经。勤有功,戏无益,戒之哉,宜勉力。"
"好好好!"这下康熙是真真惊喜了,抚掌大赞。他适才听着,也是半信半疑,毕竟只是个四岁孩子,如今见老四这小鬼当真一字不错,这为父的欣喜得意就上来了,连忙把孩子拉到身前细细打量,满心欢喜。"禛儿怎么会背的啊?"
"……我哥每天下学都来跟我絮叨,额娘也是,儿子听多了就会了。"他刚不是听见说了嘛,胤禛听这问题,忍着没翻白眼瞅他阿玛。
康熙听他一声声"我哥我哥"叫的清脆,再看看眼前立着精精致致两个小人,手牵着手,一样的眉眼,一样的贵气,觉得心都要化了,一身疲惫更是一扫而空。
"阿玛!"胤禛背完也不禁有些自得,可立刻又有些抽搐,想这有什么好高兴的,自己怎么还真跟个孩子似的得瑟上了。不过倒是对那份儿赏有些好奇,看他正当年的父亲只顾着高兴,便喊了一声,挑眉对视,也不怕犯了规矩。
父子到底是父子,康熙立刻明白这小儿子心中所想,心中高兴,扬着声打赏:"就给你份儿大的。刚才不是说遗金满籯不如一经吗,阿玛就准你提前入书房读书!"
"啊?!"
"太好了!"
康熙说完,也不看一喜一惊的二小,施施然去了,留的胤礽在那欢天喜地,胤禛愁眉惨淡,气压骤降,看着还捏在手上的驴打滚,仿佛已经预见到了未来的悲惨生活。
胤礽看他心思不定,便提前放了他,自己一路高高兴兴地走了,他最爱见这个弟弟,第一次做哥哥的人总难免如此,有什么好的都巴不得给了弟弟,一天恨不得粘在身边盯着他,如今弟弟被阿玛"扔"到书房来日日与自己作伴,可不正和了他心意,眼下连眉毛都带着欢喜呢。
剩下胤禛一个也顾不上礼仪,盘腿就坐在地上,撑着脑袋自怨自艾。怎么就想起来去讨赏了呢?
虽说他往日无聊时也偶尔盼着进学好有事做,可人总是这样,得不着想,得着了又愁,更何况是上书房这些个辛苦日子,不到天明即起,背书百二十遍,戒尺罚跪伺候,兄弟攀比争先,想这帮皇子阿哥的性子多半是在书房里打熬出来的,如今要他再去学那些子曰诗云,还真有些遭罪的意思了。眼下入了学,夹在大哥二哥之间,可让他有些不耐烦,更何况他还很是怀念当年的顾八代老师,也不知道这一提前,还是不是他亲带着自己,这么想着,便更加郁郁了。
好武
7
殿里康熙高居座上,顾八代恭恭敬敬跪在下手,将提前进学的皇四子的窗课本子呈了上去,康熙叫了起,一边想着老四那副跳脱的小模样,一边漫不经心地一页页翻起来,脸上却逐渐认真起来,现出几分惊喜颜色,不过也很快敛去了,"就初学而言,字还尚可。"
"奴才以为,并非尚可,四阿哥于此极有天赋,字虽还欠几分力道,结构风骨却俱在了的,可不知为何,阿哥自己倒像是很不满意。"顾八代并非胆大,而是当真爱才心切,竟将皇上的话直接顶了回去。
"哦?怎么说?"康熙看着手中稚嫩字迹,心中深以为然,也被他说的好奇起来。
"……阿哥每每写完字总是口中念叨着还用手捂着脸,嗯……奴才也不甚清楚,似是有羞惭意。"
康熙听他此言闪过几分暗芒,有了些想法,脸上仍是不动声色,索性揭过这一页去,"那你好生督促就是。胤禛读书如何?"
"回皇上,阿哥读书上……臣实言之,有如神授,举一反三,几乎过目成诵……"
康熙闻言不可抑制的心里一跳,又泛上怒气来,他久居高危惯于疑心的,听如此褒奖之言便难免疑他是替学生撞木钟,给将来求个有的没得,正要发火,却瞥见顾八代脸上还有些游移之色,似有难言,便接着问下去,语气难免硬了些:"还有什么,一并说了!"
天子一怒,哪个承受得了,听座上语气不善,顾八代哪还撑得住,连忙撩袍子跪了,斟酌着词句回话:"四阿哥天赋极高,却似乎……不太上心……"
皇帝明白了,而且很恼火,他自然知道这些臣下十分话说三分的毛病,说不太上心意思就是太不上心了!按着他想,多大的天才都少不了用功二字,天家子弟更当如此,胤禛这般,分明是仗着些微天分敷衍了事,哪能饶过!
"皇上息怒,容奴才一言!"大着胆子抬头看他脸色一沉起身就要走,顾八代就知道不好,心中怨望自己多事,四阿哥要真是这么着挨了发作,以后自己还怎么自处啊,忙忙磕头求的天子住了脚步,"讲,不准给他求情买好。"
"回主子话,阿哥于学问上十分功夫确是只用了一分,可并不是荒唐玩闹,只是好武而已,"顾八代看康熙似乎听了进去,才算放下一颗心来,他也是任过武职文武双全的,到没有文人轻武的通病,"四阿哥极好武,每日完成了奴才的布置,便专注于射箭库布、研读兵书上了,终日不辍。"
"四弟,你消停一会儿可好……"太子疲惫地拖着音跟在他身后,眼看着弟弟立在大日头底下一刻不停的把箭洒出去,汗水像小溪一样汇下来还乐此不疲。
"哥你要不去那边坐会儿,不用陪着我,你前儿中暑才好呢。"胤禛摩挲扳指,放下小号的弓箭,关切地看着脸上还有些苍白的兄长。
"哦,那你稍练一会儿也去歇着吧",胤礽也不虚客气,顺从的去树下坐着,笑吟吟地看弟弟站的像杆标枪一样投出影子来。(作者乱入:貌似听说宫里不准种树?)不知怎的,胤禛虽小,话也平和,可每每有种不容反驳的肯定,只不过,说的人听的人都不曾发现而已。
胤禛并非偏武废文,那些四书五经他虽早烂熟于心,不过有了百年经历这辈子重读仍是有不少收获,可终归用不了多少工夫,索性哪来练练弓马。若说上辈子皇子阿哥们都号称文武双全的,他也是如此,可到底不好武,心思多用在人事上。但是人一旦经历过衰老枯朽、有心无力,便对精力旺盛的年轻力气格外珍视,所以这一世,他便难免好动了些,况且前世种种虽若浮云,到底有些意难平,他不能不承认,于有些事上的遗憾,自己心里还是有些想头的。
收了闲想,近乎麻木的将手中箭射出去,感觉到汗水被炭火般的太阳从全身上下每一个毛孔中蒸出来,却分明能感到一种生机勃发的爽快。再回头瞥一眼在树下悠然歇息的二哥,想起他们这些兄弟似乎都年寿不高,也不知是思虑过甚还是运动不足。想到这又有些恨恨地看着自己的小身板,好想纵马疾驰三千里呦。
康熙站在远处看着小小的胤禛一板一眼毫不走样地练箭,任什么气也消了,只剩下忍俊不禁和为人父的自豪,再看见他射完一轮带着满头汗扎进胤礽怀里,在哥哥锦绣衣衫上乱蹭一气,胤礽也毫不介意的细细给他擦汗,摇头撇嘴瞪眼地走开,却难免想起自己少年时与福全他们玩闹的场景。
"你慢点喝,"胤礽把温好的水递给他,看着他胡乱灌了进去,连忙拉他坐下歇着,亲手给他解开盘扣,"你也真是不怕热,裹得严严实实。"
"呵呵,"胤禛上辈子就练下的规矩,素来严谨惯了的,却也不多说什么,只笑着蹭了过去,他这几年看着二哥待他这份儿细致体贴,又想起当年他带着老十三时情境,少少的那点心结也去了,索性正赖着他享享福。
"你呀在书房里少跟大哥杠两句不成啊?"初时时胤礽给弟弟打着扇,后来胤禛看他有些困倦,就接过他手里扇子,有一下每一下的给他扇起风来,胤礽有些迷糊地倚在弟弟身上,还念念不忘叮咛,"怎么说也是兄长,被阿玛知道了可不好……"
"就是看他不大顺眼,"胤禛撇撇嘴,他和胤褆还真没什么大的过节,就想着上辈子他干那事儿,心里有些膈应,现在仗着年纪小,又没有真正小孩子的畏惧之心,正好与他捣捣乱,反正用十三的话说他是"毒舌"惯了的,一两句就能撩拨的大哥暴跳如雷。不过看太子明明困得不行还强撑着的样子,也只得无奈的应着:"知道了,知道了,不会了,你放心吧,困了就快歇会儿。"
胤礽终于撑不住的靠着胤禛睡了过去,这个才四岁的小弟弟拿着大大的扇子无奈地给他扇风,瞪着宫人不准打扰,此刻情境诡异而和谐。
撒娇
8
康熙皇帝一口一口喝着爱妃亲自奉来的燕窝,感受着稳稳热热的触感滑过咽喉,舒服地长出了一口气,舒展开冰冷的手脚,有一搭没一搭地随口跟佟贵妃拉着家常,他这一舒服,佟佳氏可不好过,一边应付着他说话,一边强忍着笑意,还得一边惦记着可别把地上的小人儿冻坏了。
地上交脚坐着的人是谁?
自然是四阿哥胤禛。
打皇父进来,他就鼓着脸大刀金马往圣驾前一坐,不起来了。
康熙开始时愣了一下,不过佟贵妃一个眼神他就明白所为何来了,心下想笑又故意板着脸,绕过他上塌座了,扯些闲事,权当没看见。
终于还是当额娘的绷不住了,笑着作势轻推了皇帝一下,朝地上努努嘴,意思是儿子脸嫩,你这当人阿玛的还跟他较真?
你就知道向着儿子,康熙瞥她。
那可不是,我还向着儿子他爹,佟氏回看他,满目笑意。
罢了,我且让他一回,康熙得意的挑挑眉,全不管胤禛看着他俩眉来眼去鼓得越来越胀的小脸,倒是装出一副刚看见的样子低头探问:"老四这是怎么了,有事?"
你是故意的!胤禛毫不畏惧地瞪了他汗阿玛半天,突然泄了气,赖赖地低头服输:"阿玛……听说您要去五台山……"
"不错。"康熙每每看见儿子这幅模样便忍不住发笑,生生憋着,故作不知,"朕不在期间尔等要勤奋读书,不可嬉戏荒废学业。"
"阿玛……"胤禛一惊,一脸惨淡扯着嘴角看他,故作小儿态一步三扭地蹭过去坐在皇父脚边大胆撕掳这他袍角哀号。
"怎么着?谁欺负我们四阿哥了?"康熙孩子气的挑挑眉,笑着打趣儿子。
胤禛心里头嘀咕这么大年纪难得撒个娇还被人揶揄,心里置气,索性"滚"到佟贵妃脚下装可怜,"额娘,汗阿玛欺负儿子。"
佟佳氏却是看着这一大一小两个"男人"挑眉毛瞪眼睛的,越看越可乐,终于忍不住"吞儿"的笑出声来,伏在小几上娇笑难止。
她一笑康熙也朗笑起来,这下胤禛是真的又羞又窘了,有您这么笑话儿子的吗,只得苦着脸眉毛鼻子皱成一团抻着妃母袖子低声呻吟,"额娘……"
康熙总算收拢住了笑意,看着儿子一脸怨念瞅着他二人,终于有了些做人长辈的自觉,招招手把胤禛拢到身边来:"给你一次机会,说吧,想干什么?"
"能把儿子带上吗?"胤禛哪还管刚才尴尬不尴尬的,飞快吐出关键句。
"原因?"
"先生说要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儿子还没出去过呢。"
"朕去参佛,又不是去勘探山河,凭什么带你呀?"
"一个人去,多无趣啊,带着儿子,好歹能做个伴解解闷子吧。"胤禛嘟噜着。他自然知道他这老阿玛一辈子五次西巡,自己也曾伴过驾,今年还得奉太皇太后走一遭,也难怪民间那么多乱七八糟的猜测了。
"那么多皇子随便带哪个不是作伴啊,偏就是你?"
"您想啊,太子哥哥是储君,自然要坐镇国中,大哥好武,对礼佛没什么兴趣,几个弟弟还小……"胤禛觍着脸挨个拨拉指头数着,"也就儿子与佛有缘吧。"
"小子好厚脸皮。"康熙嗤笑,作嫌弃状,"你当佛祖稀罕你吗?"
"儿子常陪额娘敬佛,与佛自然熟稔些,"胤禛信佛,却从不执着于相,偶尔也不忌讳开开佛祖的玩笑,顺便一抹袖子,露出细腕子上缠着的檀香木佛珠来,"您看,这缘法可是汗玛法赐下的呢。"
康熙一怔,却也觉得这儿子有些佛性,心下便已默许了,只还调侃道:"朕去礼佛是求天下安泰,你去能干什么呀?"
"您是天下共主,自然护着天下,儿子是凡夫俗子,却只能偏着亲人多些了,"胤禛自是知道他皇父的多疑敏感的,骄纵是骄纵,却牢牢守着分寸,自不会去说那些平白惹人猜疑的话,"儿子想去求菩萨保佑阿玛额娘额涅康健喜乐、长命百岁,保佑二哥平平安安,早点做完功课陪我射猎……"
"哈哈哈哈,一句话就露馅了吧……"
康熙二人闻言大笑,胤禛摸着脑袋低头也笑,却没人知道他心里另一桩念想,他巴巴求了香火,也不过只是想看看这辈子他能做到多少,能否保着祥弟快活安康。
五台(上)
9
胤禛坐在暖轿中有些昏昏欲睡,瞅了一眼窗格外越来越清冷的浮云,虽然自身并不介意这点细微的变化,但还是拉好了轿帘,重新靠回太皇太后身边。
即便他撒泼打滚,最终前次汗阿玛也没有带上他一起,不过却答应他这次侍奉曾祖母进香,也还算厚道。况且阿玛索性带上了额娘,做出一副天家礼佛、其乐融融的样子给天下人看,自己还能有什么不满意的。
康熙殷勤下山接了祖母,怕她年事已高,不经鞍马劳顿,赶忙安顿歇乏,第二日一行人才正式入了庙。
五台山上庙宇香殿众多,大小不一,老太后也就只捡着几个大的恭恭敬敬上了香,显通寺殊相寺挨个地走下来,众人拜佛,康熙便仿着前头赵宋"现在佛不拜过去佛"的旧事,不曾跪拜,却让四阿哥代他在佛前执香礼敬了。
胤禛虔诚地三礼叩首,心中默念了一遍烂熟的《心经》,正抬头之时却听到周围一片压着的惊呼之声,竟是正佛旁的大势至菩萨头上隐隐散发出一圈明黄色的光晕,一层层扩散出来,未待大家说什么,就见一个年轻沙弥从侧门闪进来,急遑遑朝侯在一旁的方丈走去。殿中本正寂静,他袍角轻扬的些微摩擦声便仿佛喧嚣一般了,却反倒衬得空气更显缄默。
他面上本带着惶恐,被住持默默一眼,才急忙收了颜色,回复宁静安详的面容来。这情境再私密的事也容不得他私谈,尽管他压低了声音,可满殿中人仍是听的清清楚楚……
"全山各寺大势至菩萨尊像同现灵光!"
闻言和尚低首垂目,久经风霜的太皇太后似有深思之色,康熙面上却不见喜怒,胤禛此刻哪里还顾得上看众生相,伏在地上,心中惶恐,简直战栗难以自已了,若不是两世练下的沉稳功夫,现在早已失了色。虽说自己信佛,可此刻哪里是印证自己诚心的时候,菩萨这简直是陷害!胤禛一边心中惶悚不安,一边飞快转动心思。
金光慢慢暗淡下去,溢满神圣光辉的尊像恢复成土坯泥塑,胤禛起身又重新伏在康熙脚边:"儿臣恭喜汗阿玛得证圣明,过去佛显灵,向您这尊现在佛稽首呢。"话音一落,静了一刹,满殿响起山呼万岁之声,不绝于耳。太皇太后也向着孙儿颔首而笑,目光却紧紧锁着这个重孙,似有万千意味。康熙立在中央,接受众人叩拜,却沉默不语,看着干冷时节胤禛头上的一层薄汗和僵伏于地的小小身躯,心里很生出些天家不易的怜惜和感慨。他知道大势至乃马属相守护,可他更清楚,这大殿之中,属马的可不止自己一人。瞥了一眼儿子额上久久不散的一点灵光,不动声色地受了这一拜,笑吟吟扶起胤禛,牵着他的手带到方丈面前:"贵寺果然灵验,朕生肖确是属马,不过朕虽有心礼佛,却忙于俗物,"说着将胤禛推到身前,"倒是朕这个儿子素来也与佛有几分缘法,不知可否让他代朕修行,为我佛洒扫除尘。"
这一席话说的却是让太皇太后变了脸色,她心下一紧,一是担忧素来对佛法没多大兴趣的皇帝被引歪了心思,二来舍不得这个素来承欢膝下紧喜欢的曾孙,紧紧盯着慈眉善目的老和尚,像是生怕他拐带了自个儿家的孩子。
"小檀越法相庄严,确有佛缘,而且得自轮回之中,"方丈凝视胤禛,多年修心练下的端肃也有些变色,目中却是似喜非喜、似惊非惊,抬手轻轻在他额上一按,那点隐约可见的光泽仿佛慢慢敛入内里,最终隐匿不见了,对着胤禛那双由惶恐沉寂下来的眼睛轻轻摇头,"不过,罗汉、菩萨、佛三道,小禅越仍未证大道,只是菩萨而已,还需尘世修行才是。"此言一出,老太后放下了心,康熙却是一怔,胤禛不禁也认真多看了大和尚几眼,他扪心自问,若说前世修行便是今日之果,那自己这几遭轮回,即便日日言佛,却执念太深,无论家国天下,都难以'放下',看来终究是不得顿悟了。
"呵呵,大师谬赞了,不过也好,那胤禛往后就在宫中带发修行吧,也算不枉了大师寄语。"康熙轻笑着在儿子脑袋上拍了一下,顺势退了一步,他本也没打算真让这天家阿哥给他佛门添光去。
胤禛合手行了礼,退回太皇太后身边服侍,这才感到衣服已经湿透,重重贴在身上,大有劫后余生之感。他做了几十年皇子,十几年皇帝,万分清楚今日之事,落入有心人口中便是万劫不复的祸端,此刻的自己还是风中柳絮水上浮萍,全部仰仗着身份贵重长辈宠爱,半点风浪都是危险,这种风口浪尖贪恋不得。也不禁觉得此次多事跟来是给自己找了个天大的麻烦。情急推到阿玛身上,他是天下之主,倒也是正主儿,还好皇父顺势应了,于民情舆论大大有利是不假,可帮自己免了灾祸更是真的,心下更是感激。
五台(中)
10
满天露气之中,胤禛有些"不满"地踱着步子,安静跟在康熙佟氏身后,好好享受这难得的清静。
看着远处苍山负雪,云敛晴空,山下却是叠翠倚绿,远水澄清,再深吸一口沁人肺腑的寒凉,心思慢慢宁静下来。这几日的事突然而至,对自身命途的猜测、对老和尚的亲近与忌惮、汗阿玛洞悉一切的笑意、太皇太后隐约转变的态度,都汇在一起,搅成一团纷繁思绪与烦躁不安,如今也只剩下灵台一片清爽沉静。
随手把玩着饰物,看见腰上崭新的荷包,想起那个带惯的龙马交颈的明黄荷包已经被得到消息后心有余悸的额娘亲手换下,才惦记起清晨夜阴未去的凉意恐怕额娘承受不住,打发了随人去带绒里的披风,重又继续闲闲地坠了上去。
此时百花未放,千芳尚息,能入眼的也不过这漫山绿绿葱葱和寺院清静,不过这两位人间尊客,稀罕的正是这片刻无人滋扰的冷清罢了。康熙与爱妃一路说笑,却偷眼瞧着自家儿子跟在后头无聊的踢石子,心里直乐,心下虽念叨着这臭小子哪有半点菩萨模样,想起那孩子生来敏慧,自家却是信了八九分。
"阿玛!你看那座山!"四阿哥平心静气四下观景,突然心有所感,抬头望远处青山如黛,竟宛如一座卧佛,而且鼻目身形分明,简直神迹。
康熙闻声抬头,确被大自然造化之力震撼,这以连绵不绝的久峻之山凿成的巨大佛体横亘面前,衬着浮出薄雾的橘红日头,青白掩映,晨光交辉,散着一股迫人的庄严气息,直如神迹一般,纵使九五至尊也为之心动神摇了。
康熙怔了片刻,很快收回心神,带着妻子二人虔诚的合什行礼,顺他手臂山脊隐约所向看过去,才发现道旁便是一座药王阁,适才竟一直不曾注意。胤禛心中模糊感到些什么,抬眼窥去,正对上康熙一双熠熠闪光的眸子,父子目光一错立即转开,便会意的跟着皇父入了阁楼。
阁中昏暗,难以视物,草药气息充溢五官,听着不绝于耳的木鱼声,心下警惕的胤禛已经条件反射性地闪了出去,挡在父亲身前。康熙看着还是小肉团般的儿子这么站着身前,一时愣怔,百感交集地在稚嫩肩膀上拍了两下,轻轻拨开儿子,他康熙大帝还不至于此。
适应了昏暗后循着声音找过去,才看见一楼角落里盘膝坐着一个白须老僧。(作者乱入:差点惯性打出皓首白发了==老和尚我我我对不起你……)见有人进来连眼都未抬,直到三人走到他面前颇有意趣地打量他才停下木鱼诵经,合十颔首,"施主寻医问药?"
胤禛皱了皱眉,毕竟御驾礼佛,为安排护卫早已清山,不会再有闲杂人等入山,这和尚竟似完全不知他几人身份,不知是何来路。正歪着脑袋向上瞅他,便听见康熙淡淡言语:"因缘而至,和尚既尊药王,想来医术高明,为我等随意看看吧。"
老僧终于抬头,雪白的眉毛长长的垂下来,宛如实质的目光从三人身上依次滑过,又跳回佟氏身上,复又垂下头,只说了一句:"红颜薄命。"
康熙一愣,浮上一层怒意,知道结局的胤禛却是心里大惊,连声问道:"这是何意?!"
"咦……"老僧再次抬头,带着些惊奇的扫了一眼胤禛,复又仔细看了佟氏,浑厚声音如同钟磬,"女施主身边人命格刚硬,非汝身所能承载,命盘仅剩六年寿数,不可强求,不过……上天似乎将另一条真龙送到施主身边,二龙相驾,或许倒能平衡。但是六年后仍是一坎……"
"怎么说?"
"渡则命盘改,寿极终养,不渡则命盘依旧,早脱红尘。"
"如何能解?"
"说难也难,说不难也不难,二龙真血为引,可保五分命数……"
"其余?"
"人力而已,人心而已。"
康熙父子还待再问,老和尚已经垂首,木鱼之声箜箜而起,在淡淡的药香间辗转流淌。
"果然是冥冥之中的机缘,"康熙出门抬头看着山中卧佛,自发喟叹,虽打算回去好好查下老僧来路,对这些神神叨叨的虚言妄语他也不会全信,但怕爱妃自哀损伤,还是轻轻握了下佟氏的手,眉眼难得全是温柔:"无妨,还好胤礽一直养在你那,回宫就让他正式认你为母好了,有他这国储傍身,朕看哪个鬼神敢来。"
胤禛看着皇父与妃母忧虑缱绻,知道眼下阿玛对二哥的殷殷期待,想着未来不知如何的境况,心中一时涌起万千波涛。
五台(下)
11
"爷诶,差不多了吧,您这大清早的跑出来,万一冻着累着,奴才可怎么交代啊……要不您歇着,奴才替您拜了,心意到了菩萨主子不会怪罪的……"看着小阿哥跪在冰冷的台阶上,几个随身伺候的太监急的直跳脚,又不得不跟着跪下殷殷地劝,抬头看一眼那不知道弯弯绕到天哪边的石阶,我的妈哎,可怎么了得呀。
"嗯?"四阿哥回头看了一眼,分明孩子模样那寒意倒如同实质一般,吓得几人立即闭了嘴,伏在地上打颤,"佛祖之地怎可如此造次?!滚下去等着。"他倒也没有怎么发作,只皱着嫩嫩的眉把人赶了下去,又加了一句,"不准跟着。"
从黛螺顶下一次次长拜而起,胤禛感到双腿已有些打颤,却并没有理会。虽说他信佛,平日却并不在乎这些泥塑木偶的形式,可昨日听了老和尚那番言论,心里却一下子乱了。本已做好了前世的准备,想着尽量承欢膝下,突然听到转机,直如天籁,但也是又惊又喜,况且成功与否还是未知之数,更是七上八下的心神不安了。早上终于按捺不住,早早出来朝拜文殊,其实却也不全是祈愿,给自己定定心才是真的。
胤禛再一次跪下,刚才还如同针扎般的膝盖现在已经不像是自己的了。他这半晌恭恭敬敬伏在阶上,心却全不在这儿。盯着洒扫干净的石阶上被自己呼吸吹起的细微颗粒,只觉心神空蒙蒙一片,恍恍惚惚不知所谓,不知想了什么,抑或什么都没想,纯靠本能的完成动作,抬头瞥见身边不知何时多了个和尚同样五体投地着向上,收回目光,再次撑起身子走了。
后面的路程,越发艰难了,让胤禛不禁有些怨念这个幼小的身体,但他向来心志如铁的,便也只是几次站起来歇了歇,调整吃力的呼吸,又重新出发。一路上,那个和尚都越着他几个身子走在前头,与他同速向前,不过却明显平稳轻松的多。两人一句话也没有说,甚至没有再互相看一眼,就这样默默攀爬,听着山间风声摇曳沙棘枯草的瑟瑟之声。
总算登顶,眼界骤然开阔,旭日方升,晨辉遍洒,一点点逼开积淀一夜的寒气,胤禛动了动身子,试着站起来,脚下却自己打了个趔趄,连忙稳了稳,深深吸了一口气,任由干涩酸冷的空气沁入脾肺,瞬间抖擞了精神。这才回头去看身后密密匝匝串联起来的同心锁,空谷下山原莽莽苍苍,黄绿连绵,让人胸怀一阔,任什么前尘琐事也都忘了。
抚着腕上的佛珠,一步步走到寺前,静静站了一刻,仰望苍穹,浓厚的蔚蓝如染,胤禛突然发现自己在笑。笑意逐渐加深,最终乐出声来,扶着膝浑身颤抖难以自抑,童稚的声响带着通脱的落拓在空谷之中碰撞,突兀之极。终于平静下来的胤禛又在文殊界外站了良久,撩袍,转身离去。
"阿弥陀佛,恭喜小檀越,修身而得心。"
刚一抬脚,却听见耳边佛号嗡然。回头看,果然是适才灰袍僧人,心下了然,合十回礼,"多谢大师一路相伴,适才是弟子有所'住'了。"
"阿弥陀佛,檀越非时'住',而是'执'",僧人微笑着把手中一丛沙棘送到胤禛面前,"敢问小檀越欲问何事?"
胤禛也笑,倒也不拘什么,随手接了,暗红色的浆果塞进嘴里,满口温软的酸涩,"弟子俗人,所求无非家严恩养缘分,手足相依缘分,一众兄弟今生缘分罢了。"
顺口说出来,才觉得一路缠绕心头的前世今生突然间竟烟消云散了,兄弟勾心斗角许多年,放开也罢,继续隔阂也罢,总是兄弟,祥弟一生大起大落,满身病痛,半世辛劳,圆了手足情分,这一世,苦也罢,乐也罢,当哥子的陪着走下去就是了,额娘……额娘……儿子虽信天命,却对尽人事,抱有最大的执拗,您放心就是……
"看来檀越已经彻悟,阿弥陀佛,善哉善哉……"和尚颔首而笑,却又摇了摇头,"生亦苦,去亦苦,人生本如此沙棘,苦涩甘甜,俱在口中,虽酸涩,却有包治百病之效,总归需得自品才是。檀越所思前两事不该小僧多言,兄弟之上,只怕您今世要受些累了。"
大和尚言罢便去,胤禛抬头看了一眼,本以为会如传言一般"倏然不见",却仍是飘飘荡荡两扇大袖沿着山后羊肠小路而去,拍了拍额头,自嘲了一番,才想着他最后那句话,莫不是上一世被迫待兄弟太苛,今世要怎么怎么地还债吧。
也罢也罢,随他去吧。
看着日头冉冉,才想着山下那帮奴才只怕正眼巴巴盼着他,弯腰随手拍了拍一身浮尘,才施施然踢着小腿下山去了,身后溢着霞光五彩,如同漫天神佛,冥冥辉映。
打架
12
回宫之后,又是一番安顿,太子身为国储,因嫡而立,事关江山社稷,自然不可能当真认在佟氏门下,不过赏赐了一通补品,又安排胤礽多过妃母宫中而已,兄弟俩更是同进同出起来。胤禛也老老实实读书习武,上次朝拜自然瞒不过康熙,不过倒也没说什么,反而当真布置了些佛经抄写的窗课让他"练字"。回来之后很快又是一年,书房里添了个伴儿,三阿哥胤祉,对胤禛来说最值得纪念的,倒是打了两辈子以来第一架。
对象自然不会是胤祉。
虽说他上辈子就跟老三不对盘,是打小儿从心底里看不上,而这位登基后仗着兄长身份给他频频添乱,更别说在祥弟和褔惠的葬礼上放浪,不过他胤禛从来不是恃强凌弱的主儿,自不会去招惹现在的胤祉。
之前汗阿玛特意要带他去见个人,他便知道是三哥回宫了,不过按他的记忆中……他随侍在阿玛身后低着头偷着乐,他自然不会明说他四阿哥居然也会存了看人笑话的心思,不过,看得对象是谁,就很难说了。
康熙升了座,众人依次行礼站好。皇帝很有些期待的看着这个儿子,虽说瘦弱木讷了些,但到底是自己的儿子,便很有些殷切地看着面前很是陌生的儿子。
胤祉被人从身后轻轻推了一把,回过神来,愣愣看着皇父,张了张嘴,又闭上,终于在一圈火辣辣的目光中把提前背好的憋出几个字:"儿、儿子……汗、汗……"康熙强耐着心等了半天,却见胤祉仰着脸,突然"哇"的一声大哭出来,鼻涕眼泪四溅,止也止不住。
素来好净的胤禛一边瞅着阿玛的脸色偷乐,一边不着痕迹的朝外挪了一步,却抬眼就看见皇父"恶狠狠"朝他瞪了过来,只得哀叹着又挪回去半步。
康熙铁青着脸,看着这个被自己"吓得"嚎啕的孩子,适才的兴致是彻底没了,心里像被燎着一样一股股往上冒火,再被旁边锦帽貂褂爽脆利落的胤禛一衬,更觉郁闷,好歹打发人走了,想着其他几个俊秀儿郎才勉强平了心气儿。又把个老四叫到跟前一顿好训,叮嘱了些兄友弟恭相互扶持的话,要他们在书房里相互帮衬云云。胤禛自然知道他皇帝老子拿他泻火呢,而且总是父子,好歹得照料着,也就艾艾答应下,并不较真儿。
现在这样怯懦的还是个孩子的胤祉,怎么可能打得起来,太子与他亲密,更不可能,那么,此刻与他一并罚跪挨圈的自然只能是暴烈勇武的大阿哥胤褆了。
事情起因倒是很简单,无外乎少年人攀比艳羡的心思罢了。
今日一入书房,太子案上一水儿的润泽嫩白的象牙雕花笔架便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大阿哥眉头一紧,斜瞥了一眼才坐到自己位子上,连胤禛都心里唉叹了一声,自己这汗阿玛宠太子还是那么没边儿没沿儿啊。想来日后有那场手足祸事也少不了皇父为给太子立威过度骄纵的原因,有求必应、事事偏宠、还生怕内务府不够周到竟把胤礽奶公派了过去,太子落地便是天之骄子,又喜爱漂亮物事,自然也不会想到韬光隐晦云云,也难怪最后弄得太子寡恩,兄弟多怨,只不过当年自己打小儿也在偏爱之列,与二哥亲密,才没有太大感受,如今再重新审视,确觉阿玛有些过分了。
课间太子兴冲冲拉弟弟去看他新得的赏,胤禛一边言笑,一边偷眼去看大哥脸色,正纳闷这爆竹篓子怎么今儿个还耐得住一言不发,就听见一声冷哼,"只怕又是皇父'单独授课'时赐的吧,太子殿下还真是独得圣眷啊。"胤褆头也不回,却将"单独授课""圣眷"几个字咬得格外重。胤礽一下子涨红了脸,他向来自视甚高,读书习武都是处处掐尖儿的,最不乐意听人说这些,眼下大阿哥这话似乎没什么,可分明里里外外挑明了说他一无是处,全凭皇父偏爱,只是个狐假虎威的"纨绔"。
胤禛看他怒气冲冲瞪了胤褆半天,最终咬着牙忍了,知道他还不肯还嘴平白落了身份,心笑他二哥这别扭性子。太子不理,他可不能不理,毕竟□里还连带着他呢,汗阿玛给太子单独授课倒是真的,连带他也被抓着一起蹭课,其实上辈子他还确实跟着二哥在毓秀宫认真听讲呢,可这同样的课再听一遍也就没多大意思了,还平白让自己在兄弟间立个靶子,便想辞了,习武练字,什么不能打发时间。偏生二哥不肯,嫌一个人对着汗阿玛上课太过无聊,死活拖着他一起,他也只得"舍命陪君子"了。眼下怎么能让人平白说了去。
"大哥此言差矣,据胤禛所知,此乃汗阿玛考校太子功课所赐,认为太子年方十岁,已能熟诵四书,解其经义,辨别方家,骑射更乃众皇子之首,有百步穿杨之力,殊为不易,才讲这座象牙笔架赐予太子,小弟倒很是佩服。"兄弟间斗嘴惯了,这种夹枪带棒的张嘴就来,还不忘再故意损他两句,"哦,对了,大哥乃长兄,弟弟素知您本事的,这些自然不在您眼中了。"
胤褆一听这话,腾地就站起来了,手按在桌子上狠狠地盯着小弟弟,眼里简直冒着绿光。这些个皇子阿哥,哪个不是好胜要强的主儿,更何况是他这居长的,不过他素来读书平平,唯好武而已,武艺骑射也确实出类拔萃,可偏偏一条,射箭力气满够,就是准头不足,连老四都比不上,为此没少被汗阿玛单独教训过。眼下被老四拉扯着一说,简直句句戳在他心口上,心里的火是压也压不住。转头一看,连刚进书房的胤祉都瞅着他偷笑,是真怒了。其实他兄弟撕扯多了,要在往日,这样的事也不是没有,他总劝着自己不能跟小弟弟较真儿,也就忍了,可眼下多了一个老三,说不来什么,可总觉着像在外人面前丢脸一样难堪的紧,也就口不择言喷了出来,"四弟养在佟妃母处,自然与太子交好,可我倒不知能有多长久呢,过上几年的事儿谁也说不准,不怕一万还怕万一,四弟啊,哥哥我好心劝你一句,趁早另找个妃母倚傍着,才是完全之法。"
胤禛万万没想到他能说出这么一番话来,只觉得脑子里那根弦嘣的一声,断了。他重活一世,已经很难认真跟这些十几岁的孩子计较什么了,平日哪怕针尖麦芒的,也不过玩笑而已,今日终于有人撞上了他的底线,而且,这消息指不定还是他那好阿玛透漏出去的。
胤禛眼睛一下子冷了下来,心里已经根本什么都不知道了。待到他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时,已经挣开二哥紧紧拉着他的手,整个人朝胤褆扑了上去。胤褆一愣,根本没料到会发生这个状况,骤然间被弟弟拖倒在地上,还有些手足无措,待到连着挨了好几拳,脾气也上来了,哪还管谁大谁小的事儿,上手就来。
胤褆被冲昏了脑子使得是狠劲,拳拳带风,胤禛倒恢复了理智,可面对着状况也只剩下连连苦笑,身体相差太大,这不找死吗?只得使着巧劲儿,一边躲闪,一边拉扯着他翻滚,在屋子里撞来撞去,桌子凳子踢里哐啷砸成一片。
师父进来时,就见两个年岁差了一半的小子在地上滚成一团,太子在旁边气急败坏地指挥一群哈哈珠子拉人,还半晌撕掳不开,三阿哥坐在地上,一个人捂着额头哇哇大哭,一屋子乱象,鸡飞狗跳!
这么一场报给康熙帝时简直气得他头晕眼花。踱着步子看跪在下头的几个儿子,老三只知道哭,吓得有些呆傻,太子当然是心疼的看着胤禛,那两个主犯衣服撕得一缕一缕的,满身尘土,满面青乌,表情……低着头,看不见表情,指不定还怎么着呢!皇帝觉得一口气全憋在胸口,肺都要气炸了,自己这么多年选名师,教礼义,一心盼着他们成才,今儿个倒先自己打起来了!越想越气,越看越气,步子也跟着越踱越快,终于忍不住一甩手把案上的茶杯一把扫了下去。
听见声响,几位阿哥都不由抬头去看,便惊见那杯煎开的茶水朝这边泼了过来,跪在第三的胤祉首当其冲,这傻小子还心神不定没反应过来呢!胤褆胤禛正在他左右两边,条件反射地伸手一抻,合力将胤祉拖后了几步,免过了一劫,刚放松心神,便感到额上痛楚,伸手去捂,便见殷虹的鲜血从指缝间慢慢渗了出来。
同样又惊又悔的康熙看着两人还知道护着兄弟,心中稍感慰藉,再加上碎瓷片这么一飞,心里有是一紧,怒意渐消,这才觉出心疼来,连忙传太医给几人治伤。之后一问因果,倒是一阵喟叹,也说不出来什么,倒是把几位师父严厉申饬了一同,又直接下旨,大阿哥胤褆,四阿哥胤禛荒悖礼义,有失兄弟敦睦之道,一同圈禁三日,躬身自省,重修孝悌之教。
胤禩
13
茅草一围,便是所谓"圈"。
二位阿哥被"请"了进去之后,便各据一边,小小的空间俨然有一条楚河汉界。
气氛闷闷,两人各自冷着脸,其实心里都很有些尴尬,想着还要这么相看两相厌地枯坐三天,简直如坐针毡。
胤禛右边坐着,满身酸痛倒没什么,关键是心里很不得劲儿,他向来自诩冷静自持的,况且在他心中总以成年人自居,今日竟然也能像小十三十四一样跟兄弟大打出手,简直连自己都不敢相信,以后哪怎么见人,怎么"为兄弟表""为万世表"啊……难道真的随着身体退化连心理年龄也退化了?
他在这边自怨自艾,却不知道大阿哥那边也不好过。毕竟只是个十二岁的孩子,还是个很骄傲的孩子,再怎么成熟,也不可能有后来九龙夺嫡时那般你死我活的狠劲儿。在他心里,胤禛也不过是个跟自己看不对眼的孩子,而且佟妃母平素跟额娘关系挺好,对自己也很不错,今儿怎么就那么没定性拿这个来说事儿,还真能跟个六岁多小弟弟打起来,真是……真是……胤褆越想越觉得脸上烧得慌,若不是背向坐着,简直能看见脸上羞恼的红色了,若不是旁边还有人,还是个正主儿在,他真想抬手给自己一巴掌才解气。
不一会儿皇父赏下的饭菜便送来了,两人跪好谢了恩,才发现早已饥肠辘辘,不得不凑到一起埋头大吃起来,虽然都是清淡的素菜,但早上干的事"力气活",现在哪还顾得上挑剔。吃到七分饱,两人便停了箸,相对而坐,保持缄默。
正在胤禛纠结着毕竟兄弟,还是去道个歉的时候,却听见有人竟然抢先开口了,还有些窘迫:"四弟,那个,今天……我……不是有意的……你,你……"
"额……大哥,弟弟正要道歉呢,倒被你抢了,"胤禛大为吃惊,在他印象中这个哥哥可从来不是主动赔不是的主儿,可不知为什么心里也突然一松,又变回了通脱圆融的四阿哥,仿佛刚才的尴尬全然不存在一样,"今儿怎么说都是我不对,先动的手,您别放在心上。"
"不会不会,还是我失礼,刚才口不择言,冒犯了佟额娘,并不是有意的,你回去可千万别跟她说啊……"看他搭理,胤褆面色也是一缓,想起刚才的事,连忙叮嘱,说完又怕人误解了,赶紧想解释清楚,"不是,我倒不是怕受责备,主要是为这几句话气坏了身子不值当,我真的是一时情急,没带嚼子,满口胡勒勒……"
"大哥,放心,我晓得,多谢你这番心意了。"这位自小不曾亲近过的兄长今日表现确实很让胤禛惊异,这番话说出来也很令他动容,这一天的事儿也算就此揭过了。
胤禛眯着眼瞅了瞅前头的胤褆,这几日浑身酸痛是真,可周身舒坦也不是假的,这才有些明白上辈子胤祥胤禵整日打架的缘由,确实是疏松筋骨、缓解疲劳的好办法呀。终于迈步跨出这道门,才算脱离这几日狭窄无趣的圈禁生涯。
"给大哥请安,给四哥请安。"
正低着头踱步子,突然有软嫩嫩的声音入耳,抬头就见一个皇子打扮的小孩子在面前打千儿,后头跟着嬷嬷太监。仔细端详了那孩子的面目,再算算年纪,心里隐约有些想头,只是还不敢十分肯定。
"八弟?额娘让你来的?"胤褆倒是认得,开口便印证了胤禛的猜想。
"是。惠额娘说两位哥哥这几日辛苦,让我来接。"胤禩一字一句的把话复述了,神态柔柔的,声音也柔柔的。
大阿哥听了也没有再看他,而是转过来邀请胤禛一同回去,胤禛自然知道惠妃娘娘心疼儿子,赶着叫回去看看,自己这罪魁祸首哪里还赶着往前送的,况且几日没有回宫,额娘定然也担心的紧,便连忙推辞了赶回去给额娘请安。
"傻小子发什么呆呢?"
回宫自然免不了一顿数落一淌眼泪,脸上的伤被轻颤的手描画了半天,看着那双带着血丝的眼睛,胤禛也是鼻子一酸,连认错带保证再加上撒娇笑闹,才算劝住了额娘。半晌吃了饭,消食时便有些习惯性的心不在焉了。
"噢,没什么,刚才见着八弟了。"醒过神来赶忙替佟贵妃换了茶。
"八阿哥?那孩子我见过几次,模样倒是不错,跟了卫氏的,"佟氏接了茶随口说,又上下打量了一眼儿子,笑道:"不过还是没我家禛儿俊朗。"
"呵,知道您呀全天下就瞧着您儿子好。"胤禛听他额娘如此明显的偏心,不由失笑。
随意搭着话,却难免想到刚才那个让他心情复杂的小孩子。他不断提醒自己那是胤禩,却无法阻止那份新奇感。他见过各种各样的胤禩,孩提时怯懦孤独的,少年时温润如玉的,青年时柔和风雅的,对付自己时心狠手辣的,功败垂成后骄躁狂傲的,失去母亲时形销骨立的,一沉到底时潦倒悲凉的……却不曾见过这样的,或许见过,却不曾注意,这样小小的,软软的,有些害羞低着头说话的八弟,听这个像糯米团一样白嫩漂亮的小人儿奶声奶气叫着四哥,看他被大哥甩在后头时还有些垂头丧气……一时间,胤禛竟觉得有些恍惚,仿佛这个胤禩与那个三番四次要取十三性命的胤禩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人一般,白刺刺的太阳光下,却分不清哪个是虚,哪个又是实。
"说来日子过的也真是快,记得他才出生呢,一晃眼竟也这么大了。"看着这些不经意间长大的孩子,佟氏难免有些感慨。
"是啊,儿子还记得他出生那天阿玛来过呢。"
"切……你还信誓旦旦要去看小弟弟呢,哪回见你去过?"
"额娘……不带这么揭人短的,那时儿子才几岁……"
"装什么嫩,你倒自己说说,什么时候不是小大人模样的。"
"……"
校书
14
胤禛头晕眼花的从书房飘出来,捏着酸麻的手腕动弹手指,确确实实开始认真反思一时冲动的严重后果。前日解了禁出来,认命的去见汗阿玛,倒是没再怎么疾言厉色,只是轻飘飘说了一句,"既然好武,那就去校注兵书吧。对了,画几幅扇面来留着朕用。"
饶是胤禛再怎么临变不惊,身子还是不由自主的晃了一晃。
校注兵书!!!
那可是校注!!!!!!还是兵书!!!!!!!
阿玛你以为我年纪小就好骗吗?!!!!!!
这可不是随便抄抄背背《礼运大同篇》!!!!这是校注!!!!!!
您到底记不记得儿子才不到七岁!!!!!!!(好吧,无良的作者穿越到还珠去了……可四爷你真当自己七岁啊?)
胤禛瞋目结舌地跪在地上心中cos咆哮马。
他可不是真的小娃娃不知道深浅,想他前世也算注过佛经、著作等身的人,校注一事可不是随随便便的抄写,那是要广搜异本、相互对照、用心钻研、再加上深入理解能择优而用有所创见的!他已经能够想见未来的惨状了……
……
有这一座大山在前,那什么扇面的他都懒得去哭了。他上辈子就从十几岁起奉命每年进上百扇面供皇父御用或赏人,用后世的话说,被"剥削"了几十年,看来这辈子不仅没有躲过反而提前了……
自他开始忙活康熙钦选的几部书,几个兄弟还自告奋勇来帮过几天忙,不过很快就知难而退了,连太子都充满同情的看了他一眼就袖手旁观了,不对,那个笑容怎么看怎么像幸灾乐祸!不就是上次又抢了你一个砚台嘛至于如此!(作者乱入:又?四爷你抢了多少次了?)
看他每天忙得昏天黑地面色无光,佟贵妃和两宫太后很是心疼,补品流水一样赏下来,可这做额娘却一次都没有去求过情,她倒是很有些见识,知道一来是胤禛该罚,二来这种罚,于他有益无害,便硬下了心肠,绝不做败儿的慈母。
行尸走肉一般半睁着眼从九曲回廊上飘过去,什么时候背后没人了也没注意到。
"啪!"突然肩膀被一只大手拍住,本能的耸肩抬手去抻身后之人。
我抻!咦,怎么不动?
我再抻!怎么还不动?
茫然地使了半天劲儿,那手都稳如磐石,直到听见背后呵呵的嗤笑声,胤禛才恍然醒过神儿来,连忙转身去看,一下子没脾气了。
五叔常宁指着他笑的上气不接下气,福全也立在一旁挑着眉毛忍俊不禁。
"呦,这就是咱们家那位敢跟大哥哥打架的老四?"
胤禛这辈子虽没见过几次,可上辈子跟他俩很是熟稔,知道二人脾性,倒不生分,只听这话腕子更酸了,这不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嘛,也不顾礼节了,没好气的鼓着脸瞪了他五叔一眼,才俯身行了礼,切齿道:"'老四'给二伯父请安,给五叔请安。"
"快起来吧,难为你年纪小小,记性倒好。"福全看他面色不善,也强忍了笑,扶他起来,却忍不住又黠促了一回,"还很有些我们满洲男儿的胆魄嘛。"
"……|||"
康熙刚让人送走了两个兄弟,听他们讲适才偶遇,也是一乐,忖度着胤禛正在给妃母请安,带着看笑话的心态没让人通报便自己踱了进去。
果然在门口就看见佟贵妃抿着嘴偷笑,胤禛盘着腿却直愣愣倒在踏上,脑袋旁还堆着几本《孙子》和《杜武库》,表情纠结。
康熙失笑。不知怎的,他特别喜欢逗这小子,胤禛虽说该闹的闹,该皮的皮,可骨子里就像带着天生的沉稳端肃一样,平日也很难见到他真正的变色。儿子太闹让人烦心,可儿子太稳其实也挺让人无聊,康熙觉得,没事儿欺负欺负这几个儿子也挺好的,看着平时小大人一样的豆丁欲哭无泪的表情也挺舒心。
"怎么,老四,兵书整理的如何了?"
"回阿玛话,千头万绪,稍有境进。"胤禛哪里听不出那话里话外的打趣,简直一肚子郁闷,又为他"老"父这点子难得的童心弄得哭笑不得,只得平平板板应了一句。
"枣核分板,三两锯(句),"佟氏瞪了他一眼,"好好回话!"
胤禛一下子垮了脸,正待开口却被康熙一把揪了起来,康熙坐好,把他拉到身前,似笑非笑问道:"少装模作样,说心里话,这活儿做着如何?"
胤禛闻言一愣,旋即难得不好意思地挠着头笑笑,敛了一脸惫懒模样,一本正经拱手弯腰:"儿臣受益匪浅,谢汗阿玛栽培。"
"哈哈哈,能说出这句话来,也不枉尔父一片苦心了……"
佟佳氏看着父子俩对视而笑,心里宽慰,却又泛起些微妙的酸意,她今日竟莫名觉得,在某些时候,康熙与四阿哥父子似乎更加知心些,不是衣食住行的熟悉顺手,而是那种心灵深处的相知相印。
"对了,朕打算下半年启程巡幸江南,四阿哥有何想法?"
"……儿臣没什么想法。"胤禛又恢复了刚才疲态,干干瘪瘪地应着。
"咦?不想去?"看着儿子被他额娘纤纤玉手戳在脑门上,康熙倒是大为惊奇,平素都是吵着闹着要出门,今儿还当真转性子了,"这可不像咱们四阿哥说出来的话啊?"
"是,不想去。"胤禛一看他皇父神态便知道只是调侃他而已,并没真心带他去的意思,况且他也清楚记得这次南巡自己不在扈从之列,又没什么事儿,何必自找没趣,再弄得像上次五台山一样,可不是给自己添乱嘛。
"哦?"偏偏康熙皇帝也不是什么遵循常理的主儿,本来确实打算留下四阿哥陪太子坐纛,看他这副小模样,还偏偏不愿按着他来了,"四阿哥听旨。"
"子臣恭聆圣谕。"胤禛连忙打袖跪倒。
"特命皇四子胤禛扈从南巡,以观世事。"康熙悠悠念完,便看着儿子表情变换。
"子臣领旨谢恩。"
"对了,把兵书带上,路上继续。"
"……"
整个晚上,佟贵妃都憋着笑看六岁的儿子面色不改,三十一岁的丈夫气的吹胡子瞪眼。
真是十分的……有趣。
(作者乱入,觉得自己真可以去写父子文了……==)
南巡
15
一路南行,尚未见江南暖色,便先浸了水乡湿寒。
待圣驾起銮,北地已入了冬,南方却并未如传说中一般温暖如春,反而潮湿阴冷的入骨,不过准备充足,倒也不至于冻着这些"贵人"。
胤禛闹腾过了,还是踏踏实实做自个儿的功课——研读兵书,闲时看看山河风光,虽多萧条,但他也并非为览景而来,风土民情各有不同,这才是他心中牵挂,而时常陪在汗阿玛身边,不时考校,顺带谈谈民政河务,康熙也不嫌他小,总觉着这孩子能听懂这些,倒是父子相谈甚欢。可他心里最惦记的还是太子,胤禛再一次目睹皇父与二哥父子情深,皇父思念这个坐纛太子的不行,几乎一日一信,衣食住行无不关切,当真情意拳拳。深知太子口味的胤禛虽开始难免不厚道的想歪了一下,但很快克制住了,而同样看着自己手中或抱怨或叮嘱或关心的墨迹,说不感动才是假的,可看看上面新露出来的"哥哥我发现小八很漂亮很好玩回来一起玩儿"的意思,也很难不对胤禩同学报以廉价的同情。
他一路奉驾南行,目光所及也算海晏河清,哼,可这些手段哪里瞒得过他一双火眼,他可不是汗阿玛,冲龄践阼,帝王心术绝对够,但到底于民事不熟,他胤禛可是办差四十年的雍亲王,观世三百年的雍正帝。再看着沿途官商"自愿"筹款接待,流水般的开销,处处精致至极,收买"天心",更是气不打一出来,若依着他的性子,早就斥退了。眼下,也不过冷眼看着吧。康熙倒似乎看出来他态度,却也没说什么。
不过,他心里也清楚,皇父南巡并非像他那个不争气的混账儿子一样贪慕江南温软春光和那些水乡姿色,而是有正经目的。大清基业初定,江左平定也不过短短几十年,还远远说不上固若金汤,要巩固,还要下大力气,阿玛一生多次南巡,最大的目的也就是要巡视山川,稳定江南。
"四哥。"正算计着行程快到黄河险地的胤禛突然听见背后有人唤自己,还用的是满洲话,回头去看,果然是额娘怕他太惹眼,硬塞给阿玛带上的小五。
他跟这小子倒颇熟,或者说,不能不熟。胤祺养在皇太后处,自己每次去问安都被发派跟他"玩儿",实际上是"哄他玩儿",而胤祺被太后教养,只会蒙语满语,跟别人也说不到一块去,碰上这么个满洲话说的犹如天生的四哥,还不死扒着。不过十三几个小的都没出生,眼下跟胤禛熟的也就一个太子,正好胤祺天性敦厚,小孩子嘛又不讨人厌,也就任由他缀着。
"四哥……"突然身上一重,这小子已经挂上来了。
"站好。"一个指镚儿上去,胤祺已经撅着嘴站直了。胤禛自觉这哥哥当得实在不怎么称职,又很难跟小孩儿玩闹到一起去,出来这么多天几乎都忘了还有一个,除了"共同语言"之外,跟他也没什么共同语言,想不明白这孩子怎么就乐意跟着,"小五又怎么了?"
"四哥,好无聊啊,什么好玩的都没有,而且汗阿玛怎么老是祭天祭神的啊……阿嚏!"孩子正委委屈屈抱怨着,一个响亮的喷嚏就下来了,"而且好冷……"
"来人!怎么照顾五阿哥的!病着了你们担当得起?!快拿衣服,再熬些姜汤来,"这下到把胤禛吓了一跳,小孩子可不禁冻,不像他自转世以来筋骨强健没病没灾的,小五万一被他连累着跟出来再出点事儿可怎么办。
"等等,吩咐下去,多熬些姜汤,所有人至少人手一碗,去吧。"接过小斗篷亲手给他围上,想起来他刚才的话,皱着眉教训,也不管人家多大,"汗阿玛南巡本就是体察民生、巡查疆土,又不是出来游玩,要什么好玩的,咱们皇子阿哥坐享尊荣,就该想着将来做国之辅弼,别整天贪玩。"
"哦……"
"还有,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就是说对国家来说,祭祀和战争是最重要的,这是孔老夫子说的,咱们过些时候怕是还得去拜他,汗阿玛乃天子,承天抚民,自然要重视祭祀,这样的话以后在外头不可再说。"
"胤祺知道了……"胤禛看着弟弟皱着小脸一副要哭的样子,也觉得自己说重了,连忙摸摸他的头,安抚道:"好了好了,四哥不是说你,你以后记着就行。"
"是!对了四哥,为什么汗阿玛和玛嬷他们都叫你老四,叫我小五啊?"小孩子果然喜怒来得快去得快,这思维跳跃的让胤禛都是一怔,还真不知该如何解释。
"因为你小啊。"
"那还有刚出生的十弟呢?!"
"好吧,因为我老行了吧……"胤禛扶额哀吟,完全没注意身后康熙失笑。
(四爷你真相了|||)
"叫胤禛来。"康熙捏着手中的折子,沉思了一会儿,轻轻搁下。
"儿臣给汗阿玛请安。"
康熙看着儿子进来,香色褂子罩着天青色巴图鲁背心,漂漂亮亮行了个跪安礼,年岁尚幼,倒是一股英气,又想起刚才两小对话,心里宽慰。虽说那番话让他吃惊不少,可诸皇子自六岁听政,胤禛又自小聪敏得很,也像是他能说出来的。
"可知道台湾之事?"
"阿玛曾召儿子们听政,专议此事。"
"那你看看这个。"康熙知道他所说乃是施琅克台之后群臣各执己见,李光地力主弃台,弹丸之地不足守,施琅、王熙坚决保台,特让众位皇子御前听辨,当时胤禛没说话,但对李光地所言明显也是不以为然。今儿他于此也有些犹疑,一时发热竟把个孩子找来,难得还想求心理安慰吗?
"阿玛要开海禁?"
"且不说朕,你年纪小,听政也不少,说说你的想法。"康熙摆手。
"儿臣以为可。"胤禛前世这般年纪上也常常被考问,但多要打够了铺垫才犹犹豫豫说出自己的想头,现在乾坤独断惯了,想学也学不来那种藏着掖着的劲儿了。而且他自明了身份时便已想通,皇父圣明烛照,更何况几十年相处,掩饰才是欲盖弥彰。在他老人家面前,不要刻意掩盖才能,也不要刻意掩盖缺点,一切由皇父评判考量。前世兄弟多怨帝王手段,却不知道唯有"真"能换来"实"。
康熙一愣,这小子比他还干脆,"继续说。"
"儿臣以为,海禁与否,在于时机。而时机选取,则在民不在官。"胤禛朗声道:"眼下台湾初定,阿玛圣明,设府置县,归于王化。百姓正待定心,而重开海禁,一来沟通商贸,方便民生;二来岛内民众多由闽浙裹挟而去,亲友族人仍在,便于重序宗亲,平章百姓;三来让台海两岸生活归于常态,庶民黔首才能真正安定,以断乱根。"
"好好好好!吾家有子初长成矣!"康熙大悦,他有心开海,今日召见数人,均不赞成,不能想透这个道理,竟被他这小儿子一口道了出来,简直要引为知音了,为人父者,哪有比父子心意相通时更骄傲的呢?
他却不知道,他这个"好"儿子,上辈子登基没几年,就破了他的海禁,开了粤、闽、江、浙四个通商口岸,交通东西洋呢。
泉饮
16
一路走走停停,驻跸济南府,康熙皇帝便被请去赏泉。
"胤禛,你干嘛呢?!"
康熙看着眼前一汪清泉,果然是雪涛数尺,声如隐雷,冬夏如一,顿时神清气爽,拉着胤祺亲手喂了一口从人递上来的泉水,这小子最近有点风寒,但看着还算精神,还是带来了。回头正要叫胤禛尝尝,就被他吓出一身冷汗来。
"啊?啊!"正伏在泉眼上往一个小罐里舀水的四阿哥被他阿玛一惊脚下直打滑,眼看就要在这三九天里露天浴了,万幸身边侍卫眼疾手快抄住他衣摆边缘,才险险拉了回来。看他平安落了地康熙提到嗓子眼的心还没完全落下去已经腾腾升起一肚子火来。
"你干什么呢?!"他这一吼,胤禛还没怎么,后头官员都已经腿肚子发软了。
"回汗阿玛,儿臣没干什么,"胤禛看他怒,自己还委屈着呢,被他那一吼,差点丢死个人,"二哥之前来信叮嘱,到哪看了什么尝了什么一定要与他分享……"
康熙怒极反笑:"所以你就给他灌水去了?!"
看着胤禛老老实实点头,康熙一边觉得好笑,一边又被气得头晕眼花,更多的是后怕,万一刚才没拉住……又想起前几天他古古怪怪的行为,才慢慢想开了,"你前几天找人买沿途特产,也是给胤礽的?"
胤禛听他用的是问句却完全是肯定的语气,后退了半步点了点头,毫不犹豫的承认了。心里不知是该同情他宫里圈着的二哥还是此刻站在汗阿玛面前的自己。
"你下回看见月亮也给他掰一块去!"
"四阿哥你代朕写两个字。"康熙看着眼前笔墨,不耐烦地指了指胤禛。四阿哥本人也不过腹诽两句汗阿玛公报私仇就老老实实捉刀去了,可把个济南知府徐旭龄看得苦笑连连,他这几日壮着胆子反复求请,想让陛下留下墨宝给他们地方增光添彩,皇上眼看答应的好好的怎么就派给四阿哥了。倒也不是有胆子小觑皇子,可毕竟是个六七岁的童子,能不能拿稳了笔还两说呢,怎么就……哎哎哎……
这厢胤禛倒不太当回事儿,一边碎碎念着皇父当他是弘历吗,那样的破字还爱到处显摆,一边援笔挥毫,"激湍!"
他写完字笔一搁就端着步子踱回去了,留下背后一圈眼珠子都要掉下来的王公大臣见了鬼一样目光在人和字之间游移。(——四爷你本来就是鬼好吧?)
"众位可还看得过眼?"康熙挑着眉满意地看着群臣,胤禛看见自家阿玛这幅几乎摇起尾巴的劲儿,无力抚额,他对自家的字是有自信,可您这么问倒是谁还敢说不好啊?
"启禀皇上,四阿哥这两字一气呵成、意断神连,确是天章辉耀,有龙跳凤舞之势。"明珠立刻笑着躬身,"奴才佩服。"
这话似乎十分耳熟……听着这至高的赞誉,胤禛微微觉得有些……囧。想起圣祖起居注和自家收到的无数颂圣折子,很难不感慨一下到底是因为人类词汇太过贫瘠还是臣子们太缺乏创新意识?
"唔,尚可。这话说的过了。胤禛切忌戒骄戒躁、不可起自满之心。"康熙面上不显,只是淡淡的笑,还板着脸又加了几句训诫。可任谁都看得出他那股为人父者的骄傲自豪,满的快要溢出来了,整个人简直神采飞扬。
"趵突泉乃历下名胜,尔等从官可各书二字留之泉亭,以傅来许。"康熙看着徐旭龄让人恭恭敬敬收了胤禛墨宝,才开口让众人留书,私心里其实有些恶意地准备看个笑话,胤禛这孩子确有书法天赋,他也算自诩良书了,胤禛才六岁,却已稍胜他一筹,看来以后扇子要继续写。
最终只有马齐几个重臣听命写了。其他人尽皆辞让,笑话,若是皇上的字在上,他们差得多远都无妨,毕竟天子,可要被一个六岁孩子比了下去,一张老脸往哪儿搁啊。
此后行程,胤禛便不断被他阿玛抓来做工,心下叫苦却也不曾藏拙。毕竟字如其人,书法一道最难掩饰。而且胤禛知道,一个有野心的皇子犯忌讳,可一个艺术造诣高的皇子就不过是上人眼中开解的玩意儿,小道而已,若自己先吓得战战兢兢,可不就显得小气了?
又在沿途几个猎场跟着打了几次猎,才算得了这辈子首个猎物。小小的人骑在大大的马上,倒是十分自在。本该一路就这么平平稳稳往泰山去,可小五的风寒却有加重之嫌,虽然一早知道汗阿玛在对待子嗣上确实十分上心,可看他这么每日亲问汤药的关切,想起上辈子自己痢疾害的阿玛刚刚出巡就连夜赶回,待他彻底好了才再次启程的旧事,鼻子竟是一酸。想着两世父子缘分,心潮涌动。
(拍打,不准误解纯洁的父子情!)
临危
17
一路朝泰山而去,迎来送往不说,下头官员也忙忙碌碌准备好了一切祭祀适宜,自古祭岱就是盛事,天子斋戒、史官秉笔、升土告坛,自然不可有丝毫懈怠,此次一地的乡党三老也早都安排妥当,准备一瞻天颜。
可这世间事总是出乎意料的多。
眼看胤祺一天天见好,已能起坐玩耍,胤禛刚松了一口气,皇上却病倒了。
一样的病症,只是普通伤寒,却来势汹汹。
胤禛接到消息确实大惊,昨日请安还没见着什么征兆,只说觉着不太清爽,伺候着用了点清淡粥菜,还谈了点学问呢,怎么一个晚上就烧成这样?!
他性子的确急躁且喜怒不定,可天生有一条,越是大事,越能沉得住气、稳得住心,所谓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者。此时站在康熙榻前,看着面色通红陷入昏迷的皇父,死死压住一切感情,近乎本能的用皇子阿哥的派头压住满室的宫人,最大程度上封锁消息,对外只说圣上微恙,只捡了大事呈报。
"启禀四阿哥,事关体大,臣等不敢妄言,不过……"
"废话少说,皇父究竟如何?!"这等关头听着太医啰嗦胤禛眉毛立时立了起来。
"臣等诊断,皇上应是一路颠簸劳顿,用心过度,本就损耗了体气,再加上前日在五阿哥处过了病气,"太医赶忙又磕了个头,"乃燥气上升,寒邪外束,阳不得越,郁而为热。"
"可有把握?"
胤禛自是知医之人,听到这儿已是稍稍松了口气。知道这病看着虽猛,倒不是疑难杂症,好生调养着就问题不大。
"请阿哥放心,若无意外,应该……"
"不准有任何意外!"
被四阿哥一瞪,几个太医又是一阵哆嗦,正要在说,明珠、高士奇便前后递了牌子。
恩威并施地叮嘱了几句,没让太医退下,让李德全去辞了明珠,只说要高士奇闲谈解闷,传了进来,便整整襟袍,端肃立了等他。
高士奇进来正要行跪安礼,就看见四阿哥站在面前,不见皇上,吃了一惊,虽觉出不对,旋即想着圣躬不安皇子进来侍奉也是常理,"给四阿哥请安。"
"大人免礼,皇父宣你入内,请吧。"
胤禛一让,将高士奇带了进去,却让他又是一惊。
天子高卧,太医肃立,李德全藏着满目忧虑手足无措地来回瞅着,"四阿哥,这是?!"
"李谙达,你来说。"
李德全低声将康熙发病前后详说了一遍,听得高士奇面色大变,才道:"主子昏迷前只说传四阿哥全权负责,有太医可为证。"
"段太医,你说。"胤禛盯着空处,平静开口。
那战战兢兢的随行太医先证实了李德全所言,又将刚才的诊断对高士奇讲了一遍,才躬着身退了回去。
"臣遵旨。"高士奇听罢,看了面前沉静肃立的四阿哥一眼,脑中不知转过多少,只是迅速的大礼朝榻上皇帝拜了下去。"那如今四阿哥有何打算?"
"胤禛少不经事,临事惶恐,请先生教我。"四阿哥改了称呼,口称惶恐面上却不见半点惶恐神色,甚至连假装的都没有,倒让高士奇颇为意外,却又莫名踏实下来。
"那恕下官僭越,首先请阿哥决定,回銮与否。"高士奇问的平和,仿佛宵夜吃春卷还是奶饽饽一般,全然随军参议模样。
胤禛转过头来,深深看了他一眼,才敛了目中意味,轻轻开口,却俨有金石之声,"否!"
"一切照旧,继续东巡!"
"是……"
胤禛话至此,高士奇才算暂时放下心来,他刚才看着无所谓,却已是一身冷汗,就怕小阿哥一害怕叫嚷着要回京,那可就耽误了大事,还好还好。
两人又商议了些事务,鉴于他如今的年纪,也不好表现的太过惊世骇俗,便主要是听高澹人排布,倒是确实考虑周全。待他辞了出去,胤禛盯着他背影看了半晌,轻轻吐出一口气来,才一下子跪倒在康熙塌旁。
"四爷!"李德全一声惊呼,竟忘了规矩。
"胡叫什么?!"胤禛摆摆手,轻斥道。自己却撑着又往跟前爬了几步,伸出手去,又突然停在半空,在自己身上来回擦了擦手心湿气,才重新去握住了他阿玛的大手。
就那么靠在塌边,找不着半点气力站起来,只愣愣仰着头,心里一片空白。
从早上见到皇父起,出于帝王的本能,他一直考虑的便是"国器"二字。前世汗阿玛并无此劫,那此时历史便已脱轨,一旦山陵崩……太子年方十岁,索额图权重一时,大阿哥身居长位,明珠随驾扈从,这便是主少国疑、内弱外强的乱国气象!再加上台海初定,南明遗老遗少尚在,沙俄窥伺,一旦内乱,后果不堪设想!
太医虽那般说法,可谁又能保证明珠知道后不会生了心思,是故挡了他见驾。而这几日外事必须有人出面处理,明珠王熙等人俱有所向,不可轻用,算过去,便只有这个高澹人一生谨慎,唯忠心于上,不涉夺嫡之争,看他刚才那副滑不溜秋置身事外的样子……不过也正是如此,才得个"文恪"的谥,倒是可以一用。
这次若有万一,无论如何,都要保了二哥顺利继位,绝不能有任何岔子!至于他将来时是顺治爷还是康熙爷,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而直到此时……
布置好一切,握着皇父滚烫的手,他才觉得突然害怕起来。
倒不是朝廷社稷,那些东西,他何时怕过?只是父亲,只是父亲而已。
汗阿玛因他答话改了主意带上了他,才捎上了小五,小五体弱禁不起风寒病倒,才将病气过给了阿玛,说到底还是他的原因。
倒不是自怨自艾,胤禛近乎虔诚地跪着,牢牢抓住阿玛的手,只是害怕,怕这么轻易就改变了命数,好不容易重新修来的父子缘分,就这么轻轻断掉了。上辈子老父驾崩,他悲痛欲绝,病倒多日不能视事,更素服三年,这辈子若真的如此,至亲之人为吾而损,那重生一遭又有何意义?
阿玛,阿玛……儿子愿舍此灵慧,只求您长寿安康。
受命
18
康熙这一烧就是三天。
这短短三日,于不省人事者而言不过须臾,对胤禛来说,却漫长的很。
一面亲自侍奉皇父不敢轻忽,一面哄着闹腾的胤祺,一面与高士奇斡旋商议,一面还要诓住老辣高深的明珠。既要安抚坐镇京师的太子,隐约透些情况,又要防着他们先起了什么不臣的心思,不敢全盘托出。这事其实本非急到十分,可这些个个都是人精,各方面力量交错,平衡需得掌握的十分微妙,否则一个不好,阿玛没什么事,他们倒要闹腾起来。
本来皇上重病这种事最难保密,可胤禛太清楚"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失身"的道理,一上来就先下了死命令,又让李德全端起大总管的架子收拾了几个人,对外报了圣躬微恙,明珠虽心生怀疑,但有高士奇虚虚实实的说法,再加上两个小皇子每日也学习嬉戏如常,才微微放下心来,但仍是日日递牌子请见。
康熙卧于内,胤禛立于外,书声琅琅,帐外听来若隐若现。声音听起来与往日别无二致,实际心里却轻松许多,自今早起,汗阿玛的烧渐渐退了下去。
"皇上!"听着帐内一阵轻微的躁动,一石落地,胤禛纹丝不动地继续背了下去。
李德全小八字步擦擦地退了出来,满脸喜意,嘴角额角都带着笑,"四阿哥,皇上请您进去。"
此刻胤禛知道自己该惊呼一声"汗阿玛醒了"匆匆冲进去,最好再加上匍匐而行眼角带泪,可他实在喊不出来了。高兴、欣慰、解脱、让他整个人都彻底放松下来的疲惫在心里堵着,却唯独没有"惊喜"。虽然他一直做着最坏的打算,可内心深处,他始终相信,汗阿玛会没事的,一定会没事的。
"禛儿,过来。"
"……"阿玛……胤禛稳稳得迈进暖阁,利落的行了跪安礼,心中一丝波澜也没有,可这份平静,立刻被戳破。就那么四个字,简简单单四个字,带着前世今生父子种种都在脑中飞速闪过,上辈子见阿玛最后一面时,正是这四个字托起整个江山放到他手中,此刻当往日的威严再一次化作虚弱的温存,即便他这个自诩"铁汉皇帝"的人也顿时情绪失控,扑簌簌落下泪来。
"傻小子,哭什么。"康熙虚弱地笑着,抹去了儿子脸上的清泪。"平时看着还挺有胆气的……怎么这点儿小病……也值得你吓成这样……"
"是,儿子不怕,没哭。"对胤禛来说,失控永远只是一刻,下一个刹那,他已经擦干了泪,笑着抬起了头,看着康熙颊上尚未褪尽的绯红,"阿玛乃上天之子,自然无碍的。"
"你呀……"握着他的手,分明觉得那热泪砸在心里,滚烫烫的一片,看着这个骤然担起大任的小儿子似乎与往日隐约又有不同,才觉得自己临时行事有些鲁莽了,"如今行到哪儿了?"
"明日将至泰安,最晚可拖到后日。"
"嗯……怎么没有回銮?"康熙略松了松心。
"儿子相信阿玛龙体必能康健的。"
"嗯?"康熙挑眉笑。
"这事儿儿臣请罪,日前请高大人共同商议,高大人问过儿臣回銮与否,是儿臣擅作主张,让继续前行的,与高大人无关,"胤禛也抬头看着他笑,又重新跪好磕头,顺便给这滑不溜秋的高士奇下了把药,虽说知道没用,皇父不定还更欣赏他,可嘴上泄泄愤总还可以吧,"儿臣想着汗阿玛首次南巡,祭岱之事已经明令昭告天下,程仪都排好了,若此刻回转,似有不妥。"
胤禛自然是知道康熙心思的,还有一层他没有说出来,可彼此都心知肚明,满人立国本非正统,已遭天下非议,阿玛才刻意安排了祭岱祭孔,若是在泰山附近传出皇上病重返京的事儿,那可是有碍国本了。
"小小年纪,有这般见识,也算不易,回去赏顾八代。"
又仔细交代了这几日内外情形,捡着重点事务说了,胤禛看康熙已经疲惫的紧,准备跪安,却突然被叫住,"刚才你在外头念得什么?"
"回阿玛,八佾舞于庭。"
"嗯,念得不错。"
"阿玛,儿子是背的。"
"呵呵,好~背得不错。"康熙闻言开怀,轻轻闭上眼,"你可知为何派给你?"
胤禛知道康熙问的是什么,实际上这个问题也是他三天来一直在想的,毕竟一个六岁的孩子临机决断太不靠谱,到底是信任还是试探,他也拿捏不准,乱七八糟的想法很多,他却一句都没有说出来:"儿臣不知,许是儿臣无私心吧。"
"……"康熙睁眼看了他一眼,不置可否,只挥一挥手放他出去,"去吧。"
实际上,他自己也不甚清楚原因,这孩子总让他从心底里觉得沉稳可靠,说不来为什么,这次一时烧糊涂了,竟就这样凭着直觉把千斤的重担派给了他,自己也觉着不可思议。但听完他刚才的安顿,又隐隐觉着这样误打误撞的结果许是最好的安排,按说临危受命,该是能托孤之臣,可正如胤禛刚才所说,明珠王熙高士奇,若只一个,谁都可以,但同殿为臣,各有心思,各有帮派,可以相互制衡,但以谁为主,都难以服众,而胤禛这个阿哥虽小,但身份尊贵,佟氏养子,又与太子相亲,大事起码也辨别的清,最最得他心意的便是"无私心",有这一条便什么都好说,而有他这正儿八经的皇子阿哥压在上头,名分上倒是没有他们几个擅专妄为的份儿。
只不过,他现在也搞不清了,这到底是他一时冲动,还是本能中将这种种因素考虑的太快,一时直接跳出了最佳答案?
祭岱
19
康熙醒后,就挨个宣了一众大臣,不知他如何说法,胤禛也没有去猜,跑去看了看小五,给二哥回了封信交代一下情况,便重新回复了往日生活,只不过,他发现自此明珠看他的眼神总隐隐有些复杂,不过……胤禛苦笑……这实在是自己自找的啊。
若说担心,他倒是为明日汗阿玛祭祀泰山担心的多些。就阿玛现在的身体状况,人虽然醒了,烧到底还未能褪尽,根本使不上半分力气,也就勉强靠在塌上……哎,到时候銮舆上去,只好吩咐人好生照料了,总不能……
看着手里好不搭调的玩意儿,胤禛的小脸皱成一团。
"四哥,阿玛病好了没有?"胤祺一见他就用满洲话黏黏糊糊秃噜出一长串,带着小孩子特有的腔调,"什么时候能上路啊,这儿什么玩的都没有。"
"……!"胤禛脑仁儿一疼,但因为刚放松下来,也就难得没有拿着腔教训他,"阿玛已经好了,再走一天就能到了,忍着点。别胡说。"
"真的?!太好了!"胤祺一听,立刻蹦了起来,拽着胤禛袖口又蹦又跳,半点看不出来刚刚病好的样子,"四哥我要去看阿玛,把这些花送给他,我亲手摘下来的!"
胤禛怕他过去,刚好的又把病气染回来了,父子俩互相折腾,用尽全力又抱又拉地拦下像个小马驹儿一样蹦跶的弟弟,觉得脑袋要炸了,这哄孩子真不是人干的事儿,当年怎么把十三带大的呀?
"那好吧,我明天再去,但四哥帮我把礼物送给汗阿玛!"
"好好好,我送我送。"
"给四爷请安,可巧儿,皇上正找您呢。"
"说什么?"
"什么都没说,就说让您进去,有事儿。"
"知道了,去吧。"
胤禛迎面就遇上来找他的小太监,看样子也不像有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儿,整理袖口衣襟,把这几日的事又迅速回顾了一遍,才进去,请了安叫了起打眼儿就看就看见阿玛满面潮红强撑着几案靠着,李德全手上垫着帕子在旁边扶着。
见招手叫他,连忙过去替了李德全扶着自家阿玛,仗着自己小,按住拿奏折的手劝,"阿玛,龙体要紧,您这才刚康健点儿,又连着见了几拨人,先歇歇吧。"
"胡说!顾八代没教过你'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
胤禛无语,他早就颇有怨念他皇父顶着仁君稳重的名头,实际上倒跟他儿子差不多的喜怒无常,就好翻脸教训人,还好他早就习惯了,倒也不如何畏惧,更何况现在阿玛只是说说,并没有真的生气,他也就不搭茬,陪着笑脸抚胸顺气的讨个好。
皇上果然哼了一声算吧,不再追究,却没让他扶着躺下,看他坐的费劲的不行,胤禛只得随手再给他塞个垫子。
"刚才手里拿的什么?"
"啊?哦……"胤禛满眼无可奈何,"小五非让儿臣带进来的,说是亲手扎的花,要给阿玛当礼物。"
康熙看着那团揉的乱七八糟的勉强辨别出模样的"花儿",心里好笑,又暖化了。
"朕有多久没教你练过字了?"就这样笑着,康熙忽然莫名其妙问了句,声音还是虚得很。
胤禛简直莫名其妙,您本身就没教过我几次呀,心想不会是字写太好让阿玛吃味儿了?还是装着孩子气委委屈屈接话:"您都两年没带过儿子了……"
"是吗,那阿玛今儿再给你当一回先生,"康熙依在他身上笑,招呼着人,"笔墨。"
胤禛不明其意地抓着笔杆,康熙连他的小手和笔杆一起轻轻握着牵引,看着是康熙龙飞凤舞,实际却是胤禛出力在写,挥笔而就,"普照乾坤。"
待用了印,胤禛无力的想着后世看见的那什么粥里人和人挤着互相参观的景象,这副由父子二人共同执笔的字往泰山上一刻还不得吸多少银子啊……一边吐槽,又一边略微生出些模糊的想法,却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汗阿玛不会是要……
"胤禛明日代朕祭天去吧……"康熙已经实在支撑不住,躺了下去,闭了半天眼,只扭头看了一眼儿子,轻轻说出这石破天惊的话来。
"阿玛……"
胤禛真的是怔住了,他虽已猜到,但这话说出来还是有些惊人。虽说皇父抱恙,而此事又确实不便由大臣代行,可要知道,这不比十三那次,江南已稳,泰山也享了他大清众多祭品,十三是小阿哥,再受宠幸也不太招忌讳。如今这情景,风和日丽,诸事顺遂还好说,一旦有个差池,可就……
"怎么,不敢?"
康熙就那样看着他,像要直接看进他心里去,薄唇轻启,让他一个激灵,这轻轻一问,再看着皇父那张憔悴的脸,竟让他涌起江山由我的万千豪气来,郑重回望,用力握了握康熙的手,目光炯炯,落地成声:
"请,阿玛,放心。"
康熙二十三年十月初十,壬寅。
上至泰安州,命皇四子代祭泰山。日方午,皇四子乘马进红门,行里许,步行蹑蹬而上,皇子少,左右欲劝,目而阻之。行四十里,汗流浃背,步不易距,躯不动摇,而神色雍然。
哺,登岭,于昭真宫天仙殿行礼。又东北上数百步,至东岳庙,行礼。又西北上百余步,至玉皇宫,行礼,是为泰山极顶。又东至秦观峰及孔子小天下处。东南至日观峰,代上赐御书《普照乾坤》,命建亭悬额。薄暮,回至行宫。
伏惟《汉书》所载,武帝登泰山,无风无灾,史策记之以为盛世。今我皇子承上命所及,名山望幸,登降上下,天色晴霁,和气四塞,百灵孝顺,神人胥悦。父老乡党,观之皇子,岁在冲龄,眉目清朗,代父行事,神态怡然端肃,日照衣帛,有如神明起降,皆所歆慕,山呼万岁之声不绝于耳。过于三朝者远矣!
亲疏
20
康熙二十四年,春意还懵懂,宫里便出了几件事,搅扰的胤禛一头乱。
庶妃万琉哈氏怀上了龙种,令苏麻拉姑教养的十二弟胤裪将生,这胤禛原是知道,也算不得什么大事儿。
只一件……
"禛儿,你平日除了太子,也没见与兄弟常来常往,"那日去给额娘请安,也不知说到哪,佟贵妃突然停了一下,岔道另一条路上,"可会寂寞?"
"……?"胤禛看她神色,觉出有事,一时又辨不明究竟何事,不动声色地皱了皱眉,才笑道:"自然不会,有额娘陪伴,阿玛关怀,兄弟依仗,再加上课业繁忙,怎会寂寞?"
"……总是孤单了些……"佟氏垂目,不自觉绞着帕子,脸颊染上抹红晕,踌躇了几次才试着开口,"额娘给你添个小弟弟或者小妹妹可好?"
为这一句,胤禛好几日都恍恍惚惚的。在他前世记忆中,这个孩子并不该在此刻出生。本该生于康熙二十二年的小八妹并不曾按时降世,那如今这个,还是不是她呢?
且不说这个孩子能不能摆脱踵月即卒的命运平安落地,万一如胤礽一般……万一如胤礽一般……那可怎么得了!即便平安,损了元气,就是个大问题,但额娘定能开怀不少却也是真,到底是个保命的菩萨还是催命的小鬼儿还真说不定。
再说究竟弄璋弄瓦?若是如前世一般是个女孩儿还好说,好生教养,还能给娘娘宽心,可历史依然偏离轨迹,若成了男孩儿……佟氏待他宛若亲生,很大程度上因为自己膝下凄凉,他再怎么大方也难免潜意识里有丝独占欲,以及对能否保留这份儿母子真情的忧惧……这些有的没得且不说,便是这排行也是问题,若当真是小阿哥,按月份算,便占了十三的行辈,十三阿哥十三阿哥,一个是他一手带大给他雍朝保驾护航的怡贤亲王,一个是额娘肚子里爬出来的亲弟弟(四爷你真是记养不记生~)以后到底当哪个是他的十三弟啊,叫着可真别扭,而且难道要祥弟再去抢十四的位子?况且那孩子身份地位摆在那,若是真瞅上了那个位子,自己又如何自处,是帮还是抢?
无论胤禛如何烦恼,佟氏还是一天天显怀了。
整个紫禁城看似平静如水,实际上已经潜流暗涌。毕竟是执掌后宫的女人有孕,况且人人都知道,康熙认为自己克妻,才一直不敢将已为副后的表妹正位,眼下虽有太子,可此子一出,只怕牌局又是一变。如此这般猜想着,连带着外朝也被牵动着掀起了些波澜。
胤禛虽也想过,可暂时却管不上那些了,毕竟皇额娘的身体是重中之重,她本就底子弱,可万万不敢有所损耗。他前世本就精通医道的,眼下心里紧张,跑太医院跑的最是勤快,连康熙都知道了打趣说要将来派他个太医正呢。
就在这时,皇六子胤祚,去了。
这个六弟去得早,在胤禛前世的记忆中并没有留下什么印象。今生依旧如此。
除了德妃在胤祚入学前第一次找他,请他留心照看些许,而这,还是特意避开自己,通过皇额娘转达的。
于此,虽心里微有些郁郁,但还是难得注意了一下胤祚。挺活一孩子,有点像十四弟小时候的性子,整天喜笑颜开蹦蹦跳跳的,就是身子单薄了点。刚来几天还闹腾着要找额娘,可本朝教养皇子严格,入学后一年只歇得三天,过年一日,妃母生日一日,自己生日一日,年才刚过,胤祚便日日盼着德妃生日。看他模样,胤禛心里也有些复杂。他这一日的假,却是在皇额娘寿诞。
总算熬到那一日,看他满脸欢心的飞了出去,身影将要消失时,隐约还回头向他们挥手,不知喊了什么,却再没能回来。
本朝最大的威胁,天花。
听说永和宫里六弟的所有衣食用具都付之一炬。
听说德妃日日念经终究难留爱子性命。
听说皇父令人将胤祚用单被裹出,火化后无棺无敛无埋……
那一刻,他从来坚如铁石的心里突然对那位让他爱恨交织的母亲生出些悲悯来。
写完最后一个竖勾,搁下笔,松开衣袖,桌面上是细细金沙磨成的磨,和工工整整手抄的《大悲咒》。
"苏培盛。"胤禛封了纸,传来跟着自己的小太监,"去把这个送到永和宫。"
"等等,若是让人知道了……"
"嗻!"小苏面上一肃,行了个礼,"您放心就是。"
胤禛松了口气,知道这行为不合适,可他没法不做点什么,只当解脱罢了。好像这么抄了几遍经文,就又卸去了一层自己给自己套上的枷锁。
他却不知,那整整一夜,乌雅氏抱着这薄薄几页纸,泪透佛龛。
佟贵妃的肚子吹气一样大了起来,胤禛虽说心里五味杂陈,却丝毫不敢怠慢,捡着天气晴好的日子也亲自扶她出来走动走动。
天朗气清、柳绿莺红的处处叠红倚翠,引逗的人也心情大好。迎面遇上一行人,倒是双方都愣在当场。
"四阿哥,还不给德妃母请安。"三人各自念头倒是说不清楚,德妃毫无凝滞地给皇贵妃请了安,佟佳氏一手抚着肚子,一手牵着胤禛,倒多少有些不自然,或许因自己身怀六甲,便对另一个母亲多了一份同情,看胤禛还怔着,心里虽说有些什么,还是主动推了一把,让他给自己生母行下礼去。
"胤禛给妃母请安。"按说皇子六岁上书,内宫不该再有皇子和嫔妃冲撞的事,可为着佟氏将胤禛养在宫中,乃是特例,也算是康熙爷亲自抚养。这才有了今儿这不尴不尬的一幕。这句话胤禛前世不知说过多少遍,顺口脱出,才觉得有些不妥。偷眼看她,德妃看上去萧索清减,带着股丧子母亲的凄凉之感,眼睛里却分明有惊喜的光彩。
临别时,一生、一死擦肩而过,胤禛忍不住又回头看了她一眼,上辈子母子相疑相仇种种滚过,难免黯然。却觉得额娘握着他的手紧了紧,眉目却有些苦涩,瞬间惊醒。
他太贪心了。
胤禛啊胤禛,有了一个皇额娘全心相待还不知足吗?如何还能苛求命运人情。
既然心心念念的是额娘音容,又怎能嫌怨妃母偏疼小儿,不以他为子?
更不能再因妃母而伤额娘之心了……
所以这豆浆虽好,还是暂时不要惦记着了吧。
"禛儿,你一直看它,想要个弟弟还是妹妹?"佟氏早已回复平日笑容。
"……妹妹。"
"不喜欢弟弟吗?"
"听说儿女双全的母亲比较有福气……" 胤禛也笑,答案是真的,理由却是假的。
佟贵妃听得心里熨帖,喜笑颜开,随口打趣他:"那万一是弟弟呢?"
胤禛突然眉毛耷拉下去,蹭在佟氏怀里不开口。
"怎么了?"
"……"胤禛埋住脸,微微带出哭腔,"若是弟弟,额娘会不会不要儿子了,把儿子送给……送给德妃母……"(四爷你真是影帝!)
"胡说什么呢!"佟氏突然一惊,慌忙一把把儿子从怀里揪出来,满脸怒气,"哪个小崽子敢在你面前嚼舌头根子?!你平时不是厉害得很吗,怎么不处置了?!"
胤禛不语,只是流着泪摇头。
他这难得露出的小儿态伤心难过,看得佟氏又是心疼又是气恼,不知怎的心里又有点松坦快慰,连忙叫人送了热毛巾,给他擦了脸,才哭笑不得地教训:
"每日介胡思乱想的什么?!往日看你还挺灵性的,怎么这关头上谁说点什么话都肯信?!管你是哪个肠子爬出来的,咱大清国的规矩,养在谁名下算谁的!你说你是谁的儿子?!"
"额娘的……"
"小子还算明白!"佟氏笑着点了点他额头,想起最近他的异常,才探听,"你这些日子时常神色不好,就是惦记这个?"
"……"胤禛只低着头不说话。
"傻小子!"
落水
21
天气已入了冬,忙碌命的人仍是日日奔波。
正去承乾宫请安的胤禛突然站住,凝神听了听,那边似乎确实是那个熟悉的声音。
绕了个弯儿便豁然开朗,已经结了一层薄冰的湖边一大一小拉拉扯扯,那个老远也能看见眉目飞扬的不是他那好二哥是谁?
"给太子殿下请安,八弟这是怎么得罪您了?"胤禛在外人面前是断不肯有一丁点不恭敬的,胤礽自然知道他明里"问罪",暗里打趣,也不在意,仍是一副兴致盎然扯着下八嫩嫩的腕子,"四弟你来了,你看我说的对吧,八弟长的多好玩,我正要带他去湖边耍耍呢,你要不要一起来……"
"胤禩给四哥请安。"小八还是一副怯怯的样子,眉目上多了些苦楚,一副要哭不敢哭的样子。
胤禛倒没什么感觉,只是看着他二哥犯老毛病有点好笑,也晓得他不是故意欺负,不过大孩子跟小孩子闹着玩常见的,不知自己个儿手劲儿大小。便不再多管,由着他闹腾去,不过叮嘱了两句,道了个恼,自己走了。
他虽也隐约记得胤禩上辈子有些畏水的毛病,可如今还小,还指不定有没有,再说自己又不是当真的佛祖菩萨的,也没多事儿到这个地步。
后半晌康熙忙完了事,随意出来走走,冬季轻薄寒凉,总容易让人多出几分萧瑟的哀寂,康熙虽不是多愁善感之人,却也莫名觉得有些"曰归曰归无处归"的感觉,这偌大后宫,按说具是他的,合该雨露均沾,可正由于此,倒叫他这个主子觉出无"家"可归的悲凉来。转身,脚下仍是向了承乾宫去。
他有些说不清心思的没让甩鞭子,许是不想宫内受惊,自个儿走了进来。佟佳氏产期就在这几日,此时鼓着个圆圆的肚子靠在榻上,胤禛仰着脸坐在脚下矮墩子上亲手给她捏着腿,两人言笑晏晏,甚至眉目笑的有些模糊,身边还有些未竟的针线。冬日午后的阳光被乌木窗棂隔了进来,细碎地跌落两人肩上,绽开一室华彩,又凝成淡淡的光晕。康熙看着,竟是痴了,满心冰冷的山河阻滞竟都暖融融的化作了一泉春暖。
平和安适总是短暂,这边康熙正与妻儿其乐融融,那边就来人急报八阿哥落水。
康熙一惊,急传太医,一路匆忙赶了过去,胤禛跟着,心中却是更惊百千,知道肯定是刚才的祸患,但不知道具体怎么回事儿,只得一面担心二哥吃了汗阿玛挂落,一面懊丧刚才没拦住两人,惹下乱子。(四爷你说实话到底是懊丧二哥挨骂还是小八落水呀?)
进了延熹宫,惨白着脸的太子爷一见皇父就跪下了,康熙却没看他,兄弟俩交换了个眼神,又一同去看面色更为青白的小八。胤禩牙关无意识地紧咬,全身打着颤,似乎还有些抽搐,让人看了便生恻隐之心。
连胤禛都泛上怒意来,这寒冬天里,带冰碴子的湖水,这么小个孩子,怎么受得了这个,狠狠朝他哥瞪了过去。
我又不是故意的……胤礽看他眼神,脑袋更低了低,又梗起来,还挺委屈。
你还挺委屈?!……胤禛继续瞪。
本来就是!……胤礽回瞪。
……
康熙亲自守了半天,胤禛不敢走,胤礽不敢起,直到胤禩停下了打颤。
却是发起了高烧。
"胤礽!说,怎么回事!"斥退了一宫婢子,康熙的火才爆发出来,吓得太子一个哆嗦。胤禛在边上瞧着,虽说同情,可多少也有几分活该的意思。
"汗阿玛息怒,儿子看着八弟喜欢,跟八弟在湖边闹着玩,没成想,一失手不知怎的小八就掉下去了……"太子也有几分懊丧晦气,跪在下头讷讷,又赶忙补了一句,"儿子立马派人去救上来了……"
"闹着玩?!没成想?!不小心?!立马救上来?!"康熙此时还年轻得很,拍着外间桌子简直暴跳如雷,"说的好轻松啊你!知不知道现在是什么天气?!那湖水又多冷?!把你也扔进去试试?!"
话说到这份上就严重了,胤禛赶忙一溜儿跪下听训,总不能真看着阿玛把二哥怎么地吧,"回阿玛,其实那时儿子经过也看见了的……看二哥确实是逗着小八玩儿,只是没觉着会出事儿,也并未劝阻,导致八弟受难,求阿玛处置……"
太子感激的瞥了他一眼,轻轻伸手握了他一下,转而就听见康熙仍是怒气未平,"你还敢说!你平日看着还妥当,怎么到这份儿上就没个思量?脑子长到狗身上了?!"
听着话是越骂越不堪,胤礽当哥哥的哪能让弟弟平白受这份儿挂落,头一抬就要反驳,被胤禛使劲拽了回来,他自然知道他家阿玛骂起儿子来三五不着调的脾气,也只得暗暗苦笑,八弟十三弟的考语都听过,这几句算什么啊。
康熙骂归骂,火归火,可对太子的骄纵真是没天理了,最终结果也不过是让胤礽闭门思过,抄几遍书,而胤禛可以肯定,这活儿有一半还是落在自己头上的。
果然是国无一日闲,康熙才在这呆了一会儿,外间又有事报了进来,康熙皱了皱眉,他原是爱子的人,却万万不肯误了国事。
"阿玛,儿子请命在这照看八弟,以解内疚之情。"胤禛这话倒不是假的,他确实觉得这个遭了无妄之灾的小老弟很是可怜无辜。
太子听他这么说,自然也顺势请了,不过他还是一时小孩心思,对小八也是一阵儿的好奇,惹出这事来反觉得十分晦气,因此听太医说没有大碍后遍有些心不在焉,陪胤禛守了一会儿便先借口回去"思过"了。
胤禛在小床边上趴着,借着丫头的手亲自给他拧了个冰帕子换了,看他脸上身上滚烫滚烫的,简直放块冰都能化了,心里越发觉得二哥胡闹,自己也多了几分内疚。不知怎的,看着胤禩通红通红的脸蛋,竟还想起上辈子弘晖去的时候,也是这样的高烧抽搐,心里一痛,这芥蒂又去了三分。
小八这烧,直到第二日才褪,胤禛前晚迷迷糊糊抓着他小手趴了一夜,早上又惯性请假逃了课,依旧守着。盯着那张清俊白嫩的小脸发呆。
等等,清俊白嫩?白嫩?!
"四哥……"
耳边软软的童音响起,胤禛竟一时没能反应过来,只是呆呆盯着他,"……小八……"
"四哥……?"
"唔?唔,你别动,乖乖躺着。"
胤禛这时才赶紧按住他,叫了太医,心里却不由又胡乱飘荡开了,这父子兄弟怎么都这么爱发烧呢?
正让人去通知皇父,就见小苏直愣愣撞了进来,撕开嗓子叫了一句:
"四爷,主子娘娘要生了——"
小剧场:
康:朕以国事为重,从不因私情耽误。
礽:阿玛儿子感冒了,阿玛,我要阿玛……
康:还不快回去,打什么葛尔丹!朕的宝贝儿子都病了!!
……
康:朕以国事为重,从不因私情耽误,当然,太子乃国储,非私也。
禛:阿玛儿子拉肚子……
康:还不快回去,巡什么狩!朕的宝贝儿子都病了!!
……
禩:阿玛,乃偏心……呜呜呜……
禛:乖,阿玛不陪你,四哥陪你……
禩:四哥……
生灭
22
那一夜,整个皇宫,未得安眠,无数双耳朵竖在承乾宫上。
大小两个男人,在外头焦躁地在外头听了一夜嘶喊,踱了半天步子,不知捏碎多少个玉扇骨,才等到这么一个母女平安的消息。
汗阿玛冲了进去安抚妻女,胤禛却带着一身分不清冷热的汗,慢慢退了出来。初冬北京的风已呼啸而过,似乎要把人及世间万物一同吹的灰飞烟灭,被风一激浑身骤然通透,打了个哆嗦,身后的小苏赶忙给他披上厚厚的斗篷,才一步一步向小佛堂走去。
婴儿啼哭的那一刻,他突然感到孤独,浸透身心的孤独。未知如何的小格格懵然不知世事,雄才大略的汗阿玛温柔的看着枕边女子,雅懿温柔的皇额娘得享齐人之福。不知为何,那个温馨而明朗的气息他不愿去打破,由自己打破,即便除了自己,谁也觉察不出这份不谐。可他知道,他确实知道,他的心里藏了太多的东西,复杂而浑浊,正如阿玛问他泰山之巅何所感,他答曰万里河山,他知道,自己心中真意,却是满目疮痍。
他不愿这些浑浊平白扰了人的清净幻梦,他也不愿那些清净幻梦平白扰了自己的浑浊。
他选择离开,去佛堂为这个不知前路如何的小妹妹祈祷诵经,而在这独语喃喃的静默之中,烟气缭绕中,生命似乎苏醒,时空正在交错,眼前出现朦胧的景象,想起刚过世的胤祚,想起刚落地的霁儿,一切生与死不过转瞬,交替浮衍,心中升起对未来的期待和向往,萌生出决心和意愿,甚至还产生了对不知何日所犯罪孽的悔恨,不过须弥。此间,他突然无比强烈的想念十三弟,那个陪自己撑着平治之梦的小弟弟。即便他同样不会懂得,同样不会看见,可他还是希望,这个自己爱怜照护了一生,却没能与自己葬在一处的兄弟,能陪在自己身边。仿佛他在那里,好好活着,自己就仍是那个胤禛,时光荏苒,不曾变迁。
从此开始,掐着指头过日子,过了头三,过了满月,过了两个月……
早就起好名字的小霁儿在胤禛的提心吊胆中平平安安,胤禛又开始掐着指头等康熙二十五年十月初一,十三弟的出生。
终于,孟冬至,致祭毕,汗阿玛去了玉泉山,本要捎上他,却被他找借口辞掉了。一心扒着窗口,心里怦怦直跳。
总算听到来报,佟贵妃还没说什么,胤禛已经箭一样射出去了。如她所料,不一会,又悻悻的回来了,你一个阿哥爷往人家刚生产的嫔妃宫里闯什么,也不怕冲撞了血光。
佟贵妃有点气,也就没管,故意凉着他,终于看他挠心抓肺的猴儿急样子,还是捞过来抚慰了两句,答应洗三时奏请皇上带他去看小弟弟。
"枣儿立子,十三阿哥谢承乾宫娘娘赏——"
"连中三元,十三阿哥谢长春宫娘娘赏——"
"连生贵子,十三阿哥谢永和宫娘娘赏——"
"聪明伶俐,十三阿哥谢翊坤宫娘娘赏——"
流水般的吉祥话一叠叠地打发出来,整个宫里喜气洋洋,都知道今上好汉俗,投其所好,各宫里的娘娘也都特意爱凑这个热闹,眼下碧霞元君、送子娘娘十三位神像已经供起来了,蒲艾水早就熬好,桂圆栗子花生也用胭脂染得喜兴,娘娘们正围着添盆呢。
她们倒是不在乎钱财的,一连串的金银裸子小串子玉锁子丢进去还不够,偏都要图个吉利添一勺水,撒一把桂子儿,好不热闹。老四两眼发红的看着被嬷嬷抱在怀里的小蜡烛卷儿,一心想扑过去,偏被皇额娘拉着,不让他过去捣乱,怕被康熙盯上,急的他挠心抓肺的。(作者乱入:小四你在你娘心里就留下这么个光辉形象啊?)
看着大家可劲儿的撒,胤禛终于等不下去了,手上一扭,挣脱出来,就蹿到十三跟前儿去了,看着这么个小小软软的眼睛还没太睁开的弟弟,胤禛心里隐约有那么点失落,但早就知道这是一个新生的祥儿,那一点也被这一股奶香化的烟消云散了,只剩下满满当当,似乎这个半睡半醒的小牙子一下子补齐了这几年的无着无落。
他一个正当宠的小阿哥要看弟弟,谁还敢拦着,嬷嬷赶紧半蹲了把十三凑到他跟前儿去,没想到这位四爷捏着弟弟的小手是怎么看怎么爱,怎么看怎么看不够,不妨竟一口咬了上去,低着头死不松口,疼的小孩子两股眼泪嚎啕大哭。
"胤禛,你干什么呢?!还不松口,想吃了弟弟不是?!"康熙连带诸位妃子这下可惊动了,一个个失色踉跄着就往这赶,康熙简直气得噎住,他本是镇定从容的模子,也不知有了胤禛以后把这句话喊了多少遍。
没成想胤禛抬头,松了口,竟还是抬头乐呵呵的,伸手去抹弟弟仿佛流不完的眼泪,拿捏着那只已经略略渗了血的小手,冲阿玛仰起脸,"阿玛,十三弟是儿子的。"(小四你真不觉得你这话有歧义?!)
佟佳氏悄悄放下了提在嗓子眼儿的心,康熙倒真是一愣,这孩子面色难得的坚毅不可阻挠,竟仿佛明誓一样,不对,像是宣布所有权,他心里纳闷,也只做糊涂算了,意味不明地点点头,也不知到底是说什么,"唔,唔,你的,都是你的。"
胤禛心里乐开了花,总忍不住想做点什么,想了又想,扯下自己腰上的明黄荷包,就往小孩子手里塞。小阿哥本没什么声响,看得众位贵人也是一乐,康熙却有些不喜,这下被他哥捯饬哭了,却正好应了洗三去灾的原意,长辈们才真正开怀起来,佟佳氏想着胤禛素日,反猜他是否故意为之。小子也是聪明,泪干了就紧紧抓着荷包系子不放手,一边乌拉叫着,一边伸出另一只手去蹂躏那个换了主儿的精致小荷包,结果晒干的桂花倒洒了自己一身,弥漫的满屋香气,又愣愣地看着胤禛,明显不知如何是好了。
这下康熙倒是大乐,"哈哈哈哈,可见这小子是个机巧的,怎么不搭理我们偏偏认胤禛呢?可见也知道一觉两搅,是要哥哥领着弟弟跑的……"
胤禛这会儿哪还顾得上理会康熙,不错眼地盯着他弟弟看,突然听叫他名字,才一个激灵反应过来,"诶?"
"诶什么诶,个傻小子,"康熙心情好,不计较,"你也念了这么多书了,给弟弟想个名字,朕看看你起得好还是内务府起得好。"
"回阿玛,胤祥!"
"诶?!"康熙明显一愣,目视佟贵妃,"你们透给他了?"
"主子可是冤枉咱们了,这不是才刚到您手里吗,我们倒是想透呢~"佟氏一笑,假假翻了眼康熙,宜妃倒是腰肢一扭,指点着康熙带进来的折子,娇嗔喊冤,"莫不是起得一样,这可是奇了……"
康熙笑而不语,默认了,"胤禛,你说为何叫这么个名字啊?"
这不一不留神胤禛又跑去给胤祥往天上吹花瓣让他抓着玩儿了,一团和气,他倒是难得忘了礼节,头也没回地应了一句:"国有祯祥啊。"
这本是康熙后来矫情着给十四改名字时的话,他记得清楚,自己还愤懑了良久,这要凑对儿也不是这么个凑法呀,按顺序该改了老十二才是,再说了,就算是,哪轮的上那个,合着也该是我这个禛祥啊。
"国有禛祥,国有禛祥……"康熙默然,小儿随口所起名字,竟与内府所拟一般无二,这话一出,他竟是直接会错了意,默念了即便,面上露出些复杂的笑容,"指不定,真是国之禛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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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剧场:
康:摸下巴,国有禛祥……
四十三:相视而笑
十四跳脚:那明明是我的cp……四哥你不厚道……
随善
23
"去,把这些拿去给四阿哥,让他当哥哥的多关照弟弟。"
康熙翻着一打小儿子们的窗课,按了按额头,突然一笑,交代给李德全。
胤禛接了差事,真是一头雾水,可越看越明白,前面几分还好,勉强看得入眼,他还为了鼓励假假圈了几个红,可最后一份……
把额头上蹦蹦直跳的青筋强按下去,咬牙切齿,"小八……"
"看看你儿子干的好事儿!"
佟佳氏这边刚送走了胤禛,照看过女儿,笑脸儿还没落下去呢,就迎着一个怒气冲冲的皇帝陛下,一听这话,就知道胤禛不知又犯了什么皮,刚才居然还坦然淡定的丝毫不现,真真儿是……
"又跟胤褆闹腾什么,还有完没完了?!"康熙掀袍子坐下,把个桌子捶得咚咚响,面色不善,"他俩犯冲啊是怎么滴?!在学里牙尖嘴利戳的胤褆有气没处撒,惠妃倒在朕这儿告状,现在可好了,比起武来,赛马跑的马吐沫,拉弓能拉伤了手!"
"皇上息怒,容臣妾说一句,不过是兄弟闹着玩,孩子气性大些罢了……"
"你甭在这儿给你儿子撞木钟,他俩朕还不知道了,就老大那么个直愣愣的熊性子,胤禛鬼机灵的要真想安抚还不简单,朕看就是他闹!"
佟佳氏知道他,看他发火,也不害怕,亲自奉了一杯茶,备着他骂渴了喝。
"你看看……"看着枕边人似笑非笑的样子,康熙的火气倒是一下子泄了,觉得好没意思的,端起茶一饮而尽。
"哎呦,小心烫!"
"……你笑什么……?"康熙瞪了她一眼,仍是气呼呼地模样,在他这表妹面前,似乎隐约还多了几分孩子样的委屈。
这下佟佳氏真的是"吞儿"的笑出来了,拿过丈夫拍红了的手轻轻揉捏着,"妾身笑啊,这四阿哥跟兄弟打了架、骗了您的宋版书、逃课被抓了现行儿就是妾身的儿子,沉稳端庄兄友弟恭、讨了喜得了赏就是您儿子了……"
"你,……哈……"
这边哄好了夫,那边又想着安抚儿,悄悄让宁儿派人追上四阿哥,赏了些祛火化瘀的克食,知道他也不吃,全当个念想,顺便警告看他下次再敢欺瞒……
胤禛慢悠悠在宫里晃着,身后跟着一串儿人,还捧着吃食,往阿哥所去。他本是特例养在额娘宫里,今年年头,额娘主动向阿玛请旨,说当初如此,是恩旨抚慰,如今有幼女承欢,请随规矩,以近兄弟之情,康熙自然知道这是怕恩宠过甚,木秀于林呢,顺势允了,所以如今他年纪虽长,倒跟今年才入学的胤禩隔壁住着。
回头一瞥这些,他就又有些头痛,不知道明天怎么跟额娘交代,手上火辣辣地疼,现在胳膊还不大提得起来,真是自己作的……
其实这事儿说是他自找也是,说不是也是,自打南巡回来,也不知明珠那老狐狸在胤褆那吹了什么风,本来就跟他不太对付的大哥这下简直像吃错了药,有事儿没事儿的找茬。现在倒好,俩人都觉得在小兄弟面前太失风范,索性演武场见真章了。
"主子,您看……"转到钟粹宫跟前,苏培盛突然提醒他。
"……胤禩?"胤禛一怔,旋即反应过来,却没留神把心里想的念了出来。
"四、四哥……"正呆立门口使劲儿揪着自己衣服的八阿哥显然没想到会碰到人,一下子僵在那,面色青白,像个木偶一样手脚都不知道放哪,半晌才咬着下唇讷出一句,"给四哥请安……"
"在这干什么?"这个明显该在书房背书的点儿……这地方这人物胤禛再不知道他来干嘛就真是傻子了,上辈子自己还帮他打过掩护,不过故意问一句罢了。
"回、回四哥,没……"五岁的胤禩还不是那个亲和直爽的贝勒爷,第一次逃课跑出来就被抓个正着早已经吓得三魂不着俩儿,哪还说的出话。
"既然没事,那这样,陪四哥干个差事,"胤禛看着这个小八忍不住笑,这辈子他一直刻意叫小八,实是为了在心里将这个孩子和那个胤禩区分开,别把自己的情绪撒在无辜小娃儿身上,瞥了一眼身后物什,决定顺势帮他一把,全当还上次落水的内疚了,"承乾宫新做了几样点心,皇额娘交代我送来给荣妃母尝尝,一起去吧。"
不由分说拽进了宫,恭恭敬敬请了安,胤禛在帘外与荣妃寒暄,找个借口把胤禩打发出去玩,若是这样还见不到面,他就真的无能为力了。
刻意多坐了一会儿,他哪管明日后宫牌局上又有什么"据说"出来,反正相信额娘的手腕足以抹平,待走时,胤禩已经老老实实站在门外等他了,只不过……看上去略有些消沉……
"怎么了?"并肩走着,胤禛淡淡地问,并没有低头看他。
胤禩只低着头摇了摇,一言不发。
"嗯?"
"回四哥话,没什么。"半晌才开了口,却带着哭腔。
胤禛停了步,半弯了腰去摸摸他的脸,竟是满手的泪,心里低声叹一口气,回头望了望钟粹宫,他虽不在现场,却可以想见这对母子相见场景,必是与"她"当年一般,欲说还休,欲近还远,这样身份的母亲,哪里敢再亲近自己的儿子……
伸手朝后头要了巾子,给他擦了擦,一句话没说,继续往前走了,"恨她?"
"……"胤禩还是不住拿手去抹不断涌出的泪,他本还强忍着,被四哥这一问却觉得打小儿莫名的委屈仿佛就在这儿冲破栅栏一般,实际上,他或许根本没有听清拉着自己的人在问什么,只紧紧攥着手上那点热不敢松开,怕一放就没了,口中只是嘟噜着一句:"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小八,记着,你是皇子,凭借的是天家血脉,另一半,谁都一样,"胤禛顿了顿,却连自己也不知道这么做是对是错,"你自己争气,自然能母凭子贵。"
现在想来其实今年小八入学前额娘还专门嘱咐了他,不要因身份欺侮八阿哥,皇上喜不喜是天心,他却是最恨兄弟相凌的。那一刻,他才恍然为何胤禩在学中不好过,他是阿哥,吃穿用度自然不会短了他,可这伙子兄弟多半也得了宫里的教训,小孩子本不会想那么多,这下反而由此觉着胤禩身份与他们不同,本就该是受欺负的,行事倒没个顾忌。反倒与这叮嘱的原意背道而驰了。
"现在,先给我回去练字去!"
胤禩闻言茫然地点头,胤禛心情复杂,着人送了他回去,看着那个小小的背影,仿佛未来的"八贤王"离他又近了一步。
矛盾
24
四阿哥盘腿坐在炕上,两岁多的小霁儿面对面被抱着坐在他怀里,被哥哥掀着一跳一跳的,含着自己指头咯咯咯直乐,"的的""的的"喊个不停,小脸儿笑的粉扑扑的,佟佳氏看着俩孩子四个黑溜溜的眼睛凑在一起,觉得心里已经十二分的满足,再无他求。
拨拉掉女儿含在嘴里的手,交给嬷嬷抱了去,这才拉过儿子的手,抹开袖子查看胳膊上各种伤痕。
"嘶……"玉手一按,胤禛忍不住龇牙咧嘴,看额娘神情,赶忙强抹开话题,"一转眼霁儿张这么大了,记得她抓周时我还指望她抓个宝贝呢,居然见东西就往嘴里塞,倒是把人吓坏了……"
佟佳氏哪吃这一套,看他那副嬉皮笑脸模样就想狠狠给点教训,临下手还是舍不得,只得凉凉放下他袖口,揶揄道:"……四阿哥向来聪明伶俐的,什么时候话题转的这么生硬了……可莫被十三阿哥学了去,给人家带蠢笨了……"
"额娘……"
"你说你们俩,真是记吃不记打,天生的不对付啊?"
"额娘……"
说来也是,大阿哥胤褆如今已近十六,成了亲,开始给皇上办差了,胤禛也将十岁,虽说在阿哥里挨骂最多,可也最得圣心,偏这俩人打小不对头,现在虽都忙,碰上了还是斗嘴抬杠,兵法武艺一定是要较个高下,偏偏这名正言顺的争胜,皇上也不好说什么,只好由着他们去,时不时敲打一下作罢。
"额娘知道你跟太子关系好,可都是兄弟,别那么生分介。太皇太后最近身体不好,你们别再给你阿玛添火。"佟贵妃自然知道这几年大阿哥和太子之间表面看上去你好我好,实际上已经波澜暗生,儿子喜怒分明,既偏帮着太子,跟大阿哥杠上也是必然,可当额娘的总盼着自己儿子和顺,自然不愿他如此得罪了这个年纪居长又有明珠在背后帮衬的大哥。
"孩儿知道了,您放心就是。"胤禛转着手上扳指,笑着应了。
他这几年给康熙派了不少差事,添了不少课业,在外人看着是越发沉稳,在双亲跟前倒还是孩子模样。眼下看着兄弟们日渐长大,自己私里也思忖日后路子,那个位子,若二哥无缘,他是断然不会让人的,既起了上辈子没有的争储之心,那便要小心谋划,切不可错行一步。要入皇父法眼,以己度人,只怕还要落在"忠诚能"三个字上。皇父虽一直给他们兄弟灌输君臣先于骨肉的观念,可小事儿上多挨挨骂,倒是有利无弊,像是寻常人家父兄教训子弟,别处听不着的,顺便亲近亲近父子感情也好。
但像老八那样广结善缘必然不行,对于帝王来说,再没有什么比结党更可恨,可眼下他与太子亲密,与小五熟稔,时常私下"关照"小七小八,即便是三哥也年岁相近能谈上几句,这样的儿子……现在看起来没什么,可将来一旦争上了,那在皇上眼中是什么样子?
他清楚的很。
所以,若再有一个不打不相识的大哥,无论是皇父,还是太子,就都容不下了。
这个架,只能继续打下去。
这个骂,也只能继续挨下去。
"行了,去吧。"佟贵妃再说,也是嘴上说说,为人父母的,永远看着自家孩子最好,她眼里,四阿哥容止风度,可不也是没人比的上嘛,真是怎么看怎么喜欢的。
"额娘可有什么物事要儿子捎给敏妃母?"胤禛跪了安,还是笑嘻嘻地仰脸看着额娘。
"呸!"佟贵妃又气又乐,戳着他脑门,"好不知足的,你小子每天跑那边比来承乾宫都多啦,还不快滚……"
"嗻!您别气,儿子这就滚了。"
胤禛"滚"出去后,还是先混去看了看还是个小白团子样的胤祥,才继续往毓庆宫去,这几天没怎么见着他,天知道干什么去了。
胤禛背着手走到门口,没来得及通报,就听见一阵踢里哐啷哭喊求饶的声音,听得他之皱着眉头。按说前几年他都是直来直往,现在大了,每次来都让人通秉一声,倒不是太子骂他生分的缘故,实在是怕撞上什么不该看见的事儿平白卷进麻烦里。太子还小,可索额图那老头子可不是什么省心的东西。
"四爷!四爷您救救奴才!您救救奴才!奴才不是有意烫了太子爷的!奴才知错了!"掀帘子进去,太子还一个劲儿的踢打,小太监已经看见了胤禛,这可是能救他命的大神,连忙死命爬着想去够四阿哥的靴子。
"四弟?!"
太子这才醒过神来,回头一看弟弟正立在门口挑眉看他,神色一变,踢了小太监两脚示意他滚下去,这才赶紧收了怒气,整好袍袖,拉他进去坐,自己也知道举止不合身份,略露出几分不好意思的神色,"你怎么才来,这新茶可是给你备了好几天了。"
"是吗?"十三岁的太子殿下已经显出少年修长的身形,真是龙章凤姿,风流天成,胤禛也不跟他客套,拿过他递来的茶包闻了两下,故意戏谑,"那前两天兴尽而反,莫不是小弟记错了?又或者底下人有意欺瞒?"
胤礽被一语戳破着实尴尬,但弟弟面前倒也不加掩饰,只是悄悄吐了吐舌头,便开始不学好的带坏小孩子,"四弟你还小,过两年就知道此间滋味了,要不,二哥提前带你开开荤?"
这阿玛对二哥真是没话说,衣食住行亲自关照也就罢了,还怕他少年寂寞,又不解床笫之私,特特挑了两个人来放到他跟前儿教导,真是大方的紧。可二哥也是,最近北边儿不稳,阿玛日日招他听政,太皇太后身体欠佳,按说也该晨昏请安,他倒好,还有这个闲情逸致,真是骨子里带出来的风流,改不了了,也不知像谁。
"您啊,还是自己享用吧,可别伤了身子,辜负了阿玛一片苦心。"胤禛心里吐槽,开着父兄的玩笑,嘴上只是赶紧推辞了,拎了茶,顺手带走桌上新进的徽墨,反正二哥也用不完,施施然踱着步子走了。
(我怎么觉着老四是个同人男……)
山崩
25
辅佐三朝的太皇太后依旧没有熬过康熙二十六年的冬天。
这个女人七十五岁的一生,从前台到幕后,从青春韶华到沧桑垂暮,走过铁马金河,走过滚滚波涛,在无声的硝烟中一步步成为国器上的定心石,矗立在大清朝巨大江山帷幕的背后,作为一个家族最后的依仗。
这是胤禛记忆中阿玛第一次真正失态。
"皇帝……别哭……你……长大了……"老态毕现的太皇太后含笑抹去皇帝眼角不断涌出的泪水,轻轻握了握他的手,不知是祖孙的告别,还是如同一种力量的传递。
康熙用力的颔首,想要制止不争气的酸涩,却无可奈何,这是他三十年来唯一的依靠,他们祖孙二人在这偌大的宫廷中举步维艰相依为命,共同面对着环伺周遭的明暗力量,只有对方,才能放心的依赖,是最后一个休憩之地。在他无知时予以教诲,在他软弱时予以鼓励,在他忘形时予以鞭笞,在他恐惧时予以守护,可如今,这个港湾,就要离他而去了。他冲龄继位,做了二十多年皇帝,经历了不知多少危机磨难,却从未如此刻一般感到恐怖凄凉,这些年来,他自信早已成长为一个睿智清醒的皇帝,祖母便也回复了一个普通老人的身份,再未对朝政加以干涉,他以为他已是一座山,屹立不倒,风雨不惧,可此刻,他才知道,他错了,皇玛嬷的存在本身就是他背后的一座高墙,是他力量的来源,是他无所畏惧的根本,此刻山陵将崩,他,自诩甚高的康熙皇帝,才蓦然感到天塌之感,心里空落落的,竟生出一丝怯懦的惶惑,仿佛茫茫穹宇,当真茕茕孑立了。
以后,无处可以一哭了……孤家寡人,孤家寡人啊……
太皇太后顺次叫过太子,温和叮嘱两句,目光在小字辈中扫过,却停在了胤禛身上。
"四阿哥,来……"轻轻颤了颤手,把重孙儿招到身边。
胤禛膝行而前,看着这个对自己颇为照顾的老人,轻轻唤了一声,"乌库妈嬷……"
孝庄疲惫地看着他,不自觉露出莫名的笑意来,看不清,看不透。她对重孙本是一般,胤禛不过是地位高些赏赐便略厚些,不过自从上次五台之行,她才真正开始注意这个孩子来。骤然一看并不特别出挑,可细细观察,稳健、刚毅、还有一份得失由心的洒脱恣肆,竟不像个孩子了。储君已立,而且各方面皆有长才,否则……自古瑜亮难两全,得出结论的第一时间,她竟然动了杀机……可毕竟是老了,人老了,心也软了,她很喜欢这个孩子的通脱可爱,况且兄弟父子情深,国祚终究未定,谁知道会有何变数,未来,该是他们的。
"禛儿,你与佛有缘,这个,给你。"太皇太后颤抖着拉着他的小手,看着他一日日挺拔起来,略微示意,自有嬷嬷将早已备好的小锦盒递了过来,"带上。"
胤禛看着苍老的面容,依稀嫩透过枯骨看到往昔的红粉模样,有些惋惜,和莫名的喟叹,却并不感到太多伤心难过,生命无常,六道轮回,百年阳寿不过弹指一挥,那冥河之水,不知倒映着几多年华。默默点头,将这个血脉之祖带了一生的玉佛挂在颈上,凉意丝丝入骨,穿越灵台,往去那莫须有之苍冥。
"胤禛,记住,你只是菩萨,不是佛。"老人虚弱的手突然爆发出莫大的力量,紧紧抓住他,声音沙哑而狠烈,用尽毕生力气,强调着老和尚那一句箴言,"不是佛!"
"……"胤禛突然被这样一种执拗所震撼,又突然被这样一种执拗所牵引,"是,您放心,胤禛知道,只是菩萨,不是佛。"
在今生十岁的年纪里,他再一次明白,即便他看过了三百年云起云灭,却终究放不下,放不下亲人爱人,放不下祖宗基业,放不下天下苍生。
他永远,成不了佛,悟不了空。
老人枯槁的面庞自内而外散发着红润的光泽,七十年灵长塑就的肉身迸发着最后积攒的生命迹象,目光逡巡,看着这个亲手教养长大的孩子成为英惠仁孝的帝王,看着同样过早成熟了的另外两个孙子,看着跪在底下呱呱而泣的一排重孙,却又似乎什么也没看到,目光所及,仿佛是另一片辽源的天空,天空上的苍鹰天空下的奔马,又仿佛穿透了岁月与时空,洞悉着大清国未来的衰荣,一切波澜壮阔生死离别都渐渐平复,绽出的光彩敛回浑浊的瞳孔,只剩下平静与安详,让一个女人为宫廷耗尽的一生重化作元婴般的天真,笼罩于一身之上。
"皇玛嬷——"
紫禁落日,云板声声,丧钟齐鸣。
起陵
26
再次醒来时,康熙觉得整个人都昏昏沉沉的,眼睛肿胀,嗓子也火辣辣的疼,不由苦笑,竟是哭晕过去了。手指一动,才觉着暖,抬眼,一双清亮深邃的眸子。
康熙张了张嘴,却没能发出音来,胤禛忙扶他起来,靠在垫子上,顺手接过李德全手中清水喂他喝了一口。康熙半倚在幼子臂上,紧紧握住那只小手,仿佛这样就能骗过自己他尚不是孤家寡人一般,抿着水润了润嗓子,才觉得攒回了几分力气。
期间,两人竟都是一言未发。
"一时失状,外间现下如何?"康熙抚了抚额头,哑着声问道。
"阿玛至孝,无人不为之动容,"胤禛放下杯子,皱了皱眉,给父亲披上罩衣才回答,"阿玛放心,二哥暂代举哀,各宫妃母有品命妇皆在。"
"……"康熙听这话却不知为何有些焦躁,仿佛叫这个儿子误解了一般,"朕并不是为示孝于天下!"
胤禛闻言一愣,却突然笑了,又觉得不妥,敛去了容色,"儿子晓得。"
"阿玛与乌库妈嬷,嗯,孝庄文皇后半生相扶,悲恸欲绝自乃常情,何苦自疑。"
"禛儿……"谢谢你。
谢谢你不劝阿玛节哀顺变,不劝朕为国保重,康熙闭目揉了揉儿子的脑袋,心里有些松动,儿子声不大,却有种令人不可辩驳的肯定,仿佛一锹一锹碾碎了他心中的冻土。
看着食盒传了上来,胤禛才想着阿玛一日未用馔食,示意放在几案上,转头询问,"阿玛,饭否?"
"哼,否~"康熙听他拖长了音卖小,不禁好笑,一个字打发了,又惦记着儿子身体补了一句,"阿玛不饿,你就在这儿用些罢。"
胤禛心里一紧,面上丝毫不露出来,由着太监按着规矩给他盛了摆好,自顾自地用了些素斋,守惯了礼,安安静静吃着,不再看他阿玛。
"对了,你额娘不是让你照看保泰吗?"康熙想起这儿子身上本身的职事。
说起那个未来的小裕王,胤禛就是哭笑不得,他自来与王伯相熟,这个看孩子的任务便落在了他身上,还好稚子贪睡,"他睡着了,口水流了儿子一身,这不是让额娘打发进来更衣嘛,顺便看看阿玛如何了。"
"你们倒是个心宽的……"康熙就这样靠坐着看他吃饭,心里也说不上是个什么滋味,羡慕还是恼怒,说话有些幽幽不辨态度。
"儿子自然心宽,儿曾听太皇太后说过,草原上的雄鹰,生而击落窠臼,搏于苍穹,长而俯瞰茫茫,长空称王,暮而自寻荒椁,由天而葬,羽散肉尽,方为落幕。"胤禛吃完最后一口,漱口擦拭毕,才指了指天空,随口答话,竟全没了与君父奏对的规矩,"老祖宗一生已臻完美,指不定此刻正在这堂皇哭声中嗤笑儿孙哭灵,仿佛闹剧。"
"……是么……"
"阿玛闹脾气不肯用膳,乌库妈嬷自然心疼孙子,怕是正在天上拽着云撒气。"
"哼……"康熙听他说得形象,撇了撇嘴,心里惨淡却着实又去了几分。
胤禛看他神态松动,连忙示意李德全重新布饭,嘴里却又提起毫无干系的旁事,"对了,听额娘说永和宫诞下麟儿,等着'皇父'赐名呢。"
康熙一愣,目视他良久,突然执箸。
不错,生死交替,本自然之道,正如日月排布、寒来暑往,不可执著,平添往生者挂念,况且皇父皇子,于他而言,担着黎民万姓,终究国先家后,先是众人的皇帝,才是祖母的孙儿,国器为重,国器为重呵……
如何?胤禛一身孝服出来堂上,就看见太子以目光询问。
放心。不动声色的眨了下眼,让他安心。
那就好……太子略动了动有些僵硬的身子,松了一口气,其实自从四弟进去,他就已经放心了。
你还撑得住吧。胤禛看他模样,倒是有些担心,毕竟这活儿可不算轻,太子如今也才十三岁的身子罢了。
无妨。他倒是挑眉一笑,那点儿哀容也被挤的差不多了。
哼。胤禛瞪一眼甩手回自己位子去了,这家伙,就不该操他的心……
可是,康熙仍旧是辍朝了。
佟贵妃愁眉紧锁,守着瞬间憔悴的皇帝和大行梓宫,只有一声声的叹息。
"胤禛给皇父请安。"
看着这个儿子打袖行礼,一身孝服反倒衬得他眉目英挺,康熙叫了起,却不禁一阵阵苦笑,轻拍着自己额头,"这阵儿就算再叫皇父,朕都没法出去见官了。"
"阿玛保重,有难处也急不得,万不可自损。"胤禛看着父亲几日下来,清减失了形状,满嘴烧起的泡儿,心里很不是滋味儿。
"哎……"康熙低声叹息,示意他近前,轻抚着他乌黑的发辫,"你不懂……"
他不懂?他自然懂得。这件难事困扰了皇父一生,孝庄文皇后停灵三十七年,一直无法入土为安,直到他登基,才建了昭西陵,移了梓宫,告慰先祖。
"恕儿臣僭越,阿玛可是为乌库妈嬷陵寝忧虑?"
"……"康熙忽然熠熠看着他,半晌,终于还是叹息一声。
"你也大了,该知道论理夫妻合葬,自然要迎奉回龙兴之地与太宗相合,然而……"
"孩儿记得乌库妈嬷临终前嘱托……"
康熙眼神一黯,按着他肩膀,"不错,太皇太后叮嘱再三,不愿……远离儿孙。"
胤禛自然知道,自己这一时代坟茔的重要性,可不象后世那般一把火烧了骸骨,随便埋哪儿就是,且不论儿孙兴衰关系,单是这前世今生不得团圆的罪孽,再不孝的儿孙都承担不起,何况是阿玛这个孝子贤孙。可孝顺孝顺,祖母遗言,又那是可以违背的?
犹豫一下,想着还是趁这几年库存还丰盈把事儿办了吧,(作者乱入:喂,你根本就是怕花雍朝的钱吧?)祖母也能安枕,轻轻从康熙掌下挣脱出来,撩起下摆端端正正跪了。
"儿臣请阿玛以暂安奉殿为昭西陵,以定万年之兆。"
"……哦,如今不就准备在孝陵之南起殿吗?"康熙倒是一怔,撑着身子坐直了,似是而非地反问儿子。
"近日天和气朗,祥瑞毕现,兆人康阜,可见先灵安稳,儿臣请起陵,正式安葬,以慰孝庄文皇后之慈心。"他当然知道他这阿玛说是暂停梓宫,再思良策,实际上后半辈子一直未曾决断,索性直接挑明了说。
"……可……"康熙并未让他起来,就这么一坐一跪,皱眉讯问一般。
"儿子这几日夙夜思量,想来古合葬知礼原无定制,神灵所通,不间远近,因时制宜,才是义之所在,想必翁库玛法和乌库妈嬷早已在天上团聚了。"这话说得他自己都胃疼,神灵所通倒是真的,他这几百年哪个地儿没飘去看看了,可重逢就不怎么靠谱了,要不那么多年他都没见上十三一面……
"呵呵,你呀……"
议行
27
"祥儿,来,来,这边,好,继续,继续,来,哈哈——"
这光景胤祥还是个万事不知的奶娃娃,胤禛正带着他练走路,赶走了两边小心翼翼的嬷嬷,随手拿着块儿怀表在他面前晃了晃,小家伙就颤颤巍巍冲这边来了。
胤禛单膝跪在炕上,怕他摔着,也不敢离得远,就一臂左右,上下左右的逗弄弟弟。小孩子看见亮闪闪的东西,好像都有点眼睛放光的意思,也不知是饿了还是怎么的。他一边蹒跚着往哥哥怀里扑,胤禛一边慢慢往后退,引着他多走几步,到了炕沿儿,才算功德圆满,高兴地一把把弟弟软嫩嫩的身子抱了起来,在空中转圈圈。
"来,叫哥哥,叫哥哥,哥、哥……"
"锅……锅……"
"十三?!再叫一次,来,再叫一次!"
"郭……郭……"
完全出乎意料,到现在还没开过口的胤祥被他一忽悠,居然真给面子!胤禛喜形于色,转头去瞅教养嬷嬷,直乐的合不上嘴,"听,听!"
"四爷没听差,是叫您呢!真是谁见的多跟谁亲,奴才们教了多少遍阿玛额娘小阿哥都没开过金口呢,还是您的面子大……"
那嬷嬷跟他也熟,喜莱莱地应和着他,满面堆笑。
"是吗?祥儿,来,再叫一声?"
"蝈……蝈……"
"不是蝈蝈,是哥哥,来,哥哥……"
"蝈蝈……"
"哥哥……!"
"蝈蝈!"
"哥哥!"
"蝈蝈!"
"蝈蝈!"
"蝈蝈!"
"得,我也被你叫乱了……"
胤禛无奈地看着手上这个团子,想起承乾宫里那个,一个是"的的",一个是"蝈蝈",哎,他怎么摊上这么个虫麟鸟兽的命哦!
"四爷您怎么还在这儿啊,皇上他老人家找您呢~"
"知道了,你先去,这就来了。"看着小苏拉快哭出来的脸,胤禛终于撇了撇嘴,又"吧唧吧唧"在弟弟红扑扑的小脸蛋儿上亲了几口,才依依不舍地把小人儿还给李嬷嬷,一边心里念叨,他倒是不哭,不像当初二哥拉着亲爷时被一脚踹在脸上,好大一个印子。
"知道知道,爷都不急你急什么。"被小太监一路催促,胤禛好不耐烦的,急什么急,既然是在承乾宫招他,就不能是什么大事儿,肯定也不是训斥责罚,说不定去早了撞见个什么景色,起针眼怎么办?
临了,整衣服进殿,看他也一副可怜相,随手抽出个小票子赏了,倒又换的一串感激涕零千恩万谢。
"胤禛给阿玛请安,给额娘请安。"心里吐槽,面上也得恭恭敬敬的。
康熙正与佟佳氏坐着闲话,一手拈着干果,一见他,倒是似笑非笑,伸手虚点着他,"呦喝,这不是咱们家四爷吗?见你一面得多难啊,还千呼万唤始出来的。"
"儿子哪儿敢啊,这不是听见您传就紧巴巴的来了,正饿的紧,等着您赏几粒花生填肚子呢。"见他这副连挖苦带讽刺的样子,胤禛算是彻底放下了心,这不果然没什么事儿嘛,巴巴的叫他来。说着就势接了他阿玛手里握的那几粒果仁塞进了嘴里。
"想吃自己剥去!"康熙一乐,指指桌上盒子,"就你会捡便宜。"
"这小子只怕又在十三阿哥那赖着不走呢。"贵妃娘娘真相了。
听母亲这么说,胤禛一下脸上有些挂不住,急着分辨,想起那软嫩嫩一声又激动了,"哪有……额娘跟您说,刚才小十三开口叫哥哥了,真的!"
"那太好了,不过禛儿你确定他叫的是'哥哥'?"佟佳氏抿嘴一笑,瞅了皇上一眼,又葱指点着旁边被嬷嬷抱来的霁格儿,打趣儿子。
"的的!"这小丫头片子看娘亲指她,居然也应景儿似的喊了一声,张开双手往胤禛身上扑了过去。
的的……
听到这称呼,胤禛只觉得头上青筋直跳,心中神兽奔腾,小脸儿一下子垮了。
"对了,胤禛,前几天来的蒙古王公你见了没?"康熙问了问功课,也没怎么说他逃学的事儿,就闲扯开了。
"见了啊,您不是让儿子随二哥赐宴的嘛。"胤禛看似漫不经心逗着妹妹,随口而复,实际上心里倒开始揣测阿玛究竟何意起来,他才不信这话真是聊天而已。
"喜欢吗?"
"儿臣自然喜欢。"胤禛并未抬头,心里却警铃大作。
"他们也很喜欢你啊,一直在朕跟前夸你们兄弟英才天纵,有宝珠之明,有雄鹰之资呢,"康熙却笑眯眯看着他,宝珠之贵气自然说的是太子殿下,那雄鹰之资是夸他喽?
"蒙古汗王谬赞,儿臣……实在担当不起。"根据他的经验,当一个从来以训斥儿子为乐的人开始大加表扬时,一定有一个大坑在后面等着。
"记得你去年日日喊着憋闷,想去草原跑马呢……现在还想去吗?"康熙笑咪咪看他。
胤禛幽幽抬头,仔细打量了他阿玛一会儿,"您是想让儿子出京,抚绥蒙古诸部?"
"孺子可教也……如何?"
康熙抹了抹短须,眼里笑意更深,蒙古乃是大清立国重要基石,一定不能轻易动摇,前年库抡伯勒齐尔之盟未能达成协议,今年喀尔喀内讧,沙俄扰边,竟让葛尔丹趁虚而入,牧民多逃往内蒙古,蒙古各部之心大乱,急需朝廷遣使安抚,而这抚绥,乃续亲结好,还不能失了大清体面,必得得力的王子皇孙一行。可眼下除太子外,骑射拿得出手又能妥善行事的只有两人,论长,乃大阿哥胤褆,数贵,则是四儿胤禛。年岁上老大合适些,可要说处事稳妥成熟,只怕还不及弟弟,况且……
年初明珠刚倒,他实在是不合适了。
那就只有……
胤禛眼睛转了一圈,稍微退了一步,整好衣冠,微笑着行了个大礼,语气平静,就像回答吃不吃果子一般,"启禀阿玛,儿臣……不愿意。"
"咦,"佟佳氏骤闻此事,死死绞着帕子,不出一声,康熙故作惊异,仍旧伸手去捏花生,然后扔到空中,旁边的霁儿条件反射性张嘴扑过去接,一把被胤禛搂回来,"朕有说过可以拒绝吗?"
"您有说过不可以吗?"胤禛幽怨地望着他。
"好像没有吧,不过这有什么关系?"
"那……阿玛嘱咐儿子勤学苦读,儿不敢耽搁,况且夫子说,父母在,不远游……"胤禛说的完全不忌讳,招来额娘一通瞪眼。
康熙似乎早就料到跟这个儿子今日必得讨价还价一番,话倒说得自然得很,"哎,本还打算胤祥上学时交给你带带的,看来你那么忙于功课,那还是算了,朕另派别人吧……"
"……==|||儿臣遵旨就是……"
儿子现在带着胤祺的汉学、胤禩的书法、将来还有老十三的算学、没准老十四也得添进来,阿玛,您其实当儿子是免费保姆的吧?
看着皇父怡然而去,额娘煞白着脸一屁股坐在炕上,花生碎了一地,胤禛一时也有些……不甘。
虽然装腔作势了半晌,但自从皇父说出那句话,他就知道,这事再无商量余地,而他惦记的自然不是功课,而是额娘的身体,眼下还好,可离那六年之约,已是越来越近,况且……苦寒之地局势不稳,如同流放的远行别人说不来是赏是罚,他却是有这个自信顺利解决的。虽现在人人知道皇上是要给太子培养个靠得住的辅弼柱国,那么若将来有心人再看,皇四子胤禛做的事还是太多了,五台、祭岱、抚远,在这宫墙之中,多的,让人不安……
三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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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别
康熙其实事前隐约暗示过佟氏,可她仍是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这万姓至尊的皇帝陛下特意缓了两天才再次幸临承乾宫,就是心里也多少有些怕立刻面对表妹,让这消息缓缓,想必以她的明慧自然能谅解他的。
果然佟贵妃再见他时虽带着几分憔悴,但还是端庄大方的,除举止目光些许冷淡外,竟如同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这样的佟佳到让康熙有些不安,他自然知道这个妹妹从不是什么小家碧玉,没有那份哀婉自苦忍气吞声的调调,没想到本打算迎着辩驳的愤怒控诉,居然酿成了相对无言的幽潭,便如同一个全身绷足了劲儿准备接少林长拳的人挨到了太极推手,好不难受的。
"你……"稍坐了坐,两人具是沉默,康熙终于忍不住,主动挑开了话题,轻轻握住表妹正在斟茶的柔胰,包在自己掌心,拉她到自己身前,低声道:"……你可是怨我?"
佟氏任他拉着,朽木偶人一般,轻轻闭上眼,并不答话。
"我知道你怨我,你本该怨我的……"
这几日来,吃惊、忧虑、害怕、委屈、愤怒、怨恨的种种情绪在佟佳氏心中积攒酝酿如漩涡般越卷越深的一点点沃成了黑土,烂在了心里,再也不敢翻开,甚至容不得自己去触碰,生怕一不小心,戳穿了小心翼翼掩盖的寒凉,把天家无情全部揭开晒在阳光下。心思太多,一团乱麻,却不敢说,不敢想,外人面前还要强撑着体面,此刻听这一句问,那么多的不甘都压成了两行细细的泪,顺着眼角一路淌下,伏在几上,抽噎半晌,也只剩下一句,从咬紧了的牙关轻轻泻出:"您可怎么舍得呀……"
"我舍不得,我怎么可能舍得,这么好的儿子,又那么小……"康熙看着青梅竹马的表妹爱人,心中大恸,一时也成了一个平常父亲一般,可那点情绪不过在心中打个滚,又被死死的压了下去,回到一个帝王的冷静选择,"可国家国家,没有国哪有家,他是皇子,就得懂得公器为重,这点你要明白。"
"是,臣妾明白……臣妾明白……"
胤禛盘腿坐在炕上装模作样看着蒙古各部资料,一页一页翻过去,沙沙作响伴着一灯如豆,映射出些黑黢黢不辨形状的影子,不时偷眼看母亲,眼角微红,还凑在灯下专心致志飞针走线,柔软的棉线轻巧抽了出来,润润针,又再次钻了进去,看的出来,那是自己的一件贴身小衣,竟然劳动额娘亲自动手了。
"额娘,别做了,伤了眼睛。" 此刻胤禛却难得觉得,劝阻也失了力量。
佟贵妃抬头看他一眼,又埋头去走线,"没事儿,就好了,看你的书去。"
"额娘……"
"扑哧,这软相儿可不像我家四阿哥了,"佟贵妃看他眼巴巴的样子,反倒笑了,那笑容却让人有些不忍卒睹,"你小时候常在我跟前背书,有一首诗,倒跟眼前相仿,还记得波?"
"儿……记得……"
胤禛一愣,尚未觉察时,千年前的诗句和情景已悄然流淌。
"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
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
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辉……"
"胤禛给皇额娘请安。"
胤禛规规矩矩分毫不错的磕头行礼,谁也没拦着,母子都知道,离别在即,已是见一面少一面了。
"禛儿快过来,额娘看看,咱们英姿飒爽的四阿哥可能把那些草原上的世子小爷们比下去了?"
"呵,您说话倒是比阿玛还健气呢,儿子定然不给您丢人。"
母子俩随口谈笑,胤禛到时看着旁边宁儿眼角带红,满脸忿忿不平之气,心里一转,已隐约有些猜想,抬头打趣,"怎么儿子还没走呢,宁儿姐姐就红了眼,是叫人欺负了还是羡慕我草原驰骋啊?"
"呸,阿哥净拿咱们开玩笑,谁羡慕你了!"宁儿素来爽朗稳重的,这时被一激竟不愿再忍气吞声,"还不是那些人!她们……"
"宁儿!"佟贵妃轻喝一声,皱眉瞥了她一眼,立刻忿然消声了。
佟贵妃又瞪儿子一眼,"不过内阃一些子闲话,你一个爷们打听这个做什么!"
"儿子省得,额娘别气,宁儿不过忠直而已,那些碎嘴婆子,儿子也见识过,您犯不着跟她们一般见识,倒伤了自己身体。"
少年皇子,没个亲近属臣,去那苦寒之地宣抚蒙古王公,这话听着都叫内宫妇人胆颤心惊,虽也难免有觉着皇上偏宠的嫉妒不忿,可这么一想,又觉着形同流放了,一点星火就能烧起来的后宫这几日自然把"四阿哥失宠"之类的流言传了又传,难免让额娘不痛快。可他知道额娘是内明之人,必不会为这些闲话钻牛角尖子,当然,他也不会傻到去主动招认这些流言甚至有他推波助澜的功劳。
佟贵妃狠狠瞪了他一眼,这些日子各宫主位没少来给她道喜,但话里话外都是装腔作势的同情怜悯,说什么"帝王家",就好像她儿子真的要去受什么酷刑似的。她虽不十分清楚,可多少能猜出怎么回事儿。这木秀于林的防备也像是这个混小子能干出来得事儿。
她说到底不是小家子气的人,虽也心疼儿子孤身在外辛苦,但有些话定要说明了的。因此拉过胤禛端立在自己身前,难得正色教训他:
"现在有些话时越说越不能听了,什么'可怜生在帝王家',四阿哥我告诉你,这不过是外头说部里的唱词儿!你们天家阿哥,生来便是泼天的富贵,出门谁见着不是脑袋点地,连赵太后还知道立功方能立身,合着你们就该坐享了尊荣,出不得力气?!"佟佳氏生在大家,连于皇族,虽说也有怨恨不满,可那是对亲近之人,却最最听不得这样没骨气的话来,借题发挥,倒把个无辜的胤禛说的一愣一愣的,"这天底下从没有无辜之人,各人种因各人得果,以后谁要再在你面前叨叨这些有的没的,没有这点儿担当,就叫他趁早请命逐出宗室,黜为庶民,咱爱新觉罗也不稀罕他!"
胤禛听得简直两眼放光,从没想着额娘竟有如此通脱爽利的一面,大为惊喜,干干脆脆应声点地,"嗻!"
一切点当齐整,明日将行。
承乾宫内,母子终别。
一叩首,"额娘千万保重身体。"
二叩首,"皇父国事繁冗,难免有不顺心时,额娘莫与阿玛置气。"
三叩首,"弟妹幼小,额娘辛苦,康健为要,儿归来再尽孝膝下。"
"禛儿……"佟贵妃一遍一遍摩挲着儿子还残存着些稚嫩的脸庞,这才骤然发现这个当年抱在怀里的孩子早已眉目刚硬,棱角分明。
"雏鹰就要离开母亲的巢穴了,你明日就要上路,有几句话额娘在心里埋了多年了,今儿与你说一说,"目光流连在那熟悉的眉眼上,手指轻轻拨拢着他脑门上的青涩,佟佳氏看着儿子,眼中一点点绽出光彩,那光彩里却还明显带着挣扎的神色。
"额娘养了你十年,看了你十年,你在我跟前儿总是个孩子模样,可额娘看得清清楚楚,你心大着呢,而且你一旦认定的事,九头牛都拉不回来,这份儿刚毅不可夺的心志便是寻常孩子没有的。这本是好的,可你生在皇家,生在本朝,储位早定,这便是祸患。你当太皇太后没动过这个心吗?!因此额娘从来小心翼翼,不敢撩拨了你的心思,只盼着你平平安安才好,笨拙无能一点到是福气,真是'我愿生儿愚且鲁'了,你最惦记着亲人,最顾及着人言,可真要到正事儿,你又是最能不顾及这些的,性子上就算一力压着,可还显得有几分急刻,遇人又巴不得个个都是圣贤,水过清则无鱼的道理你又不是不懂,眼里揉不得沙子,将来伤的总是你自己,额娘不忍啊……"
"额娘,儿子只是……"
看胤禛要开口,佟氏却制止了他,接着说了另一番话,"额娘不忍心你受着磋磨,盼着你谨守中庸之道,平平稳稳做个太平王爷,可额娘又不甘心你真的中庸了隐晦了,你额娘打小儿虽是女儿身,却事事不输人的,如今看着你,就像看着另一个我,你的才华当娘的看得见,你的志气当娘的也看得见,或许人人都做着八面玲珑的菩萨,只有你一个敢做怒目而视的金刚,这份儿钢筋铁骨谁有?!额娘实在是不忍看你光芒湮灭,泯然众人啊,就如明珠蒙尘真金铸铁……"
"额娘!"
胤禛听她一番话,简直说到了自己心底里去,能让他引为知己了,他这两世一来,面上儿或许软活了些,可骨子里那份倨傲刚硬终究是改不了了,他从来在母亲面前只做小儿伏低企图引逗慈颜一乐而已,从未想过母亲也可解得心意。眼下第一次母子交心,这么几句话竟让他觉得前世刻薄狠厉、靠一身筋骨挺着的辛酸艰难,今生辗转反侧、挣扎犹豫的复杂心思被一口道破,简直戳得他一阵阵痛,直入灵魂一般打着哆嗦。而额娘那份怕他蒙尘又怕他玉碎的慈母心思真真是千回百转,激的他两股眼泪又生生忍住,噗通跪下,口唤额娘,只在地上闷声磕头,紧紧咬着牙关,不愿泄了声气。
"去吧,也去永和宫那边看看。"
母子二人抱头哭了一遭,又放开儿子,第一次主动提前那位来。她虽是有大度雍容之名的后宫主理,可作为母亲的私心却总是不大愿意在儿子面前提起他生母,虽知道这么做不厚道,可仿佛暗地里总有那么一星自己都看不见的忧虑,怕生母分了他心意,隔阂了他们母子二人,便少了几分光明正大。今日母子交心,俱感更亲密了十分,况且儿远行在即,无缘一见总是不忍,便终于放下了心结。
"额娘保重,孩儿,拜别。"
草原
29
一块嫩绿色绒毯上突然滴进了一点墨汁,又慢慢扩散拉长成细细一条,随着一阵风吹过,墨色参差,辐射成小小的扇形,阳光一照,模糊显示出骏马状的阴影,在那些草叶、清风、蓝天、白云、骏马之中,隐约还有一张脸,如同与他们融在了一起,在这张脸下面,连着稚嫩却劲健的四肢,以及一个被称作四阿哥的名字。
胤禛纵着马疾驰了半晌,才慢慢松了缰绳,还未停稳,已鹄子一般从马背上翻滚下来,仰面躺在小丘厚厚的草垫子上,双手交叉垫在脑袋下,直直看着头顶的云。
"四爷弓马着实不错啊!"
一身劲装的年轻人安顿好一步不拉跟着的扈从才翻身下马,笑着说道。
"过奖,胤禛没给舅舅丢人就行。"少年仍盯着头顶的云,并没有看他,声音却是爽落。
"哎~国礼在前,隆科多不过奴才,可万万不敢当这一声……"
胤禛见了这位"好舅舅"一辈子的大大咧咧傲慢放肆,如今难得看见他年轻时还带着恭谨的模样,竟觉得十分想笑,看他行完礼站着推辞,可这推辞明显带着股儿滋味儿,想必很是受用,没转眼地挥挥手让他一并坐下,眼下这位刚刚升了一等侍卫的佟家少爷身上一派贵气,当然,还有永远与贵气密不可分的傲气,但看着很是干练精神,并不讨人厌。
"行了,矫情什么,国礼行完自然还有家礼,我不叫这一声舅舅,您试试看回头额娘是能饶了你还是能饶了我?"轻轻踢了他一脚,满不在乎的躺着松了松筋骨说道。
隆科多立刻像抽了筋的鱼虾一样散在草丛里,双手撑在背后半倚着,笑嘻嘻的不说话了。他本就年纪不大,这次得了圣命亲命出塞照看四阿哥,这位本还有些小瞧了的"甥儿"却叫他吃了一惊,竟是一路迢迢马不落鞍,楞叫空车跟了一路,腿都磨破了混着血污与裤子黏在一起,也没听他吱过一声,真是个好样儿的。本就有甥舅之亲,又同吃同住地混了个把月,再加上胤禛本身性子爽直磊落,也混得十分熟了。
刺目的夕阳暖融融的洒在这块儿看不见尽头的绿毯上,胤禛闭着眼,感到骨骼血肉每一道纹理都渐渐松散下来,一切喧嚣归于寂灭,只剩下景泰蓝的天空和风掀起草浪
哔哔啵啵的声音,在青草的香气从每一个毛孔渗透进来,连他的梦也渐渐染上从初秋白云里漏出来的柔和光彩。
辽阔的无边无际的草原上,天地无限放大,人却无限缩小,渺然不知所谓,直如蝼蚁蜉蝣一般,但在这样的渺然中,又仿佛为自然的旷远所慑服,不禁徒劳的幻想不可企及的空明,短暂忘记尘世烦扰。
胤禛懒懒地躺着,一星儿俗事都入不了心,连隆科多在旁边嘀嘀咕咕说什么都听不真切,只觉着这趟买卖做得真是值啊……
说是宣抚,实际上哪里需要他一个十岁的孩子真的去做什么,来前皇父反复叮嘱,无非两条而已,一要拿出气势,端得起朝廷的威严,二要真诚相待,然蒙古王公感到爱新觉罗诚意,正好,这两样他实在是擅长啊……
离了那个风大烟大人气大的京城,进了这风吹草低见牛羊的地界儿,简直让人浑身通透爽利,再说每日听下官奏报料民情况、陪豪爽不羁的蒙古王公宴饮骑射,可不比在那小小的檐牙高啄的红墙绿瓦里背书带孩子轻快嘛。
"四爷,大概是京里邸报来了。"
远处一骑打马而来,隆科多远远看见,揣摩着探身对胤禛念叨。话音未落,就觉着眼前一花,一阵风起,他这位小主子突然一个鲤鱼打挺跃了起来,一只手背在身后,一手搭着帐篷踮起脚尖张望。
"京里有什么好消息啊四爷乐成这样?"
隆科多每次看着迎来送往时那一打打厚的不能再厚的信都忍不住吐槽,这皇家的人真费纸啊,再看四阿哥哗啦啦玩儿一样翻着信时脸上忍俊不禁的笑容,更是纳闷,没听说最近有什么喜事儿啊。
"没事儿,爷高兴不成吗。"胤禛看他脑袋凑过来满脸好奇,随手一合信纸朝他敲了过去,看他龇牙咧嘴的模样又乐了,收了信函颠颠地蹦过去,打马回营,"对了,额娘问舅舅好,特特让我叮嘱'舅舅',蒙古姑娘能歌善舞,可别看花了眼!哈哈——"
待到回了自己帐里,他才重新掏出袖筒里随邸报一同寄来的"家书"。
怕亲人牵挂,他每每写信回去,都是长篇大论事无巨细滔滔不绝不厌其烦,(四爷你又鸡血啰嗦帝附身了XD)结果老爷子第二次竟直接派人给他送来了一套文房四宝,还说什么怕阿喇尼等人为难,胤禛收了东西领旨谢恩,心里却咬牙切齿,他虽在千里之外都能想见自己老爹嘲笑打趣他的模样。
而他临走前一遍一遍问额娘霁儿和胤祥不会忘了他吧,小孩子长的快,回来他要是认不出来了可怎么办呀,佟贵妃无可奈何的应了儿子一遍又一遍,最后终于答应时常派人画像寄给他,解他"相思"之苦。
于是每次他收到的就成了"一套"信件,朝廷邸报一份,皇父训斥教训一份,二哥私信一份,额娘衣食关怀一份,外加一沓人物画儿。
这不,眼下他手里翻着的就是一个淘气小男孩儿的日常生活百态图了。
抢人东西的有之,撒娇嬉笑的有之,嚎啕大哭的有之,发呆贪睡的有之……
简直就是那个玲珑剔透的小弟弟立在眼前了,看得他不时会心而笑,不过,唯一一点,就是本朝画风,实在是写意的让人胃疼啊……
看着这些信,刚刚被草原冲淡的思绪又被重新牵引回那个小小的四方城,为他送行时皇父的殷殷期许,大哥的愤怒不甘,二哥的担心羡慕外加三分漫不经心……
无论如何,那些都是他的亲人。
不得不承认,他有些想家了……
放粮
30
"四爷,阿喇尼大人候着您多时了。"
"慌什么!天塌不下来!"胤禛刚下了众汗王宴席,就见隆科多急急迎了上来,看他一脸浮躁急惶,训了一句,才不动声色地皱了皱眉,"有事?"
"这……不清楚,像是跟放粮有关。"当头接了这么一句,再看看人家年纪小的面色不改,隆科多也是老脸一红,讷讷回话。
"尚书大人可算想起胤禛了,不就是欠了两坛酒吗,至于这么些天不露面嘛?"
被派到归化管着漠南蒙古内迁的阿喇尼宽阔的身子塞在圈椅里填的满满当当,却是直挺挺正襟危坐,半点软不下去,茶水刚续上,也不管烫不烫就灌进了他的将军肚,瞬间又化作汗从脑门上冒出来。正急的咚咚跺脚,就见门帘一撩,熟悉的少年音色先飘了进来。
早已从座儿上弹起来俯身下去的阿喇尼立时心里一松,又瞬间紧张起来。这位四爷虽说只是坐纛,他每次也就是象征性把事务安排进程报给他,但就他这些日子所见,这位小爷可是半点不好糊弄,提的问题一针见血,一团乱麻的事儿他听一遍就能理清了,还经常冷眼看着指出漏洞来,几回下来,这伙儿官场老油条才收起了小觑之心,真正敬畏起来。眼下出了事儿,虽说是要借重皇子名头,但也确实有找他商议的意思,可这位少主子若真的发火,他也当不起啊。
叫了起,阿喇尼五大三粗铁塔一般,胤禛又还是清秀少年模样,与他站在一处简直像棵小苗儿,反被铁塔低头哈腰地跟着。
"奴才给四爷请安。您这可折煞奴才了,躲谁也不敢躲着您呀……"可怜他堂堂尚书大人,眼下一边擦汗一边还得应和着玩笑。
"行了,少跟爷在这儿打马虎眼!到底出什么事儿了!"
胤禛眉毛一立,阿喇尼跍嗵一声就跪下去了,哑着声扯出一句吓死人的话来:
"四爷,额尔济根反了!"
"哎呦!"
话音未落已被胤禛一脚踹倒在地上,迅速扫了一周,抻抻险些震麻了的腿,才厉声呵道:"叫嚷什么?!多大点事儿值得你叫成这样,就他还能反了天去?!"
听他一句话把"反了"变成"反了天去",阿喇尼才恍然大悟捣蒜一样磕头,一身冷汗的口中称是。
"行了,起来吧,朝廷重臣还有没有点儿威仪了。"看他乖觉胤禛才消了点火气,脸上紧绷着详细探问,完全没有正是自己毁了人家威仪的自觉,"究竟怎么回事儿?!"
话说唱戏唱全套,等把这全套戏听完,胤禛简直想找块儿砚台把自己拍死,啊不,不阿喇尼拍死!这算什么?!不就是额尔济根部觉着朝廷派粮不公,抢了派给土谢图汗的粮草,还弄出死伤吗?严重是够严重,可……
"这就叫额尔济根部反了?嗯?!"眼睛一瞪,吓得对面阿喇尼打了个寒颤。
"可、可这不服朝廷分派,擅自抢粮,杀害箭丁……这不是造反是什么?"
听着这话,胤禛又是狠狠一瞪,却被他气得说不出话来,捶了半天桌子,就蹦出一个字,"蠢!"
阿喇尼被一个小阿哥捏扁了揉圆了,好不尴尬的,扎煞着手不敢开口说话。
胤禛看人最是刻薄挑剔,素来知道他非是上上之才,但往日处理事务还算靠谱,怎的一遇事竟这么犯浑,一碰上政务他上辈子的身份就不自觉端了出来,一边念叨还好你遇上的是朕,这要是你们王子看他不剥了你的皮,一边忍着性子发问,"你怎么处理的?"
"奴才……奴才派兵去看着了人,还没动作,……这不来请示四爷了……"
这话一出,胤禛心里的火简直一股股往上蹿,捏着杯子的手一下子绷紧。
"这下……麻烦大了……"
"主子——不好了——"
"嚷嚷什么?!你主子我好着呢!"胤禛本就在气头上,门外一呼喝,一下子把他火气都招惹了出来,转身就手把案上青白瓷的茶碗砸在地上,摔得粉碎。
"奴才没说主子不好,奴才说外头不好了,外头真的不好了主子,打起来了!"
"什么?!"
无论刚清醒过来的阿喇尼念叨了多少遍"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可架不住人家不听劝啊,隆科多心里嗤笑,以他对这位小爷的了解,根本就没起这个劝阻的念头。
带着人一路快马加鞭赶到归化衙门,便看见大门口已经被围住了,几路人马打成一团,带头的还是两部首领。胤禛心里一紧,冷汗涔涔,立刻被熊熊冒上来的怒火冲没了。
"去把二位给我请过来。"
胤禛说的简直咬牙切齿,这种时候隆科多哪敢离开他一步,先指挥手下护好了四阿哥,才赶紧派了两个戈什哈绕过战团去寻两位汗王。
"四阿哥你可要为我们做主啊!"
"请朝廷还额尔济根部一个公道!"
这二位倒是好,全套披挂上阵,见了他尚未开口已是一叠的"冤枉""做主"喷了出来。
"呵!两位好大的派头,穿成这样,心里竟还有个朝廷,朝廷还真得谢谢你们了!"胤禛怒极而笑,看着阴惨惨的好不慎人,再加上这么一顶不敬朝廷的大帽子扣下来,哪个还敢说话。
"怎么着?还要胤禛亲自请你们不成?!还不去把人给我收回来!"
"四阿哥明见,开战容易收兵难,不是小王不想停,是真的止不住了呀。"
"就是!反正我叫停不了,谁有本事谁来!"这土谢图汗仗着他素日与胤禛熟稔,竟是一扭头撒手闹起脾气来。
"你们既管不了,那胤禛越俎代庖,二位可别后悔了。"眼看着打得越来越惨烈,咬眼睛撕耳朵的手段都出来了,哪还有半点同气连枝模样,等不得了。胤禛自然知道他们不过是欺自己年幼,想着看笑话,可这笑话还偏不让你们看了。
"阿喇尼!"
"奴才在!"
"把你衙门里所有的鼓给我搬出来,你亲自带人给爷击鼓开道!"
"嗻!"
"隆科多!"
"奴才在!"
"摆开全副仪仗,咱们走!"
"嗻!"
"咚咚咚咚!"
金鼓齐鸣,声震天地,擂的人五脏六腑都在打颤,金戈翁然而动,每一粒灰尘都被迫弹跳起来,所有人都被骤然出现的巨响惊愕了,一时静默。
"铛——"
"皇四子驾到,闲人避退——"
锣鼓脆响,两边呆立的人马被披开,就见一群参领佐领箭丁随丁个个骑了高头大马,团团簇拥着一个金黄蟒袍的少年高居马背,目不斜视而来,后头还缀着两个垂头丧气的高大老汉,一见这个,正打得热闹的几拨人立马丧了气,看着这对人马径直开进了县衙。
一时间,只听见马蹄哒哒,清晰入耳。
争执
31
胤禛一甩披风主位上自顾自坐了,下手给阿喇尼留着,自喝茶不看二人。
两个胡子一大把的蒙古王爷立在堂下,站的老远,身后的零星从人彼此怒目而视。被人晾了一会儿,才觉着不对了,讪讪地搓了搓手,试着叫了声,"阿哥爷?"
"哟!胤禛招待不周,倒把您二位忘了,敢问日后是打算自立山头啊还是投了葛尔丹一起打天下哪?"
"哎呦喂,您这说的什么话!可不是要咱们的命吗?!"土谢图汗听他声音越和善,心里反倒怕的越紧,哪还敢装傻充愣,指指身后几个年轻人,"咱们满蒙从来一家,蒙八旗也有从龙之功,他们这些孩子也是在汗王荫蔽下长大,如今葛尔丹害得我们家破人亡,还不是靠大皇帝收留,才有个容身之地么,咱们蒙古汉子,可不是那种背信弃义之人!您这话是要羞死我们吗!"
"噹!"茶碗重重一摞,老王爷洪亮浑厚的声音戛然而止,"满蒙一家?!从龙之功?!您还知道啊!就您今天这派兵把县衙一围,我只当您要带兵反出我大清呢!正好,我这皇子还在这儿坐着,能给您祭旗出一份力!"
"不敢不敢不敢,这这这……四爷,这……我……哎!不是……"
几句话把个老王爷已经吓得跪在胤禛脚下,他们自然知道他只是个朝廷象征,便也一直只把这小孩子当个菩萨一样供着哄着,可现在谁还记得这位皇阿哥还是个孩子了。看着边上直愣愣戳着的额尔多,土谢图汗心里不忿,觉着胤禛怎么单骂他一个,但心底哪里又隐约感到些得意,似乎模模糊糊地明白正因为他与四阿哥素来亲近才得了这顿骂的。
看见阿喇尼从后头饶了进来,示意局势已经控制住了,胤禛才吐了一口气,虚指了下头椅子,让几人都坐了,咬着牙问:"到底是谁先动的手?!"
"是他!"
"是他!"
一句话下去两个人又从椅子上蹦了起来,恨恨地指着对方。
这时胤禛才认真观察起这位额尔济根部的首领来,皮肤黧黑,眼眶深而大,额上深深的褶子能夹死苍蝇,头发已经发麻,说完这句控诉就又紧紧抿上了嘴,一张脸绷得冷硬。看样子,是个多气厚烈之人,可以一用。
"嗯?"
"他们抢了我的东西,杀了我的人,难道我就做个缩头乌龟不成,那我以后还要不要这张老脸了,四阿哥不为我主持公道,还不如今天就直接拿了我这颗头去罢了!"
"一样的漠南蒙古,一样的开仓放粮,凭什么你们就人人吃得饱穿得暖载歌载舞,我们就得老老小小饿肚子?!不公平!"
"不公平?!当初你们被札萨克图和鄂木布额尔德尼攻破,若不是我好心收留你们,现在早就不知道在哪里喂苍鹰了,还敢跟我讲什么,忘恩负义的狼崽子!"
"是,你收留我们!可你是为了谁?!还不是为了你自己?!再说我们一路上替你打仗干活任劳任怨,这恩也该有个了断了!而且大皇帝陛下明旨按部落划分区域安置人口发放粮草,凭什么你们就该比我多!"
"就凭我是世世代代的土谢图汗王,你算个什么东西!"
"什么土谢图汗王,如今谁不是大皇帝治下之臣,谁也不高谁一等,你傲什么傲!"
"你还寄我篱下呢,有什么资格说口!"
……
越吵越凶,背后亲贵侍从们吵吵嚷嚷,两个蒙古汉子亲自上阵指着鼻子对骂,就差当面儿扑上去厮打了,骂着骂着,却突然觉得有些不对,这里似乎……安静的过分了些……
扭过头去,就是一个激灵,赶紧放下手两边站好,只见阿喇尼满头大汗一脸焦急,胤禛却在堂上端着一杯茶,也不喝,就那样幽幽地眯着眼看着他们,这样子,竟比刚才咬牙切齿时更恐怖了十倍百倍。
"吵呀,继续吵,怎么不吵了?让你们背后的世子王孙都看看,学着点,他们王爷好大的气派。"
两人头垂的又低了些,胤禛冷冷瞥了阿喇尼一眼,转回头来正运着气要好好发作一通,就听见噗通一声,额尔多这个八尺大汉已经推金山倒玉柱的拜了下去,单膝跪在地上,身子挺得僵硬笔直,抱肩行礼,"我不吵,只求一个公道!"
"好,好,好,"胤禛微惊,一脸冷硬也转了和颜悦色,同样用蒙古话应道,"胤禛可以在此保证,阿喇尼大人和朝廷定会主持公道,你放心就是。"
"四阿哥!"
"你想说什么?你要的不是公道处置?"胤禛寒目一睁,定定瞅着土谢图汗,他注意到他背后有两个人,一个年轻,一个年少,贵介子弟,都愤懑不平地怒视着他。可再看又能如何,大清国的草原上,已经不能继续由着几家独大了。
"当然是的!我要他血债血偿!"
"那就是了,现在把你们的人都给我带回去,明日午时,来衙门里听信儿,在这期间,谁再敢动一个手指头,就别怪朝廷不给你脸面!"
"四爷……这事儿……"
小苗儿瞅了铁塔一眼,心里早就明白了今儿这事儿纯粹是他惹出来的,那还有半点好气色,"你是朝廷派来专管的尚书大人,你说该怎么办?"
"这还能怎么办啊……"阿喇尼听出来他话里带刺,可也没法子,"只好两边劝劝,各退一步吧,闹大了总是麻烦的。"
一听这话,胤禛心里的火苗腾地一声又有上窜趋势,赶紧压了下去,"那那些粮食怎么办?死伤的人怎么办?你抬回家去?!今天这事儿怎么交代?!嗯?!"
"这……再劝劝,再劝劝……"
"再劝劝?!你劝我劝?!请吃送礼的劝还是点头哈腰的劝?!我告诉你,给朝廷卖命永远别软面情想着不得罪人,两面讨好!这成不了大气候!那是朝廷命官,把你的腰杆给我挺起来!"
"是是……"阿喇尼被一小孩子训的发蒙,一边大棉袍袖子擦汗,一边心里念叨,主子爷怎么给他派下来这么一位能吃了人的小爷哦。
"先跟我说清楚,皇上让你开仓放粮,你就这么个派法?"
"这不是……"
"不是什么?额尔济根没有土谢图势力大?不敢得罪说话儿声最大的土谢图汗王?"
"这……"
阿喇尼好大的人被他一句一问逼得一直往后缩,抖着嘴唇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硕大的脸憋得通红,窘迫尴尬地只想在地上找个洞缩进去。
"地上没洞让你钻!"胤禛立着眉毛哼了一声,咬牙道:"把闹事儿的首徒查出来,回去给我认认真真的重新核查厘清派粮,该多的一斗都不能少,该少的一升都不能多!"
"四爷……这不大好吧……都发下去入了库了……"
"入库又怎么样?!吃了都给我吐出来!你怕得罪人爷不怕,谁有意见让他们来跟四爷我说!"
"是、是……"
"你给我牢牢记住,这是我大清国的土地,谁大也大不过天去!"
作者有话要说:这章四爷一直火很大,其实不是他在生气,而是我昨天因为其他事儿很火大,所以殃及无辜了
咳,大家会不会觉得写得太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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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这周一万五的任务完成了,周四停一天,周五入v,当日更三章
深深怀疑……入v……还会有人看么?
32
32、赛马
32
"四爷,下午有马会,土谢图汗请您一起去。"
"知道了,对了,额娘夸舅舅越发精神了。"胤禛接了帖子,笑吟吟的朝隆科多举了举手里的信件,唬了他一跳。
"啊?娘娘怎么知道那些事儿……又是您干的?"
"那是自然,嘿嘿……"
隆科多再一次被自己外甥事无巨细的风范窘到,一直默念在这母子俩面前要注意,对,一定要注意,一定要注意……
"汗王!"一路打马过去,胤禛老远就喊了一声。
"四爷!"马颈交错,拥抱行了个礼,胤禛发现土谢图汗刻意改了称呼。
"今日有赛马,四爷若有兴致不妨也下场试试。"土谢图汗呵呵笑着,"这次奖品可是好东西,活佛加持过的镂金转经筒呢。"
得到的自然是爽快的回应,"那感情好,胤禛就放浪一次了。"
闻此言隆科多身子微动,已被胤禛用眼神制止,一同溜马回了自己的位子。
"四爷,上次那事儿才刚过,小心他们暗地里使绊子,谨慎些好。"隆科多紧紧跟着他身边劝道,上次那起争执的处置,出了所有人的意料,虽说额尔济根部交出了抢粮杀人的带头人,算是抵了命,可重新厘清粮食分派,也让土谢图汗王少了好大一块儿收成,竟是两面不讨好的做派,如今额尔济根视伏法者为英雄,土谢图汗觉得嘴边的肉被人生生叼走了,都不大愉快,四爷这儿的关系竟一下子冷了下来。直到最近,像是各自想通了,才慢慢转缓过来。这样情景下场,身边没个人,那一群畜生跑着,没轻没重的,万一有个什么,可让他如何交代啊。
"行了,无妨,汗王是外鲁内明之人,看得清形势,不会干这种自寻死路的事儿的。"胤禛挥挥手,止住了他的话,"胤祥那小子倒挺喜欢这些亮晶晶的小玩意儿,天天小老虎一样往上扑,看看这回能不能给他弄一个好的回去。"
"耶?这不是威风赫赫的四阿哥吗?怎么也屈尊降贵与我们耍起来了?"辞了汗王,哒哒转到赛场,手上缰绳一紧,枣红色的骏马已经稳稳钉在地上,耳边就响起挑衅和哄笑,少年正在变化的声音,带着明显的不善。
回头去瞧,好生眼熟的少年,头戴百纳尖顶立檐帽儿,穿着一身儿蓝色马蹄袖袍,加了密密压着暗花儿的对襟短坎儿,翘头皮靴踩在马蹬子上,用马鞭转着圈儿铃铛,抬着下巴,威风且傲慢,眼睛里却没有一丝笑意,可不就是上次在归化衙门里瞪着自己的那个。
"哥,别这样,"身后稍小些的半大孩子扯扯他衣襟,又转过头来给胤禛见礼,"四阿哥好,我哥就这脾气,没有别的意思,您别跟他计较。"
"西桡儿少啰嗦,塔布黎,别忘了大哥哥的话,你不是还要拿奖品去跟你的好妹妹献殷勤?可别丢了咱们的脸面。"身后另一个男孩儿很是不耐烦,瞪了小孩子一眼,就嚷嚷着鼓动起那少年了,听见"妹妹"两个字,周围一片哄笑,胤禛也跟着笑,心里叨咕你有妹妹,爷还有弟弟呢,却听出不对劲儿来,暗自留了一个心眼。
塔布黎听这话却脸色一冷,一扯缰绳自顾自朝前走了两步,很不耐烦。胤禛注意到他不断朝两边座席上观望,手里的鞭子上缀的穗子勾连在小指上,已经微微濡湿了。
"行了,走吧。"听见前面锣鼓翁然,少年转过脸,朝身后说了一句,看不出喜怒。
"噹——"
一声炸开,一阵风呼啸而过,扬起了漫天黄沙,待沙尘退去,少年们的身形才影影绰绰地显露出来,果然仍是两骑当先,黑马雄壮、红马劲健,越了众人一个马头。
胤禛双腿紧紧夹着马腹,低低伏在马背上,奋力抽打,风声呼啸朝两耳灌来,压的脑袋有些发懵,像是蒙上了一层什么,将整个世界隔开一样。
瞥眼去看身侧,模糊中捕捉到的形象竟如此清晰,一人一马同样粗犷有力,黑色的骏马有着湖蓝色的眼睛,仿佛泛着水光,骨架高大,脚裸细直,宽阔的前胸凸隆着块块筋腱,少年眼神刚毅,未成熟的身体里潜藏着无限的气力,像是与他的马长在了一起。看着那张由于用力变得有些狰狞扭曲的脸……
猛然一提缰绳,连人带马越过了栅栏,胤禛接着转弯的机会稍微与他强有力的对手错开了几步,他并不习惯将自己的安危置于他人力量覆盖之下。
一人一马还是紧紧黏在身侧,可以看到,塔布黎深深吸了一口气,伏的更低了些,只剩下毡帽上的飘带随风飞舞。下一个转弯,马蹄一溜,竟又超了过去。
胤禛看着面儿上松快,可骨子里哪里是肯让人的人,这种场面,更不肯丢了脸面,发狠一打马,咬着牙再次贴了上去。正要再次发力,没想到不知这家伙出了什么问题,竟然没有再提速,就这样让他轻轻松松抄到了前头。
后头一群少年渐渐被甩下了,看着前面两骑你争我逐互不相让,心思各有不同。剩下最后半圈时,胤禛已经领先了半个马身的距离。
"塔布黎,加油!"
突然场边本来乱糟糟一片的坐席中蹿出了一个粗涩的声音,一下子划开赛场弥漫的沙尘。胤禛虽稍微一惊,但完全不曾理会,只是心无旁骛朝着远处的红色冲了过去,塔布黎竟然怔了一瞬,才回过神来,重新去追赶再次被拉大的距离。
"驾!驾!"
胤禛感到自己已经到了极限,马蹄张合,整个人都要飞起来了一般,可身后的少年却已经以惊人的速度赶了上来。
塔布黎死死咬着腮帮子,眼中迸出慑人的精光来,两条腿铁打一般夹着马腹,整个身子已经全部贴在了马背上,重新向枣红色的骏马黏了过去。
三米……
两米……
一米……
红马笼头的皮带顺从的贴在颊上,近在咫尺!
上面坐着的是刚刚夺走了我们口中粮食,在汗王脸上扇了好大一巴掌的骄横皇子!
一米……
半米……
少年的手稳稳地伸了出去……
"四阿哥!巴图鲁!四阿哥!巴图鲁!……"
又一声锣响,四周密密匝匝的人群突然如水入油般沸腾起来,站起来的挑起来的拍着手的跺着脚的,场中最尊贵主人的名字与草原最勇敢称号第一次以这样的方式连在了一起,山呼海啸的热浪一波波涌来,像要把胤禛掀翻在地。
胤禛如同铁石般在马背上立了起来,绕场转了一周,向王公贵族牧民百姓致谢后,才回到了终点。
"尊敬的大皇帝陛下之子,您是真正的勇士,这只得到了活佛加持的转经筒是您的了,它将见证您的一切英勇与荣耀。"
胤禛回了礼,接过长老呈上来的托盘,高举过头,将金光灿灿的宝物展示给所有人,包括身后心情复杂的少年们。
"谢过汗王大方的礼物了,胤禛却之不恭,汗王可不要舍不得哦~~"土谢图汗朗笑着迎了上来,俯身抱了抱胤禛的肩,"哪里哪里,自古英雄出少年嘛!"
说着也拍了拍自己孙子的肩,眼神欣慰,胤禛却觉得那目光有些复杂的堵心。
他虽安享着此刻风光,心里却并不感到骄傲自豪。他不可能自欺欺人的假装忘掉刚才那一幕,塔布黎已经与他并肩而行,那只手已经伸向了自己的皮索,却在最后一刻收了回去,并在终点前的最后一米,连人带马落在了后面。
他分明,并不甘心……
"西桡儿,你哥哥呢?"
"四阿哥……"散了场,各自出来,大的一闪就没人了,那孩子看见他打马过来,却是一愣,指了指后头草场,"可是……喂!"
"对不起……"
"我不管,你赔我的金转轮!"
女孩儿站在地上,翻着大大的灰眼睛,嘟着嘴皱眉瞪着他,少年骑在马上,并没有下来的打算,只是低着头不说话,露出从未见过的温顺驯良,看得胤禛一愣,又心里暗自好笑,这就是他那个"妹妹"吗?真是到了郎骑竹马,妾弄青梅的年纪。
"塔布黎!"扬声喊了一句。
少年一愣,回头来看,立刻板起了脸,怒气冲冲,"是你?!你来干什么!"
"接着!"
一件硬物破风飞来,塔布黎呆住,条件反射性接住,竟然膈得手心生疼,张开一看,金灿灿一片,旁边的女孩儿一下子露出惊喜的神色,"金转轮!"
"你这是什么意思?!"塔布黎捏的死死的,想丢回去又扔不出手,硬声硬气开口。
"你的!这么得来的东西,爷不稀罕!"
胤禛说完,调转马头就走,留□后神色惊愕不知所措的少年少女,伴着夕阳西下。
33
33、来使
33
胤禛对着帐内炉火帐外毡,百无聊赖的揪着手里的大狼毫,看着细黑的软毛粘了自己一身,一个劲儿的碎碎念,"老爷子都不疼儿子了""额娘儿子想死你了""祥弟啊你可别忘了哥哥""小霁儿别吃手指头啦"……
"四爷,您再念叨也没用,快打点打点吧,圣使就要来了。"隆科多掀开帘子进来,一扫满地的细毛,只觉得头上一阵晕。
胤禛不清不愿的起身,由着他扫了衣服披了罩衫,"哟,舅舅说得好听,我才不信你不想你年前纳的那个美娇娘……"
"呵呵呵呵,四爷说笑了,说笑了,"隆科多一阵儿嘿嘿直乐,也大大咧咧跟着抱怨,"说的也是,这大过年的不让人回京,现在又得张罗着迎接使者,可不闹心嘛。"
"行了行了,舅舅这话到外头可不敢胡乱咧咧,蒙古未稳,各部纠纷频繁,噶尔丹虎视眈眈,皇父让胤禛守着虽不大合情却也合理,咱们为国尽忠了嘛,传出去倒叫人瞧不起的。"胤禛自己心里怨念归怨念,却跟他额娘一般的性子,见不得别人说这些泄气儿的话,正劝了他就听见人报"来人了",想着也该是朝廷来人,便整整领子迈了出去。
待出大门,见阿喇尼并几个主官也来了,外头倒没听见什么呼喝喧闹,就是一辆暖车跟着侍从竟然直接停着,半晌也不见有人动静,边上护卫看得出来外松内紧,好几个宫里眼熟的侍卫正朝着他苦笑,接着敲了敲窗户。尚书大人朝他使了个眼色,胤禛虽纳闷到底是谁这么古里古怪,也没随便探问,就团了手耐着性子安心候着。
好半晌,才听见里面悉悉索索的声音,帘子撩开,一个粉团儿晃了出来。
"小八?!"
"四哥……"小人儿粉雕玉琢一般,似乎才刚从睡梦中醒来,见着人用糯糯的声音迷迷糊糊的叫了一声,还伸着手在揉眼睛。
"……"胤禩站在比他人还高的马车沿儿上,还恍恍惚惚的伸脚就要往外走,根本不看底下是实是空,可把个胤禛吓得一惊,连忙一步抢上去搂住(搂请按一声读)小孩子软嫩的身子,亲自一把抱了下来。他虽只大了三岁,但如今正是长个子的年纪,因着弓马,比寻常孩子蹿了一截儿,八阿哥又还是小孩子家的团子模样,倒也并不费力。
"你怎么来了?"把人放在地上,才想着他竟是那所谓的使者,险些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心里嘀咕阿玛怎么越发不靠谱了,把自己塞过来也就罢了,怎么连这么大点儿的孩子都派了出去,真是缺人缺疯了不成?
"回四哥话,汗阿玛要派人来犒劳您和诸位大人,正好弟弟想四哥的紧,就主动请缨了……"这位也总算清醒过来,从哥哥怀里出来,有些不好意思的摸了摸头,拉着胤禛的手解释道,脸上挂着笑意。
"也真是难为你了,一路鞍马劳顿的……"胤禛看着他小脸心情很复杂,这个笑容,很熟悉,也很陌生了,可这份儿情总得领,又想起另外几个,气便不打一处来,"小五呢?他不是见天儿的在额娘跟前儿念叨想我吗?真碰上事儿就没影子了……"
听这话,胤禩赶紧解释,"嘻嘻,这四哥可就错怪五哥了,他还真是抢着要来呢,结果就为这闹腾着打了汗阿玛的鱼缸,眼下正罚抄书呢,特特叫我带了礼物给你……"说着还吐了吐舌头做了个鬼脸儿。
"这小子……"
阿喇尼一干人自打看见车里下来的人便瞠目结舌地呆在那儿,眼下才刚刚回过神儿来,看着这对儿兄友弟恭,就觉得嘴里发苦,心里摊手,这派了一个十岁多的象征国家威仪已经够数了,再弄个七八岁的毛孩子来可怎么伺候的起啊。踌躇纠结了半晌,才被周围人推搡着上去打断人小哥儿俩叙旧,苦哈哈的笑着,"给八阿哥请安,不知皇上有什么……"
"大人免礼,胤禩年幼,当不起,"小孩子笑吟吟还了礼,胤禛在旁边冷眼看着,觉得人真是奇妙,这小八半年不见又是一个样子,前两年的拘束羞涩几乎褪尽了,心里叹一口气,不过七八岁而已啊。
"胤禩可不是什么正经的朝廷使臣,不过是个家里信使,皇父让我来探望兄长而已,大人们还不清楚嘛……"
胤禛听这话才觉得松了一口气,想来老爷子也不至于真的如此儿戏,看着一群正儿八经的官员也松了劲儿,一边牵了他进去,一边低头问,"那阿玛可有什么旨意么?"
"有倒是有,可不让我看,说是来了当面宣读,也不用设案请香。"胤禩也有点纳闷,脆脆的答道,顺手从袖子里抽出一卷帛文来,胤禛和身后阿喇尼一众见了,连忙跪好。
"……"胤禩顺一边展开捧好,扫了一眼就愣住了,不停的偷眼看地下伏着的哥哥。
胤禛等了半晌还没听见声儿,迅速抬头去瞧,就正对上胤禩手足无措的表情,一见他,又连忙不自然的错开眼神。
"四哥,汗阿玛既是给你一个人的,要不一会儿单独念给你听……"
听着胤禩苦不拉几的声音,胤禛心里隐隐猜到那至尊皇上大概没写什么好话,但既然没叮嘱,相必是特意要让所有人都听着的,"无妨,念吧。"
小孩子无奈的吞了下口水,才读了出来,前头还算顺,后面就……
"……皇四子胤禛年少轻狂,自以为是,不知礼敬,处事刻薄轻浮,有损亲和。素日师长劝学,贪恋弓马,荒废时日,妄称文武,今日遇事,尔多年所念之书安在?圣人教诲付诸犬彘乎?……在彼之时,行事当谨,多听诸王大臣之言,平日仍当读书不辍,特赐四书一部,回京之日当核尔言行是否进益,切不可贪图游戏玩乐,曾记尔之《杜武库》否?……"
胤禛面不改色地听小八磕磕绊绊的把满篇狠厉斥责念完,声音都像快哭出来了,心里直乐的撑不住。他知道,胤禩一来大了点,请命办个差事,二来想必觉着阿玛肯定要嘉奖鼓励,能顺便卖他个好,没想到被老爷子狠狠坑了一把。虽说知道不大厚道,但看着小孩子被人整的吃瘪,胤禛还是忍不住闷声乐了。
旁边跪着的阿喇尼等人都听得满头大汗,偷眼去瞥这位小爷,又是郁闷又是佩服。这种诛心之语可是出自圣天子,里头随便哪一句落到他们头上都得战战兢兢诚惶诚恐的上书谢罪请罚,若是连带着所有人也就罢了,可这样好大一篇文章是单独指名道姓说他一个,简直是把人骂的狗血喷头,能吓死个人的,四阿哥竟能这么平淡的听着,而且怎么看着竟还有点快撑不住喜笑颜开的意思???莫不是前两天跑马伤了脑袋???
"四、四哥……完了……"
"啊?啊……儿臣领旨谢恩——"胤禛总算回过了神儿,磕了头就去讨他的书,轻装简行而来,没带多少书,早就耐不住了,想必这"四书"里会有夹带。
"四哥你……弟弟我……"
"嗨,没什么,雷霆雨露俱是天恩嘛,为兄确实行事有欠妥之处,阿玛教训的事,感念圣心眷顾,以后定当深以为戒。"
胤禩和一干人等都快听傻了念傻了,现在只有佩服惊奇的看着他,胤禩更是觉悟难怪一直听说皇父偏宠四哥,虽然今天看来似乎并非如此,但自己果然还差得远,并暗下决心,以后要多学着点儿呀。
待送走了阿喇尼,又安顿小八歇乏,胤禛才背着手晃了回去,到帐子门口就看见隆科多忐忑不安的来回转悠,"舅舅有事?"
"四爷!哎呦呦,您还真挺得住啊……主子那话奴才听着都心惊胆战的,都说到这份儿上了,您怎么就半点不当回事儿啊?"
"嘿!这话说的,我哪敢不当回事儿,这不是回话了吗,以后定当深以为戒,改过革新啊……"胤禛又想起他老爷子故意不让小八提前知道的把戏,嘿嘿笑着,带了隆科多进去,"再说,还是那句话,雷霆雨露,俱是天恩哪……"
"哎,您、您要这么说,那奴才还有什么可说的……"
看隆科多真急了,胤禛才笑着亲自递了一杯茶给他,摇头晃脑口中轻唱,"劝舅舅宽坐听甥言,思虑皇恩在胸间。鹰有狠心逐雏鸟,亲恩拳拳不敢言。今慈父施恩如雷霆,却实在是,天家无情却有情!"
隆科多似有所思,胤禛也不再管他,今日这一遭,众人只当他挨了骂,却只有他听着那霹雳惊雷反倒心中熨帖,想着这情景、这朝局、这兄弟,才真真感念皇恩浩荡,慈父保全。这事儿揭过,又想起前日的事,回头问他,"查得如何?"
"这……还没什么头绪,这几日您定要多加小心了。"隆科多知道他所言何事,最近两人都感觉到周围不太干净,又不知是谁的人,图谋什么,便没有惊动,只派人暗暗的查,竟又没了踪迹。若只他一个也就罢了,可想起胤禩还在隔壁睡着,才当真怨起阿玛忒荒唐。
"对了,去查一查前次赛马时那个站起来给塔布黎鼓气的人,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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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叙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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胤禩既然来了,便总得露面儿,藏着是护不住的。
带着弟弟在几家老王爷处走了一圈,粉雕玉琢的小娃娃很得人爱见,收了不少好东西,倒是不少人瞅着他眼神闪烁,想是昨个儿挨了训的事儿已经广为流传了。但也不至于有人没眼力价儿到在他跟前多嘴。
跟着训斥儿子的旨意一起来的还有土谢图汗的赏赐,他之前庇护了额尔济根部等被攻破的部落,不管是出于什么,总有一份"德"在,这次又被自己儿子掳了面子,当皇帝的自然要示恩安抚。
"都是为陛下效力,这点子犬马之劳何足挂齿,竟值得皇上特意加赏,真让人惭愧。"老王爷看着大喇喇的,应对到很是知礼,虽然这汉话确实听的人耳朵疼。这些日子胤禛也看出来了,这土谢图汗确实不妄他赞一声"内明",想必早已明白如今蒙古大势已去,既然彻底归附大清就要摆得正身份,难怪上次刻意压着自家孙子,一定要给朝廷颜面让自己得了头筹,果然是拿得起放得下之人。
"老王爷过谦了,汗阿玛特意赞您有情有义,让我们这些阿哥都学着点。"胤禩还小,但说话已经不急不慢、有条有理了,跟着又加了一句,"可您不知道,我听说这还是四哥特意上折子给您请的呢。"
"好了,少传这些有的没得了,这几日怎么没见西桡儿那几个孩子,我还说他们能陪胤禩转转呢。"胤禛正笑着听他一老一小费劲的聊天,突然提到他自家,眉头一皱,随口岔开了话题。
胤禩看他神色不爽,想着是自家说错了什么话,讷讷的不敢再多言语,又忍不住不停抬眼偷偷看他,被瞪了一眼才端端坐好。胤禛本有些不快,看他这一下似乎又回到几年前那个带着怯懦的孩子模样,心下略过些不忍,不动声色的在他手上拍了拍,以示安抚。
"四哥,我刚刚是不是说错了什么……"一直到回去路上,胤禩才小心开口。
"不,没什么,"胤禛抬眼看了看他,心里叹了一口气,"只是刚才那些话何必说出来。"
胤禩不解,还有些愤懑不平,"可确实是四哥请汗阿玛加赏的啊,他本就该领你的请,做了事为何不能让人知道。"
"八弟,"胤禛有些无奈,又突然意识到,这竟是他第一次这么称呼了,"你要知道'恩出于上'四个字,为阿玛排忧解难安定边方,乃是咱们为人臣为人子的责任,一切荣宠,皆是天恩浩荡,又哪里要他对我感什么恩,领什么情了。"
"可我看见他们看四哥的眼神,奇奇怪怪的,看得人心里咯得慌,明明汗阿玛私下都说你做的是对的,我就忍不住想……"
"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四哥心领了,可这世上的事不是'对错'二字就能简单说清楚的,既然做事,就要不畏人言。"
胤禛停下步子,转过身来,仍旧牵着他手,给他拈了拈毡帽,挡住寒风,定睛说道。他当然知道八面玲珑过于优柔这是上辈子胤禩最大的长处,也是最大的败笔,如今他这么说了,自然是不怕多一个对手,实际上,他很乐意这辈子的胤禩强一点,硬一点,别那么多弯弯绕,尽想着人情手段,那这条路,会更有意思。况且,他若是真能成为国家干城,如他前世一样,有敢做孤臣的气魄,为江山社稷出力,他雍正,自然也是敢用的。
"四爷,查出来了。"隆科多一身儿短打进来,带了一室的寒意,"那个年轻人是土谢图汗王的外孙,叫哈丹昭日格,在小辈儿里居长,内附时一起带进来的,对了,上次闹事儿时还跟咱们一起进过衙门呢。"
"是他?!"胤禛皱眉凝神一想,"难怪声音有些熟悉,他是不是塔布黎他们口中的'大哥哥'?还挺有威信的嘛……"
"是。"
"哈!哈丹昭日格,哈丹昭日格,'志坚'。"胤禛听了怒极而笑,"看来塔布黎也不容易啊,一边儿是汗王逼着他让了我赢,一边儿哥哥又逼着他下手害我,竟没有一家当这是个小孩子游戏,倒真难为他选对了。"
"那这几日的人很有可能就是他的,接下来咱们怎么办?"隆科多咬着牙问,这事儿听得他简直一身冷汗了。还好四阿哥福大命大,若真出了事儿,他多少个脑袋都担不起啊。
"一边按兵不动,一边给我仔细的查,把他祖宗八代都翻出来。"
"这样太危险了,放着这么个狼崽子在外头,奴才可睡不安生……"
"现在动手打草惊蛇,咱们没有确切证据,不能肯定是不是他,老王爷又牵扯进去多少,平白得罪了蒙古各部,给朝廷惹麻烦。"
"那奴才再去调些人手,好歹多护卫着些。"
胤禛点头,又叮嘱了一句,"不要被发觉了,顺便派人盯着土谢图和额尔济根那边,尽最大可能得到消息,交给舅舅了。"
"这您就放心嘞。"
隆科多行了礼出门,胤禛想了想,还是不放心,"来人,晚上叫八阿哥挪到我帐子里来睡,我要好好叙叙'兄弟情谊'。"
"八弟,你先睡,四哥看会儿书,你把帘子拉上,别让灯照着。"胤禛看着下人给胤禩打点好送上床(这话说着怎么这么有歧义汗|||),关照他躺下,自己才重新坐在案边翻看底下源源不断送来的资料。
——听说四阿哥吃了皇上的挂落,真是活该啊。
——看这下他还硬气的起来吗?
——哎,那可没准,看他小小年纪就有如此手段,恐怕是骨子里的刻薄。
——行了,别啰嗦了,有你们什么事儿。
——他把我们碗里的粮夺走了,能没我们事儿吗?连他老子都看不过去了……
——闭嘴!愚蠢!你们懂什么?皇帝陛下骂骂儿子怎么了,可你看他有没有说让他回去,有没有说让他不许干涉政事,看着阿喇尼处理就好?!没有!这是什么意思,这就是大皇帝肯定了四阿哥的做法,做个表面功夫安抚众人罢了,你们倒是得意起来了!
——这……
——人家父子的事儿你们少掺和!哪天把自己埋进去了都不知道!
——……
"呵呵,想不到啊,汗王竟有如此见识,果然是个人物。"胤禛一边感慨这些大内侍卫还是很有些本事的,一边感慨土谢图汗王的眼光毒辣,很是啧啧称赞了一番。
"四哥……"
嗯?一愣抬眼,小八怎么又站在眼前了,一扫还是一身单衣,还光着脚踩在毯子上,皱着眉从背后拎起自己的罩衫将他裹了,才皱着眉冷声问,"怎么没睡?"
"睡不着……"
"为什么睡不着啊?"胤禛看着他有些头疼,才觉着再怎么聪明也不过七八岁个孩子,便一边哗啦啦翻书一边拖长了音哄孩子一样应付着。
"路上睡太多了。"
"去躺着。"
"可四哥不是说要跟我叙兄弟情谊?"胤禩仰着脸看他。
==|||胤禛把脑门儿上嘣嘣直跳的青筋按回去,瞥了他一眼,还是一脸纯良……天知道他不过是怕最近乱局中小孩子照顾不周了出事儿才随口找的理由啊……
"四哥……"
"好吧……"胤禛扶额,果断决定来跟他叙叙旧,顺便问问家里情况。
"皇父身体还好?"
"回四哥话,皇父很好,说若四哥问起来,便说他吃的好睡的香,第二次南巡去了,可惜某人这回没福气……"
这样的福气儿子也不稀罕,真是,有这么做老子的吗,故意寒碜人,想起最关心的问题,"皇额娘还好?"
"回四哥话,佟妃母很好,说四哥若问起来,就说她诸事顺遂,无牵无挂,霁儿妹妹也健健康康平平安安,只要您把自己保重了她就没有更好的了……"
"……哥哥们可好?"
"回四哥话,太子殿下很好,太子殿下说若你问起来就说他又发现了好玩儿的,等你回去,若你没问起来就让你等着好看……大哥很好,大嫂也很好……"
胤禛根本没听见后头那句,全在他二哥那句"好玩儿"的上了,看着小八高高兴兴的复述原话,心里嘀咕你根本不知道他上一次说的"好玩儿"的是神马东西!
"那弟弟们可好?"
这宫里宫外谁不知道十三阿哥是四阿哥弟弟"眼睛珠子",宝贝的什么似的,更何况胤禩打小儿知情解意的,听他问弟弟们就知道实际上问的是哪个,"回四哥话,十三弟很好,十三弟……"
"打住打住!别他们说什么就是什么了,你跟我说实话,到底好不好?!"
"……十三弟快把承乾宫拆了……"
"那阿玛额娘就由着他拆?!"
胤禩直着眼睛点头,竭力掩饰,但还是能看出点酸意来,胤禛也无奈,他也很嫉妒啊!深深吸了一口气,多问了一句,"还有呢?"
"听说十四弟会走路了……"
"……胤禵……"
"好了,叙旧完了,你是不是该睡了?"胤禛挨个问了一圈,又低着头瞅他。
没想到小孩子到垂了头,"……四哥是不是不高兴我来?"
"……没有,"他很想说是,可看着孩子这样子,兄长的良心战胜了胸中的苦恼烦躁,摸摸了他的脑门,"只是这里路途遥远,乃苦寒之地,你素来身子又不好,可不得辛苦?"
"真的?"胤禩眼睛一下子重新亮了,看着胤禛点头才咬着下唇郁闷,"可四哥问了那么多,也不曾问过胤禩好不好?"
"噗嗤,这还用问啊,你不是正好端端的站在我眼前吗?"胤禛饶是这会儿再烦闷,也被这孩子气的问题逗笑了,又肃了脸,"我倒是得问问你的字好不好?!"
说着一把抱起他扔回床上,"明日写几个字来我看!"
35
35、宴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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带着茧子的两指轻轻的捏着一页烫金的请帖,看着倒好似一座泰山化作了鸿毛,远远的伸出手臂,听着风打纸页的声音,冷冷地哼了一声,目光闪了闪,才"啪"的用拇指指腹将帖子钉在桌上,"很好。"
"这几日动静越发大了,奴才眼皮子直跳,恐怕宴无好宴啊……"今年春天草原上的风竟然格外大,吹得厚实的门帘哐哐直响,隆科多径自过去重新掩好帐子,才压低了声音。
胤禛蹙着眉抬了抬手,"哈丹昭日格查的怎么样了?"
"听信儿是马上就有消息了,您放心吧。"
"去叫八弟,咱们走吧。"
"汗王千秋,胤禛无以为贺,这尊玉佛倒是我年前亲自求的,给您上寿,聊表我兄弟心意,您可不要嫌弃。"
"哪里哪里,两位皇子能来就是给老汉我最大的面子了,还用带什么礼啊,白活一大把年纪哪里当得起这个啊!"
胤禛拉着胤禩顶着狂风而来,就见土谢图汗王远远地迎了出来,眼神坦挚,声音爽朗,又稍稍放下点儿心。胤禩见了礼就老老实实呆在他身边,也不枉他走前特特叮嘱了今日不得离他一刻。
各部王爷台吉都已到了,再加上世子小爷的,人倒不少,吵吵嚷嚷,把风声都压了下去。
群仙贺寿屏风前头的斧子今日特意去了,以示亲穆祥和,座次早已排了,土谢图汗王是今日正主儿,面东而坐,胤禛胤禩身份尊贵,南向而坐,早有人呈了奶茶酒馔。本朝封王联姻、因俗而治,难怪胤禛放眼去看,竟大多数沾亲带故的,看着各部汗王依次落座,额尔多这几个月在胤禛提点下学了些韬光隐晦的意思,进来竟主动陪了末座。
许是因有胤禛几个在这儿,土谢图汗居然也学起汉人那套一酬一酢来,可到底不伦不类,两杯下来就又开始大碗儿喝酒劝酒灌酒了。挨个儿敬了过去,一轮儿过去,胤禩因不大听得懂蒙古话,简直昏昏欲睡,胤禛多灌了两杯,略有些微醺之意,而老汗王简直面色红润,容光焕发了。
"汗王,你的儿孙都如雄鹰一般矫健,塔布黎我很喜欢,可那边那个英挺的年轻人又是谁?"既开了场,就已无所谓忌惮不忌惮了,胤禛便借着半真半假的酒意扯住土谢图汗王指着远处一身宝蓝色的青年人打听起来。
老王爷一愣,又扫了那边一眼,两人口中谈论的对象似乎也觉察到这边在说到他,暗沉沉的眸子盯了过来,不过一瞬又闪走了,"他?您说的是哈丹昭日格吧,那是我的外孙,是我最看重的孩子。"
"难怪,果然是少年英雄呢……"胤禛沉了沉眸,一点都没有自觉以自己的年纪说起"少年"二字来使多么的可笑,只仍是笑着对答,"倒不知哪个部落有幸娶到您的女儿,生下如此漂亮的孩子?"
"啊……"土谢图汗王竟停了一刹,才不自然的接上话头,"嗨,他老子忒不成材,老夫已经后悔莫及了,这才把他带到自己身边养着,可您看看,还是燥进无知的紧,以后四爷若是有时间,倒不妨替咱们调教调教。"
"汗王说笑了,说笑了。"胤禛听他越说越不着调,赶紧止住,心里倒是多转了几转。
"好好!不说这些,歌舞!今天都好好玩儿,不醉谁都不许走!"
"哈哈哈哈,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Joroogiinjorooulaanch.
Joloogoobitgiitemuuleerei.
Zorisongonminiigazarholch.
zorgoobitgiimohooroi.
Tsombontuuraitaihurenni.
tsolgilsonharalhaatai.
tsovooligzantaiYanjima
tsochoodsereheernigantsaaraa.
宽衣广袖一舞,胡笳马头琴一起,清幽嘹亮的歌声一响,所有人都醉了。
胤禛闭着眼跟着音乐节拍有一些没一下的扣着桌子,似乎陶醉了十分,心里却一片清明,尽是旁的事,一丝乐舞都没有入耳。
"着火啦——着火啦——"
"什么!"
"王爷,快去看看吧!仓垛着火了——"
"嚷嚷什么,还不快去灭火!"
"王爷,火势越来越大了,止不住——"
"滚!要你们有什么用!"
风呼啸而过,一声喊叫穿透了层层毡帐撞了进来,也像一星火种撒进冬天干裂的草垛,瞬间整个蒙古包滚沸起来。那可是整个部落半年的粮草,远在北京的大皇帝特意派人发下的草种口粮,这一烧可了不得……寿星火急火燎的派人灭火,各部落也急急忙忙的一边派人帮忙一边打发小奴回去吩咐火警,全场只有胤禛一人稳稳的坐着。不是他早有预见,而是因为以他个人的经验来看,没有任何事情会太过顺遂的进行,诸事顺心宾主尽欢时一定会出点儿幺蛾子扫尽人的兴致,甚至你得意的越早,最后伤心的越甚,就好像如果顺利登基就一定会有谣言四起,若是诸礼成仪就一定会有至亲来扯后腿,想要铁腕改革就一定会有暴君之名,一旦朝乾夕惕江山图治海晏河清……就会有,骨肉分、栋梁坼、棠棣不再,鹡鸰声远。
"四爷,八爷,实在对不住了,扫了兴致,这不火势大了,半晌压不下去,真他娘的不让人省心!哎呀呀,一时口快,粗了。恐怕老夫得亲自去看看了……"
"无妨无妨,粮食要紧,胤禛省得,您自便就是。"
"好,那多谢四爷体谅,老夫自罚一杯,失陪了。"土谢图汗王行了个礼道歉,自己端起手上的碗一饮而尽,撂在几上。
这一阵喧嚣才让昏沉沉的胤禩清醒过来,听老王爷这么一说,竟自顾自的插了一句,"四哥我们不是还带了些人来,既然王爷那着急,不如也派去帮忙吧,反正你我在这儿坐着一时也没什么用处。"
胤禛心里咯噔一下,被胤禩气的直想跳起来骂人,可他既已开了口要立人情,自己也不好再拒绝,只得硬挤出笑来,转头吩咐,连牙帮子都要得紧了,"隆科多,你去点一半人手帮忙,让他们千万仔细着,出一点岔子,小心他们的皮。"
隆科多低头应诺也是一脸苦笑,会意地转身离席出帐去了。
"欧沃(爷爷),我也去!"
本来远远坐在另一边塔布黎突然蹦了起来,提了自己的弯刀,绕到这边来追汗王,一阵风一样从胤禛身边冲了出去,突然回头看了他一眼。
那一阵风中,胤禛隐约听见两个字,小心。
36、遇袭
36、遇袭
36
"四阿哥,我敬你一杯。"
屋外的风越发可怕了,尖啸着在帐篷外边打转儿,妄想撕破一个口子冲进来,屋里一片乱糟糟的,胤禛面不改色的自斟自饮,如同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心中却警铃大作,他已经明白,今日局势。可眼下贸然离开才是给人可趁之机,再说还带着个孩子,看来只有等着隆科多将人和消息一起带回来了。漫不经心地满堂扫着,直到听见这句话,才发现一时没留神竟有人站在了几案前,手里擎着一杯酒,定睛一看,好嘛,不是哈丹昭日格是谁?
胤禛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是看了他一眼,一手捏着细径青瓷杯,一手抻了袖子,一托,一送,一转,亮出杯底,果然涓滴不剩。
"好好好!既然喝了酒,就值得我问一句,您可知道我是谁?"
"你?自然知道,老王爷的外孙,哈丹昭日格。"胤禛抬眼定睛瞅着眼前这个浓眉大眼一身戾气的年轻汉子,目光聚敛,压着劲儿沉沉地问道,"否则,你,还能是谁?"
"我是哈丹昭日格,如今人人只知道土谢图可汗,可是,您知道我父系哪里?"被他目光压的有些难受,哈丹昭日格眼神一闪,瞥向了旁边一头雾水的胤禩,暗沉沉的说道。
"……在下并不清楚,也不怎么想知道。"
胤禛看他模样,再联想到刚才塔布黎所言,心里大叫不妙,缓缓应着话,眼角扫着大厅一众,浑身每一条肌肉都绷紧了。
"告诉你,我乃察哈尔汗的后裔,阿布奈的子孙!"突然酒杯一碎,伴着一声大喝,来人竟抽出闪着寒芒的弯刀,朝胤禩狠狠砍去——
"爱新觉罗的皇阿哥,赔我祖父的命来!"
"胤禩!"听见这一声儿哪还不知道性命之危近在眼前,可这孩子竟然吓傻了呆在那,也不知动弹。混账!肉眼可见那刀面上的银光以及可怕的刀刃,胤禛根本来不及想,转身抱起胤禩往旁边一滚,堪堪躲过刀口,就听见轰的一声,实木的几案在长刀所向下碎成一摊渣滓,才觉着后怕起来。
"来人!"他还没不自量力到真以为自己是钢筋铁骨能对抗这样一个凶悍的成年人,再加上随着这一声响动彻底大乱的帐子,以及另外几处骚动,急的他一边呼喝叫人,一边本能的把胤禩牢牢护住,根本没觉着腕上痛楚。
没来得及喘一口气,那把张着血盆大口的弯刀又逼了上来,连着在地上滚了几滚,那死物的利芒却戛然而止。
呼,倒是好刀……
胤禛摊在地上,歇了一口气,第一反应竟然是看了一眼这个第一次将他逼到如此狼狈境地的玩意儿,这才顺着刀口向下看到了熟悉的制刀,才真正松了一口气。
"爷,您没事儿吧,"一双手从背后撑着他起来,又扶起胤禩,眼睛喷着火恨恨道,"查出来了,这小子是当年叛乱被杀的阿布奈、布尔尼的直系子孙,难怪呢!"
"爷已经知道了!"胤禛恼羞成怒的瞅着不远处打成一团的年轻人,心里一把火烧的慌,"没事儿,还好你们来的及时,不然你四爷今儿个就交代在这儿了。"
又低头上下检查一番胤禩,小家伙儿哪见过这个,脸色惨白惨白的,但估摸着没怎么受伤,胤禛才咬着一口银牙笑的渗人,"舅舅可别让人跑了!"
"您放心嘞!"
其实本来突然临场出事儿,还一件儿接着一件儿,整个大帐里都彻底乱了,正是趁乱逃走的好时机,可谁能想到额尔多正坐在门口,看着这个当初带人来寻事儿的正主哪还有一丝心慈手软,他也不是这些年纪轻轻的贵胄,多少真枪实战历练出来的,哪把他看在眼里,铁掌一双两下就把人撂倒了。
"畜生你干了什么?!!!你要害死大家吗?!!!我当初怎么没有直接掐死你!!!"
哈丹昭日格一伙儿几个人五花大绑被摁在帐子外头,没多久,就听见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带着大喘气儿的浑浊老音,朝他们扑了过去,拳打脚踢,那才是拳拳到肉,能听见怦怦的响声儿。
"王爷行了,再打就打死了。"
隆科多撩起帘子请胤禛出来,就见着这么个场景。土谢图汗王面色如土,见着他噗通一声就委在地上了,咚咚咚磕青了脑袋。连带着后面一众人等都跪在了下头,不敢抬头。
"四爷!您相信奴才,这是他一个人做出来的啊,跟咱们土谢图的孩子们没关系啊!我日日教导他们要知恩图报,要遵循皇帝陛下仪德教诲,咱们满蒙一家,不敢不敬啊!"老汗王彻底放下了架子,匍匐在地,俯仰难以自抑,说的简直老泪纵横了,"四爷您要为老奴做主啊,这小畜生做下这等大逆不道之事,老奴恨不得食其肉嚼其骨啊,臣请一刀,亲手宰了他给您出气,您千万莫罪我土谢图部啊,老奴愿以全家性命相保,我蒙古诸部对大皇帝感恩戴德,绝无二心啊——"
身后跟出来看热闹的听他一句话把各部都扯了进来,各自吹胡子瞪眼半天,最终不得不互相对视一眼,齐刷刷单膝跪下,粗声粗气道,"臣等愿以身作保,土谢图汗绝无叛心。"
"诸王请起,胤禛,信你们。"胤禛感到一道目光,顺手把颈上因为刚才事故落在外面的玉佛重新塞了进去,才在背后死死的捏着腕子,立得稳如磐石,他心中怒火之盛无以言表,可他更是明白,今日之事,只能了在他一人身上,无论如何不能牵扯到各部忠心问题,整治疆土不易,何况蒙古还是大清立国支柱,决不可乱!
"胤禛绝对相信,朝廷也绝对相信,诸位王公忠心耿耿,绝不会有犯上作乱之心!各位放心就是。只是,此事此人,恐怕得交给胤禛来审了……"
"你审啊——老子还怕你审——告诉你,我哈丹昭日格是真汉子,不像他们那些奴才种子一样卑躬屈漆装可怜虫!我要说一个字,就不配称'志坚'二字!"
"畜生你给我闭嘴!"土谢图汗急了,一个大巴掌抡上去,嘴角就见了血。哈丹昭日格被他煽得一愣,用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看着自己亲亲的外祖父半晌,才呸的一声,吐出两颗和着血的牙来,却并没有因此而闭嘴,沉下了音,让凛冽的寒风将自己的声音传得更广更远,"你凭什么打我,你这条满洲人座下的走狗!你、你、还有你,你们,早已忘记了祖宗的根本,可我是苍狼的儿子,伟大的成吉思汗的子孙,高贵的察哈尔汗的后裔,你们可以匍匐在他人宝座下摇尾乞怜,我却不能再忍受野狗的蔑视和欺压,我们曾是是草原上的王者,天生的主宰——博硕克图汗说的对,你们早已忘记了身上与生俱来的高贵血统,早已忘记了兄弟之邦父死子继的无畏之心,贪恋于高踞北京的满族皇帝赋予的荣华富贵,在熏香与女人的温软怀抱里酥软了骨头,献媚取宠,你,又有什么资格教训我!"
"好!好!好!"胤禛看到土谢图汗已经被他说得涨红了脸,怒气冲冲就要再扑上去,可汗王背后那些年轻子弟目光中却有戚戚不甘之色,他不能放任这些话在蒙古少年们心中扎根发芽,"说得如此理直气壮!说得如此辛酸委屈!说得如此顶天立地!"
"多谢赐教,察哈尔汗的后裔,胤禛倒是无知了。我倒是不知道是谁在战胜之后释放了本该赴死的奴隶,出力有赏、作战有封,优待厚酬,待之有如一家;不知道是谁在两族联姻之后旋即被叛,却没有加罪,反而继续封其子为汗,统治部落,不加干涉,结果又遭背叛,你,阿布奈的子孙,可知道我说得是谁?我更不知道是谁在你们内乱之时遣使调停,辛苦奔波,不知道是谁蒙古族最落魄之时收留了你们,封以王位,供给衣食,加赐药物……"
"如今翅膀硬了,力气大了,长本事了!"胤禛说完不给他辩驳时间,冷冷一笑,怒斥道:"这几个月来你多少次妄想说服汗王朝我动手,你当我不知道,派自己兄弟想暗害我你当我不知道?!你怎么就不想若真出了事儿你便将土谢图汗一族至于万劫不复之地!好嘛,汗王深明大义,不答应,塔布黎脑袋清醒,没听你的,你就用这种方式想逞英雄?!你以为你这么死了后世史实就能千古传唱?!我告诉你,大势所趋,人心向背,你再过多少年都只能是个妄图破坏的背恩小人!"
"隆科多!把人带走,给我好好审!"
"四哥,你的手……"
待人散尽,胤禩才红着眼睛看见胤禛背在身后的手腕上,正滴滴答答的悬下粘稠的液体,在地上刚露出新芽的草叶上,留下小小一滩暗红。
37、疑虑
37、疑虑
作者有话要说:过渡章写的真痛苦啊拍桌……
37
"你别以为你们了不起,博硕克图汗乃是灵童转世,受两位活佛之命下世拯救我们的,他会替我报仇的——"
胤禛一惊坐直了身子,摇摇脑袋,将那句话甩出去,重新伏在案上写他的奏章,"博硕克图"这五个字,啊不对,四个字,真是惊到他了,若这事儿当真跟噶尔丹扯上关系,麻烦可就大了。而显然,听见这句话的不止他一人,近日来,蒙古各个部落表面看着都甚是祥和,实际上都显出不安定来。
若说起噶尔丹这人他也头疼的不得了,厄鲁特蒙古准噶尔部首领巴图尔珲台吉第六子,落地便是带着天命的温萨活佛转世,十三岁作为□和班禅共同的弟子入藏修行,九年时,其兄僧格在内讧中为兄弟所杀。次年,噶尔丹被□喇嘛特意从西藏派回,命他接掌政权,而他也确实不负所望,击败政敌,二十七岁的年纪夺得准噶尔部统治大权。十五年,噶尔丹俘获其叔父楚琥布乌巴什,次年击败和硕特部首领鄂齐尔图汗。十八年,□喇嘛赠以博硕克图汗称号。连阿玛都亲征三次方才在很大程度上靠着天命击败他,果然是个棘手的人物啊……
胤禛故作镇定了几天但终于没耐住性子加派人手将胤禩连夜打包扔了回去,以解后顾之忧,一同回去的还有详尽的奏章,其中从头到尾尽量客观的讲了遇刺经过,处置情况,后续建议,以及请命对有功人员嘉奖、对蒙古诸部安抚,再加上对噶尔丹情况的判断,半年来收集的情况等等。
康熙回信确实耳提面命一般,仔细跟他分析部落之间纠葛情况,怎样处置、打谁拉谁,应该如何平衡,若是噶尔丹有关,又如何如何。关键叮嘱一点,既有大事,要稳住心,才能办好差事,现在各部混乱,务必用皇子身份传达天威,不可轻忽,正如尔幼年所说,男儿当志在千里,为国之辅弼,万不可感情用事。又絮絮叨叨讲了他南巡一路经历,再加一句宫中一切安好,不必挂念。结果最后却是大发雷霆说他欺瞒君父、意欲何为什么的,看得人一头雾水,直到见着随信寄来的太医才恍然大悟,倒把小八咬牙切齿的怨念上了。
拉开袖子瞥了一眼早就结了痂的细口子,再瞥一眼面前打着躬的太医,这么来回的扫了几次,那老先生额上已经往外冒汗了。
"哎,太医这活儿也不好干啊……"
"塔布黎。"
"四阿哥?有何贵干?"两兄弟正带着一帮小兄弟在阳春三月长的正旺盛的草地上瞎转悠,就听见胤禛的声音,转过脸来。
胤禛在三步外看着他,温暖的阳光照下来,竟愈发显得面前少年棱角分明、刚毅木讷,没了当初的傲慢豪横,可也没了当初的幼稚天真。
"四阿哥好,你俩先聊,我们先去遛马。"西桡儿是个有眼色的,见状知道胤禛跟塔布黎有话说,打了个招呼,跟哥哥碰了下拳头就带着少年们远远走开了。
"塔布黎……对不住。"胤禛沉吟了一下,才将这几个字说出口,他并不是圣人,对那个欲取他性命之人恨的咬牙切齿,但在两难之境久了,难免对于情与礼中纠结的塔布黎心有戚戚,再加上感他前次恩情,特来说一句罢了。
"……不,"塔布黎有些惊愕,沉沉看了他一眼,那目光与他兄长如出一辙,垂下头,舔舔干裂的嘴角,重复着祖父口中的答案,"那是他自寻死路。"
"是,作为皇四子我不觉得有任何地方做错,但作为朋友,我敬重你这个对手,这个歉意,是胤禛对塔布黎的,失去兄弟的痛楚我明白,抱歉。"
胤禛说完,主动上前三步,抱了抱他肩膀,打马离去,这一次,只剩下他一人,看着残阳如血,落日熔金。
世界上最需要细心和耐心的事就是备战,当然,有之一。
噶尔丹集结于乌札河北,沿途劫掠,虎视眈眈,意图渡江,锋芒已经明确指向归附于清廷的土谢图汗和哲布尊丹巴。
既然噶尔丹的手已经伸过了线,那么,朝廷自然不能不管。
局势早已绷紧,硝烟味儿弥漫,只差那最后一触而已。
显然大战已不可避免,那么,皇父除了加派得力人手过来之外,很大一部分责任便落在了他这个本来只是个装点的坐纛皇子头上。毕竟,他是目前唯一一个亲临要地的天家阿哥。于是父子间的信件往来骤然剧增起来。
调和蒙古各部关系。
打探噶尔丹消息。
勘察地形。
总结雨水。
预防时疫。
总而言之,天时地利人和,能做的都尽量做起来。
五月的晴天,想必京中已然槐花香飘。
手上事务有条不紊进行,可他心里,却有一件事压的死死的,喘息不能。
七月将至。
但他每一封问安信,得到的回答都是"俱安"二字,他不知道,甚至不敢去猜想,这是否代表额娘终于逃过一劫,还是……
如今的蒙古,正是那把张到十分的弓,一点儿劲也卸不得。不能换人,也不敢换人,不能回京,更不敢回京。这种大战一触即发之时,他们这些场上的黄带子就是定盘的星,哪怕什么都不做的站在哪儿,都让人心中有个底儿,觉得局势还没有坏到十分,就算真的上阵赴死,有个身份尊贵的垫底儿也不亏吧。而胤禛在蒙古呆了大半年,且不提他于当地最为熟悉清楚,后来者难以骤然之间接手,便是爱新觉罗中最为蒙古牧民王公熟稔这一条,在这个安抚为重之重的时候,也不好换回来了。
这些,胤禛太清楚了,他甚至怨恨自己的清楚。
他没有耍赖撒娇的上书乞怜,因为他知道,就算真要到了这种难时候,他那父慈子孝的老阿玛,也绝对是分得清取舍的。他甚至没有半点说服自己怨恨的理由,因为他更知道,若换成自己,也只有同样的选择。
尽管每日掐着指头期盼日子会过得慢一点,再慢一点,可那光阴永远如指间沙,抓的越紧,流逝的越快,于是只好一边心焦的打探宫中情形,一边反复骗着自己,企图让自己相信,今生命轮已然偏转,额娘逃过此厄。
阿玛"圣躬安"的折子还摆在手边,二哥着人送来的《笑林》却已经翻开,薄薄一张素帛飘落,有如惊雷滚过。
38、回京
38、回京
38
七月初十,夜。
"驾!""驾!""驾!"
"四爷——过了前面山口就能看见京城地界儿了——"
一群红鬃烈马雷霆般飞过草原,如一把尖锥划开山河尘壤,直直的刺向南边。所有的骑手一律低低的贴在马背上,几乎无法辨出身形。一路快马加鞭,却只有明月如练,缄默如斯,没有人还有力气说话,也没有人敢说话。
天色渐渐阴沉下来,黑黢黢一片,长风直入,只剩下些枯藤老树的影子飒飒战栗,发出奇异的呼啸,有如万鬼齐鸣,夜枭嚎哭。
惊马终于踏破了天色,浓云中射出的闪电从极辽远的高空俯冲而下,在胤禛眼中绽开。
望着远处那座阻隔着自己的大山,再想起临行前额娘的一言一行,只觉五脏六腑疼的好似要搅在一起,不能呼吸。
他知道,那一行字,也许永远无法从他记忆中抹去了。
"皇额娘抱恙,速归。"
熟悉的笺纸,熟悉的墨色,熟悉的蝇头小楷,不熟悉的……字句。
二哥这是什么意思?为何要像夹带一样偷偷摸摸送来?胤禛怎么读不懂?每一个字都认得,可放在一起怎么就那么眼生,眼生到完全不能理解其中真意?
胤禛就这样盯着那一行简简单单的汉字,愣了半晌,才僵硬着脸抽出一丝"笑"来,缓缓地提起手,按在桌角摊开的奏折上,顺着鲜亮的墨迹轻轻抚摸下去,在"诸事顺遂,众人俱安"八个字上顿了一下,反复摸索,脸上的僵色已经化开,勾起的嘴角上,只剩下嘲弄的笑意。
如堕冰窟。
皇父……皇父……
他以为就算被欺瞒自己也会选择理解、体谅、容忍,毕竟兹事体大,不容差错。
可他错了。
伏在案上,死死按住心口,不明白那里空空洞洞的一片寒凉是什么,胸口一丝丝的抽疼,分不清是为娘亲之病躯还是为皇父之哄骗。
皇父怕他一时为儿女私情冲昏了头脑,坏了大事,况且他此时回去也无济于事,这诸多考量,他能理解,却无法原谅。
让他觉得口中发苦的或许并不是皇父意图让他滞留蒙古,若是当真言明,难道他还能不顾局势不懂事地耍小孩子脾气闹归么?可是这种类似"背叛"的"不信"……他以为今生父子相知很深,虽然并无多少言语,但彼此心性总是透亮的,可大事面前,皇父还是选择了最谨慎的方法,欺瞒。
他又能如何?长歌当哭也不过平添他人笑料。那天家的寒凉也仅仅在心间一闪而过,谁又不是如此,亲情的砝码在与政局的对弈中永远属于飘渺无所捕捉的空间,没有人不去怀念,但同样没有人不会做出"正确"的选择,否则,便也当不起"天家"这两个字了,谁又比谁高尚一分,谁又比谁凉薄一分,谁又有资格责怪谁?他的理性也同样告诉他,此刻走不得,走不得,即便是他,恐怕也会如此,只不过,那些许隐约可见的裂痕无法填补,重生一遭迷于亲恩天伦之心过重,而此刻往日藏在心底的幻梦被骤然打碎,一去不复返。
深深吸了一口气,放下一切心思,舔笔磨墨。
"……噶尔丹暂无异动,一切情况,已附折寄来,儿近日心绪不宁、昼夜难安,非为噶尔丹之故,乃忧家严家慈金躯也,皇父身体贵重,儿无所虑,然妃母夜夜入梦,唤儿速归,儿告知以边患危急、恐难尽孝,母则止言,惟啼泣不辍。儿惶恐之至,心悸难当,无所措手足。日夜行事,恍如梦中,赖于事务熟稔,以及诸公倚赖,方不至于过错频出。皇父圣明昭于日月,儿乞垂怜,伏惟再拜。"
见了此折,康熙并没有对佟佳氏身体状况作任何回应,只是让他"放心就是""不可胡思乱想",至此便了。其后便是对于他所提蒙古问题的教诲指示,着他"用心去做",还好还好,最后天老爷总算开了回恩,言到不久之后,索额图将赴蒙洽谈相关事宜,全权负责,届时可将事务移交于彼,回转京城。
胤禛至此方才吐出半口气,可另外一半仍是紧紧卡在喉咙里。如今已是五月下旬,总不能对上明言他心中清楚额娘年寿几何,七月乃劫数之时,可待索额图来又不知多久,况且那老匹夫向来奸猾的紧,如今佟家有半朝之名,他哪里能容得下,只怕不暗地里使绊子就够好的了,哪能真的指望上他。
胤禛终究是于此上耐不住性子,想法子递了信给太子爷,请他旁敲侧击的催催,又一日三封的去信敦请皇父命索相早日动身,没成想反倒挨了一鼻子骂。
"这主子也太较真儿了些!"隆科多一听他这梦,也挂念着自家亲生的姐姐,本身天不怕地不怕的贵胄性子又撒了出来,当这胤禛面嚷嚷,"人家儿子出门一年担心亲娘想回去看看怎么地了?!噢,这就成了'因私废公'、'因小失大'、'燥进没耐性'、'有失天家尊重'了?!"
"有完没完!"胤禛本就窝着一肚子火,心里烦躁的不行,见个人都想抽两鞭子,哪耐得住他这般骂骂咧咧,更何况他本就护短儿,心里君臣父子的意思也还重的很,自个儿家里父子的事儿再怎么地,哪轮的上你说道,更是不耐的很,满心肺堵得慌,一抡胳膊就把案上的茶盏笔洗掳了下去,噼里啪啦碎成一片,倒把隆科多吓得够呛,整个人愣在那,"有完没完!你我如今身居九重之外,不思量为君父分忧安定边方,反在这儿啰嗦,明堂如何,是你能说的?!"
"呦,四爷这倒冲我发起火来了,"隆科多才回过神来,想起刚才的说出口的有些懊丧,但被自家外甥这么径直落了面子也没脸的很,倒有些恼羞成怒,一口就冲了出来,"敢情前日里说'雷霆雨露俱是君恩'的不是您!"
"你!"
胤禛被他一口堵在那,以他刻薄好辩的性子,竟一时说不出话来,拃着指头发颤地点着他,眼睁睁看着人挑眉瞪眼掀开帘子扬长而去,看着一地碎片,一口气泄,只剩下满心的颓唐。
皇父终于把人派了出来,可饶是他再怎么催,索额图还是没有从速的意思,反而听说在路上病了一场,停了几日修养,真是把胤禛气的浑身哆嗦,还无可奈何,他又从来不是因私废公的人,满肚子的焦虑忧心,还得连轴转的督促地方军备政务,一项一项落实康熙爷的指示,不敢轻忽,结果大好的天气里愣是烧的满嘴泡,碰也碰不得,吃也吃不下,连带着人也瘦了一圈。
这索额图的思量他自然能猜得**分,他满心觉着自己合族荣辱俱系在他好侄孙太子爷身上,见不得任何可能造成威胁的,恐怕恨不得把老爷子剩下儿子都一个个掐死最好,更何况是他胤禛。虽说他与太子关系不错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的,可自身圣眷且不提,他养母佟额娘身为副后,乃是眼下皇上枕边最尊贵之人,又是打小儿的表亲,感情比别人都好些,况且这天子脚下的老百姓都知道,皇上迟迟不册后是怕自己命硬再克了自家表妹,情分上绝对不比前头的差了。当朝太子本是赖以母荫,这样的女人单是活着都让索额图不舒服吧,更何况还养了一个儿子。眼下额娘病重,只怕正好合了他心意,巴不得母子俩天人永隔呢,又怎么会尽力赶来,更何况月前才颁行了《孝经衍义》,这临终不能奉养,虽说有皇上的缘故,可到了时候,舆论重过天的,谁又知道会不会成为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草?
眼看着时间转轮一般流走,胤禛心中愤愤,急的脑门上快要冒出火来,却半点不敢在外人面前露出半分,反而得刻意装着平淡不以为意的模样,煞是辛苦。
望眼欲穿,索额图的大驾总算入了这苦寒之地。
"哎呀呀,老臣惶恐,竟劳动四阿哥亲自相迎,实在惭愧啊,不敢当不敢当。"
"索相一路辛苦,您是钦差大臣,我等皆是臣子,自然该迎的,"头上顶着大太阳天,身后跟着一众官员,胤禛心里恨得咬牙切齿,可口中还得说着这些他自己听了都犯恶心的话,"再说您年高德望,还亲自千里奔波,为国为民,正是我辈表率啊,我等该当见贤思齐才是。"
索额图心里明镜一般,看胤禛这副憋屈模样,更是笑得开怀,别有深意应道:"好说,好说,四阿哥小小年纪,能舍了小恩小情来这等苦寒之地抚绥各部,老夫又哪里这么金贵了。"
"来来来,正好,"索额图笑着伸手一让,竟又说出一番令胤禛着急上火的事情来,"四阿哥于边地熟稔,索额图初来乍到,恐怕这几日得劳烦您为我引介各位大臣,介绍当地情况了。"
"……好说,好说。"
待得他拖拖拉拉将一切手续办清,已是七月元日。
胤禛一句话都再顾不得说,点了人马竟没有告辞没有送行没有宴饮,就一溜烟打马闯关去了。
上一世……七月初九皇父封后,七月初十妃母宾天。自此,天潢贵胄的皇四子,成了孤儿。
眼看着最后的时间正在逼近,胤禛只觉得自己浑身要跟那骏马一般烧起来了,几日来,换人不换马,吃的是干肉,喝的是马奶酒,所有人简直都已经跟座骑长在了一起。
可人,终究是算不过天。
七月初十夜,这一座山,还牢固地阻在他们与京城之间。
电闪雷鸣,漆黑的苍穹下胤禛墨一般的瞳孔里,隐隐竟有赤色,如燃烧着的烈火,炽烈悲怆,欲将天地尽毁。
"额娘——你等着我——"
雷声轰鸣里,胤禛仰天长啸,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积郁的雨水终于倾盆而下,天地无情,俱缄默不发一言。
39、将行
39、将行
作者有话要说:咳咳,继续渣……
下一章出来估计你们会想抽我的……
39
十一日清晨顶着薄雾入城时,胤禛竟是微怔。
城未披素,宫未着白,简单粗劣但足以裹腹的点心摊子弥漫着一阵阵诱人的香气,一众黎庶仍如过去的每一天一样过着家长里短的日子,该剃头剃头,该早点早点,该骂街骂街,该揍孩子揍孩子,最多只不过隐约多了些喧嚣的躁动,他一行人风一般刮过去,都不如一粒石子入海,不曾激起半点浪花。平淡的让人恍然如梦,平淡的让人肉跳心惊。
胤禛一路提心吊胆简直恍惚不能自已,心焦如火,可待到远远看见宫门,又立马踟蹰,半晌不敢向前。
可真是近乡情愈怯了。
逼着自己一步步往前蹭去,礼法上按说回京该先行陛见,他如今又去哪里寻半分心思仰慕天颜?
"四爷,您可回来了!"
才将将恍惚到了门口,拐着两条腿蹒跚而行,就被一声熟悉到十分的公鸭嗓子惊醒,没待回应,肘腕就被人扶住,一路碎步子引着往里走,只怕没飞起来,"谢天谢地,您老人家可算赶回来了,皇上那边急的跟什么似的,见天儿的上火,您要再不回来啊,我们这些奴才就没活路啦——就是皇后娘娘也……哎呦,您看我这张嘴,就该撕了的……"
"李谙达你刚才说我额娘如何?!"胤禛木着的脑袋突然一个激灵,一个反手紧紧握住李德全的胳膊,嗔目喝问:"快说!"
李德全被他瞪着,浑身哆嗦了一下,险些软在地上,只怕心里正感慨这四爷出去一年竟历练的愈发吓人了,提起这事儿还真不好说,一边揣摩着他脸色,一边小心翼翼的开口,"佟娘娘前几日封了后了……不过身子不大好……正等着您呢……"
"额娘,额娘……"胤禛一路鞍马劳顿,猛然一下子听了这个,是又惊又喜,一口气再次提了起来,在心口里挂着,着急之下血冲上头,竟有些晕,幸好李德全反应快一把扶住,声音哆嗦的都快哭出来了,"四爷呀,您可别吓我,奴才经不起呀——"
"……皇父呢?"停了一瞬,胤禛挣脱他扶持,摇摇脑袋找回一丝理智。
"陛下和太子殿下现在都守在承乾宫里呢,说让您一回来直接过去,暂免国礼……"
"知道了,还不快走!"胤禛得了命,撒开步子就往前冲,他知道,恐怕虽过了前世那日子,可额娘也是危在旦夕了……李德全紧紧跟着,看得心惊肉跳,心里不恭敬的偷偷想想,只觉得四爷那眼神,竟不像个"人"了,倒像是山林里失了娘的野兽崽子,惨厉疯狂的,若不是那几道门开着,只怕能被四爷撞出个窟窿来。
"现在情况如何?"
"主子娘娘打几个月前就凤体微恙,没觉着厉害,万岁爷也就没叫告诉您,后来是越发重了,连霁格格都被送走了,怕染了病气,……其实……太医说……熬不过昨儿个的,只怕娘娘是撑着想……"
"我知道,我知道,别说了,别说了!"胤禛低吼了一声,才发现自己早已满面泪痕,伸手一把抹了,和着一路的风沙,脸上更是乌糟糟看不出颜色来。
野兽崽子一路横冲直撞的扑了进去,刚见着脚下一抹明黄就噗通跪下了,仰脸看着他,张了张嘴还没出声儿就被一把扯了起来,"快跟朕来!你额娘候着你多时了!"
胤禛脑子里一片空白,思绪仿佛又回到了前世的那日,那个他永远不敢回忆的场景,模糊的画面里恍惚竟是一片素白白的装点,有人跪着欲哭泪涸,有人跪着暗自欣喜,有人跪着冷眼旁观。眼下被一股大力扯的发疼,踉踉跄跄的撞进殿内,素颜锦被,满室药香,一如当年。
"额娘——"
被人一把推倒在榻前,膝行匍匐过去,多日来压在心底的焦虑担忧害怕不自觉的扯出一声嘶喊。
那淡雅锦绣覆盖下的女子竟真的缓缓睁开了眼,一双黑瞳衬得脸色愈发苍白憔悴,看着眼前的少年,眼底却轻轻爬上了笑意,微微动了动手,"禛儿……来……"
胤禛又加紧往前膝行两步,跪在塌边,抓住她手,目不转睛的看着娘亲,再也觉不出泪来。
"看你,"佟佳氏吃力的抬手去摸儿子的脸,胤禛赶忙抓住她手搁在自己脸上,玉手轻轻抹过泪珠,打量着少年一身裹满了你的衣服,黑一道白一道的大花脸,干裂发白的嘴唇,乱糟糟柴草一般的头发,努力笑了笑,带着惨意,"堂堂阿哥爷,竟跟个泥猴儿一般……"
胤禛听这话强笑了笑,"看您说的,这样难看的猴儿,哪个猴爹猴妈肯要……"
"这倒也是……"
佟佳氏紧紧抓住儿子的手,缓缓仰头看了一眼面前一大一小一站一立两个男人,脸上渐渐放出柔和的光芒,那柔美的微笑似乎这世上再也没有什么能让她多满足一分了。
"禛儿,额娘走后,你要好好照顾自己,记得上次额娘跟你说的话,以后,好好的,啊……"
胤禛心里明明知道眼下却到了最后的日子,可就是不愿意听这样的话,"额娘,儿子还小着呢,您可不能就这么撇下儿,儿子要是再惹了阿玛生气谁给儿子讲情啊,阿玛的板子下来,您也舍得?"
"……呵呵,自然舍得,该打就打,"佟皇后扯了扯嘴角,勉力笑着,握着儿子的手紧了紧,"答应额娘……"
"是,是,"胤禛一张泥脸死死埋在吐着芳蕊的被面上,"儿子应了,儿子应了……"
"照看好霁儿,可怜见的,她还那么小……"
"是,额娘放心,霁儿最亲儿子了,儿子保证一辈子让她妥妥帖帖、无病无灾的,做天底下最幸福的公主!"胤禛知道,娇儿幼女,额娘不定心里多苦呢,连连点着头,语气坚定,似乎能叫石头开花。
"傻小子……你怎么那么大本事啊……"佟佳氏闭了闭眼,平了平气,才定定瞧着他,一口气说出好长一句话,"还有一件,是你自己跟我说的,你阿玛国事繁冗,难免心气不顺的时候,你是儿子,别跟他蹭着……他一生,不容易……"
"是……是……额娘放心,儿子定会照顾好阿玛……"
康熙一直强忍着看这一场母子终局,此刻终于听不下去了,擦着眼踱了出去,在门口倚着,胤禛没觉察,佟皇后却看见了,再次捏了捏儿子冰凉的手心,切切叮嘱,"禛儿莫怨你阿玛……是额娘不让告诉你……怕分了你的心……"
"是……是……"胤禛僵硬的一句句硬着,心里却清楚明白这怕他心存芥蒂惹下祸患的慈母之心拳拳,何以为报。君臣父子,儿子哪还不懂,您又何必如此。
"以后之记得一句话……父慈子孝……兄友弟恭!"
"额娘——"
40、闯门
40
胤禛木然飘荡出来,眼中却是精光暗敛,缓缓闭上,想着刚才场景,又缓缓睁开。
那一声凄厉的嘶喊,使佟佳氏正在闭上的双眸再次缓缓睁开,淡淡看着他。
"额娘!额娘!您见过儿子了!可霁儿还在外头,只怕午后才能送到承乾宫来,您再等等!您再等等!"
"额娘累了……"
"是,儿子知道您累了,您说了这么多话,自然累了,您先歇会儿,啊,"胤禛声音颤着低声劝道,一手死死的揪着自己一角,只觉得稍一松动整个人就要战栗起来了,"霁儿午后就到,您得等着……"
"四弟……你还好吧……"
刚在皇父一句"先去换洗干净"里被打发出来的胤禛一飘出暖阁,就被叫住。
讷然抬头,只见一身常服的太子就立在面前,一脸担忧的看着他。
"算了,当我没问,怎么可能好……"胤礽一手搭在弟弟肩上,细细打量,本看着他脸有些想笑,可一股悲戚从胸间冲上,又将那一零星哀容里的喜色化了个干干净净,皱着眉朝身后挥了挥手,"怎么半点眼色都没有,还不给你四爷拧条帕子来!"
"……多谢二哥了。"他多日来不眠不休,如今还是紧张的最后一根弦绷着,一身风尘,满面疲惫,揭过热帕子往脸上一捂,热气顺着毛孔一丝丝渗了进去,勾引着他体内每一缕昏昏欲睡的血肉,身体不由自主的陷进塌里,可他知道,现在不能歇,还有最重要的事等着他,指甲狠狠的掐紧手心里,指尖尝到些黏腻的甜意,伴着疼痛,人才终于清醒过来。
"别捂着呀——"胤礽看弟弟这样,心里满不是滋味,他兄弟俩打小儿长在一块儿,这小子那天不是干干净净利利落落,从没见过他这副模样,本还有索额图那些话在脑子里浅浅打了个滚,可一见着人哪还顾得上那些有的没得,很是心疼了一番,看他一捂就不动弹了,自己倒急得不行,直接按着他亲自动手胡乱掳了两把,才一脸嫌弃的把乌黑的脏帕子塞回他手里,"累了赶紧去歇会儿啊,额娘这儿只怕离不得你,得照看好了自己才是。"
"二哥……"胤禛心里紧绷着,身子却半虚半实地委在塌里,仰脸看着哥哥略显苍白的脸色,真心感动,他在里头就闻见药味里的腥气了,听宁儿说,阿玛果然病急乱投医地令太医给他和二哥放了小半碗血,顿顿入进药里,吃了三天了,也没见什么效果,今儿却还剩最后一顿,刚才太急也不好问眼下搁在哪儿,恐怕这事儿还得落在二哥身上,这次虽是不得已而为之,他倒是深刻觉出兄待弟以诚,弟欺兄以伪了,"这次真是辛苦二哥了,你也快多歇歇吧。"
"嗨,皇额娘打小儿照看我,如今又是万姓之母,合着我这为人子的就不能尽点儿力啊,而且那个可没帮上什么忙,真不知道汗阿玛哪听来那么个奇奇怪怪的方子……"一提起这个胤礽爽快的甩甩手表示没什么,又挑着眉压低声儿掰扯,顺带着提了一句:"这不,最后一副药还在那边小间儿里备着呢,只怕晌午就要煎了。"
"行了行了,你快去换洗换洗,怎么脏成这样……"胤礽说着把他提溜起来,捂着鼻子就往外推,"不洗干净不准进来。"
"对了二哥我带回来的人……"
"放心吧,汗阿玛早就安排了,还用得着你操心——"
心似归箭,步如行散,胤禛如平常一般往不远处的小药房踱了过去,春风正和,他却冷汗盈袖。
"给四爷请安——"
好家伙,那平日里连个雀子都看不见的药房里外太监侍卫竟守着四五个,皇帝对于他父子这点血果然重视的紧。门口侍卫一溜烟儿打下躬去,胤禛一颗心都叫他们喊冷了。
"起吧,你们倒是尽忠职守的。"
"……四爷,您可不能进去。"侍卫看他径直往里走,连忙拦下了,满脸尴尬的低头阻住。
"嗯?为何?"果然如此,胤禛手心有些发凉。
"皇上交代过,此地甚重,一切无关人等,不得轻入。"侍卫恭恭敬敬的应了,他本就是极小心谨慎的人,因此才被派来当班,哪敢轻忽皇命,可这四阿哥又是好得罪的么?真是人难做,难做人。
"无关人等?爷算无关人等?爷轻入了么?爷是踩着重重的步子进来的!"胤禛听他这话,哪能不着急,只觉着这额娘最后一丝希望就要被人踩灭了,再狠狠跺上一脚,暴躁的脾气一下子使出来,都开始胡搅蛮缠了。
"爷……"侍卫无奈的苦笑着哈腰,就是磐石一样挡在门口,"您别让奴才为难吧,这违抗圣旨的罪过奴才当不起啊……奴才知道您心思,一定给您把药材照料的好好的,您放心就是……"
你知道个屁!
"哼!"
胤禛甩袖而去后,总是不甘心,绕着这片儿转了两圈,等到换班又摸过去了。
他始终心底里觉着那老和尚说的是他,那指不定就还有一线希望。他虽信天命,可更信人事,再难的关也炼了骨头打算闯一闯。
这边又在和侍卫掰扯,只怕还是没有太大希望,这两个侍卫看着软些,倒被他逼的满脸冷汗进退不得。
可不是吗,这佟贵妃刚刚封了皇后,四阿哥的身份跟着水涨船高,虽说皇后娘娘眼下病的重,可这命数之事又哪里是说得来的,而且四爷也颇受今上重视,这没见才刚从蒙古回来么,再说人家儿子心忧母疾,想亲自看看药,这凭什么不让人家进啊?
"哎呀,药引子怎么不见了!"
几个人正在门口犹豫纠结,就听见里面尖着嗓子一声喊叫,一下子都惊住了。这来前专门受了叮嘱,药引子是最最要紧的,万不可有失,要是不见了那还了得!
"怎么当差的!"胤禛一脸焦急地骂了一声,带头冲了进去,两人赶紧跟上喽。
"四爷别急,找着了,找着了——"看见小太监搁在案子上的青瓷碗,几人才算松了一口气,胤禛一肚子火憋着把这有些面熟的看炉子小太监一脚踹翻了,冲着几个人吼了一句,"都给我精心着点儿!出半点岔子你们有多少脑袋都不够陪的!"
"是、是、是……"
"你俩还不滚出去看好了,爷要亲自在这儿盯着!"
小太监老老实实跪在地上不吭声,俩侍卫吭吭哧哧被立威风的胤禛骂的不敢留,又不敢走,满脸说不出的憋屈无措。
"回头皇上问起来爷自个儿担着——"
"是、是,奴才告退。"
"起吧,"待人走了,胤禛才瞥了一眼地上的小太监,"你倒是个有眼色的……"
没承想他非但没起来,还咚咚咚磕起头来了,"回四爷,您想必不记得奴才了,奴才奉旨请过您,当时您赏了张票子,托人捎出了宫,可救了奴才母亲一命,您就是奴才的大恩人,活菩萨!"
听他说得真挚,不像作假,胤禛倒是一愣,给他穿过旨的人多了,他赏过的人也多了,好半天才想起这么件事儿来,心下才觉着世事奇妙不可言,当日随手而为,今日竟能解他大围,救了人母,指不定也救了额娘,真是冥冥之中,自有天助了。
"你母亲病了?什么病?"
"也不是什么大病,起初是伤寒,可家里一个大子儿都没了,没钱谁给你看病啊,就等死呢,多亏了您的赏……"
"行了行了,"胤禛已信了九分,叹一声世事凉薄,叫了起,"不管怎么地,爷今儿个承你的情!"
"去,靠门口给爷看着点儿。"
小太监看胤禛一手挽袖子一手从靴子里抽出一把匕首来,蹲在药锅前,吓得面色入土,"四爷,您这是要……"
"噢,没什么,"瞥了他一眼,口不对心的掰扯,"打小儿读书就听说割肉救母的,多日子没在膝前侍奉,愧疚得紧,便来试试,看看能不能让皇额娘好得快些。"
"啊——?!"
正讶异间,泛着银光的利器已经狠狠插入了结实的小臂,胤禛额上冒着冷汗,死死咬着泥泞的衣摆,不吭一声,狠狠往下一划拉——
一小块儿模糊看不清形迹的嫩肉已经落入了汤锅,暗红色的鲜血顺着指尖沥沥淅淅在渐沸的水中湮开。
41、父子
41、父子
41
胤禛盘腿坐在蒲团上,脑袋里一片空白,一手轻轻拍着。霁儿在他怀里睡得香甜,小手死死抓着他衣襟,口水流了他一身。
这丫头早上刚见着他时还怯生生不敢认,瞪着一双大眼睛抿着嘴敲了半天,直到嬷嬷教了半天,才突然开窍般喊着哥哥扑进他怀里大哭起来,倒着实把他吓了一跳。看小人儿哭得凄惨,不知道是在哪受了天大的委屈,可看着嬷嬷委屈惶恐的神色,也不像敢欺了主子的样子。想起上辈子他就偏爱女孩儿,把十三弟的两个闺女养在身边,也是这般撒娇软嫩的,可真抖起来,倒有演个小将军的气魄,好不疼人的,再看看怀里的,果然小孩子一天一个样儿,眼下都有四岁了,简直嫩苞儿一样,心里本来十分的爱怜竟化作了十二分,拍着哄了半天,才明白额娘这一病,把未曾离过身的丫头送给别人养着,小孩儿家家骤离了亲人,周围又一片恐慌,说是说不出口,可心里还不觉着凄惶孤零的,眼下一见就别的亲人,管他是谁,多日的委屈哭一场再说。
就这么哄着妹妹睡了,才一手拈着佛珠,口中默念佛号,真心感激漫天神佛,缓他慈母命来。
当年那位白须老僧,果然是来渡他的佛吧?
昨日勉强着额娘喝下最后一碗药后,又夫妻母子相对垂泪,太医言之凿凿,大限不过今日,果然守到后半晌,佟氏脸上泛出润泽的红光来,人也稍微精神些,竟能扶着坐起了,众人都以为是回光返照,连宁儿都背着人照皇后吩咐去关照老衣了,承乾宫里哭倒一片。没成想,不管是真心的假意的,他们都想错了,皇后娘娘不仅没走,还打这儿起一天天好起来了……宫里宫外都暗暗的传,只怕这位佟娘娘才是真正的"天下之母",配得起这位命硬的天子,否则怎么走到奈何桥边,连阎王都不敢收呢……
守着额娘果然日渐好转了,胤禛这才大大的松了一口气,觉得上天果然待自己不薄,人生若有十分的得意,他今生起码已圆了五分。
这股劲儿绷了多日,又是昼夜驰骋,心力交瘁,再加强熬着侍奉汤药,铁打的人也受不住,这不猛然一松下来,竟是说倒就倒了。
高烧不退,整个人昏昏沉沉,全身无力。
把本来说好三阿哥做东请众兄弟为他洗尘的私宴也搅黄了。
躺着床上,低低发着热的胤禛迷迷糊糊间听苏培盛念叨,原来儿子有丁大点儿毛病就火急火燎赶回来的皇上这回烧的人事不省竟是根本没来瞧过几回,却三五日的考校皇子们功课,主子的心思奴才们真是半点也不懂。
胤禛昏昏沉沉的躺着,这话入了耳,也像一阵风一样飘走了。
虽说心里有些不大好受,可他千万分的明白,自正了位的额娘回天那日起,自己的恩眷生涯,就一去不复返了。
待胤禛真正退了烧清醒过来,又过了好几日,虚软的在床上靠着,才觉出眼下自己的凄惨模样来。
夏日火龙还未退去,紫禁城里又更热上三分,闷得胤禛昏昏欲睡,又不愿真睡过去了。
"四阿哥如何了?"
还没听见鞭子响,那朗朗的男声竟已经进了屋子,胤禛正折腾着要起来迎驾,就被拦了。
"行了行了,别动弹了,本就没好,躺着躺着。"
"……给汗阿玛请安……"
康熙十多年来就没听眼前这儿子全须全尾叫过几次汗阿玛,今儿个猛然一入耳竟是一怔,低头看了他一眼,可到底没有开口多说什么。
"……你身子怎么样了,可大好了?"
康熙打量了他半晌,看见儿子整个人瘦的不成样子,下巴尖的硌人,心里一抽一抽的疼,就如一个寻常的父亲一般,来前备好想说的多少话都埋在了肠子里,一句也吐不出来了,怔了半晌,只剩下这干巴巴的两句。
"劳汗阿玛忧心,儿子不孝之至,儿子已经好了,太医说修养两天就又能跨马弯弓了。"胤禛看老父这副模样,也是辛酸,也回了温和的调子,到有几分像是幼时引父亲开心那般。
"那就好,那就好……"康熙被他逗得一笑,握了握他臂膀,看着他不自觉皱了皱眉又平复下去,"怎么了!"
"儿臣没事,阿玛放心,前几日路上不留神在树上挂了一下。"
康熙心里留了个神,嘴上到是不饶人,"多大了都不知道小心着点自己,这是挂到手上,要是挂到眼睛上,看你找谁哭去!"
"那儿子自然是找阿玛哭……"
"好利的一张嘴,朕才懒得管你!"
一番谈笑之后,空气突然沉静下来,父子一时都没有言语,只是相对坐着。
待了片刻,康熙才看了胤禛一眼,"这次你额娘病了却瞒着你……"
"汗阿玛用心良苦,怕儿子在外担忧,儿子明白。"
"起初也只是微恙,并不曾想到……"
"是,边地紧要,身为皇子不可临阵脱逃,儿子懂得。"
"虽说朕"金口"封了你的太医正,可你到底并不真的国医圣手,即便你回来了……"
"儿子就算奔了回来,也是眼睁睁看着干着急,只能添乱,反倒不美,汗阿玛想的周全,儿子理会得。"
……
这一对天下最尊贵的父子,此刻一句句联对子般背诵着理所当然的说辞,心中各自复杂。
康熙又坐了一会儿,竟第一次在这个从来开心果的儿子面前觉出些微的疲倦来,伸手给儿子拈了拈薄被,"行了,你歇着吧,好好养病,朕走了,既回来了,以后就好好念书习武,做好你分内的事吧……"
分内的事……
胤禛谢了恩,送康熙出了门,又听见一句,"对了,那几个孩子,养在宫里学学规矩,以后你就带着吧,还有,把帘子换了,用竹子的,大热天的,养病也不能再闷出病来。"
胤禛伸手蘸着已经温凉的茶水,在眉心轻轻揉着,这一番谈话,二人具是半真半假,他父子本是习惯了亲洽怡融的,这骤然作起来,都不舒坦。他心里烦闷,脑子倒是清爽不少。汗阿玛态度,本也没什么好说的,若他还不能自觉"分"之一字,简直是榆木脑袋了。烈火烹油,从来是自取灭亡,水涨船高时,若舵手再不留神,只怕转身就是滔天巨浪。这话说开了,虽显得天家情分寡淡,可有时疏远,却是真正的保全之道。
自后,无非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几个字罢了。
42
胤禛带着人往三阿哥那边去,他早说好了要约好兄弟摆酒给他接风,只不过被他这一病拖着,到今日才能成行。
这几年胤祉因为一心向学,于汉学上分外用心,每日诗词歌赋的,很得了皇父青眼,早没有当年那副木讷惶恐样子。
于这宴席,胤禛很是兴致缺缺,他入学早,心性淡得紧,又是年长阿哥,跟一群小兄弟实在没什么可说的,况且以他眼界儿,真正能看上的人少之又少,更不必说这一路不理民情的天潢贵胄,大半没什么交情不说,恐怕因着他骨子里带出来的性子,小兄弟们对他倒是敬畏之心重,而亲近之情远。
再说就他相熟的几个,太子碍于身份不来,大阿哥的性子想必也不会来,老三就好掉书袋,老五还是个憨实娃娃,老八小小年纪已经八面玲珑的没意思,这酒有什么可喝的。
真真无趣的紧。
正走着,九曲回廊上就见一群太监嬷嬷抱着个白胖胖圆滚滚的孩子过来。
两三岁的样子,一双黑眼珠子圆溜溜地瞪着他瞧,扑闪扑闪的,满是好奇的想扑过来。
奴才们请了安,他也没叫走,看着那小男孩儿眼睛眨都不眨地盯着他,也笑笑的站住,歪着头瞧他。
好嘛,你不认得我,我可是认得你。
胤禛一打眼就认出来这眉眼轮廓,可不就是那跟他闹了一辈子的十四弟嘛。
亲亲的兄弟俩,父精母血一般孕育的兄弟俩,脾气一样执拗的兄弟俩,最后竟闹到那般田地。
上辈子他确实看不上这个弟弟的轻狂浮躁,又因为老父亲那些弯弯绕的手段心思最后弄出那么些流言蜚语,竟不知传了几百年,心里膈应的很,相看两相厌,后来一辈子终究是没有言和。
可做归做,厌归厌,到底是亲亲的兄弟,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何况这个打小也假假算是在他眼前儿长大的,虽比不得十三亲厚,可闹成这样,哪个心里又能好受得了。
到现在,想起来这桩事儿还满不是滋味。
俩人性子不一,这辈子能不能缓和了也是未知数,可眼前这个……
"十四阿哥,叫人啊,快叫……"
"叫哥哥。"抱着他的嬷嬷倒是眼熟,胤禛认得是永和宫德妃跟前儿的老人了,正颠着他教着叫人,却被胤禛截了过去。
"胤……"正要一口叫出来,才想起来生生止住,转头问教养嬷嬷,"小阿哥有名儿了么?"
"回四爷,还没呢……主子忙……"嬷嬷多少也有些不甘的意思。
"内务府如今效率忒慢了,"胤禛自然知道这个弟弟生的不是时候,正赶上太皇太后宾天,之后又是漠南蒙古和噶尔丹,近几个月皇额娘也不好,顾不上他呢,可哪能真让她把这怨念说出来,皱着眉打断了,"爷回去禀了母后给催催。"
想想上辈子为老十四这名字惹出来几百年的争议,心里还真是直对他老父无语。
说完又低头去瞅小阿哥。
小小的孩子竟是蛮聪明伶俐,听见刚才那话,一张嘴还挺有意思,"哥哥?你是,哪个哥哥?"
"呵!多大点啊就分得清了?"胤禛一愣,被他惹得直笑,伸指头戳了戳他胖乎乎的脸,险些戳出一包口水来。
"我有五哥,七哥,八哥,……"不过两岁的十四阿哥掰着手指头挨个数着见过的,说话一顿一顿的,高高的提着音,他倒是不犯那"的的""蝈蝈"的毛病。
"行啦,甭数了,"胤禛笑着捏了捏他竹笋一样胖乎乎的指节,余光瞥了嬷嬷一眼,"我不是哪个哥哥,就是你哥!"
"啊?"十四阿哥鼓着脸看他,小小的淡淡的眉毛皱成一座小山,满脸疑惑的把手指头伸进嘴里含着。
胤禛摇着头把手从嘴里拽出来,满脸嫌弃的看着黏糊糊的口水在空中拉出透明的银线,旁边识相嬷的嬷赶紧的拿帕子给小阿哥擦干净了,胤禛才脸色恢复,"记住了么?"
十四阿哥还是一脸迷糊,"哦………………"
"小笨蛋,刚还夸你聪明呢,"胤禛又伸手戳了戳他嫩脸,皱了皱鼻子,"那以后见我叫什么?"
"……"小阿哥歪着脑袋瞪大眼睛想了想,正要把手再次塞进嘴里,已被人一把抓住,突然开了窍,"哥!"
到了东翁地界儿,三哥早带着带着几个弟弟,摇着扇子迎了出来。
"勇士驾长风归来兮,吾等手之足之,舞之蹈之……"
"哎呦呦,三哥大学问的,皇父亲言'尔等榜样'呢,可别再寒碜弟弟我啦,这还当着一伙儿小兄弟呢。"
胤禛打小儿跟着太子一道长大,受宠的紧,这次出蒙,听说被皇父骂的狗血喷头,竟每一句好话,大家多多少少都有点幸灾乐祸的感觉,结果没想到佟贵妃不仅撑住了还封了后,这下本来都是平头阿哥,倒得眼睁睁看着人家鱼龙变,心里难免泛酸。三阿哥本以为他这□份大变,必是更将原来的不羁性子翻了一番,可眼下看来,竟比年前更谦逊沉稳了三分,对他那叫一个有礼,心中舒畅起来,收起折扇单手一让,"哈哈哈哈,我们四爷念佛的,还怕这些嘛……快请快请……"
九阿哥胤禟早就耐不住他们寒暄,立刻巴巴的跟着走了,胤禩倒是安安静静走在胤禛侧后,温和笑了半天,还是略低了头,搔着脑袋,小声问胤禛:"四哥手上可好了?"
嗯?胤禛听他一说,才转头看他,小孩子低着头沉闷闷的,不由喉咙里滚过些笑声,也压低了音,"一丁点儿皮肉伤,早就好了,八弟不必记挂在心。"
"四哥——"满洲话好大一声,比他低些的男孩儿已经撞在了他怀里,被硬脑袋顶的肋骨生疼的胤禛龇牙咧嘴,心里直嘀咕这么个傻孩子将来可怎么长成恒温亲王的?
后头一连串的嬷嬷苏拉苦着脸赶上他,给诸位小主子见礼,还没交起呢胤祺已经急惶惶地从小太监手里抢过青瓷的圆形广口器皿,费力的举着凑到胤禛眼前儿,"四哥你可回来了!给你看汗阿玛赏给我的金鱼!"
"扑哧——"胤禛还没反应过来,胤祉先笑了,"老五啊,你怎么这么宝贝这两条鱼啊,见人都要展示一番。"
"就是,知道的说是给四哥接风洗尘,不知道还以为是你开展览会呢!"
一群兄弟日日在书房斗嘴惯了的,一说起来哪还能饶了人,偏胤祺汉文学的晚,又是个口拙的,被他们挤兑的直跺脚,急的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行了行了,"胤禛看他可怜见儿的,心里乐得什么似的,眼神示意小苏啦接走了鱼缸,才就近拽着小五的小辫子往下抻了抻,故意磨着牙问,"日日说想我,你到底是想我啊,还是想来跟我显摆啊?"
胤祺明明已经十岁了,心性竟还跟当年那个孩子一般,被他说得心里委屈,泪都快下来了,直在眼眶里打转转。
这爱逗着弟弟玩儿的最后把人惹哭了还不是他自己心疼,这又见不得这个了,赶紧放开手揉了揉他脑袋,笑嘻嘻道:"别哭呀,四哥还不知道你嘛,说着逗你玩儿呢,快把泪收了,多大人了,臊不臊啊。"
"四哥大坏蛋!"胤祺果然孩子心性,哄两句立刻眉开眼笑,拿眼睛瞪他半天,竟还是小时候受了欺负时嚷嚷的那句说辞,虽说得是一脸嫌弃,可手还是紧紧挂在胤禛袖子上,掳都掳不下来。
"以后跑着慢点,磕着碰着怎么办,老急惶惶做什么?"
"呼,我不是走在路上又跑回去取鱼了嘛……"
"你啊,那么爱鱼,将来有了孩子也起个名儿叫'小鱼'算了——"
"什么啊……四哥又胡说,而且我也不是最晚的啊,十三弟也还没有来……"
"三哥,什么状况啊?您还请了十三?"待众人落了座,胤禛才一脸莫名的拨着茶叶末子向胤祉打听。
"那是,我敢不把'你的'小十三请来嘛……"胤祉眯着眼睛摇头晃脑,刻意加重了那两个字调侃他,"打你回来还没见过他吧?"
"是呀……只怕都不记得我了……"
"来了来了!快看!"
"胤祥给三哥请安,给五哥请安,给七哥请安,给八哥请安,给九哥请安……"\
胤禛急忙转头去瞧,就见一个锦绣包裹着的小人儿被从人小心护着进来,还没等看清出,人家就一连串礼行了下去,奶声奶气的问安,让胤禛最郁闷的是,所有人挨个被数了一遍,偏偏没有他这个亲亲的四哥!\
"哎呀,十三弟可算来了!快来见过你四哥哥,你不是天天念叨着问吗?"
三岁大的小人儿立在地上,被周围桌桌椅椅一比,更显得小了,被胤祉推搡到胤禛跟前,却难为情的咬着粉粉的下唇不说话了。
胤禛这才好好看看他,果然是他钟灵毓秀的十三弟,浑身都透着机灵,一双眼睛偷偷咕噜咕噜转着也正偷偷打量这个哥哥。
"快叫四哥呀!天天问四哥什么样啊,这不是真人站在你面前了?"胤禩温和的开口,倒是很有些当哥哥的样子。
"……我才没问!"
"噗——难不成是我们问的?"
大家都被他惹笑了,当年胤禛那一咬的故事早就在后宫传的什么似的,浣衣房的低等宫女只怕都能讲出三五个版本来,十三阿哥本就得康熙喜欢,各宫娘娘便更得喜欢了,可每回见着,都要拿洗三时的事儿打趣他一把,又要再讲一通四阿哥,胤祥还小,听得多了,就上了心,虽没见过,可不影响他把这个众人口中"四哥"与一般兄长区分开,划进特殊关系里。更是见人就想问问这个"圈了"自己的四哥到底什么样啊?
可小孩子脸面情薄,真人站在这儿了,又被他们揭出糗事,又不乐意说话了。
而且,四哥也不像他想象中像故事里的盘古刑天那样的巨人怪奇……
"小十三,还记得哥哥吗?"胤禛半弯了腰,努力装出和善的大哥哥样子。
"……"孩子的反应果然是最真实的,虽然他不知道这样干脆的摇头会狠狠伤了某弟控的玻璃心。
"哎呀,真啰嗦!四哥给'你的'小十三!"胤祺耐不住俩人在这打哑谜了,一把抱起肉团团样的小弟弟径直塞进了自家哥哥怀里。
"小心着点你!"胤禛一把抱的牢了,请斥胤祺,其实心里到不能说不高兴,拿一只手去捏捏他鼻子。"叫四哥!"
"不叫!"胤祥在他怀里被搂的紧紧的难受,使劲挣扎起来,"我不认得你!我不认得你!"
"哟,这可不能不认识,"胤祉摇着扇子也凑过去瞧他,故意说,"你可是汗阿玛金口玉言给了四弟的,是咱们四爷的人啦!"
"我不是你的!不是你的!不是你的!"胤祥又听见这个,小脸儿皱成一团,急的拳打脚踢起来,小靴子在胤禛身上蹬的满是黑印子,"放开我!我要下去!我要下去!你放开我!我不是你的!"
"怎么不是我的啊?"胤禛看他这样,越发抱的进了,起了恶趣味,故意逗他玩儿,捏起他小手搁在他脸跟前儿,"你看看,这不是我的戳嘛,戳子都盖了,怎么还能不是我的?嗯?"
"哇哇哇……"十三听了看了,竟突然放声大哭起来,还一个劲儿的在他怀里蹬着,"不是你的,就不是你的……呜呜呜呜……你咬一口就是你的,那我咬一口还是我的呢…………"
"哎哎哎,好了好了,不哭不哭啊,"一群人都被他哭傻了眼儿,胤禛心里好不郁闷的,上辈子他没说什么那小子就巴巴粘上来牛皮糖一样扯不开了,这回他是赶着赶着往上贴,嘿,人家倒是不认了!可看弟弟哭,哪还有不心疼的,又惦记着祥弟幼年似有喘症,可不敢犯了,赶紧的手忙脚乱的哄孩子,可又哪干过这个活儿,来来回回就那么几句,"啊,是你的,是你的,别哭别哭啊……"
可你不撒手,这再哄有什么用啊,十三是照哭不误,还自个儿想办法动脑筋,看见泪眼前一只大手,哪管三七二十一就狠狠咬了上去,疼的胤禛一个激灵,手一松他竟自个儿蹦下来了,甫一自由,就小老虎一样冲了出去。
"嘿!"胤禛愣在原地,傻傻的看着自己手上的大印子,才想起来在后头喊,"你慢点跑!"
43、事发 ...
43
胤禛这两日好容易摆脱了大阿哥横眉冷对和三阿哥满口酸词儿,有功夫安安稳稳坐在榻上,带着霁儿,在额娘膝下承欢,扯些絮絮叨叨的闲话,果然四五岁的孩子"狗都嫌",这不才两句,竟把不知从哪个嬷嬷那听来他前两日的糗事全抖搂给额娘了,看着母女俩咯咯咯笑的厉害,胤禛一边倒了茶一边自怨自艾,罢罢罢,权当拿自己的脸面博慈母一笑了……
也不知这世上事怎么尽赶着来,刚坐了一盏茶功夫,就听见外面鞭子响,母子三人连忙起身出门去迎,一身石青色常服的康熙皇帝身后竟还缀着个让胤禛眼睛蹭的一亮又咬牙切齿的小家伙。
"皇额娘——"
这种仗着自己年纪小就不顾礼仪胡乱扑到自己额娘身上的行为又让胤禛心里狠狠念叨了一番,似乎完全不记得这些以娱亲为名倚小卖小的行为自己当年不知干了多少。
"我们十三阿哥也来啦……"
可禁不住人家正主眉开眼笑啊,而且,额娘,什么叫"我们十三阿哥"?那明明是阿玛许给我一个人的好不好?
当年一双铁腕吓得贪官污吏战战兢兢的雍正皇帝如何完全幼稚的吐槽我们先不去管他,这边两个小豆丁在"霁儿"还是"霁儿姐姐"上起争执时另一双手如何偷偷伸了过来又被人躲开也暂且放下不提,当朝至尊的一双父母相携进了承乾宫,好似完全把几个低龄儿童忘在了脑后……
"带过了年头,叫人把坤宁宫拾掇一下,你若是愿意,便搬过去吧,"康熙温和地看着从阎王爷手里硬生生夺回来的表妹,心中大慰,又垂了垂目,"其实朕原是不大原意你搬过去的,原因你也明白,可想着你总是后宫正主,只怕……"
佟后却摇了摇头,"皇上,臣妾正要跟您陈情来着,臣妾觉着还是留在这儿的好,倒不是怕什么煞气的,只是一来想着前头皇后也是为主子操劳一生的,留着坤宁宫也算留个念想,二来这地方也住惯了,搬来搬去总是麻烦……"
"可到底是个位份……"
"嗨,名分在这儿,哪一宫敢轻视了去,"佟后笑的大方,说的也大方,"就是主子说的那句,母仪天下在人心,哪就单靠着这几件宫厦撑面子了?"
佟佳氏是这么说的,也是这么想的,可这里头还有一层私密的连她自己也说不太清的念想在,坤宁宫的确是体现懿德之地,乾坤相合,龙凤呈祥,可不知为何,或许是因为生来骨子里那份不弱男儿的阳刚正气,或许是因为别的,她很爱"承乾"这二字,总觉得这个地方,更入她的心。
众人安顿好了,胤禛亲自奉茶后便垂手恭恭敬敬立在下头,表面上很是乖觉,当然,如果忽视他一直朝身后乱飘的眼神的话。
"你进来身子如何?"
佟后瞧了他父子一眼,"劳主子挂怀,臣妾已好多了,太医说再吃几剂药,便彻底拔了根子了。"
"那就好,也不枉有些人三五日的逃课往太医院跑了。"康熙多日不曾见过胤禛,今儿特意过来这边瞧瞧,这些日子他父子俩俱是有意相互疏远,虽说这样于各方都好,可眼下见儿子稳稳立在下首,再无往日在自己跟前的跳脱朗直,倒是心里有些郁郁。于此瞥了他一眼,话一出口竟满是刻薄嘲讽的味道。
没成想这罪魁祸首竟是没事儿人一般站着听着,好像说的事儿与他全无关系一般。
"怎么着?四阿哥就是这样为弟妹表率的?"
"四哥逃课,羞也不羞!"这小丫头今天竟是与他作对来了,胤禛还没来得及开口,她便抢着喊了出来。
"羞、羞、羞!"胤祥也学着她模样小手指在自己脸上一刮一刮的。
胤禛心里气不打一出来,狠狠瞪了他一眼。
"你瞪他做什么,"康熙目光闪烁盯着他,"自己做下的事不敢认么?"
"回汗阿玛,儿臣知错了……"
"哟!咱们四阿哥也有认错的时候啊,晚了——"康熙挑了挑眉毛,转头问佟佳氏,"你可知你儿子干了什么好事?"
又是我儿子……
佟佳氏还没来得及说话,康熙已经又转了头回去,"敢不敢把袖子掳起来给你额娘看看啊?"
(⊙_⊙)!
"你只道为朕与太子那点子血,日日心怀感激,指不定救你命的药引还另有他物呢。"
佟后听见这话莫名其妙的很,猜着十有八九跟眼前这不省心的儿子有关系,可心里再怎么七上八下到底也得笑着接话,"皇上您今个儿到底打的什么哑谜呀,怎么还神神叨叨的。"
"哼!割肉救母?好嘛,朕倒是生了个孝比先贤的好儿子……"
听见前言胤禛脑袋就嗡的一声,眼下直接噗通一声跪在康熙脚下,匍匐在地,心里攥出一把汗来。
事到如今自己人事已尽,能不能取信于皇父全凭天心所向了。
"皇上,这又是怎么了?"
这么几句听得佟后心惊肉跳,若不是礼数拘着简直就要拉过儿子来细细检查一番了。
"你莫怕,他早就好好的了,眼下不是正在你面前站着嘛!"皇帝瞪了儿子一眼,在妻子手上拍了拍,恼怒的咬着牙帮子解释道,"这小子看着稳重,竟是个没脑子的,看你病成那样一时着急,也不知是喝了鸡血怎么地,自己连日奔波体力透支都不管不顾,竟跑去剜肉给你下药了!还谁也不说,愣在你床前侍奉了那么多天……"
佟佳氏听到这儿早已红了眼睛,直愣愣的盯着胤禛,眼睛里三分心疼、三分惊诧、三分感动,和在一起竟是百味杂陈,全酿在一双似泪非泪的凤目里,让胤禛不能直视。
康熙不说话,佟氏说不出话来,胤禛伏在地上,两小敏感的觉得气氛不对也不吱声,乖乖的贴在父母腿边,一时间本来吵吵杂杂的屋里突然沉寂下来。
"怎么不吭声?吓唬人倒是威风八面,现在就不打算说两句?"
胤禛凭直觉略微松了松心,仍是低头闷着,"儿子不敢……"
"喝!现在不敢说,那当时怎么就敢做?!"康熙压在心里多日的火终于被戳破了,一拍几案怒斥,"你到底记不记得什么叫'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到底知不知道你阿玛额娘都在,还轮不上你拿自己身体儿戏?!你知道为父母焦急忧虑怎么就不知道这事儿干的会叫爹妈操心后怕?!啊?!"
胤禛一听这话才觉着羞愧无以复加,阿玛一心想着他身体损伤,忧心操劳,竟是压根不曾起过疑心,自己却日日谋算夜夜思虑,甚至算计到自己父兄头上,真是……伏在地上浑身颤着,连连以头抢地,"儿子不孝,让阿玛操心了,一时焦急无措,未及多想,做下冲动事,阿玛此言,儿子……儿子无言以对啊!"
佟佳氏眼睛通红的看着儿子,手下轻轻推了一下靠在自己腿上的胤祥,小家伙激灵的跟着在胤禛身侧跪下了,霁儿也跪在了另一侧,抿着嘴懵懵懂懂的抬头偷看汗阿玛。
康熙看着膝下三个孩子模样,再大的火气也泄了,他嘴上骂的厉害,心里却很是动容,他素来信佛道仙法少,信儒家孝义多,这一回灵药起死,在他眼里,只怕信儿子孝心感天倒是多些,又哪里会联想到其他莫名其妙的事上去。况且这件事让他心里暗自很有些得意,毕竟这世上自诩孝子贤孙的何其多也,可真到紧要关头又有几个有这样的孝心,为着养母的病,十几岁的孩子,生生咬着牙从自己身上剜下一块儿肉来,又有谁还敢说他天家无情呢?
作者有话要说:总算连上网了……
44
44、闲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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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日以来,不知为何,胤禛可真算过起了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日子。
读书习武逃不了课也就罢了,偏偏自己还特别遭皇父"不待见",特意炮制了一样水平的诗文交上去,哥哥弟弟便得了好好的点评,许还有奖赏,自己就定要挨上一顿臭骂外加责罚不可,没毛病都能挑出来,他在诸兄弟中本就以挨训出名的,眼下更是翻了番。
一众皇子倒算看足了热闹。
再加上小十三与他分外不对付,他本就正在看着圆捏着软的年纪,胤禛又是个心急手欠的,成天"欺负"弟弟玩儿,胤祥便每日被他逗得吱哇乱叫,上蹿下跳的捣蛋,而且四哥说东他便一定要往西,四哥说吃菜好他便一定非肉不食,四哥说吃饭好他就能饿着!
可要说真不喜欢这个哥哥怕也算不上,要不然胤禛不去招惹他他还老自己跑过来往人跟前凑呢,只怕小孩子敏感的很,不管欺负不欺负,谁真心待他好总能感觉的出,便难免像碰上阳光一样被吸过去,要不然,就只好说是缘分吧。
"爷,十三爷又不肯吃饭了……"
"芙蓉……"好吧,胤禛承认,这个名字是在天上飘了多年养成的恶趣味后遗症。
"爷……"
胤禛眯着眼龇着牙从牙缝里挤出阴森森的声音,"爷……看起来……很像保姆吗?"
胤禛笑眯眯,"十三,四哥院子外头的花儿开了,四哥觉着不大好看,你觉着呢?"
胤祥使劲摇头,"很好看!十三最爱看了!"
胤禛笑眯眯,"十三,四哥书房那个笔洗碎了,不过也不是好东西,没什么……"
胤祥使劲摇头,"不行!十三最爱那个笔洗了!"
胤禛笑眯眯,"十三,四哥不喜欢你这件衣服,咱们去换一件如何?"
胤祥使劲摇头,"不要!十三最爱这件衣服了!"
胤禛笑眯眯,"十三,这饭做得不好,咱不吃了啊?"
胤祥使劲摇头,"不要!十三最爱吃芙蓉姐姐做得饭了!"
……
十三阿哥大口大口刨饭中……
转眼就是庚午年大礼。
银装素裹、锦绣为毡,皇太后和后宫各主亲自做了素饽饽,裹了小如意小八宝,一溜儿的喜庆果子花色将整个紫禁城装点得喜气洋洋。祭了堂子拜了先祖,便是大朝贺,康熙亲至太和殿,殿前设黄案,亲王、贝勒、贝子、群臣及朝鲜、蒙古、安南等诸外藩王子、贡使咸列班次。王、贝勒立丹墀下;群臣自午门之右的西掖门入宫,外藩自午门之左的东掖门入宫。班次既定,奏中和韶乐,群臣及外藩依品级高低先后向皇帝行三跪九叩礼。
大朝贺结束,康熙又在乾清宫受了家礼,自往东暖阁去了,这一伙从昨夜子时就开始忙活的宗亲皇子才稍稍松了半口气,联袂往太和门给太子二跪六叩去。
开头一群半大孩子还规规矩矩按行辈走着,两三步下去,已三三两两相互熟稔的抱了团,胤褆不耐烦他们,自己前头甩着袖子走了,老三硬拉了小五也不知道能扯出什么之乎者也来,胤禩胤禟几个小的混在一处嬉笑打闹,胤禛仍是一个人,看着他们但笑不语。
"七哥,累吗?"突然脆生生一声打断了他出神,回眼看,胤禩正凑在胤祐身边和善的笑着伸手,"我扶着吧。"
原来胤祐生来脚上有些微残疾,照胤禛看,也真不算什么大毛病,远没有那次出征受伤后来的重,平日走路慢些几乎看不出来的,可这诸位兄弟甚至他自己倒觉着他真的废疾无用一般,让胤禛很是看不惯。
他因着足疾缘故,不大肯走动,身体更是单薄些,这过年守岁折腾了一宿没歇过,又到处跟着奔波劳顿,眼下已有些不大撑得住了,速度便稍稍落后了些。胤禩于兄弟里最是上心的,早就觉察了,话又说的温和,叫人推拒不了。
胤禛偏是个最不会与人为善的,不过是兄弟帮扶一把,人家正主指不定还感激涕零呢他倒是不乐意了,眉头一皱冷着声摆起了兄长的架子,"八弟你莫管,让他自己走!"
"……这?"
胤禩伸出的手缩了缩,停在空中,不解的看着胤禛,胤祐倒是飞快抬头看了严厉的兄长一眼又底下头去,避开胤禩,自己吃着劲儿走开了。周围那一伙儿小兄弟平日里本就对这位四哥有些发憷,尤其胤禟,很不待见他,见状连推带搡的裹挟着胤禩往前去了。一伙儿孩子吵吵闹闹渐渐跑远。
渐渐人声远了,后头雪地扫出的长道上竟只剩一长一短两个影子。
胤祐吃劲的拖着脚把自己往前挪着,一声不吭,胤禛是好个清静,他早就被吵得恼人疼,趁机吹吹风松松脑子,也懒得说话,看弟弟这样也不帮不扶,就闲闲的缒在旁边。胤祐整个人都累得有些喘了,全凭一股劲儿撑着,他看着一众兄弟轻快的跑跳到前头去了,心里一酸,险些落下泪来,只因这对他严厉的不近人情四哥就在身后跟着,才咬着牙不肯在他面前示了弱,一步一个印子往前挪了过去。
好长一条路下来,胤禛只是在他险些滑到时顺手扶了一把,竟再没支过声,直到将将到了太和门,一身松快的胤禛才淡然转头对头顶都冒着热气的胤祐凉凉说了一句,"这不是可以么?你整日低着头,到底又比人差了什么了……"
话说完,自己整顿襟袍入了行列,留下胤祐一人等着一双圆眼睛发呆。
一切国礼家礼行完,塞了不少饽饽又被老爷子抓来不知写了多少福字以后,胤禛总算活动着筋骨把这"年"差不多过完了,真是怕了各处的喧嚣吵嚷,顺便抬脚溜进了毓庆宫。
一路被人直引了进去。
进了正殿,就见当朝太子一身杏黄也没换,领口半解一身疲懒的歪在椅子上,见他进来不动弹也不说话,只笑吟吟挑眉瞧着他。
"……"行了礼,张了张嘴,因没外人在这儿,"太子殿下"这几个字在胤禛口边滚了好几滚最终没憋出来,闷到自己都想抽自己一巴掌的时候,终于还是直起身苦笑着叫了声"二哥。"
"哈哈哈哈--"胤礽却是得意的敲着扶手直乐,笑得不行,跳起来站在地上抱着臂瞅着他笑的打跌,"老四啊老四,我倒要看看你能装到什么时候!"
"……"胤禛扶额。
"这几个月还跟我这儿装兄友弟恭,你什么性子我还不知道了,就你这爱则欲之生,恨则欲之死的臭毛病,还跟我装澹泊恭敬?真是笑死个人!"
"……"胤禛再一次觉得自己额头上青筋直跳,看着"太子殿下"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手,板着脸撇了撇嘴,挫败感一波波涌来。
"得了吧!你以为把自己埋起来就没人看得见你了?汗阿玛就忘得了你?后宫各主就忘得了你?朝臣就忘得了你?跟你说,你自己清净守直,什么魑魅魍魉都沾不上你!"
"……"
有时候,你不得不承认,自己老大一把年纪因为身在局中险些走了歪路,而"年轻人"的话反而是对的,就好像现在,此时此刻。
不错,人心,才永远是最危险的利器。
"对了,皇额娘好像正在给你挑福晋呢--"
"……!"
作者有话要说:那个芙蓉……其实我打算叫秋瑾的,觉得太亵渎烈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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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前报告一下,明天应该会把这周的任务完成,以后大概就不会有日更了……
偶实在太忙了,扳指头算,论文、课题、考试……忙里偷闲写小说好有罪恶感的……
锅盖顶好再来说,隔日更大概会是最好的情况TT
当然,再忙都不会坑了的,偶一般很有坑品……
45、鬼神
虽说上辈子妻妾成群娶了不知多少,可胤禛想了想,还是趁着节庆,去承乾宫请安了.
刚进了门,就见佟皇后似笑非笑的瞧着他,可惜了,这半大的小子面对人生四大乐事之一脸上半分羞怯之色都没有,竟是装都不屑于装的,叫她白白期待一场。
胤禛看见她案沿儿上已摞了不少帖子,可正中只剩下两份,一明,一素。
"四阿哥于瓷釉雕花上好清雅素净的,倒不知于人事上如何?"佟佳氏没好气的瞪了他一眼,兰指轻轻在两张帖子上各点了一下,又抿起嘴笑着看儿子。
佟皇后自年前就为儿子忙上了,虽说眼看着胤禛一天天大了,她原本却并不太着急,总想着精挑细选非把世上最顶尖儿的姑娘搁到儿子身边不可,可去年这一场大病,一下子让她觉着人生在世,明灭如灯,指不定那天就这么走了,胤禛还小诸事未定,又有谁能像她一样为他操持,这么走着又如何能安心?这次真正急了起来,想给儿子安顿了,这样哪怕她真的走了,他身边还有个可心儿的人能陪着,也能放心了。
她这一开口子,各家各户的王公大族哪还不赶着把自家适龄女儿的帖子往上送,这承乾宫的门槛都快被人踏破了。帖子收了许多,人也见了不少,最后筛子一样筛出几家合适的日日看着,佟佳氏心中的思量却越来越深。
她地位尊贵,眼下更是到了女人中顶尖儿了,胤禛身为皇后养子,论贵便仅次于太子了,论情论理这嫡福晋的身家怎么都低不了,选个亲贵的任谁也说不出二话来,她心里也是不愿委屈了自家孩子,可是……
眼下的局势在这儿,胤禛的性子在这儿,皇帝和四阿哥的光景也在这儿,她自然明白,当隐则隐。 .
但这亲事,也是一辈子的事,一门贵亲,是助力,也是烦恼。
还是当年的挣扎矛盾,是劳心劳力,还是明珠蒙尘?是为苍松翠柏托梁架柱,还是曳尾泥中懒卧樗下?
又或者,是一时朗照,还是永保太平?
母亲的理智指给她一条明路,可为儿子的雄心壮志,她终有些不甘心Y
索性叫他自己选吧。
虽然她知道,以他的聪明,必然比她看得破。
"夫子云:吾道一以贯之。"
果然。
这回胤禛想的却与她不同,佟后为显赫能臣和太平闲王堪不破,胤禛却压根儿没想过要妻家助力。
别的皇子娶亲挑高门大户为的是有个帮衬,他却怕极了这"帮衬"带来的"烦恼"。且不说眼下这局势平衡如何,就是他也本能的不愿意外戚掣肘,他是要做大事,准备着继续得罪人的人,眼下虽不是卫霍之时,可若是那些相互瓜葛勾连的亲戚亘在那,惹得人公私难两全,就是"麻烦"。
况且他进来前就听见宁儿说起什么乌喇那拉,就算不提孝敬皇后与他少年结发的情分,单是个男人,都不愿让本来属于自己的女人嫁了别人吧。
轻轻一弹,素色暗花的帖子捏在玉手里,母子相视而笑。
"娘娘……"胤禛身子还没转过回廊,宁儿已经立在了皇后身侧,脸色郁郁,支支吾吾地开口,"您就忍心看四爷这么韬光养晦?眼看着跟圣眷远了……"
"韬光养晦?"佟佳氏听见这词儿倒是一愣,端着茶吹开浮沫,笑的少见的傲气逼人,"这词儿用得好,可那是咱们韬得起,养的起,不怕没进沙子里,你倒是让七阿哥八阿哥韬一个看看?",
年一过,胤禛的圈养范围就又扩大了。
胤禵已经三岁,要由兆祥所搬到阿哥所住,胤禛是年长的阿哥,又是同母胞弟,合该他照应,便自去了派给胤禵的院子,看着人整顿收拾了,又恩威相济整饬了奴才,才接着又一次被千叮咛万嘱咐的弟弟。
自长子被抱走,德妃虽舍不得,可也得死了心。后宫关防森严,又为防止母子勾连,亲生的骨肉一年也见不上几面,更何况这抱给了别人养的。尊卑内外在这儿,谁也越不过去的,她本以为四阿哥此生与她便再无瓜葛了,没想到这孩子竟还知道她,念着她。那年他手抄的佛经她到底没舍得化给祚儿,层层包着私下藏了,年前听嬷嬷说碰上四阿哥,哄着胤禵叫哥哥,这颗死了的心又突然热了热,身为皇后养子,可他到底还是念着这份母子缘分的,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吧……
胤禵才三岁,虽聪明伶俐的,可那阿哥所里诸位爷哪个是好相与的,还好有他亲哥哥在,看样子,多少能照拂些,便细细叮嘱了幺儿,多听、多看、少说、少做,好好跟着四哥,让干什么干什么,莫被别人撺掇着胡闹。
小孩子恋旧,听说要到别的地方去住,整个身子在嬷嬷怀里扭得麻花一样,很是不安。
"哥——"直到看见熟人才脆生生喊着整个上身在嬷嬷怀里都倾了出去。
"哎,小心着点儿,"胤禛连忙张开手去接他,心里怨念自己脾气可真是越来越好了啊,这混小子都能往他怀里钻了,"真难为你,才见过一面儿竟还记得……"
"奶母说禵儿的名字还是哥哥起的!"
"是、是、是!"什么啊,就是几个名儿里头挑一个嘛,难不成真让他再叫个胤祯给我找不痛快去?胤禛被他搂着脖子晃得眼晕,连声应着,心里只觉得小孩子可怕,哪还顾得上再想什么。
"哥……"
寒冬腊月的胤禵连棉袄带斗篷的滚在胤禛怀里,好大一坨,早就抱不住了,趁他一蹬脚就顺势把人搁地上了,没成想刚还闹腾的不行的小家伙立在空空的院子了到不出声了,紧紧揪着他袍脚,直往后蹭,"我不住这儿……"
"怎么了?"
"我要回去……这儿什么都没有,冷冰冰的……"胤禵声儿里已带了哭腔,咧开嘴就要哭,嬷嬷连忙来哄着。
"小阿哥,这咱不能挑,不冷,住两天就好了,这儿好东西可多着呢,还有好多阿哥爷陪你玩儿—
爷也是'好东西'之一?哪个爷有那么大工夫陪他玩儿啊?……胤禛默默腹诽,抬头环视了一圈,确实觉得炕冷灶冰的屋子还带着阴凉气儿,也难怪孩子不乐意住呢,实在受不了耳边"群鸦"聒噪,想了想,还是蹲□子看着十四阿哥。
胤禵被他瞅的奇怪,也渐渐止了声。 "
得,爷还有止小儿夜啼的功效了……==
"禵儿,那今天先去四哥那睡如何?"
"四哥?"
"……今天先去哥那睡如何?"
↖(^ω^)↗
这边安顿好胤禵没几天,就到了十五,三四居长,四阿哥爱清净,三阿哥这个好风雅的便难得也凑一回热闹。
烫了酒、煮了元宵、设下灯谜招拢了众兄弟同乐。
胤禛陪几个大的饮了几杯酒,众小压根就拘着没敢让他们碰酒。胤禟这般闹得不行的也就是筷子蘸着让他们尝尝味儿,便又撒开内内外外的闹腾了,没一会儿就抱着扯着在地上滚成了一团,分不清谁是谁了。
有些"前贤"说得简直太真理了,让小孩子在酒场上扎堆的人是疯子!
"三哥我先去外头隔间儿躲会儿清净,一会儿回来,你看着点他们。"胤禛看胤祉无奈的打算开始讲故事哄孩子,撇了撇嘴角,一把夺过胤祥胤禵两个手上不知从哪摸来的杯子,看着两人红彤彤的小脸儿朝自己笑的花儿一样,心里叹了口气,叮嘱三哥和他们各自嬷嬷看牢了,才施施然出去吹风去了。
胤禛看见浮着一层热浪的暖阁里一盏一盏的熄了灯,吵杂的声音也渐渐低了下去。
三哥这儿还真是到处皆字纸……
胤禛无声的勾了勾嘴角,将灯挑亮,不济什么,随手摸了一本书从中间念了下去。
他想,安静的夜晚总是会被有些人打乱的。
"哇哇——四哥——!"
这句话还没想完,咚咚咚咚的脚步声就从那头一路急匆匆的扑腾进来,一头扎进了他怀里,还伴随着吱哇乱叫。
胤禛伸手摸了摸撞得他生疼的圆脑袋,装出狼外婆般温和的声音,"祥儿怎么了?"
"呜呜,四哥……好可怕……三哥好可怕……"
"三哥可怕?"
"呜呜,不是,三哥说的好可怕……""
"这样啊……"胤禛伸手拍着他,生声音充满了诱惑,"要四哥帮忙吗?"
紧紧抱着哥哥大腿的十三阿哥使劲点头,那根黑色的小辫子随着他嫩白的颈子一跳一跳的。
"那你以后乖乖的听话,四哥就不让三哥吓你好不好?"
"……"那一星黑色继续跳动,十三阿哥就这样轻易的放弃了自己所有的反抗权利……
胤禛放下书,轻轻揉着弟弟的脑袋,看不见的灯光背后闪出狡猾的笑意。
在这得意背后,或许曾经闪过一丝"内疚",可是谁知道呢?
康熙朝尊贵的皇四子只记得,他这个宇宙全人的弟弟不怕老虎不惧生死,独独怕一样,鬼。
而作为一个在天上当了几百年飘飘的人,看遍阴阳,生前事忘了不少,而记的最多的,只怕就是鬼故事了。那么当他碰到一个把博闻强识既当做目标又当做手段的人时,他无疑会成为最好的听众。尤其是,知道他准备在元宵节上给弟弟们讲故事时……
而这些人里,必然会有那么一两个怕鬼的……
46、算学
胤禛眉头促成了一个"山"字,身体往椅背上一靠,两眼无神的盯着天花板。
对面的小人儿鼓着脸咬着唇紧张的盯着他手里一打笺子,垂头丧气地不停往门外瞄。
这里是皇四子少儿数学特别辅导课。
小班教学,学生总共三只。
有两个小脑袋早早地探在门口,眼巴巴望着同伴。
"保泰你先带胤禵外头玩儿去,爷今天要给十三阿哥开、小、灶。"
这么一句从牙缝里恶狠狠挤出来的话,吓得门口两只嗖的一下消失了,对面坐的那个更是眼睛都带了水色。
胤禛拿着这一摞窗课只觉得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这段兄弟教习的日子是他多年来最为怀念,可现在真的让他再来一遭却只想求佛祖跳过的时光。再瞄一眼手里三加五等于九,十四减四等于八的答案,胤禛再一次确认了自己眼睛的健康程度,然后对门外的柱子产生了用额头亲切拥抱的妄想。内心神兽奔腾而过,当先生的某人只想把眼前梨花木的大案拍成儕粉,胸中咆哮,小十三你抓周时到底是怎么抓上钱串子的啊!!!你将来到底要怎么给四哥管户部啊啊!!!!这样的数学你连抄家都抄不对吧!!!!!
这段日子的连续摧残下,胤禛终于顺利想起来了上辈子汗阿玛到底为什么会让他带胤祥的数学,眼看着连只是被抓来陪读的胤禵都每天早早过关,胤祥愈发坐不住了,眼睛直往门口瞄,都快看直了。
"胤祥!"
"哎?!"正发呆的可怜孩子突然被哥哥一声怒吼叫醒,一个激灵,"四、四哥……"
胤禛笑的狰狞,挑着眉毛招手把他叫到自己身边来,"来,学累了,四哥给你讲个故事吧……"
"……"胤祥偷偷抬眼看他,欢喜中带着胆怯和不可思议。
"从前有一个孩子,大概六岁吧,一天晚上,很黑很黑,没有月亮,没有星星,身边一个人都没有,独自经过一片野地……"
胤祥一边听一边在脑子里补图,脸色已经有些变了。
"突然!他看见一些光!"
胤祥站在地上,吐了半口气……
"绿惨惨的一点一点,飘在空中,闪闪烁烁,就像……不知是谁的眼睛……"'
"这时候……他看见一些模模糊糊的影子,人的轮廓,黑呼呼一片,被绿光一照,似乎能隐约看穿……正朝着他飘来……"
胤祥小脸发白,想跑,被他紧紧抓着。
"那孩子壮着胆子,数啊数啊数啊……"胤禛故意直愣愣盯着他,语气渗人,"一个,两个,三个……"
"他又数后头,一个,两个,……五个……"
胤禛猛然望胤祥眼前一扑,低喝,"总共有几个!"
"啊——八个!!!"
胤祥闭着眼尖叫出来,抱着头连滚带爬地向门外阳光下扑去。
只留下胤禛一个在屋子里不厚道的呵呵直乐。酷乐猫的世界购买
"塔布黎,即将启程,东西收拾好了么?"
"谢四爷关心,奴才准备好了。"
十三岁的胤禛坐在圈椅上,眉目愈显刚毅,去年刚刚经历了一场战争的他,身上不自然的带着一股凛然之气。看着对面身材高大的少年语态恭敬,恍然想起几年前那场赛马,竟仿佛两世了,少了棱角,多了恭顺,只不过少言英武的脾性还能看出几分当年的影子,胤禛只能感慨宫廷果然是个洗练人地方。
他兄弟俩被土谢图汗主动送到自己身边,带回京来,养在宫中,如世家少年一样做了执干戈卫丹墀的侍卫,同样跟随御驾出征噶尔丹,只自己带着西桡儿管的是庶务,他倒是亲身浴血了,不过总算一起上过战场,内里倒是熟络不少。回来后,便又被皇上重新发派给自己。这回多伦会盟,自己熟悉蒙古诸部,塔布黎更是土谢图汗直系,老爷子也不曾避讳了,点了名要他俩随驾。这不,送走了三小,胤禛就找来塔布黎问问。
"老爷子看你如今出息,只怕高兴的很。"看见他升了等的装束,不知道他家老爷子怎样,胤禛倒是先挺感慨,又扫了一眼,便有些想笑,"回去见人,你要不要弄些药把脸上疤遮一遮?"
"不用。"塔布黎却突然一扬脸,露出一星锋芒来,又迅速低了头,"蒙古好汉以伤疤为荣耀。"
"成,那就这样吧……以后在外头规矩些,咱们院子里就别藏着掖着了,是还不知道谁,这样看着倒不像你了。"
"……唔……回四爷,这是规矩……"
胤禛愣了愣,想起些旧事来,默认点了点头,"……你说的对,先下去吧。"
有些事,放开了,再收不回来,只剩下两败俱伤。
"给二哥请安……"_
胤禛去毓庆宫辞行,却是打听好了太子爷不在才过去,没成想门口就撞见正主儿了。
"老四来了?来来来,进去坐,说是你来了好几回我都不在,今儿可算见着了……"
胤禛苦笑着被太子一路拖了进去,心里直叹背运。
"哎快来说说,我上次送你的那两个怎么样???"
看着这位储副满眼放光的盯着自己,果然怕什么来什么,胤禛觉着还不如去教小十三算算数呢。
开头二哥不时送几个小宫女给他,说要给他开开荤,可他又不是童子鸡,院子里连格格都有了,还开什么荤啊。
没成想如今他倒是不送宫女了,改送容貌姣好的哈哈珠子,直让胤禛心里犯抽抽。
开始想着总不能都冷着脸扔出去,得给太子个面子,他还真留了男女各一,结果这下太子逮着了,见天儿的往他跟前送,还见面要探听探听个中滋味,胤禛忍无可忍才统统打发到外头去了,直让胤礽感慨这个弟弟不解风情。
胤禛更是额头冒火,二哥啊二哥,上完宫女上太监,上完厨子上车夫,您还真是不挑嘴啊!! "臣弟打发出去了……"
"你你你……暴敛天物、暴敛天物!下次孤送给老三去!"
"那好,那好,三哥风雅,必然欣赏的……二哥,我是来辞行的,过两天就要跟阿玛出塞会盟了。"胤禛连忙岔开他话头。
"哦哦,你院子里我会嘱咐他们多照看的……"
"这些琐事倒不敢劳动'您'操心……"只求求你别再干出上次那种父亲重病面无哀戚的事儿就成。
"切,臭小子……"
"四哥你早点回来啊……"
"四哥你带点好吃的回来啊……"
"四哥你别忘了我们啊……"
"四哥你给我的弓还没做好呢……"
"知道了知道了,这次不过几天的事儿,别搞得好像要天涯漂泊去一样。"
胤禛被胤禵几个小的吵得头大,转眼看十三一个老老实实低头在一边站着,一声不吭,有些奇怪。
"小十三,你怎么了?"把他拽到身侧,蹲下拢到自己跟前儿,笑着拉了拉他的小手,"就没话跟四哥说?"
"……"胤祥抬头看着他笑脸,突然仰头大哭起来,"哇——" , Z" j: Q
"哎呦,怎么了这是,哭成这样,谁欺负了?"胤禛这下手忙脚乱起来,他平时自己把弟弟欺负的吱哇乱叫,可又见不得别人碰了惹了,一边胡乱抹着他脸上滚滚而下的泪,一边酝酿着怒气打听。
"没、没有谁……哇哇……"
"不对,肯定有,说,是保泰,还是胤禟?"看着弟弟哭,胤禛心里那叫一个郁闷,直接开始胡乱扣帽子,眼睛一扫,吓得旁边保泰连连摇头表示自己是被殃及的池鱼。
"四哥——"
"耶?怎么是我?四哥何时欺负过你?"(作者乱入,四哥你真好意思说?)
"四哥,以后小十三好好学算学,你别生气,别走……呜呜……"
原来是这个……果然是个傻小子……胤禛挥挥手,抹开脑门上的黑色线条,看着被胤祥小手扯住的衣摆,心里暗暗决定以后要好好治治他这说话大喘气儿的毛病。
"好好,"可还是得赶紧哄着,"那这几天十三好好复习前头讲的题,你什么时候全自己做对了,四哥就回来了,好不好?"
"四哥不许骗人!"小十三抹着泪,圆滚滚的眼睛盯着他。
胤禛心里笑的翻滚,脸上还是一本正经,"四哥从不骗人!这样,你每做会五道题,就让保泰写封信告诉四哥,等你都对了,四哥就回来了。"
"好!"
作者有话要说:这算是……第二部了?感觉哪都断不开呀……
哎,四哥十岁就十万字了,那我得写多少字才能完结啊……哭死……
47、会盟
康熙皇帝大驾浩浩荡荡而出,胤禛骑在马上心不在焉的扭头看那只"望君出"的"吼",心里念叨不知道现在又是谁在"盼君归"。
与塔布黎一路骑马随着銮驾,远远同行的还有……四头装饰华丽的大象。
虽然知道老爷子好显摆,非要把这肥墩墩的玩意儿拉出来溜溜以显示祥和,胤禛看着旁边半大小伙子莫名其妙的表情,还是忍不住觉着有些囧。
不过,很快他就知道了谁在"盼君归"。
十四这没良心小子光顾着跟他讨要新鲜玩意儿的话可以不计,那么手中书信上一堆乱七八糟被人誊抄上来的数字还是让人忍俊不禁。待停歇时再把那封信抽出来看一遍,在那堆数字符号底下又发现一个被人抹了墨按下的肉嘟嘟的猫爪印子,胤禛默默的同情了一下整日跟在十三祥身后转悠的那只肥猫崽,终于捂着肚子把脸埋在马鬃里笑的直打颤,旁边塔布黎茫然地瞪大眼睛用看狂犬病的眼神打量着旁边这位喉头呼噜呼噜也不知道是哭是笑的爷,终于悄悄把自己的马拉远了两步,以防"不测"。
"四阿哥笑什么呢?!"
(⊙o⊙)?这么远汗阿玛怎么听见的?
听见这一声,胤禛正笑的发颤的身子突然顿住,呆呆地抬头望了一眼伴当,那位还是一脸茫然。
老老实实被传过去,胤禛还是忍不住闷笑的肚子抽筋。
"胤禛你怎么越来越没定性了?这路上有什么可乐的?怎么笑成这样?"
康熙爷板着脸"审问",这个儿子早就脱离了这么活泼跳脱的年纪,平时里装着一副沉稳模样,今儿这样可太反常了。
反常即为妖,得好好审审。
胤禛看出老爷子又要拿他取乐,心中大为悲愤,都是这几个活宝害的,看来以后得好好收拾收拾。
"手里拿的什么啊?还宝贝一样不让人看了?"
不让您看,谁敢啊……
胤禛心里撇了撇嘴,恭恭敬敬把信呈了上去。得,也算咱拿弟弟们博老父一乐吧。
"哈哈哈哈——"康熙才扫了一眼就卸了脸上端肃表情,开怀大笑,"想不到这几个小的都长这么大了——"
阿玛那是您亲生的儿子……
"这信写的很有几分易趣,十三阿哥果然正在有意思的年纪啊……"
!!!!!!
胤禛心中顿时警铃大作。
"回汗阿玛,有意思倒是有意思,就是正淘气,阿哥所里每日被他们折腾的鸡飞狗跳,连三哥都没法看书了。"
康熙笑吟吟瞥了他一眼,目光灼灼,直把他剥得通透。
"无妨无妨,你先带着吧,看来以后出门倒是可以带上他,全当解个闷了。"
阿玛呀阿玛,您五至五台,六次南巡,视察了多少河工,照您这么耽误着,小十三的算学还要不要学啊……
儿子还得写多少首"桂花香好不同看"啊……
"怎么了?"塔布黎看这位天塌不惊的大爷耷拉着脑袋垂头丧气的回来,很有些出于恶趣味的好奇……
"没怎么……爷圈养的小动物即将被人免费收割……"
到了地方,自有人看着安顿好了,大阿哥带人随侍在御驾左侧,神采飞扬,胤禛和塔布黎也整肃了戎装按着节奏哒哒向前,见着前来迎驾的几位老汗王,土谢图汗呈上杀死札萨克图汗的认罪书,承认"扰害生灵,实臣等之罪"。并下诏将此状公开颁给与会各部汗王,塔布黎眼睛一闪,身子不自觉一倾,人带着马几乎乱了节奏,胤禛横目瞪了他一眼,才紧紧收敛心神,控好缰绳,目不斜视的跟上卫戍。
二日会盟。御营外起黄色御帐。御帐南向两侧,为与会大臣、蒙古王公设紫红色长帐,哲布尊丹巴呼图克图、土谢图汗、札萨克图汗弟策妄扎布、车臣汗四人居其首,其他官员按序列座。喀尔喀总计近千人,八旗禁军佩带武器肃立。
清晨,康熙帝着朝服御营升座,鼓乐齐鸣,喀尔喀王公贵族行三跪九叩礼。康熙帝先行赦免,宣布赦土谢图汗之罪,将册文和汗印授予土谢图汗。再令被土谢图汗杀害的札萨克图汗亲弟策妄扎布承袭其兄为札萨克图汗。再令编旗,大皇帝应允喀尔喀贵族请求,宣布"将尔等与朕四十九旗一例编设,其名号亦与四十九旗同"。分喀尔喀为三十四旗,下设参领、佐领,从行政建制上与内蒙古各旗划一。
最后赐宴,康熙帝主持约200桌的盛大宴会,亲手把酒递给哲布尊丹巴,然后是三位喀尔喀亲王,再次给二十位主要台吉。各汗王都跪接酒,一手持杯,同时叩首,以示对他们特殊恩宠的感激。皇子依次敬酒,皇四子行至土谢图汗处,亲奉酒,汗王行谢礼,目视皇四子,态度谦敬。宴上起杂技、木偶助兴,庄严隆重、声势浩大、气氛热烈、情感融洽,喀尔喀人惊服,拜觞起舞,欢欣雀跃,以彰满蒙亲善。
塔布黎嗔目结舌地看着面前繁杂花哨的表演,眼睛都圆了,无意识地舔了舔干裂的嘴角。就突然被一只硬塞进自己嘴里的水果惊醒了。
"发什么呆呢?"
塔布黎瞅一眼他,摸了摸被咯的疼的牙龈,指了指眼前一片花团锦簇。
"怎么样,有意思吗?"
无意识的点点头,蒙古少年彻底晕了,"可会盟应该歃血,带着些干什么,摆排场吗?"
"额……"胤禛听见着孩子一针见血的话呆了呆,才笑着拍了拍他肩膀把人拉走了,"还好啦,还没有弄一千个人穿的花花绿绿来给你敲鼓放烟花呢……""
"啊?什么?"
"好啦好啦,别管有用没用了,你可是到现在滴水未进,去与民同乐吧……"
"……"
初三日上封号。大封蒙古贵族,亲王、郡王、贝勒、贝子、公、台吉之衔皆在所列,皆执臣礼,彻底纳入大清等级框架之中。
初四日大阅。康熙帝身着戎装,头盔铠甲,佩胯刀弓箭,骑马绕场一周,回来下马,亲自弯弓射箭,十矢九中。
万名骑兵、步兵、炮兵按八旗序列,列队约10里。皇长子胤褆亲统步兵,皇四子胤禛亲统炮兵在行列中间,骑兵分列两翼。大皇帝乘马由中间通过检阅,随军传教士叹父子风神俊秀乃天人也。
康熙帝命喀尔喀王公来到帐前站列于右,八旗大臣、都统站列于左,共观演习。角声起,步兵列队前进,角鸣声停,行进停,如此反复,三进三停。突然号角声大作,一众骑兵高呼前进,万马奔腾,声动山谷。随之,汉军火器营,枪炮齐射,演示射击,声震大地。三军奔驰到康熙帝所在附近,戛然而止,整队行礼而退。演习毕,土谢图汗等悚惧失态,几欲躲避。多伦草原之上,喀尔喀人无不慑服。
胤禛哥儿几个陪着老爷子显摆了好几天,可算空闲下来,临走临走,带着塔布黎去了一趟土谢图汗王帐子,传那安抚的恩旨。
这边人还没回来,消息已经先回来了。
"汗王说'赖于天神的保佑,你能从战场平安返回'……
"汗王说'你没有辜负土谢图部勇士的威名','将来必能承继我部族兴盛的希望'……"
"汗王说……"
"说重点!"胤禛不耐烦的打断面前蒙古箭丁打扮的小个子。
"汗王说,叫塔布黎王子忠心事主,好好跟着四爷。"
"跟着爷?"胤禛眼睛缩了缩,他这几年来对土谢图汗王的行为一直很是不解,送孙子入京很正常,蒙古贵族子弟多半如此,可为何明里暗里这两个孩子倒像是直接派给他的,平时对他也破为恭顺,吩咐下去的事办得利利落落,这便很有问题了,他现在还不至于自恋的以为自己霸气外露到是个人就该心悦诚服忠心耿耿的份儿上。
"是,"小个子头埋得更低了些,"还叮嘱在外头要好好保护四爷,才……才不负与太皇太后相识一场……"
"后头呢?"胤禛像是什么都没听到一样挥了挥手,没有让他再说下去。
"后来奴才就被派去做别的了,离内帐远,没听到了。"
看他一辆惶恐,胤禛无所谓的点了点头,"行了,今儿这些话就烂在肚子里头吧。"
"奴才明白。"小个子磕了个头,没立刻消失,"那奴才还是回去?"
"不用了,留下吧,你出的来,就回不去了。"
"……奴才被发现了?"小个子很是惶恐,冷汗都一个劲儿顺着脖颈儿往下滑。
"怕是晚不了。"
"那……"
"无妨,汗王是聪明人,何况这次这些话大半是说给我听得,再放你回去不是太不知好歹?"
"是、是,啊,不是,不是……"
"行了,去吧。"
发付了人出去,胤禛才背靠着窗口立着,让最后一点微光射进来,从脖子上缕出褐色的线绳,圆润的玉佛安稳地躺在掌心,发出淡淡的光晕,手心里凉沁沁一片,心里骤然平静下来,有如一道月光沁入。以土谢图汗王的年纪,确实有机会跟在太皇太后身后晃荡几年,以太皇太后的魅力也确实能让一个小男孩儿终身难忘,以那个小男孩儿的身份,更确实有机会也确实有机会见到这些小玩意儿……
那么是真的?假的?
世上哪来那么多真假,假作真时真亦假,真作假时假亦真。
乌库玛嬷在天上看着你。
作者有话要说:因为实在太忙了,忙到开机都有罪恶感,所以以后大概会这样一周两更,如果没有意外,应该是周一和周四……根据我的经验,这样追文会急死人……建议大家可以先忘了它吧,养肥再看……==|||太抱歉了
48、回宫
这边了结了会盟,康熙帝耍够了威风,也不贪恋北地风光,带着一群大大小小的孩子和白马白象什么的就往回赶。
胤禛叫人备好了给二哥捎的东西,怀里揣着一打儿乱七八糟的信纸,想着窝里一堆萝卜头,百爪挠心似的,恨不得现在就飞到跟前儿,挨个拎起来"教训"一顿。
可一抬脚,自然还是得先往承乾宫去。
"胤禛给皇额娘请安。"
"行了,把那劳什子去了吧,"听见他来,佟皇后声儿里都带着欢喜,早就命人备下了精致的克食,"再什么玉盘金珠能当得住这猢狲上房揭瓦?"
胤禛苦笑着看宫人开了帘子,径直进去,"儿子在外头人还假假称一声'四阿哥',在您这儿,只怕这辈子都是个'猢狲'了。"
"喝,人大了也要起脸面了,"佟妃看他坐在身边,笑着亲手将点心塞进他嘴里,不让儿子说话,"还教训十三阿哥呢,当初惹得宫里鸡飞狗跳的时候怎么没见这么乖觉,闺女你说是不?"
"可不是吗,"霁儿正也在,因着她小,也不曾避过大防,这丫头眼下不过六七岁年纪,可在他额娘哥子面前向来没大没小的,这不学着人拿眼撇他,一副顽皮模样,声音还糯糯软软的,"霁儿听说四哥要大婚了,自然要端出稳重样子来,额娘每日介还嫌我闹腾,我们分明是看四哥的榜样。"
胤禛眼睛一瞪,伸手就往她奔娄儿上来,吓得小丫头往额娘背后一缩,一边假哭一边朝他做鬼脸。
"额娘您看四哥要打霁儿~~~额娘~~~~"
胤禛看着她撒娇告状,额娘还一个劲儿顺着她哄,真是哭笑不得,倚在扶手里跟她眼对眼,"我说你这丫头片子怎么就知道窝里横啊,在阿玛玛嬷面前装的那叫一个乖巧灵秀……"
霁格儿哪里肯认,立在背后拽着佟皇后袖子一跳一跳的,嘟着嘴叨咕,"哪里是装的,哪里是装的?"
胤禛看着好笑,故意上上下下扫了她一边,握着一把瓜子指指点点,"哪里是?你看看你,从头到脚哪里不是?"
霁儿论嘴上功夫,哪里比得上他这好哥哥,张着嘴憋不出一句话来,只管拿一双双水汪汪的眼睛抽她额娘,想讨个帮手,可佟氏哪管这茬,她正看戏般笑吟吟看着儿女闹腾,心里熨帖的很哪。
"额娘您看四哥……"
"小丫头就会告状,四哥怎么了四哥?"胤禛隔着人朝她扬了扬下巴,简直欺负人欺负的神采飞扬。
"额娘您都不管管他,还说霁儿装乖,明明就他装的最好!"
佟妃倒真是个火上浇油毫不避讳的,搂着闺女诱导,"呦喝,小格格眼力价儿还不错,来说说,四阿哥怎么了?"
小丫头得了鼓励,也得了靠山,顿时得意洋洋起来,脑袋一点一点,头上的簪花跟着一跳一跳的,哪还理她哥哥饱含威胁的眼睛,"汗阿玛怹还整日夸四哥稳重端方,有兄长风范,可不知道四哥把十三阿哥都欺负成什么样了……"
"……禛儿?"
"额娘您甭听她胡说,儿子最懂孝悌之道了……"
"你?"佟皇后听这话笑着瞥了他一眼,心里抽了抽,"只怕本宫近日精神不济听差了吧,来,丫头,给额娘敲敲背。"
"好咧,"霁儿顺杆儿蹭上了炕,小拳头笑盈盈敲着,嘴里还不忘编排自家哥哥,"可不是吗,四哥最坏了,就算人走了魂儿都不带散的,霁儿听说,胤祥这些日子一心扑在算数上,闹得几个哥哥人人不得消停,连猫儿狗儿都被抓来掰着爪子算算数了!"
胤禛看着眼前儿这娘俩团团两张笑脸,心里只是无语,觉着这内宫真该好好拾掇拾掇,芝麻大的事儿能传到天南海北的,也不知道小小个人儿哪学的那么多莫名其妙的话。
"得,既然咱们小公主这么不待见当哥子的,那咱还巴巴的带什么礼物回来呀,唉,那么多好玩意儿真可惜了……"胤禛看他小妹子一眼,装模作样的叹气。霁儿年岁小,尚未正式册封,但身份在这儿,总是定了的,亲近人在屋里也不怎么在意称呼。
小丫头片子被吓了那么多次还是不记教训,心里知道哥哥只是故意可还是忍不住紧张起来,她倒是乖觉的紧,也不看始作俑者,只紧紧攥着额娘的袖子摇晃,真真是个"媚上欺下"的,"额娘~~额娘~~~~"
"喊额娘有什么用啊,自己得罪了人自己找去啊……"
霁儿嘟着嘴立了一会儿,眼睛咕噜咕噜转了半晌,还是一步三扭地蹭到胤禛身边,娇着音,"四哥,好四哥……"
"四哥再好也没用,你既不要,我叫人扔了就是。"
"四哥,四哥最好了,给我,给我啊……"
"不给,不给……"
"给我!给我!"
"不给!不给!"
佟皇后看着这一双儿女闹腾,胤禛这么个马上要接亲的大小伙子还有闲工夫在这儿逗小孩子,真是心里笑得不行,笑骂道:"行了,'四爷'快放过我们小丫头吧,尽你的孝悌之道去!"
胤禛连忙笑着行礼脚下抹油地溜了,把咬牙跺脚的霁格儿留给他额娘对付好了。
没到阿哥所,就远远瞅见一个小影子拔着脖子跂望这边儿,心下一喜,三步并作两步跨了过来。
"咦?禵儿?怎么是你?"走到跟前才发现看错了人,竟是十四阿哥眼巴巴跳着朝自己扑过来。
胤禵刚被搂起来抱在怀里,欢欢喜喜揽着哥哥脖子,听见这话儿脸色一臭就身子拧得麻花一样蹭了下来。
胤禛说完也觉着有些不好,可想着小孩子心思少该没什么。没成想他还真闹上了。
"四哥就惦记着胤祥一人!"胤禵还是小时候胖乎乎的模样,他跟十三阿哥差的小,自来混在一处,私下里都是胤祥胤祥的喊,连十三哥也不叫一声。
"今儿这什么日子啊,一个两个的不对付……"胤禛心里哀叹一声,可看着眼前儿小人圆脸像包子一样皱在一起,可怜兮兮的,也觉着自己有些过分,"哪有,你们几个四哥都惦记着呢,你在这儿迎哥哥,哥高兴地很。"
"骗人!"没成想也不知为什么,胤禵这次还真像是伤心了,抬头怒视他,眼里还含着泪,"哥就喜欢十三一个!"
胤禛一下子愣在那,他却不知道小孩子心思最是敏感,哪怕看着俱是一般,可心里谁与谁亲,谁与谁远,通透的很。
揉了揉他毛茸茸的脑袋,"没有的事儿,四哥也喜欢你的。"
"才没有!"
胤禛只觉着辩白有些无力,哪怕他嘴上再怎么说"俱是一般"自己心里都无法否认他于十三确实比十四亲近的多,可对这个同胞弟弟他自觉这辈子也算上心,真心不愿亲亲的兄弟俩重蹈覆辙。
想了想,半蹲□子与他平视,"那四哥来问你,你为什么愿意跟着四哥?"
这问题胤禵从未想过,他打小儿跟在胤禛身边,天生觉着如此,从没想过难道可以跟着别人?
怔怔地看着兄长,神游一样答道:"额娘叫我跟着哥哥……"
"只是因为这个?"
"……"胤禵垂着头想了想,又觉着不对,犹犹豫豫地摇了摇头,"也不是……"
"那为什么?"
"你是我哥!哥待我好!"被他追问,这次倒是脱口而出。
"算你还记着,"胤禛心里笑了笑,"哥怎么就待你好了?"
"哥哄我睡觉……教我认字……送我礼物……陪我玩儿……从树上摔下来给我抹药……"
到现在胤禛听见他提这事儿还是气不打一处来,好好个小阿哥竟能甩脱了嬷嬷谙达自己一个人爬上树去,还弄得摔下来一副惨相的吓死个人,真是猴子托生的!但听他一件件数过来,又真有些动容,他不过是随手的照拂,也是当哥子的责任,不曾真正操过什么辛劳,这孩子竟能这般记在心里,倒让他有些内疚。
"除了你和十三,哥还有没有这么对过别人?"
胤禛这话其实问的实在是有些不厚道,上头哥哥不说,几个弟弟也都大了,就这几个小的皮的与他关系近,他受命照看着,别人还有谁能让他干这些事儿去。
可这些他能想到,十四阿哥未必能想到,现在只是头埋得更深了,也不敢看他,只顾着摇头。
"这就是了,"胤禛一把抱起胤禵搁在高台子上,揪着他小辫子,看到他眼睛最里头去,"禵儿,你要牢牢记着,哥跟你十三哥是上辈子修来的缘法,这世上谁都比不了,你不必处处跟他比。可你是我一母同胞的亲弟弟,精血骨肉俱是一般,世上再没人比咱俩血脉更亲近的了,这也是谁都比不了,谁都变不了的。"
"是!"胤禵听了这话,又突然回复了那个爽朗的劲儿,大声应着,"哥,禵儿记住了。"
"小毛孩子心思到多,晌午哥哥我要考校功课,还不给我背书去~!"
"早就背熟了~您还是多惦记着胤祥的算学吧~\(≧▽≦)/~~~~~"
胤禛一进十三阿哥屋子心里就是一紧。
屋子里开着窗,还是显得暗沉沉的,胤祥独自一个缩在炕角里,背对着人,脖子一缩一缩的,还隐约有点哭声,不知是怎么了。
"祥弟?"胤禛叫他也不动弹,心里吓得不知这个出了什么事,赶紧冲过去,甩了靴子上炕,倒他跟前去扳他身子。
"别捣乱!"胤祥却纹丝不动,甩过来一句话,又低头嘟嘟囔囔去了。
胤禛探着头过去瞅了一眼,一下子泄了气,好嘛,人家正堆了一小堆银裸子,专心致志一个一个排数儿呢。
那哭什么?
嗨,哪是他十三爷在哭,明明是被他硬摁在怀里伸爪子的那只猫在嚎,听着到如怨如诉了。
看他一头细汗一个一个数着面前的银裸子,数一次,记一个数,再抹了重排,小模样还真挺有意思的……
"啪!"
胤祥正辛辛苦苦算到最后一道题,一个湿帕子从天而降,蒙在他脸上,下了他一大跳,连数都忘了。
心里一急,扭过头就要发火,又突然愣住了。
"四哥——"
一声亢奋的嚎叫,就往哥哥身上扑腾,没想到坐麻了腿脚,半路就往下趔趄,亏得胤禛一把搂进怀里。
"当心点当心点——"胤禛抱着他软嫩嫩的身子心里高兴,眉毛还皱着,"怎么一个两个都这么冒冒失失,说了不听的。"
"四哥……"
"哎,怎么了?"
"四哥——"
"嗯?"
"四哥!"
"……这什么毛病啊。"胤禛笑骂,却见胤祥已经红了眼睛。
"就想叫一声……"小家伙讷讷的把下巴搁在他肩窝里,闷声道,"有几道题我老是算不对,我以为四哥不回来了……"
"呵呵,怎么会,我要不回来,那猫还不定被你折磨的什么样呢……"
"那就算我做不出来题,四哥也不会不要我?!"
"不会!"
"就算我背不出来书四哥也不会不要我?!"
"不会!"
"就算我偷吃了糕点四哥也不会不要我?!"
"不会!"
"……就算我溜进你书房玩儿不小心撕了你的宋版书还摔了那方你最爱的笔洗四哥也不会不要我?!"
"……"
"胤祥——!"
"啊啊啊——四哥你说了不会——"
"爷说不会不要你,爷没说不会揍你——!"
作者有话要说:打滚,最近被带的好想写生子番外啊……
49
"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置莲怀袖中,莲心彻底红。忆郎郎不至,仰首望飞鸿……栏杆十二曲,垂手明如玉。卷帘天自高,海水摇空绿……"
远处不知哪里的丝竹声断续伴着吴侬软语若有若无飘荡在混了莲叶清香的温软的空气里,温暖的阳光铺在水面上,胤禛懒洋洋的翘着腿躺在舟中,一手提着白瓷酒壶,一手无意识的伴着节奏轻叩在船舷上。
春风拂面,突然心中微动,推开正枕在他身上的某人,从袖口摸出一只早已磨得圆润光华的绿玉埙来,气流灌入,清扬的调子如水波般推开……
"不是吧~~四哥你居然连这个都会吹……"
身边的孩子听到,翻身一滚便又扑了上来,胳膊肘压在他胸口,手拽着他腕上的佛珠,咋咋呼呼的叫嚷,伸手就去夺那埙。
胤祥毛茸茸的脑袋顶在胤禛下巴上,几丝溜出来的发丝拂在他脖颈间,酥酥麻麻的,有点扎,有点痒。
"小鬼,别捣乱……"把那颗脑袋揉搡下去,却并不真生气,捻起两粒花生丢到空中正要去接,胤祥已经再次凑上来张嘴抢了一颗去。怎么一个个的都爱干这事儿,什么毛病啊……
"前几年随阿玛南巡,听过嘛,"胤禛拿着埙掂了掂,不甚在意,"再说了,不过雕虫小技,这些王子皇孙的哪个不会弄个两下子,我不过偏好小玩意儿罢了……"
听了他解释,胤祥突然有些悻悻倒回他身上,枕着胳膊看天,不说话了。
胤禛见惯他小孩子脾气,脸色说变就变的,并不以为意,却仍是推推他,"又怎么了?"
"四哥去过好多地方,见过好多风景,江南、塞外、围猎……"胤祥仍是不动,嘟着嘴掰着指头数数,语气带着孩子特有的别扭委屈,却突然又恣意亢奋起来,拖着长长的音,很是不甘,"就我自打落地还没出过这紫禁城呢……"
"噗——"听他嘟嘟囔囔的抱怨,胤禛一口淡酒险些喷了出来,他总想着上辈子自己总被留下了陪太子处理国事,而这小弟弟最受宠幸跟着老爷子走南巡北,羡煞自己,到没想到原来他也有羡慕的时候,不禁笑揽着小人儿往自己身边紧了紧,"你才多大点儿,放心,将来有的你逛呢——"
"真的?"
"四哥何时哄过你了……"(作者乱入:四爷你好意思么好意思么!)
听了他话,胤祥一下子来了精神,拿下巴小鸡般(老天哪,原谅我吧,第二遍时自己都看错了,捂脸,我有这么不cj么?!)在他四哥肩窝一叨一叨的,叽叽喳喳。"那好,胤祥也不爱那些胡胡唢呐的,四哥你先教我这个!"
胤禛听他意气满满,心中失笑,正要应又想起弟弟前世命途坎坷,父子亲昵受宠而极又却一日间落入悬崖万丈,君臣决绝,永世不得翻身,心志销磨,身体破败……突然胸口一滞,有些久不曾有过、不该属于他今生这年纪的苍凉蓦然涌入,勉强笑道,"果真孩子气……呵呵,我家祥儿要学,八仙都得赶着来教的……"
"谁是孩子!小爷都六岁了!"胤祥看着常闹腾,其实素来机敏得很,听的四哥语气不同寻常,仿佛竟是说不清的悲怆,心里不由有些惶恐,故作了脾气去捶哥哥,"四哥不准叫我祥儿!"
"哈!六岁的十三爷吗?"胤禛翻身一躲,小舟轻轻摇晃,天气正好,风和日朗的,他看着心喜,胤祥闹着耍舟他便难得打发了从人远远跟着,单兄弟两人分享这点儿好时光。这会儿倒是小鬼这一打差彻底搅和了刚刚所思所想,那一星的伤怀也全然烟消云散。
"四哥,"胤祥突然爬过来扒拉扒拉他腰上穗子,骨碌碌转着眼睛,跟他在外那副开朗跳脱模样判若两人:"你每日忙的脚不沾地,今儿个怎么闲的有空陪祥儿耍?"
"耶?"胤禛听他自己又叫了回去,看弟弟那副可爱模样竟是愈发爱到心里去了。哼哼,他哪里是闲的,用后世的话说,不过是趁机享受享受最后的美好单身时光。哼,几百年后那些二十不学好三十不婚娶的老爷们哪里知道他们这早早就要养家糊口的重担。大婚就在眼前,虽说人是旧人,事是旧事,可以后到底换了身份,多了一层桎梏,哪有如今的自由自在,论情论理也无人包容惯纵了。
莫负春日好韶光啊——
"四哥,你笑什么?"胤祥嚼完手里香喷喷的莲子,转头瞥见哥哥闭着眼嘴角勾出笑容,偏生捣乱,重新蹭过去拽他的衣襟上精致的细纽盘扣。
"唉唉~~我笑了吗?"胤禛并不睁眼,随口应付着,由他翻腾,心里却对这小鬼万分无奈,胤祥在人前都是精灵乖巧讨喜的很,只在自己这儿才露出本相,调皮捣蛋的很,可偏生他对这小冤家就是气不起来,真是上辈子欠他的!
"快交代!想什么呢?!"胤祥见他不理,佯作恼怒,伸手要偷袭去咯吱他。
"哈!想我是否该帮师傅们催催你那可怜的课业!"胤禛睁眼看他,突然朗声一笑,一把把胸口毛茸茸的脑袋暗进自己肩窝里,使劲揉了揉。
"啊!这么大了还咬人啊……"
"四哥——四哥——"
云浪翻滚,天如冻玉,正值春和日暖,胤禛胤祥便难得由着舟泊在湖心,多消磨些时候,便听见长长短短的呼喊已由远而近随风送进了耳朵里,胤祥听见人声就一个翻身攀着船舷朝远处张望,吓得胤禛一把揽了回来。
"三哥你们看,胤祥果然在四哥这儿!"
"哈哈哈哈,妖童媛女,荡舟心许,你俩焦孟不离还真不辜负这好时光……"胤祉摇头晃脑,回头挤眉弄眼瞅瞅身后的弟弟们,"四弟马上就要大婚,这般潇洒,莫不是是怕取妇成家再没个自由浪荡?啊?"
"哈哈哈哈,就是就是,小心将来四嫂子剽悍哟……"
胤祺一掀鼻子"嫌弃"地哼了一声,"只记着小十三,也不叫我们,四哥好偏心!"
众人皆笑,胤禛偏着脑袋想了想,故作深沉点头说:"嗯,我就是偏心。"
才笑着,胤禵已经在往这边爬了,果然是个没心没肺的,胤禛赶紧叫人去接。
胤禵胤祺手脚并作就往那边去,裹挟着胤禩也一道过去了,胤祉见两边人差不多了,也就带着其他几个在这条船上安坐,摇晃扇子吟诗品茶了,胤禟倒是鼓着个脸气呼呼地直往那边瞄。
胤禛一问才知道,今儿难得书房课业少,他们几个商量着要趁天好去耍,想找十三弟一起,却四下不见人,胤禵满口赌肯定混在四哥院子里,兄弟们便去看看,听下头人说来游湖,便也顺着路一窝蜂涌来了。
胤祥胤禵一碰面就粘到一块儿去了,胤祺一靠到他四哥这边来就是叽里咕噜一大串子,还偷偷瞥一眼那船上老三,才苦不堪言跟抱怨日日听胤祉诗词歌赋,每日里耳中尽是东门、黄鸟,如一团黑线绕在头上,不见天日的。
坐在这晃晃荡荡地船上一把鼻涕一把泪说了半天,结果一抬头就看见他哥看戏一般捧着茶盏抓着坚果,满面忍俊不禁地瞧着他,一副似笑非笑故作哀悯模样,这才讪讪地住了口,又气鼓鼓地瞪着他,像是想要把他戳穿了。
对面十三十四两个叽叽喳喳蹦蹦跳跳追来打去毫不顾忌,叫都叫不住,不一会儿就弄得本来平静舒适的小船颠簸摇晃的,再没半点安宁。这好半天耳中尽是聒噪,胤禛看够了小五的笑话,瞧他闷闷地抱着盏黄山毛峰灌得牛饮一般,觉得十分……有趣,这才突然觉着有些不对劲儿来,抬头去瞧,心里不禁低低叹了一声。
胤禩坐在胤禵胤祥边上,被他俩绕着当柱子使,你追我逐,脸色却白惨惨的,强抿着嘴一声不吭。一手按着坐处,一手扶着身旁没用过的桅杆,时紧时松,在光滑的油木上留下了浅浅的水色指纹。
"小八。"胤禛皱了皱眉,还是喊了一声,看着胤禩惊愕表情,才想起自己这些年竟是再不曾这么叫过。
胤禩又抿了抿嘴,强忍了一阵,才勉强应声,虚虚地答了一句,"四哥,有事?"
未说完,便看见一只手伸到了面前。
胤禛把故作郁闷闹脾气的小五推了过去看着两只小的,拽着那只粘腻腻的手一把把胤禩拉了过来,坐在自己身边。
胤禩年纪大了,不便像十三那么亲密,胤禛只是揽着他,一手按在肩上,轻轻拍着。
胤禩第一次这样偎在兄长怀里,感到热力从背后源源不断地传来,奇异而特别,就好像,被照拂、被保护。
身体在这种奇特的按拍中不能自主的松懈下来,水面仿佛离自己越来越远,意识难得的疲软懈怠,竟好似世事安稳一般。
胤禛久不与胤禩这般坐在一处,这才突然发现,这个弟弟竟已这般大了,果然仍是风神隽朗的小"八王"。说起来确实难得,胤禩在学里文才武艺都不算拔尖,可人缘却是一等一的好。他小小年纪,却爽朗的很,善体人心意,又愿意为人分忧,一众兄弟遇上难事便多愿意寻他帮忙,倒是混得风生水起。
他今生一路顺其自然,并没有太过强求改变什么,可如今看来,只怕各人仍是往自己老路上去了,那又能如何呢,也不过剩下一声叹息罢了。
远处丝竹之声再次隐约飘来,胤禩突然一个激灵,轻轻咬了咬舌尖,强赶走这一瞬间没出息的懈怠安稳,小心的从兄长怀中脱了出来,自己坐的笔直,惨淡至极的脸上渐渐有了一点儿笑模样,"四哥,你听,太子殿下这回从江南弄回来的这几个,音色倒好……"
胤禛不动声色地收回手,觉得水面沁来一阵阵凉意,轻轻"嗯"了一声,重又捧起了茶盏,对着亭台楼阁,粼粼湖光。
50、问道
春水融融,杨柳吐了新翠,毓庆宫内亮黄色的连翘花开成了片,未及进门,丝竹暖响便要将人融化。
胤禛被人一路迎了进去,并未觉察自己何时蹙起了眉头。
码的整齐的案牍文书散乱于侧,正殿内扬州瘦马、苏杭清酒伴着箜篌琵琶,珠玉相击照出一片辉色,那个熟悉的年轻人有力而修长的身躯慵懒地依靠在盘龙绞金的座上,半闭着眼,疏离而傲慢。
胤禛立在门口,环视一屋子江南美色和漂亮的小太监,不出一声。他想要上前两步,去斥退、去质问、去劝说,想要将这位国之储君从一乡软红中揪出来,可他竟半点动弹不得。这毓庆宫明烛明镜里一切的一切,太过温暖而明艳,暖意从明珠、翡翠、琅轩、银钿之中蜿蜒而上,绞成股地缠绕在清雅的兄长身边,仿佛自成一个世界,充满着少年风流倜傥恣肆。胤禛觉得自己如同一个闯入者,与这一切太平盛景格格不入。只能远远的看着他沉醉。
四阿哥在宫里素来极有威慑力的,他不吭声,左右竟不敢通禀,可那些轻软如翼的纤细美人也似乎为他一张黑脸所摄,音乐渐渐断续凝滞,歌舞亦不自觉停息,所有人都一边小心的勉强腾挪一边怯懦惶恐地去看闭目享受的太子殿下皱起的眉头。
"怎么了?没吃饱饭吗?!"金杯玉液骤然碎在地上,溅起一室的破碎光华。
莺莺燕燕们伏了一地,给他捏肩捶腿的小太监也顺势抹着椅子腿滑了下去,不敢动弹。
"二哥好享受啊……"
太子听见音儿才终于舍得把眼睛睁开,挑眉笑了笑,"老四啊……今儿怎么有空来哥哥这儿了?"
"小弟这不是不好打扰太子殿下雅兴么。"胤禛故意环视了一圈,装模作样的解释道。
胤礽听这话倒是笑了,这个四弟,什么都好,就是在享乐上太没情趣,总是瓷器工笔有个什么意思,这些美人美酒才是真正醉心之物,"起来起来,都站起来,给你四爷瞧瞧,这回这几个装点宴席如何啊?"
"金章紫绶,歌衫舞袖,太子殿下于此道向来精通的,臣弟安可班门弄斧。"
"哈哈哈哈,算你还有自知之明——"太子懒洋洋地从椅上立了起来,挥退了乐舞,由着人给他整了袍袖衣衫,拍了拍胤禛的肩膀,招呼他坐了,"你啊,平日里就是无趣了些,这差事是干的完的吗,书本是看得完的吗,连老三那书呆子都时常来陪孤听曲品酒呢,这人就是得学会及时行乐……"
胤禛瞅了他半天,苦笑着摇了摇头,"皇额娘早说过,胤禛木头一块,二哥就别劳神给我开窍了。"
"嘿,木头?这倒是再真切不过了!"这太子竟仿佛不曾觉出气氛有异一般,一屁股坐在胤禛上手椅子上,大大伸了个懒腰,"不过指不定是没有看入眼的,刚才这几个瞧着如何,是底下人刚从江南给孤精挑细选送来的……你若喜欢,回头我打发两个送你院里去……"
"臣弟敬谢不敏,您自己个儿留着吧,"胤禛敛了目,只差冷冷一笑,"于这一室春暖,倒不知索相如何说?"
"他?"胤礽举目,眼中流光一闪,"哼,他自然是要劝我'身为国储,当敛华存朴,劳心国事'云云,……当真无趣老才!"
胤禛听了,心中一顿,还未张口心里已带了三分颓唐,不知是为他气还是为他叹,"索相朝之肱骨,殿下宗亲,臣弟倒觉着他的话常有几分道理,二哥不妨听听……"
"你今日怎么了这是?满口怪里怪气的,"太子已有些不耐,皱了眉头,漫不经心把玩着手里一双琉璃盏,大袖一拂,"莫不也是被他请来做谁客的?扫兴!"
"胤禛又扫二哥兴头了?自罚一杯好了,"胤禛倒也不再纠缠,按定了他的手,亲自提壶,斟了满满两杯琼浆,自己端起来一饮而尽,也觉着自己今日有些燥了,遂开口笑着解释道:"话倒不是这么说,毕竟是副君,将来天下还不是您的,还不该多忧心些嘛?"
"哼,你呀,如今说话,老气横秋,跟老爷子竟是一个调子,也不嫌闷得慌,"太子撇撇嘴,也抻了袖子端起自己那杯喝了,"可储副储副,毕竟带个副字,还不是为人奴子,由人呵斥,做起事来束手束脚,只怕还比不得你们利索,呵呵,毕竟卧榻之侧不容酣睡,再亲的父子兄弟都不行!"
"二哥噤声!"胤禛没成想竟引出他这么一通话来,心中一悚,直起身就隔着案子去捂他的嘴,急切道:"此言不该出自您口,不该入之我耳,君父承天景命,非可妄言。"
"罢了罢了,"胤礽被他这么一揽,什么话都堵在嘴里,看他这战战兢兢的小意模样,顿时也有些意兴阑珊,仰头靠在椅背上,随口说些生活琐事,随手指指上头,"他天天说我年岁既长,该知人晓事,念叨着该找个人约束着我的性子,可又迟迟不给我册妃,索额图数请,皇额娘也亲自挑了好几家,可都被他驳了,也不知想干什么。"
(作者乱入:矮油老爷子我也不明白你到底为什么不原因你儿子娶媳妇啊~~)
胤禛一时沉默,对皇父这份千挑万选百倍甚重倒真有些无奈,也挺理解二哥心情,毕竟娶妻方能"成家",才能去小情立大情,像他们这些皇子大婚后不久便要开府,代表已经独立成人,才正式由父子而为君臣,开始办差。而太子不婚娶,便永远不能独立,始终以童子身份处事,终究不美……
"不谈这个,不谈这个,所以还是底下人知道疼人,你倒是有福,江南早早就去过,可是也如这一般温香软玉?"
胤禛听到了话头,也不正经回答,"二哥派人下江南了?"
"你听谁说的?"胤礽敏锐的蹙了蹙眉,继而坦然的勾了勾嘴角,冷笑道:"哪用得着我派人,底下那么多官员吃闲饭的吗?几个女人几瓶酒还用得着咱们亲口说出来不成?"
胤禛看着他,不知为何,心情莫名的低沉下去,又斟了酒,劝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可这些不思为政为民,只是一心巴结上头的奴才,他予你一分,便要索取十分,哼,二哥还是离得远些好……"
"你呀,真是个操心的命!怎么比孤还上心……"太子殿下好气又好笑地伸手拍拍兄弟硬的硌人的肩膀,立起半个身子,居高临下,虚点着他鼻尖,一副谆谆教导模样,"这你就不懂了吧,水至清则无鱼,清官贪官都是官,要互相制衡着来,而且有时候,贪官可比清官好用,他要什么,给他就是了,不过芝麻绿豆大的乌纱帽,他反倒替你劳心劳力,不像有些人,冷面冷心,只记得升斗小民,好像他倒是至圣先师一般,全忘了上下尊卑,这种人才真正要不得!"
"太子殿下教诲,胤禛谨记。"听着这话,胤禛心里一点点凉下去,似乎竟无法在这熏香暖意中多停留一刻,恭恭敬敬捧起酒樽,直视兄长,慢慢说完这句话,一饮而尽。
胤礽愣愣地立在原地,就这样看着他一步一步走出去,推开朱门,站在阴影交界处,太阳金光一照,刚硬挺立的轮廓斑驳而模糊,想要追上去,叫回他,可周身那股懒洋洋温暖醇厚的气息禁锢住了他的腿,他的腰,让他近乎窒息一般动弹不得。于是他停步,目视弟弟离开,心中不明所以地升起一股哀凉之感。
胤禛胸中憋闷,一口气卡在肺里,吐不出,咽不下。挥走了从人,独自强撑着走远,在阴影背人的小花坛心劲儿一松,终于忍不住坐倒在地,倚着石阶,抬手挡住光影。
悲怆难以自已,胤禛觉出前所未有的颓丧。
他并不是真的木头、石头,他知道情分,也珍惜情分,可情分,有时候并不能代表一切。
重生一遭,最纠结处,不在于家国天下,却是这份兄弟之情。
这么多年来,他并没有尽全力妄想去改变什么,当然,他的身份地位早已注定他无能为力,可扪心自问,是否心底看不见处当真有些放任自流之意,是否权力的欲望当真战胜了手足相惜。他顺其自然,看着兄长一步步往原路上走了下去,这位储君,才华他有,能力他有,心思他有,如今应对皇父,结交老三,与自己半真半假,自己便一路自欺欺人的装作懵然无知。也偶尔幻想着今生是否能跳出兄弟阋墙的惨烈……
可就在刚才举觞那一刻,恍然清醒,现实的尖锥终于撕破妄想的幻梦。
都是天家之子,为王为君者,这水清无鱼的道理谁不懂得,做鱼的官员倒是保住了,可身为虾米的百姓又该如何是好?要做个盛名之主多么容易,有时候手轻轻一抬,施恩、宽怀、仁慈,便赢得明君之称。
可他的理想、他们的理想不止如此啊。
家国天下,他要的可不仅仅是皇权执掌,不仅仅是这份权力,更是江山图治、国泰民安,是中华永昌,万国来朝。
帝王手段?还是冷面冷心?呵,终归是,道不同不相为谋啊……
51、训弟
51、训弟
51
"四哥,这儿可疼?那这儿呢?这儿呢?"
胤禛斜倚在榻上,两臂摊开,任由胤祥在他身上攀上爬下的来回折腾。
他昨儿个打毓庆宫下来,一心的气无处撒,跑到武场去拉弓放箭一整天,结果果然还是自作自受,今儿起来从膀子到腕子,都酸疼的几乎举不起来,险些连笔都提不住。十三说是巴巴的来"伺候"他,其实根本就是小孩子看个新奇,往素都是这个四哥耍横,难得有这般颓唐时候。
十三阿哥努力从他肚子上翻过去,去捏右肱上酸软的肌肉,一边捏一边探着圆滚滚的脑袋问哥哥还疼不疼,他不知纹理路数下手又没个轻重,胤禛本来三分的痛倒被他捏出了十分,可看着弟弟这么滚来滚去的折腾,孩子气的呼吸暖暖的熏在脖颈间,胤禛心里那十分的郁闷悲怆也化去了七分,便由着他玩耍了。
"四哥,嫂子呢?嫂子呢?上次她可是说给我备下桂花糕呢……"
"噢,亏得还真当你惦记着人呢,竟还是为了那点子吃的,好没出息的。"胤禛秋上大婚,自然仍是陪了他一辈子的那拉氏,现在想着最后那几年,为着十三弟心绪不佳,害得她连个生日都没过成,确实有些内疚,可眼下这个十三四岁的黄毛丫头虽说也算教养的大气疏阔,毕竟年纪在这儿,还是让他觉着不对劲了好久。
不知怎的,许是她自家也有弟弟,见着十三阿哥这个可心机灵的小弟弟,也是疼爱的不得了,但凡有什么好东西,倒是先给他和十四两位小阿哥备上一份,胤禛自然也是只有高兴的份儿。见弟弟问起,胤禛才想起来,府邸已经建成,上头亲自挑的地方,他亲手执笔修改的,额娘早让人拾掇好了,再跟这儿过最后一个年,开春儿就搬过去。这两日他自己偷了懒,那拉氏可是忙得打转,一天到晚脚不点地,也亏得她一身理家好本事了。
"你四嫂忙着打点家当呢,哪顾得上理你~"
"哦……"胤祥瘪了瘪嘴,一屁股在他身侧坐下,垂着眼,"四哥你真的要走了……?"
"唔。"胤禛看不见他神态,但明显感到弟弟伤心沮丧,伸手在他稚嫩的肩上按了按,"你以后大了也是要开府出去的,可有一条说在前头,四哥不在,你的功课可不许荒废了……对了,你不是日日惦记着出宫去耍吗,四哥开府以后,就奏请了阿玛接你出来住几天……"
"真的?"胤祥面色还是不好,勉强高兴起来,笑了笑,扯着兄长袖子,"……地方够吗?真能有我住的地儿?"
"呵,没谁也不能没您十三爷的地儿啊!放心吧,你的房间一早收拾好了,回头自己看去。"胤禛笑了笑,这事儿还真不是他的功劳,他也就那么随口提了一句,那拉氏就派人去给十三十四专门弄了个小院子,收拾的利利落落的,很像那么一回事儿,而且虽说用不上,还专门在偏院给霁儿捯饬了间闺房,真真算她上心了。
逗乐了十三,放下心,听他絮絮叨叨说起课业啊师父夸奖啊皇父赏赐啊才想起件事,面上不动声色,心里打了几个转,拍拍他,"好几日不曾给你们讲过书,今儿胤禵回永和宫去了,就给你单开吧。"
看着胤祥垮了脸,心里想笑,又被沉沉压着,乐不起来,把人赶下塌,"去,自己去书房案上挑本书来,今儿爷给你开课!"
十三阿哥被他在屁股上一拍,一溜烟儿去了,胤禛独自靠坐着,目光闪烁。
前几日承乾宫派人传了个信儿给他,"闻诸皇子争览《通鉴》,阿哥慎重。"这事他隐约也是知道的,却并不曾放在心上,分明都是一伙小孩子胡作,可突然想到自己这边几个,十四是不必操心的,但胤祥也在学里,莫要被这股歪风刮跑了。
"四哥!我挑好了~~~"
人未至,声先闻,胤祥高高举着一本书朝他飞了过来,一打眼就把他气得不轻。
果然是应了他猜想,那藏蓝压花面儿的可不就是本《通鉴》。
十三弟上辈子就是七窍玲珑心样人物,最好猜皇父的心思,且一猜一个准儿,再加上不知干了什么事儿,终于惹了老父忌讳,直冷藏了他一十四年,伏虎少年缠绵病榻,竟落得个未竟全功局面,今生又待怎地?还要这般揣摩心思玩弄手段再让自己惹祸遭罪让他四哥日日忧心不成?!
"四哥四哥!给我讲这个吧……读不懂……"
胤禛看他天真小脸,目光闪烁,这两日本就不佳的心绪再次沉了下去,深不见底的黑瞳中火苗闪了闪,回复了神色看着弟弟:"十三弟为何突然想看《通鉴》?"
"大家都看的……"胤祥凭直觉觉出四哥在生气,但又不知道为什么,也不觉着自己有错,立在他跟前睁大眼睛朗声答道:"他们说这是汗阿玛打小儿最爱读的书……八哥也看呢……"
胤禛听着就觉着闹心,一个两个的不让人安生,之前攒的怒气全都冒了上来,声音冷峻,:"他们?他们多大?你才多大?!字都不识得几个就跟着人闹腾,之前教你的全当点心吃了?!这书也分个三六九,汗阿玛能看得,你们一伙儿小孩子就能看得?莫要聪明反被聪明误!"
这辈子第一次对十三发火,真把胤祥吓得不轻,可怜他一个懵懂小孩子,倒是知道什么,平白撞在了兄长枪口上,受着他雷霆之怒,狠厉话语在耳旁炸响,砸的他晕头转向,愣愣瞅着哥哥,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不肯落下来,小手还无意识的捏着那本藏蓝苏刻,傻站在原地。
"啪!"胤禛是当真气的狠了,想起前世今生想起这长兄幼弟真是几辈子的火杂在一处,突然点燃炸开,也不知怎么的,看见那书心烦,一时头脑发热,上手狠狠一拍,精致的书册落在地上,激起些微灰尘,"小小个毛孩子少学着人钻研这些乱七八糟的心思,当真闲的发慌,去找本《尚书》给我背熟了!"
胤禛凭着一股火气骂完人,低头看见弟弟满眼的泪花,自己先心疼的直抽抽,立刻觉着话说重了,缓和了神色,想好言安抚几句,刚伸了手要去摸他头,倒被人闪开了,扔下书不管,自己抹着泪冲了出去。
"祥弟!祥儿!"
看着面前空空如也,胤禛不可思议的独自伸着手立着,满脸怅惘颓丧。
"十三弟!"
那拉氏刚处理完家事,听说十三阿哥来了,亲自带人端了刚出炉的桂花糕,往后头来,就见一个孩子低着头不看路的冲了出来。正撞在身后宫女身上,糕点撒了一地。正眼一瞧,可不是四爷的心尖尖十三弟嘛,连忙叫人揽住,拉到自己身前,福了身细看,竟是涕泪横流哭花了小脸。
好嘛,这四爷院子里谁敢欺负了这位小祖宗去?
"十三弟,怎么回事儿啊这是?"路上说话不便,牵着人到屋里,招呼了面水毛巾,看见那只红彤彤的小手,赶紧又取了药膏来。自己坐着,叫胤祥站在地上,笼在身前,亲自摆了毛巾给他擦脸。
胤祥小脸又重新白生生了,还止不住抽噎,小胸脯一起一伏的,好半晌才蹦出一句话来,"四哥骂我,还打我。"
看着他伸出的手,连那拉氏都心疼,就像平日小弟五格挨了打一样,也真不知道四爷是怎么下得了手,托起小手,抠出一小块清凉消肿的药膏,葱指在他手背上细细涂抹,一圈一圈化开,"你四哥为什么骂你啊?"
"……他说我不该读《通鉴》,该读《尚书》……"胤祥感到火辣辣的手被一丝丝凉意覆盖上来,整个人都轻飘飘的,很舒服,才慢慢止了泪,嘟噜着几句话。
"……"那拉氏自小养在宫里,受皇上皇后喜爱,也粗读过几年书的,听着这理由觉着莫名其妙的很,《通鉴》《尚书》都是好的,还有该读不该读一说的?况且就算是弟弟读了不该读的书,也不至于发这么大的火吧?或许男人的心思她真搞不懂,也不能懂吧……
可劝解总是要劝的,"十三弟,你四哥这两日像是心情不大好?"
"他好好的!"胤祥歪着脑袋不接话。
"噗,好好,就算他好好的,"那拉氏倒是看他一副不服气样子觉着可爱极了,"你四哥的心思你还不知道?他从来一心只为你好……"
"他冲我发火……"
"冲你发火那是亲近你,看重你,因为跟你亲,才有什么就说了,因为看重你,才要求高管的严,怒其不争的……四嫂在家也有个小弟弟,别的孩子爬树打鸟的我不管,可要是他也跟着胡闹,我就要教训他,你四哥也是,要不你看别人再怎么荒唐玩耍,可见他管过?"
"……"
"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好像……是吧……"
"那咱们十三爷就大人有大量,不跟他计较了好不好?"
"不好。"
"嗯?"
"……好。"
"爷……"
安抚了这头,还有那头,那拉氏年纪还轻,这事儿还真是看不过眼了。敲门进来,就看见丈夫惊喜的眼神暗了下去,皱了皱眉,重新立在案旁,手边压着本书,"有事?"
"这是刚做出来的糕点,爷尝尝?"那拉氏将亲手端来的桂花糕摆了,看他心不在焉地瞅着盘子发呆,咬着下唇道:"刚才来时,妾身见着十三弟了……"
"哦?!"胤禛刚勉强捏起来的点心又扔了回去,"他……"
"哭的小花猫一样,手背上红彤彤的,"看他蛮不好受的眉毛揪在一起,那拉氏撇了撇嘴,"不是妾身多嘴,这读书课业上的事儿咱们妇道人家插不上嘴,可也不能这么着不是?"
胤禛不耐烦的挥挥手,"你不懂……"
"我是不懂,可十三弟才多大,他就懂了?"那拉氏扬了扬眉毛,一幅满洲姑奶奶气派,"别家孩子这么大时还滚得泥猴一样,十三弟读书写字不说,乖巧的菩萨跟前儿金童一般,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啊,就几本书分不明白就要挨骂,您也忒苛刻了些?!"
"哎,你还真是个长嫂如母的,尽向着他,这不是一时上火嘛……"
"上火您喝茶拜拜火气,就知道冲孩子撒气,您不心疼我还心疼呢!"
胤禛无奈地靠进椅子里,有一搭没一搭地翻着手上书页,耷拉着眉毛发愁,"成,知道啦,这下可好,他可是又多了一尊菩萨护着,以后谁还敢说他一句半句的?"
"嘿,那可别,谁敢误了您'四哥教弟'啊……"
"……以前怎么没看出你还这么牙尖齿利的……"胤禛看惯了嫡福晋贤妻良母模样,处事圆滑,上头安抚德妃,下头照顾庶子,还要在一群妯娌间还转,帮着他这个苛刻狠戾的雍王缓和天家情分,直到登基后身份分际又忙于国事,宠眷渐衰,都快忘了她也有过这般豆蔻年华脾性爽直敢跟自己对这干的时候。
哎,只叹得岁月磋磨……
"你这奶奶既有这般本事,以后就给爷整好内院,爷要针插不进水泼不进,可别迸出什么幺蛾子来。"
"放心吧,皇额娘早就嘱咐我,您是干大事儿的人,家里头就交给咱们吧……"
替他换了茶,就要退下,正推门出去,有人果然还是忘不了心心念念惦记着的人,"祥弟当真走了?"
"那是自然……"那拉氏无奈转头,"我是劝过了,可只怕您以后啊还是得多费些心思哄哄……"
"唔,自然,不是说这个,"胤禛含混应了,指点着案上,"他刚才还念着这糕点呢,怎么……"
那拉氏抿嘴笑了笑,胤禛看着倒像揶揄似的,"知道,哪能忘了十三弟的,可不就是他点的嘛,您今儿尝这两口算沾光,早给他打包带走了,您呀就爱白操心……"
作者有话要说:咳,今天我真的提前写完了,但无线网悲剧的罢工了……于是……——
好吧,今天这章本来设想中只是四哥说一下弟弟就好了,毕竟只是一本书么,结果不知怎么就变成这样,四哥很生气,后果很严重……——
孝敬被我写的太早熟了貌似……==
52、梦魇
52、梦魇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这章写死我了都,一个小时一百字,呼,总算可以去吃饭了……——
来讲个段子好了
这两天在图书馆写到413互动,不自觉代入,像小十三一样鼓着脸嘟着嘴喃喃抱怨四哥……
过了好一会,突然抬头,看见对面那人盯着我,眼神那叫一个惊悚啊那叫一个囧啊那叫一个莫名啊!
当即想挖个坑把自己埋了……
52
浮云白日,时间被迅速抽离。
明珠白玉团龙褂,衬着胤礽一张白生生的俊脸,胤禛看着"自己"满脸欣羡去扯那明晃晃的东珠,直往哥哥身上爬,十岁的太子一把将他抱了个满怀,笑吟吟看着他一手紧紧攀着自己一身鲜亮的太子礼服。半蹲□,拿额头去顶弟弟饱满的天庭,"胤禛也想要?那可不行,这是哥出阁讲学汗阿玛赏的,现在可不能给你……"
然后呢,他说什么?
胤禛似乎看见自己咕噜噜转着眼睛,也不说话,就那样含着嘴看他。
"嘿!不高兴了?"胤礽瞥他,偷偷伸手想去戳一戳那鼓起的小脸,被一把抓住,有些讪讪,又很快高兴起来,"阿玛日日说要你我兄弟同心,让你做哥的辅弼栋梁呢……这样!你将来好好读书,也让汗阿玛赏你一个!"
自己说着,先乐了起来,也不管胤禛能不能听懂,仿着前儿陪太皇太后看戏时听来的段子胡乱比比划划,"将来哥哥坐江山,弟弟你保龙庭,拓土开疆、站班立衙,你我二人同把盏,看江山锦绣有如那棠棣之花——"
"别惦记着这点儿小玩意儿,用心课业弓马,到时候哥升位封你个一字并肩王!"
时间接续,弟弟们如"雨后春笋"般成打的冒了出来。
书房里功课虽严,但胜在热闹。老大虽鲁,也知道照顾弟弟,太子骄傲,却尚不曾傲慢,胤祺憨厚,胤祐腼腆,胤禩温和爽朗,胤禟急躁坦荡,胤莪颟顸无知,胤禌跳脱,胤裪贪玩,胤祥激灵,胤禵活泼……每日里闹成一团撕掳不开,无论是读书还是游戏,哪怕放个纸鸢,也是一哄而上,不怎么分得出你我的。
当真是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天伦和乐。
后来呢?后来不记得了……宫闱偌大,身份天差,谁又能与谁信如一人。
"你当你是谁?!凭你也想来管着孤!太不自量力!"一身皂色的皇太子长靴箭袖,坎肩上压着万世升平的花色,一张脸却被怒火冲的扭曲了,"君臣先,兄弟后,少来兄弟情深这一套!莫要仗着身法忘了上下尊卑!"
"二哥……"
"别叫我二哥!你心中早就没有我这个二哥了!"胤礽早已失去了当年风流俊逸的仪容姿态,冲着这个冷面冷心的弟弟阴沉沉的笑,"老大老八日日想着拉我下来,他们好坐到那个位置上去,只怕你,四弟,四阿哥,四贝勒,四爷,恐怕也惦记良久了吧?"
"索额图说的对啊,满洲立国凭本事,尔等俱是天家之子,又怎么能甘心屈居人下,俯首叩头?"
"呵呵呵呵,老四啊老四,只怕竟是你最狡猾!那些小王八羔子天天瞅着,你倒是不声不哈藏在孤身边,叫孤猪油蒙了心,当你是个好的!还说什么劝忠良、退佞臣,只怕恨不得我苍头素服,万箭穿心呢!"
"二……太子殿下!您怕是气糊涂了吧?!"
"哼!还说什么站班立衙,丹墀陛守,俱是一般的狼子野心——!"
胤禛远远的看着,被这么一通话当头砸下的自己立在那里,惊、怒、悲各种说不出摸不着的情绪拧在一起,憋得脸色发青却说不出一句话,他想扑下去,说出来,去把那位贪嗔痴的兄长摇醒,让他好好看看眼前情景,可他动不了,只能远远地,远远地看着,隔着一层戳不破的纱,看着兄弟离心,君臣分野。
绿油油一片,这又是哪里?
对了,木兰围场。
他躺在那里,身边是谁?
不用看不用想也知道,自然是打小儿黏在他身上的十三弟了。
两人一般动作,俱是曲肱而枕之,头并着头,肩碰着肩,并无言语,半眯着眼在藏蓝色夜空下漫不经心地看着闪烁的群星,听着风中秋草荜拨,更鼓显出些迟滞的萎靡,巡夜的兵戈不经意间撞击,发出昏昏欲睡的节奏。
刚刚单骑伏虎的少年英雄却一个翻身,滚进自己怀里,脑袋抵进自己肩窝,伸手紧紧搂住兄长,像是要让二人血肉粘连,少年虔诚地近乎战栗,宛如童稚年纪受了惊吓时,小猫一般蜷在他怀里,"四哥,你说会……"
"不会。"他看着"他"反手揽住弟弟,轻轻拍打着脊背,一如当年。妃母去后的胤祥,闷在他怀里,低声问,四哥会不会也离他而去,那时,耳边想必也是这两个字,也是同样的坚定如铁、毫不犹疑。
"可是父子兄弟,已然这般……"
"不会,信我。"
"不忠不孝!"
什么?!怎么回事?!这评语怎如此耳熟?
"胤祥绝非勤学忠孝之人,如不严加约束,必当生事!"
这……似乎是他老父的声音,是他老父的语态。
天意终究弄人,才说过"信我",便护不住这唯一的念想了吗?
这是哪里?怎么看不清,认不出,却又如此熟悉。
胤祥之府?不、不、不,他的怡亲王该是高门广户、红墙绿瓦、铜狮吻兽,这种地方如何住的?
是吗,果然是吗……
狭小、破败、门可罗雀的十三阿哥府邸,沉闷不敢言语的王子皇孙,伶仃稀少的洒扫仆妇,妇人孩子身上半旧的褂子,萦绕着整个庭院的哀愁惨淡……还有,他文章锦绣弓马娴熟的贤弟,怎生成了这般模样?!
面色无光、两眼深陷,二十多年笑盈盈的脸上如何只剩下愁云惨?瘦骨伶仃,一袭素帛套在身上,竟像是能压垮了他,当年的伏虎少年疏懒于病榻,竟是连马都上不去了,打小儿比自己壮实的身子,如今,拢在怀里抱回屋子,竟是不费力气……
这被腿病折磨的冷汗淋漓牙关紧咬唇角带血说不出一句话的是谁?
这二十多年父子情分一朝斩断推入谷底,被天颜骇的不敢称一声皇父的是谁?
这失了恩眷时时敲打只剩下诚惶诚恐噩梦连连,连兄王都不敢久伴的是谁?
他想扑下去抱住他,揽住他,叫醒他,告诉他这颓丧失了志气的兄弟,日后还有兄登大宝弟开襟抱之日,莫要踌躇自废,可他被一股力量束缚着,动不了,挣不开,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只能陪在骨肉弟兄冷汗混杂着梦魇的床边,两手相握,试图如儿时一般,传递去最后一点安稳的热力。
胤禛突然明白了,他是在做梦,梦中那些,只是当年过往。
可这梦,他不愿做下去了,不是已经重生了吗?为何非要再将他扯入前世纠葛?
他想醒来,不愿再看,可他无力醒来。
那么,就只好看下去了。
"四阿哥登基,实非梦之所期也。"呵呵,做母亲的狠心起来,实在非常人能及。
不愿受尊位的太后,不愿叩新皇的御弟,不愿保社稷的王亲,不愿开新河的臣僚……可是,那又如何?!
隆科多至亲而仇雠相对,年羹尧心腹而不得善终,褔惠稚龄而夭,弘时盛年而折,兄弟中道捐弃,新法草创而改。
这场面,何其熟也……
胤禵半生陪了坟茔,胤禩终究不安其室。
兄弟相厌久矣,同情不曾有过,怜惜不曾有过,悔恨亦不曾有过。可此刻,看着榻上这骨瘦如柴吞咽不能的残躯,俯仰于污秽孤独之中,念起他一生争得惨烈,败得惨烈,举族离散,兄弟同死,再回头,依稀还能看见角落里破碎有如侪粉的纸鸢,那天空下童稚喧嚣的争执笑闹早已消散不见云烟,心中那些微的情绪,或许,是怅惘吧……
"皇上,奴才给您请安了,奴才日日祈祷圣体安泰……"
这是谁,他每日里称孤道寡早已习惯,可为何看眼前这人卑躬屈漆唯唯诺诺竟难过的紧?
"二哥免礼……"
世上还有什么事比剥夺自由更可怕吗?世上还有什么事比时间变迁更刻骨吗?
乌黑油亮的头发花白了,精光闪闪的眼睛浑浊了,笔挺刚健的筋骨弯折了,风流潇洒的仪态萎靡了,金线盘龙不染纤尘的靴子换了宽松布鞋,永远笙歌曼妙的笼罩消散了,只剩下青灯古佛,一支秃笔。
这人颓然伏在脚下,对着当年许以王侯之位的兄弟,一跪、一立,只剩尴尬。
还有,这是……躲不过去的,雍正八年。
正如他之前所念,一旦江山图治海晏河清,就会有,骨肉分,栋梁坼,棠棣不再,鹡鸰声远。
要中兴,要新政,便要人力,人心。火耗归公,摊丁入亩,整肃吏治,改土归流,清积弊,理赋税,整河道,用军事,平外患,这一桩桩,一件件,不是别人做的,不是!而是他兄弟二人,背心相抵,一路扶持。所以他不怕后世评论,无论如何,他知道,就像太史公之后,卫霍仍在一样,他的功业永远无法自青史上抹去。可是,只一样……
弟耗八年心血而朕得养八年心血矣。
被压制震慑了十四年,在兄长面前不时诚惶诚恐,胤禛懂得,也心疼到骨子里,恨不得用泼天的富贵砌一座安稳堡垒给他。
不顾身体,视事堪陵,久病讳医,他也体谅了,大丈夫自有胸怀,国事为上,只死命太医定诊。
在大臣面前颐指气使威风赫赫,那就更不必多提了,他真心愿见他如此。
可中道捐弃,终不相见,祥弟啊祥弟,你倒叫人,情何以堪哪。
漫天素白,一城冷寂。
他只道贤弟往西山养病,大有起色,兴冲冲起驾往探,却不想……
眼前跪了乌压压一片,素服麻布,是做什么?遮了灯笼,又是做什么?
还是如往常一样的整齐体面,崭新的袍服罩在身上,莲花底的靴子也套上了,颈子上的朝珠是自己亲自捡的赐的,手上的念珠是康熙四十八年的桂花树下,刚刚晋升的雍亲王亲手绕上去的,另一串鹡鸰珠不也是好端端套在自己腕子上……
"这,又是何物?"恍惚中天地万物失了真色,威风凛凛的大皇帝刹那间作了行尸走肉,一言一行皆是定法,全无心智,木木然盯着这一室素色。胤禛同样看着,心痛难忍,他想拽住这个人,拽住这身龙袍,不要问,不要问出口。不问,一切还能回转,待到那懵懂不知世事的小儿郎当面锣对面鼓的答了出来,就再无可挽回。
"启禀皇父,王父临终前吞土明志,愿附涞水,以宿卫帝基。"
昭陵文皇帝绕着大大小小胡汉官员,茂陵武帝左右能伴着庐山阴山,自己呢?呵呵,呵呵。
只道是高山流水葬知音,却终是死不同棺,葬难同椁,说到底,兄弟殊途。
收敛了情绪,时光走到这里,他已然麻木。五年孤寂如何?端午罢觞又如何?既是梦,便只当它是梦罢了。
其实,单留下自己一人清清静静也好,起码这忠敬诚直的兄弟不必陪着他一同受那千古骂名。
可是,又何必要让他醒着,去看那二百年风云际会,山河破碎。
走在前头是福。怡亲王陵他亲手操持,不容反驳。三华里神道,神道碑亭、火焰牌楼、五孔石拱桥、四柱三门石牌坊、平桥、华表、元宝山、偻佝桥、三孔桥、神道碑亭、神厨库、井亭、值班房、月台、宰牲亭、朝房、宫门、南北焚帛炉、隆恩殿、宝顶等。神道两侧松柏参天,园寝四周环以绿瓦红墙。为守陵,又特派了千总把总,设下护卫军,东西营房,东营房驻马步军兵,西营房驻护陵旗族员。护卫森严。
可有些事,非人力能企及。
他只道高卢广殿为势,可或许,正是这赫赫威势,害了他。
精通儒道的雍正皇帝自然能想到百年之后,酒榭楼台做了歌舞场,也能想到,历朝历代不过数世,大清永年也只是空词,可万万不曾想到,万万不曾想到……
竟要他亲眼目睹,祥弟他,坟茔洞开,棺椁破碎……骨殖零落。
不!这只是梦!放开我!让我醒来!
胤禛心口痛的厉害,突然再次奋力挣扎,他实在不愿再看!他生生世世都不愿再看到这个场景!
可是挣不脱,拔不出,如同陷入沼泽,被牢牢束缚在炼狱之中,不能超度,无法升天。
"四哥!四哥!醒醒!醒醒!"
"祥弟!"
耳边熟悉的呼唤声渐渐将他从时空的洪流中带回,终于吃力的睁开眼,已然满头冷汗。
时间渐渐回溯,主人竟茫然不知身在何时何地了。
又是几声,撑着坐了一会儿,才渐渐清醒,眼前分明还是自己的书香、墨香、伴着檀木香气,对了,似乎还有,身旁孩子身上若有若无的"奶香"……
一切安然美妙的有如幻梦。
"四哥,你做恶梦了?"
"午间小憩而已。"望着辽远不可知处淡淡的应声,收回目光看着小小的胤祥两道细眉揪在一起,关切的学着给他抚背,胤禛突然觉得别样的后怕与满足,情不自禁一把将弟弟拢进怀里,自己的脸埋在他散发着清香的眉发间,叫着极少唤出口的名字,"胤祥,答应哥,你要好好的……"
胤祥被他紧紧箍在怀里,动弹不得。他今日本是为"寻仇"而来,早已决定若四哥不好好道歉不答应带他出去玩就绝不原谅他,可此刻,莫名的觉察到从噩梦中醒来的哥哥身上散发着一股难过甚至绝望的气息,他说不来是什么,只是自己也被抱的难过起来了,全然忘了初衷,只是忙不迭的点头,好像答应晚了就会错过什么似的,想了想,又伸手像模像样地够着抚了抚兄长坚硬的脊背,回音一般叮嘱,"哥哥也要好好的!咱们都好好的!"
53、问志
53、问志
53
胤禛心中隐隐感到此事并未了结,却未能想到竟隔了这许久又重新拉扯出来。
他自开府领差已少入书房,近日无事又隔三岔五去看着点那一伙儿顽劣,正会逢皇父齐集诸子考察策问攻书。
可话一开口,胤禛已经直觉觉得与年前旧事脱不了干系。
"尔等读书参差不齐,喜好各异,都说说爱读什么啊?"皇帝目光灼灼中正而坐,随手划了一条弧线,直响爱子,"太子,你先说。"
胤礽近来不时有萎靡之色,倒让胤禛不自觉悬了一把心,可算他知趣,在康熙面前还是绷紧了心弦,精神满满出列一躬:"启禀皇父,子臣幼承庭训,究天人之术,素爱温公《通鉴》二百九十四卷。"
康熙颔首,胤禛也心里点头,身为太子,肩承国之重担,得皇上亲自教养,习帝王之术,正解。
可一群平头阿哥都说喜欢……似乎就有些不对味了。
康熙随手点了几个,大大小小答案竟是一模一样,便很难不多想什么,面上仍是不动声色,只沉着声扫了一眼群子,"看来《通鉴》果然是一部好书,竟戳到这么多人心里了,来说说,还有喜欢的吗,都站出来?"
哥儿几个陆陆续续站到了前头,刚入学的胤禵茫茫然直着眼,偷偷瞧了一眼哥哥,老老实实垂手立了,胤祥撇着嘴有些委屈,故意探了头瞪他四哥一眼,终于没敢出去,胤禩似乎有些踌躇,心中觉得有些不对劲,可看着前排众人,还是不愿逆了群意,终于咬着牙跨了一步,胤祺看大家都上了,也有意跟着,被胤禛一把拉了回来,只好陪他兄长一同站着。
康熙不言语,一时间书房气氛有些沉寂,没人敢抬头看他表情,但胤禛局外瞧着,心里也佩服老爷子这份儿忍性,换做自己,只怕早就发作出来,一溜踢去罚了。
"哦?这么好的书,你们倒是嫌弃了?"康熙看着剩下几个儿子孤零零的站着,眉头挑了挑,嘴里却不客气,反倒像是冷峻了不少,"你们几个倒是本事大,那说说吧,又喜欢什么劳什子?"
因着胤祉也在列,打头便是他,他少年时骑射文采均佳,这两年到渐渐偏了文,让康熙略有些不满,但也真是涉猎广博,这等出彩的时候,自然不屑于跟一堆小弟弟搅和在一起,此刻一身儒气,潇洒行礼,哪还有半点当年嚎啕的影子:"启禀皇父,子臣皆有所爱,难以取舍,然最好《通义》。"
"喝,《白虎通》!好书。你小小年纪,喜欢这个,倒是难得。"康熙眼中聚了些笑意,玩笑般继续打问,"喜欢哪一节啊?'辟雍'职属?"
胤禛本老老实实站着,听见这话险些笑喷出来,被康熙一眼扫过来,才险险忍住了。这'辟雍'是古代学宫,贵族子弟习文武艺之所,《通义》还专门点出学宫中教授'阴阳夫妻变化'之道,想必阿玛仗着群小听不懂开儿子的玩笑呢。
果然胤祉一下子红了脸,低着头脖子都热了,手足无措。
幸好康熙挥挥手,放过来他,又朝后看去,按顺序轮到胤禛,故而几个小的都看着他,胤祺更是提心吊胆开始苦思冥想自己的答案,他虽上学多年,可还真是不好汉学,于今囫囵读透的也就那么几本童蒙读物,倒是哪里好意思说呢。
"他脸上开了花吗?都看着他做什么?"康熙挑眉,倒把胤禛说的尴尬不已,看了看剩下这几个儿子,有意先跳过了他,老五是边都不沾,十四才刚刚开蒙,没什么意思,便指了指底下的十三儿,"胤祥,通鉴那么好的书,你怎么不喜欢啊?"
直到现在,这话一问起来,十三阿哥便有些委屈,讷声嘟囔出来,又瑟缩着不敢回头看兄长,"回汗阿玛,四哥不让,说那书虽好,不是我现在该看的书……"
康熙眉目间精光一闪,看不出喜怒,温和地笑了笑,"那你喜欢什么啊?"
胤祥乖乖回了话,还是有些垂头丧气,"回汗阿玛,儿子喜欢《尚书》……"
"哦?"这下做父亲的是真有些惊奇,招招手把他拢到身边,按着肩膀,"能念吗?"
"能!"
"哦,吾儿且念一段来听听。"
胤禛看父子言笑,总觉着程序有些耳熟,看着打头的太子,一时有些走神。
"……八政一曰食,二曰货,三曰祀,四曰司空,五曰司徒,六曰司寇,七日宾,八曰师……"
"好!好!好!"康熙朗声笑着,"还能背哪段啊?"
"三德一曰正直,二曰刚克,三曰柔克。平康,正直;强弗友,刚克;燮友,柔克。沈潜,刚克;高明,柔克。惟辟作福,惟辟作威,惟辟玉食。臣无有作福、作威、玉食……"
"等等、等等,"康熙听小儿子叽里呱啦落玉一样往出道,连忙打断了,好笑的问,"背的倒是挺好,可什么叫'沈潜',什么叫'燮友',小子懂吗?"
这小子还是这么直接干脆!
摇的拨浪鼓一样的脑袋看得胤禛满头黑线康熙满脸得色。
"哈哈哈哈——以后再让你四哥好好教教你吧……"康熙大笑着,再次发现这孩子真是个宝贝,心里郁积暂时放下了些,敛了敛眉目才像是终于想起四儿子一样,转过头来,"那胤禛呢?总不能也是《尚书》吧?"
儿子至于么……胤禛再如何腹诽也不敢不正色回声,斟酌着选了个好说的,"回汗阿玛,子臣平素读佛经多谢,若论学,偏好《史记》。"
"何为?"
"古人云,以史为镜,可以知兴替。儿子思量,观之上古,验之当世,才能通古今之变。"
"唔。"康熙听完,深深看了这个儿子一眼,点了点头,并没有再说什么,反而借着由头探问,"这话不错,《太史公书》你们大多念了,读过的出列。"
一眼扫过去,将将到胤莪,这小子还是犹犹豫豫跟着老九来的,再想着刚才那刷刷一片子弟,不由有些怒气暗浮。
"好,那都说说你们喜欢哪一篇吧。"话一落地,胤莪已经苦了脸,直了眼睛。
"太子?"
"回汗阿玛,汉景帝平七国之乱,布义行刚,儿臣深慕之。"胤礽也是一时被问住,茫然无头,以君论之,武帝这般威风赫赫,不合时宜,惠帝这样倒是有个好父亲,可本人太懦弱,皇父必然看不上的,临机生变,挑了景帝这么个中上之君,以康熙比文帝,又有承前启后作用,自己说完也很有些得意。
康熙看着这个亲自教养的孩子,脸上带了点笑意,点了点头,叫了刚刚交差回来的胤褆,"大阿哥呢?"
"回汗阿玛,"胤褆多在刀马场上,往那一立便是钢筋铁骨模样,说话带风,"儿臣爱读《项羽本纪》,霸王神勇,千古无二,重瞳子生学万人敌,破釜沉舟,死则虞姬骓马,立千古之地,令人心向往之。"
话音一落,康熙没什么表示,胤礽已拧了眉,项籍与汉王争天下,司马迁敢写,你胤褆也真敢说啊。
"……儿臣于古今人物了了,但偏好《律书》。"
"嗯?这倒稀奇……"康熙点了点头,看他一副小心翼翼开口模样,便不再追问下去,"胤禛呢?这话头可是由你始。"
胤禛一时有些走神,看着眼前天家父子兄弟,很有些感慨,突然被叫到才一个激灵,"儿臣……"
"喜欢的太多,挑花了眼?"康熙玩笑般打趣,眼睛里却一点笑意没有。
"回汗阿玛,儿子最爱《商君列传》。"
康熙轻轻捻起茶盖,拨了拨浮沫,敛目看不清神色,"唔……封地千里,权称一时?"
这话一出,便吓人了,胤禛当即拢袍跪倒在地,却并未惶恐觳觫,抬头朗然道:"极心无二虑,尽公不顾私。"
噹。青花瓷杯突然轻轻磕在案上,发出脆响。
"尔,甘为孤臣?"
"为社稷谋,愿辅明主,儿,生亡不计。"
康熙面色大动,却只是缓缓松开了手,瓷杯上留下薄薄一层濡湿的指印,长吐一口气,声音却淡到了极致,"知道了,起来吧。"
"老五?"
"儿子……喜欢……《廉颇蔺相如列传》……"胤祺吭吭哧哧,总算想起来一篇熟悉的故事。
"七阿哥?"
胤祐已然一反早年卑懦,坦然俯首,"启禀皇父,儿臣爱《樗里子甘茂列传》。"
"唔,好,你俩一个将相佐臣,一个王公子弟,也算合乎身份。"康熙颔首,眼神温和许多,"胤禩?"
"回汗阿玛,儿臣举《平津侯主父列传》,平津侯公孙弘独具贤才,能力出众,儿臣与之。"
康熙一愣,没说什么,胤禛正立在他侧首,倒是看见他眉头微蹙,想想也是,公孙弘此人外表宽宏仁厚,内在却城府颇深,可谓"矫情违意"、"沽名钓誉",倒与他这八弟后来做派相类,倒不知老九会选什么。
"《货值列传》!"不待康熙问,目光所及,胤禟已经瓮声瓮气喊了出来。
这次康熙直接皱起了眉头,冷脸盯了他半天,直接鼻子哼了一声。
胤禩听见这样,也有些不乐,伸手想把他扯回来,被胤禟梗着脖子甩脱了,也瞪着眼气呼呼不理他了。胤禟得宠惯了,脾气倒是犟,冷眼一扫后头幸灾乐祸的兄弟们,翻着眼道:"儿子有什么不对?儿臣士农工商商乃末业,可南北往来、东西贯通,咱们天家还用着蛮夷的东西,凭什么就不能喜欢经商来着?"
"九弟!"胤禩本懒得理他,可看着皇父脸色越来越黑,周边人声逐渐嘈杂,不敢再放任他随性下去,再次一把抓住他手。
胤禟这次没有挣脱,只憋着气瞅他一眼,受了哥哥眼神责备,一时有些泄气,可仍是闷闷道:"儿子就是喜欢。"
54、商道
作者有话要说:上次被四哥祥瑞的后遗症,又烧起来了,睡了一下午,才起来码字,于是又晚了……
康熙甩袖子走了,直到午间歇息书房里气氛还没回过来。
因着下午要考校骑射,诸皇子都匆匆离开准备,可一个个离开时都会往后头扫一眼,十几双怨愤鄙夷的眼睛简直要把胤禟钉在案子上,但九阿哥自来嚣张惯了,并不是好欺负的主,都狠狠瞪了回去。他气闷不想动弹,胤禩胤莪看他这样本欲留着陪他,却被他强行赶走准备功课了,但独自趴在桌子上咬着下唇发呆,下颔还垫着那页皱皱巴巴的《货殖列传》。
胤禛落下最后一点,端详看看,色泽饱满,铁画银钩,便撂了笔,立起来整整襟袖,便要出门,目不斜视的。
"四哥!"胤禟被人人嗤笑嘲讽,此刻看着这位一向端严的兄长,竟然是看都不看自己一眼,更觉受了轻蔑,便鼓着眼睛喊住他,"你是不是也瞧不起我?!"
"九弟?"胤禛听他呼喊,有些吃惊,他俩向来的不对付,可今日这农商之辨,他还真不能昧着心站在父亲一边。毕竟,在他飘荡于天的那许多年,眼睁睁看着工商科技织就的刀枪火炮饕餮一般撕裂吞噬了我们这些后稷的子孙,那种耻辱与震惊,不足为外人道。略一犹豫,还是走过去随手拽了一把椅子在他对面坐下,用下巴点点被撕下来的那一页,"你真喜欢这个?"
胤禟看他没有想象中的不假辞色,反而随和起来,也十分震惊,茫然的点了点头。
"你究竟是好财还是好商?"
"这有区别?"胤禟看他问的一本正经,更是一脑子浆糊了。
胤禛难得笑了笑,"你喜欢货值,到底是喜欢挣钱,还是喜欢做生意的过程?"
胤禟彻底愣住,他自然从未想过这个问题,实际上这年纪的皇子只怕连钱是干嘛的都不知道。胤禛看他蹙眉沉思起来,便起身要走,突然袖口被人拽住,"我喜欢做生意!"
"哦?"
"我、我说不清,"胤禟有些支吾,但牢牢盯着他,眼神飘散开来,还带着童蒙的憧憬,"我觉得那种货殖买卖很神奇,太神奇了,里面有一种奇妙的力量,能够化无为有,化弱为强……"
胤禛认真看了他一眼,重新落座,"那四哥再问你一句,你是喜欢陶朱公一般的货殖,还是管仲的商政?"看他仍不太明白,又耐心解释了一遍,"这么说吧,你是喜欢经商而富一家,还是希望像管子那样通渔盐之利而富一国?"
胤禟虽莽,却不傻,直觉上觉得这种问题总有些不妥,四下看了看,确实空无一人,胤禛看他谨慎模样,心里好笑,对他保证说:"四哥随便问问,你随便说说,法不传六耳。"
胤禟抿了抿嘴,好半天才冒出来一句,"自然是管仲!"
"唔,我听说大海的那边,就是南怀仁他们这些传教士来的地方,就是靠商业致富立国的,"胤禛再次站起来,拍了拍小兄弟的肩膀,"你将来若有机会,不妨去看看。"
"我一定会去的!"十一岁的胤禟傲气地仰着下巴仰望兄长,信誓旦旦。
胤禛不必参加下午的骑射,却被康熙派人叫了过去。
他本就高挑,再加上从来腰背笔直铁打一般,一身石青常服也穿出十分的精神劲儿,康熙看着儿子稳稳过来,脚下生风,心里便喜欢的紧。他父子近几年因着身份变动少有亲密,可这个孩子,仍是未曾变化,单是站在那,便让人安心将一切事情交付,是骨子里带出来的可靠。他太明白,独木难支,这天下太重,太重,胤礽一人托不起来,而眼前这个,就是他为太子准备的臂膀,待为他持节云中、托梁架栋的。
"听说你把胤祥教训了一顿?"
胤禛跪在地上,被康熙打量了半晌,也不叫起,突然问了一句,心里一跳,老爷子消息也忒灵通了。
哎,今日这所谓的问书,果然不是天上平白掉下来的。老老实实的俯首:"儿臣之罪,儿臣鲁莽了。"
"哼,行了吧,你要知罪,六月天里能下冰雹!"
康熙嗤笑,却并不带什么责备意味,反而如幼年与他逗乐是一般,一时胤禛有些发怔。
"起吧,"康熙语气突然温和下来,"陪阿玛出去走走。"
近日北京的风是越发的大了,接过李德全手中的披风,胤禛亲自给父亲披上,伺候着出去了。
"《通鉴》怎么就那么不着你待见啊,便非要学《书》,又何至于动了手去?"
沿着鹅卵石小路慢慢溜达,顺便看看两边水波涟涟姹紫嫣红,到时有十分的意蕴,偏他老子突然扔下这么一句来。
胤禛一时也不知该不该说,怎么说,便有些迟疑,"《通鉴》乃治国之大略,繁复深沉……"
"少拿那些花花套套来对付朕!"听见这个,康熙便先冷了脸,"照实里说!"
胤禛无奈苦笑了下,心里却解脱了三分,这上面,他有些想头,憋在心里很久了,近日一吐为快罢了。当下撩袍跪在了鹅卵石上,"儿臣胡言乱语,扰乱圣听,若有不妥,求汗阿玛恕了儿臣的罪过。"
"但说无妨,朕不追究就是。"
"儿臣以为,自前朝而国朝,文风大为不妥。"
"哦?"
"古之国士,为百姓计,今之士人,为膏粱谋。"胤禛说着说着,真有些喷薄而出的意思,声音也高亢起来,"自宋明以降,人心大坏,不思为国为民,谋划民生多艰,只顾着钻研人心,争权夺利。士人二分,一类人国破家亡仍笙歌艳舞、纸醉金迷……"
"另一类人,"说到这儿便当真咬牙切齿起来,"另一类人临危势却起石渠纷争之论,兴党同伐异之说,如宋之温荆,明之东林。更可恶者只顾着钻研帝王心术,揣摩上意,全无真心,不思以堂堂正正之手段治民安国,全无汉唐气象!"
"呵呵,"康熙看儿子这副义愤填膺模样,反而笑了,又渐渐端下脸来,"无知书橱!竟比老三还天真!你道我朝开国,是能与汉唐相较的么?"
"回阿玛,儿臣不敢相与。"胤禛倒全无畏缩之态,"我族入关,非汉家正统,然夫子之道,知礼仪者中原,废礼仪者蛮夷。若我族先以偏狭自缚,则失之者众。"
实际上这番话倒是真戳到康熙心坎里了,他为帝为皇,高居九重,最恨揣摩上意,就是要让臣子又敬又怕又畏,更深知统治之术,一心汉化,反倒饱受满家王亲非议,倒也时常郁郁,今日不想这孩子竟能与他想到一出去,难免多开怀几分。
"那也不必先背《尚书》啊,于胤祥忒艰涩了……"
胤禛听他说起这个,知道此事揭过,又想到前几日看着读书时鸡飞狗跳场景,不由微笑,"儿子想着,他虽小,多背几段堂皇理事之道,虽不解其意,但耳濡目染总能定定心性的……"
"就你操心多……"
这边胤禛才得了圣命,艰难的起身,膝盖已经被鹅卵石压的酸麻,仍是强撑着陪老子散步,结果又说到他自己个儿身上。
"对了,你都十六了,怎么屋子里还全无动静?"
胤禛正慷慨激昂叙天下存亡之道,突然被父亲绕到房内术上,好不尴尬的,在他背后龇牙咧嘴苦笑半天。他上辈子子嗣福薄,在弘晖身上下了最大功夫,但这孩子体弱早夭,没得父子缘分,他便打定主意待的几年再生育,以免儿女身体底子薄弱。
斟酌了半天,小心翼翼地陪着笑:"这不是儿子看几位哥哥早育的儿女都……便想着过两年待屋里人养养身体,再……"
"你怜惜福晋是好的,可这年纪了膝下无人也不大好,你那么些子格格呢?"康熙回头瞥一眼他,笑的慈爱。
"这……还是长子嫡出好些,免得将来麻烦……"
康熙突然沉默了一下,许是想起自己身边这些日日剑拔弩张的不肖子们,很有些感慨地拍了拍他肩,"也好。"
"四哥!"
胤禛才满腹心思的出了园子,便被吓了老大一跳,两个小东西一边一个挂在了身上。
"哎呀,原来是两位小爷……"胤禛一下子笑出来,调侃两个弟弟,"你俩怎的在这儿?"
"切,四哥一点都不领情,我们眼巴巴等了你这许久~~"胤禵使劲抻着他袖子就想往他身上爬。
打了个趔趄,将弟弟甩下去,捏着后领提溜着,还是胤祥大些有眼色,照面就看出哥哥腿上不利落,脸上绷得紧紧的,指着他膝盖,审问一样,"四哥腿怎么了?汗阿玛罚你了?"
"无妨,刚才不留神跪在了石头上。"胤禛伸手呼噜呼噜他脑袋,安慰道。
"自己的身体,四哥也不小心些,还成日里教训我们,"胤祥小大人一般念叨,到底不放心,"真的没事?"
"真的真的,哪个敢哄骗我们十三爷,"胤禛心里受用,手里拎着胤禵,牵着胤祥慢慢回去,"还没说你们怎么在这儿?"
"阿玛晌午时派人传了旨意,准我俩出宫去你府上耍耍!"胤禵抢答,笑的得意洋洋。
"只怕又是你们缠来的恩典吧?"
"四哥,恩典可不止这个,早上考校的赏派下来了,单单咱俩是双份!"胤祥还小,但这样露脸的事,也是神采飞扬的很。
胤禛心里并不当真多么欢喜,但也不忍拂了弟弟的劲头,"是么?现在可信了我吗?"
"嘻嘻,我从来都是信的!"胤祥做了个鬼脸,跳着狡辩。
"好个油嘴滑舌的小子!"
"四哥!早上汗阿玛问的《史记》,我也知道!"
"就你?"胤禛失笑,"你才多大?能知道这个?"
"里面故事四嫂讲过的!"胤禵并不服气,"我喜欢飞将军李广!"
不愧是费扬古家的闺女,讲个故事都是打打杀杀的,不过这孩子,还真是个领兵打仗的命……
胤禛心里念叨念叨,又转头去问胤祥,"十三,你呢?"
"我?我喜欢大将军卫青。"
"为什么?"
"四哥你看他七出匈奴,扫平边患,主掌内朝,但又懂得韬光养晦,处事又好手段,啧啧……"
柔和媚上、心思圆滑、权势赫赫、善则归君……
胤禛心里一下子迸出一连串的形容词,仔细一想,还真有些他家兄弟的影子。"还'韬光养晦',你知道什么韬光养晦,小小年纪天天想着打仗,都是你们四嫂给惯出来的毛病……"
"四哥!"
55、生辰
胤禛最近有些烦躁。
当然不是因为新建圣庙落成自己与三哥得奉命拜祭,也不是因为安排古北口大阅头绪万端,更不是因为为新任衍圣公召开的宴会太过无聊,就算喀尔喀亲王一年又一年的九白之贡也早有熟练到以之为生的官员们为其礼仪进退忙忙碌碌。
这些政务太过寻常,完全不需要曾经日批数万字的皇子忧心。
可每次跟着皇父出去巡视京畿,阅查河堤,底下官员说辞明明一堆的漏洞,就单哄他垂拱而治的天子,偏老爷子还真吃这一套,听那些人半真半假的套路,是耐着心思耐着脾气年复一年的拨款修堤,年复一年的决口洪灾,年复一年的流离失所,胤禛看不下去扶膝造陈,反被冷着脸训了一顿,这次倒好,许是嫌他絮叨激进,这次也没带着他,倒是眼不见为净!
但陪着太子留守,便得受另一遭烦躁,这世上最最难解的君臣父子。
或许当真天下最受折磨的职务就是"太子"了。看看史上那些个千古明君,倒是有几个能全了父子情的?
扶苏算一个,刘据算一个,李建成,李承乾,还有唐高宗那么多倒霉儿子,当然,比起"前贤",他这哥哥都算不上太冤枉了。可要算起父子纠结难解的,皇父与二哥还当真是独领风骚。
皇父与仁孝皇后少年结发,初开便谢,自然万分心痛,二哥于襁褓中便是太子,亲自抚养,百般恩宠,怎么怎么都不够,把内府喂到他嘴里,只怕这儿子活得有半点不痛快,那股子受尽了兄弟们妒恨的恩宠劲儿,只怕自己对十三弟也比不得。
可眼下执掌天下的皇帝到了中年,即将往衰朽的脉络上走去,而少年储君却以惊人的速度成长起来,骄傲的昂着脑袋,肆无忌惮的伸出爪牙,如同金凤凰一般等着接那随时都肯能落下来的万里江山,做父亲的爱着这样的成长,却忌惮着这样的骄傲,那纯粹浓烈如醇酒的父子亲情间便悄然掺进了些许半君半臣的微妙距离,更何况这唯一喜人的成长却已经在温暖放纵的宠溺中泡软了英挺有力的翅膀,再难复归当年婴孩初啼时的柔软细密。
可儿子呢,享受惯了独一无二的放纵宠爱,且在这万人之上一人之下的位子上滋养了野心,向往一人睥睨天下俯首的独特地位,却又骤然发现那宠爱蜜酒不知何时已变了调,掺了水……
怎么办呢?用更加的放肆来报复。
恶性循环,无解。
就好像这次,简单的祭祀,奉先殿仪注将皇太子拜褥移进了殿内,与皇帝同一待遇,却被曾亲自为儿子修订太子服饰的康熙爷严厉处置,尚书沙穆哈交革职,应刑部问罪,数位侍郎均被革职,朝廷里好一场风波,竟是谁也不曾预料到的,更何况顺风顺水惯了的太子爷!
这几个月,不知是不是为这事儿,这位主儿往日三分的恣肆行为竟演成了七分,只掩着不叫皇帝知道,底下兄弟们倒是倒是开心的很,一个两个的攒劲儿等着看笑话。
只苦了胤禛,一个月的酒喝得比一年都多,整天大半夜的喝酽茶。
好在还有个胤祉在,他这几年跟太子走的倒是近,又诗书花酒茶的,很能做些谈资。再加上这几个月太子情绪淡了,漫放了他,才解了这遭罪,也顺便把惦记着的事儿办了顺便解解自己的心。
"……"
"此地如何?"
"四哥……"
胤祥愣愣看着眼前,舌头打结半天,终于吐出字来,可还是那最熟的两个。
胤禛看着弟弟神态,很有些得意,这多日子被酒意熏香积郁的心思也瞬即开花一般,携了他手,走进林里。
四阿哥府,整体看气派讲究,低调却是处处大气,可内里又精妙入微了,花木扶疏,水声叮咚,角落一束竹,墙上一从叶,乍看不在意的,细细琢磨却又当真是一花一世界,因此连康熙也偶尔来他这经营还短的府邸转转。可这后院背后的僻静处,今日之前,却是谁也没有来过的。
小小一片林子,石桌一扇,石凳几方,石山一座,清泉自上而下冲刷,寒气凛冽,又激起更加清幽的淡香。
月色如水,那一片银白正巧流淌在错落花木围成的空地上,石质桌椅反射出淡淡的银光,一切都如同梦幻,清亮圆润的果子竟让胤祥舍不得去碰,连平日里最最平常的白瓷酒壶都泛上了迷离的色泽。
金菊、月季、火红的石榴花,一切高低有致的安稳落在自己的角落,团团围着兄弟二人,仿佛这一方天地自成婆娑世界.
还有这香气……熟悉的香气……仿佛从落地起便萦绕在自己身边的香气……永远不会飘散……
胤祥立在馥郁清香之中,心动神摇,看着周围围拢的丹桂银桂,挂着一簇簇小小的花……
在看看身边的人,缁衣银色,宛如神祇……四哥是把月宫搬下来了吗?亦或者,他本就是伐树的吴刚?
胤禛仍牵着他手,取了垫子铺在凳上才拉他坐了,"今日……"
本要说今日是十月初一,可转头对上他笑盈盈亮晶晶两只小眼睛,撇嘴,不必再说下去了。
"当日你生下才这么大点儿,"伸手比划,自己纳闷,"怎么一转眼就长这么大了?"
胤祥仍是眼睛亮晶晶的盯着他看。
自个把月前自己就在四哥面前上蹿下跳每日提醒他十月初一,本想捞个什么好玩儿的,在十四面前显摆显摆,今天四哥催自己去拜了母妃,晚上接过府里,便知道肯定有好东西,可还是没想到,竟是这么一份仙境。
胤禛拍拍他嫩肩,亲自动手从盘中取出两只细杯,提壶注酒,胤祥贪馋的盯着晶莹液体,直到一杯送到了他眼前,"你的。"
而白瓷壶和另一只杯子整个归到自己范围,"我的。"
"哦!谢谢四哥!"胤祥万分知足的端着杯子,深深的吸了一口四周弥漫的桂花香气,直入肺腑,才小心的嘬了一口杯中物,"果酒?!"
"四哥你欺负人!我都八岁啦!"
看着胤祥不满的跳脚,伴着鸦发上淡淡的银光跳动,胤禛勾起嘴角,"九岁也是这个。"
胤祥鼓着腮帮子不满的瞅了他半天,还是无奈而珍惜的去小口品他的果酒,慢慢的,又眯着眼抿着嘴伏在案上,去嗅熟悉而令人安心的气息,将圆润的下巴压在交叠的双手上。歪着脑袋看自家兄长与挂在兄长头上的银盘。
胤禛一边捏着酒杯咂软酒,一边伸出手,习惯性把玩幼弟绵软的脖颈,胤祥舒服的在他温热掌心蹭蹭,发出猫仔般呼噜呼噜的声响,不一会儿又用牙齿去够酒樽,被背后的大手一把捏着拎了回来。
"今天去敏妃母那如何?"胤禛无奈的清楚胤祥必将再次面临少年失母的惨痛,便常常催他及时尽孝,奈何小子不懂。
"就那样吧……妃母还是送了荷包给我。"胤祥蹭着兄长的手,扭过来看他,满是孺慕与依赖,半杯酒下去,眼睛愈发亮了。
"没事儿常去请个安,别见天儿的到处惹祸。"
"知道了,四哥就知道唠叨我,"胤祥连忙笑着打跌应了,却并不上心,他于这位一年只能见到三次的生母虽有一腔爱慕之心,毕竟感情不算深厚,眼下还是惦记着自己的怯事多些,小心翼翼的试探,"我最近可没怎么闯祸……"
"哦?"
"哥……"清脆的喉腔发出黏黏糊糊的音色。
胤禛眯了眯眼,决定暂时放过他,转头打量四周特意命人布置了一年的微型园子,"这礼物可还满意吧?"
"唔唔唔!"一杯果酒已经半醉的猫仔不住的在自己手背上磕下巴,"谄媚"至极,却主动惹起话来,"可你还答应吹埙的……"
"没有了……"
"啊?!"猫仔腮帮子再次鼓起来了。
"有人昨天弄坏了老三的……"
"啊——!"醉猫清醒,惨叫响起,"他告状了?!"
胤禛淡然的点头,"我赔了他一套素色四君子细颈瓶。"
"啊——!!!!"更甚一筹的惨叫,那是四哥的最爱,死定啦——"不是我一个人打碎的!"
胤禛心里好笑,仍是不动声色点头称是,"我自然知道……"
哎,叫的太破坏气氛了……
无奈的叹了一声,从袖口中滚出绿玉埙,凑在嘴边,悠扬的曲调响起。
胤祥突然安静下来,沉醉在香气与乐声中,淡泊宁静的月光下,听着曲调奇异而和谐的渐趋昂扬,心神莫名激荡起来。
胤禛脚腕一动,挑起他近来时刻不离的短剑,未待听到哐啷落案声,便被跳起的男孩一把抓在手里,一言不发划破风声。
那一天,天正清,风正柔,香正浓。
虬曲的丹桂下,八岁的孩子一袭锦衣,一柄短剑,衣袂翻飞舞动,短剑冷光融融,在月光下熠熠闪着白亮的光。剑法尚稚嫩,身形未长开,可兄长眼中,这纵横跃动,在不远的未来,却会有伏虎少年的剑气扫倒草叶芽尖,气势如万马奔腾,江河涌动,如虹如霓,清澈明快,刺的人眼睛发疼。特别是,会有一双激昂壮阔的沉稳眼眸。
"四哥,以后每年我们都来这里好不好?"
"好。"
"那,击掌!"
"啪!"
作者有话要说:这个月下舞剑吹箫的梗是食人花即晓眠筒子的……——
咳咳,我知道我是在博取同情啦,可是坐了十五个小时火车又上了一晚上课的人有点点权力申请延迟啦对不?
56、冬泳
56、冬泳
56
这世上有些人真的是永远能气的人暴跳如雷火冒三丈。
比如胤禵。
第二日胤禛送十三回宫,打眼儿就瞅见这小子从对面溜过来,光头光脚身边也没跟着人,还一路贼眉鼠眼左顾右盼,定是又做下了什么好事!
"胤禵!"
乍一听这声儿,十四阿哥简直见了鬼一样,瞪大眼睛瞅见果然是他严厉兄长,当真是姜子牙被拜了魂,三魂六魄就差化作一股青烟了,浑身僵着立了一刹,立刻拔腿就要跑。
"站住!"胤禛平素威严惯了,这些小的哪里不闻风丧胆,他当真说出话落了地,谁敢违拗,饶是胤禵这天不怕地不怕的小霸王,此刻心里想跑身体也先惯性定住了,只原地站着哆嗦。
"十四爷好本事,再跑一个试试?"胤禛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声音,数九寒天里更显得阴测测的,十三后头跟着倒是吟吟笑着,毫不掩饰的幸灾乐祸,不过两人近前细看,却都眉头大皱。
这小子就一件单衣,从头到角的,在脚下积了小一滩水,整个人脸色发青的发颤,"你这是怎么弄的?!"
胤禵嘴唇发青哆嗦着还没说话,胤禛已经急得一把揪起人来也不管不顾浑身湿漉漉的大步流星挟走了,边急忙忙往阿哥所去,边朝身后吼了一声,"请太医!"
看着弟弟脸色发青嘴唇发白浑身打颤话都说不出来的样子,胤禛心里便是一阵噗通通的跳,具体情况不知道,可大体哪还能猜不出来,又是后怕又是心疼又是生气,他真要出点什么事,可怎么得了!那口火憋在胸口惹得人眼冒金星,恨不得胳膊肘加力直接把人夹死还省点心!
可现在还根本顾不上这个。
"熬姜汤!拿你家阿哥的衣服!"一阵风一样冲进十四的院子里,顾不得夹在胳肢窝下头的孩子吱哇乱叫,一连串的命令已经连珠火炮一样冲出去了。冲进他房里把人往床上一扔,瞪了一眼被他们一行吓得愣在门口不知所措的嬷嬷丫头,"还愣着干什么,给他换衣服!"
"太医来了没有?!"
才这么会儿,能来才有鬼了,十三腹诽,可也知道他四哥火爆脾气,自己看着弟弟青白的脸色也心惊胆战的,可还是耐着性子安慰,"四哥别急,应该马上就到了。"
胤禛在房子里不停地转圈圈,眼睛一直瞅着那边动作,看那嬷嬷一边哄着一边问着,才动作轻柔的要给他脱衣服,这小子浑身哆嗦着还到处打滚撒泼打赖,便是又一阵火,当下"腾"的三步并作两步跨到榻前,逼开可怜见儿的老嬷嬷,一把按住胤禵,亲自上手三两下就剥了个干干净净,看得胤祥都龇牙咧嘴的。
这剥了皮还不得换上新的,胤禛拿过备好的衣物就手忙脚乱望他身上套,看胤禵还是蹭着要挣脱,直接一巴掌抡在光屁股上,"给我安分点!"
当着这么多人面,那小子倒是脸一红真安静下来了,可四爷哪是给人穿过衣服的人呀,就胤祥小时候也没劳他真亲自动过几次手,这繁复的小衣外衣棉衣,他还真是折腾不到一处去,一着急,也不管衣服了,先拽过旁边棉被把人给从头到脚卷上,包的严严实实动弹不了,拍着手看看,才满意的退后一步。
"好了,说说吧,怎么回事儿!跟着你的人呢?!怎么湿成这样,掉水里去了?!衣服呢?!"
还真让他说着了。
"今儿、今儿你们都不在,我想出去玩……"
"嬷嬷谙达、你的哈哈珠子的呢?!人呢?!"胤禛最烦他们这没规没矩,净给人添乱的德行,眼珠子一瞪吓得周围丫头嬷嬷已经跪了一地。
"哥你别……别吓唬他们,是我把人骗开自己溜走的……"
"哎呦十四爷您还挺讲义气,知道护着人啦!那又怎么玩成这样的?"
胤禵包着被子打哆嗦,一碗姜汤灌下去脸色才稍微好点,说话也渐渐利落起来了,他不怕他哥发火,但最怕这种不阴不阳笑的阴森森的模样,这说明生气程度已经不是一般了。
"没、没……哥我说了你先别气……"小孩儿使劲咽了一口唾沫,偷偷翻着眼皮打量兄长脸色,小心翼翼道:"我和十三哥老想爬树来着,您一直不让,今儿我就自个儿去了……那树靠着墙,就你们都说对面景色好的那个……我就、我就……"
胤禵本能的把十三哥扯进来避祸,可抬眼就看见胤祥在那瞪眼抹脖子的表情,偷偷使眼色卖好求他担着点儿。
这下子不等十三打掩护胤禛就已经明白怎么回事儿了,这小子淘气甩脱了人自己出去玩儿,也不知道底下人是怎么看着的,就能真让他爬上树去,还想借着树头翻到墙那边去,没想到隔壁居然是荷花池,就直接栽了进去!那多少年老泥的池子里,他还穿着棉袄,可不得一个劲儿往下坠吗?!亏得不知道什么时候学了游泳,自己挣脱了棉衣爬出来了!要不他小命还不知道在哪!
胤禛听得一阵阵火从胸口往上冒,觉得肺都要气炸了!
这都一个个什么毛病?!都喜欢大冬天的往那冰水里钻?!胤禩那次还能说是被二哥玩下去的!可你呢,没人捯饬你就自己折腾自己吗?!入了九的天自己个儿往莲花池里跳,想当白嫩嫩的莲藕怎么着?!
"四哥……哥……"十三十四两位阿哥看他黑亮眼睛里简直已经闪着红光了,心惊胆战,还好这时太医进了门。
那老太医听见皇子出了事儿,还不小心仔细的给看看,可四爷这尊神往旁边杵着,眼珠子错都不错盯着他把脉,这阵势谁还找的着脉啊,是个滑脉都得给把平了……好不容易尽完了本分,一边擦汗一边感慨这年头太医越来越不好做了。
"十四阿哥如何?"
"回四爷,阿哥素来体格强健,并无大碍,下官开些驱寒的汤药,多喝几日,注意保暖,不可再着寒就好。"
"这样啊……那有劳太医了……"
胤禛松了一口气,恢复了平常悠然稳重的仪度,可胤禵突然打了个寒颤,胤祥悄悄往后退了半步。
让胤祥下去亲自盯着熬药,胤禛就这样坐在桌边,抿着茶,似看非看地打量着胤禵。
胤禵小小一个孩子,哪受得住这个,抱着被子直往床脚缩,本就不大,越缩越小。
盯着他喝了药,眼见着额上立刻冒出了一层热汗。
胤禛放下茶,过去摸了摸他脑门,潮乎乎的,这才放下心。
"还冷吗?"
"……"胤禵摇头。
"没事了?"
"……"点头。
"那把衣服穿上?"
"……"使劲模仿小鸡啄米。
胤禵缩在角落里也不等嬷嬷连忙自己动手套好了衣服,还难得多穿了几层,小心翼翼坐在床上讨好的看着他哥。
胤祥无力的捂住脸。
"十三弟你先出去一下,"胤禛突然回头看了眼欲说还休的弟弟,又扫了一圈,"你们也都出去。"
胤祥心有戚戚的溜了出去,比谁都快,他早就眼尖的瞅见床边收着的鸡毛掸子了。
一脚跨出门外,还没等门关好,就听见里面嗖嗖的破空声和凭空而起的嘶喊。
"你能啊!胆子见长啊是不是!"
"哥——哎呦——不是——我没——"磕磕绊绊的撞击声,这小子想必是不会老老实实挨打的。
"不是什么不是!不安分在家读书,跑出去玩,还不带人!"破空声又起。
"啊——哥饶了我吧——"四哥的准头和力度他还是很相信的,"我不是故意的,就想着出去一会儿——"
"不是故意的!不是故意的能把自己扔水里?!这什么天气?!那冰水是好玩儿的?!!!"
"啊!啊!啊——哥轻点——我不知道那后头是荷花池子啊——"踢里哐啷,凳子翻了,想来瓷片也碎了一地,偷空想起昨天晚上月光下的白瓷酒壶,胤祥有些心疼银子了。
"你不知道?!合着这世上事儿都该叫你十四爷知道!你是神仙吗?!!"四哥在咆哮,想必人已经按死了,哎,待宰羔羊,人如尖刀我如鱼肉啊,十四弟,你自己保重……
"哇……哥我不敢了……疼……"好嘛,你也有哭的一天,看这多好,明知道四哥吃软不吃硬的,死顶着干什么。
"疼?!你还知道疼!你怎么不知道那一池子的泥?!你怎么不知道你这棉袄吸了水有多重?!你怎么不知道可能下去了就再也上不来了?!你知不知道今天万一出个事儿叫阿玛怎么办?!叫你额娘怎么办?!"我错了,四哥从来是软硬不吃的……
"哇……哇……哇……"
呼,好戏结束,散场散场啊。
"干什么呢?!"康熙爷永远后知后觉。
听到儿子落水请太医的消息匆匆赶来的皇帝老远就听见惨叫连连,掀开想拦在外面的胤祥推门进去,就看见老四坐在桌子旁喝茶休息,还拿着帕子擦汗,胤禵哭的泪如雨落站在旁边给人家倒茶,浑身裹得倒跟棉球一样。
"胤禛/胤禵给汗阿玛请安。"
"怎么回事儿这是?"其实说实话,听人原原本本把这事儿讲完的时候他第一反应也是要过来狠狠收拾这个小混蛋一顿,可到这儿已经有人先下了手,总不能都扮白脸儿,只好压着火气仍做个和颜的阿玛好生安抚,"胤禛你虽说教训弟弟,可下手也太狠了些,有失宽仁。"
"回阿玛,儿子知错了,刚才一时着急,下手没个轻重。"胤禛立刻从善如流,认错的话说得极其顺口,胤祥仔细看看,倒是为自己哥哥冤枉,这小子一身棉衣就算打能打成什么样?
"胤禵你也太胡闹了些!这么大宫里,怎么敢甩开人!今儿这事儿只此一次,下不为例!"老爷子冷着脸训了几句,可看着儿子哭得可怜,便软了心肠,"行了,别哭了,多打点事儿啊,你四哥打你也是为你好。胤禛你下次也别太任着性子来,万一没冻坏倒打坏了怎么办?"
胤祥瞪了瞪眼睛,汗阿玛竟完全没按着他想的来,心里转了转,已然明白四哥这一顿怕有一半生气一半是为了给十四免祸吧。哎,阿玛您不能这么纵容啊……
可事实证明,对待小孩子时,康熙爷本质上还是慈父的。
"看你四哥已经给你教训了,想必是记下了,朕便不罚了,这几日在你屋里养着,可别落下了寒症,顺便给朕好好反省反省!"
"啊?!"胤禵愁苦的抬头。
"怎么,还想着出去,看来还是得多抄写字磨磨性子才好……"
胤禛一脚踢了过来。
"没,儿臣领旨谢恩。"
作者有话要说:以此纪念我天真勇敢的童年!
咬手绢,这是我的亲身经历哟……先换衣服吃药再挨打的日子……
57、敦厚
57
"哥哥哥哥!听说你前几天把十四阿哥揍了一顿?"
百灵鸟一样脆嫩声音夹着一股风扑棱棱飞到身边,已经攀上了他臂膀,胤禛觉得脑仁儿有点疼。他现在都有些怕回承乾宫来,额娘那样通达的女人也会羡慕旁人有孙子孙女傍膝,每每见了他便要敦促一番,好像他已经七老八十无人奉养一样,连那拉氏也连带着挨了不少数落,只不过皇后总算还知道自家儿子执拗的性子,非后宅女人能左右,也不曾苛责了她。平常不进来请安时都时时派人递话给他,更何况如今人在眼前,还不得好好耳提面命一番,再加上旁边宁儿几个大姑娘帮腔,可把他给烦死了。好不容易逃出来,竟有碰上这个小祖宗。
"又是胤祥给你传的消息吧?"眼睛一挑,似笑非笑的瞧着自家妹子,"你们俩呀……"
"我俩怎么了?"
"好事儿不见,但凡这种看热闹笑话人的事儿啊,准少不了!"
"咯咯咯咯……"霁格儿看哥哥满脸无奈笑意,眯着眼直乐,露出两个尖尖的小虎牙,"皇额娘答应四嫂接我过去住两天,哥你到时候可得把十四带来!"
"怎么着?让你嘲笑啊?"胤禛看着袖子上挂着的小人儿,伸手在白嫩嫩的额头上打了个镚儿,听见吱哇乱叫,才得意的笑,"想得美,四爷忙着呢,哪有功夫给你找那皮猴儿去~~"
"忙什么啊忙,汗阿玛常在这儿夸奖你办差游刃有余来着,有什么可忙得……"
"你五哥约了我下午去遛马,哎呀,我还没挑好马呢~"小丫头嘟囔,胤禛肚子里笑的抽筋,还故意在妹妹跟前得瑟。
"骑马算什么正紧事?!"霁格儿眼睛睁得铜铃一样,又赶紧露出可怜巴巴的神色,眨巴着眼瞅着兄长。
"哎,怎么不算啊,"胤禛这么多年下来早习惯了这撒娇耍赖的德行,丝毫不为所动,"过阵儿汗阿玛要带我们这些年长阿哥出塞呢,可不得好好练练,要不手都生了,哎呀,这次怎么这么多人,大哥三哥老五老七老八,啧啧,这阵儿草原风景正好,风吹草低见牛羊的,放松放松也好……"
"怎么着?霁儿也想去?哎呀,你还太小,不用着急,那些哈哈珠子还看不出来好坏呢……"
霁儿听着他说,小嘴弧线直向下耷拉,突然放开他袖子,垂头站了一刻,又抬起头来,眸中泛着一层水色。
胤禛哀叫一声捂上眼,偏过头不去瞧她,每次都知道小丫头是装出来的,可还是被她可怜见儿的模样打动了,这次再怎么说也不可能带上她,可决不能重蹈覆辙,给自己找麻烦,扭着头按了按她脑袋,把珠圆玉润的小丫头推开,撒腿就撤,远远的才留下一句,"女红什么的练练就行,回去好好把我布置的功课读熟了,下次来我要查的——"
"哎哟!"胤禛刚施施然回了阿哥所,便被一个急速飞来的东西撞了个趔趄,看清是谁,当下脸色一冷,"整天冒冒失失,干什么呢?!"
"四、四哥……"胤禟也是一愣,脸涨得通红,也不知是热的还是急的,额上冒着汗,胡乱打了个千儿就要绕过胤禛继续跑,被一把拽住了,"怎么回事儿?!"
看着前头气喘吁吁跑来一群太监嬷嬷,再打量胤禟这急急遑遑的模样,胤禛眉头皱的能夹死蚊子。
"皇子阿哥,当仪容端庄,你看看你,像什么样子!"
胤禟听着他训,哪有半句能入了心,直巴巴看着前头,早已半点影子都不见,才看着兄长气的咬牙跺脚,扥开他就要走。
胤禛其实也觉出不对来,哪能再放他这么乱跑,"出什么事儿了说话!"
"刚我跟十弟在外头,两个嬷嬷以为主子都不在,便、便说起妃母的病……不大好……胤莪便一个人跑了……"提起弟弟,胤禟一脸的关心焦虑,此刻失了踪迹,自己被拦在这儿,也是无法,恨恨的解说起来。
胤禛一怔,他几乎不记得今年温僖皇贵妃过世的事,看着眼前弟弟,才发现这后来与他捣乱恨得人咬牙切齿的弟弟如今也不过这般年纪,便也要受失母之痛。寻常人家子弟没了母亲也是身如浮萍,没个依托,更何况在这人情冷漠的宫里,生母虽不常见,好歹是个念想,一身血脉有个根基,皇父是天下人的皇父,若一旦没了额娘,便也可以算是孤苦无依了,虽或许能挣个富贵,可到底心里没了着落。胤禛有些沉默,近年他自己过得舒心,严父慈母、兄友弟恭,倒是对兄弟们多了几分慈爱之心,又或者他与祥弟都曾受过这失恃的艰难,再看到老九老十亲密无间的样子,更生出片刻的恻隐来。
"哪有你这样追的?"胤禛按住他问,"往哪边去了?"
胤禟伸手指给他看。
"你们去东边,"胤禛把自己的人发派出去,又打发胤禟的随人,"你们往西,记住了,不管找着没找着,半个时辰去我老院子里回报一次。"
不耐烦胤禟满脸焦急的打转转的样子,又点了人,"九弟若等不住,便带两个人也去找找,你俩熟络,许能想到,切记了,一定带好了人,别一个没找着又丢了一个!"
"十弟!"过了大半个时辰,接到胤禛的人来报,说人找到了,胤禟便一路飞奔了回去,刚冲进房间便被一个湿毛巾盖在脸上。及时刹住车,拽下毛巾一边胡乱擦两下一脸汗泥,才觉着跑的喘不上气来。
"九哥……"
闻声抬头,胤莪颓唐立在地上,半垂着头,带着哭音。
胤禟三两步跨了过去,挨近立在弟弟面前,横眉立目。他本就年长,又长的比一般人魁梧些,现在一副凶神恶煞要揍人的表情,到把胤莪吓住了,紧紧闭了眼,不敢看他。
却落入了一个不够宽大却足够温暖的怀抱。
被紧紧箍在怀里,……呼吸艰难……"九哥我喘不上气了……"
双臂恶意的又收紧了些。
"九哥我错了我不该跑的,你放开我……"
"……"
"放开我……"
"不放……"
"放开……"
"不!"
"行了行了,人找着了就好,你又闹腾什么。"一直坐在一边看他们兄弟温存的胤禛终于坐不住了,上去把两人撕掳开,又扔了个毛巾过去,"快好好擦擦,野猫一样……十弟,听四哥一句,你额娘最挂着的也就是你,只有你好好的,你额娘才能好,才能放心……看你九哥这样儿,你该长大了,别叫你额娘和兄长们操心。"
"……嗯,四哥你放心,我知道了。"胤莪捏紧了毛巾,低着头小声应了。
"哎呀九哥你干嘛!"
胤禟突然伸手捏着弟弟下巴迫抬起头来,"野猫?哈,还真是的……"
"哼!你不是也是!"
"你是!"
"你才是!"
"哈哈……哈哈……"
还真是小孩子啊……胤禛看着两个毛头小子突然从凄凄惨惨转向了莫名其妙的欢乐,抱着扯着乐在一起,生出一股深深的无力感,第一次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老了……
悄然离开,看见担忧的站在门口欲进不进的胤禩,点点头,把他让进去。
自己抽身离开,将空间让给这"生死与共"的哥三儿。
挑好了马,刚牵着出来,胤祺就凑过来挤眉弄眼,"四哥,上次去你府上,有个丫头,水灵灵的……"
无语过后,胤禛眉毛都拧在一起了,"老五,你才多大,连福晋都没有呢,就一个又一个的通房,宜妃母也不说说你……"
"嘿!四哥舍不得就说舍不得,别扯旁的事儿啊,"胤祺满不在乎撇嘴,"我额娘?她哪能管得着我……福晋娶贤,到时候汗阿玛随便派一个下来就成了,这丫头才能好好挑自己可心的啊!"
"我舍不得有用吗?凭你这缠人的劲儿,想要的东西哪次落空过?"胤禛无奈笑笑,也不多管,毕竟他自己于女色上头不上心也不能逼着弟弟们都清心寡欲,"家里的事儿我不管,回头自个儿找你四嫂说去,我倒是觉得你那未过门的媳妇可怜……"
"四哥可别光说五哥,"正说话那边保泰也打马过来了,笑嘻嘻的,"前儿我才听海善哥哥说,叔王又纳了一房呢,还是婶婶主持的,可不是好福气的……"
胤禛真是哭笑不得,想想前后这几辈人,突然觉得"五"或许还真是个吉利数儿,看看前头的常宁,这胤祺,后头的天申,可不都是只有丝竹乱耳,却无案牍劳形,得享齐人之福,真是羡煞人也。也就笑骂了一句,"省省心吧你们,还跟叔王学,有这本事再说,话我可说到前头,皇父忧劳国事,你们都收敛着点,别再让人"操心"啊。"
"嗨,四哥又吓唬人,"他本也就是白叮嘱一句,保泰接嘴却快,"皇父哪顾得上我们……"
"就是,汗阿玛怕是巴不得我这样呢,老爷子现在那才叫季孙之忧。"
胤禛心里一跳,季孙之忧,不在颛臾,而在萧墙之内也……转头目光灼灼叮嘱胤祺,"五弟有长进啊……"
"四哥别这么看我,"胤祺抿嘴笑笑,"我又不是傻子,小时候汉学不好,可好歹学了这么多年,总还能背几句的。"
"哼,狡诈小子,哪学了这些花花道道。"胤禛心下了然,面上不以为意。
"嘿嘿,四哥这么哼一声,弟弟便该承认作伪吗?"胤祺朗笑,还是儿时的憨厚面容,只多了几分清明,"那汉学好的多了去了,也不差我一个,书背的再好又怎样,还不是见天儿的挨训,人人都知道五阿哥汉学不好,可若不是只通满蒙,没学到这些汉人的弯弯绕,又哪能得皇父一个"敦厚"的考语……"
"五哥这还敢说自己"敦厚"?!"旁边保泰怪叫一声,招来一顿揉搡。
"你呀……"胤禛打马悠然往前去了,听着身后打闹,再次觉得"五"确实是个好数。
美好的下午时间即将开始,……如果没有眼前两个的话。
胤禛几人勒住马,互相对视,俱是哀叹。
胤祥胤禵双双抱着肩并齐站着,拦在马前,鼓着腮帮子看着他们。
胤禛不知道今天第几次叹气,终于认命的在马背上俯身去抱立刻神采飞扬的胤祥。
"哥!"听见叫唤,停住动作,瞥一眼腮帮更鼓了些的胤禵,胤禛收回手,换个方向,去抱胤禵,看也不看胤祥立刻变得泪汪汪的小眼睛。一把把人举起来,塞进了旁边看热闹的胤祺怀里,看着老五咧嘴哭笑不得,想想,其实有个行"五"的弟弟也不错。
重新弯腰抱起胤祥,稳稳安顿在自己身前,扬鞭而去。
马后烟尘滚滚,"淹没"了兄弟手足什么的,又有什么关系呢?
58、品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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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胤禛忙得脚不沾地。
三十四年年底大阅之后,老爷子就定下了二次征西之策,因着早已知道,便事前多加准备了些。私下商讨的时候,除了几位文武重臣,汗阿玛把他和胤褆也叫了去,虽说这次会把所有能用的阿哥都带上,将来好某个出身,但毕竟君不密则失臣,总不好提前透漏了,最方便来回指使的也就他难兄难弟两个。这次天子是下定了决心要毕其功于一役的,因此多方探讨,对行军的推演,将领的拣选,气候地理查勘,军马粮草一应物事的准备情况都是百般考虑的,上下事多,又事关体大,谁都不敢马虎了,胤禛更忙的三过家门而不入,陀螺一般四处周旋。好在胤褆于行伍确实上心,更拼着一口气要博个彩头,这担子还能分去一半。
"爷,看着阵势,是西边……?"
胤禛早上问完一通粮草,下晌还要进宫面圣,偷着中间的空儿回了趟府,眼下正瘫了一样靠在正房圈椅里,把腿搭在小墩子上,那拉氏亲自拧干的热毛巾捂着脸,热气一丝丝从毛孔渗进四肢百骸,长长出了一口气,才觉得重新活了过来,盯着层层叠叠的屋檐,让脑子里一片空白。待服侍的丫头退下去后,这从小得康熙爷青眼的嫡福晋才大着胆子小心问了一句,却惹得丈夫猛然睁开眼,一把攥住她腕子,扯到自己跟前,目中光一闪之间透着少见的阴郁狠辣,连带着声音也阴沉沉的,"你从哪听来的这门子胡话?!"
那拉氏一颤,被吓得有些发懵,片刻又回过神来,挣开他手,将人重新按回椅子上躺着,没好气的应声,"哪听得哪听得?妾身像是这种钻人堆儿传闲话的人吗?四爷也忒小看了咱们妇道人家,好歹父祖辈儿上也是引弓列阵的人,哪能没见识过男人出门打仗的样儿,那整个人精神气儿都跟平常不是一个样儿……"
转过身去斟了一杯热茶,塞到胤禛手里,"不过平白猜一句,哪还能在外头说去,可见是猜对了的。"
胤禛端着茶闻了闻,他忙时累时,就爱这一股茶香,便是不喝也端一杯在手里,轻轻嘬了一口,闭上眼靠了回去,冷哼一声,"知道就好,全是你妄自忖度,我不曾说过一句,这话儿就此烂在肚子里吧。"
"知道了,"那拉氏爽落的笑笑,"对了,最近怎么连十三弟都来得少了?"
这话问的好,胤禛心里暗自念叨,这两年胤禵渐大了,有了自己的玩伴儿,又嫌自己这儿冷清,闷得慌,倒是常常与老九老十混在一起玩耍,十天半月才跟着胤祥来一趟,顺些好吃的去,倒是胤祥,因着老爷子偏爱,反倒兄弟们往来的少,愈发粘上了自己,他俩那小院子几乎被他一人霸占了。
"前阵儿汗阿玛在书房考校他们功课,很发了一通火,近来便抓的严了,他们都逮不到空出来。行了,我得走了,"胤禛笑答,喝了茶坐起来套上靴子,又叮嘱一句,"不过你得多备些克食了,想必过些日子少不了人来。"
披着一身雪入宫,进了东暖阁,便瞅见康熙独自在案边向窗立着,桌上摊着一张蒙古地形图,居然还有粗略的分形设色,跪下磕头,叫了起不待他"奉承",老爷子抬眼看这个最近忙的瘦了一圈反而精神不少的儿子,先带了暖意,竟亲手弹了弹他肩上几星白色,"怎么还一身的雪,底下人怎么伺候的?!别想着年轻不在意身体,老了看不折腾你。"
胤禛被父亲绝少对成年儿子做出的亲近举动惹得愣住,使劲眨了眨眼,才笑盈盈谢了恩,"是,儿子记下了,您也得注意身体才是,又不是急在一时的事儿。"
"唔唔,"康熙反而混不在意,转头又去瞧那地图,"对了,让你手下那个塔布黎去左路如何?"
"阿玛怎么忘了,"胤禛失笑,"您已经派了他领大军先锋,这……"
"哦哦,忙得都记乱了。"康熙淡然的笑了笑,不在意的随手拍了拍额头。
父子俩安置妥当,胤禛回了差事,被留着说话,做父亲的却突然问起其他问题来,"胤禛,你觉着胤禩如何?"
胤禛大惑不解,向一个儿子问另一个儿子,还是势头正好的儿子,实在有些奇怪,也不知是随口问问还是有心考校,若是考校,又考的是谁,心里纳闷,暗里渐渐重视起来,面上也不故意装模作样,"阿玛这么问,儿子实在不解……"
"并没有什么意思,"康熙用手去掀地图,垂着眼睑,"他近来也开始办些零碎差事了,想必你们兄弟接触多些,这样,你就说说与你比如何吧。"
胤禛隐约有些明白,"若论起办差,知情解意,抟和上下,儿不如八弟;立法除弊,持正顺时,八弟不如儿臣。"
"抟和上下?立法除弊?你倒是好厚的脸皮。"
听康熙笑骂,胤禛也不故作姿态,同样笑着打躬,"儿子可是阿玛金口玉言封下的太医令,从不敢妄自菲薄。"
"好——那就好好研究你的脉案吧,随军倒是能做个医生,"康熙被他一说才想起来当年打趣的话,真是哭笑不得的,接口又问,"那老七如何?"
胤禛微皱了皱眉,胤禩跟他斗了一辈子,喜好习性清楚的很,这胤祐还真没多少接触,看来这个当年还被他骂过"废疾无用"的弟弟如今又一次在无人关注的时候长大了,"和顺亲善,儿臣不如,刚毅有志,不如儿臣。"
"勉勉强强,"康熙自然听出来这是场面上的话,没多少实际意义,冷笑一声,"那老五呢,胤祺可是打小儿跟着你的。"
"胤祺,"一听见"老五"胤禛忍不住就先笑了,他还记得那年下江南胤祺非缠着问为什么他被叫"小五",这不前两天又在那对镜感慨什么时候都行"老"了,"敦厚忠直,燕处超然,远过于儿臣。"
"怎么不说什么不如你了,你魏晋那套学的倒好。"康熙捻须而笑。
"呵,"明白了汗阿玛心思,不过是上阵前走马观花挨个品评儿子而已,便放松下来,权当闲谈了,半开玩笑半作真的答道:"五弟有大智慧,儿臣俗人,比不得他有福气。"
"那你这位俗人到来说说胤祉比你如何啊?"康熙站起身随意走了两步,掀开窗,看着外头雪花烂漫。
胤禛眉头一紧,这位三哥倒没什么,可他生怕这句之后迁出更厉害的,想也不想的赶紧回了,"回汗阿玛,长幼有序,儿臣不敢妄议兄长。"
康熙却像看透了他心思一般,虽看着窗外,那目光却仿佛凝在他身上,"无妨,随意闲谈而已,今日殿内无大小,不敢以弟论兄,君父有命,倒敢推辞吗?"
"这……"四阿哥一滞,只好开口,"博闻强识,三哥为吾辈先,但明悟通透,儿臣私以为不能与学问齐。"
"喝!你还真是知道自谦了,不提自己。不与学问齐?想说胤祉学问虽高日子却过得懵懂糊涂便直接说,哪用得着这些弯弯绕。"康熙回头瞥了他一眼,将手里接着的雪花按在地图一点上,化作了一小滩看不见的水渍,嘲讽道。
"大阿哥呢?"
父亲的声音伴着窗外风声低沉的灌入耳内,话题正在向他最不想要的方向滑去,胤禛也一时沉默,暖阁内的气氛骤然低落下来。
"嗯?"
"大哥勇冠三军,刚果不可多志,为丹墀辅弼,乃不可多得之良材。"
也就是说,刚勇无畏,为了目标在所不惜,这样一个人,若安心做个臣子,是天下之福……可若动了不该动的心思,便或许于大业有碍。
这话说得大胆至极,也婉转至极,可康熙听见了,也听进去了,心中冷笑,午后难得的一点轻松光景便被自己消弭殆尽了,"朕素知你与太子亲近的,也很喜欢你们亲近,倒不知道你能为他说这些话……"、
至高无上的天子骤然转过身来,被大雪压的阴沉的天空起伏不定,连带着室内早早点亮的一星烛火明明灭灭,灰色天幕和呼啸风声衬得康熙面容竟至狰狞起来了,"那太子呢?你的好二哥呢?!"
胤禛已经撩袍跪在地上了。
"皇父!"父亲如此问,那无论是对被问的还是问及的,都不是好事,"兄乃储副,非儿臣所能言。"
"让你说就说!"做天子的父亲手劲大的能把檀木几案拍碎了。
为人臣的儿子却不得不保持沉默。
儒教五伦,君臣父子,今日这话,无论从何而起,都不该出自他口,一旦忘形,无论褒贬,日后都是他一桩大祸。
"储副储副!你们都记得储,却忘了副!"儿子的执拗彻底惹怒了父亲,皇者不行于色的气度屡屡因这些他疼爱至深的儿子破开,地图尽皆洒在地上,雪花的水迹早已干透,帝王一怒,如同六月天的火,能烧尽了一切。康熙怒色凝在眉头,目光渗着冷冽,却不知对的是谁,"告诉你们!朕还活着!活的好好的!少动那些有的没的心思!有朕一天,他总是人臣人子!就得给我守着规矩守着朝廷!想撺掇,日后等他成了你们头上的天!到时候将这祖宗基业毁了朕也看不见管不着!"
胤禛紧紧帖服在地上,听着诛心之语,却悄悄松了一口气。
他听出来了,这次老爷子气的不是他,其实也不是胤礽,是索额图。
59、更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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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初上谕一下,京里便炸开了锅。
二次征西,皇帝下了狠心,八旗铁骑倾巢而出,除太子外所有年长皇子随行,康熙爷考虑半天,还是把胤禩带上了。他年纪虽小,不过才十五岁,可架不住得老爷子喜欢,想打磨打磨,虽不是像哥哥们一样独领一旗,可跟在中军晨昏随侍、焦劳情事,也是小兄弟里面独一份的。这几日连往常看着还稳当的胤禩都有些端不住了,走路格外带了两股风,更别提向来喜兄所喜的胤禟了,每天面带红光,声高气壮,比他自己得了赏还高兴。
或许男人骨子里对战场都有一种血腥的向往,即便天潢贵胄也不例外。近来呼朋唤友的临别送行的拾掇兵器的闹得整个北京城沸反盈天,皇子们开府的没开府的都全家人上上下下折腾。
胤禛府里倒还好,因着他本身反应不大,福晋又很镇定,底下人受了主子的影响,加上四爷府里御下严格的出了名,也不过就是私下念叨念叨,外头看着简直安静平淡的出了奇。
里面呢,那拉氏心里嘀咕一声,比往日还闹腾。
胤祥打知道了消息便坐不住了,心里又是激动又是担心,恨不得插翅膀飞到四爷府里来,奈何这几日学里管得严,胤禛又忙的打转转,没工夫来瞧他,一肚子话也只有生生忍着,坐在书本面前却猴子一样扭来扭曲,一个字都入不了眼。今日总算得了空,更胤禵一起请旨出宫,可不到半路,十四阿哥便满怀郁闷的被他远远甩在后头了。
"四哥——"
一路小老虎一样从大门口冲到书房,满院子的下人被一股风逼的闪到两边,待人过去了才重新收拾活计。
胤禛手一抖,盯着雪白宣纸上的墨迹肝火直升,扔下笔,气急败坏的拿起书往身侧一拍。
他的准头多年间早就练出来了,全身上心像长了眼睛一样,教训起十三阿哥来竟是看也不用看的。
"哎呦!"胤祥急刹车钉在地上捂着脑袋嗷嗷叫唤,"四哥!"
胤禛理也不理他,只盯着那图墨迹像是能看出花儿来。
"四哥~~~"胤祥自知理亏,笑嘻嘻攀上他膀子使劲摇晃,拽起他手按在自己脑门上,"你摸你摸,都起包了~~~"
胤禛几辈子都见不得他这样子,被人嬉笑一通再大的火都立时灭了,当下也只横了弟弟一眼,顺势给他揉了两下,才把人从身上撕掳下来,"站好了,像什么样子!"
"嘿,"胤祥偷笑,装模作样挺了一□子立马又缠了上去,爬上椅子越过哥哥肩膀看案上字迹,这下更乐了,里头的幸灾乐祸简直是懒得掩饰,"四哥又给汗阿玛写扇面啊?"
"知道还问,"胤禛听他语气就觉得牙根痒痒,拿起纸看看,实在是污的严重没法补救了,只得推远了眼不见心不烦。
这么多年,老爷子每年都会"送"白面扇子给儿子们,说是欣赏书法,实际上留着用,也赏人,一点不见心疼的。可别的兄弟也就偶尔得那么两三把,他可是每年定时定量上百幅,写完还叮嘱不让落名儿,明摆了是白用儿子孝心,这份额就算是专业画手写手也忒高产了些,这几年差事一多,这事儿便常常拖欠了下来。
"今年的还差三十多呢,小爷你就捣乱吧你……"
"嘿嘿嘿嘿,难怪兄弟里就四哥不拿扇子呢,怕是写伤了吧,"胤祥看着自家哥哥有气无力的靠在椅子背上,便从背后爬过来跪在他怀里,黑葡萄一眼的眼睛眨巴眨巴的笑,"年前你不待见三哥冬天拿扇子扇,我们还当你是笑话他附庸风雅,原来是根本不待见这扇子……"
"倒不是为这个,"胤禛一说到这事儿气儿又有上涨的趋势,"他拿着汗阿玛赏他的扇子抖搂!可那是爷画的最好的一把!"
胤祥赶紧装模作样给他抚胸顺气,又扭来扭曲伸着脑袋够着去看案上那副,半晌才惊诧的回过头,"四哥,这时节你还有心思写什么'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
胤禛横了他一眼,抱起人搁在地上,才跺了跺自己压麻了的腿脚,"天天跟你说淡泊宁静,自在人心,虽有荣观,燕处超然,一肚子书读到哪去了?"
"……弟弟还在学儒家治国平天下呢,达不到您这境界,"胤祥脸皱的像个包子,龇牙咧嘴道,"只不知道过几天上了战场谁谁谁还能不能这么燕处超然……"
胤禛看着小豆丁一个的站在面前挤眉弄眼,一下子憋不住也笑了。
他这一笑,胤祥才想起来飞奔过来的主要原因。
"四哥,打起仗来刀枪无眼的,你可得万万保重了!还有,那地方穷山恶水的,一定要注意身体,多喝水,别胡乱吃东西,还有还有……"
"哎呦,十三爷呀,"胤禛听他一本正经的念叨,险些笑岔了气,"行了行了,哪听来这么多注意事项啊……"
"我、我、我,"胤祥被他笑的涨红了脸,"我额娘说的……"
"妃母?真的?"他一年能见着几次额娘,这话说出来怕是他自己都不信。
被人戳破的十三阿哥红着脸抓了抓头,讷讷说道:"不是……那天正好听见五嫂子念叨五哥……"
"……"胤禛看着他,"哈哈哈哈哈哈——"
"四哥……你一定要好好的……"不理他笑,胤祥声音突然低下去,认真的说。在他身上胡乱摸来摸去,"好好回来,哪都不准带伤!"
"你管的到宽,"胤禛声音柔和的揉了揉他脑袋毛茸茸的黑发,"前次走时不是还趴在地上嗅阿玛的足迹,不拿哥哥们当回事儿,这回怎么就光盯着我了?"
"四哥~~~"胤祥跳脚,蛮不好意思的去捂他嘴,不让他说这桩小时候的糗事,脸颊染了些绯红,"那不是当时不知道危险么,阿玛坐镇当中,又不会有危险,这回出去,听师傅们说,你们是要实打实带兵干仗的……"
"喝,那谢十三爷关心啦!"胤禛心里发热,又一把把弟弟抱回怀里揉搓。
"四哥~"胤祥搂着他脖子,一会儿又松开手在他身上胡乱摸来摸去,"好好回来,哪都不准带伤!"
"成,尊十三爷的令!"
笑了半天,终于听见有犹犹豫豫的敲门上。
"怎么?"
"回四爷,盔甲改好了,您……"
"拿进来吧,我现在试。"
捧进来的不仅是盔甲,还有内里的牛皮细甲,看胤禛站起来,戴铎就要过来为他更衣,却见十三爷干净利落的蹦过来挡在他俩中间,眼睛亮晶晶的瞅着甲服,手舞足蹈的嚷嚷,"我来我来,我来给四哥更衣!"
说完不待主人点头便把哭笑不得的戴铎连推带搡的推了出去。
"等等,西桡儿来了么?"
"已经来了,说在东厢处理完文书再过来逞给四爷。"
"成,知道了,你去吧。"
胤禛知道小男孩好奇心重,索性陪着他玩儿,站直了展开手臂,冲他点点下巴,"那还不来伺候着?"
胤祥站在他跟前眉头皱了半天,终于蹬蹬蹬跑开,拖了把椅子过来,三两下爬上去,才够得着去解了颈上的盘扣,去了夔龙绣金的腰带,替他去了常服,又去拿细牛皮的精良软甲,东西一到手,就什么都忘了,心痒痒的抱着东摸摸西摸摸,眼睛看不够的黏在上面,直到胤禛开始抱怨,"十三爷,你再看下去你四哥可就要被你冻死了……"
"哦哦哦!四哥我把你给忘了!"胤祥这次手忙脚乱给他往身上套衣服,半天才找对方向,后头的带子又系不上,大冬天里闹出一头热汗来。
"行了行了,再让你闹腾下去这牛皮都能散架了……戴铎!"
胤禛自己反手干净利落的绑好带子整好衣服,正拿起铠甲,戴铎就进来接了过去,一边服侍主子装束,一边憋着一肚子笑看十三爷红着脸鼓着腮帮子仍高高立在椅子上生气。
胤禛穿戴好了,一身硬帮帮的转过身来竟把十三看直了眼,一把把人抱起来转了个圈,"如何?"
胤祥眼中放光愣愣看着他,他打小儿见到的都是长袍马褂的四哥,不是教他读书,就是谈佛论道,就算演武场上也是常服,又不曾跟着去过猎场,是以从未见过兄长这副披挂齐全模样,很是惊奇。
"好看吗?"
"好看。"胤祥圆溜溜睁着眼,眨巴两下,重重点头,"四哥最好看!"
冬日午后的阳光伴着风从窗口漫撒进来,碎在胤禛身上,照的玄甲生光,凛凛如岩,盔缨临风,烈烈如火——
"凯旋!凯旋!"
突然的嘲哳打破了一刻的沉寂,两人回头去看,才发现戴铎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悄无声息退了出去,倒是另一个更小的——胤禵,站在门口,手里还提着一只不必他人小多少的鸟架子。
"……你怎么才来?"倒是胤祥先回过神来,看着跟他一道出门的弟弟。
"哥。"胤禵先叫了胤禛一声,才皱眉应声,"你自己先跑了,结果半路遇上五哥,说他临时有事,硬把这个塞给我带来。"
胤禛好奇的过去接了他拎的难受的玩意儿,搁在桌上,仔细打量,竟是一只肥嘟嘟的绿毛鹦鹉。
"四爷凯旋!五爷凯旋!"
"哟,还挺机灵的。"
"五哥说他训了好久竟怎么都叫不出五爷来,倒先喊出个'四爷凯旋',五爷那句还是后来逼着学的,索性送过来给你应应景,"胤禵说这话,眼睛却错也不错的直盯着哥哥身上甲胄,漫不经心搭话,"哦,对了,他还特特叮嘱了一句,这肥鹦鹉只是送过来养着,主儿还算是他的,四哥可不能随便占了去……"
"凯旋!凯旋!四爷凯旋!"
"这个老五,谁倒是像他一样,竟想着占这些小玩意儿。你们可莫学他。"胤禛笑着摇头,跟胤禵叮嘱,便没留神那边。
"哎哟!"十三大叫一声,迅速缩回了手。
胤禛吓了一跳,赶紧过去,"怎么了?!伤着没有?!"
胤祥有些发懵的蜷着手,远远指着鹦鹉,告状一样,"四哥他想啄我……"
胤禛仔细拿着他小手看了半天,没见碰着,才放了心,看了看,原来他十三爷竟直接抓了一把牛肉干去喂鸟,那鹦鹉也是傻得,张口便来叼,进了嘴半天又尖叫着一口吐出来,反来啄这罪魁祸首。
"活该!"笑骂了一句,"这东西是能喂给它的吗?!"
"扣扣!扣扣!凯旋!凯旋!四爷凯旋!"那笨鸟咳了半天,又重新扯着嗓子喊开了。
"笨虽笨,到还挺应时的。老五没说它有名了吗?"转头去找胤禵,才发现这小子早爬上桌子坐着,搭着两条腿一晃一晃的,"怎么一点样儿没有?"
胤禵全当没听见,踢得凳子哐啷乱想,怪怪的叫了一声,"喵呜。"
诡异的是,那胖嘟嘟的呆鸟一下子气焰掉了下去,垂头丧气扒拉在架子上,有一搭没一搭的翻着眼皮瞅他们。
十三觉得好玩,又眨着眼凑过去,却被鸟眼瞪了回来,"这是怎么了?十四弟你学猫叫做什么?"
"什么我学猫叫!"胤禵丢了个白眼给他,没好气道,"它名字就叫'喵呜',不过它自己好像不太喜欢……"
"……"
"……五哥说他肥的像宫里那只猫一样……"
"……哈哈哈哈——"
"坏人!坏人!"
"哟,学新词啦~~~"
胤禛这厢逗鸟,却注意到胤禵眼神渐趋热烈,欲言又止,吞吞吐吐,只低着头甩他那两只脚。
"你又闹什么毛病?还是犯事儿了?这次怎么没人来找我告状……"
"哥!"胤禵突然跳下来,使劲咬着唇,"我也要去打仗!"
"不行!"胤禛想也不想。
"我就要去!"胤禵跺脚嚷嚷起来,吵得人耳朵疼。
"不行!"胤禛眉头皱了起来,胤祥悄悄去拉胤禵,被甩开了。
"我一定要去!凭什么我不能去!"
"好好把你的书念好再说!"不可思议的看着弟弟胡搅蛮缠,胤禛当真有些生气。
"大哥都说男子汉大丈夫生当浴血疆场死当马革裹尸,我不读书,我要打仗!"
"你才多大!嚷嚷什么!他说什么就是什么了?!小小年纪知道什么是马革裹尸!"怒色敛容,胤禛脸色真正冷了下来,倒一时吓得弟弟们不敢言语,一打袖子摔门走了。
他当年不明白英明一世的老父亲为何喜欢浮躁跳脱的老十四,这辈子真正做了兄长,才渐渐意识到,高明的父,总是暗暗钟悦逆子的,困于世事的兄,总是偏袒桀骜不驯的乃弟。可他欣赏他的桀骜,却绝不能容忍他的恣肆放纵。
"哥——"
未待走出几步,腰腿便被反应过来的胤禵缠了上来,也不知他今天吃了什么药,咬住一件事儿便不放了。
一把揪住撕开,胤禛脸色更难看了些,"胡闹什么?"
"我要去打仗!"
"你去?你能干什么呀?你能打过谁?你能长途奔驰几日几夜?你能三天不吃不喝?"胤禛脸色突然淡下来,眼睛微微眯着,去看那稚嫩放肆的幼弟,却更显得恐怖了几分。
胤禛每说一句,胤禵神色便低落几分,最后直接垂着头,可人仍是不动,钉子一样钉在兄长脚前,死死咬着牙,昂然仰头看着哥哥,眸子里如同熔岩化火,"我能!"
"哼!"胤禛眼睛缩了缩,放出更冷的光,"来人,叫西桡儿来。"
眼睛一扫,请过安的蒙古王子似乎已经如同京都子弟一般文雅知礼,只容貌里还能看出莽莽草原的气息,他安静的站在一边,心里暗自忖度今日场景。
"看见没有,你们都知道西桡儿在军中做的文职,上去试试?弄倒了他爷亲自请旨带你杀敌去!"胤禛指着他对胤禵说,又转身对正皱眉的叮咛,话说的咬牙切齿,"你站着不要动,只用一只手,给我好好教训教训他!"
丢下两个人,胤禛带着一步三回头的胤祥径直走了。
"四哥……"
"怎么?"胤禛扔了两颗花生米给"喵呜",一手负在背后,悠闲的让人发愁。
"十四弟就是一时好热闹……不必如此吧……"胤祥犹犹豫豫,扒在窗口不时倒抽一口冷气。
"我知道,他性子浮躁粗疏,现在是一时好热闹,指不定将来哪天就惹出大事来,提前教训,以防将来悔之莫及。"胤禛拍拍手,满意的又听了两声"凯旋",戳了戳鹦鹉圆滚滚的肚子,回头把弟弟从窗口揪了过来。
"那你不怕万一他真的赢了……"胤祥还是不太放心,有点担忧,又有点遥远的羡慕。
"哼,怎么可能,一个八岁的孩子?你当西桡儿真是吃干饭的吗?"做兄长的冷笑一声,"让是一定会让的,可对于一个皇子的尊重还超不过一个骑士的自尊去,更何况是我的人。"
"希望如此……"对于兄长没来由的自信,胤祥只得小声嘟囔。
事实立刻验证了兄长的信心。
当胤禵灰头土脸重新出现在兄弟面前的时候,胤祥也露出惨兮兮的表情,却难说不夹杂这一丝半丝的幸灾乐祸,胤禛则很是赞扬了一番西桡儿的手段,脸上手上竟是半点伤没有,估计全跌在屁股上了。
"认输了?"
"……"小孩子上唇磕着下唇露出一个尖尖的小角,身上发灰,脸上发灰,耷拉着眼睛点头。
"行了,别这样,"胤禛伸手揉了揉他脑袋,又猫哭耗子试图安慰,"再过十年,不,二十年,让你亲自挂帅出征。"
"当真?"认真考虑了一下,撇撇嘴,黑豆样的小眼睛再次发亮。
"当真。"——
出征在即,皇太子亲自宴请诸弟。
太子明府,长身玉立,竟亲自执壶,团团斟了一杯酒,众人辞谢不得,只得惶恐躬身接了,敛袖举杯,"诸位兄弟不日西征,以皇子之尊行守土之责,堪为天下表征,愚兄借此薄酒,以介长胜。"
一饮而尽,再端一杯,眼光扫过胤褆胤禛,"慨当以慷,再敬兄弟,戮力同心,众志成城。"
诸皇子举杯同饮。
两只手指捻起最后一杯,笑如春风,"三敬兄弟,尔战于外,孤守丹陛,为尔等后援,一应内事,不必挂心,只待凯旋!"
61
响镝摧舞,刀戟征血,乌木弓枪青铜剑。注目远望,漫天杀气,一川铁马兵戈,片片征云,五色蟠红缨闪。皇帝亲征,太子执卮相送,愿君父早日凯旋,康熙帝托起琉璃盏一饮而尽,明黄旌旗引着天下兵马,俱是精钢铁甲,声势浩大出了京城。
这次西征,不比上次,实是策划周密了要一举破敌的,设计好了派人假意联络噶尔丹,诱敌深入,带着兵马在大清的地界儿迎敌总是方便些,况且那贼寇的老巢更是被他侄儿策妄阿拉布坦抄了底,进退不得,只得硬着头皮对上清军了,正落入康熙埋下的套里,这回形势大好,连营的军马火炮拉上了场子,又有各色人等混杂其中,不获大胜无论如何都交代不过去了。因此由上到下都股足了劲儿,拼着老命要换个前程的,连顾八代这样早转了文职的官员都请命随军出征了,哪能不好好厮杀一场。
可长途奔波,几日之后,满面风尘便替了荣耀。
上到康熙,下到军士,更不必提那些个养尊处优的皇阿哥。
这回年长皇子带的齐全,皇三子胤祉掌镶红旗,皇四子胤禛掌正红旗,皇五子胤祺掌正黄旗,皇七子胤祐掌镶黄旗。
几个皇子随军出征,说是分领八旗,实际上内外大多知道不过是坐纛的主子,混个军功罢了。军中本有经验老道的大将坐镇,除了老大老四是当真带兵理事外,剩下几个在军中也是里外三层的护着,上头有皇父早就安排好的程式,下头有具体掌管的将军,若真想偷懒,也大事可以混日子过去的。
胤禩在康熙跟前服侍,没什么实事,但也轻易开脱不了,老五老七还算好,出征前一个月已经混在军营里熟络兵将事务,眼下也忙忙碌碌,只老三骑射虽也不错,可文人做久了,难免染上写慵懒怕事的毛病,军中事务多繁琐细致,又没多大意味,再说他身娇肉贵的养着经不得颠簸,几日行军下来,便窝在自己车里不怎么出来了,一应事情都是底下都统报给他知道便是。
他这做派胤禛很有些看不过眼,可也没法说,既没耽误事情,也只得眼不见心不烦。
"四爷,太子殿下的手札。"
胤禛刚处理完庶务,发作了几个惫懒的军官,正跟顾八代先生坐着一遍遍推演行军路线,就见傅鼐拿了一封信笺过来,放下手中地图,有些纳闷的挑挑眉。
"是中军大营转过来的。"傅鼐从哈哈珠子起就跟着四爷,主子一动作就心领神会。
"哦?"眉毛从中心起扬了扬,又渐渐滑向末梢,看了眼顾八代,接过信拆看,心里嘀咕一声,"他可难得这般光明正大的……"
顾八代倒是端坐喝茶,一副正儿八经模样。
"四阿哥,太子殿下……?"
胤禛放下信,一时没有言语,只是靠在椅背上轻轻转着手上的扳指,表情有些莫测。
"没什么大事,只说看了皇父送给他的行军境况,叮嘱我西路艰难云云,别的倒是什么也没说。"
傅鼐立在门口守着,里面说话便不大顾忌了,顾八代打小儿教这个学生,关系亲密的很,话也宽了几分,"按太子殿下性子,此时不趁机行乐便算好的,居然认真研究行军,还来信告知……更是直接从皇上那转过来,这……"
"我这位好二哥呀,时而靠谱时而不靠谱的,不管他了,"胤禛心里隐隐觉得不大对劲,但并没有表现出来,重新拿起地图颔首,"不过这回的话还是有几分道理的,西路确实有些为难啊。"
"咚!咚!咚!!!"
"四爷,中军大帐击鼓聚将!"
明黄大纛下,王子皇孙、文臣武将,分列两班,一水儿的金盔犀甲,迎着帝王壮志。
"分兵在即,此次聚将,便是最后敲定各路兵马。"康熙爷声如洪钟,在帐子里嗡然回响,"都议一议吧。"
"启禀皇父,末将请为先锋!"
瓮声第一个炸响,康熙凝神,正是长子胤褆。
胤褆自来了西边就一路跃跃欲试,觉得浑身血在煎滚,眼见几个弟弟都各自领着执事,可他这白担着副将名声的老大哥竟也被拘在中军营房里,就快要憋不住了!这次见有机会,赶忙应声,还特意避开"子臣",用的是"末将",提醒他老爷子以将官身份待他。
"先锋?先锋必是不行的……"康熙见儿子勇武,也很高兴,但仍是淡淡回绝了他,但看看案下,又朝索额图指了指,"你在前君倒是事忙,让大阿哥跟你一同领着,也学着点。"
"臣遵旨。"
"汗阿玛……"
这话一出,索额图和胤褆俱是一惊,两个全天下都知道有仇无恩的人被生生栓在一起,也不只是用谁监视谁,或许,又是互相监视……
"子臣……"
"怎么地?!办差事还由得你挑三拣四不成?!"
"是,子臣遵旨。"
胤褆悻悻退了回去,诸位将军又围着沙盘说了一阵儿,康熙细细听了,总没见着胤禛吭声,有些纳闷,这小子从不是个怕事闷得住的性子呀。
而且看他之前上疏,思虑周详,尤其对粮草后勤、用兵派将的认识远非同辈所能企及,怎么今个儿……
瞥眼看他,正皱眉盯着沙盘一点思量,不知能思量出什么来。
"胤禛,你也说说!"!!
胤禛适才凝神沉思,思路却越跑越远,他自然知道,今次一战必然得胜,但也只是打胜,却没有斩草除根,中西两路未能成功合围,噶尔丹虽死,准噶尔未灭,敌人的敌人便是朋友,可眼下作为他们助力的策妄阿拉布坦将来却休养生息,带着准噶尔部重新崛起,跟大清争夺西藏,不知损了多少兵将,才将他收拾了,真是贻害无穷。
可是……有些犹豫,以他之前的经验,似乎每次有什么事情改变,都会带来一遭大麻烦,这次是真正的大事,若再进言又会如何,更不得而知,到有些怕弄巧成拙……
"启禀皇父,儿臣有些思量……"听到问话,胤禛已经条件反射的站了出来,国事上藏着掖着从来不是他的习惯,无论结果如何,哎,看来这毛病改不了了,"儿臣以为,从现有资料来看,西线路途艰难,且常阴雨,深入塞外截击噶尔丹,恐怕十分不易,应加强人手与供给。"
"还有两路大军在此,又不是只凭着西线打仗,倒未必由费扬古去截击敌部……"
"儿臣附议四哥!"听康熙略带不以为然的应对,胤禛正要再争,便听见背后一声微涩的少年声音,回头一看,胤祺竟是难得的一本正经,站得笔直,目光灼灼,"兵分三路是为了合围,既然我们现在已经知道西路难行,若是倒时西路未至,难不成要中路大军等着吗?岂不是坐失良机!"
康熙皱了皱眉,两臂按在案上,食指在桌脚轻轻敲打。
五阿哥最近在一群蒙古汉子里混得如鱼得水,有些地方细节恐怕比胤禛知道的还清楚,兄长这么一说,再看看他一直在地图上虚划着的那一片,胤祺悚然而惊,若是西边当真打开一个缺口,让噶尔丹部逃向策妄阿拉布坦,那就麻烦大了!
"况且西线阻隔准噶尔所分两部,若西线有阙,让两部相勾连,恐怕日后不能全功。"
胤禛惊奇的回头再看了一眼弟弟,胤祺正色对着皇父,一脸凛然,他一直把他当个孩子看,却突然发现当年拽着他袖子不放嘴里嘀哩咕噜的孩子,已经在不知不觉间长大了,成长到能够想到这些他从未想到会有人想到的事。
康熙不做声,也没有人敢说话,只有半闭着眼,指尖轻点之音一下一下,打在寂静的空气里。
胤禛紧紧的绷着身体,与他而言,准噶尔一部之患远甚于噶尔丹一人,皇父再一次睁眼时的决定或许将改变大清未来七十年边患,又或许,能改变很多事。
胤祺急促而粗重的呼吸响在耳边,与他的沉默相应和,与胤禛不同,这是他第一次真正的参与大事意见,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挺身而出撑兄长一把而已,此刻看从来乾纲独断的老爷子认真考虑自己的话,又是新鲜又是激动,早已紧张的不能自已了。
"胤禛,你手上现有几部?"
康熙声音落地,满帐的文臣武将才觉得呼吸重新通畅起来,胤禛赶忙上前一步,躬身禀告:"回皇父,除正红旗外,八旗汉军火器营列为四营,儿掌其二。"
"唔……"上位者突然睁眼,直射胤禛,往日和煦目光此刻却锐利如刀,仿佛能割得人遍体鳞伤,"敢否征西?"
胤禛一身暗甲站着,愈发显得英武硬朗,单膝落地,"儿臣义不容辞。"
"好——"康熙点头,带着股狠厉味道,"后日拔营,正红旗正黄旗合作一营,由你统领,七日后分兵,你带八旗护军及骁骑十六营之四前往费扬古处报到。"转过头朝下面叮嘱了一句,"另外将京里送来的冲天炮三门,神威炮十门,景山制造子母炮二十四门,江南炮五十五门,发往大同,以备西路军用。新造炮四十八门内,派每旗炮手一名,解增大将军费扬古军中。"
胤禛立时答应了,又见父亲转过脸来肃容叮嘱,"费扬古久经沙场,跟他比起来,尔等不过雏鹰。你们坐镇西路,若让朕听见畏难畏事、政出多门的风声,便不要怪朕法不徇私!"
62、冲撞
作者有话要说:不小心买了60章的口年孩纸们在底下留个言,够一行,就可以把分退给你们了~——
ps:越来越有心理障碍了,很难把413两只送到情情爱爱上去,恐怕正文得一直粮食下去了……
不过明天六一节的荔枝番外肿么办呢,会被jj灭掉的吧……我还是发群邮好了……未成年人就算收到也不要打开哦……
pps:大家也不一定非要为水产加群了,过一阵大概会想个办法挂在外面吧……
ppps:最新号外:明天先试着屏蔽掉所有关键字,看看能不能发到番外,谁敢去举报,嘿嘿,让四爷祥瑞你……
62
"哎呦!何人如此放肆!"
这边刚散了场子,各自带着人打马就要走,回自己营房安排事务去,便听见一个少年怒气冲冲的声音,一个个回头去看,影影绰绰两个人形,细看倒是能辨别出装束来,像是全身披挂还略显单薄的七阿哥被个骑马的莽汉子冲撞了,正置气,可他身边那比主子高出一大截儿的将官不知说了什么,七阿哥一下子涨红了脸,干瞪着眼睛说不出一句话来。
众人都是瞥了一眼立刻做了鸟兽散,毕竟皇子的事儿不是他们这些人能招惹的,更没有必要为了个七阿哥掺和进什么事了。
"七弟,怎么了?"
他们不该管自然有该管的人,听见声儿同走的几位皇子便都拢了过来。
"三哥,五哥,"胤祐脸涨得通红,眼睛里冒着火,看见几个兄长声音却高了一些,像是有了些许依仗,"这狗奴才从我面前打马就过,若不是我闪的快些,只怕就被他踩成肉泥了!"
"什么?!"
"末将已经道过谦了,再说七阿哥也并没有真的伤到!"
胤祺听得一惊,他们这些天家的阿哥,含着金汤匙出生,一落地便是镶金裹玉,普天之下,谁见着不恭恭敬敬的,竟能让人冲撞了!先打量打量弟弟,虽有些狼狈但看着也没受伤,便放下心来,正要细究倒有人先满不在乎的为自己辩白起来。
"这叫什么话,没有伤到?!"这话连素来打马虎眼的老三都带了气,"若阿哥真的蹭破点皮,你一个脑袋都不够赔的!"
"奴才穆森给三爷、五爷请安,"那老罴一样身材的军士干瞪着眼,正待回嘴,七阿哥后头便转出个人来,铠甲明晃晃的闪人,有些眼熟,约莫是镶黄旗的,"几位爷息怒,奴才看也不过是个意外,何必如此伤了和气。"
"你又是谁?这里何尝有你说话的份儿?"胤祉刚呵斥了人,他便来劝解,倒让三阿哥觉得他顶着自己来的似的,好不痛快,立时皱着眉呵斥,胤祺旁边看着却想起来这似乎便是上次七弟向自己提起过的那个,跟着他管镶黄旗的副都统穆森。
"奴才镶黄旗副都统兼长史,管着本旗一应细物,给三爷见礼了。"这穆森倒是不惧他们这一伙儿小阿哥,行了礼便站起来,看着恭敬,实际一身的倨傲,高鼻大眼,也有点英雄模样,偏似笑非笑打量几位小主子,明摆着的不放在眼里,张狂的不像样。
"奴才打了这么多年仗,军中哪管得着这些零碎事,依奴才说,这笃布也是个英雄,从来最是剽悍勇武的,"穆森老气横秋指了指那犯了错的蒙古汉子,那人立刻神采飞扬傲然立着,"不如饶了他算了,既能将功补过,又显得咱们殿下宽仁。"
他说最后一句时,特意看着胤祐。
胤祐气的脸都白了,只觉得胸中憋了多日的闷气都要绷不住了,手攥的生疼,看了一眼兄长们,咬牙切齿地喝道,"闭嘴!主子们都在这儿,由得你做主?!平日里营里猖狂也就罢了,那是爷没出息好欺负,眼下竟要爬到三哥五哥头上了嘛?!"
胤祉听得一惊,拧着眉看了看两人,却萌生出些退意,他本能的不想被老七裹挟进去管这起子闲事,胤祺反应倒是大相径庭,坐纛的皇子倒被底下将官欺负,这还了得?!
"怎么回事,他竟欺到你头上了?"他为人向来敦厚,上上下下都当个老好人,眼下骤然肃了面孔,倒让人很不习惯了。
"五爷说笑了,奴才哪敢呢?"穆森陪着笑,却并不惶恐,"这以奴欺主的事儿,借奴才个胆子也不敢啊。"
"你不敢,有什么是你不敢的!"胤祐跟他龃龉已久,骤然揭出来本有些犹疑,可又不甘心就这么吞了,还是咬了牙,"三哥五哥你们倒是评评理,往日我使的东西他都敢克扣,更别说底下兵将了!"
"你……"胤祉挑眉。
胤祺听完真是憋了一肚子火,手里攥着的鞭子已经扬了起来,"你个好奴才!"
胤祐出身低,又是个不受皇上爱见的残废阿哥,注定了将来没个出头之日,底下人也向来不拿他当回事儿,往日处事便多少有些怯懦,常隐忍着几分,遇上这事儿倒也忍得住。胤祺却是宜妃长子,皇太后亲自抚养大的,又整日跟着胤禛厮混,虽说学问不好,人又敦厚,往日不大惹人注意,但倒不是个怕事憋屈的主儿。
"五哥!"
怒气却被话音截了下来,熟悉的温和笑意。
"小弟给三哥、五哥、七哥请安了。"
"八弟啊,免礼免礼,"胤祉一见是他,便连忙扶着起来,将话头岔开,笑道,"多日不见你了,你代兄弟们在皇父跟前儿尽孝,辛苦了。"
"嗨,这有什么,侍奉膝下本就是为人子的责任,况且哥哥们亲自领兵,为皇父左膀右臂,不是更辛苦。"
他俩寒暄,胤祐扎煞手立着,胤祺回了礼便不再理他,只转着鞭子盯着穆森看。
"扑哧,五哥今儿是怎么了?刚就听说主动请缨呢,眼下又发作谁呢这是……"胤禩看看这个看看那个,还是笑的一脸轻松。
"想说你五哥吃了炸药就直说啊,"胤祺瞪他一眼,撇了撇嘴,悻悻回了一句,斜着眼扫了身边,努努嘴,"倒不是我发作,是老七的事儿,两桩事儿,这叫笃布的骑马冲撞了主子,还挺不以为然,这位啊……你七哥的副都统穆森,"他特意重重咬着你七哥的几个字,眯着眼,"倒是雁过拔毛,连皇子用度都敢克扣了。"
"你来得正好,也来评评理,看看怎么着合适吧。"
胤禩脸上还笑得和善,转眼扫了一圈,心里便留了神,这闯祸的是蒙古军官装束,也不知道是哪个部的,总不好直接得罪了,穆森这人他倒是知道,能欺主的奴才自然也不是没有背景的,飞快的想了想,二人要的也不过是逃脱责难,兄长们尤其三哥拦在这儿怕也就是脸上下不来台,那递个台阶不就成了。只这稍微一停便有了主意。
"五哥要小弟说,那胤禩便说说自己浅见,至于究竟怎么办,还是三哥五哥拿主意的,"他说得诚恳,几人听着都很舒服,胤禩转过头问穆森,"穆森将军,可有这回事儿?"
"奴才向萨满大神保证,绝对没有!"穆森适才觉着这事儿闹大了,还有些惶恐,毕竟罪名不是轻的,眼下一见八爷的笑模样,便觉着是给自己派下来的佛爷,赶忙咬定了绝无此事。
"嘿,将军这么说,我可不信,我七哥是最实诚的人。"胤禩笑着摇头,语气转了向,"就算将军不知道,不定底下人也是知道的……"
"是是是,定是七爷派人取东西时奴才不在,叫底下那般混账东西混水摸了鱼去,还把赃栽在奴才头上!"得了提点,穆森忙不迭点头,尽数将事推到了下头人身上,还恶狠狠怒斥,"看奴才回去不宰了他们!"
"哎,这倒不必,依军法惩罚了就行,七哥大度,想来也不会再怪罪你……"他一唱一和着说完,又转了头跟胤祉请示,"几位哥哥看这么着如何?"
胤祉自己是个不管事儿的,也不太明白营里责任分工,只想着先把事儿了了再说,眼见老八这么说,便点头应了,胤祐却仍憋着一肚子气,但他"大度"的名儿既已落在这儿了,又如何能再纠缠,便打算咬着牙认了,偏胤祺是个直肠子的,看着明明的"黑白"楞被人说成了"白黑",怎么忍得了这口气,又自觉辩不过人家,正不甘心呢便看见不远处一个影子从大帐那边踱了过来,身后还跟着一匹自动自觉到不用缰绳牵引的枣红色高头大马,心下一喜。
"四哥!"跳着扬扬手,"这边!"
"打眼就瞧见你们在这儿开小会呢,"胤禛过来几个人给他让出了块儿地方,一抬眼挨个扫过众人,在蒙古汉子身上停了一下,才若无其事的滑开了。
"你怎么才出来?"
"哦,汗阿玛留我和大哥说分兵的事儿,"胤禛与转怒为喜的胤祺交换了下眼神,主动开口,"怎么了这是?"
待老五顺着他问话把事情来龙去脉讲了一遍以后,众人目光便凝在他身上了。
胤禛倒没有太多想穆森的事儿,照他看这本就是个最清楚不过的案子了,没半点需要多考虑的,虽然这位正主儿自打他出现已经面色土黄了。只是踱着步子走到那蒙古汉子面前,背着手绕他转了两圈,"你叫什么?"
"笃布。"
"不知礼数,"胤禛淡淡说话,脸上倒看不出怒容,更是好奇,"看着有些眼熟啊,哪个营的?"
那刚才还天不怕地不怕的大汉看着他,又被他盯着看,脸色已经大变,更是浑身僵硬,不敢动弹,这天气里竟出了一头的汗,胤禛耐心候了半晌,才听他用蒙语说了一句,"奴才跟着塔布黎将军。"
"哦……我说呢……"胤禛点头,心里却留了个神,朝胤祐道:"塔布黎是我的人,那他也概算做我的,今儿这事儿四哥给你赔不是了,笃布就让我带回去惩处如何?"
胤祐赶紧应了,"自然,自然,四哥说笑了。"
胤禛这才转过来看穆森,"你就是……穆森?"
"回四爷话,奴才正是。"穆森跪在地上,脑袋伏了下去,只盼老天开眼,能把自己从这位老辣著称的爷面前变没了。
"克扣士兵薪俸的……就是你?"
"四爷……"
"倨傲做势,奏请已给兵丁的米粮,让自己的执事人员支取的……也是你?"
"……"
顺手接过胤祺手里鞭子,弯腰在他亮闪闪头盔上敲了两下,声音森冷,"你看是你自己去请罪呢,还是爷……"
"奴才知罪,奴才知罪!"穆森伏在地上,觳觫不能自已,磕头虫一样一头捣地。
"哼,"扬手把鞭子扔了回去,"熊样~"
辞了兄弟,胤禛胤祺并辔而行。
"四哥!真解气!你不知道他之前多傲!"胤祺坐在马上不安分的一个劲儿扭来扭去,终于那马不耐烦的打了个响鼻,作势要扬蹄把他甩下去,才赶紧坐好了拍拍马头,"就这老八还帮着他!"
"你快安分点,一会儿真摔下来就是大笑话啦~"胤禛好笑的看着一人一马像孩子一样闹腾,马鞭上去轻抽了一下。
"哎,四哥,"胤祺脑袋突然凑了过来,压低声音,"我听人说这回带咱们出来回去就是要封爵的,是不是真的啊~~"
胤禛漫不经心揉着手里的鞭子,随便应着,"我哪知道。"
"这么大事儿你怎么一点儿都不上心啊,"胤祺不满的嚷嚷,看没人搭理又贴了过去嘀咕,"对了,四哥你以后想要个什么爵位?"
"嗯?"胤禛满脑子都是西线,根本没听见他在说什么。
"我说,爵位!"胤祺无语,"将来想做个什么?"
"哦……郡王吧……"瞅瞅天气,神思又游开了。
"郡王?为什么啊?!"胤祺素觉着他心怀大志的,"上次我问小十三,他才多大,都说将来要做铁帽子亲王的!也不想想,除了开国时,咱们大清朝何曾有过铁帽子王了?"
"是吗……"
"四哥你怎么反倒想着要个郡王……"
因为你四哥从贝子贝勒到亲王双俸亲王再到一国之主的薪水都领过了,就差这一份儿。
"快说快说,为什么呀?"
转头看他,眼里带了笑意,"唔,好听呗……"
63、分道
作者有话要说:昨天六一节的礼物在番外里,水产要少吃,当心身体哦……
63
"四爷请。"
"大将军请。"
老将军豪迈,皇四子英武,一路风尘仆仆入了营帐,宾主尽欢。
"四爷天潢贵胄,代君坐阵,自当上座。"费扬古自然深谙君臣之礼,两位阿哥带着后援兵马火炮前来,他只有高兴的份,但独有一条隐忧,行军打仗最忌讳令出不一,眼下四阿哥身份尊贵,又早知道是个最有主意最敢决断的主儿,坐了这营房,若当真掣肘,他这大将军可是难办了。
"大将军统帅全军,如今胤禛不过您帐下卒子,皇父来前还特意叮嘱了的,叫我兄弟听您吩咐,何敢僭越了,您请。"胤禛有了上一世的惨败教训,对于御将之术思量颇深,更深知将帅的重要性,他再有多少见解,也不会这时节指手画脚一通让带兵的人难办,自然赶紧谢了,两人仍分宾主坐下。
一番深谈,费扬古大为吃惊,他向来知道皇上此次上阵父子兵,不过是为了用皇子们分割八旗权力,将来立功立身罢了,虽然理解,但打心眼儿里并没有把这些个坐纛的皇子看在眼里,之前本听说两位阿哥认为西线薄弱,主动请缨前来,已经颇为惊奇,毕竟这种风吹雨打颠簸艰难的路段少有人乐意来走的,五阿哥不知如何,但今日四阿哥对于此次征战的见识实在令他震惊,对待准噶尔的态度竟与他不谋而合,一些地方所虑恐怕比他还要深远,皇上派四爷来,真堪浮一大白!
胤禛看出他惊喜神色,却没有太多动容,毕竟上辈子一大国事便是西北用兵,从胤禵、年羹尧,到岳鈡琪等人,他君臣兄弟无不费劲了心思,把西北西南尤其交接处的情况一点点掰碎了讨论,闭着眼都能画出路来,能说得出来也不足为道。
"四爷明日升帐聚将,可有何吩咐?"兵马备齐,便要继续前行,费扬古日日思虑,这里听他点评将官行伍,颇有方略,便提前问他一问,两人合计好了,免得明日再出波折。
胤禛还真有惦记着的,自打上了西路,便在一个人身上转心思,"别的倒是没有什么,但只听说宁夏总兵殷化行正在军中?"
"哈哈哈哈,四爷也看上他了?就只怕……"
掀帐出来,已经看着安顿完兵马粮草的胤祺已等着外头,他初来,虽艰苦,还觉着新鲜,脸上仍挂着笑。
兄弟说着话回自己帐子安顿,胤禛忽然回头,跟着后头的笃布倏地退了几步,恭恭敬敬行了礼等他吩咐,胤禛不明所以的笑了笑,一副关怀模样,"跟着我来这边还成吧?"
"谢四爷赏识,"笃布顿了顿,每每见他倒像是受了惊,头埋得更低了些,"奴才很好。"
"四哥这人怎么每回见你都那么紧张,当你是什么妖魔鬼怪么?"胤祺皱着眉看远处被打发走了的莽汉,觉着莫名其妙的很,"总之怪怪的……"
胤禛不动声色的笑了笑,刚才在里头费扬古还跟他说起呢,此人眼神不善,当多加防备,不宜近身使用。
自然是不善的。
那日见过之后便找了塔布黎来,一问才知道,这笃布当年竟是跟着哈丹昭日格的,那日他那号志坚的"主子"被压在地上时,他便在远处看着,后来整合后被塔布黎带了出来,能"善"才怪。
每次说话出那么多汗,胤禛莫名的抬手摸摸脸,当真是被爷吓得?爷有那么恐怖?
哎,就算是心怀不轨,恐怕也不是个胆子大的。
"总是不大对劲,四哥你还是换个人使吧,咱又不缺这一个……四哥?四哥!"
"哎?"胤禛有些亢奋的搓着手,红光满面,眼睛细细的眯着,并没有理会弟弟。换人?他眼睛毒的很,这笃布是个野性难驯的虎豹,调教调教一定是个猛将,但放在身边便是个不定时炸弹,说不来哪天便把自己赔了进去……
可承平日久,这样一个有趣的炸弹竟让他感到一种挑战的刺激,带着危险气息的快感,杀身仇敌环俟身周,得时刻提着警戒之心,仿佛训兽人面对凶悍的野兽,一不留神便是赔本的买卖,胤禛素不是好走险路的人,可这次对上这个极为悍勇的潜在威胁,却感到一股激流从百会穴蹿向四肢百骸,他默默对自己说,
"我想收服他。"
大纛招展,中军升帐聚将。
"四阿哥请。"
"大将军请。"
"既如此,你我并肩而入。"
"好,依将军所言便是。"
一改前日主宾相对格局,这次众将面前,费扬古第一次与皇四子比肩而入,他仍坐了正座,一侧却是胤禛的位子,让底下熟知他作风的将领各自一惊,暗中盘算。
朝天一拱手,费扬古朗声道:"想必大家都知道了,蒙陛下看重,四阿哥五阿哥引兵马粮草来援我部,天恩浩荡,四阿哥以副将军身份代陛下坐镇左路,诸位该当竭忠尽智,奋勇杀敌,以效忠御庭。"
"谢陛下隆恩!末将效死以报!"两排大将齐刷刷躬身山呼,又唰的向右转了微笑的角度,"给四阿哥请安。"
"诸位将军免礼,"看着里头各部主将,外面刀枪剑戟,立时有天下风云尽在我手之感,难怪大阿哥老念叨着统兵,便是胤禛自己坐在这儿看着底下精神抖擞的部将,就算他们各自心里都有些小算盘,看得人心里头也高兴的很,虚空一扶,"胤禛初来乍到,还有赖各位将军帮衬,以往位有尊卑,然今日之后,皆是袍泽。噶尔丹犯我西陲,戮我手足,毁我家园,于国于家,匹夫有责,胤禛虽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亦知男儿执干戈以卫社稷之职,不敢轻毁,今后浴血沙场,俱是腹心,还望各位将军毋以皇子待我,而已手足待我,莫以胤禛年少,而废我一片报国之心。"
"末将不敢!"
"上酒!"胤禛手指轻动,背后已有人端来早已备好的琼浆,大营之中,每人面前皆有一碗。
"慨当以慷,"胤禛端着碗,立得笔直,像一杆枪,费扬古和所有将领也共同举酒,"胤禛代父誓师,借以此酒,愿诸位戮力同心,不畏艰险,义无反顾,一往无前!"
一饮而尽,话音落地,杯盏炸响。
64、缺粮
64
费扬古心里常赞胤禛聪明气派,一番话说得众人血脉喷张,更对这个从天而降的皇子增加不少好感。
但皇四子碰上这位与他岳家名字一样的将军第一件事便是将确有大才的殷化行提溜了出来,总辖庶务,也给那一伙儿天上地下老子最大的将军们树了个靶子。
其实开始胤禛还有些期待有人跳出来找茬,好将自己早就备好的说辞喷薄一番,可惜了,这毕竟是个很难有桀骜声音的时代,无论其他将领是怎么想的,起码,暂时看起来,他们都只是接受了这一决定,看着平辈儿的同僚毫无缘由的高了自己一头。
有人去找过费扬古,都按之前商量的被他推给了胤禛,基本上有异议者便都退却了,没有人肯随意去挑衅一位坐纛皇子的威严,可风暴毕竟仍在酝酿中。
急行军多日,殷化行再一次将筹备防雨防寒物品,收集药物的任务摊派下去,与之前躁动相反,大营内外却是一片沉默。
"怎么地,罢工示威?"费扬古坐在帐内,说完底下全无动静,看着胤禛再一次眯起眼睛,带出一丝"狞笑",果断的决定默默低头喝茶,瞧着外面阴云密布……哈,今天天气真好啊……
"来人,给大将军添茶,搂着个空杯子喝什么,"胤禛扫了一眼这位狐狸与狮子的合体,不动声色的吩咐,看着费扬古"哐叽"一声掉了下巴,似笑非笑,"算着也该闹这一出了,就按咱们之前说的,此事将军不要干涉了,胤禛处理吧。"
请了殷化行外所有总兵来他帐子,都只相对闷坐着,无人开口,胤禛也不着急,慢慢看自己的文书。
"四爷,您今儿个找咱们来,是……?"
行军日久,又每日商讨行军布阵,胤禛与一众将领便渐渐混熟了,能说上话来,他们有事也敢来寻这位皇子。
"前儿个说让各营里备油布棉衣,怎么没动静啊?"胤禛像是忽然发现他们还在一样抬起头,随口问,眼睛却还留在文书上。
"哦,……这不是……"
他们正待想个话头糊弄过去,就见胤禛变了脸色,从来与他们随意玩笑的人突然端着面容,攒着眉峰冷冷盯着他们,压的所有人喘不过起来,心中一阵阵发紧,这才再次意识到眼前是天家的主子,说得再好,身份也不曾变过。
"抗拒军令是个什么罪名,你们都是领兵多年的老人儿了,想必比胤禛清楚的,"看似漫不经心的扫了一眼,冷意却愈发森严了些,"故意拖延诿卸,不知是对胤禛不满还是对殷化行将军不满啊?胤禛有哪里不周全处,尽可以说出来。"
这话一出,各自惶恐,代天抚军的皇子爷,能有什么不周全,谁敢担得起这个话,连连辞了,"末将不敢,末将惶恐。"
"哦,那看来胤禛做得还行,"胤禛看着他们自笑了笑,笑意未退,肃容已蔓延到眼睛,"既然不是对胤禛不满,想必……就是对殷化行不满喽?"
"这……"众人干瞪着眼,挠心抓肺的,他们本就是冲着姓殷的,况且话赶话说到这儿了,不应也得应,所索性咬咬牙认了,"四爷说的正是,殷化行,我们不服!俱是一省总兵,他凭什么莫名其妙高了我们一头!"
"唔……"
"平日看着不吭不响的,一上来就让我们备这个备那个,尽想着折腾人,谁有那个闲工夫陪他玩耍!"
"哦……"
"四爷一来,他就得了势,莫不是四爷的娘家兄弟?"
"哦……?"
这话说得便有些过分,不过胤禛反倒放下了心思,能说出这样话的人实在是好对付太多了,真是浪费他的智力啊……
积怨不浅,一下子爆发出来,半天吵嚷,胤禛一直没有吭声,只是听着,场面终于渐渐平静下来,才放下书,悠然开口。
"先不说他,我问你们,都知道咱们西路难走,可到底是为什么难走啊?"
"这……路途艰险,气候不好呗!"一股子闷火忽然被打断,听着这莫名其妙的问题,将军们愣了一下才草草应了。
"为何不好啊?"案上的书又重新拾了起来。
"变化无常啊!"
"那未来两个月气候如何啊?"
"都说了变化无常末将怎么知道,"甘肃总兵不耐烦了,"您怎么突然问起这些来了……"
胤禛摇了摇手打断他,向下按了按示意众人稍安勿躁,"给诸位将军看座,请殷将军来,就说我有事商议。"
"诸位不是想知道为何殷化行得升迁吗,等他来了听听他怎么说。"
殷化行被让了进来,才见着人竟来齐了,"四爷,诸位大人。"
"熙如来了,我们正在说行军的事儿呢,就差你一个了,"胤禛对着他点了点头,随意问道,"大家都议过了,你也说一说吧,咱们西路行军究竟为什么艰难啊?"
众人目光齐刷刷的盯着他。
殷化行确实一下子亢奋起来,他遭埋怨已久,早就想掰扯一番为自己辩解辩解,可总被大将军拦着,说有他开口的时候,眼下正好趁机解说个分明吧,躬身一礼,"末将斗胆,借四爷地图一用。"
布幔拉开,大幅行军地图挂在壁上,殷化行抬手画出一条线,"诸位请看,我西线行军临近青藏,一来地形险要,路途崎岖,非寻常能比,二来地势较高,进军越深,天气越冷,若不提前备好保暖用品,恐怕届时生存都是难事,更不必说作战,三来气候异常多变,阴湿多雨。"
殷化行在地图上画了一圈,注视胤禛和诸将解释道,"会兵前末将已经仔细研究考察过此地气候,每年这个月份,都有大量阴雨天气,我部所带火器辎重甚多,一旦受潮,则是废铁,况且届时人马疲惫,天气寒冷,阴雨连绵,行军将更加艰难,即便能够及时与中路合兵,恐怕也难以发挥作用。"
"好!好!好!"胤禛得意的扫一眼闷住的诸将,一连说了三个好字,明显的临机表现,十分自然,想来其他人也不至于怀疑是他特意提前安排的。抿着嘴笑,"诸位这下可是服了?"
送走了诸位将军,胤禛特意将殷化行留了下来,"熙如哪里人?"
"回四爷的话,末将祖籍陕西咸阳。"
"呵!咸阳……千年帝都啊!"胤禛眼睛亮了亮,"胤禛少年读书,最爱孝公商君,今儿倒见着个活的秦人秦将。"
殷化行今日洗白本就高兴,听四阿哥说起这个愈发亢奋,"以前倒不知四爷喜欢这个,化行长于渭水之滨八百里秦川,家就在北坂秦公墓葬底下,打小儿便听他和商君的故事,其公其忠,末将一直以之为榜样的。"
"是吗,熙如心思细密,正该出力才是……"胤禛正说着,见着傅鼐在帐外示意有事回禀,胤禛便端了茶,"将军先忙去吧,我这边还有些杂事要处理,改日细聊好了。"
待殷化行赶忙辞了出去,傅鼐才进来把一封笺子递到胤禛手中。
"中军缺粮!"
悚然一惊。
按说这事儿他亲自经历过的,当年他正带兵跟在中路军里,眼见着从上到下忍饥挨饿,还亲自为汗阿玛起草过"朕日食一餐"的上谕,可眼下重要的事太多,自己受过的苦便不经意间就漏算了。
发粮不及时,压粮不及时,送粮不及时,前后断续。
有什么东西飞快地从脑海中一闪而过!
胤禛脸色发白地猛然从袖口中抽出前一封太子来信。
将两封信笺并排摆在一起,胤禛只觉得背后一股寒气顺着脊梁骨慢慢蹿上来。
二哥啊,我的好二哥。
特意来信告诉自己西线艰难,知道以弟弟的性子只有迎难而上的份,没有临阵脱逃的走法,必定要掺和进去的,将自己调到西路,却以筹粮艰难补给不足为借口拖延中军粮草,二哥啊,我的太子殿下,你想干什么?!
你为权力蒙昏了头,竟敢如此不管不顾了,阿玛如何能容你。
胤禛苦笑,我是该为你不顾父子兄弟情分而寒心,还是该为你有心庇护弟弟而感激?
又或者,匍匐脚下山呼万岁封你为主?!你想怎样?!
突然想起临行前那三杯酒,当时还笑他冠冕堂皇,如今再看,可不是当真成了天大的笑话!说什么一为奔赴战场保家卫国,二为兄弟同心众志成城,三为一应内事,不必挂心,只待凯旋。这一桩桩,一件件,漂亮无匹,可有一样成了真?掌营的主子窝在车里不管事务,带兵的少爷争权夺利相互制衡,后援的监国……
"好!好!好!"
今日胤禛第二次喊出这三个字来,却带着难以挽回的苍凉与悲怆。
65、刺杀
作者有话要说:原来真的有很多人不知道本文有一个单开的番外集合……错了,伪番外,独立的413……
有水产,有天雷,有生子,慎入慎入
以后说道什么什么在番外里的就在那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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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5
外有费扬古掌总,内有殷化行排布,仿佛给一架干涩的机械上了油,行军一下子顺遂起来。
商议定了,便勒令全军加速疾驰,毕竟以皇上这次下了狠心铲除外患,即便真的饿着肚子,也是有进无退的,在这点上,不得不说,太子确实把住了老爷子的脉门,但他却没有想到,入关不到百年的清军铁骑,还有如此战力。
翻山越岭,谷浅沟深,昼夜驱驰,换马不换人。
这上万人马如一阵狂风飚过一个个山谷山峰,由上到下从泥里滚过来,煤球一样,人马体力严重透支。
"娘的!"平日还装着的军官都有些撑不住了,"叫咱们及时合围!这怎么及时!他爷老子们随手拿尺子在地图上一划拉,就叫我们赶路!有本事他们自己来西边走一遭看看!"
"闭嘴!什么叫军令还用爷教你?!"脸上脏的看不出模样的胤祺接过戈什哈递来的帕子,装模作样呵斥了一句,又凑过去跟一堆低级将官打闹着混在了一处,不知夺个什么东西。
"四哥!"胤祺看见胤禛过来,急忙迎上去,瞧见他眼神一扫,急忙把手里玩意儿藏在背后,朝边上龇牙咧嘴的。
"成了吧,别瞅人家了,早就看见了你,"胤禛无奈地看着弟弟耍宝,看他走路一瘸一拐的,腿都合不到一块儿,很有些心疼,从小娇生惯养的少年哪受得了这个,"你还成吧?"
"嗨!这有什么!"胤祺仍是大大咧咧的挠着脑袋笑,"咱满洲男儿还怕骑马行军不成?"
胤禛心里一热,上手在他肩上捶了一下,"好样的!"
胤祺扬着笑脸得瑟了半天,又突然鬼叫着连蹦带跳跑开了。"哎呀呀,四哥打人!"
终于在二百里外赶上中军进度。据说康熙得到军报简直大为惊喜,毕竟西路地势不比其余两路,他本以为要中路暂停进军以待合围,恐怕还得派人散步消息吓唬吓唬噶尔丹,但如今看来此次完全可以毕全功于一役。
于是统一下令,中军继续前进,两军暂作休整。来传令的竟是西桡儿。
"前路可顺?"
"摧枯拉朽。"
那就好,重兵排布层层推进的打法,合该如此。
奔波多日后人困马乏,一说暂停,立刻尽数趴倒。
看着各部汇报了情况,打发已经闭着眼脑袋一点一点的老五飘回自己帐子,跟费扬古打个招呼,胤禛才站起来凭着身体记忆回帐,也顾不上叙旧,打发了侍卫们去休息,将自己砸进了行军床上,一动也不动了。
夜色渐起,谷中薄雾升腾,轻轻遮蔽了难得明朗的圆月。连绵的营帐同时陷入了寂静,只有远处零零星星的火把飘荡空中,过一时又疏忽湮灭。
天色越发浓黑了。
胤禛怕是这些日子累过了头,微微地打着鼾。
骤紧骤松的,难免心思散了,帐外的守卫像是聚在一起喝了两口酒暖身子,现在也睡的死沉。
一个比夜色更浓的影子与营帐贴在了一起,一丝干冷的山风潜了进来。
高大的墨色影子犹豫了一瞬,飘了进去,不知踩到了什么,发出一点轻微的动静,听着影子耳中却格外响亮,近乎轰鸣了,险些惹得他自己叫喊出来。战战兢兢贴在帐子内壁上,等了片刻,看床上人只不过翻了个身又睡了过去,才眨了眨眼,让酸涩的汗珠顺着高耸的眉骨滑落下去。
影子待双眼适应了黑暗,才小心翼翼的摸索过去。
单膝跪在床边,依稀能看清榻上矫健的躯体和清浅的呼吸,月光顺着帐子的缝隙滑入,正好落在年轻人颈上,浅白的亮光照出致命的诱惑,以及杀戮的血腥。
这个人形的恶魔在那一天面目狰狞地杀害了他跟随的主人——却又马上成为了他主人的主人,成为他必须效忠的对象。
叛主之罪,永不得恕。
屏住呼吸,伸出粗糙的大手,虚空中按在一起一伏的胸膛上,茫然地看着那道青蓝色的脉络,有如脆生生轻轻一碰就要断掉的苇管,若在少年脖颈骨肉相连处按下去,像是能立时反弹起来。
尖刀已握在掌中,只要将这小巧的凉的发烫的利刃从左边插入,向右一拉,似乎就能听见喉管的破碎,血喷溅出来的声音像风吹过芦苇荡,轻柔而清澈。笃布虔诚的跪在地上,闭着眼,试探着伸出手去,仿佛已经感觉到属于魔鬼的暖意喷涌在手心里,顺筋脉流遍全身,最后回到心脏,整个人都暖融融的了。
就这样跪在地上,双手合十,他不敢向保佑了祖祖辈辈蒙古人的神祇祈祷,草原最不能容忍的背叛与弑主永远不会被原谅,即便真主真的降临面前,背叛者也只能愧疚的错开目光,不再享有一切平静。他只好向他的狼群乞求,向他曾经的主人乞求,尽管他的灵魂已永世不得超生,但愿此刻让他手刃这个神灵一般的魔鬼,让自己从恐惧中解脱。
睁开眼。
每日用牛油擦拭的刀身仿佛在暗中熠熠反光,尖刀举起,……去剜下魔鬼的心脏。
刀至鼻尖。
突然被硬物格住。
笃布一愣,才看见刀下睁着一双比夜色更黑的眼睛。
隐藏的铁护腕一档,腰上借力弹起,影子回过神来,刹那间去了一切犹疑畏葸,大喊一声再次向下砍去。
胤禛眼神清明,所有精神都集中于那一星银色锋芒上,随着刀尖在空中划出一道冷光。抬手飞快地在塌沿上一按,整个人以向后倒翻了出去,一眨眼间,已站在三尺开外。
"唰!"
笃布忘了呼吸很久,脑袋一阵阵发懵,只盯着胤禛一人。代要追击,却听见巨大的摩擦声,从四面八方传来。
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已被无数铁枪困在当中,那些他以为已经早已沉睡于醇酒中的铁枪。
有如解脱般扔下刀,野兽般粗重的喘息着,全凭肉身在枪阵中左突右撞,戳出一个个血窟窿,仍无人退让一步。
"畜生!够了没有!"
一声怒喝,让他突然熄了火,不是从刚才开始一直安静看着的四阿哥,而是他的少主,西桡儿。
木然的抬头看了少年一眼,噗通一声挺尸般跪倒地上。
"来人!绑了!"
"行了,松开吧,压下去关着,别亏待了他。"
胤禛突然有些疲惫,兴趣缺缺,把人都打发走了,一个人立在营帐外抬头看着圆月。
月团圆,人团圆。
刚才那一刻,虽在掌控之中,却仍然前所未有的接近死神,皮肤已能感到刀锋上的寒气,死亡的气息近在咫尺,当生与死无比贴合的那一瞬间,所有的反应完全依靠本能,头脑一片空白,只有一个影子,一个小小的影子认真的留在那。
小十三不依不饶的来信跟他絮叨,敦促安全,唯一的区别只不过原来每一封下案上的猫爪印子现在多了一只鹦鹉爪子而已。
抬头望月,圆满的如同那只肥猫的爪痕,小孩子嫩嫩的脸庞似乎近在咫尺。
伸手在虚空中捏了一下,习惯性的往一边扯了扯,回头对上西桡儿诡异的眼神,干笑了两声,"哈,哈,今天天气真好哈。"——
笃布单独一人拘在偏僻的营帐里,周围密密匝匝看着,内里却一个人也没有,任凭他自处。
端正笔挺的坐在椅子上等了很久,等待恶魔的屠刀,抑或天主的惩罚。
一日一夜,并不觉得饥渴疲惫,脑子里一团纷攘,一会儿是哈丹昭日格,一会儿是塔布黎西桡儿,一会儿又是那个永远让自己胆寒的魔鬼。
他矢志报仇,以忠诚为第一准则,却在忠于旧主之时背弃心主,又如何算得上忠?
想了半晌,似乎觉得自己清楚了些。
突然又站起来,火急火燎绕着桌子转圈,一圈两圈三圈,外头就听见还给他的腰刀在桌沿上磕绊的声音,间或夹杂着痛苦的呻吟,那声音突然又戛然而止了,连呼吸声也听不到,仿佛屋里人做出了一个重大的决定。
"哐啷!"
高大的蒙古族汉子面南而立,高塔一般,钢刀出鞘,带着寒光飞快的滑向自己深铜色的脖子,满是狠烈的决绝。
精钢与血肉交接的那一刻,薄如蝉翼的刀刃再一次被一股力量阻止。
"你要干什么?!"睁开眼,看着两次失败的罪魁祸首,什么情绪都没了,一股脑冲上来的只有恼怒,"我连死都不可以吗?!"
"不、不、不,"胤禛满不在乎地摇了摇,"爷不是来你阻止你自杀的。"
说着放开了夹着刀刃的两指,自己掀袍坐在了一旁的椅子上,给自己斟了一杯茶,单手朝他扬了扬,"你再试一次,这回我绝不拦着。"
笃布奇怪而不安地盯着他看了半晌,当真又重新站好,执起他的刀,可这一次,从来稳定如铁的手臂却开始颤抖了,钢刃在连一丝风也没有的空中震动,贴在了自己的脖子上,却抖动着拉不下去那一刀。
"怎么?下不了手了?"魔鬼的声音在耳边淡淡的响动。
是,他下不了手了。经历过一次有生到死,再由死到生,挣扎中对死亡的信念被瞬间摧毁,对呼吸的渴望从未如此强烈,他从不畏死,却突然舍不得死。
"你,帮我。"
笨拙的转过身,以近乎求助的口气笨拙的说道。
"我为何帮你?"胤禛捏着杯盖轻轻拨着浮沫,却并没有喝的意思,淡淡的讪笑,"一个连自己都杀不死自己的人,还能干什么?"
蒙古汉子却不服气了,红脸膛涨的发紫,跳脚怒吼,"笃布在战场上,未曾一败!"
"那为何败给我了?"胤禛语气仍不高,却欺人太甚,他压着好辩的性子,反倒更让人咬牙切齿三分。
"你、你,那是因为我下不了手!"笃布憋着火,声音却隐约带着颤,"你是我的主人。"
"那哈丹昭日格呢?他也是你的主人。"胤禛放下茶盖,认真的看着面前的汉子,那眼神逼得人跟着他去看、去想,"你不能为哈丹昭日格报仇,又背叛新的主人,双重的背主之罪,你以为即便自我了断,便能一笔勾销吗?"
笃布僵硬地站在那里,脸色青白,突然间摇摇欲坠,仿佛双腿已不能支撑肉身的重量,猛然推金山倒玉柱的跪倒在地,砸起一小片尘土来,他垂着头,从来笔挺的肩膀也垮了下去,整个人萎成一团。
胤禛心里叹了一口气,又松了一口气,绕过桌子,走到他身前,弯腰拍了拍他肩膀,"笃布,哈丹昭日格死了,死在我手上,你为他报仇,此事便了了,便是你没能杀了我,可毕竟完成了你该完成的事,不算背主。"
"若你当真彻底放下他,安心跟着我,我还不敢用你,"胤禛接着站直了,负了手,"我早就知道你是他当年的人,他能有你这样的人,是他的福气,也是我的福气。很多人跟我说不要把你放在身边,我没听,因为我看出来你记着他呢,一个记着旧主子的人想必也记得住新主子的,所以我愿意用,也想用。"
"你今天来杀我,很好,我很高兴,"胤禛语气里确实带着欣慰与预期的满足,"说明你是真正的忠义之人。"
"这回的刺杀,权当做你我的了结,也是我与他的了结。"胤禛说完最后一句,顿了顿,再次拍了拍他的肩膀,"这一桩背主之罪,我宽恕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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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6、改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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胤禛双手撑在案上,死盯着地图西北角。
"四爷。"
西桡儿过来,递了一杯茶给他。
"你怎么在这儿,不是跟着殷将军么?"胤禛接过茶盏,叹了一口气,离开桌案。
西桡儿反而绕到了他刚才的位置,看着图上圈圈点点,没有回答他的问题,沉默了一刻,才试着探问,"四爷……在担心策妄阿拉布坦吧?"
"哦?"胤禛蘸着残茶,在眉心揉了揉。
"皇上现在心心念念盯着噶尔丹,三军即将合围,咱们大胜在即,可策妄阿拉布坦巢居身侧,恐怕将来也是腹心之患。"
胤禛抬起眼皮瞅了他一眼,这个蒙古王子已经完全融入大清朝的角色,忧国之所忧,很好。
这些话正中脉门。
休整几天后合兵在即,他却越来越焦躁,经历了一边西陲不安,他觉得自己再也不能坐视,还是眼睁睁清军与策妄阿拉布坦擦肩而过,和平的共同对敌,再放任他坐大,开疆拓土,占据西疆,虎视藏边,成为本朝最大的威胁,祸害百年!
他以为自己早就释然了,放下了,看开了,没想到重来一回战场,那些东西,边疆的骚乱,百姓的流离失所,入藏清兵的全军覆没,全都压在他心里,憋得他快要喘不过气来。他不能想象,自己重来一次,还得看着这些发生,那简直是不堪职守了!
"四爷,容西桡儿僭越,我部……"
"不可能,中军等着合围呢,如此装备支援,若仍不能及时赶到,恐怕天威难测。"
"那分兵如何?"
"……"胤禛推开茶盏,"来人,请大将军来!"——
"四爷,不瞒您说,其实末将老早就有这个念头了,"费扬古在地图上划拉了一下,眼睛亮了亮,最终又低落下去,"只不过苦无主将而已,没人压得住阵仗……"
"……将军看胤禛如何?"这么些日子下来,胤禛身上的精致之气越发薄了,坐在旁边完全一副将军派头。
"什么?!"费扬古这最镇定的人一下子跳了起来,"不行!"
"如何不行?!"胤禛在地图上点了点,"我在这里吸引住策妄阿拉布坦的兵力,不让他有与噶尔丹合力的机会,你们全力进军,待全歼噶尔丹后回军助我,正可一网打尽!"
"不行!战场无情,阿哥天潢贵胄,万一有所损伤,谁能担待的起!"费扬古仍然站着,毫不动摇,临了又补充了一句,"再说若让他围点打援,我们不能两厢勾连,岂不弄巧为拙?!"
"哼,我们远袭,他若还能围了我,胤禛的名字倒过来写!"胤禛也站起来,毫不退让的跟费扬古对视,"说什么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吾等坐食君禄民脂,岂不就为这一天?!"
"只有胤禛在这才能最大程度上吸引策妄阿拉布坦,老百姓不都说吗,舍不得孩子套不找狼,胤禛不过一身而已,换我千万将士安危边陲永固,如何划不来?!"
"只要我活着等到你们援兵,无论如何,都是咱们赢了。"
"若有差池,胤禛一人担待。"——
"四哥——!"
隔日正与满心不安的费扬古坐着说话,胤祺慌慌张张地冲进来,潦草行了礼,"你要分兵去会策妄阿拉布坦?!"
"你消息还挺灵通。"胤禛笑着应了,指了把椅子让他坐了,"我和大将军正议这事儿,你也听听,回头汗阿玛问起来有的说。"
"这、这……"胤祺扎煞着手不知所措,脸都有些白了,"四哥我跟你一起去!"
费扬古本就心烦,这下更烦了,最终还只是苦笑着,"好五爷呀您就别再闹了……"
"老五坐下!"胤禛吐了一口气,皱眉喝了一句,"胡闹什么!"
"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一道来的我一个回去算怎么回事儿!你让我怎么跟汗阿玛交代!"胤祺憨厚耿直,此刻竟难得倔了起来,"况且四哥还想哄我吗,若要分兵,必然以噶尔丹为主的,那么少的兵,不知深浅的敌人,这么危险的事把你一个撂在这儿算怎么回事儿啊!"
"那依你怎么着?!就这么俩皇子来了西边,你还想全撂进去不成?!你倒是让大将军怎么自处?!他怎么跟汗阿玛交代?!"胤禛瞪着他,"你就算留下了又能干什么?!莫忘了,你侧福晋肚子里还怀着你的投胎呢,你要出个什么事儿,你叫你儿子怎么办?!"
"那你连儿子都没有呢!"
胤禛哼了一声,皱着眉嗤笑道:"那你四哥万一有个好歹,把你儿子过继给我如何?对了,还有,好好帮我照看十三弟。老十四到用不着你,自有人看着。"
"呸呸呸!!!晦气!!!我才不管呢!"
"再晦气还不是你先挑的话头?!"
"……"胤祺被他噎的说不出话来,眼眶都红了,半晌又想到些什么,撂下一句话来,"汗阿玛不会同意的!他那么疼你,还有皇额娘在,不可能由着你干这种犯险的事!"
费扬古看着他,张了张嘴,最终保持了沉默。
只胤禛静静坐着,执起手边一纸书文,"皇父已经同意了。"
康熙皇帝自然也能看出此事轻重缓急,好处长远。
胤祺脸上突然褪的没了一丝血色,噗通一声跌进椅子里。
胤禛走过来拍了拍兄弟的肩头,不动声色地叹了一口气,看着他,又仿佛透过他看着别的什么人,什么事,眼神显出空惘复杂的怅然来,"五弟,你该长大了……"
你该知道,什么是天家,什么是公器了——
熬着灯油,跟费扬古一部一人的讨论分兵,经常需要掰扯半天。
其他人还好说,被他俩费力拔擢上来的殷化行却成了个皮球,在两路间踢来踢去。
"四爷,还是让殷化行跟着你的好,他毕竟于军中熟门熟路的,也有想法,有主意,有他在就多一层保障,这边也能放心啊。"费扬古是真头疼,他认可分兵这办法,但对于这位四爷的胆大包天还是提心吊胆。
"不行,你们那边为主,毕竟咱们是来打噶尔丹的,若本末倒置,则失了重心了。"
胤禛坚决辞了,他还记着正是由于殷化行的存在,对上噶尔丹时居高临下以炮轰击,又在双方激战难解难分时,建议费扬古川中兵应当从柳林中冲出进攻敌人侧翼,敌人阵势必乱,派遣一支军马往南,出其不意进攻敌人后卫部队,敌人必定回护,乘势给敌人以有力打击。这才有了永载史册的昭莫多大捷。
他若连这员关键大将都带走,万一西线败了,可就真的罪责难辞了。
"将军放心吧,我这还带着这么多将领呢,西桡儿最近也一直跟着殷将军,耳提面命的,想来长进不少。"其实真正上了战场两军交战,胤禛自己也有些摸不住底儿,毕竟他以前都是坐镇中军,就是带兵也犯不着亲自厮杀去,但这种时候,再大的困难都得克服,更何况这点儿问题,他这回算是把自己扔在这儿了,全看中军能否速战速决。
"对了,四爷,西桡儿……"
"这个我再问问他吧,若他不愿留下,你便带走好了。"——
"即将分道分兵,胤祺是我弟弟,他必须得回去,你嘛,我就不强迫了,你自己选吧。"
"四爷说奴才么?奴才自然是跟着您的。"
西桡儿听见,只不过笑一笑,仍是安静立在下手,温文有礼的。
胤禛也不过点点头,并没有再多说什么。
实际上他们彼此都知道,他必须在这里,他的战场在这里。
与西桡儿而言,留守自然不仅是为了与四阿哥共进退,还是要向康熙父子证明,他们土谢图的忠诚,不仅仅是为了想噶尔丹报仇,而是真心实意的归顺大清,归顺皇上,指到哪里打到哪里,毫无二心。
而对胤禛来说,土谢图部的幼子,不仅仅是他的手下或袍泽,或许也是在关键时刻的一点砝码,他这个皇阿哥奋勇杀敌舍身取义会使许多人伤心,但若从大面儿上考虑,对于朝廷来说,或许反而更好,树为标杆,扬我正气,以激励朝野将士。而有一个蒙古王子在这儿,还是首先归顺的土谢图汗亲孙,送到北京形同"质子",塔布黎更身为中军前锋,清军便一定会尽力驰援,毕竟这在某一层面上关系着满蒙两族的友善亲穆。
搭台,击鼓,聚将,分兵。
西路军一分为二,大将军费扬古领三分之二兵马,合围噶尔丹。
副将军皇四子胤禛引三分之一将士,奇袭策妄阿拉布坦,吸引准噶尔余部,以待援兵。
67
67、训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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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大队人马走了,胤禛才带人拔营,两路兵将渐行渐远。
穿过草原,一路直向蒙疆边界开进。
总领两红旗的都统彭春留在中路,这边正红旗都统齐世、副都统法喀,正黄旗副都统阿卡纳,还有几位总兵,火炮营都统,加上原尚书顾八代等统大兵进军,竟什么阻碍都没有,旗开得胜。
想来原是因之前与清廷秘密往来,内外夹击噶尔丹,策妄阿拉布坦并没有料想到清军竟突然转向朝他扑了过来,防备疏松,人马疲软,对上操练已久,久经战阵的八旗,故让清军挥师直进,大有一马平川之气。
"哈哈哈,这准噶尔竟都是一群软蛋,连攻连克的,别到时候回去了,让人说咱们捏软柿子,这人可丢不起哈哈哈哈——"
"就是,爷还想着好好打一场呢~~~~~~~~~"
"那是那些娃娃兵不给你机会,赶紧打完回去洗洗睡吧……"
"鸟的!爷要提携玉龙为君死呢,你想睡先睡,功劳全让给我得了!"
"……"
随着接连的胜利,休整会上的气氛越来越轻松,这些一省总兵们高兴的不得了,倒经常像个大老粗一样嬉笑打闹骂娘,连胤禛心情也轻快多了,大概胜利比他想象的更简单。
别的由着他们,可唯有一条,整肃军纪。
凡过城池村舍,有擅动民财,劫掠牧户者,就地正法。
有纵酒杀人、斗殴伤人者,就地正法。
有盗米粮马匹临阵脱逃者,就地正法。
有军士及厮役盗蒙古马匹贸易者,就地正法。
笃布守在外面烤自己射下来的小鸟吃,胤禛在他帐子里,仔仔细细看着地图,喜形于色,眉毛都要跳了起来,连着转了好几圈,还是觉着胸中蓬勃之气无法疏解,索性摘下上赐的宝剑,一把抽出,剑光闪烁有如秋水长虹,随手挽了两个剑花,剑指一抹又将剑锋送了回去。
"阿哥好剑。"
"咦?"胤禛闻声回头,看着居然是少来帐子的顾八代,两忙收了利器,整顿袍衫行下礼去,"先生大安,您可算是我这儿稀客。自打分了兵竟是没来过了。"
"四阿哥少年英雄,想不到于行军打仗竟也很有一套,老朽自然不会觍颜来添事。"顾八代笑眯眯。
"……"胤禛看了眼师傅,又低头看了眼自己,苦笑道,"学生哪里做错了,您就直说吧……"
顾八代教了他两世,两人间一个动作一个眼神都再清楚不过了,打小儿每每他犯了错,犯了混,先生也不说,反而先把他夸一通,开始是夸到他飘飘然再刻薄严厉的一桩桩数落,后来他学乖了,每次一被夸,条件反射的先检讨,从前到后一件一件的认错,直到说到点儿上才能过关,眼下分明便是那跟着批评斥责的"夸奖"眼神。
"四阿哥哪里会有错,分兵直进,攻城夺路,天下升平,怎么会错……"
胤禛听得直作揖打躬,"先生诶……您就饶了我吧……"
"阿哥爷牙尖齿利的,说什么饶不饶的话。"
"胤禛再如何牙尖齿利那也是您交出来的不是,这关头,您就别损学生了,有什么吩咐学生听着呢。"
"……"顾八代这才缓了脸色,"阿哥这一路天兵天将般连克数镇,幸甚至哉,正该歌以咏志啊。"
胤禛皱了皱眉,小心翼翼试着开口,"打了胜仗不该高兴?"
"四阿哥也算打小儿读兵书的人,有没有想过咱们为何如此顺遂?"
"我军锋锐,敌军疲软,最关键是策妄阿拉布坦疏于防备,没有料到我们会反扑到他身上。"
看胤禛答的毫不含糊,顾八代暗自点了点头,但想到他既知道,火气便更上来了,他自己不坐,胤禛也只陪着站着,这位当年的将军抬抬眼皮看如今的学生,"高兴自然是应该的,谁都该高兴。可四爷有没有想过他这疏于防备,能疏多久?咱们的顺利,能顺多久?策妄阿拉布坦,便是那任人长驱直入的人吗?"
"恕老朽多嘴一句,这关头,正紧要,谁都能高兴忘形,惟您不行。"
"……"
说完没听到回响,转头去看胤禛脸色大变,张着嘴说不出一句话,险些跌进椅子里,却终于撑住了。
"来人,传令前营将官,再宣军令,务必谨慎,不可贪功冒进!"
怔了片刻又突然冲到门口,朝传令官喊了一句,才慢慢回转回来,脸色也回来了,只出了一身冷汗。
顾八代先生这话当真是令他悚然而惊。不得不承认,这些日子进兵的顺利让他有些忘形,而战场上,"忘形"是最可怕的事,不能知己知彼,如何百战不殆,明知敌军强大,还为了一点点胜利乐成这样,定力太差!心性太差!
那策妄阿拉布坦是什么人?!噶尔丹的侄儿,却能亲自坑这个最凶狠的狼一把,连狼穴一起端了,让他无家可归,不得不跟清军死拼,又收罗了准噶尔一半人马,虎视西藏,坐拥西亚,称雄一时。
这样的人,哪里是这么几场突如其来的仗就服了软?
再说了,这些日子的胜利,究竟是真胜假胜,会不会根本就是人家一个陷阱?谁也不知道。
若这场战争真这么所向披靡、望风而降的结束了,怎么可能还让大清朝耗光了三代人的心血力气。
胤禛啊胤禛,竟忘形至此,实乃自取灭亡啊。
顾八代骂完了徒弟,看他清醒过来,这副模样,又有些心疼,转了脸色劝慰:"四爷不必担忧至此,这话不过是未雨绸缪而已,就怕您掉以轻心,见惯了胜利以后受不得,但眼下各营主将还算沉稳,进兵也没出什么岔子,想来策妄阿拉布坦确实还没来得及准备,咱们以后放稳了心思,准备打苦仗就是。"
"还有,记得你上书房写的第一行字么?毋因他言而阻独见,毋因己意而废人言,再送给阿哥一次吧,万望切记。"
胤禛回过神来看他,站直了深深一躬,什么话也没说,"谢先生教诲,胤禛知错了。"
顾八代好生受了,没有辞,没有让。
直起身,深深吸了一口气,"击鼓!"
中军大帐里敲打带叮嘱的说了一通,这些将官其实比他还看得清些,到底是经验码出来的,听这么一说,反倒一项项给他掰扯战果战况,和未来可能遭遇情境。看着诸将敛了颜色,重新讨论起以后的路线和注意事项,胤禛才放心心来。
深切觉得自己空读了一肚子书,上了场才知道,没有经验,再多兵法都是绣花枕头,还差得远呢。
胤禛退了下来自我反省,他知道他有遇事摁不住自己的毛病,做事便常过头,弄巧成拙的事儿也不少,像当年那个《大义觉迷录》什么的,现在想想,真是哭笑不得。可那时是皇帝,如何就如何了,除了自己落下个急刻的名声,干系倒并不大,但现在战场上瞬息万变,全不由人掌控,一旦有差池,便立刻把几千将士亲手亲手葬送了,于他而言,却是天大的罪过。
"四爷消消火……"西桡儿跟着他在大营里,看他这幅表情,内疚自惭,把自己刚刚泡好的毛尖递了过去。
胤禛并不接,反倒翻起眼瞥了他一瞥,径自过去了。
扔下他一个不尴不尬的站在那,还保持着递茶的姿势。
手下无意义的翻了半天文书,胤禛才抬起头,凉凉地来了一句,"下次想说什么直接说,爷自认还是听得进去话的,犯不着专门把顾八代师傅抬出来压我。"
"咳咳,咳咳……"西桡儿使劲低头揉着鼻子,想在地上找个缝把自己埋了——
又进百里,仍是胜利,这次却捞到一条大鱼。
骗取叶密立城,活捉策妄阿拉布坦大兄,整土安民。
夺了粮草,整军休整,正在犹豫杀还是不杀的时候,清军的美梦咦被土地的震动打碎。
密密麻麻的蒙古骑兵出现在地平线尽头,潮水一样朝孤城涌来,隆隆的蹄声、马的嘶鸣、人的沸涌,和在一起,比北京的风声更大,比挥师时八旗的呐喊更响。骇人的不仅仅是声音,更是杀气,弥漫着的杀气随着微微抖动的地面一波一波的朝小城涌来。
这是胤禛从未见过的场景,即便是当年作为帝王的大阅,带来的也仅仅是欢心鼓舞,而不是震慑。
于战场,他果然还嫩得很。若不是他在后世见过更多,只怕已被吓得软在这里。幸好,幸好,如今的胤禛,已不是前世那个对战场无比陌生的胤禛了,见过几百年后倭奴扣边时的场景,炮火组成的绞肉机成了一片汪洋,那一朝的国军几十万几十万的投进去,却连个水花都激不起来,眼下就算是钢铁雄狮,又如何会吓倒他?
侧头去看,笃布铁铸一般立在简单的城头,眼中没有一丝怯懦,除了亢奋,亢奋,还是亢奋。
"四爷,我能打赢他们!"
高大铁塔嗡嗡的呐喊竟一下子让不少士兵挺起了胸膛,胤禛却被他逗笑了,撇撇嘴,"距城三十里下马!"
"(⊙o⊙)啊?"
"咳,四爷意思说,你脸皮太厚,人还在城外三十里,脸已经抵到墙上了吧……"
"哈哈哈哈——"
哄堂大笑中,胤禛再次抬眼,无数刀枪剑戟,烈烈生光。
68
68、七日
作者有话要说:为了让四爷不要一直消磨在外面,早日跟他家的小十三团聚
我生生把十章的内容压缩到两章了!555……哭……
困守孤城。
还好粮食足够,弹药足够,火炮连成片覆盖轰击,准噶尔的骑兵像麦子一样一茬一茬倒下去。
城墙上的耳朵们被震得嗡嗡直响,头晕脑胀。
"……"
"什么——??"
"……"
"什么——?!我听不见,大声点儿!!!"
"……"
"怎么办?!凉拌!朝廷养兵千日,不就看你们本事吗?!怎么办,该怎么办怎么办!"
胤禛甩手走了,继续绕城视察,留下欲哭无泪的将官,他发誓他只是想劝四爷先撤到安全处避一避而已,怎么一片忠心就换来一顿骂呢?
三日之后,城里安静下来,城外的蒙古骑兵再一次逼进。
箭雨密密匝匝的泼了下去,同样的威力也由下而上反击回来。在连续轻松克敌之后,清军终于发现准噶尔的骑兵并不如他们嘲笑的那样,是妇孺炕上的脓包。
"满洲狗贼!!!"骑兵潮水一样分开,一骑越众而出,老远的距离,中气十足的声音传来竟毫不减弱,"尔等背信弃义,不怕遭天谴吗?!!!枉我大汗误信传言,以为大清皇帝最重信义!定下内外夹击之计,要一举铲除噶尔丹,为草原除患!!!不想今日你们这些狗贼竟趁我不备,越境侵略!!夺我土地,戮我百姓!!听说你们那个什么狗屁的皇子也在,告诉他,今日之战,老子要以他的狗头祭奠祖先!!!"
"哈哈哈哈——"
"狗贼!!狗贼!!斩下狗头,祭祀狼王!!!"
"狗贼!!狗贼!!斩下狗头,祭祀狼王!!!"
底下蒙古汉子的欢呼声一波高过一波,摇着旗子以刀击盾,轰天雷鸣,像能把城池震塌了。
城头上的军将也一阵喧嚣,俱是紧握着拳头,咬牙切齿,又不时小心翼翼抬头看一眼胤禛,一时有些沉闷。
"主辱臣死,还用爷交你们怎么做吗?!"胤禛咬着牙关,脸上紧绷着,从牙缝里挤出点声来,笑得渗人。
"我来!"诸人正欲动作,已被人抢了先,铁塔一步越过同僚,抢过青筋铁胎的大弓来,弯弓如满月,众人只听怦的一声,耳边突然被抽空,半边脑袋发木,弦惊之声犹然在耳,城下老远出那嚣张的蒙古将军已经骤然栽倒了,通过西洋的望远镜去看,粗壮的桐木长箭一丝不差的穿过他咽喉,更将人钉在地上。
"好!!!"
"威武!!!"
"巴图鲁!!!"
"笃布!!笃布!!笃布!!笃布!!"
铁塔一改跟着胤禛时的畏葸模样,志得意满,昂首立在欢呼沸涌的城墙上,须发如剑,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做得好!"胤禛看他这般气派,也很为自己的伯乐眼光得意,战场之上瞬息万变,本就是你高我低之事,这一箭骤然打掉了准噶尔部的傲气,对面立刻消停下来,只顾着去抢主将尸身。
有些话此时不说,更待何时。
"对面准噶尔兄弟听着!"胤禛也是早年在草原上练出来的嗓子,城头一喝,破空而去,上上下下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我乃大可汗四子胤禛,今日带兵前来,并不是为了抢劫屠戮!而是要寻一个公道!"
"正如刚才那将官所说,噶尔丹肆虐草原,连他的侄子,你们的可汗都受不了了!!主动与我大清朝接洽,要前后夹击,端了噶尔丹!谁料到草原竟也有背信弃义之人!!!如今两军开战,策妄阿拉布坦竟然又接受噶尔丹的贿赂,四十个最美的姑娘!!要两家联合,反扑我们!!这等事,如何忍得!!"
"我大清乃仁义之师,你们可以去打听,来路上可犯了一家牧民?!夺了一匹牧马?!"
"你们都是大好的英雄,不该被他欺骗,白白前来送命!!我们的火炮弓箭你们也是看见的!我不怕你们打,但是我薪俸佛祖,想救你们一命!!放心屠刀,立地成佛!!!"
无耻!太无耻了,世上怎么能有这么无耻的人……
城下的官兵蠢蠢欲动了一阵儿,又被压制住了,城头上清军听得却意气昂扬,不时伴以欢呼,只有西桡儿和几个知根知底的将领心中恶寒,对于四爷能睁着眼睛说出这样的话深感敬佩。
"四爷……您晚上睡觉不怕做噩梦吗?"
"……西桡儿,你可知道爷的名字现在该唤作'禛胤'的?"
"……"
胤禛从来都知道,拓土开疆与保家卫国只是一体两面,单看你怎么说,眼下立场有差,于噶尔丹而言确是大清背信弃义,但对他来说却是扫出后患、边疆永固,执国者若当真去纠结于道德法则,便没有资格进入这场游戏。
对了,这还是当年二哥亲口教给他的。
守城第五日。夜。
熊熊火把,倏忽而起,烈烈照亮半边天空,模糊的暗云都显出红色来。
这几日准噶尔的骑兵越来越多的汇聚在城下,已有个别战士攻了上来,被城头清军一刀劈了下去,那血正溅在胤禛脸上,滚烫滚烫的,却又像麻木的失去了知觉。
东西两杆大旗互成犄角之势,虎视小城,据说,这两杆旗后,跟着的不仅仅是粮车,更会是策妄阿拉布坦的大纛,听说他要来亲自斩下大清国皇子的首级祭旗。
胤禛看了一会儿,要来了棉布,蘸油裹在了箭尖上。
"想比箭吗?"拍拍笃布的肩,手腕翻转,亮出乌木大弓。
"跟您吗?!"笃布眼睛唰的亮了。他就像一台战争机器,为战场而活,永不止疲倦的砍下敌人的脑袋,放出手中的弓箭,毫不心慈手软。眼下,估计是这里最受欢迎的铁塔之一。
胤禛点点头,自己也拿出乌木铁胎硬弓,将箭尖指向远方,"看见那两杆大旗没有,你左我右,点上火,谁先烧起来算谁赢。"
"笃布一定赢!"这果然是个不懂礼节与谦逊的莽汉,可是毕竟聪明了一点,"赢了有什么奖励?!"
"今日我许你多放一轮箭……"
"好!"
两人敞脚扎稳,各自引弓,周围士兵平素论将最敬胤禛,论武却最服笃布,听见他二人比赛,呼啦围过来一片。
铁弦一点点被拉到饱满,两人臂膀却仍稳如山石,周围人渐渐住声,连呼吸都屏住了,生怕扰了心神,只瞪大眼睛看着,看二人轻轻移动锋芒所向,同时大喝一声,"去!"
破空之声有如鸣镝!
两星亮光从一点渐渐偏斜,分开左右,从空中飞速闪过,只留下两道光影。
两道旗杆应声而倒,胤禛浑身一颤。
这么远的距离,还是晚上,他对笃布的箭法有信心,却对自己没有,原想着能射到大幅的旗面上,甚至只要射进背后的草料就足够了,但怎么也没想到,两只箭竟一起扎进了杆顶,强大力量带着旗杆整个栽倒下去,已经引燃的大旗埋入散乱成对的粮草中,"轰"的一声冒出火苗来。
一股激流穿过他的全身,听着城墙上士兵的欢呼,隐约感到或许当真存在于冥冥之中的庇护力量。
守城第七日。
攻城突然猛烈起来。援兵尚无消息。
将士们大半靠在矮墙上闭目养神,胤禛疲惫的站在城头,拄着长剑。
他身上已经染满了血,有自己人的血,也有敌人的血。
突然一个身影从墙外如鹰羽般一跃而入,挥起长刀朝胤禛砍来,厚实的刀背在阳光下闪出耀眼的光华,胤禛却一时有些发怔,没有反应,只是眼睁睁的看着那一片夺目白光离自己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拿命来!"。
"啊——"
人尚凌空,却被突兀出现的另一杆长刀横空拦截,冷锋在空中划出一个硕大的半圆,直将来人劈成两半,天灵盖掀翻,人也惨叫着堕下城去,只留下几小片红白之物。
胤禛这次反应过来,扭头看了看身边老将,嘴唇颤了颤,并没有说话。
四下环顾这座被血浸透了的城池,斑斑驳驳,带着血腥的气息,萦绕着一群犯下杀戮罪孽之人。
好吧,他发誓,回去以后,再也不吃番茄炒鸡蛋了。
"四爷紧张吗?"来人与他并肩盘腿坐在地下,一片干涸的"血泊"里。
点点头,喘了口气,又拿过望远镜。
"现在还害怕吗?"
放心单筒镜,认真想了想,摇头。
"为何?"
"或许是,麻木了吧。"胤禛看了看周遭的血,又抬头看看周围仍旧守着岗位的将士,带出得意与骄傲,与当年高居御马大阅之时,似乎相同,又似乎不同了,"再说,有他们在,我怕什么。"
将军沉默了,看看他一身的疲惫,劝道:"四爷还是回去歇歇吧,您这么多天没好好休息过……"
胤禛伸手推开他,重新站起来,整整盔甲,继续刚才巡城的路线,"我的岗位在这里。"
69、城破
69
第十日
"我记得,我们似乎还有一个俘虏……"
"四爷说的是,策妄阿拉布坦的兄弟,大策凌敦罗卜。您是要……?"
第二日,叶密立城曾经的主人被捆的像个粽子似的,悬挂在城头荡秋千。
城上哗啦啦的笑声,城下一阵阵的骚动,一时竟没几个人敢再放箭了。
俘虏倒算硬气,也不张嘴求饶,竟是直直抻着像是想一头撞死,清军吓了一跳,赶忙又拉上来,重新把腿脚手臂都捆死了,让他动弹不得,才重新扔了下去。
上下正僵持着,没成想城外领头的将军,突然冒出来喊了句什么,瞬间竟是万箭齐发,这逍遥了半辈子的蒙古王孙生生被自己人钉成了一只刺猬,目眦皮裂,让人为之心慑——
第十三日
各营都统一起聚在胤禛营帐里,放眼一看,已经少了好几个。
城内本来有住处,因为箭枝不够,胤禛下令拆了所有木石结构的房子,全拿去当滚石砸人,因此这些大员们也只好委屈委屈继续住帐子了。
气氛低迷,因为这两日准噶尔进攻突然变得异常猛烈,整座城似乎都有些摇摇欲坠了。
而本该早到的援军,迟迟不见踪影。
焦躁,不安,怀疑,沮丧,种种气氛充斥着营房。
"诸位稍安勿躁,四爷也先别跳脚骂娘,"生死与共这么多日子,这些将军偶尔也敢开开胤禛的玩笑,胤禛顶多也就瞪他们一眼发作不得,正红旗都统齐世边想边说,"末将觉着有点奇怪,策妄阿拉布坦怎么会突然这么着急,不惜耗费人马抢攻?"
"哦?"胤禛与座下西桡儿对视一眼,看他也若有所思起来。
"敢问诸位,本来按部就班打着的两方人,一边突然发起疯来,会是因为什么?"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不错,赏赉乃励战之锐器。但他们很显然不像是冲着赏头去的,前日竟能如此决绝射杀大汗亲弟,若只为赏,不该如此,"齐世点点头,"……还有呢?"
"……为求速战速决?"顾八代拈了拈胡子,眼睛钉在桌案一点上,声音犹疑而惊诧,有些发飘,"莫非……"
"对!"齐世突然狠狠在自己手心砸了一下,"末将怀疑会不会是我们的援军已经到了!"
"将军意思是……就像噶尔丹被策妄阿拉布坦逼向我们一样,如今他自己又被逼到咱们这儿?!"
胤禛忽的立起来,底下便都静了,他背过身盯着地图,幽幽开口,"也就是说,很有可能实际上现在里外都是我军,策妄阿拉布坦倒是那包在饺子皮里的馅儿,只要我们撑住了,这饺子就破不了,跑不了……"
"四爷说的正是,我们现在困守孤城,不能内外交通,才是最大的麻烦。"
胤禛在地图上画了一个细线,食指在案上点了点,骤然抬起头来,目中精光压着众人,"诸将听令,带兵突围,何人愿往?记尔头功!"
"末将愿往!"
"末将愿往!"
"末将但凭差遣!"
"末将愿为先锋!"
最近的仗把底下将领血性打了出来,眼下听见这等冒险的差事,竟没有不愿意的,个个争先。他们还没闹出个结果,就见铁塔冲到主座面前噗通抱肩跪下,"这活计是笃布的!谁敢抢!"
这些日子以来,他的悍勇大家都见识过了,见他来争,便都放了手,果真还落在他头上。
胤禛和诸位将军一言一语的给他交代了从哪里出城,从哪里突围,敌军哪里最薄弱,哪里最强不要碰,突围后又去哪里,找谁,怎么说,听着他挨个复述了一边,才放了心,叫他去点兵。
夜色降临,连一丝星光都没有,上天将一切痕迹都悄无声息地掩盖在夜幕之下。
看着一行人装备齐整了,连弩、硬弓、上药、地图,都带好了,静静等着帐外,胤禛又叮嘱了一遍,叫他稍等,却去后头带了自己的马出来。那枣红色大马沮丧地跟在后头,垂着脑袋,一身膘子肉一抖一抖的,过来了还半天蹭着胤禛不愿挪步,被他拍了拍又提着耳朵训了一通才一步一挪的转到笃布那边,仍是垂头丧气的拿前蹄在地上画杠杠。
笃布看他这样,也有些发闷,"爷,要不算了吧,万一我再见不到您了,还连累它也……"
"闭嘴!你不是战无不胜的嘛!少跟它学这些没出息的,我这马可够结实,你再怎么'铁塔'也压不垮的,就用它吧!"胤禛自己整日里跟某人诗书往还,搁其他人身上却最见不得这副小儿女离愁的样子,无奈,扬鞭敲了敲马头,又敲了敲笃布的大脑袋,没好气的说,"记着回来是要还的!"
"是!"
血色暗成了夜色,角门迅速开合,一阵风穿堂而过——
第十五日
城墙已经失了形状,各处的坍圮碎块混杂着血肉挂在城上,准噶尔人像是没完没了似的。
攻势越来越猛,城内城外俱是破釜沉舟的气势。
整个城,已经没有一丝干净的地方,处处带血,巡城也不时会踩到断臂残肢。粮食未尽,箭支却即将见底。
西桡儿已经带人留下两日口粮,给所有剩余的粮草上浇了油料火药。
"四爷,若城破,为之奈何?"
"城破?"胤禛扔下笔,回头看他,"那就留给他们一片焦土吧。"
案上是他这两月来第一次发了闲情逸致的留念,古老的诗篇静静流淌,"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
第十六日
"四爷!快看!!!"
胤禛与大多数将士一样浑身血污的立在城头,看着脚下越来越剧烈的撞击,墙缝上无数的裂痕,以及不断扑簌簌下落的土块泥沙。身边的西桡儿却突然惊叫起来,手臂指着辽远天空中一处黑点。
"嘘——"
捏起指头打了个口哨,一只猛禽朝这边扑了过来。
看似文弱的西桡儿竟直接伸出手去,让锋利如刀的利爪扣在就小臂上。
雕出辽东,最俊者谓之
——海东青!
胤禛认得它,塔布黎的最爱,比所有女人所有金银珠宝更令他心动神秘的挚爱,桑多。
心里绷得最紧的弦骤然松弛下来,险些倒了下去,又立刻撑住自己,它来了,那他也来了,那他们也都来了,既如此,无论最后城破与否,这一场战争,都算赢了。
大清将再无北疆之患!
"四爷要桑多捎信吗?"
胤禛听见,诡异的瞟了一眼,看见那猛禽也耷拉着脑袋满心不高兴,"把海东青当信鸽使唤?"
"恩啊!"
"好吧。我不在乎。"抬头看看在乎的那个,它没什么反抗的权力。
城墙上的裂缝又大了些,胤禛只低头看了一眼,抖掉自己身上的土,不动声色的将纸条与之前随手写的那两句诗塞了进去。
"弹尽,援绝,人无,城将破。末将率各都统扼守冲要,作最后抵抗,誓死为止,并祝胜利。大清永年!"——
第十七日
城内只剩下沉默。
从胤禛到最末的兵士都在默默擦拭自己的刀剑。
城下的尸骨已经将将堆到城头,便冲着这些,他们也算值得了。
胤禛与西桡儿并肩立在城墙上,将领们簇拥在他们身边,一起看着暮云合璧、落日熔金。
远处,关山万里似归途。
"四爷,后悔吗?"
"怎么,你后悔了?"胤禛听着耳边人声,却恍然渺远,仿佛只剩下眼前云日血色,分不出是真是幻。
"当然不,汉人有一句话,大丈夫马革裹尸,得其所哉!况且我蒙古男儿。"
"那不就得了。"
"呵呵,四爷啊,就您这刚毅不可夺志的性子,还好生在当世,万一落在个末世,倒不知如何了?"
"……"
末世?这问题胤禛当真想过,当年他看着大清国一天天败忘了,子孙软弱无能,想着若是自己下去如何如何,最后却不得不承认,一人之力无法挽救那个衰朽的帝国,最后的终局,无非也是龙泉一饮罢了。
"如何?"他并没有回头,只抽出剑,看了看,又插回去,"不过,如此。"
他们在等待准噶尔骑兵的最后一波冲击。
70
70、坑爹伪·结局
昨天突然想到如果四哥死了会咋样……于是有了这个坑爹伪结局……——
伪完结
今生十八年,胤禛还想做很多很多事,他从未真正预想到自己会死在这里。
他总以为,上天既让他还阳,那必有其理由,弥补一些什么,改变一些什么。可直到这一刻,他才恍然顿悟,天地之无常,非人力所能擅自揣度,天道无私。
而康熙帝直到真正抚上爱子冰冷的躯体时,才终于勉强自己承认这个事实。
无力的挥手,放过了报信的卒子。
人却像突然老了十岁。
他亲自抚育、看着长大的孩子,文武双全、真挚诚孝,诸皇子中最可托者,最能体君父之心的四儿(非轻声),他一直期待着他成长,长成国之柱石,做皇父之肱骨,将来再为兄皇之栋梁。
却这样夭折了。
他虽同意分兵西进,也知道儿子面对的危险,却未曾想过,会真的有这样一天。
开国后第一个真正战死沙场的皇子,直到呼吸终止,仍立的笔挺。
康熙颤抖着伸出手去,摸一摸儿子的脸,试图擦掉上面的血污,却怎么也抹不掉。
他总以为这张英武锐气的面孔,该是温热的,是跳动的,是杀伐决断或笑意盈盈的,而不是现在这样,平和淡漠,仿佛不在三界五行之中,冷冰冰的铁青色,离阿玛好远,好远。
"四阿哥……胤禛……禛儿……别睡了,阿玛来了,醒醒,醒醒……"
"这儿冷,别睡在这儿,快起来,进去睡,你皇额娘等着你去请安呢……"
"听见没有!起来啊!朕命令你起来!"
"……禛儿,你睁开眼看看阿玛呀……你怎忍心让阿玛老年丧子啊……"
抚摸着儿子的脸,康熙或喜或怒,或平或急,声音却总是他一个人,赌气的儿子并不搭理他这个至尊无上的父亲,终于颓然倒下,肘撑在搁置胤禛身躯的榻上,双手按住脸,一点儿声音也发不出,只有两道水痕,被皱纹拘束着,流淌不下,在眼角汇成水涡。
有如血色——
康熙三十六年,皇四子胤禛以皇子之尊,定土开疆,以身报国,堪为万世表,追封雍亲王,百官成服。
以皇五子胤祺子弘曈出继,袭爵。
康熙四十七年,宣示皇太子胤礽罪状,命拘执之,送京幽禁。还京。废皇太子胤礽,颁示天下。
十月议政大臣会议,议皇八子胤禩谋求储位罪,削其贝勒爵。
十一月皇三子胤祉告皇长子胤禔咒魇皇太子,削其直郡王爵,幽之。
康熙四十八年,上言胤禩乃缧绁罪人,其母又系贱族,今尔诸臣乃扶同偏徇,保奏胤禩为皇太子,不知何意?岂以胤禩庸劣无有知识,倘得立彼,则在尔等掌握之中,可以多方簸弄乎?
康熙四十九年,以胤祥并非勤学忠孝之人,厌弃之——
康熙五十七年,策妄阿拉布坦余部再次异动,皇十四子胤禵上书请战。
"一人临塞北,万里息边烽。
朽木含生意,闲花逞冶容。
夔魈潜隐迹,虎豹尽藏踪。
群动无纷扰,帷闻响梵钟。……"康熙拿着请战折上仅有的四行字,脸上突然现出悲怆与伤怀之色,刻意压制了许久,久到他以为自己都要忘记的时候,沉痛的记忆再次被翻了上来,"这是你四哥少年时的诗作……难为你了,竟还记得……"
"子臣知道,阿玛也还记得。"胤禵深深叩首,"兄长曾对儿子说,希望儿子二十年后可率军出征,他做到了,儿子希望自己也能做到,求汗阿玛成全。"
三日后,胤禵以大将军王衔代君出征。
其兄余威仍在西疆,尚能止小儿夜啼,大军一路顺遂——
康熙六十一年,油尽灯枯的帝王直到最后一刻都纠结于帝业传承。
看着塌下仅余的儿子,一张张脸扫过去,心里的惶恐焦虑却越来越重,生命即将终结,江山竟无人可托。
夺嫡之争的惨烈过后,剩下几个,老三文弱,老五敦厚,老七残疾,十二无定心。
偌大江山,竟没有一人担的起来。
列祖列宗啊,玄烨不孝,臣有诸子皆不如臣,何颜面对祖宗社稷啊。
不、并非全部,若是那个孩子还在……那个孩子……
他才十八岁啊,就离朕而去,玄烨却空长余年,又有何用,是上天的惩罚吗?为何不降临在朕身上,却要以子之寿延臣之寿!
眼神渐渐涣散,口水无法控制的顺着嘴角流淌下来,康熙用尽最后的力气,伸出两根指头。
山陵崩。
"皇父要立二哥!"胤祉惊喜的喊了出来。
众臣都知道,这位圣君对废太子的爱宠,几个月前特意将废太子移除圈禁之所,以民王奉养,恐怕先帝觉得相比这里众子,胤礽再不济,也得听教诲多年,于治国上,还算入门,弘皙也是可塑之才。
况且无论以嫡以长,都该是他,再加上诚亲王乃眼下最长、爵位最高,他振臂一呼,咬了牙坚持说老爷子临终前指的是二哥,谁也拗不过他。
是以除了胤禩等人不满外,废太子胤礽竟真的被老三扶上了帝位。
两日之后,胤禵帅军回京,围城。
以废太子勾结诚王,暗害先帝,篡夺皇位为名,起义兵。
内外交困,手足相逼,先帝不能举哀,竟复齐桓之事。
月余,胤禵内联兄舅隆科多,大军入城。
诛杀废太子胤礽、故诚王胤祉,弘皙等孙一并株连,大将军王先皇十四子自立为帝,年号武昌(囧)。
封先皇五子为恒亲王,先皇八子允禩为廉亲王,先皇十三子允祥为怡亲王。
怡亲王一时荣宠,而有一奇,宫中府中,不过重阳之节。
三年后,怡亲王病逝,依礼安葬。
自是,上亲廉王并九贝勒。开恩恕之道,甚于先帝,一时海内交称。
武昌十年,国库空虚、官员腐败、民不聊生,黄河泛滥,西北大馑,百姓易子而食。
天地会联合白莲教等帮口,以反清复明、驱逐达拉为号,揭竿而起,一时云集影从,天下响应。
武昌十二年,清帝自戕于紫禁城,小儿童言,此乃复大明故事。
新朝立,改元——
一个人形混在白云中撕扯手里的棉花团,愤愤然,"穿越重生神马的,老子再也不干了!!!"
71、梦醒
70
胤禛从一片火光中惊醒,茫然不知身在何处。一骨碌翻身坐起,就要往外冲。
猛然停住。慢慢回头环顾四周,被梦境冲淡的记忆重新一点点清晰起来。
这里不是孤城,而是中军大营。
在梦里,他似乎仍与仅剩的袍泽守着那逐渐坍塌的城墙,如血残阳下,蒙古铁骑踏处,天地颤动。
那一刻,他感到天地的崩毁,自己仿佛再次立在苍穹的最高处,俯瞰大地,而倏忽间,意识似乎抽离自己而去,另一个"我"遥遥望着这一具肉身,只那一瞬,仿佛突然分不清"我是谁","我又为何是我",被鼓声惊醒后,妄图寻找那种迷惘与虚幻,却无处可寻。只剩下装模作样的唱一句,年少万兜鍪,坐断东南战未休。
两世为人,只有这一刻,才突然开始想到"死",他并不惧死,却对此有了些更加微妙的感受,似乎在那一刻,是"死亡"使"情的隐私"朗净以成人生的暖意润感,而"理的诤讼",却正因生死之隔,只好适可而止。
天将崩,地将裂,却正在他意图执剑的瞬间,远处的天边,大片浓云裹挟红日而来。
在最后一刻赶到的"天兵天将"们使准噶尔最后的战斗力量迅速崩溃。
胤褆、塔布黎。
两位兄长一路风尘驰援两个弟弟。
胤禛跪倒在尸山血海之中,在他背后,是瞬间失色的残垣断壁。
策妄阿拉布坦余部大多投降了,一来这一战太过惨烈,惨烈的让许多刀头舔血的蒙古汉子不愿回想,二来清军确实安民,从不劫掠民财,从不凌虐牧民,做得比他们自己的可汗都要好,生活总是第一位的,有什么理由不归顺呢。
听说大阿哥本不愿来,最后却不知为何仍是来了,大概看着塔布黎手足情深,又突然记起那里面一个好歹也算自家兄弟。
休整队伍、收拢残部、安抚百姓、宣示教化、重整秩序、勒石为记,接下来的日子里,所有人埋首忙碌于这些冗杂而琐碎的民物,胤禛很清楚,后续工作一着不慎,或许满盘皆输的后果,也不敢偷懒。直到等来康熙派来专职接管民政的官员们,办好交接,才拔营与中路大军会合。
回了营,得了安抚的皇命,便被老爷子体贴的打发回去睡觉,昏天黑地,也不知究竟睡了多久。
当真是一觉醒来,不知今夕何夕,不知南柯黄粱,连他究竟是否去过西边都不知道了——
才站在营帐外大大伸了个懒腰,觉着自己重新活了过来,就看见笃布老老实实的立在外头,旁边还是那匹冲着他傻乐的笨马。
"四哥!""四弟。"
正要过去说两句,便见几个人簇在一团来了。
"给大哥请安,给三哥请安,五弟、八弟。"胤禛连忙迎上来行了礼,重新冲着胤褆打了个躬,笑盈盈道:"这次可真是多谢大哥救命之恩了。"
"四弟说哪里话,你们这么点儿人固守城池如此之久,倒真是令愚兄佩服。"胤褆眼睛里到很是真诚,闪着来自战场的火光,倒真是天生的猛将,几个弟弟有些莫名瑟缩的离他远着两步,怕就是被这一身煞气逼的。
"这哪里是弟弟功劳,都是底下将领用心任事罢了,大哥谬赞了。"
"四哥!"
胤祺总算见着他,才把提心吊胆多日的心放下,急的跟猴儿一样,只不好抢了大哥说话,看他俩话音刚落,便扑了上去,狠狠抱住胤禛,大声叫着,使劲捶在他背上,旁边几个不明所以的兀自感慨果然兄弟情深。
只有胤禛知道自己的苦,这小子下手没轻没重的,不对,他根本就是故意报复,不就是没让你跟着嘛,至于谋杀亲兄吗?
好容易打发了这个小心眼儿的,再回头看看另几个兄弟,果真都是瘦了好大一圈。
这日子中军缺粮,老爷子都日食一顿的,底下皇子更没有不陪着忍饥挨饿的道理,不过按说老八年纪小,吃食该会照顾着他,他反倒瘦的最厉害,眼见着人都快脱了形,老三竟也瘦了,倒是奇事。
"兄弟们都辛苦了,八弟怎瘦的如此厉害,回去赶紧好好补补,年纪轻轻别伤了本基。"
"谢四哥,我们这算什么,四哥才是真辛苦,我不过是……"
"八弟不过是体上心为几心,凡事比人多进着三分孝道。"
"三哥说笑了,三哥饱读诗书,自然知道圣人教诲,忠孝之道嘛,胤禩不敢轻忽。"
看老三这个没事儿非要刺上几句占占嘴上便宜的在老八那栽了个跟头,脸都涨红了,胤禛看着其实挺解气,不过这当口这点小事也没必要闹腾起来,看他还要还嘴,赶忙拦在了前头,"好了好了,八弟说的对,咱们大清国立国不也就凭借忠孝二字嘛,咱做皇子的该当为天下表率,看三哥也瘦了不少,京里弟弟收了些药茶,回了京您拿去补补,还是那句话,身子要紧……"
胤祉这才挑着眼应了,胤禩笑的越发大了些,他本就看不惯老三的做派,他心思活络人缘也好,但最烦读书练字,偏三哥就好在人前显摆,没来的招人厌,况且眼下他跟着大哥,老三与太子常厮混在一处,便更是车路马路不沾边了,哪会给他留什么面子。
兄弟们寒暄一通,便辞了他,各自休息,还特意让老五提前叮嘱了一句,但看着胤祐腿上还是有些不好,怕终是在战场上受了伤,走路越发不大便利了,胤禛在门口送他们,看着胤褆走得远了,突然莫名喊了一句,"大哥!"
"怎么,四弟还有事?"
胤褆回头,胤禛才突然醒来,自己真是邪性了,赶紧虚应了一句,又送人走了,"不,没什么,您好好歇着。"
胤禛感到经历这样一场战争,有很多很多东西充斥心间,他盼望把这一切讲给谁听,或把它记录下来。但是,骨鲠在喉的悲痛阻止了他,甚至是他无法理解的悲痛,自己所意识到的哀伤与苍凉抑制了他。他意识到他的兄弟并非真正的倾听者,而同样经历过真实战争的长兄或许根本没有理解他胸中的东西,在他与他们之间,隔着一层膜,再多的感情也永远穿透不了的膜,将他一人隔绝于外。但他记得那已经有些模糊的上一世,也是如此的孤独决绝,但那时,有人跨过了这层膜,与他站在一起,思想与情感紧密相融,彼此的一言一行,一眉一目,都能在瞬息了然于心,精神的融合与共鸣甚至让他们觉得这两具区分彼此的躯体都成为令人厌恶的阻碍。
而袖筒中攥着的,刚刚收到的,幼稚字体手抄《心经》,或许又是这一世唯一的一星火,陪着他去走这条孤寂至极的路。
"四爷,主子让奴才来看看,说您要是没睡下,又还不困,便请您过去一趟。"
胤禛才站着出了会儿神,就见李德全带的小太监来请他,那自然是辞不得的,况且他离开这么些日子,也有些挂念父亲身体。
"胤禛给汗阿玛请安。"
"胤禛啊,来进来。"康熙的声音隔着幔子,有些模糊,但还是能听出喜兴来,不过却带着两声咳嗽。
胤禛进去又行了大礼,便见老爷子只穿着贴身的衣服歪靠在榻上,面上泛着潮红,似是看着他,眼中却空洞洞的。
"这节气了,阿玛可不敢贪凉,伤了身体受罪的可不是旁人,"看得胤禛大皱眉头,他这爷老子,看着康健,实际上底子也弱,时常痢疾咳喘的折腾,眼下又耍的什么性子?随手捡了扔在榻上的外衣,拿来扶着父亲披好了,又伸手拈了拈衣襟,"怎么听着又有点咳嗽,阿玛传太医看了不曾?"
康熙由着他侍候,脸色当真好了些,也不动弹,只伸了手出去,眼望着顶棚,幽幽说了一句:"你素来知医的,未来的太医令便给朕把把脉,究竟是心疾还是别的毛病?"
这话听得胤禛心里一颤,也不敢深想,一时只不愿搅进去,便胡乱应了,"望闻问切,儿子都不用切,一听就知道是受了寒咳嗽,快叫他们熬些药来吃吧。路上颠簸,可别拖着。"
"哦,"康熙撑着身子坐起来,接过儿子送来的热茶抿了一口,点点对面,"没什么事儿,就是睡不着,叫你来陪阿玛下盘棋,跟老三下棋忒没意思,坐。"
"阿玛,这么晚了,你要不先歇着,儿子明天再陪您下?"
"……禛儿,"康熙身上难得的一丝活气又沉寂下去,声音有些落寞,连带着整个人都显出苍老的神色,"连你也不愿应付阿玛了?"
"……"胤禛苦笑了一下,他约莫知道,是什么让皇父伤心至此,他也值得,自己心里都还乱成一团麻,又如何能安慰爱儿入骨的皇父,他更知道,按礼节他该立刻跪下请罪,诚惶诚恐,上辈子连十三有时也是那样,可正是因为他如此明白那种孤家寡人的感觉,以至于本能的想要缓解另一位君父的孤寂。
于是他什么也没说,坐下执起了棋子。
他俩的下棋都是大开大阖一路,只不过他偏于进取,汗阿玛稳重的多,他又是不大会让棋的人,更不用说那种借着棋子动心思摆图案的无聊行为,因此厮杀对上彼此倒是十分带劲。
"上了战场,感觉如何?"
"彼此生者都妄想以生之名自我煊赫,凌驾于众生之上。"这便是他一直想说,却没有人会听的话,此刻终于忍不住说了出来。
"不止战争,一切都是如此,待以后你就会知道。"让胤禛感激的是,康熙并没有觉得奇怪,反而抬头看一眼儿子,眼神清明,"阿玛当年平定三番后问你乌库玛嬷的跟你差不多,她便是如此回答的。"
"可我们伤亡惨重,他们失去一切,究竟又有谁赢了……"胤禛落下一子。
"你们都赢了,"康熙捻起一枚黑子,垂敛眉目,如老僧入定,周身萦绕的却不是超然,而是感伤,或者失落与悲凉,"只有朕输了……"
"汗阿玛您说什么?"
"没什么,随口念叨两句。"话锋已迅速转了回来,但那股气息,仍旧无法驱散,"阿玛真的没有想到,你这次能立下如此大功,阿玛很高兴。"
"阿玛夸奖的过甚了,许是给大军添了一份麻烦,平白跑一趟西边……"
"你不必如此小意,这是大功,或许旁人不知道有多大,但朕知道,朕知道也就够了。"康熙笑了笑,看着儿子已经长得颀长高大的身体,神色温和了许多,"阿玛跟你说过,一味冲谦自牧,容易变成晦暗枯涸,终身狂放不羁,又往往流于轻薄可笑,还叮嘱让你记住。那时候你才那么小一点儿,还偎在朕怀里,问将来要干什么,别的孩子都说要做巴图鲁,要做贤王,就你不答,阿玛还以为你想什么呢,拉过来一看,竟是在发呆,真是个傻子……"
康熙淡笑着讲儿子幼年时的糗事,眼中的慈爱就如同一位最寻常不过的父亲,手上还比划这高矮胖瘦,像是单纯的沉溺于温暖回忆中,胤禛也笑了,笑着听父亲讲故事,笑着替父亲续了茶,"儿子记得,那时您还老跟额娘说,这小子,平时还算机灵,怎么一到关键时候就傻乎乎的啊……然后又拿这事儿来逗额娘笑……"
"是啊,一晃这么多年了,可再傻的孩子,那两句话,你到底也记住了。"
"但有些人,却总记不住……"
72
72、受罚
71
费扬古献俘至,噶尔丹仰药死,皇长子皇四子献准噶尔舆图,至此,蒙疆尽归王化,西征大捷。康熙率师回銮。
康熙一路咳着回去的,本留下胤褆收尾,但胤禛不放心皇父,皇父不放心西疆,不肯安心养病,胤禛又是个闲不住的,便主动再留一段时间,与胤褆一同料理庶务、清点战况。
待他二人回京,康熙以朔漠平定,告祭郊庙、陵寝、先师。
胤禛回来,兄弟们来迎,一通寒暄后,正要进宫请安,老五便私下拉住他,说了件事儿,倒让他一惊。
"咱不在的时候,小十三被皇额娘罚着跪了一夜,四哥你快去看看。"
"什么?!为什么?!"胤禛突然停步,风一样旋过身来,盯的胤祺直往后缩。
"我打听了下,不很清楚到底为了个什么事,那俩也不肯说,好像是出宫玩跟人一起闹了什么事……"
"……"胤禛双眸黝深盯了他半刻,又骤然转身走了,"我进宫去!"
"哎!四哥!"胤祺这才暗叫不好,急忙一把拉住,"皇额娘做事必有道理,你别跟她犯冲!"
"知道!"
听见音儿时,胤禛早已甩开他手走远了——
"给额娘请安。"
"胤禛快进来,让额娘好好看看。"佟皇后让挑了帘子,急急把儿子喊了进来,她稳坐中宫,听着底下人把西边的战事说的跟故事一样,尤其为了哄她,把四阿哥更说的英勇无匹,可那些个故事听得她都心惊胆战,心都提到嗓子眼了,每天得强忍着才能做出安泰样子,这时候到巴不得自家儿子跟老三一样惫懒安分呢。结果皇上回銮胤禛没跟着又让她一通埋怨,好容易盼回了儿子,竟跟做梦一样。急着上下左右舍不开眼的的打量,像是也没什么大伤,才终于把心放回了肚子里。
"瘦了,黑了,"佟皇后一直拉着胤禛的手,摸着那些粗糙的痕迹,眼眶都红了,"快拿茶点来。"
"儿子不饿,哪能饿着……"胤禛笑着解释,但知道当娘的心思,仍是粘了一块送进嘴里,亲取了帕子递给母亲,"额娘安心,您儿子这是精壮了。"
"四爷,娘娘听见您回来,一早叫我们准备克食,准备了又嫌不新鲜,又打听了时间重做,这可是做了多少次的,热乎着呢。"
"就你多嘴!自己惫懒还找四爷告状呢?!"
"奴婢哪敢啊……"
胤禛看宁儿跟母亲笑闹,心里也是一热,"儿子不孝,叫额娘担心了。"
"……哪有什么孝不孝的,为国尽忠,自然是大孝了,"皇后咬了咬唇,说完这些必须得说的话,还是没忍住口气,"只是……儿呀……以后可不敢再干这犯险的事……你若真有个……"
"主子,四爷这不是都好好的回来了嘛……"
"是、是,咱不说了,不说了,一会儿你妹子也过来,你这一走,霁儿他们不知多念着你,额娘耳朵都磨出茧子来了……"
"额娘……"听着话题转到弟妹身上,胤禛才把一路憋着的话试着问了一句,"听说您把胤祥……"
"……"佟皇后撇着眼看他,胤禛有些说不下去了,"你今儿来怕不是就为了问这个吧?看你在这儿坐立不安的。"
"额娘……"
"若不是规矩在这儿放着,只怕你就立马奔阿哥所去了吧!"
"……不是、额娘,"胤禛一惊,立马起来撩袍跪在了底下,抬眼看着母亲,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起来!"
"额娘,儿子跪这么一下您还心疼呢……"
"那你的宝贝弟弟跪了一宿你简直疼的肝肠寸断了?!"皇后难得发火,且正中要害,胤禛摸了摸鼻子到说不出什么来。实际上正是如此,上辈子的后遗症,他那忠敬诚直勤慎廉明的"宇宙全人"弟弟,每次对付他最有效的办法就是自我罚跪,拿他的腿威胁自己,这叫个什么人呀!害得他多年来一听见"跪"、"腿"几个字跟王子联系在一起就心急上火。
不理儿子尴尬的笑,佟佳氏正了脸色,"你都不问问他干了什么?"
"哦,对了,额娘,十三弟做了什么惹您这么大气?"胤禛这才想起来问正事儿,其实要按他上辈子的心态,竟是从来就不觉得他弟弟会犯错,他弟弟犯了错那也是别人的错,直到这辈子再受一次某人调皮捣蛋之苦才好些了,可就算这样,也是自己管得别人管不得。
"……"佟贵妃翻了他一眼,觉得他这种护犊子习惯实在要不得。
"他带着胤禵出宫去玩,见着店家欺客,竟系着黄带子就跟外头胡混的人一遭砸了人家的店面,还带累了路边几个小摊贩,"佟贵妃眉毛又横了起来,"若不是裕王家的帮忙平了事端,万一当真闹出皇阿哥砸店的信儿来成什么样子!"
"不就是……"
"不就是什么?!"佟佳氏带着怒色盯着儿子,"四阿哥你真敢说一句这是小事?!"
胤禛沉默了,他的理智非常明白,这不是小事,完全不是,而且是绝不该出现在一个皇子身上的错误。可对弟弟的庇护包容之心,又容不得人碰了他一丁点儿,更何况是罚了一夜的跪。
"按说这事儿本不该我管,太子还在呢,长兄为父的,合着是他的事儿,但他那几天看着也忙乱的很,不知瞎忙活什么,没空理,着人去问他,反推给了本宫,倒是不能放着不管。"
"可额娘罚的也忒重了些……他那么小一孩子……"
"你当我是为什么罚他?"佟皇后一拍桌子,"不是因为他是皇上最疼爱的小儿子,而是因为他是你四阿哥最疼爱的兄弟!"
"……孩儿不懂。"
"今日这事儿,说小不小,可说大也不大,可惩小恶为除大疾,将来你就能保证他不犯混?!皇上的宠儿,犯错没什么,最多是失了皇父青眼,可他是你疼到骨子里的兄弟,他要出了事你定是不管不顾扑上去的……你要说额娘偏心也罢,公平也罢,额娘可不希望有朝一日他犯下大错累及你。"
"……既是一起,您怎么单罚他一个?"胤禛脑袋里乱成一团,想着些有的没得,嘴里胡乱顶着。
"怎么着,四爷还怕不公道了?"佟皇后没好气,"本是罚十四阿哥一起的,胤祥替弟弟顶了一份,不过胤禵这孩子倒是讲义气,自己不做声也去陪了一夜。"
"外头勾搭他的人是谁?!"胤禛的火气没来由的往上冒,觉着自家那么乖巧的弟弟定是在外头被人带坏了的。
"一个儇佻恶少,查出来说是哪家巡抚在京备考的儿子,"佟皇后瞥了他一眼,"像是姓……年。"
"……"
胤禛眨眨眼,还是有些楞,再使劲甩甩脑袋,才清醒过来。
年……年羹尧?!
他没想到,这个上辈子荣宠至极,又惨烈至极的能臣,竟这样突然闯入他的世界。前一世,开始他是极感激的他的,平定一方之功,无论如何都少不了,而且治理极有法度,是个文武双全的绝世人物,他原本指望做个千古君臣,却不想落得个君臣相杀之局。他知道年羹尧不会反,可也知道年羹尧必须除掉,最终臣得家破人亡之果,君得鸟尽弓藏之名。
至此方知,不忍复上凌烟阁之痛。
……
"胤禛!"
"额娘还有吩咐?"
"今日这就回府看看你媳妇去吧,别往西边跑了。"佟皇后深深的看着儿子,一双眼睛里蕴含着千言万语,"额娘希望你回去能好好想想,你究竟想要一个什么样的兄弟?"
出了承乾宫,胤禛习惯性的往小路上走去,走了十来步,又生生停下。
他想见到祥弟,像一把火烧在心里。一年鞍马在外的奔波和思念都在这一刻爆发出来,他要看到他,要知道他好不好,疼不疼,长高了没有,长大了没有,想自己了没有。
可现在不能,还不能,得等一等,得想一想,得好好想一想。
使劲咬着牙,忍得牙根都酸软了,木偶一样用外力扯着自己走向宫门,不敢回头去看那条走过千百遍的熟悉小径。
怕一不小心,就放不下——
你究竟想要一个什么样的兄弟?
睁着眼躺在榻上,那拉氏已经倚着自己睡的熟了,他还没有半点睡意,只这一句话在脑子里滚动。
上一世,共同的志向把他们兄弟二人拴在了一起,一起革新、一起用兵、一起整治营田水利,共看江山平治、棠棣花开,然而十三弟过劳而忘,成了他一辈子的痛,这辈子得了机会,便想要弥补、想要补偿、疼爱他,宠着他,甚至像寻常人家的父母亲长一样,不求宦达显贵,只盼平安喜乐,简直惟愿生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
可如今想想,若当真是这样的胤祥,膏粱纨袴,架鸡走狗,那确是自己所愿吗?那还是自己的十三弟吗?还是真正与他志向相投灵魂契合的那个祥弟吗?
还是他忠诚敬直的怡亲王吗?
重逢
73
第二日胤禛赶到胤祥院子的时候,第一眼看见的竟是胤禵,那小子难得这么消沉,一脸复杂的垂着脑袋。
胤禛觉着有些好笑,伸手揉了揉他脑袋,"你又怎么了?"
胤禵难得没有反抗,反而自己抓了抓头发,闷着声儿问,"哥你昨天怎么没来看十三哥?"
"十三哥?!"背后跟来的胤祺正听见怪叫了一声,扑过去揉捏胤禵的小脸,"臭小子你居然会叫十三哥?!你俩不是见面就打吗?"
"去去去!"小毛孩子最爱装大人,胤禵脸上一红,拨拉开五哥的手,"别捣乱!"
"我捣乱?我……"
"行了,你俩要闹出门左转回自己屋里闹腾去!吵死了!"胤禛瞥嘴不理他俩就往里走。
"喂!哥!五哥欺负我!你怎么能不管!"
"嘿嘿嘿,最近胖了啊,手感真不错,来,让哥哥再捏两把~~~"
胤禵在后头揉着被捏红了的脸眼泪汪汪的跺脚,却被得意洋洋的胤祺一把夹住怪叫着拖到外面去了,边听着斗嘴争执的喧嚣渐渐顺着门径淡去。
"喂,干什么呢?"胤禛放轻脚步推门进去,四下看了没人,才注意到床上一团棉球裹着,笑着坐到床边戳了戳,"这可是昼寝啊,也不怕夫子说你?"
巨大的棉球动弹了一下,朝内侧蠕动了一下,决定保持沉默。
胤禛又戳了两下,棉球又往里缩了缩,还是闷着不吭声。
无奈,怕人自己闷坏了,胤禛一把抓起被子,使劲抖喽几下,立刻有一个小人儿滚了出来,吱哇乱叫着。
"四哥你干嘛!"
"我干嘛?我还说你干嘛你?"胤禛一边笑,一边用手去哈弟弟的胳肢窝,惹得肉球在手掌下弹来跳去。
"四哥……"
"嗯?"
"四哥……"
"嗯。"
"四哥!"
"……什么毛病这是?"
闹腾了一阵儿,胤祥突然眨着黑葡萄一样的大眼睛,直喊四哥,最后终于笑着扑到他怀里来。胤禛被胤祥箍得紧紧的,皱眉纳闷,却没注意自己脸上的笑意也是藏也藏不住的。
"没什么,就想叫一声。"
"那就叫吧。"
"四哥!"
"哎!"
"四哥!"
"哎!"
"四哥四哥四哥四哥四哥四哥——"
"哎哎哎哎哎哎——"
"四哥……"
胤禛正紧紧搂着弟弟,却突然没了声息,肩上的衣料被滚烫的液体打湿,怀里的身躯也有些微微的颤抖,想把人拉开看看,却被死箍着不松手,只好轻轻拍着弟弟的肩背,聊作抚慰。
好半天,才平静下来。
"四哥……我以为你不回来了……"
"傻子,怎么会呢……"
胤祥又搂的紧了些,"可前几个月,有好几个晚上,我都连着做噩梦,什么也没有,只有你拿着一杆枪站在熊熊烈火里……我怎么喊你,你也不肯走……只是笑着对我摇头……"
胤禛突然沉默下来,感到一阵心悸,身犯险境,当时不觉得什么,事后再见到父母昆弟、亲人至交,才骤然觉出后怕来,此时此刻,方觉得滔天情绪朝自己扑来,能再次抱着弟弟说笑,竟如此美好。
那个梦,他隐约觉得正是他身陷围城的那几天,却不愿再问下去了,这样的梦,总不是什么美好的回忆。
"所以你才抄了佛经给我?"
"唔……"
"呵呵,我说呢,咱们十三爷什么时候也做起这样修生养性的事儿了……"——
"哥,你昨天没过来是不是因为我闯祸了你不高兴……"
胤禛正坐着剥福橘,然后一瓣一瓣隔着案子丢过去,投喂给那边张大嘴巴等着接的小动物。
听到这句话,手停了一下,又接着动作,"什么祸啊?打碎了砚台?还是养肥了鹦鹉?"
小动物合了嘴巴摇头。
"那是什么?"
"……"
胤祥咬了半天下唇还是讷讷跟兄长坦白了自己犯下的浑事儿,并领的责罚。
胤禛继续剥桔子,一时没有开口。这件事他昨天想了一夜,理智与情感天人交战,一面期待精明干练的怡贤亲王长成,另一方面又很清楚这样的精明干练要用多少惨淡经历去换取,他这才真正理解当年母亲说出的话,或许,但凡爱一个人,总是如此。
最终他想明白了,这根本不是一个选择的问题,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人生,胤祥是他弟弟,是他的知己,是他最亲密的人,但这并不等于他可以替他决定人生该如何走下去,该走怎样的路。不可否认他有着更多的人生阅历,但无论他胤禛愿望如何,是意气方遒还是平安喜乐,最终只有两个人有选择权,一个是上苍,一个是胤祥自己。而他,只是弟弟生活的扶手,不时矫正方向,却不能毫无理由的任意剥夺他体味生活的权力。
"你居然能主动认错?"
十三耷拉着小脑袋不去看他。
"听皇额娘说你们小哥俩倒是挺讲义气,还互相抢着挨罚?"
脑袋继续耷拉着,到是很像老五那只呆鸟。
"过来。"
十三蹬蹬蹬蹬跑过去,被胤禛一把抱起来放在腿上,顺手把他裤子掳上去,仔细查看膝盖,"还疼不疼?"
"四哥还说我傻,这么久,早就不疼了。"
虽然看起来什么事也没有,可胤禛到底放心不下,还是把大手合在他膝上,手心的热力慢慢渗透下去,小心翼翼的揉着,"你也说了,这次受罚是你活该,那知不知道到底哪里错了?"
"自然知道,系着黄带子就在外面闹事呗,我就知道你得说我……"胤祥笑嘻嘻的攀上他肩头。
"怎么着?意思是下次换了腰带出去就成了?"胤禛眉头皱成了一座小山,看胤祥咕噜咕噜直转的眼珠子,就知道自己说对了。
掀开人搁在地上站好,"到底是谁惹的祸?"
"我!"
"嗯?"
"四哥,这回真不是胤禵……"尴尬地摸着鼻子笑了笑,"我俩出去玩,那奸商实在太过分!而且就说了他几句!他居然还敢狡辩……"
这孩子,你见过干了坏事不狡辩的吗?就算在君父面前不也人人想开脱自己么。
"然后旁边一个,不知道谁家的,特仗义,就帮着我们一起教训那老东西!"
我知道,那是年家的……
仗义?老天哪,你来救救我吧,什么时候这皇家的孩子都得用仗义两个字来评价了,有胤禵一个"侠士"还不够啊?
"然后呢?"
"然后不知怎么的动起手来,……我们就把店里东西稀里哗啦砸了个粉碎……"
"老板呢?就干看着?"得,爷今儿就是个捧哏的。
"老板追出来了……"
"我们就跑了……"
胤禛觉得头顶上一拍乌鸦飞过,皇额娘还是罚的轻了点,就冲着丢人劲儿也不能这么轻易饶了他们啊。
"你们沿路还打翻了几个摊子?"
点头。
"什么摊子啊?"
摇头,没注意。那么小的烂摊子能值几个钱……
"别的先不说什么了,"胤禛眼角抽了抽,"你。"
看见门口探进了另一只脑袋,勾勾手,把人叫进来,"还有你。"
"明儿让戴铎带着你们俩,去那几个摆小摊儿的人家里看看,该赔钱的赔钱,该道歉的道歉。"
"不是赔过了吗?"胤禵纳闷瞅他。
一巴掌往脑门上拍了下去,"那是旁人替你们平了的,自己做的事该不该自己负责?!"
胤祥看出来四哥这次看着没什么,实际上气得不轻,赶紧拉住了胤禵。
"去不去?!"
"去就去,谁怕了不成……"胤祥胤禵一起应了,胤禛像是天生带着一股令人怖惧的煞气,真的放下话来,就算这几个亲近的弟弟,也没人敢真正违拗他的意志。
胤祺见过宜妃又回来了,"四哥,你何必这么严厉,他俩还小,几个摊子,咱们也派人赔过了的,人霍去病随意践踏民田那汉武帝也不管呢,咱家孩子还比不上他们不成?"
"什么好的不学,怎么偏学这个!他做得,你们就也做得?!"胤禛最不待见他这什么都难得糊涂的劲儿。
胤祺算怕了他了,说两句话都能教训起人来,赶紧告饶,"成成成……小弟说错了,惹四哥生气,您大人有大量,甭跟兄弟计较……"
胤禛这才哼了一声,"他们都是太平阿哥,叫他们去,倒不是真的要学什么民事,只是人一天天也大了,该看看老百姓是怎么过日子的。我其实倒是想让你也跟着去的,不过是在小兄弟给你面前留面子而已,甭以为自己就多么出息了!"
我的老祖宗呀,快饶了我吧,胤祺苦着一张脸听他滔滔不绝的教训,好没意思的,想起来件事便赶紧跟着转话题,"对了四哥,我听我额娘说,十三他额娘最近身上不大爽落?"
"怎么着?"胤禛心里一跳,他隐约听了几句,因惦记着"她儿子",并没有放在心上。
"好像说是……说是骨头有些疼,倒也不严重……"章佳氏位分太低,所以上头娘娘实在关心的有限,若不是因着十三阿哥受宠,再加上四阿哥的关系,皇后专门问了问,恐怕连这点儿消息都没有了。
骨头疼……胤禛觉得一片阴云笼罩头顶上,排解不开。
当年祥弟走时,也是这般……难道是……骨子里带来的病?
胤祺看着胤禛脸色不对暗自跳脚,觉着自己竟连话都不会说了,绞尽脑汁想了半天,才又嬉皮笑脸道:"想来不是什么大病,您也不必太操心……说起来看不出来四哥还挺有治家之趣的,听我福晋说,走前专门吩咐嫂子,让她们在家爱干什么干点什么,女红书画都可以捡起来学学练练,别觉着男人就是头上的天,男人不在就不过日子了……"
"这话竟都漏到你那去了?真是嘴上没个把门的……"胤禛自个儿早就忘了,他不过是随口那么一说,想着后世各种女人英姿,竟是丝毫不比男人差的,便不大想见眼前一群木头人,"不过是看她们整天呆在府里无聊,找些事让打发日子罢了,值得什么。"
"嘻嘻……闺房之乐莫过于画眉者,四哥赶紧回去挨个画眉吧……"
"油嘴滑舌!"
74、饮酒
作者有话要说:正式开始做二休五,老规矩,周一周四,这是这礼拜一的份。
74
胤禛并没有特意去过问胤祥和胤禵见到了什么,不过从这几日两个弟弟的神情还是可以看出来,收获不少。只不过胤禵性子里天生的不拘粗犷,很快便不为此而烦恼,但经过这次,心思细密的十三弟显然长大不少。
回宫这么多天,竟直到今天胤禛才第一次专程去毓庆宫觐见太子,胤礽也一直没有找过他,全然不像以往他远行归来的样子,两人似乎都隐约躲避着什么。
"二哥。"
"四弟?"直到他站在门口,胤礽愣了半天,才像突然反应过来一样眯着眼呐了一句,却又突然跳起来,朗声笑着几步跨过来行了一个抱肩礼,"你可算回来了——"
"塞外天寒,连汗阿玛都犯了咳症,你吃了那么多日冷饭,肠肚还好?"
"好。"胤禛笑了笑。
"军旅孤单,连个暖塌的女人都没有,四弟受苦啦……"胤礽问了衣食起居,又眨着眼调侃弟弟,指尖沿着杯盏划过。
胤禛没大没小的瞪了他一眼,强笑道,"你当我是你吗?一日也离不得女人。"
"喝,几月不见,四阿哥气性越发大了,连自己哥哥都敢编排,亏得我一直照看你。"
"臣弟哪敢……"
"要不要喝点酒?"太子抬头看了他一眼。
"不、不用了,多谢二哥,臣弟酒足饭饱才过来的。"
"你?"太子无谓的笑笑,"你打小儿哪回不是来我这儿蹭吃蹭喝,现下又装什么乖?"
"……我真的……"
"可是孤想喝,"胤礽掀起眼皮扫到他,又飞快移开,"陪二哥喝几杯如何?"
"既如此,臣弟不敢辞。"胤禛伸手把酒温上。
太子眼神从酒壶移向他,又移向顶上雕花、椅上扶栏,轻飘飘的浮动,"是不敢辞,还是不想辞"
"不想辞。"
"这才对……"
看太子亲自给两人斟酒,笑意盈盈,可惜眼里是与自己一模一样的惶惑无奈,酒入愁肠,越发不是滋味,想起他刚才说的"照看",胤禛心里又黯了两分,却仍是笑,"确实,这些日子,宫中府中,多谢二哥照看了。"
"哼,下回别想!"胤礽气恼地盯着他,"听说你居然在战场上冒险,险些被人射成粽子,好大的胆子!"
"哪里就有粽子的说法了,若当真成了粽子,只怕汗阿玛得命人把我扛回来煮了给你们分食解恨……"
看胤禛敲着桌子笑,胤礽的火倒有些发不出来,只瞪了兄弟一眼,"知道就好!以后不准做这种混事!"
"是是是,臣弟遵命就是……汗阿玛和皇额娘已经骂过了,您就省省口舌吧……"
胤礽没有再提这件事,空气突然安静了片刻。
半晌胤礽才无意识的拨弄着手边的箸架,"汗阿玛……"
"哦,汗阿玛挺好的,臣弟今儿请见,看着气色大好了……"胤禛知道太子要问什么,还没有想过怎样答,却已经开口抢了话。
胤礽一时语塞,只有低声重复,"……那就好……那就好……"
身上又带出这几年常有的萎靡散漫之气来。
两人勉力维持的笑意都有些坚持不下去,静默仿佛被实体化了,一层层沙一般积淀下来,连空气都越来越沉重。
"……汗阿玛也像是老了……"染惯了香气的手,衬着琉璃盏,仿佛融为一体,言语也不甚听得清了。
胤禛心思渐渐漫开,有些敷衍,"汗阿玛只是精神有些不济……过几日想来就该好了……"
"是,是……"
"二哥……"胤禛今日第一次认真注视这位兄长,"阿玛一路都很挂念你……说一句僭越的话,怹老人家疼你爱你,打小儿我们便都亲见的,怕是史上前所未有……你……"
"孤知道,孤知道……"胤礽饮尽杯中酒,觉得不耐,索性提起壶来直接灌了下去,又呛着了自己,将脸埋在流云盘龙的长袖中使劲咳嗽起来,像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一般。
胤禛伸手替他拍着背,敛了眉目,再无一言。
"汗阿玛疼我,我自然知道……何必再要人人拿来说一遍……"闷闷的声音从繁复的绣花中传来,"他亲自给我选衣服,选东珠,选师傅,选谙达,他自己都笑自己简直像个当额娘的,一日不见就想的慌,非得有个东西惦记着才行……"
"他自己八岁没了阿玛,汗玛法临了才起的名字,便要把我捆在身边,叫孤做天生的太子……"太子不愿抬头,他并没有喝几杯酒,声音却如醉了一般,在天上飘着,"可我呢?谁问过我?一落地便要顶着天,从小就有守不完的规矩,这个不合身份,那个不合体统,能做什么?!只能如个提线木偶一样给他把玩,放着当摆设,让大臣们参观,看他选的太子如何文武双全、龙章凤姿?!"
"不让我做,我偏要做,他要捆住我,我偏要挣脱开,看看谁赢得了谁?!"
胤禛这片刻,已听了不少绝不该听的东西,上一世,他便已经逃开了,可此时,只是难过,满心的难过,为父亲、为兄长难过,也为那些说不出来是什么的情绪难过,不过是最平常的父子,到了这个"家"里,却无法再平常下去了。
四十年的太子不好做,可有些事,不是不好做,便不该做的。
或许每个人都没有错,又或许,每个人都错了。
"二哥……你说的我都明白,"胤禛轻轻拿过了他手中的壶,沉着声慢慢道:"可这世上有许多事逼着我们,做与不做、做什么不做什么的权力,终究只在自己手里……佛祖说,人从世上走一遭,本就是历劫来的,各人有各人的苦,谁也不能把自己犯得错,全都推给别人。"
"是,你是对的,你总是对的……"
过了好半天,胤礽放出苦笑着抬起头来,半闭着眼,漫不经心,一肘按在台上,一手已随着隔壁的琵琶声轻轻扣动。
此时此刻,胤礽是苦,胤禛是涩,胤礽是惶惑,胤禛是苍凉,但谁也没有勇气再说点什么。
毕竟,那些事,做出来,再后悔,也收不回去了。
从毓庆宫出来,胤禛很快敛了情绪,想去演武场看看胤祥胤禵,便一路背着手溜达过去。
"胤禛?"没成想康熙正考察几个阿哥功课,见他来便叫了过来,"正好你来,这几个小的,正射箭呢,老规矩,中的多者胜,你当兄长的也来品评品评!说说这头奖该给谁。"
汗阿玛回来这许多日子,竟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该养病养病,该游乐游乐,该说笑说笑,当真是好稳的心性,这点上胤禛便十分佩服,恐怕自己是几辈子都拍马赶不上了。
胤禛抬头挨个看过去,便有些想笑,胤禩潜心人事,功课上不大肯用心,文不行,偏身子又弱,便连武也不肯好好练了,眼下这落在靶子上的,也只那么可怜巴巴的几枝箭,不过好在他心性气度倒是上佳,仍是闲闲站在那,也不显得窘迫,还好有个老十,不至于叫他一个垫了底儿,挨个看下来,有些得意,果然还是自己那两个箭法最好。
报完了靶,胤祥胤禵竟是一模一样,两小来皇上跟前见了礼,便都眼巴巴的瞅着胤禛。
"胤禛啊,朕可是听说你当面许下一套盔甲给他俩,索性今儿就拿出来当赏头吧。可别舍不得了。"
二小眼睛瞬间亮了亮,当下一眨不眨盯着他。
"自然没问题,一套盔甲而已,给自己弟弟哪有舍不得的?"
康熙满心欢喜的看着两个小儿,大为赞赏,胤禵跳脱不拘一格,胤祥灵秀聪明敏达,都是好孩子,尤其胤祥,看着更是懂事知礼的,难怪老四喜欢的紧。又兴致勃勃把今日"考生"都召集了过来,才拈着须对"那好,既然是你出的赏,那你来评评,这奖品该是谁的?"
胤禛看看靶子,回头看看胤禵,胤禵小胸脯往上挺了挺。
胤禛再回头看看靶子,又转脸看看胤祥,十三阿哥笑的眼睛弯弯月牙一样。
看看靶子,看看小胸膛。
看看靶子,再看看小月牙。
胤禛笑着转身回复康熙,"儿臣以为,这赏该十弟得。"
"啊?!"
"四哥!"胤祥胤禵对视一眼都大大瞪着眼睛不满的抗议,其他人包括胤莪在内都是一脸莫名其妙,觉得胤禛脑子是不是烧坏了。
康熙也大惑不解的瞅着儿子,"为何?"
"阿玛刚才说胜者得奖?"
"然也。"
"那十弟胜了。"
"怎么说?"
"您说中'地'多者为胜,"胤禛忍着笑看两个鼓起腮帮子的孩子,和完全摸不着头脑的胤莪,指指地面,"那十弟可不是中地最多吗?"
"啊——?哈哈哈……"康熙大笑,"好你个老四,打机锋打到朕这儿来了,行了行了,朕不管了,反正是你的东西,你爱给谁就给谁。"
胤禛被四道火辣辣的不满目光盯着闪人了,留下两小自己生闷气。
"啊?那我赢了?!"胤禟看着胤莪倒是一脸欢欣雀跃,臭着脸一把把人揪了回来,"你还觉得挺得意?!"
"为什么不?居然是我胜了……"
胤禟无力捂住脸,不去看这个笨蛋弟弟。
75、借债
75
兄弟们大了,难免各有各的想法。
跟关注朝政朝臣的胤禩不同,胤禟最近上街总是忍不住用眼睛去扫路边的店面,听说胤祥砸店时居然忍不住心疼。
他想拥有一家自己的店铺,哪怕很小,却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
只不过他注定得不到支持。
胤禩虽然不喜他醉心末业,但也只是皱皱眉,没有说什么。
而宜妃不通,她太了解自己的儿子来,眼神一动就知道他想干什么,立马毫不犹豫的拒绝了,并传出话去命令外面的亲族决不许挪钱给这个小祖宗。胤禟的脸皱起来了。
"不如找兄长们问问?"胤禩看他整日闷闷不乐,不自觉的帮他想主意,他还没开府,自己也没什么钱,只好惦记大的。
"他们,"胤禟脸黑了,像个包公,"他们不笑死我算好。"
"五哥呢?"
"想都别想,他像是会攒钱的人?"胤禟对老实憨厚的亲兄长嗤之以鼻。
"大哥倒是与我相熟,但我觉得……"
"他不会拿咱们当真的。"胤禟脸色越发黑了,自以为是却被大人忽视的少年或许都是这副模样。
"太子不用考虑……三哥,哼,我才不要让他嘲笑……四哥……"
"如何?"胤禩无奈的陪他发呆搭话。
"或许……可以下手试试。"——
"胤禟给四哥请安。"
对于老九的到来,胤禛本能的打了预防针,这个鲁莽难驯的兄弟与他性情格格不入,从小见他没有好脸,今天居然主动来找他,反常必有妖。
"九弟啊,你可是四哥府上稀客,快请快请。"
"四哥这话可是嫌弃弟弟来的少了,往日看您忙,没敢来打扰,倒叫四哥见怪了。"胤禟也是会说客套话的,尤其是需要的时候。
胤禛眯了眯眼睛,携他入内,按在座上,"知道就好,都是自己兄弟,况且你跟胤禵相熟,我与你五哥也不生分,以后正该常来走动走动才是。"
胤禟正要应,便听后头梁上有奇怪的声音抢着应了,"就是就是!就是就是!"
"四哥,这是?"
看他纳闷,胤禛索性引他去看,"还不是你那好五哥养的鹦鹉,自己懒得伺候,倒塞到我府上来,现在被十三调教的越发不像话了……"
"这是……鹦鹉?"
"哈、哈……"胤禛干笑两声,"是有些胖……"
"……"
"牛肉干!牛肉干!"
听见他聒噪,再看看胤禛当真抓了些牛肉干在手里准备喂他,胤禟觉得脑子有些不够用。
"也不知这几个月他们怎么养的,怕是小十三非要喂牛肉干,现在竟惹得这笨鸟真的开始吃这玩意儿,天天叫喊,烦死个人,也不怕自己消化不了……"
"哈、哈、哈……挺有意思的……"
"意思倒是真有意思,就是难伺候,"胤禛皱着眉抱怨,好像才想起来似的,"对了,光说他了,九弟今儿个来是……"
原本胤禟准备了一肚子话排演好了要来说服胤禛,现下被这鹦鹉打个岔,竟全忘了,只好继续干笑着,"非得为了什么才能来啊?就不兴弟弟专门来瞧瞧哥哥……"
"这话怎么说的,你们肯来,四哥当然高兴。"
胤禛看他一眼,应了一声,便有转头撩拨鹦鹉,胤禟看他不再问了,自己也没法开口说话,只好跟着他身后打转转,一边暗恨刚才怎么不直说,绕什么圈子,真想扇自己一巴掌。
胤禛见他一步不错的给自己当尾巴,有些好笑,等着他自己开口。
过了半晌,胤禟看他总是不问了,终于憋不住了,小心翼翼搭话,"四哥……其实小弟今天来吧……确实有点儿……"
"有点什么?"
"……有点事儿……"
"早说不就完了,难为你跟他较劲这么久。"胤禛把一直跟胤禟斗眼的鹦鹉提走放在一旁,自己坐下,点点椅子,让胤禟也坐,他坚持站着,"说吧。"
"四哥我想开个店试试手艺差点成本我额娘觉得我辱没身份不肯答应还让族人都不准帮我兄弟们都以商为末业不可能出手相助我想着你前年还跟我说农商本无差别关键在经营于国有益现在只有您能帮我了我便想来看看您能不能借我点银子您放心出了事我一人担着决不把您招出来。"
胤禟对上胤禛眼睛,一紧张一口气句不加点的把所有话没有修饰没有拐弯抹角地说完了,听得胤禛都是一愣。
看胤禟长长出了一口气,然后认命地看着他。
胤禛饶有趣味地上下左右打量他,直把人看的浑身鸡皮疙瘩,才摸着下巴问:"想开店?"
点。
"想借钱?"
点。
"若四哥借钱给你……"
眼睛噌地亮了。
"……那我可是东家,你只是掌柜的,万事我做主。"
嗔目结舌。
"还借不借?"
眼睛飞速转动。
"嗯?"
狠狠一跺脚,咬牙,"借!"
胤禛轻轻抿了一口茶,藏住笑意,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双臂交叠向后靠在椅背上。
"其实别的要求也没什么,只一点,牢牢记住你的身份,"胤禛神色严厉下来,胤禟不自觉站的笔直,"你是皇子阿哥,便要自重身份!不许威逼官府,不许恃强凌弱,不许欺诈百姓!"
"若是让我知道了……哼哼……"
"四哥你当胤禟是什么人!"胤禟生来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被他一弹压,反而倔脾气上来了,梗着脖子瓮声瓮气道:"你放心吧!我才不会做这种事!"
胤禛斜瞥了他一眼,他还记着上辈子胤禟东北挖人参那德行呢,"不会就好。"
招了招手,胤禟走到他跟前来,胤禛深深吸了一口气,手按在他肩上,"记着你曾说过的话。若你当真喜欢商道,四哥希望你将来能做个为国谋福、为民谋利的良商。"
"做生意也是有规矩、有底线的。"
胤禟被他说得怔怔的,一时没有反应,半天才使劲点了一下头。
胤禛并不习惯与这个弟弟太过亲近,心中泛上些奇怪的感觉,急忙转过话题,想将有些凝重的气氛化开,笑了笑:"虽说我是东家,但具体事务我可不管,都是你的差事,而且不许耽误了功课……不过若你经营的好,三年之后,四哥便将这店正式赠于你,如何?"
长的粗犷黑面的少年惊喜的咧开嘴,一口白牙闪了闪。
76、郡王
76
胤禛坐在已经升级为雍郡王府的府邸书房内,手腕轻提,看着墨块一圈圈化开,墨香弥漫。
门外两串脚步微微急促地近了,又停在门口。
"门外何人?"
胤禵心急的扣了扣门,听见这话,当即便应了一句,"哥,是我们!"
"哎?"胤祥抬手拦住他,潇湘扇绕着手指骨节打了个转,眼里带着亮光,朗声道:"自然是门外之人。"
胤禛的声音再次传来,还是稳稳当当的,"何不入门来?"
胤禵就要伸手推门,又被人拉住,不满地嘀咕了一声,你们俩又搞什么鬼。
胤祥扬着眉执扇在扉上轻叩三下,得意接声:"我不见一法在门外,何以教我入门?"
"入门自见法。"兄长的声音这才忍不住溢出笑意来。
门扇轻推,微风穿堂而过,带着纸页荜拨。
"哥!"胤禵当先跳了进来,被胤禛一扇敲在脑门上,得了一声冷哼,"磨墨。"
"哦~"悄悄吐了吐舌头,冲着正笑话他的胤祥挤眉弄眼,老老实实去转手上的玩意儿。
胤禛正要继续落笔,把手上奏折写完,没抬眼就看见胤祥凑过来的一张笑脸,得意洋洋,眼巴巴看着他,眼睛鼻子'尾巴',就没有不放着光的。
这才落了落笔,认真打量他一番,勾着唇笑了笑,"想不到我们十三阿哥也看起佛典来了,竟还看的懂?"
"自然看的懂!"胤祥立刻眉飞色舞使劲点头,攀着哥哥臂膀,"四哥能看懂,我也能看懂!"
"那玩意儿有什么好看的~~还不如去看兵书呢……"
胤祥刚得了夸奖,正笑的眉眼弯弯,并不搭理他,胤禛倒是无奈地笑看了他一眼,"你呀……佛道之学,是炼心性的,光顾着打打杀杀,浮躁的没边了,仗也不一定打得赢。"
"哦……知道了……"胤禵略有些不耐地拖长了调子应着,胤禛跟胤祥对视一眼,无奈地摇了摇头。
"四哥你这回被封了郡王,什么时候请我们大吃一顿?"胤禵扔下墨,又笑嘻嘻地凑过来。
胤祥脸色一下子有些不好看,瞥了一眼兄长,又把要说的话咽了下去。
"又怎么了?"
胤禛仍在奋笔疾书,却像背后长了眼睛一样,敏锐察觉到胤祥情绪不对,随口提了提。
"汗阿玛不公平,四哥浴血沙场,得个郡王,三哥窝在车里读书,也是个郡王……"
胤禛失笑,真心觉得啼笑皆非,记得上辈子自己得个贝勒祥弟就这么抱怨来着,这回生了一格,仍是如此,看来果然无论是谁到了亲人身上都跑不了个"贪心"的罪过。
"不过长幼有序,汗阿玛也不可能越过了他去……"
胤祥总还算没冲昏了头,没待的胤禛劝慰,便自己想开了,面上像是只有些郁郁,又很快扔到了脑后。
"傻小子,知道就好,行了,不提这个了。"胤禛写完最后一笔,又扫了一遍,把奏折推到一边,移开椅子站起身来左右揽住两个弟弟,往后厅推搡,"你四嫂早就备下了你俩的吃食,快过去吧。"
一顿饭那拉氏殷勤布菜,她嫁过来的早,这两个倒是她看着长大的,确是长嫂如母,现在倒还不避讳什么。时常看不过眼了甚至还说说,两个算作小叔子的也只敢老老实实听着。
"哥,人五哥的儿子都要抓周了,你怎么还没动静啊!"
胤禵这熊孩子在四爷府里像是从来不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张口就来,胤祥都窘了窘,胤禛直接被呛的直咳嗽,那拉氏今儿倒难得反常的没说什么,只绞着帕子瞥了瞥胤禛,腮上微红。
"胡说什么呢!这也是你该问的?"
"我就问问而已,等着抱侄子等了多年,我都快老了……"胤禵人小鬼大的瞅着哥哥,还故意在自己半根毛没有的下巴上摩挲了两下,当然后果是后脑勺上直接挨了一巴掌。
"哎呀!你踩我干什么!"胤禵不满地瞪了胤祥一眼,"四嫂又不是八哥那个泼辣娘子,有什么说不得的……"
胤禛皱了皱眉。
"四嫂,您也知道十四弟就这么个口无遮拦的性子,您别往心里去……"胤祥看着尴尬场面,心里直怨恼胤禵多事,又赶紧跟那拉氏道歉。
这雍郡王福晋倒是一下子被两个小的逗笑了,"想不到一眨眼都长这么大了,记得刚见十三弟时还是个肉球呢,眼下竟都会安慰人了,可了不得,以后还不知哄了多少闺女去。"
"四嫂!"
看胤祥一下子红了脸,胤禛面色又不大好,那拉氏索性找个借口离了席,让胤禛自己教训兄弟去。
"你眼下也这么大了,怎么说话全没个遮拦,那么多年书读到哪去了?!"胤禛这才皱着眉朝胤禵喝道,前头的话自己家里说说倒没什么,后头的是非便不该扯出来,"老八的福晋如何,是人家府内的事,哪有你个小毛孩子多嘴的份!"
"他那么个泼辣性子谁不知道了,偏四哥你拘束着……"
"你还有理了?!一个阿哥爷们眼睛盯着人家内阃事算什么的?!整天不好好读书,就知道到处胡混!前儿是不是还偷溜出宫跟保泰到不太平地方去了?!这么大人了,见天闹腾,你就不能安分几天,让你师傅省省心?!在宫里跟兄弟争执,在外头跟宗室比斗,你净学了些什么,那孔孟程朱都读到狗肚子了去了?!"
"四哥你消消气……"
胤祥连忙来劝,胤禵倒仍是执拗至极的性子,越说越别扭,梗着脖子不理。
"你别管!真当我不说就不知道了?上回逃课打着我的名头,这回瞒哄先生又拿太子作幌子,太子都派人来知会我了,让我把人看紧点,别再劳烦他'有事找'!"
"你俩不是关系好吗?!我就借用一下他名头有什么呀!"
"屁话!你知道什么!"局面越来越乱,他可以陷下去,却不愿让兄弟们离太子太近,一不留神卷进了漩涡里,偏胤禵这小子不领情,话又不能放在明面上说,一急连粗口都出来了。
"有完没完!我什么都不知道行了吧!我吃饱了!"胤禵别着眉满脸戾气把碗一推,跳了下来,"我还有事,先走了!胤祥替我向嫂子陪个不是!"
说完头也不回一溜烟走了,只留下头顶冒烟的胤禛跟无奈围观的胤祥面面相觑。
"怎么?又被四哥骂了?哎,四哥啊就这样的人,不通人情的,十四弟你别挂在心上,大不了以后多来这边走动走动,少往那边去,眼不见心不烦的……"
九阿哥屋里,胤禵听这话皱了皱眉,随意将交叉的双腿搁在案上,旁边就是茶盏瓜果,胤禟也毫不在意。他正坐在另一边看胤禩摆棋子,眼珠子在黑白之间跳来跳去,心思却显然不在这儿。
"还为那事儿郁闷啊?"胤禩胳膊肘撞了撞他,仍是笑眯眯的。
他才十七岁,风华正茂,又得皇父青眼,这次一同封了贝勒,正是得意之时,觉得天都是蓝的。
"哼,一起的领兵出塞,一起的坐镇杀敌,凭什么啊!"胤禟一提起来还是有些忿忿不平,正要开口,想到什么,又瞥了边上胤禵一眼,改了话头,"四哥也就罢了,敢领兵单走,先不说莽撞不莽撞的事儿,单这胆子,我服他,可三哥这样的都封了王,我五哥也领兵千里了,凭什么就低他们一等啊!"
胤禵貌似漫不经心地扫了他们一眼,继续晃着腿斜靠在椅上。心里却略过一丝不可深究的烦闷。
看着他俩,才突然想到,今天下午他说的话,四哥到底骂他什么。他自己整日与胤禟胤莪厮混在一处,若说的那样话在外头漏出去一点半点,可是坐实了个搬弄是非、两面三刀的名。何况戳的还是胤禩痛处,他以后还要不要在兄弟中混了。
想想以往满口胡勒的话,一下子一头冷汗,倒像是醍醐灌顶了。
胤禩显然已听得多了,并不在意,递了一杯茶给他,仍注意着自己的棋子,"贝勒怎了了,五哥都没见着急呢你急什么?"
胤禟敏锐觉得胤禩有些不大高兴,连忙饮了茶附凑上去,斜从他肩上露出脸来笑,"贝勒没什么不好,我都羡慕死了。这不是整天听额娘嬷嬷念叨吗,八哥你也不是不知道我五哥那闷性子,真是个没心没肺的,他比四哥就小一岁,这次也是一道去了西边的,怎么着就不知道争一争,还见天跟在四哥屁股后头,真没出息!再说了,凭什么在汗阿玛心里他们前头四个算大阿哥,咱们后面就是小阿哥啊……"
"那是五哥厚道,你也别整天念叨着了。"
"是、是、是……听八哥的……"
"胤禟!"脆生生一声怒喝,叫胤禟吃了一惊,连忙回头去看,胤禵已经翻身从椅子上跃了下来,横眉立目瞪着他。
胤禟一下子愣住,竟不知如何反应。
"说话注意点!你编排别人我不管,可少把我哥带进去,否则别怪我不讲交情!"
胤禵威胁完人,便摔门而去,全然不顾后头被个小孩子吼了的胤禟胖脸涨的通红,胤禩也别有深意地瞅着他。
他本要回去找四哥,不过,现在他应该是顾不上了,因为刚刚听到消息,章佳氏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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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7、丧母
77
康熙三十八年的月亮分外明亮,照的庭院生辉,竹影斑驳。
满撒的银辉下,只有一个小小的身影。
素的是衣,黑的是发,胤祥安静的站在角落里,周身散着淡薄的生气。胤禛看得心惊肉跳,只想扑过去将人揉在怀里,却只是生生压了脚步,一步步跨过去。
"我没事。"胤祥抬头,看着他,静静地说。
"嗯。"胤禛在他面前站定,黑色的影子倾轧过来,沉沉打量半晌,点头默认,拿过他轻轻握着的手攥在自己手里,并未多发一言。
胤祥很好,非常好,好的令人担忧。
黑发,黑眼,辫子服帖的背在身后,盘扣稳妥地锁在领口,袍脚微扬,干净整齐。眼睛泛着恰到好处的微红,却已经收敛了所有情绪,披着孝服,带了三分哀凉,却蓦然显得天地灵秀。他谨守着礼仪躬行对答,抬头安静地看着四哥,只是安静。
看着这样的十三弟,胤禛觉得心跳都停了半拍,整个心像被一只大手紧紧地握住,难过的说不出话来。
上一世妃母去世,胤祥也难过,可毕竟内外森严,母子俩一年见得次数一只手都数的过来,伤心也不过是血脉斩断之痛,人消沉了一阵儿罢了,却不曾像今天这样……胤禛突然有些后悔,不,很后悔,这辈子他总记挂着祥弟少年失母之痛,便常找机会催胤祥去给妃母请安,章佳氏为人本就聪敏柔顺,母子常在一处感情便越发的好了,现在对胤祥来说,失去的可不仅仅是当年那样一个作为身份标记的额娘。
胤祥的手被胤禛攥在掌心里,慢慢裹出一层黏腻的汗来,胤祥试图抽出手来,可刚轻轻动了一动,便被更大的力气制止了。
胤禛带着他跨了火盆,入了素幕,守在屋里,一切的一切,仿佛与昨日,昨日的昨日没有什么不同。
却在稀薄的空气中显出三分凉薄来。
只胤祥仍是淡淡地立着,久了身子不自觉朝胤禛歪了歪,又立刻站好了。
"四哥,我没事……"
"嗯,"听祥弟低声沉吟,胤禛也只是点了点头,却仍攥着他的手,抚了抚他发鬓的素色,此刻他乖顺的有如一只幼兽,"我知道。"
兄弟们无论真假陆陆续续都来过了,胤禩自然是最熨帖的那一个,向来颟顸不解人事的老十却反常的多呆了一刻。
兄弟们来时,胤禛拉着胤祥去迎,相互见礼,紧紧交握的手脱开去。
却骤然被人紧紧抓住。
胤禛心里一紧,才要回头,握住大手的小手已受惊一样瑟缩了回去,就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胤禛单臂一展,将兄弟们让进屋里,顺手又将那只泛着凉意的小手拢了回去,更紧紧捏了捏,再不松开。
檀香袅袅,在书房中染出一线白雾,几乎模糊了墨香宣素。
四角镂着精妙薄花的硬木阔案前,胤禛仍坐得稳如泰山,笔尖不见一丝颤动。怀中揽着素服的少年,两手交叠,笔墨流沙,缓缓的在笺纸上印下依稀"慈颜永济"的字样,一行行光鲜的墨汁衬得少年衣色越发素净,却又凝重的喘不过起来。写完后转手投入火盆,四目注视着一层层纸被火苗毫不留情的迅速舔蚀,仿佛也带走了一些再多用力也无法维持的东西,岁月芳华,像是指间的沙,用力的握住,却更加肆意蔓延。
最后一页纸被彻底卷入火种的那一瞬,胤祥轻轻颤了一下,将兄长温暖干燥的手心紧紧地握了一握。胤禛心有所感,伸手将整个人从背后拥进怀里,严丝合缝的贴着自己的肺腑,下巴抵在他肩上,一起目送微红的火光渐渐熄灭。
"四哥,我没事……"
"嗯,我知道。"
这一句"没事"维持了七日光景。
刚刚失母的孩子被实在看不过眼的皇父打发到雍王府来,丝毫不觉得有什么关碍,别人自然也不敢"觉得"怎样,唯有胤祥愣愣地听兄长说话整张脸都皱成了一团,"我是戴孝之人,弘晖才落地没几日,是不是……不太好……"
"……嗯?"
看了一眼兄长拧着的眉毛,胤祥老老实实低眉顺眼应了一声,"……哦。"
胤禛果然毫不顾忌地随手就把在后宫里千万人当宝贝一样捧着的肉团团塞到了胤祥怀里,正发呆的胤祥一阵手忙脚乱旁边丫头嬷嬷个个胆战心惊才总算抱稳了,把个软绵绵肉呼呼的小东西像火炮一样端了半天,才小心翼翼地拢到怀里。
低头盯了他半天,小家伙呼呼大睡安稳的很,又仰着脸去看哥哥,胤禛伸手揉了揉他脑袋,转头去看四嫂,那拉氏也只是安抚的笑了笑,胤祥这才又低了头,用额头轻轻去蹭吹弹可破的脸颊,看肉团子动了动,又惊得迅速离开了,还好弘晖只是嘟着嘴缩了缩脖子,用手背蹭了蹭鼓起的脸,又吹着泡泡睡过去了。
胤祥仍是眼珠子转都不转地盯着他,见小东西没了动静才轻轻吐出一口气,几日来第一次觉得心都跳到了嗓子眼,坚定如铁的两臂上像有千钧重,仿佛举着世上最神奇的宝贝。
"弘晖真小……"
"傻子,"不知什么时候,那拉氏已经带人退开了,只剩下胤禛一人轻轻抚着胤祥头顶,凑过去与他一起看自己这一世的嫡长子,另一个珍宝,想起些旧事,勾起唇角,"你当年也不过小猫崽一般大……"
"那我怎么长这么大的?"
胤禛对着他笑了笑,环过他手臂,一起搂着儿子,从背后贴上他掌,心里渐渐弥漫上一份吾家有子初长成的奇妙触感,仿佛带着一股暖意将周身萦绕起来,在大小三个男人间拢出一屉与世隔绝的恬静安宁,如同现世安稳。
只剩下一声低低的喟叹消散在带着奶香的空气中,"怎么长大的,养着养着,就大了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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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8、相拥
78
牵了兄弟的手送到铺上,胤祥已困顿地睁不开眼。
整个人缩进绵软的被子里,只露出尖尖的下巴,半睁着眼,睫毛轻轻扫在眼睑上,整个人处于半梦半醒之中。
"哥,我真的……"
"我知道,你真的没事了。"胤禛无奈地接了一句,又默默的念叨,"第四遍了。"
不待他再叮嘱一句,胤祥已经睡了过去,看来当真是累了。
俯身替他拈好被子,压了灯光,正要抽身离去,却觉得袖子上沉沉的,低头去看,一只小爪子还仅仅攥着那点点单薄的衣料,就像寒夜里的人笼着一星火。
就这样,还"没事"呢,胤禛低低叹了一声,顺势再次握住低低微凉的手,坐在床沿上,俯□子在少年光洁的额头上轻轻吻了一吻,用几乎无法察觉的声音说道,"四哥不走,四哥在这儿陪着你……"
床上半大的孩子却已经舒展了眉目,温热的呼吸摩挲在他耳鬓,带着独特的柔软。
胤禛一手握着他,小心地转身够了凳子,就这样坐在床边,守着弟弟,这个两世的骨血。
待到半夜,他被凉意惊醒,习惯性转头关照胤祥,才发现他满面通红地在榻上蹭来蹭去,显然不舒服极了。急急按上他额头,果然发热了,又弯腰用唇碰了碰他额头,火热粗重的呼吸吹到他颈上,才发觉烧的竟如此严重,连声呼喝热水冰帕,赶紧派人去请太医,就想给幽寂的夜色中投入了一颗石子,整个府邸都瞬间转入忙乱。
"王爷……"
"说!"
胤禛可以算是太医院最不受欢迎之人了,太医们每每碰上他,不是因为天下至尊的那两位,就是与他亲厚的手足兄弟,这位爷冷着一张脸却能喷出火来,加上天生的霸道,足够把这群可怜的老头子吓得战战兢兢。眼下这位太医就只看见四爷紧紧攒着的眉心,焦虑上火难看至极的脸色,一张嘴竟是一句话都想不起来。
"回四爷的话,十三爷怕是伤心过度,悲哀之气挽结于心,不能纾解……才至于内燥上升……"
胤禛仍坐在床边,一手勾连着胤祥,一肘倚在扶手上,轻揉着眉心,听见这话,脸色隐约松动了些许,一室的人这才突然想起呼吸来,太医也终于敢小心翼翼地抹去头上的冷汗。
接过药方飞快扫了一眼,轻轻点了点头,作势就要起身,才发现手上仍粘着另一只手,便又坐了回去,将方子递了回去,转脸吩咐,"戴铎,替我送送太医。"不待人答一声,已经转了回去,一意盯着弟弟眉眼。
"祥弟,醒醒,祥弟,醒醒,该喝药了。"
胤祥昏昏沉沉中只觉得耳边蚊虫聒噪,不耐烦地伸手挥了挥,险些抡在胤禛脸上,做兄长的哭笑不得地一把抓住他手,再去喊人,胤祥已经朝他翻了个身,胡乱伸手摸了摸,整个将他小臂抱在怀里,用热乎乎地大脑门蹭了蹭,嘟囔着什么,又昏睡过去,跟弘晖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戴铎端着药无所措手足,胤禛无奈地瞥了一眼床上的祖宗,将人拢在怀里半抱着坐起来,接过药碗挥了挥手把人赶了出去。又把胤祥摇了摇,见他满脸烧的通红,总是不醒,心里便一阵阵揪的疼,眼看药快要温了,眼看无法,只得抱稳了人,自己抿了一口药,皱着眉靠上胤祥唇齿,撬开贝齿,将药渡了过去。
许是小孩子怕苦,药一入口胤祥就开始挣扎,胤禛气极,火也冒了上来,放下碗就上手直接将人嘴捏到了一起,又把他扭来扭曲的身子在怀里箍紧了,折腾了半天才消停下来。
再看药,已经失了温度……
就这么反反复复闹腾了半天,才算把一碗药都灌了进去,这位小爷安稳睡了过去,上上下下的人才算松了一口气。
胤禛就这么拢着他,一手像小时候一样轻轻拍着,哄着,像是冰山化了温柔意,直把下面人看傻了眼。
"四哥……"
后半夜胤祥才再次醒了过来,这一句四哥听在胤禛耳中,直如天籁。
将弟弟紧紧拥在怀中,像是失而复得仍完好无损的珍宝,要揉进骨血里,与身化一。
"四哥……"
"嗯?"
"热……"
胤禛正酝酿了一腔情绪,想把满满的担心忧虑滔滔不绝的倾泻而下,便被这么一个软糯的字眼全部打散了,只好又使劲抱了抱,然后轻轻松开,在他鸦色的软发上按了按,又屈指伸手在十分饱满的脑门上使劲打了个甭,看着人疼的吱哇乱叫,才带着笑意松手,让他躺好。
"还难受吗?"
"嗯……"
胤禛心里又抽抽起来,压低了声音,"没事儿,四哥在这儿,想吃点儿什么吗?"
胤祥轻轻摇头。
"有你最喜欢的点心?"
摇头。
"那你要什么……"
"四哥讲故事吧……"
胤禛低头认真地看着弟弟,对视半天,没办法的放过了他,看着那张仍是淡漠到一片空白的小脸,苦笑着摇了摇头。
"四哥小时候很淘气,凡所过处,鸡飞狗跳……"
听着胤禛悠然开口,胤祥似乎有些惊异,他眼中的兄长永远稳妥、可靠、实心任事,就像是天家的法度标杆一样,从不逾越……只是惊异,却并没有开口的打算。
"你没听错,那就是我,……当时大哥三哥都在宫外,汗阿玛膝下只有二哥和我两个儿子,亲自教养,皇额娘又最是温柔慈和,有时候,就像一个最普通的家庭一样……那样的天家,你们都不曾见过……"
"我从小养在承乾宫,但一直知道德妃母才是我亲生额娘,但那又有什么关系,这宫廷里什么都靠不住,就连最亲近的血缘未必靠得住,还记得小时候教你唱的《蓼莪》吗,抚我畜我的是皇额娘,长我育我的也是皇额娘,顾我复我的还是皇额娘……是额娘诫我以立身处世之道,训我以忠孝仁义之道,萱堂之恩,永生难忘,那时候四哥总想着有一天建功立业能给额娘添一份光彩,但是有那么一天,突然一切都不一样了……"
皇额娘苍白如纸的面容永远刻在他心里,他生生世世忘不了最后一刻母亲看着汗阿玛和他的眼神,千丝万缕的牵挂从那双明亮如星辰的眸子里漫射出来,如同盈盈之水织成了一张网,想用最后的依恋不舍将父子二人包裹起来,记在心里……
看着兄长眼神迷离地谈起另一段半真半假的往事,胤祥觉得心里有一个角落在崩塌,他知道这故事是假的,但还是敏感的觉察出哥哥心境的惨淡凄凉,凭借着本能打了个滚蠕动到胤禛身边,整个人缩进他怀里,两只小手紧紧地抱住兄长的腰,将头埋进他肩窝里。
"生活像是突然变了一个样子,以前天家的温情突然裂了一道缝,整个世界都崩塌了……骤然成了半个嫡子,却又立刻成了孤儿,宫廷的眼色,兄弟的揶揄,你知道的,四哥本就脾气不好,这这么一来更性子更差了,连汗阿玛都迫于无奈让我归于永和……但十年未曾接触的母子,跟陌生人有什么区别呢……"
"那时候,就像是突然被斩断根茎的浮萍,没了依托,生活天翻地覆,皇父是天下人的皇父,没了额娘的孩子便像失了自主之力,觉得身边没有任何稳定的东西做浮木,惶惑不安,不知下一刻要漂到哪里去……"
胤禛紧了紧手臂,用力将弟弟揽进怀里,用面颊去摩擦少年柔软的发丝,轻轻在单薄的肩膀上拍打着,"当时,也是有这么个孩子,自顾自的滚进了我怀里,赶他也赶不走,含着手指头赖在身边,说四哥别哭,小十三陪你……"
胤禛的手永远是干燥而温暖的,热力源源不断地穿透绵软地衣料浸在皮肤上,又灼烧一样一路烫到心里,烫的人心里酸酸软软,没来由的觉得难过。
胤祥的手无意识地抓着胤禛的衣服,小小的身体轻轻颤抖,胤禛不着痕迹地叹了一口气,继续一下一下拍着弟弟肩背,只觉得自己肩窝滚烫,暖湿的液体透过一层层衣物沾染在他胸口,不知道是泪,是血。
心中只剩一片空蒙的胤禛感到一种陈惘的哀痛,盘旋低吟,愈合已久的伤口被揭开,如同当年两只有着共同创伤的幼兽相互舔舐,团在一起取暖,却都想将自己微薄的温度分出更多给对方。如今感受到掌心下微弱的颤动,和胸口的热议,才再次带着哀痛怜惜放下心来,涓涓流淌的泪水冲去曾经的不堪,往日的艰难,生活才能继续,
不知过了多久,胤祥才再次动了动,只是手上搂的更紧了。
笑着轻轻拍了拍他,"听故事都能听哭了啊……"
"四哥骗我!皇额娘明明没事!"回过神来的胤祥才觉出不对来。
胤禛下巴抵在他头顶上,喉咙滚过笑声,"不过是个梦……那年皇额娘病重,我从外面赶回来,提心吊胆,就怕天人两隔,骑在马背上迷糊了一会儿,做了个梦,把自己吓醒了……"
说着声音渐渐模糊起来,穿透了时空之界,"只是个梦……还好只是个梦……"
描写自己的"梦",悼念别人的"死",最易暴露庶士的浅薄,今日这两宗罪,他是一起犯了。
"梦里也有我?"胤祥声音仍旧囔着。
"有你,自然有你。四哥的梦里怎么能没有你?"
"四哥今天说话怎么怪怪的?"
"因为舌头被不好好吃药的人咬破了……"
胤祥嘿嘿乐了,满意地四肢缠在他身上,把自己埋起来,过了很久,又突然闷着声嘀咕了一句什么。
胤禛听见了,也听懂了,将小小的身子拢在自己怀里,热力滚滚传递过去,明誓一般,"是,以后四哥是你最亲的人了,四哥就是你的根,你的大树……四哥在哪,你就在哪,四哥永远不离开你,永远守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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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9、南下
79
过万点青山,近五丈红关,映一座城栏,树几手旗杆。
木船悠悠飘荡在水面上,角旗毫不显眼的悬着,带着潮湿古旧的颜色。
温雅清俊的少年听着耳边丝竹之声,实际上却不断用眼角打量他端肃的兄长,黑眼睛滴流转了好半天,直到被看得人终于耐不住瞪了回来,才轻笑出声,从自己的椅子上跳起来,弹到几案对面,扬手把手里刚咬了一口的果子塞进哥哥嘴里,伸手去亲自摆弄对方。领子整好,立着的眉毛揉搓平了,眼角微微拉下来,唇线用指头勾着挑上去,再把自己腰上的潇湘竹扇塞进骨节分明的大手里,退开两步,从上扫到下,还是不满意,眉头皱成一团,愤愤地把扇子抽了回来。
"四哥你哪里像个文人骚客!"
看着少年忿然坐了回去,泄愤似的转过身盯着水面,吓得几条围着船的游鱼又赶紧缩了回去。青年倒是"好脾气",也不说话,只是了然地挑眉看着他笑,捻起酒杯细颈,侧头看少年修长的身形在阳光下淡淡镀着一层金边,矫健如同杨柳嫩枝,带着比江南烟雨略微清淡的青春张扬气息,十分惬意。
"我何时要做文士了?"
一句话引得少年扭过头来鼓着腮帮子盯住他,做兄长的便又笑了。
上一世闲暇时许还能装一装风雅,扮一扮文人,那些卓溪垂钓、老庄问鱼的行乐图便可做一二证明,这辈子嘛……嘴角抽动两下,办差多年沙场战场,再怎么装,也掩不去这一股萧索气了吧……
于是选择了一个在后世常常见到的神奇动作来表达此刻微妙不可言语的心情……抬头四十五度望天。
而十三的反应,则十分令人失望,他只是抽搐着眼角僵硬的转过头去,像是试图在清澈无波的水面上找到一筐金倮子。
在胤禛挥手打散脑门后的黑线重新坐稳吃酒的时候,胤祥也终于再次将眼神转回兄长身上,看了半天,自己也扑哧一声笑了,果然是居养气,移养体,自家兄长跟哪一坐,便是一幅坐镇局中天塌不惊模样,身上自有一股常年居高临下管事的味道,所有人都开始小心回话,平日再怎么跟自己诗歌酬和、品鉴花木,也缺了点读书人文弱的意思。
胤禛看着少年线条流畅的手臂散漫的穿过膝盖关节处合拢在一起,整个人靠在圈椅内侧,眼皮一翻一翻地扫着,赏心悦目的同时更有一种奇妙的感知,这个俊秀的神态雍容富贵的孩子不久之前还在辽阔的草原上创出了伏虎少年的名头——
猛虎从长草中一跃而起,震天动地的虎吼声让满地长草簌簌倒伏,隔着中间那一段距离,仍能见到锐爪和利齿的森寒冷光,鼻端也依稀嗅得那血盆大口中喷吐出的血腥气。
他还离得远,虽然张口疾呼,那呼声也淹没在虎啸之下,只得发了疯似地拼命鞭打着座下骏马,他座下马是上等的良驹,却依然被猛虎的咆哮声震得呆了一呆。
那近处的马自然是更站不住脚的,腿一软,马背上的人就也自然而然地跌下去,人和马都狼狈不堪,竟是个任猛虎鱼肉的局面。
唯一立住的一匹马上,玄色猎装的少年稳稳端坐,抽箭,上弓,弯弧,镇定得仿佛久临战阵是以闻变不惊的将军。
他看见那支黑羽长箭从描金铁胎弓上射出,流星般没入猛虎的血盆大口,皮毛斑斓的猛兽半空中直坠下去,血和尘土四下飞溅——
终是赶到了跟前,尘埃落定,血污狼藉的长草上,胤祥正从猛虎心口抽出长刀,刀上血落在虎腹白色毛皮上,珊瑚珠儿也似的一串,甩去刀上血珠回鞘的少年又转了身仰头望他,秋日塞上的阳光毫不吝啬地从头顶上方照下来,于是他只能看见那双因为见到他而露出欣喜神色的黑眼睛。
"好!好!好!吾家有子初长成!"康熙皇帝对于钟爱的孩子从来不吝褒奖,尤其看到还在弱冠的小儿子干净利落地处理了如此硕大可怕的猎物,做父亲的总是能体味到难以掩饰的骄傲,使得他浑身都散发出光彩来。拍着幼子的肩膀,爽朗的大笑起来,心情愉悦地走向蒙古王公连绵送出的称颂钦佩之中。
向来崇敬膜拜皇父的胤祥得了夸奖,两只眼睛亮晶晶的,他临场冷静,现在,面对自己的猎物,才觉得满心的亢奋高兴快蹦出来了,整个人顾盼神飞嘴里说着谦逊之词少年意气之态却是压不住的。
只胤禛站在他身边久不言语,刚才那一幕算是吓得他够呛,好半天没回过神来,现在只想狠狠地抱住弟弟上下检查一番或者敲着某人的脑袋训诫多少次君子不立危墙之下。
"四哥?!"
一只手在他眼前晃动,还有个颀长的影子在跳来跳去。
握定那只手,歪了头看他,少年脸上还撒着亮晶晶的汗水,眼睛却比汗水更亮。
"四哥你刚才看见了吗?"
还好意思说,没找你问罪就不错了……点了点头。
"怎么样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胤禛看着绕他转动的弟弟,和那双黑葡萄一样发光的眼睛,跟小时候背出了诗句等他表扬一模一样的神情,偷偷藏了笑意,故意沉吟了一下,恍然道,"对了,倒是可惜了那张虎皮……"
"四哥!"胤祥气恼的差点甩了弓,耷拉着脸在胤禛身周嗅了嗅,一脸嫌弃道,"四哥你真是老了……老了……"
胤禛也不说话,自顾自的往前踱去,才悄悄勾起嘴角来。
"四哥!四哥!"胤祥到底不甘心,又卫星一样追了过来绕着转,满脸想等他说什么又不愿意开口的憋闷表情,"刚才汗阿玛还夸我来着……"
"哦……"
"汗阿玛夸我呢……!"
胤禛终于绷不住了,看着这小子满脸等他开口又别扭的非要绕着圈说的表情,这是有趣极了,笑意终究是没忍住,舒展眉头勾起嘴角,拍了拍他的日益结实的肩膀,"原以为只是谢家宝树,想不到竟是伏虎孙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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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染指
80
帐台之内,总是温暖而欢乐的。
就好像听不见幕外大纛在风里鼓荡的回响,听不见厉风飒飒铁骑萧萧。
自古以来塞外围猎为的就不是那几头蠢笨的野鹿獐子,而是抟和族群、不忘祖先功业,即便如今执弓的子孙不孝到无以复加,猎场后的欢宴也是难以逃脱的胜景,王子皇孙锦帽貂裘齐集一堂,煊煊赫赫。你再怎么当自己是戳破大人谎言的童稚,眼角带着奚落不懈,也无法逃脱。
太子代上赐宴,抚劳蒙古王公。
络腮胡子却已经消磨了草原蛮荒野性的老王爷在歌舞升平中醇醉了往日的尖锐悍勇,如今只能安静驯服的坐在自己的位子上,不敢大声喧哗、不敢猜拳闹事、甚至不敢向前移一个位置。
宴会其实并不怎么令人感到欢愉,尤其是当今最尊贵的龙子漫不经心地坐在上手,似笑非笑看着所有人,好似这些被他父亲期许能成为他新朝柱石的皇弟老臣俱是芸芸众生,被人毫不在意的玩弄于鼓掌之中。
他并未追随在父亲身后下场捕猎,反而仍是一身耀眼的黄色,来来去去,许是要把这份煊赫招摇到极点,刺得每个人心里生疼。此刻的太子殿下正带着他与生俱来的尊贵与不知何时蔓延进每一寸骨骼的慵懒,倚在柔软舒适的虎皮座椅上,同样的虎皮,他兄弟帐中也安放着一副,唯一的区别只在新旧,无比轻巧的拈着酒樽,这多年来,酒色二物,像是已经与他长在了一起,大概比对他的太子妃更加熟稔。早年指腹上厚厚的茧子早已在不知不觉的时光流逝中消失,如今这双手,白而细腻,连书卷墨香也淡了。修长的双腿随意地搭在一起,从座下露了出来,密密压着暗花的魑龙金凤,似乎也带着放纵的笑意。
所有人都能看出他不耐应对这样无趣的宴饮,但所有人亦无法不为他的贵气所慑服。
若非八阿哥胤禩,这样一场宴会,将毫无乐趣可言。
这位贝勒爷,拥有皇子中最善解人意的眼睛。一袭半新的天青色袍子,虽没怎么下场但也打了箭袖,又罩着起花八团倭锻排穗褂,显得精神利落。面貌并不出众,可胜在端庄平和,偏又带着股光鲜得意的锐气,让人见之心喜。他身子向前倾着,愉快而认真的听老王公们带着醉意的喋喋不休。他们所讲述的、所怀念的他并不十分清楚,也不十分感兴趣,但胜在耐心,能笑着听完任何一个人毫无意义的醉话,再恰到好处的接上一两句,对于人事他更有着一种近乎天生的敏感,能从对方的眉宇言辞中迅速捕捉到他人的想法一件,哪怕只是随意应和两句,已经足够取悦于人,更何况他一点也不介意动用自己的手段满足对方心愿,无论是什么,让别人感激总是好的。
老王爷和少年王子们举盏更酌,由太子所象征的最高权力带来的冷漠和生疏被迅速溶解,胤禩就像润滑油,他性子直爽显出一份皇族少有的真诚,又会在谈话中引开尴尬的话题,转入对方熟悉的领域,在所有人的利益之中寻找平衡点,投其所好,让每个人都由理由站在他对面。
或许很少有人真正与他交心,但也很少有人会真正讨厌他,无法容忍地振袖而去。
丝竹暖响,酒意蒸腾,气氛逐渐融洽起来。
"给太子殿下请安,胤祥来迟了。"一身素色巴图鲁背心陪着蒙古刀牛皮靴的胤祥掀帐进来,裹挟着一阵年轻人的意气风发,许是跑的太急,头顶上还冒着热气,利索的行了礼,抬头仍是笑吟吟的,开朗的少年任何人都不舍得怪罪。
"十三弟你可来了,正该罚酒!诸位王子刚还问起你呢,都想看看伏虎英雄到底怎么长了三头六臂,偏你千呼万唤始出来的,快来坐!"太子叫了起,又朝帐外扫了一眼,便没有再理会他,倒是胤禩看见他挺高兴,从自己位上起来,大笑着攀住他肩膀,把手里的酒杯塞给他,揽住少年肩膀朝边上来依次给他介绍蒙古王公。
"好好!兄弟自罚三杯如何!"
胤祥眼角也总带着笑,若说胤禩的笑是友好的、善意的,那胤祥的笑便是发自内心的开怀。近些年,皇子中得了圣宠的他算头一份,圣驾出巡总带着,内里又有皇后和雍郡王照拂教养,他长得体面,更兼早慧,读书练武都十分看得,便常常被上皇叫出去展示炫耀,简直是个蜜罐子里泡大的太平阿哥,又正在少年不识愁滋味的年级上,便总是心志昂扬,让人看着他便觉得天下没什么事好烦恼的了。
此刻立在一排几案前,也不推辞,满满斟了三杯酒,一仰脖子尽数灌了下去,赚的一片好声。
胤禩便要拉他在身边坐下,胤祥却拎着酒壶脱了他手,"还是八哥招待王爷们吧,弟弟刚才喝的急了点,现在有点上头,去那边略坐坐……"
胤禩看他往对面那排末座去了,才像是想起来什么似的追着问了一句,"怎不见四哥?"
一直自己出神的胤礽居然听见了,却只翻了翻眼皮,并没有搭理弟弟们的暗涌。他自然晓得胤禛在哪,他知道若是以为自己一定会随口替他答一句,可现在,他不想理会了,只是琐事而已,世上有太多的琐事需要被屏蔽,他已经懒得费心思了。
他的想法不过是一刹,旁人眼中他也只是吃酒而已。胤祥倒仍是立刻爽爽落落地应声,"八哥怎么忘了,四哥负着防务上的事儿,总得挨个巡一遍才能过来,已经跟太子殿下告过罪了,让我们先喝着,他一时就来。"
说完便笑吟吟瞅着胤禩。
胤禩失笑,"怎么,你这样看着我我就该承认抱怨四哥逃酒不成?"
"我可什么都没说……"胤祥挑眉,笑意更扩大了,也有些分神,转头去看帐子,只不知为了什么。
胤禩才要继续答话,便听见一串脚步声由远而近,这才恍然胤祥笑容的来源。
"酒都堵不住你的嘴吗?"
胤禛瞪了胤祥一眼方才行礼,太子便淡淡的应了,胤禩隐约觉得有些奇怪,却说不出来怪在哪里。
及至胤禛重新站起来,看似不经意地扫视一周,包括胤禩在内,不知为何,突然静默下来。在这个不算幽暗的空间里,收获的季节,原本浮动在空中的尘埃都倏然落地,这个人只站在那里,便对所有人产生了微妙的影响,原本隐藏在温软空气下的角逐与平衡被打破,雍郡王似乎一身玄衣,或者又是朱色,竟没有人注意到,但蒙古王公包括八阿哥在内,都隐约觉得自己刚刚敲定的"帮衬""交好"添了怯懦,原本以为坦荡的胸怀受了损害。
除了胤祥,众人都不着痕迹的侧了侧身子,避开他的眼睛,那双有如漆墨,黑到隐隐发亮的眼睛,沉沉地扫荡着全局,像是能把一切都吸附进这片深不见底的"黑海"里,死无葬身之地。
众人畏慑的正是胤祥所习惯所亲近的。他两下蹦过去,攀着兄长的臂膀把人拽到座上,自己顺势粘了过去,明明一炷香前才分手,现在却像久别重逢一样撕掳不开。
拉着他没大没小的灌了两杯酒,却郁闷地发现始终无法把胶着在太子身上的目光牵引回来,而胤礽,故意扭着头听曲叫好,显然是不打算回应他的不满或者压力——
"四哥,你又发什么呆?"胤祥无奈地再次叫醒走神的兄长,其实,他心里知道问题的答案。
"……你说呢?"
胤禛回头看一眼弟弟,放缓了动作去端桌上的茶,眼神像是能把白瓷戳个洞,心思却不曾分了半毫。又抬头见弟弟一副"还用猜?肯定又是这个这个、那个那个"的表情,不由笑了,笑完仍是偷偷叹了一口气,不想还是被发现了。
"我真不知道四哥到底担心他什么!"
"你不懂……"胤禛抿了口茶,摇摇头,想起上辈子就是这一次二哥与索额图试图做下最可怕的错事,却没激起半点水花,不禁有些莫名的紧张,想劝,可太子这些日子来显然在躲着他,碰上了也是立刻抽身而走,不给他说话的机会,看着便像是有亏心事的样子,"我不仅担心他,还担心你。"
"四哥你就爱瞎操心,不就是祭个泰山嘛,你小时候不也祭过?"胤祥心里咯噔一下,但他也并不是怕天怕地的人,因此面上更加露不出痕迹来,只先安慰兄长。
"不一样的。"想起当时的念头,觉得果然是不在眼前的事都要减分量。但更重要的一点,他与太子亲厚,在太子那顶多是心里不舒服,十三弟却素来看不惯太子那副德性,太子又不喜他最受宠皇子的名声,两人私下见了都总要"刺"上一两句,背后送个白眼的,碰上这种严重的事情,又在这个时候,两人还不结下怨来。
"你以后收敛着点,他毕竟是太子,背后少说话,万一被有心人听到,你就毁了!"
"哼,四哥是怕我毁了,还是怕他毁了?"胤祥眼睛一瞥,自顾自坐下背朝着人,"四哥就是偏心。"
"……哪有?"
胤祥知道自己船上的安全,在胤禛面前也不遮着掩着,"四哥你处处为他想着,怕他怠慢了皇父、怕他过度盘剥内府、怕他骄奢淫逸,可你看他呢,哪像个样子,哪像个太子,将来这大清国就要交给他吗?!"
"噤声!"胤禛瞪了他一眼,果断压制,声音却有些闷闷不乐,好半天才舒展出一句话来,"他也是个可怜人……"
胤祥本正伸手去拿茶盏,听这话却顿住了,起身走到他面前,肃容扳着他两肩,眼中的光竟有些看不清色泽,只声音冷冷的,像铁铸的寒锋,"四哥,你跟我说过,一切理由都是借口,没有人能将自己的错误推得一干二净。眼下自己却忘了吗?"
胤禛看着十六岁的少年站在咫尺之间,正经的有些陌生,一时恍惚,好半天才回过神来,伸手覆住肩上那只手,紧紧的握住,从肺中努力挤出一口气来,穿过所有块垒虚障,像要把一切的挂碍琐碎一起涤荡出去,整个人都轻快不少,甚至轻快明晰地有些眩晕。
"四哥知道,是我执著了。"
胤祥一下子眉开眼笑,松开他又去够案上的清酒,另一只手却翻手被兄长拽住,紧的有些生疼。
"那你又意欲何为?"胤禛寒目订在他身上,言语仿佛戏谑,声音却一点笑意也无,"觊觎珪鎏?"
胤祥身子紧了一下,被胤禛握着的手有些僵硬,但立刻回暖了,"四哥玩笑话,祥弟像是这等糊涂人吗?汗阿玛纵是再宠爱我,承平之事,也绝不会真的考虑我们这些小阿哥的……"
"那……"胤禛看着胤祥手里的酒杯在空中缓缓划过一道弧。
胤祥却不答话,牵着胤禛的手指,蘸进了清醇的琼浆玉液。
胤禛挑了挑眉。
看着骨骼清瘦的少年人用纤细的手握住自己的,慢慢张口,露出粉红的舌尖,面容整肃的从自己指尖上轻轻滑过,顺着粗糙的指掌纹理,将缓缓流淌的醇浆含进口中。
胤禛觉得从指尖的酥麻到手臂,再带动着全身发出轻微的颤抖,或许说着有些矫情,但他发自真心的想让这个孩子平安喜乐,而不是再一次卷入这一场惨烈的斗争,可他自己,却似乎已经做出了抉择。
"……你究竟想做什么呢?"
少年清亮的声音打破一瞬间的困顿肃杀,"所谓染指。"
81、焚诗
81焚诗
皇帝南巡,太子染疾,索府"不安",御驾回銮,皇十三子胤祥代父祭岱后,随皇四子雍郡王胤禛继续南下,勘察水道,采集民风,于今,不到半月。
胤禛一整天都未出房门,只伏在案上,凝神看着一汪清亮的墨色,轻舔毫锋,下笔如注。
可每一个字却都像带着千钧力。
轻盈活泼脚步拍的船舱都有些微微的震动,原本粘稠平缓的墨汁也掀起了几道褶皱。
"四哥,写什么呢?"
他本已伸了爪子就要去攀胤禛的肩膀,可看他一副端正肃然的样子,也挺好看的,便又老老实实收了回来,蹭到桌案一侧,笑嘻嘻地替他磨墨,探头去瞅底下熟悉的字,却是一愣。
"四哥你在写诗?"愣着迸出一句,才觉得好笑,"这风雅之事原该往来唱和,骊山晚照曲江留饮,自己一个人闷在房间里沉着张脸写个什么劲?"
胤禛竟难得没有理他,连一声应也欠奉,只埋着头稳稳落笔,一行行字淌了下去。
胤祥好没意思的,只好讪讪摸了摸鼻子,龇牙咧嘴对着空中做了个鬼脸,才住嘴安静立在桌案旁。
时间缓慢流淌,胤祥在难得的墨香清净中有些昏昏欲睡,好半晌突然被惊醒。
"火盆。"
"啊?啊!哦!"
这节气,这地方,要火盆?莫不是他听错了吧。可看着兄长的脸色,该是没有。胤祥回过神赶忙颠颠地跑出去吩咐人捯饬火盆过来,才有三步并作两步地跨回来去握胤禛的手,"四哥可是觉得冷?"
胤禛用看白痴的眼神瞅了他一眼,胤祥一滞,立刻松了手自顾自去抓头发,仍是讪笑。
"……那这天气,要火盆做甚?"
胤禛已经回头继续写字,一篇收了尾,看火势已经拨弄好了,便一页一页地将案上的笺子叠在一起,动作缓慢,及至拿在手里又端详了半天,才带着些说不清道不明地情绪递给胤祥,"烧了。"
"……"胤祥看他脸色,乖觉地不再混搅,自己也不自觉端正了深色,去翻那些字纸。
"翻飞庭院叶初干,怅怏难禁独倚栏。两地西风人梦隔,一天凉雨雁声寒。惊秋剪烛吟新句,把酒论文忆旧欢。辜负此时曾有约,桂花香好不同看……"胤祥看着纸上已经变得暗沉沉的墨迹,心里一颤,轻轻念了出来,少年的嗓音也被水上的风声压的有些沙哑,"四哥,这……这不是你年前写给我的……"
"烧了。"
"……"胤祥张着嘴说不出话来,面上聚着不解、生气、不舍、对峙种种情绪,手紧紧抓着文稿,虎着脸皱眉盯着自家哥哥,只牙齿咬着下唇,偏又显出少年模样。胤禛也不解释,只平静地回视他,最终胤祥还是忿忿地轻轻将稿纸投入了火中,看着墨色被火苗尽数舔舐殆尽,面上显出颓唐来。
"继续。"
胤禛的声音仍是平静无波的,可正是这平静无波逼的弟弟重新拿起下一章,还好,是陌生的,"秋宵噭噭云间鹤,古调泠泠松下琴。皓月清风为契友,高山流水是知音……好诗。"
胤祥小孩子脾气,心里还为刚才那张不快,现下夸这个也是情绪淡淡的。
"如何?"
"皓月清风,高山流水,想来彼时身边亦有一二知音知己相伴的吧……"
胤禛笑了笑,从心底里带出来的笑,却偏生带着些莫测的感觉,看了他半晌,最终只是淡淡一句,"烧了。"
胤祥没有再说什么,反而带着报复的心里利索的下手。又自觉去翻下一首。
"天上根盘若木枝,朝阳辉映日纷披。葵心北拱输丹禁,棣萼春荣护赤墀。干济有才频入告,职司无缺亦书思。忠勤佐就升平业,长保勋名奕世垂……"随手投了进去,"无趣。"
"开遍芙渠水为香,疏槐鸦影乱昏黄。停舟待月寻佳句,卷幔吟风纳晚凉。渔笛数声飘远岸,茶烟一缕扬修篁。畅舒心志逢清夏,寂寂花阴漏正长……"顿了一顿,神秘笑看胤禛,"这首倒好,停舟待月寻佳句,卷幔吟风纳晚凉,很有些意思,只不知道身边陪着何等佳人呢……"
胤禛不语,只盯着火。呼吸轻动,像里头烧的是他心神脉络。
"彩云冉冉鸾鹤翩,鸾鹤背驭双神仙。南极西池环珮联,双双同庆帝胄贤。手执如意来当前,篆刻蝌蚪黄金填。晶荧上下星文缠,瑶台此日喜气偏。琅琅更听仙语传,唱随偕老如和弦。既指山海为岁年,复言日月同团圆。煌煌带砺眷便便,子孙永保福且绵。予因仙语嘉喜骈,为尔歌双如意篇。"胤祥嘴角有些抽,脸上显出恶寒的神色,不可思议地盯着兄长,玩味而惊诧地从头扫到脚,又从脚扫到头,"四哥,这不会是你写的吧?太不像你了吧?给谁啊?又是双双,又是神仙,还偕老如和弦,山海为岁年,日月同团员,子孙福且绵……"不禁打了个哆嗦,"真……那啥……"
"你别管,烧了就是。"
胤祥手哆嗦着,赶紧一把扔进了火里。咧着嘴角看了看手里剩下的,正要顺手全扔了,却被拦住了。
"别啊,接着念,让我听听,你也顺便听听。"
"碧天皓魄印长空,嘹呖初闻度塞鸿。榴子结成崖石畔,桂香飘入渚烟中。溪环松老重添翠,岩映枫疏半缀红。追忆昔年秋夜宴,不禁此际感西风……你偷懒,这跟我那首很像啊……"
"宗室屏藩重,朝端柱石崇。持身惟正直,应物本虚公。青史经天略,丹心贯日忠。衔哀为作诔,难与述丰功……悼亡诗?谁呀评价这么高……"胤祥本喃喃念叨,继续翻看下去,心里却莫名难过起来,那些字样,看得多了,主人的悲怆凄惶便挡都挡不住了,一个个黑团,也像墨块,堵在嗓子眼里,说不出的抑郁辛酸,"……献替犹如昨,仪容俨在斯。可怜风雨急,花萼损连枝……"
"韶光荏苒暗中迁,开到榴花又一年。节届香蒲陈似旧,贡来细葛赐谁先?……"
"诘朝端午节,再命罢称觞。岁月如流迈,容仪何日忘……"
"西风瑟瑟草离离,惨对灵筵奠酒卮。荆树凋残惊日晚,雁群零落入云悲……"
"傻子,焚诗而已,你哭什么?"胤禛不知何时已起身站在胤祥身后,听着那些早已镂刻在自己脑海中的词句用少年的声音还转而出,一时有些恍惚的喟叹,像是细细品尝着隔世的孤独与悲凉,此刻,再看着年轻饱含活力的眼睛里清泉一样淌下汩汩细流,打湿了手稿,又在火焰中砸出细微的荜拨声,心都绞的痛了。
就这样站着,伸手将弟弟刚刚抽条还显得纤细的少年身形揽进怀里,靠着自己胸膛,也不记得取帕子,只伸手去胡噜那张稚嫩的脸,想抹去所有莫名的悲伤。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胤祥讷讷,着了冷一般朝四哥缩了缩,恍惚地盯着红光,"这都是写一个人的?"
"……大概是吧。"胤禛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前世的昆仑比肩,今生的棠棣怡情,那些字句里,有太多太多东西,甚至沉重到连他自己也负载不起,所谓兄弟、所谓君臣、所谓知己,已经揉碎在一起,看不见的岁月翩迁,聊作证供,"怎么?"
"……没什么,"胤祥怅然摇了摇头,停了半刻,才低低开口,"只是觉得,剩下的那个,有些可怜。"
是么……你果然也这样觉得吧……
胤禛重新坐了回去,两人一起注视着贪婪的火苗将那些遗留的情感与诗文一并吞食,像是漫天的业火,在为人间的孽缘做个终结,试图让天地间重现白茫茫一片真干净。
心里像被狠狠割了一刀似的留着血与脓,疼的他指尖都有些颤抖了,可胤禛仍强迫自己去看,认真的看着,看着前世种种,如梦幻泡影,如露如电,倏忽不见。
昨日闻君一席话,胤禛忽然再次觉出自己的"执"与"住"来,恍然发现一直当做小孩子的祥弟突然在不知不觉间长大了,他有自己的主意,有自己的想法,有自己想追求、想抓住的东西。又同时顿悟,他是胤祥,却不是雍正帝的怡亲王,他不该将他当做前世胤祥的替身幻化,无论他们有多像,他都是全新的,独立的个体,没有人能替他做出决定,自己也不能。要成为谁或不成为谁,只有他自己有权选择,耗八年心血的怡亲王会永远存在于自己的记忆中,但贡来细葛赐谁先的胤祥却不该成为眼前少年人的未来,这一世的胤祥,该做他自己想的事,无论喜乐病痛,自己都会在他身边,自然,最好,能同看盛世邦国、山河永固……谁也不先行一步。
胤祥看着手里消失殆尽的纸张,竟觉出惫倦来,看着表情复杂的兄长,"哥,完了吧?"
"唔?"胤禛挑眉,重新坐在案边,"稍待,最后一首。"
"这是……?"递过来的却已折在了一起,胤祥正要拆开看,被胤禛连手带纸一起按住了,"烧了就是。"
有些狐疑地盯着手里的字纸,又淡淡应了一声,投进了火中,虽他兄弟无话不谈,但兄长不想让他知道的,他便不会去探问,反之亦然。
胤禛偏过头去,越过弟弟的肩膀看着红光一跳一跳,虽然很小,却能焚毁一切。
那首诗,不是他的,可他不敢忘。
帝业何来千载传,虚名盛世康雍乾。漪园旧日江南梦,误我中华二百年。[注]
"四哥,四哥……"
"祥弟,今日之后,四哥再不写这些蜜里调油的诗了。"胤禛笑着捏了捏他丰满圆润的脸颊,不看人吱哇怪叫的模样和眼里的惊诧之色,只随口提起下一句话,"送你个表字吧。"
作者有话要说:什么叫历史不给同人活!!!这就是!!!
82、并舟
82
两人自过了淮水,便走走停停。虽说访查,实际上任务并不怎么重,这趟行程并非遇事,而是一来康熙思虑江南人心,二来也有让胤祥成亲前再冶游一番的心思,还有一个想头,胤禛确是不敢多考虑的,他立在太子旗下,胤祥跟着他,老爷子这回自己回京"探疾"却巴巴把他二人打发出来,天知道有没有别的意思。只这一层委实有些郁卒,不想减损了胤祥游玩乐趣,便不曾跟他提起过。
每日往下面州县走走,天气晴好便乘船涤荡于清波之中,简直神仙生活。
这日兄弟二人本自安坐舟中,听管弦之乐,丝竹之声,再加上一秤棋盘,黑白划界,自有攻守,不时俯身耳语低笑,仿佛紫禁九重之中的王子皇孙,也能有这一晌安闲,当然,对胤祥来说,若四哥每日准他多吃两块糕点,那便再好不过了。
戴铎却来打扰,说有人扣船。
胤禛皱了皱眉,心里觉得好不晓事的,胤祥却睁大了眼,连手边的蜂蜜糕也忘了吃,"为什么?拦车告状?"
"书读傻了吧你……"胤禛抬眼翻了翻他,其实并不恼,仍笑着伸手替他抹了嘴角的点心渣滓。
看戴铎手里还捏着张帖子,不待他说,便伸手要了过来,打开细看,两人又是一阵莫名。
"隔江闻君琵琶曲,铿锵之声大异南风,耳热而情动,心慕而神交,聊备酒馔,觍颜相邀,务必并舟一叙。"没头,没尾,单一行字并素淡雅致的花笺,两人四目相视,都是惊奇。
"这是什么意思?毫无瓜葛的陌生人,听了人家的曲子,就下帖子相邀?"
胤祥完全莫名其妙,看胤禛,胤禛也是皱眉。
戴铎之前跟文士交往多,这次跟两位出来,又特意留心了下当地风气,当下便笑着解释:"十三爷天潢贵胄,长居宫府,往来贤达自然都是依照礼而行,礼尚往来也是约时间,下帖子,自然没遇上过这等事,可江南文士风流,不拘一格,最好弄这些事,但凡能看上的,勿论身份,高门寒户,俱是一般,若是看不上的,管你什么府道公子,那也一样是被扔下水里的命……"
"怎么说,爷们这次遇上的也算一次面批了?"
"呵,十三爷笑话,那到算不上,不过……"
戴铎笑着住了嘴,胤禛接了过去,"不过你若真被丢下去,可就丢人了……"
"谁怕谁啊!"胤祥得了一激,挽袖子就走,刚迈到门边,又想起来,"四哥,咱这样会不会太莽撞了,别让汗阿玛扣个结交士子意图不轨的名儿?"
"无妨的,既是微服,便算不上,何况也只这一次去看看热闹,还能天天跟他们饮酒听曲不成?"
"那就成!"
话传到耳朵里时,人已经蹦蹦跳跳在舱外了,胤禛笑骂一句,自然跟上。
"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真是人未到,声先闻,才并了船,对面站在船头的人还看不清楚,拖得长长的声音便先灌入耳内,激的胤祥一个哆嗦。
"自来听说以文会友,今日倒是以乐会友,久闻南士风流,幸得一见,果真传言不虚,得兄台盛情相邀,却之不恭,我兄弟二人倒是叨扰了,不要打扰了先生雅兴才好……"
胤祥看了正在寒暄的兄长,默默扶额,哥你内心里就是个文艺风骚男吧……
船头男子不过寻常一袭长衫,腰间挽着素色绦子,须发花白,靴子半旧,干干净净,但总显出三分潦倒落拓相来,可这落拓里偏又透着骨子旁人学不来的洒脱,从未见过这等人,竟让胤祥一下子也有些出神,没注意到兄长眼神里一瞬间的诧异。
"老夫孔季重,不知兄台如何称呼?"
"孔季重?!你就是写……"胤祥正惊呼便被胤禛从背后推了一把,撞到了前面,只好告了谢,"小子姓袁满,字寿棠,这是家兄,无字。"
看孔老先生奇怪的眼神,胤祥只得干笑,实际上他也很纳闷,哥哥专门给他起了个表字,还装模作样的跟他要礼节,自己却不愿意取,倒好生奇怪。
安置了主人所求的乐者,这颇有些仙风道骨的老先生便引了他们进去,路上已大概知道了这气度不凡的兄弟二人来历。竟是世代的皇商,也自以为解了心中疑窦。那兄长一言一行皆有做派,一看便是管惯了事做惯了主的,想来是跟着家里做生意,走的是商场不是文场,没有字号也是正常,那少年活泼文雅,彬彬有礼,估计是家中幺子,从小入学的,如是这般也很贴合。不过兄弟俩人感情倒好,便这几步路,眼神也常有交错。
"小老弟这表字倒是很圆满,看来起字的师长对你用心很深啊……"
孔季重想通了便放下了,只跟少年人打趣。
胤祥笑着瞄了一眼哥哥,看他微微扬了扬手,作势要打,又偷偷缩了缩脖子,才又睁着亮晶晶的眼盯着主家,声音虚掩着透着些神秘,"季重是孔先生的表字?"
"善也。"
"那恕满不恭敬了,不知是否方便透漏您名号是……"
"哈哈——小小孩子也学人家拐弯抹角,不用猜了,老夫正是因戏被除官的孔尚任——"
胤禛在旁边偷笑,他原来本就见过这老儿画像,一打眼就认出来了,没点明而已,现在胤祥也只能摸着鼻子讪笑,可完全没注意到重点上,"我才不是小孩子……"
"先生高才,《桃花扇》虽不得今上喜欢,可私下还是大受欢迎的,连京城王府里也排演过……"胤祥又恢复了笑吟吟的样子,他们这些王子皇孙,最大的本事便是只要愿意,无论什么话都能让人觉着受用。不过今儿这话倒是真的,康熙面上没对这出戏说什么,私下却发了好大一通火,可禁不住人爱看呀,别的不敢,可心眼最用不到地方的三哥诚郡王便连着找班子排了好几场,他们小兄弟都跟着去看了,四哥居然也没拦着。
"笑谈笑谈……儿戏而已,岂可当真……"孔尚任摸着胡子连连摇头,那神情像是自豪,又夹着颓丧无奈……
这神态即便胤禛也并不熟悉,能站在他们面前的要么是落魄到底的官员,要么是襟抱得开的良骥,却不知道天下多少命途数奇的大才一生怀璧,不遇伯乐,都带着这样得意且苦涩的笑意。
不过,孔老儿笑的格外洒脱些罢了。
即便他是孔子后裔,御前讲经。
"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胤禛举起一樽酒,隔案相敬,"孔先生果然是个妙人。"
"哎,没叫先生先生的,把我都叫老了,萍水相逢不论长幼尊卑,两位公子我高攀不上,本不该招惹,可我偏偏喜欢,尤其这位小公子,我最喜欢,你们若也看得起老夫,便也唤一声季重吧……"
"倒是缘法。"
胤禛微微颔首,熟悉的丝竹之声已经再次回荡在耳边。
83文会
"越女采莲秋水畔,窄袖轻罗,暗露双金钏。照影摘花花似面,芳心只共丝争乱……"
整日说江南好,江南好,可跟着四哥也就是看看无聊透顶的风景,最多是下下棋听他讲讲民情官情,要不然就是想着画两幅弘晖仰着头带着弘曈他们一串小鸭子的模样,时日一久,谁也受不住。
可今天,此时,此地,他才终于感受到江南之曼妙动人了。
江南的清歌曼舞,胤禛在胤礽处已见过太多,看见便觉得烦躁腻味,可胤祥还是个被严加管束着不曾知晓人事偏偏又到了年纪的血气少年,感觉自是不同。温软如鸭羽清脆如黄鹂的歌声轻轻摩挲过舞女纱般轻薄的丝带,隐约可透过光线的沉淀看到如雪的体色,还带着混杂了香醇美酒的体香。
胤禛看弟弟面上桃色便觉得火往上蹿,过去勾住了少年脖子,牙齿凑到他嫩玉般的耳垂处,使劲磨了两下,阴测测地轻声问:"好看?喜欢?"
宫中连歌舞都是堂皇气派的,要显出天下之主的"浩大端肃"来,他们这些成天被拘在一处的小阿哥哪有这等眼福,此刻正托着腮眼神迷醉的欣赏美景,像小时候一样用舌头去勾杯中薄酒,扎听见耳边问话并没有反应过来,只本能点了点头,但立刻脑袋一凉,浑身嗖的一下一身冷汗,嘎嘎转过脖子去看近在咫尺的脸,僵硬地舔了舔嘴角,"没、没有……"
这边两人还在对峙,那边主家已经摇着扇子走了过来。
"在座都是词章之士,彼此相熟,惟二位是季重新客,按规矩,该叫新友猜一猜的名姓的,"孔季重也不说话,只看着船上主人走到胤祥跟前,他竟是没理会胤禛,直接用扇面托了一杯酒,待少年执在手中,方才自顾自的打起扇子来,"小友可看戏文?知道些曲词之家?"
"略知一二。"
按照中国人传统,"略知一二"从来直接等于"十分精通待君考察",因此那青年文士一合扇骨,敲在手心里,"好!既如此,今日游戏便换个新的吧,小友年少,便只猜姓氏,"说着薄纱扇随着转身顺势铺开又横扫了满席,"这样,诸位一人评价一位曲家才人,要与自己同姓的,让小寿棠猜上一猜!"
"切记,猜错了寿棠罚酒,猜对了两人共饮,可自己漏了底细的……要罚酒三杯!"
众人轰然应诺,纷纷笑着想考题去了。
惟胤祥有些头疼,求救似的仰脸看哥哥。胤禛好笑地埋头喝茶,并不理他。今日便是孔尚任带他二人来瞧的热闹,大概也就是几个熟悉朋友间的文会吧,胤祥好奇,便拉着他来了。想不到竟是自己被为难。
成,来就来吧,爷怕了不成?
"那鄙人先来吧,"最上手的青山文士歪在隔座身上,端着酒,鞭子后头还拴着一只小玉坠叮叮当当,"峨冠博帶太常卿,嬌馬輕衫館閣情。拈花摘葉風詩性,得青樓、薄倖名。洗襟懷、剪雪裁冰。"
胤祥眼角一挑,一手抻着袖子端起酒杯来,向前送了一送,朗声道:"白先生有礼。"
"好!寿棠有礼。"青衣看他听出自己说的是兰谷先生白仁甫,眼睛亮了一亮,打起了些精神,从旁边人身上翻了个个儿,就着他手,满饮了一杯。
"该我,小寿棠听仔细了。南華莊老嘆骷髏,舩子秋蓮夢裡遊,月明三度臨岐柳。播閻浮、四百州,姓名香、贏得青樓。黄沙漫,塞草秋,白骨荒丘。"
胤祥摩挲着杯子眼睛转了两转,瞥向兄长,看胤禛笑着轻点了点头,才开口,语气却是笃定的,"想必原说的是太原李寿卿,李兄有礼。"
再下一个却是一袭石青色夹袍,并没有描金绣花,面相也憔悴些,周身雅气却不改,声音也淡淡的,"庭前盛茂種三槐,紙上芳名播九垓。畫中詩詩中畫傳宗派。蘆花場司令該。有玄微妙趣吴才。通街市,知稼穡,躲不了深土培埋。"
可话音刚落,还不待胤祥细想,与座便先起哄起来。
"哈哈!漏了漏了!王兄罚酒!"说着呼啦一群硬按住石青色士子灌了三杯酒,他倒也不挣扎,仍是那副平淡样子。
好容易消停下来,便见下手一百寿团花香色锦袍端起一杯酒自己饮了半盏又拉着舞女灌了半盏的文士接了下去,"丹墀未叩玉樓宣,黄土應埋白骨冤。羊腸曲折雲千變,料人生、亦惘然,嘆孤墳落日寒煙。竹下泉聲細,梅邊月影圓,因思君歌舞十全。"
胤祥自己皱了皱眉,看兄长眉目也不喜,但仍是执杯回了礼,"想必这位是周兄了。"
恰轮到孔尚任,可人是他引介来的,自然不必再猜,只走过场的跟了一句,也不避讳了,"先生准擬聖門孫,析住平陽一葉分。好學不恥高人問,以子稱、得謚文,論綱常、有道弘仁。捻《東窗事犯》,是西湖舊本,明善惡勸化濁民。"
大家笑了一通后便听末座那位直接提壶灌了,恰是"錢塘人物盡飄零,幸有斯人尚老成。爲朝元恐負虚皇命。鳳簫閒、鶴夢驚,駕天風直上蓬瀛。芝堂静,蕙帳清,照虚梁落月空明。"
胤祥平素不常饮酒,今日酒好,又得四哥默许,多喝了两杯,现下脑袋已有些混胀,使劲摇了摇,还是一团木,还没反应过来,手中细颈酒杯一杯熟悉的手拿了过去,听他清清冷冷地替自己应了一句,"已是漏了。"
"嗯?"在座都是自诩的梨園領袖,編修師首,看胤禛气派举动都不像读书人,甚至连把扇子都没有,而他弟弟反而文雅清秀的多,便把目光一直投在胤祥身上,现在才突然发现这么个人,"怎么说?"
答话的人心思却并不在这里,只忙着照料有些昏沉的弟弟,随口应了,"陈以仁不是有《锦堂风月》一出吗?"
一室了然。
实际上他们读的书都是千挑万选出最正的,四书五经,为了端正性子,乱七八糟的杂书并不让看,只不过命令这东西永远都是个样子货,大家还不是谁喜欢什么就藏着什么,真要老老实实读孔孟去的倒是少数。这曲录集子他们大多看过,倒没想到今儿竟然用上了。
完了这一场,胤禛胤祥便找了个借口在旁边坐着听他们聊耍,反正少年醉酒这种事常见的很,可扭头看看孔季重竟也像格格不入似的,一个人坐在人群之外,安静凝视那边笑闹一团,眼里透出空明的悲色来。
"听闻周兄昨日收了个丽人,还是劳王兄牵线开的脸?是也不是?"
"白兄好灵的耳朵,不错不错,是个十三岁的雏儿,她妈妈便与我好过,如今女儿给了我,高兴的很哪,"姓周的又拉着身侧退了场的女子的对饮,表情微妙,似乎还在品其中滋味呢,"那小脚缠的,啧啧……当真是半掌之内,瘦、小、尖、弯、香、软、正占齐了,夜里以绣鞋为杯,芙蓉帐暖,真是齿颊留香呢……"
"周兄好不厚道,这等美事,该请诸友共尝,击鼓传杯最好,如何能独自贪了,罚酒罚酒!"
"哎,说到这上头,区区可倒说周兄还是外道了,这女儿金莲啊,要平正圆直,曲窄纤锐,稳称轻薄,安闲妍媚,韵艳弱瘦,腴润隽整,柔劲文武,爽雅超逸,洁静朴巧才是,"这位说着,还在空中做了个握的动作,"要盈盈一握,挠人心绪,可捉、可承、可控、可挟、可挑……"
"妙哉,妙哉!还是李兄钻研精妙,吾等甘拜下风!"
"嗨,要我说啊,女人这东西,风月相合,进行就是,事后多给些缠头之资也就罢了,何必特意接回来给自己找个麻烦,到时候摆脱不净,又是一桩烦恼……"
"哈哈哈哈,白兄啊,你与周兄是道不同不相为谋,你说接女儿麻烦,可自己弄几个契弟放到外宅子里,倒是干什么呢?"一人哂笑立刻引起一串笑声,"就是就是,昨儿个还寻几个扳指带回去呢,想必又进新人了,果然是真名士,自风流啊……"
"哈哈哈哈——"
胤祥听得脑袋更晕了,只一张俊脸涨的通红,有点坐不住的扭来扭曲,竟惹得席上的书生来逗弄他,只不过要去扳他下巴的手一碰到胤禛的眼神就被吓得缩回去了,连酒都吓醒了,讪讪退了。
看船上越来越不像话,狠得胤禛咬牙切齿,嫌他们腌臜了弟弟耳朵,拖了胤祥便请辞,孔尚任见这样也跟着一道下了船。路程近,为了醒酒,三人便一路安步当车,孔尚任眼中郁卒,胤禛眼里冒着火,惟醒过来脸上退了"烧"的胤祥面色惊异不定,与往日大不相同,显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他们这般,就不怕……"
"南风如此,不过是私下集会,打点熟络了,总不会有人来自找没趣破坏风情。"
"哥,这就是江南文士风流……?"
"哥,就要靠这样的进士举人平治天下……?"
"你莫问我,季重该有答案。"
胤祥回头,回答他的只有沉默。
月色已上枝头,三人在一片星辉中,缄默不发一眼。
84春梦
胤祥是个好孩子。从来都是。
怎么说呢?他打架但不闹事,调皮但不捣蛋,想尽办法逃避功课但考校时从不会落下,宫里府里追的鸡飞狗跳耗子叫但到底没有破坏它们的友谊,备受父兄宠爱却不骄矜傲慢,连老三这次孝期剃头他也没有"亲自"去告状,好歹算是兄友弟恭。从来自诩自己是个好人,有求必应是他善良的品质,小十四跟他要打人的弹弓他没有拒绝,那只肥鸟儿要吃牛肉巧克力汤他也没有拒绝。
所以,他根本就是个好孩子嘛。没拉过宫女姐姐的手,或许连奇怪的梦都没做过。
可昨日喝酒上了头,被胤禛安顿睡下后撒了好一通酒疯,外间天气已凉,但他迷迷糊糊的梦里,仍是一室春光。
熏风殿,芙蓉斋,琼林酒,桃花笺。朱霞残照,红泪春潮。
胤祥闭一闭眼,竟不知身在何处了,只见满目的桃花飘零,淡色的粉瓣落到他肩上,眉上,鼻尖上,轻轻拈起一片放进嘴里,饱满的青涩厚如堆脂,在口中绵绵密密的化开,耳边似有丝竹暖响,整个人都酥了,乐声引着他左右彳亍,而昨夜那些桃花酒酿着士人轻薄语,流转着佳人鸦鬓、娈童明眸,更毋论那酒盏、缠头、笙璜、金莲、良辰美景,绝世姻缘,却一起在心底搅成一团,让他唇齿干燥,醉的更深了。
被箫声牵引,顺着这似曾相识的九曲回廊茫然寻去,慢慢的,桂树淡香反冲了桃花浓烈,轻轻盈盈在身边绕了一层,远远亭台楼阁处,隐约像是一桌酒馔,一袭青衫,伴着天青色的玉带,执着云海纹的月光,面目模糊,看不清是谁,只那乐响,越发的淡了,反阻着他近前不得。就那么远远地看着,心里却毛躁起来,有些恼恨眼前隔着自己山水两望的垂杨柳,伸手拨开了,却又是一层,层层叠叠,绵绵密密,总是繁复遮着眼帘。箫声渐渐停了,月色如水流淌下来,桂花的香气越发清晰,那高挑的人转过身来,朝他伸出手,想要来拉他一起,且歌且行……可面目,还是看不清。像是承乾宫新进的小宫女,明眸闪闪,又有些……像是四哥,长身而立笑盈盈看着他……
心中一喜,正要凑过去撒娇嬉笑,那面目一转,又化作了额娘!许久没有梦到过的额娘……去不是往常慈和温厚颜色,反而……温柔中多了几分少女的娇媚……是年轻时的额娘吗,抑或,是汗阿玛面前的额娘?
胤祥自己也没有发现,他正在笑,纯粹的笑,为这不记得名字的小宫女,或是熟悉入骨的四哥,又或者是青春年少的额娘而笑……正待探个究竟,额娘明媚的面庞也消失了,仍旧是适才一团雾色,看不清辨不明却无比亲切熟悉的人影,高挑,康健,持箫而立,隔着柳絮,看不清面容,只他自己,心里烧起一团火来……
"阿哥起身了吗?"
胤禛在门外问了一句,才见着门口守着的小厮莫名其妙的表情,便听见里头一阵踢哐乱响,随着的有些低哑的叫声,"四哥!等一下!等等等等!马上就好!"
胤禛挑挑眉,嘴角挂着笑意推门而入,外头的自然无人敢拦他,刚一进去便又是一通响动,胤祥甫一看见他就急惶惶的围着个被子冲过来,拉住人转身手忙脚乱往外推,一不留神被子滑下去又赶紧拽上来,脸上一片胭色。
"哎呀四哥你怎么进来了!别——我马上就好!不许进来!不许进来!不许进来!我真的马上……你别管,出去啦,快点快点……真的真的,马上就好……没事!什么事都没有!"
这小子,又不是第一次,羞什么。胤禛哭笑不得的被人推出来站在门口,瞪了一眼两个看热闹低头闷笑的,再次感慨弟弟真是长大了,按说不是他该操心的,可还是认真盘算起给他房里放人的事来,虽然有些许怅然。
让额娘派一个呢还是找福晋商量?还是找额娘要给老实规矩的吧。
待胤祥收拾好了出来,见胤禛盯着他看又有些报赧的低头吐了吐舌头。胤禛上前揽了他肩头,低头去看,又顺手摸来他腰间挂着的潇湘扇,作纨绔状去挑他下巴,邪笑着啧啧道:"果然是昨日桃花酒喝多了,要不今日怎的面若桃花,目似流波啊……"
胤祥脸上果不其然烧的通红……
胤禛去还不知收敛,仍在调笑,"哎呀呀,说来你也到时候了,妃母的孝期也过了,横竖该大婚了,可得好好学学这阴阳之道,放心,回头四哥找你嫂子说说,替你要两个标志的……不行?不行的话皇额娘可早几回就跟我说过这事了儿,不过被我拦了,看来倒是四哥的不是……"
"……四哥……"
胤祥红着脸哀哀唤道,胤禛却仍旧一脸黠促的来惹他,做兄弟的像是真有些恼羞成怒,突然胳膊肘一曲,直向兄长胸口撞去,胤禛素来急变,眼下神色也不曾动,只挑了挑眉毛,空着的一只手去档,顺手向上一翻,另一只手仍紧紧攀在胤祥肩上,他二人自小演练,一招一式都熟的不能再熟,胤祥被制住后立刻身子下压,腾出空间来翻出手腕,一手扣在肩上那只手上,转身跳出胤禛怀里,胤禛又一反手,仍握住他臂膀,两人你来我往,在小小庭院里上下翻飞,好半天才安静下来。
胤祥已在胤禛手中动弹不得。
胤祥没什么沮丧神色,胤禛倒很是满意。
"不错不错,这次比上次又多走了三招,大有长进啊。"
"那是四哥调/教的好……"
"谬赞谬赞。"
"过谦过谦。"
门口两人看着两个尊贵的天家阿哥动完手又斗嘴,面色十分"平静"。
85家信
待胤祥洗漱过到正厅用饭,见胤禛手里正拿着一沓书信,眉头时聚时散。"京里的?怎么了?"
胤禛看他一身海棠红绣着荷叶莲花衬得少年人十分体面,不自觉带了笑,举了举手里物事道:"弘晖见天找他十三叔呢……"
"嘿,这小子!不枉十三叔疼他一场!"胤祥想起软绵绵的小侄子,心里一热,想得不行,险些嗷嗷叫出来,"还别说,弘晖真是聪明,才这么大点儿,教他背诗写字,一遍就能记住!"
无奈地瞥了一眼弟弟,想起自家那个虚算满有四岁的宝贝儿子,哼了一声,"还说呢,你上次教他'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这下他小爷倒是真听话不剩饭了,可听说抱着个小碗把剩饭全拨汗阿玛碗里了!"
胤祥扭着脸木了半天,才捶着桌子狂笑起来,"哈哈哈哈——这小祖宗真是大造化!大胆子!汗阿玛……哈哈哈哈……汗阿玛怕这辈子都没想到能也有这一天……"
"笑什么笑,"胤禛翻了个白眼,数落弟弟,"惹出这么失礼犯上的事,你还笑得出来?"
胤祥拉着胤禛的袖子擦了擦笑出来的眼泪,看四哥表情也知道没什么,再说了,弘晖可是皇额娘的心肝儿,能怎么着啊。
"说来他还真是被你们惯得越来越不像话了,回去得好好教教规矩,也该入学读书了。"
"嘿!四哥可别栽赃陷害,您自己个儿还不是把弘晖疼的什么似的,还说抱孙不抱子呢,看看您……再说了,现在读书还太小,连个伴也没有啊……"
胤禛想起儿子软软嫩嫩地喊阿玛,伸着手要他抱的样子,便觉得十分富足,上辈子他父子缘浅,这一世便难免多疼上几分,也毫不在乎的讲儿子抱在怀里,倒把等着看热闹的一众兄弟妇人吓了一跳。
"你五哥不是把弘曈儿搁在咱们府里玩儿吗?他俩搭伴。"
"哥哥诶,曈儿可比弘晖还小呢!你不心疼五哥还心疼呢~"
"他心疼什么,天天泡在女人堆热闹堆鱼虫堆里,连给儿子起名子都不下功夫……"
胤祥想起当初胤祺给儿子起名字叫"小鱼"的事,自己也觉得脸抽了抽,使劲揉着脸不好接话,他可不知道,上辈子这继承了胤祺爵位的二子却唤作弘蛭,让胤禛心里要多膈应有多膈应,这辈子才抢着给改了名,直接把内务府最后给胤祺幼子起的名字拉了过来,到时候那个叫什么他也懒得管,可好歹这个常常见到的得合自己心意。
聊了几句儿子,胤祥才想起正事来,骨扇在手里上下翻飞,转眼去瞅胤禛,"四哥,恐怕家事不止这一件吧?"
"哦,你四嫂说给你物色的媳妇是……"
"四哥!说正事呢!"胤祥脸上又是一红,不知怎的,想起昨夜的梦,赶紧打岔绕开。
胤禛看了看他,正要接一句"没什么",想着他那天言语,便没有再当他小孩子的瞒着,"没什么,索额图怕是日子不长了。"
"哦?!"胤祥之前便猜到索家老头子怕是要吃汗阿玛挂落,却没想到这么彻底,毕竟是多年忠心事主的老臣,老爷子真是有壮士断腕之气劲呢,又想起跟索家同气连枝的某贵人,"那……那位呢?"
胤禛看着他,缓慢的摇了摇头,带着沉重,却不再有过多的惋惜痛楚。
"哼!这下可有热闹看了……到不知大哥和老八老九又要出什么新花样?"
胤祥笑嘻嘻地歪到椅子上,蹭到胤禛跟前去,就着他手饮了一口茶,满脸小儿颟顸,心思确实通透无比。
胤禛一把抢了回来,把人掀开,"空心喝茶伤胃,跟你说了多少次,就是没记性。"
"老八不是跟着老大干吗,你如何倒分开了说?"
"嘿嘿,四哥跟我装什么糊涂,他跟着大哥?快别说笑了,当天下人都是傻子不成,怕是连老大都不信。"
胤禛翻着眼皮瞅了瞅他,笑了笑没说话,仍去吹杯中的浮沫。
"真不知道他想干什么,文不成武不就的,光带着老九四处蹦跶,钻那些破落王公世族的门脸,不知道皇父最不耐这个吗?还打着大哥的旗号,又处处给自己谋利谋名,漫不说太子现下仍在,便是倒了,让大哥又如何待见他?"
"没大没小的,那是你兄长,假假也得叫一声八哥九哥,小心在这儿说惯了,出去搂不住……哎,说来这天时地利人和,人家能和人也是本事,不像你四哥永远干的是得罪人的事,人嫌狗不理的,你这么着倒显得咱们小家子气了……"
胤祥不耐烦地撇了撇嘴,想起另外的事来,"对了,十四弟倒是成天跟着胤禟胤莪他们耍闹,这次也不跟咱们出来,四哥你回头还是说说的他的好,免得……"
"无妨,倒不是因为这些,你看他那粗疏性子,是能在江南呆的住的吗,你若是让他去塞外指不定还高高兴兴地收拾行李去了,混就混着吧,又不是当真做什么事,这点上他还拎得清。"
"……四哥是想把这水搅得越浑越好吧?"胤祥皱了半天眉,突然眼睛里精光一闪,随即笑道,"可我怕他被那些人当枪使,他们生了不该有的想头,倒扯上咱们的兄弟。"
"说到这想头,人人有自己的想法,人人有自己的苦处,生为皇子,便难免惦记着,看不开罢了。"
"惦记着什么?"
"明知故问,自然你惦记着什么,大哥惦记着什么,他便惦记着什么。"
"哼,我怎么觉着每回说起来,四哥你都为'八哥'说话啊,可也没见你多喜欢他?"
胤祥绕着他打转转,摩挲着刚起了须的下巴打量他,胤禛才苦笑了一声,"只是立场差别太大,又打小性格不合,生怕自己一不小心就带了偏见狭心,看不清人,看不清事,便时时提醒自己不可妄自尊大,就难免有些矫枉过正了……"、
胤祥才要说话,却听见下一句,"只如今,更怕你自设桎梏,拘了视野,不能明心见性。"
"四哥可还指望你做大事业呢,万万不可落了下成。"
"那我们如今做什么?"
"壁上观。"
86、桃花
作者有话要说:因为此后一个月巨忙无比,所以勤劳的银提前把一个月的文赶出来放在存稿箱了,就是留言会看但是不一定能及时回复啦,各位抱歉啦~~~——
ps:关于夺嫡,大家表太期待,在我心里这是真没什么写的,只要老大老八不被穿越,老爷子政治智商不下降,基本上老四只要旁观看戏好好干活等着接位子就行了……遍观群子,就算上辈子的老四,我都给他找不出个势均力敌的对手来……汗orz……
86桃花
两兄弟打打闹闹说说笑笑中谈完正事,便听到通报孔尚任来访。
这老头年纪虽大,却着实是个妙人。
眼下的孔季重正晃荡着脚坐在外院的石凳上,肩上搭着一根弯弯曲曲的竹竿,底下缀着一只大大的酒葫芦,已经磨得发白的油皮葫芦上雕了一只大大的桃花,葫芦嘴而上却绑着一只草蚱蜢。沉甸甸的酒葫芦也跟着他的身子一荡一荡的,衬得那花白的脑勺倒是鲜亮了许多。
"两位袁兄安好——?"
"孔先生好。"
"哈,孔季重,我们不是昨晚才分别吗,你还不知道我好不好?"
孔尚任晃动着酒壶与袁寿棠把臂言笑,实际上,他已隐约觉察出两人身份有些特别,但并未多想,这大小二袁见识眼光都很合他胃口,况且反正他已到如此年纪,想做的该做的都已做完,若再忌讳三四,人生还有何意趣?至于儿孙?儿孙自有儿孙福了。
"季重今日来,想必是有趣事了?"胤禛眯了眯眼,笑问。
胤祥不知想起什么来,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只盼别像昨日夜宴一般。"
"哈哈哈哈,看来小友还是念念不忘他们呢——"孔尚任正开胤祥玩笑,看见他戳来的目光,再感觉到背后袁明处阴风阵阵,赶紧摸着鼻子见好就收,"前几日提起拙作,小寿棠不是说想看全本么,今日梨园开脸儿,不知两位有没有兴趣赏脸?"
这还有什么话说,自然是要去的。
一路跟着孔尚任,胤祥想起他酒后曾向这老儿探问,当今戏剧创作第一人是谁,那落魄小老儿嘴里只蹦出两个字,"区区。"为这两字的气魄,也该浮一大白了。
"哥,"胤祥向左靠了靠,贴着胤禛的耳朵用绝不会被前头人听见的声调说,"你曾说过,当朝文人,你最推崇两人,一个是孔季重,另一个是谁?"
"猜。"
"南洪北孔,总不能是洪升吧?"
"嗤,虽说《长生殿》与《桃花扇》并称,但意旨不及,再说了,你四哥还没这么沉迷花雅之词吧?"
"那是谁?"
"你见过。"
"谁?"
"猜。"
"算了,当我没问。"他见过的读书人海了去了,天知道是哪个,不过四哥这种好啰嗦耐不住话的人,总会告诉他的。
明明看着正门就在眼前却偏要弯腰弓背从侧门溜进去的行为让胤禛胤祥这种堂皇惯了的公子十分不适应,而且无法理解。对此孔尚任的解释是,看戏嘛,就要看个热闹,看个乐子,走正门被人吹着捧着有什么意思,还是你喜欢跟那些江南名士觥筹交错?
不大在乎这些游乐之事的胤禛不说话,受不了昨天桃花酒后劲儿的胤祥望天半刻后,默默跟上。
在角落找位子坐下,给自己面前搂好了吃的喝的,胤祥便渐渐入了神。与他以往知道的那些卿卿我我书生小姐后花园不同,《桃花扇》故事线索复杂,但很显然,这位季重先生想讲的,并不仅仅是儿女情长,更多的是兴亡之感,很合他胃口。
情节到不乱,南明小朝廷偏安江左,复社文人侯方域与青楼雏妓李香君结发成了良缘,却为奸臣所害,为朝局所迫,渐行渐远,最终清军南下,侯李二人人虽团圆,家国已破,两厢看破,各脱红尘。"国在哪里家在哪里?君在哪里?父在哪里?偏这点花月情根,割他不断么?"
于是,便真的断了啊。
胤祥边看戏,听着拖得长长的昆腔,边品尝南方的糕点,看到依附魏忠贤一党的阮大铖为了洗刷污名赚取保人,暗地里出了三百金为侯方域作迎娶李香君的梳妆之资,不由回头对着胤禛笑了一笑。胤禛看见他眼中一闪而过的无比熟悉的精光,和其中夹杂的戏谑笑意,便心下了然,回了一个浅淡的笑容。
孔尚任抱着葫芦随着嘴喝酒,在旁边看两人眉目交错,像是能说话一样。
——看来古今要讨买文人心思都不便宜。
——相比给买歌伎送陪嫁,你八哥买书的钱也算不那么冤枉吧?好歹书是自己的。
——嘿嘿嘿嘿,强撑面子罢了,又有多少实效。
——那是老九……
这一阵子老八又像上辈子那样掏钱各处高价搜罗书籍,表现自己的勤学好问,虽还没有四十五年特意托何焯在江南三倍价钱购书买名声时的疯魔,但也够闹腾了一阵儿,可惜的是,他若当真像胤祉那样好弄笔墨文章也就罢了,可胤禩那么多上学罚抄写练字都央人代笔的事儿哪个不知道,平白买这种名声,真是让老三他们明里暗里笑话了一通。
胤禩开府晚,又少母妃帮衬,家底儿不足,指不定有没有动了家里那位的陪嫁,竟还没翻了天去,也是难得。老九如今到是小富,当年开的那间铺子确实效益足够,胤禛也已信诺送了他,他又四处捣腾,加上宜妃补贴,大概还真有些底儿,按说这么多年胤禟对胤禩确实上心,凡是胤禩想要的只有他提前弄来讨好人的份,断没有叫八哥自己开口的,但这回他倒自己一直踌躇着没有主动应承,胤禩倒是明确向他暗示想多要些银两补贴。胤禟许是思来想去左右为难,竟然想起他这个很少对上眼的四哥,反正兄弟们关系还算缓和,便巴巴的派了人来问,胤禛什么话也没回,只折了一张白纸封了送回去。
后来怎么样,胤禛并没有派人打听,但只听说胤禟把除了经商所得之外的钱补贴给了他心心念念的八哥。
大概,总还记得,他当年应承过,以商道致富立国,不谋私利。
胤祥本是嬉笑着看戏,神色却渐渐端庄起来,看南明偏安,朝廷不立,迎来的皇帝面对山河沦丧只顾念"万事无如杯在手,百年几见月当头",不理朝政,却先搜罗歌伎好女;朝中着青戴紫的文物重臣卖官鬻爵、排斥异己、对中正之士斩草除根,不仅文争于内,更武争于外,国势衰微之时同室操戈,史可法再怎么骂"国仇尤可恕,私怨最难消"也挡不住自己孤掌难鸣无力回天,终落得沉降殉国的下场;而即便是那些最最轻名利富贵的复社文人也没有几个记挂着国仇家恨,反而挂起了拒避俗人的浪荡旗,"花信春光访平康",诗酒弹唱,为妓女开苞,为风流鼓掌,谁还念着家国道!
四周的笑谈竟像是逐渐低了下去,胤祥缓缓扫过自己身边,孔尚任素来的潦倒洒脱中带着三分疏狂的隐忍,胤禛一向深沉的眼眸里亦是愈发浓黑的墨色,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喟叹,目光与胤禛交错,又避了开来,他不知自己此刻神色,也不愿去看,只觉得到如此地步,竟是天要明亡了,但是却不知道自己心里隐隐浮现出的是什么。
"好——"
怔忪间,突然被四周轰然而起的叫好声唤醒,连忙跟着去看,原来那旦角正唱到《却奁》,连侯方域都拿人手短的时候,李香君这不过十四五的小姑娘竟能痛声喝骂。
"官人是何说话,阮大铖趋附权奸,廉耻丧尽;妇人女子,无不唾骂,他人攻之,官人救之,官人自处于何处也?官人之意不过因他助俺妆奁,便要徇私废公,那知道这几件钗钏衣裙,原放不到我香君眼里!"
看她说"脱裙衫,穷不妨,布荆人,名自香",连胤祥都忍不住想为她击节称赞了。但他终究知道,这一个两个的孝子贤孙忠臣烈女抵不了什么,救不了什么,那个王朝,已是注定的灭亡。
正感慨万千,胤禛突然按上他的手,使劲握了一握,胤祥骤然清醒过来,才记得自己身份立场,竟只能剩下苦笑了。
越往后看,便越发惨淡起来,旁人看着热闹,前明的遗老遗少有的却呜呜抹起了泪,他兄弟二人也只能看着罢了。
说什么"要与西南撑半壁,不需东看海门潮",此情此景,又有几个记挂着天下?朱氏虽倒,门户未灭,如何能轻易佐立福王?一来崇祯生亡还是传闻,天无二日民无二主,如何新立,二来即便皇帝殉国太子仍在,如何能舍正立偏,三来太子不在,这中兴之主就该推举贤达,如何能再拘于辈次,四来强藩入继保立,五来只怕奸臣挟拥立之功,行不法之事。
再往后,便是纯然的昏君乱相了。
清军南下,史可法临危局,手下却为了位次争执不下,被迫移防,连胤祥这般爱新觉罗的子弟都觉得看不下去,心里揪得疼了,而即便是祭祀天子,也只剩几个庙祝罢了,玉鎏紫绶一众,只顾着娇娘伴,都做了烟花散。
这明朝,还还有何指望!
戏尽了,场散了,胤祥回过神,才重新叼起嘴边金灿灿香喷喷的小烧饼,狠狠咬了一大口,偏着头看了看胤禛和孔尚任,有些纳闷地打听:"最后怎么这么结尾?"
好不容易男女团圆,怎么说散就散,说入道就入道了呢?
"那依寿棠意思,该如何呢?"
孔尚任仍提溜着酒葫芦,不过已经空空如也了,似笑非笑打量他一眼。
也是。胤祥自己念叨着最后一章曲子,竟觉着一切烟消云散,合该了无牵挂了。
曾见金陵玉殿莺啼晓,秦淮水榭花开早,谁知道容易冰消!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这青苔碧瓦堆,俺曾睡风流觉,将五十年兴亡看饱。那乌衣巷不姓王,莫愁湖鬼夜哭,凤凰台栖枭鸟。残山梦最真,旧境丢难掉,不信这舆图换稿!诌一套《哀江南》,放悲声唱到老。
不这样,又能如何呢?
"错了,"正在他以为自己解开这个疙瘩的时候,胤禛才立在旁边,淡淡的接了一句,像是看破他心思一般,猛然抬头,才发现孔尚任不知何时已经走了,只兄长深渊般的眼睛注视着他,"你可知这个故事真正的结局?"
胤祥点点头,想了想,又讷然摇摇头,少年青涩的模糊的绮丽幻梦刚刚开始,却已经隐约感到一种对残酷现实微妙的恐惧。
"顺治八年,侯方域参加本朝科试,中举,李香君,依卞玉京而终。"——
"……四哥我刚才是摇头的。"
"我看见了,你不想知道但我想告诉你。"——
"明代究竟为何而亡呢?"胤祥又咬了一口烧饼,咕嘟着。
胤禛再次习惯性地顺手抹掉他嘴角边的渣滓,目光闪了闪,"自己想。"
"想到有奖励吗?"胤祥吞下最后一口。
"再给你买个烧饼。慢慢想,不着急。"
"自小读书,四哥便说过,自古王朝覆灭,无外乎二者,内忧,外患。"
"明亡于内。"
"党派之争,损士族正气,宦官专政,损朝堂正气,上位者……不提也罢。"胤祥沉吟半晌,终是在兄长面前吐出最后半句,"损天下正气。"
"你还漏了一句,最最紧要。"
"嗯?"胤祥不解。
"百姓。"胤禛轻描淡写地露出这么两个字来,朝他轻轻颔首,率先走了,之一句断语随风而来,"你多次随父亲出门,该留意的……也罢,回程时走旱路,好好看看吧。"
胤祥连忙追上,"……话说这故事根本讲的就不是爱情,是明朝灭亡史吧?"
"不,是幻灭。"胤禛想起明,想起清,想起民国,想起无数个古书中的时代,微微的摇了摇头,带着端肃的恍惚,轻轻叹了一声,"借离合之情,写兴亡之感,罢了。"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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斑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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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了一场戏,胤祥说是长大了些,可终究是淘气翻天的性子,不断拉着孔尚任几人踅摸有趣的玩意儿,还偷偷摸摸不让胤禛看,也不知在倒腾什么。
因脾性投缘,这些日子孔尚任便常带着他的酒葫芦和草蚱蜢来寻袁氏兄弟游玩,因他们本就打着长见识的心思,各色的戏种、宴席、文会、比斗便都没落下,今日那草蚱蜢又眨着黑豆眼睛拽人去看新编拍的《牡丹亭》。
虽本朝不好这个,但江南之地,倒避忌不多,胤禛在京里听惯了弋阳腔,到这儿来换换耳朵,倒也不差,况且那旦角生角面容迤逦多姿,提袖结眉都别有一番风韵,唱的又真是好,真真婉转多情绕梁三日。
"满弟你觉着……"
转头随口闲谈,才惊觉一直坐在自己身边的胤祥位子上早已空空如也!心里突的一跳,面上却不敢动颜色,唯用力按在几上的之间微微沁出汗来,转头看了一眼背后立着的戴铎,见他神色平和的点头,才放下心,知道无事,只暗骂胤祥,就会让人操心,这不过演了小半场就坐不下去不知道蹿到哪玩去了。
到了中间歇场,胤禛连忙把暗地里的人撒出去找他们小主子,转眼瞥见孔季重老神在在的模样,猜他俩可能又捣鼓神马玩意儿,便一股火气,脑子里老是一只小狐狸一只老狐狸勾肩搭背的图样,自己想了半天却又笑了出来。
下半场开始,生旦已经换了人。
之前的旦角柔婉多情,现下这个……别有一番风味。
"幽谷寒涯,你为俺催花连夜发。俺全然未嫁,你个中知察,拘惜的好人家。牡丹亭,娇恰恰;湖山畔,羞答答;读书窗,淅喇喇。良夜省陪茶,清风明月知无价——"
身材纤长高挑,唱功比前头差得远,但举手投足别有一股英气勃勃,樱桃口开,流云袖甩,连情话都说的这般飒爽。
台上之人,他熟悉的不能再熟悉了,本就血脉相依,两世之中,他更是他骨中之骨,肉中之肉。
化做了灰,他也认得的。
可此刻……看着粉面、红唇、娥眉、凤眼、云鬓的"杜丽娘",胤禛却觉得,心脏突然,跳了一跳。
只此一瞬,不可深究。
一曲终了,大团圆后演员尽皆返了后台卸妆,惟生旦下场谢客。
一团锦绣的生角自被熟人拉住团团作揖,也有几个来拽小旦,却被笑着推开了。
往角落里瞧一瞧,四王爷正大刀金马靠在椅背上,一手扣在茶杯盖上,不启不饮,面无表情,只双目沉沉瞪着他。
"杜丽娘"站了一下,又故意掩嘴轻笑,一甩流云袖,众目睽睽之下小碎步飘了过来,立在胤禛身畔,兰花手抻住他袖口,娇嗔着摇了一摇……胤禛脸色更黑了些,扥手将他甩开了,旁边一片对他不解风情的惋惜之声。
小旦抿了抿嘴,粉面上的酒窝晃得四周书生扇子开了又合合了又开,故意做出娇羞状,腰肢一扭,反身坐在胤禛腿上,素手轻抚过桌案,将茶盏收在掌心里,艳唇请启吹了吹浮沫,凑到他嘴边,"大爷,请用茶……"
胤禛听着那要多别扭有多别扭的调子,一股脂粉气扑鼻而来,浓眉大眼偏着眼线彩妆,不自觉地狠狠抖了抖,觉得一身鸡皮疙瘩都在皮肤上跳来跳去,扭曲的脸色直如锅底一般,浑身僵硬的身上揽在他腰上,在旁人调笑的眼神中一把把人拽了下来,凑在耳朵上格外平静的说了句什么,那"杜家姑娘"立刻生硬了下来,收了媚色娇肢,飞快奔后台而去。
……
胤禛与孔尚任在前头侃侃而谈,胤祥扇坠子一样荡在后面。
垂着脑袋没精打采,不时抬眼瞅瞅前头人,像被主人训斥了的小狗儿一样,有一下没一下的踢着路边的石头。
完蛋,四哥真的生气了。
与孔尚任分了道,胤禛却没有回住处,反而在城里散起步来,逛逛街,看看摊,给小孩子们买几件不常见的玩意儿,跟小贩们聊几句家常,有几个孩子啊,日子过得怎么样啊,就是不看胤祥。
小狗儿脑袋耷拉的更低了些。
一直逛到太阳西斜,胤禛才停了步子,扭头看看后头的"扇坠子",轻轻招招手,有气无力快贴到地上的小狗儿立刻吐着舌头蹿过来往他肩上拱。
伸手打掉那爪子。转头阴测测道:"十三爷好本事啊……"
"四哥……"胤祥可怜兮兮地看着哥哥,心里却稍微松了松,他熟悉胤禛脾气,刚才那样平静至极的说明真是气到了极点,眼下只要肯理他,语气多狠那都是不要紧的。
"我可没福气领教这个,看不出来啊,小爷你还能当个戏子伶人啊!"
"说话呀,刚才不是演挺好吗?那小模样身段招惹了多少人啊?现在这副样子做给谁看?!"
"……能耐啊!"胤禛就那么看着他,却像能把人烧出两个洞来,半晌,才咬着牙根斥了一句,转头又走。
"四哥!"胤祥在后面跺跺脚,咬着唇又赶紧跟上去,"我知道错了,这不是好玩么……"
胤禛转过来看他一眼,没理会,继续往前走。
"四哥……我真的知道错了……再也不敢了……四哥你信我一次……"
这一路上便听胤祥皱着脸可怜巴巴的悔过认错,走了老长一路胤禛脸色才渐渐和换下来。
他在天上见的多了,对这一行当的鄙弃之心比当世之人已是大大的不如,但到底总有那么些轻视,弟弟真是好奇那么玩玩他也就当笑话看了,指不定还跟他调笑两句,但他下场那做派便是大大不该,自低身份装神弄鬼,好好个男儿汉作那么一副娘们样子,油头粉面,实在不该。况且再见周围那些破落户瞅着自家宝贝弟弟的眼色,真当他是侍人伶童不行?!想到那些□裸的眼神他心里就没来由一阵一阵的蹿火!
"……四哥,我饿了……"
渐渐消了气,再听少年仍小心翼翼的声音,看看天色,才发现过了时辰,想他今天折腾了一天,可别饿得狠了,这就又心疼起来,看前头饭馆样子不差,连忙带人进去了。
一打眼,看见里头坐着的人,不由相视一笑。
88 醉酒
"孔先生咱们还真是巧……"
谁知孔尚任看了他们两眼,并不接话,又转过头去喝酒,墙上有新鲜的字画,笔墨彩绘像是刚用过的摆在一边,显是他的手笔,而他面前,已经整整齐齐地码了一摞酒瓶了,也不知喝了多久。
胤禛皱了皱眉,不待他说什么,胤祥这刚好了伤疤的就已经窜了过去,指挥小二收了半尽的残羹,擦抹桌子重新布菜,拉着胤禛与孔季重成犄角之势坐了。
"孔先生饱读之人,还不知道借酒浇愁愁更愁吗?"胤祥话是这么说,手里却主动帮人斟上酒,笑盈盈地眨着眼,用一副引诱的口气劝:"或者是有什么烦心事?"
孔尚任不开口,只一杯一杯喝下去。
"素当先生洒脱出尘,不想还是为情爱所累。"
听他这么说,胤祥抬头看了他一眼,胤禛没有解释,他便自己细细去想,许正是今日《牡丹亭》惹出的犯愁。
"莫不是京里哪家妈妈的女儿还是班台老板舍不得的名伶?"
这年头大家闺秀也不可能当真跟他私定终身后花园去。
"啪!"
却不想话音未落细瓷杯子已炸碎在他脚下,孔尚任两眼通红死盯着他,"莫要辱没旁人。"
胤祥被他这素来的老好人一吓还正愣着,旁边胤禛已经刷的站起来,面色冷然攒着眉毛与他对视。
胤祥看这样子,自觉失口,同时为四哥对自己的维护好笑又心热,连忙赔礼,两厢按下,亲自布了酒菜。
还想再问,被胤禛扯了扯,又住了口,任由孔尚任自斟自饮。
两人陪他喝了一会儿,便想告辞,找他家人来接就是,那醉酒的却突然开了口。
"怠慢了两位,是老儿的不是,原不过是自己做下的孽,又在装什么自苦……"
胤禛二人这几日与他厮混一处,颇为相得,现下看他苦闷难纾,便又坐好,"老兄若愿一吐为快,我兄弟倒能做个听众,保证法不传六耳就是了。"
"我原有个朋友,自年轻时便意气相投,那时我四下游学,人看我衍圣公后裔,便敬上三分,他也是世代显宦,连得府道之首,我俩当时都年轻气盛,从不服人,对上了便见天拼文斗笔,后来反倒感情日厚、互相钦慕,便引为知己,觉得天地间再没有更亲的人了,结了……结了契兄弟。"
胤祥愣了愣,一时没反应过来,胤禛脸色倒是如常,"以文会友,以友辅仁,虽然特别,倒也寻常。"
"是呢……那是少年,自不觉得有什么,后来相交日久,他入职京师,我也辗转官场,十分契合……"
"大善。"胤祥拊掌,"兄弟俩倒都是人杰,莫不是他叛了你?"
"……他自然不会。"
"……"胤禛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
"袁兄许是已猜到了,"孔尚任看他一眼,偏了偏头,"自然是我放手了。"
"为什么?!"
"莫问了……"胤禛音色沉了下去,自己动手斟了一杯酒,轻轻端着。
"我作《桃花扇》,看似今上并没说什么,但既然传布天下,结果如何我自然是清楚的,由清贵到罪臣,当日棣棠之花,今日却注定天上地下,我如何能再连累他……"
胤禛自听见"天上地下"四字,面色便有些戾气,胤祥丝毫不查。
"那他呢?狗眼看人低吗?"胤祥的少年音色即便沙哑了仍显是清清朗朗,干干净净。
"怎么会?若他如此,我怎会与他相交一生?"孔尚任苦笑了一下,无比难看,扔去抓酒壶,"自然是我与他疏远、隔离,淡了交情,不告而别……"
胤禛看看胤祥半张着的嘴,转头按住孔尚任覆在壶盖上的手,容色淡的几乎化在酒里,"让袁某猜一猜,恐怕不止是说的这么简单,是否一下抛了你们几十年知己旧情,不开玩笑、不和诗歌,自己在外面潇洒狂傲,对上人家却见面官称、行礼,恭恭敬敬,有礼有节,送个东西也不敢收受,恨不得原来那半辈子都是做梦一样……"
孔尚任愣愣地看着他,胤禛不再理他,单自喝酒,胤祥拿扇子推了推孔季重,想安慰两句,却被他一把夺过扇子,指节一抹,掀开翠竹露出白面,捏过笔来舔舔墨,信笔挥毫,竟是一簇桃花,娇艳欲滴,落叶似血。
画完最后一笔,满头花白的老文士竟扑在桌上嚎啕大哭起来。粗犷干涩,却是断肠。
"……你只顾自己伤心,却道那人便好过了吗?"
"他现在是能稳居高位,不受牵绊,可你有没有问过他,这是他想要的吗?你凭什么便替他做了主。"
"若他不愿高官显宦,宁与你归隐田园,甚至陪你同患难呢?"
"你能与他相交一生,可见是忠直之辈,你眼下这般动作,却将他推到了何等田地?心中凄苦无人可塑,偏偏又知你本意,连恨也恨不得,更不能不顾你的牺牲委屈一意孤行,便只能生生忍着,又叫人情何以堪哪?"
"……若你二人易地而处,你……心中又是如何?"
"说什么高下之分,天差地别,哼,你倒当你们的交情是什么了!"
"……"
待他哭了半晌,胤禛才开了口,一句一句说出来的话却直往人心窝子里戳,尽是诛心之语。孔尚任怔怔地仰头看着他,像是听不懂他话中之意一样,眼中的墨色确实越来越重,神色惨淡地恐怖起来。继而,再次痛哭失声,悲恸渐次转向啜泣哽咽,但其中伤心意味却愈发浓重起来。
胤禛只负手背向他们立着,看不清面容。
这故事听得胤祥心里悲悲戚戚,想着自己"家"中支支房房上上下下沉沉浮浮,更觉得难过起来。伸手握住胤禛垂在他身侧的手,用力的握住,平静而万分笃定地注视兄长:"四哥,将来我们,不要这样。"
"无论尊卑上下,生死离合,我们,不要这样。"
"好。"胤禛转过头来,看着弟弟漆黑的发亮的眸子,抿了抿嘴,反手握紧他,"不离,不弃,不移,不易。"
89
蛮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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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一日,孔尚任隔了好几天才再来找他们,仍是一个小干老头,一袭在风中飘飘荡荡的长袍,一个磨得发白的酒葫芦,一只鲜活鲜亮的草蚱蜢,人却少了几分郁积之色。
走到跟前,先扯着酒葫芦向胤禛做了长长一个揖,不待胤禛说话已经直起身来,仍旧像以往一般嬉笑怒骂。
"今日老孔带我们去哪?"胤祥正日跟孔尚任没大没小的,也难为老头子不见怪,仍是笑嘻嘻的。
"文昌楼的咸水鸭,是这城中一绝,再晚可就没座了……"——
进了楼,胤禛本嫌吵闹,欲上包间,偏这两个,老的生平就好观察世情百态,小的少出门好热闹,非拉扯着在一楼挑位子坐了,挨个名吃点了,要继续做饕餮。胤禛不满地捏了捏胤祥肉呼呼的脸颊,看人吱哇叫着还伸手去抓吃的,又没好气的扔下了,由着他吃去,能吃总比不能吃的好,大不了回去接着往下练就是了。
听了听当中的小曲儿,发了赏钱,这南方的饭食跟北方大不相同,胤禛胤祥这典型的北人,偶尔吃吃还行,时间久了便受不住了,这些日子正嘴里腻味,这楼里的饭菜果然可口,并没有寻常南菜的甜腻,两人都觉得胃口大开。
"四哥,你看那只猫,像不像袖箭?"
胤禛瞥了一眼,果然是一只软软嫩嫩身上带着虎皮斑的幼猫,还真与胤祥养的那只有五分相似。说到那只猫,本是胤禛当年养过的,因他自己怕热,便起了名儿叫西瓜,后来他出门不在,便转给了胤祥,这人最好面子,愣是嫌弃'西瓜'这名字丢了他的份,改作了袖箭,后来胤禛养了老五那只唤作"喵呜"的肥鹦鹉,又本着看热闹的心思将猫送了过去,天天拉着十四看猫鸟大战。真是跟他的猫一样不安分。
"哼,有什么像的,就你那没出息的猫,秋天晒太阳都能晒中暑了,软趴趴烂泥一样……"
==|||四哥你还真不留情面,那好歹是你养过的……
正说着那只被胤祥龇牙咧嘴从上到下挑剔着瞪了一遍的猫箭一样窜了出去,又在门口撞上一个人裤脚,被旁边人飞速按住,好不顾惜地抓住小猫背上皮毛丢了出去。
立马,店里的管事就四散看去,挨桌走动。
"三位,实在是对不住,三爷要包场子,今儿这顿啊饭钱咱们不收了,再奉送五两银子,请您换个儿地用饭,"许是看这边几个人气度与人不大一样,掌柜的亲自过来了,低眉顺眼的,"您看……"
胤祥没听完就啪得拍了桌子,孔尚任本已退了椅子准备起身,看这样子又笑了笑坐下了,胤祥拍完就立马收敛了火气,反而打开扇子靠上椅背翘起二郎腿,也混做出一副纨绔模样,摇头晃脑拿那把桃花扇子对着掌柜的指指点点,"爷若说不让,又怎么地?"
掌柜的立马心里发苦面上发涩,挨个扫过去,最后哀求的目光定在胤禛身上,胤禛扫了几眼还在"摆谱"的弟弟,朝那独自悬在空中的椅子腿踹了一脚,胤祥立马就要向后翻个跟头,还好被戴铎一把撑住椅子,胤祥瞬间跳起来鼓着脸看他哥哥。
"走了。"
看孔尚任掩着笑跟着胤禛一前一后出了门,胤祥没好气的跟上,仍是鼓着脸。
"哥!咱就这么、这么窝囊的走了?!"
孔季重见到了文友,过去招呼两句,胤禛还未回头便被魔音灌耳,"那你想如何?"
"难道不是应该挑了场子狠狠教训一顿那叫什么三爷的吗?"胤祥年少,还正气得狠,"咱兄弟什么身份,还能叫人赶了出来,便是三哥见了我也未必敢这么说话!"
那是自然,谁不知道你如今是老爷子第一宠爱的皇子。
胤禛腹诽完,还是过来狠狠在他脖子上拍了两把,"场子?你出来一趟这些乱七八糟的话倒学了不少!什么场子?谁的场子?你开的店我开的点?还场子……说书听多了吧?!"
"可不是都这么……"
话音未落脖子上又着了一下,被拖到没人的角落,"果然是说书听多了!微服微服,你以为什么叫微服?要是吃顿饭就按不下闲气,非要亮出身份大闹一场,那你微什么服?!"
"店是人家老板的,你又没包了楼,又没端出牌子,人家这么客客气气的赔礼道歉外加赔钱补偿的,你还有什么不满意,要是老百姓都照你这么过日子,还活不活了?"
"那那那……"
"什么?"
"那那些故事里怎么都……"
"不过是给主角加些威风罢了,你这带子颜色还要跟他们比上一番吗?!"又是一巴掌。
"哦……"胤祥摸着脖子耸了耸眉毛,安分下来,又突然大叫一声,"银子!"
"……?"
"既然让了桌子,怎么忘了跟他拿那五两银子!"
"……"胤禛无语地摸摸额头,"十三爷可真没白瞎了抓周时的钱串子。"
那边孔尚任已经使劲跳的老高招手叫他们过去,完全……没有……初见时的风度仪态。
跟他文友一起进了隔壁酒楼,才上二楼便被一把拉了进去,放眼望去,大半倒是那天船里见过的。
团团"周兄""李兄"拜会过一遭,才落了座,几个人话不多,主要听他们说。
今日仍旧是会文,吃顿饭的"代价"可是结束时要交一篇诗文的。需于宴上有感而发,不得提前作伪。
既是他们熟稔盘踞之地,说话自然少了几分顾忌,文人之间总是谈齐家的少,谈平治天下的多,时政那是断断绕不开的,可这时节,说着说着就难免滑到禁忌上去。
"周兄此次科试如何?"
"哼,这样的考题,不答也罢……"
"哎,别强求太过,蛮子出题,他们懂什么孔孟程朱,"听出前头人意思,素服的年轻人赶紧端了酒来开解,音气里也带了鄙夷,"你看看东府王兄,人家是书照读,打定了主义不入科场的,这才是气节!"
四周一片交口称赞,那衣衫寥落的文士才慢悠悠地回敬了一杯酒,低叹道:"也不过是强撑罢了,倒是上头真下了死命令绑去考试,学生还有家小,也没有那个胆子敢冒'十族'的风险?"
"嗨!王兄别长他人志气啊!又不是方孝孺,就是他,也不过是传说而已!"
"哼哼,那可没准,"另一个书生冷笑着提壶过来,斟了一杯酒送到姓王的手里,"谁不记得扬州十日嘉定三屠。"
"宏文,噤声!这是什么地方,敢说这样的话!"
"说了又如何,宏斌你就是太小心了些,"话还没落地劝解的已被人拉了下去,"说是'崖山之后无中国',我看该是煤山之后无中国'吧……眼下国之不国,家之不家,我等衣冠之族,如何连这点骨气都软了。"
"就是!前天还骂贪官污吏呢,我看呀,倒是不该骂,该扬的!总是……之国,我就不信能立稳了,官吏不通治理,你们看看元朝,自然能让老百姓知道何去何从!"虽悄然隐去了蛮夷二字,但在座也都明白了,立刻引起反响。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倒不知到时候谁能揭竿……唔……"
"对!在京里便看见那些满洲权贵就恶心,无知膏粱就知道架鹰遛狗……"
"哎,年兄这就错了,那倒不是他们想玩这个,而是因其不通文墨,能联诗吗?能写对子吗?能手谈吗?都不能,自然只能玩儿了,敞开了玩,反正有人养着!"
"哈哈哈哈——"
"行了!"哄堂大笑中,适才被人按住的青年书生终于还是站了出来,在桌子上敲了敲,"诸位仁兄,今日可有些过了,这又不是船上,虽是熟地方,总是闹市之中,这么口无遮拦的犯忌讳,是当真不想要脑袋了吧!"
"……宏文总是谨慎……诸位也是,逞一时口舌之快有什么意思,到时候还不是该科考科考,该及第及第嘛,倒是少说两句吧……便是早年的金钱鼠尾也比成了刑天好……"
胤祥自小便是在一片颂圣之声中长大的,也学的是为国为民那一套,今日听他们肆无忌惮的诽谤,划出华夏蛮夷的道儿来,觉着简直吞了刀子一般,又像是吞了炭,冰里火里滚着,憋得自己不行,又强忍着不敢张嘴,生怕上下唇一磕那些刀枪剑戟就从嘴里迸出来收拾不住。狠狠在自己腿上掐了两把,才红着眼去看兄长。这一看,又是一惊。
胤禛手中酒杯快被他攥得碎了,手背上青筋一条一条的绷了起来,双目紧紧敛着,里面闪着清晰可见的阴鹜狠厉的冷光,但整个人确是分外平静的,甚至是静谧,浑身散发着默然的气息。
胤祥一把按上他手,关切地看着他,此刻生怕他一时冲动倒是忘了自己的愤怒气恼。过了许久,胤禛才转头看他,低声道:"没事,他们也不算说错。"
"哥!"
"……"
胤禛不再答话了,那些话在他耳中不堪的过分,但他心中却是十分清楚,他自己从小也被教导的"我非中国之人",对满族而言,汉人便是征服抢夺来的奴仆,该任意驱使的,眼下的政策甚至都让他们不满了,也难怪后世那个一手推动加速大清灭亡的老虔婆能说出"宁赠友邦,不予家奴"的话来。所以,此刻汉族士子们的……也算……情有可原。
却终究……不甘心。
一杯一杯的醇酒倒进去,二百年积郁之气酿着,渐渐连头脑中都烧成了一团火。
将要结束的时候,果然按规则一人一篇的交了文来,一念,大多便是刚才的话题,从正中华道统到匹夫之责,一个个委婉无比,与会者都知道意思,可拿出去便是有人揭出来怕也落个诬陷的罪名。终于到了胤禛胤祥,胤祥随手写了一首诗塞进去,胤禛仍是坐着不动,在座有些人早已不喜这个袁明,不像袁满的活泼明朗,而惯于沉默不言,不时看你一眼就让人头皮发麻,若不是季重的朋友,早就被赶了出去。他才要起身,前日见过的那姓周的士子已冷笑着开了口,"袁兄乃京中大商,年轻有为,自然见多识广,不把咱们小小的文会放在心上,不过在座皆是讲座俊杰,也不算亏了你,看袁兄这气派模样,指不定还是个满人呢,倒不知除了猫猫狗狗,拿不拿的动笔啊?"
他语气冷厉尖酸的狠,一时在座都静了下来。
胤禛抬头,看了他一眼,周秀才像突然受了惊一般退了两步,倒叫众人莫名其妙。
直到胤禛起身一步一步走过来,围观的生员秀才们纷纷避开,才自觉到压力和惧怕之心。
胤禛缓步走到笔墨跟前,手里还提着酒壶,狠狠地仰头灌了一口,剩下的几滴倒进了磨里,然后将瓶子一把丢了出去,却正叫"袁满"一把接住。
带着酒意,纵笔挥毫。
这问题他早有切肤之痛,想了二百年,积了二百年,淀了二百年,连他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想通没有,想明没有,想透没有,一切有的没得思绪在胸中搅成一团,看似笔下端凝,实际上便是他自己,此刻也只是头脑发懵的一片空白。只是酒气如剑气,惯纵着他铁画银钩,凭借本能,让胸中积的淀的喷薄而出,剖开山河。
"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古有升平之辨,今有盛衰之明,然四海之大,本出一家。颛顼平章百姓,帝喾定鼎华夏,尧舜承天景命,夏后之世,商贤王奔狄,周先王奔戎,是有九州。后冕旒多传,而骨肉异分,以为之外,实则一也。且中国夷狄之分,非以山河为之也,而以礼乐为之也,能正礼乐,则夷狄亦中国,不能正礼乐,则中国亦夷狄。士者,执干戈而卫社稷也,垂于天下,济于道统,叔末浇讹,是有先忧后忧之论,王道陵缺,复有家国天下之说。世有亡国亡天下之理,举凡书生意气,当以立道安民为业,不可拘于一姓之存亡。……有明以来,道统复立,然明末之世,石渠纷争之论起,党同伐异之说兴,贤达者自荣华丘壑甘足枯槁,然内外之臣乱蜂酿蜜,攘蝇争血,天下不安,黔首斩木。……国朝以来,内定乱局,外连蒙古,西征边塞,北平沙俄,开博学宏词之科,取衣冠书礼之士,黎庶咸安。虽外族入主,然奉孔孟之学,守程朱之礼,尊忠孝之义,教帝胄以敬悌,范天下以勇直,不可言礼乐耶?不可为中国耶?不可守四海耶?……"
"四哥!壮哉,斯文!"
弃舟就陆,跨马加鞭,归心似箭。
作者有话要说:这个真得抱歉捂脸而奔,最后那段文是我胡乱诹的,不能代表四哥水平,完全不能,请大家忽略,自行想象四哥大气磅礴吞吐山河吧……自动圆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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谶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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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外绿树掩映。
在世人眼中已经足够顶门立户的少年容貌虽不俊美,眼睛却极有神,身材远较同龄人高大,勃勃英气展露无疑,此刻,却难得安静地守在可堪"荒郊野外"之称的林径外。若是近看,才能看到他终有些焦躁地用脚尖在身周画着圆,一手去抚黑骏马的鬃毛,那马也算乖巧地一路听他絮叨抱怨,直到不耐烦了才扬一扬蹄子以示威胁。
就在少年快要画地为牢之时,黑马终于看见一队人马远远而来,这次甩着脑袋拽出自己的鬃毛,长长出了一口气。
一队骑士看似散漫实则周密地围拢着两匹马疾驰而来,马背上的年轻人也同样看到了他。
不待到跟前,前队早已减了速度,唯这两驹毫不顾忌直重到三步之外才被主人扬手一勒稳稳钉在地上,底下的少年与马也都是面不改色,嘿嘿看着马上人,直到两人跳下马背,才上前去挨个献上一个狠狠的拥抱。
三匹马似也耳鬓交缠互道离伤。
"你小子还算有良心,知道来接哥哥们。"
来者正是胤禛胤祥兄弟二人,胤禛见着这年方十五的少年,也是大大的开怀,执着马鞭的手精致往对方脑袋上敲了敲,胤禵偏身闪开,握住他手,才瞪大眼睛抱怨:
"嘿!相比我的有良心,做哥哥的可就大大的没良心了,自顾自的在江南缠绵游乐,单留下弟弟在这受苦。"
他只是开玩笑,却不想胤祥听见"缠绵"两个字脸色都变了,惨着脸偷窥兄长,直踹这个口没遮拦的老十四。胤禛看着到没什么,只在背后深深看了胤祥一眼,才接口道:"是么,当初是谁说腻歪水乡温软,非要往黄沙阵里走一遭的?既然这么遗憾,看来下回是该找你去应付那些文弱书生的……"
胤禵咧了咧嘴便知道不该惹火烧身得了便宜还卖乖,看见马队后头跟的车辆,赶紧岔开话题,"这漫漫长路,莫不是就这么跑回来的吧?干嘛放着车不坐。"
另两人却只是嘿然一笑,并不答话,他见故也自笑了。
这一朝皇室至今都是马背上摔打出来的,三兄弟基本都算是爽直的性子,胤祥胤禵少年好动耐不住坐车,而胤禛上辈子少年起便陪着二哥镇守京城,中年做了皇帝却一心守着朝野内外再加上政事上不肯歇一天的犟直,几乎都没出过京,晚年更是连失至亲,自己也病势缠绵,更缺了精力。受够了为外物所拘的日子,这辈子虽能忍,但可以动弹时,便尽量不憋着自己,何谈坐上几十天的车?
三兄弟多日不见,诉了衷肠,才细细问起来,"我们比报的日子回来早了,你怎的正在这里?"
"哦,没什么,我估摸着四哥的性子定是只有早没有晚的,许就在这一两日,今日九哥招呼人出城游玩,散了场我便让他们先回了,自己个儿在这等等看……"
听这话胤祥眉毛拧了拧,胤禛倒是面不改色,仍旧笑着,作势骂道:"你呀,少跟我耍这些个小聪明!既知道今日,怎不就叫兄弟们一道候一候,免了日后重新见礼?还不是自己小心眼非要争这个先!"
胤禵自小在他跟前儿挨着骂长大,自然知道这只是拿他逗乐,也不如何惶恐,捏着鼻子故作出一副认错模样连连打躬,"四爷小的错了,不该占这个天大的便宜,原该叫两位爷被八个九个十个围着和乐和乐的……"
话还没完,胤祥已经没好气地一脚踹了过来,"平时玩也就罢了,人家几个正事你可别瞎搅和!"
"哟,什么时候轮上您老摆谱了,这点事儿爷还拎不清吗?"
"几天不收拾皮痒啊——"
"谁怕谁,来啊,还是四哥做评判——"
胤禛看着这几百年不换汤料的争斗只觉得脸都要抽了,默默走到一边捂着眼睛,跟十四那匹无奈瞅着主人幼稚模样的马大眼瞪小眼,一起哀叹一声——
"四哥,广济寺就在附近,前几年新修缮后你还没去过吧?要不要顺道走走?"
胤禛想想,此次南下,怕是最后一点清净日子,今日回京,九龙夺嫡帷幕亦将拉开,其中惨烈不足为外人道,上山看看也好,全当为之前时日做个终了罢了……
三人安排护卫在外,只带了几个贴身长随伺候,入了寺庙,别殿倒也罢了,览胜一般依次走了一遭,竟最后才来这大雄宝殿站定。二人素知胤禛信佛,颇为礼敬,多年也被连累沾了不少香火气,今日进殿,却不见他跪拜叩首,只是拈了三炷香,恭恭敬敬打了躬献在释迦穆尼前。
此时天日已晚,游客散尽了,只檀香袅袅萦绕,钟磬之声盘旋不绝,殿内显得分外庄严静肃,震慑人心。
连胤禵这般最好战阵的"侠士"都难得静下心来,闭着眼体味其中真意。
半晌才嬉笑睁眼,道:"佛祖菩萨虽也遭俗人打扰众多,可到底还是清净的,总比你们见得那些士子,成日里搅和不清,为了一份功名,朝扣富儿门,暮随肥马尘,多无趣……"
"一样的。"
撇嘴的动作还未做全,便被他亲亲兄长一句话生生噎了回去,卡在那莫名其妙瞪着眼睛。
胤祥看胤禛没有解释的意思,才挑着眉毛指了指楣大匾,"此是选佛场,心空及第归。"
说完看他翻着白眼龇牙咧嘴,信步过来揽住他肩膀,边往外走边笑道,"不知十四弟心里空了没有啊?"
胤禛站在门内,听着门外响动,大概是十四正在争辩,十三再次笑了,还说了句什么,大概是"放不下小蝶还是小蛾之类的吧",微微笑了笑,声音渐渐远了,才走到签筒前,随手抽出一直,递给一直像是不存在一般的老僧。
"不知檀越问什么?"
"兄弟。"
"施主不该问。"
"既已是施主了,那便入了俗,既入了俗,便解了吧。"
"……寻春子弟过江山,进退不得半道难;峰高海阔崎岖阻,山河望断未得还。"
"四句谶言,何解?"
"檀越自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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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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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孩子"一道,康熙实际上也没什么放心不下的,胤禛的折子也按时往回寄,这时重逢了便没有多问,只查了查胤祥的学问,倒是觉得见识上大有长进,看了胤禛一眼,胤禛一照面就觉着父亲又有了几分老相,许是索额图和太子不安生的缘故,只捡着有意思的事和胤祥的糗事来说,逗康熙一乐,倒惹得胤祥连连瞪他。
康熙看二子拌了一会儿嘴,觉得心事轻了不少,尤其胤祥爽朗笑声这幽深宫廷久不听到,很能开人心怀,这才打发人出来,两个又联袂往承乾宫给佟佳氏请安去,皇后必定是想得紧了,霁儿那丫头也少不得早早候在那儿了,想起这个胤祥打了个哆嗦,胤禛倒觉得没什么,他自小被妹妹缠惯了,也无非是几个套路,先挂着泪珠子哭诉哥哥们有好玩的都不带他,被额娘算是"安慰"的开解一番,然后得到自己从外头带来的礼物做补偿,接着就十分没规矩的喜笑颜开追逐打闹一番。他素来喜欢女孩儿,自小把这妹妹当眼睛珠子一般,觉得自家漂亮小女孩儿撒娇都是好看的,自也不觉得什么,反倒常来惹逗她。
按着规矩四下走了一圈,又跟兄弟们约了聚餐的时日,这才分道。其实胤祥本没有回自己院子的打算,想像以前一样直接跟着去雍王府,反正这事也不是一次两次了,谁让他那清汤寡水的好没意思,可这回居然被四哥按下了,胤禛神色不明地对他笑了笑,让他明日再过去,今儿先让他在府里"清静清静",把一些杂事想清楚,也真不知他能"清净"出个什么意思来。
胤禛早知道"气候"要变了,但没料到刚回京没几日,才打发了弘晖念书,看了看后院里养的一群洋狗,绕过去瞅了一眼那只秋冬季节还能中暑的猫和在旁边扇着翅膀嘲笑他的鹦鹉,凳子还没坐热,胤禩便投贴来拜,胤禛瞪着那帖子看了半天,最终叨咕了一声果然已经康熙四十年了,便让人请他进去,自己也自内院迎了出去。
想起前两天才跟胤祥一起调侃过,当下见着满面春风的本人,胤禛也多少有点见着正主的窘迫感,毕竟还算"兄友弟恭"多年,也没撕开脸,便连忙拉着人请进去奉茶。
"四哥这一路辛苦了,虽说是江南水乡,羡煞了兄弟们,可到底出门在外,比不得家里方便舒坦,取用也简单,这路途简慢,身体还好吧?"
胤禩坐下便关切地问候他二人身体,又诉说了兄弟们长久分离的想念,十分真诚,不似作伪。胤禛也笑着应了,谢过这些日子他们对王府的关照和对皇后娘娘的孝顺,同样十分真诚。他们兄弟自小这般惯了,都很清楚最可信的真诚就是你真的很真诚,他们现在就真的很真诚,无非是这真诚背后,兑了几分水的问题而已。
"皇额娘慈和,承欢膝下本是兄弟们的本分,四哥这么说就是生分了……"
"大哥其实也常挂念你们呢,经常问问江南的情况,就是太忙没时间过来……"
哎,无趣的寒暄……跟上辈子一模一样。
胤禩一路打着胤褆的旗号,在外面慢慢的绕圈子,但若胤禛真的以为他是为老大拉拢人,那他就真的白活了。
"四哥自开了府,小弟倒走动的少了,听说十三弟倒是常来蹭饭……"
提到那个饕餮,胤禛果然应声笑了笑。
胤禩顿了一下,也笑了笑,"其实小时候我倒觍颜能说一声跟四哥一道长大的,多承四哥关照,现在一想起来四哥罚我写字的时候,小弟这手腕子还隐隐泛酸呢。"
"呔!好意思说,当年汗阿玛罚的你求我替你写,我罚的又找老九老十写,看看你现在那一笔臭字,出了门可别说是四爷教出来的学生。"胤禛听了,指点着他脑门笑骂道,又生了感慨,"那时也是年纪小,好为人师,这毛病按汗阿玛的说法,现在都没改得了,你看老十三老十四见天儿被我训的……"
"哎?四哥可别这么说,现在才知道,得了严师是我们的福分呢,常暗恨自己当年不懂事,将来我有了儿子,指不定也塞到四哥府上来调/教调/教,况且,我回去定是要大肆宣传的,让人看着徒弟就离您远远儿的,饿死师父呢。"
胤禛听胤禩说的直笑,连连敲着桌子,"可见呀又是个小白眼狼,回头就找良妃母哭诉去,他儿子竟是要砸我的饭碗……"
"哪里就敢忘恩呢,"胤禩说着说着,语气却逐渐正经起来,面上也真正显出感怀的神色,"小时候我怎么样四哥你也是知道的,下头人定是不敢欺负,可兄弟们和我自己,谁不知道谁是怎么个身份,那次落水后四哥守了我一夜,后来又费心提点弟弟,当初您教训我那些话现在还在耳边呢,这辈子都不敢忘的……"
这话说的胤禛也是微怔,那些事于他只是随手而为,倒当真并不为着什么,他还不屑与提前在一个小娃娃身上下功夫。要说那些劝人上进、母以子贵的话,听来总有些把人往原来相争的道上引的意思,可这身份这地位,这话并不是他不说他就不会想的,况且那种情势下,对这个哀哀哭的小娃儿,难不成跟人说,命就这样,认了吧?
倒难为他还记着。
"眼下你也算是出息了,妃母果然是母以子贵,你四哥也不算哄你了,将来许还能出去摆个算命的摊呢。"看他又要道谢的模样,胤禛连忙摆摆手拦了,"你能得皇父看重升了你母妃的位分那是你的本事,你自己下的功夫,原跟旁人没关系……"
"四哥如何能算旁人呢?"
胤禛看胤禩眯着眼笑,确实是真心高兴的,但他并不知道,母以子贵,还有母以子亡呢,后世人总说八阿哥因母亲身份被皇父所厌,实在是看不透,其实分明是良妃受了儿子的牵累。一个女人的高低,于康熙皇帝,实在是没什么要紧的。
"四哥素来好佛法,听说前儿还带着两个弟弟拜佛去了?这几年小弟也结交了些人,当真有演习精深佛理的,改日倒可以介绍给四哥认识认识……"胤禩瞥了一眼壁龛里的玉佛,话头已经找着了。
"这倒不必了,我也并不如何研究,只不过平素为皇额娘抄抄经,养心静气罢了,没得漏了底儿。"
他那摊子人,张明德之流都能混迹其中,胤禛可是不大敢搅和的。
……
"这回索相也是,犯了皇父的忌讳不说,还平白累了二哥……"
二哥?你俩倒像是挺亲热?
胤禛无所谓的笑笑,"这倒牵累不上,二哥又不是靠着他立身的,兴许倒了还好,以后拖后腿的少一些。"
胤禩听他一两句话把两人关系拨开,心里有些气恼,听出他意思指太子乃元后嫡子,皇父爱子,无论立嫡立爱,都是合该的,跟他索额图没什么关系,顶多是个绊脚石的……想不到这四哥平日不言不语,嘴皮子当真厉害。
他原不知道,这人本就好辩,就算做了皇帝,也是个非要辩赢了逆党的皇帝。
再往下说,胤禛却不接口了,只露出这不是皇子本分的意思,又殷殷叮嘱他一番,"这次汗阿玛怹老人家将案子交给你审,虽有三哥领着,但毕竟是天大的恩典,是信得过你,八弟可要明体圣心,做踏实了,切不可虚浮贪功,这是你初接差事,万事开头难,做好了第一步,以后尽忠尽孝,都好做。"
非常诚挚,非常贴心,俨然关怀小兄弟的兄长了。
胤禩心里不知如何想,许也听得懂,那善体圣心,不可贪功的意思,是提点他止于此事,不要牵累储君吧。
"是,四哥说的是,近来兄弟也认识了些师长,言谈时也是这么个意思,四哥办差经验胤禩拍马都赶不上,以后正要好好请教,把差事办好了,让皇父放心,将来若是再能侥天之幸提了爵位,也给我额娘添些脸面。"
"不敢不敢,愚兄也不过摸索着来的,日后正该商议切磋的……"
两人又说了好一阵子话,胤禩一直绕着弯想牵了胤禛过去他那边,胤禛又哪里是好相与的,他绕弯便跟着他绕弯,那套子是坚决不跳的,一时胤禩已有些躁,他骨子里原是耐不住的性子。
"四哥……"
他再要劝,胤禛按了按手便将他后半句堵了回去,正要摸上杯子,抬头看了他半晌,又收了手,只长长叹了一口气,沉吟良久才重新抬头注视着他,"八弟,有一句话,四哥原不当说,可想了想,你说的对,终究二十年一道长大的,觉着还是得说。"
"四哥但讲无妨。"
"别把自己往火坑里逼。"
胤禩愣了一愣,倏地站起来,费力挤出些笑容来,"四哥这话,我听不懂。"
胤禛却并不看他,"懂不懂的,在你心里,我不知道,只是该说的话,我还是得说,有时候得了九分都是好的,可若总惦记着那第十分,便常有覆巢之痛。"
"或许你如今走的,并不是对你最好的路,只不过是旁人架着你往火上烤,但你在火里受煎滚之苦,旁人也不过是分一杯羹罢了……现在或许不明白,将来总有明白的时候。"
"谢四哥金玉良言,胤禩经事少,不知道那么多大道理,是不是旁人架着也看不出来,我只知道,这是我自己选的路,与旁人没有关碍。"胤禩沉默了一刻,才用尽力气说出这一句来,只觉得牙帮子都酸软了,"那东西,有德者居之,他哪里比我强,凭什么叫我们看着……况四哥也说过,我们这身份,根骨上没什么区别,原是有份的。"
听这话,胤禛也沉默下来。今日这些话,无论是他,还是自己,都不该说出口,原是最私密的事,是他冲动了。既已说到这儿,他也没什么立场再劝,合该是各人的命数,劫数。
"既如此,大道朝天,各走一边吧。八弟,保重。"
胤禩说完,人已坐下了,紧紧攥着的拳头也渐渐松开了,听见胤禛话里的艰涩,又握的紧了,一阵阵的生疼。
胤禛起身,缓步走到他身前,胤禩正要站起来,又被按了下去,胤禛一只手用力按在他肩膀上,骨节分明,用几乎不加掩饰地锋利目光盯着胤禩的眼睛,一字一字道:"以后,你做什么,我都不管。只一条,若什么时候我当真阻了你的道,不许动十三弟,还有十四弟,有什么手段,尽朝我来。生死在天,无论结果如何,我保你一命。否则,莫怪我不念兄弟之情。"
胤禩在他目光下几乎撑持不住地瘫在椅子上,心里却涌上莫名的愤怒和不甘来,以及不可深究一闪而过的挫败感,凭着本能,他甚至就要强站起身摔门而去,但转头避过胤禛眼睛的一瞬间,却看到他手腕上一抹清晰可见的伤疤,似乎还跟当年一样鲜艳刺目。使劲闭了闭眼,靠在椅背上,再次睁眼,狠狠咬着牙,目中却露出熠熠精光,带着决然之色,"好,我答应你。"
端茶,送客。
胤禩迈出府门的那一刹那,回首相望,只觉自此之后,便要走上一条不归路,而这里,这人,再也不能,不、从来不曾,成为他遮风避雨的港湾。
他要的太多,他给不起。
却不知道,胤禛正在三道门之内遥望着他,摩挲着自己的手腕,目光内敛。
但愿,他不要再犯当年的错误,这是……最后一个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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雕琢
"四哥,老八要干什么?"
送走胤禩,胤祥就从后头书房里窜了出来,他自然没胆子钻在后头"旁听",他很清楚,四哥的骄纵不代表他能肆无忌惮的逾越某些底线,或者说,四哥对他的纵容,正是因为他知道什么事该做什么事不该做。
胤禛却没理他,反而转头问跟着胤祥身后穿绛色袍子的年轻人,"亮工以为呢?"
人还年轻,但胜在沉稳,与胤祥这般天潢贵胄站在一出竟毫不逊色,贵气或不及,但书卷滋润出的儒雅气和眉宇间的英气混在一处,别有一种朗阔豪爽风范。
正是好些年前胤祥闯祸时偶遇的"儇佻恶少"了,年羹尧,年亮工。
胤禛上辈子心结说少也不少,母子兄弟君臣其实负了一大半,年羹尧便是之一。当初二人确实意气相投,名为君臣却平辈论交,都想着能做千古典范,却没想到天下变得最快的莫过人心,做臣子的一旦骄横忘形,便容不得了,何况"年选"这样的事,罪人太多,往日是雍正帝全力护着,一旦他开了口子,那万千箭簇都齐齐攒了上去,竟是逼得他不杀不行了,还连带着褔惠小小年纪失了外亲。总是一桩心事。上辈子但凡提到这个人,胤禛便是一阵儿欣赏赞叹一阵儿愤恨切齿,最终却俱是烟消云散只剩下半缕听不见的叹息,只是,可惜。
这回再次碰上,竟又跟他们纠缠在一起,仔细想了想,胤禛还是招揽了人来。
其实本可以就当此人不存在,今生陌路萍水也就罢了,但胤禛不舍得,不舍其才。况且他向来是最严苛之人,待别人严,待自己更严,剔骨刀一般下得了手,便不愿明明知道有此心结,却躲着绕开,逃避从来不是他的风格。
又或者,男人的征服欲与控制欲作祟吧,说不清。
"此时干系重大,奴才不好平白多言。"稳重,沉默,还萦绕着一股郁郁之气的年羹尧,少见,新奇。
胤禛眼中闪过笑意,"无妨,你也不是外人,说吧,觉着八爷如何?"
"……才不配其心。"
胤祥皱了皱眉,胤禛却将笑意明朗了,亮工此人,自己文武双全,便少有能看上的人,说倨傲也不为过,上辈子他甚至看不上胤祥品味才能,只言其佞臣、逢迎帝心,指望他夸人,倒是真不可能。而就胤禩志愿而言,他于人际颇有钻研,但对自身修行,却放纵了些,莫以为,仅凭借几个人脉吃吃喝喝就能当皇帝,怕是连当差都理不清,在这方面,确与二哥没法比的,连他自己,都不敢说学问道理能及得上胤礽的。
胤禛看着安静侍立的年羹尧点了点头,"只怕还有一句,时不衬其事。"
胤祥走到桌子边上捏了块吃食又晃过来一屁股坐在胤禛椅子的扶手上,靠在兄长身上,一口咬掉半个,看胤禛上手就要拍他,急忙一闪将剩下一半塞进了胤禛嘴里,胤禛被塞了满满一嘴,只得嚼了,没好气地瞪他。年羹尧恭敬站着,心里却并没有不喜,只觉得四爷十三爷能在他面前如此,显然确实不当他外人了。
胤祥吃完,才凑过去笑问:"亮工那句我明白,四哥这句弟弟可不太明白。"
胤禛歪了歪头,嘴角含笑看了他一会儿,才迅速抽走他手中折扇敲了上去,明晃晃的脑袋嗡的一声,显然动作无比熟稔。
胤祥吐了吐舌头,仍是笑:"这天时地利人和,人和是顶重要的,八哥得了人,还有什么时不时的?"
"虽说如此,可那也得拿人和去配天时才是,"胤禛看他半真半假的狡诈笑容,并不揭破,依旧解释道:"若是放在两代以前,谁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