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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嫡子難為》(番外長滴俺想哭T_T)、《養父》《攻四,請按劇情來》《三十而受》《浮生劫》《国王X国王》《傻夫吴望》《小兵方恒》《人鱼法则》《射雕之拱手河山》新增了番外,大家直接拉到最底下的“留言”部份閱讀

另、8月中旬開始包包的工作會比較忙,所以一切更新暫緩,希望各位親見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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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枕戈》作者:周澈(双杀手/完结+番外)

  1. 江湖初见

  1964年,农历五月五。地点:香埗头。
  这里港阔水深,船舶往来如织,素有"东方明珠"的美名。但不管停在哪,每艘大船附近总如影随形地围着十余艘木质篷船。它们张灯结彩,古色古香,窗口珠帘不时被素手挽起,有佳人凭栏,美目盼兮,软糯粤腔殷殷轻唤。
  待走近那些斑斓的幻梦,才觉水面幽深,映得盏盏灯火好似离人泪。一条花船上,名唤阿林的十岁的男孩赤着脚丫,随绰号"大黑"的壮硕男人走在湿漉漉的甲板上。海风挟着脂粉浓香扑面而来,阿林忍不住打个喷嚏,脚下一滑,耳边风声登时不善。惯于挨打的阿林忽然不想再忍,身一侧,灵巧避过,果然惹得大黑火冒三丈:"死仔包,你敢躲!"男人欺上前硬补了一掌,指着阿林的鼻子破口大骂,"要怨就怨你老母,她坐台啊,还当自己是阔师奶么!"
  大黑数落一阵,忽然觉得向来调笑不绝的花船比以往安静许多,不由紧走几步掀开船帘:"人都上哪去了,不做生意啊,当老子开善堂——"他嗓子猛一咕噜,将阿林踢到一边,扯出大大的笑脸:"哎呀,执生哥,今天怎么有空照顾小弟生计啊?"
  帮会奉关公为尊,风月场也有自己的祖师爷:净坛使者猪悟能。此刻,祖师爷袒胸露
乳的龛前坐了个其貌不扬的中年男人,手里捧了本旧书,骨瘦如柴的脸庞身板和肥腻嬉笑的八戒相映成趣。一个旗袍女郎坐在太师椅边将剥好的荔枝放进他嘴里,另一个短裙女子柔顺地跪在甲板上,一下下捏着男人翘起的二郎腿。执生哥,道上都这么叫他。此人管账出身,精于计算,手里名副其实攥着千把人的"生"路。
  "哦,大黑回来了。"闷热的天气似乎随这话缓了一缓。执生哥慢悠悠放下手中书册,示意陪坐女郎将烟点上。烟云缭绕,他抖了抖烟灰,蓝绸的衣袖轻轻摇晃,"今天帮里做成了一大笔生意,过来松松骨。"他边说边捏了捏女郎旗袍下的雪白大腿,脸上荡着露骨的笑,和大黑换了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笑得差不多了,大黑猫着粗壮的身板,恭恭敬敬地递上一个信封:"这是月钱,劳您过个数。"
  "你们先去洗白白吧。"执生哥收起腿,咬了女郎一口,吩咐完事,这才揭开信封漫不经心地瞧了一眼,未及出声,大黑又往前凑了凑,递过一个绸布包。执生哥掂了掂,立刻塞进宽大的衣里,笑容可掬地点点头:"我知道你最识事,大哥那里少不了兄弟的好话。"
  大黑千恩万谢,刚要退下,执生哥又弹了弹烟灰,状似随意:"那小子是你马仔?"
  大黑回头一看,窝在角落的小男孩抬着头,阴影中显出一双雪亮的眼睛,没来由叫人一颤。这一颤又叫大黑恼羞成怒,狠瞪回去,怒道:"还不是那只'鸡',没钱也敢学人吸粉,抄来抄去连个硬币都冇,只好拉她仔抵债,却是个赔钱货,还得给饭吃!"
  执生哥淡淡应了声,瞧了瞧男孩笔直的腰杆,又望了望那双眼睛,忽然灭了烟,莫名唤了声"阿飞"。
  寒光一闪,"呲啦——"大黑眨眼就见阿林倒下,背后船身插着一枚粗糙小刀。白惨惨的锋刃下挂着一片破布,依稀是阿林的领子。
  执生哥笑着重点了支烟,"阿飞,以后你带他。"见大黑动也不动,直盯着刀子出神,执生叔好笑地拍拍他肩膀,面露得色:"给兄弟你透个信吧,东岸的道理王没了,我们大哥越做越大,人手自是多多益善,你是帮里的一份子,出块料也是本分么。
  "做刀子,总比做鸭强吧。"他望着阴影中的倔强男孩,笑得意味深长。
  大黑吸了口浑浊的香风,赶紧点头。执生哥满意地松松衣领,哼着曲子往后舱踱去。桌上旧书被风翻了几页,赫然露出《玉搔头》的名字。
  身旁又响起脚步声,大黑一个激灵倒退三步,却见个清瘦的孩子不知从哪冒出来,转眼来到跟前。他微黄的头发软软地贴着脸,遮住半张面孔,一身雪白的高档运动衫,手里却捧了个大排档常用的低廉纸杯,一手捏支竹签,叉出一片晶莹剔透的马蹄糕,舔了一口,露出笑容,"这里的马蹄糕不错,多拿几袋来。"清甜的童声配上仿佛理所当然的颐指气使,叫大黑一阵错愕。那孩子却不理会,径直蹲下身,手指戳了戳始终不出声的阿林,笑问:"你叫什么?"
  "阿林。"
  孩子见阿林从鬼门关绕了一圈也不见气喘手抖,摸摸他额头,也没有冷汗,不由开心道:"你不错,刚才那刀别往心里去啊。"
  他凑到阿林耳边低声说:"我不会伤你。"又哥俩好地搭着阿林肩膀,白了大黑一眼,大声道,"以后你就是我兄弟,飞哥罩你。对了,按道上的规矩,你得取个花名。阿林阿林,怎么都像姓不像名……"他兴致勃勃地数了好几个字号,终于敲定:"就叫阿凛吧,和原来差不多,也够威风,配得上我。"
  这时大黑终于明了七七八八,犹豫地开口道:"这位小哥在执生哥身边……"
  "是飞哥。"豆丁大的孩子端起脸,一直笑弯弯的眼睛竟是晴天般的蔚蓝色,面相虽嫩,却有鬼佬般的深邃轮廓,他说,"我是蓝飞,你会记住的"。被这么一双凉飕飕的鬼眼盯着,大黑只觉后颈发凉,怔怔然无语。好在孩子看了一会又笑盈盈地拍拍阿林——现在的阿凛,"吃马蹄糕么,甜得很呢!"
  "桃杏艳渗青葱纱,透亮透花透情纹——啊!嗯……""接着唱啊,我喜欢你的小嘴,这张也喜欢,哈哈……"后舱传来期期艾艾的唱词和男人露骨的调笑喘息。
  蓝飞露出暧昧的笑,从一脸古怪的大黑手里接过一袋袋马蹄糕,统统塞进阿凛怀里。
  "飞哥这么快就走啊?"大黑挤出笑脸客套。
  "你放心,过不了几年我一定来帮衬你的生意。"蓝飞撩起留海往后拢去,露出一张讨喜的脸,跟着眨眨眼:"而且你这蟑螂这么多,正好供我玩飞刀。""啊?"大黑茫然无知的模样逗得蓝飞哈哈大笑,尖尖的虎牙旁原来还缺了颗牙,没长齐。
  蓝飞迅速闭上嘴,冲大黑比了个嚣张手势,拉着阿凛上岸。
  1964年,农历五月五,阿凛加入西岸义帮,彼年十岁。
  1964年,农历五月六,各大报纸争载:东岸人称道理王的帮会老大偕底下情妇于某高尔夫球场被刺,颈总动脉破裂,当场毙命,情妇不知所踪。其正妻随即执掌帮会,悬赏追凶,但风传旗下多个堂口遭劫,元气大伤。此案究竟是情杀?仇杀?抑或帮派火拼?平头百姓无心深究,只对其悍妻与一众情妇津津乐道。
  大黑抓着报纸,低头看船板上的十几只死蟑螂,半晌,小心翼翼地捏起一只,察看刀口。
  彼年蓝飞约摸八岁,生在义帮,江湖无名。

  2. 家常便饭

  60年代的英军港警忙于镇压工潮,各帮会抓住空窗期广收门徒,一些资质好的童子少年便被训练为专职杀手。他们极少参与普通斗殴,一击必杀,是派系争权夺势的利器。迈入70年代,警方频频展开扫黑行动,引得风云初定的江湖又起波浪。
  大头坤在香埗头经营一处影像店,内里却是颇具规模的白粉零售档。因为和四大探长之一的韩昇搭上关系,他向来视警方于无形,对辖区的义帮执生堂也不假辞令。执生堂碍于探长势力始终未有动作,让大头坤更加不屑。
  这天傍晚天降大雨,大头坤叫了外卖,和几个手下窝在屋里打牌。气氛正酣时店门乍开,学生模样的青年挟着风雨走来。他身背挎包,单薄的白衬衫湿了大半,刘海和老土的黑框眼镜挡住半张脸,动作僵硬地在货架边徘徊,看模样不是找咸片,就是买毒品。一个马仔手气正背,被青年转得心烦,不禁上前重重一拍他肩膀:"喂,看你抖个不停,卖你五支咳药水,保管high。"
  "我不是来买药的。"学生一本正经道。
  "难道你要买白粉?钱够不够啊靓仔。"马仔鄙夷地斜了一眼,连暗语都懒得说。
  学生闷声不应,掉头就走,简直是落荒而逃。众人耻笑几声,忽觉光线一暗,防盗门已被人拉下。接着是几声闷响,店里就剩两个活人。
  "你,你要钱么?我全给你!"大头坤两腿关节各中一枪,疼得动弹不得,只好扯着嗓子干嚎。青年冲他一笑,露出尖尖的虎牙:"坤哥在道上挺有名气嘛,这会却开起玩笑了?"他神情自若地收起消音枪,搬过一个装满录像带的大纸箱,从挎包里取出三把雪亮的刺刀仔仔细细地倒cha进去,末了,挑几盒封面露骨的影碟放进挎包。
  大头坤惊疑不定地喊:"你到底要做什么?!"
  青年敲了敲刀刃,颇为满意,这才瞧了大头坤一眼,不咸不淡地应:"堂主吩咐执三刀六眼之刑。这里没法挖坑埋刀,只好将就一下了。"
  大头坤浑身抽搐,面色惨变:"是执生那老鬼派你来的!"
  "老鬼?骂得不错。"青年提起嘴角,镜片后的眼睛竟是蓝的,"现在上路吧。"
  "等等,我——"大头坤贿赂不及,嘴已被破布堵得严严实实,双臂被对方钳制,眼睁睁看身躯压向刀口。
  前胸后背轧出六个血窟窿,正所谓"三刀六眼",义帮仅次于"千刀万剐"的重刑。
  大雨过后的空气异常清新。青年打开店门,顺手挂上"停业装修"的牌子。停在对面的半旧轿车立刻开到跟前,青年钻了进去,从包里掏出几个录影带,兴致勃勃地说着什么,叫年轻的司机笑得无奈又纵容。车轮滑过两道水痕,很快在拐弯处没了踪影。
  夜幕低垂,香埗头海风习习,霓虹闪烁,照旧泊着不少供人k歌劲舞、赌钱打拳的游船。一艘花船上,磁带放着新近的流行歌,轻柔的唱腔令人回味无穷,情难自持:
  "微风披一身清香,梨涡轻舞美得动人。
  这梦里人,寻觅爱心默然无语,
  这梦里人,盼得君亲……"
  红唇如火,热烈地吻过男子修长的手指,罗衫半解的年轻女人忽然吃吃笑起来。"怎么,怕痒?"那双手缓缓拂过女子唇角,清澈的嗓音略带低哑,仿佛海风里裹着一缕温香。"我在想……"人命真是不同,有些天生富贵,十指不沾阳春水。她艳羡地拂过男子光洁的脊背,触感坚实温热,不由手往上滑,想拨开刘海看清他的模样。
  男子捉住女人不安分的手,小指尖在她掌心一挠,"有功夫想,不如多做。"他扯过窗前珠帘,十指一拢,晶亮的珠子便滴滴答答落在床上,跃向地面。雨水顺着大开的窗子飞溅而入,海的气息浓烈如酒。男子掌心捻着珠子,看女人周身肌肤在圆珠的滚动中升起粉霞,稍显苍白的脸颊终于透出艳光。"这下我稳赢了。"他喝了口葡萄酒,刚要渡给女人,手却捞起丢在窗边的汗衫抛向门口。
  倚着门廊的白衣男人轻易捞住,浓墨般的眉峰微微一皱:"换件干的,走人。"
  床上男子抬起头,乌黑柔软的发贴在湿漉漉的额上,蔚蓝的眼睛明亮无辜:"凛哥,再等等嘛,兄弟我箭在弦上啊。"
  阿凛看了蓝飞一眼,移开目光,盯着缩进被子的女人:粉太厚,妆太艳,年纪比蓝飞大,头脑却不好用。"你不是这么急吧,这样也想赢我?"阿凛话音醇厚,一贯带着叫搭档安心的磁性,深潭似的黑眼睛却泛着寒光,叫旁人生怯。"去冲凉,见执生叔。"他随手拉下架上的毛巾抛给蓝飞。
  蓝飞回了个笑,安抚地拍拍女人发颤的脊背:"没事,他是我兄弟。"
  走出买香的花船,蓝飞接过阿凛抛来的头盔,把玩一圈,奇道:"阿凛你要混飞车党么?"阿凛扣上头盔,发动机车:"赌车的时候你下手多狠,现在心疼不嫌晚?"
  "嘿,那你中不中意我们赢的那辆跑车?"蓝飞跨上后座,一脸兴奋。
  "我看修理行更中意。"阿凛驾车飞一般在雨中奔驰。
  "哈——"蓝飞揽住阿凛的腰,就着风喊:"那雨中飙车,你中不中意,开不开心?"
  阿凛笑得好不畅快。
  黑色的摩托径直驶入树木葱郁的僻静大院。蓝飞脱下濡湿的外套往大厅一挂,穿过长长的走廊来到内室,东看看西翻翻,嘭一下坐在真皮沙发上,啧啧道:"又多了不少好货,刮了不少油水嘛!"十年过去,他性子没变多少,爱憎分明,有点洒脱不羁的味道。模样倒是叫姑娘着迷的类型,只是不笑的时候深邃的轮廓透着一股凌厉,冲淡了这年龄该有的青涩。
  随后进来的阿凛轻轻踢开蓝飞翘在茶几上的脚,挨着坐下。
  蓝飞换了个姿势,问:"阿凛,你不是说老头子有急事么,怎么还不出来?不会是在女人肚皮上睡着了吧。"他恶意地编排老板那方面的能力。
  阿凛无奈地看着搭档,浓眉却松开去,让冷峻的脸庞透出些许亲近:"你除了女人还会想什么?"
  "想——"蓝飞凑过头盯着阿凛,只看得他心怦怦直跳才微笑道:"想怎么赢你那个赌啊。"
  阿凛张了张嘴,半晌才道:"要不是比谁的女人靓,你会这么上心么。"
  蓝飞却毫不介意,搂过阿凛得肩膀呵呵直乐:"我知道你瞧不上她了,妆太浓,长相也看不清。算了算了,下回我一定要找个闪到你的靓女。不过阿凛,你这边也要抓紧啊,咱们兄弟这么帅还是处的,传出去非叫同门笑死!其实看女人不能光看长相,我跟你说……"
  "阿飞,阿凛。"执生叔慢条斯理地从内室踱出来,身后跟着两个高大壮汉。
  阿凛拍开蓝飞,起身见礼:"执生叔。"
  蓝飞笑盈盈地招呼:"执生叔好啊,您这位财神可得给我们兄弟俩指个财路啊。"
  执生叔笑道:"你这个人精,少给我戴高帽,我哪里又是财神了。"
  大家各自落座,阿凛便问:"执生叔,您在电话里说有一批美国到的新货?"
  执生叔抬起手,一个保镖递上剪好的雪茄,点上;另一个保镖将一口高档皮箱放在桌上。烟瘾渐长的执生叔满意地吐了口烟圈:"你们都是我看着长大的,挑家伙自然比旁人方便。"
  都说岁月催人老,当年的账房执生哥,如今的一堂之主执生叔虽然头发稀疏,却梳得乌光发亮,更显精神;老式绸衫换成高档西服,配上一副金丝眼镜,活像个太平绅士。而当年乍露头角的天生杀手,如今帮会清道夫的蓝飞,多年来依旧寂寂无名;至于他的好搭档好兄弟阿凛,始终似一抹安静的影子——但他们依然活着。
  "那是,谁能比执生叔大方。"蓝飞应付地打开皮箱,脊背蓦地一直,笑意终于融进了冷漠的眸子。阿凛谢过执生叔,察觉搭档的微妙变化,料想这次任务非比寻常,也挑了把捷克产的精致手枪。
  执生叔近年春风得意,俨然是老大的左膀右臂,谈话间脏话淫词少了,高谈阔论多了。这回竟说起时政,将英国人批了一通,又踩警界一脚,自觉说得极有水准,阴沉的眼瞳不由眯了眯:"大头坤顶上有个探长,全港可有四大探长,做人不能太嚣张。黑黑白白都得混口饭吃,哪个干净了?在我们头上动土却是不成的。坏人衣食,犹如杀人父母。"他微微一笑,左右保镖不由背后发凉。
  "做得干净点。"末了,他将一个牛皮档案袋放在桌上,阿凛起身要送,执生叔忽然顿住步子,看着蓝飞湿亮的大背头,悠悠道:"你这双眼容易坏事,还是遮起来吧。我知道后生仔贪靓,不过,总归是保命要紧吧。"
  "我头先不是泡马子嘛,呵呵。"蓝飞眨眨眼睛,十七八岁的年纪,正是青春无辜。阿凛虚捶了他一拳,忙道:"执生叔您放心吧,我会盯紧他。""唔。"执生叔这才点头。
  脚步渐远,蓝飞撤去无辜的面具,弯起一抹冷笑。
  "你别上火了,他说的也有道理。"阿凛打开档案,仔细查看。
  "好像真在乎咱们的命!"蓝飞哼道:"算了,看在这把刀的份上。"他顿了顿,眯起眼:"它是干大事的。"
  LesdeAsis的蝴蝶刀,别名"撕裂之歌",美国人用最新的航天技术把这菲律宾土刀淬炼得惊艳慑人:银色哑光双开折叠刀鞘,单手便可旋转称牢固的刀柄,柄身上镂空刻着一对对精致的圆孔,仿佛蝶翼上的花纹,又轻巧防滑,改良的鹰嘴刃两面切割,钢条都切得开。蓝飞越看越喜欢,指尖轻转,冷硬的刀锋便化作绕指柔。
  阿凛的目光不由从资料移到蓝飞握刀的手上。这的确是一双美好的手,乍看甚至有些文弱,但指腹的老茧与掌心深深浅浅的伤痕无一不是血的烙印。竖开刀,横开刀,刀花一个赛一个,刹那间仿佛手捧星光,又如蝴蝶在指间翩翩起舞。
  却不及他的笑容灿烂。

  3. 兄弟搭档

  东岸六安医院并非义帮的势力范围。不过也有好处,让原本就少有人识的"飞凛"畅通无阻。
  接近22点,医院门口一阵热闹,原来执夜勤的警员苦哈哈地接班来了。两个警员在门口站定,拿签到本当扇子扇风。高个的一脸不甘愿,低呼"今晚的球赛又没得看"。胖一些的叹道:"我更惨啊,说好帮女儿补算术,明天不知要怎么哄她开心。""得了吧,你跟数字根本就是有仇,不然连彩票都没中过一张。""要不要这么损我啊!"
  "说正经的,突然催得这么紧,搞什么要案啊?"高个的好奇问。
  "嘘,我听说有人捉到一个帮会老大的痛脚啦。"胖子四下瞧了瞧,压低声音,"听说楼上那群大佬是新组建的,叫神枪队,可威了!"
  "切,还不是和我们一样在这干耗。"高个警员在鼻尖扇了扇,嘟囔道,"最恨医院的味了!"
  二人正有一句没一句地搭话,冷不防一辆破车冲进视线,挡风玻璃已经碎了一半,车灯活像暴突的眼珠,可见先前撞得不轻。尖锐的刹车声震得人耳膜生疼,驾驶座上的男人嘶声大吼:"医生在哪,快救人啊!"他边喊边下车,怀里搂着个浑身是血的高大男人,白色风衣早已染得通红。值班护士连忙推过担架床,冷不防被男子拽住手臂:"医生你救救我哥,他伤得好重……""哎,我不是医生啊,你冷静点……"胖子警员瞥了眼献血淋漓的担架床,面露不忍,一边劝阻,一边帮忙将床推到电梯口。
  电梯上升至五楼,年轻的护士正要推担架,带着黑框眼镜的家属忽然低下头。护士只觉唇上一暖,接着有些麻,一股辛甜的气味扑鼻而来,她挣扎片刻,终于陷入黑暗。
  刚才还哭天喊地的年轻人将沾了氯仿的棉纱丢在担架上,脱下外套,露出里面的白大褂。医院门口"奄奄一息"的伤患早已迷倒另一个护士。看了搭档一眼,他漆黑的眼睛深不见底:"你干活就干活,占人家便宜做什么。""不要这么无趣嘛,阿凛。"蓝飞舔舔唇,笑得肆意,这边迅速将护士放在床上,拔下她的证件卡cha进自己的卡套,紧贴在预备的假证件后。
  电梯升至七楼重症监护区,医生推着担架床走向玻璃门。日光灯照得恍如白昼,一道道警惕的目光更是刺目。他冲站岗的两个警卫一笑,晃了晃手中的卡证:"阿sir,我是外科的林医生,表上有登记。"警卫见他生得一表人才,活脱脱的精英,自然地接过证件,没等查看,喉部陡然一窒,上膛声在他太阳穴处响起,如斯鲜明。
  54式军用手枪,最大射程1630米,初速420米/秒。除了火力猛之外,这枪握把倾斜角极小,指向性该死的差。握枪的手腕稍有颤动,后果便不堪设想。
  周围传来吸气声,请求增援的对讲和警告一波波涌来:"放下武器,不要伤害人质!""你已经被包围了!不要……"
  "要不要这么老土啊,阿sir。"阿凛笑得依然斯文,动作迅速地架着人质退至楼梯边,贴墙而立。见示威的目的已达到,他立刻将枪口移至人质后心,全身上下完全置于肉墙之后,堵死狙击手的一切角度。
  "大佬你放过我啦,你们要找的人真的不在这里,我老婆刚刚生了个儿子……"人质警员试图以情动人,他的脑袋可不比钢板厚,被54轰上恐怕要成个血窟窿啊,都怪这该死的任务!胡思乱想间男人已卸下他明显小一号的点38配枪,在墙上一砸,随手丢掉。人质简直要哭出来了,却听身后的男人淡淡道:"我不是杀人狂。"人质心头不由升起些许希望。他知道这件事和几个大帮有关,这男人很可能是堂口"执法",兴许看不上自己这样的小人物?
  喊话声越来越响,增援警察从楼上楼下涌来,把七楼围得铁桶一般,声势虽大,却不敢随意靠近。要是激怒匪徒,不说人质铁定没命,靠前的警员也难免重伤。僵持中刺目的灯光骤灭,众人不由眼冒金星。黑暗中的阿凛却会心一笑:不愧是蓝飞,这就办妥了。他立刻勒晕人质,按灯灭前观察好的空隙猫腰潜行,迅速绕到预定的窗前,解下缠在腰间的尼龙绳,把抓钩扣在暖气片上。准备停当,阿凛将一枚美式刺激剂手榴弹抛向人群,拉着绳子纵身跃下。
  新组成的神枪队磨合不够,各喊各的口令,偏又阻了同伴手脚。有人点着打火机试图照明,刺鼻的气味随即扑来,挟起一溜火星,嘎吱嘎吱,分外瘆人。跟着又是一声遥远的枪响。一个警长大怒道:"哪个王八蛋开的枪!我的人还在他们手上!""快灭火,这是催泪弹!""谁带了手电筒?!"水泄不通的七楼顿时乱上加乱。
  三分钟后,警员们捂住口鼻重拾秩序,终于摸到被击晕的人质,劫匪却不知所踪。六分钟后,众人找到手电筒,在靠近医院后墙的窗边找到挂在暖气片上的抓钩,绳子已被子弹打断,只留了胳膊长短的一截。
  窗下,静悄悄的墙跟边排着一溜垃圾筒,人影无踪。
  顶楼秘密病房的污点证人早已气绝身亡,肥胖的啤酒肚上血淋淋地剜出"反骨仔"三字,下面跟着龙飞凤舞的落款:蓝飛,笔画之清晰,令人胆寒。
  逃出生天的阿凛、蓝飞骑着摩托一夜奔驰,终于在天蒙蒙亮的时候来到执生叔指定的渔村避风。
  "风景不错。"蓝飞吹个口哨,踢开鞋子,脚趾没入软软的沙里。
  阿凛停好车,拍拍搭档肩膀:"先去冲凉,一身血气,别吓着村里人。"
  "不过是杀头猪。"蓝飞凑近些阿凛用力一嗅:"其实很好闻嘛。"
  阿凛猛地一推,蓝飞哈哈大笑,就势冲向海滩,纵身入水。
  "阿飞!""阿凛下来啦,这里的水好舒服!"蓝飞冒出水面冲阿凛频频招手,白色汗衫紧贴皮肤,在冉冉的晨光中勾勒出年青矫健的身躯。阿凛想,他永远都没法对蓝飞说不。
  蓝海白沙,碧空如洗,兄弟俩并肩躺在海边。蓝飞一下下转着刀,惬意地眯着眼,声音却带着几分兴奋:"阿凛,这单活不简单,很少见老头子这么动气,他越笑,旁人就越倒霉。"
  阿凛细看蓝飞,忽然想到什么,急问:"你又耍什么花枪了?"
  "留了个签名而已。"蓝飞捏了把沙,看它们从指间慢慢漏下,笑容越发灿烂,"这是个扬名的好机会。"阿凛扳过蓝飞肩膀:"阿飞,你这样会招事端知不知道。"不止是警察、西岸帮会,执生叔更非善类。
  蓝飞对上阿凛深黑的眼睛,收起玩世不恭的面具:"我知道你为人稳当,可现在又好到哪去?我们兄弟给老东西卖命快十年了,干得最脏最险,到现在还是一身光,连双花红棍都没有。道上有几人认识我们?他故意叫我们藏头露尾,还不是为了到时撇干净?如果我们能扬名,他就得忌惮七分,如果大哥能看重我们……"
  "阿飞!"阿凛打断蓝飞,"天下乌鸦一般黑,你当做老大的比手下心慈手软?"何况这次帮会竟选择与警方当面对峙,嚣张背后仿佛孤注一掷,谁知不是山河日下?
  "反正都是卖命,不如卖得贵一些。"蓝飞一摊手,瓦蓝的眼睛熠熠生辉,好一派年少轻狂。
  "你听我说阿飞,"阿凛拉着蓝飞的手臂言辞切切,"趁通缉令还没下,不如尽早脱身,想做什么做什么,难道不比现在开心呢?"
  蓝飞吃惊的瞪大眼睛:"阿凛你是这么想的?你还不到二十,怎么像个老头子?"
  阿凛略一定神,自若道:"我就是老头子,你听不听话?"
  蓝飞一笑,眼里多了些心事,正要开口,忽又一把拉起阿凛,冲海面一抬下颌。浪花层层推进,将一个破旧轮胎送到岸上,那轮胎动了动,中间竟冒出个人头来。阿凛看了片刻,放下伸向配枪的手一拉蓝飞:"走了。"
  蓝飞不为所动,蹲下身踩了踩,轮胎终于不堪重负"哧"地憋了。"套个破轮胎渡海,你都算不怕死了。难道是省港旗兵?那又弱了些。"他刚要跟上阿凛,脚下一沉,一条冰冷的手臂死死圈住他:"救,救救……"
  "我可没这么便宜的侄子。"蓝飞一脚踢开,随口调笑,"救你?你是靓女么。"
  男人仰头栽进沙里,衣服烂得不成样子,胸前却牢牢绑着个完好的牛皮囊。蓝飞一时好奇,扯下牛皮囊,撕开里边几层油纸,丢开几张不知所谓的破纸,居然掏出一把寒光闪闪的匕首:双刃,钢火极好,刀背是尖利的锯齿,刀柄上紧紧缠着皮革,收尾处用黄铜圆头固定。"好货啊!"蓝飞的眼神比见到靓女还热烈。"像军队专配匕首,还是洋货。"阿凛将昏倒的男人搜查一番,拾起被蓝飞丢掉的家书信件看了看,"黎洪清,看起来只是个潦倒的偷渡客。"
  "也许他是个杀手,像阿凛一样深藏不露。"蓝飞兴趣顿起,"我们从没拷问过人呢!"
  黎洪清迷迷糊糊间看到面前站着两个白衣人,心想难道是勾魂白无常?可为什么有两个一模一样的白无常?他瞪大眼睛,见高些的那个套着浅色方格衬衣,头发削得很短,脸庞棱角分明,墨黑的浓眉下双目雪亮;头发长些的白面俊秀,细直的剑眉下却生了对蓝莹莹的眼瞳。"鬼啊!"黎洪清吓得直往后缩。
  蓝飞轻松挡开黎洪清的抵抗,扳起他的头对着自己:"小子,话要想清楚再说。"
  黎洪清被迫昂着头,喘了几口粗气倒是彻底醒了:"对,对不起,是你救了我?你是洋人?"
  "你是真不怕死啊。"蓝飞皱起眉,再也笑不出了。
  黎洪清却想岔了:"与其饿死不如出来闯一闯……"
  蓝飞气炸了肺,指着他的鼻子大骂:"你不怕我撕了你?!"
  黎洪清内疚道:"先前真是对不起,你这么面善怎么会是坏人,我尽说胡话来着。"他一会道歉一会感恩倒把蓝飞弄得说不出话。他八岁就干掉个不小的帮会老大,虽说借着年幼叫人麻痹大意,功夫也着实了得,偏偏这些年被执生叔有意压得死死,早憋得浑身发痒,被人一番感激不觉周身舒坦。
  阿凛见他面露得色,随手将匕首一掷,紧盯着黎洪清:"有这么威风的刀,怎么可能饿死。"
  黎洪清大喜,伸手去拿,发觉刀锋竟将床板穿了个透,这才面露惧色:"这位大哥别误会,这是我阿爸临走前给我防身的。"蓝飞抚掌大笑:"原来你爹才是洋鬼子。"他拔出匕首对着黎洪清,刀面上原来刻着几个英文字母。
  黎洪清抖了抖,觉出二人的防备,赶紧解释:"我叫黎洪清,从越南过来,阿爸说这是当年从美国大兵身上缴的。"阿凛又盘问一番,见他虽然紧张说得到不差,便要把刀给他。蓝飞却先一步收起刀:"我怎么说也是你的救命恩人,这把刀就当谢礼。"黎洪清愣了,一时无话。蓝飞露出尖尖的虎牙,笑容更深:"舍不得?"
  黎洪清终于道:"这本是阿爸的遗物,不过你救我一条命,应该报的。我也没有其他东西,这把刀就送你吧。"
  蓝飞收起笑,冷冷道:"我以为你们这些大佬早上游过来抢杀一通,晚上就渡回去逍遥快活了。"
  黎洪清吓得连连摆手:"大哥你千万别报警啊!我是正经人,和那些人不一样的,我真想来这好好营生啊!"
  蓝飞突然丢下刀,不声不响地走出棚屋。

  4. 海市蜃楼

  星河灿烂,天水相融。蓝飞一个人坐沙滩上,篝火将他的脸映得酡红,喝醉了一般,眼睛却在光线下变成深深的墨蓝色,配上专注的神色,颇有几分深沉。待阿凛看清他手下的渐渐成型的沙堡,不觉啼笑皆非,却松口气,递上一罐冰啤。蓝飞笑嘻嘻地接过,咕咚咕咚喝个干净:"还要。"阿凛直接把装酒的塑料袋丢过去。
  "我挂名老爹是鬼佬。"蓝飞突然开口,说得又轻又慢,断断续续,完全不见平日的伶牙俐齿,"以前的事我模模糊糊记得一些。那里有个停车场大的露台,栏杆上都雕花,雪白雪白,真的很靓。露台对面就是大海,我也不知道是不是海,反正那水瓦蓝瓦蓝的。"
  "然后我妈就跳下去了。"他不再言语,猫起腰,将下颌抵在膝头,和兄弟一起面朝大海,你一罐我一罐将袋里的酒尽数喝干,直到星星也躲进被窝,天地间一片黑甜。
  篝火渐渐暗去。阿凛脱下衬衣盖在蓝飞身上,自己在他身旁躺下。对面的蓝飞睡得很熟,嘴角挂着温暖的笑,不知梦见谁。
  第二天阿凛从梦中惊醒,见蓝飞不在,立刻去摸腰间的枪。"阿飞。"他喊了一会不见答应,心有些急,但他天生一副冷峻模样,表面自然看不出。走了一阵,周围多了些渔网小舟,再绕过一排排晾晒的鱼干,十七八岁的男孩子半敞着衬衣,柔软的黑发随海风摆动。他伸手抵着木排,半挡着面前的渔家女,弯弯的嘴唇一张一合,不知说些什么。阿凛走近几步,女孩听到动静兔子般机警地跑开,中途却回头看了蓝飞一眼,浅黑的俏脸上透出红晕。
  蓝飞目送她小跑离去,晴天似的眼眸柔柔含笑。"喂,别欺负人家好女孩。"阿凛虚打一拳,蓝飞仿佛刚刚回神:"哦,阿凛。"阿凛觉得有些不对:"你什么时候换胃口了?"蓝飞又盯着远方,自言自语道:"她那么美,死得也干干净净。"
  "什么?"阿凛觉得自己定是听错了,担心地拍了蓝飞一掌:"阿飞,还没醒酒?"蓝飞震了震,立刻暧昧地笑:"哈,家花野花各有各的香嘛——对了,那个黎洪清有动静么?"
  "暂时没有,但我觉得我们还是换个地方保险。"
  "哼,谁敢讨我们俩兄弟的野火?那个越南仔,我救他容易,杀他又难么!"蓝飞冷笑一声,"我们就当度假好了,这里虽然偏僻,海鲜倒是不错。你看这篓大螃蟹。"他踢了踢脚边竹篓,献宝似地揽着阿凛:"我和那海妹捉了一个早上,她害羞跑掉,正好咱们兄弟俩分。"阿凛呆了呆,摸摸蓝飞的脑袋:"你真是长不大啊!"蓝飞一瞪眼:"谁说我'不大',脱掉比比看!'
  第三天黎洪清打算告别渔村,憧憬着在这个希望之岛开始美好的生活。蓝飞听了笑笑:"你能干什么?"黎洪清未觉有异,认认真真地答:"我阿爸有教我正骨针灸,我阿妈有教我煲汤炒菜,她说如果我能活着过来,一定要去她老家看看。对了,她老家在香埗头,两位大哥知道怎么走吗?"蓝飞不吭声,倒是寡言的阿凛给指了路。黎洪清谢过,拱手道:"你们真是好人,好人有好报。如果有缘再见——"
  "时候不早了,早点赶路吧。"阿凛截口道。黎洪清憨然一笑,这才走了。
  "阿凛你不用这么担心,这老土又'洪'又'青'的,上岸准遭劈。"蓝飞叼了根新削的牙签,似笑非笑:"到时候可别向阎王告状,说我妄作好人。"
  "路都是自己捡的,怨不得别人。"阿凛扛了几块木料敲敲打打,"还不过来帮手,做完船就能自己打渔了。"
  "我们这样的靓仔还要吃自己的,真是……"蓝飞边嘟囔边接过锤子。
  这样白天下海打渔,勾引勾引良家姑娘,晚上喝酒打牌堆沙堡,短短七天竟是有生以来从未有过的平静。好像吃饱喝足的午后,晒着日光浴,吹着清凉的海风,懒懒地不愿睁眼——但活着的杀手永远不会沉睡。吊床上的蓝飞手腕一抖,一枚刀子擦着西装男人的耳朵钉在对面鱼排上。男人愣了愣,猛地拔枪。
  "执生叔,您怎么来了?"闻声而来的阿凛恭恭敬敬地向来者见礼,身子却将蓝飞挡个结实。
  一身休闲装的执生叔挥退保镖,环顾一周,呵呵直笑:"你们这小窝弄得不错嘛,我还以为来到夏威夷的度假海滩了。"
  蓝飞早从躺椅上蹦起来与阿凛并肩而立,笑盈盈地打包票:"执生叔你叫我们等,我们就是等到生仔都没问题——有活干了么?"
  执生叔点着头,刚想吸烟,抬起的手又生生落在蓝飞肩上,瞧着阿凛道:"你们为帮会出了这么多年的力,阿叔都记得。本来想让你们多休息一阵,不过前一单做得太大,一个'出名',一个'露脸'。"他微妙一顿,目光在二人身上转了转。
  阿凛照旧一张扑克脸,蓝飞仍用没心没肺的笑脸迎着,暗骂这老东西吝啬又贪心,只派两个人杀进布满警察的医院,回头又玩故弄玄虚的老伎俩。
  执生叔继续道:"差佬那边已经有你们的档了,不过档案越厚,名气也越响么,年轻人知道上进很是难得啊。"他咂了咂嘴,卖足了关子才道:"我在大哥面前可把你们赞了一通,这不,蒙大哥亲自提拔,你们回港后就能纹红棍了。"
  "多谢执生叔提拔!"蓝飞立刻冲阿凛一笑,意气风发。
  香埗头的酒吧依旧人声鼎沸。灯球不知疲惫地转出五色光束,男男女女伴着电音恣意舞动。蓝飞坐在吧台上,目光漫不经心地擦过打着领结的侍者,更多的时候投向舞池女郎跳动的胸脯,暗暗评出分数。因为这次任务的对象太高杆,执生叔安排蓝飞和阿凛到西餐厅之类的地方学点优雅调调,不过蓝飞从小混市井,还是鱼龙混杂的酒吧合胃口。
  "伏特加马天尼,摇匀,不要搅拌。"一个西装男挽个靓女到吧台点酒。蓝飞品评片刻,冲女人一笑。女人也回个媚眼,微微俯身,单薄的吊带裙下身材若隐若现,却是缠上了西装男。蓝飞将空酒杯往桌上一磕,"买酒送柠檬皮么,我怎么没有?"男人瞧了蓝飞一眼——汗衫牛仔裤——随即鄙夷地哼哼:"老土就是老土,连占士邦的经典酒都不懂。"
  "'沾屎帮'我当然不懂,不过我最中意葡萄酒了。"蓝飞慢腾腾打开蝴蝶刀,做个割喉动作,"不如你请我?"西装男豁然变色,刚要拉女人溜之大吉,身后又传来恶梦般的笑:"哎呀,你拉走我女人做什么?摆喜酒啊?"西装男夺路而逃。
  "废柴。"蓝飞笑骂一句,搂住贴过来的女人重重亲了一口,嘻嘻哈哈走出酒吧。"大哥,你混帮会啊,这么威?""急什么,一会让你领教领教我的'双花红棍'。"蓝飞捉住女人不老实的手,压下喘息。他未经人事却倒见惯风月,很快便夺回主动。
  二人你来我往正快活,一旁的小黑巷乍响起酒瓶破裂声,随后是女人的哭喊尖叫。这本来司空寻常,但蓝飞近日有些闷,就让酒吧女在边上等着,自己捡了块板砖。寻常混混还不配他动刀。不过寻常混混也有不怕死的。蓝飞一对三打得上瘾,没留意,或许也不在意角落的小马仔偷空去抢女人的项链。"放手,你再不放手我就打啦,我真的很能打的!"小马仔吓唬道。
  "不要打我!我是道理哥的女人,你不能打!"女人高声尖叫。"你欺我新入行啊!东岸王道理早被人捅死了!"小马仔觉得对方气力一泄,赶紧抢过项链,飞也似地逃了,边跑边喊:"大哥们我去叫人啊!"
  蓝飞心头一动,踹飞两个,拍晕一个,蹲下细看啜泣的女人:妆早就花了,脸颊青肿,和记忆中的千差万别,不由笑自己神经,那女人却猛地拉住他:"这位大哥,你要不要?我可以打三折——不不,只要一折!"
  蓝飞一怔,扯过那只手:女人手腕处纹着一只粉蝴蝶,姿态翩翩,赫然是当年模样。见他发愣,女人赶紧擦脸媚笑:"怎么样大哥,其实我很靓的!"是了,瘀痕下的丹凤眼依稀留着当年风采,只是血丝深重,目光涣散。蓝飞掏出身上的钞票塞给女人:"藏好了够你好好过几年,实在守不住就选个好地方了结吧,省得遭零碎罪。"
  女人还在发呆,蓝飞早已走出巷口,见酒吧女早已不知所踪,骂了几声便怏怏回家。
  三教九流聚集的风水里A-303室是蓝飞阿凛在帮会登记的两个住处之一,没有特别情况都住这。蓝飞取了药酒,处理手臂上的擦伤。镜中,左胸新纹了两把交叉的蝴蝶刀,他自己画的纹样,鹰嘴刃乃至柄上的纹饰都清晰可见,远看像只展翅欲飞的蓝蝴蝶。蓝飞想,快十年了,原来他还记得道理王身边的女人。
  那时他打扮成球童的模样,笑得天真无邪,额头却不停冒汗,一会儿想执生叔阴森的笑,一会儿想管事交代的步骤。忽然有人向伸手过来,他大吃一惊,以为穿帮了,奇怪的心口不痛,眼前仿佛飞过一只精巧的粉色蝴蝶,接着额头传来清凉柔滑的触感。他迷惑地抬起头,见一个笑得很美的年轻女人用雪白的丝帕给他擦汗。
  从没有人给他擦汗。
  后来鲜血溅上手绢上,蝴蝶溺死了。
  啪——蓝飞甩手钉死只蟑螂:"最憎想当年了,女仔似的。"
  "阿飞,包租婆断电了?"阿凛不知何时开门进屋,顺手打开灯,"没有啊——你又在看咸片?"
  蓝飞应了声,挑件长袖套上:"是啊是啊,有没有兴趣一起研究?"
  阿凛飞个白眼,掏出一捆报纸:"这是卖车的钱,你过个数。"
  蓝飞啐了一口:"大哥你寻我开心么,你收好就是。"他把纸包扔给阿凛,笑道:"还挺够分量,加上医院那单,我们也算小有余粮了。"阿凛抛了罐啤酒给蓝飞,自己也打开一罐:"你想好怎么用这笔钱没?""急什么,这才多少啊。"蓝飞很是憧憬,"我们要多买些军火,多干几单,买靓屋把靓女,那才叫享受。"
  阿凛默默咽下酒,知道自己不用旧话重提。十七八岁正是敢打敢拼的年纪,哪里甘心洗手退隐。何况此一时彼一时,真想走,怕不是脱层皮那么简单,走一步算一步吧。只要他们都好好的。
  蓝飞不知阿凛种种担忧,他想:我绝不会让自己的女人受丁点委屈。

  5. 心悦君兮

  执生叔决定的事向来不容耽搁。第二天蓝飞和阿凛奉命到五星级大酒店报道。踏进门厅的一刻,富丽堂皇的景象令出道多年的二人面面相觑。他们能在最险恶的环境中生存下来,乍然暴露在水晶灯下却显得茫然失措。
  "呆够了没啊,放机灵点。"内应老黄低声催促,"这里连服务生都只饮咖啡啦,你们别以为长张小白脸就万事大吉,知道什么叫'踢死'么?""一定要踢死,不能砍死?"蓝飞已然恢复如常,这便调笑起来。"去,'踢死'就是英文品味的意思啦,没见识。"
  "多谢沙茶叔提点。"眼高过顶的前辈一贯由阿凛自觉应付。因面色蜡黄得名的沙茶叔摆摆手,拖长了调子,"都是同门嘛,我不帮手谁帮手?仔细听啊,这回要找的人半个月内可能在酒店和鬼佬谈生意,我估摸着在18层,'要发'嘛。其他事等你们当上服务生自己打听吧。"
  "等等,"蓝飞奇道,"就这么多?我们连对方长得是圆是扁都不知道,怎么做事?"
  "你们不是探子嘛,自己收风啊。"沙茶叔应得理所当然,却见二人都用诡异的眼神盯着自己。
  阿凛应道:"我们不是探子。"
  "不是探子还是刀子啊。"沙茶叔说完也愣了,他突然想起最近疯传的信,手指差点戳上蓝飞的眼睛:"你不会姓蓝吧!""姓什么不知道啊,但我确实叫蓝飞。""你你你……"沙茶叔咯一声压低嗓子,"你杀了神枪队看的人?"
  "第一,那是我和凛哥一起干的;第二嘛,那是什么神枪队啊,乱枪队还差不多。"蓝飞面有得色。沙茶叔整个人奇妙地变了,腰弯了,嗓子低了,蜡黄的老脸笑成一朵菊花:"原来是飞哥、凛哥大驾光临啊,失敬失敬!真是英雄出少年,长江后浪——""沙茶叔客气了,这几天劳您费心。"
  "应该,应该的。"沙茶叔笑道。心说这个阿凛虽生得冷峻些,还挺实诚稳重,蓝飞笑容讨喜,倒也不似传闻中的凶神恶煞,于是把心放下,一通保票后把二人带到一间宽阔豪华的红色大厅,解释道:"帮里搞妥了一个领班,押金也付过了,二位大哥不用面试,直接签字就成。领班有什么吩咐,二位就委屈点吧?我却是不便久留的。"
  "莫名奇妙。"蓝飞一边签名字一边升起签卖身契的荒谬感。身后的阿凛也是一头雾水,但还是安慰道:"反正执生叔吩咐我们听老黄的安排。""谅他不敢胡说八道。"蓝飞有些紧张,随手解开两颗衬衫扣子,低声抱怨:"为什么不能和以前一样干脆砍个血肉横飞?最起码也要端个霰弹枪痛痛快快打一场啊!"
  "时代变了。你不看报纸么,差佬新成立了神枪队,如果他们操练久些,上回我们就不会走得那么轻松了。"
  蓝飞握住阿凛肩膀,正色道:"只要咱们兄弟站一块,没人动得了。"
  "嗯。"阿凛微微一笑,把蓝飞看呆了去,心说真好看啊,暖融融的。他扫视一周,见候选服务生里有不少漂亮姑娘,便想起他和阿凛的赌注,觉得自己就算输了也一点不冤。
  这时大厅一静,众人纷纷站齐,原来是领班开始讲话。大抵是恭喜各位有资格接受酒店的专门训练,一旦成为正式员工又是多么光鲜,多么有前途。接下来人人都拿到了一份不薄的资料,有中文,甚至有英文,看得蓝飞眼冒金星嗓子冒烟,他刚要和阿凛咬耳朵,又听领班说:"今天是第一天,我们就学习如何熨衣服。"
  "我们是国际知名五星酒店,waiters &
waitresses是酒店的窗口,从头到脚每一个细节都要精益求精,这是基础。比如衬衣扣子绝不可随意揭开,更不能露出里层T恤。"领班顿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看向毫无动作的蓝飞,阿凛见状忙低声提醒。领班这才命人发下黑色燕尾服与白领结,一丝不苟地讲完如何穿戴,刚歇口气,有说:"接下来是熨烫西装……"
  好容易熬到午饭时间,蓝飞赶紧拉走阿凛:"不干了不干了,这是找waiter还是找老婆?大男人烫衣服,有没有搞错!"
  "忍忍吧,你不给执生叔面子,就当给钱面子吧。"
  蓝飞皱眉道:"你不走?"
  "我不走。"
  蓝飞长叹一声,认输。
  下午的培训竟要练"站",蓝飞评曰:仆街!
  "头要正,嘴唇微闭就行了,不要咬牙,表情自然。"领班用礼棍敲敲蓝飞的膝盖,"腿分开,两脚并行,不要过肩!"明明是训服务生,领班却恨不能使出浑身解数让众人战"站"兢兢。"现在分组训练。"领班令两人一组,脚跟、脚肚、臀部、双肩和后脑勺都贴紧对方,腰部还要夹一张白纸,强调效果。
  "喂,现在后悔不跟我走了吧。"蓝飞用袖子抹把汗,微微喘气。
  "确实。"阿凛只觉背后温温热热,细软的头发窜到脖间,痒痒的,刚要挪开些,身后又是一阵震动,就听蓝飞大笑:"我们现在都煎成'三鲜盒'了,不知以后分不分得开!"
  仅是站姿训练竟把人折磨得腰酸背痛,比从前挂着沙包跑步还累人。好容易回到家,阿凛见蓝飞一边抱怨一边将西装衬衣丢得满屋都是,不由捡起叠好,"你不愿烫衣服就别弄脏弄皱了。"
  "换衣服阿凛,兄弟请你看电影去邪。"蓝飞三两下换回汗衫牛仔,顿觉周身通畅。
  "五星酒店是富豪爱去的地方,你不喜欢,以后赚大钱怎么花。"
  "哎呀凛哥,不似你说的话啊。"蓝飞兜起几罐啤酒和零食,边走边打趣搭档,"我以为你早把钱换成美元了。"
  "要换也是换金条,最近美元跌得厉害。"
  "好好好,记得到瑞士银行开户啊!"蓝飞将衣服塞进阿凛怀里,"快开场啦,走吧。"
  剧场外,阿凛捏着影票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煞是精彩:"《□》?你请我看咸片!"
  "海报上写的是风月片啦,有剧情的。"蓝飞诡笑道,"你看剧情我看j情,都算圆满啊。走啦走啦,占前排才过瘾!"二人刚进大厅就被卖货阿姨拦住,极力推销:"好货啊哥哥仔,形状各异,口味齐全,买五个就送一包湿巾,多划算!"蓝飞将阿凛上上下下一番,居然认认真真捡了五连包粉红的丢给兄弟,又每样挑了一个塞进自己兜里,末了还冲阿凛暧昧一笑。阿凛的心早乱成一团麻,此刻竟一句话也说不出,稀里糊涂地被蓝飞拉进影院。
  光线暗淡,大屏幕上活色生香。酒一罐罐下肚,非但不解渴,反叫人干渴愈烈。待镜头来到"金莲倒挂葡萄架下",整个影院仿佛半沸的水壶,水汽吭哧吭哧,喷薄欲出。阿凛不禁望向近在咫尺的蓝飞。他斜靠着座椅,细黑的刘海贴在光洁的额上,白日硬直的眉峰也温顺地滑进鬓角,眼睛将阖未阖,睫毛一颤一颤在脸颊落下阴影。阿凛痴看着,冷不防搭档睁大眼睛,微光下的眸子浅得像冰蓝水晶。
  阿凛匆匆拉开距离,急喘几口平息燥热,回头再望,见蓝飞眼睛懒懒的并无焦距,右手没入皮带以下,随呼吸起起伏伏。"阿飞,阿飞……"他脑子一片空白,只想含着这名字一遍遍念着,温柔缱绻。
  听到阿凛轻浅的呼声,蓝飞立刻从gao
chao后的空落中清醒,目光扫过兄弟腰下,当即了然:"阿凛你也开窍了嘛。"他凑到阿凛耳边,异常兴奋:"记得明天是什么日子么?"阿凛茫然摇头,心怦怦直跳,忍不住想:难道阿飞……
  "嗨,明天就是你二十生辰了。"蓝飞笑得暧昧,"去年这时候忙'生意'错过了,今晚兄弟我一定让你赶在二十之前开荤。"阿凛一震,盯着蓝飞的眼神转向愕然。蓝飞浑然不知,打包票道:"放心,我知道你洁癖,不会给你找个又老又妖的。走啦走啦,兄弟请客!"
  出了室外,阿凛还如做梦一般面色茫然,蓝飞则开心地说个不停。
  "记不记得你送我的第一份生日礼物?"阿凛忽然开口。
  "54手枪?"蓝飞大笑。阿凛认认真真地应:"一个苹果,上面刻着寿字。""哦,我想起来了,小时候在花船上刻了不少,应该不错。""是最好的。"阿凛笑了笑,眼里亮晶晶的。蓝飞揽着阿凛,心生豪迈:"那时候一穷二白,明明立了大功,谁知送个苹果还得去偷——现在不同了,只要咱们挥挥手,就有大把大把的靓女扑过来……"
  "阿飞,只有我们两兄弟,好么?"阿凛猛地停步,蓝飞因着惯性靠在阿凛肩头,他也不介意,抬头直笑:"一世人两兄弟。咱们一起赚钱,一起娶老婆,以后做儿女亲家,你说多美!"阿凛闭上眼睛,一下一下揉着蓝飞的脑袋:"只要你喜欢。"

  6. 向左向右

  十五天的"魔鬼式"训练尚未结束,执生叔那儿终于传来新消息:目标提前行动,地点改在浅水湾的一处别墅,即刻处决。蓝飞和阿凛这才拿到目标资料和地形图:李戴维,太平绅士,拥有一家电影公司和数家娱乐场,堪称"富贵"典范。因为此人请了无数洋保镖,安保器械先进,二人不能明目张胆地带枪。
  "这不是为我量身定做的么!"蓝飞握着刀和木条,全神贯注地削牙签,"到时我当服务生混进去,阿凛你在别墅外的树林接应,管保万无一失。"
  "我和你一起。"阿凛斩钉截铁道,"我刀法虽然不如你,也能放倒几个保镖。"
  "我不是说你功夫不好!"蓝飞赶紧解释,"只是执生叔的人接应我不放心,你在外关照肯定翻不起浪。"阿凛愣了愣,觉得昨夜过后蓝飞有些不同了,这就是男孩到男人的变化么?他胸口一闷,却如往常语气般温柔,"那我找个信得过的船老大,万一不顺就去台湾。"他望着蓝飞轻声道,"我当你是亲弟弟,不想你出什么事。"
  "你也小心。"蓝飞笑着递过牙签,"走路的事看看再说吧。"
  浅水湾富人区。精心移植的林木姿态蹁跹,茂密的枝叶半掩着一座三层西洋别墅。主人李戴维这几天过得很逍遥。老婆去意大利参加时装展,他得了个把月自由,忙呼朋唤友到浅水湾的私宅开"hot
party"。他平生最爱美人,所以一继承财产就投资娱乐业,连老婆都是艳光四射的模特,不过再美的画看久了也厌嘛。此刻他品一口美味的葡萄酒,环视一周,终于牵过一个白皙高挑的美女,又冲一个秀美的少年点头示意,保镖对他的男女不忌习以为常,麻利地上前搜身。
  路过回廊的时候李戴维忽然停住脚步。欧式拱门上纱帘飘动,后边立着个穿着黑色燕尾服的侍者,若有若无地冲自己笑了笑。他非常年轻,金棕色的卷发梳得一丝不苟,蔚蓝的眸子仿佛秋日晴空,带了点叫人希冀的专注、纯粹。见惯了柔媚风情的李戴维突然兴起,冲对方一打响指。侍者微微一愣,很快风度翩翩地走出纱帘,"李先生?"他低头问。
  李戴维顺势勾起他的下颌,满意道:"到我房里。"侍者面露疑惑,但立刻温顺地点头,微微带笑。李戴维简直要怀疑他是真不懂还是装单纯,不过都是逢场作戏,又有什么分别?保镖将侍者上上下下搜一遍,示意无碍,李戴维便携一众佳人登上二楼,来到自己最喜欢的卧房。
  房外有个巨大的露台,面朝港口,通向大海,李戴维最爱在阳光下享受极乐。美女与少年早已跳上铺满绸缎的king
size床,摆出诱人的姿势,侍者却冲向雪白的雕花栏杆,一动不动地盯着海面。
  "Hi boy,come here."李戴维耐着性子唤了声。
  "这里住的不是洋人么?"侍者的嗓子有些发抖。
  煮熟的鸭子还能让他飞了?李戴维示意保镖之一将侍者架到床前。
  侍者任人拖到跟前才微微挣开,眯起眼睛盯住李戴维:"这里从前是不是住着个蓝眼睛的洋人,有很多女人的那个?"李戴维扯过侍者的领子,近看越觉得他模样精致,偏又有些冷,像极了自己收藏的西洋剑,于是口气稍软:"你说的那个英国佬Jim啊,几年前炒股输光身家,连老婆带房子都卖光了。"
  "哈!"侍者面色奇异,似喜似悲,手指却慢慢伸向火柴盒大小的金属皮带扣。李戴维刚想这小子真是装的,就觉胸口一凉,紧接着是撕裂的剧痛。
  几乎同时,侍者又一刀飞向近处的保镖,顺势夺枪击中远处那个。目睹刺杀全程的女人吓得瘫在床上,惊恐地瞪着杀手。少年则跌跌撞撞冲出门口,要不了多久便会惊动保镖。侍者冷笑一声,甩开燕尾服,径直跳下露台。
  "救命啊……杀人了……"少年面色煞白,拉住一个路过的侍者不放,软软地跪在楼梯口,他实在跑不动了。
  坐镇监控室的保镖头子见少年一脸惊悚地从老板卧房冲出,脑袋"嗡"地一下,预感不妙。他立刻调出李戴维的所有图像,就见老板带了两男一女,除少年外,男人和女人竟都拍不到正脸!他指着画面里的少年对身旁仅有的一个手下喊:"你还愣着干什么,上去看看老板!还有,把他给我锁住,不准见人!"说完,他拖过对讲机对别墅里的所有保镖下令:"各出口一级战备,把家伙统统拿出来!目标两个:男的黄毛,一米八,侍者打扮;女的黑波浪长发,红吊带裙,一米七——可能换装!"
  保镖头子喘了口气,举枪冲出监控室,就见大厅光线黯淡,优雅的舞曲早换成激烈的摇滚,一群公子哥衣衫不整,男男女女竟然就地发情,看那一张张青白迷醉的脸孔,也不知嗑了多少药。他暗骂一声,拉过两个从别处赶来,横冲直撞的手下低吼:"吵他们做什么,还嫌不够乱?!没我的命令不准报警,"他咬牙挤出几个字,"如果有狗仔队出没,统统给我干掉!"
  树林外,阿凛在车中等得心焦。这里是富人区,治安极好,帮会时间有限,只安排了一条出路,剩下全靠火力掩护。虽然不停说服自己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可时间一分一秒流逝,阿凛简直要怀疑之前蓝飞坚持独行是不是预感到了危险。
  叮玲玲——别墅警铃大作,阿凛立刻催同门开车直冲,自己端起美式M870霰弹枪钻出天窗。
  蓝飞是用刀天才,阿凛擅长的是枪。他耳聪目明,生性沉稳,常常一枪打倒一个。不过这次的对手是训练有素专业保镖,占着地形优势架起机枪扫射,威势与杀伤力极大,完全压过帮会。一旦警察赶到和保镖两面夹击,蓝飞必死无疑!阿凛心中焦急,忙叫司机冲进别墅。
  "不行啊凛哥,会死人的!""你敢背叛同门,我立刻动刑!"司机大惊,只能硬着头皮往前开,就听哒哒哒一阵狂射,阿凛闷哼一声,显然中枪了。司机见状立刻调头逃命,阿凛踢了几脚不顶用,一急之下竟然跳车。
  "阿凛,阿凛我在这!快走啊!"阿凛抽空回头,见林中一人赤脚飞奔而出,只穿汗衫短裤,不是蓝飞是谁!
  蓝飞拦住车,一把拽下司机,风风火火地开到阿凛身边:"快上来!"不远处警笛呼啸,蓝飞骂了几声,脚踩油门,一边在座位附近乱翻:"该死的,接应也不带绷带棉纱!阿凛你怎么样?""只是擦伤,没留下子弹。东西都在后座。"
  蓝飞心中略定,见警车紧追不舍,疾问:"有手枪么?"阿凛递过54军枪,扯下黑色外套,草草处理伤口。蓝飞一手把住方向盘,一手开枪打中警车前轮。冲在前面的警车迅速打滑,东倒西歪冲进垃圾堆。还没等他松口气,车身剧烈一震,仿佛飘在水里,后窗玻璃哗啦啦被警枪打成碎片。"卧倒——"蓝飞高声提醒,踩住刹车"刺啦"滑行一阵,猛地拐弯,在失去动力的刹那重新踩动油门,车子如离弦之箭冲进龙蛇混杂的红灯区。
  但情势并未根本扭转,骑着摩托的巡警正从四面八方赶来增援。
  "那群废柴真TM没义气,转眼就跑没影了!"蓝飞眼中煞气大作。
  "毕竟是性命攸关。"阿凛一笑,挤到前座,把乱七八糟的东西全塞进医药箱。蓝飞看了一眼,立刻明悟用意,不由面露焦急:"你的肩膀行么?""腿没事就好。""好!"蓝飞把枪塞给阿凛,将药箱压在油门上。二人对视一眼,同时开车门。
  失去掩护的杀手岌岌可危。但闹市中警方无法集中火力,突然失控的飞车又引得人潮汹涌,短短几分钟已是生死之差。阿凛趁乱钻进高楼大厦间的小巷。这里密密麻麻盖满筒子楼,大多租给舞厅小姐和Money
Boy。因为是工作日,附近少有行人,住客们多半蒙头大睡为晚上的营生攒精神。为免可疑,阿凛走进其中一栋,决定休息片刻再作打算。
  他走过长长的公共凉台,预估了意外情况的逃离路线,最终停在走廊末端一间摆满花盆的房前。"砰砰砰",没人答应,想来睡得极死。阿凛很快撬开房门,左手边是卫生间,单间用屏风隔开里外。与普通住户不同,靠外的空间占了大半,摆了张红艳艳的大床,床上睡着个女人,床边堆着成捆卫生纸和各色成人用品。阿凛静待片刻,走进卫生间检查伤口。
  这边,蓝飞从地摊顺了件风衣遮住汗衫短裤,混进拥挤的人群,却不急着走脱。他透过商店橱窗见阿凛顺利蒸发,紧绷的神经豁然一松,开始打量起镜中的自己。临时性染发剂早被海水洗尽,长长的刘海遮住眼睛,先前在别墅也小心避开了摄像头,应该没暴露。想到这,他愉快地冲售货小姐飞了个吻。
  "鬼眼仔,终于找到你了!"谁这么不知好歹坏?
  "小杂种你别走,把我们兄弟的车交出来!"原来是上回赌车落败的两个废柴。蓝飞加快步子,这时候理才傻呢。
  "有种的给我站住……""阿sir,有人抢钱,就是那个高高瘦瘦穿黑风衣的小子!"
  "师兄,有人抢钱,我先追上!"
  "你傻啊,现在追的是杀人犯!你真的追啊?唉,现在的后生啊……"
  "警察,快停下,不然开枪了!"增援巡警驾着摩托车左突右围,缠着蓝飞不放。
  蓝飞挤出人群,眼看要钻进小巷,耳边传来一声枪响,正中脚边垃圾堆。
  "再跑就开枪了!"蓝飞只能无奈地举起手。

  7. 暗流涌动

  "动作慢一点,手抱头,站到墙角去。"巡警取下头盔搜查蓝飞。他模样十分年轻,笑起来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不好好上学,学人玩刀啊。"
  "pc9538?果然三八。"蓝飞反瞪对方。
  巡警的笑容在开刀的一瞬消失了:"原来是真家伙。姓名,身份证号。"他举枪顶着蓝飞,一边上拷,把蓝飞气得直咬牙,恨自己怎么不趁早踢开对方。
  "我再说一遍,姓名,身份证号。"
  "Free Lam,林辉。"蓝飞报出15位号码。巡警用对讲机联络一一核实,听他尚未十八周岁,不由面色稍缓:"林辉,名字都算斯文,和你本人真不像啊。家住哪里,父母呢?"
  "阿sir,就是他抢了我的钱!""输车两人组"和年纪较大的巡警也在这时赶来。蓝飞怒极反笑,也不理二人,直盯着pc9538:"阿sir你搜过我啦,钱在哪?这两个家伙算诬告呢还是妨碍司法公正?"
  "你还嘴硬,那天分明是你和那谁谁谁抢了我们兄弟的车——"
  "明明是你们自己赌输了,技不如人还敢现眼。"
  "你作弊!要不是你设计撞车,我怎么可能输给你那破车!"
  "够了!"年长的巡警大喝一声,转头训pc9538:"屁大点事非你要追过来,要不是你第一天当差,我才懒得理呢!"
  "Sorry,sir."
  "站一边去。"
  "Thank you,sir."
  "你们几个毛都没长齐,闹什么闹?回家找爹妈去。"
  "我们的钱——""师兄——"
  "你两个闭嘴!你又要说什么?拘留?有证据没啊。"老巡警无奈地看着pc9538。
  "师兄,他身上的衣服是偷的,商标还没剪。"pc9538一口气说完,讽刺地看了蓝飞一眼。
  众人一默,老巡警大大叹气,瞥了眼蓝飞:"你几岁啊?成年的拘留,没成年送感化院。"后半句当然是对pc9538说的,"Thank
you,sir!"他立刻冲对讲机请求派车。老巡警赶走另外两人,立刻驾着摩托逃也似地走了。
  "喂,你叫什么名字?"蓝飞斜眼瞧着巡警。
  "韩志强,大家都叫我小强,不过你就得叫阿sir,爸妈没教你么?"韩志强笑起来十分亲和,长相是那种半夜都能敲开门的模范公民,言行举止却叫蓝飞在短短十几分钟里恨之入骨。"姓韩啊,四大探长之一的本家,皇亲国戚嘛,怪不得这么威风。"蓝飞阴阳怪气地嘲讽起来,一边捡个地方坐下,毫不介意脚边的垃圾和阴沟散发的阵阵臭气。
  韩志强笑道:"我不是韩探长的亲戚。不过我老爸和大哥都是警察,所以我'皇气'是应该的。你呢,小小年纪就混黑道啊?"他晃了晃手里的蝴蝶刀:"这把刀我会上交,档案呢就先不给你记上,你到了感化院后好好学做人,以后找份正经事做。"
  蓝飞四处遥望的脑袋一顿,抬头粲然一笑:"我会记住你的——小强!"
  他一脚踢中韩志强的膝关节,同时夺刀,屈膝击中对方要害,随即将撬开的手铐扣在小警察手上,另一头就地扣在下水道的铁丝盖上。"后会有期,ps38。"
  道路另一侧的筒子楼里,陌生的呼吸陡然逼近,浅眠的阿凛一把扼住对方喉咙。
  "呜……"女人可怜兮兮地眨着眼睛,阿凛一瞥,原来房间主人已经醒来。
  "不要出声,否则永远别想出声。"女人使劲点头。
  阿凛慢慢放开手,立刻去摸腰间配枪,还在。"给我一些消炎药和酒。动作慢一点。"阿凛举起枪,黑洞洞的枪口十分慑人。
  "要不要先吃点东西?"女人小声问。
  阿凛颇感意外:"有什么?"
  "半锅菜粥。"
  阿凛点头应允,警惕的目光片刻不离对方。
  "你先喝。"女人果然喝了一口。"现在喂我。"她便认真照做。
  阿凛眉头微皱,语气却缓了些:"多谢。"
  离约定时间还有近一个小时分钟。他静静靠着墙角,感觉体力正在恢复。
  "阿菲是你心上人?"女人忽然低声问。
  阿凛瞧了女人一眼,将她吓得连连摆手:"我不是故意偷听!是你梦里叫了好几声……"
  阿凛反问:"我没醒的时候你为什么不跑,或者喊人?"
  女人一抿嘴,期期艾艾道:"我开始以为你是救过我的那位小哥,你们的衣服一模一样,"她目光一垂,"连裤脚上的窟窿都是。"
  阿凛想起这件汗衫牛仔裤正是蓝飞最常穿的,不由坐正身子,审视女人的模样。三十多岁,丹凤眼,瓜子脸,面色惨白,眼角和侧脸各有一处新伤痕,睡衣却是簇新的,丝质。
  "他是我兄弟。"阿凛撇开眼,淡淡道:"钱还够用么?"
  "够用够用。"她脸色微红,"不过前几天买的电视和衣服被抢了去,就剩下身上这件,又不敢外穿……"
  阿凛只是盯着潜水表出神。女人伸手拂过脖颈、锁骨,楚楚可怜道:"大哥你要不要——"
  "不必。"阿凛猛地起身,忽看到女人手腕处的蝴蝶纹身,不禁一晃。女人牢牢扶住,眼光流转,脉脉含情。阿凛抽出手,留下几张钞票,几步便没了身影。
  昏黄的路灯照着人迹罕至的岔道。向左还是向右?左边通向执生叔安排的避风口,右边是去台湾的码头。阿凛往右走了几步,路灯下立刻晃过几条黑影。他暗叹一声,到路旁小卖部买了包烟,复又折回。义帮帮规第十三条:加入义帮,不得懊悔叹息,离帮叛会,如有此心者,万刀斩死,沉水;助者等罪。其他堂口暂且不提,光执生叔下令处决的单子,阿凛和阿飞近年就接过十几宗。杀手上岸,竟比从良还难!
  又经过一个路口,遇见乞丐伏地不起,表面潦倒,实则是帮会暗哨。阿凛上前敲了敲铜碗,那人立刻抬头,认出阿凛便往右走,阿凛随即依约向左。七拐八绕后,他终于到了渡口。保镖隐隐成合围之势,执生叔从一辆黑色轿车中下来,慢悠悠踱到跟前,状似随意地拍拍他肩膀:"做得不错。"
  伤口的疼痛让阿凛微微皱眉,礼数却丝毫不差:"执生叔过奖。"
  执生叔赞许地点点头,亲自递了根雪茄。阿凛低头,面露迟疑。
  执生叔似乎不以为意,淡淡道:"阿飞,你也过来吧。"
  蓝飞穿了件松松垮垮的雪白绸衫,风一般从车里跳出来,笑嘻嘻地接过雪茄塞到阿凛手心:"阿凛你发什么愣,被枪打傻了么!"执生叔随即面露关切:"你受伤了?哎呀,"他嗅了嗅手指,"不会是我刚才碰的那边肩膀吧?"
  "一点小伤,早就处理好了。"
  执生叔跟着叹气道:"当年我收留的孩子里有不少资质好的,却比不上你们俩机灵懂事。一晃眼快十年,你们也该是帮会的顶梁柱了。说感情,我是真不想送你们走啊。"他突然感慨片刻,突然厉声一喝:"叛徒何在!"
  阿凛心头一跳,就要摸枪,手立刻被温热的掌心裹住,坚定地握着。他回握蓝飞,渐渐放松身子,目光却不离执生叔片刻。就见保镖们拖出几口麻袋,打开一看,竟是白日接应自己和阿飞的一班人,只是个个身中数刀,一拖之下便裂成肉块。
  "沉水,喂鱼。"执生叔一口一口抽着雪茄。四下俱静,只有扑通扑通的投水声。
  蓝飞忽一拍掌,大笑道:"真爽利,执生叔你可给我们出了口恶气啊!"
  "我执生堂从不姑息叛徒。"执生叔一顿,呵呵笑道,"你们最清楚不过。"
  做完恩威并施的大戏,执生叔终于放二人登上开往南洋的渔船。这条钢质渔船不过二十多米长,马力却极大,设有美式通讯设施,舱底暗藏枪械,正是义帮专用来"送货"的。蓝飞因练刀的缘故耳力极好,这会被无尽的马达声扰得心烦。阿凛见了,从药箱中取出两团棉花递了过去。蓝飞顺手取走阿凛的酒瓶:"你伤还没好,少喝点。"
  阿凛点了支烟,低声道:"你不觉执生叔近来行事太古怪。"
  "他一贯老奸巨猾嘛。"蓝飞灌了几口酒,"不过帮派火拼,同其他堂口争势都是本分;把手伸到警察嘴里,又弄死个上流绅士,实在捞过界。"蓝飞不禁困惑:"难道他想搏出位?可这些事怎么看都是引火上身啊,奇怪……"
  明知此行和以前单纯的"避风"不同,却想不出缘由,阿凛盯着黑漆漆的海面默然无语。他和蓝飞就像汪洋中的一叶小船,开得多快,武装得再好,也主宰不了自己的方向。
  此时,执生堂口状似不起眼的大院里灯火通明。执生叔西装革履,带副金丝眼镜,乍看简直是个正经商人。此刻他扶着一位楚楚动人的少妇送至门口,手在她光滑的黑丝旗袍上缓缓下滑。"李太太节哀顺变,有什么需要尽管向鄙人开口。"他抹去少妇的眼泪,笑得好生温和:"随时随地。"
  少妇刚走,执生叔削瘦的脸颊便阴沉起来。没多久,一个手执文明棍,白胖得活像馒头的中年人瑟瑟缩缩地走进办公室。执生叔施施然抽完一根雪茄,忽然道:"哎呀,梁翁,你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不坐下?瞧您站得多辛苦。"
  梁翁勉强一笑:"多谢多谢。"他清了清干涩的嗓子,刚要说话,不料执生叔一敲桌案:"这群英国佬好没道理,占我们的地,抽我们的油水,现在又要赶尽杀绝,这不是把我们往绝路上逼么!"
  梁翁肥嘟嘟的脸颊狠狠一抖,结结巴巴道:"是,是啊,您可要为我们华商做主……"
  执生叔抚了抚眼镜叹气道:"其实我只是个生意人,和气生财多好,何必搞得鸡飞狗跳。比如刚刚不幸遇害的李先生,夫人年纪轻轻就要守寡,实在我见犹怜。不过好在他一脉单传又没儿没女,倒也死得安心——你就不同了,梁翁。听说贵公子白白胖胖,煞是可爱啊。"
  梁翁晃了几晃,好容易挣扎起身:"执生大哥您明鉴啊!李戴维和几个太平绅士撺掇英国人建什么独立廉政公署,和我半点关系都没有啊,这消息还是我表侄与港督秘书打牌时听来的,我一晓得不就告诉您了么!李戴维他,他咎由自取,他该死!"
  "唉,谁让李先生骚扰的女明星里有一个是14k老大的情妇,这不是老虎嘴里抢食么?至于你嘛,"执生叔又抽了会雪茄,终于道,"不如问问你家好侄儿,最近上面刮什么风。"
  "是是是。"执生叔哈哈一笑,倒了杯酒递给梁翁:"你紧张什么?你是做地产的,挖人祖坟的事也不是没干过,也不见儿子没p眼。不过廉政公署真建起来,你再想打通关节刮地皮,可没以前那么容易了。还是和我们亿生元公司合作吧,海外的市场可不小啊。"

  8. 初来乍到

  "两位大哥,快醒醒。"蓝飞翻了个身,脑袋直往被子里钻。阿凛看看表,戒备地盯着对方:"才3点钟,根本没到菲律宾。"
  水手不由后退半步,赔笑道:"执生叔没跟大哥们细说么?我们负责追上游轮,二位要搭大家伙正正经经入境。"
  "差点忘了,执生叔给了两个皮箱,说打开就知道怎么做,我一早让人把箱子搬上船了。"蓝飞一骨碌起身,掏出耳中棉花,吩咐水手取件潜水服,这边帮阿凛重新包扎伤口,一边碎碎念叨"千万别感染了"。
  阿凛不禁失笑:"不知道的还以为受伤的是你呢。"
  血丝滑过阿凛纹在胸口的"義"字,蓝飞轻轻抹去,仔细敷上伤药。"你不要命么,靠两条腿就往别墅里冲?"他眉头紧锁,想说些什么,又觉不吉利,只好闷头打结。阿凛心中一动,摸摸蓝飞柔软的头发,好像这么多年过去他依然是初见时那个白白净净,威风凛凛的孩子。
  "下次别那样。"蓝飞抬头望着阿凛,眼里微光闪动,"我只得你一个兄弟。"
  "都依你……"阿凛抱住蓝飞,只觉周身温暖,任风高浪急也吹不散。
  "准备好——"水手一顿,有些惊讶地望着二人。阿凛立刻松开蓝飞抢过潜水服。蓝飞对微妙的气氛毫无所觉,怕阿凛牵动伤口,硬是帮忙穿上。游轮上早有人接应,这时已把箱子送上去,蓝飞随后和阿凛顺着绳子攀上甲板。
  "飞哥,凛哥,我是小余。"海员模样的圆脸青年笑容可掬地递上两件浴袍,"这是船票和房卡,两位大哥可以好好休息了。"说完招了招手,服务员打扮的小弟便拎起箱子带路。
  虽说是单间,却十分宽敞,还配有浴室,白日若站在窗口还能看欣赏海景。打开录音机,悠扬的舞曲缓缓流淌,蓝飞从水晶托盘里捡了串水灵灵的葡萄,咬了一口,是真的:"铁公鸡转性了么,这么大手笔?"查看箱子的阿凛也觉吃惊:干干净净的身份证、签证,几件衣服,皮夹里塞了一叠美元。蓝飞打开另一个箱子,见东西大致相同,不禁哈哈大笑:"这架势……难道要我们做007?"
  阿凛又从夹层里翻出个牛皮档案,里面记着菲律宾黑道的重要人物,以及他和蓝飞此行的最终目的:亿生元菲律宾分公司经理特助。"这是帮里的产业?"阿凛满心疑惑。
  蓝飞看了半天,摇头道:"各帮会无非都是走私、抢劫、勒索、拉皮条,至多卖粉,什么时候转行干正经生意了?"他说完一愣,想起幼时跟着执生叔的情景,忽然大悟:"这老——"阿凛忙捂住他的嘴,示意门外。蓝飞点点头,大声道:"这老神仙似的日子,我可得好好享受。"边说边拉着阿凛走进浴室,打开喷头。
  "这老猴精年轻时当过会计,后来勾搭上司老婆丢了饭碗,还差点被人打死,不知怎么又进帮会做了账房。"蓝飞哼道:"他茶水钱向来没少收,我说老大怎么查不出,原来他早把钱转到海外。借腹生子还让别人出钱养,真绝……"
  流水滴滴答答打湿蓝飞的头发,沿着脸颊没入浴袍,又顺着笔直的小腿落在雪白的瓷砖上。阿凛挨得太近了,近得略一低头就能吻上他一张一合的唇。他怔怔盯着蓝飞,觉得自己居然能忍这么久,居然每每靠得这么近,却只是望着。如果这时蓝飞能回头看看自己,会不会明白他近乎露骨的心意?
  "阿凛!"
  阿凛被蓝飞一推,霎时如坠冰窟,"阿飞,我——"
  "小心伤口!"蓝飞赶紧关上喷头,着急又内疚,"看你脸都白了……都怪我光顾着说话。"他取下浴巾披在阿凛身上,小心翼翼地将人扶到床上,翻了翻柜子,找到一包面和几根火腿,用开水就着水晶盘一泡,递给阿凛:"先吃点热的垫垫。"见阿凛愣愣地盯着自己,蓝飞一拍脑门:"得,你坐着就成。"说完便夹起面条吹了吹,送到阿凛嘴边。
  屋中一静,就剩低低的吞咽声和歌词不明的轻柔旋律:
  Much have I desired you.
  But speechless was my love.
  Let it rather be a moving sea
  between the shores of our souls.
  Only the hand of life
  can contain our hearts.
  "我饱了。"阿凛忽然道。蓝飞看了看正好剩下一半的面,会心一笑,默默吃完。
  游轮终于在凌晨驶入马尼拉湾。这里的水深得近乎蓝黑,天海交界处却升起一条金黄的光晕,光晕越来越宽,像滚烫的铁水迅速融化阴云。不一会,眼前就剩蔚蓝、金黄、靛青三色。蓝飞和阿凛第一次见到如许壮丽的海景,不禁看呆了。
  轿车穿过马尼拉湾对面的"日落大道"。小余热情地向二人介绍城里的著名景点。蓝飞和他聊得投缘,顺手递了根雪茄。小余看了一眼,赶忙推辞:"这可是正宗古巴货啊,比白粉都精贵,飞哥折煞小弟了!"蓝飞硬塞了过去,低笑道:"兄弟好眼色,执生叔确实拿它当宝贝,不过送自家兄弟哪里算可惜了?"
  小余见状便不再客气,瞧蓝飞的眼神越发亲近了。蓝飞又聊了几句,皱眉道:"不瞒兄弟,我和阿凛向来是接单干活,除了遵纪守法什么都干,就不晓得总经理助理是做什么的?"
  小余笑道:"管事的冯叔这两天到雾宿岛谈笔大生意,临走吩咐就小弟领二位好好玩玩,公司的事倒是不急。"蓝飞闻言便不再多问,嘻嘻哈哈将话头扯向本地著名的娱乐场,拉阿凛凑几句场面话,车内一时气氛热烈,仿佛老友重逢。
  一行人抵达公司办公楼,小余骄傲地指着青褐色的西洋建筑侃侃而谈:"这一片以前是西班牙人住的,外墙都是珊瑚和砖砌成的,快两米厚呢。"蓝飞盯着高不过四层,占地却一眼望不尽的建筑群,盘算这样一片究竟值多少港币。阿凛则赞了一声:"兄弟们经营真是得不错。"
  小余咧嘴道:"都是冯叔的功劳。二位请到侧楼休息吧。"
  蓝飞笑嘻嘻地冲小余摆手:"今晚不见不散。"
  原以为菲律宾是庙街那样喧嚣杂乱的市井之地,现在看来倒不尽相同。繁华中透着颓废,纯朴中挟着野性,这种浑然一体的气息完美地体现在日落大道上。待太阳沉入对面的马尼拉湾,夜总会、餐厅、露天酒吧霓虹闪烁,每个酒吧都有一个专属舞台,有混血女郎的西班牙热舞,有简单却纵情的吉他弹唱,偶尔一阵大雨非但没有浇灭热情,反成了恣意的催化剂。
  蓝飞阿凛和小余带的几个公司"保安"借着酒劲加入劲舞的人群,很快吸引了不少身材姣好的女郎。有人撞推了阿凛一下,力气甚大,阿凛往边上一让,不想对方紧跟着挥来一拳,阿凛扣住他手腕拳头顺势一带,那人便踉跄着扎进人群。这些动作在狂欢的人群中原本极不起眼,但几个男人来势汹汹地围上来,指着阿凛和蓝飞破口大骂,本地语中还夹着几句"fu**"、"shi*"。蓝飞立刻用粤语骂回去,双方便推搡起来。
  阿凛罩住蓝飞侧身,抽空问小余:"你认识他们?"
  小余一惊,忙道:"怎么会!他们应该是地头蛇,看你们脸生故意找麻烦。凛哥放心,兄弟们——""初来乍道就麻烦兄弟,怎么好意思!"蓝飞高呼一声,冲骂得最凶的红毛小子比了个手势:"这个懂吧!"
  红毛大吼一声,掏出弹簧刀就往前刺。蓝飞大乐,明白面前几人的确没来头。因为这一刺固然能唬住平头百姓,在行家看来却破绽百出。前伸的刀子很容易被踢飞或夺走,且不易收回防守,那握拳的左手又能防住什么?在杀手面前简直形同虚设。
  一念之间,蓝飞左手拿住红毛手腕,猛一上托夺刀,同时转身带得红毛失去平衡,再一脚踢中他后背。旁边几人要上前围攻蓝飞,也被阿凛迅速放倒。"在我面前玩刀?"蓝飞敲了敲弹簧刀粗糙的刀刃,随手丢在红毛面前:"还不滚,大哥没打算收徒。"红毛看了蓝飞一眼,捡起刀,搀起同伙转身就跑。兄弟们反应过来,立刻发出哄笑,一边吹捧起来。
  "没事没事,you go on."蓝飞凑几句英文挥散围观人群,理了理衣衫,和保安有说有笑。阿凛结完账,拍拍神色不定的小余:"在这呆得挺久了,不如喝第二摊去。"
  小余回过神,赶紧数落起自己的疏忽,末了一拍胸脯:"第二摊我做东!"
  阿凛拦住打开车门的小余,一指对面:"那家餐厅好像挺不错。"
  那是座漂亮的西式建筑,海蓝色的招牌上写着一串奶白色的花体字"Mi
Consentida"。落地窗后坐着一对对用餐的情侣。不,还有一个男人独自面对日落大道,偶尔喝一口杯中白水。

  9. 心思各异

  阿凛的提议让小余面色微窘,他不好驳阿凛面子,赶紧望向蓝飞,指望他点个声色场。哪知蓝飞已经领着众人朝对面走去,大包大揽道:"大家随便点啊,包在我和阿凛身上。"小余怪不得初来乍道的二人,只能暗怨手下贪嘴:一帮大男人到著名的情侣餐厅算什么事?
  "我上个厕所,你们别替我省钱啊。"蓝飞掏出美元塞给小余,让他在二楼找个包厢。
  沿着明亮的落地窗慢慢走着大厅,蓝飞似乎对店内的装潢很感兴趣。蓝海白沙的确是菲律宾的标志色彩,但这并非重点——在这样以情侣为主的浪漫餐厅里,一个男人为什么独自占了靠窗的好位子,只要一杯冰水?蓝飞原本笃定这倒霉家伙被人甩了,故地重游,看周围你侬我侬卿卿我我,心里指不定怎么滴血。但走近后,他也不禁怀疑起来。
  男人三十几岁,一身剪裁得体的黑西服黑衬衣,配着宝蓝色领带,雍容气派,一看就值不少钞票。至于模样嘛,蓝飞不得不承认他被女人甩的几率很小。
  "阿嚏!"他对着男人打了个大喷嚏,见对方眉毛动了动,居然没皱起来,于是大喇喇一拍对方肩膀:"哎呀,真多不住,这里的冷气也太大了。"男人腰杆纹丝不动,随即掏出西服口袋里的宝蓝色丝帕递给蓝飞,用粤语道:"没关系。"
  "这么巧,原来是老乡啊。"蓝飞径直在对面坐下,用丝帕胡乱抹抹嘴,居然又给递回去:"兄弟在哪发财啊?"男人摆摆手,示意蓝飞留下,又从口袋里掏出名片夹子,递过一张。蓝飞瞧了一眼,笑道:"陈先生真有本事,我就大大不如了,惭愧。有缘再见了。"
  他摆摆手,直接上二楼找到包厢。阿凛望了他一眼,低声问:"这么久?""没事。"蓝飞递了个眼色便嘻嘻哈哈地和众人划拳。
  "我没输……再来!"阿凛吃力地揽着蓝飞走进酒店,抽空对小余解释:"真不好意思,他酒品有些……""没事没事,你们早点休息,明天我派车接你们去公司。"
  电梯叮一声到13楼,阿凛打开房门,搀起弯腰干呕的蓝飞。一脱离公共走廊,蓝飞便直起腰杆闲庭信步,除了微红的脸颊,哪有半分醉态?"真TM累!"他脱下酒气熏天的外套随手一丢,直挺挺倒在沙发上。
  "我看你演得不知多开心。"
  "开始是好玩,后来就烦了。"蓝飞半真半假地叹气道,"活人怎么就那么麻烦?"
  "这里的菜到底放了多少辣椒啊……"阿凛懒得理他,直奔浴室刷牙。
  蓝飞咂咂嘴:"不会啊,我觉得很好吃。"但他立刻拿起电话拨通客房服务,无奈对方叽里呱啦说了一通,老半天只听懂一句"sorry"。蓝飞正觉不耐,阿凛走出浴室顺手接过电话:"Halo-halo,make
it two."
  "搞什么东西?"蓝飞奇道。
  阿凛笑而不语,正色道:"那个男人什么来头?"
  蓝飞掏出印制精美的名片递给阿凛,上书:victor律师事务所,陈含律师。
  "大男人喷这么骚包的香水,真矫情。"蓝飞掏出丝帕,嫌弃地丢进垃圾桶。
  阿凛翻出执生叔给的档案袋细细翻阅,一边回忆:"到露天酒吧的时候我四处看了看,那时他一个人坐在靠窗位子。我们玩了快三个小时,他竟然还在,未免太可疑。"
  蓝飞有些惊讶地盯着搭档:"你戒备不轻,难道觉得有人会对我们不利?"
  "我觉得这趟不妥,那场架打得更是蹊跷。"阿凛放下档案,捏了捏额心:"没有陈含的资料。"
  蓝飞不由宽慰道:"也许陈含约了什么人中途走掉了。公司这边,我们到底也算执生叔派的,冯坤不敢妄动,今天的事我看顶多是下马威。"他笑道:"我们现在可是正经人,有什么磕磕碰碰,扯上警方也不好看。"阿凛点点头,习惯地叮嘱一句:"还是小心点好,现在我们既要露面,又要干私活,倒比以前更危险。"
  叮咚——蓝飞和阿凛换了个眼神,透着猫眼打量一番才问:"什么事?"
  "Room service."
  "多谢。"蓝飞开心地捧回两杯精美的水果沙冰,冲阿凛粲然一笑:"真服你了!"
  "比不上你,先前在餐厅盯得口水都快流出来了。"
  "我只瞧了一眼!"蓝飞舔了口椰奶冰球,享受地眯起眼睛,"这味道比酒好多了,可惜我堂堂双花红棍,怎么能当着别人吃甜品……"
  "慢一点。"阿凛轻笑一声,将自己那份推到蓝飞面前:"我刷牙了,你吃好了。"
  "谢了。"蓝飞拿起第二杯,舀了一大勺递到阿凛嘴边,诱导地做口型:"啊——"
  阿凛笑着张开嘴,顿觉唇齿留香,甜到心窝。
  翌日清晨,"外出谈事"的冯坤却在西班牙风情的总统套房中醒来,照例接过菲佣捧来的黑咖啡。中东产的咖啡豆香醇浓郁,撒入丁香、豆蔻和肉桂后散发着麝香一般的穿透力。不过这种咖啡有点像雪茄,只有瘾大的人才愿意尝试。冯坤鉴赏般闻了闻便原封不动地放回去,拿起姜茶呷了一口,打开电视。
  "自今年三月以来,香港恒生指数由1700点暴跌至500点,全民恐慌。"
  "无线电视台首次举办香港小姐选举,19岁的台湾美人林青霞登上《明报周刊》封面……"
  "本台最新消息:香港警方向警务处处长申请,勒令总警司葛柏暂时停职,接受进一步调查,并首次援引《防止贿赂条例》第10条作为法律依据,要求葛柏在一星期内解释其财富来源。有消息称,葛柏已证实的财产超过437万港币,是他进入警界以来全部薪金的6倍。"
  冯坤一怔,猛地放下茶杯,任浅褐色的茶水溅上他最喜欢的绣花桌布:"小余呢,给我把小余找来!"
  "舅舅,什么事这么急啊?"
  冯坤指着电视道:"你快看新闻——警方这次怕是来真的,连三号头目都搞,下面就该一一清算了!"
  小余瞧了一阵,不以为意道:"估计又是雷声大雨点小。葛柏正在办提前退休,眼看就要回英国享福,按差佬的速度,证据没那么快搜齐。"
  "我看不像。"冯坤摇摇头,"香港的老伙计放风说最近搞了个太平绅士,听说之前和英国佬勾勾搭搭,要成立什么廉政署'打老虎',你看,这不就打出只'大老虎'!"他点了支烟,心痛道:"我辛辛苦苦经营了十几年生意,干干净净,那两个煞星偏偏在这时候来,还不知要搅出什么鸡毛鸭血!"
  这公司说白了就是执生叔贪污帮会黑钱偷偷建的,平日运些"硬货",虽无大动作,但说"干干净净"无非是自欺欺人。小余腹诽舅舅安稳日子过久了泄了胆气,表面上仍附和了一番,末了才道:"但执生叔昨天在电话里说得明白,要咱们赶紧把地盘'拓一拓',这可不是件容易事。既然专门从堂口派了人,咱们不用白不用,万一出了岔子,执生叔那边也怪不到咱们头上啊!"
  冯坤想到那位沾亲带故的族兄,不由脊背一僵,掩饰地咳嗽几声,问:"那两个家伙有什么动静?"
  "他们昨晚醉得厉害,我安排在附近的酒店休息了。"
  冯坤皱起花白的眉毛:"不是让你盯紧些么?"
  小余笑道:"舅舅放心。酒店的监控录像我叫人盯着呢,没什么异常。"接着又将昨晚的情况详说了遍,评道:"蓝飞冲动又好面子,没什么心机,那个阿凛不声不响,没什么存在感。我看他们就是寻常混混,身手倒还不错。"
  冯坤换了几个频道,搜索更多香港新闻,过了一会才悠悠道:"他们如何我是不知,但执生这人,死人头上都能刮出一层油,怎么会派两个废物过来?"
  小余一时哑然。冯坤看着染污的桌布,叹口气:"我老头子只是提个醒,打打杀杀的事还是你们年轻人出手吧。唔,就从那个陈含开始。"小余大感意外:"杀中间人似乎……"看清冯坤意味深长的神色,小余恍然大悟,"我这就安排!"

  10. 不速之客

  victor律师事务所就在落日大道的一座写字楼里办公。区别于部分同行,陈含将业务重心放在商业法律咨询上。而立之年的陈含出身于典型的香港中产阶级家庭,有留欧经历,来菲律宾堪堪三年就在这个排外的圈子里崭露头角。这天晚饭时分,他准时出现在写字楼的地下停车场,固定车位却空空如也。
  他四下寻了一遍,毫无所获,只能来到值班亭外敲敲紧闭的窗户。"谁啊,吃个晚饭都不让人省心!"年轻的声音微有些哑,配上拉长的粤式语调,有股慵懒的气息。陈含一愣,刚觉得耳熟,眼前就闯进个微卷的黑色脑袋。"是你?"陈含不由露出微笑,"新发型挺nice。"
  只是颜色不适合。
  年轻人穿着保安制服,嘴唇油光发亮,手里还拿着半串炸得金黄的鹌鹑蛋。见是陈含他似乎有些窘,简单点头示意,听完丢车的情况,便锁上门:"我帮你找找。""不如看看监控录像?""不用那么麻烦。"年轻人摆手就走。
  麻烦么?陈含不由失笑,随后跟着。那天在餐厅年轻人穿得颓废,没看出他有一副倒三角的好身架,尤其是制服下的双腿修长笔直,养眼的很。陈含微微一笑,忽听对方"咦"了声,问:"蓝色福特,是不是你的?"陈含循声而来,掀开车盖布,正要搭话,一个布袋从天而降,接着是迎头一击。
  身子摇摇晃晃,如悬半空,后颈火辣辣的疼。陈含咳嗽几声,猛然转醒,发现眼前黑蒙蒙一片,原来头上戴着罩子,脖颈处被绳子累的发紧。他试着动了动身子,发现手足均被捆得牢靠。于是他停下动作,不再浪费体力。静听片刻,他判断自己可能被关在一辆旧货车的后厢里,不远处还有一缕陌生的平缓呼吸。他朝那方向缓缓挪去,不一会,碰到个温热的身躯。
  接近的一瞬,那躯体仿佛枪管里的弹簧瞬间绷紧。陈含的心砰地一跳,这是紧张与兴奋的预兆。但那美妙的杀气瞬间褪去,让他不禁遗憾起来。"M的,什么鬼地方。"对方骂骂咧咧地坐起身子,踢了陈含一脚:"陈生?"
  难道不关他事?陈含应了声,弯起唇角:"老乡,我还不知道你名字呢。"
  年轻人嗤笑一声:"陈生不如想想银行存款够不够付赎金。"
  陈含笑意更深:"你又知道是绑架?"
  "难道是请酒席?你是有家底的,我可是遭了无妄之灾。"年轻人哼了几声,透着头套,瓮声瓮气的,没一点威慑力。
  陈含好笑道:"这次若能化险为夷,一定好好补偿兄弟。"
  "千万别,我高攀不上。"
  陈含沉默一阵,忽然道:"港人里你都算少见了,说实话,警察还是道上的?"
  "哈,现在是审犯人么,陈sir?"年轻人挖苦一声,忍不住又问,"什么叫'我都算少见'?"
  "这里的劫案可不是闹着玩的,说撕票就撕票。"陈含语气肃然。
  年轻人躺下身子:"那我睡一觉先。"
  车子越颠越厉害,显然已开到荒郊野外。年轻人嘴上说得轻松,心早转了十七八转:这可不是原来的计划,难道有人掺了一脚?不过事情已黄,他也懒得再在陈含面前扮样。
  车子终于停下,脚步声迅速接近。大概有十几个,他们不甚高大,动作却十分敏捷——二人各自做出判断。有人打开车厢,粗鲁地拖着两人丢到地上。一人头目用土语说:"怎么搞出两个?那个是Han?"手下面面相觑,其中一个指着黑亮的皮鞋道:"穿西装的吧。""那你们把他弄回来做什么,为什么不干掉?"胆大的一人辩解道:"他们站在一起,而且这个更像鬼佬,我们怕弄错,就都带回来了。"头目一巴掌盖过去:"你当赌马啊一拖二!"说完便拔枪指向凭空多出的那人。
  "博拉克,我的人轮不到你动。"陈含忽然用土语应道。
  博拉克"嘿"了声,狠狠拉下陈含的头套:"你都在我手上,有什么不敢动的!"配合他煞气的呼喝,侍卫们纷纷举枪,放眼望去,真是五花八门:皇家警察的配枪点38,54军枪,霰弹枪,猎枪,甚至AK47。
  "宋达依,你请我到本家做客,酒都摆好了,自己却躲着不露面么。"陈含提高声音。
  "哈哈,不愧是能和黑手党搭上线的中间人,Hanson
Chan。"与浑身尘土,近乎□的手下相比,这人一身半长的丝质衬衣,橄榄绿的缎面镂空刺着茉莉花纹,俨然一位本土贵族。"就不知陈生想饮敬酒还是罚酒了。"他用粤语笑道。
  陈含叹了口气:"非是不愿,不能而已。我们约好的2000挺AK47,你和意大利已经钱货两讫,忽然又要翻倍出口,我实在找不出这么大的买家。"
  "找不出?"宋达依在椅子上坐下,"你联系的分明只是黑手党中的二流家族。呵呵,你是不是想欲擒故纵,压我的价啊。"宋达依黑瘦的脸上拉出个似笑非笑的表情。
  "既然社长消息如此灵通,不妨再打听打听,一流家族的武器都是哪国货,有没有菲律宾产的。如果有,叫我陈含立刻死在枪下。"
  见宋达依露出思索的眼神,陈含又道:"我知道自己入行浅,又是外人。这些年承蒙各位信得过,却也惹得本地前辈郁郁不快。要知道社长一怒之下打死陈含,他们大概会摆酒庆贺吧。倒是我看错了,以为社长志在四方。"
  宋达依沉吟不语,瞥了博拉克一眼。博拉克怒吼一声,黑洞洞的54军枪直抵陈含脑袋:"你敢胡说八道,我叫你脑袋开花!"
  陈含冷笑道:"请便。"说完闭上眼睛,竟是不做反抗。
  博拉克扣动扳机。
  咔嚓,竟是空的。
  宋达依露出亲切的笑容,将博拉克斥退,示意手下松开陈含腿上绳索,请他入座。"陈生,你知道这间合作社不是我一人开的,这么多兄弟和师傅要吃饭,要交厂租,还要请上头喝茶。我知道你人脉广,走得高,这不,连本家都请你参观了,都想你多多了解我的实力嘛。"
  陈含一笑,仿佛什么都没发生:"社长的心情我理解。听说最近香港风声水起,想必胃口不小。"
  宋达依道:"不过港人精明强干,陈生你最清楚了。"
  "价钱方面我会和他们好好计算。"陈含一针见血。
  宋达依抚掌大笑:"痛快。那我也不多说了。来来来,干了这杯酒,合作愉快。"
  "合作愉快。"
  二人各怀心事,面上笑得越发轻松。宋达依忽然用土语道:"不知这人和陈生什么关系?你知道我的地盘向来保密,除了你本人……"宋达依好整以暇地摆弄着腕上金链。
  陈含看了眼地上的年轻人,笑道:"他是我本家小弟,刚从香港过来,现在做我的保镖。"
  "保镖?"宋达依扫了眼罩着布袋,在地上缩成一团的男人,面露暧昧,"我还以为是哪家的小白脸呢。"
  陈含擎着酒杯的手微微一顿,随即喝干酒液,不置可否。宋达依笑意更甚:"本来还想送你几个'耐用'的,不过你既然喜欢这调调,兄弟就不夺人所好了。"
  货车绕了许久,终于在杂乱的红灯区停下。司机打开车厢,拔刀伸向年轻人,陈含忙道:"我来吧。"司机想起这人似乎是老板的贵客,便任他慢吞吞割断绳子。
  年轻人迅速跳下车,深吸了口新鲜空气,理了理刚烫不久却乱作一团的卷发,面色愈冷。
  陈含盯着他蔚蓝的眼睛,莞尔一笑:"不用上火,发型依然nice。"
  "神经。"蓝飞边骂边走,听见背后笑声更大:"这位兄弟又是那边派来的,有话不如一次问清。"
  "你又知道?"蓝飞眯起眼睛,估摸起杀人灭迹的可行性。
  陈含却快步走到跟前:"我割绳子的时候发现贴着地的那边已经将断未断,微微一挣便能松开,你说奇不奇怪?"
  蓝飞按住陈含肩窝,指尖捏着根尖细的竹签,直抵他跳动的动脉:"那你知不知道自己的脖子不如绳子硬?你看,连刀都不用动。"
  手指修长劲瘦,带着些许清冷的温度。陈含皮肤一颤,忍住触摸的冲动,低声道:"那天在餐厅和你形影不离的男人怎么没跟来?"蓝飞心头一紧,抬手敲晕陈含。望着四处可见的暧昧招牌,他忽然想念起从前的简单任务。

  11、番外1:情之所钟

  开往菲律宾的游轮上。蓝飞在柔软的弹簧床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还是背后有支撑的感觉踏实啊。圆窗外的月亮好像水里的投影,悠悠荡荡的,好像风一吹就会变皱。他转过身盯着对面的阿凛,过了一会,轻笑道:"你也睡不着。"
  "你怎么知道?"
  "你睡熟的时候总是侧着身。"这样就能护住心脏,迅速拔枪。
  阿凛见蓝飞得意,也是一笑:"那你知不知道自己睡熟的时候弯得像只虾。"
  "胡说。"蓝飞立刻平躺。
  "阿飞。"
  "嗯?"
  "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啊?"
  "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呢?"
  "你说梦话吧?这还用问。"
  黑夜里不知传来谁的叹息。
  阿凛很久没梦到小时候了。被大黑带回花艇的时候他心灰意冷,眼见一刀飞来,他忽然想:死了是不是更好?那刀来势极快,其实他想躲也来不及,刺中的偏偏是衣领。于是有人说:"阿飞,以后你带他。"他以为这个阿飞比大黑还吓人,谁知竟是个白白净净的孩子,比自己还小,却像大人一样拍着自己的肩膀说不会伤他,要罩他。
  阿凛,长到十岁却连大名都是外人取的,是不是太悲哀?
  何况兄弟又如何?明明骨肉至亲都能出卖。
  起初不管那孩子怎么逗,阿凛总是不说话。从前挨打的时候他也会哭会求饶,可换来的只是更凶的责打,于是他学乖了,比谁都有耐性。那孩子果然动气,削瘦的脸颊都鼓了起来,蓝汪汪的眼睛凶巴巴地盯着自己,可瞪到最后又泄了气,撅着嘴巴抱着他:"阿凛你为什么不理我?"
  阿凛的心咕咚一跳,暗叹这孩子怎么这么瘦?他摸摸对方微黄的头发,胸口莫名发疼。孩子看了他一眼,小声说:"你不喜欢苹果,瓜子,松仁糖……连马蹄糕都不喜欢,那我们捉螃蟹去好不好?"他有些错愕,不明白这个分明很厉害的孩子为什么偏要粘着自己,却不觉地点了下头。孩子立刻高兴起来,不由分说拉着他往海边跑。
  海浪沙沙,仿佛阿婆口中的摇篮曲,叫他的心一下开朗一下难过。唯一对自己好的人已经不在了,他该怎么办?混黑帮吗?阿婆说古惑仔最不正经,下辈子投胎做不成人的。
  他坐在沙滩上,心里空落落的,眼光无意扫过那个叫阿飞的孩子。其实他对自己很好,自己也不讨厌他,但平白对陌生人好实在太奇怪了,他不能理解。看了一会,他忽然觉得不妥,走近些才发现阿飞弓着身子干呕,脸庞绷得紧巴巴。"你怎么了?吃坏肚子了?"他一下下抚着孩子的背,陡然升起莫大的恐慌,如果连他也离开自己……
  阿凛背着不省人事的孩子拼命跑回住处,大气不敢喘地找到管事的张哥。谁知男人只是翻个白眼:"他怕海嘛,次次都这样,睡一觉就好了。"
  阿凛呆住,抱着蓝飞的手不由紧了紧。
  蓝飞醒来见到床头的阿凛,咧嘴一笑:"原来你就喜欢海。"
  阿凛一怔,不明白他为什么还能笑得出来,半晌才应了句:"……我阿爸是海员。"
  蓝飞眼睛一亮:"那你游水很厉害咯?"
  阿凛低下头,轻轻嗯了一声。其实他从没见过父亲。
  蓝飞拉住他的手软软道:"教我好不好?"
  阿凛吃惊地望着蓝飞,欲言又止,还是轻声应了。
  有兄弟的感觉其实不坏,何况他强悍又开朗,时时刻刻陪着自己。
  教游泳的约定直到阿凛16岁才真正实现。帮会又不是善堂,考校时若有偏差,罚得虽不重,却也叫人头皮发麻。14岁的蓝飞个子抽高不少,一张脸斯斯文文,活像精贵人家的孩子。阿凛看他咬牙切齿、小心翼翼地挪进海里,不禁好笑。其实蓝飞早学会了游泳,技术还不错,却偏偏怕海,实在奇怪得紧。
  "放松,我就在边上。"阿凛扶着蓝飞,慢慢放开手。蓝飞尝试着滑了下水,竟然不难,还有种泳池里感受不到的自由。他熟练地换气,顺利地练了一会,见阿凛就在身边,心中安定不少,便试着游远一些。
  阳光明媚,波光粼粼的海面仿佛一件雪白衣裙。"阿飞……"白衣女子长发如瀑,目光温柔动人,"到妈妈这来,妈妈好想你……"蓝飞突然大喊一声,方寸大乱,不远处的阿凛立刻将他救回岸上。他反复按压蓝飞腹部,海水是吐了不少,可蓝飞脑袋一歪,竟只剩出的气。阿凛又惊又惧,按了几下竟全无反应,手足无措地抱着他拼命喊他的名字。
  片刻后阿凛清醒过来,让蓝飞枕着自己的腿,深吸一口,俯身渡气。试了十六七次,蓝飞终于颤了颤,恢复呼吸。阿凛眼泪一下涌出来,搂着少年久久不能自已。泪珠沿少年光洁的脸颊流到微张的唇边,又从尖翘的下颌滑落。阿凛觉得心空了一下,低头含住那片柔软的唇,胸中尽是失而复得的欢喜。
  回神后的阿凛吓了一跳,见蓝飞未醒,才松口气,身体又涌起强烈的冲动。他这一日连遭惊吓,头脑已没平日的清醒,勉强平复下来背蓝飞回家,就愣愣地盯着少年,不作他想。不知过了多久,蓝飞恢复知觉,问明情况也是一阵后怕,还有些不甘心:"明明游得好好的,怎么会忽然晕过去。"少年鼓起腮帮,眉头微皱的模样又让阿凛呼吸一急,怔怔地盯住蓝飞的唇,心如鼓锤。
  "我去买点吃的!"阿凛找个烂借口冲到街上,见一对情侣相拥而吻,脑中浮现的却是少年的面孔。难道他是个禽兽?怎么会对好兄弟动这种念头?帮会里年岁相仿的男孩子大半都有女朋友了,他始终觉得没意思,只要和阿飞一起就好。阿飞……阿凛坐在街边,忽然悟到什么了。他生母在酒吧坐台,租住的筒子楼里多半都是干这行的,但除了浓艳的女郎外,还有一些打扮花哨的男人,而关顾他们的,并不全是女人。
  阿凛在地摊上逛过来走过去,摊主终于看不下去了,推过一个叠的密密麻麻的纸箱说:"里面全是咸片,要不要帮你包起来啊?"阿凛面色赤红,丢下钱,捡起袋子就跑。这时蓝飞已经睡了,桌上放了泡面和满满一瓶开水壶。阿凛胸口一暖,随之而来的是羞愧。道上兄弟最重,帮规里前几十条说的全是手足忠义,他这样肖想从小一起长大的兄弟,万一被蓝飞知道……
  阿凛不敢往下想,匆匆将碟片塞进播放器,将音量关小。画面中的女人身材火辣,声音娇媚,不知是多少人的梦中情人。阿凛脱下外套,聚精会神,可蓝飞的面孔依然时不时飘进脑海。他甩甩头,坐得更近,几乎贴着电视,泄愤似地重重揉捏□。终于gao
chao了,他却一点也不兴奋。
  沁凉的手扶上肩膀,阿凛浑身一震,近乎失态地惊呼一声。蓝飞"嘿嘿"一笑,神色暧昧至极,目光扫来扫去,最后捡起几盒影带翻看。阿凛伸手要拦,对上蓝飞的眼睛又是一阵心慌,不由后退几步。
  "你病得不轻啊。"蓝飞叹气道。
  阿凛晃了晃,勉强道:"我没有……"
  "你不用瞒啦,我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么。其实这些东西看看就罢了,街上大把大把的女孩子,喜欢了就带回来呗,提前说一声,兄弟我就去看午夜场。""我不是,我是……"阿凛扶助蓝飞双肩,张了张嘴:"我只喜欢——"蓝飞满怀期待的目光地令阿凛陡然泄气,低声道:"只喜欢靓女。"
  蓝飞愣了愣:"这……靓女人人都喜欢啊,不过各人口味不同,我呢就偏爱风情一点的。"
  这下换阿凛吃惊了:"你有喜欢的人了?"
  蓝飞面色一红:"迟早会有嘛!"
  阿凛如遭雷击,突然意识到蓝飞也会喜欢别人,和她亲密纠缠。
  "阿凛,阿凛?你今晚不对头。"蓝飞嗅了嗅,"喝醉了?"
  阿凛慢慢靠近那张无比熟悉的俊秀脸庞:"我要和你赌谁追的女人靓,分出胜负之前不准和任何人亲热!输的人……"他眼神迷蒙,忽然说不下去了。蓝飞屏住呼吸,觉得紧贴着自己的身躯热得像火,没来由叫人紧张,一时竟不敢看那双近在咫尺的眼睛。
  "输了任你处置好不好?现在很晚啦,大哥。"他推开阿凛跑回屋中,脸上的热度半晌才退,不由咋舌:阿凛刚才真是……欲求不满的男人果然可怕啊!他释然一笑,轻松入梦。

  12. 友爱搏杀

  阿凛只是出去打个电话,告诉公司一切正常,回来就不见蓝飞身影。值班亭表面正常——但监视器被关了,影像并未清除,最后的画面是目标陈含在空车位边转了一圈,大步走向值班亭。阿凛打开抽屉,在一叠废纸下找到蓝飞留下的消音枪。他心生不妙,立刻冲回电话亭给小余留了句暗语,跳上的士直奔陈含家。阿凛虽然相信蓝飞能力,却无法克制自己的焦急。在这个陌生的地方,他们只有彼此。
  陈含的家在中档住宅楼206室,这是资料上仅有的一处住址。阿凛带着手套,花了些功夫打开两重防盗锁,一手握枪,一手慢慢推开房门。屋内异常暗沉,仿佛怪兽的巨口,泛着森冷的气息。阿凛停了片刻,将门虚掩,用牙签卡住,从外面看来严丝合缝。
  迎面的客厅十分宽敞,冷气呼呼直响,不知是有意还是无心。脚下踩到什么软软的凸起,"吱"一声响,客厅骤亮。房顶上蓝莹莹的光芒默默回旋,十分诡异。阿凛举枪防备,半晌不见人影。片刻,一刀扎中墙上开关,日光灯取代旋转的蓝光,客厅恢复如常。阿凛打量片刻,换上鞋架上的皮鞋,搜寻屋主的蛛丝马迹,一边回忆帮会提供的资料。
  陈含,三年前从海外归来的黑市中间人,因信誉良好,手段高杆,更重要的是拥有欧洲关系网,渐渐被本土圈子接受。虽同样信奉利益之上,黑帮背景的港商们对身份背景更加敏感。万一惹上国际刑警,岂非引狼入室?对这帮老江湖来说,短短三年实在分量未足。但眼巴巴看别人捞金刮银,却是不成的。亿生元的计划原定明天执行,今日不过是踩踩点。任务也仅是绑架恐吓,也许断手断脚。蓝飞不爱做这些拖拉事,在他眼里,废人般活着还不如死了。但二人初来乍道,又是避风,哪有"挑食"的权利。
  陈含的屋子并不豪华,但整洁舒适,富有条理,连家具脚都裹着软垫,以免划花木质地板。阿凛的搜查迅速而冷静,他在工作室一无所获,便将名片册塞进外套带回去分析,一边走进卧室。雪白的墙上挂着一幅精致的油画,湛蓝的天空飘着几朵薄云,俊美的天使缓缓降临,金色的卷发圣光般耀眼。他的头垂向一侧,居高临下地看着左下角匆匆逃亡的人群。人群中有个女人回头远望,河的那边,雪白的城郭坍塌殆尽。
  阿凛取下画框,果然发现一个密码保险柜。他收起消音枪,换了能打穿钢板的54式手枪,找块毛巾略略沾湿裹住枪口消音,冲保险柜连开几枪。他揭开翻卷的焦黑铁皮,取出仅有的一本英文书,内容不详,照例塞进怀里,重新挂上画。走到门边时阿凛不由回头一望,画中蓝天浮云赫然勾勒出一对巨大的蓝色蝶翼,从天使背后舒展开去。
  几小时后,陈含坐在106室的沙发上,用冰袋敷着后颈,双睛一瞬不瞬地盯着微型摄像器拍到的画面。镜头隐蔽加上光线暗淡,屏幕上的男人面目模糊,动作却从容不迫,手法利落干净,虽没有刻意掩饰侵入的事实,也未留下任何可供取证的痕迹。在卧室的桌上留下一张卡片,男人便踩着自己的皮鞋印离开房间。普通混混绝没有这份能耐,难道遇上专业人士?陈含的好奇心一下吊起。
  他上楼打开206的房门,在卧室果然找到一张名片,却是自己的。威胁?他漆黑的瞳孔深处泛着寒冷的光芒,触及油画的刹那却戾气尽散,只剩无边缠绵。"Fred,这是你给我的指引吗?"他对保险柜的惨状不屑一顾,却虔诚地跪在油画前,一遍遍亲吻挂在胸前的银色十字架。
  阿凛离开后径直回帮会,进门就被小余拦住:"大哥啊,你可算回来了!"
  "找到阿飞没?"阿凛立刻问。
  小余手臂吃痛却收不回来,赶紧点头应:"他回来了,正在冯叔办公——哎,凛哥!"他目瞪口呆地盯着阿凛消失的背影,喃喃自语:"果然是搭档,一个比一个没耐性。"
  蓝飞大喇喇坐在沙发上,眉飞色舞地将自己盯梢陈含时遭遇绑架,将计就计,深入"敌军"了解到的情况仔细说了一遍,对面的冯坤听得聚精会神,带笑的圆脸庞称得上慈眉善目。"阿凛,你回来了!"蓝飞高兴地揽着阿凛肩膀,眨了眨眼:"我刚和冯叔说完今天从陈含那挖来的情况,你那边怎么样?"阿凛心中疑点重重,但见蓝飞无碍,已是落了一大块石头,便取出来之不易的书册递给冯叔。
  冯叔接过一看,见是英文只能暂且搁下,回头仔细瞧了瞧阿凛,语气略沉:"你身手倒是不错,就是行事太缺考量,也不等公司指示。要不是这次有菲律宾人把水搅浑,陈含那边哪能轻易罢休?年轻人就是冲动,不顾后果。"他微一沉吟,笑道:"阿飞年纪轻轻倒是做得很好,将计就计,险中求生,呵呵,大将之才啊。好好干,冯叔看好你。"
  "其实都是我——"见蓝飞有心为自己争辩,阿凛立刻往前一步,冲冯坤道歉:"对不起冯叔,这次是我疏忽,我保证绝不再犯。"半晌,冯坤"嗯"了一声,淡淡道:"我知道你们在香港威风惯了,对这小地方看不上眼,但毕竟是在人家地盘,小心使得万年船嘛。冯叔是过来人,提醒几句也是为了你自个的安生呐。"二人只有点头称是。
  这是蓝飞阿凛在亿生元办公楼度过的第一晚。偌大的房间家具俱全,蓝飞在弹簧床翻了几翻,冲浴室喊道:"这么大的房间,一个人住太无聊了,不如给兄弟加张床?"阿凛关上喷头,沉默不语。蓝飞又说了几句笑话,依然得不到回音,不由走到门外追问:"阿凛?你是不是在姓陈的那碰了钉子?"他揣摩片刻,低下头:"那你是气冯叔的话,还是气我?"
  阿凛见不得他这般没精打采,只能叹气:"我怎么生你的气,我——"我担心你还来不及。这么简单的一句话他都说不出口。蓝飞是他搭档,兄弟,不是柔弱女子,期期艾艾的牵缠挂肚分明看低了他。阿凛打开门,苦笑道:"你跟我住,不怕别人说闲话?"
  "说什么闲话?"蓝飞不知他为何转了话题,却掩不住讶道,"我和自己兄弟住,又不是带女人!要是带女人我自然会搬出去过二人世界啊。"
  ……阿凛瞪着蓝飞浅色的嘴唇,恨得直想咬一口:"想跟哥混,打赢了再说!"
  蓝飞眼睛一亮,近两年自己每每想和阿凛比划总被推脱,难得松口,真是机不可失!于是连忙应下:"你划道。"
  "就比拳脚——"阿凛话音未落便抱住蓝飞的腰,卡住他髋关节推倒在地,这个动作决定了未来的主战场。蓝飞二话不说张腿圈住阿凛的腰,左手迅速扣住阿凛手腕,右肘尖向下顶住肩窝,腰腹狠狠发力,就地一滚反压在阿凛身上,右手一掌击向阿凛下颌。若是出拳打实,重则可令人瞬间崩溃。但对手既然是阿凛,不仅拳变掌,最后也是轻轻一拍脸颊,附上挑衅一笑。
  见蓝飞这般不正经,阿凛自然不会轻易罢休。他左手搂住蓝飞脖子,用力将人往怀里带,蓝飞一挣扎,阿凛便借力一纵,占着力气优势一个漂亮的单吊手再将蓝飞撩翻在地,俯身压倒,一个十字固锁住蓝飞。但他胯部离蓝飞得太远,露了破绽,蓝飞当即翻盘,刚要挥拳反击,阿凛已然反应过来,便要使出双腿盘腰锁。蓝飞察觉,保持仰卧姿势,抬腿箍住阿凛脖子,双手拉住他攻击的右手,牢牢压在自己胸前。至此三角锁完美形成,只要蓝飞不卸气,任何人都无反击之力。
  但阿凛刚冲完凉,身上只批了件浴袍,纠缠半天,浴袍终于缴械投降,松松垮垮地落下来。蜜色的皮肤上淌过汗珠,漂亮的肌肉随喘息微微起伏,散发着阳刚之美。"喂,还不撤招……"阿凛面色赤红,不知是不是脖子被卡的缘故。蓝飞终于放下腿,松开紧扣着阿凛右臂的双手,往自己头下一垫,施施然躺在地上,蔚蓝的眼睛仿佛春日湖水。
  阿凛捡起浴袍,尴尬地遮住下身。蓝飞见状吹个口哨,大笑道:"阿哥,你是在害羞么?"
  "就会取巧。"阿凛勉强正色道,"如果我认真用十字固锁,凭你的力气根本挣不开。"
  蓝飞向来最计较输赢,这会却觉得阿凛可爱万分,不禁点头调笑:"是是是,你肌肉发达,你说得算。现在能让我住进来了吧?"

  13. 罪恶之城

  "什么保险柜,什么秘密文件啊?"冯坤那张和小余十分相似的圆脸庞似乎瘪了些,皱纹更深了,骂得唾沫飞溅:"我呸——不过是本鸟语写的狗屁诗集!"他将书甩在桌面,其一是从陈含家抄出来的,另一本是手下从书店买来的中文译本《沙与沫》(Sand
and Foam)。
  小余翻了翻,果然是酸倒牙的文词,不禁纳闷:"陈含怎么会把这玩意藏在保险柜里……"
  "这还用说?分明是障眼法!那住处在明面,换了我也不会把重要文件搁那!"
  "……这人果然不像表面那么简单。"
  "哼,他当然不简单,现在这一肚子花花肠子全用在我们身上了!"冯坤坐在太师椅上直叹气,
  "执生要我弄一大批好枪,菲律宾像样点的武器都被宋达依控制了,这猴子现在占着有意大利的销路对我们漫天要价,实在可恶!"
  葛柏畏罪潜逃,港警穷追不舍,执生叔在这时候要枪,难道是想最后干一场?想到这小余热血沸腾,脱口道:"不如干脆把宋达依干掉,吃了他的场子!"
  "吃掉?就你小子能!"冯坤一拍桌案,"只要'武城'在宋达依手上,枪市就是他的天下,凭公司里大猫小猫一两只也想硬碰硬?你把子弹当吃糖豆啊?"
  小余瑟缩一下,不甘的心思很快又占了上风:"拼火力我们扳不倒他,要是走迂回路线呢?舅舅,你觉得拉陈含和宋达依的几个对头入伙怎么样?"
  冯坤一怔,摇头道:"那几人成不成气先不提,中间人的作用就是为了防止黑吃黑,没有足够好处,陈含为什么要自毁招牌?"
  小余舔了舔舌头,迅速回忆公司搜集的所有资料,决定说服这个色厉内荏的老头子:"陈含才几岁,又是喝洋墨水长大的,哪里会讲什么江湖义气?我看他道貌岸然,实则野心勃勃,绝不是个久居人下的。宋猴子绑架这档子事就是根刺啊!陈含自己拔不了,加上我们就大不同了。何况我们可以做得干净点,弄成天灾的模样,倒时我们手上有枪有钱,谁敢嚼舌根?"
  "这……未免太冒险了。"冯坤犹豫不决。
  "舅舅!香港那边来信,李戴维凶杀案14k老大涉嫌买凶杀人,已经被警方请去喝咖啡了,下一个不知轮到谁!您不是说警方这次动真格了么,万一本港失利,各路大佬向海外进军,我们经营多年的地盘岂不任人宰割!"
  冯坤从椅子上跳起来,转了好几圈,终于一咬牙:"那就gan他niang的吧!"
  victor事务所,陈含律师的专属办公室窗明几净。蓝飞没想到这么快就能见到男人,更没想到他的脸皮如此之厚。不怎么信命的蓝飞忽然怀疑自己和他八字相冲:遇到他之后遭绑架(虽然是故意的),挨说,出糗,从前他和阿凛的任务哪次不是做得干干净净,漂漂亮亮?
  "你这副恨不得咬死我的模样,谁会相信你是我的'贴身'保镖?"陈含坐在转椅上,优雅地晃了晃水晶杯中的葡萄酒,嘴角上扬。
  蓝飞手撑着办公桌,冷冷盯住陈含:"我不知道你和公司达成了什么协议,但我一贯只杀人。"他捏住晃得扎眼的水晶杯,扫了眼艳丽如血的酒液,仰头喝干。陈含望着他濡湿的唇,眉头一挑:"你不觉得这个威胁太诱人了么?"
  蓝飞不明所指,以为他暗示自己身手不错,随即望向陈含保持握杯姿势的右手:宽大瘦长,指节分明,虎口处堪堪覆了层薄茧——这就了不起了?
  陈含也在打量蓝飞。他的漆黑的卷发随意在垂耳侧,像层层翻滚的海浪,眼睛如冰封的湖面,却映出晴空的蔚蓝——令人着迷的颜色。毁灭天使说,当他舒展翅膀拥抱时,你便顺从,即使被隐藏在羽翼中的锋刃刺穿,那也是神的旨意。"Fred……"他手指微张,想摸摸爱人近在咫尺的眼睛。
  "寒暄到此为止。现在谈谈目标。"蓝飞已经放下杯子,嚣张地坐在茶几上,丝毫没有Fred的纯净斯文。陈含猛然醒来:是了,他是呼吸的所多玛,骄奢淫逸,放纵最卑劣的欲望毫无悔意,怎么配得上纯蓝的"天国之石"?
  嘲讽地笑了笑,陈含手指轻点桌面,悠悠道来:菲律宾宿雾岛的某个地方藏着座"武城",那里是世界上最大的枪械手工作坊,以"合作社"的方式雇佣工匠,生产手工枪械武器。当局碍于武力,贪其暴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半个多世纪以来,武城用老虎钳、锉刀、钻头这些简陋工具仿制美国、意大利的先进武器,精细不足,威力却也大得吓人。如港警配枪点38那般货色,一个工人需一星期时间,卖百十来块港币;54手枪虽然性能不错,但也只需要花两倍时间,价格则高出三至五成。
  "AK47还不到五千块?"蓝飞喃喃道,"怪不得差佬干不过帮会了。"
  陈含一笑:"这已经是暴利了,成本用不了多少,何况汇率摆在那。"
  "怎么才能找到武城?"蓝飞早已跃跃欲试,"是不是上次绑票的地方?"
  "不是。"陈含道,"即使我们都蒙着头宋达依也不可能冒暴露的风险。武城是他的王牌,只有我才能挖出底细,你的任务是无条件配合,相信冯经理已经说得很清楚了。"陈含又倒了杯酒,这回没被人抢走。
  蓝飞哼了声,斜飞一眼:"你怎么知道我是义——公司的人?"
  陈含一摊手:"我随便猜的,谁知冯经理立刻答应,想必十分看重这次合作吧。"
  蓝飞只是冷笑,心说走着瞧吧小白脸,看我怎么炮制你。
  素有"南方皇后之城"美誉的宿务是菲律宾最古老的城市,麦哲伦曾率船队在这里竖起西班牙的十字架,而后葬身于此。海边餐厅的遮阳伞下,侍者端上散发着焦糖色泽的诱人乳猪,正要切片,蓝飞随手一摆:"我自己来。"说完用餐刀将细嫩的乳猪肉切作纸一般的薄片,包着芒果片塞进嘴里,反反复复乐此不疲。陈含看得一呆,不由道:"这里最出名的还是花蟹和大虾……"
  "最憎海鲜了——你不介意吧。"蓝飞将肉和水果尽数挪到自己面前。陈含又是一愣,只好重新叫了份套餐,顺便看看手表,期盼宋达依如约而至。"等会看我眼色行事,别轻易拔枪。"
  蓝飞喝了口西瓜汁,惬意地眯起眼:"谁说我带枪了。"
  陈含冷不丁噎住,赶紧用餐巾捂住咳了几声,勉强道:"……那你是来做什么的?!"
  "'只有我才能挖出底细,你的任务是无条件配合'——你又没叫我带枪,我怎么好僭越?"蓝飞砸了砸嘴,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陈含盯了一瞬,忽然莞尔一笑,起身道:"宋社长真是一贯守时。"
  宋达依在众人的簇拥下颔首致意,瞧了眼慢腾腾站起身的蓝飞,冲陈含暧昧一笑:"那天没仔细瞧,倒是有几分意思。""见笑。"陈含重新坐下,正色道:"这次专程来雾宿见社长,是有一笔真正的大买卖。"宋达依示意左右拉开距离戒严,这才接过陈含递来的单子,上面用道上默认的符号标出几个武器大类,具体型号待定,总数却令人眼前一亮。但宋达依摸爬滚打多年,很快若无其事地递回单子,故作深沉。
  陈含顺着他的心意急问:"社长不动心?"
  宋达依摇头笑道:"这可不是一笔小数啊,他们是要翻老底,还是劫一座银行付账啊?"
  "买主催得很急,所以价钱好商量。三分一的美元现钞,剩下的三分之二……"他忽然神秘一笑,"社长对金三角怎么看?"
  宋达依笼在袖子里的手微微一颤。世上什么生意最赚钱?除了军火,就是毒品。但世人只知金三角,不知南洋诸岛,为什么?技术!这里的天气也十分适合栽种大麻、罂粟和古柯叶,海外各国瞅准这片原料产地,对制造高纯度海洛因的技术自然严防死守。每年收获时节,大批船只将低纯度的加工品运往金三角换回微薄的收入,相比成品价格,简直九牛一毛。宋达依去年"清理"了一座孤岛,将土地改成种植场,多次派人到金三角学习技术,都被断然拒绝。对方一整套极为严格的保密制度让他恨得咬牙,又束手无策。
  宋达依沉吟间,陈含又道:"配方换枪,这可是笔难得的好买卖。枪是死的,配方的价值——"宋达依摆摆手:"别说我不做这个,就是做了,难道不会自己'请'化工师么。"
  陈含喝了口咖啡,不紧不慢道:"这一点我向对方表态了,所以他们提供的是最新的HW型可卡因烟,虽然纯度不高,但抽得多快,High得就多快,比注射更方便过瘾。"他取出一份《时代》杂志,指了指封面图文,"美国人的灵丹妙药,令人机敏,妙语连珠,无宿酒之痛,不会致癌——看,简直把它当成精装咖啡了。"
  宋达依听过这种新药,心中狂喜,嘴角不禁透出一丝微笑:"话虽如此,我还得找人验方子,万一是假的,岂不吃亏。"于是双方继续讨价还价,不亦乐乎。
  桌边,百无聊赖的蓝飞眯起眼睛,目光投向远处金色的沙滩:阳光,海岸,美女——这才是天堂啊。可笑的是想拥有天堂,就得先入地狱。蓝飞视线绕了一圈,蓦地凝在一个高大的男人身上。他扶着滑板面朝着印满香烟广告的遮阳伞,脊背曲线流畅有力,蜜色的腹肌上阳光跳跃,修长的双腿在流转的光线下充满韵律。
  蓝飞的心情忽然亮堂了。

  14. 堕落天堂

  一番唇枪舌剑后,宋达依提出最后底线:用等价英国政府债券抵消50%的费用,剩下一半用配方交换,附赠化工师全程技术指导。陈含苦笑道:"这就不是我能做主的了。""那就让能话事的过来谈吧。"宋达依喝了口本地特产的椰子酒,心说谁急谁是孙子,我吃定你们这群小白脸了。
  陈含看了蓝飞一眼,对宋达依道:"那宋社长稍等,我去打个电话。"
  "喂,你是鬼佬?"宋达依靠在雪白的凉椅上,兴味盎然地打量这个身份暧昧的年轻人。
  蓝飞回头笑道:"我的护照是香港的。"
  "啧,陈生是不是亏你工钱啊,养得这么瘦,哪像我的博拉克。"宋达依捏了把身边保镖挺翘的屁股,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焦黄的牙。蓝飞睁大眼睛,脑中闪过那天李戴维的奇怪举动,忽然有股吃了隔夜奶油的腻味感。宋达依见他这副模样,不禁有些意外:陈含还没吃了他?难道他们真不是那种关系?
  "社长久等了。"陈含指着前面两人介绍道,"这位是义帮的林少,这位是余——""叫小余就好。"圆脸青年讪笑道。宋达依没多留意,看着"林少"的目光却明显热络许多,甚至主动报上姓名:"在下丁多·宋达依,林少怎么称呼?
  "林岭。"男人将米白色休闲装穿得有型有款,半敞的领口露出健美的蜜色皮肤。宋达依握了好一会才意犹未尽地放开手,"林少,这里太简陋,不如换个地方细谈?"他随口就将宿务最著名的黄金海岸贬了一通。
  林岭瞥了小余一眼,淡淡道:"听说吴氏赌场规模不输澳门,宋达依先生有兴趣赌一铺么?"
  宋达依摆弄摆弄手腕上的金链,扫视一周,哈哈大笑:"痛快!林先有多少兄弟不妨都带上,大家一起乐乐。"
  吴姓是菲律宾的华人望族,主要做商贸金融、旅游娱乐的正经生意,在当地颇有名气。而吴氏赌场的规矩之一就是安检严格,禁带武器,为此还专门提供保险柜寄存。林岭选在这个中立之地和宋达依谈生意,倒是符合他的身份角色。宋达依这边虽一心抬价,其实十分乐意做成这笔好买卖,因此也给足了义帮面子。
  在酒吧赌场这种地方谈生意,于共筹交错、一掷千金间彼此掂量,暗较高低,总能令男人热血沸腾,生出"谈笑间樯橹灰飞湮灭"的豪气。而此时,身为保镖的蓝飞连包厢的门都没资格进,只能和宋达依手下、义帮马仔齐齐守在外面的露台上,不时望望楼下热闹的各色赌台,心里发痒。
  "Free,买大转盘,这是号码。"蓝飞愣了愣才反应"Free"是自己身份证上的英文名,而面前的保镖博拉克正是宋达依"上下其手"的那位。蓝飞随即笑道:"我们能不能试两把?"这话深得民心,引得众保镖投来火热的目光。"NO!"有着深棕色强悍肌肉的博拉克拉下脸来,骂了手下几句,目露不耐。
  "OK,OK!"蓝飞摆摆手,迅速挤到赌桌前,见红黑二色转盘上均匀分布着0到36一共37个数字,转盘上有个小球,赌的就是小球最终落到某个数字对应的小槽里。赌桌上密密麻麻的格子里从左到右写着一个个数字,单买的赔率是1:35,玩家也可以将筹码放在两个格子或四个格子的交汇处,这样赔率分别降至1:17和1:8。宋达依买的是上下相邻的12和15,陈含买的是28、29、31和32,"林少"买的则是一个5,三人的赌资均是一万美元现钞,赌得是纯粹的运气。蓝飞也掏了500美金,买自家兄弟赢。
  小球在万众瞩目中滴溜溜放慢速度,最后停在:红色5、黑色15、红色32——
  唯一绿色的"0"格。
  全不中。虽不算出乎意料,但一大叠美金就在眼前蒸发,多少叫人遗憾。蓝飞摸了摸口袋,幸好还好留了一张垫底,回头再看楼上观望的几位大款:宋达依哈哈大笑,直呼"world
peace";陈含嘴角微弯,宠辱不惊;"林大少"照旧面无表情,幽黑的眼睛直望着自己。
  撇开赌桌不提,谈判桌上终于达成共识。这笔交易的数目和规格对宋达依和义帮都是空前的,因此义帮"高级代表"林岭提出"参观"武城亲选货品的时候,宋达依答应得很干脆。陈含作为中间人并没有资格同行。见名义上的老板没有走人的意思,蓝飞只能干巴巴看林少和宋达依一行渐行渐远。
  即便是客,义帮众人也得照宋达依的保密原则坐在货车厢里,虽未蒙面,也绝不可能探知来路。若非亲眼所见,很难想象大名鼎鼎的"武城"竟藏在寂静而秀丽的深谷之中。四面都是直插云霄的陡壁,谷中树木苍天,潮湿阴暗,耳边忽远忽近地传来飒飒风声,像猛兽咆哮,又似毒蛇嘶嘶。义帮一行人疲于应付纵横交错的树枝,轻薄的夏衫早被划得面目全非,脸色更是铁青。宋达依在心里狠狠笑了一通,一边关切道:"哎呀,小心毒蛇……那个藤蔓有毒……绕过这片林子就到了。"
  天光豁然一亮,耳边"轰隆"大作,众人只觉眼皮又重又凉,勉强睁开,惊见滚滚流水从崖头跌落,携风带雨,雷霆万钧。那水珠仿佛机枪的子弹,丁丁当当打在光滑的青石上,凿出星星点点,最终汇入河水一路向东。
  山穷水尽!小余寒毛一竖,下意识地拔枪,却被林岭扣住肩膀,微微一带,这才发现被瀑布吸引而忽视的另一侧赫然是块宽阔平地,上面用竹子、白藤和棕榈扎了座三层寨子,铁栅边站着一排身着迷彩,荷枪实弹的侍卫。
  宋达依啧啧几声:"林少,你的手下未免太失礼了吧,我诚心诚意带你们参观绝密腹地,你们却疑我有心加害?"
  "社长见笑了,都是年轻人没见识。"林岭陡然掏出巴掌长短的三棱军刺,神色淡然:"哪根手指?"小余浑身一抖,用活见鬼的眼神瞪着林岭,见对方飞快地瞥了宋达依,小余顿悟,立刻向正主求饶,这才作罢。
  "我不过开个玩笑,林少何必认真呢。"宋达依笑道。
  "我没什么幽默感。"林岭收起尖细的军刺,神色淡然。宋达依拿不准他是不是话里有话,打了个哈哈便邀众人走进寨子。一走进去,发电机的轰响便盖过水声。屋内比想象的拥挤,密密麻麻摆满了简陋而宽阔的木桌,上面堆了油漆桶和铁片、弹簧、木块之类的零散物件。若不是看到一盒盒子弹和成型的枪械,实在难以相信杀人利器就是用这些不起眼的玩意组装的。
  "M10英格拉姆冲锋枪。"林岭拿起一把成品瞧了瞧。
  "好眼色。"宋达依得意道,"这是老美特种兵为越战定做的。高强度钢板冲压件,耐热防水,和冲锋枪相比枪身较小,容易携带,火力也够猛:30发子弹,射程100米。"
  "确实漂亮。"林岭的声线毫无起伏,连赞扬都缺乏热情,"不过自由枪机加上短枪管,精度不怎么好,所以绰号'电话亭',距离稍远,目标要电话亭那么大才能命中。"
  "林少真是内行啊。"宋达依早在握手的时候就感觉到对方手指和虎口的厚茧,倒也不意外,"你想先选哪一类?"
  "火力压制的话,M60(机枪)不错,可惜太重,要两个人操作,你有没有改制型号?"
  "哈,我给M16加了重机枪管,火力大增,而机身和脚架本来就轻便。"宋达依兴致大起,指着枪模滔滔不绝。
  "有成品吗?"
  "你想要多少,我立刻让他们装配。"
  也就是没有了。林岭"嗯"了一声,并不介意,又挑了好几样武器,虽各有特色,却全是没有现货的最新型。宋达依越听越佩服,小余看着林岭的目光却越来越复杂。"林少的见解实在叫我心折,能不能赏脸小住一晚,我还有些问题想讨教。"宋达依无视小余古怪的神色,笑容满满地提出邀请。
  小余第一反应是拒绝,虽然机会难得,但这鬼地方他一刻都不想呆了。只是他退居幕后在先,又有前面那档子事,绝不宜在此时开口,只能希望阿凛——什么,他竟答应了?!小余的不安越来越重:这人不怕死么,要不要这么入戏啊!
  他是冯坤的亲侄儿,哪里知道义帮杀手违背组织的下场,而完成任务只是活命的必要条件。
  待宋达依指点后,众人才发现瀑布后有个黑魆魆的裂缝,里面竟别有洞天,赫然是个深不见底的溶洞。"咱们这没有冬天,大半时候热得发慌,住山里倒比你们装空调还凉快。"宋达依吩咐手下取了好些生果酒食摆满石桌,笑眯眯地望着义帮众人,举杯道:"祝我们合作愉快,大家发财。"

  15. 水能载舟

  上帝对诺亚说:你要用柏木造一只方舟,分一间一间的造,里外抹上松香。你和你的全家都要进入方舟,凡所有的动物,你要带一公一母。因为再过7天,我要在地上降雨40昼夜,把我所造的各种活物,都从地上除灭。——《圣经·创世纪》
  吴式赌场的吧台上,蓝飞嗤笑一声,"你信教?那真是入错行。"
  "我信天使。"陈含吻了吻十字架,仔细地塞进衣领,喝干杯中的马爹尼:"你不赌一把?"
  蓝飞瞅了眼琳琅满目的赌桌,作挣扎状:"算了算了,没手气,我在外面等。"
  见陈含在21点赌台坐定,蓝飞立刻打车奔向黄金海岸。他掏出陈含的真皮皮夹付了车钱,快步走向一顶印满555香烟广告的太阳伞,用钞票打发掉用餐的旅客,施施然坐下,待无人注意,迅速从伞座下的沙地里挖出个黑色塑料包。年少时为躲避顶头大哥的盘剥,他和阿凛想方设法转移月钱,用的就是这种随机暗号,多年过去,他们默契依旧。
  蓝飞的好心情没有持续多久。他看到阿凛白天留下的简讯、钱和枪,联系所见所闻,终于明白冯坤对这次的计划语焉不详,根本是打算借着交易的幌子掀翻宋达依的老巢——竟然送阿凛去做炮灰!蓝飞气炸了肺,随手将纸条揉成一团。叫我放心,我怎么放心?他吸了口凉爽的海风,将纸条展平又看了一遍,忽然一笑:至少你告诉我了。
  陈含关上屋门,喉颈处蓦地一凉。他略一定神,笑道:"你是专程还钱包来的?"
  "陈生,我是个粗人,最差耐性。"蓝飞逼视陈含,月光隔着窗帘照着,衬得那眼仿佛两簇鬼火,"武城在哪里。"
  陈含摇头:"你杀了我也没用,我根本没去过武城。"
  "宿务这么点地方,你找了三年还没找到?"刀刃一陷,轻易压出血痕。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陈含微微皱眉。
  蓝飞提起嘴角:"那么告诉我,106室门口为什么有你的香水味。"
  "就因为这个?你怎么不说我和留下的人偷——"陈含忽觉胃部剧痛,天旋地转。
  蓝飞将人压倒,打开台灯,照亮一地从楼下抄来的照片、文件,"你知道干我们这行的总得学些逼供手段,我一直不感兴趣,所以轻重拿捏不好,劝你把地址说出来,省得受罪。"
  "你闯进我家,挟持我,弄得一片狼藉,逼问一个不相干的地方,对你究竟有什么好处?"陈含一边喘气一边道,"义帮最讲究帮规刑罚,你私自行动,想背上格杀令……呜……"
  蓝飞松开手,冷冷道:"地址。"
  陈含边咳边笑:"你只会这些小把戏么。"
  这人实在邪门,对着博拉克的枪管也没松口,真以为自己能上天堂?蓝飞瞥了眼在一堆资料中分外突兀的天使素描,觉得有些眼熟。他想了想,陈含枕头下藏了张照片,金发蓝眼的男孩抱了只鸽子,笑得灿烂——他对陈含一定有不凡的意义。蓝飞放下刀子,就地坐下:"你和亿生元勾勾搭搭搞什么鬼我懒得理会,宋达依也是个变态,死不足惜,我只是担心自己兄弟的安危罢了。"他声调微扬,冷漠的眼睛似乎融了别样情绪:"兄弟如手足,手足不全如同废人,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陈含一怔,心念急转:"你说的难道是那个林岭?"
  蓝飞点头道:"我们不过是帮会的刀子,他扮林少其实是为了保护余刚。"观察片刻,他直望着陈含的眼睛:"我找到人就走,绝不碍事。你对谁忠谁奸我一点也不感兴趣,甚至能给你一点好处……"
  他低声说了什么,陈含眼里闪过一丝兴味,缓缓道:"那么,我确实知道武城在哪。"
  雨季注定提前到来。蓝飞,你是乌鸦还是鸽子?他下意识地拂过胸前的十字架,微笑。
  这是片吃人不吐骨头的幽林。湿黏黏的雾气中蛰伏着毒虫野物,铁栅栏上沾着风干的血渣肉沫,不知是人是兽……穿着污黑迷彩服的侍卫背着冲锋枪,顺着野生藤蔓轻巧地攀上悬在峭壁半空的索桥,接替同伴站岗放哨。小余呆呆看了一阵,第一次打心眼里认同舅舅的老生常谈:这里不是外人可以染指的。他长叹口气,开始为定金和配方犯愁。
  阿凛瞧在眼里,更加肯定了自己的猜测:这个年轻人没经过什么腥风血雨,却在帮会颇有地位,但又不是非常重要,否则也不会亲身犯险:多半是冯坤的亲戚后辈吧。看了眼手表,约定会面的时间到了,他征询地望向小余,对方心不在焉地摆手:"正常就好。"阿凛见状,明白他彻底放弃了那个异想天开的计划。
  竹寨三层,博拉克大叉腿跪在泛黄的竹地板上,一身肌肉紧绷如弦,宋达依长裤半褪扶着他背后狠力chou送,ding得下面那人连连呻吟,却随着节律不断迎合。结实的身体抵着另一具结实的身体,温暖润滑的压迫带来安全感,令刀尖上生活的男人们食髓知味,贴得更紧。几十回后宋达依低吼一声,动作稍缓,白zhuo便顺着弯曲的浅棕色大腿缓缓流下。宋达依笑着说了句土语,博拉克垂下脸,起伏的脊背弯得像虾子,宋达依便追着吻了他的额头。博拉克抬头一笑,平凡的脸上双目湛亮。看到门帘外呆若木鸡的阿凛,他贴在宋达依耳边说了几句,宋达依便拍拍他肩膀,系好裤子。
  "不好意思啊,林少。"宋达依挤挤眼,"时间过得实在太快了。"
  阿凛忘了应答,目光追着穿好迷彩服,背上冲锋枪走出房间的博拉克。"我的人不错吧。"宋达依满脸炫耀的笑容。阿凛猛然回神,深邃的眼睛因讶异而睁圆。宋达依好笑道:"你们为什么都这副见鬼的表情,瞧不惯啊。"
  "不是,只是……"阿凛终于憋红了脸。宋达依坐下,倒了杯椰子酒:"你们这些'斯文人',想困觉非得先拍拖,拉拉扯扯没完没了,够我们战它百十回合啦。""那不一样。"阿凛脱口道。宋达依会错了意,摇头道:"对我们这种人来说女人永远靠不住,她们只会冲你撒娇,骗走你的怜悯,拔下你的金牙投入对手的怀抱。男人就可靠得多,他们要么恨不得杀你,要么恨不得为你死——迷恋女人只会让你又爱又恨,生不如死。"他眯起眼睛,很是回味一番,"而且男人之间常常一起top,彼此都快活。"
  阿凛从未听过如此大胆骇俗的言论,一时哑然失语。宋达依却凑了过来,目不转睛地盯着阿凛:"林少,我见你的第一眼就知道你是不好女色的。为什么不试试呢?"阿凛抬手拉开距离:"你错了,我有中意的人。""所以你们在拍拖?"
  "我们不是那种关系……"阿凛觉得谈话的方向越来越诡异,但他忽然有股倾诉的冲动,仿佛密闭太久的仓库开了一扇窗,呼吸的诱惑难以抵挡。"他只当我是大哥。"阿凛选了种暧昧的说法。
  "以林少在义帮的地位什么样的女仔追不到,难道是金枝玉叶?"
  "……他只想和普通人在一起。"
  "好人家的姑娘啊。"宋达依恍然,"这个最麻烦了。"他在年轻人漆黑的眼里看出了些许挣扎,寻思一番,笑道:"其实不管谁家的姑娘,相男人的标准无非是好看,有本事,林少若能做得了自己的主,有什么东西得不到呢。"
  阿凛心生警惕,不动声色道:"我为什么做不了自己的主?"
  "我也好奇啊,林少分明是香港本部过来的,为什么要看亿生元的眼色行事?"
  阿凛一怔,明白他已看破小余的身份,就不知对公司的计划了解多少。"有酒么?"他决定按兵不动。宋达依意味深长地瞧着他,冲守在不远处的侍卫喊:"拿酒和熏肉来!"
  "我字不识得几个,好歹是走船起家,大小港口都有不少老伙计。"宋达依咬了口香喷喷的野猪肉,侃侃而谈,"你们义帮一直和14k不对头,什么时候插手南洋呢?似乎才五六年,一直没什么大响动。我和你们做过两次生意,货都是送到香埗头,听说那是执生堂的地盘。执生,这个花名挺威风啊,你知不知道他本名叫冯家福?"
  阿凛灌了口酒,撕了一大块肉。这是个漫长的夜晚,他需要体力。"如果社长想说亿生元是冯家私产,我没有意见。"
  宋达依直叹气:"我说了这么多,无非是想和林少坦诚相见,谁知林少戒心这么重。冯家福的大老婆和两个儿子都在美国,他在香埗头又养了几个小老婆,只有个姓林的艳星给他生了个儿子。"他咂砸嘴,调笑道,"说来我还是她的影迷呢。"
  阿凛结结实实吃惊了:"社长的想象力未免太丰富,我只是个打下手的,你也看到了,我连冯坤的后辈都管不了。"他微微一笑,"派我来是因为我对枪在行,钱的事我插不上话。"
  句句都是实话,在宋达依听来却多了另一层含义,所以很多时候人只相信他愿意相信的,手上有权的尤其如此。此刻他对这个郁郁不得志的私生子十分满意,执生堂甚至义帮的未来少主,奇货可居啊。关注葛柏弊案走向的可不只有本港帮会。

  16. 枪林弹雨

  第二日,小余一行火烧火燎地辞行,宋达依再三挽留,客套的背后剩下一句话:别人可以走,林岭留下。收到小余"自求多福"的眼光,阿凛只是一笑:如果宋达依没对自己的"身份"钻牛角尖,留下"抵押"的就是小余了,自己则难辞其咎。说来现在的情况倒不算坏,他只希望蓝飞能安心等着,别一着急冲撞了冯坤。
  为了赶工,宋达依调集所有匠人,命令完工之前不得擅自离开,武城顿时人满为患。他自己和一部分侍卫住在竹寨里,又加了些发电机,新牵了电线,安排其余手下在溶洞里打连铺。因为报酬不错,众人倒也乐意。但见识过宋达依激烈"运动"的阿凛坚持留在溶洞。"随便你。"宋达依哈哈大笑,接过AK47背在身后,给了阿凛一套迷彩服和驱虫药,"走,咱们觅食去。"
  黑魆魆的枪口紧随着奔跑的目标,"砰砰砰!"连开几枪,一枚子弹终于穿过枝桠在野猪厚实的臀部开了个窟窿。侍卫立刻追上前,几刀结果了挣扎的猎物。这枪不愧为扫射而生,威力大,子弹多,不用打中要害也能放倒一堆敌人,这种残酷的杀伤力和冷兵器殊途同归。但大多时候,放倒并不能消灭威胁。所以阿凛倾向一枪毙命。
  进口捷克CZ75手枪,全钢结构,双排弹匣,三点式精确瞄准,只要集中颈椎——而非眉心——就能在最短的时间里置人休克。那一瞬,目标连扣动扳机射的气力都没有。他看了看宋达依短粗的脖子,心中估摸一番。
  宋达依瞥了眼阿凛的配枪,不以为意地扔过一把AK47:"收起小家伙吧,这才是男人玩的。"
  上午的时光就在追逐与猎杀中飞逝而过,收获颇丰。吃完午餐,阿凛一眼瞧见河面多了几排竹筏。博拉克走至近前和宋达依交谈一番,宋达依笑容更深,用粤语对阿凛道:"你们公司备好定金了,我出去一趟,顺利的话第一批货就能发了。"他拍拍阿凛肩膀,老友般亲切:"你在安心住着,有什么需要尽管和长毛说,"他指了指胸毛浓密的黑瘦侍卫道,"就是弄女人进来也没关系,完事后处理干净就好。"
  阿凛眉头微皱,略一致意。待宋达依和博拉克走向竹寨,他告诉长毛要午睡,经晃悠悠的吊桥走到河对面的溶洞。虽然安了灯,洞内仍然比室外黯淡许多。这时工人们还在加班,宋达依平日也没在洞里设岗,偌大的溶洞显得空寂阴寒。阿凛并没走向分给自己的那间宽敞平坦的洞室,也没进工匠的住处,而是继续向人迹罕至的深处探去。
  周围越来越黑,耳边传来"嘘嘘"声,靴底微凉,仿佛细蛇游走,极可能是通向别处的暗流。阿凛忽然一顿,不确定自己听到了旁的什么。他四下一望,没有任何异常,却不敢有丝毫的松懈。刀尖上的生活便是如此,谁沉得住气,谁便能活得久些。20分钟后,阿凛不再往前,闪身隐在几根粗大的钟乳后,举起手枪——AK47强大的后座力不适合这种狭小密闭的环境。
  溶洞深处冷得出奇,额头却渗出一层层湿粘的汗,他不由抿起嘴,努力让自己专注。"扑啦啦——"沉闷的拍击声在岩壁上来回激荡,阿凛迅速转向声源,几乎同时暗叫不好!另一侧疾风袭来,他的脖颈被双手狠狠锁着,腰腿亦缠住,压死。
  背后的身躯和缠着咽喉的手臂一样冰凉滑腻,莫非是传说中的美女蛇?阿凛暗笑自己死到临头却这般荒唐。那手臂却微微放松,向上掩住他的唇。温热的呼吸在耳边流连,他听到那个绝不该在此出现的声音:"阿凛。"
  还不如被对手干掉呢。这个想法只闪了一瞬,喜悦便攻城略地般占据了阿凛的心。但他很快清醒,重新担忧起蓝飞的处境。点头示意后,他轻声问:"你怎么来了,冯叔知道么?"
  蓝飞报复似地圈住阿凛的脖子不放,咬牙道:"关他什么事,谁让你忘了带搭档!"
  阿凛弯了弯唇角,忽然觉得什么公司帮规,枪林弹雨都不重要了:"你真是……你做什么!"他猛地拉住蓝飞脱衣服的手。蓝飞好笑道:"当然是换衣服了,你要我穿潜水服跟人干架么?"说完脱个精光,露出斜背的手枪和弹夹带,还有缠在手腕和腿腕的皮带,上面插满飞镖和匕首。他迅速换上洞里顺来的一套迷彩,走近坠在地上的死蝙蝠,拔下一只漆黑的哑光镖。
  "幸亏你一刀宰了我。"阿凛半真半假道。
  "怎么可能。我一闻味就认出来了。"
  阿凛轻轻一笑,目光柔和,随即正色道:"你想怎么做,靠这一身怕是混不进去……"
  蓝飞讶道:"我混进去干嘛,我只要把你带出去。"他指了指幽黑的洞穴,"我跟着竹排追到这,刚探了一半路,可能有出口。"他边说边往里走。
  阿凛皱眉道:"你实在太乱来。宋达依没把我怎么样,按规矩留下人质罢了,只要交易成功……"
  "你信冯坤?他和海那边的老头子一样阴险。"蓝飞冷笑一声,"宋达依是不是美滋滋地领着手下交货去了?"
  阿凛一怔,忽然想到被自己遗忘,却是最关键的一条:"阿飞,你怎么知道武城的位置?"
  蓝飞听了听流水声,拐进右侧窄道,一边说:"从陈含那挖出来的。我给冯坤留了信,现在宋达依的仇家对手大概也知道了。我们得快点,阿凛。这里很快就会乱成一锅粥。"
  阿凛还处在武城地址泄密的惊诧中,他所知所闻尚不能拼出事情全貌,但眼下显然不是深究的好时段。他本能地相信一起长大的搭档。蓝飞身上有股凌厉的气势,仿佛一柄尖刀,虽然沾满鲜血,却在污黑的天地里撩起一抹光亮。
  那是生的希望。
  二人用打火机照着走了半个多小时,终于发现一条裂缝,阳光从外头迸射而入。蓝飞灭了火,"我先出去。"说完叼着刀子,右手握枪,以仰卧的姿势慢慢向外挪。到最狭处,他左手擎刀划了一圈,将暗刺磨平,又使劲将出口凿宽了些,堪堪容下肩膀,于是半个身子露出罅隙,持枪察看片刻,迅速钻了出去,轻道声"OK",阿凛便依样脱身。
  这是也片茂盛的热带森林,虽未遮天蔽日,也是危机四伏。阿凛瞧了眼蓝飞干净的脸,递过一根竹管。"什么东西,泥巴似的。"蓝飞赶紧捏住鼻子。"驱虫药。"蓝飞只能老老实实将脸抹黑。"现在怎么走?"阿凛戒备地四下打量。
  "地图上没有这块地方,粗略看的话,往东有座小村子。"蓝飞盯着潜水表上的指南针,半晌后怒道:"竟然坏了,该死的Tw货!"阿凛在来武城的路上便时时留意宋达依等人的言行举止,此刻他看了看太阳,又瞧了瞧树叶疏密和蚂蚁洞的朝向,很快分辨出方位。二人踩着潮湿的树枝在林间穿行,约摸一支烟的功夫,蓝飞止住阿凛,附耳道:"我听到脚步声。"
  二人以断木为掩体观察敌情,阿凛忽然指着一闪而过的小黑影道:"你听错了,是动物冲撞草根的声音,和人的重量不一样。"蓝飞疑惑地皱皱眉,随即释然一笑:"是我疑神疑鬼。"他刚起身便唤了声"阿凛",紧接着"砰""砰"枪响,人便斜着倒了下去。
  "不止两个……"他覆着阿凛,血滴滴答答落在兄弟的脸上,枪管火热。
  阿凛操起AK47一通扫射,借机扶着蓝飞平躺在地,凭射来的子弹判断方向,敲掉对手的脑袋。枪战很快惊动增兵。八九人分三排以长蛇阵势迅速包抄,一边操土语叫骂。阿凛听懂了两个词:宋达依,去死。他迅速打中前面两个的咽喉,强迫自己盯住战场,口气却难掩焦急:"阿飞你怎么样!"
  "死不了。"蓝飞笑得有些狰狞。子弹打断左肩胛骨,卡在肉里,若不是闪得快,险些把命交待了。也庆幸对方用的只是普通步枪。他扎住伤口,从弹夹带中取出应急止痛药咽下,深吸口气。待疼痛稍稍麻痹,他捡起拳头大的石块使劲一抛,喊了句土语,趁敌人卧倒之际加入战火。先前选择水路潜入武城,虽是捷径,也放弃了更大的火力后背。眼下两个人三把枪,外加两打子弹,必须不择手段速战速决。
  "阿飞,我们走。"终于打倒最后一人,阿凛背起蓝飞迅速往丛林深处撤。"这条路不知道通向哪……"蓝飞抹了把渗入眼里的汗水,断断续续道。"没事,只要避开他们就行。先找个地方给你止血。"阿凛喘着粗气,迷彩服湿湿黏黏地贴在背后,灼热的温度让他心惊肉跳:"阿飞,你别睡!"
  "我没事,哪个小鬼敢收我。"蓝飞快速说着,尽量让自己显得精神些。
  阿凛心头一酸,"嗯"了声便默默赶路。

  番外2:记忆碎片

  粉嘟嘟的小奶娃坐在摇椅上津津有味地舔着水果冰激凌,满口甜香软糯。美丽的女人一下一下扶着他的小脑瓜,轻言细语:"妈妈实在没法过下去了,你要好好的……对不起。"她吻了吻孩子额头,抽回手,走向雕花栏杆。白衣飘飘,黑发如丝,倏尔消失不见。
  孩子吃完最后一颗草莓,意犹未尽地砸砸嘴,"妈?"他看了一圈,发现露台上只剩自己,不由好奇地跳下椅子,啪啦啪啦跑到栏杆边。妈妈飞到哪去了?她忘了带自己吗?他跳了跳,够不着顶,于是搬过椅子站着,颤巍巍地爬到栏杆顶。
  露台下的水瓦蓝瓦蓝,带着奇异的吸引力,张开手臂就能投入妈妈的怀抱。可他忽然想,海底下有冰激凌吗?蹲在栏杆顶想了一会,孩子决定趁妈妈不在赶紧去厨房捎一盒出来。他高高兴兴地冲进屋子,冷不丁被人一把拎起。"就是这小子?"男人眯着眼睛,神色阴冷。紫衣女人点头道:"可不是么,她区区一个渔家女,竟想仗着个儿子做正房,哼,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大哥可得为我做主啊。"
  "切,不就是个小崽子么。"男人见孩子不哭不闹只是瞪着自己,不禁有些意外。他扳过孩子的脸蛋仔细看了看,咧嘴一笑:"难怪那鬼佬肯认他,你瞧这眼睛,一模一样。""大哥,你怎么帮外人说话!"女人恨声道:"我要把他丢去喂鱼!""这你就得听我的了。"男人的眼里闪着诡异的光,"让他换个地方活着,管保'精彩'。"
  "你是说……"女人一愣,格格直笑,"好,哥哥你尽管办,他这么白白嫩嫩,一定能卖不少钱。"
  "妈妈!"孩子终于沉不出气,使劲挣扎起来。啪——女人甩了他一个耳光,尖利的指甲刮出长长的血痕,"你别着急,我会好好和你妈妈算总账的。"她戳着孩子的鼻子恶毒地说:"你知不知道那个爱扮'单纯'的女人和旧情人勾勾搭搭,被人捉奸在——啊!"
  不许说妈妈坏话!我妈妈是最好的!孩子狠狠咬住女人手指,血丝瞬间染红嘴角。砰——他脑袋轰隆巨响,失去知觉。
  醒来时,孩子发现自己被人捆了手腕,丢在装满海鲜篓子的拖拉机后。马达的轰鸣震得耳膜生疼,浓烈的腥味令人作呕,他会和这些东西一样被卖掉吗?孩子打了个冷战,立刻动了动腿,发现除了有点僵之外行动自如,于是满怀希望地盯着飞驰而过的道路望了一会,却找不着半个人影:这是什么鬼地方啊?他仔细瞧瞧硬邦邦的地面,觉得这么摔下去一定屁股开花。挣扎片刻,他眼睛一亮,蹭到个大竹篓边使劲一踢,洒了一地扎着粗绳的螃蟹。孩子踢着竹篓挪到车栏边,屏住呼吸钻了进去:一、二、三——他两脚一蹬,跳车了。
  巨大的冲力让他再度昏厥,却也神奇地逃脱了。后来他走走停停,雪白的衣衫沾黑了,□的脚板磨破了,更要命的是他饿得发慌!孩子站在街角卖雪糕的男人跟前望了许久,终于怯怯地指道:"我想吃。""走开走开,找你爸妈去。"生意人最是眼尖,一瞥就知他身无分文。"可是我找不到她!"他终于跌在地上哇哇大哭,好像要把心肝都呕出来。男人吓了一跳,抱着泡沫箱就跑。
  不知过了多久,有人一瘸一拐地走近,用破破烂烂的袖子给他擦了把眼泪。孩子睁开眼睛,抽抽搭搭地瞧着对面的老乞丐:"我想回家……""你记得家住哪,爸妈叫什么吗?"他立刻点头,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吐不出,脑袋疼得似要裂开,又气又急,捡起地上石子狠狠一掷。老乞丐有些吃惊,心说这细仔好大煞气,细看面相,不由直叹气:善不能取,福不得近,这鬼世道啊!老乞丐掏出几枚硬币塞进孩子手里,见他腕上一圈淤痕青青紫紫,忽然涌起收留之意,"不如你跟我……"
  "张拐佬,可让我找着你了,你欠的月钱……"老乞丐大惊失色,抛下孩子的手拼命往小巷里跑。孩子怔怔地瞧着乞丐佝偻的背影,任硬币顺着指缝落在地上,叮当作响。为什么每次都留下他?他就这么惹人厌么?
  义帮最底层的小混混油麻曾骂骂咧咧地冲过来,眼看就要追上乞丐,冷不丁被个怨魂似的孩子吓到,待他醒悟,不由气得七窍生烟,正想揍一巴掌,那孩子冷不丁开口:"你要钱么?""你说什么?"孩子俯身捡起硬币递了过去:"钱都给你,别追了。"
  "你当我要饭啊!"油麻曾脸腾地一红,正要教训一番,孩子弯了弯干裂的唇角,带点嘲讽,似笑非笑,竟比顶头大哥笑得还渗人。油麻曾瞪着他蓝汪汪的眼睛,猛地想起大哥的顶头大哥似乎下令所有帮众多多搜罗胆大懂事、没着没落的孩子。他想:这主意不错,既能讨好上头,又能收拾这邪门的小杂种。
  ……往事越积多,好像树枝搅起堆积河底的污泥。蓝飞辗转反侧,半睡半醒。为什么会跟油麻曾走呢?害怕?不,如果真不愿意,他会拼命。何况见到执生叔之前他分明有机会逃走,最终却没离开义帮。也许无家可归的他只是为了填饱肚子,也许他本性恶劣,以暴制暴的杀手是简直是量身定做。所以与其说信命,不如说他对这一安排并无异议。
  阿凛却是真的可惜。他家境原本不错,父亲是走外海的海员,谁知货轮被海盗劫走,船员生死不知。母亲带着他改嫁,被人骗光积蓄,流落风尘又染上毒瘾,一步步走上不归路。
  阿凛是作为"抵债品"进了义帮。他和自己年龄相仿,长相性格也看着顺眼,蓝飞很快决定好好对他,认他做兄弟,这样他就不会撇下自己了吧?结拜在道上可是万分庄重的事。沐浴焚香,关二哥座前饮下同心酒,誓言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于是一个月,一年,十年,他们经风历雨,始终是背靠背的好兄弟。有时蓝飞想,自己虽不是好人,但能为兄弟随时两肋插刀,快意赴死,倒也不失为一件坦荡之事。

  18. 血浓于水

  "啊!"梦境被剧痛刺破。蓝飞发出短促的嘶吼,皮带从口中滑落,疼得直想打滚,腿却被什么捆住,只能握紧拳头,指甲嵌进掌心。
  药效比预计的还短,子弹却卡在断骨间,极难剜出。豆大的汗珠从阿凛头上淌下,他稳住心绪,知道即使是最微小的颤抖也能给蓝飞带来巨大的痛楚,每一阵战栗都像剜在自己心窝。"阿飞,再忍忍,马上就好……"他捡起皮带塞进蓝飞嘴里,掰开他的手放在自己肩上,"你抓着我会好受些。"
  蓝飞咬着咸涩的皮带,含含糊糊地抱怨:"妈,我讨厌海鲜……"
  阿凛抽空探向蓝飞额头,温度不算高,怎么说起胡话了来?他深吸口气,施刀向骨肉深处划去。蓝飞整个人绷直,眼睛倏然睁大,渐渐看清对面专注的阿凛。何德何能,得此兄弟?他周身寒冷,心底却升起一股热气,撑住脱力的躯体,搭着兄弟的手也紧紧攒成拳头。
  阿凛终于取出子弹,却没有针线缝合伤口。只能给蓝飞喂了水和止痛药,歇了片刻,用打火机烧焦皮肉,以便止血、包扎。待做完一切,阿凛一下跌坐地上,浑身湿得仿佛从水里捞出来,一句话也说不出。蓝飞已将皮带咬得将断未断,嘴唇红得发紫,却是一笑,右手迟缓而固执地抚上阿凛的脸庞,轻轻擦了把汗,"多谢……"
  他晕了过去,手臂僵直地垂下,鲜血顺着掌心一滴一滴落在翠绿的草叶上,妖冶炫目。阿凛抱着蓝飞,握着他的手仔细包扎伤痕。过了许久,他模模糊糊地哼起远洋水手的思乡曲:
  自由神像在远方迷雾,
  山长水远未入其怀抱。
  檀岛滩崖,点点粼光
  岂能及渔灯在彼邦?
  再次睁开眼睛,蓝飞被近在咫尺的一圈睫毛镇住。阿凛揽着自己,浓墨似的发梢眉角都挂着水珠,眼圈染着阴影。他的头微微低垂,贴着自己的侧脸,蓝飞能清晰地感到他呼吸的暖意。保持原来姿势,蓝飞转了转眼睛,见自己披着阿凛的迷彩服,大半个身子压在他身上,脚下是厚厚一层树叶,头顶是一片藤条和芭蕉叶搭成的简易遮棚。自己的伤痛尚可忍受,左肩和手臂有些沉罢了。阿凛处理完伤口又背着他在丛林逃命,还要花力气整安身之处,自己倒是痛晕了,浑然不知。
  蓝飞呼吸一急,立刻惊醒了身边人。"阿飞,你怎么样?"阿凛立刻探向他额头。蓝飞深吸口气,仿佛挨得太紧没有足够的空气呼吸。他冰凉的手指覆上阿凛滚烫的眼脸,滑过挺直的鼻梁,落在火热的面颊上。一贯冷静的搭档也不合时宜地心慌起来,深邃的眼睛亮得晃人,漆黑中裹着一丝期待。
  "发烧的是你。"蓝飞说出最坏的情况。阿凛的脸迅速泛起一片绯红,很快有些发青。蓝飞担心地瞧着他:"还有药么?""用完了。"蓝飞从阿凛身上挪开,见他的背后早已被泥水打湿,心中焦急,面上却粲然一笑:"我倒是感觉不错,你的刀法要超过我了。"他将迷彩服递给阿凛,问:"现在几点?""4:40。"阿凛知道生病的后果,便不再坚持。蓝飞道:"时间还早,你睡一会,我守着。"阿凛刚要拒绝,蓝飞搭着他的肩膀,认真摇头,阿凛只能闭上眼睛。
  蓝飞重新点燃一堆枯枝烂叶,火光虽小,到底多了份温暖。他瞧了眼熟睡的阿凛,露出一丝会心的笑,起身打量地形:巨树参天,奇花妖冶,虽然为了避雨选了较高的地势,还是有一股被幽林吞噬的恐惧感。
  说不怕是假的。南亚的森林是他们从未踏足的地方,何况两人的身体都如此恶劣。于是蓝飞边走边想最恨的人和事,啪——他拍死一只扑面而来的恶心的虫子,狠狠踩扁。雨水,虫子?他摸了摸光洁的脸颊,赶紧掏出竹管,谁知驱虫药已然用完。从现在开始,他们还要面对虫蛇的侵扰。
  吐了口恶气,蓝飞从弹夹带上解下皮绳,用刀削开竹管,做了三个简易的小型捕兽器,布置在方圆百米之内。离阿凛还有十步之遥,蓝飞忽然僵住。顺着嘶嘶的声音,他在一截枯木上看到了手臂粗细的蛇和它不时吞吐的芯子。蛇肉虽是酒楼的高档货色,蓝飞绝不敢在这鬼林子里随便烤一条吃,天知到它们藏了什么剧毒。他活动一下右手,扣着两枚飞镖,轻轻逼近枯木。常言道"打蛇打七寸",心脏受创自然活不成,但难免濒死一击。蓝飞听着风声,一镖钉住三寸之处,正是蛇脊椎骨上最脆弱的一截,再击中七寸,再厉害的毒物也必死无疑。
  他拾了片芭蕉叶小心裹着拔出飞镖,尖端果然被青绿色的汁液浸染,于是心念一动,又沾了些毒液小心地抹在自己和阿凛的外套上。因自小练刀的缘故,蓝飞学过淬毒手段,寻思以毒攻毒能够防止一些虫蛇的袭击。听见响动的阿凛警觉地睁开眼,见到搭档很快放松身子,看了眼东方渐渐泛起灰白色,知道天亮了。"我去弄点吃的。"他瞧蓝飞面色发白,精神还算不错,但再不进食就是铁打的汉子也吃不消。"都准备好了,你就看我下厨吧。"蓝飞弯了弯眼睛,翘起嘴角。
  于是二人找到捕兽器,杀了条蛇,砸死大蜘蛛,最后找到一只猫儿大小的野物,只是腿更强健,身披着豹子纹样,犬牙尖利突出,刺刀似的。二人对视片刻,没得选。雨势比夜里小了许多,蓝飞将野物埋在烧过的热灰里,将火重新烧旺:"这样既不焦也没烟火味,可好吃了。"他脸上挂着轻松的笑,晴天似的眼睛明亮如昔,仿佛一切只是义帮冗长的杀手训练。
  阿凛最爱他永远明快的心性。爱?他被溜进脑子的字眼惊得一怔,它实在过于美好,对杀手而言是那么遥不可及,光想着就觉无望。那么其它词呢?阿凛脸颊一热,即使是"兄弟齐心"、"不离不弃"之类,他也觉难以启齿,仿佛一经脱口就轻飘飘的,担不起心头的分量。最糟的是他的心意并不普通,即使鼓起勇气说出口也是枉然,因为蓝飞压根不懂他在暗示什么,而多年的生死相伴又使口头义气显得矫情。
  各有所思的二人用芭蕉叶接了些雨水,就着烤肉下咽。食物温暖了冰冷空虚的身体,蓝飞的脸稍稍恢复血色,兴致勃勃地和阿凛研究出路。天色由灰白转向暗黄,远处似乎传来雷声,二人填满子弹,当即启程。
  "有血气。"这回是阿凛开口。蓝飞不确定地嗅了嗅,瞥了眼伤口,断骨的疼痛越来越烈:"是不是我身上的?"阿凛不愿再冒险,示意蓝飞跟着掩在乱石堆后。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对方忍不住开火,子弹在石面砸出火星——M10英格拉姆冲锋枪,宋达依的人。进不得,退不能。阿凛感到怒气直冲太阳穴,眼前飞过一团团火云,耳边嗡嗡响起不曾听过的鼎沸,分不清是血流还是枪声。
  蓝飞守着阿凛后背,握着后座力较小的捷克CZ75手枪,脑子像坏掉的手表,没有时间没有方向,眼前充满无穷无尽妖魔似的树杈。他抹去脸上的汗水,扯开裹着掌心的布条。宋达依的人大概是利用别的暗道逃出武城,他们杀气正盛,对这片林子显然比对头熟悉,狡猾地利用迷彩服和茂密的树枝掩护,极难射中,双方一时处于焦灼状态。但蓝飞知道己方处于劣势:他们尚不知对方有几人。
  对面的树叶晃了晃,多出一抹阴影。蓝飞率先击倒敌人,刚想补上致命一枪,子弹却卡住了。进口枪虽好,却不太适合南亚多雨的丛林。蓝飞压住奔涌的血气,换上飞镖静待。见他半晌没有动静,卧倒敌人终于举起枪管,蓝飞立刻击中手腕,趁人吃痛暴露之际一刀飞中脑门。他已经瞄不准咽喉了。
  密林中传来凶狠的骂声,蓝飞听懂些恶毒的诅咒,不禁问:"还有多少?"
  阿凛听出是长毛的声音,咬牙道:"七八个,都是守城的精锐,认定我是内奸,要报仇。"他又打了几枪,却被人险险闪过。背后的蓝飞没有回话,右臂的激烈运动牵动伤口,没有针线缝合,缠绕的布条早已被血和雨浸烂。要守住……他对自己说,拒绝去想"一起死在这里"如何如何。阿凛还憧憬着普通人的生活,不该这样结束。
  蓝飞机械地抛出飞镖,分明扎进肉里,敌人却不知疼似地扑上来。蓝飞反应不及,喊了声"小心背后"便抱住对方一齐滚倒,手中飞镖跌进泥里。阿凛举枪要打,二人却缠得太紧,实在没有把握不伤蓝飞,刚要换手枪,对面又是一通狂射,甚至有包抄之势。阿凛只能压住阵脚,吐了口腥咸的雨水:"阿飞你撑住!"
  那人凶悍又狡猾,故意让蓝飞骑在身上挡子弹,一手卡住蓝飞断裂的肩骨,一手拽住头发逼他扬起脑袋,露出喉咙。蓝飞一阵晕眩,掐住对方脖子的右手顿时松开,他实在没有肉搏的力气。被人一拳打中胃部,蓝飞顺手拂过皮靴,借力一滚挣脱钳制。男人腾出手开枪,身子却向前一冲,猛觉得腹部冰凉,背上却烫如火烧,低头一看,银色刀柄像阴冷的蛆虫钻进肚子攫取温暖。他舔了一下唇角,轰然倒地。
  "阿飞!"男人分明中枪,蓝飞却久不动弹。情急之下,阿凛开了几枪便弃了掩体朝蓝飞奔来。来不及查看他伤情,他本能地调转枪头,正对住擎着冲锋枪的长毛,枪口互相锁定心脏。

  19. 苦涩的吻

  长毛憎恨的眼里喷出火焰,发梢脸颊沾着血渣子,在深棕色的额上投下冷酷的阴影。此刻,他举枪逼近,挤出生硬的粤语:"你这个内奸,是你带人攻进武城!"
  阿凛端着长枪瞄准对方:"你信也好不信也罢,我没有出卖你老板。"
  "胡说!那你怎么会提前逃跑?"长毛扯着嘶哑的喉咙吼,"守城的弟兄全死了,被桑托斯的人炸得血沫横飞!我带着十几个弟兄逃出来,又被你打得死的死伤的伤……"他喘了口气,咬牙切齿,"拼我一条命也要砍掉你的手脚,插到粪坑里做人棍!"
  "喂,你们当我死的么?"瘫在地上的蓝飞艰难地仰起脑袋。
  "阿飞!"
  "闭上你的臭嘴,陈含的走狗!"长毛气得双手发颤,很快又警惕地调整姿势对准阿凛,嘴里一串诅咒,"别以为我不认得你,人棍少不了你那份!"
  "你开什么玩笑,"蓝飞大声嚷,"我是被他绑架的!他们公司想黑吃黑,连中间人都不放过,你看我肩上的伤,整根骨头就是被桑托斯的手下打断的!"他咋咋呼呼拉下领口,露出血迹斑斑的枪伤,引得长毛一瞥。蓝飞暗暗叫好,却见阿凛也呆呆望着自己,心中大急,忙使眼色。长毛却已转回头:"你这小白脸阴险狡诈,当我三岁小孩么!你刚才杀我弟兄的时候狠着呢!你要真被他绑架,怎么会没缴枪?"
  "我哪知道你是宋达依的人?"蓝飞信口胡搅,"陈哥在他们手里,我要是不帮手,他就等着千刀万剐……"
  "够了!"长毛豁出一声断喝,"你们谁都脱不了关系,一枪打死最干净。来来来,开枪啊!"眼见他真要和阿凛拼命,这么近的距离非死即伤,蓝飞顾不得眼前发黑,一头扎进争斗中央。怒火正盛的长毛立刻开枪,砰——砰!脖子被轰了个血窟窿,长毛登时毙命。
  阿凛却毫无喜色,踉跄地伏在蓝飞身旁。他眼睁睁看子弹正中蓝飞心脏,却无力阻止恶梦的一幕。"阿飞……"他失魂落魄扶起蓝飞,长吻着额头,不肯接受。"为什么……"蓝飞动了动手指,吃力地抚上火烧般的胸口,使劲一咳,轻声道:"我没事,真的没事。"阿凛一怔,慌忙摸向蓝飞胸口,从外套口袋里掏出那个刻着英文的打火机,黄铜外壳向里凹去,火热的触面卡着一枚直径9mm的子弹。生死一线的巨大冲击让阿凛失去言语,他弯了弯嘴唇,抑不住发颤,双臂拥着蓝飞,好像护着自己的心脏。
  "呵,亏我从陈含那顺了个好货……"蓝飞揽住兄弟的脊背,含笑合眼。
  阿凛搀着蓝飞走进平原的时候正当晚霞赤红,余热将他们被雨水和血汗浸湿的衣衫烤干,进而煎熬未愈的伤口。面前,凹凸不平的粗陋路面尘土浮动,残留着车辙痕迹。阿凛扶蓝飞在路边坐下,脱去污黑的外套眺望往来车影。他只穿了件黑体恤,沾满泥渍的迷彩裤和野战皮靴,弃了子弹用尽的AK47,只留点54和卡壳的进口手枪。蓝飞换上长毛一伙的迷彩服,重新包扎的肩上仍透出淡淡血迹,加上面如白纸,哪个司机见了敢停?他苦笑一声,将昏沉的脑袋埋进手臂。
  就要睡着的时候,蓝飞忽然听到马达轰鸣,定神瞧去,见阿凛拦了辆破旧的拖拉机,用生硬的土语和司机大声争执,坐在后座的女人似乎也参与其中,说的却是半熟的粤语:"大哥你别着急,我再说说。"之后她用求助的语气冲司机说些什么,对方只是摆手,指着阿凛的衣服叽里呱啦,神色厌恶。阿凛不再多言,拔出手枪指着司机脑袋,那人往后一缩,惊恐地瞪大眼睛。
  蓝飞已走到近前,踢开司机企图踩油门的腿,掏出金灿灿的打火机在他眼前晃了晃,对女人道:"你告诉他这是纯正美国货,黄铜外壳,值百十美元,当路费绰绰有余。"看清蓝飞冷漠的异色双眼,女人一怔,连忙照直翻译。蓝飞将打火机塞进司机胸前的口袋,指了指方向盘:"开车还是开枪,你选一样。"
  女人还未翻译,司机便使劲点头,显然读出了话里的威胁。阿凛和蓝飞换了个眼神,坐在驾驶室里,将枪垂低贴着司机后心。蓝飞则攀上后边车板,看住女人,不,应该叫姑娘。她约摸二十上下,乌发如云扎成辫子,有着光洁的浅棕色皮肤,轮廓深邃秀丽,又长又弯的墨色眉毛下生了一对深茶色的眸子,忽闪忽闪的。
  见蓝飞盯着自己的眼睛,姑娘抿了抿嘴唇,轻声道:"我有一半西班牙血统。"
  蓝飞点头:"看得出。你叫什么名字?"
  "苏娅·拉莫斯。"她偷偷打量一会,抵不过心底的好奇,"你是香港人,为什么会来这个小村子?你的伤是怎么回事,被野兽咬了?"
  "那枪可不是玩具,"蓝飞眯起眼睛,露齿一笑:"你看我像不像坏人?"
  苏娅目光流转,纯真美好:"我觉得你是好人。"
  蓝飞靠在一旁的货箱上笑得直咳,半晌才问:"你要去哪?"
  "马尼拉!"她立刻活泼起来,小鸟般莺莺脆鸣,"听说日落大道上有全国最高的大楼,对面就是马尼拉湾,轮船直达香港。"
  "你想去香港啊,怪不得粤语学得这么好。"
  苏娅重重点头:"我好不容易说服大舅不要把我嫁掉,请他用嫁妆托人我联系了个培训班,说训练合格就能到香港做服务生,薪水很高。大哥,你说是不是真的?"
  蓝飞仔细想了想,点头道:"听说菲律宾女仔做事利索,很受有钱人家欢迎,价钱应该不差。"
  "就不知道那里的人好不好相处。"苏娅直望着蓝飞,笑容满是憧憬,"要是都像大哥你这样,我就安心了。"
  蓝飞笑叹一会,忍不住劝道:"你一个好人家的姑娘,独身在外别轻信旁人,尤其是带枪的男人。"
  苏娅咯咯直笑:"带枪就不是好人了?我村里十有八九的人家配着猎枪,我都会打呢。不过那些枪都是自己做的,不如你的漂亮。"
  蓝飞见她秀丽飒爽,目光不觉一柔,蔚蓝的眼睛仿佛马尼拉湾的海水,引人遐想。苏娅一怔,面颊泛起红晕,灿若玫瑰:"大哥,你能告诉我名字吗?你……你和同伴什么时候回香港?"
  蓝飞冲她眨眨眼:"I'm Free,四海为家。"他见苏娅面露失落,不由哄道:"不过只要回香港,我一定能找到你。"
  "Free?"苏娅轻念几遍,望着尘土飞扬的前路微笑:"我信你。"
  蓝飞只是笑,闲聊好一会,他又问了周边方位,知道这车通往小镇,在那搭一种当地人称"吉普尼"的小客车,最快三个小时到宿务市区。"现在还有多远?"姑娘估摸一阵,答:"坐车的话还有二十几分钟。"蓝飞敲敲驾驶座,说了句冷僻的粤语。车速很快慢下来,苏娅立刻诧道:"你这么快就要走了?"
  蓝飞柔声道:"我不想你难做。偷偷告诉你,那打火机现在值不了百十美元。"
  苏娅摇摇头,面露不舍。见蓝飞去意已决,她想了想,掏出扎好的手绢,从里面取了几张比索塞给蓝飞:"你拿着搭车吧。"
  蓝飞一愣,仔细看了看姑娘,接了过去:"谢谢你,苏娅。我的中文名叫林辉。"
  "Free,走了。"阿凛已然下车,手里还握着枪。
  苏娅的目光随着"林辉"动作落在他身上,细看下也是高大英俊的年轻人,只是眉目浓重,不苟言笑便显得拒人千里。可他终于认认真真地看着自己,漆黑的眸子又冷又亮,像新上油的枪。苏娅的心怦然一跳,却见男人很快将目光投向"林辉",墨色眉峰瞬间松开去,眼神像月下轻摇的湖水,再没移开。
  车子很快开动,通往远离家的方向。苏娅望着尘埃后相携而行的男人,紧紧抱住行李,心底涌起说不清的怅然。

  20. 枕戈待旦

  宿务市东岸的小镇SunsMalto是一座巨大的娱乐城。这里有全岛最廉价的酒菜,最热辣的女招待,夜夜笙歌的酒吧桑拿。夜总会后有条小巷,里面有几排外形相似的老旧建筑,都是红色清水砖筑的四层楼,呈"同"字形,墙上和屋檐布满青苔,给燥热的空气带来一丝凉意。挂着"hotel"招牌的拱门后有张小桌,头发花白的黑瘦男人刚刚吃过夜宵,一边剔牙,一边看报,直到陌生的话音响起。
  "一间房,要清静的。"平板的英文,没有菲律宾腔。
  看门人瞥了一眼,来的是两个高个男人,都戴着遮雨草帽,说话这个黑发黑眼,高鼻子,明显的外地人;后面那人拎个旅行包站在昏黄的光晕外,瞧不真切。于是看门人随手指了指砖墙上贴的字,继续看报。
  No Drug, No Gay.
  男人皱起眉头,用本地话道:"我不是。"
  看门人翻了一页,懒懒应:"个个开房的都这么说。"
  男人将钱往桌上一压。看门人望了望,还是摇头:"上夜总会去吧,爱怎么搞怎么搞,反正有人清……"刷——报纸被夺,看门人正要大骂,抬头对上一双幽蓝的眼睛,弧线锐利:"闭上你的臭嘴,不然就叫人收尸!"他捏着看门人的肩窝,面色阴沉地扯下大串钥匙,一头扎进楼道。黑发黑眼的男人微微一怔,立刻加了张钞票,威胁地盯了看门人一会,举步跟上。
  蓝飞一口气冲到顶楼,挑了间最偏僻的屋子,丢下行李便来到栏杆边掏出烟,摸了摸胸口,才发现早没了打火机。"咔"地轻响,橘红色的火苗点燃香烟,蓝飞默默吐出一缕灰烟,随手一扔,大串钥匙"叮铃铃"砸在底楼地上,又把看门人唬得直跳脚。
  烟灰越积越长,阿凛静静看着,终于问:"你为什么生气?"
  蓝飞手指一顿,烟灰细细散入空气,"他嘴欠。"竟把他们比作宋达依那种变态。
  阿凛低头抽出一支烟,打了三次才勉强点上。对面的夜总会霓虹暧昧,附近客房隐约传来嗯嗯呀呀的声响,在悠悠的细雨中格外痴缠。蓝飞忽然笑道:"不知道苏娅怎么样了。"
  "苏娅?"
  "就是拖拉机上遇见的女孩子,多亏她我们才有钱搭车。"蓝飞又开始吞云吐雾,锐利的眼睛弯了弯,瞬间柔和起来。
  阿凛说:"你不该要她的钱,我们随手一顺就够了。"
  "我可不像你那么不解风情,拒绝靓女会遭雷劈的。"蓝飞莫名起了兴致,指着对面的灯红酒绿道,"不如叫几个小姐,这里有不少混血美人……"见阿凛扶着额头无言以对,蓝飞渐渐低下嗓子,提了提嘴角:"我开玩笑的,伤还没好,想吓死人么。"
  "……我去冲凉。"阿凛转身走进客房。
  蓝飞张了张嘴,终究垂下眼睛。等了半个钟头,他估摸阿凛该洗完了,这才熄灭烟头。一进门他不由暗骂自己,好死不死挑个单间,一张床两个人,怎么睡?这边阿凛已经穿好衣服,黑牛仔白体恤,分毫不似就寝模样。他手里捏了根针,嘴唇一抿,将线头濡湿,仔细穿进针孔。抬头见蓝飞还在发呆,他不禁催道:"动作快点,洗完还得缝伤口——水温我调好了。"
  "哦!"蓝飞迅速钻进浴室,刷地打开花洒,这才想起衣服还没脱。他自嘲地打湿脑袋,为这说不清道不明的气氛心焦。子弹击中胸口的一瞬,他感到火烧般的炙热,脑子瞬间一空,并不像戏文里说的"昨日种种,尽浮眼前"。然后他的额头被冰凉的唇吻住,眼前是兄弟煞白的面孔。阿凛永远是沉稳的,杀伐果决,这次却久久不愿察看伤口。
  为什么?那一刻蓝飞怎么也想不明白,心底却涌起悲凉,仿佛死亡也不能带来平静。
  肩胛的剧痛打乱思绪。蓝飞赶紧关了水,用沾湿的毛巾擦拭受伤的半边身子,胡乱套上地摊买的裤子走出浴室。"乙醚?"他嗅了嗅,不由失笑,"你把整个药店都搬来了么?"阿凛举起针管试了试,轻声道:"这回不痛。"蓝飞脊背一僵,讪笑几声:"我上回是不是很没相?"阿凛眉头微紧,声线不觉放柔:"你倒是能忍,就是管我叫妈。"
  "咳……"蓝飞拨开扎进眼角的湿漉刘海,瞪大眼睛,"不会吧!"
  "你还说讨厌海鲜。"阿凛拉着蓝飞的手,用酒精消毒,"我记住了。"
  皮肤微痛,手臂渐渐麻木,而后是半个身子。白日的燥热渐渐被雨水冲散,连带着半灰不白的蚊帐都生出家的温馨,隔绝外界,仿佛一片避风港。蓝飞躺在竹床上,冲一针针缝合伤口的阿凛眨眨眼睛,卖起口乖:"这么多年老分你最爱的吃食,对不住了。伤好了一定给你捉满三篓花蟹。"
  晚上十点,夜市正繁华,屋内却只剩浴室一盏灯。竹床不大,两个男人躺着略显局促。蓝飞吃下药很快沉沉睡去,阿凛放下蚊帐,坐在靠外的床尾仔细擦枪。子弹几乎用尽,捷克CZ75因为卡壳剩了5发,阿凛拨弄几下,将它捋顺,又拔出仿制的微型三棱军刺——巴掌长短,哑光,刺身灰白,三面血槽,可轻易刺穿头盖骨,毫不费力地拔出。正品长约40厘米,昔日在战场被插在枪上作"战俘刀",专职"清理"。因过于歹毒,二战后停产禁用。
  阿凛在掌心缠上布条,握着半块砖用力磨损簇新的刺尖。蓝飞曾劝诫这武器容易误伤自己:刺身是重金属打造,磨损后毒素外露,仅仅是擦伤皮肉也会造成难以愈合的伤口,血流不止。阿凛曾用它吓唬小余,威慑宋达依,现在要用来保命。
  吊扇嘎吱嘎吱地转,阿凛侧身浅眠。隐约听到一声极轻微的"咔",他立刻清醒,握起三棱刺。
  看到半掩的浴室灯还亮着,来者不由一顿,观察片刻又蹑手蹑脚地溜进屋子,找了一会毫无所获,又不知死活地靠近床边。衣架空空如也,外套都上哪去了?他摸索一阵,终于看到床底露出的行李一角,心中一喜,立刻弯腰探去,冷不防后颈剧痛,登时不省人事。
  "阿凛,"蓝飞擦擦眼睛,"什么状况?"
  "没事。"阿凛搜了搜,很快应道:"只是三流扒手。"
  蓝飞凑过头瞧了瞧,疑道:"他身上没有别的赃物,倒像专冲我们来的。"他边说边到窗口望了望,又猫着腰在走廊察看一番,透过栏杆缝隙,看到看门人鬼鬼祟祟地望向顶楼。"仆你个街!"蓝飞暗骂一句,压住怒火,好容易钻回房间,三下五除二将窃贼扒个精光,照"金莲倒挂葡萄架"的淫靡姿势绑在床上,顺手在小偷背后的墙上刻了句"FUCK!My
pussy is tight!"阿凛瞧得目瞪口呆,半晌才挤出话来:"……快走吧,这地方不干净了。"
  二人踏在积水未退的人行道上,随人流缓缓向前。这是小镇最繁华的娱乐区,各处彩灯竞相闪烁,茉莉花香裹着脂粉、烟酒的气息,妩媚袭人。不远处银铃大作,继而传来酷似"打令打令"的鼓点,几个姑娘踩着节拍登上露天的简易舞台。她们穿着高叉的孔雀绿鱼尾裙,胸前堪堪披了幅鲜红的绣花锦缎,长长的金色义甲忽开忽合,身影缭绕,仿佛彩蝶扑火。人潮疯狂地向舞台涌去,蓝飞肩膀被人一撞,踉踉跄跄地卷进去。阿凛疾呼几声,追着往前挤。
  男人们呼喊着,忘情地挥动双手,恨不能将"彩蝶"拘入掌心。其中一人捉住姑娘的裙裾狠狠一拉,光洁的大腿在震耳欲聋的呼笑声中暴露无遗。蓝飞踢开一具具大汗淋漓的躯体,挤出水泄不通的舞池。腥膻的气味熏得脑子发胀,他捡个清静的花坛坐下,舒展被人踩得发麻的双脚。"别跑,你这臭biao子!"背后忽然一阵喧哗,蓝飞只觉眼前人影一闪,关节蓦地被柔软的身体压住,一双深邃秀丽的眼睛泪盈盈地望着自己,慌乱无助。
  "苏娅?!"惊愕间,蓝飞已被衣衫不整的姑娘死死环住他手臂。"林大哥,求你救救我,我不要接客!"她泣不成声。

  21. 旧恨新仇

  本该乘船奔赴马尼拉的苏娅为什么留在小镇,又偏偏在红灯区出现?难道是遭人挟持?蓝飞不及细想,便有四个凶神恶煞的男人冲到跟前抢人。他护住苏娅,用土语喊:"做什么,只会拿女人撒气么!""滚开,死鬼佬!"为首的汉子个头与蓝飞齐平,□的胸前纹着赤红骷髅与交错的珊瑚枝,肌肉虬结,声如巨浪,"我的货也敢动?切了你的手喂鲨鱼!"
  蓝飞一声哼笑:"既然是货,就开个价。"
  "骷髅"男人与手下面面相觑,哈哈大笑,忽然一拳砸来。"快跑。"蓝飞一推苏娅,躲开攻击,闪身拦住拔腿欲追的马仔,冷不防被"骷髅"男击中下颌。他吐了口血沫狠狠还击,却被动作敏捷的三个马仔死死缠住,眼看苏娅插翅难飞,斜刺里冲出一人撞开"骷髅"男,跟着就是一记重拳。
  "来得好,阿凛!"蓝飞抓住机会迅速脱身,和兄弟一前一后制住"骷髅"男。
  不远处风光旖旎,气氛正酣,没有人为这寻常斗殴分神。三个马仔拔出匕首围上前,猛见着阿凛攥着三棱刺直逼老大脖颈,不禁刹住步子,面露惊疑。"骷髅"男倒是识货,立刻意识到对方绝非普通混混,想了想,竟用地道的粤语问:"你们混哪个帮派的,报上名来,老子可是'富贵山'的一水,劝你别冲了龙王庙!"
  "飞哥也告诉你,识相点大家花开富贵,不上道,就冚家富贵!(全家斩)"蓝飞拍拍"骷髅"男的面皮,抬头见阿凛神色肃杀,少有地怒气外泄,不禁随搭档移动脚步,拖着"骷髅"男挤入人流。三马仔见状赶忙跟着,无奈双拳抵不过众手,很快便被冲散。
  舞到了高chao,步步踩在心键,溅起激越的和声,掀起热烈的目光,翻飞的裙裾仿佛孔雀的羽屏,抖着一千只深邃的眼。一个马仔好容易在众人脚下挖出老大,翻过身子,不由魂飞魄散:"骷髅"男双眼暴突,脖子被刺了个对穿,白骨可见,皮肉边缘灰败,伤口还在不断扩大,血液像舞娘的遮羞布般七零八落散了一地。
  小巷里,蓝飞脱下外套包住阿凛紧握的三棱刺,一边擦净凝固在他掌心的血块。"阿凛,阿凛?"他揽住兄弟的肩膀急问:"他是什么人,和你有仇?"
  阿凛呼吸微定,一字一顿道:"'富贵山'是一艘海盗船,我爸出事那天,有人在附近的海域看到他们的珊瑚骷髅旗。"
  蓝飞眯起眼睛,扭头打量人群:"早知就把那三个也干掉了。"
  阿凛一震,立刻意识到自己的疏漏:"我去找!"
  蓝飞赶紧拉住搭档婉劝:"先放他们一马吧,日后再慢慢计较。"
  阿凛一顿,手指擦过蓝飞带血的嘴角,轻覆在他未愈的肩头:"……那先找个地方包扎伤口?"
  小心翼翼的语气带着疼惜,叫蓝飞眼皮一跳,不由失笑:"要不要这么肉麻啊大哥,我可不是靓女——糟了,苏娅还在外面!"
  他笑容顿去,匆匆丢下句"等我"便重新扎进人堆。"阿飞——"让我帮你解决好不好?
  可这一次他没有回头。
  偷来的半旧黑色汽车在泥路上掀起尘埃,天窗大开,给闷热的夏日带来一股生气。路边飞快掠过一抹抹黑影,看不真切,头顶的星星却始终亲密无间,仿佛一串串钻石项链,静静系在黑丝绒上,苏娅看得呆住,眼泪扑簌簌淌下苍白的脸庞。蓝飞陪着坐在后座,温言安慰:"不用害怕,那些人找不到你。"
  "我不懂,他是我的亲舅舅啊,为什么要骗我,为什么要把我卖给那群禽兽?我做错什么了?!"
  "你是个好姑娘,只是没遇上好人……"
  "他们扣了我的证件行李,我什么都没有了,林大哥,求你不要丢下我!"苏娅伏在蓝飞怀里苦苦哀求。蓝飞不自在地动了动肩膀,拍拍她后背,刚要再劝,紧握方向盘的阿凛突然开口:"我们是职业杀手。"
  语间杀伐令苏娅猝不及防,攥着蓝飞衣襟的手蓦地一松。她勉力克制面孔的僵硬,眼睛直愣愣地盯着阿凛隐在阴影中的冷峻面庞。"咳,是真的。"蓝飞也一点头,苏娅这才反应过来,急道:"那又怎么样,你们救了我,分明是好人,我不怕!""苏娅,你听我说,"蓝飞扶助她颤抖的肩膀,正色道:"我们是在刀口舔血的人,你跟着我们只会有生命危险,分开也是为你好。你不是想去马尼拉么,我们送你到渡口,这些钱拿去买张船票,忘掉不开心的事,好好活下去。"
  "要怎样才能忘掉?"苏娅泪眼朦胧,"我永远都会记得他们盯我的眼神,好像把我扒光了,放在油锅里煎……"蓝飞哑然无语,征询地望向阿凛。阿凛透过视镜看了片刻,说了三个字:"扮男装。"蓝飞眼睛一亮,赞道:"还是阿凛聪明。"于是擦擦苏娅的眼泪,柔声哄道,"乖,你长得这么好看,只有换了男装才安全。"
  苏娅静默片刻,抬头道:"你有刀吗?"
  "做什么?"蓝飞吃了一惊。
  苏娅笑了笑,深茶色的眼瞳渐渐展露不同往日的光采,"你放心,我不会寻死的。"
  蓝飞迟疑片刻,在苏娅坚持的目光下递上蝴蝶刀。果然是把利刃,吹毛断发,毫不拖沓。苏娅很快将微卷的漆黑长发削到耳边,留下半长的刘海遮住眼睛。"我要去香港,"她说,"这鬼地方我永远也不要回来。"
  港口停着一艘艘简陋的无牌渡轮,三教九流排着长队向水手交钱,再吱吱呀呀登上甲板。苏娅换上T恤长裤,披着黑色半长外套,活脱脱一个俊俏小子。"岭哥,辉哥,"她望了阿凛一眼,视线凝在蓝飞脸上,"大恩不言谢,我记下了。"蓝飞从车内摸出个废塑料袋,包住三枚飞镖塞进苏娅手里,"给你防身的,有毒。一刺中就跑,别回头。"他挥挥手,正要"拜拜",嘴唇忽然被人含住,牙齿磕在一起,有些疼。他看到苏娅浓密的睫毛不安地震颤,贴近的脸颊泛起玫瑰似的红晕,娇羞可人,不由捧住她发热的脸颊,加深了这个吻。渡口传来呜呜船笛,蓝飞微微推开苏娅,看到她沉淀苦涩的茶色眼睛似又恢复了初见时的雀跃纯真。"走吧。"他送了个飞吻,笑得畅快。
  撇过头的阿凛丢出未尽的半支香烟,拉上车窗,却没立刻启动马达,"你喜欢她?"
  蓝飞目送苏娅登上甲板,随口应道:"是啊,她蛮难得的,既漂亮又有个性。"
  "为什么不留下她,她看起来不介意杀手的身份。"
  "说笑么?这种状况……"蓝飞好笑地瞧着阿凛,审视片刻,忽然道,"难道你中意她?"
  马达骤响,阿凛迅速调转车头。"你害羞啦!"蓝飞万分稀奇,追着兄弟的眼神左看右看。阿凛笑了一声,推开他贴近的脸,无奈道:"我不喜欢那个类型。""你以前明明说喜欢靓女,她还不够格么?都不知道你究竟中意哪一类,"蓝飞抱怨起来,"喂,你不是连我都保密吧!"
  "好啦,我只中意你。"阿凛面色如常,心血却似滚开的水,抛却冷静也无法理智,只死死捏着方向盘,好像稍一放松便人仰马翻。耳边传来听惯的朗笑,"吧",阿凛只觉侧脸一暖,蓝飞拖长懒音笑道:"锡晒你……"
  阿凛呆住,回头见蓝飞摸了摸嘴唇,兀自嘀咕:"也不腻味啊……"
  他手一滑,险险避开迎面冲来的货车,斜撞向港口栅栏。
  "阿凛!"蓝飞吓出一身冷汗,揉了揉阿凛磕在方向盘上的额头,"对不起对不起,我再也不说笑了,痛不痛?"
  为什么要道歉?阿凛想,只不过撞红一块皮肉,他却那么着急,若受伤的是他自己,定是无所谓地笑笑,反之亦然。世上怕是找不出比他们更亲密的异姓兄弟了,再进一步,会是哪里?除非此刻他用情人才有的深吻告诉阿飞:我真的中意你,我想跟你困觉,你看我心里这么苦,能不能咬牙应承?
  他忍不住哈哈大笑,笑自己扭扭捏捏,既没胆气,又不知悔。
  "阿凛,"蓝飞望着窗外,面色一沉,"有人跟上来了。"

  22. 浪里白条

  奶白色大货车横在半旧的小车跟前,十数个黑衣迅速围上,走在最后的是个中等身材的圆脸青年,他几步绕过保镖,冲车内二人频频挥手。蓝飞认出小余,低声道:"可能有诈。"前路不通,背后就是深不见底的海,阿凛瞧了眼蓝飞的肩膀,终于定神道:"不妨跟他们走一趟。"蓝飞大感意外,几乎同时想到兄弟的顾虑,立刻道:"你先跳,我引开他们。"
  "你知道我不会。"阿凛拔出武器,斩钉截铁,"要死一起死。"
  蓝飞一笑,拉开车门:"谁说死的就是我们!"
  见二人钻出小车,小余立刻面露喜色,高呼道:"你们都没事,实在太好了!"
  蓝飞翻了个白眼,也挤出笑脸:"有没有赏金啊大哥?"
  "那是自然!"小余见二人不肯靠前,显然是顾忌保镖,于是冲手下挥手,"杵在这干嘛呢,还不叫飞哥,凛哥。"怎么看都是杀气腾腾的男人们顺从地齐齐鞠躬,阵势颇为惊人。"你们这回可是立了大功,阿凛还是我的救命恩人,于公于私我都佩服得五体投地啊。"小余说着鼓起胆气,向前几步,走出保护圈。
  蓝飞阿凛对视一眼,慢慢靠近。小余试着张开手臂,抱了抱阿凛,觉得没那么危险,于是笑着转向蓝飞。阿凛扶着他的肩膀往回一带,低声问:"宋达依死了没?"
  小余面色一沉,登时没了示好的心情,"这事麻烦了,你们跟我上车慢慢说。"
  货车迅速开动。长长的车箱被厚铁板隔作两间,外面坐满静默的保镖,里间摆了一套竹制桌椅,几箱碎冰和酒食。小余挥退最后两个贴身保镖,打赌般与两个职业杀手独处一室。心跳有些快,他灌了几口冰啤,深吸口气,冲二人一指:"你们随意啊。"
  蓝飞接过阿凛递来的可乐,抄起丢在椅子上的报纸看起来,满纸都是港警展开内部彻查,打击警匪勾结;这边将神枪队改为"飞虎队",专办大案,接连请一众大佬饮"皇家咖啡"云云。
  阿凛咽下冒着冷气的啤酒,继续问:"怎么回事,煮熟的鸭子还能飞了不成?"
  小余恨恨道:"要不是那个叫博什么的混蛋保镖挡了一枪,宋达依早就脑袋开花了!"
  二人闻言俱是一震,目光触及彼此,又刷地闪开去。小余浑然未觉,继续抱怨,说宋达依泥鳅般奸猾,见势不妙,立刻在手下的护送下从备好的暗道逃之夭夭,公司虽然调集好手穷追猛打,无奈强龙不压地头蛇。"我们把消息压住,道上还没收到风。但舅舅催得很急,毕竟纸里包不住火,放虎归山只会祸害无穷。"他咬着"舅舅"二字,貌似纯朴的圆脸庞露出一丝古怪笑意。
  蓝飞抬头奇道:"舅舅?你舅舅不会正是冯叔吧?"
  小余"哎呀"一声,这会不好意思起来,打了句哈哈,娓娓道来:"舅舅有意让我历练一番,所以不怎么宣扬。这不,到宋达依的老窝走一遭,真叫我大开眼界,才知道山外有山,自己过去实在太嫩了。"他自嘲一阵,望着对面二人,言辞切切:"凛哥,那天要不是你,留下的就是我了,亏我当时还蒙在鼓里,真是不知死活。这杯酒我敬你——"他仰头喝干,丢开空酒瓶,重开了一罐,向蓝飞致意:"飞哥,要不是你及时挖出武城下落,咱们也不能轻易端掉宋达依的老巢,我敬你!"
  小余咕嘟咕嘟灌了几大口,忽然叹气:"可惜陈含这狐狸去向不明,事务所的账务清得一干二净,什么也查不到。舅舅原想借这次机会逼他入伙,眼下看来是没指望了。"
  蓝飞笑着应了几句场面话,一面寻思小余为何在他们面前抖公司□。杀手一向接单干活,好似送外卖的,对菜单还是饭店经营绝无置喙余地。兜兜转转,小余终于进入主题:"舅舅收到风声,宋达依走船时和一伙叫'富贵山'的海盗颇有渊源,去年又暗中收了座小岛,种起大麻古柯。眼见没了武城,他极可能从水路上岸,东山再起。"
  阿凛一怔,立刻道:"我们在附近夜总会见过纹着'富贵山'图腾的水手,难道是接宋达依的?不如我和阿飞跟这条线查一查吧。"
  小余细问了情况,沉声道:"这情况我会向舅舅说明,眼下却有另外一件事要拜托你们俩。"
  阿凛暗叫不好,小余接着果然抛了个烫手山芋:"小岛的位置已经审出来了,桑托斯答应派船和我们联手杀他个片甲不留。我想让你们跟一趟,宋达依的脑袋不能再留!"不等二人反应,小余紧接着许下重诺:"公司上下我都打点好了,只要一得手,立刻给你们划两家夜总会,到时就是正正经经的老板了。"
  阿凛刚要拒绝,蓝飞已抢先应下:"富贵险中求,难得余哥赏识,兄弟敢不用命?"
  小余大喜,立刻举杯道:"痛快!兄弟我就祝二位一帆风顺,马上封侯!"
  货车"护送"二人来到港口。面前泊了艘中型铁皮船,刷了不知名国家的旗帜。"别看它不显山露水,船速能到18、9节,赶上豪华游轮了,争的就是时间。"小余继续对此行的安全打包票,"上面一半是他们的人,一半是咱们公司的精锐,我自然不会拿兄弟们的性命当儿戏。"阿凛一张扑克牌脸,无甚表情,蓝飞看出他心中不快,赶紧捧了小余几句,拉着阿凛钻进甲板下的居住舱。
  "富贵险中求?你真这么想出头?"他甩开蓝飞,不觉拔高嗓门,"就凭你那拖油瓶肩膀?"
  "收声……"蓝飞比了个手势,低低道,"余刚扯了那么多,怕是暗示这单做不干净我们也难逃追杀,毕竟宋达依都见过我们。我觉着与其时刻提防,不如豁出一搏。"
  阿凛心头一跳,这才明白蓝飞的打算。连长毛都恨不得与自己一命抵一名,以宋达依的性情,一旦缓过劲,绝不会善罢甘休。"对不起,我只是……"富贵山曾让他家破人亡,他实在害怕失去最后一个亲人。
  "我明白。"蓝飞将手搭在他肩上,仿佛架起一座桥梁,"这次会赢。"
  一夜酣睡,蓝飞的肩伤也不疼了,顶多再休息一天便能愈合。他兴奋之下大清早跑到甲板上看日出。海浪奏响晨曲,薄雾后的朝阳冉冉升起,染得东方一片亮丽。天高海阔,一群海鸥斜飞过顶,他心里生出淡淡的温馨:曾经避之不及的噩梦也有变成天堂的一天。马达声逐浪而近,蓝飞听到高处的瞭望员用土语呼喊什么,跟着跑到船尾,只见两艘小型敞篷船飞驰而来,卷起腥风。
  "敌袭,敌袭!拿起武器!"
  原来所谓天堂只是他一厢情愿,不流血,哪来迎风猎猎的旗号!
  "阿飞,接枪!"阿凛背着AK47从甲板下钻出来,抛了支冲锋枪给蓝飞,远眺片刻,咬牙道:"后面还跟了条大船——不可能这么巧,我们上套了!"
  "打一个算一个!"蓝飞一刀割断海盗抛上舷缘的抓钩,举枪扫射。另一边,三个海盗活像莲叶间跳跃的青蛙,轻轻松松地落在甲板上。一个水手正要举枪就被长长的刀子捅个对穿,另一个险险躲过,也很快被揪住衣领扔下海去。水手们架起机枪密集扫射,海盗们顶着盾牌固执地攀援,逼近。越来越多的快艇围上船身,他们空出两艘小艇,狡猾地点燃成捆的干草和干辣椒,滚滚浓烟令人窒息,口淡的义帮水手尤为不支。海盗借机投掷燃烧弹焚烧船头,指望打破僵局。
  "仆街啊,什么19节的快船,为什么甩不开那些破艇!""他们挂住船尾了……"蓝飞捂住鼻子,眼睛被烟熏得生疼,吃不了辣的阿凛更是狼狈,几乎打不中海盗。蓝飞一横心,掰开消防泵用水枪将逼近的海盗扫回海里,水手们得了空隙,立刻用水枪灭火,可惜收效不大。有人不慎被火弹击中,不得不跳海。这时船身猛地拐弯,总算转到顺风方向,解了驾驶舱的燃眉之急,但也使热浪一路烧至船尾。
  蓝飞随船身剧烈摇晃,一脚踩中弹壳,滑至船缘。他右手擎着冲锋枪,左手奋力扒向甲板。可甲板早被水枪打湿,遍地血污,布满弹壳和燃烧的破酒瓶。蓝飞见状立刻弃枪,拔出蝴蝶刀向上一磕,"叮"地挡住染血的大砍刀,手腕一转,迅速拨开敌人的刀锋。"醒目!"高处的海盗赞了句,带着浓郁的潮州口音,左手扣动扳机。
  又来?!蓝飞一镖掷过去,鲤鱼翻身往回倒退,一边开枪还击。只见那黑衣男人辗转腾挪,如履平地,过膝的长臂舒展开去,似蝙蝠劲瘦的双翼。船身又是剧震,蓝飞只觉天旋地转,踉跄几步,竟然一头栽进海里。
  "真是好命。"男人笑得云淡风轻,清朗的眉目偏有股莫测的意味。
  "郑哥,家伙都安好了!"一个海盗用潮州方言喊道。男人冲众海盗挥手,薄唇微扬,好一派风流蕴藉:"桑托克、冯坤之属记着,我乃'富贵山'郑遨!"言罢拉着绳索纵身一跃。
  轰——铁壳船四壁崩塌,残屑飞扬,猩红的浓烟冲天而起。
  原来攻船也是圈套,敌人根本没打算留活口。
  浓烟中海盗们举枪欢呼,小艇伴着此起彼伏的呼哨飞驰而过,不时"哒哒哒"扫射海面,叫侥幸逃脱的水手沉入深渊。

  23. 我为鱼肉

  害怕吗?如果死亡。
  可十八年前的我又在哪里?
  死亡和未出生,究竟有什么分别?
  他呼吸困难,躯干似被沙子活埋,绷得又紧又僵,只有脑袋凉飕飕的,仿佛下一秒就要被骇浪斩首。他静静等待,五感快消失的时候,一片温热顺着脖颈抚至胸膛,和缓的搓揉带动血脉,激起痛觉,继而停在胃部,一下下按压,叫沉溺的心脏渐渐起了生气。
  阿飞,你为什么总不惜命?蓝飞"哇"地吐出腥咸的海水,睁眼看到一个男人小心地扶着自己的头颅。他有着蜜色的皮肤,一对浓眉衬得双眼黑白分明,十分慑人,下颌劲健有致,透出刚硬,动作却不乏温柔:怎么这么眼熟?蓝飞晃了晃湿漉漉的脑袋,望着男人张张合合的嘴唇,茫茫然搞不清状况。对方面见他久无应答不由露出焦急,伸手捂住蓝飞双耳又猛地放开。蓝飞觉得脑袋"嗡"地一响,耳中汩汩淌出海水。
  "阿林……"蓝飞试着开口,却不成语调,倒像沙哑的叹息。
  阿凛担忧地盯着蓝飞被爆炸飞屑撞伤的脑门,轻声唤:"你醒一醒啊,我是阿凛。"
  蓝飞摸了摸一阵火辣一阵阴冷的伤口,如梦初醒,"嘿,你又救了我一回。"他迅速整理好思绪,环视一周,从微晃的地面和气味判断二人正处于船舱内,不由奇道,"谁救了我们?"
  阿凛略一定心,直望着蓝飞伸出手掌,漆黑的眼睛像黎明前的夜,"应我一件事,阿飞,算我求你。"
  蓝飞一把握住,才问:"什么事?"
  "活下去。不管受什么伤,无论多不开心,就算弯腰服软也要活着。"
  "……好,我应你!"蓝飞把心一横,笃誓道,"如违此誓,叫我蓝飞一生不举,世世太监!"
  阿凛疲惫的脸上掠过一丝笑,短暂而温暖,随即松开交握的手。因为眼前闯进一双黑亮的系带皮鞋,侧面钉着两枚闪亮的铆钉,上面刻着极似军徽的纹样。
  好轻的步子!蓝飞一抬头,讶道:"是你!"
  此人不过二十出头,一身老式对襟布衫,黑衣黑裤,衬得他面如冠玉,眉目清朗,却给人风雨欲来的压迫感。"弟兄们叫我郑哥,至于你们,在海上不妨称我一声'遨将军'。"他微笑着,目光在二人之间流转,冲蓝飞道,"你掉下去后他跟着跳海,好运地躲过爆炸,接着又避开扫射,居然还潜回我们用来熏烟的快艇。你们几乎就要逃走,真是好手段——谁知遇上的是我。"郑遨意味深长地盯着阿凛,"兄弟义气?好一个'地狱无门闯进来'。"
  蓝飞眯起眼睛,阿凛直视对方:俱是默不出声。
  真有趣。郑遨想,这人十分年轻,胆子大得惊人,即使被擒也从容不迫,只在兄弟面前露出情绪。想到这他微微一笑,"现在你们俩只有一个能活,不出声的那个可以死了。"
  四下俱静,唯有起伏的呼吸声。
  郑遨拍拍脑门,"差点忘了,你们也是同道中人,跟我来。"他一指门口,竟背过身子大步领路。蓝飞手指一弯,惊觉腕上飞镖悉数失踪,再摸怀里,哪有蝴蝶刀的影子?身旁的阿凛摇摇头,拉住他袖子,低声道:"你答应我了。""放心,我有数。"
  刺目的阳光令人眼睛一眯,接着是扑面而来的血气。甲板上摆着一具海盗尸身,旁边是撕碎的船长服,□的男人躺在块木板上,脚腕脚腕和各大关节都被尖利的长钉子穿透。疤面海盗赤膊上阵,用四股拧在一起的绳子不住抽打,打一下骂一句。汗水迅速打湿他虬结的肌肉,淌过胸前纹的黑色骷髅和交错的珊瑚枝。被打的男人嘴里塞的破袜早被血水染透,原本健壮的身躯活像个踩烂的番茄。
  蓝飞认出受刑的正是此行的船长,桑托斯的手下,一时只觉血液冻结,如临大敌。
  "怎么样,好汉,还想舍身赴死么?"郑遨笑意深深。
  阿凛开口道:"如果你有这种癖好,我们求也没用,如果你想拷问什么,我们愿意合作。"
  "合作?就凭你们。"郑遨瞧着阿凛神色,手指蓝飞,"把衣服脱了。"
  阿凛挺身拦住,怒视郑遨。窃声谈笑的海盗们陡然一静,接着是"咔咔"的举枪声。
  蓝飞见状索性豁出去,将T恤甩在甲板上,接着去解皮带。"阿飞!"阿凛刚一伸手,双腿就被蟒蛇般的绳索缠住,扑通倒地。"这么慢,你在跳脱衣舞么?"郑遨挑眉道,周围海盗哈哈大笑,争相催促,待蓝飞终于浑身□,尖利的呼哨此起彼伏,不绝于耳。阳光下的年轻人落落大方,身形挺拔,双腿尤为修长,肩胛横着崩裂的伤口,象牙色的肌骨没有一丝赘肉,连最难练的背阔肌也发达得漂亮,如鹰展翅。
  "满意了?可以上刑了吧。"蓝飞冷笑一声,便在甲板躺下,水珠从发梢上跌落,阳光下折射出细碎而夺目的光亮。郑遨嘲笑的表情微微一震,若有所思地盯着蓝飞,又不觉望向捆个结实却不住挣扎的阿凛,抬手示意部下。疤面海盗一点头,生生将长钉从奄奄一息的水手膝盖拔出,提起锤子,又有四条大汉手拎皮条,眼看就要捆住蓝飞手脚。
  古语说: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又言:置之死地而后生。
  蓝飞一动不动任人捆好手腕,借对方松懈之机一脚踢中疤面海盗□,弹簧般弯起身子,拾起落地的钉子刺破皮条,一手拔出"疤面"的佩枪锁定郑遨,喊了句"别动",手臂同时锢住"疤面"脖颈用力一收,立刻叫人昏厥。他原本没指望威胁生效,迅速扛着海盗沉重的身子作为肉盾。不料四下敌众虽然震怒,举枪的手倒是不越雷池一步。蓝飞竟然一路通行来到阿凛身旁,将掌心的钉子丢进兄弟手里。
  "啪","啪",郑遨不住鼓掌,笑得好不畅快,"精彩,我有点喜欢你了,小鬼佬。"
  "我可不想gan你,死基佬!"
  "哦?"郑遨又是一笑,"你真以为自己唬得了我。"
  "不如试试。"蓝飞继续为阿凛拖时间。
  郑遨看破他用意,从怀里掏出个布包抖开,露出cha在皮套里的几枚哑光镖,瞧着泛着幽绿的尖端,悠然道,"很有意思的小玩具,不知淬的什么毒,不如叫你兄弟试试?"
  蓝飞哼了一声,抬高枪口对准郑遨咽喉,"你敢!"
  结实的绳索加上牢固的水手结,即使凭阿凛的身手说话间也只弄断一根。时间一秒秒过去,处境越发不利。
  "刀疤刘分量不轻,你的肩膀能坚持多久?"见蓝飞固执又警觉,郑遨正色道,"刀疤刘脸上的伤是刺杀我时留下的,因为他父亲是被我契爷处死的,我佩服他的孝道和胆气,不仅没处死他,还给了他一笔钱,放他下船,可他最终选择留下,因为他生来就是干这行的!"他张开双臂,慨然而谈,"这里的每一条汉子都是我郑遨的生死之交,所以你才能这么轻易地挟住他们。但我若没胆气和你赌一铺,又怎么配这位置?"
  "有话直说。"蓝飞握枪的手纹丝不动。
  "放下我兄弟。我看得出你和他天生就是吃杀手饭的,"郑遨微笑道,"不如大家坐下谈一笔买卖,事成之后还你们自由。"
  蓝飞细看片刻,冷笑道:"怎么看还是杀了你更靠谱。"
  郑遨叹了口气,"整个船缘都安了电网,你们根本下不去,之所以还在呼吸,无非是因为我欣赏——你以为真有什么'命运眷顾'?这世道,干什么都得靠实力。"他摸了摸下颌,兴味盎然,"你兄弟为救你情愿肝脑涂地,你连赌一铺的勇气都没有么?"
  "你想杀谁?"蓝飞逼问。
  郑遨四下一瞥,打开天窗说亮话:"他叫宋达依。现在你愿意穿上衣服了吧?"
  蓝飞慢慢放下刀疤刘,瞥了眼血淋淋的船长,皱眉道:"给他个了结。"
  郑遨的船长室设在视野开阔的右舷,设备清一色军方出品,柜子椅子却是红木制的,样式古朴。桌上泡了壶碧螺春,轻烟缭绕,令人忘俗。一旁的茶盏也非凡品,色若冰雪,清丽不妖。郑遨细细沏了三杯茶,简要说了计划。
  令无数商船货轮闻风丧胆的"富贵山"并不是一艘海盗船,而是一个人,一个年近不惑却风韵犹存的女人。她叫赖玉珊,是海盗"独眼龙"的继室。"独眼龙"死前出人意料地将船交给妻子掌舵,吩咐两个少年义子担任副手。十年之后,一艘船成了一支船队,"富贵山"就此扬名。这些话郑遨自不会说。蓝飞阿凛多方揣度,只道郑遨干妈早年与宋达依有些渊源,去年又因一笔买卖重新搭上线,一收到宋达依的求救便派了两艘船。海盗们故意放风扰乱视听,郑遨负责处理上钩的追兵,另一艘借机救走宋达依。
  蓝飞见郑遨手下无不以黑为尊,想起自称"富贵山"一水的男人胸前纹的赤红骷髅,于是问,"你想杀了宋达依,再推给另一艘船?"
  "除了目标,杀手知道的不是越少越好么。"郑遨呷了口茶,活像从电影里走出的民国阔少。
  "这得看你的要求,是做得自然点还是打死拉倒。"
  "真是专业。"郑遨不由失笑,想了想道,"本色出演吧,你们怎么上的船,我一概不知。"
  蓝飞和沉默的阿凛对视一眼,明白郑遨要把一切推给桑托克和公司。
  "好吧,先把刀子和枪还我。"蓝飞暗暗盘算活路。
  "谁说是你了?"郑遨奇怪地瞥了他一眼,"如果宋达依真如你们所说藏在'目岛',我的船不消四小时就能靠岸,你的伤能在四小时内养好么。"
  又是这个理由!蓝飞心火又起,脱口道:"阿凛一个不行!"
  "哦?"郑遨笑弯了眼,赶紧放下上好的瓷器,口气揶揄,"哪方面不行?"
  蓝飞气得干瞪眼,阿凛拍拍他肩膀,转向郑遨:"我要目岛地形图,油漆,武器任我挑,再准备一艘快船,备上两个人用的水和……""阿凛!"蓝飞生生打断搭档,脸色黑如锅底,"别让我逼你发誓!""……我愿意。"
  郑遨左看看,右瞧瞧,忽然冒出一句纯正粤语:"顺得哥情失嫂意,唉……"

  24. 以命为注

  海面风恬浪静,像蓝汪汪的水晶盘,上面装着一条条鲜活的生命。黑色货船劈波斩浪,船身喷着不知名国家的国旗和英文写成的"奇迹号"。它比桑托斯的船稍大一些,航速逼近20节,却更加平稳,性能不似普通商船,倒像一艘退伍的军舰。这个形容很容易让人想到蹒跚而行的大块头,但它的"舰龄"顶多三十岁,也许是因为体型不大不小,既不似驱逐舰铁拥有压倒火力,又不如鱼雷舰机动灵活,只得提前退伍
  正午时分,"奇迹号"的甲板被骄阳烤得炙热。船员们划出一片空地,阿凛在其中或蹲或伏,不停摆弄枪械——当然没有子弹。他的身后还密密麻麻排着一长溜武器,长短不一,其中不乏军队专用。要在以往,蓝飞早抑不住心痒上前挑拣一番。可他现在既不想靠近,也不愿离得太远,只能在郑遨的凉椅旁席地而坐——否则他走到哪里,身后都跟着一群咸膻熏天的海盗。
  郑遨被他不时扫过的目光生生逼出寒意,忍不住道:"大家各取所需罢了,真算起来还是你们占便宜。"
  蓝飞当即反击:"简单,我把你的对头一并干掉,买一送一,大家扯平。"
  "放心,你兄弟会不惜一切回来的。"郑遨一顿,语气玩味,"谁说那人是我对头?我们拜得同一个契父,说来也算契兄弟。"
  蓝飞根本不信,"所以你千方百计做掉干妈让兄弟救的人?真是好感情!"
  郑遨耸耸肩,也是一脸不赞同,"不是所有兄弟都像你们那样纵容对方。"
  "你说什么?"蓝飞眯起眼睛,太阳穴上青筋直突,衬得额角伤口越发狰狞。
  郑遨好笑地迎着他吃人的目光:"你要真没一点自觉,我也无谓多说。"
  觉你个鬼!蓝飞暗骂一句,脑中莫名浮出那个蜻蜓点水般的吻——有什么稀奇!他和阿凛是"穿一条裤子"长大的兄弟,什么没见过,老外也动不动就亲脸颊,难道个个搞gay?想到这蓝飞面露不忿,脱口道:"你干掉武城头子宋达依绝不是怕兄弟势力盖过自己,真是担心他哪天玩着玩着擦枪走火,我真替你兄弟感动!"
  郑遨居然点点头,刷地打开黑缎撒金花折扇,悠悠道:"抢劫杀人是我们的本分,毒品却是碰不得,这是契爷在世时立下的规矩。干妈也只发话救宋达依一条性命,当是还了人情,并没有介入势力火拼的意思,阿保他太好强……"郑遨蓦地顿住,笑着摇摇头,目光落在无尽的海面,神色一时和煦,一时深沉。
  蓝飞注视着不停试枪的阿凛,冷哼道:"好一伙洁身自好的海盗!抢劫杀人就比贩毒干净了?你知不知道劫一艘船会害多少人没了营生?杀一个海员会让多少人家破人亡?"
  虽然规矩未必出于道义,这话还是叫郑遨沉下脸,嘴角挑起讥诮的弧度,"你又有什么资格在这高谈阔论?年纪轻轻就有这般身手,难道不是用别人的血灌出来的?"
  "没错。"蓝飞点头,"我从不怕老天收我,却也不屑把命送在不干不净的手上。"
  郑遨凝视片刻,忽而一笑,"小鬼佬,我真有点喜欢你了。"
  "死基佬,我可不想gan你。"
  "不懂装懂。"郑遨意味深长地下了断语,摇摇头,发出一声模糊的喟叹:"天?天早瞎眼了……"
  3小时40分钟后,瞭望员的视野里浮现一座形似眼睛的岛屿,眼珠似的中心直径约3公里,一小半是深绿色的密林,大半覆着绚丽的花海,和风下婀娜多姿,艳光浮动。海盗们正觉悦目,冷不防被尖利的婴儿哭声扰得心烦,定神再看,见密林中涨起一片黑潮,扑啦啦朝船身逼来。有人戒备地举枪瞄准,却被郑遨止住,"只是乌鸦。"他放下望远镜道,"犯不上刺激它们。"
  叫声越来越响,撕心裂肺一般,震得人耳膜发疼。黑色的鸟儿们施施然停在船舷栏杆和船头船尾的绳索上,对海盗们挥动的手掌乃至枪杆置若罔闻,滴溜溜的眼珠忽黑忽白,仿佛看透幽冥的阴阳眼。
  "臭鸟!这弹丸大的地方怎么集了这么多乌鸦!"海盗们骂声冲天,瞪着一地白色污秽直捂口鼻,"这屎臭的……"
  郑遨只是一笑,"谁叫这岛上吃食多呢?"
  众人一怔,想到"清岛"的传闻,饶是满手鲜血也不由一阵唏嘘。
  郑遨不再闲话,令旗手向岛上打旗语,一边有条不紊地指示驾驶员避开突出的礁石,向狭长却较为平整的西侧小岛绕去。待一切就绪,他走进戒备的货仓,止住要出声的看守,在几口大木箱上挨个敲了敲,不见异样,这才表明身份。一个不起眼的箱子跟着发出响动,郑遨赞了一声:"做得好。我已经按约定备好快船,事情一成,你可在东侧小岛的礁石间见到他。"说完他将一小卷绘有小岛地形的纸片塞进箱子缝隙,问,"还有什么要说的?"
  "在宴会上,你对宋达依说一句话。"郑遨俯身听清,当即应了。这时一个头扎黑带的海盗冲进货仓粗声粗气喊:"郑哥,那群'螃蟹'占着码头不挪,实在可恶!"郑遨眼眉含笑,随口道:"好歹是自家兄弟,别螃蟹长螃蟹短的。""他们还管咱兄弟叫乌鸦呢!定是张保纵容……"郑遨瞥了对方一眼,把手一背,踱出船舱。那目光叫手下眼皮跳了几跳,终于老老实实闭上嘴。
  岛上,紧挨的两个岬角深处露出一块狭窄的港口,早被刷着"鸿运号"的赤色船只占得满满当当。岸边礁石上搭着几座简易竹棚,三五个侍卫或坐或躺,因天气炎热,堪堪裹了条裤衩,枪也随意丢在地上,见航船驶入才勉强打起精神,示意奇迹号就地抛锚,毋再靠近。守在鸿运号上的水手们哈哈大笑,冷嘲热讽,激得奇迹号上一阵喧哗。
  "呵,一上岸就成死蛇烂鳝了?浪头还需凭风起,小心使得万年船。"郑遨似笑非笑,貌似管教手下,鹰隼似的眼睛却一瞬不瞬地盯着鸿运号的甲板,片刻方才下令,"抛锚。"双方屏住的呼吸登时活络,赶紧各干各的。有人偏在这时一哼,叱道:"指桑骂槐,果然是笑面虎!"郑遨循声望去,冲岸上那人眨眨眼,"直来直去,还是一碌木竿。"
  因为无法进港,郑遨便和十几个手下搭快艇上岸。口出不逊的男人双臂交叉抱在胸前,一副拷问的架势:"你怎么来的?"郑遨眼眉弯弯,口气却颇为倨傲,"这点信都审不出来,怎么追上你。"男人只是冷笑,斜了郑遨一眼,指着船上的几口大木箱问:"这是什么?"
  "酒和枪,男人的左膀右臂。""够不够味啊。""龙舌兰和重机枪,正合你胃。""哼,算你!"男人跳进快船,拔刀劈开木板,从茅草间抓起一把机枪比划一阵,随手丢给跟班,又打开酒箱,"叮"一声割断酒瓶脖子,咕咚咕咚灌了起来。
  金色的酒液染湿他深色的嘴唇,顺着滑动的喉结打湿半袒的黧黑胸膛。凶烈的酒气像他暴躁的脾性,却不难想象那口腔的甘醇与灼热。"爽利!"男人一口干掉大半,见囫囵还剩几寸液体,便将瓶子抛进郑遨怀里,"这些就够你喝一壶了,小白脸。"他纵声大笑,踩着礁石几步跃上堤岸,狼一般的眼睛恣意眯着,额上的红飘带随风飞扬,像海平面出升的日光。
  又见面了,张保。郑遨淡淡一笑,舌尖在断裂的瓶口舔了一圈,仰头将烈酒吞入腹中。
  先前说这里名叫"目岛"顾名思义,其形酷似人眼,圆形的主岛就是眼珠子,上面种满罂粟古柯;眼皮似的西侧小岛地势较缓,是天然港;眼袋般的东侧山岛竦峙,怪石嶙峋,因此成为大本营所在。郑遨一路随张保来到东侧小岛,走进一片碟形石地,与外围的天然屏障相比,这里除了几块凸起的硬石外几乎一览无遗。"倒是狂欢的好地方。"郑遨指着一处,命人将箱子一一叠好。张保对他穷讲究的癖好见怪不怪,径直走进灌木掩映的一扇铁门。
  按吩咐将箱子两两叠好,海盗们各找各的老大去,四下渐渐安静,只余巡逻侍卫转圈的脚步和不时响起的鸦叫声。阿凛慢慢从木箱里的茅草堆中钻出头,略一舒展蜷曲的身子。箱长一米六,一共五个,本该装着一米五六的苏式NSV重机枪。孤零零紧贴地面的那个箱内,现在装了个一米八开外的男人,还有多国海军特种部队专用的PSG-1狙击步枪。
  大概是缴获的,这枪枪口没有狙击枪应有的消焰器或制退器,可能因枪管震动而影响射击精度。但狙击这活并不是单靠一把好枪就能干的,必须考虑高度,湿气,温度,风速甚至灰尘。在藏身之处如此狭窄的情况下,阿凛看中了它轻巧的分量和可任意调节的枪托。没有任何狙击实战的阿凛若要在通行的600到1000米外射击,绝无命中可能。但这片阔地最远处不过120米,他的弹匣里有一颗子弹。今晚,他要在这120米内赌上两个人的性命。

  25. 生死狙击

  大洋中的黑夜空旷浩瀚,神秘得令人生畏。篝火像披着朱袍的巫师,用鲜血作祭,跳出预言的舞。一旁的侍卫们忙着将野猪开膛破肚,一只只挂在铁架上熏烤,油脂滴滴答答,叫木炭烧得更旺。
  透过望远式瞄准镜,可以看到主座上的郑遨默然不语,偶尔喝一杯酒,像蛰伏在黑暗中的蝙蝠。藏身木箱的阿凛嚼了片肉干,舔了口水,只濡湿嘴唇,并不多饮。三分钟后,灌木丛后的铁门洞开,一个强壮的灰衣男人走了出来,身后跟着个麻衣人,赫然是宋达依。几天不见,宋达依不复当日的谈笑风生,眼袋沉重,腮边胡茬环绕,手臂挽着黑纱。灰衣人出言介绍,声音和岸边那人一致,正是鸿运号的头子。三人打过招呼一一落座,宋达依居中,背后站着个高大的侍卫,背着长枪,腰间还插了把短的。
  阿凛瞄准目标深呼吸,再慢慢放缓。当枪手吸气的时候,枪口会向下沉,呼气时则恢复上浮,中间又隔着热浪滚滚的篝火,飞溅的火星会对视线产生致命干扰。所以从瞄准到射击并非一蹴而就,除非是自杀式狙击。比如通常说的抢占"制高点"虽然对命中有利,但在敌人的腹地内实施,无疑也使自己成了靶子。相比之下,搁在地上的木箱虽然没有良好的射击平台,却不失为可行的藏身之处,撤退时亦可作掩体自卫。
  此时宴席开始。海盗们弹冠相庆,大口喝酒,大块吃肉。风从主座吹来,灰衣人的红额带向前飘动,一旁树枝不住晃动,风速约4级。阿凛调整角度,锁定宋达依的头颅。他的脸型较长,约25公分,但致命的眼间部位不足5公分,逆风射击仍有偏移的危险,而郑遨为了自身安全只给了他一颗子弹。
  酒入愁肠逼出三分醉意。郑遨看了看天色,冲宋达依举起海碗:"做兄弟,有今生没来世,干了这碗酒!"宋达依起身对着高空遥遥一举:"敬兄弟——""干!"座下的海盗、侍卫轰然应诺,声如巨浪。
  宋达依却将酒当空一泼,第二碗也尽数洒在地上,接着新取一盏海碗双双盛满,"铛"地一碰碗缘,仰脖子喝干,忽而放声大笑,将孤零零的那碗砸在地上,溅起朵朵酒花。仿佛瘪气的轮胎,宋达依一下瘫在椅上,望着扑火的蛾子直出神:放心吧兄弟,这笔账我会一一清算,谁都跑不了。目岛叫海盗分一杯羹又怎样,我迟早会收回来。宋达依直了直腰,想抖出昔日豪气,喉咙却哽了哽,半晌,哼出一首海盗间流传的老调子:
  剔尽骨头,沉入海底,
  有浪的地方就会升起。
  情人虽失,心魂长留,
  死亡也不能叫我低头。
  宋达依一遍遍哼着,抬头注视天边的北斗星。晚风渐渐柔和,一丝丝拂过被酒沾湿的脸颊,他忽有感应,向天伸手,像要触碰什么。
  嗖——子弹穿过宋达依咽喉飞速扎进保镖下腹,狂欢的众人甚至毫无觉察。
  第一个反应过来的是受伤的保镖。他双眼圆睁,拔出手枪冲对面的木箱狂射。可中间隔了太多人头,子弹击碎酒瓶,打烂烤肉,叫不明就里的海盗蹭地跳脚,纷纷拔枪。宋达依的人惊见变故,立刻将枪口对准两个海盗头子,严阵以待。郑遨也举枪相抵,嘴里高声喝止。
  这边的阿凛已丢下枪,踩断箱底,按琢磨无数次的路线逃离争斗中心。外围的侍卫看出异状,正要射杀,却被抛来的箱壳重重砸晕。阿凛猫腰潜行,从侍卫手里掏出手枪射中离得最近的第二个侍卫,左手自裤腿拔出从甲板上顺来的军枪刺刀,迈开步子。
  黑夜毒汁般涌入视线,鸦声如老妪干呕,叫得人心生绝望。阿凛左突右绕躲避背后射来的子弹,脑中有个烙铁般的念头嘶嘶作响:跑到岸边!风声不善,他猛一侧头,子弹擦过耳朵射入身旁的树干,震得鼓膜一阵轰鸣。他心知不妙,一个滚翻钻进树丛,将刺刀横在胸前,屏住呼吸。跑在最前的追兵脚步一停,嗅了嗅血气,刚要扫射就被一条黑影拦腰扑倒,热烘烘的腥味从腹部直涌头顶,他痉挛般抖了抖,身子僵住。
  阿凛以人为盾向昏暗的背后连开几枪,拔出淌血的刺刀。这时天空划过一道红色信号,意味着海盗与宋达依的人已经和解,港口的人很快就会联手追捕自己。阿凛脱下染血的衣服,抛开杂念向海岸狂奔。
  东侧小岛地势险要,因故只在两头各一岗,统共才八九人。今天来了补给,人人都指望大吃一顿,于是资历浅的便被抓来顶班,个个敢怒不敢言,只得搓麻将消磨时光。其中一人连输五场,脸上贴满白纸条,不甘地嚷着换位置,无意瞅见红色信号一闪而过,忙惊呼同伴。"你想胡想晕了吧,什么信号啊,两艘海盗船在这停着,谁那么不知死活!"其中一人打开赢来的烈酒,没等入口,就被一只冰凉的手掌捂住嘴巴,脊椎咔嚓一响,登时咽气。
  "鬼,鬼……"眨眼间一桌四人死了三个,输牌的抓下白纸条,噗通跌在地上,勉力爬几步,身躯便重重砸向地面。沉默的杀手拔出插在尸体背后的匕首,关了引航灯,将侍卫身上的武器和有用之物尽数搜走,连花生米都不放过,接着又搬出酒箱,边走边砸。嘎吱——有人踩着碎片跑步靠近,微光下只看到模糊的影子。杀手举枪轻问,"阿凛?"对方并无应答,继续朝礁石靠近。杀手一皱眉,冒险点燃打火机,果然照出一张惊喜的脸,"阿飞,你没事!"
  "不太妙,我是逃出来的。你后边呢?"
  "追兵近了。"
  蓝飞听到西侧港口汽笛大作,知道形迹已露,便掏出抓绳一头卡在石缝上,一头抛给阿凛,"快艇就在下面,你开。"阿凛应声跃下,蓝飞开枪射中岸上追兵,点燃满地酒液,抓着绳索滑下嶙峋的礁石。火焰迅速蔓延成一道炙热的防线,岸上追兵没法靠近,只能胡乱开几枪,奈何不得。知道□的奇迹号海盗则干脆得多,一早派出快艇穷追不舍。
  光束像毒蛇的芯子随船身摇摆,蓝飞几次瞄准,要么手抖失准,要么被海盗船油滑地避开,惹得他怒火中烧,"啪"一声把枪丢在脚边。阿凛诧异地望了一眼,忽然腾手将蓝飞往身边一带。脖颈上两排红肿的牙印赫然闯入眼底,激得他血如悬河倒挂,直冲脑门:"谁做的?"
  蓝飞微微挣开,沙哑的声音在昏暗的夜里透着森冷:"霉运缠身!老子这么大个仔没被人揩过油,真TM恶心!"他深吸口气,拾起枪,"我勒死那扑街仔,这群海鲜大概恨不得钉死我。"
  "……你抓稳了!"阿凛一手握枪,一手操盘猛地折回,逆风冲向迎面而来海盗艇。海水从两侧船身狂泻而去,溅起白浪如霜。蓝飞不知阿凛受了什么刺激,只觉海水铺天盖地撞得头晕脑胀,半个身子泡在水里,接着又是剧烈的撞击。片刻,大浪退下,蓝飞重新呼吸到空气,忙拭去水珠,就见一艘快艇马达起火,另外一艘已然倾覆。阿凛则于船头低伏,大口大口喘气。
  狠的怕不要命的,富贵山,这海不是你一家独霸!蓝飞被兄弟激起杀气,甩去枪上水珠,痛打落水狗。枪声和着低垂的雷声,像在打铁垱中淬炼神兵。阿凛缓过劲,控住方向盘,迅速调头绕回原轨。蓝飞打了个响亮的呼哨,将打空的枪支丢进海里,一捧一捧将水舀出沉重的船舱。
  阿凛回头远眺,犯了犹疑:"就这些人么?"
  蓝飞好容易将水打发干净,扯了枪带带勒住左掌,一边笑道:"你不是打上瘾了吧,下次不知有没有这么好运。"阿凛目光闪烁,为一时冲动暗暗自责,但更大的忧虑随即袭来,"我先前好像听到雷声。"他揉了揉擦伤的耳朵,不太确定。
  蓝飞却一下直起身,高叫起来:"是了,他们根本就算计好了!"他迅速抽出一支步枪长短的皮管,拉开锁链,取出幅海图用手电照了半天,"你来看,这附近应该有个小岛。"阿凛松了口气,深感庆幸,否则这么蒙头瞎撞,除了喂鱼没别的出路。他放慢船速,接过海图迅速估算,点头道,"这距离还有一个多小时路程,但愿别遇上暴风雨。"
  蓝飞一边翻战利品一边拍大腿:"糟糕,干粮不够!""你能逃出来已经很好了。"阿凛宽慰一句,犹豫再三,还是问,"他们……对你做了什么?"蓝飞面露鄙夷,冷哼道,"那变态溜进仓库把我当猴耍,哼,老子TM的是男人!本来能走得不声不响,这么一搅,害我连刀子都没找回来,这把匕首割不断铁。"他深吸口气,摸了摸为解水手结而掰断的左手拇指,尖尖的虎牙闪着白森森的光。

  26. 心猿意马

  天空一片苍茫,乌云深处有小金蛇般的闪电游走。蓝飞一会拨弄枪,一会盯着海图发愣,终于忍不住咒骂"最恨大海了"。阿凛沉默依旧,心里却掀起轩然大波,除了焦躁还生出一股茫然无措,仿佛先前的搏杀已拼尽全力。
  深海无垠,令人麻木。背后的搭档开始说"咸湿"段子解闷。这在古惑仔间最寻常不过了:暴力、女人、毒品。但蓝飞说起女仔总是翘起尾音,带着情窦初开般的欣喜雀跃,那把声难得轻柔,春梦一般,掺着憧憬与不自知的臊意。他说,我中意的女仔要有一头黑漆漆的长发,白裙子,大眼睛好身段,对旁人是最警醒的雀鸟,对自己是靠在臂弯的伊人。
  "阿凛,阿凛?"蓝飞喊了好几声才叫阿凛回神,"马达太响了,你说什么?"蓝飞走到他身后,揽住肩膀,沉稳的气息在耳根徘徊,分外清晰,"我说,如果这次有命回去,我们就退了吧。""依你。"他应了声,忽然嚼出字意,"你是说退出帮会?!"
  "是啊。"蓝飞笑望着兄弟,只觉脸上暖洋洋的,不由一怔,发现二人呼吸几乎同步,如此近的距离下仿佛魂魄交融,酿成难言的默契。他本能地靠近,大半个身子压在阿凛宽阔的肩上,喉咙莫名一个吞咽。零星的水珠落在鼻尖,扰得人醺然发痒,蓝飞触电般弹开身子,指着天边惊呼:"下雨了!"
  阿凛从"金盆洗手"的意外中转醒,觉得额前一片濡湿,分不清汗水还是雨水。定了定神,他疾呼:"你打开手电找找,那岛应该不远了。""好!"蓝飞暗自庆幸,又不知庆幸个什么劲,海上风雨可不是过家家!
  涛声越来越大,船身开始摇晃。蓝飞将手电绑在右手腕。一边抓牢扶杆,尽量用体重维持船身平衡。阿凛在微弱的灯光下凭风向操纵航向,奋力使船头迎着风,顶着浪,把马力加到极致,抵住后退的压力:一定要争取在暴风雨之前登陆,否则船一打横,立刻便会被浪潮掀翻,就此倾覆。
  阿凛虽然竭尽全力,船身还是猛烈停顿,底部发出嘶哑的控诉。他摆弄片刻,意识到船搁浅了——下面有陆地!他把想法喊出来,用绳索捆住腰,另一头栓在船上,跳下海用力推船,蓝飞则接手掌舵。二十多分钟后,黑魆魆的岛屿如巨龟般浮出海面。二人受了鼓舞,更加卖力,终于摸到了突出的礁石。"我上去看看。"阿凛接过蓝飞抛来的手电和匕首顺着礁石攀援,在高处眺望片刻,给蓝飞指了个较浅的滩涂。二人一拉一推,总算把快艇弄上岸。
  刚踏上陆地蓝飞就"噗通"跪倒,挣扎着站起来,没等迈步又要趴下。阿凛连忙拉住蓝飞手臂,可他自己也被浪打得双腿战战,猝然发力只叫两人齐齐摔倒。蓝飞猛吸了口气,飞快从阿凛掌心抽出左手,就见勒住折骨的枪带早没了踪影,拇指斜吊在腕上,疼得他胃部抽搐,忍不住俯身干呕。阿凛勉强抱住他,一言不发,细细擦去钻进额头伤口的海沙。"别看。"蓝飞推了推,只觉阿凛的手臂围得铁桶一般,不得已放弃挣扎,挤出个笑:"皮外伤而已,你再不放手我就憋死了。"
  阿凛闷声应了,晃晃悠悠拉起蓝飞。两人用绳拖着船,相互倚着,一深一浅走向岛中心。小岛还没义帮堂口大,四下光秃秃的,除了石头还是石头,浪涛在漆黑的礁石上撞碎,高高喷涌。"那边有个坳窝避雨。"阿凛精神一振,开始挑拣船上可用之物:两把枪,五发弹;一卷海图,逃生必备;一袋花生,泡得发胖;一瓶烈酒,解渴取暖。
  "没了?"蓝飞被大雨浇得说话也不利落,"我记得有块帆布可以遮雨。""大概被浪冲掉了。"阿凛比了比石坳,招手道,"把船横在外面正好挡风。"蓝飞磨蹭一会,实在冷得无奈,只能帮手拖船,和阿凛一道挤进狭窄的坳窝。
  两人肩靠肩坐着,打开酒瓶你一口我一口取暖。石壁与船身隔出蚌壳似的空间,却是救命稻草。阿凛将酒放在地上,脱下湿透的衣服拧干,掏出打火机试了试,可惜没有挡子弹的洋货好用,彻底废了。他叹口气,看了眼面壁的蓝飞,奇道:"你不脱吗,会着凉。"
  "……我在试火机。"蓝飞一拍脑门,如蒙大赦,"用花生油试试。"他捡了几颗湿淋淋的花生倒进酒瓶盖碾碎,从衣服上拔下一根线引着,无比耐性地摁起打火机。"我们没有别的吃食,花生也能抗一下吧。"阿凛看他过家家似的举动,不解道。
  "烤焦了更好吃。"蓝飞惊喜指道,"你看,真的着了!"他边喊边扯下一片衣角小心借火,咽了口口水,"天亮后我们弄点木头——苔藓也行,烧只海鸟尝尝。"他肖想一番,不禁按了按干瘪的肚子,大骂那群海盗没人性,连水都没给他几口。
  阿凛静静听着身边人的呼吸,忽然舒开眉头,不再焦急地设想今后的困境,于是得空问:"怎么忽然想退?"蓝飞瞥了他一眼,飞快低下头,搜肠刮肚也没想出什么硬道理,只得道:"我发誓了嘛,难道食言做太监!"他早后悔自作主张接下这趟差事,深知阿凛不会怪自己,道歉的话无从出口,憋闷之余不知怎么想起旧事,"你记不记得师兄怎么走的?"
  "哪一个?"
  蓝飞一笑,"叫我服气的师兄可只有一个。"
  "阿昌?"
  "是啊。我们当中数他功夫最好,最精明,谁料到竟是第一个走,就因为在家上厕所没带枪。"他笑叹一声,"从那以后我洗澡都揣把刀。"
  "那是因为他嗜赌欠债。"阿凛不解其意,本能地辩道,"我们不一样。"
  "也许吧。"蓝飞这才侧头认认真真地看着阿凛,"以前我总以为自己把得住,心里有计较,后来才发现想得容易做得难。再干下去,我怕和他们一样变成……"他猛地住口,转视前方,讪笑道,"喂,你欺我头疼吗,劝我退的分明是你。"
  船身在微弱的火光中投下大片黑影,外面雷声轰隆,闪电迷离,仿佛刀口舔血的生活,分明那么近,偏偏恍如隔世。蓝飞靠低了些,伸长腿,眼中溢出憧憬,"我打赌你一定想过上哪养老,说来听听。"阿凛笑起来,笑声在石壁的鼓荡下盖过了外面风吹雨打,"你跟我?"他半真半假地问。
  蓝飞失笑,继而大笑:"分明是你跟我。"
  他们四目交汇,忽然看清彼此眼中的热焰,一个低头一个仰首,双唇碰触,岁月静好。他听到自己心脏狂跳,撞得喉咙一起一伏,那声音叫嚣着不够,不够。于是他擒着男人肩膀倾身压倒,缠着他的舌,允着唇与齿,绑着绷带的手掌掠过他清晰平直的锁骨,顺着流畅有力的肌肉一路向下。凉凉的雨滴砸在脚跟上,溅湿交叠的身躯,带着腥咸而腐败的气味,却浇不灭肌骨熨帖的热焰。男人剧烈的喘气低低哑哑,流沙般叫人下坠。他便毫无保留,尽情沉溺。天晓得他们吻了多久!勿需多言,情意牵萦,只消唇齿相依,气息相黐,待那最撩人的喘息化作最激烈与畅快的呼喊。
  蓝飞猛然惊醒,激灵灵打了个寒战,忐忑地瞄向阿凛:他靠在石壁上,双目紧闭睡得黑甜,双腿屈着,裤子完好。蓝飞往后一倒,浑身散架——还好,还好只是个荒唐的梦。他不住地安慰自己,胸口却涌起一股怒火,带着自我厌弃与恐惧,烧得头疼欲裂。那是春梦啊!为何对象偏偏是他?不不不,为什么对象竟是男人?难道自己被那变态海盗揩了油,气炸肺,暗地却中了蛊,虐上瘾,非得找个倒霉鬼压倒,扳回,变本加厉,这才能捡回面子,重振雄风?他骨子里竟是这样忸怩又卑微么?!蓝飞捶着脑门不愿相信,更怕叫兄弟看穿,更现龌龊。煎熬之下,他蹑手蹑脚钻出石坳,只想朝大海干吼。
  阿凛是饿醒的。他睡得太沉,对搭档的离开一无所知。大雨已过,阳光投进缝隙,像一把金色细剑。他清醒片刻,推开横挡的船身,舒展手脚,尽情感受温暖与干燥的晴天。岛实在太小,他一眼就看到地上摆着步枪和酒瓶,蓝飞蹲在石块搭成的"灶台"前,手里擎着匕首,刃上插了一只烤得金黄的海鸟,灶边还码着大小不一的海蚌。也许太过专注,脚步声让蓝飞微微一震,随即兴致勃勃地招呼同伴:"马上就好,你先补点水吧。"
  阿凛和蓝飞并排坐着,啜了口烈酒,忽然笑道:"马尔代夫。"
  "什么?"
  阿凛望着远处,语气又轻又柔,生怕碰碎金色的幻梦,"我一直想去马尔代夫。阿爸说那里的岛是绿色,沙是白色,四周的海水从浅蓝到深蓝,一层一层荡开。每座岛的四周都被浅浅的礁湖绕着,像个花环……"阿凛沉醉在"家"的憧憬中,蓝飞却盯着他漆黑的眼睛出神,仿佛见了银色月下泛着雾气的深海,的确隽永美好,却藏着诱人沉溺的漩涡。
  "你觉得怎么样?"阿凛伸手晃了晃,试着问,"阿飞,你有没有想去的地方?"
  "我?"蓝飞从没想过这个问题,脑中却立刻浮现覆着皑皑白雪的靛青色高山,一峰连着一峰,满眼苍翠的针叶林,脚下是深不见底的幽谷,不时有飞鸟盘旋而起,直冲云霄。"……加拿大?"他绷紧的神经似乎放松了些,"我听人管它叫滑雪天堂。"
  阿凛点头应道:"那我们就夏天到加拿大滑雪,冬天去马尔代夫游泳。"
  "这么阔气,"蓝飞哈哈大笑,"你中□啦,大哥?"
  阿凛耸耸肩:"你可以去酒店当大厨卖艺嘛。"

  27. 没有尽头

  梦想虽好,也得有命实现。漂泊了一天,蓝飞和阿凛终于赶在燃油耗尽之前登上有人居住的岛屿,一打听,才知与马尼拉只隔了一条浅湾。漫长的搏杀叫二人体力透支,急需补充能量再作打算。
  因为大半的时间是阿凛开船,一找到住处,蓝飞便关照几句独自上街收风。一个多小时过去,阿凛听到两个人的脚步在木质走廊回荡。他抄起手枪下床,贴在门后谛听。来者很快打开门,淡淡的脂粉气飘来,阿凛调转枪托一砸。"等等!"熟悉的声音叫攻击生生一拐,砸得门板嘎吱呻吟。蓝飞身旁的姑娘惊得瞪大双眼,深茶色的眼珠像极了剔透的猫眼石。"你究竟是谁,想要什么?"阿凛握枪的手垂在腰侧,枪口锁定姑娘不放。
  "岭哥,我是苏娅啊!"姑娘攥着衣襟,心有余悸。
  "我知道你叫苏娅。"阿凛目不转睛地盯着姑娘,"你不是去香港了么,怎么会在这出现?"
  苏娅勾动心事,一时泫然欲泣,求助地望向身后的蓝飞。蓝飞揽着她往前一步,迅速关上门,避开阿凛质疑的目光,对姑娘说:"你别介意,他面冷心热,慢慢讲。"
  苏娅委屈道:"岭哥你别多心,我真的没有恶意,也不是故意缠着你们,我只是……"
  蓝飞见她直掉眼泪,叹了口气,接过话头,"阿凛,是我先认出她的。"他迅速将原委一说,原来那艘黑船说好直达香港,快到马尼拉却不肯再开,硬逼乘客价钱,否则一律赶下船。苏娅见他们出尔反,怕临近香港又闹一出,宁可下船。不料蛇头看出她假扮男装,见色起意,苏娅情急之下刺了他一镖,拼命跑到岸上向水手求助,才得脱身。
  "我听到他在背后不停喊,说他认住我了,叫我有本事一辈子别踏进港口,否则……"苏娅哽咽道,"所以我只能在这小岛藏着,等着,指望找份工把钱攒够,买张证件坐正经船走。"蛇头中蛇毒死,倒也应景。这话蓝飞自然不会当姑娘的面说,他倒了杯水递给苏娅,又将买来的饭盒摆好,对阿凛道:"她快餐店端盘子,硬被我拉回来的。前两次可以说巧合,毕竟离得不远,这回真是命中注定,咱们帮人帮到底嘛。"他边说边拍拍苏娅,尽力安慰,"你别伤心,这回有我们罩着,谁敢欺负你,我揍得他屁股开花。"
  苏娅面色稍安,遇上阿凛深深的目光,双颊不禁有些发烧,"会不会太拖累你们?"
  "路上不是都说好了嘛,"蓝飞笑道,"你肯帮忙煲正骨汤,我谢还来不及呢。阿凛只是觉得这缘分太奇,不会介意的。"
  苏娅破涕为笑,立刻拎起脚边的塑料袋,"我这就去准备!"
  阿凛瞥了眼厨房里苏娅忙碌的身影,转身走回卧室。蓝飞略一犹豫,后脚便跟了进去。
  "这是唱得哪出戏?"阿凛不咸不淡地开口。"……出大事了。"蓝飞舔了舔发干的嘴唇,从怀里掏出一份当地报纸,成功引开阿凛注意。就见醒目位置用英文写着"英资亿生元公司董事长遭遇汽车爆炸,生死未卜;公关经理称公司运作良好,感谢各界关注;警方表示调查仍在继续,不便透露细节……"。
  "为什么是冯叔?"阿凛眉头紧锁,"宋达依这条线一直是小余跟着,要报复他是头一个,宋达依的势力集中在宿务,为什么要舍近求远追到马尼拉去?"
  蓝飞指着报纸道:"余刚正是公关部经理。"
  阿凛不由愕然,"你是说他以下犯上?"他想到小余稍嫌憨直的模样,生涩热血的性子,一时难以置信,"冯坤不是他亲舅父吗,何况以他的资历辈分,即使冯坤不行了,也该由帮里老人接管大权,那容他篡位?"
  蓝飞摇摇头,"你说过世道变了,又或许公司和帮会并不相同。"
  "那我们呢,怎么了断?"
  蓝飞说出自己的想法:"如果要断得彻底,就不能回香港或是去台湾,以前的关系一概不能用。证件还没案底,只要弄到路费,以旅游名义去马尔代夫应该不难。"他见阿凛一脸沉思,不由打趣调剂气氛,"喂,管账的,你不会真把钱换成金条埋在地里了吧?"
  谁料阿凛真个点头,"我那份兑了些金藏在老家,这次走得匆忙,只能以后再取。"
  "你是说前年买回来的深水埗祖屋?"得到肯定的蓝飞瞠目结舌,"怨我退得突然……那能动的有多少?"
  "数目不是问题。"阿凛道,"但必须冒险回一趟马尼拉。"
  马尼拉第一医院,重症监护室外站着两个黑衣保镖。室内,昂贵的仪器上小灯滴答闪烁,繁忙而微弱。余刚穿着无菌外套坐在床前,望着一身焦皮的舅舅,轻言细语:"新加坡那边暂时收不到信,你也不想让舅妈和姐姐们担心,对不对?算起来三表姐怀胎整九个月了,这关口可容不得一点闪失。"他贴近冯坤,递上一份文件,"大夫说做植皮一定要本人或至亲同意,你按个手印吧,舅舅。"
  冯坤戴着呼吸罩没法开口,眼睛却始终瞪得溜圆,像带刺的河豚,鼓着一肚子气,最终只是在侄子的注视下吃力地摇了一下头。
  都这步田地了,还是一样狡猾。余刚不以为意地笑了笑,坐回椅子,"舅舅,以前你跟我说,人的路又脏又暗,只有真金白银才能照亮。你看,这满屋的红灯绿灯,亮不亮?可钱是烧了,佛不开口,人怎么如愿呢?"他纸笔在文件上签下以假乱真的"冯坤"二字,在舅舅面前晃了晃,呵呵直笑,"那只好换一尊菩萨了,又有多难?"
  呼吸罩蒙上一层白雾,冯坤吃力地抬起插满针管的焦黑手臂,却又颓然垂下。
  "你说什么?"余刚拔下气罩,侧耳倾听,"为什么?"他两颊微抽,咧出古怪的笑,"我也想知道啊,舅舅,你为什么送亲侄儿去做人质呢?为什么偏叫我蒙在鼓里?你说过混江湖要么做最大最有权的那个,要么快点走开。"余刚面色越发阴沉,恨声道,"我不想走得两手空空,只好叫你先行一步了——你还有什么话说?"他捂着鼻子再贴近些。
  冯坤原本满月似的脸庞活像个跌进泥里,摔得皮开肉绽的包子,歪了的嘴巴不住震颤,仿佛搁浅的鱼:"蠢,蠢材……"他"嘿嘿"一声,似哭似笑,叫人毛骨悚然。
  余刚甩手就是一个巴掌,失态地大吼:"要没有我爸妈的遗产,你TM的能上位!"
  嘟嘟,嘟……心电图渐渐归为直线,再没半点起伏。余刚一屁股坐下,瞄了眼珠暴突的冯坤,飞快扭头。二十四年了,终于等到无拘无束的一天!他隐瞒阿凛关于富贵山行踪的线报,利用冯坤铲除宋达依的决心调开公司精锐,为的就是今天扬眉吐气,功成身退。他想,怕什么,是冯坤先不仁不义的!我只是拿回自己的东西,从此不再淌黑水,爸妈会保佑我的。我可以立刻去夏威夷,去马尔代夫,不,还是加拿大治安好。他抹了抹额头,又想,还是夏威夷吧,我请得起最好的保镖。
  他甩开无菌外套,整了整西服,一脸轻松地冲沉默的保镖打了个响指:"回公司。"
  紧攥的文件却被掌心的汗液濡湿。
  翌日傍晚,落日缓缓沉入马尼拉湾靛蓝的海水,照得天海交接处波光粼粼,如铁水融化的万顷金汁。日落大道两旁的酒吧纷纷搬出塑料桌椅,搭起露天舞台,披上霓虹交织的夜装,展露风情。一辆的士停在附近一家四星级宾馆门口,下车的男人一身黑色衬衣西裤,还戴了副墨镜。他左手悠闲地插在裤袋里,绕到另一边打开车门,挽了个美丽女士走进明亮的宾馆大厅。他们背后,制服打扮的男仆如影随形。他头戴帽子,手拎皮箱,身材甚是挺拔,更衬得那对璧人身价不菲。
  前台小生立刻笑容可掬地用乡音浓重的英文问:"小姐,先生好,有什么能帮到你们?"
  男人脸庞轮廓分明,酷似洋人,张口却用半生不熟的土语问一旁的年轻女士,"亲爱的,用你的幸运数字好不好?"
  "你定吧。"女士明眸善睐,笑容灿烂,晃得人挪不开眼。
  男人吻了吻她的脸颊,对小生道:"我要1314号房。"
  "这房有空,但是双人间。"
  男人面露不满:"那也不能让我的甜心失望啊。"
  "呃,好的。那两位住多久?"小生艳羡地望向女士。
  "一夜。"男人挑起唇角,"你知道哪家酒吧最好吗?"
  小生热情地介绍一番,顺便报上住宿费。男人径直接过钥匙,冲身后的仆人一勾手,"你处理吧。"这边亲昵地挽着女士走进电梯。
  宾馆电梯装修得甚是考究,背后的落地镜清晰地照出人影。女士盯着如雪的裙裾,喃喃道:"这裙子真漂亮。"
  男人扶着她微微一带,避开摄像头直拍,附耳笑道:"人好看才是真的。"
  女子脸颊泛红,稍显局促,低声道:"把岭哥自个撂下,他不会生气吧?"
  男人心头一刺,笑容却带了点轻佻意味,"你怕他吃醋?"
  女子一怔,面色酡红,小声嗫喏,"辉哥你,你胡说什么……"
  一身黑衣的蓝飞揽住苏娅,在摄像头中扮作一对情话绵绵的爱侣。拍拍苏娅后背,他低低的语音忽然正经起来:"虽然你和我呆一起的时间最长,可你每次都会先望他一眼,这么一想我还挺受伤的。不过大家既然这么投缘,你可要抓紧了。别被他的冷脸吓到,我当年可是缠了好几天才撬开他的嘴巴。"
  叮——电梯到了13楼,熟悉的楼道,熟悉的房号:赫然是阿凛和蓝飞初到马尼拉时的宿酒之地。床板背面还贴着二人的证件、护照和存折。该怎么形容搭档呢?蓝飞偶尔也读不懂。沉稳警觉是毫无疑问的。阿凛从没信过公司任何人,这才将保命的东西藏匿别处,另寻后路。可他偏偏选了首都最繁华街道上的正经酒店当保险柜,不能说不冒险。万一被住客发现……蓝飞扪心自问,做不到这般大胆。或许这正是阿凛选址的理由。
  一刻钟后,蓝飞和苏娅携手走出酒店,像一对对情侣游客一样投入夜市的怀抱。只有他们自己知道,这一去便不会回头。

  28. 如鲠在喉

  高楼间的狭窄通道里,蓝飞摘下墨镜,打乱头发遮住眼睛,一边问:"苏娅,我都说清楚了,你怎么定?"苏娅刚要开口就望见一个男人迎面走来。他穿了套浅灰西装,身材挺拔,叫人想要安心依靠,鼻梁上的银丝眼镜冲淡了冷峻的气势,斯文中透着锐利,精明强干的模样。"我决定了。"姑娘认真点头。
  蓝飞松了口气,这才迎上阿凛笑道:"我这边ok,你也一样吧,到底取了什么?"阿凛手里的皮箱已经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与服饰相配的黑色公文包。见蓝飞问起,他解开西服纽扣,右臂微抬,油亮的枪托一闪即逝。"你究竟藏了多少好货啊!"蓝飞再次叹服。
  阿凛微微一笑,将沉甸甸的公文包塞进蓝飞怀里,瞥了眼不远处冲这边眺望的苏娅,搭着他肩膀走开几步,问:"你非要拉上她,到底为什么?"
  "她可怜啊,几次三番遇人不淑。"
  "没家世又清纯的靓女比她惨的多着呢,没见你个个帮手。"
  蓝飞想了想,痞痞一笑:"我是坏人嘛,拖她下水有什么奇怪。"
  阿凛叹了口气,竟说不出一声"不好",只能问:"那证件怎么办?"
  "弄个高仿的呗,我们俩是真的,人家就不会怀疑她是假的。"
  阿凛摇头道:"我们毕竟是外来户,地头不熟,买证要格外小心。而且公司出了大变动,我们证上的名字怕也见不得光。"
  "除了义帮本部,这公司没人知道我们的化名啊。"蓝飞纳闷道。
  阿凛紧挨着他,低声道:"我在酒店仓库听人聊起公司,说冯叔可能已经没了。"
  蓝飞一怔,"可靠么?这信不该传出来,照例该锁到接任……"他心咯噔一下,暗骂自己糊涂!从冯坤遇袭登报的那刻执生堂就收到风了,以那位的性子,"钦差"随时可能踏上马尼拉,甚至已经坐在董事长的转椅上了。而自己和阿凛身为堂主亲自派遣的"刀子",无论任何理由,居然在此时失踪甚至跑路……饶是他血气方刚,想到帮会不死不休的作风也深感棘手。
  身旁阿凛望了望天色,一语双关:"最近阵雨不断,我们找个地方避避再上路吧。"
  蓝飞迅速收拾情绪,笑道:"那就更需要苏娅配合了。看你穿得这么靓仔,不如扮个精英男友。"
  二人不知道就在谈话间,一艘悬着米字旗的小货船正在毗邻的马尼拉港口抛锚卸货。
  货车边,瘦削的男人衣着朴素,他呼吸着湿湿黏黏的异域空气,打开随身携带的玻璃水瓶,呷了口白水润喉。这时,两辆轿车呼啸而来,在附近急急刹住。一身黑色西服,一脸保镖相的壮硕男人带着另外两个打扮类似的黑衣人快步走到货船前。怔了一瞬,领头的男人立刻躬身见礼:"林少一路辛苦了!"
  "客气。"近乎寒碜的年轻人说,"鄙人姓林,名承业,奔丧而来。"
  林承业长脸庞,高颧骨,细眼睛,相貌平庸老气,唯有一对眉生得叫人过目不忘,如老树苍枝,偃卧屈虬。领头的想到这位青年的生父,不觉两腿发战,小心翼翼道:"属下王武,还林少海涵,冯叔的事……"林承业一摆手,"执生叔只叫我捎四个字:但问结果。"
  王武琢磨片刻,眼睛一亮,引着林承业来到第二辆车前,放下漆黑的车玻璃。就见后座上捆了个衣着考究的男人,身材中等,头戴面罩,看不清样子。"他是余刚?""对。我们和两位兄弟见他举止古怪,竟要清空公司财务远走高飞,立刻……"林承业点头打断:"就照帮规处理干净——劳你送我去公司大楼。"
  "……是!"王武凛然应声,帮林少开了车门,向手下使了眼色,自己发动轿车稳稳驶入日落大道。车尾,义帮的货车如影随形。王武瞥了一眼,明白冯坤经营多年的亿生元公司打今天起就在执生堂的掌控之下了。可笑的是若不是余刚火急火燎地逼死自己舅父,本家可没法收得如此彻底。毕竟冯坤经营得不错。
  一朝天子一朝臣啊,王武得意起来。他身为执生堂"红棍",老大钦点埋伏的"暗桩",蛰伏多年终于要熬出头了。清凉的晚风吹散冯坤叔侄暴毙的阴云,连带寒碜寡言的林承业都顺眼多了,他开始兴致勃勃地向新老板介绍窗外景致。
  林承业静静听着,目不斜视,喝了口白开水,忽然问:"上月执生叔派来的两把刀子,蓝飞和阿凛,他们做了哪些事,人在哪里?"
  蓝飞坐在观光船内大口大口喝冰啤,不时隔窗打量甲板上的一对情侣。男人面朝海湾,一表人才,活脱脱坐在公室里吹空调,喝咖啡的精英。身旁的俏丽女子含情脉脉地望着他,裙裾飞扬,恬静而美好。蓝飞看在眼里,心中感慨:男女搭配,阴阳调和才是正常人的生活嘛!像他和阿凛这样,认识时间超过彼此生命的二分之一,日夜相对,会做那样的梦也实在无可厚……他被这荒谬的想法呛到,喷了一桌子酒液。有人及时递来一块白色手帕,蓝飞眯眼一看,是个端盘子的服务生,便道声谢。等他擦完脸要送还时,四下早无人影。他本不在意,随手一叠,却瞥见手帕背面写了一行花体英文:
  晚上九点,菲大图书馆一层。务必独行。
  ——H.C
  菲大坐落在马尼拉湾沿岸的小城奎松,正是游船的目的地。这人竟能洞察他们行踪,实在狡猾到了极点!蓝飞将手帕塞进裤子口袋,把玩着空酒杯,隐在刘海后的瓦蓝色双眼杀气浮动,冷冷扫过每个乘客。这时汽笛声响,游船靠岸。人流一涌,蓝飞顿时无法顾全,只能绕道而行,查看是否有人尾随。而先前衣着体面的一对璧人早已改头换面,头戴草帽,肩披毛巾,背上背着竹篓——分明是向游客兜售土特产的小贩。
  奎松城里靠近首都的东北侧建着海景豪宅,食品、纺织加工厂鳞次栉比。西南侧则是有名的平民窟,三教九流汇集。三人要去的地方虽然在东侧,却是比贫民窟还不如的"船屋营"。
  阿凛看到蓝飞手势,便带苏娅先走一步,七拐八绕才到达一片嘈杂的浅水域,借着对岸大楼的灯光打量,污黑的水面泊满各色船只,挡风的破布呼啦作响,最长的船也不超过十米,最小的……盛着幼童的大澡盆算不算?
  "真臭!"随后赶到的蓝飞冲阿凛比个"ok"手势,赶紧捏住鼻子。"辉哥,我包里有辣椒干可以抵味,你要不要?""当然要!"蓝飞冲苏娅眨眨眼,张口就赞她温柔娴淑,最宜持家。阿凛家三代走船,说话间便挑了一艘结实的中型船屋。和主人谈好价钱,三人趁着夜色帮那一家五口简单收拾好行李,接着打扫腾空的住处。
  船为木质,长约六米,宽一米五,两侧船身挂满轮胎,顶棚由铁皮和帆布钉成。船舱占总面积的六成,开了两扇玻璃窗,地面垫了层塑料布权当床铺。船头原来堆了灶台,摆了矮桌、木桶,既是厨房又是浴室,现在空空如也——无论如何,在形势和缓之前,这艘船就是他们的避风港了。蓝飞扯了块塑料布作门帘挂上,一面催阿凛帮苏娅清理地面。
  终于隔开视线,蓝飞从藏在竹篓的公文包里取出把消音枪和一排弹匣小心藏在身上,犹豫片刻,还是将口袋里的手帕留下。当远处高楼传来八声钟响,船屋终于焕然一新。他抹了把汗,对二人笑道:"都饿了吧,我煮地道的粤式艇仔粥慰劳你们。"
  苏娅目露好奇,环视一周,又满口遗憾:"可是我们还没开火啊。"
  "我这就去买!唔,除了灶台食材,还有蚊帐,草席,枕头……"蓝飞数了一大圈,快步往外走,"你们先聊哈。"
  "你的钱不够吧。"阿凛拎起外套追了出去。
  "怎么不够,你……"阿凛架住蓝飞胳膊疾走几步,一把将人推在岸边围栏上,手臂一横抵住作势起身的搭档。
  "你做什么?"蓝飞惊得瞪大眼睛,微张的嘴唇照旧颜色浅淡,让人恨不能一口咬出血色。
  阿凛咽下满腔气苦,冷冷道:"这话该我问你,你改行拉皮条了么!"
  蓝飞被他突如其来的刻薄骂得一头雾水,话里也夹了火气:"你有什么不满冲我来,何必把她说得那么不堪!"
  阿凛盯着他滑动的喉结,目光触及脖上残留的浅红牙印,又是一阵心凉,哑声道:"你真那么想留她,尽管留好了,何必扯上我?你知不知道谈感情很伤人?"
  蓝飞握着兄弟横挡的手臂,固执地拉开距离,扭头盯着污浊的水面,"那就不谈感情谈生计。我们口音太扎眼,抛头露面的事必须找个信得过得本地人。她喜欢你,我利用她,她也能借我们谋条出路。等到风平浪静,大家来电就一起过,腻了就一拍两散,谁都不蚀本。怎么样,不伤人了吗?"
  阿凛目光焦灼地落在蓝飞脸上,他却看也不看自己。头顶星光闪烁,一千颗星外又有一万颗星,两两靠得那么近,却又隔着几光年,只留深邃的夜幕无声无息,没有尽头。"阿飞,"阿凛终于下了决心,"你知不知道我中意……""别逼我!"蓝飞扶额低吼,道了声"对不住",转身投入黑暗。
  阿凛立在原处望了许久,忽然道:"听够没有?"
  扶着电线杆的苏娅浑身一震,盈满的泪水终于淌下眼眶。当日蓝飞说得委婉,她并不觉得如何。经过这么多波折,她早明白世道艰难,真小人总比伪君子可靠,何况她的确对阿凛念念不忘。可是……原来剥去温情的面皮,一切都赤luo得如此难堪,原来他中意的人一直是他。
  可是,男人和男人?

  29. 落荒而逃

  蓝飞竟是落荒而逃。
  他没听清阿凛最后说了什么,甚至不敢看对方一眼,脑子里一会是男人汗珠滚动的流畅肌肉,一会是自厌自弃的狂暴。他幼时因一对"鬼眼"受尽同门讥笑排斥,长大后不觉将风月常挂嘴边,大有炫耀之意,倒没多么热衷□。万没想最后挑他心动的竟是唯一的兄弟,实在叫人手足无措!
  此刻,他坐在通往菲大的出租车后座,望着十字路口的红灯,眼前竟浮起一桩陈年旧事。
  入义帮的那年上头嫌他瘦小,随手分去一艘花艇打杂伺候。与他同批的还有几个少女和一个害羞的清秀少年。有天艇上来了个一身膘肉的汉子,不爱娇滴滴的小姐,偏指着打杂的少年,涎水都快滴下来了。妈妈桑见钱眼开,哪有不应的。舱里接着传来凄厉的呼声,听得人遍体生寒。事毕,众人齐推年纪最小的蓝飞进去,直叨叨"少不知事,有怪莫怪"。他茫茫然踏进屋子,见少年苍白的身子下垫了两个竹枕,削瘦的腰活像被台风折断的电线杆,密处裂了他拳头大小的口子,红的白的染了一床。他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想起少年笑起来眼眉弯弯,似马蹄糕般清清甜甜,不禁鼻子一酸,断断续续唤着,指望得到回音。
  少年再没睁开眼睛。记忆里妈妈桑染着深紫色的指甲飞快清点钞票,一边抱怨:"鸭子就是不耐用,多来几次老娘可海发了!"
  绿灯亮起,开动的汽车让可怕的窒息感稍稍缓和。蓝飞深吸口气,守住心念。
  他的杀手生涯只有两条界限:不杀妇孺;不背叛兄弟——永远不会改变。
  手表指向20:25,汽车在校园正门停住,错落有致的热带树木后露出一幢幢米白色的美式建筑。蓝飞将挂在门口的地形图牢记在心,并不直奔广场中心的图书馆,而是绕进传达室旁的礼品部。"一件T恤,一顶棒球帽。"他迅速说着,四下打量。柜台大叔腆着肚子站起身,瞥了眼面生的蓝飞,见怪不怪地问:"外面进来钓女生的吧。"
  蓝飞顺坡直下,抛了个心照不宣的眼神,笑问:"大叔,你知道图书馆里有不被打扰的地方吗?"大叔瞥见他掌心按着的钞票一角,顿时心花怒放,热情道:"每层的楼梯口都有个放清洁工具的小房间,5楼语音室有隔音间,配窗帘的哟,不过要预约。"蓝飞满意地点头,放开手掌。大叔忙将外快塞进兜里,递过一件印着校徽的XL号白色体恤和同色帽子,笑嘻嘻道:"喏,白色很衬你。""谢谢,再给我一把圆珠笔,尖头越细越好。"
  蓝飞将身上那件皱巴巴、汗涔涔的军绿色T恤挂在树杈上,就地换上纯白校服,戴上帽子遮住面孔,迈步走向目的地。两旁草地三三两两坐着年轻学子,有的卿卿我我,有的谈天说地,有的打牌娱乐:一切都是那么宁静闲适。真是同年不同命啊,蓝飞艳羡地想,如果没有幼时变故,他会不会也考进学校,然后找份正经工作?呵,也有可能受财富所累,遭人绑架吧。
  迎面一缕香风袭来,他赶紧往路边一让,高挑的女孩却踩着细鞋跟晃悠悠撞上来。"Watch out,
Miss."蓝飞只能扶住,感到对方不同女性的坚实骨骼,赶紧甩开,警惕地瞪视。对方见状娥眉一颦,失望地扭腰走远。蓝飞瞪着"她"平板的身材,一时回不过味。
  "嘿,同学,年度裸奔游行,主题是反对食堂涨价和校园暴力,欢迎参加!"背着挎包的男生将黑白传单塞进蓝飞手里,眼神飘向他腰下,卖力游说,"校内外的女生都会围观哦,你害羞的话可以带面具,不用怕比size……哎,这边的同学!"蓝飞呆视他奔向草地继续拉人。又是人妖又搞裸奔,菲大还真是……潮啊,搞得他反似老土一般。蓝飞摇摇头,丢开传单迈进图书馆。
  一层是个欧式风格的圆形大厅,右手一隅除了小卖部就是一排排酷似中药铺的木柜,每层抽屉都贴着英文和数字组成的编码,不知是干什么的。余下空间摆满了大小不一的会客圆桌,颇具美感,学生们三五成群地讨论,气氛自由热烈。蓝飞一边漫步熟悉地形,一边好奇地听着。
  有人说:本国政府必须严禁个人生产、携带枪支,至少要出台登记制度,放任自流只会助长黑恶势力。另一人立刻反驳道:这种法规只能限制守法公民,剥夺他们自卫的权利,不仅不能制止暴力,甚至会使黑势力有恃无恐,变本加厉。另一桌争论的主题凑巧与香港有关,说即将成立的廉政公署如果能做到机构独立、经济独立、成员独立,一定能打击警匪勾结和官官相护。还有人对低调神秘的飞虎队十分感兴趣,一个劲猜测其选人标准和武器配备,有个女生甚至兴奋地低呼"一定好cool"。
  蓝飞走了一圈,望着一个个朝气蓬勃侃侃而谈的年轻学子,自嘲地笑笑,随即心生警觉。九点钟方向靠墙的小圆桌空无一人,桌面却摆了两块热气滚滚的咖啡杯和一本书。待走近些,才看清茶色的玻璃桌面摆了本精装诗集,海蓝的硬皮封面印着奶白色的书名《沙与沫》。蓝飞眼皮一跳,果然从书页里翻出一张便签和一把钥匙:
  语音室D-509,恭候。
  ——H.C
  Hanson Chan,你究竟要耍什么花招?蓝飞握紧挂着"9"字号牌的钥匙,顺着鲜有人迹的楼梯一层层登上5楼。偌大的空地被一排排独立隔间分割,光线也显得比别处暗。有的隔间里传出英文录音,有的则依依呀呀,春-色撩人。509号隔间拉着门帘,内里看不真切,对面却安着摄像头。蓝飞压低帽檐,捏着圆珠笔,猛地打开房门。
  连个人影都没有。他彻查一番,将唯一的可疑物品——一盒磁带塞进语音室配套的录音机里。磁带滑过一段空音,在蓝飞不耐的瞪视下终于起了波澜,先是低哑的喘气,然后是男人的挣扎:义帮最讲究帮规刑罚,你私自行动,想背上格杀令,呜……
  熟悉的声音冷冰冰地响起:陈生,我是个粗人,最差耐性……我只是担心自己兄弟的安危罢了,你对谁忠谁奸我一点也不感兴趣,甚至能给你一点好处。
  蓝飞听到录音里的自己低声问:你在道上混这么久,难道没有想杀的人?
  磁带微微颤抖,继而传来对方不怀好意的套词:即使是义帮的人?
  是。自己短促地应。
  啪,磁带跳空。
  好阴险的一招,陈含竟在家里藏了录音器。最可恶的是分明一摸一样的对话,顺序却天差地别,最后那两句更是无中生有!当日自己闯入陈含家逼问武城下落,确实信口许诺杀人,但他并没有扯上义帮,接着就说"知道武城在哪"。
  蓝飞气势汹汹地走进卫生间,扯尽磁条冲入下水道,将空磁带掰断抛进垃圾堆。他拧开水龙头给上火的脑袋降温,一面寻思自己究竟有什么利用价值,让陈含费这般功夫。陈含又是怎么找到自己的?是否认出阿凛?原指望义帮当他与阿凛同沉船一起喂鱼了,风头一过就远走高飞,谁知半路杀出个程咬金。也罢,哪有兵不血刃的好事!他甩去水珠,捏着圆珠笔迅速下楼。
  这回,九点方向的玻璃桌边多了个男人。他穿着深蓝色休闲衫,白色休闲裤,头发少了油光可鉴的摩丝,微微垂着,倒是年轻了几岁,像个高年级学生。近看鼻带鹰钩,凤眼微挑,颇有几分英俊。九声钟响余韵缭绕,他优雅地喝了口咖啡,用粤语赞道,"温度正好。"
  蓝飞从墙上挂着的读者留言簿上撕下几页,重重写了几划,丢在他面前:
  陈含,你还没死啊,宋达依很想你。
  陈含展颜一笑,避重就轻:"你吓得再不敢同我说话了?别紧张,我今天一身干净,你大可搜一搜。"他好整以暇地打量面色不善的蓝飞。年轻人穿着只有新生才乐意买的校服,运动帽檐足够挡住摄像,盯着自己的眼睛仍是清澈的蔚蓝色,令人怀念。陈含忽然道:"你的眼神不一样了。"似乎料到对方不会应声,他的手划过自己的喉结,按在胸口,喃喃自语,"过去总停在我的咽喉,心口,现在你肯看看我的脸了。"他无视蓝飞眼中森冷的光,语气温温柔柔,甚至带了点卑微的讨好,"我很欢喜。"
  蓝飞虽知他一贯神经兮兮,还是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立刻写了几笔,砸过去:废话少说,报上目的。陈含一怔,笑容冷却,"还用说么,杀人偿命,欠债还钱。"
  那盒带子什么意思,要挟我为你杀人?
  陈含轻轻一哼,"只是叫你知道信口开河并不能糊弄我。至于要挟,"他目光闪动,笑意盈盈,"你不想叫义帮知道行踪吧?"他又喝了一口香醇的咖啡,悠悠道,"我记得你还有个形影不离的好兄弟叫林岭。"
  蓝飞不吭声也不写字,怕陈含瞧出软肋,可不自觉流露的凶光还是叫陈含收进眼底,他玩味地舔了舔唇,"你们的感情倒是真好。"
  蓝飞念头一闪,忽然也笑了:比不上你和Fred。
  陈含见了呼吸一窒,勃然变色,若不是一贯的涵养支撑,可能当即出言不逊。蓝飞寻思,这可好,那黄毛小子多半是死了,不然自己手里还能多张王牌。
  这边的陈含已然压住情绪,寒声道:"摊开说吧,我要你救一个人。"

  30. 螳螂捕蝉

  "救人?"蓝飞嗤笑出声,很快止住话头,用笔写道:你请一个杀手救人?
  陈含冷眼旁观,脸色自听到Fred的名字起就阴云不散,"杀人容易救人难。要我放过你们兄弟,是不是得拿出诚意。"
  你的诚意又在哪里。
  "你还没被义帮千刀万剐,这就是我的诚意。"陈含一挑眉,"劝你不要打杀人灭口的馊主意,这可是公共场所。如果你够聪明,应该猜到我早备了后手,一旦遭遇不测,义帮很快就会收到匿名信。"
  原话奉还。你的行踪也有不少人感兴趣。
  陈含长叹口气:"你真是无可救药。"
  彼此彼此。
  蓝飞写完最后四个字,将所有字条扭成一团,用打火机烧成灰烬,倒入面前一口未动的咖啡里。
  陈含看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默默道:再见,乌鸦。
  香港已是秋季,马尼拉的夏雨却还没过去,乌黑的云脚总压得人胸闷气短。陈含在图书馆坐了半个小时才拄着把黑伞走出菲大校园。大道两边的路灯照出灰朦朦的天色,勾勒出芭蕉树鲜明的轮廓,像朝天张开的巨大手掌。树根下聚了一堆堆臭烘烘的垃圾,骚味熏人,一群苍蝇在上空嗡嗡盘旋,往来行人却习以为常,见怪不怪。陈含停住脚步,对着路灯看了眼手表,伸手打车。
  "去Moonlight Shadow。"陈含对司机道。
  "月下幽影啊,"司机一咧嘴,笑容暧昧,"客人对奎松城挺熟嘛,这可是城里最大的夜总会了,美女如云啊。"
  陈含瞥了眼司机跟前的后视镜,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到目的地时雨已经落下,蛋壳形的银色建筑物闪着迷幻的光泽。陈含打着雨伞,踏着水花走向马路对面。
  街角蜷了个肮脏的乞丐,手里攥了个几乎全空的威士忌瓶,不时舔上几口,又发出沉闷的咳嗽声。他头发凌乱,衣着破烂,肩膀倒是很宽阔,膝盖和露出的脚趾上积着厚实均匀的黑色污物。见陈含走来,他赶紧丢下空瓶,捏着铁腕晃悠悠起身:"先生,您有硬币吗,给我10分比索吧!"。素有洁癖的陈含却不恼怒,很快掏出5便士"叮铛"一声投进乞丐碗。
  乞丐望着刻有英女王头像的硬币,双目炯炯有神,"好心的先生,您一定会行大运的。"
  陈含微一颔首,排在"Moonlight Shadow"入口处的队伍里。
  等了二十多分钟,陈含向门童打了个招呼便走进大门,看神情像是熟客。
  他前脚刚走,阴影里就冒出一个高挑男人。他戴了顶白色棒球帽,穿着半旧的军绿色汗衫和阔脚牛仔裤,脊背微微弓着,脖子缩在翻起的领子里。不理会乞丐烦人的乞讨与抱怨,他混入人群整整绕了夜总会一圈,发现只有大门一个入口,只好重新挤入队伍。周围有男有女,年岁从青年至中年不等,穿着非潮即贵,手背都事先印着白色的心形图案,十有八九是会员标记。男人观察一阵,点了点仅存的几张钞票,正寻思如何不着痕迹地贿赂门童,队伍前忽然起了躁动。
  "他也没有会员资格,为什么能进去,偏偏到我就不行?"一个浓妆艳抹的紫衣女人指着不远处的俊俏少年质问门童。
  门童穿着一袭雪白衬衣,生得斯斯文文,笑容叫人如沐春风:"因为他会成为夜总会的一道风景。而且这位小姐,你真的不衬紫色。"
  "你……"紫衣女人气得浑身发抖,眼见周围人群纷纷发出嘘声,猛一跺脚,飞也似地逃了。
  男人面露思索,将皱巴巴的衣服拉平了些。
  "您好,请出示会员标记。"门童彬彬有礼地问。
  男人的手背干干净净,一双蓝眼睛映着建筑外壳的银光。
  门童打量片刻,点头放行,用流利的英文说了句"祝您玩得尽兴"。
  蓝飞望了眼绵绵不绝的雨幕,迈进银色的拱门。
  入目是一面覆着黑丝绒的墙,挂着"MOONLIGHT
SHADOW"的金属字母。在迎宾小姐的指引下,他经环形通道进入大厅。和其它夜总会千篇一律的俗艳相比,这里的装潢别具一格。地面铺着防滑的皱纹砖,黑底银丝。天花板和四壁也贴着黑色墙纸,上面嵌了数不清的银色小钉,尖利闪亮,排列随意得不成形状,远看仿佛浩瀚星河。一盏盏玉兰型的灯饰高低不一地垂着,将舞池笼在轻柔的光雾里。中心舞台晶莹剔透,从圆月般的水潭中冉冉升起,身着晚礼服的女歌手深情地唱着猫王的经典蓝调:
  聪明人说,
  只有傻子才飞蛾扑火。
  我却无法不坠入爱河。
  我该留下吗,这是罪过吗?
  如果我无法停止爱你,
  就像河水必定汇入汪洋。
  待吧台boy直问喝什么酒,蓝飞才意识到自己被歌词分了心。他随手点了杯冰啤,重新汇入人流寻找目标。夜总会一贯是情报贩子的乐园,但牵扯进势力火拼的陈含本不该在这关口抛头露面。倒不是说宋达依的余党真的无孔不入,而是陈含作为中间人的招牌不干净了,很长一段时间内会成为烫手山芋,被道上人嫌弃——除非还有别的营生。蓝飞边逛边想,狡兔三窟倒是符合陈含的性子。当日在吴氏赌场玩大转盘,宋达依买了两个号,陈含宁可将赔率压到最低也要买足四个。
  越往里走,光线越朦胧。除了大厅外,几根白色大理石柱将夜总会隔作四个小区,蓝飞全部逛完,连陈含的影子都没瞄见,倒是遇上几个珠光宝气的女人暧昧地搭讪,年纪最大的一个都能当他妈了。蓝飞尽量礼貌地拒绝,但连男人也黏上来,无疑触了霉头。"劝你有多远,走多远。"他提着拳头威胁地晃了晃。
  打着领结,华侨模样的年轻男人略显吃惊地后退半步,指着蓝飞手背说:"你什么标记都没有,难道不是'景'吗?"
  因为他会成为夜总会的一道风景。想起门童对俊俏少年的评价,蓝飞心生怪异,"什么意思?"他眼神锐利,直刺男人手背。对方居然亮出一枚与众不同的黑色心形,解释道:"白色的是一般会员,红色的是店员,没有标记却被允许进来的就是'景',也是玩家。"他瞄了眼蓝飞蔚蓝的眸子,又瞧了瞧他廉价衣着包裹的年轻身躯,咽了口香槟酒,"进来玩就是图个新鲜刺激嘛,你不想跟我见识下'月下幽影'的VIP地下层吗?"
  地下层?神秘兮兮的,很可能与陈含有猫腻。蓝飞扶着宽松T恤下的右腰,当机立断,"有几个地下层,凭你手上的标记都去得?"他再次确认。
  "眼见为实嘛。"男人微笑着递上一张名片:新加坡xx集团信托基金持有者David Wong。
  这算哪门子名片?老爹攒钱仔享福吧!蓝飞随手塞进口袋,示意前面带路。
  David Wong翘起嘴角,露出公子哥惯有的优越感。他从服务生手里接过两支香槟递给蓝飞一支,领他走回大厅,绕到水潭舞台的幕后,冲服务生亮了标志。对方鞠了个躬,手指撩起身后珠帘中极平常的一根。随后,一平米左右的漆黑入口在地面徐徐展开。蓝飞的眼皮跳了一下,俯身系了系球鞋带,这才跟着走下阶梯。
  David Wong和蓝飞刚刚踏入平地,头顶的门便呼呼闭合,带走了最后一缕光,空气却不显得燥热粘稠,头顶必定有通风道,为了防火,地下层通常还会设多个出口……蓝飞脑子忙活,手却敏捷地地截住David
Wong探来的咸猪手,寒声道:"开灯。"David Wong微一哆嗦,赶紧回答:"咳,误会误会,这是店里特色,不是我的意思。"
  说话间前方晃出一盏心脏大小的橘灯,照见一张浓眉大眼的端正脸庞,他微一鞠躬,用英国佬般优雅的语调说:"两位客人请跟我来。"David
Wong打了个哈哈,紧走几步脱开神色不善的蓝飞。幽光摇曳,他盯着年轻人弧线优美的浅棕色脊背和隐在亚麻色裹腰布下的饱满臀线,□。
  蓝飞则惊异于侍者悄无声息的脚步和绵长深远的呼吸,借着红光仔细辨认,那人果然光着脚,赤luo的背部和双腿上肌肉流畅有力,给漆黑狭长的甬道带来一抹鲜活的色彩。不错,这条环形通道只比他肩膀略宽;天花板,墙壁乃至地面都是黑色,从触感判断,很可能覆着大门入口处见过的丝绒布,好生古怪。蓝飞知道每个地方都有那么几处销金窟,比如香埗头的花船,旺角的酒吧夜总会,油麻地的桑拿池和鱼蛋档,可那些大多是中低档红灯区,他从没进过比这里更优雅的夜总会,抑不住心头强烈的探究欲:难道有钱人的口味真的与众不同?
  转了近180度,蓝飞脚下一空,踩进一滩水迹,温热的气息氤氲而升,裹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麝香。视线蓦地开阔,蓝飞瞪着正中心立着的圆柱,意识到正站在楼上舞台的下方,歌声和舞步却远得仿佛另一个世界,四周除了黑幕还是黑幕,身体好像裹在蚕蛹里。
  "二位要观看什么节目?"侍者优雅的语调悠悠响起,似远似近。
  "唔……"见David Wong犹豫不决,蓝飞迅速靠近,低声问:"有没有人多热闹点的?"
  David Wong见他主动搭讪,心情顿时大好,冲侍者一挥手,"就去'画廊'吧。"
  侍者走到两点钟方向,拉开一块幕布,躬身请道:"二位客人顺着鹅卵石走三分钟就到了。"
  David Wong笑呵呵地递过一张小费,大步朝前。蓝飞将身子牢牢隐在他背后,左手扣了枚从鞋里取出的刀片,右手扶住腰上别着的勃朗宁微型手枪——无休止的黑暗牵制实在令人厌恶,今晚就让它结束吧。

  31. 请君入瓮

  这段路不再铺丝绒,取而代之是一层厚厚的细沙,又嵌了象棋大小的鹅卵石,光滑圆润,随脚步按压足底穴道,David
Wong甚至舒坦地哼了出来。蓝飞斜了他一眼,忽觉前方空气一畅,警觉地止步。
  David Wong大喇喇踏进去,头顶"哗"地亮起一盏灯,照见5平方米左右的六边形暗室,房门裹着绒布,厚实隔音。蓝飞迅速敲了敲墙壁,感到一堵厚实的石墙令人与世隔绝,机枪也未必打得穿。他有一瞬的怔愣,迫不及待地想揭开"月下幽影"的真实面目。
  屋内竟没任何多余陈设,只摆了四张由一根根金属管搭成的座椅,没有坐垫,冷硬咯人。四围还拉起交错的铁丝线,将看客与四壁和对面墙上的巨幅油画隔开。David
Wong招呼蓝飞坐下,蓝飞坚持站在他身后,低声问:"究竟搞什么名堂,走这么久就为看幅画,还摸不得?"
  David Wong只是笑:"耐心点,好戏就要开场了。"
  蓝飞顺着他手指望向画面。这的确是幅栩栩如生的画,画中央撑船的强壮男人背对视线,面朝一片深紫色的雾霭,露出大片蜜色的漂亮脊背,与领路人相仿,只在腰间裹了一块亚麻色的薄布,错落有致的褶皱堪堪遮住大腿根。他独立船头,两侧各坐一个浑身上下都隐在亚麻斗篷里的垂首者。二人身形稍显单薄,雌雄莫辩。
  蓝飞凝视片刻,觉得有些古怪。男人与真人等高,约摸一米八,蜷曲的发丝和隆起的肌肉无不纤毫毕现,相比之下,前方的紫色雾霭显得过于随意虚幻。疑惑间,他听到酷似"达令达令"的鼓点从墙面传来,急促低沉,似曾相识。再看去,画面右下方的斗篷似乎动了动,袖口冒出几根尖利的黑色指甲,一路攀上船夫蜜色的小腿!
  鼓点到了极低处几乎凝滞,深沉却如大提琴般润泽的男声陡然出声唱和。纤细如牙筷般的手指随之摩挲而上,覆在船夫结实的臀瓣上,用长长的漆黑义甲反复亵玩。左侧圆丘也被戴着银色义甲的另一只手重重揉捏。灵巧的手指在米白色的布褶中穿梭滑动,如鱼群嬉戏玩耍,很快便逐开浪花,叫船夫浑圆的双丘袒露无余。豆大的汗珠挂在蜜酿似的果实上,摇摇欲坠,幽静的缝隙埋在美景深处,诱人探寻,又叫人禁不住浮想联翩:若他此时转身,脸上该是什么表情?
  随着慵懒的和声,义甲在紧绷的臀上带出淋漓的红痕,如餐刀划过鲜美多汁的牛排。这时,一道清冽的天籁注入涣散殆尽的男音,斗篷瞬间落下,揭开两张俊美得令人瞠目的容颜,义甲的主人竟是一对金发碧眼的双胞胎。男低音渐渐抬高,和少年的唱腔相争相缠,最终水□融。美少年也伏在船夫健硕的臀间啮齿吸允,柔软的嘴唇被血与汗濡湿,艳若红樱,喘息间,又似一颗渴求爆裂的石榴果。
  画面露骨,活色生香,看得David
Wong如泥一般瘫在椅上。蓝飞扶着靠椅,好像少时初尝烈酒,一阵辛辣冲入喉间,搅得胸腔酣畅,脑袋熏热,胃部却抽搐欲呕。这画面实在太过放肆,大违常理!可他的眼神分明被男人染血的肌肉吸住,情-欲翻腾,一个声音在心底嘶嘶蛊惑:你早就是黑得不能再黑的杀手,世上还有什么不能做,不敢做?
  他的身体想屈服,理智却不停抗拒:第一次选的时候还不到七岁,现在他成年了,难道要一条路走到黑?
  浑浊的呼吸喷在耳边,蓝飞立刻摔开椅子,将欲行不轨的David Wong打翻在地。
  "你……唉哟!"David
Wong捂着出血的牙龈想攀椅子站起来,无奈把腰闪了,疼得直抽气。蓝飞看了一会,嘲讽地冷笑:"叫啊,这可是隔音间,叫破喉咙也没人理你。"他扒下David
Wong的衣服皮带捆住对方手脚,又扯下真丝袜子塞住那张不停呻吟的臭嘴,搬过椅子居高临下地坐着:"现在我问一句你答一句,听清了就点下头,不然——"他晃了晃薄薄的指刀,在David
Wong脖上虚划一下。
  David Wong眼睛湿漉漉的,面颊泛红,在蓝飞的逼视下勉强回神,艰难地点了头。
  "这里的老板是谁?"蓝飞挑出袜子丢在地上。
  David Wong喘了几口气,断断续续道:"我不知道啊大哥,你要多少钱我给就是,可不可以像画里那样划我几刀,当然要轻轻……啊!"
  蓝飞踩了他一脚,满脸难以置信:"你有病啊!"
  David Wong分明疼得眼泪都掉出来了,嘴里却哼得更加舒畅。
  蓝飞从椅子上跳起来,掐着他的脖子威胁一番,勉强敛起怒气,换了个问题:"你是怎么成为VIP的?"
  David Wong这才讶道:"你不知道我是谁吗?我dady有一支万吨船队。"
  蓝飞啐了一口:"你算老几啊,少爷!"
  David Wong下意识应:"我有三个哥哥一个妹妹,呃,"他在蓝飞冷厉的目光下迅速补道,"是朋友介绍我来的,门童看了我的名片和证件就私下问我要不要玩点特别的,我当然说好啦。"
  "你朋友也有VIP?"
  "当然,他们家里一个开酒店,一个是……吃官饭的,你懂吧。"
  会员非富即贵,的确是拉拢关系贩卖情报的好地方,就不知老板和陈含的关系有多铁。蓝飞明白深入虎穴的危险,但拖拖拉拉受人要挟绝非他一贯作风。他边想边向David
Wong盘问地下层的情况,可这小白脸公子哥一问三不知,逼急了也只勉强报出几个乱七八糟的节目名,什么失乐园,所多玛,角斗场,处女盛……
  "够了!"蓝飞将手搭在David
Wong的后颈上,最后问:"你有没有这里见过一个小白脸,一米七五偏瘦,穿得很正经,鹰钩鼻,眼睛上挑,"他瞧着David
Wong迷茫的眼神,不抱希望地补道,"脖子上挂了条银色十字架。"
  "啊!罗得?"David Wong两眼发直瞪着对面。
  没时间惊诧,蓝飞起手劈晕David Wong,甩出飞刀障眼,就地一转,拔枪相对。
  刀子钉在幕布上。画框里媚色尽褪,深紫色的雾霭换做一片漆黑,身披斗篷的男人微笑独立:"你好啊,蓝飞。"
  子弹精准地射入男人咽喉,人影应声破碎,撒了一地玻璃,赫然露出背后的暗室。深紫色的布景纸随意丢弃,一旁的裹腰布还染着血。蓝飞跃过铁丝举枪逼近,扯下不住发颤的幕布。后面竟藏着那对金发少年,他们紧紧搂着彼此,惊恐地瞪着蓝飞,船夫保持先前站姿立在麦克支架似的台上,命根子cha进一个诡异的黑色铁套里,浑身发颤偏偏移不开脚步。蓝飞一扣他们背后的墙壁,转而扯下右侧幕布,终于发现一扇门,门后是不知通往何处的狭路,拐角处幽光摇曳,殷红似烛。
  他毫不犹豫地追进甬道,除了戒备并不惧怕,甚至有股解脱的快意。不再困于情义,陷于算计,手中有枪便无所畏惧!
  甬道连着暗室,暗室后又是甬道,将整个地下层连成密密麻麻的蜂巢,室内更是"蜂藏芍药丛",花样百出。掠过一张张或沉迷不觉或大惊失色的脸孔,蓝飞紧紧咬住陈含的影子。杀手大多有一种纯粹的直觉,研究过的目标即使看不清脸,也能凭影子、气味辨别,它近乎于信念,有时是唯一可行的办法。
  跳过肉串一样不堪交叠的躯体,蓝飞抢回几秒,冲陈含尚未迈进暗室的右腿射出第二枪。火光一闪,血浆四溅,活像打破的葡萄酒瓶。蓝飞仿佛看到陈含向前栽倒,连带着桌布上的餐盘、酒杯、刀叉呼啦啦砸了一地,屋内隐约传来痛楚的呻吟——很好,还有力气答话。
  室内摆了一张巨大的桌子,地面杯盘狼藉。迎面飞来一块滴着肉汁的瓷盘,蓝飞闪身避过,举枪环视一周,见无他人,立刻循声逼近,"陈含,你还有什么花样!"
  "呵,你肯出声了?"陈含靠在跌倒的金属椅边,斗篷早掉了,图书馆里的那身衣服被酱汁酒液打花,鲜有的狼狈。他面色苍白,满头大汗,深黑的眼睛却明亮机警,嘴角勉强一弯,想撑出惯有的优雅。
  "省点力气吧。"蓝飞踢了踢陈含小腿,慢慢蹲下,"把后招交出来,我放你一马。"
  "……我骗你的,你还真信。"陈含疼得咬住牙齿,吃吃笑起来,"你骗我的,我可不信。"
  蓝飞右手举枪,左手拔出裤管暗藏的匕首擦着陈含的枪伤钉在地上,"我入行十年还没使过'千刀万剐',不如你成全我?"
  重力之下裤管骤紧,扯得伤口剧痛,陈含腰背一弯,银色的十字架跳出衣领。他紧皱的眉头微微一松,挣扎着将十字架捧到嘴边,吻了吻,笑道:"……我也不受人要挟,你很快就会被,被他们找到,我知道你不怕死……呵呵,记得画里的船夫吧,你有没有兴趣客串?"
  蓝飞杀气大作,一刀刺向陈含伤口,却不防他重伤之下突然扑来,双臂环住蓝飞脖颈,使出格斗术中的裸绞"断头台"。这必杀的一招万不该迎面施展,以免暴露胸膛要害,但陈含生生使出来了。惊怒之下,蓝飞的枪口紧贴陈含心脏开了一枪。
  巨大的后座力将陈含打出一米远,砸在墙角。蓝飞噗通坐在地上,靠在陈含倚过的金属椅边,双眼刺痛,脑袋嗡嗡作响,一会想,他脑子坏掉了还是想同归于尽?一会又想,不该这样,微型枪的后座力怎么能将成年男人打飞一米?
  我又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不站起来?
  后颈火辣辣的疼,蓝飞伸手探去,只觉握枪的掌心一空,腕部跟着一凉,金属闭合的"咔嚓"声清晰入耳,夹着男人嘶哑却得意的笑:"终于抓到你了,乌鸦。"

  32. 诛心之痛

  "终于抓到你了,乌鸦。"
  见蓝飞大惊之下奋力挣扎,陈含趔趄急退,捡起盘子砸向蓝飞脑门。
  蓝飞吐了口血沫,冰蓝的眼睛直刺陈含:"你穿了防弹衣。"
  "科技的力量,粗人先生。"陈含踢开掉落的匕首,靠着桌子勉强立着,用微型枪指着瘫倒的杀手:"你以为区区小伤就能制服我?"
  蓝飞伸出僵硬的左手缓缓摸向脖颈,拔出陈含片刻不离身的银色十字架,架上没有受难基督,只刻了对小小的天使翅膀,尖细的银针从竖杆下延伸而出,尖头带血。中心银珠一摁之下弹起,尖针随之收回,十字架顿时恢复如常。"你给我打了什么?"蓝飞觉得舌头沉重,要不了多久怕连话都说不出。
  "放心,那点剂量死不了。"陈含拖着血淋淋的伤腿,却像感觉不到疼一般,脸上的笑怎么也止不住,"我好容易把你拿住,怎么会让你轻易躲进地狱。"
  手铐一端扣在金属椅上,窸窸窣窣。蓝飞坐直腰杆,神色已从最初的惊诧中恢复正常,只是纵贯脸颊的血痕有些狰狞,"愿赌服输,不必废话。"他闭上眼睛,竟是一脸无所谓。
  "你不怕我带义帮马仔挑了你的好兄弟?"
  蓝飞睁开眼睛,眸子低垂,看不清神色:"做兄弟,有今生没来世,那碗孟婆汤迟早要饮。"
  陈含一窒,竟说不出话来。这时一番追逐终于惊动了夜总会管事,三个西服男人鱼贯而入,为首的棕发老外飞快捂住鼻子,闷哼句"oh my
god",转而质问陈含:"罗得,耗子说你要圈人,怎么给我弄这么大动静,一路上有十一个客人向我投诉你们'侵犯隐私','故意伤害他人身体'……"
  陈含冷哼一声,"那群酒囊饭袋,欠调-教!"他瞥了眼动弹不得的蓝飞,如释重负,"代价虽大却捕了条大鱼,值得。"
  "我看是虎头鲨吧!"棕发老外瞧陈含小腿滴滴答答还在淌血,不禁皱眉道,"要驯就到调-教室去,打翻的处女宴要重摆,地毯还要干洗,你知不知道成本整整翻了一倍……"
  "我有分寸。"陈含烦躁地打断对方的叨念,指着蓝飞道,"派人看死他,一秒都不能松!"他说得太用力,牵动胸口伤势,不由咳了几下。即使穿了防弹衣,如此近的距离下被子弹击中,肋骨也像散了架一样剧痛钻心。他想到林岭下落不明,蓝飞又臭又硬,更是怒火攻心,俯身捡起匕首,一拖一拐地走向被肌肉松弛剂磨得四肢软绵的杀手。
  "你杀人的时候,有没有想到今天呢?"陈含莞尔一笑,捡起污秽的餐布塞进蓝飞嘴里。
  "……"蓝飞的眼泪瞬间淌下。
  他像一张薄纸被探照灯打得一览无遗。伤疤结成的铠甲,杀气铸成的武器,毒舌排布的迷宫,笑脸掩藏的陷阱统统被人打成碎末,和根根断指一齐滚进满地残渣,再也找不回来。
  "嘶……"棕发人倒吸一口凉气,呆了半晌,嗫喏道,"你和他有深仇大恨?"
  "现在有了。"陈含的手覆上蓝飞紧闭的双眼,掌心翕动的睫毛湿湿软软,温温热热,让他一时怔然,原来这冷血的杀手也不是铜皮铁骨——那又如何?做错事一定要付出代价。擦去手心滚烫的液体,陈含掰过手铐下血流如注的右掌,匕首虚划过仅存的半截拇指,提起唇角,"就留着缅怀吧。你不妨祈祷好兄弟在我削掉左手之前从天而降。"
  凌晨时分,天刚蒙蒙亮,船屋营就响起急促的脚步声,一些壮劳力拎着、顶着各色容器冲向岸上的消防栓抢夺清洁水,否则就得用臭气熏天的河水刷牙洗脸,不知道会捞出什么玩意。阿凛独坐船头等了一夜,盯着暗沉沉的水面不知想些什么。苏娅撩开布帘,擦了擦红肿的眼睛,入目就是他宽阔的背影,心里不是没有安慰,可一想到男人并不是为了守护自己,不禁嗔道:"喜欢就去追啊,呆在这干什么,你看上的又不是我!"
  阿凛连眼皮都没抬一下,侧面掩在阴影里,对她的委屈置若罔闻。苏娅从未被人无视得如此彻底,眼眶一热,脱口道:"也难怪,你中意又如何,他只喜欢女人。"阿凛的肩胛震了震,眼里透出厉色,却依然不看她。苏娅盯着男人,吃吃笑道:"你不知道吧,他的吻能把女人融了,几乎叫我陷进去……"
  阿凛猛地起身走进船舱,噼里啪啦收拾东西。
  死心眼,他再醒目,我第一眼见到的却是你……苏娅坐在船板上,深深地吁了口气,深茶色的眼里水光盈盈,却再没落泪。她的恋慕尚未开始便已结束,但若因此自怨自艾,又怎能遇上更好的人?
  布帘内侧的阿凛却再无心思理会儿女情长——竹篓里少了把勃朗宁微型枪和一个弹匣,却多了块白色餐巾,流畅的花体字掩不住勒索的口吻,落款H.C,上面用不同墨色打了个"X",阿凛来不及细想,又被一行熟悉的字体镇住:明日集装箱码头,马尔代夫见。信我。
  我信,但是……阿凛心绪激荡,仿佛泥沼中匍匐已久的逃犯,只求拥到铁窗外的整片天空,就算风狂雨骤,又怎能安于斗室?他留下路费,将枪械尽数装备,走出船屋时表面已恢复惯常的冷静,经过苏娅时也未放慢脚步。这姑娘外柔内刚,终有一日会寻到归宿,钱虽不能弥补一切,却是她眼下最急需的。
  阿凛一路追到菲大图书馆,发现8点钟才开门。见左右无人,他撬开铁锁,在大厅绕地一圈,又打开厕所隔壁不起眼的监控室,调出昨晚7点以后的录像。蓝飞20点以后才出门,陈含一定会早到做准备。功夫不负有心人,阿凛终于在20:25分的小卖部前找到一个可疑男子。尽管因角度问题看不清脸,但他为了端起摆着两杯咖啡的塑料托盘,把一本蓝色的硬皮书放在柜台上,封面与陈含保险柜中的诗集一模一样。阿凛盯着男人走向大厅左侧,却调不出近景,原来9点钟到12点钟方向的摄像头竟然坏了。奇怪的是,陈含在3分钟后又走出图书馆大门。
  阿凛深吸口气,继续等待蓝飞现身,但搭档的行踪显然更加隐蔽。阿凛反复调看,勉强在楼梯口捉住一抹白影,虽然只有半身,但棒球帽很可能是为了挡住摄像专门买的。阿凛直觉是他,却无法得知他上了哪一层,发生了什么。其间,陈含再次走进大厅左侧的盲点区。阿凛几乎可以肯定,他在接近21点时与下楼的蓝飞见了面,很可能不欢而散,白影在21:23分率先掠过出口,陈含则晚了近半个小时。
  阿凛抹掉自己闯入的踪迹,关了所有摄像头,从小卖部里拿了面包和水充饥。
  坐在空荡荡的草地上,他捏了捏鼓胀的太阳穴,一筹莫展。我信你,阿飞,但你为什么瞒着我单枪匹马?他有些疑心蓝飞看破自己心思,否则为何坚持拉进苏娅?这样不行——阿凛猛然起身,强迫自己将七七八八的杂念赶出脑袋,他应该站在杀手的角度重新考虑。以阿飞的脾气,面对要挟一定会反敲一笔,激得对方亮出底牌甚至宁愿弃子,自己则藏身暗处伺机狙杀。
  但在校园动手几乎不可能,关键是陈含之后究竟去了哪?毫无头绪的阿凛忽然停在礼品店前,目光落在高悬的体恤和棒球帽上。
  店主大叔还在吃早饭,见有生面孔打量,立刻眉开眼笑地招呼,一问之下果然记得蓝飞,还将和他买过的东西一一道来,却没什么有用线索。阿凛道声谢,有些失望地低下头,无意瞥见垫在玻璃柜台上的旧报纸。"借我看下。""喂,旧的也不能白拿啊……"
  阿凛头也不回走出校门。这是上周的英国《卫报》,第三版登了两张照片,罂粟盛开的小岛和浓烟升腾的赤色货轮。文章用词考究,但关键地方阿凛全认得:毒品,海盗,红色通缉令以及ICPO——国际刑警。自登陆以来他和蓝飞一直关注风向,没成想本地媒体并非爱爆料的香港狗仔,时至今日,他才知道宋达依余部被国际刑警特派员和菲律宾海警突袭捕获,连带"富贵山"张保的海盗船落网,张保本人则和郑遨的"奇迹号"成功逃脱。
  混黑道的再怎么火拼,甚至和当局勾搭不清,也绝不会招惹国际刑警。
  除了内鬼,没有别的解释。阿凛心中一寒,感到冥冥之中巨大的蛛网正森然张开。
  此刻,月下幽影的地下调-教室回响着撕心裂肺的痛骂。铁门乍开,面色憔悴的保镖如蒙大赦,飞快取出耳中棉团塞给准点接班的同事,反复叮嘱:"记住,一定要守满一小时。"
  一身白衣的新保镖茫茫然塞上棉花,硬着头皮进去。这里的布置和其他房间类似,四围漆黑,金属凳顶端却打了盏探照灯,强光不分昼夜直刺双眼,剥夺那人的睡眠,他又报复似地剥夺看守的睡眠。白衣人按吩咐停在五步之外,垂头丧气,心有戚戚:究竟是多大的恨才能让他连绵不绝地吼上几个小时?他们夜总会可是有正经执照的,虽然尺度稍过,可也没逼良为娼啊。
  想起调-教师"盯死"的严令,白衣人不得不抬起头与那人对上。灯光下,汗液冲着血痕纵贯他苍白的脸颊,连睫毛都沾满红渣子,玻璃珠似的眼珠睥睨着,凶光曝露,恨不能冲上来咬碎自己血管。白衣人吓了一跳,几乎要夺门而出,外面的难兄却像料到一般砰地锁上门。白衣人瞠目结舌,偷偷瞄了狼人般的囚徒,见他双手拷在背后,四肢软绵无力,勉强提起胆气盯梢,却再不肯往前一步。
  囚徒吐了口血,声音沙哑不堪:"你新来的,晕血啊?"
  白衣人飞快摇头,目光却被这话引向凳下的一滩血迹,"你……"他想起上面吩咐不能说话,赶紧咽下去,心里却直发毛。囚徒一咧嘴:"现在你明白我为什么要叫了。"他虽是笑着,太阳穴却青经暴胀,活像游走的蓝色细蛇,衬着染血的冷厉轮廓,异常瘆人。"陈含,罗得,是男人就给老子滚下来!我的手指被你削干净了,你还不敢见我么!"他又开始干嚎了。
  门外传来异样的脚步声,一夜未眠的蓝飞神经异常敏感,他也不管铁门后是不是陈含,兀自放声大笑:"伪君子,我知道你怕死,因为你死后一定会下地狱,你的Fred在天堂看着呢!"
  铁门轰然大开。

  33. 代价昂贵

  陈含拄着拐棍走向蓝飞,在两步之外停住,双眼眯作莫测的弧度:"你叫得比女人还热烈,我不得不猜想你很享受疼痛。"
  "陈含!"蓝飞的话音因激动或愤恨而颤抖,深吸口气才长长地吐出尾音,沙沙哑哑,朦朦胧胧,"Han……"他反复唤着,灯光下半合的眼睛倏然睁大,眼珠蓝得发亮,嘴角微弯,露出孩子气的喜悦,仿佛冲破肉体的囚禁,跳出另一个灵魂。
  陈含浑身僵直,听着自己的名字在他唇间徘徊,激起一阵电流。
  韩,Fred生前就是这么唤自己的。
  蓝飞抵着座椅剧烈地咳嗽,却盯着陈含不放,嘴唇翕动,似乎说了一句话。
  陈含抢前一步,低头问:"你说什么?"
  蓝飞昂起脖子,脸上挂满浅红的汗珠,陈含悚然一惊,刚要抽身却被蓝飞倾身压倒,热烘烘的腥气从鼻腔直顶大脑。一支圆珠笔芯扎进陈含手腕,猛力之下尖端折断,黑色笔墨汩汩渗出,在千篇一律的红色中分外鲜明。
  陈含勉强挥拳抵挡,蓝飞不管不顾,撩起解开的手铐疯狂抽打陈含的脑袋:"你这人渣,捅不死你……"陈含痛得大喊一声,胡乱撕扯反抗。猩红的血从彼此伤口涌出,喷洒在脸上,分不出是谁的。几个滚翻后,陈含捏住蓝飞右掌断口,挨住拳头和撕咬,冲瘫在墙角的保镖怒吼:"你是死的么,敲晕他!"
  保镖痉挛似地抖着,从墙柜里胡乱摸了件硬物,闭目砸下。
  像剃刀刮过,头顶凉飕飕的。蓝飞瞥了眼还在喘气的陈含,感觉活气正丝丝缕缕抽离身体。
  我要食言了,对不起,阿凛。
  陈含看了眼离腕动脉不到5毫米的伤口,心脏因劫后余生激烈跳动。他简单包扎完毕,接过保镖递来的毛巾,单手擦拭杀手脸上的血汗,想象他如何用凶狠的叫骂强打精神,阻止保镖近身,逼出大汗挥发体内药效,借助暗藏的笔芯开锁。他凭一只左手努力了整整6个小时,忍受粗糙包扎下的断指之痛,不惜示弱引诱,单是为了杀死自己。他真的没想过逃跑吗?还是已经绝望?
  陈含摸了摸蓝飞因昏厥而紧闭双眼,不得不承认无论敌友,这种强悍的力量对男性有致命的吸引力。但反过来,强悍的男人惯以实力为后盾支撑意识,一但丧失武力,反比软弱的人更容易崩溃——这大概是拿下蓝飞的最佳捷径。
  耳边是谁在低声细语?蓝飞在黑暗中看到一双雪亮的眼睛注目凝神,沉默无言,又像说得太久心已疲惫。是兄弟,战友,还是伴侣?原来种种情愫早已混糅交融。蓝飞想,阿凛知道我快死了,会不会应承呢?他试着想象对方听到告白后的表情,却激起一阵心悸,只能在幻影中将脸贴在阿凛的颊骨上,好容易攒够力气吻了吻他温热的颈窝,忽然发出苦涩的喟叹:别等我……
  耳边的噪音渐渐拔高,蓝飞抱紧阿凛,四肢却越来越沉。为什么不在这时候死去?为什么要像废物一样苟延残喘?
  "你再不睁眼,我只好把它抠出来了。"歹毒的威胁如跗骨之蛆。
  蓝飞撑开眼皮,本能地打量处境:浑身上下只披了件浴袍,右臂打了麻药,手掌被重新包扎过,双腿被铁链锁在金属凳上。没有工具,手指连动一下都觉艰难,此情此景,哪怕是有尊严的自尽都被残酷的现实排除了可能。
  脸色苍白的陈含隔着长桌看了一会,淡淡道:"你也不用心灰意冷,有些人就是在不知道怎么活下去的时候才开始真正的生活。"他从公文包里取出一叠照片,一一摆在蓝飞面前,口吻活像个真正的律师,"他叫Bert,你还记得吗?"
  照片中的少年唇红齿白,笑得天真。蓝飞的目光却不知落向何处,眼里无波无澜,与昏厥前的暴怒判若两人。陈含却不依不饶地继续上相片:"这刀伤你该不陌生吧。"
  少年身上的三刀六眼正是义帮次刑,除了清理碍事的家伙外大有立威之意,蓝飞当然认得。
  陈含丢出一张稍显模糊的照片:西洋别墅里,李戴维站在左侧,身后跟着先前的少年和一个高挑的红衣女人,右侧的黑衣男人背对摄像头,只照到梳得整齐的金棕色卷发。"太平绅士李戴维,独立廉政公署的提议人之一,7月13日在浅水湾自家别墅被人一刀刺中心脏,卧室里的两个贴身保镖被自己的人手枪打死,枪上指纹和近一个月前在六安医院割断污点证人颈动脉的凶手吻合。"他指着证人啤酒肚上血淋淋的"蓝飛"二字,静观其变。
  蓝飞保持先前的姿势,干净的脸庞仿佛一张漠然的面具。
  陈含又拿出红衣女子的照片,一道刀伤穿过右眼划过她白皙精致的容颜,"她叫Ann,和Bert是李戴维案的仅有的目击证人,警车在护送他们去安全屋的时候遭遇劫持,她毁了容,没了一只眼睛,总算是获救的,可怜Bert才活了16岁。那些劫犯死得死逃得逃,没留下一个人证。如果迟迟抓不到凶手和幕后指使,等警方撤去证人保护,Ann的下场只会更惨,因为她帮警方做了凶手拼图。"
  翻拍的彩色画像上,金发蓝眼的年轻人轮廓与蓝飞九成相似。
  "到现在为止,你没一句话要说吗?"陈含盯着蓝飞的眼睛沉声问。
  他知道这么多港警内部资料,又分明在菲律宾呆了三年……蓝飞清了清嗓子,发现自己的声音出乎预料地镇静,甚至带了一丝调侃:"好大的威风,你是国际刑警?卧底还是线人?"
  "与你无关。"陈含点指桌面,"义帮已经派人到菲律宾暗中捕杀你和阿凛,你们势单力孤,能撑多久?反过来,如果转作污点证人指证冯执生,按律是能减刑的。用你们道上的话说,出来之后又是一条好汉,你不妨……"
  蓝飞一阵嗤笑,气都有点喘不上了,"道上道貌岸然,背地男盗女娼的家伙我见得多了,套着天使光环的跳梁小丑,你可是头一个。"
  陈含咬住两排白森森的牙齿,半晌才哼笑一声:"可惜上帝也救不了你的手指,"他从拎起一个铁盒打开,推到蓝飞面前,"但是我能。"
  晶莹的冰块中搁着四根惨白的手指。
  蓝飞嘶吼一声,双目眩晕,剧烈跳跃的脑血管仿佛濒临爆裂。
  "别激动,还来得及。"陈含收回铁盒,轻声蛊惑,"外面还是大清早,离你断指不到8个小时。夜总会的专职医生就住楼上,只要你肯指认冯执生,我立刻让他帮你接指。"
  "哈!"蓝飞怒极反笑,森然道,"你以为你是救世主么?你竟然高傲到以为自己能主宰所有人的命?陈sir还是什么鬼sir,"他啐了一口,纵声大笑,"收起你的底牌,我不稀罕!"
  陈含拍案而起,引以为傲的耐性几近崩裂,"我可不是带徽章的,警察能做的实在太少了,比如——刑讯逼供。"他拉下黑色幕布,露出一排稀奇古怪的工具,挖苦地瞥了蓝飞一眼,取下个形如裤衩的铁器敲了敲,"你要为黑帮守节?那么古代女人的贞操带再适合不过了。"
  蓝飞咳了几声,冷笑道:"我杀人向来干干净净,没你这么卑鄙下流,以折磨取乐。"他闭上眼睛,像是困倦到了极点,"我守的是什么,你这种靠出卖人谋生的二五仔一辈子都不会明白……"
  "你做什么?"陈含惊呼一声,见蓝飞头颅低垂,嘴角淌下殷红血迹,心中一凛,又不敢贸然察看,连忙开门大呼医生。
  "是贫血性昏厥。"医生下了诊断。
  "那就是暂时性了。"陈含松了口气,目光落在铁盒上,摇曳不定。
  "病人本身有些低血糖,受伤之后,咳,"医生小心翼翼道,"情绪激烈,脾、肝可能有些受损。而且他脑袋上的淤……"
  "我知道了。"陈含截道,"立刻安排接指。"
  医生仔细检查了伤口,职业性地提醒道,"应该能存活,但时机不算好,恢复后也没有以前灵活,不能握重物。"
  陈含一点头:"很好,只要把断痕消干净就行。"省得在陪审团面前博同情。至于那半截拇指,权当警示。
  陈含从暗处取出录音磁带,扯出磁条烧尽,心中的烦躁却越演越烈。捣毁黑帮才是他的最终目的,如果蓝飞坚决不指认义帮实力最强的执生堂主,他确实无计可施。为今之计,抓回那个阿凛双管齐下?但难就难在他以情报关系见长,并无私蓄武力,通知警方容易打草惊蛇,通知义帮怕是玉石俱焚。
  另一边,阿凛出校门后徘徊片刻,意识到蓝飞要跟踪陈含,不可能还穿校服,一定预留了原来的衣服。他立刻向小店店主,乞丐,收垃圾的阿姨大体描述蓝飞形貌,"学生年纪,军绿色T恤,黑色阔脚牛仔裤,身形和我差不多,可能戴白色棒球帽……"能问的都问过,还是一无所获。他看了看还早的时间,无论如何也不能干等。当你全心全意爱一个人,哪怕对方再强,也恨不能将他贴身收藏,妥善守护,免他惊,免他苦,免他风里来,雨里去,免他怆然独行。
  阿凛寻了个公厕换上西服戴上眼镜,丢了行李袋,夹起公文包,活脱脱赶车的上班族。有些人要像变色龙一样才能生存下去,有些人即使是逃命也不会丢弃习惯。他赌陈含是后者,藏身在奎松城东北的繁华区,重点搜索:酒店、写字楼、高档夜总会。奎松城人称马尼拉的"后花园",脚程快的话一个上午就能逛完。堪堪8点,阿凛已经搜了过半的写字楼和酒店,他知道这样招摇很可能招来追兵,但天知道他多想抄机枪扫射一番发泄焦虑!
  他走过一条店铺林立的街道,银色蛋壳型的醒目建筑映入眼帘,上面挂着"MOONLIGHT
SHADOW"的彩色招牌,典型的夜总会风格。虽然这些声色场白天大门紧闭,附近的流浪汉和乞丐却是昼夜不歇。阿凛照旧朝趴在街角的打盹的乞丐走去,半路却心生不妥。乞丐的肩膀十分宽阔结实,身材应是魁梧型,外边套着破破烂烂线头开叉的衣服,内里套了件完好的杂色长袖,沾满灰尘的九分裤下是乌黑的小腿,棕色凉鞋外露着同样乌黑的脚趾,指甲却修得又短又齐,没有不修边幅的缺口和污物。而且外露的黑色实在太匀称了,仿佛精心涂抹上去的——比如黑色鞋油。
  他见街头行人稀少,一把拎起呼噜震天的乞丐,推搡进楼与楼之间的狭窄消防道。

  34. 一锤定音

  "操,连乞丐都抢?!"睡眼惺忪的男人被压在水泥墙上,刚要反抗就被抵在额头的枪口吓得彻底清醒,"大哥,你冷静一点,有什么得罪的地方我给你赔不是?"他见阿凛不似本地人,赶紧用英文小心问。
  "闭嘴。我只问一遍,你昨晚有没有见过这个男人。"他将陈含的特征描述一遍。
  乞丐眉间一挑,无奈地瞄着阿凛:"没有啊!"
  阿凛立刻压上顶膛火,寒声道:"你不觉得自己应得太快了么?让人装乞丐做暗哨,这个夜总会真不简单。"他掐着乞丐的脖子,在对方直翻眼皮的时候微微放松,"还是你觉得我很简单?"
  乞丐哭丧着脸道:"大哥你饶了我吧,老板雇我望风是为了防查牌扫黄,客人是谁我哪有资格管,再说那些公子哥穿得都差不多,实在认不出啊!"
  "那么穿得寒碜的你一定有印象了。"阿凛将蓝飞的打扮描述一遍,紧扣扳机,"想好再说,我杀你就像杀一条狗。"乞丐喘了几口,刚要吱声,下腹突然炸开血花。他茫然地望向身后的阿凛,见惊诧掠过男人脸颊,很快化作熊熊怒火。
  "砰。"又一声枪响击中乞丐前胸,阿凛架着肉墙回了几枪,转身拐进另一条街。
  "仆街仔——"背后传来地道的粤语叫骂,嗓子相当粗犷,依稀是从前负责训练自己和阿飞的李哥,花名李鬼。
  "老李,别出声!"年轻而沉稳的声音止住李鬼,自己带了三人绕道包抄。
  阿凛抵在写字楼的水泥后墙上,听脚步,追兵比先前少了几个,约剩4人,装备清一色美式冲锋枪,准头不赖。他们来得这样快,定是下了不少功夫,决心格杀。阿凛不禁忧心蓝飞状况,他会不会已经……阿凛抚摸着搭档送给自己的成年礼——那把54手枪,仿佛握着兄弟的手,希望便绵绵不绝涌进四肢百骸。追兵越来越近,阿凛算准步伐,一枪打断墙上□的天然气管,火舌无情地舔舐躯体,惨叫声络绎不绝。阿凛一枪打断一根脖子,枪口指着走在最后,唯一没着火的中年大汉,问:"阿飞在不在你们手上?"
  "不在。"李鬼下意识地应了,很快跳脚叫骂,"你这反骨仔,现在是要欺师灭祖么!"
  "我只是想退,不会出卖同门。"阿凛望了眼交错的小道,一枪擦伤师傅小腿,"为了你好。"
  "我呸——"李鬼一屁股坐在地上,冲渐行渐远的阿凛大吼,"你当黑道是公交大巴啊,一天是帮会的人,一辈子都脱不了干系!要不是教了你们两个不孝子弟,老子还在家抱儿子,怎么会被派到这鬼地方表忠心!"他骂到精疲力竭,心底忽然生出悲凉。
  隔壁消防道里果然重燃枪战,李鬼犹豫一阵,长叹一声,拖着鲜血淋漓却无甚大碍的右腿冲进小巷。混战之下阿凛自然不能枪枪命中咽喉。看到心脏中枪的男人竟然爬起来冲自己反击,阿凛一个怔愣,总算凭本能在生死关头侧身避开,眼见一排子弹擦着耳朵在水泥墙上凿出小坑。
  二人举枪互指。男人轻咳了一声,一语断定:"你没子弹了。"
  "你也一样,王武。"阿凛握枪的手纹丝不动。
  王武面露惊异:"你竟然记得我。"
  "初来马尼拉那晚的聚会,你跟在小余身边,后来在货车上你也是贴身保镖之一。"
  王武点头佩服:"凛哥不声不响,心里倒是有计较,怪不得上头拨了最好的家伙。"
  "连防弹衣都翻出来了。"阿凛笑得讥诮。
  "天就是这样,一时玩你,一时帮你,你控制不到。"王武举着冲锋枪道,"这样干耗有意思么,不如用拳脚打个痛快。"
  阿凛盯着他,拿不准闯入视线的李鬼意欲为何,出声试探:"李鬼,你也披了防弹衣么?"
  王武微微一怔,听到熟悉的脚步,当即厉声呼喝。
  李鬼暗骂一句"鸡犬升天",挤出笑来,"王哥别急,不如拿住他钓阿飞上钩,他们感情好得似连体婴,一定成。"
  王武虽无暇看他,还是瞪大眼睛,面露不满:"老李,你一路敷衍,该不是想徇私包庇吧!"
  "怎么可能!"李鬼讪笑道,"我恨不得揍死这两个衰仔,只是——小心!"他见王武肩膀一抬,来不及考量,伸手就抢。砰砰两声枪响,冲锋弹打在水泥墙上,反弹进李鬼手臂,王武的脖子却被点54炸开乒乓球大的血洞。
  "你这衰仔原来也藏了一颗子弹,早知道我就不逞能了。"李鬼苦笑地看着跳弹,直呼"倒霉"。
  阿凛稍稍安心,神色复杂地看着昔日的师傅,欲言又止。
  李鬼摇摇头:"别说了……我年轻时脾气暴,待你们不好,有了儿子才知道肉疼。"他感慨片刻,飞快道,"马尼拉的公司改朝换代了,执生哥派私生子过海坐镇,对你们下了死令:斩立决。你们有多远走多远吧,我可不想看到仅存两个徒弟暴尸街头。"言尽于此,李鬼长叹口气,独活的自己不知该怎么向上头交代,就算要逃,远在香港的妻儿又该如何?道上说"江湖救急",他们这些刀尖上滚了半辈子的糙汉子怕是永远学不会三思而后行。
  阿凛一个深深的点头,示意承了情义。他脱下染污的西服,取出公文包里的弹匣填满手枪,很快消失在狭窄的消防道里,迎向一轮又一轮的追杀。
  1973年阳历9月19日,奎松城集装箱码头,晴。阿凛没有等到心心念念的搭档。
  疯狂的捕杀还在继续。
  同年9月30日,菲律宾第三大城市纳卯,理想大厦顶层,多云。服务生打扮的陈含坐在栏杆旁,脚边放了口大木箱,夕阳把他削瘦的脸庞染成玫瑰色。他吐了口烟圈,看那蓝灰色的弧线迅速被飓风刮散,手一松,半支烟也飘飘荡荡,坠入百米深渊。页片的击打声越来越响,他转头冷冷打量停在楼顶的直升飞机,好像对方搅了自己的沉思。
  一身制服的华裔男人大步走向陈含,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似喜似忧。
  "非得穿制服么,生怕别人不知道你是ICPO。"陈含皱起眉头,"教官呢?"
  "教官一个月前去世了。"男人沉声道,"胃癌晚期。"
  男人静默片刻,看了铁箱一眼,"你把他装箱子里了?"他接过陈含抛来的钥匙,打开察看,见昏迷不醒的混血青年与拼图有九成相似,"关于他的断指,你作何解释?"男人握着青年少了半截的拇指,眉间挤出深刻的"川"字。
  "无可奉告。"
  "志琨,你不能这样!"男人面露沉痛,"我知道你因为韩sir的殉职痛恨黑帮,但他们也是有血有肉的人……"
  "现在是执行公务,段sir。"陈含冷笑一声,"请不要拿纳税人的钱煮咖啡。"
  "当年你突然失踪,后来因为身份特殊音讯全无,这些话我憋了六年,不吐不快!"男人深吸口气,认真道,"六年前是我告发你刑讯逼供,你可以恨我,打我,但我绝不后悔。我们是纪律部队,不能徇私枉法。"
  陈含似乎并不意外,只是看着旧同事,笑得叫人发寒,"为了几个人渣出卖同学、战友还说得这么理直气壮,你调职的时候有人欢送么?"
  男人呆了呆,瞪大眼睛望着陈含,一双手垂在身侧,紧攒成拳,"阿琨,你从前不这样。"
  "见习督察韩志琨六年前死于车祸。我是国际线人'昔拉',请不要搞混。"
  昔拉,杀戮天使,强横的力量让上帝怜悯受罚的罪人。旧约《创世纪》中,所多玛城民骄奢淫逸,罪恶深重,上帝便派昔拉降下硫磺和天火,将整座城市从地面抹去。唯一得救的是秉持信仰的罗得和他的两个子女,他的妻子却回头望了一眼崩塌的罪城,变成盐柱。
  段姓刑警知道这则故事,为绰号裹挟的煞气感到震惊,脱口道:"即使是纯洁的天使,沾染血水便有了恶,最终也会受到审判!"
  "那也要在审判前将撒旦清除。"陈含猛地站起身,为躲避追杀日渐消瘦的身躯恍如一柄薄剑,眼里迸出雪亮的光,"总警司是大蠹虫,四大探长只手遮天——整个警界从根里烂透了!"他激动得不能自持,想起在义帮与14K公园械斗中无端送命的心上人Fred,想起明察暗访却横遭车祸的自己,只觉恨意滔天,无处宣泄。
  "比如这个家伙,"陈含喘了口气,指着蓝飞道,"他只是帮会的一把刀,你对他好声好气,他将罪名一揽放幕后大佬逍遥自在,这就是你所谓的正义审判?"
  "公正的审判不一定得出正义的结果,却能最大限度地尊重个人。"段sir给蓝飞戴上手铐,背进直升飞机,转视陈含,一字一顿:"黑社会永远不可能彻底清除,古惑仔也有很多种,他们有自己的原则和道义,你有没有试过将心比心地劝服?"
  "那么段督察,期待你'将心比心'的劝服。"陈含目光闪动,笑里藏刀,"我输了,你也不会赢。"
  段sir神情肃穆,不再纠缠这个话题,"这是线人费和新身份。你连报了几个大案,怕有生命危险,尽快去北欧避几年,我联系你之前千万别介入任何案件。"他顿了顿,冒出没头没尾的一句,"阿强也入了警队,他不知道。"
  陈含接过档案袋看了眼内容,再无言语。
  1973年10月23日,香港,大雨。法庭公开审理6月13日香埗头六安医院杀人案和7月7日浅水湾富商李戴维遇刺案。疑犯对杀人罪行供认不讳,但否认受人指使,坚称没有共犯。鉴于犯人法定年龄不满18周岁,两罪并罚,判处有期徒刑37年,不得探视。
  10月24日,马尼拉贫民窟,阴。阿凛听到矿石收音机里的新闻,手中绷带瞬间收紧,血从大腿外侧汩汩淌下。这天开始,他再没有等到捕杀。
  (特别申明:尚未完结,明天继续。)

  35. 锦书难至

  1974年2月15日,香港廉政公署正式成立。它独立于政府架构,直接向行政长官负责,集调查,预防和教育为一体,一下捏住了痼疾所在,香港由此迎来了廉洁的黄金时代。此时,香港黑社会组织约有30个堂口,19万古惑仔。其中又以14K和义帮实力最强,占了八成人数。在廉政公署成立的前一年,他们嗅出气味疯狂反扑:14K老大背上全境通缉,转战澳门,立刻蚕食当地势力,一家独霸;义帮老大遇刺身亡,实力最强的三大堂主竟没有像外界期盼的那样同门阋墙,密谈之后,公选执生堂主当家。至此,14K将主力移至澳门作威作福,义帮转战商业、娱乐圈,偃旗息鼓,香港黑帮洗去一身血气,摇身披上漂白的西装。
  前年新开发的灵洲岛,位于香港岛西侧与大屿山之间的西博寮海峡,面积1.91平方公里。从港岛中环码头出发,乘小艇"飞驰"半个多小时就能登陆。岛上植树栽花,风景宜人,却非度假胜地。
  1974年6月6日,农历端午节。蓝飞蹲在小岛一隅,认认真真地给松树培完土,眼见它飞速抽高,开枝散叶,转眼连成一片松海,把穿白衣的,蓝衣的,面目模糊的家伙们统统隔在林外。蓝飞立刻掸去衣上尘屑,手指钻进阿凛白色的汗衫,把他拉到跟前,紧紧贴在自己身上。急切的动作撩起一阵松雨,沁人的芳香簌簌飘落。蓝飞闭上眼睛,棱角突出的脸颊露出些许笑意,手掌拂过男人温热结实的胸膛,滑向未曾触碰的臀沟。迷茫的陶醉让身体的每一处都仿佛在火中战栗,他用唇安抚着对方僵硬的肌理,更像说服自己的紧张。
  情动间喉中涌起一阵甜蜜的腥气,像那年五月五的马蹄糕,又像花艇上永不停歇的海风。他终于将自己埋在阿凛体内。头顶是湛蓝的晴空,脚下是铺满松针的大地,怀里的男人高额深目,眉重鼻挺,刷子般短硬的头发在汗珠的浸润下黑如曜石,只有这一刻蓝飞才不怀疑自己的渴望——堕落却诚实,地狱中的天堂。眼前又纷纷扬扬地飘起雪花,无暇而冷肃,每每出现激-情便有始无终。蓝飞被急窜的怒气挟持,翻过身下人从背后侵-入,欲-望却越来越冷,终于被脑中的白雪掩埋。
  我如约活着,毒誓为何还要应验?
  睁眼的时候,一张笑脸挡住了头顶阳光。蓝飞躺在地上,不满地皱起眉头,"闪开。"
  美丽的少妇伸出藏在身后的手,捏着个长发金黄,眼珠海蓝的塑料娃娃冲蓝飞晃:"看,这个娃娃多漂亮,你乖乖吃饭,我就奖励给你。"
  蓝飞瞥了一眼,面露不屑,哪个男孩子会喜欢洋娃娃?枪和刀才是最好的玩具。但她皮肤粉嫩,柳眉弯弯,殷桃小口扬起甜笑,的确很漂亮。他一骨碌坐起来,不安地盯着身边的男孩,"你喜欢她?"男孩安安静静,稚气的眉目依稀显露英挺的轮廓。蓝飞摸摸他短硬的头发,忍不住吻阖他黑亮的眼睛,"你要不喜欢,我就再不那样了,原谅我,好不好?"他反复道歉,对方却始终一言不发,"你为什么不说话?你也不理我?"他一阵眩晕,劈手夺过女人手中的娃娃,抠出她蓝汪汪的玻璃眼珠,扯断她金子般的卷发。
  少妇大吃一惊,"不不,好孩子,你要轻一点,这是妈妈给你的生日礼物,你不喜欢吗?"
  "喜欢?!"蓝飞掐住娃娃薄薄的塑料脖子,怎么也拧不断,手骨却发出咔咔的轻响,痛彻心扉。他大叫一声,将娃娃摔在地上,踩裂彩色的塑料壳,剧烈的动作连带手铐脚铐发出"叮铃铃""叮铃铃"的声响。女人尖叫着扑上蓝飞,手指乱划,"你不是我儿子,你把他带到哪去了,还我儿子!"
  尖利的哨声打破树林的宁静,五个穿蓝色制服的健壮男人立刻冲上来分开厮打的二人,"78,147,快住手!""压不住了,打镇静剂!"
  细碎的雪粒密密麻麻侵占视线,半昏半醒间,蓝飞看到一身绿制服的高大男人在铁丝网外愣愣地盯着自己,表情活像要哭出来。"呵,见鬼的同情心。"他侧头望着留在身边的男孩,眉目温柔,字字含情,"只有你不会那样看我……"
  "阿越,看什么呢?"一身绿制服的老张停好清洁车,拍拍杵在铁丝网后的年轻人,惊觉他整个身子都在发颤,不由顺着那道僵硬的目光投向躺在担架床上,被狱警推入C区监室的两个棘手病人。他叫了男人几声,仍不见应答,有些着急地拽了拽对方结实的手臂,"沈越,蛇蝎美人碰不得啊!"
  "什么?"男人猛然回头,右脸横着一块火烧落下的疤痕,好不狰狞。
  老张摸了摸鼻子,讪讪道:"我不是说你贪恋那什么,咳,那女人靓归靓,可邪乎了,对人笑准没好事!听说她知道丈夫包二奶后竟然狠心把儿子溺死!"
  男人听着同事的唠叨,垂下头,"他吃了很多苦……"
  老张用扫帚胡乱扒了几下落叶,谈兴正浓,没留意男人极力压抑的激烈情绪,"……你以为官家会随随便便开发个荒岛啊,这地方关得全是犯事的癫佬!啧啧,要不是薪水高福利好,我才不来呢!"他又瞥了眼消失在砖红建筑后的混血青年,飞快摇头,"那个靓仔是147号,上月刚转来。你记住一句话,千万别靠近他!"
  名叫沈越的青年静默片刻,道了谢,"张叔,你歇着吧,这块我来扫。"
  老张呵呵一乐:"好说好说,那你辛苦啦,我听会赛马。"
  沈越将满地松针扫得一根不剩,统统倒进垃圾车里。掌心的血顺着扫帚柄淌下几丝,男人的拳头却攥得更紧,仿佛握着唯一的希望。我会带你出去,阿飞。
  阳光为绿树掩映下的红砖小楼笼上一层金色的光晕,空气都充满了田园的安宁——如果忽略小楼四周的电网。灵洲岛正是关押精神病犯人的专门监狱,现有服刑的病患147名。高墙、铁丝网、重重铁门,监狱里该有的这里都有,只是条件较好,分ABC三座关押楼,呈等腰三角形分布,各楼均设有心理治疗室。三角形外侧环绕着惩教所、戒毒所、运动室和劳作工场。
  底边遥相对应的A座与B座分别住着女犯和男犯。保安级别为中度,犯人的刑期相对较短,可在护士和狱警监督下在较大范围内进行户外活动。最里端的C座则另设电网隔开,关押重犯,不分男女。院内设瞭望台,有严格的监视制度和纪律,犯人单独关押,只能在院内活动。
  接近下午三点,蓝飞坐在轮椅上,被护士从心理治疗室内推出,身后跟着两个荷枪实弹的狱警。如果仔细端详,不难发现他虽然汗涔涔的,脸颊肌肉却放松不少,目光纯粹得近乎稚龄。狱警原本要推他回牢房,对讲机却准时响起,"147号洗澡时间到。"于是二人又送蓝飞到C座一层的浴池。为了节省警力,便于管理,重犯的洗澡时间是错开的,从正午开始每人半小时,次序走的不是号数,而是服刑年限,从长到短。蓝飞前面还有几个杀人狂,纵火犯和奸杀幼童的色魔。
  狱警打开轮椅上的金属挡板和手铐脚铐,放蓝飞站起来,取了干净的连身衣和宾馆用的一次性洗漱用具,跟进浴室监控。这个规定虽有些侵犯隐私,但也实属无奈。精神病患者常有自残和自杀倾向,且不说墙壁等硬物,就是浴球,毛巾,肥皂,洗发水,梳子……各种不起眼的小玩意都能为其所用,甚至有病患尝试烫死,喝水撑死。逼得监狱改装锅炉和喷头,限制出水量,将温度定死。
  蓝飞洗完头发,正要冲净泡沫,水却停了。他摁下墙壁上的报警器,冲天花板的摄像头指了指花洒。在这个特殊的环境下,洗澡绝不是一件小事。有些患者怕得要命,另一些则有严重的洁癖和强迫症,一定要在规定时间洗澡。因此狱警不敢耽搁,立刻打电话给后勤部。
  5分钟后,一身绿色制度的年轻男人走进浴池外的监控室,出示证件。
  "沈越?"狱警看了眼男人右脸的疤痕,飞快错开视线,奇道,"你不是新来的清洁工吗?"
  "我以前做过水管工,王叔拉肚子,所以叫我替班。"
  狱警见他认得王叔,证件也对,就陪着进去,边走边交待注意事项。
  浴池内飘着湿湿暖暖的薄雾,沈越伸手摸了摸伪造的伤疤,见它果然不受水汽侵扰,略略安心。可他转眼看到象牙色的年轻躯体,呼吸不由一窒。蓝飞靠在瓷砖墙上,仰头盯着滴水的喷头,一脚站立,用另一脚大拇指挠着小腿,姿态安详得近乎闲适,按在墙上的右手拇指却赫然短了一截。
  沈越心中剧痛,险些栽到地上。
  "小心地滑。"狱警扶了他一把,冲蓝飞说:"147号,你先出来下,师傅要检查水管。"
  蓝飞顺从地走出淋浴隔间,笑意盈盈,面容讨喜。狱警惊异地看他一眼,脊背发毛。总是一脸戾气的精神病杀人犯突然冲你笑得好似招财童子,任谁都吃不消。分神间他没看到身旁的沈越冲蓝飞使眼色,但蓝飞也没看到,或是看到了也如石沉大海,杳无音讯。
  沈越磨磨蹭蹭检查一会,见狱警始终站在背后,不禁有些着急,更令他揪心的蓝飞古怪的态度。他为什么毫无反应,即使装作不认识自己,眼神举止也会微妙地改变,他相信十年的朝夕相处,自己完全读得懂兄弟的细小暗示——可是没有,一点都没有。一个更大的恐惧随之袭卷心头:难道阿飞真的疯了?
  "我出去看看总闸。"沈越迅速逃离浴室,暗恨自己无能。多渴望此时此刻揽他入怀,带他远走高飞,仅存的理智却告诫自己忍住,他要的是永不分离,不是一时痛快。按计划将水闸拨回原位,沈越回到浴室,一把拧开喷头,巨大的水流将瓷砖架上未开封的肥皂冲到地上,沈越关上喷头,背对狱警拾起肥皂冲蓝飞晃了晃,"对不起。"他目光深邃,一语双关。
  蓝飞无甚反应,看挂钟显示洗澡时间只剩10分钟,连忙走进浴室。他与沈越擦肩而过,忽然用力嗅了嗅,粲然一笑:"松树的香味。"
  沈越的心怦怦直跳,对上他蔚蓝的眼睛,脱口道:"你……端午快乐!"他怕狱警瞧出破绽,连忙装作玩笑,打了几个哈哈敷衍,藏在手心的肥皂也神不知鬼不觉地塞进口袋。
  蓝飞闻言一怔,端午,端午有什么重要的事发生呢?他觉得头有些疼,赶紧收回心思,将头上泡沫冲干净,随意抹了些肥皂,没注意封口竟是开的,掉包后的肥皂背面细细刻了一行字。
  滑腻的香皂拂过濡湿的皮肤,磨平了那人的心声。

  36. 天生杀手

  神智退回1964年的端午节。
  蓝飞扮作球童杀了名噪一时的东岸大佬,当天夜里执生叔以打赏为名带他去渡口吃花酒,当然是老大寻欢,他赚顿饱饭。
  在大黑的船上,他遇到了10岁的阿凛。
  这个男孩安安静静,稚气的眉目依稀显露英挺的轮廓,一双眼睛又黑又亮,惹得他好想亲一口。
  "不许亲!"
  他不记得这一幕,惊诧地瞧阿凛忽然站在靛青色的礁石上,下面是二十几米深的峭崖,底下尖石无数,波浪翻滚。"好好好,都依你!"蓝飞有些眼晕,往回退了一步,冲男孩招手,"快进来,下面怪吓人的。"
  "你怕了?"男孩回了个不以为然的笑,反而向外走,动作敏捷地朝峭崖的迎风处攀去。蓝飞叫了几声,字句全被大风刮走。他嗅了口腥咸的海味,把心一横,手脚并用追着男孩的身影。
  原来礁石之上还有绝壁,他挨着阿凛坐下,俯首眺望脚底的世界。
  深蓝的海面是无边无际的战场。银甲森森,长风猎猎,浪锋在耳边厮杀呼啸。
  他心气激昂,揽住阿凛的肩膀自豪地说:我的名字是自己取的,海天一色的蓝,振翅高飞的飞。
  好气势。男孩问,你叫我阿凛又有什么寓意?
  因为你凛然不可亲的样子,很得我意。
  覆上的唇有些冰凉,却比看上去柔软得多。
  男孩惊讶地睁圆了眼睛,却不禁屏住呼吸让蓝眼睛的小男孩亲个够,直到把脸憋红,才伸手推了推。蓝飞将下巴抵在手背,用火热的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阿凛,见他耳根发红,不禁吃吃发笑,只觉万丈豪情掺了一缕甜蜜,好似真个一飞冲天。
  阿凛望向大海,忽然说:"嗨,我要走了,到海的那边去。"
  "海的那边不也是海吗?"蓝飞低头一看,还是有些发憷。
  "海的那边有家。"阿凛扭头看他,黑亮的眼睛盈盈含笑,"你跟我一起吧。"
  没等蓝飞开口,他已然松手跃入断崖。蓝飞大惊失色,就见阿凛鱼儿一般劈波戏水,游刃有余,"阿飞,快下来,跟我回家。"
  他几下游到大海中心,喊声却清晰入耳。蓝飞立在崖边,气喘吁吁,反复自问——我追得上吗?
  叮——铃声大作,18:50,10分钟后是群体治疗。
  蓝飞从小憩中醒来,惊出一身冷汗,四下寻找,果然没有男孩的身影。
  为什么不跳下去?横竖不过一死,总好过行尸走肉般活着。
  他刚刚放晴的面色又转多云,只是心智骤退,到底没有从前煞气。
  这个变化很快引起135号宋文勤的注意。
  在整个香港,金鱼佬已成为恋童癖的代名词,罪魁祸首就是3年前轰动一时的幼童J杀案。犯人宋文勤在自家阳台养了十几盆漂亮的金鱼,引诱玉雪可爱的六七岁小童上楼观看。起初他还停在毛手毛脚的程度,后来瞧小童们少不知事,从未对大人提起,又色胆包天地对第13个男童下手。这个孩子约摸8岁,在痛昏前不停反抗,目露愤恨,宋文勤见男孩失血过多,竟残忍地将他扼杀。法院原本判他死刑,哪知他前后三次精神鉴定均达到"限定责任能力"的标准,法院不得不改判他终身□。
  提到精神分裂病人,百姓常常想到"痴傻癫狂"的形状。其实许多犯事的病人不仅不傻,智商还相当高,直觉尤其敏锐,只是活在自己构筑的世界里。比如,现在的蓝飞在宋文勤眼里就是新搬进社区的混血男孩。
  蓝飞的记忆困在遇见阿凛那年,杀手的天赋却已展露。群体治疗中,他很快发现这个平日中规中矩的中年男人忽然将目光黏在自己身上,令人作呕,自己追着瞪去,他倒是挪得快,一副正经像。这时蓝飞还没忘记在花船打杂的所见所闻,135号在他脑中瞬间幻作嫖-客。
  他拼死杀了道理王,难道还没资格离开花船?万一有客人点他……
  蓝飞惊惶之下四处寻找阿凛,希望他的存在证明自己的经历——男孩却凭空消失了。
  蓝飞忽然觉得日光灯太耀眼。花船一贯光线暧昧,这是什么地方?!
  一旦开始追问,梦境就裂成千百块碎片,每一块都拘着一个更真实的自己,他不敢回头,怕认清的刹那现在的自己就死了。
  一定是上头觉得我太小,还不够强……杀,再杀一个就能出去!
  他终于找到立命之本,如释重负地瘫在椅子上。
  群体治疗无非是众人围坐一圈聆听白大褂的开解。蓝飞与思绪搏杀的功夫,医生已吩咐众人开始休闲劳作。今晚的内容是折纸。宽大的圆形木桌上连根尺子都没有,更别说笔甚至剪刀了,一切尖利物严禁出现。蓝飞挑了一大叠玫红的折纹纸,张张团起,堆在桌前。一个年轻的护士看了好一会,忍不住问:"你叠的是什么?"
  蓝飞在花船上伺候过最别扭的小姐,闻言,双手掬起一捧笑得灿烂:"像不像玫瑰?"
  花瓣层层叠叠,娇艳欲滴,精巧不足,胜在意态蹁跹。
  美好的事物总令人心软。护士情不自禁地点头,双颊被花色映出粉红。
  "我想要几张硬纸,做贺卡送人。"蓝飞望着讲台上数目有限的卡纸说。
  护士惊讶于他的好心情,立刻帮忙取了,好奇地问:"你想送给谁?"
  "当然是送给你啦,漂亮姐姐。"他笑眯了眼睛,盯住斜对面的宋文勤,突然一指,"还有那个戴眼镜的叔叔。"
  蓝飞剃了平头,显出一丝年少青涩,但身量颇高,嗓子也是成年的低沉,忽然神色无辜地吐出稚语,说不出的古怪。不过精神病监狱最古怪的恐怕是"正常"。护士很快反应过来,讪笑几声便不再搭话。
  宋文勤蓦地被他指住,神色有些惊惶,但蓝飞并无其他动作,只是好好地坐在原位,将卡纸叠成一把把扇子,不时用胶水胡乱涂抹,脸色晴好,的确不似以往的凶神恶煞。宋文勤反复观察,觉得自己先前的直觉没错。这孩子年约8岁,面如冰玉,眼神清澈,正是最令他心动的类型。
  宋文勤天生喜欢男人。他五官端正,在家做自由翻译,收入不错,因是孤儿也没家庭压力。拥有这些条件,他本不难在圈内得到欢迎,但生性洁癖又使他既不能忍受男人的碰触,也不愿碰现实中的男人——同性身上挥之不去的烟味、体味、眼角口鼻的分泌物,甚至痤疮斑痣无不令他发疯。只有孩子是纯洁的,粉嫩光洁的肌肤,天真无邪的眼睛,琴键似的白玉牙齿,因疼痛而紧咬的红唇……常年被迫禁欲的男人一旦爆发,便是不死不休。
  翌日午饭后,重犯们在警卫的监督下在C座内的场地内晒太阳。因为昨天的打架事件,78和147号不宜碰面,根据医生的治疗建议,147号情绪较好,率先放行。
  147喜欢在松树底下隔着连体衣自-慰。毕竟是男人的正常需要,只要不出乱子,警卫们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堪称模范病犯的135号监管较松,很快在一棵大树下找到147号。
  今天的蓝飞很安静。从他自认8岁起,身体在大脑的压制下没了往常的欲念。此刻他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脚下,因消瘦而棱角突出的脸颊透出一股冥思苦想的认真。
  宋文勤在他身边坐下,手铐脚铐叮叮当当。他感到四周涌来警惕的目光投在147身上,对方却浑然未觉,眼神纯粹。宋文勤因这梦寐以求的干净泛起柔情蜜意,与强行分开对方双腿的肉-欲不同,这感觉带了股宠溺,催-情剂般令他身体某处倏然膨胀。而警卫也渐渐习惯了二人意外安宁的相处,终于挪开视线。
  坐着的宋文勤忽然躺下,伸手握住男孩的脚腕往上一抬。男孩果然失去平衡,眼看就要摔倒在地,宋文勤连忙伸手扶住他的背部。在他的世界里,蓝飞是个8岁小童,他大可顺势一揽,低头轻薄。可事实上蓝飞比他高了半头,这一倒便死死压住宋文勤的右手。宋文勤□地张嘴,没等痛呼,只觉红光一掠,嘴里塞进一团折纹软纸,不上不下地卡在喉中,苦不堪言。对方则长腿一横压住他下腹,从连体衣里抽出根皮带长短,拇指粗细的纸绳迅速缠上脖颈。从宋文勤起意到几近窒息,不过短短十余秒。
  哨声再起,警卫们架住蓝飞,急救宋文勤。
  蓝飞双手被人反剪在后,脸颊贴着土地,快活地大笑不止。
  你们欺我幼,欺我苦,欺我颠沛流离,无枝可依,我便杀出一湾血海,打下一片天地,看地狱里谁比谁干净!他笑尽气力伏在地上,眼中空茫,唯有一抹绿色的身影固执地占据眼角,脸上又露出昨天那股伤怀。蓝飞舔去嘴角沾上的松针,冲铁丝网后的男人挑衅地咧嘴。
  化名沈越的阿凛隐在林间把一切看在眼里,不得不接受蓝飞的确"情绪失控"的现实。否则在接到自己的讯号后他一定会按捺性子好好表现,至少不会因暴力斗殴吃禁闭,被迫迁到海湾附近的高塔。这个意外使计划A和B无奈搁浅,夏日飓风却一天天逼近,阿凛的权限无法接近高塔,不由心急如焚。蓝飞的体能不及过去的一半,□的杀意不足以帮他完好无缺地逃出重重警戒。
  他必须在暴风雨到来之前再见蓝飞一面。

  37. 风雨无阻

  穿过乡间庄园般的监狱区,高塔的壮丽景象立刻引入眼帘。它矗立在延伸入海的一片峭崖上,太阳照在方塔复古的十字架顶端,庄严肃穆。弧形的海湾好似一把碧蓝色的大镰刀,波光粼粼,涛声如诉。
  阿凛为再见蓝飞一面绞尽脑汁,没想到机会从天而降,原因却叫他揪心。
  因伤害78号,特别是135号病患的严重违纪,蓝飞惹怒海警出身的狱长,被判高塔禁闭一个月。押送中,蓝飞一见峭崖就剧烈挣扎,险些夺枪,狱警用了镇静剂才把他制服,此后他呕吐不止,精神疾速萎靡。心理医生建议撤销禁闭,但有暴力伤害在先,夺枪袭警在后,狱长断然否决申请,只加派了护工和清洁工。因工作特殊,工人吃住全在岛上,少有假日,虽然薪水高福利好,年轻人到底留不住,算来算去,社保机构介绍来的沈越是清洁工里最年轻的一个,爬高塔的体力活责无旁贷。
  高塔顶端是引航用的灯楼,下面是禁闭室和监控室,一溜螺旋的黑色铁梯直通塔底值班室。
  借看守转身的功夫,沈越手指轻快地在咖啡上空点了点。"你第一天来,好好看看高塔守则,在最后一栏签字。"看守递过一份文件走过场,端起咖啡喝了几口,谁知沈越又挑了几处不明白的地方频频请教,看守应付几句,觉得腹内胀痛,连忙摆手道:"得了,我先给你开门,你赶紧拖地吧!"
  沈越关上铁门,立刻扯下口罩,随意挥动拖把,借机靠近蓝飞。
  蓝飞坐在床上,背靠墙壁,双腿屈起,四根手链、脚链栓在钉死的铁床上,长度有限。这也是看守放二人独处的原因,何况屋顶的摄像头也会记录一切——除了声音。"阿飞……"沈越低头凝视,见他双目无神,白色连身衣下的肩胛骨都突了出来,更觉悲切,"阿飞,你应我一声啊,我是阿凛!"
  蓝飞惊觉有人立刻往后退,但他本就靠着墙,退无可退,只能抱着膝盖战战发抖,"我不吃药,我不吃药!"
  阿凛一呆,喃喃道:"我不会逼你吃药,我……"他顾不上看守可能查看录像,伸手扶上蓝飞肩头,安抚地握了片刻,终于忍无可忍,一把抱住他。
  紧贴的胸膛传来温暖的气息,蓝飞浑身僵直,两只胳膊支着床,借铁窗外的光线瞄了眼男人:蜜色皮肤,高额深目,眉重鼻挺,满怀松针清香冲淡了海的腥气。"你是不是姓林?"他试探地开口。
  "是。"阿凛勉强放开蓝飞,脸上浮起苦涩的笑:"阿飞,我不能呆太久,明天这个时候我再来看你,信我。"他扶着拖把柄,手心藏着一卷字条,避开摄像头,让坐在床上的蓝飞正好看到,"你收好了,小心头顶的摄像头,记熟上面的图。"
  蓝飞发凉的手擦过阿凛汗湿的掌心,断指的伤口早已愈合,却如利刃直刺阿凛心口——是不是陈含?他几乎脱口,又怕刺激蓝飞,生生忍住,飞快收拾工具离开监房。
  蓝飞一愣,急问:"这是最后的考校吧?过了你就接我走?"
  "……对。"阿凛背对蓝飞重重点头。
  蓝飞松了一大口气,日夜不变的生活猛地有了寄托。
  第二天的清扫照旧只有5分钟,阿凛不可能再给看守下药,因此摄像头背后还有双眼睛盯着,阿凛一进门就冲蓝飞摇头,生怕他表现得过于熟稔。好在蓝飞神色如常,精神大为改观,饭菜剩得也少了。"今天是6月8号,天气预报说飓风'蝴蝶'可能在最近三天过境。"阿凛借俯身换垃圾袋的功夫,从脚底抽出片口香糖模样的东西丢进桶内,"你小心收好刀子,等停电就用它隔断锁链。这几天暂时不要吃药,含在喉咙里再吐……"他一怔,欣喜地望着蓝飞,"你早就会了?"
  蓝飞垂下头,微露赧然,"每次吃了药丸都见不着阿凛,我当然不干。但是最近,"蓝飞望着铁窗外的小片蓝天,眼神迷茫,"他嫌我了……"
  "怎么会!"阿凛脱口说完,又是悚然一惊,"那你当我是谁?"
  "林叔叔,"蓝飞双手抱膝,下颌抵在手臂上,飞快瞟了男人一眼,轻声道:"阿凛说要带我回家,你不是来接我的吗?"
  面前坐的难道是10年前的蓝飞?阿凛只觉一阵战栗袭遍全身,说不出是什么心情。
  "不是吗?"蓝飞有些惊惶,"我不要留在花船!"
  "我明白,你信我。"阿凛立刻应道,"记住那幅图,一停电就开锁。"
  "嗯。"蓝飞露出如释重负的笑。
  第三天,清洁工和护工竟然一齐消失,除了送饭的看守,再没人进过牢房。像是预感到了什么,蓝飞的心一下蹦到嗓子眼。他站在床上扒着铁窗观望,天空灰濛一片,偶尔有雨滴打在窗上,海浪也明显大了。他对着光线翻来覆去地打量右手——这只手,握不住枪。
  阿凛,我追得上你吗?
  ——我阿爸是海员,但我记不清他的模样,对门阿叔说他让海盗吃了。
  忆起阿凛的话,蓝飞收紧五指,激灵灵打个寒战。如果阿凛的父亲早死了,那个男人又是谁?
  飓风比预报来得快。子夜时分,电闪雷鸣,牢门外的长明灯也灭了,整个世界仿佛打翻的墨水瓶。蓝飞从枕头下取出口香糖大小的折叠刀,顿了顿,左手握牢用力切割。3分钟后手铐竟真的断了,蓝飞大受鼓舞,切开脚铐,用牙咬着刀柄奋力摩断左手铐,终于彻底解脱束缚。他正琢磨如何开门,走廊便传来脚步。
  蓝飞左手握刀贴在门后,心怦怦直跳,逼自己回忆第一割人脖子的情景。那触感,很像捅破湿透的沙袋……"阿飞!"门开了,雷声中依稀传来男人的呼喊,蓝飞隐在暗处默不作声,攥着刀柄的手循声一送。一道闪电撕开夜幕,照亮男人沾满雨水的焦急面孔。"阿飞……"欢喜中的男人一个箭步将蓝飞抱个满怀,哪看得见握刀的僵硬手臂。
  蓝飞惊惧地凝视对方,面颊一烫,使劲挣开。
  "对不起……"男人喘了口气,擦去沾在蓝飞脸上的雨水,牢牢握住他的手,"我们走!"
  男人掌心温热,令体温偏低的蓝飞打了个颤,他不解地盯着对方身后的背包,好奇心疾速膨胀,"那些警卫……你全杀了?""只是敲晕,事情不好闹大。"蓝飞还想问什么,见脚下旋梯深不见底,只得咽下话头,跟紧男人脚步。
  出了高塔铁门就是狂风暴雨的黑夜。男人从背包里取出一件黑夹背和透明护目镜帮蓝飞穿戴,一边将计划补全:"现在全岛断电,我处理了备用电源,铁门和电网都会失效,我们先跑到港口躲在栈桥下。"
  蓝飞一愣:"不跳崖吗?"
  "怎么可能!"男人面露意外,"这里和目岛不同,下面全是尖石,没有绳索必死无疑。"
  "目岛?"蓝飞疑团陡升,但得知不用跳崖,心里顿时轻松不少。
  "你小心脚下,我们不能打手电。"男人握着蓝飞的手,"跟紧我。"
  蓝飞跑了好一阵,看着男人一刻不放的手,忍不住说:"那幅地图我都记下了。"
  "嗯。"
  蓝飞瞧了眼呼吸沉稳的男人,再看喘气如牛的自己,泄气道,"你根本就是耍我,什么最后的考校,靠我自己连塔都出不来。"
  男人静了片刻,认真道:"我不会再让你一个人。"
  难道阿凛的父亲其实没死?蓝飞揣测道:"你是不是做了海盗?"
  男人不知他为何有此一问,只好应声"不是"紧张地等待下文,蓝飞却不再言语了。
  厚厚的阴云笼罩大地,像晦暗巨大的墓顶。风卷着水柱打在蓝飞脸上,像被碎石击中,尘土和木块不停击向身体各处,后背更有力大无穷的风爪撕扯拖拽。黑暗中他紧紧反握男人的手,仿佛攥住熟稔的刀柄,一切都能迎刃而解。
  男人选了条偏僻道路,带蓝飞从高塔穿过半个灵岛来到港口。这一路除了疾风暴雨竟没遇到人为阻拦,想来是飓风威力实在太大,与其说是越狱,不如说是与天斗,与自己争。
  港口延伸至海面供登船卸货的铁桥就是栈桥了。因是监狱专用,桥面是钢板,两旁挂着轮胎,下部是粗钢筋架起的镂空桥墩,轻便结实。"你先下去。"男人取出手电叼在嘴里,又摸出根铁锁,一头勾住桥墩铁杆,一头勾在蓝飞夹背后的铁环上,双手扶住锁链。
  蓝飞瞥了眼咆哮的深海,硬着头皮顺铁墩钻进桥底,赶紧踩着礁石往高处走,远离海浪。接下来怎么办?蓝飞自以为8岁,到底阅历不同,欣喜后便是无边的乏力与忧虑。通电后越狱的事瞒不了多久,这种天气狱警无法搜捕,他们同样不可能离开小岛,等风雨一停,两个人怎么斗得过整支警力?
  这时男人也钻进桥底,没有借用铁锁,飓风下竟是徒手攀援。蓝飞眯起眼睛盯了一瞬,忽然叹气:他不是男人的对手。为什么信一个危险的陌生人?即使想明他不可能是阿凛的父亲。逃生的渴望?因为他长得眼熟?蓝飞想,不要紧,反正我也没什么可输的。
  男人俯身行至蓝飞跟前,放下手电筒,居然从包里掏出一条毛巾亲手帮蓝飞擦脸,"把衣服脱了,不能着凉。"无微不至到这种程度,蓝飞甚至怀疑男人是自己失散的老爸——那更不可能。蓝飞又叹口气,指着身后道:"拉链在后面。"男人解开防弹夹背,将蓝飞湿透的连身衣褪至腰际,感觉他皮肤冰凉如雨,忙用毛巾快速擦拭回暖。
  起初确是纯粹的担心,渐渐地,快速的摩擦变成了缓慢的抚摸,抚摸又化作缠绵的爱抚。那手掌宽厚温热,指腹带着一层茧子,像磨砂的玻璃片,一路滑下大腿根。蓝飞感到欲-望勃升,松树下令他浑身着火的热度又回到心里。可是黑夜里男孩雪亮的眼睛一闪而过,倏然消失在海浪里,让他分不清今夕何年。自我交战片刻,蓝飞推开男人,扶着礁石急退,"你说谎,你不是林叔,为什么带我出来?"他想到惨死花船的少年,吓得心惊胆战,"你要我肉偿?"
  男人如遭雷击,难以置信地望着蓝飞,曾经无比熟悉的幽蓝双眼蒙着一层涉世未深的无辜,少了几分凌厉杀气。他炙热的身躯忽然冷了,心中掀起滔滔悔意,"对不起,阿飞,我不是……你受不得寒。"他将装着潜水服的塑料袋放在地上,举手示意无害,小心地掏出一个结实的帆布睡袋,默默用锁链将它栓在桥底,和脚下的礁石拉开半身距离。
  蓝飞庆幸生命无碍,惊心于男人过分周全的准备,不禁奇道:"你到底藏了多少好货?"
  似曾相识的话让男人面色一白,"我迟了太久,对不起。"
  蓝飞浑身发颤,半晌才明白那是一股不知名的怒火:"又是对不起,你都跟我说一百次了,我又不认识你,有什么好对不起!"
  男人身影一晃,突然搂住蓝飞,喃喃低语:"我是阿凛啊,你怎么能忘了我?"
  "不可能……"蓝飞无力地应,脑子里闪过许多可怕的景象:他们一下长得老高,胸前纹着交叉的蝴蝶刀和"義"字。他想拨开男人查看是否真有纹身,那人却收紧手臂,让自己贴得更紧。手电在森冷的闪电下光芒微弱,暴雨从桥面冲下道道水瀑,使海浪声威大振,迅速吞没礁石,挟着海鸟和鱼的尸体逼近脚底。蓝飞闭上眼睛,最终伸手回抱唯一的同伴。他实在太累了,挨到明天再说吧。

  38. 敞开心扉

  凌晨时分,飓风离境,雷雨顿时小了不少。阿凛跳下睡袋,唤醒蓝飞,递过压缩饼干和矿泉水。
  蓝飞许久没吃硬物,实在无法下咽,猛地将干涩的固体咳出,泄气道:"我不饿。"
  "一定要吃。我们必须游到那座礁岸,狱警很快会搜岛。"阿凛边嚼边道。
  蓝飞顺着手指望见几百米外树叶大小的一片礁岸,惊得大呼:"游过去?不成,我下不了海……"
  阿凛深深看着蓝飞,8岁时他还没克服对海的恐惧,眼下却没时间循循善诱。有什么比命更让他看重?他就着蓝飞的手咬了一口饼干,嘴唇猛地压在蓝飞唇上,舌尖撬开牙关,攻城略地。
  蓝飞惊得三魂出窍,想挣开,脖颈早被对方稳稳扶住。蓝飞被迫咽下食物,心在胸膛里锤子一样咚咚敲击,振聋发聩,恨不能凿开裂缝。对方的吻却突然温柔下来,仿佛雪入烹锅,瞬间融化。待双唇乍分,迷蒙的蓝飞甚至舔了舔对方濡湿的嘴角,蓝汪汪的眼睛带了点无措。
  阿凛急忙拉开一臂距离,故作冷硬:"快吃完,不然扒你裤子。"见蓝飞果然面露惧色,他自嘲地笑了笑,操起匕首探出桥墩,割下栓在栈桥两旁的轮胎。香港就这么点地方,黎洪清和无数偷渡客都能横穿海峡,何况蓝飞。他要赌一场,赌这个从小就异常倔强的兄弟能够再次击退恐惧。
  对蓝飞来说,这次泅渡不亚于一场殊死搏斗。脚下似乎有只巨大的手不停拖拽,有一刻他几乎窒息,直到嘴唇被什么撬开,输入一股珍贵的氧气。身子仿佛一轻,他终于扑腾着钻出水面,在一双手的指引下迎向另一个漩涡。
  深谙水性的阿凛护着蓝飞,从勘测好的一块礁石游到另一块。"这是最后一站了,我约好了渔船,除非暴风,每天都会过来转几个小时。"他将蓝飞托上岸,自己也爬上来,帮他扒下套在身上的轮胎。
  蓝飞精疲力竭地躺在坚硬的石头上,胸膛起伏,不住喘气。他看了眼坐在身旁的男人,记忆潮水般涌入脑海:14岁那年是他手把手教自己凫水,是他嘴对嘴为自己渡气。蓝飞忽然在他身上乱摸一气,手势急迫,力道却不大。"阿飞?"阿凛没料到他有此举动,推搡间就地一倒,垫在蓝飞身下。蓝飞顺势压着阿凛又啃又咬,眼里迸着光,神色有些凶狠,肌肉绷得紧紧,以致动作笨拙。
  "阿飞,你全好了?"阿凛惊喜地隔开蓝飞的脸,想看清他的表情。
  蓝飞瞪了一会,忽然说:"你来。"
  "什……什么?"阿凛怀疑自己听错了,舌头不觉打了结。
  蓝飞不耐烦地别开脸,"想做就做,哪那么多废话,我冷得很!"他顿了顿,拉开漆黑的潜水服。
  阿凛坐起身,按住他的手,"你不用勉强,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蓝飞脱口问。
  "我们是好兄弟啊!"阿凛心中乱成一团,不能容忍趁人之危的侵占。
  "兄弟啊……"蓝飞反复念着,似乎在考量话中真假,"那好,你敲晕我。"
  阿凛摇头,面露痛楚。蓝飞揪着他的衣襟,附耳道:"我最不想见的,就是你这个'好兄弟'。"
  轻柔徐缓的鼻音在耳边嘶嘶作响,那人甚至泄愤般咬住他的耳垂,在齿间碾了碾。
  阿凛脑子一空,起手劈晕蓝飞。或许这样最好,他的自制并没有想象中的无懈可击,蓝飞的身体却受不住更大的冲击。
  蓝飞醒来,入目便是木制天花板上新换的吊扇,自己躺在铺着草席的木地板上,身旁燃着蚊香。晕倒真是件好事,惊涛骇浪一眨眼就过去。他怔怔地望着骨节突出的右手,觉得一股霉味沿着血管在四肢百骸恣意游走,真像条丧家犬。从断指的那刻起他一直在逃,试过同归于尽,可陈含没死,又留自己性命利用;试过认罪毙命,因年龄不够改判重刑;试过在监狱挑动14K门人决斗,好不容易揍得对方半身不遂,自己也砸坏脑袋,以为必死无疑,谁知落个痴癫转狱,引得阿凛冒死相救。
  他不过想干干净净地了断,怎么就这么难?
  门帘被人撩起,蓝飞来不及闭眼,正对上阿凛如释重负的笑容:"你可算醒了!"
  我晕了很久么?蓝飞眼神漂移,恨自己该疯的时候却无比清醒。压着对方"求欢"的窘态历历在目,他万分难堪,只能沉默不语。
  阿凛不知他神智如何,试着问:"你记不记得这屋子?"
  蓝飞嗅到一股陈年老屋的味道,心中一动,并不做声。
  阿凛有些失落地垂下眼睛,"这是我……阿凛在深水埗的祖屋,前年买回来的。"他按下急切,柔声道,"阿凛答应带你回家,总算没有食言,你在这好好休养,当我是你叔叔就好……"见蓝飞撑着草席起身,他立刻扶了一把,从木架上取下备好的水盆、毛巾帮蓝飞擦脸。
  "……"蓝飞忍了半晌,终于开口,"我要出去。"
  "先吃饭好不好?"阿凛以为他是8岁的蓝飞,不敢多言刺激,边哄边将挤好的牙膏塞进他手里。
  蓝飞一口气哽在喉间,眼见阿凛神情疲惫,种种不平又化作无力——他确实是个包袱。
  阿凛见他顺从,稍稍定神,端进一碗粥,糯米、南瓜、红枣、红糖,补气益血,香甜软糯。
  蓝飞脱口道:"我不喝!"
  阿凛当他小孩心性,张口就哄:"听话,病好了给你炖肉吃,医生说你低血糖……"
  蓝飞心脏一跳,那股难堪的情绪涨到顶点,终于爆发:"你当我是女人还是家畜?我不要看什么医生,更不想见到你!"他口不择言,伤己伤人,扶住胀痛的额头浑浑噩噩地往外走,"我要出去,我要出去……"
  阿凛一怔,意识到蓝飞早已恢复记忆,急忙劝阻:"越狱的事已经登报,警察和义帮都在找我们,出去就是死啊!"
  "那就让我死!"蓝飞大喝一声,"我现在和死有什么分别?"
  "阿飞!"阿凛扶住蓝飞,吻上他被怒火烧红的脸颊和依旧冰冷的唇。
  蓝飞呆住,眼前似有雪花盘旋飘落,在耳边呲呲作响,"你可怜我?"
  阿凛将头抵在蓝飞肩上,呼出的热气吹在他颈上,却带了雨水的湿意,"这些年我没有一天不想你,时时刻刻望着你,恨不能在夜里这样对你……我原想瞒你一辈子,只要你站在我身边,只要你把后背交给我,可是天不怕地不怕的蓝飞去哪了?能不能再应我一声?"
  "你哭了?"蓝飞茫然地搂住阿凛,将唇贴在他漆黑的发上,"为什么哭……"
  他失了骄傲,他失了坚忍。如飓风过境后的大地,浑浊,狼藉,却解了干渴,溶了沟壑。
  蓝飞终于打开郁结,愿意治疗。医院自然去不得,没成想阿凛找来的医生竟是昔日的偷渡客黎洪清,登陆后他就在深水埗的一家医馆当学徒。
  "蓝哥。"黎洪清还是那副认真中带了憨直的模样。
  蓝飞不自在地嘀咕一声,"我又不姓蓝。"
  黎洪清放下药箱,兀自解释:"林哥说,飞哥的字号都成古惑仔的代称了,怕我叫漏了嘴。"
  蓝飞一愣,想起那场公开审判似乎有摄像跟拍,不禁眯起眼睛,"你明知我是逃犯,居然还敢上门治病,不怕我杀你灭口?"
  黎洪清愣愣道:"哪有杀人之前不打自招的,再说你和林哥救过我的命,我就是还一条命也天经地义啊。"
  蓝飞好笑道:"你倒是讲义气。"
  黎洪清咧嘴一乐:"我阿爸就是条响当当的汉子,我自然不会给他丢脸。蓝哥你也讲义气,是好汉。"
  "喝口水吧。"进门的阿凛怕蓝飞伤怀,连忙截住黎洪清的话匣子,"今天开始针灸吗?"
  黎洪清忙道:"我先探探脉。"说完望、闻、问、切,一点也不含糊。
  蓝飞想起黎洪清曾说从父亲那学过正骨针灸,忽然起了感慨:"你倒是有真本事,我当初小看你了。"
  黎洪清也不介意,"阿妈说我傻人有傻福。"他开了药方和食谱递给阿凛,"蓝哥底子好,静养个把月就能复原。"
  "那手指呢?"蓝飞急问,"我还能握……握重物吗?"
  黎洪清摊开蓝飞双手瞧了一会,说:"左手指甲粉红有光,厚薄适中,甲根部有4个白色半月,右手指甲却泛白黯淡,没有一个白月,说明血脉尚未畅通。而且五指的指尖各有经穴,对应不同内脏,"黎洪清瞧了瞧蓝飞面色,捏住他右手中指用力按压。
  蓝飞痛呼一声,本能地抽回手掌。
  "怎么了?"阿凛忙拉过蓝飞的右手查看。
  "是不是觉得指尖特别疼?"得到肯定答复的黎洪清继续道,"中指连肝,蓝哥,你肝火不稳,还得补一补。"
  蓝飞咳嗽一声,对阿凛道,"你帮我倒杯热水。"
  阿凛直觉他事瞒着自己,但禁不住蓝飞坚持,还是起身回避。
  蓝飞确定脚步声远,这才硬着头皮将隐疾说一遍。
  "这样啊,"黎洪清皱眉道,"你是不是吃过什么精神镇定类的药?"
  蓝飞连忙点头,"有得医吗?"
  黎洪清安慰道,"你放心,只要外力一去,加上按摩一定能恢复。"
  蓝飞松了口气,"要按什么穴道?"
  "一般来说以手指按压'仙骨'最有效。"
  "你做什么?"蓝飞瞪圆眼睛,挡住黎洪清伸向他臀部的手。
  黎洪清奇道:"指穴啊,仙骨在尾骨上方3厘米。"
  蓝飞讪讪松手,眼神闪烁,"你也知道,这毛病不好开口,不如你画一幅穴道图给我?"
  "图纸我带了,林哥说他要认穴。"
  "哦……"蓝飞摸摸下颌,"你说要按多少个穴道才能锦上添花呢?"

  39. 破茧而出

  按揉之道,首在放松,气血顺则经脉通。
  浴室内雾气氤氲,男人的右手搭在浴缸边缘,象牙白的肤色,掌骨宽阔,指节修长,触感沁凉硬朗,掌心与指腹都覆着茧子,像块磨刀石。一双宽厚的蜜色手掌捧起男人的手,从指根到指尖,用力按压拇指两侧,激起些许疼痛,几秒过后,换了食指,依样揉捏。
  养生之术,重在自然。心气胜,肾水盈,却被迫压了肝火,不能持恒,无怪蓝飞心神不宁,有苦难言。
  阿凛记牢黎洪清圈好的穴位图,双手揉捏蓝飞肩井穴,行气通络;按压胸椎、腰椎处的身柱穴,命门穴,让腰背放柔;覆上乳-首下方的"日月"和下腹的"气海",益气助阳,固本培元。蓝飞放松腹肌,深吸口气,随阿凛的按压缓缓吐息。一刻钟满,阿凛本该探入"仙骨"的手却蓦地止住。
  蓝飞半阖的眼睛因这停顿睁开,隔了雪纺似的水汽和阿凛对视。第一次真真切切地看出彼此眼中的情意,二人俱是一愣,仿佛一个眼神便如亲吻般沉醉,一个手势也有拥抱的深意。"进来。"蓝飞吻了吻阿凛的眼睛,握着他的肩膀往浴缸里带。水面霎时满溢,阿凛蜜色的双腿很快沾满水珠,白色的汗衫湿漉漉地贴在胸前。蓝飞弓起双腿虚坐在他身上,左手扶住浴缸边缘,右手握住他的手探向自己臀间,正中销魂仙骨,"我的后背永远是你的。"他附耳承诺,带着难以言状的炽烈深意。
  这是那日坦诚相待后的应答,铁骨柔情,融得心化。阿凛仰头含住蓝飞的唇,轻轻探入,渐渐掀起热浪。虚悬的位置让蓝飞身子一晃,和阿凛贴得更紧,顿时碰到同样发烫的神经。他舔了舔阿凛渗满汗滴的鼻尖,低声道:"还有一个穴位……"他带着交叠的手掌抚上两股相合共结的凹处。
  阿凛浑身一颤,几乎把持不住,"等你伤好再……"他喘了几口粗气,猛然收手托起蓝飞,用激烈的摩擦排解二人痉挛的分-身。蓝飞的双手滑到阿凛腋下,似乎不扶住什么便无法遏制汹涌的目眩。他的脑中浮出白雪皑皑的靛青高山,一峰连着一峰。云层笼着漫山松林,一时浓稠,一时清浅,偶尔有飞鸟振翅盘旋,挟风卷云,叫苍翠的松针窸窸窣窣摇曳不停。他突然一个起伏冲到极高处,觉得眼前白得似雪,鼻尖却嗅到泥土的芳腥。怀中温热的躯体让他明白一切都是真实的。就在昨天,他以为自己是行尸走肉,抛却性命也毫不可惜,此刻他忽然破茧而出,带着重生的喜悦与磨砺。
  "阿凛,我回来了……"
  阿凛将蓝飞揽得更紧,用坚实的手臂回应搭档。
  晚上10点,旺角砵兰街红灯区。一间貌似卖服装的小店门里,三男两女围着饭桌打麻将。电视里又在放通缉公告,照片上的青年有双少见的蓝眼睛,轮廓深邃。另有两张失踪人员的照片:身穿绿色制服五十开外的张富胜,二十开外,右脸有块骇人伤疤的沈越。
  女人抽空瞥了一眼,啧啧直叹:"仆街啊,靓仔都坐牢去了。"
  脖戴大金链的男人啐了一口:"没眼色!那小子可是义帮阿飞,双花红棍,捅死你。"
  赤-膊上阵的第二个男人摸到一张好牌,呵呵笑道:"你们听清吗,捉他的是灵洲岛精神病牢!先前再威风也没有,进监狱就疯。"
  金链男不屑道:"切,废柴,老子都进去三次了,屁事没有。"
  女人掐了他手臂一把,"死人,你拉皮条的好不好,跟人家比?"
  "你发-浪啊,替外人损我?"
  一直没出声的男人奇道:"他不是癫了么,怎么出去的?"
  "我看他就是装疯脱身。"金链男喝了一大口冰啤,"道上把他的身手、口风吹得多神,屁,这年头谁跟你讲义气,肯定是收了安家费!"他把牌一摊,眉飞色舞,"糊了!"
  输家一阵抱怨,噼里啪啦洗牌。
  较沉默的男人看到玻璃门外模糊的黑影,戴着运动帽,白手套,似乎拎了个外卖盒子,不禁问:"你们谁叫夜宵了?"
  "没有啊,不过好像真有点饿。"金链男道捏捏女人脸蛋,"别嘟噜了,我请你吃粉肠。"
  店门开启,立刻又关上。众人不及反应,就见来者长腿一伸踢翻桌案,从盒里抽出菜刀砍向跌倒的金链男,不多不少正是9刀,吓人另外三人抱头尖叫。
  "女人街'肥鹏'告诉你们,抢生意也得看对象。"阿凛丢下血淋淋的菜刀,按雇主要求留下口讯,立刻冲出店门,处理妥衣物,大大方方钻进地铁。
  两站过后是香埗头。停车的时候,他看到窗外贴满了古装电影《修罗道》的海报,背景猩红,一片鬼蜮,中央却立了个光芒四射的女子,白衣薄如蝉翼,体态婀娜,神色圣洁中带了妩媚,尤其是一双深茶色的眼瞳,恍如晶莹剔透的猫眼石。阿凛大吃一惊,细看小字,这片并非独霸影坛的邵氏出品,陌生的公司名叫义胜,似乎和义帮关系匪浅。但苏娅怎么会摇身一变成了义帮旗下的影星,难道她没及时离开奎松城,被公司捉了去?
  又过了两站,阿凛出地铁,绕道深水埗。这是一片尚未整修的老城区,屋主大多在城内购置新居,老宅便廉价出租给偷渡来的打工仔。阿凛的祖屋是两层木质结构,一层宽阔,二层为阁楼凉台,抹了桐油,防水防虫。他8岁随改嫁的母亲搬进城区,10岁抵债入义帮,除了蓝飞没人知道他是在这出生的,不失为隐蔽的落脚点,只要攒够了钱,他们就远走高飞……主卧传来的说话声令阿凛顿生警觉,他握着匕首掀起门帘,看到蓝飞坐在黑白电视前,微光下的神色难以捉摸。
  "……你醒啦,"阿凛晃了晃手里的塑料袋,"我买夜宵去了。"
  蓝飞起身走近阿凛,快要贴上他脸颊才停住,"你买了什么?"
  "……鱼丸。"阿凛喉咙一阵发紧,不自在地错开目光。
  蓝飞笑了笑,"你觉得我分不清鱼腥味和血腥味么?"
  阿凛刚要解释,猛然看见蓝飞右手握了那柄银灿灿的微型军刀。他心脏一缩,捧起蓝飞带了血痕的手指急道:"你的经脉还没养好,怎么就急着练刀!"
  蓝飞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因为我不想成为你的包袱。"
  阿凛只是摇头:"你怎么会这么想,我从来没觉得你是包袱,如果不是你,我10年前就死了……"
  "那些都是过去的事了,现在我们得好好谈谈。"蓝飞叹气,拉阿凛坐下,看着削铁如泥的军刀开口,"你为了救我出来,统共花了多少钱?你要当我是兄弟——"他脸颊一热,垂首道,"你要是也中意我,就别扯谎。"
  阿凛咽下道歉的话,据实以告:"打听消息,买新身份、工具,雇船林林总总,剩下将近一万,今天接了个三千块的单子。"
  一文钱难道英雄汉,他们要的东西都不能走正经渠道,价格更是翻倍。三千块相当于普通白领一月的工资,却不是买命的价。蓝飞有些担心:"那人没死?"
  "现在风声紧,不兴杀人,只让砍几刀示威。你放心,我没叫人认出来。"
  蓝飞沉默片刻,还是问出口:"我看了电视,那个张富胜是不是死了?"
  "是。"阿凛沉声道,"为了分散警力搜救。而且,如果只有我一个人失踪,立刻就会被当做内应通缉。"
  他说得平静,却引得蓝飞一阵恍惚。以暴制暴,以血还血他们可以毫不眨眼,可阿凛出道以来还未杀过一个无辜之人,心中不可能波澜不惊。蓝飞不知说什么好,只是静静握着阿凛的手,希望分担对方的重负。
  阿凛的眼里多了一层暖意,"所以你要好好修养。"
  蓝飞看了眼自己的右手:"即使恢复灵活,力道也不比从前。"他左手挽了个刀花,说得轻缓,却透出一股杀气,"过去练左手是为了扮酷,现在要动真格了——或者,我改练狙击更好?"
  阿凛很快猜到他的心意:"你要找陈含报仇?"
  "是他。"蓝飞点头,"电视里放电影《修罗道》的宣传会,我看到他了,他就在香港。"
  "会不会认错?"阿凛压住怒气问,"他为什么来香港?"
  蓝飞眯起眼睛:"就算混进人群,他那副假洋鬼子的做派我一眼就挑出来了!至于回来的理由,"他冷笑一声,"大概是看到我的通缉令了。"
  解铃还需系铃人。阿凛忽然想明什么,压在心头的重石陡然移去,肩背挺得更直,像张待发的弓弩,"阿飞,我有些东西给你看。"他稍稍挪开衣柜,从墙根里掏出个牛皮档案袋递给蓝飞。
  "见习督察韩志琨?"蓝飞抖了抖翻拍的警署陈年档案,眯起眼睛,"这才是花钱的大头吧。"
  凌晨3点,地铁上鲜有人迹。空荡荡的车厢坐着个穿风衣的男人,他衬衣领带,头戴侦探似的黑帽,面前的报纸更是将面目挡个结实。车门靠站打开,进来个干瘦的中年人。他一眼看见男人,竟打了个寒战,□地转身,车门却轰然闭合。灯箱广告在眼前飞驰而过,单调,炫目。男人放下报纸,笑了一声:"既来之,则安之。"
  中年人脸上的皱纹更深了,不太情愿地挪过去隔着走道坐在男人斜对面,干咽了口口水,试探道:"你,你是人是鬼?"
  男人又是一笑,露出整齐完美的牙齿,相貌无疑是好的,"你在宣传会上跑得倒快,我只好守株待兔了。"他在中年人眼神闪烁的窥视下语气轻松地继续,"身兼多职赚的钱统统扔地下赌庄,你猜这事让大老板知道,会不会放心让你管账?"
  中年人脑袋猛地抬起,又丧气地垂下,"韩sir,你又要什么?"
  "6年前那人已经死了,你可以叫我决。"男人身子前倾,笑容不在,"而且这话不对,关键是你要什么,你儿子要什么。"
  中年人难以置信地瞪着他:"你连这个都知道?!"
  "死人总是容易看到常人看不见的东西。"
  这话在如此黑甜的夜里,如此空荡的车上,难免不叫人心里发毛。中年人在心悸之余却升起一线希望:"你有办法治好他?"
  韩决从那叠报纸里抽出一张英文的,递到中年人面前:"意大利出了一种最新的生物疗法,已有病人存活。你可以用旅游名义送妻儿离开香港,剩下的我会安排。"
  "这……"6年前黑白两道常常互通有无,他也只是个小秘书,卖点堂口的消息给韩志琨算不上大事,可现在他是账房之一,执生又成了义帮老大,稍有不慎就是死无全尸!男人万般犹豫,可另一边,全港的医生确实对儿子的病束手无策,就算倾家荡产也吊不了几年,何况手头已紧,偏偏不敢叫同门知道,否则便会被当做包袱一脚踢开……
  "你要买什么信?"他终于咬牙问。
  韩决翻出剩下的报纸,指着头版头条:"我要将义帮连根拔起。"
  ——南洋亿生元地产在港隆重上市,市民争购股票,险酿踩踏事件。
  "这不可能!"参与洗钱的中年男人惊恐地低呼,见鬼似地盯着韩决,"你竟然还没放弃!但这不可能,你一个人怎么斗得过整个帮会……"
  "葛柏倒了,四大探长也不远了。"韩决笑起来,语气虽缓,眼睛却寒光四射,像那枚隐着针头的十字架,"天网恢恢,一个都逃不了。"
  地铁靠站,韩决将一张卡片放进男人口袋,拉起衣领往外走。清冷的空气携着若有若无的话音飘进车厢:你若执着爱子性命,自然明白我的执念。
  男人盯着满墙的电影海报,怔然无语。
  本性良善,却带嗔恨之心,执着斗志——是为修罗!

  40. 灵肉交融

  清晨,阳光像害羞的处子半掩红霞。
  执生叔披着真丝浴袍,扶着稍显酸痛的老腰陷入柔软的沙发,叼一支雪茄却不点燃,只是享受它昂贵的象征。打开今早的报纸,头版又是亿生元的火爆上市和八卦消息。鉴于亿生元林总神龙不见尾,狗仔队对其身份的猜测可谓五花八门:菲律宾土豪、南洋海盗、澳门赌王的私生子,甚至和BJ政府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执生叔越看越好笑,于是真个大笑出声。
  此时香港中小型住宅楼宇每方尺约230港币,一个400方尺的住宅单位售价约9万元(1平方尺=1/9平方米)。普通职员月收入1300元左右,买一小型住宅单位的款项仅相当于6年的工资,分明还有很大的提升空间嘛。前几年轰轰烈烈的炒金热已偃旗息鼓,账房出身的执生叔敏锐地嗅到楼盘的巨大市场,将黑道暴利输入南洋的秘密公司转一圈,漂白的钞票便成了海外投资,源源不断地流回本港,名正言顺地卷走股民的腰包,蓄意炒楼抬价——帮会可不是善堂。至于做地产的实体,不是还有那个人梁姓奸商的建筑公司么。
  时代不同了,大家都是斯文人,赚钱也不必打打杀杀。执生叔神清气爽地翻到娱乐版面,色迷迷地盯着《修罗道》的新人女主角。这个南洋女人倒是天生丽质,花钱养白了之后更是个尤物,艳光从皮子下一寸寸透出来。难怪他一见心喜,特意宣布出席一周后的首映礼,为公司的第一部片子助威造势。将于取之,必先予之,身为老江湖的执生叔自然深谙其道。何况娱乐圈不仅俊男靓女追逐名利的战场,更是帮会洗钱的乐园,既神不知鬼不觉,又能获得高额票房,兼顾猎艳寻欢,实在一举多得。
  他这厢满腹意淫,冷不防被一双玉手夺了报纸。
  他不满地抬头,就见身材姣好的少妇娥眉一皱:"不许你动她。"
  执生叔嘿嘿一笑:"毛都没长齐的蛮丫头,哪及李夫人吃醋都这般勾人。"
  "呸,你这是寒碜我么?"李戴维模特出身的遗孀俏脸含怒,别有一股动人风姿。
  "我说的可是汉武帝的李夫人,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执生叔熟读艳史,当下搂着佳人轻薄一番,黑帮大佬自比帝王,其心可见一斑。李夫人任他胡来,暗哼一声:纵是那位娇弱的汉朝歌女也深知色衰爱弛的道理,她难道不会为自己打算?
  "哎,这是谁画的?"她她指着彩图下角不甚显眼,却也不该被忽略的圆珠笔画。
  执生叔心不在焉地瞥了一眼,忽然浑身一震,抢过报纸双眼圆睁。
  蓝色圆珠笔绘出两把交叉的利刃,活灵活现,像极了来去轻飘的蝴蝶。
  "这个小杂种……"执生叔气得脖上皱纹层层波动,"也不想想是谁把他带出花船,免得被人□,又是谁提拔他做双花红棍,耀武扬威!"
  他这般老谋深算,居然也有害怕的时候?李夫人眼波微动,故意追问:"究竟是谁嘛,神神秘秘画个画什么意思?"
  "没你的事。"执生叔不耐烦地挥手,却被触动心事,盯着一旁的"首映礼"三个字,神色变幻。
  呵,男人,总是这般小瞧女人。李夫人袍袖一甩,翩翩离去。
  执生叔懒得理会女人怄气似的举动,迅速拨通电话:"你怎么做事的,还没找到人?我不听理由,只问结果。"他掰断雪茄,冷笑道,"给我听清楚了,换掉那三批人,重新派四批,不,有多少派多少,三天内找不到,你自行了断吧!"
  执生叔大动肝火的时候李夫人已梳妆完毕,踩着鲜红的高跟鞋仪态万方地穿过豪华的套房。"大嫂!"守在房门外的保镖恭恭敬敬地冲她鞠躬。
  李夫人优雅地应了一声,边走边吩咐保镖头子:"备车,送我去筹备礼堂。"
  她可是李氏电影公司的唯一继承人,即使换了义胜的名字。
  义帮精锐突然大量流动,却不是为了首映礼的安保。韩决很快从暗里的关系网得到消息,略一思索便猜到缘由。那人竟敢露头?他本是为了调查亿生元上市回港的,没想到有此意外收获。手指抚上金发青年的照片,停在那双清澈的蓝眼睛上,韩决忽然一笑:"要知道我回香港,你就算暴露也会拼命把我干掉吧。威胁义帮老大?牢狱也不能把你磨平么。"
  他翻了翻手里仅有的小部分账目。
  要得到更多的数据,他还得为那人的妻儿安排意大利之行。但管中窥豹,这些数据做得极干净,饶是深知亿生元底细的自己也抓不住致命伤,必须找专业人士逐一挑拣,还要通过国际刑警督促菲律宾警方协助调查。另外地产和官方联系甚密,一定有市政局高层开后门,廉政公署那里也得报一报……饶是韩决心智坚定,也被繁复的工作压弯了腰。从违反线人规定私自回港的一刻起,他就失去了强大的助力,唯有线人费可以周转。因那场车祸的关系,他不能求助父亲的老同事和自己当督察时的老关系,只能找那些不黑不白又有重大弱点的人……
  修罗道?韩决睥睨登着大幅彩照的报纸,祷告般长吻十字架上的银色翅膀:
  Bullshit! Heart within, and God o'evhead.
  离首映礼还有一周,上帝创世便用了七日。
  第一日。
  上帝说:要有光!便有了光。上帝将光与暗分开,称光为昼,称暗为夜。
  旺角砵兰街的夜晚。一个染着黄发的小马仔拦着扫地小妹,舔着脸笑:"你装什么装,这条街的靓女哪个不是卖的。"
  清秀的女孩摇头道:"我只是个清洁工。"
  马仔拽着她的手硬按在自己身上,"不如清理清理我身子?"
  女孩挣脱不开,呼救无门,惊惶的眼中透出绝望。
  "哎,欺负弱女子算什么男人。"马仔的手被人反扭身后,吃痛地瞪视对方。
  这是个二十出头的男孩,剃着干净的平头,有几分青嫩,笑起来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
  "你痴癫啊,说话怪里怪气。"马仔想晃晃拳头示威,无奈脑袋发晕,怎么也脱不开钳制。
  "我不是痴癫,我只是个警察,PC9538。"男孩掏出证件贴在马仔眼前,抬下颌指了指他仅有的一条沙滩裤,"现在告你公众场所行为不检点和非礼罪,你有权保持沉默,但你说的每一句话将作为呈堂证供。"PC9538说完转视吓呆的小妹,"麻烦你跟我去警局录个口供。"
  女孩这才反应过来,竟然捡起扫帚就跑。
  "哈哈!"马仔嗤笑道,"非礼,我非礼你妹啊!三八!"
  小警察不怒反笑,"我已经宣读了你的权利,现在要加上一条恐吓与侮辱香港警察罪。"他掏出手铐锁住马仔,"跟我回警局蹲一宿吧。"似乎想到什么不好的回忆,他将气得直哼的马仔按到墙角,仔仔细细搜了一遍,见无□才松了口气,挥手打车——他早下班了。
  "喂,你叫什么名字?"干等的马仔瞪眼问。
  "做什么?"
  "送你锦旗啊,难道画符咒你么。"马仔冷笑道。
  "小错不改,大错难正。"小警察忽然叹口气,"如果当时我没有疏忽大意让林辉逃走……"
  "什么!你?"马仔瞪大眼睛,身为义帮成员他当然看过那场公开审判,飞哥的真名似乎就是林辉?他丧气地盯着手铐,心说,怪不得人家能做双花红棍,逍遥自在,我只有吃拘留的份啊。
  街对面,穿着风衣的男人看二人钻进的士,嘴角不觉露出微笑。
  小强会成为黑夜里的一道光,而他注定与黑暗同行。
  韩决最后望了一眼通往老宅的小巷,转身融进暧昧的夜市。
  第二日。
  上帝说:诸水之向要有空气隔开。上帝便造了空气,称它为天。
  有没有人能只手遮天?
  因贪污在赤柱监狱服刑的警司Hunt转作污点证人,指控总警司葛柏曾收受二万五千元贿款,安排行贿者升官。而后,畏罪潜逃的葛柏在英国落网,廉政公署正与英国协商将其引导回港。此案一出,廉政公署"免费咖啡"的牌子声名鹊起,高官一时人人自危。平日与黑帮关系暧昧的下层警员也闻风而动,不断向公署施压,寻求赦免旧案。又一场持久战上演,直到一方先撒了手,一方猝然到地,奇怪的是没有真正的胜者,只有搏杀的伤痕。
  第三日。
  上帝说:普天之下的水要聚在一处,使旱地露出来。
  于是旱地拼成大陆,众水聚积为海。
  水源浇灌大地,长出各种各样的树木花菜,果子都包着核,生生不息。
  拥挤如香港也有偏僻的地方,譬如新界西侧的打鼓岭,尤其是废料堆积场。
  这里的白天可算得上"万径人踪灭"。蓝飞和阿凛捡了因堆放家电而稍显干净的地盘,在空地铺上塑料布,盘腿而坐,好似野餐。阿凛放下手里的麻袋,掏出扳手,起子,螺丝钉,弹簧各色金属塑料制品,末了,居然拎出一把长枪。确切的说是枪身,因为长长的枪管和瞄准筒是分开的。蓝飞拾起较新的铁盒打开,露出码得整整齐齐的金色子弹,正好一打。
  "你托黎洪清买这东西没把他吓倒?"蓝飞捏着分量颇足的子弹轻轻摩挲。
  "我只给他四个字:别问,别说。"阿凛笑了笑,"何况他爸是越战老兵,这玩意不算什么。"
  蓝飞有些担心:"毕竟是坏的,不会影响准星么?"
  "这还是在武城学的。"阿凛拿起工具修理起来,"枪管和枪栓好就行,其他关系不大。"
  蓝飞嚼了片口香糖,捡了根木棍削牙签,不时帮阿凛递个工具。时间就在无声的默契中滑过两个小时。英国原产L型狙击步枪,枪重约14斤,长一米三,子弹稍重不宜偏转,抗风性与远距离弹道性能出色,可夜视瞄准。不计精度的狙击射程可达3000米,按精度不大于半径20公分的目标点算,射程最大可达800-1200米,取决于射手能力。阿凛练了5发子弹,800米两发全中,900米两发全中,1000米不中。他神色严肃,似乎不满意,"这里没有风。"他说。
  蓝飞一愣:"礼堂里也没有风。"
  阿凛摇头道:"他捉不到我们,又碍于面子必须出现,一定会选在出人意料的地方。"
  蓝飞折断手中牙签,眯起眼睛:"所以大张旗鼓筹备的礼堂其实是陷阱。呵,义帮的金牌杀手可不是泥捏的,他也不怕竹篮打水一场空。"
  阿凛放下肩上的枪,"我担心他会选在家门口露面。"
  蓝飞一怔,立刻明白阿凛的意思。如果真是那样,不可控性就更大了。
  "也不是没有变通的法子。"他扶着阿凛的肩膀坐下,忽然吻上对方的唇。
  抵死纠缠。分开始二人均有些意乱神迷。阿凛带着枪火味的手指喷了喷蓝飞微红的唇,低声道:"草莓味的……"
  蓝飞眼神一沉,吐开口香糖压倒阿凛。
  白色的塑料布,军绿色的狙击枪,深蓝的牛仔衣,蜂蜜色的肌理上阳光跳跃,修长的双腿在流转的光线下充满韵律。蓝飞从额头一路吻到下腹,咬住阿凛紧绷的腹肌,用尖尖的虎牙碾了碾,顺势叼下裤子,激得那物又陡然胀大,他吸了口气,一把握住。掌心和炙热相比凉得沁人,因常年握刀,修长的手指强悍而不失灵敏,很快叫小兄弟一泄如注。蓝飞眼眉含笑,冲阿凛眨了个眼,手指就着滑腻在他臀上打了个转。阿凛汗涔涔的脸颊有些红了,湿淋淋的黑眼睛半开半阖地回望蓝飞,叫他本就发烫的身子越发急渴难耐,立刻凑过去吻了吻阿凛的耳根,"这么听话?"
  阿凛只是喘气。蓝飞看得好笑,心里却涌起暖意,几下脱了牛仔裤,从口袋里掏出套-子给阿凛戴上。阿凛惊讶地握住蓝飞的手臂,"你刚刚恢复……嗯……"他的命根子在蓝飞手里迅速硬-了。蓝飞附耳笑道:"我打赌你一定偷偷琢磨过,不想验验'枪法'?"蓝飞光-裸的双腿环住阿凛的腰,身上还穿着纯黑的T恤,说不出蛊惑。阿凛气息一乱,握着他的手覆上分-身舒缓汹涌的热潮,另一手掀起残留的衣服,照平日熟稔的穴位走了一周,放松杀手习惯绷紧的腰背。
  蓝飞一直相当享受,直到指尖探入,笑容不禁有些僵。阿凛顺着他棱角分明的颊骨吻到胸前,"还痛么?"蓝飞含糊地应了声,从衣服堆里摸出一管软膏。阿凛忍不住笑问:"你究竟是干什么来的?"蓝飞挑眉道:"跟你学狙击,你信不信?"
  阿凛忽然伸手按揉仙骨穴,叫蓝飞猝不及防泄了出来。"你不适合狙击,扫射还差不多。"阿凛出言调笑,趁蓝飞思考反击的空当探进抹了膏药的手指。感觉很奇妙。握枪的手极少触碰如此温暖紧密的通道,手指似乎被一叠缎子裹着,抵不过柔滑,急切地想要深入。第二个指关节没入的时候蓝飞又是一僵,忽然咬牙道:"你也来个扫射吧,我任你折腾……"他泛着水光的脸庞迅速染红,像新切的瓜瓤,勾人大口吞咽。
  如何抵挡,像河流必定汇入汪洋。
  在上帝尚未问世的时候,爱琴海的人们相信人有四手四脚——男男,女女,男女,强悍逆天到神也害怕,施术将人一分为二。从此人们行走天地,渴望寻回失去的另一半重融相合,否则便不得安宁。
  第三日,他和他灵肉相融。

  41. 得之我幸

  第四日。
  上帝说:天上要有光体,可以分管昼夜。
  执生叔和身在马尼拉的儿子林承业通完电话,得知公司获利丰厚,满意地叼着雪茄哼起艳曲。
  林承业原本不叫这名字,那个姓林的小艳星给儿子取了个阿sam的英文名叫着。执生叔供他好吃好喝,读私立学校,也仅限于此。直到五年前执生叔发觉正房在美国养大的嫡子考上名牌大学,踌躇满志地要当翻译家,二儿子非要学琴,整日和流浪汉混在街头,不成体统。偌大的家业怎能无人继承?执生叔亲自飞去美国管教,蓦地发现十几年不见,父子早成陌路,大儿子满口自由民主,洋咖啡喝坏脑子,小儿子更是……唉,这时他才注意那个叫阿sam的私生子念的竟是会计专业,性子老成持重,颇有胆识。
  这年头的黑道大哥不仅要打江山,更要养江山。
  翻译家,音乐家,黑道少主,黑白两道俱是出色,执生叔为自己养出三个精英儿子分外得意。
  "大哥。"武堂执法躬身施礼,欲言又止。
  执生叔心情正好,示意他直言。
  "蓝飞和阿凛还是下落不明,周日的首映礼您看是不是先取消?"
  "什么?"执生叔勃然大怒,"向来是我欺人,哪有人欺我!"他发泄完了,瞥了手下一眼,似笑非笑道,"你挑一个看不顺眼的红棍行刑,告诉那帮崽子,什么叫'食君之禄,担君之忧'。"
  "……是。"
  第五日。
  上帝说,水要多多滋生有生命之物,要有雀鸟在地面天空中飞翔。
  苏娅看着自己光洁如玉的手指。华人多以白为美,常说一白遮百丑。她形貌秀美,唯有肤色是浅棕的,电影公司出资美容、化妆,硬是将她改造成了如今的模样,的确很好看。她摸了摸耳垂上的珍珠,没有沙石的刺痛,海蚌如何生出温润晶莹的宝贝?
  那二人离开之后,她在船屋呆了三天,还是决定托人补办证件,尽早出国。哪知还没出奎松城就被一伙男人押上车子,直送到马尼拉。当然,那时她蒙着脸关在一间仓库里,不知道身在何方。直到一个其貌不扬的男人给自己放了段酒店录像,问画面中的墨镜男人去了哪,她隐约猜到和黑帮有关,便将自己和他们相遇的经过说了一遍。男人说,我对过程没兴趣,只问你他们的下落。
  苏娅只能摇头,她确实不知道。
  捉她回来打手们不怀好意地打量她,笑容让她毛骨悚然。
  好在那男人多瞧了她一眼,淡淡问了句:你想拍电影么。
  苏娅反问:给钱吗。
  男人笑了笑,对手下道:给香港打电话。
  一通电话改变了苏娅的生活轨迹。不,从遇到那两人的一刻开始,她的生活就一再拐弯,兜兜转转,她已分不清究竟是感激多些,还是怨恨多些。
  没有时间回忆了。她换上晚礼服,穿上高跟鞋,准备接受礼仪老师的教导。
  这周日,她就要走出污秽的底层,向世人展现最灿烂的笑容。
  第六日。
  上帝说:地要生出活物来,于是造出各种生灵,使它们各从其类。
  子夜,教堂塔楼。
  蓝飞平躺在草席上,长久地望着浅黑的穹顶和栏杆外闪烁的星星。
  港口的长明灯照见夏虫飞舞,不知疲倦。大概是因为生命短暂,才分外珍惜扑腾的每一秒。
  蓝飞转头看向阿凛。他的睡姿自接受训练后便是左侧身,一手挡住心脏要害,一手搭在腰间枪上。待蓝飞说与对方知,被笑话自己熟睡时弯如虾子,像缠人抱的小孩,帮他拉直了没多久又缩回去,不然必是一夜辗转,闹得两人都没法睡。那时比他大两岁的阿凛个子高出一头多,总带点无奈又纵容的笑:你再这样,担心长不高。蓝飞表面不在意,背地里着急忙慌地拉筋跳高……
  少时回忆让蓝飞露出微笑,忽然发现如果没有阿凛,一切往事不过是无情的训练与残酷的搏杀。
  譬如10年前冯执生对挑中的孩子们说:你们出身下贱,平日没少挨拳头白眼,更应该知道这世道笑贫不笑娼。想活下去,先给我着'狠'字,你不杀人人就杀你。这些话和恩威并施的手段在孩子们眼中是极震撼的,如毒液般丝丝缕缕渗入骨髓。蓝飞想活下去,可他生性爽朗,做不到绝心绝情,于是决定找一个人倾注所有的好意,以心换心,期盼哪怕全世界都恨他惧他弃他而去,终有一人会伴他同行。
  多狡猾。蓝飞又是一笑,手掌搭上阿凛的肩膀,见他微微一动并未清醒,干脆侧身揽住他,心满意足地闭上眼睛。
  得之我幸,不得我命。
  同样的夜晚,韩决伏在地下室的办公桌上,身下堆满各色文件。困顿中他一时记起父亲的教导,一时看到心上人灰白的容颜。如果我死了,世上还有谁在乎,还有谁记得?他蓦地起身写了封匿名信,落款:香埗头分局,韩志强。
  第七日。
  天地万物都已造齐,上帝于是歇息了。
  晚上7点40分,各媒体记者临时接到通知,义胜首部电影《修罗道》的首映礼改在香埗头渡口的豪华游艇上,8点准时开船,过期不候。平日喷人无忌的狗仔们敢怒不敢言,谁让后台老板是黑帮老大,还是漂白的。
  雪白的游轮被岸边的霓虹灯照得光色流离,船缘站着一溜西服保镖,对每一个登船人再三盘查。有胆大的记者出言套话,保镖立刻冷冷驱逐,抬手间露出别在腰上的枪柄。见多识广的狗仔们不由面面相觑,这可是义帮执生堂的老地盘啊,难道刺杀的传言是真的?
  7点50分。义帮车队浩浩荡荡地开向码头,八辆哈雷摩托开道,两辆黑色轿车前后护驾,中央是执生叔的豪华加长车。待车队终于缓缓停下,渡口两岸的本地船舶立刻鸣笛致意。若非出于安全考虑,义帮说不定会拉上所有街坊夹道欢迎。
  保镖迅速搭成人墙,执生叔便在这万众瞩目的一刻挽着妙龄女子款款下车,踏上鲜红的地毯,那一袭昂贵的白色镶钻礼服在引航灯和闪光灯的照耀下灿若银河。
  "比港督还风光啊……"苏娅紧张之下喃喃地说出心声。
  执生叔眼光四瞟,笑容依然无懈可击:"港督?呵,英国佬是孤家寡人,我们才是无处不在。"14K转战澳门,义帮一枝独秀,的确有嚣张的资本。
  于是众目睽睽之下,黑帮大哥安安稳稳地登堂入室,真叫几家欢喜几家愁。
  港口300米外的路边停了辆不起眼的轿车,三十出头的男人望得出神,叉烧包的肉馅掉在手心都没觉察:"有钱有势美人在抱,TM的,这辈子真值了。"
  邻座的年轻人不解地问:"王sir,我们的使命不是打击犯罪吗,为什么不捉黑帮老大,反过来还要保护他?"
  "捉?"便衣王sir像听到什么国际笑话,嗤笑一声,咬了一大口叉烧,"你凭什么捉他?杀人放火?他又没亲手握刀;强-奸妇女?他招招手就有数不清的靓女扑过去。只要你能想到的罪名,他就有办法推得干干净净,十多万马仔啊,一人一枪就够我们弹尽粮绝的。"
  年轻人沉默片刻,摇头道:"首恶不除,公义何存。"
  王sir忙喝了几口矿泉水咽下吃食,"咳咳,你真是老古董啊,和你哥一个模子印出来的!"
  年轻人惊讶道:"王sir你认识我哥?怎么先前都没听说?"
  王sir说漏了嘴,连忙摆手:"不熟不熟,他以前是最年轻的见习督察嘛,光荣榜上有贴的。"
  年轻人露出缅怀的笑,"我爸和大哥的遗愿,我一定会替他们实现。"
  王sir叹了口气,看看手表,8点准,游轮果然离港口,"没我们的事了,转给水警的兄弟吧。"
  "可是……"
  "pc9538,我以上司的名义命令你闭嘴!"
  "……Yes,sir!"
  游轮一启动,执生叔的心情蓦地放松,暗笑高处不胜寒,此言不虚。
  宽阔的甲板是首映礼的舞会现场。主持人很快将气氛搅热,电影主创一一亮相,美丽动人却名不见经传的女主角采访时间最长,狗仔们一嗅就知老板有意相捧,笔尖窸窸窣窣已然炮制了好几个版本的绯闻,满足各类读者的口味。最后压轴的是西装领结的执生叔,众人纷纷尊称一句"生哥"。生哥致完欢迎词,表达了入主娱乐圈,促进电影界良性竞争的心愿,夸赞了女主角和《修罗道》的主创人员,称绝不会让广大观众失望,并许诺如果票房冲冠成功,将拿出10%的收入捐资慈善机构。
  流水潺潺,两岸霓虹尽入脚底。执生叔瞥见灯红酒绿中异常透亮的十字灯塔,得意之情溢于言表:"神爱世人,谁说香港不喜欢我们!"
  众人欢笑着鼓掌,执生叔愉快地挥手致意。说时迟那时快,就听"呲"一声响。
  金光擦过执生叔袖口,正中背后的烟火燃放器,夜空顿时百花竞放。
  几乎同时飞来第二枚子弹,硕大的氢气球爆裂开来,金粉与红包四下飞扬。
  执生叔只觉背上仿佛被开水烫了一下,满眼金星,恍惚中看到保镖纷纷围在身边,神色紧张而茫然。远处的宾客被烟火与红包吸引,甚至没意识到真相,仿佛一切都是计划好的节目。
  一辈子运筹帷幄,竟在天命之年成了别人手中的卒子,随时可弃……执生叔盯着岸上的教堂塔尖,愤恨之余生出一股寒意。那两人分明有能力射杀自己,却演这一出,算准了他拉不下脸皮么?罢了!小不忍则乱大谋。执生叔挥退保镖,握着麦克定神道:"希望大家喜欢这个小小的惊喜,舞会开始。"
  "大哥?"保镖头子战战兢兢地瞄了眼下台后面色阴寒的老板。
  执生叔果然眼皮一沉:"让那些记者醒目些,要是给我看到什么不干不净的字句,统统剁碎了喂狗。"
  "……是!那两人怎么办?我派人去追?"
  追,他呆在原地等你上岸么?!"废柴,全都是废柴!"执生叔低斥一句,双手背后,在人墙的护送下迅速走进船舱,再也没有露面。
  烟花升起的一瞬,岸边小车内的风衣男子迅速放下望远镜,又立刻抬起再次观瞧。的确没死!
  怎么可能?难道不是蓝飞?他百思不得其解,忽然听到车窗玻璃的碎裂声。来者迅速丢下裹手的外套,打开车门。
  "蓝——"男人的惊呼卡在喉咙里,默默张大嘴,模样有些滑稽。
  "陈含,或者韩sir?"蓝飞勾起嘴角,弹了弹插在韩决后颈的刀片,"可惜你就算穿了防弹衣,也没有防弹围脖。"他硬挤进驾驶座,将韩决推到副座,脚踩油门顺着海滨长廊向西飞驰。韩决愣愣地瞪着清减的蓝飞,身子僵硬,喉咙仿佛被人扼住,怎么也挤不出话,腥味淡淡的,分不清是血还是窗外的海风。
  "你一定有很多话想说,不过今天我占了先机,你只有听的份。"今天的蓝飞穿了件纯白的T恤,衬得脸庞极有神采,但他此刻的笑容绝不会让人觉得轻松。"吃一堑长一智,韩志琨。你看,我知道了你的名字,你的家庭,你的履历。真想不到啊,你竟然做过警察。"蓝飞扭头盯着哑然的韩决,"如果个个差佬都像你这样,14K就是小学里的细蚊仔,义帮就是教堂里的唱诗班,说不定还能把英国佬赶回老家。"蓝飞笑起来,"这话是真心的,因为你够狠,人脉广。"
  韩志琨的脸色越发苍白,嘴唇翕动着,像搁浅的鱼。这个抛弃6年的名字以这种方式再次从别人嘴里吐出,似乎揭开了他的层层伪装,直刺心底的伤疤。
  蓝飞瞥了他一眼,淡淡道:"我确实疯了一阵,现在回想,还有溺水一样的飘忽和窒息感。Fred死的时候,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像行尸走肉?"
  "所以我收回从前的话,祝你们在死后重逢。"蓝飞拐了个弯道,维多利亚港的迷人夜景展露无遗。
  蓝飞伸手拔出钉在韩志琨穴位上的刀片,"你还有什么想说的?"
  韩志琨气息一散,勉力道:"你……你又要逃了!"
  蓝飞一愣,想不到他临死还计较着自己的越狱,"没错,我要逃,不过这回不是用脚,而是用手。"蓝飞拉断韩志琨脖颈的十字架,嗖地抛进维多利亚港五光十色的水中。
  韩志琨大惊失色,踉跄几步扑入水中。
  两岸高楼林立,万家灯火。
  一个小时后,义帮的集装箱货船照例要把一批名贵手表走私到海外。
  相信少了几个"双花红棍"看场,他们不难"搭"个便船。
  他是要逃,逃开过去,用双手挣来新的生活。
  蓝飞侧头,对渐渐清晰的熟悉身影露出微笑。
  终有一日,他和阿凛会肩并肩坐在金色的沙滩上,和常人一样享受明媚的阳光。
  【有待番外……】

  番外3:那啥100问

  请问您的名字是?
  飞:蓝飞。
  凛:林凛。
  (主持人:二位放松些,手表扶腰啊)
  2 年龄是?
  飞:反正成年了。
  凛:1974年20岁。
  3 性别是?
  飞:这个问题太无聊了吧。
  凛:自己看。
  4 请问您的性格是怎样的?
  飞:开朗豪爽、魅力四射、功夫一流(眨眼)。
  凛:冷静、寡言。
  5 对方的性格呢?
  飞:温柔,沉稳,强悍。
  凛:(微笑)纯粹,耀眼。
  (热度瞬间上升啊~\(^o^)/~但是有些词真的可以形容性格吗……)
  6 两个人是什么时候相遇的?在哪里?
  飞:义帮罩的花船上。
  凛:1964年端午节。
  7 对对方的第一印象是?
  飞:胆子很大,安安静静,很合胃口。
  凛:很危险,很嚣张,但是很耀眼。
  飞:所以我们都是一见钟情?
  凛:(但笑不语)
  8 喜欢对方的哪一点?
  飞:没有不喜欢的,硬要说的话,枪法准吧。(众人:??)
  凛:性格开朗,从不怨天尤人。
  飞:你不喜欢我的功夫?
  凛:……回去再说。
  (主持人:(⊙o⊙))
  9 讨厌对方的哪一点?
  飞:怎么可能讨厌!
  凛:不可能讨厌。
  (主持人:真cp啊!)
  10 您觉得自己与对方相性好吗?
  飞:(大笑)再好不过了!
  凛:(点头)很好。
  11 您怎么称呼对方?
  飞:阿凛,有时候叫哥^ ^
  凛:阿飞。
  (主持人:好像看看"有时候"的故事啊,星星眼)
  12 您希望被对方怎样称呼呢?
  飞:阿飞就好。
  凛:(微笑)那两个都好。
  13 如果以动物比喻的话,您觉得对方是?
  飞:狮子。看上去很冷很强,其实鬃毛又暖又柔,手感不是一般的好。
  凛:鹰或者狼。犀利又顽强,忠于伴侣。
  14 如果要送礼物给对方,您会选择?
  飞:西服!
  凛:(微笑)穿西服的自己。
  飞:(眉开眼笑地点头)。
  (主持人:这气氛是……?)
  15 自己想要什么礼物呢?
  飞:(心满意足)阿凛刚才说过了。
  凛:夏威夷蜜月度假,加拿大太冷了,他又喜欢户外活动……
  飞:我们可以在暖气里做……唔……(被捂嘴)
  凛:下一题。
  16 对对方有哪里不满吗?一般是怎样的事情?
  飞:呃……
  凛:说来听听。
  飞:现在的女仔喜欢酷酷的帅哥,你不理人家,很容易招惹注意的。
  凛:所以我应该理人家?
  飞:应该交给我处理!
  凛:(笑)知道了。
  (主持人:凛哥笑得太灿烂了,于是大家都忘了问他……)
  17 您的毛病是?
  飞:好胜,冲动,有时做事不考虑后果。
  凛:想得太多,不够痛快。
  (主持人:二位速速合体吧!)
  18 对方的毛病是?
  飞:有时候保护欲太强,我的拳脚功夫也很好啊!
  凛:那么……有时候乐观过头。
  飞:……
  19 对方做的什么事情(包括毛病)会让您不快?
  飞:呃,除了那段时间他保护欲太强以外,其他没有了。
  凛:分明是你给自己的压力太大。
  飞:……
  20 您做的什么事(包括毛病)会让对方不快?
  飞:打架?
  凛:怎么会,下次记得叫我。
  飞:收到!另外,阿凛的答案参考上题。
  凛:嗯。
  (主持人:二位随意好了……)
  21 您们的关系到了哪种程度?
  飞:(抱)你们知道的那种程度了。
  凛:(笑)心有灵犀吧。
  飞:分明是身心契合。
  22 两个人初次约会是在哪里?
  飞:约会?我们从小就在一起啊。
  凛:(沉思)我觉得约会要从超越兄弟的感情算起。
  飞:那就是你祖屋的浴室了。
  凛:咳……
  (主持人:口水ing)
  23 那时两人间的气氛怎么样?
  飞:(眨眼)你们说呢?
  凛:(一本正经)□。
  飞:(脸红)……
  24 那时进展到何种地步?
  飞:(瞥了阿凛一眼)嗯?
  凛:他身体还没复原。
  (主持人:挠墙\|/)
  25 经常去的约会地点是?
  飞:户外。
  凛:最近他迷上攀岩。
  飞:这运动太性感了,阳光,汗水,肌肉……
  凛:你也攀一次让我看看嘛。
  飞:有机会的^ ^
  26 您会为对方的生日做什么样的准备?
  飞:枪,军事杂志或者邮票。
  凛:车或者新出的甜品。
  主持人:邮票?
  飞:(笑)只有我知道他的小爱好。
  27 是由哪一方告白的?
  飞:当然是我。
  凛:不是我先说的吗?
  飞:(委屈)我可是一恢复神智就在礁石上就用行动告白了!
  凛:(轻声)嗯。
  28 您有多喜欢对方?
  飞:(挑眉)你们都知道嘛。
  凛:(笑)你们都不知道。
  (主持人:果然是性格决定一切啊,一个大秀恩爱,一个暗地压倒……)
  29 那么,您爱对方吗?
  飞:是。
  凛:是。
  (主持人:鼓掌!)
  30 对方说什么会让您觉得很没办法拒绝?
  飞:有道理的任何话和没道理的软话。
  凛:他很多要求我都觉得没办法拒绝。
  (主持人:都是对爱心软的主啊……)
  31 如果觉得对方有变心的嫌疑,您会怎么做?
  飞:(冷笑)那一定是有人从中作梗。(主持人:别看我T T)
  凛:死缠烂打。
  32 能原谅对方的变心吗?
  飞:(严肃)不能。
  凛:做不到也一定逼自己……呃,不能。
  飞:(满意地笑)嗯。
  33 如果约会时对方迟到1小时以上,您会怎么办?
  飞:上膛。(主持人:惊吓!)
  飞:(白眼)当然是去支援他了!
  凛:(解释)干我们这行如果迟到1小时一定是遇到敌人了。
  34 您最喜欢对方身体的哪一部分?
  飞:眼睛,颈窝,还有你们明白的^ ^
  凛:嘴唇,手。
  (主持人:球明白!)
  35 对方性感的表情是?
  飞:眉目含情,很放松的样子。
  凛:眯起眼睛,想杀人的时候。
  (主持人:= =)
  36 两人在一起时最让您觉得心跳加速的事情是?
  飞:他注视我的时候。
  凛:他握着我的手或在我耳边说话的时候。
  37 您曾向对方撒谎吗?
  飞:撒过谎。其实我拉苏娅进来是有私心的。
  凛:有过,我很久以前就没当他只是兄弟。
  38 做什么事的时候觉得最幸福?
  飞:切磋功夫——字面和字外的意思都有^ ^
  凛:安安静静坐一块擦枪也不错。
  39 曾经吵过架吗?
  飞:……是的。
  凛:有一次。
  40 都是些什么样的争吵,为什么呢?
  飞:(望天)你们也知道,那时候没有网络,社会也没现在开放……
  凛:害怕表白后对方会反感。
  41 之后如何和好呢?
  飞:(回忆)患难见真心吧。
  凛:(盯着主持人)换题。
  (主持人:那段经历果然是雷区……)
  42 转世后还希望作恋人吗?
  飞:那最好不过了,不过握在手里的才放心啊。
  凛:是,不过还是珍惜眼前更踏实。
  43 什么时候会让您觉得"自己被爱着"?
  飞:他在我身边。
  凛:嗯。
  (主持人:果然是模范呐)
  44 什么时候会让您觉得"也许他已经不爱我了"?
  飞:越狱后他敲晕我,好在不是真的(松气)。
  凛:(皱眉)他说不想见我的时候。
  45 您的爱情表现方法是?
  飞:生死相随。
  凛:让他开心。
  46 您觉得与对方相配的花是?
  飞:(惊讶)男人和花?我觉得他像松树。
  凛:蒲公英吧。
  飞:(笑)你要我染银发?
  凛:呃,只是直觉。
  47 两人之间有互相隐瞒的事吗?
  飞:现在没有了。
  凛:我们心意相通,不用什么都说白。
  飞:嗯?难道还有?
  凛:你不信我吗?
  飞:(直接吻上)
  48 您有何种情结?
  飞:(喘气)嗯?什么意思?
  凛:(整衣襟)他有恋母情结和英雄主义情结。
  飞:呃,那他有收集癖和自我惩罚情结。
  凛:自我惩罚?
  飞:(但笑不语)
  49 两人的关系是公认还是机密呢?
  飞:职业关系,半机密吧。不能暴露弱点。
  凛:个别人知道。
  (主持人:有杀气(⊙o⊙))
  50 您觉得与对方的爱是否能持续到永远呢?
  飞:我们都不能持续到永久,世上还有别人么?
  凛:To the death.
  (主持人:T T)
  51 请问您是攻方,还是受方?
  飞:那个阿澈没标强强么?(磨刀)
  凛:都有。
  52 为什么如此决定呢?
  飞:生命有限,及时行乐。
  凛:情趣。
  (主持人:真坦诚。)
  53 您对现在的状况满意吗?
  飞:很好。
  凛:满意。
  54 初次H的地点是?
  飞:浴室。
  凛:(附耳低语)
  飞:哦,应该是打鼓岭。
  55 当时的感想是?
  飞:原来可以这样又可以那样……
  凛:终于和他在一起了。
  (主持人:阿飞你……)
  56 当时对方的样子如何呢?
  飞:(口水)很性感。
  凛:无与伦比。
  57 初夜的早上,您的第一句话是?
  飞:漫长的早安吻……我说了什么?
  凛:(笑)你说,阿凛。
  飞:(脸红)你说,嗯。
  (主持人:内牛……)
  58 每星期H的次数是?
  飞:我们的H不是以星期计算的。
  凛:咳……
  59 您觉得最理想的情况下,每星期几回最好?
  飞:当然是想几回就几回最好了。(主持人:我喜欢坦白的孩纸。)
  凛:还是要保留些体力。(瞪视主持人。)
  (主持人:凛哥你的表现不会让人误会么= =)
  60 那么是怎样的H呢?
  飞:锐意进取。(众人:(⊙o⊙))
  凛:我们都锻炼得很好。
  (主持人:意味深长啊)
  61 自己最敏感的部位是?
  飞:(脸红)拒绝回答。
  凛:耳根。
  62 对方最敏感的部位是?
  飞:耳根,心口和'你们知道的'。
  凛:咽喉跟河蟹。
  63 如果用一句话形容H时的对方?
  飞:……狮子大开口。
  凛:大卫雕像。
  (主持人:我的hhp……)
  64 坦白地说,您喜欢H吗?
  飞:喜欢。
  凛:喜欢。
  65 一般情况下H的场所是?
  飞:按次数算肯定是房间啊,不过……
  凛:水里也很好。
  66 您想尝试的场所是?
  飞:还没尝试过在雪地上……
  凛:(寒战)
  飞:如果有兽皮和篝火就没问题了。
  凛:……好吧。
  67 冲澡是在H之前还是之后?
  飞:都有。
  凛:所以说水里最好。
  飞:……
  68 H时两人有什么约定吗?
  飞:打死不说!
  凛:那就没有。
  (主持人:可是我很好奇啊,挠……)
  69 您与恋人以外的人发生过性行为吗?
  飞:(尴尬)有……
  凛:(举枪)作者来了没有?
  (主持人:我不认识他= =)
  70 对于"如果得不到心,至少也要得到肉体"这种想法,您是持赞同态度,还是反对?
  飞:人渣行为。
  凛:极为厌恶。
  71 如果对方被暴徒□了,您会怎么做?
  飞:我要他天上地下@#¥%!……&*(鉴于内容过于血腥,此处消音)
  凛:打成马蜂窝。
  72 您会在H前觉得不好意思吗?或是之后?
  飞:……偶尔会在之前。
  凛:大多在之后,因为他……
  飞:咳。
  凛:没有了。
  (主持人:神马情况?!)
  73 如果好朋友对您说"我很寂寞,所以只有今天晚上,请……"并要求H,您会?
  飞:拍飞。
  凛:我没有其他朋友。
  74 您觉得自己很擅长H吗?
  飞:擅长!
  凛:是的。
  75 那么对方呢?
  飞:人不可貌相。(众人:??)
  凛:他是最好的。
  76 在H时您希望对方说的话是?
  飞:叫我名字。
  凛:哥。
  (主持人:惊!)
  77 您比较喜欢H时对方的哪种表情?
  飞:脸红气喘,大汗淋漓。
  凛:尝试新方法,非常投入的表情。
  78 您觉得与恋人以外的人H也可以吗?
  飞:除非自x。
  凛:不可以。
  79 您对□有兴趣吗?
  飞:(杀气大作)
  凛:我不会做他不喜欢的事。
  (主持人:快换题!)
  80 如果对方忽然不再索求您的身体了,您会?
  飞:盯着他,诱x他,压倒他……(主持人:可以了,擦汗= =)
  凛:用寝技锁拿。
  81 您对□怎么看?
  飞:废柴。
  凛:人渣。
  82 H中比较痛苦的事情是?
  飞:第二次我做过头了不小心把他弄晕陪着喝了三天白粥不能吃肉禁甜点。其他没有了。
  凛:……那时我才知道刺杀前他主动躺倒的原因。
  飞:(亲)你自制力好嘛。
  83 在迄今为止的H中,最令您觉得兴奋、焦虑的场所是?
  飞:永远有待发掘。(主持人:阿飞你真是生机勃勃啊)
  凛:水里。(主持人:看出你的执着了……)
  84 曾有过受方主动诱惑的事情吗?
  飞:(笑)这是情趣嘛。
  凛:有。
  85 那时攻方的反应是?
  飞:脸红。
  凛:硬了……
  86 攻方有过强……暴的行为吗?
  飞:他不是那种人。
  凛:我不会这么做。
  87 当时受方的反应是?(跳过)
  88 对您来说,理想的H对象是?
  飞:当然是阿凛了。
  凛:我只中意他。
  89 现在的对方符合您的理想吗?
  飞:当然。
  凛:(脸红)是的。
  (主持人:竟然红了……)
  90 在H中有使用过小道具吗?
  飞:没有,我喜欢自然的。
  凛:(黑脸)换题。
  (主持人:呃……)
  91 您的「第一次」发生在几岁的时候?
  飞:大概是17吧,不知道哪年生的。
  凛:20虚岁。
  92 那时的对象是现在的恋人吗?
  飞:(望天)不是……
  凛:不是。(叹气)
  (主持人:参见第5章)
  飞:(拔刀)哼哼。
  93 您最喜欢被吻到哪里?
  飞:嘴和心口
  凛:眼睛和颈窝。
  94 您最喜欢亲吻对方哪里呢?
  飞:唇,颈窝和胸口,肌肉太性感了(口水)
  凛:眼睛,眉骨,颧骨,锁骨……他的棱角很完美。
  (主持人:同口水……)
  95 H时最能取悦对方的事是?
  飞:吻和技术。(摸下巴,骄傲地笑)
  凛:专注的眼神。
  96 H时您会想些什么呢?
  飞:除了他还能想什么?
  凛:除了他还能想什么?
  (主持人:闪瞎狗眼……)
  97 一晚H的次数是?
  飞:(望天)我没数过……
  凛:拒绝回答。
  98 H的时候,衣服是您自己脱,还是对方帮忙脱?
  飞:他喜欢帮我脱,但我有时候动作太快,没等他伸手就脱完了。
  凛:他脱的时候多些。
  99 对您而言H是?
  飞:爱的健康运动!
  凛:灵肉交融。
  (主持人:二位都好有深度)
  100 请对恋人说一句话。
  飞:(眨眼)
  凛:(笑)我中意你。
  飞:(吻)锡嗮你。
  (主持人:圆满了T 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