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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嫡子難為》(番外長滴俺想哭T_T)、《養父》《攻四,請按劇情來》《三十而受》《浮生劫》《国王X国王》《傻夫吴望》《小兵方恒》《人鱼法则》《射雕之拱手河山》新增了番外,大家直接拉到最底下的“留言”部份閱讀

另、8月中旬開始包包的工作會比較忙,所以一切更新暫緩,希望各位親見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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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歧路》作者:脉脉/渥丹(十年踪迹十年心/青梅竹马)

  A-1
  周日的清晨,顾云声被电话吵醒了。
  周六出去玩了一天,夜里又被另一拨人拉去泡吧,四点回来刚睡下。顾云声好不容易伸出手,听筒搭在耳边,却半天说不出话来,好在对方比他更急,也不等应声,先说开了:"是我,黄达恒哪。实在不好意思礼拜天一早打搅你,但我和何彩商量了一下,这件事情还是要先给你打个招呼,你那个片子的顾问的差事,我们恐怕做不了了。"
  顾云声眼前发黑,兼之口干舌苦,直等黄达恒把话说完了,才有了接话的力气。苦于被搅了清梦,抱怨起来也是有心无力:"一大早接到电话已经够糟的了,更糟的是这个电话还是个坏消息。我知道了,但是请辞还是要你们和老白说。"
  黄达恒大抵心情很好,语调很轻快:"那是自然。何彩心里过意不去,她托我向你道歉,如果实在找不到人,我们一定想办法再帮你物色人选,不敢说一定能做事,但光挂个名,应该是还是可以的。"
  顾云声撇了撇嘴,闭上眼睛,问:"到底出了什么好事,看你每一句话都能飘起来。"
  "何彩怀孕了。你也知道……"那边停顿了一下,没往下说。
  没想到是这件事情,顾云声愣住了。何彩年轻时候好强,怀孕四个月还接工程,结果孩子掉了,从此开始习惯性流产;她和自己同年,已经算是高龄孕妇了,这次恐怕两口子谁也不愿意掉以轻心,要把《永宁》的建筑指导的差事辞掉,实在是情理之中。
  他就笑了:"这是好事啊,也是大事。哪天出来吃个饭庆祝一下,当然是我请客。"
  "好说好说,我们请,我们请。"
  挂了心花怒放的准爹爹的电话,顾云声倒头继续睡。回笼觉本身就不怎么爽快,做了几个稀奇古怪的梦,半梦半醒间还爬起来拉了窗帘,总是睡不沉,又起不来。这样迷迷糊糊折腾着,电话又一次响了。
  这铃声吵得顾云声头痛难挨,心里骂了声娘,把头蒙进被子里继续睡。电话响了一会儿不响了,但还没让他睡着,枕头底下的手机又响了,到后来更是手机和电话一起在响,闹得顾云声砰一下从被子里坐起来,狠狠捶了下床,才臭着脸把手机按掉,拿起电话,口气不善地说"哪个?"
  打电话来的是白翰。也是来势汹汹山雨欲来的口气:"黄教授打电话给我,说因为些私事,建筑指导没办法做了,这事你知道不知道?"
  "白老爷你行行好,现在才几点,什么事情不能等晚点说。"耳边充斥着雷霆一般的吼声,顾云声头更痛了,就像一把锯子架在颅骨,一刻不停地在拉着。
  "都五点了!"一声大喝,吓得顾云声瞬间睡意全无,"你还不起来?这样,晚上一起吃饭,你是自己过来还是我找人接你?"
  "就五点了?"
  话筒里忽然传来模糊的嘈杂声,顾云声还没来得及问,白翰已经截断话头:"云声,我这边忽然有事,先不说了。就这么说定了,到时候我们来接你。"电话匆匆被放下,干脆利落地一如其突如其来地响起。
  放掉电话,顾云声捞起手表,一看真是五点多了。没想到居然睡了这么久,他有点自嘲地想厮混一晚的后遗症越来越重,果然是年纪大了。想完又觉得这样真无趣,爬去浴室冲澡,洗完澡头也不那么疼了,镜子里的人面色晦暗眼底发青很是惨不忍睹,顾云声咬了咬牙,扭头不愿多看,老实换衣服去了。
  七点半白翰来接他,两个人一打照面,白翰皱起眉头:"怎么又喝得这个样子。再这么喝下去,当心未老先衰。"
  顾云声不在乎地耸耸肩,浮起一点毫无诚意的笑容:"没办法,为了看鲜嫩的美少年跳舞,总要付出一点代价。"
  白翰不以为然地摇摇头,换了个话题:"晚饭想吃什么?"
  顾云声的脸顿时皱作一团,显然有什么不愉快的回忆把他的胃凝成了一根麻绳:"我假设你把我从床上弄起来是谈你的《永宁》,吃什么不重要。"
  "哦,我以为这片子也是你的。"
  "不不,在你之后成功压榨我写了这个本子、贵公司又慷慨付酬完毕,它这就是你的了。"
  "今天就两件事情找你。"白翰很快进入工作状态,"第一是本子有一段要改,我写的大纲在林况那里,等一下交给你……"
  "天……"顾云声抱着头嘀咕,"我能不能不吃这顿饭,我的头更痛了。"
  白翰瞄他一眼,继续说下去:"还有黄教授和他太太。忽然来这一手,不瞒你说,我实在是有点为难。"
  涉及到黄达恒两口子,顾云声不得不打起精神为他们解释:"当初说好了,你就要几个名字,做点哄骗人的象征性的工作,我这才去找黄达恒和何彩帮忙,不然他们一个是建筑与城市空间研究的教授,一个搞园林景观的,怎么给你的古建筑作顾问?而且人家确实是做不了,何彩怀孕……"
  白翰根本没听他说完,又说:"那是以前,现在我对这个片子又有了新的想法。你听我说,不不,等一下你先把那个本子修改的大纲看了,我们再细谈。我现在真的需要古建筑顾问,我和黄教授之前都谈得很好,他对古建筑也不是没有研究,太太又是搞园林景观维护的,对我们这个片子,其实再合适不过了。"
  他说得眉飞色舞,大谈对新片的构想,丝毫没留意顾云声无可奈何又习以为常的表情。顾云声也不打断他,就这么听着,直到到了餐厅外车子停下来,两个人一起往订好的房间走的时候,才又一起提起:"我再说一次,何彩怀孕了,连虚职都推掉,更不会给你做什么实质性的工作了。他们结婚差不多十年都没孩子,如今要小心一点,也没有错。不管你有什么新想法,还是听我一句,另外找人吧。呃,黄达恒和你说了没有,他反正是和我说会帮忙物色人选,我看你这事不如让他推荐几个博士生,还便宜,嗯?"
  顾云声的话让白翰的脚步停了一下,他干脆地一挥手,好像在挥一把刀:"钱不是问题,我明天去谈追加投资的事。现在我要靠得上的古建筑指导,要更好的艺术指导,云声,我有预感我们能拍出一部好片子。"
  之前还在哭穷的又是哪个。顾云声暗想,嘴上却是说:"那是那是,白老爷你立志要做的事情,哪件事情没有做成。"口气诚恳,面上则嬉皮笑脸,看不出真假来。
  一直到林况事先定好的包厢前,白翰都在说有关电影的新构思,顾云声虽然做出一副认真倾听状,但其实为数不多的注意力完全是在其他方面。每次看到白翰,他都觉得此人与其说是个导演,毋宁说更像一个时刻处于戒备状态的军人。他高,而且挺拔,走路像一阵风,说话果断有力,善于拿主意和说服别人,不乏行动力。重要的是,他看起来非常诚恳自律。须知在这个圈子里,哪怕只是看起来如此,也已经是罕见之尤了——更何况他还有一张迷人的脸?
  这边他已经神游九霄,猛留意到白翰已经推开门,刹时间在门口停了一下,才扬起声音和已经坐在桌边的林况打招呼:"还是你到得早,不好意思久等了。"
  林况和白翰有个小公司,也是《永宁》这部电影的执行制片之一,和顾云声也算是有些来往能说得上话。听见声音放下菜单,抬头问:"正好点完菜你们就到了。云声你想吃什么?"
  顾云声的整个胃部就像被拧作一团的抹布,口腔也是麻麻的。他苦着脸应话:"什么也不想吃,我是被白老爷强拉来的苦工,只管做牛做马,吃喝就不必管我了。"
  林况挑眉,朝白翰那边扫了一眼,继续说:"治疗宿醉两个法子不错,一是吃饱了再好好睡上一觉,一个是再来一杯威士忌加冰。"
  "我觉得第二个法子不错。"顾云声毫不犹豫,对答如流。
  闻言林况一笑,微微摇头,倒了杯茶推到顾云声面前:"好了,先喝水,等一下喝汤,酒就算了。吃完了再谈也是一样的。"
  "还是早点谈完早点放我回去。林况我真不瞒你,头痛得和针扎似的。"
  正好侍者端了汤上来,布好后顾云声瞄了一眼:"你们非要连吃饭的时候都不忘用食物提醒我是个宿醉未消的酒鬼吗?"
  话虽如此,顾云声还是乖乖地把面前那碗山药百合老鸭汤喝了。虽然清淡,但已经迟钝了的味觉还是意外地尝到鲜美的滋味。顾云声喝了两碗汤胃口自觉稍好一些,又吃了半碗饭胡乱夹了点蔬菜,算是吃过了。同桌的另外两个人吃饭时候都不说话,席间安静得很,慢慢顾云声的头也不那么疼了,等白翰和林况也放下筷子,点点头:"我吃好了。"
  林况就把白翰想要修改的情节大纲交给顾云声。见到那笔鬼画符的字,顾云声笑了笑,说:"这空调对着我吹,有点受不了。我去沙发上坐,你们该干嘛干嘛,我先认认白老爷的字。"
  说完就躲到房间另一侧的沙发上,顺手打开电视,正好是都市晚间新闻档——这也是顾云声工作的习惯,宁可闹腾些不去理会,也别听不见人声。桌子边上白翰正对林况说得起劲,偶尔有一两句断断续续的话飘到顾云声耳中,已经细谈到了分镜剧本。
  忽然顾云声出声,先是低笑一阵,随后才发表意见:"我说白老爷,你那片子里本身没几个女人,现在还要再删,就算是有财神爷想花钱砸年轻漂亮的女星也没机会了,你要林况怎么给你变钱去啊。"
  被突然地打断话头,白翰有些不快,顿了顿扭过头,颇有些生硬而冷淡地说:"哦,说不定他们愿意捧男人。"
  顾云声嗤笑,满不在乎地耸肩:"我是不介意的。"
  这时电视里闪过一条新闻,报道着城市近郊的一间庙宇近期内要正式维修主体建筑的消息。顾云声听见这则新闻,立刻把目光从白翰的手稿上移开,当听到"本次工程,将会邀请国内外古建筑维修专家和相关从业人员一起作业"一句,不知想到什么,目光一沉,又低下了头。
  A-2
  "喂,哪位?"
  最烦躁的赶稿期接到电话,顾云声语气不善。
  "你那边怎么了?有人在你家杀猪宰鸡吗?"电话那头传来黄达衡的声音。
  "你等一下。"顾云声放下电话,到客厅先把正用最大音量播放着摇滚乐演唱会的电视和音响都关了,再回到书房关掉电脑上正在放的歌剧和房间角落里在播新闻的收音机,这才再一次拿起话筒,说,"我在赶剧本。电影公司一直在催,靠听声音找灵感。"
  "真的会聋掉。"黄达衡的口气听来并不赞许,"这样的,何彩和我想约你出来吃个饭,今天还是明天,你看着办。"
  顾云声瞄一眼一片狼藉的书桌和发出惨淡光芒的电脑,下意识地要拒绝。在犹豫的当口黄达衡已经听出端倪,笑着说:"喂喂,要你出来吃个饭不是这么难吧?这个月都约了好几次了,天天都在赶稿,少一个晚上又怎样?再说你不给我面子就算了,何彩的面子总是要卖一个的。"
  "你这样口若悬河滔滔不绝,我再不答应都要罪大恶极了。就今天吧,明天我还约了别人。"
  "这才爽快嘛。"黄达衡目的达成,约好餐厅和见面时间,才笑呵呵地挂了电话。
  他和黄达衡夫妇自大学时候就认识,初到T市发展也受过他们不少关照,算得上顾云声在T市最好的朋友了。所以顾云声早早把自己收拾好,带上上次别人送给他的酒,又专门去订了好大一捧花,提早三十分钟到了餐厅。
  还不到晚餐的高峰期,但顾云声这么个人又抱着这么张扬的花往大堂一站,迅速引来众多年轻女性那有意无意飘来的目光,从食客要招待生皆有。对此顾云声素来很淡定,只顾着用手机回邮件,再偶尔拿余光瞥一眼前面领他去包厢的服务生。
  落座没两分钟黄达衡与何彩也到了。顾云声放下回了一半的邮件,站起来笑说:"何彩,你真是我见过最漂亮的孕妇。"
  何彩微笑着接过花,也接过顾云声的恭维,说:"现在知道要嘴巴甜了,约你吃个饭还三催四请,你看你多忙,我们多闲。"
  顾云声连连告饶,好在何彩也是有心调侃,气氛登时轻松不少。再次落座开始点菜,眼见何彩点一个黄达衡驳回一个,顾云声忍不住偷笑。何彩柳眉倒竖:"我不吃还不能点嘛,顾云声吃就是了。来,服务员,我们还要两瓶五粮液,高度的……"
  黄达衡一把拉住她扬起来的手,皱着脸陪笑:"我不喝酒的,你又不能喝,云声还要开车回去,你这是点给谁喝?"
  "当然是我和顾云声来喝,你到时候只管开车。"
  席间风向顿时转向。几分钟前还很有权威感的黄达衡变得笨拙起来,有点习以为常又有点手足无措。见状何彩挑一挑眉,指着他对顾云声说:"你不知道现在他有多啰嗦,吃不能吃,动不好动,难得出来吃一顿饭吧,这个也不让吃那个也不要点,肚子里这个活了,我先死了……"
  眼看何彩半是抱怨半是光火,房间里的两个男人面面相觑,谁也没敢插话,无言地实践着"孕妇最大"这一指导准则。等她说够了,顾云声轻轻说一声"刚才这位女士点的菜都上,后面点的叉掉",黄达衡则默默倒了杯水推过去。
  何彩左瞄瞄右看看,终于忍俊不禁,一招手,叫住看得目瞪口呆的服务员:"那个鲈鱼还是清蒸吧,然后再加个木耳菜,少点味精。"
  饭桌旁的话题自然是围绕着何彩和孩子。这育儿之事顾云声其实一无经验二无兴趣,只是就着和朋友聚餐的乐趣,听他们说些工作生活上的近况。黄达衡与何彩说的种种,和顾云声的工作圈子毫无关系,他乐得听他们闲聊,还时不时会问一些专业上的问题,有时都能把他们给问楞住。
  "……看样子你真是做了不少功课嘛。"黄达衡打趣。
  何彩本来在慢腾腾对付鱼,偶然瞥到正对她的电视在播的节目,开口招呼服务员把静音打开。顾云声和黄达衡聊得正起劲,被骤响的电视声音弄得有点莫名其妙,但黄达衡听了几句,就笑了,指着电视屏幕说:"这个事情你知道不知道?我们院有不少人都在这个项目里。如果不是何彩怀孕,花园的景观复原就是她来做了。"
  说的果然是一个月前顾云声在电视上看到的有关清安寺的维修的专题报道。
  房间里忽然就安静了下来。三个人不约而同放下筷子,再不交谈,静静地看电视。随着城市的扩张,这原本在郊外的庙宇已经离城区的范围越来越近。近年来T市发展神速,寸土寸金,使得这座全国重点保护文物的庙宇周围本属于庙产的土地早已被各个开发商尽可能地蚕食殆尽,只剩下围墙里的建筑群、因为在围墙内才维持下来的一点菜地和两亩茶园、和庙前一个只能作为景观用的小公园,突兀又坚强地竖立在林立的新兴水泥森林深处。
  寺庙的大殿和藏经阁是保存完整的早明建筑,天王殿和两旁的配殿虽然多有翻修,但延传至今,也都有好几百年的历史。经过这些年的风吹日晒天灾人祸,早已是朱栏黯淡彩绘蒙尘,更有些建筑成了危房,苦苦支撑着。
  顾云声当年初到T市,曾经独自去过清安寺,那也是这十年来唯一的一次。看着电视中一个个镜头,几乎可说是全然陌生的。但看到这里,他偏头去看了看身边的何彩,何彩则看着黄达衡,黄达衡察觉之后同样朝她送去一个微笑。于是一切变得轻柔恍惚起来,而顾云声知道,就在刚才,他们想起的是同一件事情,同一个地方。
  还是何彩率先打破这微妙的静默:"片子做得挺好,这工程在国家和市里都立了项,三五年间不知道能不能做完。对了,顾云声,正好想起件事要问你,我听人传江天要回来,有没有这回事?"
  顾云声正在给杯子里倒酒,何彩的问题让他的动作顿了一下。他缓缓抬眼,很镇静恳切地摇头:"他回来做什么?你怎么问我?"
  "当然是参与清安寺的整修啊。我一直听说我们学校和市里都在争取他回来。"何彩吃惊地看着他,"你不是他表弟吗,回国总会先告诉家里人吧?不可能一点风声没有。"
  顾云声牵动嘴角,扯起一个勉强可是说是笑容的冷淡的弧线,所幸神情依然很真诚:"我最近忙着赶本子,没和家里联系。再说他要是真的回来,搞不好先联系你们,到时候说不定我还指望你们告诉我一声呢。"
  这话乍听起来很顺,细想总不是那么回事。黄达衡和何彩悄悄交换了一个询问的目光,又都没有从对方那里得到回应。顾云声把杯子里的酒喝完,再顺手不过地继续倒的时候,何彩拉住他:"顾云声,一个人也能喝半斤,可以了吧?"
  顾云声面色如常毫无醉态,反而笑着说:"你明明是最能喝的,应该晓得自斟自饮的乐趣。再说还剩小半瓶,浪费了多可惜。"
  何彩想了想,把自己杯子里的水喝掉,和顾云声的杯子放平,拿过酒瓶来倒酒,两个杯子,倒满正好瓶子也空了。见顾云声微微诧异地盯着她,何彩也是笑笑:"忽然想起来今年还没喝你喝过酒,来一杯吧。"
  顾云声依旧盯住她,脸上的诧异收了起来,换做一个无懈可击的笑脸:"那就还是下次喝过吧。喝你们家的满月酒。这杯先欠着。"
  告别时顾云声坚决谢绝黄达衡要送他回去的提议,独自坐上了往相反方向走的出租车。上车之后他闻到某种气息,就像大雨过后泥土和植物散发出来的潮湿的味道。他看了一眼窗外,这个城市的光害已经越发严重,天空被映得火红,没有月亮,更不要说奢想看见星星。顾云声觉得口渴,他叫住司机,要他在下一个路口调头,他需要再喝一杯。
  酒吧里的酒气和烟味还是无法掩盖掉他一直能感觉的潮湿气息,顾云声坐到吧台边上,点了一杯酒,从口袋里掏出烟来。
  他并不怎么抽烟,现在口袋里甚至连个打火机也没有,所谓烟,此时无非是个欲擒故纵的道具而已。
  果然他刚刚衔上烟,刚刚开口向酒保借火柴,就有打火机先一步殷勤地送到眼前。借着吧台黯淡的灯光和那一点摇摆不明的火光,顾云声侧过脸来看了一眼。酒精让所有景象跟着火光慢慢跳动,包括身边男人的脸,他垂下眼帘缓缓笑了,凑过去,拉过那只手,点燃了嘴边的烟。
  那个味道一直都在,仿佛无形的面纱罩住他的头脸,从他离开酒吧、再离开宾馆、一直到家。一进门顾云声无可控制地摔倒在沙发上,水汽浓郁起来。
  模模糊糊地他看见电视屏幕上一杠杠的彩条,写着"再见"二字。他就像现在几点了怎么还是他小时候见过的画面啊。嘴里慢慢泛出甜味,大概是糖。在甜味里他慢慢地漂浮起来,走在一条看得见河的道路上,和别人讨论一道微积分题目。夕阳西下,河边许多人钓鱼,他们走得太近了,一只鱼钩还勾住同伴的衣袖,顾云声就大笑着替他取下来。
  后来走过一座气派的大房子面前,牌子在反光下看不清字,也许是银行。门前站着一个穿黑色套裙的女人,却配着一双鲜艳闪光的高跟鞋。她头上的铁闸缓缓落下,她却一无所知,眺望着远处的河面。
  顾云声看着她,想说话,发不出声音,急得汗都要出来,手里的考卷被攥得不成样子。忽然,他身边的人大喊,"阿姨,你往前来!"
  那个女人以一种怪异的敏捷往前一跳,铁门轰然落地。
  他一惊,扭头。
  他看见江天的脸,被夕阳的光芒曲曲折折地照亮了。
  B-1
  江天和顾云声从小一起玩到大。
  那个时候顾云声跟父母住在南方某个城市某报社的院子里,江天则随着外公外婆,住在隔壁的市委大院。从顾云声家的阳台望出去,可以看到市委院子的小花园,江天的外公家,就在小花园后面的那栋爬满了常青藤的小楼里。
  他们认识得很偶然。
  那天只有五岁大的顾云声跟着小伙伴们去隔壁院子玩,目的地是市委大院的小花园里的人工池塘和假山。春天的末梢,花还没开尽,芭蕉芽尚未完全舒展开,空气里都是草木的清气,池塘里有的是螺蛳、蝌蚪和刚刚孵化出来一群群的小鱼,最是合适小孩玩闹。顾云声跟着同伴爬了山捞了鱼,沿着长满苔藓滑溜溜的池壁摸起螺蛳装在专门带来的空玻璃瓶子里,甚至还晓得摘一朵紫色的花戴在同来的小姑娘头上。不知不觉就太阳就从最晒背的两点滑到了漫天都是火烧云的五点。所有人都累了,每个人身上都带着深深浅浅的水渍泥渍和其他可疑的痕迹心满意足地坐在葡萄架下吃荷包里的水果硬糖和其他零食。
  一切都很完美。勇士们结束了历时一下午的征程,正在享受胜利的果实——如果顾云声没动用鱼皮花生去喂鱼这么个念头的话。
  十四岁那年顾云声回忆那个下午,老着脸皮当着江天的面说那天只是看鱼看得太入迷一不小心滑进池塘里,他天生水性好,那个小破池塘根本不算什么,是江天家的刘阿姨手脚太快,连在水里扑腾的机会都没留给,就给他从池子里捞出来了。他更一再强调,自家虽然小,但英勇不屈的性格是天赋禀异与生俱来的,没哭没闹还记得像江天外公道谢。一张如簧妙嘴听得躺在一边竹椅子上的江天一阵牙酸,等顾云声陶醉完了,不紧不慢地反问,那到底是谁落汤鸡一样抓着王阿姨的裙子咧着缺牙的嘴哭得全院子都听见的。
  当时客厅里还有江天那一对龙凤胎表弟表妹。
  从此顾云声再不肯和江天在人前一道畅想当年。
  好吧其实顾云声对于落水那一刻的种种早已忘得干干净净,记忆都是属于之后的:所有小伙伴哭的哭闹的闹当然也有笑着的全都围着他,灌了一肚子水想吐也吐不出来的经历大抵是他童年最痛苦不堪的回忆,但那时有人紧紧抱着他,一只手勒在肚子上,另一只手有节奏地拍打他的后背,并用带着强烈本地方言的口音柔声安慰:"小孩子不要怕,没事了,水吐出来、吐出来。"
  小时候的顾云声当然没有日后自我塑造(臆想?)出来的那个光辉形象那么勇敢。当他看清一个比自己妈妈年纪还要大的阿姨的脸上那焦急欣慰交织的神色,第一个反应就是张开嘴,哭了。
  等他哭累了一把鼻涕一把泪可怜兮兮停下来,天色已经很暗了,同伴们也都不见了,只有自己坐在一栋房子的门口,刚才抱着他的阿姨拿着毛巾帮他擦身上和头发。两三步外,还有一个老人和一个同自己看起来年纪相仿的小孩在看着他。顾云声没多想,抽抽泣泣地问:"你们是哪个?我要回家……"
  老人笑眯眯看着顾云声,说小朋友们回去喊他爸妈了,要他不着急,很快就回家。他说的话一开始顾云声没怎么懂,只听懂"回家"两个字,但老人家笑容和蔼,他并不害怕,乖乖地点头,鹿一眼滚圆的眼睛转过来转过去,停到另一个男孩子身上。
  关于一切江天的记忆,准确地说并不是始于那个晚春的黄昏,而是在顾妈妈把顾云声千恩万谢领回去的第二天。也是傍晚,顾云声跟着父母上门道谢,前一天和蔼哄着他的老爷爷正坐在自家门前的枇杷树下教孙子下棋,他看见夕阳把一老一小的影子拉得那么长,一直拖到自己脚底下。那个只有一面之缘的男孩子先看到客人,抬起头来,被火辣辣的落日辞得睁不开眼,像墨勾过的眉毛不自然地拧着,粉团团的脸上有着一种莫名的老成严肃。
  从此顾云声多了个叫江天的朋友。
  同龄的男孩子,只要气味相投,总是很快地熟识起来。顾云声在报社院子里,一直是个惹人喜欢的孩子,这点在隔壁院子也得到了验证:他很快得到了江天外公,特别是外婆的欢喜,隔三岔五就过来串门,江天外公教两个小孩下棋,从象棋围棋到军旗跳棋,然后笑眯眯看两个人在棋盘上厮杀,外婆就洗好杨梅枇杷李子,乐呵呵看着一老两小为了一步棋争得面红耳赤又最终没事人一样围坐着吃水果和大白兔奶糖。那个时候江天家有一台稀罕的十四寸彩电,虽然只有两个台,但顾云声还是第一次看见原来那个会说话的小箱子里的人不是都穿着黑白衣服,也会穿和自己一样的彩色的衣裳,于是接下来整整一个礼拜,顾家餐桌上的话题一直都是彩电里种种五色纷呈。
  要是江天去顾云声家作客,活动就激烈一点。顾爸爸年轻时候在乒乓球省队待过,足球踢得也不错,没事就带着他们两个,哦,还有顾家那只土黄色的柴犬,伙同报社的子弟把小院子扑腾得尘土飞扬,直到顾妈妈从窗子里探出头喊,回来吃饭了每次要喊几遍了老顾你也不晓得做个好榜样给孩子看。
  那时读书还看户口,两个人顺理成章一个小学一个班。小学毕业了又是同一个初中,隔壁班,每天照样一起上下学,回去的路上一路都是香樟,春天落叶,整个城市都是醒脑的香味。顾云声那个时候喜欢在马路上踢球,有一次为了拣球差点撞到车上去,被江天一把拉住,两个人都白了脸,顾云声央求江天别告诉他爸妈,江天想了一路,最后绷着小脸点了点头,但从此回家路上,拿球的那个人换了江天。
  初中毕业要考高中了,顾云声初中玩得太厉害,最后差两分没和江天上一个学校,第一次在家里吃饭摔了碗,被顾妈妈一阵好教训;那时顾爸爸已经是报社的主编,打了几个电话,还是进去了,只是这次江天在一班,顾云声在八班,隔开一层楼。
  他们一起从少年迈向青年,就如同两棵树木,尽情地伸展枝桠。
  A-3
  A-3
  大概是上次聚餐的两个礼拜后,顾云声在白翰的办公室接到黄达衡的电话。
  "云声,你现在有空没有?你猜我现在和谁在一起?"他的声音听起来很兴奋,近乎亢奋了,也没耐心等到顾云声的回答,就继续自顾自地说下去,"是江天!我们在一起吃饭。你没事吧,没事就过来吧。他也太不像话了,回来一个多礼拜,都没告诉你……"
  他的声音忽然被卡断,换过何彩的声音:"他喝高了,乱打电话,别理他。江天和我们在一起,正好说到你呢,有空来吃饭不?"
  顾云声先没做声,瞄了一眼白翰和在座的其他两个编剧,轻声说:"我这边有事,来不了。你们慢慢吃。他这就算是回来了?要是短期内不走的话,改天再吃也一样。"
  电话那头似乎一阵抢夺,果然很快又是黄达衡的声音,但这次他只来得及叫一句"云声",电话就断线了,也许是在又一场争夺中谁错按了"结束"钮。
  察觉到圆桌上其他人投来的目光,顾云声解释了一下:"要我去应酬,刚才推掉了。"
  白翰点点头,指着剧本说:"那就继续吧。刚才说到第七十页。这里以后一直到一百一十五,我又有了新的想法……"
  结束碰头之后差不多十点。,顾云声被白翰一直冒出的各种新念头搅得头晕脑胀,看其他两个编剧的脸色,也不比自己好到哪里去。去地下车库取车回家的时候恰好碰见也开车离开的林况。林况摇下车窗:"结束了啊?吃过饭没?要不要一起宵夜?"
  顾云声苦笑:"林况,你要劝劝白老爷,这片子一拖再拖,好不容易没几天就要拍了,他还是三天两头地改,我真的有点吃不消。又不是第一部片子了,他这是怎么了?"
  "我也知道你辛苦,这样拖着也不是办法。但他是什么人你也清楚,要做的事情非做成不可。本子我也看了,越来越好了,不是么?"
  顾云声沉默了一下,发觉自己确实无法反驳林况最后一句话。末了应一句:"不能因为是老白,你就打偏手。生意归生意,这片子到底要上院线的。他和你对电影都有爱有追求,我可没有。"
  林况笑了笑:"不会血本无归的。这点分寸我有,再说我还要吃制片这碗饭呢。"
  听他这么说顾云声也随着笑了一个,点点头:"我还有点事情,先走一步。你也辛苦了,早点休息吧。再会再会。"
  告别林况他钻回车里给市台的朋友打了个电话,一听对方还在台里加班,顾云声挑了挑眉,说:"那我现在就过来。对,你把清安寺维护的新闻和专题都拷我一份,剪出来的片子就很好,原始素材就不麻烦你了。"
  拿到要的资料再回到家,已经半夜了。顾云声把客厅里所有的灯都打开,开始看清安寺的新闻。他朋友最近跑的就是清安寺这条线,所以顾云声还在台里和他聊了一会儿,从清安寺到市政府最后才绕回T大,迂回地打听着自己想要的消息。
  倒好酒,顾云声倒在沙发上,一条条地扫新闻,等着自己要看的那一条。酒精和整日的工作让他眼皮重得像石块,意识却很清楚——前天他在午间新闻里听到清安寺维修工程的专家组班子落定,其中江天在镜头中一扫而过。
  镜头太快了,顾云声觉得越发看不清楚,定格慢放也毫无帮助。他就一遍遍地重放,又在每一次重放时自我嘲笑。他有十年没有见过江天,偶尔的音讯也是从别人那里得来的,他以为时间真的把一切都掩埋了,原来一切只是自欺欺人。
  睡着之前他想着第二天要打电话给林况,给黄达衡,但是最后他对自己说,要去清安寺。
  顾云声一觉睡到第二天下午两点。他又在沙发上睡着,起来四肢和背部都委屈地和他别扭着。一看手机未接电话十几个,都是白翰或者他办公室打来的。但是顾云声忽然恶向胆边生,不仅没回,索性把电板也拔了,什么也没带地去了一趟清安寺。
  碰上堵车,原本一个小时的路程开了两小时。尽管有GPS导航,在高楼环绕下找到清安寺还是费了他不少工夫。等到真正停好车来到挂着"清安寺"三个柳体字门匾的庙门口,顾云声发现,已经过了参观时间。
  顾云声毫不犹豫地报出江天的名字,说和他约在这里见面。说这句话时他心里一点底也没有,他根本不知道江天现在人在什么地方,甚至也许连此时江天就站在他面前,他都可能认不出来。然而在他说完后,还是有那么短短的一刻产生了错觉:他们确实约好了,而江天正在里面等他。
  也许看门的人无法分辨这一段时间以来在寺庙里来来往往进出的众多"专家"和"工作人员",打量了几眼顾云声,很爽快地挥手让他进去。
  一进门第一进院子里的几棵老槐树被忽起的晚风刮得枝摇叶动,沙沙的声音几乎盖掉顾云声的脚步声,他踏着落叶慢慢往里走,一进又一进,每一个院子里都有人,大多是准备上晚课的僧侣,也有穿海青的居士,当然还有一些看起来和顾云声无甚区别也许就是为维修工程做前期准备的工作人员,每个人看来都忙碌而安定,连走路都很有目的性,愈发显得四处漫逛张望的顾云声突兀。
  据说清安寺是多年前的大官舍宅为寺,所以比一般后来的庙宇都深些,顾云声足足走了六进,却并没有见到江天。走到最后一进,他回身打量了一下最后这个院子,此时只有他一个人,于是就找了个台阶坐下来,不记得发了多久的呆,一回头抬眼,发觉正坐在藏经楼的门口。
  渐渐天色暗了下来,起了云刮起风,加上四周都是古建筑,显出难言的黯淡。顾云声看了看手表,快六点了,他从高阶上跳下来,决定原路返回。
  回去的脚步就快了很多,但一连走了两个院子一个人也没见到,顾云声心想大概都上殿去了,脚步愈发快。跨过一道门就是观音殿前面的院子,却没想到,在这里碰见人了。
  那三个人,两男一女,在院子的西北角,靠近殿堂的阶基,站得稍远的一个在照相,另外两个人则在根据他说的做笔记。这等光线下看清那几个人的面孔已经很困难了,顾云声尽量不动声色地走近一点,对方似乎在全力工作,并没有发觉有一个陌生人走过来,或是即使发现了,也没有余裕分出半分注意力。直到顾云声近到都能看见离他最近的那个女孩子手腕上的金镯子,那三个人才像是忽然被打搅了,几乎在同时停下手上的事情,转过脸来。
  "请问有什么事吗?"
  女人的声音轻柔而优美,顾云声没有理会。他微微皱起眉头,目光从十步之内的三个人身上滑过,又最终落在年纪最长的一个人身上。对方也在看着他,并且毫无迟疑地开了口:"顾云声,是你。"
  顾云声却想,他没有第一眼认出江天来。
  还记得最后一次见面的那个夜晚,两个人躺在草地上,紧紧抓住彼此的手,好像永远都不会分开。他们都喝醉了,不说话,仰面朝天直着眼睛,漆黑的天空全是星星,冰冷的,仿佛随时都会倾砸下来,而他们就在下一刻化作齑粉。
  那时顾云声记得自己手脚僵硬,脖子也僵硬,大抵是酒精在身体里肆虐。也记得自己每隔五分钟就扭过头看江天一次,他尤其记得黑暗中江天侧脸的轮廓,离他那么近,清晰得刺目。
  他以为他永远不会忘记,甚至不会稍有淡忘。
  最初涌现的繁乱的念头迅速沉淀,顾云声点头:"没想到会在这里碰到你。"
  这是个何等糟糕的开场白,又是个何等拙劣的借口,好似自己真的无缘无故来又和江天萍水相逢一般。说完之后顾云声猛地想到。但是江天似乎没有多想,笑了笑,走近几步:"是真没想到。这么多年没见,你没怎么变。怎么戴上眼镜了?"
  说话间他已经收起相机。顾云声看着他,没敢说是自己起来手抖,戴不上隐形眼镜了。只接话说:"你倒是变了,第一眼都没认出来。要不是你喊我的名字,恐怕还不敢认了。"
  顾云声记忆中的江天还停留在他们大三的那个暑假,那时的江天又高又瘦,稍微有一点年轻人身上常见的驼背。他留平头,喜欢穿浅色的衣服,眼睛明亮目光锐利却很温暖,不擅与人泛泛而交,是一个英俊而惜言的年轻人。
  但是现在的他却变了,好像还长高了,后来顾云声转念一想,原来是不驼背了。头发长了一点,面部的线条柔和一些,连带着眉眼都柔和了,只有眼睛还是和以前一样,丝毫没有老。他穿着风衣,看得见里面穿着深色的西装,没有系领带,看起来像个下班的律师。
  江天摇摇头,沉默了一刻;顾云声也跟着沉默,但又不舍得让沉默把两个人的距离拉得更远:"既然见到了,一起吃个饭吧,我猜想你很忙,就不拉你喝酒了。"
  江天看了一眼他身边的一男一女。这下顾云声也看清了,都还很年轻,大抵是学生,于是他又说:"是T大分给你的学生吧?不如一起去吃饭吧,我有车,吃完饭可以送你们回学校——如果你们还要回去的话。"
  那个女孩子一直盯着他,似乎有话想说。顾云声装作没看见,只是看着江天,一动也不动,固执地等待着一个答复。他面无表情,心里却忐忑不安,连耳边都在无声地轰鸣。他生怕被拒绝,哪怕是诚意的婉拒。
  可是江天微笑:"那我恭敬不如从命。"
  A-4
  周末的位置比平时难找,顾云声打了好几个电话,才在熟悉的馆子订到一个小包间。路上很顺畅,几乎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到了,只来得及听江天向他介绍跟着他的两个人,一个叫秦海一个叫周芹,都是T大硕博连读的学生,被T大派给江天做秘书和助手,也跟着一起做研究。
  谈话一直到餐桌上还在继续,只是这时话题终于如愿转到江天身上。顾云声问他:"说起来到底是什么让你下了决心回来的。每年打电话去你家拜年,都要听你外婆抱怨说你不肯回来。"
  "也不是不回来。只是找不到合适的机会,而且手上课题一个接一个,自然就拖下来了。而且没想到,一晃眼就十多年了。"江天看着顾云声给他续茶,轻轻倒了声谢,接着说下去,"学校是早和我联系了,我也一直在犹豫,日本的古建筑主要是唐式营造,这个项目是明清的,和我的研究方向差别比较大,回来只凑个人头也没什么意思。只是……"
  他停顿了一下,但面对的人是顾云声,还是让他慢慢把话说出来了:"一个月前小姨给我打了个电话,外公摔到脚住院了。他年纪大了,外婆身体也不太好,我不能一直在外面。"
  顾云声虽然在接到黄达衡的电话之后也隐约猜到江天不会这么爽快地只为个维修工程回来,但一听到他外公出了事情,也吓了一跳,忙问:"不要紧吧?摔得厉害不厉害?我两个月前打电话去问候,听爷爷的声音,中气还是很足的。"
  江天苦笑:"老人嘛,摔一跤总是麻烦。他也快九十岁的人了,还骑车在院子里逛,结果为冲过来的小孩子让路摔下来,踝骨骨折了。你不要担心,我一下飞机先回的家,去看过他了,除了行动不方便其他都还好。家里有张阿姨,我小姨又请了一个护工照顾他。他有力气得很,我去医院看他,他吵着要回家,后来看吵我没用,就和我大谈了一下午的当年皖南事变。"
  谈着谈着,起初还有点拘束的顾云声开始放松了。时光的鸿沟似乎对于现在的他们并没有什么影响,两个人好像在交谈中回到小时候,那毫无秘密无话不谈的岁月。他们有着共同的回忆,相似的生活圈子,虽然渐渐走在不同的道路上,但只要说到属于旧日的一部分,还是迅速地能找到共同的话题,和合适的应对法子。
  顾云声就笑:"那我哪天抽空回去一趟,看看爷爷。几年前我回家过一次,去见过他,都不太说话了,但是脑子很清楚,这么多话,还是你回来了高兴的。这次待多久?是准备就留在T大了吧?"
  他话音刚落,立刻察觉到桌子上另外两个人的目光齐齐投向江天。顾云声心想这个问题问的不是时候,正有点后悔,想着要把这个话题支吾过去,反而是江天无意隐瞒,转向他说:"是想借这个工程回来看看。这里离老家就三四个小时车程,来去又都很方便,如果一切都合适,留在母校当然很好。不然去别的大学或研究院也可以。我不准备再回去了。"
  江天一番话说得轻描淡写,却把顾云声震得钉在座位半天动静;直到江天颇有些诧异的目光落在她身上,顾云声才恍然一笑,借夹菜的动作掩饰掉刚才的失态:"你这个人总是有本事让人吃惊。一声不响地回来,又忽然说不走了。不折不扣的行动派。"说完还朝秦海和周芹笑了笑,仿佛在找寻认同。
  最后江天也笑了起来,没有多解释,也没有再多说什么,把这顿饭吃了。吃完顾云声开车送他们回T大,车程的开头气氛稍稍有些沉默,秦海向江天确认第二天的行程,顾云声装作若无其事地听着。直到他在后视镜里看到周芹欲言又止的神情和闪烁的目光,就问:"周小姐,有什么事吗?"
  她像是被吓了一跳,支吾了一会儿才吞吞吐吐地问:"呃,你是顾云声,那个编剧吗?"
  他本以为有什么大事,于是笑了,在后视镜里看了她一眼,点头:"我的确是个编剧,但不知道是不是你要问的那个。"
  周芹的眼睛瞬间亮了,声音因为激动稍稍发抖:"我非常喜欢你写的剧本,以前《四季》播的时候,我集集都追;还有现在在播的《归程》,也很好看。你的台词太棒了,我特别喜欢看你给娱乐台写的那个情景剧,你写的那些集都好玩得不得了!"
  闻言江天也微笑着侧过脸来望着顾云声:"对了,今晚一直都是在说我的事情,都忘记了,何彩说你现在是编剧,你不是学软件工程的嘛,怎么跳到这行上了?"
  眼看着T大的正门就在眼前了,顾云声把车速放慢,回头问坐在后面的两个学生:"你们住哪里?告诉我怎么走,我对你们学校一点都不熟。我先送你们,再送江老师。"
  秦海就给他指路,晚上学校里每条路上都有下晚自习或者出来散步的学生,顾云声的车开得很慢,江天看他在专心开车,也没和他说话。一直等到把两个年轻人都送到宿舍外、车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顾云声才再次开口:"你住哪里?他们的专家楼还是校宾馆?"
  "宾馆。"
  车子再次启动后顾云声轻声说:"毕业后我第一份工作是在电脑报做编辑,做了一年多,有一次到T市看朋友,结果刚住下三四天,他不晓得在外面吃了什么东西,急性盲肠炎住院。他是出情景喜剧写的编剧,每个月都要出几集戏。救护车来了还拉住我的手说截稿期快到了,他手头的几集还没动笔,求我替他先凑个字数。我看他痛得那个鬼样子又可怜兮兮开口了,头脑一热就应承了。后来……那几集收视率不错,电视台来找我,收入比作个编辑好得多,我也喜欢T市,就跳槽,然后混到今天……总之是无心插柳阴错阳差。哦,开过了,你等我倒回去一点。"
  江天并没有急着下车,而是说:"昨天我和黄达衡两口子吃饭,他们也说到你……"
  顾云声飞快地打断他:"谢谢你至今没有拆穿。"
  江天起初错愕,又迅速地若无其事地也打迷一样回话:"十年前我就是同谋了,你不是也没说破吗。"
  气氛无可避免地变冷了。顾云声冷淡地想,果然不能只留他们单独相处,更不能踏入早该被彻底忘记的事情。还有什么不能忘记呢,他们本来应该就像兄弟一样。
  他低头看表:"时候不早了,你最近也很辛苦,早点休息吧。哪天约黄达衡和何彩出来吃个饭,现在黄达衡伺候何彩,简直比伺候熊猫还用心。看他们这样,也蛮好玩的。"
  "我事先一点都不知道,准备晚一点托系里的秘书寄一套古建筑的手办回来。"
  "搞不好你送出去了,小孩还没玩到,他们两个人就先兴致勃勃地装上了再搁在柜子上摆起来。"
  仔细一想确实不是没有这种可能性,江天笑了;顾云声想想黄达衡与何彩趴在地板上拼模型的样子,也觉得好玩,一起笑过之后顾云声又说:"所以还是不要在小孩还小的时候就刻意地把他往你们的路上引。不然日后学非所用,搞不好才郁闷了。"
  江天本来想说"那只作个兴趣也好",又因为回想起什么,收住了话头。这下确实也是可以把所有的话题暂时告一段落了,于是他说:"那我先走了,今天谢谢你送我。你也早点休息。"
  "这么说就太见外了。应该的。再见。"
  "再见。"
  目送江天的背影消失在门后,顾云声重重吐出一口气,往座椅上一倒。莫名其妙地一个念头滑过脑海:是啊,最初的时候,他可是一心要做科学家的。怎么就走错路了呢。
  B-2
  顾云声和江天的高中生活,基本上可以用"中规中矩"四个字来形容。不管外面的天地如何天翻地覆地变化着,校园里的生活还是按部就班一成不变。
  江天一直是优等生,高一到高三,没有一个老师不认得他。低年级的时候高年级的老师会说,"你们也争气一点,像点高三毕业生的样子,现在高一高二好些个尖子生,像高一的那个江天……";等升到了高三,低年级的班主任又会说,"看你们吊儿郎当的,哪里像重点高中的学生。比普通高中的还不像话。现在的学生真是一代不如一代,你们看看毕业班师兄师姐,我也不指望你们都做到江天那样……";同年级就更不要说了。这种类似的论调一直到江天顾云声毕业好几年,他们高中的老师在开班会和考后动员会上,都还是会时不时提起江天的名字。
  当时顾云声在学校也算是个知名角色,当然和江天那种出名并不一样。顾云声出名,一则是他确实长得俊,个子也高,一群十六七岁的男孩子里面,最显眼的十之八九就是他;一则是他球踢得好,篮球打得很不错,全市每年一度的环城长跑随便就是前三,成绩虽然不是很好吧,但年级前五十还是能考到的,在三中这样的学校,也就意味着念个重点大学基本上没问题。所以只要他一出现在操场上,不管三中从上到下怎么把男女之防搞得像红色警报,还是有胆大的女生围在操场边上看球,胆子大的直接喊他的名字,胆子小一点的给他在的这一对加油,要是再腼腆一点的,就凑在教室的窗口边上,趁着坐在讲台上的值日生不注意,时不时往窗口外瞄上几眼。那是压力重重的高中生活下为数不多的小乐趣。
  总而言之,江天是个异类,顾云声也是。唯一的不同大概是大凡老师,都希望江天这样的越多越好,顾云声嘛,还是一届只出个把两个,就足够消受了。
  两个人的友谊一直亲密如初。高一那年顾妈妈炒股大赚一笔,在离学校不远的地方买了新房子,当时那是市里最好的楼盘之一,两个人这才不一路上学。但因为实在有说不完的话,所以每天放学顾云声都会骑着车多绕一圈路才回家。有的时候碰到周末,顾家人干脆就会留江天在家里吃饭,再住一个晚上。就和搬家前没什么两样。
  因为会约着一同回家,而江天又常常在放学之后去找老师问题目,这种事情顾云声是绝对不会做的,也不可能干等,就和低年级或者邻校的学生约着一起打球或者踢球,然后等时间差不多了,再去找江天,或者等江天来球场边上找他。有的时候江天也会下场打一局,半个小时三刻钟,从来不沉迷。
  这个习惯顾云声一直保持着,直到高三,而且不管班主任怎么和他谈也不奏效。甚至拿到班会上专门说,高三是个什么时候,拼命的时候!你们辛辛苦苦读了十多年书就是为了上个好大学。高考就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疏忽一时后悔一世。特别是现在,最是要加劲的关头,不要以为前几年成绩还不错——说到这里特意停了一下,看着顾云声,谁知道顾云声也笑眯眯看着他,眼里一片坦荡,好像以为说的根本是别人——就以为上重点十拿九稳了。告诉你们,全市这么多重点中学,哪个不是初中的尖子生上来的哪个现在不在拼命,念书就是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你以为这样就够好了,别人都在搏命呢,不知不觉就落后了。不要以为只是和自己在比,全市几万号考生呢。各位同学,努力啊。
  班主任在台上说得唾沫横飞陶醉不已,忽然一扭头,发现顾云声已经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某个周末下午顾云声打完球,发觉江天还没有来,看一看手表,比平时已经晚了十分钟。他心想可能又问题问得忘了时间,就告别了同伴们从生物办公室一路找过去,好些办公室都关门了,开门的几个也没见到江天的人。他知道江天不可能先走,忽然有点心慌,拎着书包抱着球,一阵狂奔,去教学楼去找他。
  江天那天确实是出了点事。
  直被堵在楼梯口之前,他都待在教室里。之前是像老师请教物理题,然后一个人在空荡荡的教室里做完半套模拟卷,看时间差不多了,才收拾东西要去和顾云声碰头。
  一出门就发现事情不对。
  早就过了下课的钟点,平时这个时候走廊上几乎看不到人影,偶尔几个也是江天认得的隔壁班像他这样留下来自习的同学,但现在走廊两头站着七八个年纪和他相仿的男生,陌生面孔,盯着自己的目光实在很难发现哪怕一丝善意。
  江天心想不妙,但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还是若无其事想绕过他们下楼,没走几步,路就全被堵死了。
  "你就是江天吧?"
  看起来大概是领头的那个斜着眼睛开了口,语气里带着一种隐蔽的阴谋即将成真的快感。
  江天停下来,镇静地点点头:"我是。"
  "那就没找错人了。"男生笑起来,脸有点扭曲,"找你问点事。"
  "时间不早了,我赶着回家,长话短说吧。"
  话音一落,身后嗡嗡响起诸如"这小子嘴硬"之类的议论,直到领头的男生做了个手势,才静下来:"高二六班的杨静你认得不认得?"
  江天快速想了一下,似乎没有和低一级的女生打交道的印象:"没见过。"
  "她给你写了好几封信。"
  "也没印象了。"
  "她是我女朋友!"
  对方的声音忽然拔高,江天一愣,知道确实是来找茬的了。但对方人这么多,而且路都围得死死的,硬打胜算实在太低。而且在这个学校里,打群架这种事情简直远得像天方夜谭一样。
  没想到还有碰上的一天。江天在心里苦笑。稍加分析衡量,决定还是不去激怒他,尽量客气地说:"那你应该去问她。同学,这件事情和我没关系。"
  "少装!就看不得你这样子。"找事的男生几步抢前,抓住江天的衣领,江天眉头一皱,一把推开他,两个人都顺势退了几步,只听对方说:"你最好还是不要横,你就一个人,讨不了好,现在整栋楼都没人了,喊也喊不到帮手,还是老实一点,也少吃点苦头。"
  这话乍一听有点像录像厅里正流行的港台黑道片的调调,就是语气拙劣了点。这个想法让江天觉得好笑,嘴角一滑,闪过一个笑容,但这个迅速滑过的笑容更是激怒了那个男生:"混蛋东西,还笑!"一边说,一边挥着拳头冲过来。
  早预料到对方迟早要动手,江天身子一侧,从边上让开,让他打了个空;对方一击不中,脸色更难看,跟着来的其他男生见状要围上去,却被喝住了:"别动,这是老子和他的事情。是男人就他妈的别躲,一对一,闪算哪门子好汉!"
  眼看他又要扑过来,江天知道说理是说不成了,躲也无望,正庆幸顾云声没和自己在一起,谁知道这个念头刚过,就听到顾云声的声音从拐角楼梯传来:"江天?"
  江天嗓子一紧,居然说不出话来。心里想的是谁也别出声让他以为没人就这么走了。然而事与愿违的是,对方听见顾云声的声音,居然笑了:"哦,还有帮手嘛。"
  说完就冲着楼梯口吼一嗓子:"江天在这里。要找他上来。"
  顾云声一上楼,看到这个架势,又看到领头的人,扫了一圈,分开众人走到江天身边去,才说:"这不是二7班的汪博嘛,这么刻苦,来找江天问题?"
  汪博这个名字,江天也略有耳闻。没想到莫名其妙招惹上学校最大的煞星,他不由得苦笑,看了一眼身边的顾云声,悄悄拉了拉他汗衫的下摆。
  两个人之间这点小动作汪博一群人没见到,只是汪博看见来的人是顾云声,呆了一呆,才复又露出适才的蛮横神气:"江天,就照刚才说的。我也不欺负你,咱们单挑。要是我干不过你,一切拉到。要是你干不过我,就给我从杨静身边滚开。顾云声,你也来做个见证。"
  说完围观的男生都在喝彩,汪博自觉得这句话说得很是豪气冲天,露出自鸣得意的嘴脸来。顾云声听到这番话已经皱了眉头,却被江天抢去了话头,还是说:"我不认得她,打什么?"
  众目睽睽之下被如此干脆又轻描淡写的拒绝,汪博一张脸气成猪肝色,看想到顾云声就在边上,心里还是有点发怵,转念一想,忽然扭出一个恶意的笑容:"我以为你是什么人模狗样的东西,原来是个窝囊废。呸!听说你从小死了妈?你爹也不要你吧?大概嫌你是野种?果然是有爹生没娘养的……"
  不等他把最后两个字说出口,之前一直没怎么做声的顾云声突然发作,还不容在场的人看清是怎么回事,就把手里的篮球恶狠狠掼了出去。
  汪博被正正砸到脸,整个人踉跄着退后,还没站稳,顾云声又飞起一脚踹到他肚子上,这下就真的手脚朝天地栽倒在地,痛得捂住被踢的地方,半天爬不起来,干在地上打滚。变故突生,不仅汪博的同伴傻了眼,连江天都看到顾云声的神情都不免大吃一惊:他的表情霎时间变得堪称凶恶,整张脸因为愤怒而扭曲了,血色褪尽,眼底却要燃起火来。
  汪博的同伴见汪博被踢倒,起先还有点犹豫,不知道是不是要打,但汪博刚一喘过气,立刻也恶狠狠地说"都死了啊,还不给我打!"
  场面顿时变得不可收拾。
  起先顾云声还竭力挡在江天前面,但扑上来的人委实太多,打着打着就红了眼,什么都抛在脑后了,唯一记得的就是汪博侮辱了江天早逝的母亲,非把他打趴下不可。混战中江天也动了手,说不清仅仅是为了自卫还是为了那句话。他们之前都没和人动手的经验,一些打群架中的小技巧和暗杠子统统不会,就是拼着少年人的蛮力和义气在打。尽管他们人少,但后来都打疯了。倒是汪博一群人,没想到江天念书不含糊,打起架来更狠,反而打着打着渐渐怯了。但只要有人手下稍慢,顾云声就一胳膊挥过来,俨然就是骑虎难下的架势了。
  如果不是来巡楼的保安听到动静赶过来,这场斗殴会以什么结局告终谁也不知道。不知道是谁说了一句"有保安,从东边的楼梯上来了!",刚才还打得难解难分的一群人立刻分开,连滚带爬地从另一侧的楼梯往下跑;顾云声打得兴起,还没反应过来,忽然一只手扯住他,也在跑,他大喊"你做什么",接下来听见江天嘶哑的声音,"学校有人来了,你不会想被逮住吧",他猛地清醒过来,"书包,我们的书包",江天被他一提醒,也反应过来,还是没松开手,又折回去把书店和篮球都带上了,这才趁着夜色,从教工宿舍的那个门潜出了学校。
  B-3
  夜幕降临,路灯初上,两个人一前一后杵在灯杆下面,面面相觑,良久无言。
  但眼中的对方的形象确实陌生又滑稽,江天抬起手遮住双眼,弯下腰去,听声音大概是在笑:"你也真是的,就这么冲上去了。怎么也该是我先动手的。"
  顾云声也想笑,但刚刚牵扯到面皮就痛得龇牙咧嘴连吸凉气。一个小时前发生的事情此时慢镜头一样在眼前闪回,他抓抓头发,说:"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本来看架势不对想把你拉走的,但一听到……脑子里就空了一样,手里的球就砸出去了。那家伙混蛋,说的也是混蛋话,你……"他声音越说越低,最后一句索性吞回肚子里去了。
  "砸得还挺准。"江天似乎还是在笑。
  "那是,想想我投三分的命中率啊。"说得兴起,顾云声又忘了脸上的伤,赶快把又要浮出的笑镇压下去。
  江天放下手,又直起腰,路灯下眼睛闪过温润的光泽。他看了看沾满了尘土的外套,虽然看不见自己的脸,也知道绝对不会比顾云声好到哪里去,更不要提身上那些暂时还看不见的伤口。他想着不能这么回家去,恰好就是同时,顾云声忽然来了一句:"你不能这么回去吧,不然怎么给爷爷奶奶交代。"
  "嗯。"江天沉闷而短暂地应了一声。
  顾云声低下头想了想,提议:"去我家好了。"
  "你爸妈看到也麻烦。"
  "我妈出差了,我爸今晚在社里盯版,家里没别人。这样,我们先回去,然后我给爷爷打电话,说这个周末留你给我讲题,别的不说,至少躲了这两天,别顶着个乌青眼回去,让你家里人担心。"
  这的确是眼下他们能想到最好的法子。江天没多想,再开口语气也不那么紧绷绷的了:"好,就这么办吧。"
  自行车还留在学校,两个人腿上都有伤,一瘸一拐搀扶着走回去,又互相开着寡淡的玩笑。顾云声从江天脸上察觉到难以明言的忧伤的痕迹,他也知道这种情绪从何而来,却无力排解。
  顾云声活到十七岁,从小起就是众星捧月一般活着,今日方知,原来世间也有这种忧愁,事关他人,但犹胜切乎己身。
  正如顾云声所说的,顾家大人都不在。一进门顾云声就把客厅所有的灯打开,仔仔细细地打量江天,越看脸色越难看,嘀咕了一句"王八蛋",才说:"不然你先洗澡吧,我看看有什么吃的,我爸应该给我留了饭菜,家里还有方便面,洗完了缓一缓精神再吃。"
  顾云声也在门口的穿衣镜里看到自己的样子,所以对顾云声的提议毫无意义,他点点头:"那借我套睡衣,衣服要是今天洗掉,明天差不多就干了。"
  "你先去,我给你找。"
  江天给家里人打了个电话,才进的浴室,顾云声就忙着把自家放的什么止痛喷雾创可贴膏药正骨水之类的统统翻找出来。然后去饭桌上一看,还真的留了一盘白斩鸡,两个蔬菜,厨房的汤锅里还炖好了萝卜排骨汤,米也淘好盛在电饭煲里,只要通电就好。见状顾云声也松了一口气,把电源插上,才回到自己房间,给江天找换洗衣服。
  这边刚拿出一件文化衫,就听到浴室那边门响,顾云声以为江天要东西,抓着衣服就冲了出去,结果就看见江天缠着浴巾走出来,头发没怎么擦干,湿淋淋的,身上青一块紫一块,还有不少抓伤和擦伤。
  对上顾云声又开始腾火的目光,江天低下头左右打量身上的伤处,自嘲一笑:"真是功勋赫赫,打一架还附送这么多纪念品,值了。"他说笑归说笑,眼睛里始终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在,笑意一点也渗不进去。
  顾云声锁着眉,指了指沙发,有点生硬地说:"坐下,我帮你上药。"
  两个人从小一起长大,做一切事情自有默契在,包括上药。江天接过顾云声递给他的创可贴,先把手背和手臂上的小口子贴起来,然后脸上和颈子这些看不见的地方就交给顾云声;青紫的地方喷止痛喷雾,灾情最厉害的背部两个人迅速一合计,决定拿碘酒先消毒,再上药。顾云声看他背上好大一片擦伤,气得脸都白了:"混帐东西,哪天不打得他找牙我顾字横着写。"一气手下没分寸,痛得江天整个背抽搐着弹开,而他整个人也扭过来拍他:"你轻点,红药水疼啊。"
  灯光下江天的脊背像拉满的弓弦,随着顾云声的动作微微伸展着。不知几时起,顾云声发觉自己的目光不自觉地落在江天的后颈上,他最近大概没空理发,头发贴着后颈,留下一道并不整齐然而黑白分明的分界线,然后是脊柱,再顺势向下……他第一次这样留意江天,新奇又怪异,掺和着恍惚微妙的混乱感,灯光下他每一寸皮肤也在发光,把顾云声的眼睛都耀花了。
  意识到自己的走神,顾云声暗自吓了一跳,心也慌了手也乱了,按着江天肩膀的那只手像是承受不住重压,微微颤抖着。江天觉得上药的动作停住了,就问:"顾云声,你怎么了?"
  轻轻一句话传到顾云声耳中,却如惊雷一般。他差点都要从沙发上蹦起来,两只手则触电一样甩开了。
  江天只当是背后的伤比想象中严重,还去宽慰顾云声:"怎么了?洗澡的时候我摸了一下,好像也不是很厉害。你要是怕就别动,反正上过碘酒了,会愈合的。"
  江天眼中一片坦荡,顾云声看着他,又忽然觉得羞愧不安起来,连连说:"没……没什么,还好,就是蹭破皮了,你转回去,快上完了。"
  上完药顾云声出了一头的汗,全是给烦心逼出来的。他心乱如麻,把上衣递给江天后就傻坐在沙发上,拿着药手足无措一般。见状江天忍不住推他一把:"喂,你倒是记得把裤子也给我啊。"
  后来顾云声也去洗澡,洗完澡出来饭好了,汤也热好了,连两个蔬菜都回锅了一次,这次坐在沙发边上研究药的换作了江天。见他捂得严严实实的,还不解地挑起眉毛:"你看你连头青到脚,穿着这样能上药嘛?"
  顾云声僵了一下,终于脱了上衣,硬邦邦坐到沙发另一头。他身上的情况稍好些,没划伤擦伤,就是连片的瘀青有点吓人。江天凑近打量一番,说:"喷点药吧,你有没有头晕想吐什么的?"
  "放心,绝对不会有内伤的。这点青紫没几天就消了。"
  江天闻言笑容有点勉强,很快又露出振作的表情,给他喷药。他的手刚碰到顾云声,顾云声噗哧一声笑了,朝边上躲;江天莫名其妙看他一眼,顾云声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又凑过来,但江天的手再搭上去,顾云声又笑开了,这次一边摆手一边说:"对不起我不是和你别扭,我怕痒……"
  江天被他这个样子逗笑了,药瓶子扔给他:"越大怪毛病越多,那你自己来,我去洗手,上好了就吃饭吧。"
  望着江天的笑脸,顾云声又愣了神,之前那混乱的恍惚仿佛随着笑声又悄悄溜走了。他纵然此刻还是心中千头万绪不得要领,但又好像刚才那一刻只是个水泡,才浮起来,就消失了。
  开始吃饭才晓得这一场架耗掉了多少体力。两个人足足吃了一锅饭,把所有的菜都吃了个精光,连汤都喝干净了,才心满意足地瘫在沙发上看着电视发呆。
  顾云声叹气:"不行,我连动都不想动了。"
  "我也吃太饱了。"江天皱眉看着自己变得沉甸甸的胃。
  "那就早点睡,今天别看书了。或者我们打游戏吧,上周才买的新卡带。"顾云声热切地提议。
  他说完就做好被拒绝的准备,谁知道江天听完点了点头:"可以。"
  "额……"顾云声怀疑自己听错了,"你是说可以早点睡?还是可以打游戏?"
  "你不是买了新卡带吗?我也好久没玩了。"
  短暂的错愕立即被欢呼取代,顾云声一把从沙发上翻下来,冲到电视机前面接游戏机,在接线的间隙回头:"最近我只要稍微玩一会儿我妈就吹鼻子瞪眼,难得他们都不在,今晚可以玩个痛快了。"
  他们一直打到半夜一点,杀得你来我往不亦乐乎,后来两个人都玩得入神,干脆从沙发上坐到地板,只恨没枕头给躺着。后来还是顾云声困得撑不住,打完这一关一甩手:"我太困了,先玩到这里吧。"
  江天似乎对此并不留恋,很快地从电视屏幕上收回目光,平静地就不像连续投入地打了几个小时的游戏,接话说:"我也累了,想睡了。"
  顾云声打了一下午球,又打了一仗狠的,几乎是头一挨着枕头就睡着了。起先他睡得沉,后来开始做梦,梦里一片光怪陆离,又像是真切发生的。他梦见自己拉开一张弓,箭笔直射出去,射中的却不是他最初瞄准的猎物,而是江天□的后背。
  他吓得几乎魂飞魄散,连滚带爬赶过去,要扶起江天来,手却鬼使神差地先一步去拔那支长箭。箭身已经深深没入江天左肩胛一块,只剩惨蓝的翎羽留在外面,但是他也没怎么用力,箭一下子就给拔了出来。
  顾云声瞠目结舌看着一滴血也没溅出来的创口在自己眼前缩小,最终愈合,不留下一丝痕迹。那大概不是江天吧,他混混噩噩地胡乱想着,但这个时候江天转过身子,胸前全是血,却用双臂紧紧锁住他,快得都来不及看清表情。
  顾云声一下子睁开眼睛。
  意识到刚才那只是梦,他才陡然放松下来,但浑身还是热得发烫,受伤的地方也都在隐隐作痛。梦里的一些片段至今还很清晰,他犹自心有余悸,虽然知道江天此时就睡在身边,还是忍不住想转头看一眼。
  黑暗中江天的呼吸很均匀,至少不像在做噩梦。顾云声才刚刚安心一点,这时江天却突然重重翻了一个身,翻回来,静了一会儿,又翻过去了。
  "江天,没睡着?"
  呼吸声瞬间滞了一下,却并没有搭理他;顾云声等了半天,知道他明明醒了又听不到回应,有点担心,爬起来扭开了台灯,但再一回头,江天已经先一步用被子把整个人蒙起来了。
  "我没事,你把灯关了。"
  声音听起来有些嘶哑,虽然在竭力维持着平静,声线却颤抖得厉害;顾云声看见他抓住被子一角的手,指关节白得都在泛青,当下就呆住了。
  窗外吹来的风拂动窗帘,顾云声才受惊似的把灯关了。他没有睡回去,凭着刚才那一瞥的记忆去找江天的手,帮他把被子一点点拉开。起先江天还在暗中和他较劲,后来僵持久了,也知道没有开灯,也就慢慢把手松开了。
  黑暗中谁也没有说话,沉默被倔强地维持着。顾云声听到江天忽然变得又深又重的呼吸声,手就不由自主地偏了一偏,摸到江天的脸,果然是湿的。
  悲痛瞬间战胜震惊,压了过来。顾云声也分不清那一刻究竟是为了江天,还是为了他母亲,他只知道自己的力气刹那间被抽空了,要说的话也刹那间被忘记了,他只是垂下肩膀垂下头,
  久久没有移开自己的手。那些眼泪滑过手指,是彻底冰凉的。
  A-5
  A-5
  《永宁》在秋天的一个黄道吉日正式开拍。早在半个月前把一改再改的剧本扔给白翰的顾云声,毫不迟疑地关掉所有的联系方式,道义上给林况去了一封邮件,就再没通知别人,一个人去南方的海边渡假。
  他觉得被这个电影剧本掏空了,于是愈发变本加厉地要补偿回来:每天睡十个小时以上,吃四顿,剩下的时间就是躺在沙滩上晒太阳看书,在主动出击的同时也很自然地接受别人的邀请。
  不必去想下一个工作,足够的睡眠,适当的运动,美食,加上不需要承担责任的性,顾云声觉得自己开始慢慢恢复元气。但不知是不是之前消耗心力过甚,两个礼拜之后他回到T市,见到的每一个熟人都说,"哟,不是听说你蒸发了半个月去渡假吗,怎么看起来还瘦了?"
  对此考语顾云声并没放在心上。回来的第二天打电话要找林况,接起电话的却是秘书,还没来得及奇怪,对方先一步告诉他答案,顾云声出去渡假的那个周末,林况就胃出血住院了。
  一想也知道是最近工作压力太大又没注意调养的恶果,顾云声心里暗骂一句蠢货,往医院探病的脚步却一刻也没耽搁。
  《永宁》是顾云声和林况合作的第一部片子,但两个人之间的私交却开始得早得多,连林况的秘书和顾云声都很熟悉。所以顾云声两手空空冲进病房,看见他躺在病床上还在吩咐秘书给这个那个去电话,一点也没客气地开口:"你多工作一点,下次搞不好就急性胃穿孔,再下次还指不定是什么……"
  林况苦笑一下,正要解释,他的秘书已经抢先一步开口:"顾先生你来得正好,林况是真的不要命了。你都不知道他当时在片场,说话说得好好的忽然吐血,还是褐色的,他那天又穿浅色衣服,所有人都被吓死了。送到医院来吧,说要住院调理,就像这是要他的命,后来还是白导发了一通脾气,总算住下来,但是你看这个病房,根本是把办公室搬过来了嘛,下午四点还要所有的助理和秘书开会呢。"她跟了林况四年,并不像一般的上司和下属,有些话说得毫无顾忌,噼里啪啦竹筒倒豆子一样干干脆脆。
  顾云声含笑在那里听,等她说完才慢悠悠地开口:"谁要你老板是工作狂和强迫症患者。不然笑薇你干脆跳槽吧,我虽然不用不着秘书,但是保证给你介绍一个不爱加班、也不会无缘无故要你加班的老板……"
  "你们是不是忘记了我也在这个房间?"自从顾云声进门一直没找到机会说话的林况忍不住开口了,"云声你何其不义气,空手来探病就算了,怎么还陪着她一起来数落我?"
  林况气色很差,但眼睛亮晶晶的,堆满了笑,一无怒气二不威严。顾云声拉过一张凳子,在他床边坐下,收敛了适才那刻意的笑容,说:"你也不要太拼命了。你看才几个礼拜没见,就瘦得只有骨头了。我记得你胃是不好,要注意调养才是。"
  林况垂下眼睛:"事情这么多,总要有人做。"
  "哦,别人开公司都是花钱请人做事,只有你是自己做老板还恨不得凡是亲历亲为,再说就算老板要做表率,那白翰呢?又不是你一个人的场子。"
  听见顾云声这么肆无忌惮地在自己下属面前评价公司的另一个老板,林况脸上有点不自在,频频往蒋笑薇看去。蒋笑薇也乖觉,察觉到老板的目光,很快找了个借口溜出去。
  当病房里只剩下自己和顾云声两个人,林况叹了口气:"我说你能不能少耍一点嘴皮子,不是说写情景剧的编剧反而是最寡言的吗,你倒是做的时间越久越能说了。"
  顾云声满不在乎地哼了一声,学着林况不温不火的口气,替他说接下来可能会说的话:"'白翰也没闲着,《永宁》一开拍,片场里千头万绪,还不是归在他一个人身上',……现在台词都不兴这套托辞了。"
  林况一愣,笑容僵在脸上,很久才不自然地褪去。他端起水杯喝了一口,说:"那有什么办法,别人是买卖不成情义在,我们是反的,情义没了,买卖还在。"
  股份可以转手,工作可以辞,有什么做不到,无非是不甘心不舍得。顾云声想,但嘴上还是说:"对啊,有你这个菩萨替他善后,他更可以安心做夜叉了。"
  林况被这个比喻逗得一笑,摆摆手说:"不跟你胡说了。有事要找你……"
  顾云声预感不妙,抬起手做了个虚挡的动作:"要是那片子,免谈。"
  林况点头:"就是《永宁》。开拍半个月了,他总是觉得剧本哪里不顺,想找个编剧在片场待着,方便他随时修改剧本……"
  "第一,我实在不喜欢坐在片场里,而且和白翰一起改稿的这几次,已经把彼此之间容忍的极限都差不多用尽了;第二,我手头接了别的活。这件事我无能为力,还是请你另寻高明吧。"
  林况听完,一时没说话,坐在病床上,也没去看他,看样子倒像在思索什么。顾云声心想刚才把话说绝了,怎么也不该这么去驳一个病人的面子,放缓语气,又说:"这电影一共有三个编剧好几个历史顾问,再找找别人吧。王楚楚和杜凯呢,找过他们没有?"
  林况点头,又沉着脸色摇了摇头。顾云声知道林况很开口找他,已经没办法的事情了。
  "要不然再去找个新编剧吧。年纪轻的,脾气好有体力……白翰雄心勃勃要拍好片,年轻人虽然会受几个月折磨,但只要能出名,对他们来说也没什么。"
  "提过,白翰不愿意。"
  顾云声心里已经把白翰骂了无数次,然而此时身处病房,被那种特有的冰冷清苦的药味笼罩,一切坚决的话语似乎也很难毫不迟疑地说出口了。特别是在他试图避开林况目光的时候,忽然瞥见他头顶的白发。一想到林况和自己也就是差了个一两岁,顾云声心里一软,一句话不假思索就说出来了:"这个差事要多久?不可能跟到杀青吧?"
  林况原本已不做指望,这句话传到他耳中,无异于枯木逢春一般。他喜出望外地盯着顾云声,脸上一有光彩,病容就神奇地不见了。顾云声见他这个样子,暗自有点后悔自己的心软,心里咯噔一响:这个工作狂来劲了。
  "应该是不用的。进度表在我这里。如果顺利的话,可能一个月就行了。最多两个月,绝对不会拖你。"
  去了可就不由你说的了。顾云声皱眉,微弱地顽抗了一下:"去可以,请我不便宜。你已经找人追加投资好几次了吧。"
  林况不假思索,斩钉截铁地回答:"等我出院了就会有。就算没有新的资金来源,我把房子卖了也不会亏欠你。"
  "我信我信。"顾云声连忙说,"那我还要在片场要一间办公室,我不怕吵,有的时候会在那里面赶稿,而且我不陪着他加班。"
  林况也一口应承:"这个也没问题。
  探个病不到两个小时,顾云声一时不查,就这么活生生自己跳到火海里去了。
  他暗自把自己骂得狗血淋头,但看林况现在的样子,又还是厚不下脸皮翻悔。只能僵硬地笑着,陪着又坐了半个小时,直到护士来给林况换输液瓶,才找了个借口先脱身。
  "那我先走,你要保重。"
  林况正在给自己的记事本上记下顾云声应承去做驻片场的编剧的事情,忙里匆匆抬了个头:"好,你慢走。云声,这次真的谢谢你。等我出院……"
  "好了,少说点这种有的没的的话。你不安心调养,没办法早点出演。"顾云声真是打落牙齿和血吞,继续维持着僵硬的笑。
  "嗯,我会。明天我安排人开车来接你去片场。中午十二点吧,后天开始是每天十点。"
  "……"
  临到终了,顾云声终于没忍住,问了一句:"当时把剧本定稿后交给老白,他不是也满意了吗?"
  林况合起本子,看着他的目光不是没有一点诧异的:"是这样的。他要找古建筑顾问,你T大的那个朋友,黄达衡,向他介绍一个专门搞这个方向的专家,长谈了几次,他不知怎么就改主意了。云声,我听说改动也不是很大,你多多辛苦。"
  顾云声有个预感,他这次心软的结果,可能真的会让自己悔不当初。
  A-6
  A-6
  顾云声在《永宁》片场典型的一天,通常是这样的:因为有车来接,他会每个隔天的十点准时到片场,在午饭之前跟在白翰身边,据说这是白翰思维最活跃的时间,要随时做好他可能会把导筒丢给副导演、然后冲过来要求修改剧本上的下一场戏的准备;然后顾云声会用三个小时的时间午餐兼午休,他从来不介意在人来人往的咖啡馆写另一份电视剧稿,越是人声沸杂,他越是容易抓到灵感;这样就到了下午三四点,游荡回去,以避开白翰喷火的最高峰,并在接下来的几个小时坐在白翰身边,罔顾身边的一切声音,把上午他"又一次"的心血来潮写成剧本,交给剧务,看着他们分发给每次接到新剧本无一例外面如死灰的演员们,并准备好和白翰新一轮的、大概用"争执"来形容更合适的讨论;倘若如上流程没什么意外,那么这一天顾云声大概可以在八点之前回到家。
  但大抵是人大牌,意外多,白翰的"意外情况"总是接连不断,尤其是临时改变拍摄计划和加班,几乎成了剧组的寻常事。特别是林况在住院,一些平时由他控制的部分转到其他人手上,又因为对象是白翰结果统统脱轨。顾云声到了后来索性放弃了和白翰去沟通什么,心里一再告诫自己:这是卖个人情给林况,全当高薪来陪一个神经病院拒收的臆想症病人。
  这种精神胜利法大概给了他十天的愉快心情。这段时间里顾云声已经从白翰的助理那里确认剧组的古建顾问当真是江天。但自从他到了片场,没有见到江天一面,偶尔听到白翰的两个助理闲聊,知道他去过几次特效组,仅此而已。
  江天的消息并没有给顾云声带来如何的冲击,就连他自己也惊讶居然如此冷静地接受了这个事实。那一天在林况病房里的预感成真了,但平静得就像已经记在行事历上、迟早会发生的计划一样。
  江天出现在剧组的那个下午顾云声因为约了人喝咖啡,聊天聊得兴起,迟到了半个小时。他一回去,立刻察觉到片场的气氛真是又宁静又和平,大家都没开工,休息的休息,闲聊的闲聊,和往日那近似濒临爆发的火山口的低压迥然不同。他眼尖,拉住几步外脚步匆匆的白翰的助理吴蓉,问:"今天怎么这个时候还没开工?你老板怎么了?他不是也胃出血吧?"
  吴蓉看着他笑了笑,摇头:"林况出院了,和白导在导演休息室里。夏小姐和杨总监、哦,还有你上次问过的江博士,都在。白导一个小时前就要我找你,你手机总也不接,我还发愁呢,你可算回来了。"
  顾云声掏出手机一看,果然好几个电话,忙说:"我手机转了静音,麻烦你了。我这就过去。"
  她口中的夏小姐和杨总监,一个是艺术指导一个是特效组的总监,前者顾云声隔三岔五会和她碰头,后者却是闻名而已,也不去多想这群人聚会拉他做什么,顾云声告别了吴蓉,就三步并作两步,直奔二楼的导演休息室而去。
  他推门而入,房间里烟雾缭绕,男人女人都在抽烟,烟味把不怎么抽烟的顾云声呛得打了个喷嚏。他虽然及时掩住嘴,但对着门的林况和离门最近的江天都察觉了,不约而同地转过目光来。顾云声对上江天的双眼,笑了笑,走进来关好门,坐到林况身边的椅子上。
  那边白翰和夏葵漪在争执布景的风格,夏葵漪抗议说灯光给得太亮,完全地破坏了她设计的内景的美感,白翰就说她的布景暗得像地宫,如果按照她全用自然光的设想,人的脸就像僵尸。这两个人自从电影开拍就打得火热,已经是剧组上下不宣而知的秘密,顾云声看他们吵得还真像那么一回事,心里暗笑,没细听,看了一眼林况,发现他气色还是不怎么好,病骨支离的,低声说:"你怎么就出院了?你放心,少了你是会混乱不少,但也决不至于没你不行。你看白老爷不是也把上下统筹得……"他没好意思说出"井井有条",顿了顿,换了个词,"像那么回事嘛。"
  "我在医院住得也难过,干脆出来。"林况也低声说。
  顾云声看了一眼杨乃儒,余光顺便飘过江天,没敢多看,飞一样掠过去:"杨乃儒怎么会过来?还有这个古建顾问……"
  林况轻轻打断他:"我听黄达衡说你和他是表亲?这个你怎么也不早点告诉我。见外了啊。"
  顾云声苦笑,支吾说:"远亲,而且多年不来往了。说正事吧,你们叫我来干嘛?这看起来没我什么事情啊。"
  "其实是江天把永宁寺塔的草图画出来了,杨乃儒的人也按图做了个小样,带来给白翰看。结果夏葵漪过来找他兴师问罪,就跑题了。不过也不算,杨乃儒他们的事情谈得差不多了,我是听说你和江天是表亲,他来了就通知你一声。"
  《永宁》一片,说的是北魏末年故事。时间轴自洛阳城永宁寺塔落成起,到尔朱荣率兵入洛阳、塔身毁于烈火止,借一塔的兴废说一朝兴废。这片子最初四处圈钱找人投资,是打着历史戏的幌子拍儿女情长,但后来资金到手,白翰忽然动念,要拍严肃的历史正剧。这也就是剧组要找古建顾问来帮忙在特效动画中重现永宁寺塔的根源。
  "谢谢,有劳你费心了。"顾云声笑容加深,"既然没我什么事我还是出去得好,你们几个大烟枪,熏得我眼睛痛。"
  林况有点意外地看他一眼,但没多问,由着他去了。
  一关上门,顾云声重重呼出一口气,压了压额头,就听见门打开又关上的声音。他回头,微笑说:"我发现自从你这次回来,我们总是在让彼此意外的地方碰到。"
  江天不管其中深意,说:"黄达衡找到我的时候没告诉我你是编剧。"
  "哦。"顾云声继续笑,"我想也是,如果他说了,可能就不会在这里碰到了。不过请相信我,我和你一样惊讶。"说完毫不羞愧地心里补充一句,好吧,也许没你那么惊讶。
  江天摇头:"你不要多想,我没什么别的意思。我早上接到何彩的电话,要你我去他们家吃晚饭,才知道原来这部片子的剧本是你写的。"
  "她倒好,做主人的请客要客人来请客人。"顾云声沉下声音。
  这点情绪落在江天眼里,他也没说什么:"你要不去就自己打了电话过去好了,她一直以为我们是亲戚,彼此之间带句话也很正常。"
  顾云声面色变了几变,一句话忍了又忍,还是没说出来,只是有点疲惫地说:"说真的,我真不知道这两口子卖的什么药。好好的又吃什么饭?"
  "我正式收到T大建筑系的聘书了。今天是周末,我在T大没再什么熟悉的同学和师兄弟了,他们说替我庆祝一下。"
  没想到江天就这么留在T市了,顾云声呆立在原地,半天才"啊"了一声,又不晓得该说别的什么,平日的伶牙俐齿,被这突如其来的狂喜之风一吹,便被彻彻底底地抛向了九霄云外。
  江天见他不说话,兼之面无表情,也跟着沉默了。半晌,顾云声堆起一个全无阴霾的笑容,并伸出手来:"那恭喜你回来。"
  "谢谢。"江天一愣,也递过手去。
  握手之后顾云声觉得自己镇静下来了,江天手心的温度似乎还留在手上,经过这么些年,他几乎都忘记这肌肤厮摩的温暖了。他忍不住顺势去拥抱他,尽量做得和一个多年不见的老友那样。他闻见江天身上的烟味,感觉到他错愕之后也镇定地回拥了他。他定了定神,压下去亲吻他耳根的冲动,干脆地放开手,又迅速变回友人模式:"那你现在已经开始教书了?"
  "寒假之后开始,现在还是忙清安寺的事。另外手头还有一些从日本带过来没做完的研究。"
  "听起来忙得不可开交啊,怎么会想到来揽这件事情。不是被黄达衡骗了吧?"顾云声笑得眼睛都弯了,好似愉快轻松非常。
  他的笑容似乎也感染了江天,江天嘴边牵起一个笑容:"不,是我自己想来……"
  "我差点忘了,你一直喜欢电影。怎么,终于有机会深入制作过程,会失望吗?"
  江天还没来得及回答,休息室的房门开了,林况从中探出头来:"江博士,麻烦你来一下,白翰有几个细节想和你再沟通一下……云声你要是不忙也可以进来坐。"
  顾云声说:"我这里还有几个镜头没写,现在去写完,今晚约了朋友吃饭。"
  江天朝着林况点了点头,又对顾云声说:"那晚上我们一起过去。"
  "好。到时候你可能要稍等我一下。"
  B-4
  在顾家留宿那天,两个人都睡得很沉,谁也不记得是什么时候睡着的,睡前又说了什么,只记得醒来是因为江天外婆打了个电话过来。一向慈祥的老人家这次光听声音就有点光火,听到是顾云声接的电话,没多寒暄,就连连说:"云声,让小天接电话……在睡?在睡也拎起来。"
  顾云声把卷在被子里的江天推醒,告诉他他家来电话了。江天睡得迷迷糊糊的,伸出一只手,迷迷糊糊地应着,没多久把电话又挂回去。顾云声看他也没跳起来,只当没什么事情,继续去睡,但睡了不到五分钟,江天猛地从被子里直挺挺坐起来,吓得顾云声一哆嗦,也跟着爬起来:"你干嘛?"
  江天脸上已经一点睡意也没了,绷着脸紧着嗓子:"外婆打电话来,说汪博的爸爸到家里来了,要我回去。"
  顾云声还有点没睡醒,想了半天,反应过来了,变了脸色:"他还敢拉着家长到你家去闹事?我和你一起回去。"
  江天要拉他,但顾云声根本不听,一刻不停地从床上蹦下来换衣服,又把江天的衣服递给他:"不行,我和你一起去,先动手的人怎么也是我,不能让你一个人去挨骂啊。"
  一扭头,看见江天的背,昨夜那个梦境的片段又袭上眼前,顾云声脸一热,不敢多看,赶快低头把扣子给扣整齐了。
  他们说是说得友爱又坚强,但回去的路上心里始终忐忑——江天外公的性格他们是都知道的,从来不大声,也不骂人,更不要提动手。但是如果等他老人家露出一点失望神色,全家人都痛苦羞愧得立马能哭出来。
  一路上互相安慰又各自不安地到了江天家,果然见到张阿姨在门口张望。远远地见到他们迎上来,紧张地问:"小天云声你们怎么好和人家打架啊?看看人家一家人都上门了,在你外公书房里,你赶快上楼去。你外婆着急得高血压都要发作了。"
  两个人霎时间白了脸,之前做的心理建设土崩瓦解。后来还是顾云声一甩头,拉住江天,说:"不要紧,他爹妈都在正好,我还担心他爹妈不来呢。"
  老房子,脚步一块楼梯就咯吱咯吱响,本来是顾云声走在前面,但后来不知怎么搞的,还是江天先敲开了房门。一进门的情景让两个人都大吃一惊:汪博脸上一边一个掌印,一望而知是新甩上去的,又哭丧着脸,哪里还有昨天趾高气扬的样子。
  顾云声和江天面面相觑,正想着要说什么,汪博的爸爸就猛地一推汪博,恶狠狠地说:"小混蛋,还不向江天道歉!"
  他们纵然事先想到一百种可能发生的状况,但也决计想不到回来是接受道歉的。江天愣住了,听见汪博微弱如蚊蚋的道歉,脸上表情变了几变,就是不说话,定格在倔强而固执的神色上。
  如果不是后来江天的外公说了一句"小孩子打架,没什么大事",这僵持的场面不知道要维持到什么时候。等送走客人,老爷子看着面前两个已经比他高出一个头的半大的青年人,缓缓说:"他骂娘,所以你们动手,这是有志气,打了就打了;但人家专程来道歉,你还犟着脖子不说话,就是看不起人了。"
  都做好挨训准备的两个人,听到这番话,反而傻了,不知道要接什么话。江天外公看着他们挥挥手:"你们两个能把人家七八个孩子都打趴下,也真是有本事。"
  顾云声听到这里偷笑一下,又被江天外公投过来的目光一刺,赶快眼观鼻鼻观心垂手肃立。
  "看在你们晓得互相照顾不让大人操心的份上,这次就算了。好了,江天你外婆给你们炖了蹄膀,云声也留下来吃饭。"老人一笑,轻描淡写打发他们下楼去了。
  为什么横得不可一世的汪博会乖乖过来道歉,江天和顾云声后来私下讨论了几次,都没得出个所以然来。直到他们上大学的第一个年,汪博爸爸又带着大包小包来拜年,这件事情才有了答案——虽然汪博爸爸现在是市教育局的局长,但在很久以前,久到江天、顾云声、当然还有汪博都不知道在哪里的时候,现在的汪局长的第一份工作,就是江天外公的秘书。
  打架的事情学校方面也是没有声张,悄悄找几个当事人谈话了事。这么处理固然有高考在即的缘故,但尖子生和市局局长的公子对打,传出去毕竟对学校的声誉确实也不好听。不过也是因为这件事情,江天和顾云声高中的最后几个月再没一起下学——顾云声妈妈看到儿子一身的伤吓得魂飞魄散,之后的每一天都开着家里新买的车子来接他,无论顾云声怎么抗议都没有用。
  不过也容不得他抗议太久,高考就到了。江天考前生了一场大病,全市第一没了,但还是顺利进了全国闻名的T大,不过跌破所有人眼镜的是,他没去彼时最热门的什么计算机啊金融专业,而是学的建筑。顾云声则继承了他一贯的大考大运,超常发挥,也进了一所全国重点大学和最热门的计算机专业。
  发榜之后被折磨了三年的考生们就像出了笼子的鸟,成天的谢师聚会旅游联欢,像是要把压抑的三年统统在这几个月里补回来。顾云声在年级里人缘好,自己班上玩够了,别的班也邀他,跟这群朋友出门一周回来都没来得及歇脚,接到另一伙人的电话,又兴高采烈地赶下一场的热闹。
  疯疯癫癫醉生梦死一个多月倏忽而过,忽然有一天发现,怎么再一个礼拜就开学了。也就是这样,猛地想起很久没有问过冷暖的江天。
  其实自留宿那天,两个人的关系变得有些微妙,顾云声时不时会觉得江天在躲他,但真的在一起聊天什么的,这种感觉又没了。顾云声若干个夜里辗转反侧思来想去,又每每还没想清楚答案,已经酣然入睡。偶尔几次做梦,醒来觉得指尖发烫,好像江天那一晚的眼泪在自己都没留意的情况下,渗到骨头里去了。
  这些蛇蛇蝎蝎的感情顾云声懒得深想,若无其事地去冲去找江天。到了他家门口,正好撞了个正着。江天穿着白衬衫,黑色的裤子,看起来有点冷淡,见到顾云声兴致勃勃地冲他笑,也没什么表示,就问:"你怎么来了?"
  这句话问得像一盆凉水兜下来。顾云声没在意,抓了抓头发,还是笑着说:"没几天开学了,想来看看你。东西收拾好没有?"
  "还在收拾。外婆给我收了三个大箱子,外公和我正在劝她精简成两个。"江天这时表情和语气都和缓一点,"你呢?出去玩回来了?"
  顾云声有点不好意思,笑了几声:"嗯,别人来约,不好意思拒绝,就跟着疯玩一阵。说起来我们两个才应该结伴旅行一趟,以后一个在南一个在北,只有寒暑假能见面了……"
  "那就等寒暑假吧,会有机会的。"
  "那好,来U市玩啊,好地方呢。T市我也没去过……"他兀自说得兴高采烈,终于看见江天手上提着的袋子,顿了一下,"额,你要出门?"
  "大后天就要走了,走之前去看看我妈。"
  "怎么走得这么早?不是九月才开学吗?"
  "建筑学院有个入学考试,新生要先去。"
  顾云声没想到他走得这么早,顿时后悔没有早一点回来。他看着江天手上的东西,终于鼓足勇气、用很客气的商量的语气说:"要我陪你去吗?"
  江天盯着他,半晌说:"你要是不忌讳,就去呗。"
  他们换了两趟车,才来到郊区的公墓。墓地依着小山,墓碑一排排密密麻麻地排着,顾云声还是第一次来这个地方,只看了一眼就花了眼,只能跟着江天,看他熟门熟路地在各种小径之中穿梭,走了十多分钟,才在一个墓碑前面停住脚步。
  墓碑上方镶了一张照片,照片上的人顾云声早在江天家看了许多许多次,一点也不陌生,何况江天和他母亲又是如此的相似。江天立在碑前,顾云声跟在他后面……看不到他的表情,只晓得他站了一会儿,跪下身去,把墓地上的杂草什么的都拔掉,献上花,然后把份看起来是大学录取通知书复印件的纸片烧了,很久都没有起来。
  盯着江天那薄得像两片刀的肩胛骨,顾云声隐隐约约地想到,是啊,他只知道江天母亲在他很小时候去世,从来也没听过他家人说起细节。但很快又想,人都没了,说又怎么样呢。他脑子那时也飞快地划过江天爸爸这么个概念,不由得一惊,这才想起好像就连江天自己也没和他提起过父亲,容不得他深想,江天已经站起来了,转过身,依然低着头,轻声说:"我好了,也差不多要回去了。不然赶不上晚饭了。"说完这几句话,又等了一会儿,才抬起头来,眼睛里闪过湿润的光。
  顾云声瞬间就被刺中了,钉在原地,动弹不得。他听见自己结结巴巴的声音:"江天,你……你不要伤心,你来看她,阿姨会很高兴的;你考上T大,她泉下有知,肯定也很高兴的……"
  江天避开顾云声的双眼,哑声说:"她真的知道吗。"
  "那当然,不管你有什么好消息,她都知道。"
  顾云声说得斩钉截铁,内心却一点没谱,只是看见江天听到话后快速地笑了一下,同时挺直了脊背;傍晚的斜阳映得他迎向自己的半边侧脸微微泛光,温暖而坚定。
  B-5
  送走江天没几天,顾云声也打着行囊北上,成了U大众多大学新生中的一员。到了一个陌生的没有家长束缚的环境,几乎所有人都像濒死的鱼儿入了海,统统活蹦乱跳起来。而素来是最能玩最善于和陌生人打成一片的顾云声,更是乐得恨不得每天有三十六个小时投入着积极向上的火热气氛中去。
  新学校千好万好,只有一件事情顾云声一想起就头皮发麻、乃至畏惧了:他怕去澡堂。
  身为一个南方人,当他第一次踏进U大的澡堂的时候,他就彻彻底底地领教了南北方的差异。在热水器还远远不普及的童年,他当然也是跟着家长去过公共澡堂的,但南方的澡堂都是一个个的格子间,哪里像这里,一进去,雾蒙蒙水汽里全是白花花的人体,好像雷诺阿笔下的印象派油画。
  顾云声硬着头皮洗了几次,结果连着几个晚上都做乱七八糟的梦,梦里全是江天,吓得跳起来,一身都是汗;后来就在自己在洗手间冲冷水,可怜他一个南方人,哪里受过北方的秋冬天,终于一朝熬不住,大病了一个礼拜,烧得昏头颠脑,眼前晃的还是江天;后来蒙人指点,去学校的游泳馆洗,有热水,人也少多了,但新的问题又来了:游泳馆冬天也开,总有热爱锻炼身体的学生过来坚持游泳,别的男生都是盯着女生细长笔直的腿目不转睛,他却没办法抑制地去注意男人的腰背;顾云声起先惶恐过,失眠过,惴惴不安,也仗着自己的好人缘借了中文系学生的图书证,去借一些当时只有中文系学生才能看的书,U大图书馆文学类书籍都摆在地下一层,暖气不开的天,刺骨的冷,他站在柜子边上如履薄冰翻看劳伦斯,看得面红耳赤,可是午夜梦回,依然是江天。
  认识江天十多年,他从未如此频繁地梦见过他。顾云声觉得江天无处不在,他就像一个蠢货,试图去捞起水里的月亮,又或是试图饱饮蜃楼的清泉。
  但是他和江天保持着半个月通信一次的习惯,偶尔也通电话。信里的自己和江天又还是停留在大学以前,愉快地告诉彼此新的学习和生活,毫无一点阴霾和复杂。
  在这样的内在折磨之下,当顾云声结束大学第一个学期的生活回到家时,简直是形容憔悴,瘦得不成人形。
  让他稍微安慰的是,江天因为课业的关系,寒假没法回来。说来也奇怪,之前想到江天的名字都要颤栗,但如今真的见不到了,心也定了,也不那么害怕了,失掉的体重又在一个寒假养回来。
  但是两个人总是要见面的,暑假刚到家,行李还没落地,顾妈妈说了一句"江天昨天打电话过来,我告诉他你今天到家"。他傻在门口,半天应了一声,放下行李,若无其事地拿起电话,号码是再熟悉不过的了。一听见江天的声音,声音里充满喜悦:"江天,你还算有良心嘛,想得到打个电话来问一声。嗯,我回来了,刚到。"
  他又一次坐在江天外公的书房里。老人们手牵着手一齐去剪发,留下张阿姨在楼下收拾专门为晚饭准备的大海参,事先炖来准备煨海参的鸡汤的香味楼上楼下都是,一丝一缕沿着门缝飘进房间里。房间里简单的陈设十几年如一日,下午的阳光透过窗台上的花木一寸寸铺进地板,湃过的西瓜和李子搁在一旁的茶几上,江天躺在竹椅上睡着了,而顾云声自己,当他有所察觉的时候,已经不知不觉地走到了江天身边。
  这之前他们一直在闲谈,天南海北,稀奇古怪,无所不谈,又谁都不在乎是不是走题了。两个人手上一人抱了一半书,但都没在看,有一下没一下翻着,胡乱瞄两眼。后来江天的回答的间隔一次比一次长,顾云声问"你怎么看",半天都听不到回话,抬头一看,歪着脑袋睡了。
  大学生活在不经意间塑造了两个人。顾云声觉得江天面上的线条更分明了些,黑了,也结实了,但眉眼还是和第一次见到他那时一模一样,稍一细看,好像能陷进去溺死在里面。
  他的手拂开江天的头发,指尖小心翼翼的流连在他的面颊,而江天一个稍重的呼吸都让他心惊肉跳地甩开手,又在发现原来他依然熟睡后难以抗拒地再伸过去,看自己的手指在被阳光抚过的皮肤上,留下微妙的淡得几乎没有痕迹的影子。
  他用一年的时间明白自己是个同性恋。本以为得到答案会豁然开朗,谁知根本还是困在不知名的黑暗中,看着别人走在通坦大道上,自己却一点光亮和前路都看不到。然后到了此时此刻,他才知道,症结不是同性恋,是江天。
  简直是饮鸩止渴。顾云声战战兢兢弯腰去亲吻江天的时候,一个他以前从来想不到用的词划过脑海。
  不久江天睡醒,发现顾云声坐在原来的位子上,望着窗外那被风吹得摆幅不定的兰草发愣。他伸一伸懒腰,引得顾云声立刻回神,促狭一笑:"睡得也太死了吧,我在你脸上画乌龟都弄不醒你。"
  江天下意识地去找镜子,当发现一切只是个玩笑,撇了撇嘴角,随手就把手里的书扔到太师椅里的顾云声怀里。书本的抛物线遮住江天的视线,他没看见顾云声的目光,又欢喜又无奈,一眨眼,也就过去了。
  那四个字在接下来的几年里一直跟着顾云声。学期间的通信,寒暑假的旅行,似乎只是让一切变得更不可救药。于是大三下半学期,顾云声没给任何人打招呼,一声不吭到了T市。
  顾云声的到来江天至少表面上看来并不怎么吃惊。在T大的自习室碰面后,江天不问诸如"为什么过来"、"待几天"之类的问题,只是问他住学校还是住到市里,等顾云声在稍微犹豫后选择了后者,江天点头,再没多说,回寝室打了个招呼,就简单地收拾了几件衣服,和顾云声一道在市中心美术馆附近找了间招待所住下。
  接下来的几天江天也不去上课了,安心陪着顾云声吃喝玩乐,去博物馆美术馆和其他名胜古迹,看电影溜旱冰逛书店,也聊天,一直在聊,江天的话多到顾云声都诧异了,但说得也无非是吃喝玩乐和T市的种种。
  这样的生活过了一个礼拜,某天早上顾云声醒来,呆坐了一两分钟,第一句话开口就是,"我想明天回去了。"
  当时江天正在想,明天是不是带他去市郊转一转,听到顾云声这么说,脑袋卡壳一刻,顺口说,"哦,那好。我本来还想明天陪你去清安寺看看的。那是个老庙,很漂亮,人也少,值得一看。"
  "下次去吧,肯定还有机会的。"
  去车站排队买到票,就差不多是中午了,吃完饭两个人坐着环城的11路公车,绕着T城转了一圈。江天在途中睡着了,顾云声望着窗外的树影一条条在眼皮底下掠过,明晃晃的太阳晒得皮肤都痛了,忍着刺眼的阳光抬头看,天空瓦蓝瓦蓝的,云朵铺在天边,就像一只只吃饱了卧倒的绵羊。
  下午两点。车上几乎没有人。江天的呼吸声时不时被发动机和车外喇叭的声音盖住,又在下一刻隐约传来。
  顾云声隐隐有了错觉:时间就这么停住了,天长地久,一辈子不过去。
  睡到江天醒,正好开回老城区,跳下车,在那片还没改造的老城的蜿蜒复杂的道路系统里乱转。找到一家不大但是门脸干净的餐馆,晃进去吃晚饭,叫了一打啤酒四个菜,喝到送菜的小姑娘鼓足勇气走过来说,对不起二位,我们打烊了。
  两个人就拎着没喝完的酒,稀里糊涂地朝着旅馆的方向走,一直到旅馆门外了,江天冷不丁又装作没事地问:"喂,你不是失恋了吧。"
  闻言顾云声死死盯住他,末了,他搂住江天的肩膀大笑,压抑住微微颤抖的语调:"是啊是啊,本来不想说的,还是被你看出来了,真是太丢脸了。"
  路灯下江天的表情仿佛扭曲了一下,但是太快了,快得顾云声都知道那不过是自己一厢情愿的错觉。江天反过手拍了拍顾云声搭在他肩膀上的手,沉着嗓子,平和地说:"没什么大不了的,你说你喜欢什么类型的,我找人介绍一个给你就是。没什么大不了的。"
  顾云声迷迷登登地继续盯住江天看,咧开嘴傻笑,推了一把。他喝了酒力气控制不了,用力狠了,推得江天一个踉跄往后倒,顾云声才吓得一把拉住他,两个半醉的人被两股相向的力量一带,顺势抱在了一起。
  手心发汗心跳如雷酒都在瞬间醒了。顾云声不敢动,却没料到江天也没有动,彼此静默得像石头,连呼吸都在克制。
  他幸福得都要发抖,以为最美的美梦也莫过于此刻,可是接着听见江天含笑的声音,口气就像在哄骗安慰别扭的小孩子:"好了,不要装酒疯啊,我又不是女人。"
  "嗯,摸起来都是硬邦邦的骨头,就知道不是了。"顾云声露出一个没人看得见的笑容,松开了刚刚扣在江天背后的手。
  回到U大的很长一段时间,顾云声都在怀疑和思量中度过:江天是不是知道了。早在他贸然去T市之前,好几次他感觉到江天探询一般的目光停留在自己身上,但每当自己看回去,那目光又转开了,落不下痕迹来。是什么时候落下把柄的呢,是最初的那个吻,还是后来的某一次刻意的亲昵,要不然就是那一次借着江天喝醉了,"无心"的拥抱……越想越不敢想,又不得不想,也不能问,就咬咬牙暗自告诫:江天和自己是不同的。再忍一忍,等到都毕业了,去了不同的地方工作生活,也许又能回到原点了。
  他真的这么想,反复想,直到大三暑假在外地朋友家做客,看电视,看到南方某省南部山区暴雨引发洪水、整个地区交通和供电都被迫中断的消息。
  顾云声本来无精打采的,听到这条新闻一下子从沙发上爬起来。他回忆起在T市火车站告别的那天,他问江天的暑假计划。那个时候江天告诉自己的是,要去某山区的一座庙里同古建系的师兄师姐一道测绘实习。
  陌生的地名顾云声从没听过,他无意在江天面前不懂装懂,还详细问过他方位。记得江天不厌其烦地告诉他在某省某市某某县和某某县交界的山区之后,还加了一句:"庙所在的村子就在尹河的下游,靠着一个叫钵山的小山,据说非常美丽。"
  A-7
  顾云声口头说要去写稿,但坐在自己的隔间里一个半小时,就写了三行台词。一听到就有脚步声就条件反射式地停下笔,等待可能响起的敲门声。后来他被自己这样患得患失的神经质都逗乐了,索性放下笔,安心靠在椅子上看闲书。一旦入神时间就过得很快,敲门声响了好几声,他才猛地意识到可能是江天,瞄一眼桌上的钟,果然时间差不多了,一想到自己还没收东西,顾云声登时一阵手忙脚乱。好在敲门的声音也停了,他不那么心急,动作反而快了一些。
  守在门口的果然是江天。他见到顾云声只是笑:"里面地动山摇的,拆屋子了?"
  顾云声有点不好意思,眼睛一转很自然地转移话题:"你开了车来没有?"
  现在表情不太自在的换作了江天,他顿了一顿,说:"前两天撞了,送去修车行了。"
  "没事吧?没受伤吧?"
  "不要紧,哪儿也没碰到。"江天看顾云声一下子脸就白了,赶快解释,"对方忽然在马路中间调头,后面那个车又变道,我不知道怎么让,就这么撞上了。都减速了,又有安全气囊,我没事,车子前面就撞凹进去一块。"
  听他这么一说,顾云声不仅松了一口气,还觉得好笑,说:"在国外呆久了,回来怎么敢不培训几天就上路?我有车,我来开吧。"
  江天对此没有异议,眼看着顾云声已经在锁门了,才想起来白翰在找他的事情,说:"导演在找……"
  顾云声利落地打断他:"周末,而且今天我只做到这里。虽然他对工作的投入和热爱让我很钦佩,但我实在奉陪不了。再说,林况回来了,有他在,没有摆不平的。"
  说完步子一点不迟疑地往停车场走,走了两步发现江天没有跟上,又停下,笑说:"再不走路上就堵死了,你放心吧,白翰那里没事的。"
  这一路顾云声莫名话多起来,几乎是没有停地和江天在聊天,聊得最多的是清安寺,好像这样才能让话题永不间断也永远不会尴尬。
  "……说起来我还没有问过你,你到底负责什么部分?那天看你在庙里拍照,是施工指导吗?"
  江天盯着窗外的滚滚车流,摇头:"不,清安寺是明清大木作,这一块我接触得很少,主要的指导是几个专门请来的大木作老师傅,那是几代人传来的工艺,我是拍马也追不上的。"
  说到工作,江天果然比往日健谈:"学校在半年前就和我联系了,那个时候清安寺的维修刚刚立项,已经开始具体的维修方案的设计了。最初是希望我也参与方案设计,但我也和你说过了,我过去的十年基本上都是在做唐式营造,忽然让我□明清木作,一则力不从心,二则也有点不伦不类,所以这一块也没做什么。现在我在课题组里做论文……我是不是说得太专业了,让你觉得很无聊?"
  顾云声应声:"没,我很感兴趣,你继续说。那你论文做的是什么?"
  "很琐碎,各个方面都有。但主要是固定去清安寺,跟着施工全程,看具体的施工过程中有什么问题和解决方案,可以说更像是一个过程的研究者和记录者。目前我们希望得到的理想结果是在以后更好地组织这一类型的古建修缮,也就是把古建修缮的各个环节实现模块化,。"
  江天说完,很久没等到顾云声的回应,转回目光去看他,一回头就和顾云声的目光堪堪对上。顾云声一震,不太自然地重新盯着前面的路:掩饰着一笑:"听起来很不错。那工作起来一定很辛苦。"
  "最辛苦的方案设计已经过去了,施工的辛苦也没我的份。虽然回来第一个的标是纯理论的,但我之前没有做过量化环节的课题,对我来说也是个全新的挑战……"江天越说越来劲,也说得越来越多,后来顾云声只是陪着附和两句,只为让眼下这个场面看起来更像是有来往的交流,而非江天一个人的独白。
  但是顾云声心里是欢喜的,因为这样,他就有机会盯着江天一直看,而不必费尽心思去理解那已经远远超出自己知识范围的纯学术内容了。
  黄达衡和何彩住学校,一正一副两个教授,又是T大自己培养出来的学生,学校在房子问题上很慷慨,两个人住一套四室一厅的大房子,还附带车库和储物间,不能说不宽敞。对于T大的路,江天比顾云声熟悉些……但T大教工区的复杂程度还是远远超出了两个人的意外,不好意思去打电话,就问路,连走了好几个死胡同,才好不容易到了黄达衡家楼下。
  上楼之前顾云声忽然停住脚步:"啊呀,忘记带东西了。"
  江天就说:"也是,我还是第一次去他们家做客呢。"
  顾云声又折回车里,在后备箱翻找一阵,找出上次去参加一个活动别人送的一个礼物。他之前嫌重,一直留在车里没去管它,没想到竟在这里派上了用场。江天看他抱着费力,走过去帮了一把手,的确挺沉,问:"是什么东西,够沉的。"
  "好像是个青花瓶子。我都没仔细看,他们家听说不小,摆个大花瓶正好。"
  顾云声不肯要江天帮手,自己抱着盒子,视线被遮得严严实实地,只能听前面的江天引路。门铃一停,何彩冲出来开门,见状登时笑了:"你们这是干什么,不就吃一顿饭嘛,犯不着这么客气。"
  顾云声自然而然地顺手把盒子递给江天,喘了口气,也笑着说:"还是第一次到你家作客,你搬家我也没送礼,这次就当是江天和我送你们的乔迁之喜。"
  说话间和江天一起把盒子落在茶几上。何彩当着他们的面把里面的东西拿出来,是一只画了山水的大花插,足有一尺高,口径也有半尺多。她连声道谢:"真是谢谢你们,啊呀,你看我连水都忘记倒。茶泡好了,江天是要喝茶的,顾云声你呢,也喝茶?"
  "我随便,跟着喝杯茶吧。"
  江天没看到黄达衡,顺口一问:"老黄呢?"
  "他在厨房炒菜,现在油烟大,等一下他出来和你们打招呼。你们坐,不要客气。云声,吃葡萄吧?还有柚子,不过不太甜,等一下我去剖。"
  看她挺着肚子独自张罗茶水,江天就过去帮他,顾云声则在静静地观察何彩的家。客厅收拾得一尘不染,但家具都看得出使用过多年的痕迹,隐约的油烟味从紧闭的厨房门那边传出来,
  是一种他久违了的温暖的人间烟火感。
  这样的氛围让他微微走神了一阵,这时江天端着茶回来,何彩则钻进了厨房,"达衡,江天和云声来了,你……"后面半句话随着她的人一起,被关在门板后面了。
  电视里放着晚间新闻,稍微盖过现下略显沉闷的气氛。顾云声捧过茶杯喝了一口,随口问:"你现在还住在学校的宾馆?"
  "搬了。住到市里去了,学校借了一套两室一厅的房子。"
  "怎么没住在学校里?"
  "市里的是新房子,据说条件好一些,来往也很方便,开车半个小时不到。"
  "那是不远。"顾云声又喝了一口茶,"吃饭怎么办,自己做?"
  "哪里,平时就吃食堂,回去就出去吃,厨房大概是那房子里最干净的房间。"
  顾云声听了就笑。厨房的门砰一声开了,黄达衡上身旧汗衫下身沙滩裤系着围裙一头大汗走出来,看见他们两个人一边擦手一边笑:"不好意思,刚刚菜在火上腾不开身,也穿得不像样。何彩说你们还带了个大花瓶来,人来就好,你们两个人还带什么东西,这见外了啊。"说完就和跟着站起来的江天和顾云声一一握了手。
  "第一次来你们家做客,空手才是不好意思。"
  黄达衡笑了笑,正要说话,忽然听见厨房里菜下锅的声音,脸色一变,也不寒暄了,扭头朝厨房里面喊:"小彩你等我来,等一下又溅得一身是油……江天、顾云声,你们坐,让何彩招呼你们,我这里还有两三个菜,炒完就可以吃饭了。"
  看他心急火燎冲进厨房,下一刻皱着眉头的何彩就被推出来,顾云声和江天都笑了。何彩叹气:"拿他没办法,其实我做菜也没那么难吃。"
  "何彩,带我们参观一下你家?"顾云声忍笑,提议。
  何彩一拍脑门:"你看,我又糊涂了。"
  他们家四间房子,两间做了各自的工作间和书房,一间是卧室,还留了一间客房。经过卧室门口眼看何彩要开门,顾云声拦住她,打趣说:"卧室就不看了。那孩子出生之后,客房就改婴儿房了吧?"
  何彩也不坚持,顺着顾云声的话题说下去:"嗯,还有几个月呢。到时候再改。"
  黄达衡端着两个菜出来,看他们都聚在客房门口,喊了一声:"好了来吃饭了。何彩来帮忙端下菜。"
  黄达衡和何彩前一脚后一脚穿梭在厨房端菜,顾云声和江天就在桌边布碗筷。青花餐具在灯光下闪着柔和的光,筷子碰到碗碟,发出叮叮当当的脆响。其间两个人的手好几次碰到一起,彼此抬起头看一眼,江天的目光蓦然柔软起来,轻声说:"你还记不记得以前在我家留饭,张阿姨会说'小孩子帮忙去摆碗'。"
  这是江天回来之后主动在顾云声面前这么详细地提起往事,他手上一停,慢慢浮起个微笑来:"每次都是你拿筷子我拿碗。"
  "那没办法。我打掉碗,要被外公拎过去教育一顿,你打掉了,他还笑,说什么'碎碎平安'。既然有区别对待,那当然还是拣没危险的做。"
  顾云声没想到他连这些事情都记得清清楚楚,把筷子从江天手里抽过来,再把碟子交给他,摇头:"对于外人,总是宽容得多。那是不一样的。那你来摆碗碟好了。"
  说笑间何彩端着最后一盘蔬菜出来:"说什么笑这么开心。开饭吧。"
  A-8
  黄达衡做了满满一桌菜,粗略一数,也是十个开外。江天说他菜做多了,他就笑:"本来想请叶老师来,但他人在外地开会,来不了了。他听说你回来很欢喜,托我向你说声欢迎回来,还说等他回来给你接风。"
  顾云声知道他们口中说的叶老师是当年江天还在T大读书时候的系主任,也就是此人大力推荐江天去日本留学,是江天在T大最该感谢的恩师。江天听黄达衡提起叶教授,正了神色,说:"是我不好,几次去拜访都错过了。等他回来,我一定再去拜访。"
  何彩噗哧一笑,推了一把黄达衡:"怎么才开饭话题就这么严肃,你不知道江天一直是个认真人啊,这些话到办公室再去说。"
  说完就站起来给三个男人盛汤。黄达衡看到汤,猛地一拍脑门,问顾云声:"忘记开酒了。你来吃饭我可是专门备了酒,要喝什么?"
  顾云声感觉到江天的目光也朝自己看,就说:"江天的车出了故障,搭我的车来的,等一下还我还得开车送他回去,今天就不喝了。"
  黄达衡狐疑地看着他:"我莫不是听错了吧?你不是无酒不欢的吗,怎么说不喝就不喝。要是只担心开车大可不必,等一下顶多我开你的车送你们回去好了。"
  顾云声还是摇头,黄达衡劝了几次,还是何彩从中打了个圆场:"不喝是好事,你又喝不过云声,劝他做什么?他一个喝你三个。"
  "何彩你不要这么抬举我。"顾云声大笑,"三个我喝不过一个你才是真的。"
  江天也笑着插话:"何彩你真是千杯不醉的海量,当年只要你站起来敬酒,所有人都不敢吱声。你还记得不记得?"
  何彩专注地剔着鱼肚子上的大刺,同时眼皮不抬地接话:"江天不要乱说话,我们不是一届的,都没在一起喝过酒。"
  黄达衡、何彩、江天,三个人虽然都是同系同一个专业,但其中黄达衡年纪最大,高江天三级、何彩也高了江天一级,都是直属的师兄和师姐。但她这么一说,黄达衡马上说:"喝过的。当然喝过的。我还记得那天你喝醉了,爬到桌子上跳舞,而且那天江天和顾云声都在。你们两个应该记得吧?"
  江天一听他说了个开头,立刻就笑了;顾云声却没说话,垂下眼睛,筷子也停了下来。两个人情绪上的差异很快被何彩的话压过去,没人注意到。何彩扬眉,瞥一眼黄达衡:"胡说八道。我怎么记不得?"
  黄达衡念及往事,笑得不可抑制,指着桌子另一边的江天和顾云声说:"你问他们。"
  江天还是笑,不表态,何彩等了半天没等到答复,不甘心地又拍了一把黄达衡:"别卖关子,快说,什么时候的事情。"
  "你忘记了?钵山寺测绘那次,结束之后一回到县城,叶老师请大家大吃一顿,结果你太开心,端着酒杯打了个围,别人是往桌子下面躺,你倒好,往桌子上面爬。"黄达衡说得眉飞色舞,但看太太还是一脸迷茫,吃惊地,"你真的忘记了啊?"
  "真的忘记了。"何彩努力思索,但回忆好像怎么也就是在那之前和之后徘徊,关于黄达衡所说的一段,完全是空白的。
  "你不要信他的,他就是最早躺到桌子底下的人之一,还都是听别人说的。"江天忍笑,慢慢说,"你就是忽然站在椅子上,想上桌,后来我们拉住你了。"
  黄达衡大窘,一口菜噎住了,指着江天半天说不出话来,又是咳嗽又是喝水平复半天,才从嗓子里挣出一句:"……师兄白疼你了……"但这边何彩已经笑得要趴在桌上,黄达衡又是好笑又是怀念,再没说下去,拍着妻子的背,说,"你缓一缓,怎么笑成这样了。"
  他们三个人专心说笑,顾云声只管专心吃菜,后来还是何彩看见他吃得太专注了,停下来问:"顾云声,怎么不说话?菜这么好吃啊。"
  顾云声很恳切地点头:"很好吃。黄达衡你的手艺真是可以。这一桌菜都是你做的?"
  "汤是何彩炖的,她也只会做这个。"黄达衡的思绪已经完全被当年钵山寺的往事牵着走了,"十年前她做这个拿手,十年后依然只有这个拿手。我记得当年她们女生住村里的房子,每三天向老乡买两只鸡,炖给大家吃,那庙里的饭菜真不是一般的寡淡,要是没有小彩她们的鸡汤,那一个多月哪里熬得过去。"
  "老黄你那个时候吃得最多,所以下半辈子就赔给何彩做一辈子的饭给她吃了。"
  "江天你不知道,刚结婚的时候他哪里会做饭,煮个面,居然放到热水瓶里,以为焖着就能熟;烧饭吧,吃几碗饭就下几碗米;做菜就不要说了,向他妈学了个红烧排骨,结果连着吃了两个月,天天吃餐餐吃,就配个蔬菜……这辈子我都不要再吃排骨了……"
  何彩越说越好笑,黄达衡江天也笑,顾云声本来还是继续只管吃自己的,后来也没撑住,一下笑开了。不过话题这么一岔开,暂时也就没人再提钵山寺了。
  末了何彩清一清嗓子,注意力转移到江天身上:"你一个人出门在外这么久,一直自己照顾自己,做饭什么自然不在话下,将来谁嫁了你,都是享福的……额,你结婚没有?"
  女人的问题,总是来得没有征兆,也总是能让男人吃惊。他们之前还在肆无忌惮地说笑,没想到一下子就被扭到这么严肃的话题上。江天愣了愣,才否认:"还没。"
  "女朋友呢?"
  "也没有。"
  "哦,那太好了。有没有兴趣等我给你介绍几个?"何彩双眼放光。
  江天低下眼,几乎是一字一句地说:"等我先见过家里给找的吧,我小姨在张罗,他们太热心了,只能由着去。"
  黄达衡看对面江天脸色有点尴尬,就说何彩:"你怎么婆婆妈妈的,问些有的没的。"
  "江天年纪也不小了,我问一句不行吗?何况这里又没有外人。他空降建筑学院,不晓得多少人芳心暗许,来我这里打听的都来了好几拨了。你家里归家里,这边见个面吃个饭,又不妨碍的。"
  这时顾云声忽然笑着问:"何彩你真是有点偏心,我也一没结婚二没女朋友,你怎么从来不问?"
  "你是诱惑太多,花了眼睛;江天就不一样了,以前还在学校那阵子,女孩子给他写信都要脸红的。"
  听到这里顾云声转过头,笑着看向江天,眼睛里的光泽温润,语调也平四八稳:"哦,要脸红的。"
  江天也看他一眼,没接话,低头去吃碗里剩下的那一勺鸡丁。只听黄达衡继续说何彩:"你大四暑假才认得江天,就知道女生给他写信的事情了?"
  "那当然,当年我也是知心姐姐一名,多少姑娘在我这儿洒下过纯洁泪水啊。"
  黄达衡一阵牙酸,何彩却自顾自接着说:"不过你们两兄弟啊,一个真的太不开窍,一个是太精。那个时候在钵山寺,云声你忽然找过来,半个月里,测绘组的女生明的暗的喜欢你的多少,你都轻轻巧巧躲过去。这也是本事。"
  她说得兴起,全然没留意到对面的两个人都沉默了。等她说完,顾云声忽然抬眼,眼底沉沉敛着光:"我们不是……"
  话说到一半,就觉得搁在桌下的手被拉了一下,他轻轻甩开,却终究没说下去。
  这一点藏着掖着的蹊跷,黄达衡却稍稍察觉了。他看了看自己的妻子,又看了看江天和顾云声,提议说:"说起来如果不是钵山寺,可能我和何彩做不了夫妻,今天我们四个人也坐不到一起。各种缘分,都是那里结下来的。今天既然都不喝酒,那就喝茶的喝茶,喝水的喝水,为钵山寺碰个杯吧。"
  无论何时,只要稍加提及,钵山寺的往事都像一片落叶,无声地在四个人的回忆中荡起涟漪。
  B-6
  一个惊雷下来,原本晦暗的天色霎那间更暗了。举目四望,大雨让可视范围变得很狭窄,但所见都是泽国,土黄的浊流在蜿蜒的山路上肆意地流淌,路边大片的林木在连日的降雨后都打得弯下了腰,远处连绵的群山则更是如同初醒的巨人,发出沉闷的嘶吼声。于是此时骑在两匹骡子上艰难前行的人,在这漫山遍野的雨声风声中,愈发像滚滚洪流中两片无助的落叶了。
  顾云声抹一把脸上的雨,勉力拉住缰绳,大声呼喊走在前面带路的本地人:"大哥,先找个稍微开阔的地方避一避吧,雨好像又要大起来了。"
  走在前面的人起先并没听到,顾云声又喊了一遍,这次喊破了嗓子,禁不住伏下身咳嗽起来。这时回应传来:"再没几里路就到了,这一段都是山路,没地方避的。跟紧一点。下面有岔路了。"
  这一路下来,顾云声早就不记得走了多久的路,印象里只记得天色始终是黑蒙蒙的,伴在耳边的都是风雨声,带路的人也都换了好几个,从最初的火车,到汽车,也搭过拖拉机,等水淹到路面上连拖拉机都没办法前进了就靠走,栉风沐雨、披荆斩棘,好不容易才搭上了也急着回乡的本地人的骡子,磕磕绊绊从清晨一直走到现在,才听到这么一句"要到了",连日来因劳累造成的深刻的麻木和疲倦被这一点小小的希望刺痛了,他在驴背上坐直:"嗯,我知道了。辛苦你了。"
  果然没多久过了个三岔路口,路也忽然变得更难走起来。前面带路的骡子因为身上还负了其他重物,陷在泥泞的山路上好几次,带路的老乡自己要下来不说,还要把货物也卸下,这样一来顾云声也不得不下来,牵着分担了一部分辎货的骡子跟着一起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挪。这样折腾了几次,顾云声累得眼前一片漆黑,低着头,勉强跟着前面人的脚步,机械一般地走着。他双腿早像灌了铅,现在是连大脑都是这样了,每一步都混混噩噩,心里却在反复想,这就要到了,就要到了。
  带路的人停了下来,顾云声艰难地抬起头,才发现停在了桥头。桥下的河水涨起来了,水流急且浑浊,卷带着上游的泥土和被打落的枝叶,打着漩奔流而去。这样的景象让顾云声双眼发花,他内心挣扎了一阵,才勉强能打起精神开口:"还要多远才到?"
  不料这时老乡的声音里带上一点久违的笑意和舒畅:"你抬头看看,桥那边再过去,就是了,看见塔了没有?"
  他难以置信地抬起头,才看清原来过了这座桥,就是块小小的平整的土地,坳在群山之中,几十户人家,稀疏地分布着,便显得视线最尽头的那一寺一塔,分外地高大庄严起来。
  到了村口,两个人就分了手,老乡指点他方向,又看他脸色欠佳,执意继续骡子借给他,说改日去庙里领。然而这一路顾云声早已是骑得苦不堪言,坚持说既然不远,雨也小了,还是走过去。他如此坚持,对方就再一次告诉他方向:"一直走,过了土地庙,走到山根根下头,庙就在那里。"说完执意塞了一把李子一把梨到顾云声怀里,就赶着自家的牲口带着货物,走上了另外一条田间的土路。
  顾云声甚至没有力气去目送这好心人的身影渐行渐远。他费力地直起腰,骑着骡子在山路上颠簸了一天,整个人浑身上下的骨头就像要散透了,大腿被磨得生疼,浑身上下每一寸都在叫嚣着要休息。试着迈开步子,却先摔了一跤狠的,跪在被雨水刷得干干净净的青石板路上,好半天都起不来。
  他垂着头,盯住眼前的道路。这大概是今天以来他走过的最好的一条路,大块的平直的青条石容得三人并肩通过,车马往来得多了,天长地久,竟也把这冰冷坚硬的石块刻上了车辙的痕迹。顾云声茫茫然把目光放远,累得都僵硬了的脑子里终于缓缓浮出一个念头:这路是带着他去见江天的,江天就在路的尽头。
  想到这点,他还是爬了起来,咬着牙,继续往前走去。
  山雨到了这山坳,似乎也没了肆虐的力气,渐渐温柔起来。听着雨水落在自己斗笠上的声音轻了,顾云声脚步似乎也轻了。不知不觉,他已经走过老乡告诉他的土地庙,眼前赫然所见,是一池荷花潭。盛夏正是荷花最美的季节,就算在深山也不例外。荷叶上落了太多的水,撑不住了,随着风摇曳起来,积雨倾到潭中,泛起一个个更大的涟漪,荷花却在雨水中愈发娇艳起来,婷婷而立,留下一抹鲜嫩的色彩。而池塘的后面,寺庙的山门,也就是咫尺之遥了。
  写着钵山寺的匾额,墨迹业已黯淡了,寺门半开着,无人照应,随着风微微动着,发出吱嘎吱嘎的声音,红漆早已褪去,露出木头的本色来,黄铜的门扣被无数人的手摩挲得异常光滑,闪着温柔的金属的光泽,是整座山门唯一一点亮色。顾云声深深吸了口气,抹去脸上的雨渍,打起最后一点点精神,推开门,走了进去。
  那庙初进去显得颇有些逼仄感,进去是低矮的天王殿,绕过去是被稍高一些的台阶托起来的大殿。殿前一个院子,到了这里才显得开阔一些,但夹着两边那些厢房走道,还是只显出深长而不见阔大,院子里种了一些看不出年岁的松柏,并摆着看不出年岁的石雕,木石和大殿东北方的宝塔错落林立,尤有古意。顾云声看见有人坐在大殿的檐下,对着一根柱子不知道写写画画什么,那人身量不大,手上的动作却出奇得快,这娴熟的姿势让顾云声想起江天用功时候的模样,于是纵然知道眼前这个人并不是江天,但还是忍不住觉得温暖亲切起来,连同刚进寺门时那模糊泛起的即将见到他的畏惧感,也淡去了一些。
  黄达衡正在测绘大殿的柱础,而他的同学此时大多在殿里或是塔边作业,他对那踏水而来的脚步声起先并不在意,只当是庙里的小沙弥,后来那脚步声更近了,他就用余光顺便一瞥,看见一双早就看不出原本颜色的草鞋和全是泥水痕迹的腿,裤子挽到膝盖,也全是斑斑点点的泥渍。心里想着是来烧香的农民,他更不在意,谁知等他把莲花的纹样都画完了,那双脚还是站在台阶下一动不动。他不由诧异地转过头,看见一个瘦高的男人披着蓑衣戴着斗笠楞楞站着,那斗笠压得又低,看不见长相,黄达衡心里不免有点发怵,提高了声音问:"有什么事吗?"
  "……我想找江天。"来人沉默了一阵,才用极低的近于嘶哑的声音,说了一句话。
  黄达衡起初没听清楚:"什么?"
  顾云声抬起头,摘下斗笠,又说:"请问江天在不在这里?"
  黄达衡看见一张年轻俊美的面孔,他头发湿透了,贴在脸上,愈发显得脸色苍白,血色褪尽,眼睛却亮得过份,闪着期冀的光,好像整个人最后的光芒都集中在眉眼上了。他被这不合时宜的拜访吓了一跳,匆匆忙忙站起来:"他在塔那边……你……路上不好走吧,你怎么过来的……你先坐一下,我去叫他……"
  说完就赶下台阶去扶他,拉着他往檐下来避雨。蓑衣都湿了,摸着很不舒服,但他不小心碰到顾云声的手,才发觉原来这个年轻人的手更冷,好像所有的生命力都聚在别的什么地方,以至于肉体是可以被抛弃的死物了。
  "小彩?小彩!"忽然拔高的声音打破傍晚时分的沉静,惊得栖在屋檐下燕子扑腾起来,不一会儿就见一个身材娇小如花栗鼠的女孩子风一样从大殿里刮出来,敏捷得让人眼花缭乱:"你乱叫什么……"话没说完看到顾云声,也愣住了。
  "呃,他找江天。你照看他一下,我去叫江天。他是在塔那边吧?"
  "嗯,不是一直都在吗?"何彩看着黄达衡扶顾云声在台阶上坐下,也跟着问他,"你没事吧?怎么过来的?对了……你是……?"
  顾云声把斗笠放在一边,沉默了片刻,又一次开了口。他的声音很轻,语气镇定而坚定,同时几近于漠然地看着自己身上的蓑衣滴下来的水一阵,才抬起头,用缺少睡眠而布满血丝的眼睛看着眼前满面关切的两个人:"他是我表哥,姑姑……家里人听说这边遭灾,担心他,我正好又在附近旅游,就过来看看,没想到路这么难走。"说完露出一个羞涩而疲惫的微笑,再顺势低下头去。
  站着的两个人听完面面相觑,何彩推一把黄达衡:"你去叫江天啊。"后者猛地点头,这才放开步子,快步从东边的回廊跑去殿后了。
  坐下来之后顾云声就盯着眼前那滴滴答答的雨帘发呆,何彩看他脸色不好,有点担心,和其他在殿里工作的同学们说了一句,自己留着看顾他。而其他人听说江天的表弟就这么跋山涉水来探望他是否安全,暗地里都炸了窝,仗着老板在别处,就一个个轮番到殿门口去看一眼,后来发现顾云声窝在那里石头一样杵着,就又再一个个无声地回来。
  顾云声听见脚步声来了又去,也瞄见各色不同的鞋子,然而他很清楚,是再没有多余的力气去进行无必要的交谈寒暄了。他摘下斗笠,解开蓑衣,把脑袋靠在柱子上,腿脚伸直,强迫自己把注意力集中在被雨水洗刷的小腿上。雨水慢慢冲掉小腿上的泥渍,露出原本的皮肤来,只是因为连日的步行又在泥水里浸泡,早就苍白肿胀起来。这样的景象让顾云声莫名地觉得恶心,他迟钝地转开视线,与此同时,听见渐渐逼近的脚步声。
  黄达衡找到江天告诉他表弟来找的时候,江天根本没放在心上,他的注意力还是在不远处的宝塔上,并小心翼翼地避免被风刮来的雨丝打湿他的图纸:"去去,现在没空和你胡扯。我没时间到前面去。"
  黄达衡又是笑又是跳脚赌咒:"哪个吃饱了撑的骗你?他叫你妈姑姑,小伙子又高又瘦,还很俊,看起来蛮像你家人的。再说了,不是自家兄弟,谁会这个天跑到这个鬼地方来看你?"
  闻言,江天慢慢停下动作,脸色也沉了下来。黄达衡不明就里,只当江天还是当自己在蒙他,也有点恼了:"你这是什么表情?要是信,现在就过去,可怜人家还在等你。不信就算了,我自己手边的事还没做完呢。"
  说完转身就走,没走多远,就听见身后跟过来的脚步声。听到这个声音黄达衡又忍不住扭过头说:"真是搞不懂你,要是我早就热泪盈眶赶过去了。你倒好,还磨蹭。"
  江天本来心事重重,但听见黄达衡这么说,还是勉强笑了一笑:"又在贫了。"
  B-7
  两个人刚照面的那一刻,谁也没有说话。顾云声抬起头,在外人看来,自然得就像江天在雨地里停下脚步。顾云声发觉自己的视线模糊了,不是因为泪水,而是一直绷着的神经陡然松懈,连眼力都开始和他作对了。他就混混沌沌地想,确实是瘦了,简直不成样子了。
  他勉力绽开一个微笑,试图让自己的嗓音听起来圆润一些:"江天,我们都担心你,所以让我来找你。"
  江天一开始不做声,脸色不怎么好看,眉头紧着,盯着三四步外的顾云声良久,终于也哑着嗓子应了一声:"你怎么来了?我这里没事。你累了吧,先给你找个地方住下。"
  说完就扭过头,不肯再去看一眼,但对着黄达衡的表情却是如常的:"师兄,我去找庙里的师父再要个铺位,我的房间正好腾出来,等一下你来帮我搬下家吧。"
  黄达衡不解,顺口说:"还找什么铺位,刘胖子住院去了,估计到我们走都回不来,你弟弟住进去正好。我都不知道他是怎么走进山的,这一带路不是几天前就封了么?"
  说到这里他看了一眼还是坐在檐下一动不动的顾云声,不自觉地压低声音:"我看他脸色不好,等一下我拿点药过来。你怎么还是板着脸啊,虽然这样贸贸然过来是很危险,但既然平安到达,不是应该高兴才对嘛!"
  江天沉默一刻,忽然迈动步子,走向顾云声。他之前没有任何动作,这么一动,倒把身边的黄达衡一惊;只有顾云声还是没什么表情,直到人走得很近了,才微微一晃,向后仰去一点。
  "顾云声,你脸白得吓人,去休息吧。还能走吗?"
  顾云声低下眼,看样子是已经在内里挣扎了一番,才又抬起头来说:"不要紧,当然可以走。"
  他扶着柱子,试图轻快地跳回地面上,没料到刚一发力,整个人就头重脚轻地往下栽倒。江天之前都很镇定,这下才有点慌张地伸手去拦他,却没想到顾云声扑倒的力量这么大,连他自己都被带着往地下坐。好不容易两个人一齐稳住了,江天也不由忘记自己之前一再的心理建设,锁紧眉头沉声说:"非要逞强,连路都不能走了,还跑跑跳跳。"
  顾云声本来已经低下头去了,听到这话莫名笑了,没有血色的脸,越发显得眼睛黑潮潮的。这样的目光就像带了电,刺得江天心里都在哆嗦了,抓住顾云声两只胳膊的手不自觉地加了力气:"你慢点走。"
  没走出几步,江天很快发觉顾云声的脚不对劲。他心里暗自叹了口气,也许脑子里还瞬间闪过"真是冤孽"之类的念头,但就是在还没来得及进一步思考的时候,他已经停下脚步,硬着声音说:"别动。"
  顾云声一愣,盯着他不说话;江天也没多说,还是抓住顾云声的胳膊,默默背过身,把他给背了起来。感觉到贴在自己背上的肢体瞬间的僵硬,江天只是同一旁的黄达衡说:"我先安顿他去睡,你要是有空,去塔那边替我一下。我去去就来。"
  "你去,我找找看有没有药酒,晚点来找你们。"
  江天唔了一声,背着顾云声往东侧的走廊走。雨水顺着青瓦淅淅沥沥挂下来,他感觉到顾云声的呼吸渐渐恢复平静,抓着自己的两只手却还是拗得紧紧的,于是也开始平静下来,问:"脚怎么回事?崴到了?"
  他能察觉顾云声的脸贴在自己背上,小心翼翼地辗转着;领口慢慢感觉到了潮意,不是雨水,就是顾云声那湿淋淋的头发。应答的声音低下去,却还是很清晰,有一点歉意:"我也不知道,走的时候不觉得,坐下来才发觉走不动了。"
  "你就这么过来,叔叔阿姨怎么办?"
  "我在同学家作客,他们大概不会疑心……其实我也不知道,我看到新闻脑子一空白,收拾两件换洗衣服就冲去车站了,没事,走之前我没忘记给同学通好气。高智商犯罪,不赖吧?"
  听完碰面至今顾云声说得最长的一段话,江天听见自己叹息一声,与此同时,顾云声似乎也颤抖了一下。只听顾云声又说:"我就这么过来,你气疯了吧。"
  "没有。"江天立即否认
  "可是你不开心。"
  "嗯。"声音有点闷。
  "为什么不问'你为什么过来'。"
  "你为什么过来?"
  "你真的想知道答案?"顾云声伏在他颈边,轻轻笑了。
  "……"
  "不要怕,我只是来看看你。想到了,就来了。"顾云声一字一句地说。
  接下来两个人谁也没再说话,只有沾着水的脚步声从廊下传到内院的客房一带,最后连脚步声也远去,至于消失不可闻了。
  那一天顾云声最后的意识是进了房间,江天把他放在两张床里空着的一张。记忆中他都不知道多久没有挨着床了,所以纵然是坚硬的木板和单薄的床褥也已经让他有了虚幻的幸福感。更虚幻的是,当彻底只有他们两个人之后,一路上都保持严肃沉默的江天也在此时换上了柔和些的神色,甚至是有那么一点点不可宣诸于面的动摇的,他盯着他,说:"你瘦得像个鬼。"
  但是顾云声只是一味微笑,并不辩解,或者说,还来不及解释,疲惫已经像山峰一样压来,在听见江天那句状若咬牙切齿的"疯子"之前,他已经先一步倒在床铺上,睡着了。
  等他醒过来,从脊骨到四肢,都像被打折了,瘫在床上,连稍重一点的呼吸带着咽喉都在作痛。脑子里依然像灌满了泥水,什么也容不得去想,但眼睛已经慢慢适应了灯光,不再刺痛得厉害。顾云声盯着头顶上方的灯炮,看几只飞虫不倦地扑身飞上,咽了好几口口水,才说出话来:"几点了?"
  江天就着十五瓦的裸灯泡,正在整理今天的资料,乍听那枯涩噪哑的声音,笔下顿了顿,才接上话:"一点半不到两点。你要不要吃点东西?下午你一挨枕头就睡着了,晚饭我就给你带回来了。"
  "不想吃。"
  说到这里,顾云声的声调里才流露出一点小小的委屈的意味。江天听出来了,搁下手上的事坐到他身边去,声音压得低,但四壁空空,怎么听还是有些许沉沉的回音:"一碗粥一点菜,能吃就吃一点,不然再饿醒了多难过。"
  声音里有安抚的意味,最初见面时的严厉在此时此刻,已如潮水般褪得一干二净。顾云声听了,怔怔半晌,终于又说:"我想喝水。"
  江天就又去给他张罗水。他自己喝浓茶,就把唯一一个杯子的残茶泼了。第一次递过去顾云声伸出手接了,手抖得厉害,一碰到杯子,水就全部喂了被子;见状顾云声只是微微笑了一下,倒似很不好意思,江天看着他,也没说话,先把自己的被子和他的对换了,再去倒水,这次两个人都学乖了,一个晓得要扶坐起来,另一个也配合地不再逞强事事亲为,就是不晓得为什么,顾云声的手反而抖得更厉害,连全身都在颤了。
  喝完几杯水,顾云声的脸色在灯光下显得好一些,他盯着还在忙碌不停的江天,翻了个身,立刻听到骨头咯吱作响的怪声音。江天还没来得及说话,顾云声先笑起来,笑完又犯困,迷迷登登将睡未睡之际,眼皮感到四下暗了,知道是江天关了灯。他忍不住牵动嘴角,自顾自嘀咕:"没想到还有这么一天。"
  "嗯?"
  顾云声不肯再说,很快又睡着了。
  他再一次醒来,天色透亮,听不见雨声,江天也不在了。顾云声盯着窗子透过来的光,泛着点灰的光线柔软地落在另一张空着的床上,床铺收拾得整齐,几乎看不出人睡过的痕迹。顾云声想到江天小时候就晓得把自己的床叠得一丝褶皱也没有,不可抑制地笑了起来,笑着笑着不知道牵动哪一片筋骨,疼得他龇牙咧嘴趴在床上,面部的表情倒是很生动滑稽。
  睡了这足足大半天,一些疼痛消失了,但又有别的新的疼痛浮起来,好在挣扎一下,还是能坐起来的。起身的时候他发现原来身上的衣服已经换过了,顾云声看着这一路来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也都一一上好药,一个人抱膝坐在床上,发了许久的呆。
  毕竟是年轻的身体,吃饱喝足,再好好睡上几天,顾云声又恢复了精神。江天一直没问他为什么过来,人前也没有拆穿"姑姑的儿子"的说法,更没有问他要住多久,什么时候走。
  顾云声住了下来。
  白天他去看江天工作,看他怎么和同学老师一起测绘古建筑,江天工作起来总是格外专注,画图的时候垂目凝眉,绝不有丝毫分神;他的手劲瘦,手指修长,指甲修得很平整,留有墨水的痕迹;拿尺的姿势很标准,一丝不苟,可能比一般的专业建筑师还规范些,画出来的图几乎不用如何修改就能直接勾墨。
  如果人太多,顾云声就不看他工作了,一个人在庙里逛来逛去,看南宋留下的佛像宝相庄严而优美,淹没在尘灰深处的壁画上的飞天和菩萨衣袂飘飞,藏经阁前有一个不知什么时候的石钵,直径足有一人高,浮雕着云水天马麒麟,僧人们蓄水养了荷花,和寺门口的品种还不一样。他渐渐从中得出趣味,有一天中午趁江天撑不住趴在桌上打盹,用水笔在他手上涂抹一番,亏得江天醒来一时不查,带去和同学会合,赢得赞叹若干,才留意手背上画着一个童子,端坐在莲花座上,装饰用的曼陀罗花蔓一径蜿蜒到手腕。江天看这个童子好生面熟,想不出究竟是谁,晚上回去问,顾云声躺在床头悠哉悠哉看着从江天同学那里借来的杂书,撇撇嘴笑说:"哪咤呗。"
  "好好在我手上画哪吒做什么?"
  "没什么,看到荷花开了,就画了。要是你不趴着睡,搞不好我会直接画到脸上去。"
  说完没忍住,笑了;江天也笑,这些天来笼罩在二人之间说不清道不明的郁郁的情绪,似乎也就淡去一些。
  自从江天手上多了个哪吒,他那同行的七八个同学之间对于顾云声的议论,也多了起来。之前只是说有个俊美的表弟,千辛万苦徒步几十里受暴雨肆虐的山路来探望他是否周全。待到相处几天,发现顾云声性格讨喜,和谁都能谈得来,他们工作的时候从不多嘴,闲暇时又很活泼。以至于到后来男生都对江天开玩笑说不知道他家里是不是还有个表妹,女生含蓄一些,只是要顾云声也帮她在手上留幅画——其中种种小情绪是不需点破的,工作起来能把佛像白描得活灵活现的科班生,哪个不是生花妙手?
  寺庙里的夜晚总是来得特别早,就愈发显得夜晚漫长。江天从早到晚总有做不完的事,但到了庙里打过止板,四下俱静,两个人总是会聊一聊。自从上大学,他们还是第一次这样长时间地生活在一起,顾云声就和江天说上次去T市是没提到的北方的生活,他自己的交际圈,乱七八糟的琐事,江天就一边听,一边瞄几眼他的专业书,在合适的时候,送去一个属于"友人"或是"兄弟"的笑容。
  水灾还没完全过去,日子继续慢悠悠的过,偶尔有几个小时的天晴,顾云声眯着眼看着阳光下的江天,忍不住会想,哪怕都是伪装,但只要就这么过下去,也挺好。
  A-9
  不知何时起,风扑打在窗户上的声音大了起来,声音挤进门窗的缝隙,像号哭的夜鬼。何彩担忧地往黑漆漆的窗外看了又看,频繁的动作让顾云声和江天都觉察到了,两个人趁着她和黄达衡一起剖柚子的时候交换了一下眼神,江天点点头,顾云声会意,开口说:"你们别忙了,我看这个天要下大雨,我们还是先走一步。"
  "就是看到下雨才留你们多坐一下,要是走到一半打雷闪电就不好了。不然坐下来打两圈牌吧,打起牌来时间就过得快了。"何彩一边看天色一边说。
  江天插话:"这里秋天的雨怎么个下法你们都是知道的,还是趁着雨没下下来先走。要打牌有的是机会,改天找个周末打一样的。"
  既然两个人都开了口,主人家也不好再留了。何彩把他们送到家门口,再由黄达衡送到车边上,又简短地寒暄了一番,这才离开。告别的时候天边已经响起隐约的雷声,果然车子一开出T大的校门,一道白闪闪的电光划开沉沉夜色,伴着轰鸣的雷声,暴雨应声而下。
  这样的天气之下,车速自然而然慢了下来,雨点打下来的噼里啪啦声坐在车里都听得有些心惊肉跳。最初顾云声还开玩笑说下次一定不买日本车了,钢板这么单薄,后来察觉到江天面有疲色,也就安静下来。
  车到目的地之后雨丝毫没有转小的迹象,江天也意识到了这一点,道谢兼道别的时候似乎犹豫了一下,顾云声这时忽然笑着说:"这么大的雨,车也不好开,请我上去坐一下吧。"
  此时此刻,这实在是一个无法拒绝的提议。江天看了看他,点头了。
  江天住在小区的高层,两个人一前一后进了电梯,江天说:"是学校的房子,最近手上事情多,没时间打扫,乱得很。"
  顾云声笑了笑,笑声在狭窄的空间反复回荡:"你不是有整理癖吗,能乱到哪里去。不要谦虚了。"
  房子是两室一厅的格局,很新也很讲究,大概是请的专门的装修公司,风格介于住家和宾馆之间,看起来总是有些难以言说的不协调感。
  进门之后江天就让顾云声随便坐,自己去冰箱里找茶叶。在这个间隙里,顾云声并不着急坐,而是在客厅里四处溜达,还不小心往两间房子里开着门的那一间里瞄了一眼,是个工作间兼健身房。转过一圈后他才慢慢坐到沙发里,面前的茶几上各种杂志、论文、参考书和文件整整齐齐垒成高高几叠,空出一小块几面放着纸笔和烟灰缸。
  他看得入神,好久才听见江天在厨房里叫他:"喝什么茶?"
  "我随你,不太浓就行。"
  话音刚落听见厨房里好一番动作,过了一会儿,江天才端着一套东西走出来。走过来才看清楚是茶具,并不成套,但只只看起来都很讲究,搭配起来也别有一番趣味。
  顾云声挑眉:"真不赖嘛,日子过得很舒服啊。"
  "难得而已。带过来就没用过,放得都积了一层灰。喝碧螺春吧,淡,这是黄达衡送的茶,难得今天你来,正好喝完。"
  顾云声看他手脚利落地摆放茶具,又给水壶通电,用温水清洗茶杯,在客厅和厨房周旋不停,坐着半天没舍得站起来,直到江天察觉他注视的目光也转过头来,他才飞快地转开目光,指着书堆中一本说:"能看吗?"
  "当然。"
  顾云声随手拿起最上面的一本杂志,这本杂志大概江天最近也在看,随便一翻开就是一篇将日本一座寺庙的维修报告,上面密密麻麻做了各种记号。那报告是英文的,顾云声看不下去,就一页页地翻看上面的附图。
  "水还要烧一会儿。"江天忽然走过来,坐到沙发的另一侧,看见顾云声手上的杂志,就很自然地凑过来,"这个工程主要是运用旧工艺来进行维修,目前第一期工程已经完工了,你看这个柱子和檐角……"
  他说到自己的专业,迅速地投入起来,坐近之后伸手在附图上指点。这本是他熟悉的一切,这个话题让他自在,但不知何时起,他发现一切已经改变了:譬如说他不知道几时顾云声握住了他搁在杂志上的手腕,对方的手冰冷却潮湿,像海藻一样缠上来,轻而易举地困住自己;在这个有点莫名的比喻闪过脑海的一刻,顾云声已经靠过来,另一只手压住江天一侧的肩膀,微微眯眼睛凝望了一瞬,神情还是空白的,就猝然吻下去。
  在漫长的别离之后,这个吻已经很陌生了。在磕磕碰碰寻找对方嘴唇位置的同时,却又都像傻了一样忘记放松僵硬的肢体。顾云声蛮横地低下头的时候,他本以为会有什么回忆喷薄而出,谁知道事到临头,记忆和表情一样空白。
  他越贴越近,整个人几乎都要倒过去,一只腿勾住江天的小腿,脚踩着脚,另一只腿则跨在江天腿上,挑衅一样分开江天的双膝,是一个坚定的诱惑和侵略兼而有之的姿势。他也觉得这一刻自己疯了,但是偏偏无可抑制,用尽一切力量拧住江天的肩勾住他的脖子,强迫他转过脸来正视自己,或者至少是回应这个吻。
  然而顾云声很快发现了自己的失败。江天的确是在回应这个吻,但也仅此而已。他身上的每一块肌肉都紧张得要僵硬了,对方却无动于衷,好像这个肉体是他人的。这个认知让顾云声迅速地冷却下来,他停下所有的动作,慢慢松开抓住江天手腕的手,静默犹豫了片刻,还是忍不住轻而快速地摸了摸他的鬓角。这时之前一直在耳边环绕的心跳声呼吸声乃至血液即将燃烧沸腾的声音都神奇地瞬间消失,转而清晰起来的是,雨点敲打玻璃窗的簌簌声响和热水将要烧开的声音。
  他站起来,平静地说:"看来今天的茶喝不了了,改天吧。"
  房间里没人说话,他也并不执着那一声道别,就这么离开了。
  顾云声堵着一口气冲到车边,才发现把钥匙和包都留在了江天家。摸了摸口袋,没钱,抬头看了一眼,灯还亮着。他冷笑了一下,掏出手机想随便一个有车的朋友打个电话,急忙的脚步声就从身后传了过来。
  "顾云声!"
  明知十之八九会是江天,顾云声还是手一个哆嗦地挂断电话。回头着意摆出若无其事地样子,只等他把钥匙交还给他。
  谁知道江天手上空空如也。
  他一下子就怔住了。夜色里也看不见江天的脸,只见他停住,还不等顾云声反应,又猛地几个大步子赶上来,毫无预兆地用力抱住他。
  顾云声脑子一热,用更大的力量推开他,固执地一言不发;两个人的影子在角力中被路灯的残光打得七零八落,好像会飞溅到不可知的深渊里。顾云声忍无可忍,破口大骂:"你神经病!王八蛋!伪君子!你吃错药了犯什么贱!他妈的给老子放手,滚回女人身边结婚去……"扭打中顾云声捞起江天勒住他胸口的胳膊,狠狠咬下去。尽快隔着衣服,他还是很快品尝到牙齿陷入皮肉后泛出的血腥味。
  这泄愤一样的角力是何时变质的,顾云声无从分辨了。只知道两个人再次吻到一起后,连小下去的雨点打到皮肤上都让他疼痛难忍。岁月在他心里开了一道口子,连欲望都不够填满了。
  但如果别的都遥不可及的话,触手可及的□也不坏。
  最初一切在黑暗中进行,以为互相的爱抚就足够了,但很快他们都发现这种自以为是只是让事态变得更不可收拾而已。顾云声倒在床上,熟练地解江天的衣扣,凭着之前的亲吻和触摸的记忆去找他的脸颊和身体,感觉到他的腰线在自己的抚摸下微微的颤抖。江天的反应让顾云声莫名觉得有些虚荣的快乐,在吻与吻的间隙,他支起身子,凑在江天耳边说,"把灯打开,让我看看你。"
  那一晚顾云声想起很多事情,像在看十六倍速快进的电影,每一个镜头都在他看清楚之前闪过去,只容看分明一些单色的线条和听见某些模糊的声音。渐渐的那些影像都隐去了,他看见的,是江天,眉心蹙起,形成微妙的纹路,目光却像一支箭,把他钉牢在原地,永世不可脱身。江天的脸上似乎饱含着苦恼而扭曲的神色,以至于面部每一根线条都是紧绷的,汗水顺着这些绷直的线条,慢慢汇集到下巴,又最终滴落下来。他听到的,也只是江天喷在自己耳畔的压抑的呼吸声,这样的沉默最初让顾云声心慌,竭力转过脸,要去寻找更鲜明更让自己觉得此刻不是幻觉的明证。然而此时此地,所有的明证就是江天和自己,他们在经历每一秒久违的私密的亲昵,除了彼此,再无见证。
  顾云声明明是想笑的,就像多年来他已经熟练了的,说一些惯说的话,让这个夜晚如他所希望的温柔一些,抑或是激烈一些。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当江天扭过他的肩膀,无声地热吻的一瞬间,汗水滴在他颈窝的一瞬间,用另一只手紧紧抓住自己那茫然无措的手一瞬间,他忘记了所有言语。
  这多年来第一次,以为是梦境的东西,分明得刻骨起来。
  B-8
  半夜醒来的时候,江天感觉到顾云声的手臂缠在他腰上,脸颊贴着他的背,随着一呼一吸,顾云声的头发轻轻重重地飘过肩膀一块。
  雨在下半夜慢慢停了,而他们之前忘记拉窗帘,月光顺着窗玻璃流淌进来,如水流一般不可断绝。
  江天就想起那天钵山寺外的月亮,也是这样亮得肆无忌惮。他打着应急灯,深一脚浅一脚摸到寺后面的那条溪水旁,月光水光搅作一片,耀动着细碎的银色的波光,晚风吹过水面,又把那星星点点的光都给拂乱了。
  那天本是他们照例去寺外改善伙食的日子。男生们三五结伴离开之前想起顾云声还在房间窝着,就一起去叫他。谁知道顾云声看书看得起劲,懒着不愿动。一群人从午饭起肚子里的馋虫就开始作怪,兼之见顾云声态度坚决,也不再强求,哄笑着说"别指望我们给你带鸡汤回来啊",便雀跃地离开了。
  吃完晚饭几个人正好开了两桌牌,打到将近十一点,才依依不舍地告别女生们那又明亮又可以毫不顾忌扑杀蚊虫的房子,再成群结伴地回去。江天难得把顾云声这样长时间地孤单单留在房间里,心里总是有点不安定,一个人打着手电走在最前面,很快就和大部队拉开了一段距离。
  他最先回到庙里,远远看见客房那边亮着的灯,认出是自己的房间,稍稍定心了一点。但等到房门一推,顾云声却没在里面。
  起先他以为顾云声是去冲凉去了——客房东头有口井,顾云声平时不肯去浴室,都是趁着夜里在井边冲澡——就忍耐着无名的不安,坐在房间里一边翻书一边等。等了一刻钟,只听见黄达衡和另一个师兄哼着歌踢踏着拖鞋从门口走过,江天猛地打开门,微弱的灯光下,两个人都是背心短裤湿了头发,一看就是刚冲完澡。他心蓦地一沉,声调也沉下来:"你们去哪里洗的澡?看见顾云声没有?"
  两句话问得没头没脑。好在黄达衡反应快,也不在意,说:"浴室关了,我们在井边冲了一下。娘的,都是蚊子。没看见你表弟啊,他不在房间里?"
  "不在。"江天简练地吐出两个字,脸色愈发不好看了。
  一开始黄达衡也没在意,只管开玩笑说"这可不好,这么俊的孩子,不是给狐狸精啊蜘蛛精啊给拐走了吧,山里的精怪可多了",但后来看着江天的脸色实在不妙,知道他是真的担心,改口说:"……时候不早了,还没回来啊,要不找庙里值夜的问问看?"
  江天没说话,擦过他们两个人风一样快步走到山门,敲开边上值夜的居士的窗子,问:"我们回来之前,有没有人出去了?"
  对方说:"有一个。问他哪里去,他说去溪里洗澡。我劝他不要夜里下水,他说他去过,又带了手电筒,就这么走了。"
  "走了多久?"
  "也没多久,就你们回来之前十分钟吧。"
  江天的心沉得更厉害,面上却显露不出来,静静折回去,找到黄达衡的房间,把他从房间里拉出来,轻声说:"你是不是有应急灯,借我用用。"
  "做什么?顾云声呢?你要去找他?"
  江天的脸色在灯光下白得过了分,虽然神情和语气都很镇定,但落在他人眼里,怎么看都有几分大事临头还千方百计遮掩的样子。他看着黄达衡,压低声音:"去寺后面的溪里洗澡了。我去拎他回来。"
  "真的去了?这可要不得,那水看起来缓,但下面拦了小水坝,可是不浅。我这就去拿灯。江天你不要一个人去,我再叫上几个人,我们一起去,万一有个什么事情还好照应一下。"
  江天一把抓住他,语气很坚决:"不用。他水性好,之前也去过,知道深浅。我不想惊动陆老师,他这两天有点着凉,都睡了。这么一叫人,上下全惊动了。"
  黄达衡一听江天说的,确实也有道理,当下踟躇起来,他想想江天素来是个有分寸的年轻人,做事也很稳重,何况事况并不明了没必要大张旗鼓过了分,就不再坚持,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你千万小心,要是真的出了什么事情,千万别一个人下水,赶快回来叫我们……"
  江天勉强一笑,却很冷静地打断他:"他就是淘气,不会有事的。我们很快就回来了。"
  他拿了应急灯,又抓了只手电筒,绕着寺院的围墙往北走,一路直奔寺北的溪流。路上癞蛤蟆和夜虫的叫声此起彼伏,叫得江天是心烦意乱,还差点被自己绊了一跤。自从听到水流的声音起,他就开始喊顾云声的名字,一次次地喊,一直喊到溪边,但四下除了之前听到的不眠的蟾蜍夜虫的低唱,急风刮过梧桐树叶留下的响声,和那始终不息的流水声,哪里有顾云声的回音。
  江天记得他们一群人第一次带顾云声来这边游泳,是在一块平坦的大青石上放的东西。可是夜里石头是最暗最难找的,而且只要灯光一往水边扫,就有不知道什么小动物被惊到窜开,打得芦苇丛一跳一跳,乍一听就像人类踏过水草的脚步声;此时任何稍大的声音都让江天紧张,当他因为这样的声响空欢喜了几次之后,生生挣出一身冷汗,心口重得像压了石头,连嗓子里也像压了石头,每多叫一次顾云声的名字,都让他更窒息一些。
  当终于找到那块大石头,灯光扫见留在上面的衣服和手电筒,江天的脑袋里顿时轰然一声巨响。他抬起头,顺着溪流的方向,再次大喊:"顾云声?顾云声!你人在哪里?听到就出来!"
  声音在寂静的夜里传得很远,被放大之后,又凄凉又疹人。江天盯着溪水,月亮那么亮,照得水流像一匹银白色缎子,光滑,柔顺,没有一点人力留下的痕迹。
  他的眼前霎时间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到,接着耳边的声音也都消失了。江天狠狠掐了一把自己的手臂,这才稍微定了定神,但是真的慌了,想不起是要继续等下去还是照之前说好的回去找人,就拎着灯僵在那里。
  江天还是在等,等着等着,肩膀不由自主地耷拉下来,胃里沉甸甸的,一阵阵凉意顺着心口往上爬。他反复告诫自己,先回去,先回去找人,脚却迈不开步子,心里想的是,万一顾云声只是去游泳,玩回来,见不到人,那可怎么办——想着想着,倒把顾云声本来就是一个人过来的事情忘了。
  一直没有动静的水面,这时却忽然起了波澜。
  眼看着一个人从水里浮起来,江天只瞄到一眼身形,脚就软了,差点往地上坐下去;他说不出来话,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顾云声湿淋淋地一脚一脚朝自己这边淌过来,走到眼前了,还笑:"怎么不喊了?我一直在附近游泳,听不见你的声音,才潜回来。"
  江天看着他的笑脸就在眼前晃啊晃,顿时力气随着怒气一起回来,兜头就是一巴掌劈过去,恶狠狠地说:"你混蛋!你当你自己有几条命!怎么敢一声不吭跑出去,还在夜里下水,水性好不怕死是不是!从来就只知道蛮干,谁要你来的,你知不知道你来了没两天山外又泥石流了,你以为这是什么时候,跑过来好玩还是怎么的!你一个人来做什么!要是你在路上真的出了事,我怎么……"
  他从来没有这么大声地去训斥数落一个人,但眼下却控制不住,好像站在对面的真的是自己的兄弟,再怎么严厉刻薄凶恶,都可以无所顾忌。但说到这里江天卡住了,他知道他应该说"我怎么和你爸妈去说,你对得起谁",但是心里划过的是完全不同的句子,而且只要一想,就如遭雷劈,恨不得从来没想过。
  顾云声盯着江天,笑容慢慢收敛了,却不委屈,也不要辩解,就是这么定定地盯着他。借着那未干的水痕,月光留在顾云声身上,就好像他整个人披着月光,站在江天面前。
  于是再也说不下去,江天偏开头,沉默了一刻,又恢复了平常的语调:"我昏了头了,我不该打你的。不早了,穿好衣服,就回去吧,师兄可能还在等呢。"
  说完他并没有听见顾云声的动静,江天又慢慢转回头去。他第一次觉得觉得今晚的月亮太亮了,亮到都扎眼,让他心惊肉跳的,亮到照得他看不清几步开外的顾云声,全成了一个白色的影子。但是他又确实能看见顾云声的眉毛,眼睛,有水滴从头发上滑落,一路蜿蜒,直到□的胸口。
  他看见顾云声掩住被打的半边脸,良久不放开手,脸上还是没什么表情,也还是继续盯着自己。他忽然有些难过起来,走过去抓他捂脸的手,哑声说:"对不起,刚才是我着急了……"
  可是顾云声猛然发力,拉过江天的手,死死地攥住,引着江天去碰他脸颊上的痛处。江天只觉得那一块烫得很,知道自己手下太重,正要再道歉,顾云声却先一步侧开脸,凑过去亲吻江天的手心。
  顾云声就在身边,身上的水汽和温度离得那么近,江天怔怔立在原地,看着他放开手,露出一个微弱但是异常清晰的笑容,声音也哑了,眼神在月光下依然很清亮。他听见他说:"你要装傻,我陪你装一辈子。"说完再不看他,弯下腰拾衣服。
  夜色下顾云声□的脊背像一匹白练,闪烁着奇异的光芒,仿佛星星坠下来,镶刻在他的背上。恍惚之中,他看见顾云声扭过头来冲他微笑,但定睛一看,还是只看到顾云声的背。这种光芒感让江天大脑一片空白,又像是很多事都一瞬间涌过来,逼得他瞬间做个决断。等他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手已经搭上顾云声的脖子,拧过他的身体,不管不顾地亲吻过去。
  顾云声起先僵住了,像是没有弄清楚情况,或是干脆没反应过来狠狠抓住他胳膊把他整个人拖起来用力亲吻的人是江天。但他又迅速适应了,整个人热切地贴上去,捧住江天的脸,去找他的嘴唇,泄愤似的一口咬上去。两个人就像濒死的鱼,绝望而不懈地互相依存着,一刻也不肯分开,很快江天察觉到顾云声的身体起了变化,但是顾云声的手先一步探下去,握住他,喘息着说:"其实我更想要一张床。"
  江天的动作停了一下,也不肯放开停留在顾云声腰上的手,半天才用压抑的声音勉强说:"那就回去……"
  话音未落,顾云声的手先一步动起来,没轻没重地动作着,惹得江天不得不分出一只手,要抓住不知道分寸的顾云声,却反而被他抓牢手腕,听顾云声附在颈窝上说,"你也摸摸我啊。"
  句末语调微微上扬,干涩的嗓音里,带着一点甜蜜的温存感。他一边说,□的身体则向藤蔓一般缠上去,又或者像一条不知饕足的蛇——□来的一瞬间江天脑中莫名闪过这个比喻,好像顾云声真的像极这种动物,冰凉、滑腻、缓慢地缠上来,温柔地绞住,最后一刻杀死你。
  回去的路上谁也没说话,江天觉得脸烫得吓人,顾云声的手也是一样的滚烫,十足像两个高热的病人。没有握着的两只手各自打着灯和手电,脚步快得像有人在后面追赶。灯光驱赶开田间地头的萤火虫,脚步吓走没完没了唱着歌的鸣虫,但他们都不在乎,就是紧紧拉着手,一直到回到庙门口,才稍稍分开。
  黄达衡坐在江天房间门口,打死了今天晚上的第二十一只蚊子。他看了看表,就要十二点了。正心神不宁地站起来兜圈子,终于听到走廊那一头有两个人一前一后的脚步声传来,他大喜过望,压低声音喊了一嗓子:"江天?顾云声?"
  那一头脚步声停了一下,才悉悉簌簌再度响起。顾云声走在前面,稍后才是江天。黄达衡看见两个人都没事,一直悬着的心终于放下来,嘴上没忍住,对顾云声说:"小顾,本来不该我说的,但是你真不该这个时候去溪边,你看看把江天急得什么样子……"
  灯光不是很好,但黄达衡还是看见顾云声脸上和耳边都带了些颜色,而他身后的江天却面无表情,心想应该是一找到就训过了。就再没往下说,冲着两个人点点头:"那行,你们回来就好,再不回来我真要去叫人了。现在时候不早了,你们好好睡,我也去睡了。"
  江天沉着嗓子道了声谢,就和顾云声进了房间。黄达衡拍死又一只冲上来的蚊子,嘟囔着"别以为在庙里我就不敢杀生",又一路踢踏着拖鞋,回去睡了。
  那边脚步声渐渐走远,房间里两个人却一点也没听到,门一关上顾云声就伸手揽住江天的脖子,勾过来又是一个吻。两个人手忙脚乱地脱衣服,都是T恤,脱起来还费工夫,但这个时候也舍不得放弃亲吻。顾云声一下一下亲着江天的眉毛、眼睛和脸颊,就像一个淘气的孩子。江天被他亲得有点痒,心里却很欢喜,稍稍平复一些的身体又烫起来,拖过顾云声到身边来,也是细细地亲吻。
  灯光和阴影共同的作用之下,年轻男人的身体诱人得有些过了头。顾云声的目光在江天身上逡巡,看优美的线条勾勒出肩颈,一路向下,收出劲瘦的腰线。他浮起一个无声的微笑。慢慢的,吻伴着手指,从唇边滑到喉结,到胸口,顺利地掠过腰腹,最终轻轻咬住牛仔裤的扣子。他的指腹轻飘飘地在江天腰间摩梭着,同时抬起头来,黑亮眼睛一片潮湿,一转也不转地看着也低下头来看着他的江天,无声地一个字一个字问,怎么办。
  神情里有一种心愿即将得逞的无辜和狡黠,因为那个笑容,显得如此美好。江天的手在他的头发里流连,又到脖子上去,有再往背上走的倾向。但此时的情况却让他犹豫了,不知道是不是该把顾云声从地上拉起来。但是诱惑太大,离欢乐太近,江天觉得身体又绷紧了一点,手指抚过顾云声的耳边,同样低声问他,你会吗。
  顾云声扭着嘴唇,笑了,即使光线昏暗,牙齿还是白得惊人。他很诚实地摇头,又说,不过我们可以试试看。
  牙齿解不开纽扣,他就用手,然后说了他们彼此意识还维持着最后的清醒时候的最后一句话,我们要记得声音轻一点。
  那一夜一切的欲望,就像一朵花,无声地盛开了。
  A-10
  过去很长一段时间里,顾云声都很享受不需要考虑后果的性。
  这大概是身在文艺圈的好处之一,总是很轻易地找到同类人,而且大家要的东西都很干脆明白,都是你情我愿,再好聚好散。
  他这一直遵循着这个规则过活,大抵还是愉快的,毕竟不需要责任永远不是坏事。虽然他偶尔也会怀念两个人手足相抵大被同眠的温暖,又还是在每一次扔掉保险套洗完澡后,没什么留恋地离开宾馆的房间。
  早上江天起床的时候,顾云声其实醒了一刻,但是他就是很困,半睡半醒之间,忍耐着刺眼的晨光撑着眼皮看江天去浴室洗澡,水声又让他很快再睡过去。这一觉睡得很沉,再醒来发现窗帘不知何时拉上了,房间里又静又暗,身边也没有人。
  那半边床铺早就凉了,顾云声缩回手,撑起身体也坐起来。他的手表留在床头,拿起来一看,才不到九点钟。
  他难得有一早起来觉得睡够了神清气爽,本来以为多半是下午三四点了,没想到还这么早。进浴室之前走到窗边拉开窗帘,早晨的阳光倾泻进来,暖暖地照着他的脸。
  更难得的是,洗完澡,顾云声居然觉得饿了。他裹着浴巾出了卧室,客厅里没有人,厨房台板上搁着一卷湿面两只鸡蛋,也没见到人,他这才轻轻推开那间工作室的门,江天果然在里面。
  只看他的背影,就知道是在画图。顾云声看着江天的姿势,就想,原来这些年来还真有一点都没变的东西。他没别的动静,又不说话,江天全神贯注之下,更是一点都没察觉到。一直到画完手边这张、想喝水杯子里却空了,一挪椅子站起来,才看见靠在门边的顾云声。
  见他只围了个浴巾,江天皱了皱眉:"你醒了?这屋子里没暖气,不冷吗。"
  顾云声耸肩:"衣服不能穿了,本来是想找你借衣服的,看你在工作,就没好意思打搅你。"
  他默默打量江天,想从他脸上里找出哪怕一点羞愧后悔的蛛丝马迹来。然而无论怎么看,江天都很平静,回视的目光也很坦然。过于坦然了,这倒反而让顾云声有点心慌起来。
  "说一声就是了,图什么时候画都是一样。"他朝顾云声走过来,又回到卧室,找出一整套衣服交给他,"抱歉,都是旧衣服了。"
  顾云声默默接过衣服,也不顾忌,就在江天面前一一换上。他身上还留着昨夜的痕迹,因为皮肤白又在早晨泛白的阳光下,而格外明显。穿上裤子后,顾云声一边系衬衣的扣子一边若无其事笑着说:"其实你应该一早就把昨天的衣服洗好烘干。不然借给我这一套,我就可以拿还衣服作借口,再来了。"
  江天听他这样说,脸色有些复杂,半晌后平静地说:"你过来作客,要什么借口。"
  顾云声还是笑,低着头,没接这道话茬,转而说:"说起来真是奇怪,我本来不吃早饭的,今天不知道为什么有点饿了。你吃过没有,不然一起出去喝早茶吧。"
  "我吃过了。你要是很饿,厨房里有没下的面。"
  顾云声看了一眼江天,说:"真是费心了,可是我已经好几年连面都没煮过了。"
  新煎出来的荷包蛋上铺着葱末,盖在淋了麻油的汤面上,虽然家常,但是气味和颜色实在很诱人。顾云声挑了一筷子还在冒热气的面,微微摇头,说:"难怪何彩说你十项全能。"
  江天端着茶杯坐在桌子对面,陪着顾云声吃早饭。听他这么说,也跟着摇头:"煮个面而已。举手之劳。"
  顾云声就笑,不再说话,只是埋头去吃面,最后连汤都喝下去。他在想自己大概是真的太饿了,但是看着江天在水池边上洗碗的动作,他整个人都定住了,一直到江天擦着手走过来,才猛地回神,一句话却脱口而出:"江天,请我吃顿饭吧。"
  江天看他神色郑重,没想到说出来就是这句话,人怔了一怔,应话:"当然可以。你想去哪里吃?我好打电话去定位子。"
  "没,我看你煮面忽然馋了。就在家里吃吧,怎么样,让我也尝尝看你的手艺。"顾云声垂眼,竭力轻快地提议。
  这句话倒是真的在江天意料之外。但他只是稍微迟疑了一下,就点头:"倒也可以。但是冰箱里什么也没有了……"
  "我有车,去买菜吧。"顾云声飞快地说,还是在笑着的,语气也平常,"你在外修炼十年,总不能随意糊弄过去。"他一时贪心一句多嘴,没想到居然成真了,不由得再得寸进尺一些。
  江天盯着他,终于也笑了,缓缓说:"那是不会。但是我不知道附近的大菜场在哪里,而且话说在前面,我也好久没怎么做过像样的东西了。"
  "你让我打个电话。"
  说完顾云声就给蒋笑薇打电话,他记得她是本地人,一问果然如此。挂了电话两个人就按着蒋笑薇给的地址去菜场买菜。菜场里江天一再问顾云声要吃什么,很久没进菜场的顾云声早就看花了眼,只晓得应"随便,你看着办",然后就是跟紧江天,以免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走散了。
  他们买了至少可以吃一个礼拜的菜,才算是结束了上午的征程。回去的路上两个人三句两句的闲聊着,气氛乍看之下轻松愉快,但无论是哪个,都没有再提起昨晚,就好像顾云声是前一晚在江天家借宿,天亮了,主人家礼貌上要留饭,客人也从善如流地应答下来。
  顾云声心想,这样也好,过去了的就过去,何必再不自量力地自讨没趣呢。
  回到江天家,江天给顾云声泡了茶,自己去厨房忙碌。顾云声起先还状若镇定地看了一会儿电视,后来还是忍不住,去厨房帮忙。江天利落地把两只硕大的梭子蟹拆了,再把先前在摊位上杀好的鳜鱼洗干净擦干水,码起一点盐,鱼肚子里抹一道花雕酒,然后开始收拾足有两根拇指长的虾子:斩掉头,脊背上剪个口子划一刀,褪掉壳再顺手把虾背上的筋挑出来,动作一气呵成,看得一边的顾云声只有傻眼的份。
  余光瞥到顾云声的表情,江天只是笑,一边说"这种虾清水养两天会更干净些",手上却不停,不一会儿所有的虾仁剥出来,整理得清清爽爽,是新鲜的青色。他们还买了河蚌,江天就问:"我记得你喜欢喝张阿姨做的河蚌汤,但今天吃的都是鱼虾,还是炖排骨汤喝吧?"
  顾云声的声音不由自主地轻下来,仿佛只要声音大一点,就把眼前的一切都搅碎了。他认真地想了想,回答说:"我记得买了支萝卜,和河蚌一起煮汤正好。很久没吃这道菜了,T市不怎么吃这个。"
  江天嗯了一声,点头:"那排骨红烧好了。蔬菜吃什么?"
  顾云声看不知不觉之中流理台已经堆满了食材,只觉得更恍惚,江天连问了几声,才如梦初醒地应了一句:"你看着办。"
  闻言江天有点好笑地停下手上的活:"说要在家里吃的人不是你吗?你都随便了,我怎么做菜?"
  "我随便吃,你随便做。菜够了,不做也没关系。"顾云声急于掩饰自己一而再再而三的走神,随口说。
  江天看了他一眼,洗干净山药刨好皮,就把豆苗浸起来:"我要炒菜了,你怕油烟的话,就在外面坐一坐吧。"
  顾云声摇头:"让我也偷个师。"一步也不肯挪。
  这时江天已经开始切姜丝葱丝,手下刀快得飞一样;顾云声忍不住问他:"你读书的时候去中餐馆做过厨师?"
  "没。文部省的奖学金慷慨得很,几乎一天工没打过。"江天回头看他,"不过这个是有点诀窍。"
  顾云声担心他切到手,心莫名提起来了,声音也跟着绷紧:"什么?"
  "别去看,然后手不停地切,就没事了。"像是为了验证自己所言非虚,江天扭头说话的时候一直没停手,切出来的姜丝果然还是又细又均匀,"鳜鱼还是清蒸吧。我来之前外婆塞了一包她老家捎来的梅干菜,本来以为派不上用场了……这次的梅菜听说很嫩,蒸鱼正好。"
  顾云声看着江天在厨房忙碌,后来索性拖了一张椅子坐下来。江天把一切事情都处理得井井有条,连做菜也不例外,他根本帮不上手,只能在江天炒菜的间隙开几个其实也没什么新意的玩笑——也不是为了活跃气氛,气氛很和平,而是要提醒自己,这眼前的温存就像笑话一样,切切是不能当真的。
  等吃到饭已经是下午两三点。江天真的做出一桌子菜:一斤二两的鳜鱼和梅干菜同蒸,最上面堆着细长的姜丝和青白分明的葱段,梅菜的甜味渗进鱼肉里,甘美异常;红烧排骨,盘底垫了切成瓣的煮鸡蛋;梭子蟹炒年糕,白果虾仁,蕨菜炒肉,豆苗和山药都是清炒,加上一个萝卜河蚌汤,整个房间都是食物的香味。
  "你至少做了六个人的菜,可以撤掉一半,留着请下一拨人来吃。"顾云声动筷子之前笑话江天。
  "难得做一顿饭,也难得你赏脸来吃,不要说我敷衍你。"然后把鱼肚上的肉挟到顾云声面前的碟子里,"我很久没蒸鱼了,这还是当年走之前外婆教我的。你吃吃看。"
  这道菜的确是在江天家里时常吃到的。顾云声本来就嗜吃鱼虾,所以对这个菜印象特别深。他老实吃了一筷子,咽下去后,想了想,才抬头对江天说:"看来是得了奶奶的真传了。你还学了什么?"
  "其实你今天吃的,差不多都是当年临阵磨枪学的,不过是锻炼了这几年,熟能生巧罢了。"
  顾云声本来低头对付碗里的梭子蟹,听到这句心里一动,问:"那你是早就知道要走了,做了这么周全的准备。"
  江天一愣,一下子没接上话,筷子也停下来了。好在顾云声并没有在这个话题上纠结下去,转而去赞美那道白果虾仁:"这道菜我以为只有才餐厅里才做得出来。江天,我真是对你刮目相看。"
  然后顾云声再没说话,埋头吃东西,菜虽然多,但是经过两个人停停吃吃,加之看着新闻佐餐,几个大菜也吃得差不多了。吃完饭顾云声执意帮江天收拾碗,两个人知道这顿饭既然吃完,也是要道别了,洗碗的时候没人说话,手碰着手,也只是很自然地让开,默契地把碗洗好,做好告别前最后一件事情。
  果然收拾完桌子顾云声立刻告辞,江天也没留,送到门口。走之前顾云声就问:"让我拥抱你一下吧。只当感谢你这顿饭。"
  江天垂下眼,说:"胡说什么。"说完先一步抱住他。
  他身上还留着烟火味和淡淡的鱼虾的腥味。顾云声觉得这味道从来没有这次刺鼻,以至于眼睛都热辣辣的。顾云声的脸在江天鬓边蹭过,接着干脆地放手,客气地道别。但是那一刻他心里其实是安定而踏实的,他知道自己拿定主意了。
  A-11
  因为要做论文,江天每隔三五天就带着学生过去清安寺一趟,由遇到的问题多少而决定在施工场地待多长时间。他在科研组里没领头衔,领着头衔的又大多都是白发苍苍的建筑界的老前辈,实地调研的工作就几乎全部落在他和他的学生们身上。
  维修工程已经正式启动,庙里很多建筑不再对香客开放,来往的人流自然少了很多。但江天渐渐发现,只要自己去清安寺,都能碰上顾云声。他也不去别的地方,就在大雄宝殿和观音殿之间的院子里那棵银杏树旁的石桌前坐着,看见江天来了,不多说,站起来,约他去吃晚饭。要是有学生在,那连学生也一起邀去。
  如果江天信这是巧合,那才是真的碰了鬼。但顾云声的态度很好,进退都很得风度,吃完饭就干脆地告别,毫不拖泥带水。
  这样吃过几次饭,他开始收到顾云声的电话,直接约他在某某餐厅碰头,这比当面的邀约,还更难拒绝。顾云声也是个会吃的人,找的餐厅都很不错,江天和他去吃了若干次,结果回到学校,当办公室的同事随口问有什么餐厅请客合适,他稍稍一想就能说出三四个名字,连身为本地人的同事都瞪大了眼睛,惊呼"这么偏僻的餐厅你都知道,江老师你莫非有神通不成"。
  再后来饭桌上会递过两张戏票,或者音乐会的VIP席位,都是江天想到要看但因为忙总是阴错阳差错过订票时间的。江天拿着票,看一眼镇定坐在那里等待的顾云声,心里默默叹一口气,再推一张回去。
  顾云声要什么,江天很清楚,江天能走到哪一步,顾云声也不是不知道。但两个人就像是铁了心打完哑谜打太极,就这么不动声色耗着,饭照吃,戏照看,江天偶尔去一次片场见白翰,要是碰到顾云声也在,照样人前微笑着打招呼。
  某天江天又去清安寺,经过观音殿前,难得没见到顾云声的人。这天出了一点状况,调配的颜料画上去,被雨水打过后立刻就变色,颜色斑驳不堪,几个画师气得脸都变形了,拉住江天抱怨了一番,一直到日落不能再施工,才算是告一段落。他虽然走得晚,却还是没有看到顾云声,心里稍稍诧异了一阵,也没刻意去找他,出了寺门正准备一个人回去了,就看到一辆出租车从路的另一头开过来,正好在他眼前停住,车窗摇下,正对上顾云声的笑脸:"今天去交稿,王台送了一筐大闸蟹,只只有四两重,我想来想去,只能烦劳你打理了。"
  他说得如此理所当然,江天懒得去追究为什么明明有车的人还专程打车来清安寺,点点头,也习以为常一般说:"下车吧,你要吃螃蟹,那我们还要去买个蒸锅。"
  话音一落,就见顾云声眉开眼笑下得车来,手里提得一个竹篓子,塞得满满的都是螃蟹,蟹螯刮着篓壁,发出刺拉刺拉的轻响。
  车行途中江天说:"哪里能次次这么巧碰上,我来清安寺的时间又不固定。"
  顾云声嘴角有一点世故的笑容,答得干脆:"哦,我手头有一些电视台情景剧的观众票,你那个喜欢看电视的女学生,叫什么名字?"
  江天愣了愣,末了叹了口气:"原来如此。"说完想起周芹看顾云声的眼神,又说:"她一个涉世不深的学生,你这件事做得不好。"
  顾云声失笑:"反正这票不送人也是放着作废的,又是你的学生,不是两全其美吗,江教授。"
  这个称呼听得江天眉头一跳,脸上阴晴一阵,说:"你要是非要叫,加个副字。"
  到了超市门口,江天停好车下去买蒸锅,留顾云声在车里等。这时天下起小雨来,路上行人纷纷打起各色的雨伞,整条街道也在瞬间多彩起来。天气虽然坏,但这个冷漠的城市却因此而温暖起来。顾云声看见手拉手打着一把伞的老夫妻,也看见把年幼的女儿背在背上的父亲,年轻的恋人们此时更是像两粒糖豆,恨不得粘在一起,而一把伞下就是他们的王国。
  他不知不觉就入了神,直到江天携着雨丝和灯火色回到车里,才蓦然一醒,掩饰着说:"怎么去了这么久。"
  "我挑了一壶黄酒,等一下可以喝一点。"
  去江天家的路上顾云声觉得有点困,就闭上眼睛眯了一会儿。大概是觉得安心的缘故,直到车子停才醒过来。察觉江天正看着他,顾云声笑笑:"写完这个本子我至少要休假半年。"别的就一句也不肯再解释了。
  螃蟹上锅之前江天煮了一锅西红柿打卤面,和顾云声分吃。吃完正好螃蟹也蒸好了,蟹甲在灯光下红澄澄闪着油光,每只拆开都是膏肥脂满。顾云声舀了两勺姜醋到碟子里,说:"冬天近到了,这也是今年最后一批大闸蟹了。"他怕烫,提起一只螃蟹的钳子,看着扑上脸来的白气,半天没下手。
  江天记得顾云声喜欢吃尖脐的,就拆了一只公的,放到他碗里,自己又拆了一只,才说:"说起来我也好些年没吃这东西了。上个月还想着要吃的,但忙着忙着忘记了,也懒得一个人收拾它们。喝酒吗?"
  顾云声看着酒瓶,喉结费力地动了一动,才艰难地转开目光,强迫自己把注意力集中在螃蟹上面,紧张得声音都哑了:"不喝了,有点头痛,不敢喝。"
  江天见他脸色是有点不好,以为是着凉了:"感冒了?那更应该喝一杯,发发汗就好了。"
  "我不能喝,你慢慢喝吧。"
  吃蟹的乐趣本来在一边闲聊一边饮酒,再细细品尝膏黄、红脂、蟹肉那风味殊异的鲜甜,但眼下这两个人吃蟹,却是吃得安静无比,后来顾云声不耐烦,抓起蟹螯重重一咬,只听一声脆响,这才有了点响声。
  "既然你说要吃蟹,就慢慢吃。"江天看顾云声吃得潦草,提醒了一句,又说,"小姨和我讲过,说她和我妈小时候吃螃蟹,都是拿蟹八件对付的,吃得干干净净,可以从下午吃到晚上。"
  "这玩意我爸也有一套,小时候还玩过,后来给我玩散了。对了,是不是你外公不吃这个的?"
  江天有点意外地看了他一眼:"据说是年轻时候喜欢吃,吃伤了,后来一吃就胃痛,就再不吃了。"
  "哦。"顾云声闷闷应了一声,不管那些零零碎碎的蟹脚,又抓起一只来。
  话题一旦开头,气氛就活络了,后来两个人索性说起《永宁》的剧本来。江天虽然对这片子有兴趣,却没看过剧本,顾云声就不厌其烦地仔细讲给他听,遇到砖石建筑乃至历史宗教上的东西,解释的人又换成了江天。这样说一路听一路,等到两个人把蒸好的六只螃蟹吃完,挂钟正好划过十点。
  收拾散落得一桌的螃蟹残骸时,江天一边摇头,笑说:"吃这东西太消磨时间了,幸好不是一个人吃,不然都能吃到明天去。"
  顾云声摸摸把吃过的碗和碟子归成一摞,准备等一下扔到水池子里洗掉。他听江天这么说,正想说"其实快也快得,慢也慢得",眼角余光就瞥到江天动作停了下来。
  "你怎么了?"
  江天抬起手,笑了一下:"不小心被蟹壳划破手指了。不要紧,你坐一下,我去把血冲……"
  话没说完,这边顾云声已经把他被割伤的手拉过来,看了一眼血迹和口子,也不等江天阻止,很自然地把受伤的手指含在了嘴里。
  江天顿时有些尴尬,之前因为聊性正浓,他喝了小半瓶黄酒,醉是没醉,反应多少还是迟钝了些,僵着胳膊呆立片刻,等到想起把手指抽回来,却反而被咬住了。
  瞬间,江天的酒就醒了。
  两个人又上了床。期间没说话,也没去找借口,倒很有顺水推舟的意味。如果说顾云声第一次来拜访的那个夜晚是彻底预料之外爆发性的意外,那么这一次其实两个人心里多多少少有数,如果双方稍加努力,这是完全可以避免的。
  那应该是从哪一点开始努力呢。江天回想,是从顾云声提着螃蟹下出租车的那一刻,还是坐在客厅的餐桌旁时不该打开那瓶酒,要不然就是顾云声的舌尖缠住指尖的一刹那——要是那个时候双方都克制一点,也许就没事了。
  他很快被这个自欺欺人的假设弄得哑然失笑。当每一个过程都失控了,又怎么能指望一个完全可控的结果。再说要是一切可以推给几个小时前的话,这一个月的种种算什么,之前的十多年又算是什么呢。
  这一笑,引得还趴在他肩膀上的顾云声低声开口,问得也很简单,他问他:"怎么办。"
  江天就觉得又回到死路了。
  顾云声得不到答案,也没指望过,抓住江天一只手,缓缓扣住他的五指,下巴还磕在江天肩头,温暖的皮肤,就像一张网。他自顾自说下去,平静熟练地像在买一斤苹果,随口讨价还价一番:"那你就什么也不要说,我也不说,一个月也好,两个月也罢,不到那一天,什么都不提。你看怎样?"
  此时的这个"顾云声"的口气,是陌生的。江天扭过头想去看清他,但顾云声先一步把脸贴住了江天的背,再用手臂把他压下来。这个姿势费力又不舒服,对双方都是,江天觉得无言以对,只能反过手,安抚顾云声那只紧张得指节都发白的手,温声说:"你不要这么用力,我的手指都要断了。"
  ……
  接下来的事情谁也不知道是刻意的柔软和退让,还是某种认清事态后的水到渠成。总之等两个人云里雾里缓过来,一切已经变得很有条理且烟火气了:他们会在彼此的住处留宿,平日大多在江天这边,周末就去顾云声的公寓,很快都有了两套钥匙,家里的生活用具也开始成双出现。
  但他们前方有一条线,十年前没解决,现在再怎么耳鬓厮磨肌肤相亲,也依然还是在那个地方,冷冷地等待着不可抗力把他们最终推过去。然后到了那个时刻,走过去的人是江天,顾云声还是被留在原地。
  在顾云声家过完周末,两个人会一起回江天那边。这是顾云声为数不多固执的时刻,江天也不知道这是在唱哪一出戏,笑话他无事空跑腿,顾云声也跟着笑,随手拿一个抱枕砸过去。
  有些情绪顾云声永远不能表露出来,有些话也永远不能说给江天听。比如,他害怕江天一个人回来听周末的电话留言。他害怕留言的是江天家里人。
  B-9
  江天拿到T大推荐留学的消息,顾云声还是从自家爹娘那里听来的。
  上了大四两个人都变得忙碌起来,实习和毕业论文的事情开始压下来,都有点喘不过气。顾云声在的班级被全班推荐到一个总部在U市的大软件公司实习,这几年大学生分配工作已成明日黄花,但好学校的热门专业依然很抢手,这样的实习多少有点包圆的味道,但是顾云声还是想着去T市找一份工作。所以实习的时候并不怎么卖力,倒更有点数着日子过的感觉。
  下学期乘着五一假前后顾云声多请了几天假,跑去T市打听了一下工作的事情,当然更主要的还是去看看江天。自从钵山寺回来,只有寒假期间江天跑去U市待了三天多四天不到,两人算是小聚一段,其他时候都是各过各的,顾云声想他都想得心慌了。
  江天还有一年毕业,但大学的倒数第二年往往是课业最繁重的一年,他又被教授选去工作室跟设计,忙得整个人都瘦成了柴,头发老长,不知道多久没剪了,说话快得像被人在后面追,两个人坐下来一起吃的第一顿饭,拿起筷子像有人会打抢,只有精神还好,眼睛亮晶晶的,就是看在顾云声眼里,觉得像狼。
  他看江天吃饭吃得狼吞虎咽,忍不住皱眉头:"你着急什么,没人抢你的。"
  说话间江天已经吃完小半碗饭,抬起头含糊地说:"习惯了,没时间慢慢吃。"
  顾云声又是好笑又是有点心酸,破天荒觉得自己的实习期混得有点不像话。不过他这么一说,江天吃饭的速度还是放慢了,自嘲一笑:"每天觉得时间不够用,真是过得鬼一样。"
  在T市只待了两天顾云声就走了,还有几天假期,就回家了一趟。顾妈妈一个寒假没看到儿子,恨不得把半年没做给他吃的饭菜在这五六天里全部补齐了,从早饭到宵夜,变着花样来做,吃得顾云声只觉得自己这一年来就是在作牲口:外头被当牛使,回家被当猪喂。
  一天在饭桌上,顾妈妈说:"上午我去医院体检,遇见江天外婆了,谈了一会儿,说江天要去留学……"
  顾云声惊得一下子抬起头:"啊?"
  "嗯,好像说是去日本啊。他外婆说他外公听到几个晚上没睡着,从小养大的孩子,舍不得啊。"
  接下来顾云声爸妈顺势讨论了一番他们身边认得的人家送孩子出国的事情,并很欣慰自家儿子没这个念头。但顾云声这个时候已经什么也听不到了,他想起几天前T市,两个人□到下半夜,自己快要睡着了,听到江天问他,之后有什么打算。
  当时他以为问的是工作,强打着精神说,我想在T市找个工作。联系了两三家公司,再去谈谈。你呢。
  当时江天回答了什么呢?顾云声拼命地想,原来在得到回复之前,自己先睡着了。
  他心慌意乱地给江天的寝室打电话。他们寝室终于装了电话,不必像以前那样打到楼道里再转接。但这个晚上也是什么都拧着来,电话一直在占线。顾云声就每隔几分钟重拨一次,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终于通了。听到江天声音的那一刻,顾云声的声音有点发抖,喂了一句,一下子没说出别的话来。
  声音听起来很疲惫:"出什么事了,半夜了还打电话过来。"
  顾云声一凛,反应过来,劈头继续问:"你要去日本?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下,江天才说:"还没有定下来。你等我过段时间给你打过去。顾云声,我最近真的太累了。"
  他的声音的确毫无活力,像是精力都被耗空了。顾云声这才想起前几天见到江天时他的样子。瞬间愧疚感涌上来,盖掉最初的焦急和意气。他放缓语气说:"好,我等你来告诉我。过两天我要回学校了,有事打到学校去。你不要太逞强了。"
  "你还在家?"
  "嗯,下周的车票。"
  "好,等过完这段时间我找你。"
  接下来的时间顾云声一直在等待,却一无所获。这期间他反复想是什么让他以为江天会留在T市的。后来想起来,那是还在钵山寺的时候,何彩和自己闲聊,提到学院看好江天,十之八九会留他下来继续读研究生。就是这样他才动了在T市找工作的念头。但顾云声千思量万考虑,唯独忘了一点,他忘记亲口去问江天怎么打算未来。他的,他们的。
  再后来大学毕业了,他如愿在T市找到工作。工作开始之前回了家,也不敢去找江天,连问一句他是不是回来了都不敢。大抵是等待的时间太长,对答案的期冀太高,胆子反而小了。
  回家没几天,江天上门来找他。比上次见到他,江天总算是长了点肉,气色好多了。但是顾云声一看到江天的神情,心瞬间沉了下去,却还是抱着最后一丝侥幸,问:"留学的事情定下来了?"
  "嗯。"江天点头。
  顾云声大脑一片空白,等待多日却等来最怕听到的结果,还来得这么干脆,登时想也不想一拳挥过去。江天也没想到顾云声就这么动了手,没让开,脸上结结实实挨了一下,趔趄着往后一倒,还是胡乱挥手间抓住顾云声家的房门,才没有摔下去。
  "滚蛋!一个多月连个信也没有现在说走就走,你还来干嘛!"顾云声粗着嗓子一吼,声音在整个楼道里盘桓。
  江天脸上被打中的地方立刻就落了痕迹。这一下顾云声手下没留情,打得他耳朵里都在嗡嗡作响。他摇了摇头,脸也沉下来了:"你发神经了?"
  顾云声上前一步用力把他往楼梯边上推:"发神经也不关你的事情。爱去哪儿去哪儿。别在我家门口堵着!"
  江天看顾云声一张脸涨得通红,嘴唇却发白,也着急了,一把抓住楼梯,说:"我刚放下系里面的电话就过来找你商量了,名单定的是我但还没定走不走呢。"
  顾云声一愣,所有的动作都停住了,垂着手呆呆站着,半晌没接上话。江天等他脸上的血色退下去一些,心知这下冷静点了,才又说:"你看我都被你打出鼻血了,要我滚也行,至少借你家水池给我洗个脸。"
  后来江天不仅进来洗了脸,还顺便止了血,坐在顾家沙发上,和顾云声一人一听可乐,坐着发呆。
  顾云声每隔三五秒就瞥一眼江天的脸,每看一次,愧疚之意就涌上来一点,几乎要把这个人都埋起来。眼看着时间一点点过去,顾云声觉得怎么还是该自己先表个态:"喂,你还痛不痛。"
  江天把可乐贴在脸上,希望这样回去的时候脸不会肿得太不像话。他觑一眼顾云声,淡淡说:"你今天吃了炸药吗。"
  顾云声本来想说"谁要你一声不吭说走就走",但仔细一想,没听清楚话就怒急攻心先动手的好像是自己。他脸上一热,咳嗽一声,转移话题:"这都什么时候了,怎么才通知你要走的事情。"
  江天转过脸来看着他:"我也不知道,最初的名单定的是别人,但是最初被推荐的师兄肝出了问题,体检没通过,陆老师就向叶院长推荐了我……遇贵人了吧,大概。"
  说完沉默了片刻,像是在斟酌措辞,又说:"这件事情外公有点别扭。口风里是还希望我留在国内算了。"
  "那是,要是我和日本人打了半辈子仗差点丢了命,我也不想我孙子去日本念书。国仇家狠嘛。"
  江天听着他的口气,忍不住笑了,伸手揽过顾云声的肩膀,把他整个人往自己身边拖。顾云声消极地抵抗了一下,还是很配合地拉近了两个人之间的距离,在一把打开像摸狗一样揉着自己头发的手后,顾云声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要去多久?"
  "先交换过去一年,然后快则两年,慢的话三四年也应该回来了。"江天思索一下,缓慢而笃定地说。
  "回来"两个字听得顾云声心里一跳,又有点恍惚,说:"机会难得,放过挺可惜的。想去就去呗。别让自己后悔。"三五年,总是很快的。说完顾云声又在心里补上一句。
  江天微笑:"外公老觉得我去了受到资本主义腐蚀就再不会回来了。"
  顾云声侧过头目光一些,也笑:"那你回来不回来?"
  "当然是要回来的。家里人都在呢。"说完顿了一下,看着顾云声说,"你不是也在吗。"
  顾云声一愣,忽然站起来,跨坐在江天腿上,勾住他的脖子,慢慢把脸凑过去,直到额头抵住额头,才绽开一个笑容,慢腾腾地说:"那可说不好。我可能哪天想不开,跑去美利坚为美帝国主义建设添砖加瓦去了……"
  剩下的话没说完,就被两个人慢慢一起吃进了肚子里。
  一吻终了气息都有点不稳,顾云声看着江天的眼睛,又去看了一眼墙上的钟,一只手还勾搭着江天的颈子,另一只手则熟门熟路地滑到他衬衣的下摆里,接着凑到他耳边轻声说:"我妈打牌去了,不到十点回不来……我想你都想得发慌了。"
  ……
  过不久江天留学的事情就定下来了。对此顾云声没再说什么,心里想顶多当作两个人再分隔两地读四年书,再说江天假期总要回来一趟看老人,何况自己工作了赚了钱也能去看他。这样想多了,分别在即的酸楚也就淡去了。
  两个人会常常腻在一起,像是要把之前分隔两地的时间补回来。出去玩,一起看朋友,更多的时间是□。年轻的身体,两情相悦,没办法不甜蜜美好。江天家常年有人,大多数时间是在顾云声家,要不然就去找一个小旅馆,离家越远越好。
  他们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渴求对方的身体,可能也不甚明白那和欲望形影不离的欢喜究竟是什么。只是隐约觉得,好像这样就能建立起一种不需要言语的纽带,维系住彼此,然后在即将面临的分离里让回忆更真切一些。
  江天有的时候会出门,顾云声知道他多半是去忙签证的事情了,不去问,江天想说也不听,回来还是该干嘛干嘛。就这样,在这载沉载浮般过着的日子里,江天动身的日期,一眨眼间,就近在眼前了。
  B-10
  后来好几年里,顾云声每一次想起江天出国前两个人最后坐在一起吃的那顿饭,都会后悔,是不是那天装病到底不去就好了。不在场,不听到那番话,他就永远没那该死的内疚感,装傻到底,怎么也让自己好过一点。
  但事实是,他不仅去了,吃了饭,喝了江天外公的酒,还把话放在心上了。
  那是江天出发去日本的前三天。江天忽然打电话过来,说他外公要顾云声也去家里吃饭。这事本来也寻常,在老人眼里这两个人就像是兄弟一样,如今毕业的毕业,留学的留学,怎么也该聚一聚。
  顾云声还记得那天江天外公拿出了藏了二十多年的茅台,据说是江天出生那年老下属送来的礼物。分三个杯子倒了,两个大的三两的玻璃杯,那是给江天和顾云声的;还有一个一口抿的小酒杯,才一个指节深。
  那天是江天外婆给他们倒的酒,酒刚一倒进杯子里,香味就飘了出来。这酒香闻得人都醺醺然欲醉,顾云声本来因为江天要走了,心情低落得很,闻到这阵香味都给莫名振作起来一点,偏头去看坐在身边的江天,果然江天也在看他,还轻声说:"你到时候少喝一点,你这家伙有点贪杯。"
  顾云声冲他送去一个微笑。还不待他说什么,坐在上首的江天外公说话了:"今天请你们两个人来喝酒,就是想庆祝一下,我们看着你们两个小的长大,从小学到中学,进了大学,现在云声连大学也毕业了,一个要去留学,一个也找到好工作,都很有出息……"
  他举起杯子,江天和顾云声也跟着举杯碰了一下。顾云声看着倒得满满的酒,深深闷了一口,一阵辣意就顺着喉咙系数落入腹中,胃部暖暖地燃烧起来,热度又在同时飞快地上窜到脸颊。
  "云声。"老人转过脸来,直视着顾云声说,"以前一直是社会养育你们,你们也过了二十多年无忧无虑的生活,虽然不是锦衣玉食,但也都是衣食无忧。现在你毕业了,也有了工作,就是你回报你的父母和这个社会的时候了。接下来的三四十年,每一天都不见得好过,可能会有说不出想不到的苦处,但是人到这个世上,就是在吃苦,以前有你爷娘护着,将来就轮到你去护你爷娘了。"
  他说得很慢,还是带着那种顾云声听了二十年之后已经变得很亲切的口音。他不知道是酒,还是这番话本身打动了他,顾云声有点动情地说:"谢谢江爷爷。我敬您。"
  说话间杯子又空了三分之一。江天外公也干了一小杯,又说:"你和江天一起长大,从小互相照顾,我们看你也和自家孩子没两样。你要去工作了,爷爷送你一句话。"
  "您说。"
  "'诸葛一生惟谨慎,吕端大事不糊涂'。也没什么,你随便听听就是,觉得迂腐,就当是糟老头子的醉话。做事,做人,最难就是问心无愧,最好也是这四个字。云声你这孩子乖巧讨喜得很,来,我们喝酒。"就在顾云声还愣神的当头,江天外公又把杯子里的酒喝干了。
  顾云声老老实实地低下头,心里还在回味那十四个字,又听老人又对江天说:"江天,你一直跟着你外婆和我长大,你小姨姨夫结婚生了孩子之后也还是把你当自己亲生孩子一样疼。所以你虽然从小没了父母,但我们都尽我们有的最好的给你。你也很懂事,没给大人添过麻烦,这次要去留学,也是你自己凭本事挣来的,虽然是去日本,但学的还是从我们这儿传过来的东西。你妈要是知道,一定会以你为荣。对你嘛,也是有一句话说。"
  江天虽然喝了酒,但是并不上脸,安静地等着他外公往下说。他外公这时忽然露出一个有点羞涩的笑容,好像羞于表达此时的情感似的:"家祭勿忘告乃翁。早点学好,早点回来。要是念书的时候遇到好姑娘,别犹豫,早点把婚结了,早点生孩子。成家立业嘛,你外婆和我不指望两样都看见,总要让我们看见一件吧。"
  老人家絮絮说着温暖的家常话,顾云声却觉得手足冰冷,半天才鼓起勇气去看江天。谁知道江天只是低着头,手上一切动作也停下来,再仔细一看,竟然是垂着肩膀,在掉眼泪。
  没想到他外公一番话说得江天这么大反应,顾云声也有点心酸了。但他知道江天这样死死低着头强撑出一付若无其事的样子,就是不想让他外公外婆看出异样来。
  可是他这样装鸵鸟,很快露出了马脚。分分明明落在老人眼里,不肯说破而已。
  "胡说八道什么东西。小天要走了,说什么有的没的不吉利的话。呸掉。"江天外婆拍了一下她家老头子的肩膀,笑眯眯地转头对江天和顾云声说,"他喝了一点酒就废话多。听到不顺耳的就别听。开开心心地活清清白白做人就好。你外公肯定长命百岁,不过啊,他总算也有句话说得没错,你们两个年纪有这么大了,是该考虑找朋友了……小天和云声都这么好,肯定不少姑娘喜欢的……"
  后来的时间顾云声都过得浑浑噩噩的,不晓得他们在说什么,也不知道吃了什么,喝了多少酒更是没数。只记得江天外公对自己和江天说的话,在耳边一再回响,而且越来越响,简直能把他震聋了。他觉得自己就像个盲目乐观的白痴,自以为是地躲在柜子里算计,以为只要步步想好了,门一开,事情就按着他们计划好的前进。可是事实上,现实是一堵墙,他这种人,可能一辈子也跳不过去。
  他记得江天起身去了一趟洗手间,回来又变得若无其事起来。三个人继续喝酒,聊天,江天在笑,自己也跟着笑,江天也说什么,他如果脑子不是混沌得太厉害,也陪着说什么。
  无非是要让老人开心嘛。这是尽孝啊。
  顾云声一再告诉自己。
  吃完饭收拾桌子的时候,顾云声才发现根本连站都站不起来了。撑着桌子一使劲,差点把桌面都翻过来,好在江天眼疾手快扶住他,手很稳,声音也是:"顾云声,你醉了,等一下我送你回去。"
  顾云声心里堵得慌,费力地看着江天,一个人影花成两三个;嘴巴里木成一片,开个口不结巴都困难:"别……你别……你让我一个人回去,我、我……你还是陪你外公外婆吧……我没听过他说这么多话,你要走了,他舍不得,难过……"
  江天盯着他,正要说话,电话响了;很快江天外婆在那里喊:"小天,你学校的电话,快来接。"
  "你坐在这里等我,我接完电话送你回去。"
  但是等江天接完电话回到餐厅,顾云声已经不见了。一问,说是走了。江天第一次对他外婆吼:"他醉得连站都站不稳,你们怎么也不拦住他!"然后都来不及等他家里人反应过来,急急忙忙套上鞋子,追了出去。
  好在顾云声实在是醉狠了,没走多远,江天在市委大院外面的小店门口截住他。柜上放了两瓶啤酒,顾云声就东倒西歪地摸口袋找钱,找了半天还没找出来,嘴里不知道嘀嘀咕咕什么。
  江天忍不住说:"他不能喝了,这酒我们不要了。"
  听到声音顾云声一下子抬起头来,清晰无比地说:"要!谁说不要的!谁说不要谁给钱!"然后就以一种绝对不是一般醉鬼能够达到的敏捷抱起那两个瓶子,死死往怀里揽,说什么也不松开。
  江天被弄得没办法,付了钱,把顾云声拖上了出租车。顾云声还是抱着他那两瓶酒,但一坐上车,就软绵绵地往江天身上靠,含含糊糊说:"回家吧,回家我们结婚。"
  江天被他弄得又是无语又是心酸,揽着他的肩膀坐正,慢慢说:"你少说两句,你喝醉了,我先送你回家,有什么话我们明天再说。"
  顾云声猛地抬起头,盯着江天,还是那样黑亮的眼睛,带着湿润的潮气,一点不知道退让,也好像从来不怕受伤。他咧开嘴笑,痴痴愣愣的轻声反问:"明天?明天你在哪里啊……"又等不到回复,陡然脸色一变,扭过身子把头伸出窗外,撕心裂肺地吐起来。
  出租车停了下来。江天正在诧异,司机先开了口:"小哥,你朋友再这么吐下去,我这车今晚就没法子做生意了。还是请你们行个方便,让他下去吐吧。我这儿有一瓶没喝的水,等吐完了,给他漱口。"
  说完又有些怜悯地看了一眼顾云声,又对江天说:"他是不是失恋了啊,劝劝他,没啥了不起的,女人嘛,总会有的……"
  江天本来已经付了钱道了谢,那边顾云声不知道听到那句,扭头大喊了一句:"扯淡!老子喜欢男人!"
  那车霎时间绝尘而去。
  江天看着顾云声蹲在路边吐。他知道今晚根本没喝多少,一瓶酒三个人分,外公喝了一两多,剩下的归他们两个人,按理说绝对不至于醉成这个样子。但他今晚也是心事重重,所以只能等着顾云声什么都吐不出来的时候,默默把他扶起来,脖子钻到他手臂下面,自己的手搂住他的腰,把人从马路边上带开。
  顾云声脚步踉跄而沉重,一身都是酒气,被晚风一阵阵地扇到江天这边来。他们正好被扔到沿江路上,走几步就是江边的坡地,市里搞绿化工程种了草地,江天就把顾云声拖到草坡上,才两个人顺势一起躺倒。
  被喂着喝了点水,又把剩下的水漱了口,顾云声似乎好了一点。他伸出一只手遮住自己的眼眉,久久一动不动。江天就坐在他身边,低头看着他,也一动不动。
  看得这么仔细,慢慢都有了倦意了。江天正觉得自己眼皮在打架,突然听见两声轻响,睁开眼一看,原来是顾云声把一直死死揣在怀里啤酒打开了,递了一罐到他面前。
  顾云声的手抖得厉害,显然还是在醉酒的状态。但是声音又很清晰:"江天,我从来没这么怕过。"
  江天心里一动,捏紧了瓶子,却顺着他的话,平静地问下去:"你怕什么?"
  "别笑我蠢。今天吃这顿饭之前我一直以为走到这一步,你是我的我是你的,这样就够了。原来不是的,这些都是我偷的。"
  "醉了吧,说什么傻话。"江天心里叹了口气,语气很和缓。
  静了半晌,顾云声忽然笑起来,越笑声音越大,难听得和哭似的。江天听他这个笑法,忍不住俯下身子抱住他,安抚似的在耳边轻声说:"你想多了,我们都说好了。等一下回去睡一觉,明天起来就没事了。"
  江天反复这么说,终于止住顾云声痉挛一样的颤抖,也缓缓伸出手来搂住他。但这样的温存只短短一刻,顾云声说:"骗我一次吧,江天。"
  "嗯?"
  "骗我说不管你外公说什么,你都不结婚。"
  察觉到拥抱的力度轻了下去,顾云声也终于松开了手。路灯下江天的表情错愕又空白,勉强维持着镇静,细看之下,竟是比哭还难看了。
  顾云声从来没有觉得自己这么清醒过。他甚至还笑了:"真糟糕,一起长大就是这点不好,说个谎都没法去说。"
  他闭上眼睛,躺平,强迫自己什么都不去想。不知过了多久,顾云声感觉到江天握住了自己的手,呼吸也近在耳侧。但是他必须很费劲才能听见江天在说什么,又根本没办法分辨这一刻是不是自己在做梦。因为他听见江天说的是:"你记得,总有那么一天,我们会在一起,永远不分开。"
  他傻乎乎地笑了,侧过身子,去找最后的一个吻。
  如此甜美而缠绵,仿佛永远不会过去,真如一场永不逝去的春梦。
  第二天顾云声在自己的床上醒来,又被宿醉带来的头痛折磨了两天,错过了去和江天道别。
  他终于还是没要T市的工作,倒是用他爸爸的关系在南方的一个大城市的某家电脑报找到一份编辑的工作。朝九晚五,没太多钱,也不缺钱,但日子消磨着过,也很快。
  江天走后第一年里两个人零散有些电话和通信,但他的人在第一个暑假里并没有回来。顾云声在家里住了一个月,其间中暑了,辗转反侧,一直闹到医院去,弄得顾妈妈陪床的时候见到每一个来探病的人都哭:这是中邪了啊,怎么中暑能病到这个份上。
  顾云声开始不再回老家,宁可等着父母千里迢迢来看他。
  慢慢地他发现原来在和人上床这件事上,如果不是女人,不是江天也可以。而且一旦真的去留心,这样大一个城市,总是几个角落是留给像自己这样的少数人群的。大家要的东西很纯粹,谁也不会发神经去找爱和承诺这个东西。
  一年后的某一天,大概是夏日的一个夜晚吧,顾云声和一个连续交往了两三个月的男孩子去开房。那个年轻人还是个大学生,笑起来眼睛里好像有很深的光芒,这让他有一点迷恋。洗完澡出来,看见对方拿着自己的手机,有点紧张地朝他笑笑,说,有人打了个电话来,我说你在洗澡,他就挂掉了。
  拿过手机一看,是个陌生的号码。顾云声当时赶着回去,就没打过去。后来的那个周末他在酒吧里和人调笑的间隙,电话又响了,说也奇怪,明明之前只瞄了一眼的号码,却被他记住了。他刚拿起电话说了个喂字,就被人从背后一扑,欢快地打招呼,小声小声,出差了半个月可想死我了今晚咱们都别睡了,去你那里还是到我家来。
  他笑着推开他,滚开,没看见我有电话吗。但说完这句话再去听电话,对方已经挂了。
  顾云声依然没打回去,电话也没再响起。他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有点在意,却拖拖拉拉的过了差不多一个月,才鼓起勇气打了一个。结果响起的是永恒不变的"您好,你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或不在服务区,请您稍后再拨",他就想,哦,搞不好是打错了号码,多此一举,何其愚蠢。
  那个莫名其妙的电话之后过了个把月,顾妈妈打电话给儿子,絮絮说些老家的事。他一直沉默而乖巧地听,眼看着都说再见了,才漫不经心一般提了一句,夏天江天是不是回来了。
  是啊,还问我要了你的联系方式呢,怎么,找到你没有。
  哦,知道了。顾云声挂掉了电话。
  再后来顾云声再也没有去问过江天的事情,也没有收到电话和来函。
  他就这么错过了他,也失去了他。
  A-13
  顾云声家的钟点工是一对表姐妹,一个姓杨一个姓柳,都五十出头,纺织厂内退的工人。
  以前用的人都不是很合心意,也有一些人在做了一段时日后睇出些许端倪自己先辞职了事。后来有一次他去林况那个两层楼的大房子打牌,发现每个角落都收拾得干干净净清清爽爽,就随口一问,林况就把自己请的钟点工介绍了给他。一做就是两三年,至今合作愉快。
  那天也是她们过来打扫的日子,正好顾云声也没出门,坐在房间里喝茶看新闻。忽然杨阿姨就从厨房里探出个头来,笑眯眯地说:"顾先生,冰箱里那些菜,还是按老规矩清掉吗?"
  以前顾云声不开伙,偶尔心血来潮从楼下超市里带一把菜,也多半是放到彻底蔫掉才被钟点工定期清理掉。
  顾云声一愣,忙说:"不用了,留着吧,以后的冰箱里的东西都留着。"
  "哦,开始做饭了啊。"
  闻言顾云声微微一笑:"是啊,开始在家里吃饭了。"
  说到这个想到今晚约好去江天住处吃鲢鱼豆腐砂锅,就问:"你说吃鱼火锅的话搭配点什么比较好?"
  对方本来要退回去做事了,听到顾云声这么问,想了一想也问:"清汤红汤?"
  "白汤的。"
  "羊肉就蛮好。要不再配点生菜?"
  顾云声知道江天不吃羊肉,但是听到生菜心里一动,点了点头让她继续去忙了。看完电视再看了会儿书,等到时间差不多了和钟点工打了个招呼开车去超市买菜。拿了两颗生菜后,在琳琅满目的生鲜柜台又转了一圈,结帐的时候手上多了新鲜的茶树菇和蟹爪菇各一包。
  他以为他来得太早江天还在学校里,却没想到一开门就撞上江天端着水壶从厨房走出来。
  "这才几点,怎么就来了?"
  "我想着晚上要吃鱼,午饭没吃饱,饿了。"顾云声笑了笑,"其实这个钟点你居然回来了,这才奇怪。"
  "那我们早点吃饭好了。哦,我今天没出门,在房间里赶着做图。"说完就又回了厨房。
  顾云声也跟进去,把菜放在流理台上。江天凑过来一看,笑了:"早知道你还去买菜,就要你带把香菜上来了。猜到你可能要吃蘑菇,昨天就买好了。"一边说一边转身去开冰箱,果然从里面也拿出一把茶树菇来。
  "我也不知道要带点什么,问了打扫卫生的杨阿姨,她说买生菜,我想想也是,就买了。"
  "嗯。"江天早早把那条四斤重的鲢鱼剁成几段,应声间先把头尾下去煎了,等香味浓郁起来,再把鱼肉依次下锅,小火煎得鱼皮金黄,才换上砂锅开始炖汤。
  顾云声帮不上什么手,就在一边洗生菜和菇子,同时抽空时不时看两眼江天。江天那天穿着浅色的衬衣,加一件深蓝色的开司米背心,但从侧面看,比顾云声上次去留心他还是显得单薄了。他想起来这段时间以来江天确实熬夜得厉害,就问:"你到底在忙什么,忙到连学校都不去了窝在家里?"
  江天习以为常地说:"投标的截止期要到了,进度还差一点。不是自己一路带过来的学生,配合起来默契差了点,就只能自己多画了。再说毕竟不是自己的事情,也不能要求他们十二分上心。"
  "哪里的标?"
  "我没和你提过?"江天停了一下手,"是个民俗历史博物馆。"
  顾云声摇头。
  江天有点惊讶,也想了想,才接着说:"新馆的馆址就是你家老房子,日报社的院子和边上的邮局那一片。我以为我和你说过了。"
  顾云声忍笑,说:"你老糊涂了,没说过。"
  江天瞥他一眼:"是省博。上次回去正好听到这个事情,我还以为你早就知道了。我想把这个标拿下来,所以一直在忙,十二月前要把设计稿交出来。"
  "我多少年没回去了,怎么知道。"顾云声说完就顿住了,恨自己一时多嘴没把话说圆。
  果然,听了这句话,江天追问:"嗯?"
  顾云声不说话。
  其实是说不出口。他在T市安顿下来不久,有一次喝醉了,带着新勾搭上的当时还只是个新人的小演员回了住处。两个人厮混一夜,睡到第二天下午,他摇摇晃晃起来喝水,发现妈妈正在给他收拾客厅。
  母子两个人都没想到是这么个照面方式,愣在当地都红了脸。顾妈妈不自然地转过脸,不去看一身痕迹的自家儿子,说,你怎么还是没养成别把备用钥匙放门框上的习惯啊呀这次是妈妈不好忘记你都是这么大孩子了也是带女……朋友……
  话还没说完,明粲睡得不耐烦的声音就从卧室里传出来,四下死一样安静,连呼吸都停住了。他在说,顾云声你把电视关了,折腾了一晚还不让人睡,你他妈是人不是人啊。
  一想起这件事情,顾云声就觉得浑身的骨头忽然抽痛起来。好像几年前被妈妈一边哭一边抓着网球拍没头没脑就往他身上打的痛又回来了。他不喜欢这段回忆,撇了撇嘴,简单交代了一下:"我爸妈知道了我是同性恋,他们脸皮薄受不了,我就不自讨没趣回家了。要不要我去楼下超市看看有没有香菜?"
  江天低头划豆腐,语气也淡淡:"算了,没有也不要紧。豆腐是吃煎过的还是嫩的?"
  眼见着厨房里的气压下来了,顾云声有点后悔多说了,又倔强地不肯再去解释什么。很快豆腐也进了锅,鱼汤的香气随之起了的变化。江天撒了点盐,拿汤勺搅匀了,再留了一口汤在勺子里,送到顾云声面前:"我吃了感冒药,尝不出味道,你试试看咸淡。"
  顾云声一愣,立刻反应过来这才是江天在家里待了一天的真正原因。他伸手挡掉递过来的汤勺,另一只手探向江天的额头:"感冒了?唔,好像没发烧,等下找只体温计看看。你倒好,生病了也不说一声。"
  看他皱着眉,江天只是笑笑:"我量过了,确实没烧。天气冷得快,一下子没适应。吃过药了。"
  "什么药?"
  "两片阿司匹林。不过晚点还是吃饭得好,药补不如食补。"
  顾云声嘟囔:"早知道就叫外卖带回来了。"
  "我不吃外卖。"江天也皱起眉头来,"来试一下咸淡。"
  顾云声乖乖就着勺子喝了口汤。自从和江天在一起,他就开始悄悄戒酒,味觉麻木了太久,已经不太容易恢复了。试吃之后他有意轻松气氛,故意说:"奇怪,你的感冒没传染给我啊,我的味觉好像也不管用了。还是你来吧,加到你觉得咸淡合适就为止。"
  江天奇怪地瞄他一眼,把勺子里剩下的汤喝了,觉得实在太淡,又加了一轮盐,说:"你让一下,我这边要换火了。"
  这一个多月来两个人都在添置东西,比如现在用的砂锅和电磁炉就是上周心血来潮买下来的。江天走到餐桌边,把热气腾腾的砂锅端在炉子上,调好温度,很快汤头又咕嘟咕嘟冒起鱼眼泡。
  顾云声把装好碟的生菜和菌类也端上来。看江天已经坐下来了,就又折回去拿碗筷,一面扬起声音问:"还要什么调料不?"
  江天的声音隔着墙传过来:"柜子里放了瓶酒,再拿两个杯子出来。哦,还有胡椒粉,放在炉子左边第一个抽屉里。"
  高度数的白酒静静搁在那里,顾云声看着,咽了口口水,拿的时候手有点哆嗦。他暗骂自己没出息,转身把胡椒粉拿了,再到碗橱里拿酒杯。一开始只拿了一个,想了一想,又拿出来一个凑成一双,再放回去一个,但人都走到厨房门口了,还是折回来又把放回去的杯子紧紧握在了手里。
  江天正靠在椅子上抽烟。顾云声把手里的东西一一放下,说:"要吃饭了还抽什么烟。就像那些要减肥就在饭前拼命喝水的女人一样。"说完就拼命移开目光,不要让自己的注意力集中在酒瓶上。
  那支烟抽到一半,江天抬起眼看着顾云声,正要把烟掐了,不妨顾云声先抓住他的手,就着烟还在江天手里的姿势抽了两口,才把烟夺走,熄掉了。
  然后就坐下来吃鱼。江天倒了酒,推给顾云声,顾云声正要推回去,电话就响了,不得已先接电话,酒杯就这么被送到面前。他闻得到那种高度白酒的香味,再稍稍一回想那种爽利的口感,连手心都热起来。这时电话那头的朋友已经说明来意:约他去酒吧度夜。
  他看了一眼在给他盛汤的江天,笑着敷衍:"你临时才找我怎么腾得出空来,再说是不是少人才想到我啊。我不去,改天提早个三天专程打过来,再考虑考虑……对,今晚真出来不了,你们好好玩……对,吃好玩好,改天再聚吧……"说到这里放下电话,对着江天笑了一笑。
  江天没多问,就问他杯子里的酒够不够。顾云声握住杯子,觉得笑容都要僵硬了:"我可以了……你可以多喝一点,等下早点睡。"
  但其实远远不够。当顾云声喝下第一口酒的时候,他就知道这段时间来的忍耐和辛苦白费了。更要命的是,因为两个人一直在说话,气氛轻松而愉快,江天根本没有稍加阻拦的意思。
  最后的结果就是顾云声当着江天的面大醉,摇摇晃晃地跑去洗手间想洗把脸,结果连站都站不起来,趴在洗手台边上动弹不得,最后还是江天看他半天没出来,冲去洗手间一看,才哭笑不得地帮他把脸洗了,再换好衣服拖上床去。
  这一觉睡得他就像死过去,又有一种莫名的满足感,仿佛一直敞开在阴暗角落里的一个口子被填满了。
  顾云声是被渴醒的。江天素来起得早,这次醒来也是另一边床已经收拾好了。平躺在床上,顾云声觉得脑袋和胃都是沉甸甸的,知道是宿醉的后遗症。但心口不再发虚,因为他喝酒了。
  这个认知让他多少有些懊恼,按着额头翻滚一阵,才爬起来喝了水,又去冲澡,换好了衣服,才有点心虚地去找江天。
  江天还是没去上班,披了一件外套坐在电脑边上调图。顾云声这时陆陆续续想起一点昨晚的事情,开口前先清了清嗓子:"你不是感冒了嘛?就不能安心把这个病假歇了?"
  "没事,昨天出了一身汗,早上出去跑了一圈步,没事了。"江天听见他的声音,立刻扭过头来,"倒是你,怎么喝着喝着就醉倒了?"
  顾云声刻意冷着脸,走上前去拉过江天对了对额头,说:"要是给我知道你在发烧,我就把你的电脑砸了。"
  A-13
  电话铃声响起的时候,顾云声问:"非接不可么?"
  江天看了他一眼,拿掉含在嘴里的体温表,说:"不知道是谁打过来的,也不知道什么事情。"
  说话间人已经站起来摘了听筒,只喂了一声就顿住了,很快换成了日语。顾云声愣了一下,又听不懂,只看江天的神色,就觉得这通电话要打上一段时间,于是悄悄掩上门,出去了。
  过了一会儿门开了,顾云声就去找江天的目光,顿时笑了:"这就看来是有好事了。莫不是有人千里迢迢以身相许来着?"
  江天本来看起来还很平静,听到这句话笑了,眼底有光,那是顾云声曾经很熟悉的神情。他甚是沉得住气地摇摇头,先否认掉顾云声后面那句话,又说:"是之前做的一个设计得奖了,通知送到日本的学校,刚才是系里的秘书打电话来告诉我。"
  顾云声眼睛也跟着亮起来,一下子从沙发上跳起来,冲过去捶了江天一拳:"这是好事吧,干嘛一副死人脸要笑不笑的样子。怎么,这还不值得庆祝吗!"
  江天就笑,瞄了一眼顾云声,抓住他的手说:"的确是好事啊,那是我独立完成的第一个设计,没想到得奖了。离开之前我只知道进了第二轮复选,回来之后各种事情多,忙起来都忘记了……没想到,没想到……"
  他连说两个没想到,却没说下去,只是眉飞色舞神采飞扬,到底是掩盖不住喜悦。顾云声看着他,竟是觉得这件事情比自己得奖什么还值得欢喜些,正要提议庆祝,江天说:"刚才我给T大也打过电话了,等一下要去学校一趟。"
  顾云声就说:"那你去吧。晚上出去吃饭?我去订个位置,权当先小小的庆祝一下。"
  江天笑着摸了摸他的头发:"随便你,不过你可记得少喝一点,我可没办法把你从餐厅里背出来。"
  顾云声笑容一紧,迅速若无其事地接话:"你放心,大不了我抱着你腿,爬回来。"
  江天大笑着回房间换衣服,很快出了门。告别的时候顾云声想起体温还没测完,提了一句:"体温计……"
  谁知道江天一把揽过他,送过去一个缠绵的舌吻,放开之后一边开门一边说:"温度正常,是不是?"
  到了下午江天打电话过来,要顾云声来学校这边吃饭。可是顾云声又早早订了其他的餐厅,正在诧异他怎么把这说好的事情忘了,江天在电话那边说:"黄达衡说非要给我庆祝一下,我拗不过何彩,还是你过来吧,我们哪天再去吃过一样的,日子还长呢。"
  他这么说顾云声也没办法,知道何彩要请人吃饭,那是很难跑掉的。挂了电话赶到T大那边的餐馆,还没看门就听到里面何彩在笑:"这下要转正了,工作室也有了,名利双收,看看会不会再人财两得一个。"
  他定了定推门进去,何彩瞄见他,挺着肚子站起来:"我们说要请江天吃饭吧,他说和你先约好了,所以就辛苦你跨个城区过来了。那他得奖的消息你是知道还是不知道?
  顾云声拉开江天边上的椅子坐下来,点头:"知道是知道,但是不知道到底是个什么奖,你们三个都是内行人,可别欺负我一个不懂的。不过看他和你们高兴的程度来看,不是什么小奖吧?"
  黄达衡一听,来劲了:"不是,当然不是。江天这你就不对了,谦虚是美德,但是话不说清楚就有欺瞒的嫌疑了……云声你想想,都要去瑞士领奖了,能是小事嘛!"
  虽然事先顾云声就想到这个电话带来的绝对是个好消息,但听到要去瑞士,还是彻底地诧异了。江天似乎显得有点腼腆,打断黄达衡的话,转向顾云声,还是用他一贯的沉着态度说:"学校建议我去,兼之管我来回机票和瑞士的出行住宿,那就去好了。"
  何彩听了就笑,指着江天对顾云声说:"得了BSE奖的人,别说机票食宿的,再带家属去旅游一个礼拜,咱们学校恐怕也是乐意出钱的。现在江天可不一样了,年纪轻轻拿到国际上的青年设计师大奖,学校恐怕只是怕他要走留不住啊。"
  "你看,我才说你们不要欺负不懂的外行人,又来了。何彩麻烦你就照顾我这个蠢人一下,解释得基本和大众化一点总可以吧。"顾云声听得也是无比欢喜,瞄了一眼江天,却还是在问何彩。
  何彩让服务员先帮顾云声把汤布上,开始解释这个建筑奖。她真的开始说了,立刻说得简单明了易懂:原来是设在瑞士的一个专门颁发给50岁以下、设计出来的作品集中显示环境敏感性的国际知名奖项。
  解释完之后何彩笑着举起装的是果汁的酒杯,开始了第一轮的祝酒:"……第一个拿BSE的中国设计师,又是这样的年纪,江天,无论如何你也是足以引以为荣的。"
  顾云声看着江天的笑容,悄悄让服务生把自己杯子里的酒也换成了果汁。不料黄达衡眼尖,立刻就喊:"云声,何彩喝果汁就算了,你这是算什么?来,帮他换个杯子,倒酒!"
  听他说得这样斩钉截铁,顾云声只笑,盖住杯子:"昨天就醉了,现在还晕晕乎乎的。而且今天是来给他庆祝的,他肯定要喝,要是我再醉了,就没人送他回去了。"
  黄达衡还没来得及表态,何彩纤纤玉手一挥:"那又什么。不行我开车一一送你们回去。我一个大肚婆娘都不怕辛苦,你还不喝?"
  这时江天打了个圆场:"何彩,还是不要让他喝了,昨天他醉得一塌糊涂,实在是在折腾我。大不了今天的他的酒我替他喝掉。"
  一听这话顾云声脸色都变了,转过脸去死死盯着他。但江天说得太坦然又太镇静,何彩想了想,只是说:"原来昨晚把他灌醉的人是你。那也行,反正你们是兄弟,你喝双份也要得。"
  依量把这一轮酒喝了,顾云声看江天脸颊上立刻飞起红晕来,怕他喝得太多又太急,挑了个话头:"江天,我还不知道你到底是设计什么得了奖,说来听听。"
  江天端起茶杯喝了半杯茶下去,说:"是在京都的一个富人传统社区,当地社区出资,建筑面积三千多平米,占地有四千多平米,需要搭配一个日式园林绿化区。那些社区理事会的老人希望图书馆还有一部份社区休闲茶室的作用,对景观环境的要求比较多,去年年底建成交付的。"
  这乍听之下颇显得寻常无奇。顾云声听不出其中奥妙,但看江天说到这里就没说下去的意思了,就把疑问和求助兼而有之的目光投向另两边的黄达衡夫妇。见状,黄达衡就说:"江天啊,还是那句话,必要的时候不要太惜言了。云声是真的想听,何妨多说一点。"
  江天一笑:"你要我和他细说这个,我还真不知道怎么说才好。图片、模型、设计图这些资料统统都留在电脑里……"
  "又不是要你参加投标会,你随意说说,我们也随意听嘛。话说你真是口风一点不露,我们也是今天听说你得奖,才大概看了一下你那个标。"黄达衡打断他。
  "其实这个工作机会来得偶然,那个小区原来有个用了很多年的小图书馆,期间还经历过火灾,有些地方损坏,他们想要扩建成一个新馆,就算作是日后社区活动的中心,最初的委托对象是一位置石造景的大师,就是他们的园林景观学。但是不巧他身体欠佳,而我恰好向他学过一段时间的日式造景,于是大师就向社区的那些老人推荐了我,这样把工程设计委托才到了我身上"
江天看了看顾云声,见后者只是微笑着望着他,就冲着他微微点了点头,继续说下去,"京都的历史城区不允许有高层建筑,这个图书馆的建筑形制也使用了很多古法营造的元素,地上两层,地下三层,绿地设计成开放式的园林……当然,因为图书馆的使用人群以老人为主,所以在实用性和传统园林的审美之间,做了一些妥协。"
  "江天你真是细心又体贴。"何彩笑着叹了口气,她是搞园林景观的,对这个话题更有兴趣一些,"我看了一下你的设计图,通路系统没高度,都是缓坡连接,大量的小型停留空间,方便轮椅停留,还有道路的照明和应急系统……嗯,因为使用人群是老年人,考虑得确实很细致。这些妥协做得非常人性化,而且整体上园林的造型也还是保持了的。"
  江天说话前看了一眼顾云声,才说:"我做这个设计的时候,一直设想的假定使用者是我外公外婆。我外婆喜欢到处走,但眼睛不看路,总是被绊倒摔跤,我们一家人都怕了。"
  何彩吃惊:"你外公外婆都健在啊?那真是有福气。"
  江天点头,微笑:"是,我是他们带大的,在读大学之前就没离开过他们身边。"
  "那就更要好好孝顺老人了。"何彩忽然觉得哪里不对,但一下子说不出来,就笑着把心里那点莫名的疑惑遮掩过去。
  顾云声轻轻问一声:"那你什么时候去瑞士?"
  "两三个礼拜内。"话音刚落江天的电话响了,他拿起来一看,微微皱了眉头,扭头说了一句"小姨打来的",接了电话。
  顾云声的笑容一下子就绷住了。但在黄达衡和何彩面前只能装得若无其事,又要吃东西,又没办法不去努力听电话那头江天小姨那微弱的声音。特别是看到江天家里人来了电话,本来还在说话的黄达衡和何彩都安静了下来,只有何彩压低声音问了一句:"那江天的小姨你该怎么叫?"
  顾云声现在哪里有心思去管这个,只听江天断断续续说:"我短期内要出远门,没办法回来……对,实在是给小姨你添麻烦了,等我回来再说吧……近期内肯定还是要回来的,我上次说的那个民俗馆的设计进第二轮了……嗯,在和朋友同事吃饭呢,替我向姨夫问好……知道了,那就这样,再见。"
  等江天挂了电话,何彩冲他眨眨眼睛,揶揄地笑了:"要你回去相亲?"
  江天点头。
  "啊呀,江天,我说你是真的该考虑一下了。以前说什么要先立业再成家推诿着,现在好了,得奖了,算是立业了,可惜我没有妹妹,不然一定死命撮合你们。"
  江天淡淡一笑:"你就不要取笑我了。"
  "哪里是取笑。"女人大抵生来爱做媒,无论年龄职业受教育程度。眼见江天这么镇定,玩笑都开不起来,何彩转而对顾云声说,"这次他去瑞士领奖,学院里面还想派一个青年教师或者高年级的博士跟着去,算是学院公派的秘书,也收集一些资料回来。云声你不知道,多少未婚的老师学生打破了头,明里暗里……真是好大一只金龟,明晃晃的耀眼哦……"
  顾云声知道何彩这么说全无恶意,但胃里就是有点苦,面上还是笑着的。这时何彩又想起一件事情,猛地一拍手,把坐在她身边的黄达衡吓了一跳,连声说:"你干什么?"
  "没干什么。我就是想起来,江天的小姨也是云声的姑姑是不是?小姑?"
  顾云声一愣,忙收拾回有点恍惚的心神,应道:"啊,是……"
  "何彩,有件事一直没和你们说。"江天挂掉电话后一直在默默看着桌上的场面,这时才忽然开了口。
  顾云声觑了一眼他的神色,看他越是面沉如水一点痕迹不露,心里越是忐忑起来。在江天即将说下一句话之前,顾云声隐隐有了不妙的预感,在桌子下面去拍江天,想做个提醒,谁知道刚碰到他的手背,整个手就被握住了。他整个人登时僵住,更僵的还在后面:江天放下筷子,用平静的语调正常的语速来陈述一个无论怎么看都不应该在此时此地和黄达衡何彩面前说出来的事实:"外公只有我妈和小姨两个孩子,我没有舅舅。所以顾云声和我不是表兄弟。我们是情侣。"
  A -14
  因为地理位置的缘故,T市在每年夏天都有那么几次要被台风尾巴扫过,那时节端的是狂风暴雨,寸步难行。
  顾云声坐在桌边,忽然想起件毫不相干的事情来。
  继而他想到高中的地理课上,地理老师说,台风中心的台风眼,不管外围怎样肆虐横行,那里都是万里无云天高云阔的好天气。
  这个念头也结束了,他迅速发现,原来自己没消失在当场,江天也的确把那句话说了出来。
  一切都不是幻觉。
  很多年来,顾云声都自认不是个脸皮薄的人,甚至还深深为自己在必要场合那种恰到好处且得体的厚颜而自许过。但是现在他却发现,虽然面皮上还在竭力维持着大事临头的镇静,但是脸颊已经热得连耳后根都要烧起来了。
  江天这时才若无其事地放开交握的手,挟起面前的白斩鸡,蘸了一下葱油碟,咬了一口。
  何彩坐在他们两个人对面,看着如此"正常"的场面,才是彻彻底底的呆傻起来。她觉得自己应该说些什么,但又心乱如麻,心思落不到实处。好在这时黄达衡清了清嗓子,给所有人找了个台阶下:"江天你又没喝几杯酒,说什么酒疯子的鬼话。何彩到处给你拉媒是她不对,但你也用不着这么吓唬她吧,好歹也算你师姐啊。"说完干笑了两声,又重重看了江天一眼。
  谁知道江天根本不领情,一边继续挟菜一边抬起头来说:"要开玩笑也不拿这件事情开。我们一直在一起,没有更早告诉你们,这几个月来更是让何彩白忙了一场,实在是很抱歉。"
  何彩脸都白了,倒吸一口凉气,声音有点尖锐:"一直……你们到底瞒了多久了!?"
  这句话全属惊吓之下脱口而出,说出来之后何彩也后悔过分了。但江天居然还是稳稳地点头,简洁地回答:"从钵山寺开始,后来分开了一段,现在又在一起了。"也不管顾云声在桌子下面狠狠踢他。
  这下何彩的脸色又由白转红,不知道是气得还是不好意思,语调陡然高了八度:"江天啊江天,你这是什么意思!把人活生生蒙在鼓里再看我挺着五六个月的肚子忙前忙后好玩是不是?是不是每次看我都觉得是吃饱了撑的狗拿耗子?"她正怒气高涨,彻底忘了之前每一次介绍对象都是被江天婉拒且一再暗示"到此为止"的。
  这饭眼看是吃不下去了。何彩是又惊又怒嘴唇直哆嗦,黄达衡则尴尬得不知道要说什么,顾云声僵硬得恨不得变成石头,只有江天一个人在慢条斯理地吃他的晚饭。
  忽然何彩重重一拍桌,柳眉倒竖:"服务生,买单!"
  好好一顿饭吃得不欢而散。离开的时候何彩一个人气鼓鼓走在最前面,留下黄达衡苦笑着跟江天和顾云声道别:"她这个人就是热心得过了头,希望事事顺着她想着得来,过几天就好了……刚才的事情别放在心上,她也不是在生你们两个人的气……"
  江天微微点头,表示理解:"知道,请代我向何彩道歉,真的,每次她向我介绍女朋友我都觉得很抱歉,我知道她热心,也是真心关照我,是我这个做师弟的不像话。"
  黄达衡看看江天又看看顾云声,终于重重叹了口气:"你们两个人啊,你们两个人……"又没说出个所以然来,匆匆道了个别,追何彩去了。
  目送着两人走远了,终于反应过来的顾云声没来由觉得有点尴尬,也不知道要说什么,想来想去还是该说点什么:"呃,刚才一直在听你说话,我还没吃饱。"
  "那我们回去煮面吃。昨天的鱼汤热一热正好。" 江天转过头来,对他一笑。
  顾云声想了想:"我想吃汤泡饭,或者鸡蛋火腿炒饭,多放葱。"
  "这都很快,回家再说。"
  江天的车留在了学校,就开顾云声的车回去。坐到驾驶座上,顾云声把安全带系好,车子启动后,才收起笑容缓缓说:"你看何彩气得,何必呢。"
  "发脾气就是没事。她性格坦荡,脾气上来得快去得也快,而且她为了给我找女朋友的事情忙了这么久,生气是应该的。"
  "那你说黄达衡……"
  "我没提过,你和他说过?"江天对此也不在意。
  "胡说。"顾云声轻轻喝了一句,"不知道几时露出马脚的。"
  "早知道也好,晚知道也罢,现在都是一样的。"
  "你倒好,就这么说了,也不看时间和场合,我踢你都没用。"顾云声明明是欢喜的,却好像欢喜到了头,反而有些不安起来,就把这些统统沉淀了,换上尽可能客观的语气。
  江天啪地一把关掉车内的灯,转过顾云声的肩膀,亲了亲他的耳垂,低声说:"不知道为什么,今天我很高兴。"
  说完他就坐回去,但亲吻带来的那一点潮湿感还在顾云声耳边萦绕不去。顾云声有点不自在地摸了摸右耳,接话:"得了大奖是应该高兴,我也很高兴。"
  "不全是因为这个。"
  "嗯?"
  "不全是因为这个。"他重复一遍,但看起来并没有解释的意思,只是在笑,笑着笑着看一眼顾云声,好似很圆满。
  鉴于T大的全力支持,江天去瑞士的签证下来得很快,行程则在签证刚刚寄出就确定下来:算上在路上的时间,江天这次要走一个多礼拜。
  这样短暂的分离比起漫长的十年来实在算不了什么。但是说来也是奇怪,越是厮守得长了,面对离别越是有些迟疑。本来两个人说好启程那天顾云声开车送江天去机场,但后来T大临时计划了一个盛大的欢送会,使得江天不得不在学校的会议室里待上一个小时,在宴席上周旋一圈,再被簇拥着的人群用各式各样的笑容送上飞机。
  尽管对此安排难免腹诽,但江天和顾云声只能取消原定计划。正好那天顾云声也应该去《永宁》的片场一趟,两个人吃过早饭后一起下楼,江天把行李箱放在后座,顾云声就在一边看,自嘲说:"真是没用,我讨厌一切告别。所以没送你到机场搞不好是好事才对。"
  江天合上车门,明知远近零星散布着几个邻居,还是贴了贴顾云声的脸,才说:"少喝酒,不要通宵,还有,不要一个人住就每餐都吃冰淇淋……"
  顾云声赶快打断他:"喂喂,除了最后一点其他你都该自己记得才对吧。"
  说完两个人就一起笑起来。
  送走江天后顾云声开车去片场。《永宁》的拍摄进程随着林况的出院和数次更改剧本已经变得稳定起来,他现在也是一周过去一到两次,待一个上午就走。只是这天片场的气氛和以往大不一样,顾云声不动声色想拉个熟人问一下,看看是不是要理性避雷,正好剧组的实习生就在悄悄议论:"林况订婚了啊,据说对象是他住院时候的护士。"
  听话的人吃惊地瞪大了眼睛:"真的假的啊?剧组里那么多美女向他使劲献殷勤他都不为所动,私底下都传他喜欢男人呢……"
  小姑娘噗哧一声轻笑:"错了吧,人家正人君子一点,就是同性恋。难道都要像我们白导演那样道貌岸然的才是安全的?"
  顾云声听了她们的对话暗自觉得好笑,四下张望一番,正好白翰的助理吴蓉从他面前匆匆走过。看她走得这么急眼里完全没人,顾云声顺手拉住她,笑着问:"踏了风火轮了?林况人呢?"
  吴蓉面带倦色——这是每个白翰身边人最近一段时日以来再正常不过的状态。见来人是顾云声,她刚刚要发作的神态平复下去,有点无奈地笑了笑:"找林况那要去问蒋小姐,我还要找他们呢。"
  闻言顾云声低头看了眼手表,也跟着吴蓉的脚步一路走:"这都几点了?我都来了他会不到?"
  "手机也关机了,打电话给蒋笑薇嘛,嘴巴严得像上了拉链,我再找不到林况,白翰怕是会把我吃掉。"
  顺利地接收到这句话里隐含的信息,顾云声知道今天最好还是能躲掉白翰就躲掉。但是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不问明白对不起自己跟着急行军了这么一大段:"我听说林况订婚了,真的假的?"
  吴蓉一下子顿住脚步,露出哭笑不得的神色,接着翻了个听天由命的白眼:"我的老板虽然是个偏执狂,但远没到狂暴症的地步……不会好好一早起来发脾气……好吧,你以为除了林况要结婚的事情,还有什么能让他气成这样?"
  顾云声想了想,正要说"那就结吧",忽然被人从背后热情地扑上来,他毫无准备,被这阵大力一撞,差点闪了腰;想不到在这个剧组里能和谁热络成这样,顾云声抱着"多半认错了人"的念头回了头,却在看到挂在背上的人那大大的笑脸后,愣住了。
  明粲顶着绝对不辜负他名字的笑容又从顾云声身上跳下来,大大咧咧地去扯他的脸:"Surprise!云声我总算看到你了。"
  顾云声往后退了一步,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熟人:"你怎么在这里?"
  虽然二十五六岁了但看上去还是二十出头的年轻人笑得露出一口没心没肺的白牙:"白导演踹掉一个配角,我想演你写的片子啊,就死命挤进来了。"
  吴蓉看他们聊得正欢,借机溜掉了,顾云声一下子没捞住她,只能留下来和明粲继续闲扯。
  他打量了一下这个近几年来只有偶尔联系的青年。当年初认得的时候明粲还在戏剧学校混,皮相太好成绩太差,扯了张肄业证书在电视剧的片场之间晃来晃去演些个没前途的小角色。那个时候两个人打得火热,顾云声想着他写了个角色,又不晓得怎么被他死皮赖脸或是天降大运演到了,一炮打响,瞬时成为偶像剧的红人。但是他人一红,顾云声反而开始躲着他,没了肉体关系,半年工夫也淡了,但时不时还能像这样坐着胡扯或是一起吃顿饭。
  而眼前的明粲,穿上了戏服却还没有化妆梳头,笑容神情也还是很熟悉,于是顾云声终于露出了见面后的第一个笑容:"怎么?开始演电影了?"
  明粲很自然地拉着顾云声到一边的凳子上坐下,仔细打量了一番:"我进来剧组都半个月了,还是第一次见到你,也去过以前你常去玩的地方,他们都说这两个多月不怎么见到你人。快老实交代,到哪里去了?不是也学着林况骗小姑娘结婚了吧?"
  顾云声哧地一声轻笑:"什么叫骗?林况不打你,我都要抽你了。演电影的感觉怎样?"
  明粲登时做个苦脸:"累……而且白翰稍微一皱眉头,就是立刻老老实实做孙子。云声,你现在都去哪里玩,告诉我一声啊,总让我能偶尔抓到你几次。"
  "你正走红,别老想着玩火,收敛一点。"顾云声轻声说,但是明粲还是锲而不舍地盯着,他稍稍犹豫了一下,说,"我最近在戒酒,哪儿也不去了。"
  明粲那勾人的眼睛登时瞪得铜铃一样大:"你……你你说什么?你没事跑去戒什么酒?你喝酒厉害吗?远远不够班啊!"
  说到这里猛地一愣,忽然露出有点失望的神色:"你要是不想见我,也不必拿这个做借口。"
  顾云声也知道这个圈子里,说酗酒没人在意,要去戒酒才是新闻。但是他坚定地点了点头:"是真的。"
  明粲的脸色更像白日见到了活鬼。一个这时才冒出来的念头让他几乎要从凳子上跳起来了:"喂……你不是告诉我,你找到伴了要定下来了吧?然后为了那鸟人连酒也不喝了跑去受这个苦??"
  顾云声转开目光,轻描淡写:"两回事。"
  "那就是有啦!"明粲蓦地显出极大的挫败感,狠狠骂了一声娘,"操!我还想借这个片子的机会把你再追回来呢……"说着说着耷拉下肩膀,像一只孤零零被扔在纸箱子里的小狗。
  顾云声看他这个样子,正想伸出手拍拍他的肩膀安慰两句,忽然觉得四下的气氛为之一变,仔细一看,原来是白翰沉着脸色到片场来了。
  A-15
  那一天全片场就像被热带气旋刮过,风雨如晦,无人不胆战心惊。投资方大力推荐的女主角在某一条片子三次不过后,被白翰骂得扭头直冲卫生间,五分钟之后被她的助理叫出来,整张脸花得就像被人打了一脸的锅灰;骂了造型师想起场记也有责任,就拎过来一起训,训完了继续拍戏,又开始指责灯光……这样折腾到中午,等顾云声终于可以全身而退,他忽然发现自己正为艳羡的眼光包围着,差点因此而生出微弱的愧疚感。
  眼看着他要走了,明粲趁手上暂时没戏溜过来,说:"晚上有空不?有人约我去通宵派对,从国外带来了好酒,陈年威士忌和琴酒,都是你的最爱吧?据说还有古巴来的雪茄和朗姆酒,嗯?"
  这么一说,上等威士忌的烟熏味、琴酒那清苦的柑橘类香调,和朗姆酒那种美好的焦糖的甜蜜气息瞬间在记忆里生动起来,更不必说它们搭配着冰块从喉咙落到腹中带来的身心上的愉悦和满足感。顾云声心里微微一动,仿佛仅仅是回忆都能让他麻木的口腔充满回味无穷的香气,但是定睛一看,面前的人是明粲,于是他就问:"哪里的派对?谁做主人?"
  明粲双眼一亮,以为他有兴趣,立刻报出了好几个名字。这几个名字顾云声不是打过交道,就是早有耳闻,立刻知道这次派对虽然以喝酒开始,但绝对不会以喝酒结束。他摇了摇头:"哦,我知道了。"
  "怎样?听起来不错吧?"
  "是不错,就是你一个人去当心连骨头渣都不剩下。"
  明粲登时露出毫不掩饰的失望的神色,还是不肯死心:"我也知道是玩得有点疯啦,但是这种程度的以前你不是你也会去吗?怎样,在真的开始戒酒之前再去大醉一场做个告别纪念吧。说真的,那些酒我这种不太喝的人听得都动心了啊……"
  顾云声听得有些走神,又强迫自己回来,手心都开始痒了,但最终还是稳住了心神,再次摇头:"我要去医院了。你今晚玩得开心,可以的话尽量带个伴去。"
  他去的是私立医院,价格昂贵,但看在服务优良且严格为患者保密这一点上,顾云声勉强也觉得付这个钱值得。他想在江天出门这段时间里尽快把酒戒了,询问了几次医生后,决定使用戒酒硫。
  打点滴的过程中顾云声打了个盹,醒来之后有点饿,看看时间吃晚饭还有点早,就想去医院的自动贩卖机买点巧克力先满足一下嘴瘾。他正在研究看中的榛子酱葡萄干夹心巧克力里是不是含酒精,居然听见林况的声音,目光略一逡巡,看见林况站在一楼大厅的走道口和一个身材丰满而娇小的护士说着什么。
  顾云声匆匆付了钱,拿了巧克力条,朝着林况走去,忍不住开玩笑说:"哟,今天永宁剧组上下最痛恨的人物原来躲在这里。你知道你身上背了多少怨念吗?"
  林况看表情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顾云声,停下交谈,说:"顾云声,你好好来医院干嘛?病了?还是来探病的?"
  "不不不,我是肩负着许多人的怨恨专程找你来的。可算逮到你了。"
  听他这样说林况微微笑了一下,指着他身边的护士说:"啊,我忘记介绍了。这是我未婚妻,张颖梅。"
  顾云声没想到传得风风雨雨的"未婚妻"就在场,赶快转过目光不动声色打量一番:二十来岁,很是年轻,有一张甜美的圆脸,眉眼弯弯,是生来带笑的喜相,脸上皮肤更是红是红白是白,在看惯了不化妆脸色难以见人的女明星的顾云声眼中,的确有一种自然流露的美丽。
  他忙伸出手去,笑着打招呼:"张小姐你好,早闻大名,总算见面了,果然是名不虚传的美人。我是顾云声。"说得流理无比,更厚颜无比,也不理林况在一边挑着眉头觑他。
  她的声音果然也很悦耳,笑容毫不做作:"叫我名字就好,顾先生。"
  听他们寒暄一番,林况才开口:"你还没说做什么来这里呢。"
  顾云声顿了一顿,看了一眼还是微笑着的张颖梅。后者几乎在同时,就以非常自然的神态和语气说:"你们先聊。我还要再去看一个病人,林先生麻烦你再多等我一刻钟。"
  含笑着目送她离开,顾云声回过头来,慢悠悠似笑非笑说:"请问林先生你在哪里找到这样一个宝贝?"
  这种程度的玩笑林况也不在意,径自答道:"我们下周就结婚,想先请几个朋友小聚一下,酒席等我们希腊蜜月回来再摆,你赏光吗?"
  这下顾云声是真的吃惊了,压低嗓子问:"今天听吴蓉他们说你订婚就够吃惊的了,下个礼拜就去结婚?林况你玩的真的啊?"林况那点底细顾云声实在是很清楚,而且两个人论私交远远好过顾云声和白翰的,要不是在公共场合,顾云声可能连"你对女人硬得起来嘛"这种话都能毫无顾忌地说出口来。
  林况抿一抿嘴唇,镇定地点头:"当然,下周一就去领证,餐厅我也订好了。我和颖梅很投缘,不然哪里能这么快结婚。"
  "……看来你是下了决心要结婚了……既然能结,也是好事。"顾云声瞠目结舌之后,终于表达了自己的支持。
  林况只笑:"嗯,和你先打个招呼,蜜月之后我准备去读书,MBA,大概吧……能去美国欧洲最好,不行新加坡也不错,正好带着颖梅出去走走,给她也放个长假。"
  "那……你们那个公司怎么办,《永宁》的事你也半途撂摊?"顾云声这下见识到什么叫咬人的狗不叫。回想起来林况住院也就是一个多月之前的事情,短短时日,不仅一点风声不露地订婚结婚,连公司的事业都撒手了。
  "放心,只是休个长假,这公司是我的心血,比我儿子恐怕还要亲些,不会不管的。这段时间都在忙着岗位的交接,现在都差不多了。至于那电影嘛……"他停了一下,浮起一个几乎不能算是笑的表情,"我想办法筹了两千万以防万一,要是再不够,那就要他和其他的制片人想办法了。"
  他处处考虑周到,点滴不漏,顾云声听到这里也知道一切是铁板钉钉无可挽回。既然如此,何不顺水推舟,于是也笑着说:"虽然怎么也想不到你会是去结婚的那一个,但看你家未婚妻如此甜美可人,绝对是捡到宝了啊,好好珍惜吧,祝你们幸福。"
  林况郑重地和他握了个手,点头:"谢谢。我终于可以打电话回去给我妈,了却她的心病。"
  顾云声看着他,心底莫名有些沉重,但仔细一想,觉得这未尝不是最好的结局,好过白翰幡然回头,甚至好过林况再找个同性恋人稳定下来。男人女人,爱情家庭,说来也就是那么回事,世事何能全美,妥协总是难以避免。当事人都拿定了主意,身为一个曾经是同路人的外人,能做的也就只能是祝福了。
  想到这里另一件心事涌上来,顾云声又不愿意去想,定神一笑:"念书真是个好主意,不管你去哪家学校念MBA都是皆大欢喜,你的薪水足够把当届毕业生的平均薪酬往上提高一个可观的百分比了。"
  林况也笑。笑完稍稍有些冷场,他想起之前要问的还是没有答复,又问:"不说我了。你怎么在这里?"
  眼看话题又转回自己身上,顾云声怔了怔。稍加犹豫之后,他说:"我在戒酒。"
  "好事。你喝得是有点过分了。"林况虽然也和明粲一样难免吃惊,但言语间还是鼓励的,"这里的戒酒疗法我听说不错,怎样,有相熟的医师吗,要不要我替你找人?"
  "已经开了药,配合静注,看看效果吧,我是希望越快越好。"
  "这东西戒一阵容易,戒一辈子难,不要半途而废啊。不过你又是怎么好好想到戒的?酒嘛,上瘾容易要戒难,也是要脱一层皮的。"
  本来想开玩笑说"你都能结婚了,我怎么不能戒酒",但稍加权衡,顾云声还是觉得别开这种敏感的玩笑,只是说:"忽然想活到八十岁了,所以先从最大的恶习开始着手。"
  林况深深看着他,神情若有所思:"我听他们说好长一阵到了夜里就找不到你了,怎么,找到可以守着的人了?"
  顾云声干脆地点头:"本来我也没想瞒着你,只是没找到说的机会。"
  顾云声承认得爽快,林况反而脸色稍稍有些黯淡,很快抹开了,露出笑容来:"哦,圈里还是圈外的?你今天去了剧组的话,看到明粲没?"
  顾云声看着人来人往的大厅,还是笑:"见到了。不是娱乐圈里的。"
  林况点头,唔了一声:"还是不要找一个圈子里的,太熟,将来分了要是再一起合作腻得慌。你好本事啊,哪里骗来的?看看哪天找机会出来吃个饭,我也看看什么人让你都能收心了。"
  "你已经见过了。"
  林况仔细一想,没想起近来有什么圈外人是自己见过又可能和顾云声搭上线的。他还在努力回忆,这边顾云声已经轻轻说出了答案:"是江天。"
  "江天……啊?那不是你表哥吗?"林况一旦反应过来他说得究竟是谁,神色霎时就变了。
  顾云声的笑容顿时深了:"不是表兄弟,一点血缘也没有,不过这事说来话长,不说也罢……未来的林太太走过来了。"
  他对张颖梅挥了挥手,待她走到林况身旁再开口:"不好意思拉着林况闲聊了这么久,我这边事情也办完了,先走一步。"
  三个人友好地道了别,分两拨离开了医院。顾云声看着林况和张颖梅远去的背影,呆了很久,才像是猛然醒来,有点自嘲地一笑,也转身去拿车了。
  接下来的几天疗程进行得都很顺利,顾云声都没怎么想到要喝酒这回事。临到周末又去了一趟剧组,被白翰留下来加晚班,等到终于能离开了,已经是将近半夜,几乎就是陪着全剧组上下一起下班。他人刚走到停车场,就被不知道从哪里窜出来的明粲和其他一群演员们拉住了,嚷嚷着总算逃离了白翰的魔掌,这个周末一定要不醉不休。闹完了根本不管顾云声如何坚持,一面喊"顾云声这么会玩的人都不去那今晚还玩什么",一面就连拉带架,把他"绑"去了酒吧。
  那是顾云声常去的酒吧之一,他也最清楚里面有什么花样,一进去就想找个机会溜掉,却被明粲笑眯眯八爪鱼一样缠着,伙同了其他几个最唯恐天下不乱的,说什么也不让他走。这样纠缠了几个回合,顾云声也知道今晚走是走不了了,心里虽然暗暗嘲讽这几年夜游酗酒欠下的如今都来催债了,但一点不敢分神,看着他们混酒就趁着打闹的间隙把果汁或者绿茶抢下来,先倒在自己的酒杯里,再做出半醉的样子陪着周旋笑闹。
  到了下半夜酒精和荷尔蒙都上来了,尤其是还有人磕了药,整个厅里简直是要演群魔飞天舞,顾云声难得在不醉的时候看清这种架势,目瞪口呆之余,也是第一次感觉到脸上热辣辣像被看不见的手抽了无数个耳光。
  就在连他都要坐不下去的当口,忽然一双手扳过他的脸,刚看清是明粲,一个吻就压过来了;顾云声想着要把酒杯拿好,稍稍分神,牙关被撬开,舌头混着酒精递过来,搅作一团。等到好不容易把人推开,又把那口酒吐掉,顾云声迅速觉得心跳过速,他知道不妙,皱着眉头说:"谁给我杯水……"
  他的声音在这样乐声震天人声嘈杂的环境里毫不管用,顾云声觉得头晕,又提高声音喊了两句,终于有个杯子递到眼前。他已经开始耳鸣,眩晕感波涛一样,慌不择路地就着杯子灌下一大口,等咽了下去,才发现那根本不是水,是兑了绿茶的威士忌。
  就像一块石头陡然砸在胸口,呼吸急促起来,更清晰的是呕吐感。顾云声抬起头来,明粲就在眼前,只当是自己喝醉了,还是在笑,忽蓝忽红的灯光照在他脸上,一张美丽的脸庞顿时变成三个四个无数个……顾云声用尽仅存的所有力气攥住明粲朝自己伸过来的手,恍惚之下觉得手指像冰块一样开始融化坍塌而无能为力,咬牙喊:"找到林况……林况……去医院……"
  这句话像是耗尽了肺里残留的空气,他什么也看不见了。
  A -16
  嘈杂的人声隐隐约约传到耳朵里面的时候,顾云声以为还在酒吧里。
  所有的力气都像被抽走了,手足瘫软,太阳穴一跳一跳地疼着,嘴里也一阵阵地犯上酸意。听着那些声音忽近忽远,顾云声忽然害怕起来,怕睁开眼睛还是在酒吧的某个角落,身边围绕的不是醉鬼,就是自己这样为了各种理由装醉的活鬼。
  好在说话声还是渐渐清晰了起来,认出其中一个声音是林况的,顾云声蓦地安心了,只是眼睛一下子还睁不开,就慢慢集中注意力,听他到底在说什么。
  "……你脑袋进水了还是鬼迷心窍了!他在打戒酒硫,你还给他灌酒?嫌他命长是不是?送到急诊都成什么样子了,血压都测不到了!这是你小子机灵,心肝也没全给狗吃了,要是再晚一点伤到肺……"
  "我不知道他在打针。"辩解的人是明粲,声音又是委屈又是后悔,好像随时都会哭出来,"要不是医生,我都不知道戒酒硫是个什么鬼……我只是想拖他去喝杯酒……"
  "你们去的地方能只喝一杯?灌醉之后呢,准备干什么?明粲你也不是刚出来玩了,给颗糖就能转三圈,这里头他妈的有什么猫腻你是不懂的?你们也算是有过交情的,这样害他,你对得起良心嘛?"
  顾云声还是第一次听到林况这样厉声去指责一个人,心里也不知道是什么滋味,装睡也装不下去了,睁开眼晴,本来是想坐起来的,手上还是一点力气没有,只能望着白花花的天花板低声说:"这事不关明粲,是我没告诉他我在用药不能喝。"一说话就觉得胸口隐隐作痛,还是像压了重物在上面。
  训话的和听训的听到顾云声的声音,立刻都不说话了,一前一后抢过来。明粲离得近,又人高腿长,到了床边往地板上一坐,抓着顾云声的手叠声说:"云声云声,对不起对不起,我该死了,我真不知道你打了这个玩意一点酒不能沾,我……我当时……当时也上头了,我就是想亲亲你……"
  他解释得惶恐又急切,自从顾云声送到医院起明粲就开始担惊受怕,现在松懈下来,可说话还是有点瑟瑟发抖,甚至都不敢去正视顾云声。
  见状顾云声也叹了口气,看了看还是冷着脸站在一边的林况,才抽出手,低下头对伏在床边的明粲说:"不是你的错,是我没说清楚。当时要是我笃定了不去,就没事了,说到底还是我自己没拿捏住。"
  顾云声一边说,一边察觉到林况眼睛里有刀子飘过来。他也知道刚才一番话说得有滥好人之嫌疑,但他此时心中的自嘲远远高于去指责什么人——更何况这件事情上,他也的确没有什么指责的高度。
  "没事了,都过去了。这都几点了,你快点回去,不要给狗仔队拍到在医院,不然孙小姐又要吃人了。"
  明粲本来闷不做声地趴着,紧紧牵着顾云声的手,听到他提到自己的经纪人,心头火起,整张脸都有些狰狞了:"管那个老婆娘去死!当初要不是她多事,我们两个就不会分开了。云声,这次原谅我,我以后再也不灌你酒了,你要戒酒我陪你,然后我们再和以前一样,好不好……"
  口气里仔细听能听出微妙的央求和撒娇的意味。顾云声和林况都是回过头的人,当下互相看了一眼,又觉得无甚可说。顾云声笑了笑:"回头太难了,没事别干这种傻事。而且都这么熟了,就更没意思了。"
  他拒绝得干脆,明粲呆呆看着他,面上一片空白。顾云声心里知道,他对明粲总是硬不下心肠来,十之八九是因为出柜的时候只有他在身边,看着自己挨了打,受过来自自己母亲的不必要的羞辱,毕竟明粲是外人,本不该被自己牵扯进来。
  "云声……"
  顾云声再次抽回手来:"我已经有伴了,我想同他过一辈子。过去我玩得太狠混得太凶,现在就是要一笔笔把债都还清楚的,不怪你,这是我自己的事。"说完就垂下眼睛,不愿去看明粲脸上那空白过后清清楚楚的失望。
  "……原来你是这个意思,我知道了。"明粲的失望和沮丧并没持续多久,还是露出一个笑容来,"反正一辈子还长着,我还有机会,是吧?"
  他都这样说了,顾云声只有苦笑的份:"那你听我一句,今天先回去,再去计划你的来日方长。"
  明粲竟不再坚持,依言站起来,趁着顾云声没力气,凑过去亲了一下他的脸颊,又和林况道了别,低着头乖乖走了。
  青年那高挑瘦削的背影消失在门口,顾云声才觉得松了一口气。林况抱着手臂站在那里看他,不以为然:"都吃错药了,这种就是该骂死,看他还敢不敢。你也是,不让这小鬼死心,将来够你看的。"
  "能不能死心又不在我。"顾云声总算能坐起来了,"这个你最清楚不是嘛。"
  坐起来才看到林况大衣下摆露出来的睡裤,知道肯定是自己失去意识之前叫了林况的名字,然后明粲就把林况从床上拉起来。他连忙说:"真是对不住你,半夜还把你折腾过来……几点了?我现在醒了,能出院吗?"
  "四点半。在这里睡一晚吧,明早再走。你也是疯了,打了戒酒硫还敢和他们去酒吧。你以为就你自己最清楚最明白,就能不湿鞋?吃苦头了吧。"
  "都是些不相干的人,我干嘛告诉他们,给人看笑话吗。"顾云声冷淡地说,"本来想走的,后来缠得太紧了,脱身不了,也是计划外的。不过林况,你也知道,外面玩久了,就算你想就地脱身,这些乱七八糟的关系也不会像割麦子一样,刀一下去就交割得一清二白。我只当在还这几年的浪荡债。"
  "去你妈的还债。"林况皱起眉,"你就欠你自己的……"
  突兀响起的电话铃声打断两个人的交谈。顾云声听到是自己的手机铃,就请林况帮他拿了电话来。陌生的号码好长一串,他心里有谱,抬头对林况笑笑:"我这边有个非接不可的电话。今天谢谢你的救命之恩,我欠你良多,大恩不言谢,等我出去再联系你,你也赶快回去睡吧。"
  林况看着他,半晌吐出一句"命就一条,几十年好歹都能过去,你好自为之",看顾云声已经按下了通话钮,默默叹了口气,退出去关上了病房的门。
  顾云声顺手关上灯,躺回去,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好一些,语气愉快一些:"打查房电话来了?"
  "颁奖仪式结束了,刚回房间,想着给你打个电话……"江天起先还是兴冲冲的,语调里满是笑意,后来听到顾云声这句话玩笑话,愣了一下,才冒出一句,"我刚刚打电话到你家没人接,怎么,难不成真的给我查到了?"
  口气虽然是漫不经心的满是亲昵的调笑,顾云声听在心里,几个念头一转,立刻说得一点破绽不露,勾起笑容来接话,"啊呀,就这么给捉到了……不开玩笑了,我晚上在赶稿,拔了电话线,睡前忘记装上了。"
  "下次记得把手机也关了,这样就一点马脚都没了。"江天在电话那头低低地笑。
  "怎么,要我爬起来把电话线再接回去,等你再打过来?"顾云声故意说。
  "神经啊。玩笑一句还当真了。是我太高兴了,电话通了才想起时差的事。不过还是给抓到一条,又熬夜了?"
  顾云声翻了个身,找了一个舒服的姿势,接话说:"没,两点上床的,睡了一会儿了。颁奖是怎样的?瑞士天气好吗?你住在哪里?"
  他一口气问了许多,听得江天无声地笑,又一一回答:"仪式很简单,领了证书奖杯,开酒会直到刚才。天气倒是还好,酒店在湖边上,阳台出来正对着雪山……呵,原来今天是满月。"
  听他这样说,顾云声也心里一动,挣扎着跳下床拉开了窗帘。他控制不了力量,跳下地咚得一响,人先摔了个跟头,电话那边的江天却不知道,还笑:"你听你把地板踩得砰砰响,楼下邻居要上来敲门的。"
  打开窗,初冬黎明前夕那冷冽的空气迎面而来,深色的天空上,云层正飞快地前行,月亮暂时被遮住了,只能看见冰冷的月晕,投下更冰冷的光芒。
  顾云声不由得想江天此时看到的,会是什么样的月亮。他只听到江天沉默了一刻,开了一个突兀的头:"其实,我小时候很怕看到山。现在喝了酒再看看,山顶上都是雪,也挺好的,倒比前面黑黢黢一片的湖水好多了。"
  "嗯?"
  顾云声想了想,不记得江天几时说过这件事。那边似乎也是在思考措辞,过了一阵子才继续说下去:"我妈是搞地质的。他们告诉我说我妈在我两岁那年进深山考察,遇上泥石流,没回来……你哪儿生的?"
  "好像是妇幼保健院吧。不都该在那儿生吗?"顾云声没想到江天会说起这个,心里跟着堵住了,半天才接过话头。
  "我是人民医院生的。听说生了我第二天我妈早上醒过来,从病床上坐起来,一眼望见清晨的江面,才给我起了这个名字。"他说的是他们老家的地方,顾云声一听就很熟悉。医院就在江边,北门正对沿江大道,他们小时候河道还很宽广,常常由顾云声爸爸带着下到江水里去游泳。
  "……江天,你怎么了?"
  江天的声音听起来还是很镇定,并不低沉,话说得并不快,大概是因为一边说一边回忆的缘故。他平静地继续说:"没什么,就是忽然想起很多以前的事情,发现都没和人说过,其实应该说一说的。"
  他的确说得太少,做得太多。顾云声恍恍惚惚地想,声音不知不觉地柔和起来:"那你说。我这边可冷,等我回床上去。"这时云层都掠过去了,月亮出来,明晃晃的,又安静又温柔。
  "你知道吗,当年我去日本之前外公送了两样东西给我。"
  "哦?是什么?"顾云声唇边滑过一个笑容,问。
  "一个弹头,和渡江战役的纪念章。他当年在南方打游击,摸日本人的岗哨,吃了冷枪子,被同去的战士抢回来,子弹嵌在颧骨上,在乡下躺了三个月才捡回来的命。"
  顾云声一愣,笑开了:"真是不寻常。怎么,你外公是希望你时时刻刻不忘国耻,然后一定不对日本生眷恋之心啊。"
  "这不就回来了吗。"
  顾云声轻轻叹一口气:"是啊。"
  "嗯,先和你说一声,到时候下了飞机我准备先回家一趟,奖杯什么的先给外公外婆看看。"
  "好,那是应该的。"
  "不会太久,三两天工夫就回来。"说到这里江天停了一下,又在顾云声隐约要生出点不安时开了口,"小姨那边我会推掉。"
  顾云声起先不肯说话,江天也不催他,说完就静了下来。电话传来那头深深浅浅的呼吸声,顾云声翻了个身,觉得自己声音哑了:"拖不过去的。"
  "能拖过去的。一年两年,三年五载,然后是一辈子,总是能拖过去的。"江天的声音坚定冷静得可怕,顾云声听着,蓦地觉得心酸,又想笑,心里拼命骂自己神经病,拿手机的手一直打抖,不知道要说什么。
  后来江天的语气又犹豫了,有点小心翼翼的:"……那你怎么说?"
  "我是做好了和你过一辈子的打算,也准备好了你随时说要走。"
  这答案模棱两可,顾云声说完不由得有些后悔,最大的鱼饵明明就在前面,自己却像懦夫一样退缩了。江天听他这样说,却说:"我想和你说件事,我也不知道你知道不知道。"
  "你说。"绕口令一样的话并没有让顾云声笑出来。
  "我当年给你打过两个电话。"
  "我知道。"顾云声心里就像被人狠狠捏了一把,但语气却出乎意料地冷静,连他自己都惊讶了。
  "嗯。"
  说到这里已经是尽头,无话可说,也不必去说,还能再说什么呢?解释,道歉,抑或是回想当年的种种细节,在经过这不可挽回决绝逝去的年光后,或许早已变得苍白而无谓了。顾云声转头望向窗外,那轮圆月正挂在窗子的一角,默默地凝视着他。过去的岁月就像黑色冰凉的潮水,涌过来,淹没过他,留下的记忆就像沙滩上的粗砺石子,每走一步都让他疼痛难忍且不敢回首。一瞬间顾云声想起很多事,包括为什么现在他会躺在病房里而不是自己家里接江天的电话。他以为这些年的思念等待期望灰心孤独自暴自弃等等情绪早已把他烧干了,也从来不曾为了这个流过一滴眼泪,但是就是在这个弥漫着淡淡酒精味的四壁苍白的房间里,他也盯着月亮,觉得泪水爬了自己一脸。
  直到那头江天忽然打了个喷嚏,顾云声才意识过来已经很久没有任何一方开口了。掩住眼睛,吸一口气,说:"你怎么了?"
  "……其实最初是在阳台抽烟,想到了你,就给你打了个电话,没想到聊了这么久。"
  江天的声音温和得不可思议,顾云声几乎觉得就要在这个声音里漂浮起来了。他努力定了定神,平稳着声音说:"进房间吧,出个远门还着凉,都让人笑话。"
  江天答应着,接着脚步声也响起来。听着这声音顾云声又说:"江天,我再不喝酒了,你也别抽烟了,咱们一起活到一百一十岁。"
  A -17
  江天回来那天,顾云声特意叮嘱钟点工买了菜再做菜,准备晚上回家吃饭。菜色和口味都交待好,他就去了片场。
  今天的计划很松,几场戏场面也很小,顾云声到场的时候只见到执行导演在忙碌。
  明粲正好在上戏,对戏对得好好的,发现顾云声来了,眼神一转人一愣,立刻被喊了"卡"。
  见状顾云声掉头就往角落里的工作间走,也不管明粲的目光直勾勾地朝自己投来,目光灼灼,似有千言万语。他在房间里待到下午,接到吴蓉的电话,说白翰来了,有一场戏不满意,请他过去商量怎么改,他这才又回到片场里。
  几天不见,白翰明显是瘦了,眼底发黑,下巴到鬓边都是淡淡一圈青色,一看就是没好好收拾自己。脸色不好,神情更差,嘴巴死死抿着,嘴角边就留下深刻而扭曲的纹路。平时这么知道修饰的人,现在上身穿一件皱得要成腌菜的深紫色衬衣,带一条黑色的围巾,愈发是显得面色如铁。
  这样的白翰就差直接在头上竖起一个"我咬人,别靠近"的牌子,而顾云声看了看四下,发现众人显然都和他有着类似的看法。吴蓉正朝他使
"救命"的眼色,顾云声心里暗笑,知道今天要做靶子了。
  他镇定自若地走上前,只当看不到白翰的表情:"白导演,找我有事?"
  "嗯。"白翰低低哼了一声,算是答应了,把手上的剧本扬了扬,"我今天过来重看了一下剧本,一四八、一四九的台词写得狗屎一样,改掉。"
  说完就在众目睽睽之下把剧本往顾云声怀里一扔。顾云声看了他一眼,还是没做声,看了看,点头:"哦,这段是你写的不是吗。我来改好吗。"
  本来还强作镇定各忙各的眼观鼻鼻观心的一群人在这句话之后,似乎有了一点无声的荡漾。顾云声瞄到明粲咧嘴要笑,狠狠剜了他一眼,示意他别触霉头。白翰接到顾云声这句不冷不热的骨头,倒也没发火,还是很不耐烦地说:"那也是狗屎,叫你改你就改。"
  顾云声态度良好地微笑:"那请白导演多指点两句,是怎么改,你要什么效果?对话是要扩写还是干脆删节?就地改还是另起炉灶?"
  这时吴蓉在一边接了个电话,匆匆送到白翰手头,白翰接电话前冷冰冰说:"我付钱给你,你连这个都要问我你还做什么编剧?"
  顾云声怎么不知道他是故意在找茬,就是没理他,低头去看剧本上他说要重写的两场戏。刚看了一页,就听到高跟鞋的声音朝他走过来,目光一别,就顺着那双美腿往上看,看见蒋笑薇的脸。
  "哦,怎么今天大家都过来了。"顾云声压低声音,"林况呢?"
  "在和人说话,稍后就过来。"蒋笑薇微微一笑,也是没什么精神的样子。
  "你怎么回事?最近林况事情多,你也辛苦了吧?"
  "也还好……习惯了。也忙不了几天了,他一走我就跳槽,另家经纪公司请我去做总监。"她低着翻着手上的文件夹,拿出两张请柬来,"林况这周末摆了两席酒,请你赏光啊。"
  "哦,那也恭喜你……"顾云声一愣。
  她飞快地抬了一下头,眼睛里似有泪光:"没办法,我也不想走,但是林况这一甩手就是一两年,在那个人手底下,我是绝对不做的……"
  顾云声理解地拍拍她的肩膀:"没事的。人往高处走嘛,林况肯定也是为你高兴。咦,我一个人,你给我两张喜帖做什么?"
  "他说给你两张,要你带人一起来。"
  顾云声一愣,继而反应过来,笑眯眯把请柬都收下:"哦,那好,等下我亲自谢他……"
  他们聊得正投入,没留意白翰已经挂了电话,脸色阴沉地看了一会儿,忽然说:"蒋笑薇,你的确不归我管,但你记得你工钱还是我在开。谁教你这个时候谈私事的?不想做现在就可以滚。"
  蒋笑薇被他吓得一僵,脸色变了,低下头不敢吭声。顾云声没想到他发邪火到连蒋笑薇都去刁难,也冷笑了一下,扭过头甩了一句:"林况结个婚,你就看谁都疯狗一样撒无名火,有意思吗。就你白大导演能男男女女的勾搭,他找个好女人结婚怎么了。"
  他只管说,蒋笑薇拼命在背后拉他袖子也不理。白翰没想到真的有人敢在他面前把林况这件事情挑明了,身子微微一晃,咬牙切齿地说:"真是了不得,要是每个同你睡过的你都管,你还做什么编剧,一心救苦救难等着吃香火吧。"
  他声音说大不大,但绝对足够近旁一圈人都听见了。别说顾云声一下子没想起,凡是听到这句话的细细一琢磨,等明白白翰是在说顾云声和林况,都统统傻掉了,又什么都不敢问,手头上还在做事,耳朵却是都早早地竖了起来。
  多少年的陈年旧事被他这么揪出来,顾云声起先都愣住了,根本没想到白翰连这种八百年前就没在乎过的陈醋都在喝,或是根本就是来摔耳光的。顾云声愈是觉得此人气急败坏到了极点,反而笑了,慢悠悠地说:"那幸好你没这样的闲暇心,不然是做陀螺都周转不来了。"
  看着白翰脸涨得发红,仿佛连头发都要立起来,顾云声心里莫名觉得爽快,还是笑眯眯地说:"不过现在已经用不着你救苦救难了,人家已经找好了女菩萨,不同你念一部经了。"
  大家都是文明人,最知道此时心口的刺在哪里,只轻轻一戳,足以事半功倍。眼看着白翰人都在哆嗦了,顾云声心里只是冷笑,冷冷想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白翰这边哆嗦劲过了,蓦然恶狠狠把手里的东西砸向顾云声,朝他吼:"你她妈的给我滚蛋!看到你这种专看男人屁股的老子就恶心!"
  这下是连斯文人的脸皮都撕掉不要了。顾云声一下子没反应过来,好在有人反应快,扯了一把;他想起蒋笑薇还在身后,也搭了一把手,这才堪堪躲开。定睛一看,发现身边的人是不知道几时凑到边上的明粲,虽然当众受到莫大的羞辱,顾云声脸上却很镇定,丝毫不为所动:"谢谢……明粲,这里没你的事,你该做什么做什么去。"
  明粲看了一眼白翰,才对顾云声说:"……他失心疯了,你别理他。你没事吧。"说完趁着没人敢特别往这边张望,飞快啄了一下顾云声的嘴唇。
  这时顾云声察觉到蒋笑薇又在一个劲地拉他,面色如鬼,直直盯着一个方向。顾云声起先没在意,等他也转过目光,立即只剩下一个念头了:不是冤债,绝不一起上门——林况就站在不远处,而正在他身边的那个,是理应今天回来的江天。
  身边的明粲正在笃悠悠说"对,您这种为了专看男人屁股的人骂娘摔家伙的,最不恶心了",顾云声想的却是这两个人怎么一起出现又在这里闷不吭声看了多久。
  等这边都平静下来了,林况才若无其事走过来,看也没看白翰,只是笑着和顾云声打招呼:"笑薇把喜帖给你没?"
  顾云声看他都没事了,也跟着笑,又在说话的间隙偷眼觑了觑江天,点头说:"刚拿到。"
  林况一边说,一边把他往风暴圈子外面领,顾云声也很知趣,没做声跟在后面。不过白翰刚才说的那句话想起来简直像吃了苍蝇,他挥了挥手上的剧本册子:"林况,这差事我不做了,一分钱不给我也不做了。"
  "明天我让财务把定金之外的报酬打到你账上,你也别来了,这段时间你多有辛苦。"
  顾云声回头和还是没缓过劲来的蒋笑薇开玩笑:"还是要认得老板才好。笑薇等你不干了那天,打电话给我,我请你去喝茶。"
  说完又看了一眼面色依然很平和的江天,悄悄问林况:"你们怎么一道来的?"
  "杨总监约了他过来,和夏葵漪碰了个头,我正好要下来片场,干脆把他拉过来了。这边没事了,你们早点回去吧。"林况说到这里也压低声音,"白翰情绪不对,为了我结婚的事连累你了,真是对不住。"
  顾云声苦笑:"不是和你说了还债吗,只当又还一笔了。"
  说话间两个人走到江天那头去。江天看着顾云声,微微一笑,只是这笑容此时只能平添顾云声心里的酸楚而已。江天就说:"今天有事来片场,下来转一圈,没想到你也在。"
  他并不知道顾云声已经和林况讲了两个人之间的事,语气和言辞都是多有保留。顾云声不说破,点头:"从家里回来了?你外公外婆怎么样?肯定高兴得很吧?今晚请你吃饭,给你接风啊。"
  林况看了两人一眼,说:"今天这边没事了吧?江博士出差回来也辛苦了,既然你们晚上要庆祝,那就早点回去,再晚恐怕要堵车了……杨楷那边我去打招呼。"
  "也好。"顾云声是巴不得立刻插翅飞去,永生永世不要再回这个鬼地方。
  林况一直送他们到车库入口,道别的时候特意对江天说:"还是要说恭喜啊,江博士。我下个周末结婚,摆了两桌酒,请你和顾云声一定赏光来喝一杯。"
  江天闻言有点诧异,依然镇定地点点头:"那说恭喜的人应该是我。"
  上了车顾云声就像是忽然被抽掉脊梁骨,靠在车椅上半天说不出话来。江天看他这个样子,默默发动了车,顾云声才说:"我和林况说了我们的事。"
  "嗯,好。"江天点头,神色间不见喜怒。
  顾云声静了一静,望着窗外的车流问:"你们听到了多少?"
  "看你给林况的秘书出头,我们就到了。"
  "也不说一声。"顾云声叹气。
  "没机会插嘴。"
  "白翰和林况那一对活冤家,两个人电影学院的时候同届的,林况学表演白翰学得不知道是摄影还是编剧,后来林况因为什么片子小红了一把,存了点钱,两个人就合伙开了个公司……没几年白翰做导演做得越来越好,林况慢慢也不演戏了,退居二线改行当制片。不过老白这个人,男人女人都能搅上,他人长得好,开心了一掷千金也是寻常事,对旧情人又很仗义,贴上来的自然多。而他偏偏是个来者不拒的……林况受不了,两个人分分合合无数次,我认识他的时候,是他和白翰闹得最僵的时候,那天他嗑了药,我也醉了,就稀里糊涂上了床……后来再见面、有机会合作,又投缘做了朋友,很久都没认出来对方……"说起林白二人顾云声也有些感慨,不知不觉之中,以为会很难说出口的旧事也慢慢平静地说出来了。
  江天一直在听,等他不说了,点了点头:"嗯,我知道了。所以他现在死心了,下定决心结婚?"
  "死心不死心我不知道,但既然说是要结婚,应该是下决心了。"顾云声叹了口气,"我是觉得这样最好,他未婚妻我见过,温柔又漂亮,将来生个孩子,远远比现在这样好。"
  江天听到这里,再没有说话。
  眼看着要变道了,江天才问:"去哪里吃饭?"
  顾云声早就在走神,闻言几乎是一惊,接口:"忘记说了,去我家啊。"
  江天这时才又有了点笑容,:"你做饭?"
  "到了就知道,我肯定是请了救兵的,不然哪里敢请你吃饭。"顾云声看着他在笑,心里一松,也笑了。
  "那正好。我背了一只西班牙火腿来。"
  "……火腿?"顾云声起先以为自己听错了,"你好好地从瑞士背个火腿来做什么?"
  "哪,就在后座,我下了飞机直接过来到片场的,行李都没卸呢。本来还买了手工巧克力的,但是外婆喜欢,都留下了。你到时候吃了就知道,带回来还不容易。"他答得理直气壮,一点也不觉得有什么奇怪。
  顾云声回头一看,后座果然横了一个长条的包裹,他看着,莫名觉得好玩,就笑了。
  到了家,两个钟点工还在忙碌,听到门声,张阿姨出来打了个招呼:"顾先生,回来得正好,刚刚炒好菜,我们把厨房收拾好就走。"
  她们很快吧厨房打扫干净,一起结伴走了,顾云声把菜从厨房里端起来,然后就目瞪口呆地看着江天把包裹打开,真的拎出一整只火腿来。他打量了一番火腿,又看了看顾云声的厨房,满意地点了点头:"你这个厨房大,到时候想办法找个钩子,把火腿吊起来,够吃一段时间的了……挑把快的刀给我。"
  顾云声请钟点工做了一钵栗子蒸鸡,一盘雪菜炒墨斗鱼,和一盘蟹粉豆腐,加上江天带回来的火腿,四个菜正正好。
  顾云声本来都要盛饭了,瞄见江天出去了一趟,回来手里多了一瓶酒。他有点紧张,问:"我不知道今天喝酒,不然就不做这个菜了……改天喝吧。"
  "雪莉酒,配火腿正好。你不来一点?"
  "不喝了。我看你喝。"
  江天心下有些惊讶,但他毕竟从不勉强顾云声,更何况是这种小事上,点点头,把酒放在一边:"那就等你想喝了我们再一起喝。"
  切成薄片的火腿有一种特殊的香气,顾云声本就热爱蜜汁火腿这一色菜,不知不觉就和江天两个人分吃了一盘。吃饭前江天另拿了只碗,喝了一碗鸡汤,摇头:"现在栗子都不如以前的甜了。"
  "冬天了,新鲜栗子也是吃一顿少一顿。我记得你家以前用板栗蒸五花肉,下次我们再做过试试。"
  平淡地吃完晚饭,顾云声留江天在客厅里整东西,自己跑去厨房洗碗。他近来常常一入夜就觉得疲倦,问过医生,说是戒酒的后遗症之一。洗完碗再出来,觉得累得不行,歪在沙发上陪了江天一会儿,晚饭后忽然都不说话了,房间里比只有平时只有顾云声一个人时候还要静。他莫名觉得江天会收拾很久,于是也不陪了,洗过澡先上了床,看看电视看看书,就是折腾不出睡意来。等好不容易挨到了要睡觉的钟点,顾云声觉得困乏一起袭上来,眼看着客厅里的人还是没有来睡的架势,他也等不得了,正要关灯先睡,脚步声在这时慢慢近到卧室门前。
  A-18
  顾云声关灯的动作停了下来,看着江天进来,把外套脱了,走到他这边,细细端详了两眼,也不等顾云声说话,先伸过手来把他的眼镜摘了。
  眼前顿时模糊起来,连尽在咫尺的江天的脸也似乎蒙上一层纱。感觉到江天的手停留在自己鬓边,顾云声忍不住笑,低声开口:"无聊不无聊,一个晚上都不说一声,我都要睡了啊。"
  但这句话说得实在不怎么坚定。江天还是默默盯着他,又在顾云声以为会先有一个亲吻的时候搂住他上半身,压了下来。这样沉默的热情虽然有点意外,然而小别再聚,愈发显出格外的缠绵意味。
  感觉到江天正贴在自己背上,顺着脊柱骨吻下来,顾云声脸上热了起来,转过身子,和江天缠在一起。沉迷来得很快,很快就什么也不容多想,只能依从身体的快感沉沉浮浮。
  忽然顾云声觉得半边身体猛地一阵抽痛,像是被拧了一道。他瞬间就从云间跌下来,意识一清醒,原来是江天扳起了自己缠在他腰间的右腿。他都疑心听到骨头在咯咯作响,有点恼,脸上更是热得要烧起来,但是忽然换了姿势,半边身体使不到力,另外一只手也被江天抓牢,因为汗而愈发亲密地腻在一起。
  试着动了动,还是不见得怎么舒服,顾云声发觉说不出话来,嘶声说:"你也提个醒啊,腰……"
  他本来要说又不是十年前了,这样拧着腰太痛,但后面的话立刻被逼了回去,再说不出连贯的句子,汗水好像一下子多起来。不过这句话江天还是听到了,停了一下,松开手,却是抓过自己用的枕头,垫到了顾云声腰下,还很镇定问:"一个够不够?"
  气得顾云声只想坐起来推他。
  说完,江天揽过顾云声的腿,从脚踝开始,一路舔咬着亲吻到小腿肚子。因为慢,让顾云声莫名有了一种自己整个人都要被他从脚踝开始一点点吃下去的错觉。但此时灯光下江天的脸有一半藏在阴影里,蹙着眉,神情沉默而专注,这让顾云声莫名觉得有点不欲与他人说的甜蜜温存,渐渐的他也动情起来,就不再多说,由着江天去了。
  ……
  "……又不是二十岁的时候了,你也给我个心理准备啊。"等到顾云声终于能把这句话说出来,已经不知道过了多久了。他趴在床上,贴着额头的头发全湿了,风吹过还是一抽一抽疼着的背,凉飕飕的,而江天的手正在他背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滑过,也不知道是安抚还是又一次的挑逗。
  江天似乎无声地笑出声来,沉默了良久,缓缓说:"还是一样的。"
  顾云声本来已经昏昏欲睡,听到这句没头没脑的话愣了一下,睡意统统褪去了。瞠目结舌了片刻,他重重打了一下江天的背,只听到一声脆响,连自己的手心都痛了,陡然袭上来的赧然才被稍稍压住一些:"你今天怎么了,都不认得了。"
  那边起先是安静着的,后来听到辗转声,正在顾云声奇怪的当口,江天靠过来从身后搂住他,用低到几乎可以以为是幻觉的声音哑声说:"我嫉妒得要命。别笑话我。"
  闻言顾云声怔怔,一时之间竟僵在那里,半晌不知道要说什么。台灯在做到一半的时候被自己声稀里糊涂地关了,现在有点后悔,又有点庆幸,虽然看不到江天的神情,但自己的表情也不会被看到,顾云声迷迷糊糊地想着,在累到终于可以入睡之前,他紧紧抓住江天的手:"对不起。"
  早上醒来,顾云声觉得手腕是凉的。他明明记得睡之前把手表褪下来了,定睛一看,却是一块从来没见过的新表。
  忍不住勾起嘴角,伸手去推难得还没起来的江天:"喂。"
  江天睡得正沉,顾云声喊了几声,还是让他继续睡,自己下床洗漱又换了身衣服,就去客厅里开电视之前,顺便去厨房溜达了一圈,拿出昨天早上没吃完的冰淇淋。
  他昨天不小心把蓝莓口味的全吃掉了,现在只剩下黄桃和酸奶味的。早间新闻正报到天气一档,他发现接下来几天天气都很差,立刻觉得自己都跟着蔫了。
  等他这边不急不徐解决掉一半的冰淇淋,江天也起来了,一开卧室的门,看见的就是顾云声窝在沙发里,两脚往茶几上一伸,心满意足地吃着他的冰淇淋,像一只露出肚皮晒太阳的猫,怀里还抱着他的毛线球。
  江天忍着去他下巴挠一把的冲动,不赞许地说:"一边把暖气开到二十五度一边吃冰淇淋,你也不怕折腾。"
  顾云声听到江天的声音,笑眯眯懒洋洋地继续窝着不动:"不然怎么叫冬天呢?那桩破烂活总算了结了,怎么也应该好好犒劳一下自己,否则我不是白辛苦了。"
  江天把茶泡好,也坐过来。顾云声瞄见他手腕上也戴了只和自己手上一样的表,一开始还没什么,后来发觉目光总是往江天手腕上飘,渐渐觉出有点令他自己都暗暗恼火的脸热来。他很干脆地别开脸,才说:"买这种比普通车子还贵的手表,你发横财了?"
  "拿奖金买的,想不到别的用处,大头买了表,零钱挑了只火腿,都带回来了。"
  顾云声不知不觉中换了个姿势,枕着江天的腿,自己的腿则勾在沙发扶手上。他装出不耐烦的样子:"你几时眼光变成这样的了,还是有人去陪你挑的?"
  最后一句本来只是玩笑话,但没想到江天居然点了点头:"在瑞士碰到了老朋友,请她和我同去的。"
  "女朋友?"
  "前女友。"
  顾云声也不管江天这话说的是真是假,还是笑,顺便陪着演:"下次说谎说圆了啊,就算是女朋友,也是不在国内就在日本吧,怎么追到瑞士陪你买表去了?"
  "她是语言学的博士,现在毕业了在教书,学校派她去苏黎世大学交流半年。"
  顾云声抬起左手来,又看了一眼表,点头:"唔,眼光比你的好。她一个学日语的,跑到说德语的地方交流,真是全球化得很。"
  "这有什么,她在那边还开日本文学史的课呢,用英语开。"
  这情景一想就颇有趣,顾云声笑完了,仰着脸看向江天,勾住他的脖子,说:"别忙着一一坦白啊……这种事说出来不如被抓现行有戏剧冲突……不过昨天你醋过了,今天能不能轮到我醋一下。"
  江天想了想,点头:"可以。"
  顾云声大笑,支起上身去亲吻他:"还要考虑一下,心不诚。"
  江天伸出手来摸了摸顾云声的头发,顾云声扭头看了他一眼,忽然说:"我看到手表想起来,讲个笑话给你听……你今天上班不上班?"
  "下周一再去。"
  "哦,那好。"
  "什么笑话,你说吧。"
  还没说,顾云声就先笑开了,江天被他弄得有点莫名其妙,也笑着说"哪里有人说要讲笑话自己先笑场的",他这才清了清嗓子,开始说:"这个笑话呢,是说有钱真好……比如有些人啊,拿了奖金就去买昂贵的表零头还能买火腿……这钱足够在市中心的新楼盘付首付了啊。"
  江天忍笑,拍了一下顾云声的脑门:"没想过存钱买房。要是学校的房子收回去了,我就举家搬到你这里来安居,好了,别跑题。"
  顾云声继续笑,接着说:"以前呢,有个学生——呃,好吧,其实就是我——你不要这么认真,认真了就不好笑了……我大四不是实习了几个月嘛,存下点实习工资,心血来潮地去买了两个戒指。那个时候脸皮真是薄,因为都是男款的,把同一家店跑了两次,结果碰到同一个售货员,还要骗她说上一个掉了,她同情安慰了我半天……当时我没钱,只买了两只K金的……"
  说到这里他忽然有点口渴,坐起来端过江天的杯子喝了一口,立刻皱眉:"你泡的茶太浓了啊,这都是喝药了。"
  江天只是看着他,问:"戒指呢。"
  "那天去你外公家吃饭,本来想给你的,但是后来我不是醉了嘛,糊里糊涂地就忘了。本来一直带在身边的,但是后来搬家,就是搬到现在这房子的那一次,不知道怎么就再也找不到了。"
  顾云声的语气始终很平淡,江天的脸色也是一样。说完了顾云声继续笑着说:"我就随口一说啊,谢谢你的礼物,我很喜欢。"
  江天一把拉他过来,沉默了很久,说:"你让我找找看。"
  "哪里找?都好几年了,说不定搬家途中就丢了,我连它们长什么样子都不记得了……唉,这要是当真就没意思了啊。"顾云声一直在笑,末了轻轻应了一句。
  ……
  接下来数日真可谓一切都好,除了他们没吃成林况的喜酒——就在喜宴的前两天,顾云声在家里接到蒋笑薇的电话,电话那头吞吞吐吐地说,喜宴取消了。
  顾云声这几天还在想要送什么礼物,没想到接到这么个电话。一愣之下追问:"啊?不是又不结了吧?"
  "手续还是要去办的……至少我没收到取消的通知。"
  "那也是,不然临到结婚玩这一手,太不是东西了。"顾云声说完觉得不对,又问,"林况他没事吧?病了?"
  蒋笑薇沉默了很久,顾云声知道她也是在犹豫,就说:"不好说就算了,不用你为难。"
  她一下哭了出来:"昨晚白翰喝醉了,跑去爬林况家的窗子,不知道怎么打起来了……现在林况还躺在医院呢……"
  "怎么不摔死!活疯子!"顾云声脑子都一"嗡","林况在哪里?要紧不要紧?我去看他……"
  "你还是别来的好……他这么要强的人,现在怕是最不愿意见人的。等他好了,自然会联系你……"
  顾云声安慰了蒋笑薇一番,挂了电话。不知为什么,这个电话让他恶心。他看了看四周,江天还没有回来,房间里只他一个人,这让他觉得沉闷难挨,简直是要窒息了。这时他想起医生开给他的戒酒药,每次吃完都会让他的世界安静起来,于是他找到自己的包,掏出药瓶,吃了一粒,觉得好了一点,又不够,就再吃了好几粒。
  世界真的寂静了。
  A-19
  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在发现自己的半边身体逐渐失去知觉的时候,顾云声想起这句老话。
  他拼着右半边身体残留的最后一点力量,把方向盘死命往路边一打,左脚死命踩住刹车,总算是把车停了下来。身后的车愤怒地按了喇叭以示对他忽然变道的抗议,顾云声对此只能报以无声的苦笑,但就在他想去够放在一边的手机的时候,却发现另外一只手的情况似乎也不妙起来。
  他不知道这是不是又是戒酒期的症状,不敢着急,只能坐在驾驶座上,期望着自己的力气慢慢恢复。然而尽管时间流逝,暮色益发浓重,麻痹感还是并没有得到多少的缓解。顾云声看着行人道上步伐匆匆的行人,试图想找到一个稍微往自己这边看上一眼的,再向他们出声求助,但他隔着车窗张望了十来分钟,似乎并没有人愿意在这个下班的终点为旁人多分出一分关怀来。
  等顾云声费尽所有力气用僵硬的小指把车窗按下,背上已经汗湿了一大块。正好有个女学生骑着自行车擦着他的车子过去。他只犹豫了一下,叫出声音来:"同学……请你停一下,帮个忙。"
  对方疑惑地停下了车子,又有点迟疑地回了头。顾云声尽量让自己的笑容不那么僵硬,继续说:"我身体不舒服,不能开车了,连手也抬不起来了,能不能请你帮我打个电话给我朋友?"
  亏得他生来一张好皮相,简直衣冠楚楚又言语得当,没把人家小姑娘吓走。她点了点头,推着车倒回来:"拿我的电话打好了,你说吧。"
  顾云声道了声谢,迟疑了片刻,报了林况的手机号,又说了自己的名字,过了很久电话通了,顾云声就听那个女孩子慢声细气地说:"您好……您朋友顾云声让我打电话给您,他说他没法子开车,手抬不起来……我们现在在……我看看,哦,尹水南路,这儿有个法国餐厅您知道吗,就在这个边上,那好,我会转告,不客气,再见。"
  她挂了电话,说:"他说这就赶过来……你没事吧?要不要我给你打120?"
  顾云声苦笑,还没来得及说"不用了",副驾驶座上的包里,手机又响了。
  毕竟已经晚回去了,他怕是江天打过来的,想接又不敢接,偏偏这时那个好心的女孩子会错了意,自告奋勇地问:"要我替你接电话吗?"
  眼看着她按下扩音键,一听到那个"喂"字,顾云声的头皮立刻就麻了。他有点无奈地看了一眼替他举着手机的女孩,心里认命地叹了口气,说:"江天,我这边出了点问题,可能你要过来一趟了……"
  林况和江天两个人赶过来的时间相差不过几分钟。刚看到林况的时候顾云声还有闲心开玩笑:"真是对不起,这个钟点你应该在和林太太吃晚饭吧,又把你叫出来了……"
  林况一把打断他:"半边身子不能动是什么意思?你又喝酒了?"
  "没,那天之后就一点也没喝过了……"他迟疑了,但林况目光逼人,知道是躲不过去,声音低下去,"我可能安定片吃多了……"
  "你……"林况气得半天没说出话来,正要说他,马路另一边一辆车停下,江天从车子钻了出来,两个人目光一对上,林况冲他招了个手,趁江天还在过马路的间隙,弯下腰瞪了顾云声一眼,"你等着治你的人来吧。"
  江天出来的匆忙,外套也来不及没穿,跑过来一看,起先并没看出端倪来,人没事,车子也没事,他正稍稍松了一口气,却瞄见林况脸色很差,声音也跟着沉下来了:"你在电话里不说清楚,出什么事情了?"
  路灯下江天的脸色被各色阴影带得模糊起来。顾云声看不清楚,心里极不安定,但到了这一步,躲是躲不过去的。他有点绝望,随之而来的也有一些并不明朗的解脱感,纠结在一起,又被更大的羞愧感笼罩。他强迫自己去正视江天的眼睛,尽量清晰而缓慢地说,给江天也给自己一些消化的时间:"没按时回家也没事先跟你打个招呼,是我不好。你听我说,我开车开到一半,手脚忽然不听使唤了,半边身体现在还是没什么知觉。我想大概是我太想迅速戒酒,反而有点太依赖安定的缘故……"
  一直到他说完,江天都没有出声。顾云声心想不管好坏总是要挨这一刀,戒掉了再说当然比戒到一半出这样的事被抓个正着好,但已经这样了,更坏也坏不到哪里了。
  江天这时转头对林况说:"我开车送他去医院,能不能麻烦你帮忙搭把手,把他弄到副驾驶座上去?他说他半边身子没知觉,我不知道这是什么状况,有多严重。"
  林况点头:"放到后面吧,少走两步路,他也舒服一点。我知道他在哪个医院戒酒,我开车在前面带路。"
  "有劳你。"
  一路上沉闷无比,顾云声倒在后座,看江天一点也没说话的意思,自己也绝了开口的念头。到了医院送急诊,医生问了状况,和顾云声说了一通过量使用安定片会和他其他的戒酒药的成分产生某种反应,导致暂时的神经失调。顾云声被他说得晕头颠脑,完全插不上话,好在打了两针后送去病房,失去的知觉慢慢又回来了。
  从顾云声进急诊室到出来,再到再度离开医院,江天脸上一点表情不见,连眉头都不皱,就在一边静静地等。顾云声中途看见好几次他问林况事情,林况也一一答了,知道这件事情不妙,但既然抓到现行,那就是砧板上的鱼肉,已经由不得他去多解释什么了。
  当大夫来复诊并确认可以出院后,一直没说话的江天问:"你是想待在这里,还是回家?"
  顾云声听不出他的口气,莫名打了个寒战,强自镇定:"既然没事了,那就回去。江天……"
  谁知江天根本不理他,转头对林况说:"林先生,真是麻烦你了,今晚要不是你他怕是没这么能出院。也谢谢你告诉我他戒酒的事情。"
  "不要紧。顾云声他也是想尽快把酒戒了,这次安定的事情,可能是不小心吃多了两片——说句惭愧的话,这东西以前我也碰过,有的时候就是不知不觉多吃了还不知道,醒过来也后悔。我想这次他也吃足苦头受够教训,下次再不敢滥用药物了。"
  明知林况是在帮他,顾云声眼下也只敢装傻,站在边上低着头不接腔,脑子里飞快地想怎么应对回家之后的局面。他一边想,一边听林况和江天道别,才赶快抬起头来说:"林况,今天真是谢谢你。我都不好意思再和你说这句话了……"
  "你啊,也注意一点,安定也绝不比酒精祸害小。"说到这里林况自嘲一笑,"以后你再打我电话求救恐怕我也有心无力了,我和颖梅后天的飞机飞雅典。"
  其实仔细看,在医院在明晃晃的探照灯一样的白炽灯下,还是能看到林况眼角嘴边淡淡的瘀青,顾云声忽然都不忍细看了,伸手和他告别:"一路顺风,好好过,要幸福啊。"
  "托你吉言,一定一定。"林况露出毫无阴霾的笑容,也递过了自己的手。
  回去的路上顾云声几次想解释,全被江天冷冰冰一句"回家再说"堵回去。他有点委屈,觉得江天这个样子还不如林况还在的时候。他有错在先,他认了,也道歉了,诚心戒酒,吃了多少苦头,脱了一层皮;何况这十年来,做过这么多荒唐事,连前情人都被抓到过好几次,也没见江天发过脾气或者说过重话,却没想到眼下就是为了两粒药片,弄得这么僵。
  进了房门换鞋的时候,顾云声猛然发现原来江天出门穿的鞋子都不成对。他当下愣在了门边,嗓子堵得厉害,本来要出口的道歉也立刻卡住了。
  餐桌上的食物早就冷透了,江天扭头看了一眼,问:"晚饭你还吃吗。"
  "我不饿,你吃吧。"
  江天点点头,走过去把盘子都收了,接着就听见所有东西都倒进垃圾桶的响声。顾云声又累又倦,兼之愧疚,简直是坐立难安,他知道江天真的生气了。
  忽然厨房里传来一声脆响,继而是瓷器砸在地板砖上的破裂声。这还是他们刚开始同居时顾云声拉着江天一起去买的一套四十头的青花梧桐餐具,因为上面的花色正是疏淡的江景和高而阔的云霞,每次拿这套出来吃饭两个人都会互相取笑一番。挑选餐具的情景和平日里说笑的情景还历历在目,瓷器却先碎了。
  顾云声冲到厨房门口,看见江天蹲在地上收拾碎片,下意识地踏进来,想来帮把手。江天瞄见他,立刻说:"你赤脚,别进来,在客厅坐着。"
  这句话让顾云声愈发难过,本来听到声音都条件反射缩回去的脚又放了下来,捡起就在脚边的一块,拉住江天的手:"你别扔,我找人去补。"
  江天动作一僵,总算是把碎盘子放在了一边。他抬起眼来看了一眼顾云声,眼睛里是前所未有的严厉,嘴上说得还是:"都说了打赤脚不要进来了。"
  "我要和你道歉,和你解释,你一路上都说回家再说。那好,现在回家了,你却在这里捡一个破盘子。"
  "有什么好说的,你要戒酒,结果反而嗑药去了,我都知道了。你朋友替你背书,说你再不犯了,我也知道了。道歉也道过了,你还想说什么。"
  他的语气毫无生气,疲惫不堪。顾云声目瞪口呆,没想到江天会说这样的话,这一路上在心口打转的话立刻噎住了,哆嗦了半天,才说:"好……我其实就是想和你说,我酗酒,之前不敢让你知道,所以一直装着没事也不在你面前喝酒。本来想趁你去瑞士的时候尽快把酒戒了,打了戒酒硫,结果被人灌了酒,休克了一回,这才改得其他药剂再辅助安定。林况结婚的事情让我情绪不稳定,最近几天多吃了几片,但我真的没有上瘾,这是个意外,而且是个惨痛的教训,我绝对引以为戒……还有,你打电话回来的那天晚上我人其实是在医院里的,我也不敢和你说……对不起,这件事情上一直在骗你,我知道这十年来已经过得够糟的了,我不想你因为酗酒看不起我。没想到现在你看到我又开始有用药的倾向了……这大概更坏吧。"
  他一直耻于向任何人承认自己酗酒的事情,但这次磕磕绊绊说完这一通之后,发觉原来对着江天,竟然也还是说出来了。江天一直垂着头在听,但听完之后,还是无动于衷一样,手指轻轻拨弄着碎了的青花盘子。
  "……看来你是不想说什么了。"顾云声心里的绝望加深,声音反而镇定了。
  "你现在才想起来说。"江天问。
  "嗯?"
  江天提高声音,同时抬起头来,眼底里的怒火煎熬了这样久,都熄灭了,幽幽地看不见光:"都这么久了,你为什么不跟我说?要不是我正好打电话过去,你还准备瞒多久?是不是嗑得神智不清还要瞒着我?是不是嗑完了躺倒在马路中间?等着我去给你收尸?你以为每次你都能有运气?顾云声你想怎么样?你还想不想过了?这么大的事情你一声不吭憋着,就不跟我说!还一辈子,去他妈的一辈子!"说着再压不住火,狠狠一拍流理台,正好拍在一块碎片上,瓷片裂了两半,手也被割破,血水顺着指缝嘀嗒往下淌。
  顾云声没见过他发火,怔在当地半晌没说话,后来见到血才醒过来,抢过去抓着他的手去冲冷水,江天皱着眉头一掰胳膊,甩开顾云声继续说:"你以为你闷不做声把酒戒了,脱掉一层皮,你做过的事情就消失了两清了从来没有发生过了?你既然种了这个因,现在就得吃这个果。我陪着你我心甘情愿陪你一起吃。你要是什么事都非得藏着,那还不如一拍两散拉倒。"
  江天打开笼头,把手上的血迹洗了,洗着洗着觉得腰上一紧,知道是顾云声扑了上来。
  他不说话,就这么死死缠住江天的腰。江天发了一通脾气,之前因为顾云声的一切担心和忧虑稍微地平息下去。不知这样僵持下去多久,江天叹气:"你这次是停下来了啊,要是没停住呢。"说到这里之前接到电话后一路开车去找顾云声时的种种念头又浮上来了,不愿意再想下去。
  顾云声把额头抵着江天的背,声音沙哑:"你不知道,重新见到你,我才记起有些事情是多么羞耻,所以哪怕洗掉一点,一点点也好。"
  A-20
  到底自己是怎么松口答应从一个人苦苦奋战变成两个人一起戒酒的,顾云声不记得了。
  江天还有工作要做,不可能一天到晚盯着他,顾云声也知道如果非要人一天到晚无数双眼睛盯着,那这个酒也是戒不下去的。他早早地把家里大部分的酒都扔在江天家里,还有些没开封的就送了人,尽量不一个人去超市,去了也不往卖酒的架子边走;安定片倒是还在吃,但现在每拿到一瓶药,他都倒在桌子上,然后按照每天的量包一个小纸包,用一个小药盒兜着,其他的就锁在抽屉里,然后开车把钥匙扔到江天家那个一条鱼也没有的热带鱼鱼缸里。
  江天默不作声看他折腾了一个多礼拜,人瘦得走路都飘了,只有看到酒精的广告眼睛亮一下,就像是给濒死的病人打一针强心针。在某一晚听了失眠的顾云声翻来覆去半宿后,他叹了口气,摸着顾云声的头发说:"你别咬牙撑了,我们去专门的勒戒所吧,或者找个心理医生。"
  顾云声不肯:"我不去动物园,心理医生那个套路我都能蒙,不信你坐起来我给你演两路。"
  江天沉默了一下:"那这样,再一个多月就是寒假了,我请这一个月的假,陪你。"
  顾云声也不肯:"你下学期要转正教授,多少双眼睛盯着,别干这种傻事。"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就在这里生熬吧。"江天沉默片刻吐出一句,然后松开手,转过身去睡了。
  到了下半夜顾云声总算迷迷糊糊睡着了,等第二天下午醒过来,发现江天人不在了。按理说这天是礼拜天,江天又没什么别的事情,加上前一天两个人一起过夜,他是不会走的。顾云声这才想起前一夜里和江天那番短聊。现在他本身脑子就不好用,人也恍恍惚惚的,想起来之后觉得大脑更是空白一片,穿着睡衣坐在沙发上,空调也忘记开,就这么睡着了。
  他也睡得不熟,听见开门声一下子跳起来,才发觉手脚都冰凉得都僵硬了。江天先把大箱子挪进门,看见顾云声满脸睡痕,穿着单衣瑟瑟像只深秋的蚊子,立刻皱起眉问:"怎么空调也不开就在这里睡了?"
  顾云声不愿说是起来之后没见到江天等着等着睡着了,梗着脖子僵持一下,才看见那个箱子,指着问:"你干嘛带这个箱子来?要出差?"
  江天一转身,又端进来几张绘图板,才说:"我这段时间住过来。至少住完寒假……别发愣,穿衣服去啊。"一边说,一边摸起空调的开关,直接打了30度。
  大概是从这一天起,变成两个人的战争的吧。
  以前他们都是周末待在一起,平时抽空去江天家住一两个晚上,现在既然每天都在一起,江天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把钟点工停了,拉着顾云声做家务,买菜洗碗洗衣服晾衣服拖地收拾杂物擦家具,很多事两个人都做不来,事倍功半,那也还是一起慢慢来做。
  然后无论几点睡,江天一定早上七点起来,也不管顾云声有没有睡醒,拉起来跑五公里,回来吃早饭,吃完早饭江天去学校,留顾云声在家里写他的稿子,再每隔一天去医院,一个人去。
  江天带回了酒,也留下来药,告诉顾云声说:"你自己不能控制放在哪里都是没有用的。不然毒品那么难买,吸毒的人照样能搞到。"
  起先一个礼拜真是难过,顾云声自从进了电脑报再到混成个编剧,就彻彻底底成了个脑力劳动者,跑步跑得浑身都要散架,做家务更是苦不堪言,加上又在戒酒期,睡到半夜小腿抽筋,痛得恨不得去抽江天。但是一看到他握住自己抽筋的腿,把筋抻回来时那小心翼翼的神情,一切又不了了之。
  不过好事也有,累到精疲力尽之后,顾云声每天不到九点上下眼皮开始打架,人一要睡,就再不管酒精啊安定片了。
  坚持了四个礼拜之后情况大大好转,顾云声一方面依稀找回来一点当年市环城长跑前五名的感觉,运动完绝不至于像被卡住脖子呼吸不得的鸡鸭;另一方面生活作息也正常了不少,有江天在一边看着,那是绝对只有江天这位官老爷放火熬夜,绝没有平头百姓顾云声点灯通宵的。每次顾云声要抗议说自己也有稿子要交,江天坐在由以前的杂物间改成的工作室里一抬眼皮:不睡觉就再把地板抹一遍。顾云声想了想,终归还是躺回床上看电视,然后再在一个小时内睡着。
  眼看顾云声身体和精神状态都在逐步好转,江天就提出加大运动量。为此他尽量在五点到家,在晚饭之前再运动一个小时。然后拉锯的就来了:江天说你当年不是篮球打得好嘛那打篮球去,楼下又有室内场,顾云声坚决不肯,说老骨头一把了想起当年英姿那都是要泪洒三千里啊;江天又提议去打网球,顾云声就说一想到网球骨头疼,追问下去却不肯再说了;游泳?不行,游泳会勾起惨痛的青年回忆;磨了半天嘴皮子,最后定下来,打乒乓去了。
  时间就在这规律的一天天里哗啦啦流水一样过。顾云声胖了两公斤,江天却瘦了下去。其间顾云声的一部喜剧入围了当年电视奖的最佳剧本,林况度完蜜月回来了,又在新婚妻子的陪伴下去了美国加州一所大学读春季开学的MBA,江天拿到了他们老家的民俗博物馆的标,还听说白翰一概以前的风流脾性,《永宁》都要杀青了……
  江天的设计最终中标那一天,顾云声去买了一瓶香槟。其实近来他们每发生一件好事还是会买一瓶酒,先放着,说等顾云声戒酒成功再喝。他提着酒从店里出来,发现不远处无数人围着一辆车,指指点点什么。顾云声起先没放在心上,开车经过瞄了一眼,发觉无论是车子还是趴在方向盘上那个人都像是何彩,也就是一念之间,踩住了刹车。
  跑过去一看真是何彩。几个月不见,顾云声都有点认不出她来。看见她握着方向盘的手都浮起了青筋,他赶快问:"何彩,何彩,你怎么回事?"
  何彩一抬头,一脸都是汗,整张脸因为疼痛而扭曲了,因为一直咬着嘴唇,下唇也紫了;发现来人是顾云声,她像是忽然有了力气,一把攥住顾云声的手,咬牙说:"顾云声……我……我打了120,但救护车一直没来,你送我去医院……我好像破水了……"
  说完又俯下去,继续捏着方向盘,肩膀抖得和筛子一样。顾云声一听也急了,二话不说打开车门,把何彩抱出来安置在副座上,分开还在围观的人群,一踩油门就往医院冲。
  有人开车了何彩也就不那么紧张了,抱着肚子呻吟起来。顾云声听得心里发疹,一边开车一边安慰她:"黄达衡呢?你都怀孕七八个月了吧,怎么敢没人陪就这么出来……"
  "他,他去市政府开会了……手机没开机……我妈本来今天过来的,我就是去接她呢,开到一半忽然不对了……哎呀……"
  何彩喊得顾云声毛骨悚然,脚下不敢踩刹车,连闯了几个红灯一路开到最近的医院,跟着医院推出来的车子一路跑到产房门口。何彩疼得眼泪都出来了,进去之前死死抓住顾云声的手:"云声,你想办法打通电话给黄达衡……快……"
  顾云声一面答应着一面手忙脚乱给黄达衡打电话,那边何彩已经推进去了,电话果然是关机状态。他立刻想到江天,打过去,劈头盖脸就是:"你知道怎么联系黄达衡吗?我在街上看见何彩,她好像早产,我送她到医院,已经推进产房了……"
  江天一听也着急了:"他今天在市里开会,你们在哪里?这样,你别急,我去找他,然后和他一起过来。"
  顾云声告诉他医院的地址,江天立刻挂了电话。何彩刚才那个样子让他心有余悸,但电话里江天沉着的语调还是让他逐渐镇定了。他开始沿着走道散步,调整呼吸和心跳,忽然产房的门砰地被推开,里面走出一个白大褂,直直冲过来,抓住顾云声问:"你是何彩的丈夫?她早产,胎位不正,要剖腹产,你签个字吧。"
  刚刚平息下去的汗又上来了。顾云声一愣,才摇头:"我不是,我是她朋友。她丈夫联系不上……"
  "快去联系啊……不然就只能产妇自签了啊。"
  "已经去找了。何彩情况怎样?"
  来人见他也是不能拿主意的,没搭理又回去了。顾云声不能冲进去,看了一眼表,找了张椅子坐下来等。
  很久没有经历这样度日如年的时刻,四下又这么静,而且冷,里面的衬衣湿透了,冰凉的贴着肉,很不舒服。他觉得已经过去很久了,但每次看表,才过去两三分钟。
  过道里常常有人出出进进,顾云声到后来索性低着头盯着地板上那些扭扭曲曲的花纹发愣。不知又过了多久,走道那一头响起噼里啪啦的脚步声,他抬头一看,立刻站了起来。
  黄达衡一脸要哭出来的表情,踉跄地冲过来抓住顾云声直问:"何彩怎么样了没事吧?我去开个会,叫她等我回来再一起去接她妈妈,她非不听……前几天来产检,还说胎位不正的……"说到这里说不下去了,人直抖。
  顾云声先是看了一眼江天,才对黄达衡说:"你别慌啊。都推进去一会儿了,说是要剖腹产,她找不到你,自己签了字。何彩是多强悍的人,你别担心她了,肯定是母子均安的。"
  江天也说:"黄达衡你坐一下,我去给你倒杯水来。"
  不一会儿拿着三杯水回来,交给了黄达衡一杯,再坐到顾云声身边,把另一杯水给了他,又低声说:"你没事吧。"
  "没事,就是心里有点慌。"
  江天闻言拉住顾云声的手,这个小动作落在黄达衡眼里,脸色变了变,却没说什么。
  这时江天看到顾云声手里还拎着一个袋子,就问:"你手上拿了什么?"
  顾云声低头一看,哭笑不得地说:"你不是中了民俗馆的标吗?我去买了一瓶香槟,结果一出门就看见何彩了,也不知道怎么昏了头,稀里糊涂一直抓在手上。"
  江天就笑:"那正好,等孩子生下来,我们敬新爸爸一杯酒。"
  黄达衡始终盯着他们没说话。沉默得久了,江天看出他有话想说,主动去问他:"有话就说吧,这样干等着也难过。你不要太担心,何彩和孩子都会没事的。"
  "你们两个人……"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上次吃饭时候你和何彩说从钵山寺就开始了,是不是故意说出来气她的?"
  其实顾云声早就隐约觉得黄达衡知道些什么,闻言更是心里一咯噔,却不说话,等着江天来答。
  江天答得很爽快:"没,是真的。"
  "那就是了。"黄达衡点了点头,继续说下去,"那个时候在钵山寺,有几天我被蚊子咬得睡不着,出来散了一会儿步,听见你们在井那边冲澡、开玩笑……当时我以为只是兄弟之间的笑话,后来你走了这么些年,我们和顾云声熟起来,再想当时的事情,觉得有点蹊跷……不过这样一说,也就都对了。"
  顾云声和江天对望一眼,谁都没想到这件事情十年前就留下了痕迹,顿时脸上都有点发热,看着对方想笑又不敢笑,一时间气氛变得颇有些微妙。
  江天抿着嘴,转过头来看着黄达衡,略一弯腰:"多谢师兄一直兜着这件事……"
  他话没说完,产房的门又被推开了,走出了一个中年护士,大声说:"你们是不是何彩的家人?生了个男孩,母子平安。等一下家里人可以进去一个。"
  黄达衡一下子站起来,还没来得及说一句话,又捂着脸坐回椅子上去了。
  是江天向护士道了谢,才和顾云声一起去恭喜黄达衡。他们都知道黄达衡两口子这个孩子来得不容易,如今见到他喜极而泣,心里也是感慨万分。所幸现在皆大欢喜,顾云声笑着去拍黄达衡的肩膀,说"啊呀,你要是这样进去何彩还以为我们欺负你了,都做爸爸的人了可别比小孩子哭得还凶啊",江天就打开酒,还是倒了三杯。顾云声看到他递过来的香槟时僵硬了一下,但是看见江天信任和鼓励兼而有之的目光,心里一暖,接下来,去敬了黄达衡一杯。
  喝完之后江天悄悄问他:"味道如何?"
  顾云声微笑:"香槟不就是果味儿汽水吗。"
  "再喝一杯?"
  "说来也怪,一杯就够了。"顾云声瞥了一眼身边的人,加深了笑容。
  两个人终于一齐笑起来,而这时黄达衡缓了过来,也欣喜若狂地大笑,三个人的笑声交织在一起,瞬间洒满了整条走廊。
  A-21
  这个冬天的第一场雪下得晚,足足拖到第二年的一月。
  顾云声从电视台回来的路上雪正好开始下,他看着街灯下扯絮一样的雪片,心里想一定要去吃火锅,于是路过超市停下车,买了一堆涮火锅的材料带回家。
  客厅里只留了一盏读书灯,江天正坐在沙发里翘着个腿看书,听见门合起来上的声音回了一下头又低下头继续看。顾云声想着有什么书能看得这么来劲的,凑过去抽了书,看见红楼梦三个字,笑了:"哦,雪夜闭门读禁书。"
  江天把书从顾云声手里抽回来:"晚饭吃什么?我还没弄,出去吃吧。"
  顾云声指了指搁在门口一角的塑料袋:"我忽然想吃火锅,把东西都买齐了。"
  "那也好,正好省事。"
  江天放下书帮手去来拎袋子,顺便开了灯。他看见玄关一片水渍,就问:"怎么了,踩到水了?"
  "嗯,超市出来赶着回家,踩进水洼里了。你别管,等一下我把湿鞋子扔到阳台上去。"
  顾云声就去厨房烧水,江天把菜洗了,顺便把年糕啊豆腐之类要过刀的过了刀,一边忙一边闲聊,江天就说:"何彩问你周末有空没有,去他们家打桥牌。"——上一周何彩的儿子摆满月酒,请江天和顾云声去坐头桌,算是对之前几个月僵局的正式和解,还顺手灌醉了一个人喝两份酒的江天。
  "别,我怕她儿子的哭声。那么个小老鼠一样的小孩,哭起来真有力气,也不知道像谁。你看得出来吗,我是看不出。"他对何彩着意去灌江天,心里总是有点耿耿。
  "小孩子都哭的嘛。什么小老鼠,早产儿都是这样的,再大一点就好了。"江天说到这里笑了,"我也是早产儿。"
  顾云声上下瞄他好几眼,打趣说:"看不出来嘛……"
  江天没理他,换了个话题:"再没几个礼拜过年了,你怎么说?"
  顾云声动作明显僵了一下,又没事人一样接话:"你肯定是要回家过年的,学校什么时候放假?"
  "你不回家?"说完才想起顾云声对他提过出柜的事,当下卡住了。
  顾云声看起来很像模像样地往锅子里下了油,丢了几大块姜,温度上来了把火锅底料先下锅炒了,才无所谓地说:"这里就是我家。"
  "……跟我回去过年吧。"
  顾云声像看怪物一样看着江天,错愕地笑了:"你多少年没回去和你外公外婆过年了?他们肯定想你回去想得不行。再说你一家上下差不多十口人都在,我一个人跑过去干嘛。"
  "不是说了吗,去过年。"江天把几种菇子上的水晾干,装盘后又重复一遍。
  顾云声忽然不吱声了。
  既然明确听到了顾云声的拒绝,江天再不提这件事情,眼看着底料煎得差不多,腾出手来起了火。接着就吃饭,饭间顾云声问:"刚才问你呢,什么时候放寒假?哪天回家?"
  "学生们这个周末就算放了,我们还要晚一周,把行政上的杂事都处理了。然后就回去,省里约我去谈博物馆的事,我想趁着年前先去谈一谈。"
  "那好,我到时候订票去南方。"
  江天挟给他一只黄辣丁和一筷子金针菇,才问:"好好的去南方干嘛。"
  "你都回家了,我去南边看海晒太阳去,不然守着这空房子,多冷。"
  江天放下筷子,好脾气地旧话重提:"我都说过了……"
  "行不通的,江天,我怕去你家,看到你家里人我都怵。再说万一露马脚怎么办,我觉得我已经够混蛋的了,现在再去想我妈发现的那天都有点后悔。要是是你,算了,总之行不通的。"
  默然片刻,江天说:"那随你。"
  眼看着江天回家的日期越来越近,顾云声一直忍着种种煎熬不作声,照常作息,还抽空陪江天一起去给他家里人挑礼物。江天看他这样故意找出一堆事情好让自己显得很忙碌,并不戳穿他,也是该干什么干什么,好像年关永远不会来一样。
  但是江天回家的那一天还是来了。江天打算开车回去,所以两个人早早都起来了,吃过早饭看完新送来的报纸,眼看着都要走了,江天硬是想起几个礼拜前还有双顾云声的鞋子晾在阳台上,非要收起来,拎着鞋子在鞋柜里找鞋盒,翻了半天,好不容易从一堆鞋盒里找到个空的,摇晃了一下发现里面有东西,但又轻得不像鞋。江天顺手一打开,人就楞坐在了鞋柜前面。
  "顾云声。"
  听到他喊,刚回到卧室的顾云声探除半边身子来:"你不是要走吗,怎么……"然而在看见江天手上的盒子之后,也顿住了。
  别说江天,就连顾云声自己,都没想到居然会把戒指连同盒子一道塞到空鞋盒里,还一放就是这么多年,从没想起来在这一块去找。
  江天已经先一步戴上了戒指,戴上之后还笑:"这戒指太松了,怕是要缠个红绳子。"
  顾云声良久没从震惊中恢复过来,好半天才掩饰般地勉强一笑:"胡说八道,滚你的红绳子,又不是女人戴顶针。"
  现在再看当年买的戒指,真是朴素到了极点,但戴在男人的手指上,并不显得如何的寒碜。
  "当年我眼光真是差,现在看土死了。"顾云声哆嗦着嘴唇,竭力镇定着开口。
  "我看倒是很好。"江天拿着戒指盒子走到顾云声身边,把自己的左手伸给他看。的确是有点松动了,顾云声就皱了皱眉:"那是你手指太细,我当时试过,正好的。"
  听他这样说,江天露出一个柔软的甚至称得上腼腆的笑容来,把盒子里的另外一只戒指戴在顾云声手上。虽然一再告诫自己这只是个普通的举手之劳的动作,但顾云声在稍稍抗拒之后,还是伸直了手指。
  戒指一如回忆中地合适。顾云声合拢微微颤抖的手指,说:"你看我说了正好。好了,你要回家去见你外公外婆小姨姨夫,戴个戒指惹眼不惹眼,摘下来吧。"
  江天并没异议,但顾云声看见戒指又如此轻易地从他手上剥了下来,心里还是沉了一下。只是很快,那只戒指又回到了顾云声的无名指上,他听见江天轻声说:"那你先替我戴着,等我回来还给我。这次别再乱丢了,不然又得我找回来。"
  顾云声笑得眼眶都发热,只能低头去看手指上紧紧挨着的戒指:"笑话,怎么又算你找回来的了,明明就是我好好搁在那……"
  话没说完,江天先找到他的嘴唇,吃掉了所有没说完的话。
  没几天顾云声也去了南方,一个人,没别的事情做也就是为不做事来的,睡觉,晒太阳,看书,看电视。年三十晚上他到海滩边走了一圈,看见所有的客房的灯都开着,窗帘也开着,于是笑了。
  到处静得能有鬼影随时窜出来。顾云声想来想去还是回房间看电视。春节晚会是不看的,转台回市台,居然看见自己写的某情景剧的新年特别版,他就像是第一次看一样,还跟着傻笑了数次,才再转了台。这次是个电影,讲的是一对貌合神离的中年夫妇,节奏太慢,实在不是这一晚该放的电影,顾云声甚至犹豫了一下要不要打电话去那个台抗议,想想这简直是吃饱了撑着没事干,又算了。
  他一边看,想的是很小的时候跟着父母回祖父家过年。那是在离家不远的一个小城市,祖母很能干,一个人张罗一桌子菜,然后会在饭后喂自己吃一碗酒酿年糕,上面卧着一个双黄糖心蛋。他小时候一定要加很多很多的糖,把那个鸡蛋挑破,只吃蛋白。
  那股甜味忽然在口舌间活了过来,顾云声又想起不久前江天留下来的那个亲吻和拥抱,看了看戒指,还是在手边的,依然亲密地挨在一起。
  他打电话叫送餐,问有没有酒酿年糕,餐厅的服务生为难半天,直说,我们这里有意大利进口的冰淇淋和新鲜的提拉米苏,热带水果拼盘,还有芒果布丁蓝莓派,苹果塔和巧克力慕斯,您看有没有想吃的。
  顾云声只能意兴阑珊地挂了电话,继续看电视。
  那电影的节奏委实太慢,顾云声白天看了一天书,很快就睡着了,又被一个电话吵醒。他迷糊着按下通话键,江天的笑声传过来:"顾云声,新年好。"
  这时有人在海滩上放烟火,俗气的红色绿色白色的花朵争相开放,顾云声看呆了,很久才说:"你也新年好。"
  "在干嘛?"电话那头电话声人声交织着,热闹得要命。
  "没事干,睡着了,又被你的电话吵醒了。"
  "三十晚上还睡,罚你新一年没得睡。"
  顾云声正要说这句话说得何其恶毒,但之前的喧嚣声莫名消失了,江天忽然抢上一句:"别一个人待在那么远的地方,过来和我过年。我很想你。"
  谁告诉他说年三十是信号最差的一天。顾云声愤恨地想,明明比人在耳侧还要清楚些,连呼吸都听得真真切切了。
  手一抖,再一次看向窗外,正好有一朵硕大的金灿灿的礼花在窗口绽放。他于是应道:"好。"
  从度假地回老家的飞机每天只有一班,初一的票已经错过了,年初二的没订到,好不容易买一张票,已经是初三了。
  江天开车来接他,两个人一打照面都笑了。江天说:"你带人来就好,傻乎乎带这么多海鲜做什么?"
  顾云声也看着江天身上那件式样古旧的大红毛衣,坏笑:"你哪里来的这件衣服?"
  江天低头打量一番自己身上的衣服,也笑了:"外婆给我打的,非要我过年穿上。还是很暖和的,就是最近我瘦了,显得宽了点。"
  他们一边说一边往停车场走:"在家都没胖回来?你就安心享福吧,心事不要太多,我以前……"他本来想说"我以前一回家那叫催肥效果卓越",后来想想说了何其无趣,闭上了嘴。
  江天看他一眼:"要不然你还是回家吧,我陪你回去也可以,就说我回来了想来看看叔叔阿姨。"
  "别,到时候他们把我打出去让你进去坐,我多难过。"顾云声满不在意地咧嘴一笑,"再说我听说这几年老头子带着我妈去我叔叔家过年的,顺便旅行,想得开。"
  江天静了一静,换了个开心点的话题:"今天早上有人送了两条活的翘嘴白来家里,外公说你有福气,来得正巧。"
  顾云声笑得有点僵:"我去你家该说什么?"
  江天很奇怪地看他:"你以前不是常去吗,该说什么说什么。今天来接你之前和外公下棋,输得一塌糊涂,等一下你替我赢回来。"
  "这个时候输棋是尽孝,你要我下我还是输。"
  一路上都在说说笑笑,不知不觉就回到市区。顾云声好几年都没回来,记忆中的城市和眼前所见的已经像是两座不同的城市了,美好的部分几乎全部被新近而起的丑陋建筑而取代,顾云声默默看着,忽然说:"在下个路口左转。"
  "回家不走这条路啊。"
  "我定了宾馆。"
  江天没想到他回家还定宾馆,深深望了一眼,由着他说的开去了那间宾馆。
  放了行李顾云声还专门换了身衣服,江天坐在沙发上等他,言语中有着不甚分明的不赞许:我还以为你到我家住,张阿姨专门给你收拾了客房。"
  "你别吓我,而且要是真的去住了,我就更贪心了。这不是把我放到炉火上煎嘛。"
  江天给他说得心里不是滋味,站起来拍了拍顾云声的背:"说傻话。"
  直到开回市委和当年日报社的那条路上,顾云声才找回少年时的感觉。江天也刻意地把速度放慢了,指着已经被夷为平地的日报社旧址说:"博物馆开春就要动工了,我回来的时候日报社已经拆迁了,不然应该去照两张照片的。"
  顾云声嘴上安慰着"这也没什么",但一直在车开进市委宿舍的院子之前,还是忍不住留恋地朝旧家的方向张望。
  门扉依然,连院子里的枇杷树都依然,顾云声定神,看着江天拿钥匙打开门后回身等自己,于是也收起这一路来种种的期待和惶恐,朝他一笑,跟着他进了门。
  A-22
  顾云声才进门就觉得暖和,心里想到底是有老人的家里,供暖真是给得足。刚摘了围巾脱下外套,听江天扬起声音和家里人打招呼:"外公、外婆,我把顾云声接回来了。"
  很快有脚步声从客厅里传过来,先出来的是江天的外婆,老太太八十岁了,头发雪白,脸色红润,笑起来就像个小孩子:"怎么去了这么久?现在机场这么远的?云声很久没见到了,看看,好像高了?"
  顾云声赶快先给江天外婆拜年,然后才有点不好意思地说:"哪里还能长高……哦,我没留心,原来换了地板了,我还没换鞋呢。"
  外婆连声说"不用换",但顾云声已经先一步弯腰脱了鞋,换上江天踢过来的拖鞋,又说:"奶奶的气色看起来很好,几年不见,一点都没变。"
  一句话哄得老人家心花怒放,笑成了一朵花:"哪里没有变,你看头发都全白了……你们也是,都不回家过年的……幸好这次回来了。我腿脚不好,不太出门了,很久没见到你爸妈,他们好吗?"
  顾云声只愣了一下,赶快接上话:"挺好的,我爸老说在家里过年没劲,这几年都带着我妈去外地的叔叔家过年。他们也要我向你和爷爷拜年呢。"
  "好,好,都好。别在门口站着,江天外公和钟圆在里面下棋,一直等你们来呢。"
  钟圆是江天小姨那对双胞胎里的男孩,比江天他们小六岁,大学毕业后没两个月就辞职,开了一家小广告公司单干,经过这些年,他的公司已经是在省内都颇有规模和名气了。顾云声听见他也来了,笑着说:"好久没见到钟圆了,听说他结婚了,女儿都快三岁了是吧。"
  "小宝在楼上睡午觉,等一下抱下来。"
  在被江天带着进客厅去见外公的短短几步路上顾云声悄悄摘掉了手表,塞进裤子口袋里。他一进客厅就在门边收住了脚步,有点贪婪地打量着这个久违的地方。客厅里重新装修过,家具和格局都变了,只有房间角落里依然养着的君子兰和文竹,依稀还是旧日风致。说来也怪,每次见到江天的外公,都觉得时间在这个老人身上停滞住了,当年江天出国前见到是什么样子,现在也依然是那个样子,就是更瘦,腰背挺得更直,神情看起来更沉默一些。
  钟圆早早听到三个人在通堂里的寒暄,嘻嘻哈哈扭头:"顾大哥来了?很久不见你了,一点不老。好像还变帅了啊。来来,你们赶快救我,我都要被外公杀得毫无还手余地了。"
  江天外公抬起眼来,笑了:"云声来了啊,来,你坐,茶几上橘子橙子柚子都有,不要客气啊。江天你也回家来做客的?帮忙泡茶啊。"
  江天忍笑瞥了一眼顾云声,哦了一声去倒茶,临走前从他手里还接过进门就放下来的那几袋海螃蟹牡蛎和对虾。顾云声收起初进门时那微妙的敬畏之心,深深鞠了个躬:"还没给您拜年呢。这儿先给您拜年,祝您长命百岁,身体健康。"
  江天外公刚下了个子,笑呵呵地说:"怎么几年不上门,反而客气起来了。人哪里真的能活一百岁的,不过托云声你的吉言,没痛没灾就是福气了。"
  钟圆抢过话来:"那不能这么说,外公你是要活一百五十岁的,这三分之二还没活到呢。"
  "就你油嘴滑舌……好好下棋。"江天外公斜过手杖,轻轻点了一下钟圆的小腿。
  不久江天又回到了客厅,身后跟着系着围裙的张阿姨,一见到顾云声欢喜得要扑上去:"这不是云声吗,嗯,没怎么变嘛,还是和小时候一个样子。前天江天说你要过来做客,他外公外婆特别要我煮你喜欢吃的菜,等一下你吃吃看,是不是还和以前一个味道……哎呀这个钟点你午饭吃过没有?外公家里人送了新打的糍粑来,我炕几个给你吃?"
  "飞机上吃过了,张阿姨你别忙了,我留着肚子吃晚饭呢。"
  一家人闻言都笑了,笑声中钟圆站起来:"哥你回来得正好,还是老规矩,我们两家一人出一个,陪外公外婆打牌。我这就搬凳子去。"
  江天的脸被暖气一熏,泛起来令人愉悦的血色,话也比平常多:"这打不得,我这边就我一个,你们家里那么多人,等一下你太太午觉起来了,还有钟月……对了,说起来小姨他们呢?"
  钟圆已经溜往书房搬椅子,听到江天问他停了一下,回头丢给他一个有点诡异难测的微笑:"我爸去附近的县慰问群众了,晚饭不回来吃。我妈和我姐在家里做合菜,你知道就我妈那刀工,没钟月帮忙是搞不得的。她们晚点过来,哦,等一下还有个专门的惊喜给你,你等着看吧。"
  江天不知道钟圆葫芦里头卖什么药,笑了一声:"又在搞鬼了。"
  没多久麻将上桌人也上桌。钟圆掷骰子掷到自己坐庄,就眉飞色舞地说:"今天杀富济贫,先截江天的纲。"
  "就你话多,这是在家里呢,又不是你去外面和你客户拉广告。"江天听得好笑,说他一句。
  江天外公外婆却都是笑眯眯的,一面摸牌一面听,也不打断表兄弟两个磨牙。
  顾云声没事干,摸了两个橘子又拉过张板凳坐在江天边上看他们一家人打牌。江天外公不吃酸的,所以他们家的橘子都甜得很,顾云声吃了一个觉得太甜,吃了一半放下来,和另一个一起放在牌桌上,江天趁着打牌的间隙把那一个半橘子都吃了,吃完就去喝茶漱口,偏过头低声说:"劳驾你递片柚子来。"
  看着打了几圈,顾云声慢慢看出这一家人打牌的习惯:江天外公喜欢赢大牌,最不济也要等自摸;江天外婆有吃必吃,有碰必碰,打得是欢喜牌——等着人家放"冲"来和;钟圆是只有要和,大小不论,一定推倒;江天倒是沉得住气,手气也不知道是好还是不好,赢的几把都是十三滥。
  一家人一边打牌一边说话,说说笑笑自然很热闹,听到顾云声耳中,难免有些说不出的感慨和艳羡。坐久了觉得有点热,顾云声把衬衣的袖子挽起来,他动作一大,就给钟圆看到手上的戒指,眼睛一亮,笑着随口问出来:"顾大哥你什么时候结婚了?怎么也不说一声,不够意思了啊。"
  他这么一说,一牌桌的人除了江天眼睛都直直往他手指上瞄,顾云声忽然觉得脸上挂不住,又不敢往江天那边看,胡乱支吾着:"没的事,要是能结婚,早就结了。"
  江天外婆打了个筒子,有点遗憾地接话:"云声和小天,你们两个也是太有默契了还是怎么的,这个年纪还不结婚,还要拖到什么时候。你看圆圆,大学毕业没几天就结婚,现在小宝都三岁了,多好。"
  感觉到江天的脚在牌桌下面轻轻勾了一下自己的脚,顾云声会意,赶快把左手放下去藏起来,笑着说:"哪里是不想结,碰不到合适的,也不能乱找个人结婚,不知不觉就拖下来了。"
  "这叫什么话。你都没有结哪里知道合不合适。结婚这个东西,就是看运气的……"
  "对对,外婆说得好,我觉得我运气就很好。"钟圆大笑着接话。
  江天外公摸了张牌,抬眼看了一眼顾云声,问:"你爸爸妈妈好不好?"
  这次顾云声的应对自如多了,编造起来流利得就像是真的:"都很好。刚刚还和王奶奶说呢,他们嫌家里人少过年没意思,去外地的叔叔家一起过去了。"
  "嗯,能走走好。我前段时间摔了脚,现在走路都不利索,人到底是老了,骨头酥了,没有用了。"
  老人说得语调平常,但江天和钟圆两个人的表情明显是跟着变了一下,又迅速地竭力没事人一样把那点阴霾藏好。钟圆吃了江天的牌,赶快转话题:"外公大过年的说什么呢,现在就你一个人在赢,你还喊没用,那我们只要去抹脖子了。唉,我想起来了!"
  他一惊一乍的,弄得江天外婆重重拍他一下:"都多大的人了,说话还和小孩子一样,好好说。"
  只见钟圆笑眯眯转头看着顾云声,又看向江天说:"两年前哥你不是带女朋友回来吗,我和钟月就觉得眼熟,总没想起来,现在看到顾大哥,这可不是有点像顾大哥嘛!"
  钟圆这番话听得就像真有人在耳边撞了一阵钟,顾云声手一抖,脸上也不知道该是什么表情,只好低头去喝茶,其间偷偷去瞥江天,他却垂着眼看牌,一点表情不见,仿佛闻所未闻。
  这一茬子事一旦提起,江天外婆也想起来了,很遗憾地说:"哎呀,那个姑娘,小许吧,我看人很好,又漂亮又得体,和我们小天站在一起也般配。对了,你倒是说说,怎么后来又没成了。"
  顾云声心里有一种荒谬的甜蜜感,却不能说破,索性也低下眼来,正好看见手指上的戒指。
  正好轮到江天摸牌,他摸起一张,笑了一笑,放回去,才说:"外婆你不是说靠运气吗,我没这个运气。"
  "乱讲话……"
  "哦,和了。"
  江天面无表情推了牌,他外婆和钟圆说八卦正在兴头上,没想到江天闷不做响就和了。凑过去一看,江天外公动了动眉头:"诈和,罚子。你们哪里这么多话说,打牌就好好给我打牌,说话去一边说。"
  眼看着老爷子不高兴了,钟圆赶快收起他的八卦嘴脸,埋头洗牌。顾云声察觉江天转过脸来,也去看他,只见江天把手在桌子下面比了个夹烟的手势,知道是想去抽烟了,心里又有点好笑,觉得哪怕是江天,一回到外公外婆面前也立马打回原型。
  果然江天洗完牌后说:"腊肉应该煮得差不多了,我去厨房一趟,帮张阿姨切肉去。"
  "你别走,走了三缺一怎么打,你等钟月来切,他们差不多要来了。"
  "怎么,切个菜还非要等你家的外科博士来动手?让顾云声先替着打两把,我很快就回来。"
  "那……你替我把骨头留下来啊,我要吃钉板肉,别剔太干净了。"钟圆格外叮嘱。
  江天把骰子交给顾云声,去厨房了。
  谁知顾云声不上桌则以,一上桌起手就是天和冲关,下一把继续做庄,没摸几轮牌就是七星无精十三滥,再一盘无精七对,除却第一把自摸,放冲的都是坐下家的钟圆。
  钟圆给子给得龇牙咧嘴,苦笑说:"怎么我哥一走风水就转了。顾大哥,难不成你最近失恋了,财运大好,所以我哥专门让你来替他上场转运的。"
  他在父母双方的大家庭里都是最小的孩子,从小受宠,又嘴尖舌利,在熟人面前更是口无遮拦惯了。他这么一开口,连江天外公也沉下脸来,顾云声却无所谓地笑笑:"你这小鬼大过年的戳人心肺,胡说八道些有的没的。"
  "那是有还是没有?你和我哥是不是打了赌啊,赶着谁先结婚先输了。不然哪里这么巧。"
  闻言顾云声只能苦笑,这时楼梯那边传来咚咚咚的脚步声,接着一个穿着簇新的红色小棉袄的小姑娘推开了客厅的门。
  小孩子手短脚短,脸蛋像个粉嘟嘟的团子,她睁着小鹿一样的眼睛往客厅里看了一大圈,发现太爷爷太奶奶爸爸都在,只有一个叔叔不认得,就欢快地跑过去抱住她爹的腿,咯咯直笑。
  钟圆立刻变回甜心老爸嘴脸,把自己宝贝抱在腿上,对顾云声献宝:"我家小宝,宝贝儿叫顾伯伯好。"
  看到这么个粉雕玉砌的小美人,顾云声才发现自己确实是老了。又有点莫名的不甘心,逗她说:"叫叔叔啊。"
  听得一桌人又笑了,只有钟圆的小女儿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也跟着笑,在自己爸爸怀里扭得像个糖麻花。
  正好这时候钟圆的太太也下楼来,顾云声借机把位子让给她,说了声:"我去厨房找江天来,你们先打。"溜了。
  关上门的一瞬间,就看见钟圆的太太接过女儿来,给她梳小辫子,小姑娘乖巧得要命,接过江天外公递给她的橘子,抠掉皮剥了,还记得分给太爷爷一半。
  A-23
  厨房的灶上全满了,两个电磁炉和一个带电的砂钵也用上了。顾云声起先还能分辨得出来腊味和红烧蹄膀的香味,但稍微一待久,就只能闻到食物那浓郁的香气,但具体什么是什么,统统分不出来了。
  江天正在切腊肉,张阿姨则在把腊鱼和风鸡装在一个浅底的大盘子里,铺上豆豉辣椒,准备上蒸锅蒸。两个人的身影笼罩在蒸锅烧锅散发出来的白色蒸汽里,有一点朦胧的不真切。
  他们正在说话,一开始都没听见门被推开的声音,于是顾云声就听见张阿姨说:"小天啊,等一下你记得往老鸭火腿汤里搁点盐,放一点提提鲜味,火腿本身有咸味的。"
  "嗯,好。"
  "问你哪,进门的时候我看到云声手上的戒指了,他成家了啊?他都成家了,你也要赶紧了。趁着阿姨还有力气,好给你带小孩。你外公虽然嘴上不念叨,但是每次看到小宝的那个眼神哦……"
  "顾云声戒指的事情我知道,他是成家了,但没结婚,以后找个机会和你慢慢说。"
  "什么叫成家了没结婚?现在你们年轻人说话我都听不懂……"
  "张阿姨、江天。"顾云声轻轻喊了一声。
  正在交谈的人齐齐转过头来,张阿姨笑着说:"云声你来厨房干什么?快去陪江天外公外婆打牌去。厨房里热死了,别进来。"
  "我赢得太凶,钟圆在嚎,赶快下桌算了。"
  江天轻哼了一声:"有声无泪谓之嚎,他有钱,你别管他。杀猪还专等过年呢。"
  顾云声和张阿姨听了都是噗哧一笑,顾云声指着江天说:"这可是你亲表弟,有这么说话的吗。"
  江天看了看顾云声,顾云声也在看他,于是他就对张阿姨说:"张阿姨你去休息一下,到小客厅去看会儿电视,等一下要蒸白鱼了我叫你。那只大的做卤水的是吧?"
  张阿姨会意他们有话要说,答应完了絮絮说:"鱼你等我来做,那条小一点的大小正好清蒸,给点甜酱油就能把人眉毛都鲜掉了。哦,你们等腊鱼蒸好了,就把那盘子扣肉热了。"
  "好,我知道。"
  张阿姨洗了手,把围裙扔下,先走了。江天继续低头切腊肉,问:"你怎么躲到厨房来了?"
  "你不能放我一个人在火上烤啊。你又哪里是真的来抽烟的。"顾云声看江天把腊肉切得肥瘦均匀,又大又薄,忽然就饿了。
  "本来确实是想抽一根,但是一进来张阿姨灌了我一碗汤,就不想抽了。你要不要喝汤,我觉得可以不加盐。"
  说完他放下刀也脱下一次性手套,拉着顾云声到砂钵前面,掀开盖子,一阵白汽蒸腾而上,香味熏得顾云声睁不开眼睛。
  "里面有冬笋。"江天拿筷子挟起一方笋,送到顾云声嘴边。冬笋在老鸭和整整一只火腿爪尖煲出来的汤浸过,那个香味简直是无以言喻。所以顾云声明知此时此地江天这个温情脉脉的动作是危险的,他还是没抵抗住食物的诱惑,一偏头把笋吃了下去。
  谁知道那冬笋刚从热汤里捞出来,入了口烫得顾云声直跳,苦于说不出话来,也吐不出来,折腾了半天吃下去,顾云声气急败坏地去拍江天,江天笑着躲:"你都不晓得吹一下再吃,还怪我。"
  厨房里毕竟狭窄,顾云声打到了两下,也就算了,让口腔里的热气退一退,才说:"这要弄多少菜啊。"
  "外婆调的粉蒸肉,下面垫了小芋头,扣肉是年三十张阿姨蒸的一大锅,留了三分之一,正好等你今天过来吃。外公要吃肥肉,就炖了只红烧蹄膀,早上就开始炖了,现在油差不多全化出来了。"
  "你家过年真是鸡鸭鱼肉样样不缺。"那冬笋的清甜还在口齿中弥漫,顾云声忍笑,"你们家里人个个都会做饭,还人人都又高又瘦,遗传得好。不过你有一点不像你家人。"
  "哪里不像?"
  "你看钟圆的那个伶俐嘴巴,我记得钟月也会讲。"
  "那是从小姨开始基因突变,不算。"江天答得一本正经。
  顾云声忍不住小弯了腰。
  这边又换回笑脸,江天又=问:"腊肉吃不吃?外婆老家的亲戚专门带过来给我们的,一麻袋腊肉腊鱼,你没看到外公当时那个心花怒放的表情。"
  "找块瘦点的,要带皮的。"
  江天就说:"切好的都在那里,你自己挑。"
  顾云声拿手捡了一块塞进口里,满足地叹了口气:"我中午在飞机上基本上没吃东西,当时张阿姨问我吃不吃你家的糍粑,我说等着吃晚饭,现在后悔了。"
  "哦,那正好,这边炭火上还煨了两块,本来是留给小姨的,你饿了就先吃。等一下我让张阿姨来烤。"
  顾云声于是心安理得坐在厨房里唯一一张小椅子,吃着江天外公老家的糍粑蘸白糖,顺便看着江天忙碌。
  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过年了,说来说去就是些吃喝玩乐的琐碎杂事,也不免谈起儿时过年时候的种种。
  江天家的糍粑是圆形的,两面都用模子印了花,在炭火上烤过之后,表皮发脆,微微有些焦黄,吃到里面却还是香软的糯米。顾云声不知不觉把两个都吃完了,碗里还剩下小半碗白糖,江天又问他:"有家里做的米酒,这个你能喝一点吧,要不要试试看?"
  顾云声都还没来得及答应,厨房的门又推开了,风风火火走进来一个人。等看清楚是江天的小姨,顾云声莫名觉得背上一根弦都绷紧了,从椅子上弹起来,迎接她兴冲冲走进来:"小天啊,你好好的怎么到厨房来了,哪里用得着你来忙?来来,我介绍个人给你们认识……哦,云声你来了啊,你好你好,怎么你也坐在厨房里?钟圆这个不像话的孩子,等一下我拎他过来……"
  "小姨,是我打牌打累了过来休息一下,顾云声也是进来陪我坐坐。你手上拿的是什么,先放下再说。"
  "唉,还不是做合菜做到现在才过来,你先出来,我介绍个人给你认识。"
  江天闻言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语气稍稍变了:"我不知道今天家里还有客人来。"
  江天小姨笑说:"是不是客人就看你说的了。是钟月的同学,人家过年没回家,小月请她来家里玩的。你干嘛啊,先跟我走。"
  "小姨……"江天看了一眼顾云声,顾云声却别过头不去看他,他才又说,"我不是同你说过了……再说今天家里没有外人。"
  "小月的同学来玩,又不是什么郑重其事的有别的企图。再说了云声能过来做客,人家小郑就不能来了?你要小姨说几次?快啊,我们在小客厅等你。"
  她说完就把一大盒子的合菜往案台上一搁,先出去了;留下江天和顾云声两个人面面相觑,不知道要说什么。末了,顾云声笑一笑:"快去吧,人家都上门来了。"
  江天叹了口气,对顾云声说:"那你去客厅帮我打牌,等一下我就过来找你。"
  "好,记得快点把人家带到客厅里来,我也看一看。"
  江天给他一个莫奈何的眼神,走之前把片完腊肉剩下的那块连着肉的骨头装在盘子里:"带给钟圆,给他吃的看能不能堵住他的嘴。"
  顾云声大笑着接过,直接去了客厅。
  钟圆看见他的钉板肉乐得眉开眼笑,牌也不打了,端着盘子坐在地板上一边看电视一边吃,吃得开心了还把女儿拉过来,把撕成小条的腊肉去喂她。惹得他外公外婆一起骂他。一个说"她才多大克化不了胃要疼的",另一个说"你看你一手的油,蹭到她新衣服上都是"。但是钟圆听见反而把他那油光闪亮的嘴往女儿的小脸蛋上一按,笑着说:"我们家的姑娘,从小不学会吃腊肉怎么行。你们都说的,钟月五岁时候巴掌大的扣肉能吃四片……"话没说完被自家孪生姐姐飞来一掌,白眼他:"没个当爸爸的样子。"
  顾云声重上牌桌,运气还是如有神助,小牌都不和的,要来就是大的。正好钟圆带着女儿去洗脸洗手,他太太放心不下,也跟过去,牌桌上的人又换成了钟月。钟月眼睛比她弟弟还精:"云声哥,你结婚了?嫂子呢?你还真新潮,两个戒指叠一起戴。"
  江天这个表妹尤其和江天长得像,都像他们外公,被她这么一看一说,顾云声伸手洗牌都不利落了。但支吾也不是办法,索性说:"是该脱下来了,只是习惯了不舍得。等回去了就摘。"
  他说得模棱两可,兼之语气有些低沉,听得钟月一呆,心想搞不好是问错话了,赶快叉开话题:"我倒是想起来,前几天有个英国来的教授来我们学校讲课,六十多岁的老太太,手上戴了六个戒指,我们都猜是结了太多次婚呢,还是把家里所有的戒指都留在手上了。"
  顾云声听了笑笑,继续陪着砌牌。这时江天的小姨带着江天和钟月的同学也回到了客厅。她之前已经和江天外公外婆打过招呼,所以大家只是点点头继续打牌,顾云声顺道看着几眼那个女孩子,高挑而纤细,长发过肩,鹅蛋脸,眉目疏淡,不折不扣的古典美人。
  也亏得江天小姨能找得到。
  顾云声作势站起来:"江天,你来打。"
  江天走过去按住他的肩膀:"我听钟圆哭诉说你手气没得挡,还是你来打,指望你替我赚新年的第一桶金。"
  "那不一样,我赌场得意,必然情场失意……"话没说完,被江天在看不见的地方掐了一下。他苦于自己在明处回不得手,立刻明智地住了嘴。
  接着在吃晚饭之前江天一直坐在顾云声边上看他打牌,也陪外公外婆说笑,再难得活泼地和自家表妹扯嘴皮子。到了吃晚饭,钟月问:"饭后还打不打?"
  江天想一想:"打也可以,不过我要送顾云声先回去。不然钟月你替我打几圈等我回来。"
  江天外婆诧异:"不是说云声在这里住吗?我们房间都收拾好了。"
  "不不,我还是回宾、回家睡。家里没人,总要有人守着。"
  他说得也是合情合理,江天外婆虽然再想挽留,但江天外公这时说"云声有事就让他回去,改天来住也是一样的",也就这么定了下来。
  到得上桌顾云声忍不住要感叹张阿姨肯定有个看不见的秘密厨房,除了之前在厨房看到的那么多菜,硬是多出了一钵萝卜炖牛腩。被问到要喝什么酒,顾云声忙说:"听说家里酿了米酒,赏我喝两杯好了。最近喉咙不好,不敢喝白酒。"
  初上桌顾云声居然有些手足无措,似是不知道应付这样的热闹。他几乎忘记了在家里过年的滋味了,直到江天和钟圆一边一个拉着他坐下来,他才想起来,所谓家,是未必成套的碟盏、高矮不一的椅凳,位子不够了就先安顿好老人,父母把年幼的儿女抱在膝上,兄弟姐妹说说笑笑站的站挤的挤,一个按着另一个的肩头,毫不顾忌地从头顶耳侧伸过筷子去挟菜。大鱼大肉,或是一蔬一饭,在这个时候都吃得欢天喜地,这就是在家过年。
  席间自然是宾主皆欢,他挨着钟月坐,把江天留给钟月带来的女客。钟月一路在问顾云声电视台的内幕八卦,顾云声不好不说又不能都说,就张冠李戴混说一气,有空就去逗钟圆的小女儿,小姑娘不怕生,攀着他的胳膊软软地叫叔叔,又不是很发得清楚音,叫着叫着变调了,惹得全席人都笑了;江天也在忙着陪钟月的同学说话,那女孩子看起来内敛而文静,真的说起话来却是声音清亮,条理清楚,到后来只要她开口,大家干脆都只听她说去了。
  顾云声和江天几乎没说上话,就是去盛饭的时候,趁着钟圆讲笑话哄堂大笑的机会,顾云声微微笑着说:"这个不像我啊,你小姨情报没调查到位。"
  "哦,是吗,我倒是觉得挺好的。你看呢。"
  顾云声也故意顺着话说:"我也觉得挺好的,别送我了,留她在你家住好了。"
  晚饭吃到八点多钟,所有人都再也吃不动了,才又三三两两回到客厅里,轻声闲聊,或是吃水果消食。顾云声看着他们一家人,心里徒然羡慕,不知不觉之中看了几眼钟,落在江天眼里,于是说:"那我送顾云声回去。"
  江天小姨喝了酒,冲过来说:"那正好,你们也送小郑一路吧,她住医学院的宿舍,小天你知道在哪里吧。"
  "等我送了顾云声回去再说。"
  "不是顺路吗?"
  顾云声见状忙说:"不要紧,我打个车回去好了。"一面给江天使眼色。
  "等我先送完顾云声吧。"江天的语气毫无一点松动的意思。
  房间里一下子变得安静了,不仅江天小姨莫名其妙地望着江天,房间里本来在逗小孩玩的江天外公外婆都转过脸来,盯着江天。
  顾云声不由得觉得很尴尬,正想再开口,江天已经向家里人道别了,同时客气地和郑小姐寒暄:"请稍微坐一下,我们还有点事情。你要是急着回去,就让钟圆送你吧。"
  顾云声觉得自己手脚都在发烫,赶快道了别,匆匆忙忙去玄关取外套,但拿好衣服戴好表之后发现江天没跟过来,心里有点悬,又绕回去,正好看见江天跪下来给他外公磕了一个头,却一句话也没说。
  除了江天外公看起来还好,全家上下都傻了,只有江天的小侄女咯咯地笑,跑过去有样学样跟着也磕了一个,嘴里嘟嘟囔囔念叨着"伯伯,太爷爷,压岁钱",他家里人这才哄地一声又笑开了。
  江天起身的时候看见门外的顾云声,朝他走了过去。
  回去的路上两个人一开始都没说话,顾云声觉得喝下去的米酒在烧心,挠得他眼睛热。他只能把额头抵在车窗上,以期冰冷的玻璃让自己好一些。
  开出很长一段,顾云声才说:"你发神经啦。"
  江天抿着嘴不说话。顾云声提高声音又说一次,眉头也蹙紧了:"我说你发神经了啊,非要我回来过年,我来了,本来都好好的有惊无险地过去了,临出门你这是干嘛。说拖着的人不是你吗。"
  他觉得浑身上下的神经都绷了起来,而江天的沉默更是让他窒息。直到下一个红灯,江天停住车,扭过头:"是我说的,现在也还是在拖。我只是想给老人磕个头而已。不为我们,就哪怕只是我一个人,也应该磕这个头。你别太紧张了,没事的。"
  顾云声觉得堵得难过,说不出话来,又几乎在下一刻说"求求你还是回你外公身边结婚生子吧",但是夜色下江天的眼睛里有水光,这点光又像一支箭,当胸穿过,把他钉牢了,心甘情愿就此再不回头永不脱身。
  他索性闭上眼睛,车子又开动了,模模糊糊地,顾云声想起才过去不久的那个笑语满堂的大家庭,觥筹交错之中的温暖,老人的笑脸,孩子软绵绵的身体,永不到头的幸福时光;而这些景象又在瞬间改变了,变成了第一次跑去T市找江天的那次,那个在11路公交车上的下午,那瓦蓝的天空,雪白的云,浓郁的树影疾速划过泛着点点金光的柏油马路,身边安然熟睡的人,最初在脑海中闪现的一生一世。
  原来这就是他们两个人的路,尽管幸福走到头之后,可能只剩下彼此。
  顾云声迅速地抹一把眼睛,再睁开后说:"江天,能不能送我回家。"
  江天只静了片刻,迅速反应过来:"嗯。"
  车子在下个路口调头,顺着几乎没有行人也罕见车辆的大道笔直前开,第五个红绿灯右拐,就能看到三中,而再开过去一点,就是顾云声很久没有回过的家。
  站在楼底下往上看,客厅还是亮着灯的。这个认知让顾云声莫名充满了欣喜感,他忍不住紧紧捏住站在身边的江天的手,说:"我爸妈在家。呃,你想不想和我一起上去?"
  "嗯,我同你上去。"最初的讶异过去,江天慢慢微笑起来。
  "好。"顾云声缓慢而郑重地点头,说完露出一个不知道是自嘲而是悲伤的笑容,"说起来真没用,这么多年了还留着家里的钥匙,也不知道他们换锁没有。"
  他们手拉着手上楼,楼道里隐约传来各家各户电视节目的声音,声控灯明明灭灭,顾云声忍不住更紧地抓住江天的手。
  眼看离自己家还有半层楼,他们发现这一层的楼灯坏了。顾云声停下了脚步,松开了手:"这样吧,我先上去,等一下如果谈好了,没问题了,我来叫你,要是真的再被打出来,这里没有灯,他们也看不见你的脸。"
  他说得很坚决,尽管语调微微颤抖。黑暗中看不见江天的表情,这让他有些没来由的慌张。江天听他这样说,就说:"好。你去之前我有几句话和你说。"
  "你说。"
  暗中他感觉到江天牵过自己的左手,手指在无名指上摩梭不休。这个细微的动作让顾云声先是发抖,继而奇妙地稳定下来。他又感到手被拉了起来,接着被细腻地咬住,亲吻,慢慢力度加大,有些疼痛难忍,好像会被吃下去,然后被永远铭记。等到那两圈冰冷的金属被熨暖了,江天才松开,说:"你别慌。有什么事一定叫我,我在这里。我爱你,我们要一辈子在一起。"
  顾云声就应:"嗯。你等我。"
  夜里的走道没有空调,虽然比室外好些,站久了还是冷。没有灯,江天也懒得去看手机,不知道过去了多久。他想起很多年前自己曾经无数次地爬过这条楼梯,少年时候那些单纯的愉悦,青年时的急切惶恐和欢喜,如今再想起,无不历历在目;然则这些又很快地沉淀下去,转回平静等待的当下,他抬头望向窗外,庭院里大树的枝干投在玻璃上,风吹过后,树影婆娑。他蓦地想起小时候跟着外公读诗,有一句"树木何萧瑟,北风声正悲",渐渐看得入神,时间慢慢变得不再重要起来,这一夜,十年,或是一辈子,只要有彼此,总是能到头的。
  忽然有一缕光从他身后流淌出来,劈开这沉沉无边的黑夜。江天回头,看见顾云声站在光里,对他点头:"进来喝茶。"
  FIN
  后记&感谢词
  这大概是我完成最快的一篇文章,一个月12万字,尽管是已经完结的现在,都觉得难以置信。
  起因是想写一篇文章送给亲爱的朋友,希望她在人生的分岔路口,能够走得顺利一些,相信希望,相信爱永远不消逝,更相信爱我们的人们,无论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始终与我们同在。
  《歧路》自从下笔,我就坚定这会有一个光明的结局,哪怕是童话,哪怕是幻想,结局一定是美好的。这个世界上回头有千般难处,但是如果连个念想都没有的话,回头再来,将是多么痛苦而孤独的事情。我一直敬佩那些有勇气回头的人们,也相信他们的付出一定会得到某种程度的回报。
  写文的时候常常会陷入莫名的回忆当中,自己的,当然也有朋友的,然后惶恐当年许多很要好对我细心照顾多加关爱的朋友,如今却已经连联系方法都找不到,而一晃眼,其实也是六七年过去了。有些美好友谊的回忆和细节会伴随你一生,但因为自己懒惰和不查,留下了回忆却失去了回忆里的人,每每想起这个,真是悲凉不堪。
  这篇文得以迅速完成,需要感谢很多人。感谢用耐心爱心和鼓励为我做BETA的非记、小菜和Brainleech,你们的意见对我帮助良多;感谢大慈大悲救苦救难的肥二叔,这篇文章里所有关于建筑的问题都是你为我提供第一手资料,并且细心与我这个外行讨论;感谢冒牌绅士君和三水君,每一次我填坑到抓狂的边缘,每一次我死相地在MSN上敲打你们,也都是你们拉我回来;当然,也感谢追文期间回帖陪伴我的每一个人,你们的回帖,给了我很大的乐趣,更督促我一再去斟酌推敲人物的性格和故事逻辑性。认识你们其中的一些人,还有那些不在这张单子上的另外一群人,是我在这个圈子里这些年最美好的事情。
  最后,Nicole,我想对你说的话都在发给你的那个文档说过了。我相信那些话是很多很多其他人都想对你说的。我们都很珍惜你,你要好好的。
  一个月内完稿,必定有许多不足之处,有意见恳请指正。祝愉快。
  脉脉拜上
  19.10.2008
  番外-过年记
  过年记
  1.年前 I
  顾云声领江天回家喝茶的第二年起,顾家一对老人就当真开始去外地的亲戚家过年了。廿七廿八出发,足足住到元宵前才回来。
  做爹娘的和做儿子的心里都不是不清楚怎么一回事——父子间开诚布公重修于好固然是天大的喜事,但"从小看着长大的孩子"和"儿子的男朋友"这两个身份的重叠毕竟还是让已经上了年纪的长辈在日常相处中不免无措。与其让双方都不自在,做父母的也想开了,少见少说,由着小一辈过自己的日子去。
  最开始顾云声守着空荡荡的房子过三十和初一总是觉得太凉快了,又不能老往江天家里打电话,生怕一着不慎会露出马脚来,往往挨到初二若无其事去给江天外公外婆拜年,看着江家一大家人热热闹闹聚在一起,这才感觉到是在过年了。解释得多了,江家也知道顾云声父母"闲不住"、"喜欢在外面过年",就留着顾云声一起在家里吃晚饭,再让江天送他回去。每到这个时候,江天也总是有办法再自然不过地告诉家里人说有话要和顾云声讲晚上就不回来了,然后理所当然地留在顾云声家过夜,直到第二天晚饭再回去,回去的往往还不是一个人。
  所以有那么几年,顾云声的新年是从初二开始算的。
  到了后来也渐渐习惯了,有一年他心血来潮,还陪着父母一起去叔叔家过年,也是住到元宵,回家之后叫江天来吃了顿汤圆,凳子还没坐热呢,江天看了看钟,说:"要回家了,外公外婆等我回去吃汤圆。"
  顾云声想也没想点头说好,顾家父母却在同时悄悄对眼色,等顾云声把江天送走了,顾妈妈清了清嗓子,问:"……不然以后你们过年就别回来了,平时多回来看看就行,也不要非要凑在过年,路上也不好走。"
  顾云声只管往碗里加桂花糖,听了之后抬起头笑笑:"妈你想到哪里去了。我和他才是平时一年三百六十天至少三百天是脸对着脸,过年几天不见才真的没什么。现在不是蛮好。再说你们要不要我回家没用啊,他是肯定要回去陪老人的。"
  看着儿子若无其事的笑脸顾妈妈只能叹口气,眼睛转到老伴脸上,一个劲地暗示他说点什么,可桌上另外两个男人都只管低着头吃自己面前的汤圆,专注得像是什么也没看见。
  一无定论。
  日子不快不慢地过,眼看又要过年了。家里老人对今年的这个年怎么过还没表态,顾云声却忽然发现,不知几时起,自己已经隐约有点害怕过年了。
  那天他开车去给父母买过年的礼物,顺便还带了点这几天要吃的菜,大包小包腾不出手来开门,门铃按了半天也没见人来开门。顾云声本以为江天临时出去了,谁知道好不容易摸出钥匙连跌带闯地进了家门,搁下东西一抬眼,江天正站在电话边上一边接电话一边看着呢。
  "在家怎么不来开……"
  话没说完,就见江天用手捂住话筒,无声地说"家里来的",顾云声一愣,再没说话,把手里的东西搁在就近的桌子上,边整理边听,忽然听见江天说"对……那边过年不放假,要赶下个月开会的资料,所以今年回不来了。嗯,你替我转告外公吧,三十初一我会打电话回来……好,那就这样,你去忙吧。"
  江天交待完钟圆,挂了电话转过身,看见静静站在一边还没缓过神来的顾云声,不由得微微一笑:"怎么了?刚才钟圆打电话找我,我腾不出手来。"
  顾云声皱一皱眉头:"过年怎么不回去了?"
  "嗯,年后要去美国开会,材料还没弄好。"
  "那不是三月下旬的事吗,哪里差这几天。"顾云声瞪着江天。
  被拆穿江天也还是笑笑:"行了,非要说出来吗。"
  顾云声低下头不再去看他:"那你留在这里赶你的报告,我过两天回家。"
  "忘记告诉你了,妈打电话来说今年要去你小姨娘家过年,正月十三回来,要我们到时候回家吃汤圆。"
  顾云声静了一静,缓缓扭过头盯着江天:"这是故意的还是怎么了?"
  他的语调一下子就往下沉了三度,江天也不急,走到顾云声身边去:"我们好像没有在一起过过年。"
  "你还是回家去,过年不和家里人过怎么弄。"
  江天把顾云声的肩扳过来:"你不就是我家里人。"
  2.年前 II
  虽说这年头年味儿是越来越淡,说起来好像也就是大吃大喝打牌发红包围着电视对着不知所云的节目傻笑然后等到假期过去一上秤凭空飞开若干斤,但是"两个人一起过年",无论是对顾云声还是江天都是第一次。
  所以当他们拿定主意不回老家,就安安生生地为近在眉睫的年关做准备了。
  头一件事情就是买菜。
  说起来他们都没有操持年夜饭的经验,哪里知道一般的家庭为了这几天早早开始做各种物质上的囤积。特别是顾云声,自告奋勇要去买年货,结果东西买回来,江天看着眼睛混浊的"活鱼"皮发白的鸡和明显不是肋骨的排骨,只是一笑,摇了摇头没说话,拉着顾云声一道出门重新来过。说来也怪,顾云声之前一个人只觉得晕头转向,如今有江天一旁坐镇,登时关于食物的记忆统统涌上心头,恨不能把整个菜市场都搬回家。
  逛了足足三个小时,买的东西多得车子的后备箱都塞不下,又去超市买坚果蜜饯和冰淇淋等等一系列只有过年才会想到吃的零食,回家的路上接到钟圆打来的电话:江天外公外婆到底舍不得,非要钟圆开车送东西来,再干脆把医学院毕业之后留在T市工作的钟月接回家。
  双方努力的结果就是冰箱和厨房都堆满了。三个人跑了两趟,总算把江天外婆御旨一定要送到的吃食给挪进家里。钟圆瘫在沙发上,指着还搁在门边没收进去的一大麻袋的鱼翅鱼肚海参腊肉香肠风鸡,连连喘气说:"哎呀我的妈啊,哥你这一趟不回去,外婆就恨不得把一年的吃的全都叫我给带过来。前几天有人给家里送了半爿鹿,我可是连哭带喊说路上堵车放在车里怕坏了这才给劝住了……啊,我还忘了那坛子米酒。等一下你们谁同我下去抱上来,外婆特别做的。"
  他一面喊累一面嘴巴上说个没停,江天倒了杯茶端给他,坐在沙发另外一头,说:"那正好,我们给家里买了东西,既然你都来了就顺便带回去……大过年的做什么怪相,和钟月约好了几点钟去接她?不然吃过晚饭再动身。"
  钟圆收起鬼脸,看了看表:"可以再坐一会儿。饭就不吃了,不然回去得晚了老爷子睡不着觉,我们罪过就大了。不过既然你说要做饭给我们吃,记下来记下来,改天再补。"
  说到这里顾云声端着果盘从厨房里出来,橘子和橙子也都是老家带过来的,一个个圆滚滚金黄可爱,喜气洋洋的。钟圆眉飞色舞地说:"今年的橙子特别甜,你们要是觉得好等钟月放完假回来要她再给你们背一箱。顾大哥,年后你又要去哪里开会,回老家不回?车上还有空位,多坐你一个没问题啊。""又"和"开会"格外强调,生怕顾云声他们听不清楚似的。
  顾云声听了就笑,然后故意板起脸来:"我没告诉别人我要去南极啊。"
  "顾大哥,你说笑话真冷。"连钟圆都忍不住撇了撇嘴。
  喝过了茶眼看时间差不多了,钟圆起身告辞。江天和顾云声送他下楼,也把带回家的礼物一并提下去。电梯里钟圆忽然问:"那你们就真的都不回去了?整个年都窝在T市?"
  江天起先没说话,他不开口,顾云声更不好搭腔。直到走到车边,江天看了一眼顾云声,说:"元宵前可能回去两天,顾云声爸妈从外地回来。陪他们过个元宵。"
  钟圆倒也沉得住气,把要带回家的东西一一安置好,再把米酒交到江天手上,这才靠在身上笑眯眯地说:"哥,过年那天我要小宝打电话来拜年,念儿歌给你听。"
  "小宝都一年级了,怎么还教她背儿歌。我记得你这么大的时候满聪明,跟着外公念诗念得很像一回事啊。"
  钟圆忍笑忍得嘴角都要抽筋了:"小宝三岁就能背床前明月光了,我家女儿嘛。不过这个是专门念给你听的。"
  江天看了一眼顾云声,后者似乎也没什么头绪,他又问钟圆:"卖什么关子,说吧。"
  眼睛在两个人身上滴溜溜转了一圈,钟圆开始念:"花喜鹊,尾巴长……"
  刚念了两句,江天一巴掌直接招呼到他后脑勺上,笑着骂"还不快滚",于是钟圆年前的第一个头就这么磕给自家车子了。钟圆摸摸脑袋,赶快上了车,逃窜之前不忘说一句:"那我就和外公他们说元宵前后你会回来啊。"
  3.年前 III
  廿八一早,顾云声刚起床,去厨房的路上经过客厅,江天正好推门回家。
  看见他手上拎着的袋子,顾云声说:"你一大早不睡觉跑出去干什么?过年还不睡觉,浪费不浪费。"
  "没几天过年了,出去剪了个头。"
  顾云声仔细看了一圈,这才看出来脑袋上是稍微动过了。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唔,那我晚一点也去剪一个好了。我还想睡一下。"
  江天看着他,说:"刚才剪到一半想起来,应该送个礼物给你过年……"
  顾云声就笑:"好好的怎么想到这个……哦,所以呢,是什么?"
  这时江天已经把袋子里的东西拿出来,对着眼睛里明显闪烁着期冀光芒的顾云声笑说:"伺候你一回,给你剪头发。"
  顾云声愣了愣,对着江天手里的剪刀和推子发呆:"你哪里学的?我怎么不知道你还会这一手。"
  "读书的时候室友剪头发,我看他们老剪不好,就跟着学了。不过好久没动手了,只能推个平头,嗯?"
  顾云声这才从愣神里醒过来:"那我要做什么?"
  江天揽住顾云声的肩,一边笑一边领他往浴室走:"不是都说了我伺候你吗。"
  感觉到花洒龙头的水一点点打湿头发,顾云声忽然趴在盥洗台边上笑了。江天给他揉头发的手一落空,又听见笑声,不由问:"好好傻笑什么?"
  "你会不会磨豆腐,江教授?"
  江天关掉水,拿浴巾把顾云声的湿头发擦得半干,抿着嘴压住笑不说话,过了一会儿才反问:"怎么又说到豆腐了?"
  这个时候顾云声已经坐到卧室靠阳台的落地窗前,阳光隔着玻璃罩在身上,□在外的皮肤暖得都在微微发烫。他扭头看着江天把推子握在手里,剪子搁到一旁的窗台上,这才勉强让思绪从"剃头挑子"和"豆腐脑挑子"这种诡异的联想里收回来,对身后的人微笑:"我在想你在外头待了十年,还有什么没学会。"
  "不会的多了。好了,下推子了。"
  闻言顾云声下意识地直了直腰,接着就感觉到江天的手扶上了自己的后颈。他的手上还稍微有一点潮湿,手心很暖;推子触到发根,带动着头皮略微作痒,静谧的"沙沙"声里,他听见江天轻声嘀咕:"不下推子不知道你头发这么硬。"
  顾云声一哼:"你倒是头发软,头发软的人心硬嘛。"
  推子用完换了剪子。剪子碰上耳廓,分明的凉意让顾云声不自觉地缩了一下,说:"别头发没剪把耳朵剪了。"
  江天在他身后低低地笑,手却一点不抖:"放心,我保证不像你一样笨手笨脚……"
  顾云声不乐意了,一扭头,"什么叫'像我一样笨手笨脚'";他动之前没打招呼,幸好江天手快,迅速把剪子往后一撤,饶是这样顾云声还是眼见一道银光从眼前擦过去。如此一来江天又一次地把顾云声的脑袋又正回去,顺便堵住还没说出来的抗议:"别动,不然真剪到了。"
  但顾云声总归是不太甘心,只安静了一会儿,接着说:"你倒是很熟练嘛,看来是有名师指导。"
  剪刀又移到了额头上,碎发飘下来,直往眼睛里飞,顾云声不得不闭上了眼,一时间剪刀运动的声音更加分明,而阳光似乎更暖了,连明明背光的后颈一块也开始发烧。只听江天平淡地说:"倒也不是。那个时候还不是胡乱教胡乱学,不过后来练的机会多,自然就熟练了。"
  听了这句话顾云声有一阵没搭腔,半天后忽然来了一句:"你念书看来挺闲。"
  只听江天在身后说:"剪头发这个还真的只能闲的时候弄弄。有一次我赶作业,室友第二天偏偏要去面试,请我帮他剪头发,结果剪的时候心不在焉,剪完了以为自己手上拿着笔,顺手要往笔筒里插……唉,别动。"说着就伸手去扶笑不可抑的顾云声,这次一直到最后一剪子,右手都没离开顾云声的颈子。
  在镜子里看了看新的发型,顾云声决定还是不要夸奖得太狠,以免下次没了进步的动力。走到正在收拾碎头发的江天身边,说:"改天我也找人教教,争取哪天也给你剪一剪。"
  不料江天正色说:"等你把水果皮刨好了,再想这个吧。"
  顾云声顿时觉得怎么也要把这一城给扳回来,刚刚张牙舞爪准备算个总帐,这个时候江天笑了,说:"好,你慢慢练。反正哪一天你我都走不动路两个孤老头子只能在家里晒太阳了,再互相剪,谁也不笑话谁。"
  4.年前 IV 扳回一城记
  听到顾云声自告奋勇要包馄饨,江天"哦"了一声。
  提议的一个虽然不太满意听话的那一个这种不死不活无可无不可的表态,还是很积极地开始做准备。打了半个多小时的长途向父母详细确认了材料和调味的方法,又去买了馄饨皮,算算时间觉得可以动手了,就一个人窝进了厨房里。
  没多久厨房里好像所有东西都在响,从锅子到碟子,叮叮咚咚一并唱起歌来。江天本来是被叮嘱再三绝对不能进厨房的,但听见这个声音还是没忍住,放下手里的书走了过去。
  走近了一看原来是在剁冬笋。看了好一会儿顾云声那恨不得把冬笋化为齑粉的架势,本来只是默默旁观的江天开口说:"你先切成块,再切片切丝,剁碎了不就好了。"
  听到声音顾云声扭过头,皱着眉说:"刀要磨了,钝,一点也不好用。"
  "你上次买的笋太老了,把根上多切掉一点,就好下刀了。包什么馅的?"
  "吃了不就知道了。"顾云声继续咬牙切齿和冬笋奋斗。
  看了一会儿江天发现自己果然看不下去,进了厨房走到顾云声左边,说:"这样吧,笋我来切,你去弄其他的。肉馅调好了没?"
  经他这一提醒,顾云声才想起来虾仁还留在冰箱里没解冻,急急忙忙放下刀,去冷冻室里翻出虾子来扔进微波炉。就在他这一来一去的工夫里,江天已经拿起刀,轻车熟路地开始料理被顾云声切得不成样子的冬笋。
  听着这极有规律又轻又快的落刀声,顾云声也没好意思去抢回来,不一会儿虾也解冻好了,他看了看江天的动作,实在不想在他面前用刀,想了想,就把搁在柜子里的食物搅拌机给找了出来。
  刚把虾放进去,开关还没打开,江天就说:"虾碎成泥就不能吃了,稍微下几刀切成丁就正好。你等我来。"
  于是江天切好了虾又顺道把香菇切成茸,拧干水分后把所有调料都在顾云声面前摆好,坐在一边看他以进化学实验室的精神调馅。
  不过这个顾云声稍微又找回一点在烹饪上的自信,毕竟盐糖油醋都在自己手上过着。这时江天就问:"你什么时候会包馄饨的。"
  顾云声正得意地下着胡椒粉和姜粉,盐糖七三,一点生抽一点料酒,听到后扭头笑说:"开玩笑。我妈虽然不会做别的菜,做馄饨可是没的说,以前过年她做馄饨,光准备馅就要大半天,一只馄饨里面七八种料,我看了这么多年,看也看会了。"
  江天点头:"哦,你手抬高一点,不要半瓶麻油都下去了。"
  "……"
  拌好了馅自然就要开始包,他们两家都没有过年吃饺子的习惯,不过江天倒是留学的时候学过怎么包饺子,所以看了两眼顾云声包馄饨的动作,就知道这上头他的确是熟手,也就不再多说,坐在一边静静看着他。
  顾云声切菜不行炒菜更是没谱得到天边去,但这件事情上手脚极快,二十分钟不到包出将近一百个,只只卖相俊俏大小划一,元宝一样摆了半张台面。
  "怎么样?"顾云声问江天。
  江天很认真地点头:"令人刮目相看。"
  现包的馄饨在锅里翻腾,颜色很是好看,这个间隙里两个人把汤料也调好了。江天想起早上压好的红豆汤,也放在火上热,顺便加了年糕进去煮,不忘叮嘱一声守在火边的顾云声:"红豆我没放糖,你看着放。"
  "知道了。好了,有我看着没问题的,你在这里也帮不上忙,不要笨手笨脚杵着,出去看电视吧。"顾云声头也不回答应得好好的,江天就退了出去。
  煮好的馄饨沉在青花碗底,汤面上飘着虾皮紫菜和葱花,无论是颜色还是香味都很悦人。江天挑起一筷子,咬了一口:"很鲜。"
  "随便做你就随便吃吃。"顾云声笑弯了眼睛,得意洋洋地也开始吃。两个人一边吃一边商量第二天吃什么,然后某人理直气壮觉得廿九做过饭了,三十轮到江天一手打理,包括把碗筷扔进洗碗机里。
  江天对此也无异议,吃掉馄饨后打红豆年糕来吃。他吃了一口放下勺子,直直看着还在盘算"明天先把那条鳜鱼吃了吧,鲈鱼留到初一吃"的顾云声,终于流露出一个微妙的无可奈何的笑容来。
  好一会儿顾云声才留心到江天一直在看他,停下来,奇怪地问:"怎么了?发愣做什么?"
  "顾云声,红豆汤里你放了盐。"
  "不可能。我吃吃看。"
  "……"
  "……"
  5.年中 III 怀旧记
  一夜云散雨歇,两个人一时都不睡,枕边相对,絮絮说起了旧事。
  说着说着江天不知怎么忽然来了一句:"过完年去换张床吧,这张太软,睡起来背疼。"
  顾云声心想这都睡了好几年了,怎么今天才说,但也没多想,翻了个身随口答应:"嗯,好。过完年就换。"
  江天也跟着翻了一个身,靠着顾云声,手指慢慢在他肩膀上流连不去,又说:"我觉得你家那张就挺好。"
  这时顾云声已是将睡未睡,又被身上那只手撩得睡不得,听江天这么说,眼前当真浮起原先房间里那张单人床,就闭着眼睛含含糊糊地说:"你这个人毛病多,现在谁还睡绷子床,这种东西现在都家具市场都买不到了吧……要真买了你就一个人睡去,我还睡这张……"
  江天就抱着顾云声笑,笑着笑着低下头去亲顾云声的背,顾云声躲了一下没多躲开,就不扭了,眼睛还是没张开,继续稀里糊涂地说:"不然你干脆睡地板,更好,连木板床都省了。"
  听他这么说江天动作一停,索性攀在顾云声肩头,附在耳边问:"后来那条床单你怎么收拾的,我好像就再没见到过了……"
  "不是年前把所有床单被套都洗了吗。"
  江天拍着顾云声的脸,难得的不依不饶:"那条蓝底格子的。"
  顾云声被搅了这么久,终于勃然大怒,一下子坐起来:"要不要人睡觉了,什么见鬼的床……"话说到这里他猛然清醒过来,目瞪口呆地看着江天,拼命想这是什么人啊,十多年前的事情连条床单什么颜色都记得,一下子所有脾气都发不出来了,讷讷地拉过被子,又躺回去。
  "扔了,你一走就卷起来扔到楼下垃圾桶了。"
  这一下子往事慢慢浮现,顾云声莫名觉得耳热,又想到那天自己是如何仔细地把床单先拿报纸包好,再套了几层塑料袋,然后若无其事下楼,左看右看确定临近没别人才做贼一样飞快地把袋子扔进垃圾桶里,再飞速奔回房间,翻箱倒柜地找干净的床单铺上。
  他还记得那个下午过得心神不宁,怎么看怎么觉得新换的床单说不出的扎眼,和被扔掉的那一条无论是颜色还是花纹都南辕北辙,不过好在那天父母回家都没留意这个小小的细节,他枉自挂心了几天,当确定没人留意到这个无关紧要的小细节后,终于还是热切的想念占了上风,又一次拨通了江天家里的电话。
  念及往事顾云声终于忍不住无声地笑了,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而两个人也不知不觉地挨在了一起。江天转过头看了看顾云声,夜里什么也看不见,就伸手去摸他的嘴,摸到上翘的嘴角后他也说:"那天回去之后我倒头就睡,睡到半夜被饿醒了,下到厨房去找东西吃,又不敢开灯,可是张阿姨还是听见了,以为家里来了贼,结果我找到水果一回头,发现她拿着个扫把堵在厨房门口……"
  "做贼心虚了吧。"顾云声说到这里轻轻一哼,不以为然地说,"睡到大半夜。要是真的要睡也该是我睡,你怎么好意思闷头大睡。"
  "你不心虚,所以那条床单自己飞走的。"江天支起身子,低头望住顾云声,微笑着反问,"你确定那天你出力比较多?"
  顾云声伸出手,一个用力把江天拽回床里,反压过去,按住手脚才慢条斯理地说:"不然我们重温一下。"
  6.年中 I 三十
  三十那天起来得晚,真的爬起来已经是下午了。拉开窗帘亮得发白的阳光哗啦啦争先恐后涌进房间里,一推开窗冷冽的空气却也跟着进来。顾云声被这凉意呛得打了个喷嚏,悻悻然关起半扇,伸了个大大的懒腰,才懒洋洋地梳洗换衣服,去厨房找江天。
  厨房里的食材摆得到处都是,顾云声的视线从这头扫到那头,又从那天扫回这头,说:"随便吃吧,两个人能吃什么,有什么我能帮手的。"
  这边江天正在打理鱼,也不回头:"前段时间忙,都不做饭,如今也是难得。那你把板鸭剁了吧。"
  顾云声洗了手,老老实实剁板鸭,剁完了板鸭剁火腿,然后把肉馅合着虾子加上香菇一起剁碎,和嫩豆腐搅在一起调了馅,这时之前炖上的鸡汤已经扑腾扑腾散发出香味了。
  他最初以为是要做丸子,结果这个时候江天腾出手来,把鸡蛋打散,原来是要摊蛋饺。这玩意他们老家几乎家家都要弄了过年,顾云声自然也会做,于是自告奋勇守在炉边把把蛋饺一只只摊出来。一边做一边还和江天说话:"原来你们家的蛋饺加豆腐,我们家不用虾子,会加鸡茸和白菜。"
  "去年在我们家吃饭的时候不是做过这道菜吗?一样的啊。"
  顾云声暗自想后来去江天家吃年饭哪里吃得出味道,光是揣摩老人的话就足够让人饱的了。短短一走神,正在做的这个蛋饺就糊了,他赶快把焦了的饺子处理掉,聚精会神地继续跟着备菜。
  忙到下午五点半,这时小区里已经陆续有人家在鞭炮,远一会儿近一会儿,江天听见一拍台子:"我说忘记什么了,原来是忘记买鞭炮了。我去买,你再五分钟把火熄了,晚了鱼就老了……"
  顾云声拉住他:"算了,这都几点了,人家也都回家过年了。不放鞭炮不要紧,听别人家里的也是一样的。"
  他坚持得很,江天也就没出门,鱼好了之后炒了两个素菜,开始吃年夜饭。
  按老家的规矩下午三四点一家人就坐在一起了,不过现在人在T市,多少也随了T市的习俗。先一人喝了一碗竹荪鸡汤,江天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又给顾云声倒了杯米酒,两个人碰了杯喝干净,一下子好像忽然没话说了,索性埋头吃菜。
  蒸了鳜鱼、板鸭和芋头同蒸、蛋饺加上江天外婆专门请人打的鱼丸,与白菜和粉丝煮汤,芹菜牛肉、还有一盘蟹黄豆腐,说起来吃得和平时也无甚分别,但是这个时候坐在一起,听外面此起彼伏的鞭炮声,似乎菜的滋味也不同了。
  顾云声起先专门闷头挑芋头吃,碰也不碰板鸭,后来想想,还是挟了一筷子芋头到江天碗里,江天就把鱼肚子一块挑给他,到后来两个人碗里都堆满了对方挟过来的食物,顾云声忍不住笑了:"真犯傻。快点吃完给家里打电话吧。
  吃完饭顾云声把江天打发去给家里打电话,自己躲到厨房洗碗收拾残局。等他再出来,电话还在打,现在听起来好像是在和钟圆的女儿说话,连语气都不一样了,顾云声笑着摇了摇头,索性也去阳台上给远在外地的父母打电话。
  电话一通就听见稀里哗啦的麻将声,顾妈妈听到儿子打电话来很高兴:"我们在和你小姨娘小姨父打牌呢,赢得一塌糊涂。你们吃过饭没有,晚上准备干什么?"
  "吃过了,晚上就我和江天两个人过,等一会儿看电视吧。"
  "吃了什么?"
  顾云声就老老实实地把菜名一一报给妈妈听,老太太中途还和了一把,兴高采烈地点头:"那好,我们在小姨娘家都好,过年要晓得好好照顾自己,开开心心的……哎,让你爸和你说两句。"
  说话间电话就转到了父亲手上。老爷子说话风格素来是言简意赅,道了新年好,也不像老太太那样问东问西,就说:"新一年了,你们好好过,我们就什么都好。替我向江天问好吧。"
  顾云声听到这里手一抖,忙说:"他在给他外公外婆打电话,等一下让他给你们拜年。"
  "有什么话等元宵那天讲一样的,明天初一,到时候再讲也是一样的。哦,你小姨娘要和你说话了。"
  等他挂了电话,发现手心都湿透了。重重呼出一口气,一转身,冷不丁就看见江天矗在门口,也不知道听了多久了。
  顾云声皱起眉头:"也不吱声,吓人啊。"
  "我看你在给爸妈打电话,就跟着听了一会儿。"
  "嗯。"顾云声飞快地低了一下头,"几点了,走走走,看电视去。"
  说完就牵着江天的手回客厅了。
  春晚的节目图得就是个热闹,顾云声和江天歪在沙发上,中间隔了个果盘,就听见两个人有一下没一下地嗑坚果,又跟着电视节目隔三岔五聊两句话笑一笑。慢慢地顾云声觉得累,整个人都倒在沙发上,后来干脆是合起眼背着电视在那里听,连江天的手伸过来摸他的头发勾手指还是动也不动。
  电视虽然闹,但一个姿势一动不动僵久了,还是想睡。眼看着都要睡着了,忽然江天用力摇他:"快新年了,我煮酒酿年糕去,糖心蛋是不是?"
  顾云声也不知道是哪里不对劲,就是不敢睁眼睛,也不得不答:"嗯……"
  眼看着江天的手撤开了,沙发上也一轻,这个时候顾云声忽然一翻身坐起来,抱住江天的腰,说:"我想过了,以前我总想要是哪一天你外公外婆开口,我就让你回去,躲开你。现在不行了,哪怕你外公那里真的拖不下去了,只要你不松手,我也不松手。"
  江天腰背上一僵,像是消化了一番顾云声这没头没脑的一段话,这才笑着拍拍挂在腰上的胳膊:"说到哪里去了。我还想着今年在这里过年,就当是为三十年后做彩排呢。"
  7.年中 II 杂事记
  年中顾先生和江教授过着醉生梦死晚睡晚起猪一般的幸福生活,在此细节不表。
  8.年中 III 杂事记续
  听了朋友的怂恿,顾先生拉江教授同去看赤壁下。出了电影院,江教授问,如何。
  顾先生沉思三秒,答,一百六十块去吃宵夜,节省一点可以吃到两点。
  ……后略。
  9.年中 IV 拜年记
  初六那天,江天和顾云声出门拜年。
  但在这T市里,能两个人一起去拜年的也就是两家。到黄家是上午十点,两口子估计也是才起来不久,江天他们进门就看见何彩手忙脚乱地摆福橘,眼看着刚堆好,瞬间又金山倾颓,一只滚得最远的正好还滚到顾云声脚边。
  他弯腰捡起来,顺便换了鞋,笑眯眯地向黄达衡和何彩拜年:"新年好啊,怎么两个人还是没睡醒的样子。"
  黄达衡笑一笑,招呼两个人坐:"初五我妈过生日,吃完饭和姐夫他们打桥牌打到快早上,知道你们要来,赶快回来睡一会儿。"
  "哦,那昨天财神生日,是你们赢了还是财神去别人家做客了?"
  黄达衡摆个苦脸:"这牌是外来的玩意,中国的神仙不认得,所以胡乱保佑到人家那里去了。"
  听他这么说正在把礼物交给何彩的江天笑了一下:"是不是初五半夜没舍得放鞭炮?"
  黄达衡看着他手里拎着的酒和腊味,忙说:"来坐就好了,还带什么东西。"
  "今天没过年,家里送了点年货来,你们也尝尝吧。再说过年哪里有空手来的。唉,你们家宝贝儿子呢?"
  顾云声也问:"对啊,怎么没看见小耗子。"
  何彩笑着接话:"还小耗子呢,胖得抱起来都费劲了。留在奶奶家了。你们喝什么茶?我来泡。"
  茶沏好何彩陪着在一边说话,黄达衡因为执意要留他们在家吃饭,说了一会儿就下厨房忙碌了,江天拦也拦不住,又被何彩劝回来了:"他前天就在准备今天留你们吃饭,让他忙去。江天你还没有在T市过年吧,这几天怎么过的?"
  江天看了一眼身边坐着的顾云声,说:"也没怎么。T市过年反而觉得比平时还清静。两个人一直窝在家里,昨天我去给几位老师拜了个年,今天就来你们家了。"
  "也好。只当是休假。不像我们,越过年越忙,还不断有人上门来拜年,躲都没处躲……"
  像是要印证这句抱怨,何彩话音没落,门铃就响了。
  来拜年的是何彩带的研究生,一男一女买了水果和花篮结伴来的。看见江天也在,自然一并寒暄问候起来。
  送了这一拨,没聊两句门铃又响了,一直到午饭前,倒是来了好几拨人,全是黄达衡或者何彩的学生。可怜黄达衡一边在厨房里忙,一边听到何彩喊他还要擦干手解下围裙出出进进,弄到后来这个大好人也来了脾气,丢下一句"就说我出去给人家拜年了",躲在厨房再不肯出来。
  这些人情往来在顾云声看来是熟悉却又久违了的,看着也觉得很有趣,特别是几乎每个来拜年的学生发现江天也在明显就是表情一变,好像是忽然给上了个发条一样"立"了起来。于是在没外人的时候,顾云声就问何彩:"怎么你们的学生看见他都和见到鬼一样,一个个脸都变了。他严吗?"
  何彩愕然,忍笑看着江天,反问:"江教授,云声问呢,你严不严?"
  江天非常自然而坚定地摇了摇头。
  顾云声就跟着点头:"我也觉得他在学生面前是严不起来的。"
  何彩的脸简直要埋到杯子里去,肩膀哆嗦了半天,才抬起脸来指着江天对顾云声说:"你不知道建筑系出名的笑话吗,江天教授心狠手辣,人家一个好好的姑娘选了他的课三年都不能过,活生生硬是把人逼得上吊了。"
  顾云声听到这里"哧"地笑了,也转向江天说:"真的假的?我以为你在学校不管事的。"
  江天倒是依然很镇定:"我是不管事。而且那个传说中死了的女学生你还见过。住院的时候,和钟圆同一天来医院的……"
  "哦。"顾云声这下子倒是迅速地想起来了,"那个姓许的博士生?你看看,你总是和姓许的女人特别有缘分。"
  江天听到这句话就笑,何彩也笑,笑完了之后不忘火上浇油:"哪个?他带的女学生里面可不止一个姓许的。"
  "哦,那是,当年梦中情人姓许,没娶到,所以爱屋及乌了。"顾云声继续说。
  闻言何彩眼睛滴溜溜在两个人身上转来转去,笑吟吟地正要再问,黄达衡拉开厨房的门探出头来:"菜差不多了,何彩你来帮我端个菜。"
  何彩一走开顾云声就拿眼睛瞄江天,顺手抓起桌子上摆着的金桔往嘴巴里得意洋洋地一扔——
  "啊呀,顾云声,那金桔是摆着看的……酸吧?快点吐出来。"黄达衡正好端着盘子走出来,见到顾云声在吃金桔,赶快出声阻止。
  可惜这时候已经迟了,特别是听到忽然这么一喊,顾云声不仅吓得顺势把那酸得呲牙的金桔吞了下去,还在准备说话的时候咬到了舌头,痛得端起水来喝一口,忘记刚刚才续了热水,又痛又烫又是酸,整张脸瞬间就拧了起来。
  这样一闹腾使得整顿午饭的气氛都很热闹,黄达衡和何彩这才知道顾云声完全不知道江天在学校里是何等人物,赶快抓紧了一切机会轮番给他说江教授在T大的行事和围绕他的种种传言。顾云声本来伤了舌头,看着一桌子好菜不怎么吃得,索性全副注意力集中在听故事上;不过任凭何彩他们怎么说,江天都只是微笑,既不解释也不打断,偶尔帮顾云声挟一筷子清淡的鱼虾。
  本来他们吃完饭想聚在一起打升级,可惜没一会儿又有人陆陆续续来拜年。黄达衡本来提议说出去找个地方打,江天倒觉得改日再打也行,坐了一会儿就趁着新的客人来访借机告辞了。
  坐回车里,顾云声皱眉,拿手指去探舌头上的伤口,痛得抽了口凉气:"真是的,过个年还咬到舌头了,平白的血光之灾。"
  江天微微一笑:"过年嚼舌头,不是自找的吗?别用手。"
  顾云声眉头一挑,正要反驳,但毕竟舌头痛,说话就慢了一拍;这个间隙里江天凑过身去,拉开顾云声的手,直接唇舌相就,很是温柔而彻底吻了一番。
  坐回去之后,江天又说:"好像伤得是不轻。今晚回去煮汤喝吧。"
  "滚你的嚼舌头,有这么没良心拿别人伤口说笑话的吗……什么汤?"
  江天继续微笑:"疗妒汤。"
  10.年中V 回家记
  元宵节前两天,江天和顾云声开车回老家。
  前几天下了雪,这个十五又正好轮到周末,高速路上的车明显地多了起来,想来许多都是趁着周末回去过年的人们。眼看着离家越近,坐在副驾驶座上的顾云声就愈发显出坐立不安来,没隔几秒就往江天那边看一眼,又不说话,一直到下了高速公路,才终于清清嗓子开了口:"你还是先回你家一趟。"
  江天叹了口气,说:"不要每次两个人一起回趟家你就像老鼠被烧了尾巴一样。说好了节后再回去,就可以了。"
  这个比喻让顾云声稍稍牵了一下嘴角:"我不属老鼠。"
  "每次一要回老家你就开始属猪,在车上属猴,进了我家又变成属羊的,只有在自己家里,才张牙舞爪生龙活虎……"
  顾云声这下终于绷不住了,硬是撑着不让自己笑出来:"胡说什么呢。你才是属变色龙的。"
  "这可是你自己说的。"江天微笑着转过脸来,"好了,三十那天才说得好好的。"
  顾云声不死不活轻轻哼一声,看似不情不愿地转开了脸。
  顾云声父母第二天一早的火车回来,所以两个人到了顾家的老房子之后就先开窗通风,顺便稍微整理一下房间。不过顾家两位长辈在临走之前已经把一切都收拾到位,床单被套都是新的,床单枕套都是浅蓝的,被套却是如今已经少见的缎面底,一床玫瑰红一床葡萄紫,整整齐齐并排放在床脚。
  顾云声皱眉头:"这是哪一年的东西了,一下子倒转三十年,活回去了。"
  江天开了大半天的车,一进门又帮着打扫卫生,不像顾云声还有心思挑剔,脱了外套往床上一倒:"还是这张床舒服。"
  顾家这张床仔细说起来有点像小号的双人床,江天摊手摊脚一躺,就占了大半的床位。顾云声看着他如此安逸地半依半躺,坐到一边的椅子上笑说:"你不是觉得木板床最舒服?晚上睡地板去。"正说着余光瞥到书桌上一张照片,注意力顿时就给吸引过去了。
  江天一时没听见顾云声说话,睁开眼睛一看,就见顾云声拿着个相框在走神。察觉到江天投来的目光,顾云声就把相框转过来:"我妈不知道几时换的,上次回家不是这张。"
  竟然是小时候的两个人。顾云声被他爸爸搂在怀里,江天就搂着顾家曾经养过的那只黄褐皮毛的土狗,三个人一只狗都笑得一口白牙,眼睛眯成不折不扣月牙形。
  看到曾经养过的宠物,顾云声的手指忍不住轻轻抚摸上去。慢慢说:"你还记得吗,当年我们两个人淘气,说是要给瘦猫洗澡,结果把它硬是给冻感冒了。"
  这只被顾家父子取名叫"瘦猫"的狗,何尝不是江天童年记忆的一部分。
  "记得。我还记得它可怜兮兮一边打喷嚏一边看着你,咬你的裤脚发脾气。它死的时候你就抱着它哭,我好像就看过这么一次……哦,不对,第一次在市委院子里看到你,你也是哭,哭得稀里哗啦的就像个猴子。"
  这个不怎么动听的比喻登时成功地扭转了之前还有些沉郁的气氛。顾云声立刻反驳:"那一次不算。我是被水呛的。瘦猫那次你不是一样?扯平了。然后到底是谁啊,半夜里捂着被子掉眼泪,吃个饭当着老人的面掉眼泪……还说起别人了。"
  看他一脸抓住对手痛脚坚决打击决不手软的样子,江天还是笑,觉得到底是慢慢开始回归原样了。
  顾云声说得正得意,留意到江天一脸"敌不动我不动"的镇定模样,顿觉无趣,把手里的相框又摆了回去,问:"是不是去买点菜?明天爸妈就回来了。"
  "接了他们再买吧。现在都几点了。"江天还是懒洋洋地窝在床上不肯动。
  不过被这张照片一提醒,顾云声忽然心血来潮,把收在书橱抽屉里的老照片找了出来,也躺在床上和江天一起胡乱翻看。
  那个时候的老相册只粘照片的四个角,翻着翻着还有一些纷纷扬扬地从相册里滑出来,落得两个人一身都是。但也懒得收拾,继续一边说笑着一边往后翻。偶尔江天会说一句"哦,这张我家好像也有",或是"你是不是穿过这身衣服去我家和外公下棋玩啊,小姨好像照下来了,还是彩色的",他们好像是第一次发现,原来在这空白的十年之前,他们是这样紧密地联系着,相互陪伴一同成长;在相识之后的漫长岁月里,如此频繁地出现在对方的生活里,以至于理所当然地成为了记忆和人生的一部分,不分彼此,又见证着彼此。
  于是他们有过心无芥蒂无所不谈的年岁、小心翼翼互相试探的年岁、因爱和嫉妒分隔开的年岁、走到如今,似乎一切又走回了一个圆——道路的终点,竟然是很多很多年前的起点。
  那一天他们吃完晚饭很早就睡下了,也很快地睡熟了。这一觉漫长而甘美,以至于第二天一早江天差点错过手机的闹铃。他爬起来换好衣服,看了好一会儿还是一脸熟睡地盘踞在那床玫瑰红的棉被里的顾云声,还是坐到床边去轻轻拍了拍他的脸:"起来了。"
  被子里的人很不甘心地蠕动一下:"……你先把鲜肉馅的汤圆煮上,就起来了。"
  大概猜出了他正做着什么好梦。江天不由失笑,还是说:"快起来,我们去接爸妈,一起过元宵。"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