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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实之口》作者:七草(出书版完结)
序
生死一瞬的初遇
九点三十七分。
……发生了什么事?
这是什么地方?刚发生了什么事?
男人恍惚地问自己,却没有答案。
他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前一刻的事,现在的事唔……他想不起来。
刚才他正在往──往……哪里?他要往哪里去?啊,为什么想不起来?好像有什么东西干扰他,害他想不起来。
记忆空白,无法思考。
忽然,男人觉得自己上半身被抱起,凉冷的触感频频落在右颊。
「振作一点!」
……声音……谁……男人睁开眼,火光下,只看见一张模糊的脸对着自己大喊。
男人虽然听得见声音,大脑却无法理解声音所代表的意思。
轰──碰!
「啊──」
在昏迷夺走仅存的感官知能之前,男人觉得自己又听见了什么,虽然不明白是什么,但他知道绝对不是从自己嘴里发出来的声音。
谁?到底……是谁……
九点零二分。
晚上近九点时分,这个时间对纽约市中心的交通来说并没有太大的意义,只有车多到爆和少一些的差别。
漆黑的Jaguar XKR Portfolio,宛如从森林窜出的黑豹,桀骜独我地跃入都市丛林,奔驰在纽约的街道。
驾驶座上,男人透过蓝芽耳机对话:「……嗯,现在我人在BQE(布鲁克林皇后区高速公路)往SIExp(史泰登岛高速公路)的方向……不,还没到Verrazano-Narrows Bridge(韦拉札诺海峡大桥),你最好快点点,别让我等──」忽然停口,眼睛扫向后照镜。
『怎么了?』对话的那头也发现了不对劲。
后照镜里的车灯闪烁,男人瞇了瞇眼。
「我想我被跟踪了。」他说,同时打开副驾驶座前的置物箱,取出手枪,放在仪表板上,神色镇定。
『是谁?』询问的声音多了紧张。
「你认为我知道吗?」
『……说得也是,你的仇家多不胜数,想杀你的人得先抽号码排队。』
「你让我觉得自己做人很失败。」知道自己正被跟踪,男人说话语调依然轻松。
『你现在才知道?』那头的人似乎听出他语调的轻松,也有心情调侃人了。
「那件事办得怎么样?」
『……我这趟回来就是要跟你谈这件事,勋。我已经──』
「待会见面再说。」
『咦?』
「我想跟踪我的不只一个。」男人再度瞄向后照镜,眼眸细了细。「睿,为防万一,帮我记下车牌──」男人迅速念了后方看得见的其中一组车牌号码。
『勋,你不要说这种不吉利的话──』
「我只是预防万一,记下了?」
男人换档加速,化身为黑夜中的豹王疾驰。
轰嗡……后头响起加速的引擎回转,一组车灯逼近男人座车。
『嗯,但是,勋──』
看来成功甩掉其中一组人马,男人心想。
忽然──
咻!咻咻!几声击中车体的声音带来震动,男人冷静自若地将枪换到左手,右手操纵方向盘。
『刚才的声音──对方开枪了?』
「不是,是第二辆车──」他答,同时按下电动窗,抓住空档,就着后照窗,左手「咻!咻!」开出两枪。「现在才是。看来第二辆暂时是友非敌。」
突然──
轰隆!一声巨响打断男人的话。
『勋!?』
「我没事──Damn it!」
叽──轮胎与地面摩擦的尖锐声紧接着划破长空。
嘟……通话倏地中断。
九点三十五分。
轰隆!
劈里啪啦……
燃烧的声音、爆炸的声音,一声接一声,爆破的火花窜上漆黑的夜空,像夏夜的萤火虫,在半空中划出妖艳的火色流线,恍如银河。
男人的视线彷佛生性趋光的飞蛾,凝视不远处熊熊燃烧的火光。
好美……他脑中闪过这样的感叹,觉得眼前所见是一片跃动瑰丽的风景。
「唔……」右额的刺痛让他忍不住呻吟出声,试着想摸额头的伤势却抬不起来。
他的手……他的手……呢?手在……哪?他感觉不到,不知道他的手在哪里!
不,不只手,还有脚──更确切一点的说法是他感觉不到自己脖子以下的身体的存在,只有脖子以上的疼痛强烈侵袭着他、箝制他的意识,令他保持在最清醒的状态。
但五感却诡异地愈来愈模糊……男人对于这样的清醒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惧。
「不……能死……我不能……」
「振作一点!」
……声音……谁……男人睁开眼,火光下,他只看见一张模糊的脸对着自己大喊。
「二哥!快叫救护车,快啊!」
他在说什么?男人虽然听得见声音,大脑却无法理解声音所代表的意思,兀自开口求救:「哇呜哩唔在拿伊……」
他以为自己在求救,开口告诉对方「救我,我不能死」。事实上,对方只听见他咿咿呀呀的呻吟,眼皮渐渐阖上。
「不要闭上眼睛──看着我!睁开眼睛看着我!」
啪!啪啪啪!脸颊上的疼痛令男人皱眉,凉冷的肤触减轻了部分疼痛,感觉模糊不清,男人不悦地瞪着对方,浑然不知自己的眼睛一直没睁开过。
「唔啊哦@#$%&*……」男人说,试着要对方停止拍打他脸颊。
轰──碰!一记刺耳的巨响刺痛男人耳膜,与之同时的是剧痛所带来的晕眩感。
「啊──」
昏去前残存的清醒让男人又听见一次刺耳的尖锐声响,依然无法判断它的意义。
在耳膜刺痛中,男人失去意识。
夏日的序幕
四年后。
甫入夏天的台北意外迎来三十四度的高温,连空气都辐射出阵阵热能,让视线产生瞬间的波纹错觉。
这时候能开冷气的绝对不会去动电扇的脑筋,能待在家的绝对不会想要出门;如果不幸非得出门,不是走在骑楼里就是顶着阳伞快步行,没人愿意与太阳赤裸裸面对面。
深红色底布写着「Barony」的奶油乳棕色字样、拱起的椭圆户外法式篷,在整条毫无遮蔽的巷道内十分醒目。
可惜,「今日公休」四个大字贴在篷下的铁卷门,显得有些萧索。
遮篷下,一大一小、一坐一站。大的坐着的是男人,小的站着的是个小女孩──两个人,就站在那,不知过了多久。
但应该不久才是,否则小女孩的歌声不会如此清脆好听。
「……公鸡啼,小鸟叫,太阳出来了──」清脆童稚的歌声取代夏日的风铃,在夏日午后的街道回荡:「太阳当空照,对我微微笑。他笑我年纪小,又笑我志气高……」
天气炎热还得在外头为生活奔活,上班族们脸上无不哀怨,特别又是在让人昏昏欲睡的午后,更是心浮气躁;但只要听见这歌声,看见站在遮阳篷底下,自得其乐唱着歌的小天使,都会忍不住提起唇角,在经过时朝她扬起真心的笑容。再看到她旁边坐着轮椅的男人,就觉得自己四肢健全、行动自如,其实过得还不赖。
「加油,小妹妹。」
不时有路过的善心妈妈们不惧烈阳顶着阳伞,特别走到精神奕奕唱着歌的小女孩身边,拍拍她的肩为她打气;再不就是送上凉水,以兹鼓励。
顺便,再关照一下旁边的大人。
「你也不容易啊……还带个孩子──加油!别向命运屈服,为了你的孩子,你一定要振作起来,要做个人生的斗士!」
离我远一点……小女孩旁边的男人忍着不开口。这种大热天,他不想花力气在无谓的交谈上。
有了大人的鼓舞,小女孩唱得更兴奋,「──年纪小,志气高,将来作个大英豪……大英豪……」最后顺便拉高八度音,来个echo。
该死……在小女孩以为自己是莎拉?布莱曼飙高音的这一刻,男人两侧太阳穴的隐隐作痛也达到颠峰。
火气更是飙至临界点!
以致于当有个傻气的男孩带着好心的五十元铜板跑来问:「叔叔,有没有卖口香糖?我要Airwaves的。」的时候,男人一双眼杀气腾腾地往男孩扫去,当场给自目小天兵一个「世风日下,好心没好报」的震撼教育。
好不容易挨到小女孩唱完两遍《太阳出来了》,男人──习近勋以为至少可以得到片刻宁静的时候,小女孩拿起善心妈妈送她、交代她要多吸多健康的鲜果汁,开开心心地吸了几口之后,又唱了起来:「太阳啊!快快照耀吧!照得炫目炽热,就像铜镜那样地闪亮耀眼;就像硬币那样地圆满无缺……」
改编自鲁凯族歌谣的《太阳出来照耀吧》,终于把习近勋逼过临界点,出声抱怨:
「还嫌不够热吗?」照耀?还缺太阳吗?他按着额角,口气不耐:「妳可不可以闭上嘴,让我安静一下?」
为什么会答应陪她出来买东西?习近勋自问,如果不陪她,自己就不必上街,也不会被台北市该死的坑坑洞洞搞到轮椅故障动弹不得。他们俩更不必像呆子似地躲在这。
「叔不懂得欣赏啦!」小女孩不服气了,噘起小嘴,歌不唱了,改朝男人开炮:「老师都说人家唱得很好听,还说要让人家参加合唱团──」
「闭嘴……」男人的命令气弱得像呻吟。该死,他的头愈来愈痛,晒得烫热的轮椅让他如坐针毡,久坐的臀也酸痛得难受。
他现在只想回家打开冷气,好好睡上一觉。
那该死的出租车怎么还不来?等了十分钟的习近勋耐心告罄,正要拿出手机再找下一家叫车时,清朗带笑的嗓音打断了他的动作:
「嗨,可爱的小姐,有什么我可以帮忙的吗?」
虽然是在问小女孩,声音的主人却是站在习近勋面前,黑影遮去照着他双脚的阳光,隔绝了大多数的热。
光是这样,就让习近勋觉得好过了些。
但对方做的不只这些。
「给你。」匡鎯!冰块敲击的声响比侄女的歌声更像天籁。「加了盐的,慢慢喝,不要急。」
习近勋没有接过来。他瞪着眼前的水杯,好半晌,才抬头。
背光的人长相有点模糊看不真切,几缕透光的发丝闪着棕金色──剑眉微拧,说他刻板还是死脑袋都好,他对染发的人一向没什么好印象。
「我不是坏人,也不是诈骗集团。」对方的声音透着紧张。「我住对面,出门的时候看见你和你女儿──你的脸色看起来不是很好……有没有什么我能帮得上忙的?」
习近勋不是笨蛋,他听得出声音里的诚恳,只是──声音谁都会装,早已不是判断一个人善恶的标准。
现在也不是什么和善的社会,抢劫诈骗层出不穷,再加上现在的自己,身边又多了一个小鬼,怎么看都是好宰的肥羊。
「不用。」他断然拒绝的声音听在对方耳里其实很虚弱。
「相信我嘛。」对方没有放弃的打算,继续劝说:「不然这样好了,我先喝一口,证明这杯水没有问题,你再喝怎么样?你得喝点水,万一脱水怎么办?」
一句话说中习近勋担心的问题。
为了避免常跑厕所的麻烦,他的水分摄取量一向算得很精准,不会多也不会少,固定的排泄时间,现在──忍不住又瞪了侄女一眼,就是为了她什么数码宝贝小恶魔兽的,才会沦落到这地步。
该死的出租车、该死的挑今天请假的混帐保母──习近勋怨念的对象又多了一个。
「不必。」
「你──」头顶降下一道叹息,被拒绝的人终于放弃地走开。
习近勋打开手机拨号抱怨后要对方另外派车,就在他讲完断线没多久,又一道黑影遮住他,还来不及抬头,眼前凭空冒出一罐沁着水滴的运动饮料。
这回,说话的声音夹带不稳的气喘吁吁:「全新、没开过的呼──我刚跑去买的呼呼……宝矿力总、总行了吧……还、还有刚买的呼……发票。」
习近勋的视线从饮料移到手,又从手滑到另一只手上飞舞的发票,最后爬上对方弯身低下来的脸。
「有没有人说过你很鸡婆?」
「咦!?」出乎意料的问题,日行一善的年轻男人怔忡。
「你是哪来的笨蛋?」竟然做到这地步?
瞬间反应不过来的他直觉便答:
「对面楼上。」
第一章
「天使之吻二、柔情之恋一、性感海滩三、透心凉杯一、环游世界三、马丁尼四……」
章宇恩依着手上的点单,朝吧台内光头调酒师念出一串酒名与数量,清朗的嗓音夹带愉悦,与PUB内欢乐的气氛相呼应。
「哇哇,今天是怎么样?才九点多里头就群魔乱舞,净点一些追马子、钓凯子的酒是怎样?」调酒师小伍哇哇大叫,忙中不忘偷闲打量挤满人的舞池。「春天已经过很久了哩!」
「有人说台北是座寂寞的城市。」回到吧台的章宇恩清朗的嗓音如是道。
PUB昏暗闪烁的灯光遮不住他的俊秀;或者该说,正因为这样,才让他的容貌多了份诱人的神秘,每次回到吧台拿酒,总会吸引独坐吧台的单身客人注意──无论男女。
「再说恋爱的心和季节无关,感觉对了就是对了。」章宇恩笑着说完后,不忘与面熟的客人点头打声招呼,被致意的熟客有的心跳加快,有的脸红发愣,也有的正准备离开高脚椅与他攀谈。
「正在谈恋爱的人说起话来就是不一样。」小伍注意到有几个跃跃欲试,准备来猎「艳」的客人,为免尴尬连忙说道,同时一边向坐在章宇恩身边的座位、趴在桌上的女人打眼色。「喂、喂,说句话啊。」
「吭?」女人抬头,醉眼惺忪。「叫我啊?」
「空袭警报啦!哦依哦依──九点钟方向有亚曼尼飞弹来袭,我军注意、我军注意!两点钟方向木兰号接近,开启防护罩,全面戒备──」
「备你的头啦备!」女人趁着酒意拍桌,顺手揪着章宇恩的领子拉到眼前,距离之近,只差没鼻尖互碰了。「你说!他有什么好的!脾气坏又小心眼,为什么你要他不要我?吭!」
「因为他脾气坏又小心眼。」想起心里的人,章宇恩笑得更是温柔,两眼发亮,甜蜜的模样简直就是活生生的闪光弹一枚,闪得旁人眼睛都瞎了。
有意接近的人也在女人大声嚷嚷「明示」对方名「草」有主后退开,另觅良伴。
One night stand──谁认真谁就输了。
「警报解除、警报解除,Over。」
「O你个头啦O!」女人没好气地瞪了吵死人的小伍一眼,随后转向一脸甜笑的章宇恩,似乎是被他的闪光闪得退酒,人也清醒了些。「好你个死章鱼,不过谈个恋爱就这样乱放闪光,好、很好!你尽管一头栽下去好了,在爱情海淹死吧你,到时候不要叫我撒网救你!」
「不会啦。」章宇恩抓下还缠在脖子上的手,将好友扶正,让她更方便趴在吧台上。「阿草,我这次是认真的。」
「你哪次不是认真的。」阿草比出两根手指头。「你就这么两次,上一次、这一次──你哪次没认真。」
明朗的笑脸瞬间抹上阴霾,又在一眨眼间消失无踪。
「笨蛋章鱼,」阿草忽然抓起他右腕,啐声。「一喜欢上人就像着魔似的,只会呆呆向前冲,也不想想现在都什么年代了,谁还跟你掏心掏肺谈恋爱?你确定那人真值得你这么做?」
知道她是为自己好才这么说,章宇恩右手绕过好友,搂抱她肩膀用力按了一下。
「很难说值不值得,不过我现在觉得自己过得很幸福,这样就好了。」
阿草仔细打量章宇恩的表情,老实说,一双喝醉的泡泡眼实在无法期待能精明到哪去,但还是可以很明显地感觉到幸福从这老朋友全身的毛细孔辐射开来,整个人像镀了一层幸福光罩似的,金光闪闪,瑞气千条。
也就只能当他说的是啰。阿草伸手弹了老友额头一记。「你过得好就好,虽然我还是觉得那种阴沉到发霉、适合拿来种香菇的男人不适合你。」
「他只是不爱笑。」章宇恩为面恶心善的那口子辩白。「别看他那样,其实他──很可爱。」这话只能在外头说,若是在情人面前,铁定又会惹他生气。
想到情人生气的模样,章宇恩忍不住又扬起笑容。
啪啪啪啪!沉沦在爱情中的男人毫无节制地乱放名为「幸福」的闪光,闪得四周听见他们对话的单身客或来找一夜情的红男绿女只觉刺眼。
阿草夸张地双手挥舞,忙着遮眼。「闪!好闪!小伍,墨镜拿来!」
「我也要用,没妳的份。」小伍飞快拒绝,一杯杯指定的调酒在两人谈话间跟着放满托盘,「这边的先送,剩下的等会就好。」
「没问题。」章宇恩端着托盘,转身走进人群中。
至于很倒霉地听见他们对话,更看见章宇恩一脸幸福洋溢的无辜客人呢?
羡慕、嫉妒、失望、寂寞……等等情绪的PUB在交错的舞台灯光与酒气融合成一种「今朝有酒今朝醉」的享乐主义,伴着节奏有力、蛊惑肢体的动感舞曲,人们摆动四肢,忘记繁忙的工作、平日拘谨的自己,卸下日复一日的单调面具,回复原始的真我,疯狂地自我流放。
又一个台北市的小周末,在Pandaemonium(万魔殿)──
大家约好,不醉不归!
「……不,先给他们制造点麻烦,最好是有人竞价购买,再丢个企图关说的假消息,给个饵引他们上钩。病急乱投医,企业也一样──让他们把安排好的鬼请进去比派人潜入的效果更好。」习近勋暗忖了一会,对电话那头的人交代:「有必要的话,让他抓几只碍手碍脚的同行出来降低那些人的疑心。」低沉的嗓音在书房内回响,斩钉截铁的坚定语调,彷佛一切他说了算。
接着,又转到另一边,接通对话:「已经发出公司内贼的消息就不必再做多余的动作──目前的局面谁先动谁就输了,再忍忍一段时间,数据还不够齐全,就算抓到人也无法成罪,台湾没有商业间谍法,顶多成立背信罪,但如果想成罪,还必须证明对方有为自己或第三人不法所有的主观意图才能成立……
如你所言,这样的立法确实蠢,但目前也只能这么玩,若想要对方成罪,就必须等他和雇主接洽,找到证据……调查局?如果他们有用,你会来找我?你不愿配合也行,依照约定,你可以解除委托,一旦解除,只须依解除时的进度付费,不会另收你解约金……」
右侧电话的红色警示灯闪了闪,习近勋迅速结束手边的通话,右手操纵轮椅的方向杆,移过去接。
『嗨,亲爱的勋,最近好吗?』
这厢,习近勋显然没那么多时间和心情与对方哈啦,立刻开门见山:「查得如何?」说话时,因为腿部酸麻的不适皱了眉头,腾出手揉捏大腿。
『连打招呼的时间都不给……』那头的声音属于男人,语调有些无奈。『我还需要一点时间。』
「四年还不够?」习近勋的口气难掩不耐。「睿,花了四年的时间找不到幕后的雇主,也找不到当年救我的人,你觉得我会怎么想?」
『对我来说,只有两年。』另一端的睿叹了口气,提醒这个没耐性的男人:『我花了一年半的时间找你,用半年的时间等你能正常说话、思考。』
「两年也够了。」
『如果没有人刻意妨碍,两年的确够长。』
习近勋皱眉。「谁?」
『FBI──我最近才查出来。也难怪四年前那场车祸和爆炸最后被用严重车祸无人生还的消息打发,根本就是有意封锁,制造假消息掩饰。至于当年送你到医院的人──勋,两年前我找到你的医院并不是你最初就医治疗的那家。』
「你的意思是──」
『不只跟踪你的人不简单,就连救你的人也不简单。』睿顿了会,继续道:『你转过院但转院前的医院却没有纪录──对FBI来说要消除这点纪录并不难。救你的人和FBI一定有关系,两年已经算短了,光是不让FBI发现就已经够累人,你以为FBI的人发现自己被商业间谍追查,他们会很开心地跟你Say hello?』
「……是我为难你。」
『这不是第一次,我习惯了。』睿笑道。
「既然如此,为什么不愿意跟我回台湾?你明知道我这里更需要你。」
『我留在美国才能帮你查──』
「那只是你留在美国的理由。睿,如果你当年没有忽然停手,我不必回来台湾用现在这副破烂的身体分神对付重新坐大的黎氏海运。」
『你的腿复健得怎么样?』
知道对方是故意转移话题,习近勋只好放弃追问,配合道:「就算我不想去,也会有人拖着我去。」
『章哥哥吗?』
习近勋瞇起眼,瞪着电话。「宁宁说的?」那小丫头……
『连同你之前中暑被章哥哥带回家的事也说了──虽然知道你需要有人照顾,但在这节骨眼出现在你身边的人……你确定那个姓章的没有问题?』
「你以为我会随便让一个人接近我跟宁宁?」习近勋一边说,拉开一旁的抽屉,取出一张纸,看了几眼又丢回抽屉。「我请人查过了,他是孤儿,背景单纯到写不满一张A4的纸。」
『那就好。我怕你冲昏了头──』
「冲昏头?」习近勋耸肩哼笑,「与其三不五时找临时保母或派遣公司的钟点女佣,倒不如固定一个,最好能兼任两者,甚至更多──」倏地顿口,眉头不自觉锁紧。
脑海闪过一张灿烂的笑脸,笑脸的主人有一头棕桃木搭配深亚麻红金挑染的短发。
『你那是什么意思?』那头询问的语气多了点忧心。『勋,你刚说的话不会是我所以为的意思吧?』
习近勋猛然清醒,意识到自己方才的失神,莫名的烦躁油然而生。
「是又如何?」
『容我提醒,什么都可以利用,唯独感情──』
「你让我很好奇当年你为什么突然回美国。」习近勋打断他反问:「明明胜券在握,只差最后一着,为什么后来放弃?难道你假戏真做了?」
……那头回应他的,是彷佛没有尽头的沉默。
「我回来了──」门外,习近勋听见熟悉的声音,生活了近五个月的同居人。
「感谢他吧,让你逃过一劫。」
好半晌,那头才有了回应:『勋,如果你没有意思就不要给他机会──别让他对你动了感情。』
「动感情又死心塌地──还有什么比这种人更好使唤?」他反问,嘲讽道。「有些人为了感情可以比狗还忠诚,他就是。」
『勋──』
「到此为止,你不想说我也不会再问。当然,也不准你干涉我的做法。」故意堵话,抢在对方回答之前先行断线。
他有预感,自己不会想听他接下来要说的话。
不久,他关闭所有的计算机,操纵身下轮椅,打开门,滑出书房,关门,上锁。
章宇恩洗好澡,边擦着头发边走进两人的房间,不意外地,看见习近勋已经躺在床的右侧,戴着眼睛看书。
他倚在门边,不知不觉停下拭发的动作,看着躺在床上的男人。
平头的男人五官阳刚立体,鼻梁上的眼镜消减了给人过于刚硬的第一印象,多了些斯文气息,只要一想事情就不自觉皱眉、抿唇的小动作,不知情的人乍看之下会以为他在生气,但只要等得够久,等到这人想清楚,眉锋舒开、唇角微扬这瞬间的表情变换其实有点可爱。
只是很少人看得到,泰半的人看见他皱眉就先退避三舍、绕道而行了。
习近勋读到一个段落抬头,发现章宇恩就站在门边傻笑地看着自己。
「今天好像比较晚回来。」他淡淡地说。
「我朋友喝醉了,我送她回去。」
「你不必跟我说。」习近勋翻书的动作停了下,盯着大腿上的书本。「你有你的生活圈。我们约定过,虽然住在一起但不干涉彼此的生活方式,不必为对方改变,做自己想做的事就好。」
「我是啊。我想跟你说、想让你知道,所以我说啦。」章宇恩坐到他身边,抽走他手中的书,摘下眼镜搁在书上,倾身飞快地亲了抿成直线的唇。「让你久等了。」
习近勋的眼睛先飘向床头柜,又飘向自己的手。「我没有等你。」
「哦。」章宇恩只是应了声,随手将毛巾丢在一旁,伸了伸懒腰,十指做着收张运动边说:「那我们开工吧。」
想到开工的事,就觉得大腿一阵难以忍受的酸麻,习近勋皱眉。「你累就不──」
「怎么会累,只要能让你赶快好起来,说什么都不累。」章宇恩说,忽然嘿嘿笑了起来:「再说,我不想错过任何一个可以碰你的机会。」
习近勋的眼睛瞇了起来。
这家伙……若不是已经住在一起,被照顾了近五个月,实在很难想象这个外表俊秀、打扮流里流气的家伙这么婆妈、爱照顾人。
但有时候,过度的照顾并不会讨人喜欢。
特别是今天──
……如果你没有意思就不要给他机会──别让他对你动了感情──
老友的提醒着实令他不快。
抬起手臂,朝热身完毕的年轻小伙子勾勾手指。「过来。」
「干嘛?」章宇恩不疑有他,就这么乖乖地被人招之即来。「我先去拿毛巾──唔!」「帮你热敷」四个字被吞进男人突然扑上来的吻里。
「那、那个先让我帮你按──」
「今天不要。」习近勋搂住章宇恩紧实的腰,上身一翻,将人带上左侧的床,用自己的重量压制。「我想要你。」说完,低头吻上他两片年轻嫩红的唇,双手摸索着年轻人结实富有弹性的身体。
习近勋的舌熟稔地钻进对方没有拒绝的嘴里,轻轻地滑过变得敏感的腔壁,恶戏推压深处的小舌,逼得身下的人低呜呻吟,这才满意地卷起他响应的舌,允许彼此纠缠。
「勋……」被激烈的舌吻挑起欲望,清明的眼开始迷离,蒙上一层情欲的水雾,看起来比平常更亮泽动人。「我也很想,但──嗯……」
男人俯身啃吮喉结的动作咬掉了「但」字之后的下文,一手沿着年轻易感的身体滑到裤头,动了动指尖,勾起一点空隙钻了进去,爬向已经亢奋扬起的阴茎。
章宇恩忽地激灵,理智告诉他要并拢双腿拒绝诱惑,本能却让他只曲起膝盖敞开自己,方便男人一掌握住自己。
「不──啊!?嗯……等、等我──」
理智让章宇恩断断续续吐出拒绝的言语,身体却老实地偎向年长的情人,任他上下其手,更狂放地低头,啃吻男人压向自己的胸口,舌头贪婪地舔着,不时滑过那突起、变得硬挺的乳头,回敬他对在自己下半身的挑逗。
「我不想错过任何一个可以碰你的机会。」习近勋拿他的话砸了回去。「好了,天快亮了,不要浪费时间,我──」怀里的人忽然往右边滚了半圈,漂亮地逃开。
章宇恩火速逃到床尾,拒绝被色诱成功:
「那、那个──等一下我就要准备早餐、叫宁宁起床,还、还要送她上学,那个……」章宇恩试着轻松说话,可惜微哑的嗓音让这份故作镇定破了功。
习近勋旋腰往床尾看去,视线死死盯在被自己解开的睡衣,以及拉下一半的裤头,露在外头一小撮的毛发与隆起的轮廓诱得他喉咙一紧。「宇恩……」
咕噜!吞咽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响亮,年轻力盛的章宇恩为自己赤裸的渴望烧红了脸,困窘得要命。
床上的男人挑眉,翻身,双肘撑起自己,深邃的黑眸闪过笑意,任睡衣从结实的肩膀滑落,露出精实的上半身。
几点艳红落在浅麦色的左胸,引人遐思……
那是他刚种的草莓,还热着……章宇恩恍惚地想着。无意识地舔了舔唇,回味方才留在唇上的触感。男人的眼睛清明中带着一点情欲、还有更多的急躁。
男人的两条长腿毫无知觉,像死物一样在床上笔直平躺,无论怎么动作都不见一丝动静,彷佛不属于男人似的,让他只能在床上,在可伸展的范围内伸展,宛如困兽。
只有胯间被性欲唤醒、微微隆起的性器,是下半身还有生命、知觉的象征,顽强地抬头,彷佛在抵抗什么,看在章宇恩眼里,有种异样的美感。
呯蹬!章宇恩心跳加速,率真地望着情人胯间,咽了咽口水。他怀疑自己是不是有问题,竟觉得情人此刻困兽般刚强又无助的模样有种说不出的诱惑。
习近勋发现他双眼发直,显然被自己的「色诱」动摇,觉得有趣。
他实在不知道自己这副残废样有什么吸引人的,上半身是有刻意锻练出的结实没错,但事故和手术留下的伤痕累累,自己看了都倒胃口,一天比一天瘦弱萎缩的腿更是连看都不想再看,就他每天不厌其烦地又捏又揉,甚至还有欲望。
再加上自己长他十岁──三十四岁已经列入「叔」字辈的他,习近勋实在不懂,章宇恩的喜欢甚至是迷恋,根本没有道理。
但现在不是思考的时候,再两个多小时就天亮了。习近勋凝视还在看自己的年轻同居人,扬唇用被躁热烧得低沉的嗓音唤了他的名字:「宇恩,过来。」
「哦……」已经几近恍惚状态的小伙子像穿了线的木偶,傻不隆咚地趴在床尾一手按着男人的腿,一手撑在床垫,慢慢爬向掌握线头的操偶师。
从小腿肚传来的麻痛让男人拧了眉,虽然说这代表自己的腿还有知觉,神经、肌肉慢慢在复元中,然而在这种时候,多少都坏了「性」致。
不过为了让小木偶回到身边,他可以忍受一下,有欲望的不单是血气方刚的他,还有自己──他从不隐藏或掩饰自己的需求,更乐于带头沦陷。
爬啊爬,年轻的情人手脚并用,腿部的不适感到他的手滑上腰侧时才好过许多,让习近勋舒开眉头。
「乖,再上来一点。」猎人耐心地哄诱。
「嗯……」猎物乖乖上当。
习近勋满意地挺身,伸手准备要抓住猎物肩头大肆凌虐一番时,猎物迷茫的眼忽然回复清明。
猎人登时警觉。
来不及了!「我说不──啊!?」一个天旋地转,习近勋被章宇恩翻了一百八十度,改躺为趴。「章宇恩!」
「医生说最好是每天不间断,你知道不间断的意思吧?就是每天每天,都不能停,要不停地做,所以──」
「唔……啊!」强烈的刺痛并着麻痒,偏偏无法移动闪避的窒困惹火了男人。「你他马该死的──啊!嗯……混帐啊唔……王八……」
章宇恩背对着他,跨坐在臀上压制他的挣扎。
看着自己高扬未退的小老弟,无可奈何地一笑。
唉,他也在忍耐的好吗。「昨天已经被你用这招躲过一回,今天再让你用这招得逞,我也太不长进了吧。」
「不要碰我的腿!」碍着趴躺、臀部又被他坐着,习近勋就算捶他、推他下床也是困难重重,只能抓住他衣襬,无力地推。
「不碰不碰,我捏就是了。」我捏我揉我死命地又捏又揉!章宇恩用足以刺激神经的力道刺激身下这双冰凉微瘦的腿,两三下,就让双腿回温变暖,是血液循环的现象。
想当然尔,也听见男人一声比一声更愤怒血腥的咒骂。
幸好墙壁还算厚,不至于挡不住,他暗忖。「会不会痛?」
习近勋恼怒,咬紧下唇,拒绝承认这痛让他难以忍受,却不知自己频冒的冷汗早就说明了一切。
「很快就好了。」他无法代替他痛,只能一边劝慰一边制造让他难受的疼痛。「痛完你会舒服一点,复健的时候也比较不会那么难受。我从书上看到的,也跟医生确认过,他还教了我几手。」
「唔……该死……本来可以有另一种啊……唔嗯……舒服的方法啊……」
他也很想做啊,但──「你的身体比较重要,所以──你先忍一忍,乖。」
乖?「什么乖──啊!?」又一个天旋地转,习近勋发现自己仰面正躺,原本坐在自己臀上的章宇恩现在是背对着自己半跪坐在肚子上。「章宇恩!」
「换前面了。」章宇恩说,眼睛却在不小心刷过他大腿根部时闪了下。「呃……」方才轻微勃起的男根被疼痛刺激,更加精神抖擞。
「还没结束吗?」事已至此,习近勋也懒得挣扎了,只想快快解脱。
「啊,就快好了。」章宇恩恍然,压低身子伸手摸上小腿。
身下的男人忽然颤了下。「你在干嘛?」
「按、按摩啊。」章宇恩忽然学起毛毛虫,从脚踝按摩到大腿时曲起身体,往反方向时则伸展,一曲一伸,胸腹有意无意间都会「不小心」碰到那变得更高了些的敏感,有几次伸展太过,自己的也会碰撞上去,搞得两人低喘。
本于复健的按摩不知不觉开始走样……
谁先开始的已不重要,此时此刻,没有人想逃开这张不知是由谁张开的情欲之网。
「唔……嗯……」章宇恩闷哼,一上一下吞吐着嵌进口中的炙热。同时,曲起男人的膝,一手很「尽职」地按摩因肌肉萎缩变得有些削瘦的腿,一手轻揉男人曲膝大开的胯间那微胀的软囊,不时以指尖爱抚上头的皱褶。
因男人热情响应而鼓躁的下半身不耐地摩蹭身下人的胸腹,终于在对方含住自己的时候发出惊叹。
「勋!?啊嗯──啊……」章宇恩全身发抖,在男人给予的刺激里失神,双手紧扣在男人大腿,失控地动了动腰身,本能地想要男人的嘴给他更多的压迫,与随着压迫而来的快感。男人的嘴里是这么地湿热……
只剩最后一丝理智,紧紧抓着他不放。「我不用……我、我要按──你的腿……」
「是你挑起的,记得吗?」习近勋吐出口中变得更硬挺的分身,轻轻刮搔着露出嫩红的敏感顶端,把玩鼓胀沉重的肉囊,轻轻啃了下。
「啊!?我、我……」章宇恩俯身,额头抵在情人腿根,忍不住颤抖。
颤抖的同时,两片唇瓣时有时无滑过方才以唇舌爱抚过、属于男人的欲望,感觉到它兴奋地跳动了一下,忍不住又把脸凑了过去,伸舌舔吮,细细品尝,直到男人发出低沉咕哝的微喘。
年轻的身体是如此易感又禁不起挑逗,很快的,章宇恩投入这场没有结合的性爱,忘我地吻着、吞噬着,也被吻、被吞噬……
直到高潮冲破临界点,他们毫无顾忌地在彼此口中释放。
淋漓的水声、时有时无的呢喃,迂回在封闭满是水气的浴室里,荡漾清脆的回音。
白瓷材质、大得醒目的按摩浴缸里,两个大男人面对面而坐,喷头涌出的水柱啵啵作响,拍打泡浴的两人,潮湿的空间里弥漫做爱后甜蜜的慵懒氛围。
习近勋抓住浴缸两侧的扶手稳住自己,恼火瞪视坐在自己对面的男人,看着他一手托捧自己的腿,一手又捏又揉,时而低头亲吻那双无力萎颓的脚。
章宇恩玩得很乐,习近勋却只想臭骂、抢回自己的脚。
该死!他的快乐建筑在他的痛苦上。
「要我提醒你吗?你刚才已经按过了。」
「我还不想睡,趁精神正好,再帮你按摩一次。」章宇恩看向窗外,漆黑的夜色不知何时已褪去,换上深幽的靛蓝。
「还有别的方法可以消耗你多得用不尽的体力。」习近勋抓住他手腕,食指在上头来回摩蹭暗示。「让彼此都愉快的方式,宇恩──啊!?轻、轻一点!」
「我希望你能快点站起来,」章宇恩亲吻掌中的小腿,轻轻啃咬少动萎缩的肌肉。「愈快愈好。乖,如果你听话,我会做你爱吃的起司火腿蛋卷,外加两片淋上枫糖的法式吐司。」
他这么好拐?「你当我是宁宁那丫头吗?」
「再一杯杂粮咖啡?」
「宇恩……」
「嗯?」
「站这么久不累吗?」
专心按摩的年轻人视线终于离开情人的腿移到脸上,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在我站起来之前,你已经站起来很久了。」
「蛤?」
促狭的目光追着困惑的眼光,引领章宇恩的视线往下──深赭色的男根在清可见底的水中昂扬。
「赫!?」连自己都吓一跳!章宇恩猛地倒抽口气,俊秀的脸胀红一片,「啪」的一声,低头把脸沉进水面,懊恼地吐气,弄得水面啵啵直冒泡。
「哈!」爆发的笑声忽地在浴室里炸开,回荡不绝。「哈哈──哇!?」笑不可抑的男人忘情地双手捧腹,整个上身滑进浴缸,典型的乐极生悲。
「勋!?」章宇恩连忙倾身捞人。
习近勋一手搂住情人脖子,一手按在浴缸底部撑住自己。
「咳!咳咳──哈哈……」男人笑得震动的小腹时不时轻撞贴近自己的、属于年轻人易感激动的情潮。
哈哈……笑声渐歇,在年轻人闪动流光的眸里看见赤裸坦实的欲望。
「勋……」懊恼的声音多了相诱的低哑。章宇恩调整坐姿,红霞般的脸埋进他肩颈,不敢四目相对。
太丢脸了,才刚刚做完又──章宇恩暗咒自己像无底洞似的情欲。只要一碰到他,哪怕只是一点点,自己就不对劲,只想赖在他身边,只想窝在这个男人的身边,享受他炙热得烫人的体温、对自己的触碰。
「嗯啊……」优雅的长指轻轻刮过勃起的敏感男根,章宇恩忍不住呻吟出声。当厚实的手掌从根部托捧住自己时,他颤抖,低吼出声。「勋!?」
激灵的反应和恼怒的低咆逗笑了习近勋。「这么喜欢我?」他问,缓慢地前后移动,粗糙的掌心在水中摩擦欲液的源头、那两丸绷紧的欲囊,再以同样的慢速从下方,挑逗勃发的桃茎,指尖刮搔绷得光滑的表面。
章宇恩双手紧抱习近勋,怕他掉下去不敢松手,跪坐在浴缸里,无法反抗他带着作弄心思的爱抚。
「哈啊……嗯……不知道……喜欢……从以、以前──陪着你、等你……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就──唔!?唔唔!」
热烫的舌火辣辣地探入口腔深处,狂热地翻搅、热吻,直到缺氧发昏。
习近勋退开,在交缠的唇舌分开前,留连忘返地连连吻住唇好几下,最后轻咬,留下浅浅的齿痕才满意地离开。
「天快亮了,宇恩,真可惜──」话还没说完,习近勋眼前倏地一黑。
「不,还没。」章宇恩扶他坐稳,捂住那双深邃得彷佛能看透一切的眼,俯身亲吻。「天还没亮……」
手掌下方的嘴唇上扬,带着笑意:「看不见就不算──唔……」
「吻我……勋,拜托──吻我……」章宇恩热切低吟,狂乱地索求男人回应,渴望得绷紧全身,像要从体内炸开来似的。
年轻结实的身体贴着男人在水中扭动,寻找更进一步的亲密,近似疯狂的索求掺杂一丝清醒的温柔,似乎已经成为本能,在极度忘情的放纵里,年轻的求爱者并没有忘记男人行动不便的窘况,配合地调整自己与对方的姿势,直到彼此都能忘我投入。
失控、凌乱、毫无节奏感的晃动,渴望着更深、更深……
苦闷却也愉悦的极乐伴随急促短暂的喘息,在彼此之间纠缠,交织激越的情欲电流,击袭深陷不可自拔的两人,贯流全身。
快感侵袭,强烈的抽搐催生无数天然吗啡,迷蒙所有分得清分不清的痛楚。
留下的只有令人窒息、几欲昏厥,又感动得想掉泪的震撼。
……喜欢……爱你……我爱你……
激喘间,谁对谁吐露爱语?谁对谁予以回应?
似乎,只有一种声音,在情欲氤氲的室内回荡──
第二章
早晨的第一道阳光透过窗户,轻轻洒落在蕾丝的窗帘,随着时间过去,阳光愈见耀眼,伸长它的触角,慢慢地扩散,点缀粉红缤纷的房间,呈现暖暖甜蜜的梦幻景象。
同样粉红色的床上躺着一个七岁的小女孩,睡得香甜的小脸上扬着一抹笑,红通通的苹果脸让人忍不住想咬上一口。
忽然,她皱了皱鼻子,小脸缩得像个包子,急促呼吸了几口,闻到浓浓的奶油香,才又舒开,笑得更深,深得连酒窝都跑出来了。
就不知道这苹果脸的小女孩正在作什么梦。
一转眼,时间来到六点三十──
「おはよう、おは──(早安、早──)」床头的小叮当忽然大叫,可惜还没来得及喊出第二声就被小主人打趴在地上,宣告阵亡。
六点三十,是习又宁小姐的起床时间。可是──
「唔……」习又宁翻了个身,棉被往头上拉,一盖,又回去找周公爷爷了。
六点三十五,房门被从外头打开,一道人影潜进她房里。
棉被下的习又宁眼睛一睁,悄悄翻身,夏天的凉被隐隐约约可以看见外头的影子,一步步,正朝着她而来。
「再不起床,大野狼就要吃掉小红帽啰……」来人小小声贼兮兮地说,一步步逼近还在睡的小女孩。
习又宁抓着被子,笑弯了眼,在心里数着:五、四、三、二、一──
掀被、跳起,吓人!「哇吼!我才是大野狼!」
「哇,小红帽好怕哦──」来人配合地拍拍胸脯,一脸害怕。
「哈哈哈……」小女孩抱着棉被笑趴在床上。「章哥哥才不是小红帽,哪有这么大只的小红帽。」
「也没有妳这么小只又可爱的大野狼啊。」章宇恩揉着孩子的脑袋。「起床刷牙洗脸吃早餐了,等一下送妳上学。」
习又宁摇头,朝她的章哥哥摊开手,「我要公主抱!」
「蛤?」章宇恩傻眼。「什么是公主抱?」
习又宁小姐天才地曲膝外加半个仰卧起坐,把自己挤成「之」字型,示范教学。「就是这样抱,然后啊,我的手要抱住章哥哥的脖子,像这样。」双手在半空圈起小圆。「这就是公主抱。」
章宇恩看着床上扭得很奇怪的姿势,只觉好笑。「怎么办,我不会公主抱,只会猴子抱。」
咦?小女孩疑惑了,维持原来的姿势问:「什么是猴子抱?」臭哥哥,还不快点说,她的腰好酸的吶……
「就是──」章宇恩弯身,将习又宁的小手拉开攀上颈背,一把将人带起。
「哇啊!?」习又宁尖叫,两脚本能地夹住大人的身体,就像挂在大人脖子上。
「这就是猴子抱,小猴子。」章宇恩笑说,亲昵地捏捏小女孩的鼻子。「看来我们家的小宁宁不是小公主,是小猴子。」
「才不是猴子!」她哪有那么丑!看到她的阿姨叔叔都说她很可爱的!「人家是小公主──」
「没有刷牙洗脸就是小猴子。」章宇恩说,边将人往浴室带。「等妳刷牙洗脸、再换上制服就会变成小公主了。」
小眉头拧了起来。「没有公主会穿制服啦,人家公主都嘛穿得漂漂亮亮的……」
「所以──」
「章哥哥……」小女孩发出软呢的声音,小小的食指不停往大人颈子钻,好像打算在那钻个窟窿似的。
「妳在干嘛?」不解。「章哥哥脖子不痒,不用抓没关系。」
「呴!人家是在撒娇啦!」笨蛋哥哥。「电视上都嘛这样演,女生撒娇的时候手指头就会这样钻钻钻──」
傻孩子,要钻也是钻胸口谁让妳钻脖子,又不是吸血鬼。章宇恩腹诽。
「我知道了,明天星期三便服日,我们家习又宁小姐想象公主一样,打扮得漂漂亮亮是吧?」
点头如捣蒜,「我就知道章哥哥最疼我了!」
「我还没说好哦。」小妮子,想占便宜也不是这样的。「公主都很爱干净的,只有小猴子才会赖在别人身上不去刷牙洗脸──」
「我去!我就去!」习又宁立刻跳下来,三步并作两步冲进卧室。
章宇恩才要跟进去帮忙拿盥洗用具,立刻被小女孩推出来。
「男生不能看女生上厕所啦,羞羞脸!」砰!用力关上。
这小鬼……昨天习近勋到底是让她看了什么电视节目?章宇恩敲了下门板。
「干嘛啦!」模糊的声音从里头传了出来。
「亲爱的宁宁公主──」章宇恩很恶劣地大喊:「大号完记得把屁屁擦干净,不然会长虫虫哦。」
「啊──」高八度的尖叫从浴室杀出。
七点二十三分,著名的私立国小校门前一如往日,满满的汽机车或脚踏车,一窝蜂抢着登陆校门前的大马路,好把自家的小宝贝送进学校,开始一天繁忙的工作,完全不管自己是不是成为台北市交通乱象的加害者。
照理说,载习家小公主上学的章宇恩应该也是其中一个毫不起眼的小角色。
骑二十七段变速登山车──不重要,虽然不同于婆婆妈妈的淑女车,倒也不是什么奇怪的现象。
小女孩坐在前方横杆上的椅座──那也还好,变速越野车嘛,怎么在后面加装儿童座椅是不。
偏偏,他一头棕桃木色搭配深亚麻红金色挑染的短发,戴着从习近勋那暂借的墨镜,一件伪二件式打上乳青色领带的靛色无袖紧身衬衫包裹精瘦结实的上半身,深色贴身牛仔裤的裤管收在高筒靴里,让腿部线条看起来更修长,一整个潮男打扮,活像刚从夜店下班的牛郎,以致于才刚停好他那台二十七段变速登山铁马,就引来许多婆婆妈妈惊讶的侧目。
毕竟,没有人一大早就穿得这么华丽送小朋友上学的!
被拎着上学的小女孩们也忍不住投以惊艳目光。
「妈妈,那个哥哥好帅……」
「哥……」也有往旁边看了一眼,丢出幽幽的抱怨:「为什么你跟人家的哥哥不一样……」让五年级生的哥哥很哀怨地瞟了妹妹一眼。
小男孩的崇拜也不少──
「我长大也要穿那个!」三年级小屁孩指着无袖衬衫说。
立刻被身边的同学反驳:「呴!那个眼镜才帅好不好!」
另一边,四年级小朋友拉着母亲的手:「妈,我也要那个帅帅的鞋。」
男孩的世界单纯地认为有跟对方一样的东西,自己就会变得像对方一样帅。
「我说宁宁小公主,妳还不下车吗?」浑然无觉四周的惊叹,章宇恩全副心力全落在不肯下车的小女孩身上。
女孩气得双颊鼓鼓的,像只塞了满嘴核桃的松鼠。
「就算是公主也会拉肚子的嘛。」不过是个玩笑,怎么气成这样。「我都跟妳说对不起了,原谅我啦!好嘛,不要生气了,生气会长皱纹,会丑丑,就不美了,嗯?」他拉扯小女孩衣袖讨好道。
「人家又没有。」习又宁哀怨地瞟了他一眼,憋屈得很,悬空的两脚前后摆动。「人家每次都嘛有擦干净,人家是爱干净的小公主,不是小猴子。」
「是是,」章宇恩单手将小女孩抱起,一边下车停好。「妳是小公主,不是小猴子。不要生哥哥的气了,嗯?求求妳咩……」小女孩的心思真难懂。
「那、那──」圆圆的眼滑过大人求饶的唇,闪了闪。「章哥哥亲宁宁一下!亲一下,宁宁就不生气。」
「蛤?」
「还要公主亲。」
「蛤!?」还指定方式。「什么是公主亲?」
「像王子亲公主那样啊。」小女孩红着脸往旁边一侧,很不好意思地说。「跪下来亲手手。」羞。
当当当当──当当当当──七点二十五分,早自习预备钟响,提醒家长和学童们,距离早自习还有五分钟。
「好吧。」章宇恩放下习家小公主,无视周遭「哇──呜」的讶呼与视线,单膝跪地,掌心朝上。
呯咚、呯咚……小女孩听见自己加快的心跳声,愣愣地望着最喜欢的章哥哥,呆呆地伸出可爱圆润的小手手。
「亲爱的宁宁公主,妳愿意把妳的肥嫩小猪蹄借章哥哥咬一口吗?」
「啊──」小女孩飙出今早第二个高八度。
回到家,章宇恩立刻换回睡衣,看见仰躺在床上的男人睡得正沉,踮手踮脚地钻进被窝,偎在他身边。
「唔?」习近勋嘤咛了声,直到左侧的床垫凹陷,一只手从背后圈上他腰身,温热的身体贴近,交迭在腹前的手掌传来已习惯的冰凉肤触。「回来了?」
「抱歉,吵到你了。」章宇恩摩蹭地枕在情人肩上,调整好姿势,低头吻着男人肩头歉然道。「我下次注意。」
「没关系……」睡意深深的男人哑嗓回应。「我本来就浅眠。」无意识的纵容连自己都没有发现,回搂的手拨了拨怀中人柔软的发,慵懒的指尖有一下没一下滑过颚骨,直到再度睡去。
俊秀的脸庞扬起笑容,摸了摸男人稍硬的发,侧首亲吻留在自己颊边的指尖,拉起凉被盖好两人,心满意足地闭上眼。
从窗外洒落床畔晒到他小腿的阳光如此温暖,就像恋人爱抚时留下的余韵。
远处,间或透窗传来三四声麻雀鸣叫、伴随偶尔呼啸而过的车声……
近处,卧室中细不可闻的空调声、时钟滴答作响的齿轮运转声……
身边,男人低沉规律的呼吸声、平稳徐缓的心跳声……
「哈呼……」一声哈欠,睡意终于降临。
杂乱无章的声音拼凑起来毫无意义,却让章宇恩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心,彷佛催眠曲般,将他拉离现实,拖进意识模糊的梦乡。
章宇恩偎进男人胸怀,感觉对方收紧环抱着自己的手臂,笑着闭上眼睛。
章宇恩的一天是这么过的──
凌晨两、三点左右结束Pandaemonium夜班服务生的工作下班回家,洗好澡后帮习近勋进行肌肉按摩后先小睡到六点半起床做早餐,送习家鬼灵精怪的小公主上学之后再回头补眠就寝,十一点起床准备两人的中餐,用完后整理一下和习近勋一起出门,途中分道扬镳,习近勋前往医院进行每天固定的复健,他则赶去朋友的咖啡馆上班,三点去接人回咖啡馆,四点半再去学校接宁宁一起回家,煮好晚饭和习家叔侄用餐,稍作休息之后,八点再前往Pandaemonium上班。
他的生活充实到知情的朋友都觉得像在自虐,但看见他每天神采飞扬、乐此不疲的模样,也只能按他一个赞,佩服地说──
「年轻人就是有体力。就算没体力也有精力……」坐在吧台前的阿草举起咖啡感叹,表情幽怨地小啜一口,忽然啐出脏话。「哇靠!这是虾米!?我点的是拿铁吧!为什么会喝到豆浆的味道!」
「新产品,咖啡尬豆,用豆浆取代牛奶调的拿铁。」吧台内,章宇恩笑着向朋友介绍。「怎么样?口味不错的话我考虑加进菜单。」
「你觉得豆浆跟咖啡在嘴巴里打架味道会很好?」阿草赏他一记大白眼。「不要以为开小黄的都没舌头好不好,干我们这行的比谁都清楚美食在哪里!」一整个怒啊!
「阿草,妳今天心情不怎么好。」章宇恩打量她,瞎猜地说:「该不会……妳姨妈来找?」
「拜──托,」送餐回来的小伍搞不清楚状况还硬是要插嘴:「她姨妈早跟她断绝关系失联了,怎么可能……哇啊!?死女人,妳踩我脚!」
「死小伍,你姨妈才跟你断绝关系哩!去你的!」
「你们两个──」章宇恩制止,一边向被打扰到清静的客人点头陪笑。「要吵出去吵,客人都在看了。」
「看你以后还敢不敢。」阿草哼声。
「不要把妳被房东赶出去的怨气出在我身上,又不是我赶妳的。」嘁!
「妳被房东赶出门?」章宇恩终于知道老友脾气坏的原因。「干嘛不说?」
「说了有什么用,难不成你能生栋金屋藏我这个娇?」
「娇什么娇啊!」这种话也说得出口!?小伍嗤鼻。「就妳这把年纪能有多娇?我看是烧『焦』的焦吧,丫桑。」
阿草没有气得跳脚,只是冷冷一哼:「去年跟我这个『烧焦』的丫桑求婚是哪只猪啊?吭,姓伍的!」
「那是我瞎了眼才会──」
「说不上是金屋,不过环境还不错,该有的家具还是家电都有。」眼看两人又要吵起来,章宇恩连忙介入。「离这也很近。」
「我说你这家伙该不会没退租吧?」跟章宇恩一样为了生活必须打两份工的小伍惊讶地问。「不是搬去一起住了,干嘛还租房子?每个月白缴那些钱──」
「要让我住!?」阿草推开小伍,一把抓住章宇恩的手,眼睛直发亮,表情就像在沙漠中迷途的羔羊看见神指着东方说「可怜的羔羊,朝那儿去吧!那里才是妳的家」一般,充满得救的喜悦。「你要借我住?真的?不盖我?」
「嗯,反正现在也没人住。」能帮上忙,章宇恩很开心。「妳刚好帮我顾房子。」
「章鱼,你这样不是很奇怪?」小伍不放弃地追问:「明明已经一起住了,为什么还要另外租房子,难不成你真的打算金屋藏『焦』哦?」不怕死再指身边的「焦」。
奇怪了,同居不就是为了两人一起生活顺便省房租的吗?哪有人没事跟钱过不去还瞒着恋人偷偷租房子的,实在不懂。
「不要乱想。」章宇恩失笑。「我只是舍不得那里而已,住了快两年总是有感情的──对了,这件事我没让勋知道,你们谁都不准说,听见没。」他厉声警告最有可能遇见习近勋的两人。
没办法,谁教这里是他每天复健结束后就会来喝茶休息的地方。
「为什么?」阿草问。「难不成你们出了什么问题?」
「哪有什么问题,我们每天都一样。有时候会想,这样下去可以吗?」
「老夫老妻的倦怠期到了?」小伍猜道:「看吧!谁叫你们要跳过热恋期直扑夫妻本垒的,连新鲜感都没──」啪!落在他光头上的巴掌堵了话。「妳干嘛打我!?」
「死光头,你说什么吶你!」会不会说人话啊他!「别听他的──好啦,我勉强承认啦,你跟他还有那丫头在一起就像一家三口,没有人比你更贤慧、更家庭主妇了。」
「没错,」被提醒(或打怕?)的小伍连忙点头帮衬。「你的家庭主妇指数之高,女人也不见得比得上,看我旁边这只就知道。」不怕死地竖起大姆指往旁边横指过去。
「去你的!」阿草火大踢了小伍一脚,回头见老友依然愁眉不展,拍上他肩膀、为他打气。「你之前不是说觉得自己现在很幸福?既然现在觉得幸福就不要去想以后幸不幸福的问题,说不准你下一秒走出门就被车撞回老家也不一定,把握当下最重要,这还是你告诉我的哩。」
「妳说得对,我想太多了。」章宇恩打起精神,视线扫过时钟──「啊,我得走了。昨天医生交代要我今天去医院一趟,他说勋就要进行下个阶段的复健了,要跟我说一些家庭护理的事──我先下班了,等会儿跟勋一起过来,小伍,店里就拜托你了,bye。」不待两人响应,急匆匆的身影消失在员工休息室的门板后头。
「喂,妳相信他已经打起精神来了吗?」小伍看着紧闭的门板,表情古怪。「已经同居了还不退租,妳不觉得奇怪吗?还瞒着那家伙──他明明看起来很爱他,连我都看得出来,妳都不知道他第一次看见那个姓习的进来店里的时候,眼睛一整个之亮的,就好像我看见安洁莉娜裘莉一样,简直是日月同辉、风云变色啊!」
「安洁你个头啦安洁,我可以打得你猪羊变色你信不信?」
「呴,妳这是什么草,这么凶!」
「猪笼草啦!」气死人。阿草忍不住又往小伍那圆滚滚的光头巴上一掌。「说你笨还不承认,你第一天认识他啊,不爱他会搬去跟他住、每天帮他按摩那双腿?甚至自告奋勇当老妈子照顾那小丫头,把自己累得跟狗一样?」
「不然哩?」
「你问我?我还想问你咧!」啪!光洁的脑袋顿时又多了一座五指山。「你们男人心里怎么想你们男人自己最清楚,问我干嘛。」啧。
「啊?」小伍惊讶地看着她。「妳是女人?」
啪!第三座五指山俨然成形,峰峰相连到天边。
老夫老妻的倦怠期?
步出打工的咖啡馆,章宇恩自言自语道:「如果有,我倒想知道那是什么滋味。」
到医院约莫十分钟的路程,他花了一倍的时间,时而等红绿灯、时而步行在骑楼下,时而绕出去走人行道,一下子又被停放在红砖上的机汽车逼到马路。
过去的他从来没有想过这有什么不方便。人就是这样,对于习惯的事物很难产生什么好奇心,直到第一次跟习近勋出门,他才注意到这个自诩为现代化、首善之都的城市对行动不便的人来说有多么多么不方便。
加上质量奇差的柏油路、人行道缺一角漏一块的红砖、骑楼经常可见、高低差超过三十公分的地面欠缺辅助坡道──根本就寸步难行!
章宇恩无法想象习近勋出门有多么辛苦,半年前遇到他和宁宁就是因为路面不平导致电动轮椅爆胎,才会被困在那里──无巧不巧,就在自己住的公寓对面。
如果当初能假装没看见,两人就不会有更进一步的交集,但──他做不到,怎么可能放着不管?
隔天,习近勋一如以往进店里坐在同一个桌位;却在他送饮料时,难得地抬头看了眼,认出他。
然后是一天多过一天的谈话、愈来愈多的交集……
第三章
半年前——
就像之前每天所做的,章宇恩将习近勋点的一杯咖啡和一杯果汁送到几乎成了指定席的桌位,外加他私人招待的小点心。「今天是香橙奶酥。」
「你又……」总是绷紧严肃的脸微露尴尬,毕竟一个大男人喜欢西点蛋糕是件很不MAN的事,更何况还被人发现。
可惜对方来去匆匆,不待他抗议,人又跑回吧台。
不一会,复返,习近勋桌上多了第三杯饮料。「试试,看合不合你胃口。」
习近勋审视眼前白白黑黑、看不出是什么的不明饮料,凑近闻到咖啡的香味,皱眉。「你明明知道我不能喝咖啡——」
「只是闻起来像咖啡而已。」章宇恩露出得意的表情,嘿嘿笑道:「这是用小麦、黑米等好几种谷物打成的饮料,我配了好久才调出这么像咖啡的味道,你喝喝看。」
浓眉先是往上一挑,显然不信。执拗了好半天,终于在这个最近才认识的年轻朋友央求下,勉为其难端起杯子接近自己。
拿得愈近咖啡的香味愈浓,就算心里还是百般不愿意,习近勋最后还是禁不住咖啡香的诱惑,喝了一口入喉,惊讶地看向彷佛罪犯表情凝重地在旁边等待判决的年轻人。
「这……」
章宇恩看着一脸惊讶的男人,意外他会有这种表情。「味道很像咖啡吧?」
「……嗯。」不得不承认,明明是谷物的口感,嘴里却是咖啡的香味!
「好喝吗?」
「……勉强。」
「那就是喜欢了。」章宇恩笑瞇了眼,很满意自己辛苦多日研究出来的饮料被对方接受。「多喝点。这饮料不但能解你的馋,对身体也很好。」
为什么要为他做这种事?「你没有必要——」
「习近勋!」忽来的吆喝打断他的话,一道纤影如飓风般迅疾刮到两人面前,穿着入时的娉婷女子有一双犀利的眼,灼灼夹火怒瞪轮椅上的男人。「把宁宁还我。」
「还?」习近勋冷了脸,连看也不看对方一眼,明知故问:「妳哪位?」
碍于公众场所,何敏华忍住咆哮的念头,深呼吸沉住气,压声道:「你不要太过分,说到底你还要叫我一声大嫂!」
大嫂?由于对方气冲冲杀进来,一开口就是连名带姓,怎么想都不怀好意,是以章宇恩没有走远,一旁听见两人对话,不禁仔细打量女人的脸,才发现对方和他曾见过几次面很投缘的习又宁有些神似。
「为什么我不记得妳做过任何一件大嫂该做的事?我哥出事的时候妳人在哪里?」问题一个接过一个,愈见尖刺。「把宁宁还妳?她是我从妳身边抢走的?我以为能跟我讨人的只有慈晖教养院的院长,但我怀疑他会。」
「你……」何敏华的脸色青一阵白一阵,好半天回不了一句话。
习近勋瞟了最近认识的年轻朋友特别为他调配的饮品一眼,心底为不能再多喝一口感到惋惜。
但他更不想再看见她!拿起账单放到腿上,习近勋操纵轮椅欲结帐离开。
「你给我站住!」她委托征信社找人可不是为了见这一面而已。
「我能站还需要坐在轮椅上?」习近勋扯动唇角,哼笑。
「宁宁的事你还没有给我一个交代,我不准你走!」她说,更上前挡住走道,用行动阻止他离开。
习近勋将操纵杆向后扳,轮椅往后退,拉开一段距离。
「凭什么妳几通电话就要我让妳带走孩子?」无视对方闻言怒瞪的反应,他说得更明白:「早在妳丢下她离开之后,她的事就跟妳没有任何关系。如果妳真在乎她,我会在教养院找到她?够了,不要在这里丢人现眼——」
「那就回你家谈。」何敏华挺直背脊,握紧拳对抗习近勋强硬的态势。「我可以到你家谈。我是孩子的母亲,我想看她,你不能阻止我。」
「在妳只顾着自己抛夫弃子逃走的时候,妳就失去做她母亲的资格——滚!不要让我再看见妳,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就凭你现在这样?」何敏华双手抱胸,料想大庭广众之下,习近勋不敢有任何动作,更何况他目前这样——俯看矮自己一大截的男人,记忆中那个高大得彷佛可以顶天立地的男人,如今——哼,根本动弹不得。
不必问,光看她的表情,习近勋也猜得到她在想什么。「信不信?就算我不能走,也能阻止妳?」看见她猛然瑟缩的激灵,他冷笑。
叽——轮椅往前逼近。「让开。」
不能让他就这么走!她好不容易才找到他的下落、找到她的女儿!
为母则刚,何敏华冲上前,扣住他轮椅不让动弹。「宁宁是我怀胎十月——」
「不要用什么血缘、母女天性这些屁话当理由,那说服不了我。如果妳真当她是妳女儿,为什么当年可以丢下她离开?」这一问,问得何敏华脸色登时刷白。「滚!不要让我再说第三次。」
「我会告你,告你绑架我的女儿。」
「很好,我也会代表宁宁告妳遗弃未成年子女——我准妳看她,在法庭上。」
「习近勋!」被激过头,何敏华失控大吼。
「难道妳以为找到我,在我面前吼叫就能带走宁宁?」
「两位。」见情况愈演愈烈,章宇恩虽然搞不清楚状况但也顾不了其它,挺身介入他们剑拔弩张的局面。
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拉开何敏华的手,不让她再扣住习近勋的轮椅,同时挡在他们两人中间。「有话好好说,不要动手动脚。」
「我在跟他谈宁宁的事,你这个外人插什么手!」
「的确。」习近勋的认同让何敏华讶然瞠目,「他照顾宁宁所花的心思比妳多得多——对宁宁来说,妳的确是『外人』。何小姐,请妳对残障人士尊重一点。」接下来的话令她又惊又气,一张与习又宁些许神似的俏脸忽白忽红,十分精采。
必要时,习近勋并不介意用自己的伤残来讽刺对方,只要对他有好处。
挡在他面前仗义相助的章宇恩也感到惊讶,忍不住回头看了他一眼,表情像是惊诧又像困惑不解。
但这招成功地逼退了何敏华。
「我不会放弃的!」撂下就连电视机前的观众都会打哈欠、司空见惯到不行的退场宣言,何敏华狼狈地转身离开,大开大合的步伐一如来时,同样飓风似地迅疾。
待她离开,咖啡馆重新回复宁静,习近勋庆幸平日下午这家店几乎只有他一个客人,没有太多观众围观。
摘下眼镜,揉捏发酸的鼻梁,「麻烦的女人……」他低喃。
用力闭了闭眼再睁开,发现年轻的服务生还站在面前,幽黑的眸子不带好奇,而是宁定的注视。
「让你看笑话了。」他半带叹息地说道。
「这已经算够好的了。」章宇恩将他的轮椅推回桌旁,自己也坐了下来。「上个月有个男人冲进店里,抓起一个女客人劈头就骂,两个人吵得超凶,没一会,他突然杀进我们吧台抢走小伍手里的水果刀——啊,小伍就是你之前见过的那个光头Bar tender,他通常负责早班,所以你很少看见他——总之所有的人都吓傻了,差点没闹出人命。」
习近勋响应他转移话题的体贴,顺势追问:「后来呢?」
「那个男人变成小伍的死忠粉丝,每天晚上都巴在PUB的吧台等他点头答应收他为徒。」见习近勋挑眉似有疑问的表情,章宇恩补述:「小伍他爸是有名的武术家,他自己也是亚洲武术大赛区冠军。」
「现在是Bar tender?」
「嗯……人各有志。」章宇恩摸摸鼻子。「他想做的事和他爸要他做的事不一样——别让他知道是我说的。」
「你呢?」
「咦?我?」
「说了别人的事,何不说说自己的?」习近勋环视咖啡馆——惨淡的生意,店里只有他一桌客人,和会花时间为他调配特殊饮料的赔钱服务生。「反正你有空。」而他需要移转注意力,甩开因为何敏华突然出现被迫回想的过去。
章宇恩忽然朝他眨了眨眼,往后一坐,双手左右摊开、耸耸肩,「如果我说我从小爹不疼娘不爱、被哥哥欺负到大,后来因为爱上同性、还是不该爱的人、丢家人的脸被赶出来你信不信?」
「……哪出电视剧的版本?」
章宇恩怪叫一声,「糟糕,竟然被发现了。」虽如此却不见他被戳破的困窘,在习近勋看来似乎是为了让他开心故意说的。
「——但我的确是同志。」笑脸收敛了些,「如果你介意,我可以——」他没有再说下去,转以起身离去的姿势说明自己很知道分寸。
谁知道习近勋竟然倾身,伸长手压住章宇恩撑在桌面的手,惹来他惊讶的瞪视。
垂视抓握在掌心的手——轮椅故障的那天,他接受这年轻人的帮忙,当时以为是饮料让他手温凉冷,原来他的掌温本就偏低,习近勋暗忖,并在心里揣测对方手的尺寸大小,绷紧的严峻脸庞柔化了些许。
「习先生?」
习近勋抬头,缓缓启口:「你怎么知道我不是?」他说完,看见这个最近才认识的年轻服务生露出不知道是惊还是喜、但绝对很呆的表情。
蓦地,心情转好。
「我还会再来的!」
何敏华不知道第几次吼出相似、而且同样属于陈腔滥调的退场台词后愤而离去。
成功挡人并送客的章宇恩望着她急奔离开的背影,若有所思。
他看错了吗?方才好像看见她在哭……
「怎么了?」身后又是不悦又是疑问的语调拉他回神。
「你真的认为她别有目的才会跟你争宁宁?」如果她只是想要回自己的孩子,这样阻止她见宁宁那孩子真的好吗?
「那女人凡事只想到自己。」习近勋翻开杂志下一页,头也没抬。「过去是,现在也不会变,不让宁宁见她是对的。」
原以为那天之后,何敏华应该有一阵子不敢再打扰他,但习近勋发现自己似乎想得太简单了。
「人……是会改变的。」他低喃。
习近勋这时才抬头。「你刚说什么?」
「没什么。」章宇恩扯唇笑了笑。「毕竟这是你的家务事,我不该过问,只是因为这样,宁宁不能来店里,老实说,我有点想她。」
「那就到我家去看看她。」话才说出口,习近勋就后悔了。
他在做什么?竟然邀他到家里!?
「我、我去你家?」
习近勋脸色动了动,抿唇沉默了半晌,才道:「那丫头会很高兴。」
「还是不用了,有机会我再带她出去玩——当然,只要你同意。」
「那丫头又气走了钟点保母。」习近勋忽然道,觉得自己刚想到的方法不错。
至少,眼前的章宇恩他还看得很顺眼,特别是他的手……
「如果你愿意,包吃包住。」
「不用了。」明白他的意思,章宇恩拒绝:「我在这里做得很好,也有房子住。」
「两倍薪水?」
「我——」章宇恩苦笑。「我想做你的朋友而不是领你薪水的员工。我可以用朋友的身分帮你照顾宁宁——我是真的喜欢那孩子,并不想把照顾她变成工作。」
一向认为有钱能使鬼推磨的习近勋惊讶极了。
如果这番话是和他差不多年纪的人口中说的,他不会觉得有什么;但竟然是从小他十岁(可能更多)的章宇恩口中听见——他似乎和自己所想的不一样。
若真是他的本性,也许——视线再度落在他挑染的发和新潮的打扮——自己真的不该以貌取人……
若是假,只能说他演技精湛,竟然让他「暂时」找不到破绽。
但时间会证明一切。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他等着看,看这个年轻人可以「清高」到什么时候。
两人抱着各自的心思,谁也没让对方知道。但他们都忘了,现实总是喜欢玩弄有决心的人,让他们自打嘴巴。
隔没多久的某天,帮忙接放学的习又宁回家的章宇恩一踏进习近勋的家门,立刻气极败坏地朝在客厅看书的习近勋冲口吼道:
「和我在一起,让我保护你们!」
习近勋愣了下,回过神来,对踏进自家门没来由就放话的热血青年笑了。「你保护我们?」他在说什么?
「章哥哥……」不同于习近勋的反应,他的小侄女两只不知道为何红肿的泡泡眼眨出几滴水,搂抱牵着她的帅哥哥的大腿。「我就知道你对宁宁最好了,呜呜……」
而热血冲脑的年轻人意识到自己刚才的发言有多热血又……愚蠢,不禁红了脸,气势蔫了一大半。
习近勋悠然放下手中的书,平静地看着两人。「有谁愿意告诉我到底发生什么事?为什么我跟宁宁需要『你』的保护?」这问,不可思议的,带着一丝轻松的调侃。
章宇恩的脸更红了。「呃……」
「我说!我说!」声调还带着抽泣余韵的小宁宁举高手,把家里当成教室,自告奋勇。小霸王的她早不等她的叔点名,就扑向叔,爬上大腿发言了:「今天放学啊,人家就跟路队走,然后三班的周俊伟推人家、说人家胖,所以人家就很生气,然后追他打,后来啊周俊伟就哭了,然后校门口有坏人,章哥哥把坏人赶走,所以啊——章哥哥很帅吧?」说完不忘回头朝把上一秒被小女孩抛弃在地的可怜书包捡回桌上的帅哥竖起大姆指。「就知道宁宁的章哥哥最帅了!」
如果习近勋能够从侄女口中的「然后」、「所以」和最后那句「章哥哥最帅了」的总结明白事情的来龙去脉,不是他智慧过人听得懂孩子不着边际的娃娃国语言,就是表达能力与侄女同级数。
习近勋自认不算智慧过人,也没有和侄女同级数的表达能力,因此他决定看向章宇恩。「麻烦翻译一下,谢谢。」
章宇恩没有立刻回答,先是抬头看向壁钟,接着进厨房帮习近勋倒水。
认识之后才知道,他因为行动不便,为了控制上厕所的次数、避免便秘,关于饮食排泄的事情计算得非常精准,也做足了自我训练。
当然,他也顺便帮自己和宁宁各自倒了杯可乐和牛奶,才转回客厅,挑了单人沙发就座。「我去接宁宁的时候,遇上两个人想带走她。」他说,同时将开水和果汁分别递给叔侄俩。
「她派来的?」
章宇恩点头,露出不知道是失望还是遗憾的表情。「我想应该是。」
在孩子面前,他们极有默契地避开何敏华的名字与身分不谈。
「因为交涉无用,所以来硬的吗?那女人……」习近勋冷哼,拍抚难得黏在他怀里不走的小女孩的背脊。「坏人来抓妳的时候怕吗?」
「不怕!」习又宁很大声地说着,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手紧抓着叔的衣服不放。
「做得好。」习近勋当作没发现,赞赏地点了头,笨拙地搂紧怀中的小女孩。「我们习家的孩子一向勇敢。」
兴许是这句话燃起小女孩的热血,原先还有点苍白的脸充血胀红:
「宁宁是习家的孩子!宁宁才不怕坏人!章哥哥会保护人家——」忽然想到什么,她转头看向章宇恩,短短胖胖的白嫩小指翘得老高,又回头看她的叔,很有义气地拍了叔宽宽的肩膀一下。「嗯,章哥哥也说会顺便保护叔,我们已经说好了,刚也打过勾勾,谁说谎谁就变小猪。」
顺便?习近勋挑高眉。「所以我要谢谢妳?」
「不客气。」习又宁拍拍叔的肩,为自己的大方感到无比骄傲,显然习近勋刻意赞许的方法成功地转移了孩子的注意力,没有再让她陷在差点被陌生人带走的惊吓当中。
看见他们叔侄俩的互动,章宇恩胸口忽地呯蹬一跳,方才冲口而出的蠢话再度浮上心头——一瞬间,方才出口的话变了心意,不是为了哄骗孩子,他是真的很想很想保护他们,希望宁宁可以开心,更希望他能不被何敏华的事所扰,影响身体以及双脚的复健,为了避开何敏华,他已经多次临时取消复健……
只是他会愿意吗?让陌生人如他,介入他的生活?
没想到习近勋竟帮他解决了这个难题,先开了口:
「好,就让你『保护』我们。」
「咦?」
「搬来跟我们一起住吧。」他说,「不要再拒绝我了。」
「章哥哥要搬过来跟我们一起住?」习又宁抬头问叔叔,又兴奋转向章宇恩。「真的吗?章哥哥要跟宁宁一起住?真的真的?」
「用小孩子来说服我是不道德的。」章宇恩有点恼。虽然他有这意思,但……「先说好,我不需要薪水,我只是来帮忙的——以朋友的身分。」
「只是朋友?」习近勋操纵轮椅滑到他面前,将水杯放在茶几上,改握住他的手。「宇恩——」
章宇恩愕然瞪大眼。这还是两人认识后他第一次叫他的名字。
就连习又宁都因为她叔第一次这么叫她的章哥哥,不解地来回看着两人。
「你应该知道我家没有客房。」
「呃?」愕然中加上不解。
「而我并不打算让你爬上我侄女的床。」顿了会,又道:「当然,也没有让你睡沙发打地铺的道理。」
「蛤?」这话的意思……
「章哥哥来嘛——」不懂大人话中暗示的习又宁举手发言,介入暧昧的大人之间。「我的床可以借你爬——为什么要爬?」不懂。「跟宁宁一起睡就好了嘛,人家的床是Hello Kitty的哦,很漂亮的!」
可惜,她的慷慨大方传不到章宇恩的耳里,此刻的他满脑子转着习近勋的话,思索其中的深意,直到意会的一刻来临——
他的表情像是吓坏了。「你、你不会知道我对你……吧?」
「什么吧?」见他困窘的表情,习近勋调侃。「你打算不说?」
章宇恩呆了下。「之前是这么想的……你——我——我们——」
「你、我——除了朋友,『我们』还能有更多的。」习近勋用力捏了掌中的手一下,更明显地暗示。
章宇恩迟疑地看着他好一会,俊朗年轻的脸胀成猪肝红,差点发紫。
除了点头,还有什么比这更好、而他更想说的答案?
……如果那天自己能当作没看见他的窘境狠下心离开,没有上前关切、没有和他说话,也不会有之后的事,更别说是那日自己热血愚蠢的宣示,以及他突然的邀请,更不会有自己一时被感情蒙蔽理智的点头允诺。
愈想,愈觉得可笑。
如果没有那些,他们也不会演变到今天这样的局面——是吧?
这个问题,章宇恩不只一次问自己,但答案永远只有一个——为时已晚,后悔也来不及。理智上,他很清楚自己不该和他走得太近,甚至连接近都不能;但情感上,他无法阻止自己被他吸引,在愈了解习近勋这个人之后……
看见他行动不便而起的不忍心、对他振作复健的佩服、看他保护宁宁与何敏华对峙的坚持、对待宁宁严肃却柔软的一面,以及板着脸吃下嗜爱的甜食的矛盾有趣……他舍不得、放不下,最后还是冲动多事地闯进他的生活——
「我真是……为什么都学不乖……」章宇恩自嘲呢喃,为回想起的过去做总结。
过多的热心、泛滥的好意、多次遭人侧目的鸡婆……明明想帮人,却总是把事情弄得一团糟,连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如果只是伤害到自己就算了,有时却连累到无辜的人——
已经发生过那么多次了,为什么还是学不会冷漠?还是爱强出头,就算清楚这不是自己能扛的事,好像不这么做,无法证明自己活在这个世界上。
从思绪中回神,甫走进医院的他低头看表,「啊,来早了……」习近勋复健的时间还没结束,他决定先到大厅等约定时间到了再去复健室找人。
无论如何,这次虽然冲动介入习近勋的生活,但他相信自己对他而言是有用的,真的可以帮他的,他们的确需要他不是?至少现在……
蓦地,他双手同时拍上脸颊,「啪!」的一声,接着对自己这么说:
「把握当下,把握当下最重要!」没错!就是这样!
深吸口气,章宇恩打起精神,朝等候大厅最少人坐的一排长椅走去,游走的视线猛然扫见一张儒雅俊丽的脸,倏然停步,身体更因为这动作晃了下!
他……为什么在这?第一个疑问登时跳出脑海,章宇恩不敢相信,用力闭眼再睁开,那张自己再熟悉不过的脸依然在那;唯一不同的,是左眼有道自眉心横至左眼下方的浅白伤疤,损了那尔雅斯文的外貌,留下一道沧桑的刀痕。
真的是他……真的在这里……章宇恩恍神,来不及阻止自己出声:
「风、风羽哥……」
被他轻唤的男人动了下,迟缓地抬起头,朝右侧转,木然的反应令他不解,情不自禁又唤了一声:「风羽哥?」
这次沈风羽听得更真切了。「这声音……黎阳?是黎阳吗?」双眼一细,顿了会,转向左侧,抬手在半空中像在找什么似地挥舞了一会,叹口气,垂手放弃。「我听错了吗?明明是他的声音……」
「也许真的听错了,」沈风羽低喃。「毕竟都过了四年多……」
站在左侧的章宇恩将他一连串的动作收入眼底,也听见了他低声喃叹,脸色大变。
眼睛……「风羽哥的眼睛……」为什么?怎么会这样?「受伤的不是左眼吗?为什么连右眼也——」
「黎阳?」沈风羽霍地起身,一手扶着前排椅背,一边朝声音的方向移动。「真的是你?你怎么在这里?」
「风、风羽哥——」章宇恩忽然露出痛苦的表情,只手掐住胸口,猛烈的疼痛逼得他弯背屈身,顿觉呼吸困难。「我……对不起……对不起……」
四年多前的记忆翻然涌上——在手术房外等待手术结束的焦急如焚,步出的医生一脸沉重,用平板的声音宣告绝望的讯息——
……很抱歉……沈先生的左眼恐怕会失明……
蓦地,眼前鲜红一片,呼吸间闻到的是浓得化不开、如铁锈般的血腥味,另一个男人恐怖的沉默、恨懑瞪视他的视线……
——都是我、都是我的错!
……我是祸害、我果然是个祸害……不管到哪里都会害人!都会害人……
「唔!?」章宇恩忽然觉得胸口有什么东西,压得自己喘不过气,两只脚像灌了铅一般,沉重得无法抬起,走近对方一步。
晃动的人影、淋漓流动的鲜血……红色的、黑色的,在眼前纠缠交错。
为什么愈来愈黑?为什么风羽哥的脸愈来愈模糊?为什么——
磅!
「啊——有人昏倒了!?护、护士小姐——快点!有人昏倒了!快来啊!」
过去……想逃开的过去……还是追上了他……
「对不起、对不起……风羽哥……爸、大哥……」
就算看不见,从四周的反应多少能猜出自己眼前发生什么事,沈风羽欲蹲身照看久违的人,中途被人扣住手臂拉了起来。
「发生什么事?」拉起他的男人有着冷调的嗓音。
「你回来了。」听见熟悉的声音,沈风羽松了口气,轻拍扣住自己的手。「帮我看看黎阳怎么了。」
黎阳?叶子豪俯看倒在地上的年轻人——
没见过、完全陌生的脸。「他不是黎阳。」
「可是声音——」沈风羽疑惑,几近全盲的眼只能看见情人模糊的轮廓。「会叫我风羽哥的只有黎阳……」
「你听错了。」叶子豪道。「他不是黎阳,我没见过这个人。」
「咦?」
「不管他是不是,不准你再接近他一步。」叶子豪拉起又打算蹲下去的沈风羽,俯耳低语:「不准你碰我以外的男人,更不准你记得我以外的人。」
尔雅斯文的男人双颊微红,表情无奈。「你太霸道了。」
面对他低声的指控,叶子豪的反应竟是难得地扬笑:
「你是第一天跟着我吗?」见自己的反问让向来自制的人露出愕然的表情,叶子豪满意地点点头,同时也强势地阻止他再去关切素未蒙面的陌生人。「走了。这里是医院,死不了人,剩下的交给护士。」
「可是——」
「走了。」叶子豪索性将人扣进怀里半拖半带离开。
另一方面,闻讯赶来的护士们七手八脚将忽然昏倒的章宇恩搬到移动式的病床上,进行紧急处理。
病床上的人却不肯配合,双臂像是急欲摆脱什么似地挣扎挥舞不休,口中重复呢喃模糊的碎语,唯一听得清楚的只有「对不起」三个字。
「风羽哥……对不起、对不起……二哥……对不起……对不起……勋……」
不明原因的歇斯底里最后终结在一针镇定剂之下。
第四章
有人说,青春是一本太仓促的书——
写得仓促,匆匆忙忙地书写自艾自怜、伤春悲秋的文句,写下自己对世界的愤怒、咒骂世界对自己的忽视;装订得拙劣,迫不及待想要放进世界这个图书馆内,成为其中的藏书之一。
有人说,青春是一纸放浪的狂草——
左驰右鹜,千变万化,诡异变幻得难以捉摸,太多的随意、过度的潦草,所作所为,不问动机、不思考未来,单单就眼前可见的、想要的,恣意而为,不管是否会伤害自己、伤害别人。
也有人说,青春是一笔不清不楚的胡涂帐——
只记收入,不管支出,冲动地做每一件自己认为再对不过的事,执迷不悟、顽固得像颗石头,就算最后收支不平衡,也当是人不轻狂枉少年,甚至引以自豪。
青春,有太多的比喻、太多的象征,有诟病、有讴歌、有怀念、有背弃——
但对章宇恩来说,只是一段他不想面对的过去。
甚至可以的话,他想抹杀——过去的一切,自己对别人所做的,别人对自己所为的,全部烧毁成灰,撕成碎片,重新计算。
这样,他就不会记得自己曾经有一个不算家的家,也不会记得自己曾是被利用的棋子,更不会记得就连初次恋爱的对象也当他是报复工具,在事成之后将他丢到一旁,离开时连回头看一眼都没有。
没有这些记忆,他更不会记得自己为了得到家人关心做了许多傻事,还有为了讨好初恋情人,窃取打击父亲事业的机密数据,更不会记得后来东窗事发,他被同父异母的大哥推倒在地被踢被打被辱骂,甚至最后被赶出家门去依靠那人的时候,那个曾经承诺会爱他、照顾他、事成之后会带他离开那个家的人只是冷眼旁观,笑说这一切都是黎家人自找的,他罪有应得。
「谁叫你是黎远重的儿子,父债子还,合情合理。」当他冲到那人面前质问一切的时候,看见那人和平常一样微笑着这么说。「黎阳,这只是开始,不是结束。你们黎家也该尝尝什么叫做一贫如洗、一无所有!」
直到那一刻,他才知道自己拥有的爱情只是虚幻的算计。曾经天真地以为就算得不到家人关爱、因为性倾向被讥笑,至少有那人陪在身边,接受他、爱他。
为了那个人,他可以做任何事,包括出卖家人——十九岁,冲动荒唐的年纪,在多年努力还是得不到家人关爱决定放弃之后,只想用尽所有方法守住眼前唯一的温暖,守住那人给他的一席之地。
只是怎么也想不到那一席之地也是假的——从初恋的情人那得到的温暖是假的、拥有的爱情是假的,他的世界里没有一个是真的,全是假的。
只有无法承受的痛是真的——被嘲笑的痛、被父兄打骂的痛、被赶出家门的痛、失去一切的痛、被抛弃的痛……几乎都在同一天发生,痛得他一度放弃自己!
看不见的痛,在心里;看得见的痛,在——
章宇恩下意识地想摸自己右手,左手臂突然一阵剧烈疼痛。
「唔……」痛觉停顿了他的动作,也将他拉回现实。手臂怎么——「痛……」
下一刻,章宇恩感觉有人握住自己右手,温热的触感有些熟悉。
章宇恩缓缓睁眼,在看见床边的人时惊诧得瞠目抽息!
他看见习近勋坐在轮椅上停在床边,直直看着自己。
「……勋?」
「你确定你们住在一起?」填完病号单、放回床尾,血气方刚的医生忍不住开口:「如果真的住在一起,为什么你会没有发现他血糖偏低、睡眠不足、营养不良,已经出现过劳的症状?」
「过劳?」
「过度劳动,他才二十四岁就过劳实在让人不敢相信。」医生顿了会又道:「从你要求医院将他转到个人病房的表现来看,我想你应该很重视他吧?」
「什么意思?」习近勋防备地盯着医师,近乎本能地扫了眼别在左胸的名牌——傅成烨,他记住了。
傅成烨似乎没有意识到他的不悦,仍然皱眉:「如果你这么重视他,怎么会没有发现他的异状?这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从他的血红素供氧功能欠佳、肝功能检查来看都是长期累积的结果,你怎么会没注意到?至少也会发现他经常头痛、胸闷吧?」
「……」习近勋沉默,实在是因为他看见的章宇恩一直都是精神奕奕的模样,不曾无精打采或萎糜不振,更别说是胸闷头痛了。
因为没有看过,所以习近勋从来没想过他会忽然倒下来,比起医生,他更惊讶。
见他不语,傅医师的火气更大了。「如果想看他疲劳猝死就别管他,让他继续这样日夜不分地过日子——」
「我以后会注意。」
这还差不多。傅医师点头表示听见,脸上稍见霁色。「等他睡醒,点滴滴完就可以出院。之后,还请你随时注意,提醒他多休息。」
「我知道了。」习近勋拧眉,忽又想起什么,补充:「谢谢。」
「没什么好谢的,治病是我的工作,失陪了。」傅医师很不客气地说,无视习近勋惊讶的注视,把话说完后便从容离去。
病房的门开了又关,习近勋操纵轮椅移到床边,看了熟睡的章宇恩好一会儿,又将操纵杆再往前推,直到扶手碰上床垫才停下。
他倾身,双肘压在床垫撑起自己凝视熟睡的脸孔,长长的眼睫底下微肿的眼袋、淡淡的青影,净是疲惫的痕迹。
为什么没有注意到?习近勋问自己。
视线再度回到章宇恩脸上,忽然有种陌生的违和感。他似乎没有见过章宇恩无精打采的时候。
他松肘回到轮椅,握住章宇恩的右手,将他的掌心贴在自己脸颊上,就算是夏天,他的体温仍然偏低,跟记忆中的那人一样。
四年前的车祸过程习近勋不是很清楚,只隐约知道自己被救,再睁开眼,发现自己什么都看不见、全身无法动弹,脖子以下的部位像是死了、消失了一样,模糊的意识辨别不出真实与虚幻。
他的神智浑沌了将近一年。
那一年,清楚的只有重复无数次让他想一死了之的痛楚。
半梦半醒,疼痛呻吟,反反复覆看不到终点的日子,身边的人来来去去,交谈的声音不绝于耳——活下来的可能性、复明的机率、双腿能不能走……明明谈的是他,却没有一个是在跟他说话;不到五成、很可能失明……一个接着一个的结论都是绝望,不知道得忍受到何时才算到了尽头的绝望,真的会让人很想死。
忽然有一天,他感觉到有人碰他的脸、跟他说话——每天同一个时间,那人就会走进他的病房,用那双手碰他还能感觉的脸,用沙哑得像被石头磨过的声音跟他说话。
那人说,他会活下来。
那人说,他会好起来,像以前一样行动自如。
那人说,只要不放弃,坚持到底,就会有好事。
那人还说……那人说过的那些愚不可及又没有实益的鼓舞多到不复记忆,但当时的自己就是靠这些不着边际的场面话才活下来,忍受每一场难熬的手术。
多少次在那人凉冷的掌温下清醒,在那沙哑的声音里度过晨昏。就算当时的他失语无法响应,那人也乐此不疲。
后来经过医生说明,他才知道那人是故意跟自己说话,让他藉由倾听让大脑持续运作,延长他清醒的时间。
「我哪也不想去,你哪都去不了,我们俩刚好配成一对。」沙哑的嗓音带着笑这么说,自嘲嘲人。
不管是清醒还是昏迷,那人都陪在他身边、照顾他。
那人为他做了这么多,他却连名字都不知道,甚至是长相——短暂性失明让他有长达一年多的时间处于全盲的状态,虽然逐渐好转,但在他能看清楚东西之前,那人已经不告而别。
来得突然,消失得毫无预警。留下的,只有那只手的触感与沙哑的声音。
他忘不掉那人。在失去唯一的亲人、他的哥哥之后,脑子里只剩下复仇的念头,直到那人出现,在他最凄惨、最孤立无援的时候陪伴他、鼓励他,成为他唯一的寄托——怎么忘得了!
他想那人,想看看那人的模样,想当面道谢、想回应那人曾对着他自言自语的每一句话,让那人知道自己有多么想他,想到这份念头转变成一种近乎爱情的依恋,思念成狂,到最后甚至为了减轻这份痛苦、让自己好过一点,不惜封尘与那人有关的记忆,欺骗自己早已忘记,直到遇见章宇恩——
他的手与那人相似,近乎鸡婆的热心与体贴也不遑多让。
冲动使然,在明白章宇恩这么做的原因后,他顺水推舟将他留在身边;但……习近勋阖上的眼睫用力闭了闭,脱离过往思绪回到现实。
最近他开始怀疑自己这么做是不是错了。
原以为章宇恩对自己是好奇多过于喜欢,只是少不更事的冲动和正义感作祟,而他也受够何敏华的骚扰,更需要一个人在身边替他处理琐事、照顾宁宁——他热心助人的鲁莽解决他许多困扰。
是以当他发现章宇恩之所以这么做的原因,想也不想便丢出诱饵引他上钩,给他一个合理借口走进他的生活,也给自己一个合理使唤他的身分;甚至在当时就已经想好结局——不是章宇恩受不了照顾他这个残废男友和宁宁决定拍拍屁股走人,就是他受不了章宇恩的多事决定赶人。只是——愈相处,愈熟悉,愈明白章宇恩这个年轻人。
在这场他以为不可能维持多久的快餐爱情里,他是认真的。
「我不明白你怎么可以为我和宁宁做这些事、付出这么多……」习近勋低喃。看见他眼角滑出泪液,不加思索倾身,以指背拭去。「一开始我是乐见其成的,你真的让我省了很多事,但现在——」
因为他,他忆起那人的手、说话的方式、口气;但也因为他,不知什么时候开始,逐渐将眼前的他和那人重迭在一起。
「我有点怕你,你知道吗?你跟他很像,真的很像……」像到只要闭上眼睛感觉他的碰触,就会以为那人回到自己身边的错觉兴奋不已,却又在听见声音、碰触身体的同时幻灭,失望透顶。
因为章宇恩,他忆起极力寻找却怎么也没有消息的人,有时候听见美国帮忙调查的友人回报没有下落、心烦意乱的时候会巴不得章宇恩就是他要找的人。
最近,不知从何时开始,找得心灰意冷的时候,他会觉得那人并不像自己这么在意,所以当年才会连名字都没说就不告而别。
他甚至一度动过放弃的念头,告诉自己不要再执着看不见结果的过去,选择近在眼前的章宇恩,忘了那人!
虽然只有一次,但他的确是动摇了……
按压在脸侧的手动了动,习近勋回过神来,看见他缓缓睁开双眼。
「……勋?」刚清醒的章宇恩还有点迷糊,惺忪的眼环视病房一巡。「我怎么了?为什么躺在这?」
「你在大厅忽然昏倒。」
「我?昏倒?」章宇恩露出不敢相信的表情。「我怎么可能——」
「医生说你长期过劳。」习近勋说,原先按在脸颊的手转拉到眼前,看着粗糙的掌心,眼神一闪,沉默了半晌,道:「你一定要做两份工作?」
「咦?」话题转得太快,章宇恩有点接不上。
「辞掉晚上PUB的工作。」他说。想到刚才被那姓傅的医生冷眼教训,习近勋眉头打上死结,心情再度不爽。「你的生活作息需要正常一点。刚才医生也说了,还把我训了一顿,怪我没有好好照顾你。」
「呃……」哪个医生这么热血?章宇恩假藉摸鼻子的动作抽回右手,尴尬地笑了笑。「不好意思,给你添麻烦了。」
这句话并没有让习近勋觉得好过;相反的,他似乎是注意到什么,倏地瞇起眼,审而慎之地打量半坐起身的章宇恩。
或者,说得更确切一点,在章宇恩作势缩进被窝里抽回右手的时候,习近勋心里就觉得有点怪异的不协调,听到这句话,则更落实心中的疑惑。
仔细一想,他在家从不掩饰对自己的感情,热情天真得像个孩子;但这样的他却不曾在外头主动亲近自己,除非自己主动或出于必要,否则他不会太靠近自己,反而拘礼地拉开一定的距离。
门里门外,迥然不同。
过去,他会认为这是认分得体的表现,但现在,习近勋发现自己不怎么确定对方把持得宜的举动是因为本性如此。
他没漏听他方才清醒看见自己时倒抽口气的声息,也没漏看瞬间惊诧的瞠目反应,有欣喜、有讶异、有困惑、有不敢置信,还有——惊惧。为什么?
章宇恩方才苏醒时的反应唤醒习近勋天性的多疑;意识到他在外头刻意的生分,则加深了他对他的疑虑。
人性如此,一旦有了疑虑,随之而起的,是更多的怀疑。过去没注意或认为正合己意的事,从另一个角度解读,忽然被赋予全新的诠释。
两人同居到现在已经快半年,他从来没看过章宇恩对自己恶脸相向、任性撒泼,或用情人的身分要求他为他做什么——
不,他从来不,不说累、不抱怨、不生气、不吵闹,只在他需要他的时候出现,近乎讨好似地——习近勋思绪乍时一顿。
只在他需要他的时候出现、近乎讨好……可能吗?他之所以日夜打工的理由——可能因为那样吗?
「你为什么要做两份工作?」
「咦?」又是一脸诧异。章宇恩发现醒来之后自己就一直处于惊讶的状态。
在同居前两人做了约定——住在一起但互不干涉,彼此都不必为对方改变,做自己想做的事就好,没有必要因为两个人在一起而拘束对方。
所以习近勋从不干涉、也鲜少过问他的事,非常精准地掌握界线;不像自己,一不小心就越界多做了些有的没的,一再提醒还是改不了。
谁教他总想为这人做些什么,愈多愈好……
「宇恩,」习近勋沉声唤醒走神的他,催促:「你还没回答我。」
「呃,啊?哦,没工作就没有钱啊,」他讷讷应答。「在一起之前我就已经这样子工作了,没有改变啊。」
「……你要多少?」
「蛤?」
「要多少钱我可以给你,只要你辞掉PUB的工作。」习近勋说出要求。
「那、那个——」章宇恩苦笑,没想到还会听到这句话。「勋,我以前就说过了,在金钱上,我不想嗯……那感觉很不舒服。」
「我知道,但你太累了。还是——」习近勋忽然扣住他的手,锐目审度他在听见自己接下来的话时会有什么反应。「你故意的?」
掌中的手抖了一下。「什么?」
果然。「明天就去提辞职的事。」
「勋……」年轻的脸庞这会儿露出为难的表情。「我们说好互不干涉,不必为对方改变,做自己想做的事——平常都是你提醒我,难得这次换我提醒你。」
「我残的是腿不是脑。」锐眸冷冷地看着他,受了伤的老虎仍然是只老虎,不会变成病猫,平常藏起爪子的男人就已经不好亲近,一旦伸出利爪,气势不言自明。「顾左右而言他的伎俩应付不了我。一定要我明说吗?」
「说、说什么?」
「你兼两份工作是为了减少待在家里的时间——还要我说得更清楚吗?」
章宇恩蓦地刷白的脸和震惊的表情,是最诚实的回答。
他早该注意到了,却因为享受他这方式带来的方便下意识地忽略其中的细节。
章宇恩待在家的时间,扣除他睡觉、工作的时间仔细估算之后,三餐、接送、宁宁的功课、他的复健、肌肉按摩——全是他或宁宁需要他的时候,和之前雇请的钟点保母兼家事妇如出一辙!
这个人把自己当成什么?以为他把他当成什么?丹田冒火,恼怒的男人正为他的好使唤勃然大怒而不自觉,完全忘记几个月前自己才对友人说过「再也没有比动感情又死心塌地的人更好使唤」之类的话。
「怎么可能,」章宇恩干笑。「你别想太多,我是真的有需要——」
「我给你!多少?」习近勋口气加重。「几十万?几百万?还是更多?说出来,不必担心我给不起。」
章宇恩慌了,没料到他会突然对这话题认真起来。
相处这段时日,他很清楚这个男人一旦固执起来有多么难沟通,看他和宁宁互动的情形就知道,个性相似的叔侄俩经常为了生活上的小事冷战,自己得居中协调。
如果章宇恩能立刻说出确切的数字,习近勋或许会相信他用钱孔急的说辞。
但他没有,等了几分钟,还是没听见他说出任何数字。
习近勋深吸口气缓和呼吸,霁颜试探地说:「宇恩,我最恨别人骗我,你应该没有任何事骗——或隐瞒我的吧?」
「没、没有——才怪……」章宇恩沮丧地垂肩。「好吧,我承认,我是需要钱,毕竟生活本来就要用到钱,但也不至于非这样兼差不可,我的确是故意——我答应你,我今天去上班的时候就跟老板提辞呈,不过可能还需要一段时间,要等老板找到接替我的人手,这样好吗?」
「这不是重点。」说不出的烦躁像小虫子在眼前嗡嗡乱飞,虽不会咬人,却很容易让人感到不耐。「我要知道的是为什么!」
「……你真的想知道?」
「不想我干嘛问?」
章宇恩再度想缩回被困的右手调整自己半卧的姿势,对方却加重力道紧握不放。
老实说,习近勋的言行让他很迷惑。他压根摸不透他内心的想法,倒是被一双锐利的眼睛看得忐忑。
「我没有什么耐性。」压抑的声音透露他的不耐。「你这么做到底是为了什么?」
章宇恩低头。「我以为你不会注意到……」偷偷瞄他一眼,看见严肃的脸又更铁青,意识到自己说错话,连忙补救:「我是说你很忙——」
「重点!」这家伙什么时候跟宁宁一样说话没重点了?
「我喜欢你,真的喜欢——」
「你说过很多次了,但这和我们正在谈的事没有关系,不要顾左右而言他。」
「怎么可能没关系……」章宇恩苦笑。「就是因为真的喜欢才会发现——」
习近勋意识到自己的呼吸随着对方拉长未语的声音停顿,似乎在等着什么,却又矛盾地不想听。
但他拒绝允许自己有这种该死的脆弱。「发现什么?」
看样子不说不行了……
右手被困,章宇恩改抬左手抚摸颈背,表情既尴尬又为难,嗫嚅了会,终于开口:
「你或许需要我,但并不喜欢我。」
怯懦抬眸,看见他诧异地瞪着自己。
「没理由连喜欢的人喜不喜欢自己都不知道。」他耸肩,习近勋一副「你怎么知道」的表情让他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被利用或当替身这种事——总之,就是因为这样,我才想调整一下工作时间尽量不影响你。嗯……我以为这样会让你觉得自在一点,让你安心复健、调养身体,毕竟家里多了一个人得花点时间适应,刚开始一定会觉得怪,这种感觉我也有——我的意思是我也需要时间适应你家的环境。」
你家……习近勋敏感地抓出语病。他说「你家」?
换句话说,他并没有把他的地方当成自己的家,从一开始就没有。
「我没关系的!」不知道他正在思考这事的章宇恩看他脸色愈来愈沉重,紧张地忙解释:「这是我自己的决定,跟谁都没有关系!本来嘛,我就一直在想帮你跟宁宁,再说你愿意接受我对我来说就已经够幸运的了——哇啊!?」他怎么突然抱住他!?「勋?」章宇恩轻拍忽然拉他弯腰、把他脑袋按进肩颈的男人身侧。
「……你到底是打哪来的笨蛋?」为什么要配合他到这种地步、为他做这么多!?很难形容此刻自己是什么样的心情,在听见他的话、知道他为自己妥协的一切之后,但——「该死的,你最好不是因为同情我才做这些蠢事!」如果是,他一定会掐死他!
「怎么可能,你又不需要——还有,这不是蠢事。」章宇恩不再急着挣开,闷在肩窝的声音带着笑意。「能为自己喜欢的人做点事是幸福。」
习近勋蓦然想起某家知名厂牌液晶电视的广告词。「那什么是你奢华的幸福?」
「当然是喜欢的人也喜欢你、响应你的感情,那是极上奢华的幸福。」他打趣,试着让此刻沉重的气氛变得轻松些,忽地又想到自己这说法似乎在索求什么,连忙补充:「我很清楚这种事是不能勉强的,所以你不要放在心上,只要跟以前一样就行了。」
怎么可能跟以前一样……习近勋松手,让章宇恩重获自由。
静默了半晌,他启口:
「我心里有个人,我找了他很久却始终找不到他,到现在,我还是想找到他,可是这到底是因为我偏执还是对他的感情让我想这么做——」习近勋不确定地说,这还是第一次,他对别人提起自己对当年救他的人抱持什么感情。「我不知道。可是——宇恩,我想试试看,和你之间的可能性。」
「勋?」章宇恩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他刚说了什么?
男人扬笑,握紧他的手,再次出口多了一分笃定:
「我也想看看你说的那极上奢华的幸福。」
说话的神情一如平常的倨傲严肃,然隐隐泛红的耳根泄露了他别扭不自在的紧张。
章宇恩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反应,他完全没想到会从他口中听见这番话,也不敢相信自己能得到这么多。
该不该告诉他?
他方才说的话就算最后没有实现,对他来说就是奢华的幸福,他已经非常满足了。
其它的他不会再想,不会做过多的奢望。
这样就够了,真的。
第五章
拜发达信息科技产业之赐,网络逐渐取代电话,成为跨国长途通讯的重要媒介,将「天涯若比邻」这句话发挥得淋漓尽致。耳挂式的耳机与麦克风让习近勋在讨论公事之余还能做其它的事,提高了效率。为此,他动起将最近合伙人在硅谷并购的几家小型软件公司重整、合并,并拨出一笔资金成立研究部门,培育通讯网络软件公司。
『你确定?』通讯网路牵起对话的那端远在美国,声音一样清楚。『开发、竞争、再开发——除非是专业领军,否则软件开发的产业发展有限,很遗憾的是,你我都不是资讯工程出身,我们是商人,道地道地的商人。』
「所以我们培育商品、包装商品,再设法高价卖出,从中获利。」习近勋眼睛快速扫过三台电脑屏幕,浏览全球前三大国际证交所的指数,双手敲键的同时道:「成为第一个比成为永续经营者重要得多。」
『你的意思是——培植成型,高价卖出?』
十指暂停,移目盯视第四台电脑屏幕上显示通话中的窗口,彷佛可以看见友人的脸似的。「知道吗,我最欣赏的就是你举一反三的聪明。」
『而公司发起人的你人在台湾?你是开玩笑的吧?』
「怎么可能是我。」习近勋呵笑。「比起动手,现在的我比较适合动脑。」
『……为什么我觉得你占了很大的便宜?』
「有人天生就是生来占别人便宜。」
『我前几天接到亚洲分区的报告,上头提到黎氏海运与我们联系——』
「不是我们,是史克尔投顾。」他指正。「看来撒网的结果不错。」
那头飘来一声轻叹。『你老是不把手下的公司当自己的是为了避免产生不必要的私情影响判断?』
「公司?对我来说这只不过是商品,而商品是用来卖的。」
『你在开玩笑?』那头的佟至睿声音透着惊讶。『……是我的错觉吗?你最近的心情似乎很好?』
「我不否认。」
『看来你蒙对人了。』
「什么?」
『不是吗?遇到一个喜欢你、可以供你使唤、帮你处理家务琐事、照顾宁宁,满足你的需要、让你开心,还忠诚得像条狗——』
「闭嘴!不准这么说他!」
『生气了?』故作惊讶的语气明显得让人想装听不懂都难。『容我提醒,最先开始的可不是我。之前不知道是谁冷笑拿他跟狗比的?』虽然事过境迁,暗责的意思犹在。
「……」
『看来你是认真了。』
「不可以?」习近勋僵着声音反问。
『我说不可以你会听吗?』
「当然不。」
『现在知道自己当初把话说绝了吧?』佟至睿忍不住糗了远在台湾的老友一记。
「又怎样?反正只有你知道。」
『哈!我是不是正好目击某人百年难得一见的赖皮了?』
「不过让你占一次上风而已,不要太得意。」话虽是警告,习近勋的唇角却是上扬的。「以后别再这样说他。」
『也只有你会不把人当人看。』电话那头的人又趁机拿话刺了他一下。『虽然这时候提醒你对我来说并没有好处,不过——你有没有发现通话到目前为止,你还没有追问我四年前那场车祸幕后真凶以及你救命恩人的下落?』
经他一提,习近勋才发现自己忽略了以往一通话就追问的事。
『有人说沉溺在爱情里的人不知道恨字怎么写——你这转变实在很大。』
「不是不找,只是已经决定放下——」提起那人,习近勋声音降了调,难掩失落。「我想过,也许他不告而别是不想再见到我,花了两年的时间找他也够了,剩下的就顺其自然吧。」
『哦?这么看得开?你真的是习近勋?我认识十一年的那个习近勋吗?』
「我是商人,会计算,知道什么是利害得失、什么对自己最好——不准偷笑。」
听见好友厉声,佟至睿赶紧收敛。『咳……我有吗?』
习近勋哼声,「虽然不急着找救我的人,但雇用杀手的人一定要查出来——」
『这是当然。事实上,也已经有点眉目了。』佟至睿才说,忽然沉默。
「你查到什么?」
『我刚才提到黎氏海运对吧?』提问的语气多了无可奈何。『若非必要,我不会提到黎家。』
习近勋不笨,立刻明白他的话意,眼睛细了细,夹带狠意。「很好,我跟黎家之间的帐算不清了。黎远重?还是黎成锋?或者父子俩都有份?」
『还在查。』
习近勋沉吟一会,道:「先从黎成锋查起。比起黎远重,他更有可能。」
『怎么说?』
「去年十月黎远重中风入院,黎成锋并没有错过这个机会,趁他休养的期间将黎氏海运的主控权抢到手,现在的黎远重不过是个半身不遂的挂名董事长——了无新意的逼宫手法,也只有在他们那种僵化的集团才会上演,倒是在台湾掀起一阵话题,有一段时间财经版和影剧版内容大同小异。」
这厢,佟至睿愕然。『他已经是黎家唯一的继承人,竟还玩这种把戏?』
「显然是看黎远重董事长宝座坐这么久也没有退位的意思,他这个唯一的东宫太子等不及夺嫡篡位——我有没有告诉你他私底下亏空黎氏海运多少公款?」
佟至睿忽然萌生不好的预感。『难不成他急欲掌权是为了再次非法运毒,用贩毒的钱填洞?』
「有其父必有其子不是?黎远重能为了挽救黎氏可以不顾朋友道义,霸占你佟家的股份和财产,逼得你父亲身败名裂饮恨自杀。他的儿子更狠,利用公司的货船运送毒品,甚至自导自演一场黑吃黑,让我哥当他的替死鬼——你确定你要放过他们?『原谅』他们?」
『……我决定放下就是放下,不会改变。』
「难道你当年真的爱上那个被赶出家门的黎家老二?」这是第一次,习近勋直接指名道姓,直挑可能伤害两人交情的马蜂窝。
瞬间,热络的讨论降至沉默的冰点,为闷热的夏夜贡献南极冻原般的寒冷。
现实的时间才过了五分钟,但因为不自然的沉默加持,当事人却有过了五个小时之久的错觉。
解铃还需系铃人。让情况演变至此的习近勋终于决定打破沉默,主动开口:
「我无意探问你跟那个我连名字都不记得的小鬼的事,但是——黎家的人做到这分上,你敢说没有那小鬼的帮忙,他们能查到当年躲在幕后策划一切的我?」
当年的事唯二的败笔之一就是被那个忘了叫什么名字的小鬼听见他们的通话,暴露他的身分;至于之二——就是他这个多年战友不知道为什么,在最后关头忽然收手以致于功亏一篑,让黎家有喘息翻身的机会。
『不可能。』佟至睿几乎是立刻就否定他的推论。『黎阳不可能这么做。』
「何以见得?」他为什么可以这么笃定?难道——「睿,你留在美国不回来是为了他?你还跟他在一起?」
……那头的佟至睿沉默了许久,久到习近勋以为他会断线拒谈,然通话窗口始终存在,秒数持续累计中。
『勋,这是我的事。对黎家,我的立场不会改变,我是真的累了,不想再抱着仇恨过日子。』轻松的气氛不再,黎阳这个名字挑动两人最敏感的神经。『之所以会提完全出自一个朋友、伙伴,甚至是家人对你的担心,怕他们发现你不但没死还回到台湾,甚至透过史克尔投顾准备对付他们会对你不利——若非如此,我大可避而不谈,告诉你我什么都没有查到——请不要让我觉得自己的关心是多余的。』
「……我向你道歉。」习近勋懊恼地瞪着通话窗口的定时器,巴不得看穿无辜的屏幕。「我一定是气昏头了,如果是同行或执业的仇家我不会这么失控,但与黎家有关——我再次向你道歉,睿,我……我不是故意的,对不起。」
『……幸好我没有成功说服你留在美国。』佟至睿忽然转移话题,语调听起来轻松了些。『让你回台湾、领养宁宁是对的,勋,以前的你就算犯错也不会承认,仗着大家都怕你,将错就错,但现在——你就跟孩子一样地坦率,变得更像人了。』
怎么?逮到机会教训他了是吗?「你这家伙……就算有错,我也能将错导向更好的结果,硬是将错的过程逆转,得到对的结果。」
『那是工作上,至于私人方面……』最后两声「啧啧」,十分响亮,不言自明。
「够了,要我为刚才的失言容忍你多久的冷嗤热讽?别太过分了,睿。」
『找个时间带他们回美国吧,不只我,我妈和我妹也很想你,就连公司里的人——特别是安管部的萨尔——你不在,没机会测试他一手创立的安管部门的实力,你应该知道,比起调查他更喜欢面对面的武力对决。』
「效法黎家请个杀手和他过招如何?」
『我提过,但总务室挡了下来,连让我用总经理津贴支出都不准。』
习近勋失笑。「那就请他委屈点,重温过去当私家侦探的旧梦。」
『也许我应该派他去台湾保护你,虽然亚洲分公司的代表另有其人,你只负责幕后操盘,但难保他们不会发现你。』
「不必。」身边多了萨尔反而会带来不必要的麻烦,习近勋暗忖。「我还没打算让他知道我太多事。」
『他?你是指章宇恩?』佟至睿讶声。『你不是已经决定跟他——』
「还不到坦言一切的程度。」习近勋忽然笑出声。「我们的工作没有那么容易说清楚。也许说是靠祖产和股票过日子的残障人士会比较简单。」
『这不好笑,勋。送你一句话——谎言无法经营完整的感情。』
「过阵子再说,现在手边的事就够我忙了。」习近勋挥手拒绝,意识到对方看不见,中途停下。老友的话让他忽然心烦了起来。「宇恩的事我自有打算。」
『如果你是真心,确定他也是,愈早让他知道伤害愈小。』
「过来人的经验?」才反问,立刻意识到自己又往好友的伤处捅。「Damn it!我不是骂你,我是说我自己。」赶忙澄清。
『你真的变了不少,勋。』顿了会,佟至睿的声音又透过耳机传来。『关于你方才夹枪带棍的问题——』
「不必说!」他打断他。「你没有义务告诉我。」
『但我希望我的朋友可以得到幸福,不要犯我曾犯过的错。是的,这是我过来人的经验,别想用谎言蒙骗真心待你的人——面对赤诚,谎言无所遁形,被识破是早晚的问题,但愈晚,杀伤力愈大,愈无法挽回。』
「……」
『勋?』
「我知道了。我会找个适当的时机说清楚。」习近勋允诺,为好友的心意,也为他说话时哀伤的语调妥协。
冷气驱离夏夜的燠热,客厅里,小女孩童稚的朗读声回荡在习家的客厅——
「……『那么,你还有四个金币,现在搁哪儿啦?』仙女问。『我丢了!』皮诺乔在说谎,因为钱在他口袋里。他一说谎,本来已经够长的鼻子又长了两指。『你在哪儿丢了?』仙女又问。『就在这儿附近的树林里。』第二句谎话一说,鼻子更长了——章哥哥,说谎鼻子真的会变长吗?」
「嗯……」章宇恩歪着脑袋苦思,有点被这问题给困住了。
虽然《木偶奇遇记》是教孩子不能说谎的故事,但如果点头就意味着他在说谎——
「嗯……如果会呢?」冲着小孩子思考跳跃的天性,卑鄙的大人玩起反问的把戏。
「那就太好了!」习又宁兴奋地跳起来。「章哥哥,我决定要说谎。」小女孩很正式地宣布。
「蛤?」傻眼。「为什么?没事干嘛说谎?」
「还不是隔壁三班的周俊伟,」习又宁忽然一脸狰狞,咬牙切齿地说:「他今天下课的时候跑到我们班,笑人家鼻子像莲雾又大又扁,人家想象皮诺丘一样变长变尖,只要一点点就好,像叔那样,尖尖的、挺挺的,很好看。」小女孩一边说一边捏鼻子出气。
难不成她想说谎隆鼻?章宇恩为小女孩的天真觉得好气又好笑。「要是说谎鼻子就能变长变挺,妳要整型医生怎么混啊。」
「整型?」听见新名词,小女孩好奇了。「整型是什么?」
「整型就是嗯……比方说觉得脸不好看,医生就会用手术把妳的脸换成另外一张脸。」章宇恩迟疑地说着,下意识地抚摸自己的脸。
「哦!?可、可以吗?」习又宁摸着自己的脸,两只眼睛露出感兴趣的晶亮。「怎么变、怎么变?可以把宁宁的鼻子变得像叔那么好看吗?」
「会啊,医生会把宁宁的脸用刀子切开、塞点奇怪的东西垫高、然后再缝起来——」章宇恩露出凶恶的表情,双手夸张地比划着,果然吓得小女孩尖叫连连。
「啊!?啊啊啊——宁宁不要切鼻子啊——不要搔我痒哈哈哈……」小女孩卷成虾米防守,笑得又翻又滚。
玩闹了好一阵,习又宁大叫停战,窝在敌方怀里休息。
喘了一会,开口:「那、那个整什么的医生可以帮叔换脚、让叔再站起来吗?」
「咦?」
「叔每天到医院好辛苦哦……明明知道叔的脚不能动还一直要叔走路——」小女孩道,不满地嘟嘴。「那里的医生好坏,一直欺负叔。」
「他们不是在欺负妳叔,是在帮他。」
「哪有,叔的脚坏掉了,都不能动啊!如果可以换健康的脚,叔就能走路,陪宁宁参加运动会玩两人三脚,那个很好玩的!」
章宇恩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有将孩子紧紧抱住。
「叔的脚会好起来吗?章哥哥……」习又宁撒娇地探问。「还是我们去找那个整型医生帮叔换一双健康的脚,跑起来跟你一样快的脚!」
「小笨蛋,身体还是自己的最好啊。」章宇恩打起精神,捏了她小鼻子一记。「妳这鼻子我觉得很可爱啊。那个周俊伟一定是喜欢妳才故意笑妳,只有小男生才会欺负喜欢的女生。」
「真的吗?」习又宁回头,狐疑地看他。
「小男生很幼稚又很笨的,我们不要跟他计较。」
「哦。那叔的脚什么时候会好?」
「妳叔每天都很努力去医院做复健,总有一天会好起来的。」
「那是哪天?明天?后天?还是大后天?六月十四我们学校有运动会,那天叔会不会好,跟宁宁玩两人三脚?」
下个月?「也没那么快啦……」章宇恩试着解释,有点伤脑筋。「但是妳放心!妳叔会好起来,像以前一样行动自如。」
失望的小女孩怀疑地看着大人。「真的吗?」
「真的,只要不放弃,坚持到底,就会有好事发生。」章宇恩圈住孩子、盘腿像不倒翁一样左右摇摆,边哄道:「妳叔的脚是因为车祸——车祸妳知道吧?」得到小女孩点头响应,他继续说下去:「才受的伤,没那么快好,能活着就很不容易了。」
「很可怕的车祸?」
「碰——」十指模仿火花四散,「还爆炸哦,很可怕的。」
「……」
「宁宁?」
「叔不会像爹地一样死翘翘吧?」习又宁屈膝,整个身子缩进大哥哥怀里。「爹地死翘翘的时候,宁宁好难过好难过,一直哭一直哭,叔——呜呜呜……宁宁不要叔死翘翘啦……呜呜呜……」
「小笨蛋,」章宇恩转过孩子的身体,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帮她拭泪边道:「妳叔活得好好的,怎么会死翘翘呢,笨蛋。老天爷没有把妳叔收到天上当神仙就是为了陪妳啊——别哭了,乖。」
「可、可是叔不能走啊,脚坏掉了……」习又宁抽泣。
嗯……「那是因为老天爷年纪太大,忘了把脚还给妳叔,所以妳叔要做好多好多的复健才能拿回自己的脚。」
「好多是多少?」不懂。「宁宁帮叔做会不会快一点?」
呃……「不行哦,这是妳叔的功课,自己的功课要自己写——」
「可是你也有帮宁宁写功课啊……」不服。
「所以以后宁宁要自己写啊。」老奸的大人趁机教育。「这要妳叔自己来才行,不过如果宁宁做乖宝宝,也许老天爷会让妳叔快一点好起来。」
「真的吗?」习又宁疑惑。
「嗯……应该吧。」有时候小孩子的问题真的很难回答。
习又宁忽然「哼」了一声,双手环胸,皱眉的神态和习近勋颇有几分相似。「老天爷爷实在很任性耶。跟罗美蕾一样,脾气好坏还常常忘记东西,昨天跟人家借铅笔又忘记还,人家跟她要,她还说没有借——章哥哥笑什么?」
「没、没什么……」章宇恩赶忙憋笑说。不懂啊,为什么小孩子说话可以这么跳?上一刻哭得煞有其事,下一刻心思又转到风马牛不相及的事情上。「宁宁最乖了,不会跟罗美蕾还有老天爷计较对不对?」
「哼!」鼻孔又喷了烟,小手往左右一摊,歪着脑袋。「有什么办法呢?只好这样啰。」一副小大人样,逗得章宇恩很乐。
「宁宁真是好孩子,乖乖、乖乖。」
「人家一直都是好孩子啊——不要搔人家痒啊哈哈哈……章哥哥坏啊哈哈……」
「这是在做什么?」不知何时,习近勋的轮椅停在客厅通往房间的走道上。
专注玩闹的一大一小同时弹跳了下,望向声音来源处。
「叔救命啊!」习又宁咚地一声跳下「大沙发」爬上她叔的大腿。「章哥哥不乖,欺负人家啦!」
「我们闹得太大声吵到你了?」章宇恩问,起身走向他,抱起撒娇的习又宁。
「没有。」
「想喝水?」章宇恩抬头看了墙上时钟一眼——还不到他喝水的时间啊。
「……不是。」
「那是——」
「我就不能休息一下?」被问烦了,习近勋的口气有点不悦,不愿承认自己已经偷听好一会,更不会承认在听见他们幼稚到不行的对话时泛起的鼻酸与感动。
他一直知道章宇恩对他的关切重视,却不知道平常只会跟他唱反调的丫头心里这么在意他这个叔。
「啊,呃,哦……我不知道,我以为你会在书房待到很晚。」章宇恩搔着后脑笨拙地说。「那……我陪宁宁到房间写功课,有什么事叫我一声——」
「我现在就有事找你。」习近勋打断他,视线转到侄女身上,为眼前一大一小的亲昵拧眉。「妳,回房间写功课。」
习又宁抱住章宇恩的脖子。「人家要章哥哥陪我写。」
厉目一横,「是『帮』妳还是『陪』妳?」当他不知道吗?小鬼。
「陪……」小女孩心虚地低下视线。「顺便帮嘛……」
「自己的功课自己写,回妳的房间。」
「不要!人家要章哥哥陪,人家要章哥哥陪啦!」习又宁死抱不放,坚决与恶势力对抗到底。
这丫头……「不准!」
「臭叔坏叔!叔最讨厌了啦!」
「随便妳,」小女孩的任性抱怨之于习近勋一如马耳风过,为了抢人,这已经不是第一次吵架。「讨厌还是要回房间写功课。宇恩,放她下来,不要宠坏她。」
「勋……」
「呴——我知道了!」习又宁右手握拳击在左掌心,「啪」的一声后,指着板起一张凶脸的叔叔。「叔一定是在嫉妒!在吃醋!」
「吭?」章宇恩傻眼。
「妳胡说什么。」被点名的大人不知道自己的脸已经露出恼怒的表情,暴露被侄女戳中罩门的困窘。「滚回妳的房间去!」
「不要,除非叔把章哥哥让给人家,不跟人家抢!」习又宁誓死守住最喜欢的章哥哥,不让自家叔叔染指。
「下来!」眼前一大一小的亲密实在碍眼。
「不要!」臭叔,只会凶她。
「回妳的房间!」
「不要不要!」
……处在暴风圈中,章宇恩就这么坐在沙发上,看着这对叔侄你来我往吵着只有幼儿园级数的架。
是他的错觉吗?怎么觉得自己就像根被两只恶犬争抢的肉骨头?
「听话!」真是够了。明明就是他的人,为什么还得跟这个丫头抢?
「不要不要不要!」坏叔臭鸡蛋!老爱跟她抢章哥哥!
「妳——」
噗哧!哈哈、哈哈哈……偌大的笑声盖过习家叔侄俩没营养的争执。
「笑什么?」习近勋眉头锁得死紧,脸上觉得一阵热,让他怀疑空调有问题。
章宇恩一边笑,一边弯腰放下习又宁。「宁宁乖,自己进房间写功课。」
「唔……」习又宁嘟嘴,小脸写满不高兴。「章哥哥偏心,只对叔好,你喜欢叔比喜欢宁宁多。」
孩子的童言童语说得章宇恩满脸尴尬,对上习近勋颇富兴味的注视,只差没挖洞把自己埋了。
连忙赶人。「乖,宁宁先去写功课,等一下我就进去陪妳。」
「真的?」小女孩瞇起眼,狐疑的表情跟她的叔非常相似。
「打勾勾?」章宇恩翘起小指。「骗人的是小猪。」
「好。」小指勾上章宇恩的,大姆指又用力盖了章,小女孩这才满意地走向自己的房间,关门前不忘嗲声道:「章哥哥要快点,人家等你哦!」
话完,还送上一记飞吻,惹得自家叔叔又是一瞪。
怕不怕?
才不怕!习又宁朝还在走廊上的叔吐舌做鬼脸之后才甘心地缩头关门。
片刻,电视声取代小女孩的朗读,客厅里充斥现实无趣的新闻报导。
现在是什么情况?章宇恩好困惑,充满疑问的视线大多时候没有看电视,而是落在自己腿上。
男人拿他的腿当枕头,侧卧着看电视,似乎很享受的样子。
并不是说不喜欢他这样懒散的模样,毕竟习近勋现阶段的身体状况,比起工作更应该做的是调养和休息,他能放下工作是好事,看见他的脸因为放松变得柔和,噙在唇边的笑更让他整个人年轻起来,一反素日严肃刚硬、生人勿近的脸色。
他的确乐见这样的改变,但也实在太突然了。
想得太入神,章宇恩不自觉抚摸腿上男人变得柔和的脸庞,指尖沿着他侧脸的轮廓来回滑移,俯见他瞇起眼状似十分享受自己的碰触时,困惑加深,但也无法阻止自己因为他这举动萌生的幸福感……章宇恩贪恋地俯视上他的侧脸。
真的就像变成另外一个人……他不懂,是什么原因让他的心情变得这么轻松,就好像抛去什么重担似的?
难道是因为自己辞掉PUB的工作?
不,不可能,这点小事怎么可能让他有这么大的改变。
「勋……」
「嗯?」右腿上的男人不同于平日的精干,响应的声音十分佣懒。
「最近遇到什么好事吗?」
「为什么这么问?」男人反问,显然从侄女手中抢回章宇恩让他心情不错。
「你似乎很……开心?最近好像没那么忙,也比较常笑……」章宇恩拿捏用字遣词,小心翼翼地探问。「跟以前不太一样。」
「我的工作很弹性。」拟定计划发派适合的手下去做,何忙之有。「想知道我做什么工作?」
「不、没有!」章宇恩慌慌张张地说,担心自己又踩过界,惹他生气。「我没有干涉你的意思。」
习近勋翻身,仰视章宇恩的脸好一会,直到对方露出「为什么这样看我」的不解表情,才又转为侧躺继续看电视。
女主播甜美的声音正播报着最新的财经新闻——
『……政府积极推动观光赌船BOT案至今引发诸多争议,环保团体担心造成海洋污染、破坏生态平衡;观光业者则纷纷表态支持,认为这项计划有助于我国发展观光事业;一方面,海运业者更是摩拳擦掌、蓄势待发。其中以江川海运、黎氏海运、国通八达等三家海运业者最有可能胜出,黎氏海运总经理黎成锋表示这是一场良性的君子之争,以下是现场记者为您所做的专访报导——』
良性的君子之争?习近勋瞪着乍然出现在屏幕上的脸,冷哼了声,屈肘撑起自己,另一手伸向茶几拿遥控器转台——他宁可看眼前一整个黄澄澄,不知道是起司还是奶酪人跑来跑去的幼稚卡通,也不想看到黎家任何一个人的嘴脸。
话虽如此,他还是转到Discovery频道之后才满意地躺回情人腿上,却在躺下的同时皱起眉头。
原本弹性适中枕起来很舒服的大腿没来由地变硬,是肌肉紧绷的结果。
习近勋身面转正,再度仰视对方,看见他脸色不太对劲。「宇恩?」
「……」
「宇恩?」他再唤,这回加上动作,轻捏了他下颚一记。
「啊?」俯下的脸庞残留恍神乍醒的茫然。「什么事?」
「怎么了?」
不能让他看出破绽……章宇恩强迫自己视线不移地看着他。「什么怎么了?」
可惜习近勋并不是那么容易唬弄的对象,更何况人的身体是最诚实的,后脑勺下紧绷的触感与肌肉的僵硬是骗不了人的。
「你在紧张什么?」为什么突然这样?他看到了什么?
「我哪有,是因为……突然看见那个画面。」
习近勋挑眉,转头扫了电视一眼——
屏幕上,狮群正在分食一匹斑马……
「你的胆子就这么大?」他促狭道。
「突然看到这种血腥画面怎么可能不被吓到。」他苦笑,「好歹通知一下嘛。」
「下次吧。」他笑说,侧躺为原来的姿势继续看电视,然挂在嘴边的笑容在侧躺后逐渐收敛,抿紧成严厉的直线。
当他没注意到吗?换到这个频道的时候,播放的是广告,而非节目。
以为自己过了关,章宇恩吁口气,为自己的好运暗自庆幸,殊不知自己放松的身体反应加深了男人的怀疑。
他在说谎……在骗他……
为什么?习近勋闭上眼,思前想后,从他听见章宇恩和侄女的对话开始,企图找到一点蛛丝马迹。
等等!
习近勋倏地睁眼,瞪着屏幕上正在奔跑嬉戏的幼狮,心里波涛汹涌。
……妳叔的脚是因为车祸……才受的伤,没那么快好,能活着就很不容易了……
他怎么知道他的腿是因为车祸受伤?
碰——还爆炸哦,很可怕……
还知道爆炸的事?
他从来没有告诉过他,他怎么知道的?
当年的事发生在美国,除了现场当事人的自己、救他的人、不知道为何隐瞒事实发布假消息的FBI相关人员之外不会有人知道,消息不可能传回台湾。
就连雇用杀手的黎家人也不知道的事,他为什么会知道?
他到底是谁?
第六章
下午四点的钟声,应该是全台湾小学生的最爱。
这意味着一整天的学校活动结束,不用看见老师就鞠躬、不用见到讨厌的同学、不必写字看课本、不用再听校长落落长的演讲,可以回家跟妈妈撒娇、吵着要爸爸买玩具,可以跟哥哥打电动,还可以做很多很多……
如果大人的你还这么想就太天真了!
时代在变、环境也在变,放学的钟声不再是小学生的最爱,说是最恨也不为过——安亲班的车挤满校门,载走一批接一批挂着看起来比自己还重的书包的小学生,不同于早晨上学的精神,已经在校学习了一整天的孩子面对的是不是接自己回家的亲人,而是像挤沙丁鱼似的罐头车,将他们送进另一个比学校狭小的地方学英语、钢琴、作文……
就为大人「不能让自己的孩子输在起跑点上」的教育观,成千上万的小学生被剥夺了童年玩乐的权利。
这样的情况在著名私立小学里更是常见,孩子好不容易挤进竞争激烈的私立窄门,为的就是高人一等,都已经砸大钱在私立名校里了,怎么可能对才艺班、补习班小气?
习家小公主就读的小学不巧就是这么一所私立名校,是以,放学经常可见小学生苦哈哈着一张脸,不甘愿地坐上安亲班的接送车前往下一个学习监狱。
实在是苦情满布的小脸太多了,以致于习家小公主每天放学都很欢乐的模样很难不被人发现,经常有同校的学生一脸欣羡地看着她笑嘻嘻坐上帅帅大哥哥二十七段变速登山铁马,快快乐乐回家。
并不是习近勋不注重孩子的教育,只是他将侄女带离教养院的头一年很残忍地只用美语与侄女交谈,逼出小孩的双语能力之后,丢给她一台设好上网浏览范围的计算机,教会她上网、打字和MSN之后,就把教育工作丢给钟点保母和远在美国的佟家人。
在小学一年级生忙着背英文单字说「Good morning」、「How are you」、「I am fine, thank you」的时候,习又宁已经用MSN和美国的叔叔阿姨中英文并用地打字对话;当同学炫耀自己和哥哥玩什么PC game的时候,她已经X-Box玩到不想玩了。
至于乡土语言、其它才艺——
「……痴情没什么意义,有势的请一边,想来想去还是有理想的人卡甲意,月啊,请妳——章哥哥!?」跟着路队边走边唱到一半的布袋戏名曲登时停住,跶跶跶!小腿跑向伫立校门口等着自己的帅哥哥,热情地扑进怀里。
看来也没什么问题才是。
加上偶尔到咖啡馆,小伍一时兴起会教上几招简单的拳脚、听阿草说些有的没的,习又宁涉猎的事比同年纪的孩子要多得多。
章宇恩接住扑向自己的小女孩,表情溢满疼宠。
「今天晚餐吃什么?」习又宁兴奋地问。以前章哥哥晚上要工作,接自己放学之后就急着回家煮饭,都没时间陪她。
现在不一样了,章哥哥晚上不用出去工作之后就有时间陪她,还会带她去市场买菜、教她煮饭呢!
她喜欢跟章哥哥在厨房玩——不对,是煮饭给叔吃。
「我们今天要买什么菜?怎么煮?」
「今天不开伙。」章宇恩将她放在指定座位侧坐。
「咦?」
「妳叔有事出门了,所以今天我们去咖啡馆吃饭,妳小伍叔和阿草姨——」
「姊姊。」习又宁纠正道。「笨哥哥,阿草姊姊说要叫她姊姊,不然她会很生气很生气。」她说,竖起两根食指抵在头两侧,比出很生气的恶魔长角样。
真是……「好啦,总之他们很想妳,要我带妳去店里吃饭。」
「好!」虽然不能煮饭,但习又宁一样开心。「宁宁也想小伍师父,上次小伍师父教人家的功夫好好用哦,周俊伟都不敢再欺负人家了。」
闻言,章宇恩额角冒黑线。「妳在学校打架?」
「才没有哩,人家只出一招周俊伟就哭着跑回教室不敢再欺负我——章哥哥!」习又宁忽然拉扯他,指着对街的方向。「你看你看,那个漂亮阿姨今天也有来耶,看到没,就站在那里。」
章宇恩顺着小女孩手指的方向往对街人行道看去——不意外,又是何敏华。
多久了?章宇恩在心里默算,从自己第一次发现她在放学时间站在学校对面的人行道到现在——有两个多月了吧?
这么久了还不死心吗……
「好奇怪,那个阿姨为什么不到校门口接她的小朋友?」习又宁不懂。「站在这里才比较好找啊,对不对?」
「呃……是啊。」
「好辛苦哦,要上班又要带小朋友还要做家事,当职业妇女真不容易。」小脑袋晃了晃,表情沉重地说。
「妳又知道什么是职业妇女了?」
「知道啊,就是又要上班又要当妈妈的人嘛,那个阿姨教我的。」习又宁不知道自己这话吓了章宇恩一跳,径自续道:「有一次章哥哥迟到,那个阿姨有陪我等你哦,她说她是职业妇女。」
「她跟妳说话?」
「对啊,还问我过得好不好、开不开心,还请我吃糖。」真是好人。
没有趁机带走宁宁?当初还雇人想强行带走孩子的人为什么这回没有这么做?
章宇恩忍不住又往何敏华站的位置看去,视线交会,后者退了步,转身离去。
「哎呀,阿姨不等啦?」习又宁不解。「真是的,那个小朋友真的有够不乖耶,老是放阿姨鸽子,不孝子。」
「宁宁……」章宇恩苦笑,看着替何敏华抱不平却骂到自己的小丫头。
忍不住望向逐渐远去的身影,是他多心吗?经过这段时间的观察,刚又听宁宁这么说,他觉得事情虽不单纯但也没有习近勋说的那么复杂,也许——
她需要的只是一个改过的机会。
莫名的冲动使然,章宇恩脱口:「我们找那个阿姨一起去吃饭好不好?」
「真的吗?」习又宁瞪大眼睛。「我可以说『漂亮的小姐,我有这个荣幸请妳喝杯咖啡吗?』——这样去请阿姨跟我们一起吃饭?可以吗?可以吗?」
「……妳昨天又看了什么电视?」为什么老记得这么奇怪的话?
习又宁没有回答,兴奋地拍着他手臂。「快点快点,阿姨要走远了,快点啦!」
「是是是,小公主。」章宇恩翻了白眼,乖乖骑车追人。
两轮毕竟比两只脚快,不一会,便追上何敏华,停在她面前挡住她去路。
相较于一大一小追到人的愉悦,何敏华神色紧张瞪着大的那个,防备心态毕露。
「我没有接近她,没有构成妨碍,你们不能——」
「漂亮的小姐,我有这个荣幸请妳喝杯咖啡吗?」
「——连站在一旁远远看她的权利都不给我——啊?」何敏华傻眼,看着自己的女儿。「妳、妳说什么?」
觉得这么说的自己实在很帅,正得意着的习又宁当然很乐意再说一次。
只是她不懂——为什么漂亮阿姨听完之后眼睛变得红红的,还流眼泪。
奇怪了,电视上没这么演啊。
「黎——宇恩?」绕过护理站成功躲过年轻护士们的法眼,经过等候大厅的傅成烨发现熟悉的人影站在大厅一侧。
章宇恩激灵了下,迅速转身,看见来人,松了口气。「二……傅医生你好。」
「有必要这么生疏吗?」傅成烨苦笑,左右张望了会,拉他到角落的楼梯间。「不管怎么样,我都是你的二哥,虽然同父异母,但我们彼此是对方唯一的亲人不是?你这样是对我这个二哥有什么不满吗?」
「怎么会……对不起,二哥。」章宇恩拍拍二哥手臂,「还有,上次谢谢你了。」
因为过劳在医院昏倒那次,醒来后得知帮忙的医生是自己应该在美国执医的二哥,章宇恩吓了跳,再度联络上,才知道他已经回国就在习近勋进行复健的医院执业。
不同于曾冠上黎家姓的章宇恩。傅成烨出生就从母姓,跟生母生活,不曾踏进黎家,外界认识黎远重的人只知他有黎成锋和黎阳两个儿子,没人知道还有一个傅成烨。
「小事一件,倒是你——」傅成烨端视他好一会,露出放心的表情。「嗯,你的气色比上次好多了。」
「我把晚上的工作辞了。」
「那就好,我一直觉得你太勉强自己,当然,这不代表我已经赞成你为了帮那对父子赎罪留在习近勋身边照顾他这件事,没有必要为那个家付出这么多,你已经——」
「二哥不也为了照顾爸才回台湾吗?」章宇恩打断他的话,不想再提起过去那些到现在一想起来就会让自己呼吸困难的事。
「爸怎么样?还好吗?」
「还能怎么样?」傅成烨的表情有担忧、有不屑,复杂难言。「能维持现状就很好了,现在的黎家大小事全由黎成锋做主,他只剩挂名的董事长头衔,如果到现在还看不开,也只能随他去了。不说这个,他们的事跟我们没关系,你刚站在那看什么?」
「我看到认识的人。」还是不敢接近风羽哥,唉……「我想他应该是眼科的病人,姓沈——」
「沈风羽?」见小弟惊讶地看着自己,傅成烨续道:「听学长提过,他是他的老朋友,又刚好是病人,所以特别担心,我这个学弟也只能听他抱怨了。听说是左眼角膜和玻璃体严重受损导致失明,连带造成右眼视力的弱化,但一直不肯动手术。」
「动手术就会好?」
傅成烨想了下才摇头。「虽然不是我的专长,但基本常识还是有的,已经失去的视力回不来是一定的,但至少可以减缓视力恶化的速度,一双眼睛总比一只来得轻松——你怎么会认识他?」
「以前跟二哥提过的。我被赶出来之后曾经被好心的人收留了一段时间——」
「就是他?」
「不,收留我的人是风羽哥的老板、茂叶集团现任总裁。」
「叶子豪?」来头不小嘛。
他点头。「当时风羽哥是他的秘书,要不是我鲁莽强出头,也不会害风羽哥的眼睛被流氓刺伤——风羽哥会变成这样都是我害的……」
「你不能什么事都往自己身上揽。」兄弟相认这几年他一直想告诉他这件事。「我知道你不想提到过去,但我一定要说。不管是佟至睿还是习近勋,他们跟黎家之间的恩怨都与你无关,就算因为是黎家人必须付出代价,过去的黎阳也已经付出超过他应该付出的代价,现在的章宇恩不应该再扛着黎阳的担子,够了,放过你自己——」
「我知道,可是勋的脚还没——」
「至少他还活着不是吗?」他没想到当年转述从朋友口中得知的消息,让他知道黎成锋雇杀手杀习近勋的事之后会演变成今天这样的局面。「四年前你为了救他,差点赔上自己的命还没得到教训吗?你要做到什么地步才会觉得够?」
章宇恩无法反驳,但也无法接受,最后只能摇头,用行动抗拒他所说的每句话。
「——沈风羽也是,明明可以在黄金时间接受治疗,就算无法完全痊愈也绝对不会比现在糟糕,但他没有。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不肯接受手术治疗,可那是他自己的决定、他自己的选择,你不能把每个人下决定后的结果都当成是自己的责任,光是自己的人生你就已经扛得心力交瘁了,哪里还有本事扛得起别人的!」
「二哥,」章宇恩深吸口气,反握住傅成烨的手臂。「风羽哥的眼睛是因为我才受伤,可那时候我什么都没做,连声道歉也没有说,就那样逃到美国去找你,我很后悔却一直不敢面对,回到台湾也不敢去找他,我相信会在这里遇见风羽哥不是偶然的,一定有我能为他做的事——你说我怎么可能当作没看见置身事外?这不是为谁而是为我自己、为过去的黎阳赎罪,我必须去见他,说服他动手术。」
「好吧,沈风羽的事我不阻止你,但习近勋的事你怎么说?为什么还要留在他身边?」提及习近勋,傅成烨很难不动怒。
「二哥,我有我的理由。」章宇恩舔舔唇,表情有点尴尬。
「你总是有理由。」傅成烨不耐地翻了白眼,拍了自己额头一记。「赎罪、父债子还、兄债弟还、不忍心、他很可怜——你的理由多到可以编一本『理由大全』了。」
「我爱他。」
「很好,刚出炉的最新理由是因为你爱——What!?」傅成烨失控怪叫,愕然瞠目。「你、你刚说什么?」
「我爱他。」再一次说出口,尴尬不在,神情笃定。在傅成烨惊讶得无法成言时又补充:「不是为了说服你才编的理由,是真的。」
「……在美国?」好不容易找回自己的声音,傅成烨的表情有错愕、有不信、有惊吓,非常滑稽。「从他几乎全身瘫痪的时候就——」
「在台湾。」忍不住笑出声,他还是第一次看到二哥露出这种表情。「他从不逃避问题,总是直接面对,我很佩服他,他有我没有的坚强——在美国的时候,我照顾他是真的只想赎罪,但现在我已经知道我能替黎家还的都还清了,现在留在他身边是因为我爱他,我想照顾他和宁宁,只是因为这样。」
「万一他发现你的身分怎么办?」
「我已经管不了那么多,能待在他身边多久就多久,能帮多少忙就帮多少,我只想把握当下,未来的事太遥远,想太多也没用,当下快乐才是最重要的。」
傅成烨皱眉,小弟的说法让他不安。
「你的说法乍听起来言之成理,仔细想想却是不带希望的悲观,好像一点都不认为这段感情会有未来。」
「我们没有预测未来的能力。」章宇恩耸肩。「谁知道下一秒会发生什么事。」
「但可以期待,你却连这点期待都没有。」傅成烨犀利地指出其中的盲点,狠狠刺了小弟一刀。「付出不求回报的行为叫施舍,不是爱,你要搞清楚。」
他不是不知道,如果可以,谁不想有期待,但以他的情况根本不能。「你认为习近勋会爱上我?一个男人,还是他仇人的弟弟?」
「他认识的你姓章,叫章宇恩。」
「也许他会爱上章宇恩,但绝对不可能爱上黎阳。」
……找不到话安慰,但他也清楚小弟的脾气虽好却也有固执的一面,劝也没用。
「你这个笨蛋,老是爱上不该爱的人。」傅成烨忿然啐骂,还是忍不住心疼,叮嘱:「答应我,如果习近勋知道你的过去立刻离开他来找我。」必须将伤害减到最小,愈快离开愈能保证他的安全。
「二哥,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放心,我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天真的小鬼,不会让任何人再把我当棋子摆弄。」章宇恩保证道。「我知道爸跟大哥的事我们能做的、该做的都做了,剩下的就让他们自己去处理,我知道自己管不了也不会管,真的。」
「答应我!」
「……好吧,我答应你。」
「……风羽哥?」
再度听见这个称呼,沈风羽已经没有上回的惊讶,平静地坐在椅子上,等待对方主动接近。
「我以为你不会来了。」啊,忽然明白对方忌惮什么,他笑:「放心,子豪今天开会不能来,是司机载我来的。」
「风羽哥知道是我?」
「盲人的感觉很敏锐,虽然我还不算全盲——你来看过我很多次了吧?」
章宇恩点头,想起沈风羽的眼睛状况,立刻出声称是。
沈风羽拍拍右侧的空椅。「坐,我们快五年没见了吧?」
「对不起……你的眼睛,是我害了你——」
「不是你的错。而且——」沈风羽堵断他的话,不知道这让身边的人多惊讶。「记得吗?我当时救的人是子豪。」
「如果不是我强出头,看不惯那群流氓欺负人硬是强出头,也不会把你和子豪哥卷进来……」
「事情都过去了,是我自己不肯动手术才变成现在这种状况。」
「为什么不接受治疗?」他不懂。
「……」
「风羽哥,你知道吗?刚认识你跟子豪哥的时候,我其实是很羡慕你的。」
这回惊讶的换成沈风羽了。「羡慕我?」
「子豪哥很爱你,第一次遇见你——就是子豪哥带我回家在他家门口遇到你的那天晚上,还记得吗?」
「嗯。」沈风羽尴尬地点头。
「那天晚上子豪哥——」
「够了,过去的事就别再提了,我不想听。」
章宇恩坚持说完:「砸了家里所有能砸的东西,如果杀人没有罪的话,恐怕连我都会被他当东西给砸个稀巴烂了。」
「啊?」听见意料之外的事,沈风羽愕然。
「不然你以为子豪哥会做什么?」
「没、没什么。」俊雅的面容微红,为自己方才所想的事羞惭赧然。
章宇恩很好心地跳过这话题,毕竟不是他来找他的重点:「之后他故意表现出一副跟我很亲密的样子全都是为了引你注意、气你,可是你一直没有反应,让他很难过。以前的我不明白,但后来懂了——这全是因为子豪哥太爱面子,明明爱你却说不出口,只好像小孩子一样欺负自己喜欢的人。」
「我跟他之间很复杂……一言难尽。」
「会有我复杂吗?」章宇恩笑了,如果经验的分享可以帮到他,他不介意把自己的过去当笑话说。「爱上不该爱的人搞得家里乌烟瘴气,才发现对方只是玩玩,还笨到在对方面前割腕自杀。」蓦然停口,脱下右腕的手表,拉沈风羽的手抚上他不曾示人的伤疤。「我割了——老实说,过了这几年也忘了当初自己割了几刀,只有乱七八糟的伤疤还留着,因为伤口太深,永远不会消失。」
指尖感觉到凹凸不平的触感,沈风羽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遇上你们的时候我才刚出院、被家里赶出来……幸好遇到子豪哥收留我——人真的很奇怪,明明还伤心难过得想死却为了面子撑着,装出一副没事样,配合子豪哥演戏气你,那时候的我真的很蠢,以为那样做可以帮子豪哥逼出你的心意——我真是够蠢的了,明明我比谁都清楚知道爱的人不爱自己是多么痛苦的事却还跟着闹。
如果是现在的我,或许会骂子豪哥干嘛为了面子不说,甚至连你也骂!骂你们明明就相爱,为什么不能坦率地面对对方——对你们,我既羡慕又嫉妒又觉得你们很笨,到现在还是这样的感觉。」
「黎阳……」
「但我无意伤害你。」章宇恩抬手,轻轻碰了碰自眉心横过左眼的浅白伤疤,眼角下的伤疤乍看之下很像未干的泪痕。「真的,我不想害你失明……」
听见哽咽声,沈风羽忙道:「我刚说过这不是你的错,是我自己的问题。」
「为什么?」章宇恩再度追问。「为什么不肯动手术?」
「有很多原因。」他无法启齿。
「看不见有时候是很方便没错,可以逃避很多不想看见的事,也可以让自己变成弱者好搏取对方的同情。」他说,注意到沈风羽缩肩抿唇的细微反应。
似乎是说中了,他暗忖,苦笑在心里。
这些话,与其说给他听倒还不如说是说给自己听的,都是当年心理医生对他自杀行为所做的分析——那时还一知半解的话,直到此刻自己说出口才完全明白过来。
「我那时候跑到那人——我爱的那个人——面前割腕自杀,一部分的原因是真的想死、不想看见任何人,但那是觉得没有人会看我,我怎么样都没有关系,不会有人为我伤心得自暴自弃——当然啦,也有一部分原因是想用这方法留住他——有人说女人遇到事情只会一哭二闹三上吊,其实男人也会,虽然最后还是失败,甚至把他给吓跑了。」
「黎阳,你不必这样……」
「让我说完,风羽哥。」章宇恩拒绝停止。「我的确是来劝你同意接受手术治疗的,这件事子豪哥并不知道,他根本不可能让我再接近你,否则我不会一直躲他。」
这点沈风羽也很清楚,所以没有开口否定。
「风羽哥和我是不一样的——你有子豪哥,有他为你伤心难过,有他在看着你,而他也在等你看他,如果你不动手术,就永远看不见他,也永远不会知道他担心你的时候是什么样的表情,我不知道子豪哥是不是劝过你,但我想依他的个性应该是急在心里口难开,这点风羽哥应该也很清楚,子豪哥一直在等你。」
……沈风羽的头垂得更低,让人看不见他的表情,更无从猜测他此刻在想什么。
顿了会,章宇恩续道:「容我说句冒昧的话,用这种方式确保子豪哥会一直留在你身边的做法实在很卑鄙,不单是看不起风羽哥自己,也污辱了子豪哥对你的感情。」
沈风羽脸色忽白忽红,最后赧然一片,露出尴尬至极的苦笑:
「真的是……没想到久别重逢竟然会被你狠狠骂了一顿。」
「『死者』为大啊。」他故作轻松道。「就让我借故托大一次吧,风羽哥。」他抓起沈风羽的手紧紧一握。「在还来得及的时候千万不要因为一时的不安和懦弱做出错误的决定,不让爱你的人难过也是一种爱人的方式。」
「想不想进茂叶工作?」沈风羽忽然起了完全不相干的话头。
「啊?」
「我们正缺像你这么会说话的人,」沈风羽抬头,转向他深深一笑。「假以时日,你一定会是出色的谈判人才。」
章宇恩愣了一下,等想清楚这番话背后的意思,困惑换上喜悦,情不自禁抱住他。「我就知道、我就知道!风羽哥那么聪明,一定会明白子豪哥的苦心!我就知道!太好了,真的是……太好了……」
不习惯与人接触的沈风羽也很难拒绝他激情的拥抱,笨拙地反手回抱,拍抚他抽泣起伏的背脊,记忆中那个貌似自己的男孩逐渐鲜活了起来。
那个热情、爱笑、不太看场合做事的男孩……
「你有些地方还是跟以前一样没变,黎阳……」
「黎阳?」蓦地,诧异的低沉嗓音插进两人之间。
章宇恩几乎在听见的时候立刻弹跳起来,迅速转身,震惊地瞪视忽然介入的人。
「发生什么事了?」不知情的沈风羽瞇起眼,伸手四探却找不到应该在的人。「你在哪,黎阳?黎阳?」
第一次可以说听错,第二次、第三次——「他为什么叫你黎阳?」
章宇恩脸色惨白俯视习近勋铁青的脸。「你怎么会在这里!?」
他怎么会在这里?「我不在这里又该在哪里?复健室?」习近勋怒极反笑。
黎阳?他是黎阳!?黎家那个愚蠢的老二!?
「也是,如果我跟平常一样待在复健室就不会知道你到底是谁?章宇恩?黎阳?我应该怎么叫你,嗯?」说话的声音不可思议地轻柔,眸里的寒意却足以冰冻三尺寸土。
章宇恩慌了,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响应。
他想过很多身分暴露的情况,但怎么也没想到会是以这样的方式!?
他才成功劝说风羽哥,让他同意接受手术,正为这件事高兴得差点哭出来的时候,为什么——
是故意的吗,老天爷,前一秒让他快乐得像上了天堂,下一秒立刻将他打进地狱?就这样见不得他高兴?
「我、我不是故意……」
「不准过来!」习近勋大吼,顾不得自己在什么地方,此时此刻,他只想伤害眼前一脸忧虑、急着说话的人。
狠狠地伤害,让他知道被欺骗、被背叛的感觉有多痛!
锐目横扫,「你应该庆幸我现在是个残废,否则我一定杀了你!」
「不要这样说自己……」章宇恩闭了闭眼,压抑自己从现场逃走的冲动,强迫自己留在原地。「我先送你回去,有事我们回去再——」
「不必!」习近勋操控轮椅往后退。「滚开!离我远一点!」
章宇恩没有再试图接近,只是站在原地。「我知道你不想见到我,但至少让我帮你叫车,送你回去。」
「不需要。」响应他的是更形冷漠的拒绝。「我残的是脚不是手。」
「勋——」
「闭嘴!」盛怒的男人再度喝止,不想听见他的声音。
就在这时,手机铃声蓦地响起。
习近勋深吸口气控制自己的情绪,从轮椅侧边的袋子取出手机接通,还没开口,佟至睿的声音已经从那头传来,带着莫名的高亢:『勋,萨尔查到当年救你的人了!他顺着你提供的线索追查四年前那天因为车祸送医的资料,再和你动过的手术做比对,发现你最初是在费金斯私人医院进行急救和神经修复手术,在那里待了半年才转到纽约州立医院——』
「那件事不急——至睿,」习近勋打断他,刻意叫好友的名字,「我找到你的黎阳了。」他说,同时仔细注意章宇恩的反应。
章宇恩无法阻止自己发抖,在听见他对着手机说出「至睿」这个名字的时候,他两条腿发软,几乎站不住。
章宇恩震撼的反应就像往火里倒油,让盛怒的男人更加怒火中烧。
习近勋握紧拳,气聩理智的他压根听不见那头的佟至睿跟自己说了什么,更不知道自己后来怎么响应。
Damn it!天杀的,他真的是黎阳!?他怎么可以是黎阳!
不知道过了多久,在混乱交迭的交谈声结束、一切归于平静之后,沈风羽才开口:
「我是不是给你添麻烦了?」
直到沈风羽抓住他扯了几下,恍惚呆望习近勋离去方向的人才回过神。「什么?」
沈风羽又重复了自己方才的问题,得到他轻笑的响应:
「没的事,只是一点误会,比起我给你和子豪哥添的麻烦,这点小事不算什么。」
「黎阳,我只是半盲,还勉强可以看见东西,就算看不清楚,还有耳朵可以听。」
「……风羽哥很幸运,真的,能遇到子豪哥,不管过去曾经发生过什么事,最后还是能在一起——」这一天还是来了……收回目送的视线。「没什么比爱的人也爱自己更幸福的事了,这是极上奢华的幸福,千万别让它从手中溜走,一定一定要好好把握。」
「黎阳?」
「你真的很幸运,不像我——」章宇恩哽声,做了好几个深呼吸,才能再开口,自嘲地说:「先是爱上不该爱的人,然后又不小心爱上一个永远不可能爱我的人……你看,我的运气很糟对吧,呵呵……」
「有什么我可以帮忙的?」
「我没事,真的。这个结果我不意外,早就预料到、总有一天会发生的……」
「总有一天会发生?你在说什么?」
「就算是风羽哥,也不会爱上仇人的弟弟吧?」瞧见沈风羽惊诧又同情的表情,章宇恩笑了,反过来安慰他:「没事的,我早就知道会发生这种事,之前就已经先做好心理准备了,我不会有事的,绝对不会有事,我已经不是以前那个笨蛋黎阳——风羽哥,真的要听我的劝,好好把握子豪哥,没人比他更在乎你、爱你了。」
「……我知道了。」
「那我先走啰。以前的我做错了事却夹着尾巴逃走,这次我终于能跟风羽哥正式说再见了——谢谢你原谅我,真的谢谢。」
「我没有怪过你。」沈风羽试图安慰他,让他明白好坏并不是马上就能论定的,就像他左眼的伤。如果没有这道伤,自己和叶子豪绝对无法面对彼此的感情,走到今天这地步,但口拙的他不知道怎么表达,「黎阳,我其实该谢——」
「谢谢你不怪我。」章宇恩再度紧握他的手,晃了一下才放开。「啊,今天的事风羽哥别放在心上,其实我早就想告诉他了,只是一直找不到机会,先预祝你手术顺利,子豪哥要是知道你愿意动手术一定会很高兴的,我还要去上班就先走啰——再见。」
「黎阳?黎阳!」沈风羽对着前方唤了几声,没有得到响应,不得不接受他已经离开的事实。
颓然坐下,脑海中浮现黎阳方才所说的片段。
——用这种方式确保子豪哥会一直留在你身边的做法实在很卑鄙,不单是看不起风羽哥自己,也污辱了子豪哥对你的感情……
望着前方好一会,他拿出手机,瞇眼半摸索,按下「1」快速拨号。
另一头,正在开会的叶子豪扫了眼振动的手机,看见来电显示,立刻接起。
『怎么了?』
「抱歉,打扰你开会。」
『正好开完。』无视在场十数字高阶主管的讶视,男人拍拍身边的人,示意他继续,便步出会议室,看了下手表。『你做完检查离开医院了?』
「还没,我——」
……不让爱你的人难过也是一种爱人的方式……
『风羽?』
「你可以休几天假陪我吗?」
『当然。』他说,同时走进秘书室,示意秘书送上行程表,边翻边问:『什么时候?几天?』
「我也不知道手术要花几天的时间才能出院,我等一下会问。」
『手术?什么时候——等等,你是说你决定要开刀?』
「嗯,我要动手术,看你哪几天有空再决定——」
电话那头忽然传来对话的声音。
『Selina,我接下来这个礼拜——不,是这个月都不会进公司,我的行程让交给陈总去跑,公司的事由他代为裁示。』
『总、总裁!?』
听见秘书的哀嚎,沈风羽连忙道:「我不急,你看什么时候有空——」
『我急。』叶子豪打断他的声音透着无法掩饰的狂喜。『我明天——不,下午开始有空。』说话时,厉目瞪向开口想说话的秘书,吓得对方花容失色,不敢再插嘴。
「子豪,明天太快了,我可以等你把工作交代好——」
『等我,我现在过去接你。』
「不用了,我还没就诊——」断线的嘟嘟声打住沈风羽的话。
说不出是什么感觉,但情人激动的反应让他觉得自己做了一个正确的决定。
他闭上眼,想象情人冲出办公室、走进电梯直达专用停车场,一路朝医院赶来的画面,心口蓦然泛热,涌上双眼。
他缓缓睁开眼,俯视只有模糊轮廓的双手,明明知道空无一物,却又有种已经抓到什么的感觉。
——没什么事比爱的人也爱自己更幸福的事了,这是极上奢华的幸福,千万别让它从手中溜走……
他好像知道黎阳刚说的「极上奢华的幸福」是什么感觉了……
第七章
不知道一天够不够他冷静下来听他说话?
章宇恩不敢确定,但他知道自己必须去见他,至少把事情说清楚再离开。
只是他没想到自己才走进大厦门厅,立刻被站在柜台后面的小区秘书拦了下来。
「章先生!」
「王小姐?有事吗?」
「那个……」王秘书眼珠转了转,支支吾吾了老半天,苦思要怎么开口才好。
章宇恩打量她困扰的表情,脑筋一动,该不会——「让我猜猜,习先生交代如果看到我,把东西——我想应该是我的行李——交给我,拿回钥匙,并且请妳转告我以后不准再来这里——是吗?」被赶的经验让他做出以上推论。
「你怎么知啊……是……呃,也不是……」
章宇恩挑眉,「不是?」
「习先生没有交代钥匙的事……昨天习先生吩咐我们请锁匠换锁了……」
「那好,还可以留钥匙做纪念。」章宇恩笑笑地说。「麻烦妳把习先生交代的东西拿给我。」
「呃,好。」王秘书转身,忽然又转回来。「你跟习先生吵架了?」
「没有啦,只是做的坏事被发现了。」见对方倒抽一口气,章宇恩笑出声,接着道:「开玩笑的。我本来就是寄住,因为忙才请他帮我整理行李……」
别脚的谎言连平日进出大厦只有点头之交的小区秘书也骗不过,反而让对方流露出同情的目光,看得章宇恩很是难堪。
连忙转移话题:「我的东西呢?」
「请等一下,我去拿给你。」王秘书说完,立刻走向寄物室,不一会去而复返,手上多了一袋运动用帆布袋。「章先生,你的行李呃……就这些吗?」忍不住关切,总觉得被这样赶出来实在有点可怜。
「是啊。」章宇恩接过,转身欲走。
「你不检查一下?也许还有东西留在楼上。」她试着帮忙找借口放他上楼。
「不用了,就算有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谢谢妳。」章宇恩提袋上肩,再次向秘书小姐道谢后转身离开。
走了几步,忽然想到什么又折返回柜台。「王小姐,我能留个字条,请妳帮我转交习先生吗?」
「呃,可、可以啊。」似乎被他的急切吓了一跳,王秘书愕然答道,一边拿出留言便笺和笔,更体贴地附上信封。
章宇恩匆匆写了几行字,折好封上正要递出去,中途停住。
「章先生?」
「不用了。」他缩手,将信封捏成一团收进口袋,又道了声谢后转身离开。
还没走到门口,门卫已经先一步拉开大门。
他惊讶地抬头,心想着门卫的动作真快时,才看见原来是因为有人从外头进来。
他愣住,差点被冲进来的男人撞到。
「Sorry。」进来的男人及时煞车,有礼地道歉。
「Don't mind。」他说。
两人各自往右侧横跨半步,让出距离,错身经过对方。
章宇恩出了大门又走几步路,才敢换气。
那人跟以前一样——不,是比以前更好了。以前总是皱眉一脸忧郁的男人现在看起来已经不再心事重重的模样,彷佛摆脱了什么,看起来轻松多了。
看来他过得不错,章宇恩暗忖,为这发现感到快乐。
「太好了……」他能赶来陪他真是太好了。
昨天才知道,今天就赶回台湾来找他,看来他们两个人的交情真的很好,可以放心了,有他陪着他——曾经爱过的,现在爱着的……
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深吸口气、甩甩头、伸了伸懒腰,章宇恩仰起头,任艳阳洒落脸上,七月的暑阳意外地让他觉得温暖而非燥热。
天气很好,太好了。
风羽哥同意接受治疗,太好了。
至睿看起来应该过得不错,太好了。
他……有宁宁跟至睿陪在身边,也会愈来愈好,更是太好了!人手边有事情忙或有人陪,可以分散注意力,比较不会陷入负面情绪,日子比较好过,心理医生曾这么说。
「真是太好了,真的是……」咽下哽在喉间的硬块,章宇恩笑了起来。
一切都太好了,他也可以彻彻底底放下过去,重新开始过自己的日子。
真的太好了,太好了……
佟至睿急促的脚步停在柜台前:「妳好,我姓佟,佟至睿,我找十八楼A座的习近勋。」
小区秘书起身致意,「请稍等一下。」说完,便低头拨号进行通知确认的流程。
等待中,佟至睿连看了几次表,对心急如焚的人来说,就算只让他等一分钟也会觉得漫长。
忽然,他停了下来,转身看向大门,游移的视线像是在找什么,诡异的是,他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却不知道自己想要找什么,又为什么要这么做。奇怪……
「佟先生,已经确认了,请上楼。」
他回神,看见小区秘书抬手示意电梯在他左侧。
「谢谢。」
不再多想,佟至睿匆匆走向电梯。
刚才只是恍神吧,他为自己的失态做了结论。
毕竟坐了十八个小时的飞机,几乎整整一天没睡,怎么可能不累。
「我以为你这辈子都不打算踏进台湾一步。」习近勋的轮椅往后退开,让出一道路让佟至睿进门,轮椅转了圈,移师客厅。
「我原本是这么打算的,」佟至睿关上门,跟着来到客厅。「如果不是听你在电话里说你找到黎阳——」
「睿叔叔!」在房里听见熟悉的声音,习又宁冲出来,看见佟至睿,兴奋地扑向他。「你从美国飞过来了!礼物呢?人家的礼物呢?Cry or present!」
佟至睿愣了下,顾忌有孩子在场不便谈,只好暂时作罢,先应付魔女丫头再说。「是trick or treat吧,小丫头。万圣节还没到呢。」
「不管啦,礼物礼物,不给的话,人家要哭给你听哦。你不会忘记带礼物给人家吧……」小脸挂上委屈。
「怎么可能忘记,不只我的,就连奶奶和瑛阿姨要给妳,叔都带过来了。」他边说,边打开临时整理的行李,翻找在美国早准备好预计寄给这孩子的礼物。「宁宁今天怎么没上学?」
「不知道。」小女孩眼巴巴地看着大人找礼物的动作,耸肩道。「章哥哥不在家,没人带我去上学,叔说今天让我请假,明天再去上学——睿叔叔,你找到没?」
「妳这丫头……」章宇恩不在?佟至睿先压下疑问,翻出礼物交给孩子。「喏,妳的礼物。」
「这还差不多。」小女孩皱皱鼻,「那我就放你一马。」满意地哼了哼,小土匪抱着礼物开开心心回房玩了。
确定她回房,两个大人转往书房。
佟至睿关上书房的门之后,转身已经不见轻松的脸色。
他靠坐在桌边,问:「章宇恩不在?」
「已经走了。」
走?「你的意思是他离开了?」佟至睿的声音添了激动。「你让他离开了?」
「你舍不得就自己去找他。」
舍、舍不得?「我为什么要舍不得?」不懂。「勋,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这句话送还给你。黎阳是你的事不是我的,我没有义务也不可能留他。」
「这事跟黎阳有什么关系?」佟至睿困惑极了。「我听不懂,你到底在说什么?」
「你回台湾不就是为了他?」看见他点头,闷烧一整晚的心火变得更旺,他咬牙,忍住咒骂的冲动,冷声道:「那还装什么胡涂。」
「我是真胡涂了。我会回来的确是为了他,我想见他——」
「他已经走了。」习近勋不耐烦地说。脑海蓦地浮现章宇恩听见他说出老友名字时动摇的神情,怒火更炽。「要找你自己去找,我没义务帮你留人!」
又这么说,没头没尾的,他根本听不懂。
是他坐飞机太累还是老友的说话方式真的有问题,导致他们之间有严重的代沟?
「先让我搞清楚,谁走了?你要留谁?」
习近勋抿唇,直到佟至睿再次追问才开口:「你的黎阳。」
我的——「等一下,我以为离开的是章宇恩。」
「……章宇恩就是黎阳。」
「什么!?」佟至睿猛地起身,眼前一晃,有种自己快要昏倒的感觉,赶紧靠回桌边撑住自己。「我的天……这怎么可能……你又不是不知道黎阳长什么样子,怎么可能认不出来。」
「整型……」
「什么?」
「整型。」再次出口,习近勋说得更确定。他想起一次偷听章宇恩和宁宁对话的内容,脸色更加阴沉。「该死!他竟然为了接近我整型!一定是黎成锋派他——」
「不可能。」佟至睿倏地打断他。「不要把他跟黎家扯在一起。」
「为什么不能?他是黎远重的儿子、黎成锋的弟弟,为了钱他们什么事做不出来?竟然做到这种地步——」
「他被赶出黎家了!因为我们那个该死愚蠢的复仇计划,他五年前就被赶出黎家了!」佟至睿大吼,无法忍受他在自己面前丑化黎阳。「你自己应该也很清楚,要是黎成锋知道你没死,你根本不可能活到现在!」
再者,如果章宇恩真是黎阳……佟至睿双手捂住脸,声音从指缝间透出:「拜托,不要再这么说他了……算我求你……」
他疲惫的声音让习近勋稍微冷静了下来,绷着声音说:「我会派人调查他接近我的目的,如果真像我所想的那样,别怪我。」
佟至睿捂着脸摇头,「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事实会证明一切。」习近勋将自己送到计算机前,打开电源,现在的他只想把事情查个水落石出,再来想想要怎么还以颜色。
他不会放过他——
「你不了解他……」佟至睿喃语似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移动的鼠标忽然停住不动。
佟至睿抬头,看见计算机屏幕上「○○征信」的字样,顿时觉得荒谬透顶。「他在你身边多久?快半年了对吧?为什么你会这么不了解他……」这一刻,他几乎要恨起这个老朋友了,恨他为什么拥有黎阳那么久却不了解他!
一瞬间,佟至睿想朝背对他的老友吼叫,告诉他「你要找的人就是他!四年前救你的人就是他!」,让他知道他那双被仇恨蒙蔽的眼有跟没有一样!让他知道他有多忘恩负义、有多恩将仇报,比黎家父子更无耻下作!
「……人心隔肚皮。」习近勋强迫自己冷硬。「谁知道他心里想什么。」
听见不寻常的僵硬的声音,佟至睿不禁多看了老友几眼,注意到压在鼠标上的手青筋暗伏,扣在扶把上的手也一样,网页还停在方才看见的位置没有换过……
恍然大悟,最不相信那番荒谬推论的人其实是说出来的老友自己。
燃起的愤怒和厌恶瞬间转化成同情,本想吼出口好伤害他、也为黎阳出口气的话真的说出来,已经是疲弱无力的语调:「他不会害你……虽然我不知道他为什么接近你,但他绝对不可能害你。」
「我没给他机会。」习近勋顿了一下,又开口强调:「我没有相信过他,从一开始就没有。」
重复的话是要说给谁听?佟至睿不敢相信一向行事果断的他会做出这种动摇不确定时才有的行为。
蓦地,他想起上回通话时习近勋说话的语调,虽然刻意压抑但还是听得出来,那语调里有兴奋、有期待——就像初次恋爱的少年,别扭地想将到手的宝物藏起来却又忍不住得意地想炫耀给别人看。
原来如此……
「……不要逞强了,勋。承认爱上他没那么难,他值得。」
「不,我没有。」轮椅上的男人依然嘴硬。
「放心,他不会害你。要害你,他四年前又何必救你。」
轮椅转了半圈面向他。「你说什么?」
傅成烨看着隔桌对坐的两人,天晓得,实在很想在他们脑袋各送上一刀。
当然,隔壁桌那棵猪笼草他也不会放过,一刀——不,三刀好了,谁叫她要鸡婆把这两个人送到他这来。
「不要看我。」本能感应到危险,阿草把椅子拉远一点。「我只是个小黄啊,客人说要往哪我也只能开到哪,经济不景气,小黄生意很难做的。」
还敢说!杀人凶光横扫,立刻把话多的小草吓得蔫缩回椅子上不敢乱动。
「查到你身上是迟早的事,你自己也清楚。」习近勋出声,恣态傲然。
一哼,「那又怎样?」他没小弟的好心和耐性,更不觉得自己欠了这两人什么,知道他被习近勋赶出来之后更觉得没必要客气。
尤其,被赶出来还没在第一时间找他!他现在才知道自己的小弟又下落不明!
习近勋扬起手中的调查报告。「傅成烨,费金斯医疗中心神经修复科主治医师——为什么不告诉我当年帮我开刀的人是你,还清除我在费金斯的就医纪录?」
「为善不欲人知不行吗?」傅成烨双手环胸。「话说回来,你凭什么质问我?」
「你这么做是为了帮黎家赎罪?」
磅!平常用来开刀救人的巨掌这回打上桌面,「他马的!开口闭口就是黎家,几年前的事情了还记到现在,你是娘们吗!我从出生就姓傅,不姓黎,没花过黎家一毛钱,那些狗屁倒灶的陈年往事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习近勋,你给我听好,我不欠你!」
有许多事必须弄清楚,习近勋握拳,沉住气吃下这记闷棍。
「傅、傅老大,喝茶……」真正的「娘们」阿草抖着胆子送上茶水,很清楚这位大医生仁心仁术只限于病人,私底下很会迁怒,第一个倒霉的肯定是载他们来的自己。
啧,就说小黄生意不好做。
傅成烨大口喝干一杯水,暂时消火。「黎阳也一样。他妈以为怀了他就能进豪门,可惜敌不过厉害的黎夫人,最后只能拿笔钱把孩子留下走人——你以为他这个黎家少爷过得很好?哈!佟至睿,他在黎家过得怎么样,你应该比谁都清楚。」
佟至睿抿唇,别过脸不敢正视火气仍炽的傅成烨。
「只要有人对他好,他就会十倍百倍地回报对方,黎阳——宇恩就是这样的人。」傅成烨靠上椅背,看着佟至睿。「我还记得他在信里提到你的时候有多开心,对和你在一起的未来有多期待,连我都以为你会好好照顾他,没想到——」视线转向习近勋。「拿宇恩当棋子使的计划你也有份吧。」
习近勋绷着脸,没有回答。
傅成烨送上讥讽的掌声。「你们真的很了不起,一个为了父亲,一个为了大哥,想出一连串的计划,将黎阳利用得很彻底,更把黎氏海运打得几乎倒地不起,可惜最后你们手下有人为了钱出卖了你们,让黎成锋查到你身上——」
「不是他告诉黎成锋——」
「你是白痴吗?事情发生的时候他人还躺在医院能做什么?」
医院?习近勋本来想问,却注意到坐在身边的佟至睿脸色大变。
「你没告诉他?」傅成烨嗤声,不屑地扫过神色惊惧的佟至睿,看向习近勋。「算了,这事对你来说应该不重要,说也没意义——他到美国找我的时候情况很糟糕,一直到我托朋友查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知道你们这么做的前因后果才好转一点。后来,意外得知黎成锋雇人跨海杀你,他求我救你,说他有义务为黎家赎罪——真笨,他以为他谁?更蠢的是我,竟然被他说动,想办法调查杀手的下落,直到那天——喂,水呢?」指尖敲上桌面。
隔壁桌的阿草猛地跳起,迅速添茶倒水,又坐回原位。
傅成烨喝了半杯后继续说:「事情发生得太快,知道那个人盯上你的时候已经来不及找人帮忙,他坚持开车跟在后头以防最糟糕的情况发生,却没想到黎成锋雇请的杀手,早就被FBI的人盯上,接着就是那场车祸,第一次爆炸之后,他立刻冲去把你从车里拖出来,第二次爆炸的时候,他拿自己当盾牌保护你——结果你们应该也猜到了吧,你瘫了一年多,是我经手过最难搞的病人;他呢,为了救你搞到自己颜面伤残,还自愿当你的看护、跟你说话确保你清醒,一心只想着要为黎家赎罪——我看不过去,就用整容手术说服他转院,同时偷偷将你转往纽约州立医院,消去你在费金斯的纪录,让他找不到你,不要再想什么赎罪的狗屁事,反正做得再多也不会有人领情。好不容易他决定改名换姓回台湾重新生活,偏偏又遇到你——马的,这算什么,冤家路窄?真该死!」
习近勋不知道自己听完傅成烨的话之后是怎么离开医院。
瞪着车窗外飞速即逝的街景,满脑子回荡的,是离开前傅成烨对他说的话。
——真要报仇什么的就去找黎成锋和黎远重,不要再去招惹他。为了替黎家赎罪,他已经死过两次,够多了……
两次?「为什么是两次?」一次为了救他他可以理解,另一次是为了什么?转头看向佟至睿。「为什么傅成烨会说他死过两次?」
「……」
「睿?」
「……当年我会收手,是因为我发现派去黎氏海运的人有问题,我的身分已经曝光,查到你身上是早晚的问题。事情见光之后,黎成锋雇黑道的人找我麻烦,我不得不安排回美国的事,反正之后的事远程遥控也能继续进行……回国前一天晚上,黎阳来找我——」佟至睿看着自己这侧的车窗,看着窗上的倒影,知道老友正在等他开口。
但有些事并不是那么容易说的。
静默了几分钟,他终于开口:「你知道他右腕有伤吧?」车窗上的倒影写着惊讶,佟至睿猛然回头,比对方更吃惊。「你跟他住在一起这么久还不知道他右腕有伤!?」
「他右手戴着表,从来没有脱下来过。」习近勋为自己辩解,表情狼狈。
「就算他有意藏起来不让你知道——那么明显的伤痕,只要细心一点就可以看见的,你怎么会没发现?你到底是怎么对他的?有没有仔细看过他、关心过他?你——」
「够了!」习近勋大吼,迁怒地捶了副驾驶座椅背一记。「你了解他又怎样!还不是只顾自己丢下他自己回美国,还打算一辈子不回台湾,怎么?怕触景伤情?怕承认自己爱上仇人的儿子?」
「怕!我是怕!而且很怕!」佟至睿也不遑多让,捶了驾驶座椅背。「我当然怕!爱上仇人的儿子却被仇恨蒙蔽拒绝承认,执意利用他报仇,害他面临孤立无援的绝境,最后为了留住我、为了替家人赎罪,跪在我面前哭求却被我冷嘲热讽推开,最后精神崩溃割腕自杀差点死在我面前,换作是你你怕不怕!Shit,你知不知道从手腕流出来的血有多红!知不知道尝到你所爱的人的血是什么滋味!看到他倒在面前才发现自己真的爱上他却已经覆水难收、只能狼狈逃开又是什么心情!你知不知道!知不知道!」
如果我说我从小爹不疼娘不爱、被哥哥欺负到大,后来因为爱上同性、还是不该爱的人、丢家人的脸被赶出来你信不信?
「他说的是真的?」习近勋蓦然想起半年多前章宇恩曾对他提起的过去,原以为只是抄袭电视的狗血剧本只当笑话听过就算的话,竟然——「他说的是真的……」
「我们这是在做什么……」失控吼完后,佟至睿回复冷静,沮丧地屈身,脸埋进双掌呻吟:「我们有什么资格在这里互相谩骂叫嚣……不管是你还是我,我们都是伤害他的混帐……傅成烨说的对……我们当初怎么会鬼迷心窍为了报复黎家利用他?整件事里,他是无辜的……」
「我的车也是无辜的。」驾驶座上的小黄司机转头看着两个表情比苦瓜还苦的男人。「你们要忏悔要互骂要干架都请便就是别拿我的车出气。还有,你们到了,请下车。」
后座的乘客似乎没有下车的意思。
「妳应该知道他在哪里。」习近勋直视之前见过几次面但不怎么熟的女人问。
「谁?」
「……黎阳。」
「哦,你想找他啊?干嘛?捅他一刀?」阿草很故意地问。
习近勋故作强硬,掩饰自己想见他的真正心思。「他还欠我一个解释。」
「蛤!?」阿草怪叫了声,不可思议地瞪着习近勋。「我有没有听错?真不敢相信,你的脸皮未免太厚了吧,我刚在旁边从头听到尾,怎么不觉得他还欠你东西,奇怪了你们两个,冤有头债有主,他老爸跟老哥欠你们的为什么要他还?你们伟大的王子复仇记感觉好像很精采可是为什么倒霉的都是他?又不是他杀你老爸害死你大哥,找他干嘛?都为了你们搞到自杀毁容又倒贴最后还被赶出来,你们还要他怎样?」
一连串的疑问令两个大男人难堪到极点,无言相觑,没有人出声反驳。
「哎呀!」阿草又叫了一声,终于知道好友为什么没退租。「原来是这样啊!喂,习近勋,你还不知道他搬进你家之后没有把原来住的公寓退租的事吧?」
被说中了的男人脸色忽青忽白,难堪上头又多了一层狼狈。
「我一直不明白,现在才知道,原来他知道自己迟早会被你赶出来所以才没退租,真是聪明。」
略过她明显的嘲弄,习近勋只在意一件事。
「他搬回原来的公寓了?带我去找……」
「没有,他没回去哦。」阿草立刻灌熄他的希望之火。「他把公寓让给我住了,我也不晓得他被赶出来之后到哪去了……就算我晓得,你以为我会告诉你们好让你们再去折磨他?够了,傅老大没把你们切八块丢到海里喂鲨鱼已经很好了,做人不要太贪心,快点下车,我还要去跑车载客做生意哩,来回车资四百一十五,麻烦五百大钞,剩下小费,谢谢惠顾。」
和我在一起,让我保护你们!
他记得,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脸红得只差没着火,但他以为他是年轻人热血冲动,情绪激动下随口说说的话,并没有认真看待,甚至顺势开始利用他。
没理由连喜欢的人喜不喜欢自己都不知道……被利用或当替身这种事——
……这是我自己的决定,跟谁都没有关系!本来嘛,我就一直在想帮你跟宁宁,再说你愿意接受我对我来说就已经够幸运的了——
为什么那时候不去追问欲言又止的原因?为什么没有深究他妥协到委屈自己、贬低自己的理由?
——能为自己喜欢的人做点事是幸福……喜欢的人也喜欢你、响应你的感情,那是极上奢华的幸福……
……我很清楚这种事是不能勉强的,所以你不要放在心上,只要跟以前一样……
他还记得他当时听见自己说会试着响应他的感情时呆愕的表情,如今仔仔细细想想,应该是不敢相信的惊讶和不抱期待的虚应,否则就不会那么说。
——他知道自己迟早会被你赶出来所以才没退租……
「从一开始就不抱希望……」他低喃,觉得喉咙有点干涩,低头看了下手表。
叩叩!书房门板被敲响两声。
「进来。」
佟至睿开门,拿着水杯走了进来,「你该喝水了。」
习近勋接过,节制地喝了几口。「你怎么知道?」
「厨房橱柜上的便利贴。」佟至睿轻挥手上大大小小二十几张便利贴,「这几天在你家看到很多这种纸条,冰箱门上贴得最多。这张写的是你喝水和上厕所的时间,这张是你喜欢吃和不喜欢吃的东西,这张是红萝卜的料理方法,为宁宁写的,这张是宁宁的课表,这张写着小麦、黑米……应该是什么饮料的配方吧,这张是临时保母和钟点女佣的联络电话——全是他写的。」说完,他将这迭便利贴放在习近勋面前的桌上。
习近勋凝视这迭有黄有蓝有緑有粉红的便利贴,上头满满的,都是字。
「还有很多我没撕下来,全都是你跟宁宁的事,没有一个和他自己有关。」佟至睿拉来椅子坐下。「一开始我以为他是为提醒自己什么时候该做什么事,但后来想起那个女司机的话我不这么想了。」
「什么意思?」
「你们一起生活了半年,记性再差也不可能记不得,特别是每天的生活作息,根本不需要便利贴提醒。这些是为接下来要照顾你们的人留的,他有随时会离开这里的心理准备,但担心接下来照顾你们的人不知道该怎么做,才会留下这些便利贴。」
「……我不知道……从来没注意过……」
「你不知道黎阳吧……」佟至睿扯了扯唇角,露出苦涩的笑容。「我认识的黎阳很黏人、很会撒娇,有时候会闹脾气但也很好哄,只要对他好一点就能让他开心一整天,我的黎阳很善良、很天真,也很爱笑,就算在黎家受了委屈,到我面前也不会说。」双手环胸,顿了会,佟至睿又继续道:「当年就是看准他这一点,才会利用他引荐我认识黎远重,让他一步步走进我们设下的圈套。后来东窗事发,他来找我,也没有说过一句恨我的话,只是求我原谅黎远重,求我让他留在我身边……是我毁了他……」
习近勋紧闭热辣的黑眼,咬牙的力道重得齿龈发麻,额角青筋突起,死命捏在手里的便利贴歪七扭八已不成形。
「……是我们毁了他。」再睁开眼,习近勋疲惫地说。「我和你,连手毁了他。」
「但你还有机会挽回,不像我,逼死过他的我已经不敢更没有资格去爱他。」
「你爱他?」
「我爱,从那天——不,更早的时候就爱他。」佟至睿毫不迟疑地点头。「但他现在爱的人是你,我已经是过去式,我的黎阳已经被我毁了。勋,我无意介入,我只希望他能得到幸福,那会让我少愧疚一点。确保他能得到幸福——这是我唯一能做的。」
「他爱我……」习近勋一脸空白地望着揉成纸团的便利贴,半晌,又一张张摊开,在桌上压平,整齐排列。「或许也已经是过去式……」
「不会的。看这些就知道他有多用心在爱你。」佟至睿说了这句话后没再开口。
静谧沉重得几乎压垮两人,直到习近勋自言自语似的呢喃打破这个窒闷的气氛:
「我知道他有多用心,同样的,我也知道他有多绝望,否则他不会写这些东西,不会不退租——那晚整理他行李的时候我满脑子想的只有他是黎阳、是黎家的人,他骗我,却没有想过他的行李为什么那么少……」习近勋盯着计算机屏幕,征信社「国际认证,诚实无欺」的广告字样更是讽刺。
佟至睿见到应邀而来的人,讶异瞠目。
「是你……」那天在大厦门厅撞见的人!?「你是黎阳?」
「宇恩,我是章宇恩。」章宇恩坐在对面,点了杯卡布奇诺。「黎阳已经——」
「是、是啊……」佟至睿惭然应和。「宇恩,我可以这么叫你吗?」
章宇恩点头,回以客气的笑,「朋友愈多愈好。」
真的不一样了……佟至睿恍惚地发现,记忆中的黎阳与此刻坐在自己面前的章宇恩判若两人。
「至睿?」章宇恩倾身。「你还好吧?」
「我、我没事,我只是有点……你跟以前差很多……我以为傅成烨不会帮我传话——呃、我不是怪他,是我——」天,他在说什么!?在他面前竟然语无伦次到这地步!?
「都过去了。」他打断,应他的约不是为了再谈过去。「虽然二哥不希望我来,但我想还是跟你见一面比较好——如果你还在意我的事,就拜托你放下,那些都过去了,我现在过得很好。」
「很好?」佟至睿打量他,除了精神有点憔悴,的确不见任何颓色,比起失魂落魄的老友,真的过得很好。「你变了好多……」
「是啊,连脸都变了。」章宇恩打趣,见他没笑的意思,不好意思地收敛。「抱歉,我只是想让你觉得轻松。我已经不会像以前一样,我已经知道要怎么让自己过得好一点,所以你也该放下过去的事,不要再去想它了。」
「你是为了跟我说这些才来见我?」为了安慰他?劝他释怀?「当年是我害……」
「过去就是过去了,我很好,现在这样真的很好。」章宇恩拍拍他平放在桌面的手。「至睿,比起以前的黎阳,我喜欢现在章宇恩的日子,真的。所以我也希望你放下对黎阳的内疚,那真的没有必要。」
「你……打算舍弃黎阳的过去,还有——我吗?」
「我刚不是说朋友是愈多愈好了吗?但如果你不能放下,我想我们很难做朋友。」
放下黎阳的过去……佟至睿不是笨蛋,自然听出他话中的深意,更明白自己和他真的是不可能了。
就算是弥补也不可能……眼前的章宇恩已经完全放下,过去的对错,谁欠谁、谁又该还谁,对他来说已不重要,全数归零。
他是章宇恩,不是黎阳。过去的黎阳爱佟至睿,现在的章宇恩只当他是朋友。
早有觉悟,为什么本人在面前明说还是觉得心痛?但——当初是他自己逃开的,如果当年带他一起回美国也许结果会不一样……
佟至睿闭眼,再睁开时已是平静。「本来是想向你道歉的,但我想你一定不需要,就像你说的,都过去了。」
「没错。」章宇恩笑瞇了眼,主动伸出手。「谢谢。」
「这声谢……」佟至睿喟叹,自嘲地笑了笑,伸手回握,收紧了下才不舍地收手。「算了,我来,是希望你能回——」
「他会再站起来的,我相信。」章宇恩打断他,视线看向前方,落在拉开的玻璃门上,蓦地愣了一下,直到听见佟至睿唤他才回过神来。「他本来就不需要我。从一开始就是我多事想接近他,他会生气也是应该的;换作是我,我也会生气。只是——看到他那么努力做复健,真的很佩服他,很想……总之,我相信他一定可以站起来。」
「宇恩,你要相信一件事,勋对你并非无动于衷,他太骄傲,对黎家又——所以忽然知道你的身分反应才会那么激烈,事实上你离开之后他就——」
「我很期待看见他站起来,也许有一天他愿意让我再请他喝杯咖啡,等大家见面不再那么尴尬的时候……」章宇恩说着说着忽然笑了起来。那笑,有点空洞、有些无奈,还有着「不知道会等多久」笑自己妄想的自嘲。「我特调的饮料还不错。」
他在逃避。「宇恩——」
「还有。」章宇恩再次打断他,露出抱歉的表情。「我……我背着他让宁宁和她妈妈见面。敏华她——她是真的知道自己做错了,也很想尽母亲的责任照顾宁宁,所以——如果可以,希望你能劝劝他,给敏华一个改过的机会……」
「宁宁很想你,勋也是。」
「谢谢你。我等下还有事,得先走了。」
「你希望他给何敏华改过的机会却不愿意给他挽回的机会。」懦弱的回避激怒了佟至睿。「你能原谅我却无法原谅他,宇恩,你对他并不公平。」
「我没有怪他的意思怎么原谅?」章宇恩看着前方,视线有些些遥远,像是绕过佟至睿落在开启的玻璃门。「他今天会这样也是黎家害的。」
「你是章宇恩,是你说黎阳已经过去的。」
「我是,但他是吗?」见佟至睿不语,章宇恩体贴地笑了笑,注意到正前方的玻璃门又开启,立刻抬眸,眷恋地看着倒映在开启的玻璃门上的倒影,直到门被关上。「我真的该走了,他就拜托你了。」
「宇恩!」佟至睿扣住他的手臂,还想说些什么,却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什么。
这一切,已经不是他跟他的问题,他只是局外人……
「放心,我没事。」转了下手肘挣离他的虎口,离开座位。
拉开玻璃门离去时,不由自主留步,视线移向映着倒影的门板。
一眼,就一眼他迅速找到倒映在玻璃门上藏在盆景间平头宽肩的男人背影。
心满意足关门,离开。
待章宇恩走远后,佟至睿起身,走向隔了一排盆景的后方座位坐下。
「你想怎么做?」
被问的习近勋眼神细了细,「他背着我让宁宁跟何敏华见面。」
「这是重点吗?你还要撑多久?难道非要真的失去他才后悔?」
「反正他对我从一开始就不抱期待。」习近勋凝声道。「期待我站起来,期待我原谅何敏华,然后呢?哼。」
「你真的是——」等等!他是不是漏掉什么?「你气的是——」
严肃的男人眉宇间露出一丝愤怒、痛苦,以及不自觉的难过。「他没有期待——对我跟他的事没有任何期待……」
他敢吗!?佟至睿真不敢相信,他怎么会到今天才发现这家伙很混蛋?
这家伙……「事情还不到无法挽救的地步。只是……」为什么失恋的自己还得安慰甚至鼓励胜利的情敌?佟至睿不禁苦笑。「如果你不想失去他就要有所觉悟。就算他现在是章宇恩,不是黎阳,只要你一天不放下仇恨,他就一天无法安心爱你,你也不可能全心全意回应他的感情,黎家的事会像一颗不定时炸弹存在你们之间,等着哪天引爆,说得更明白一点,要恨还是要爱,你只能选择一个。你是商人,应该知道什么生意最划算,不要做让自己后悔的事。」
第八章
台湾的盛夏,总是雨多于晴。
就跟平常一样,章宇恩哼着歌走在回家的路上,一手撑伞,一手拎着大包小包,嘴边哼着的「Lemon tree」依旧轻快明朗,显然没被这种恶劣天气破坏轻松的心情。
不管这轻松有几成真几成假,至少,经过的路人听见他哼的歌时,或多或少都忍不住投以羡慕的目光,特别是没有带伞边跑边躲雨的,那个眼神之嫉妒的啊!
大胆地用所有的积蓄、加上从阿草那借来的钱顶下那家一、二楼、住商两用的店面到现在也过了半年多,从不习惯到喜欢并没有花他太多时间调适。
毕竟顶下那家店的动机本来就不纯正,除了营生,更多的是留作纪念。
章宇恩想自己应该会永远记得吧——去年夏天,一个坐在轮椅上的男人和小女孩就在店外头供人遮阳避雨的室外法式篷下,他还记得小女孩当时所唱的歌呢!
太阳啊!快快照耀吧!
照得炫目炽热,就像铜镜那样地闪亮耀眼;就像硬币那样地圆满无缺……
明明天气就已经很热了呵,每次想起来都忍不住笑出来。
时间过得真快,从那天算起已经一年多了,他想。
离开半年多,不是没有期待过习近勋来找自己,但他更清楚那个男人不可能也没必要这么做,又不是在演偶像剧,男主角幡然悔悟,到两人初识的地方挽回女主角。
现实生活里哪来这种老梗的情节发——
「不、不会吧……」章宇恩瞪大眼看着前方,停下脚步不敢再接近自己的家。
似曾相识的场景——相同的户外法式篷,深红色底布写着奶油乳棕色「Barony」的店名,底下站着两个人,一大一小。
不同的,是这次不是遮阳,而是避雨。
不同的,是那家店已经归他所有,是他的家。
不同的,是那大的男人已经没有坐在轮椅上,他的双臂扣着拐杖,站得笔直。
站起来了!他站起来了!狂喜像大雨哗啦灌进心里,章宇恩差点冲上前抱住他。
但他没这么做。说得更确切一点,是在踏出第一步的时候想到过去的事,连忙从喜悦中清醒。现实生活没那么老梗的情节,他提醒自己。习近勋突然来找他一定是有什么事。
但——太好了,他能再站起来。
章宇恩还是忍不住唇角上扬,笑了。
习近勋贪婪地看着不远处忽然呆站在雨中的章宇恩。
那张脸依旧挂着清朗的笑容,彷佛没有什么能将他打垮,一如他曾说过的,自己有比杂草更杂草的生命力,怎么都踩不死。
不管发生什么事,他都会活下去,想办法让自己好过一点。
事实证明,他做到了。
雇人调查他这半年多来的状况,先是惊讶他离开他之后搬到这来,而后不得不承认,他一直努力让自己快乐地生活。
撑着伞站在雨中的章宇恩忽然有了动作,朝他们深深一笑,走了过来。
习近勋愣愣地看着他走近自己、经过、错开视线,最后停在侄女面前,蹲下与她平视,开口说话:「嗨,可爱的小姐,有什么我可以帮忙的吗?」
直到听见声音,习近勋才意识到自己不知何时起就屏息以待。
心脏,在呼吸换气之间忽地感到一阵窒痛,在痛中发现——
他好想他!
「嗨,可爱的小姐,有什么我可以帮忙的吗?」
听见她章哥哥的声音,习又宁抬起湿漉漉的小脸,额头前散发汇聚的雨水随着她抬头的动作流进眼睛,她用力地眨了眨眼,挤去让她眼睛痛痛的雨水,不知道台北天空的酸雨让她一双眼红通通,像只可怜兮兮的小白兔。
红嫩的小嘴一抿再抿,嗫嚅了几回,生怕说出来的话被大人打了回票,但不说自己会好难过好难过。
小脑袋犹豫地抬起、低垂,重复了两三回才开口,一个字一个字好慢好慢地说:
「章哥哥,可以带我跟叔回家吗?」
「小傻瓜,又不是不知道路,叫辆出租车就能回家啦。」章宇恩故作轻快道,一边抹去小女孩脸上的雨水,整整她湿透的乱发,勾到耳后,动作十分熟稔。
「可是、可是——」习又宁有点急了,回头看她叔叔一眼又转了回来。「可是大家没有在一起就不像家……没有章哥哥就、就不是家了……」
「……是谁教妳这么说的?」
「没、没有!」习又宁用力摇头,抓住自己最喜欢的章哥哥凉凉的大手。「叔说不能说是他教的,他还说如果让你知道是他教我说的,我们就不能把你带回家了!所以——所以是宁宁自己说的!」
……傻孩子,妳什么都说了……
「宁宁是乖宝宝。」章宇恩侧脸,亲吻小女孩的嫩颊。「诚实的好孩子。」
小女孩嫩嫩的脸颊泛红了,心里忐忑着。
习近勋忽然很嫉妒自己的侄女,一双眼带着火气,狠狠瞪着习又宁的右颊。
该死的,为什么要亲她!握着单臂拐杖的手紧了紧,隐忍着忽然发难的嫉妒。
他很想、很想抹去方才落在她小脸上的吻,想抓起那个蹲在她面前和颜悦色的男人,想咬住那两片刚贴上女孩脸蛋的唇,想将这个到现在还没看过自己一眼、彻底无视自己的人搂进怀里狠狠地吻住,想——
想告诉他一切都结束、都过去了,想让他知道他没有对黎家出手,黎成锋运毒被抓、黎氏海运破产倒闭是他们自己造成的,与他无关,还想说他留下的便利贴他全留着,反反复覆看到都背了下来,还想——
想问他,如果自己向他道歉是不是能——回到他身边……
但习近勋什么都没说,不,应该说他什么都说不出来。
从蹲着的章宇恩站了起来看向他的这一刻,习近勋狼狈地发现自己脑袋一片空白,方才转过的念头全都忘了。
在四目交会的瞬间,才强烈地意识到这半年多以来自己有多么想他——
沉默的两人不知道此刻彼此竟有着同样的想法。
「哈啾!」底下,小小的喷嚏声敲醒了不自觉凝视彼此的大人。
真是,竟然又看傻了……章宇恩皱鼻,收回贪恋的目光,垂视搓着鼻子的习又宁,终于开口跟男人说了话:「就算是夏天也不应该让小孩子淋雨吹风,快回去吧。」顿了下,他拿出手机拨号。「我帮你们叫车,很快的——喂,阿草吗?是我,妳现在在哪跑车?……没载客啊,刚好,我这有人要回去叫不到——」
呃?手机……章宇恩愣愣地看着抢走他手机、按下结束键的男人。
「那个——」实在不知道他带宁宁过来到底想做什么。「小孩感冒很难照顾,而且现在肠病毒、流感什么的一堆,你赶快把宁宁带回家,煮点姜汤——」
「少了你就不是家……」
章宇恩的心口咯登,窒疼了下。
一定是他幻听,这男人怎么可能说出这种恶心巴啦的话来,一定是听错了。
想听见的话真的听见了,反而有种不真实感。
章宇恩抓抓鼻子,笑得有点尴尬:「那个……黎氏已经宣告破产,我大哥也因为涉嫌运毒被抓,呃……」他不知道自己还该说什么,说不出恭喜,也无法为家人抱不平。
「你怪我?」
「怎么会。」章宇恩干笑。
经历了那么多事,他比谁都了解报复啦伤害啊是很愚蠢的行为,对谁都没有好处,只有放下,才能继续往前走。
只要能往前走,时间会将曾经受过的伤、挨过的痛慢慢冲淡,他经验过,所以明白这不只是漂亮的空口白话。
至于得花多久的时间才能释怀,因人而异,但总有一天能冲刷殆尽,日子还是能过,只要放开心胸、放下一切,还是找得到让自己快乐的方式,虽然难免有点寂寞……可恶!他到底为什么来找他?
不敢继续往下想,章宇恩转身面对铁卷门一边的侧门,低头专心掏钥匙开门。
然而叮叮当当的钥匙碰撞声突显出主人的心慌意乱,掏了半天也没抓到对的钥匙开门,更让章宇恩觉得狼狈。
「快回去,人家说只有笨蛋才会在夏天感冒。」
「我是。」背后,低沉伤痛的声音幽幽传来。「我是笨蛋,才会看不开,才会那样对你,才会让你离开我。黎阳——」
开门的动作停了下来。
凝视门锁前的手好半晌,章宇恩深吸口气,转身面对习近勋。「我是章宇恩,朋友都叫我章鱼。你找的『黎阳』已经死了。」
啊,说得太过火了,章宇恩暗自叫糟,连忙补救:
「那个——勋?」抠抠脸颊,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还可以这样叫你吗?」
没想到还能听见他这么叫他,习近勋呆了,愣愣点头。
「嗯。」不自觉地勾起唇角,放纵情感跑在理智前头,回应这抹暖笑。
「那就好。」章宇恩露出庆幸的表情。「每个人都该为自己的行为负责,我大哥是咎由自取,我知道的,你不要想太多,换作是我也会那么做。」为了证明自己的话出自百分百的真心,他用力点头,又重复了一次:「真的,你只是在做你该做的事。」这么说应该就够了吧。他回头继续自己的开门大业,完全没注意到男人对他扬起的笑。
实在不敢再多看一眼。他担心自己会忍不住搂住他、告诉他自己很想他,还是很爱他,问出「能不能重新开始」这种傻话。
不可能的事,自己却还是忍不住抱着期待……
喀!家门总算打开,章宇恩忍住逃进去的冲动,回头对小女孩笑:「宁宁,快带妳叔回家,不要感冒啰。」
男人难得的笑因为他的安慰和催促冻结,这才明白他的笑容用意何在。
他想听的不是这种客套的安慰和打发!
他想他回来,回到他身边,完整他的世界!
他想——他想要他!
「章哥哥……」
「乖,要听大人的话。」章宇恩再一次拍上小女孩髪顶,回避视线和习近勋对上的可能,低头进门。
习近勋抢在他进门前抓住他手臂,强行留人。
「我没有出手!」他说。「黎成锋早就被警方盯上了,黎氏海运会破产倒闭也是因为黎成锋的事和周转不灵才会破产倒闭,跟我没有关系,我——」
「那很好啊。」章宇恩回以柔笑。「谢谢你愿意原谅他们,快回去,别感冒了。」
说完,缩肩抽回手臂转身,还没走出一步又被扣住。
「没有你的地方就不是家。」什么身段、什么面子统统去死!他什么都可以抛开,只要能换回他、将他留在自己身边!「你不承认自己是黎阳没关系,反正我也不认识他,我只认识你章宇恩也只要你——宇恩,跟我回家。」
「我已经有家了。」章宇恩指着敞开的门,嘿嘿笑出声。「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家还是自己的比较好。」
已经有家……习近勋的手不知怎地,松了力道。「是吗……」
「自己的,就不用担心被——」章宇恩蓦地住口,把差点点说出来「被赶了」三个字咽回去。「房东收回去。」
呃……仔细想了想自己的话,似乎也没有转得比较好,意思还是差不多。
掺入尴尬的沉默让两人顿时无语。
「哈——啾!哈啾!哈、哈啾!」
孩子的喷嚏化解了因他而起的凝重,章宇恩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感谢小孩子闹场。可看见习又宁变得苍白的小脸蛋时,突然有狠狠巴自己一掌的冲动。
他怎么会——真是混帐!他暗骂自己。大人的事跟小孩有什么关系,要她一个孩子陪着淋雨吹风!
不让他们进自己家门的决心因为这连连的喷嚏声迅速崩毁中。
而习又宁柔软还带了点哭声的童音,更是致命一击,打得他无力招架:「章哥哥,我、我好冷……会、会不会变成夏天——哈、哈啾!感冒的笨蛋……」
「哈啾!」比小女孩低沉但音量更大的喷嚏声,引章宇恩移眸。
本能地扫视过去,让他不小心多看了习近勋一眼,刚硬的髪没被大雨打塌但也承接不住雨水,沿着脸部刚直的轮廓汇集到尖削的下颚,一滴两滴三滴直落;被雨打湿的POLO衫和休闲裤黏在身上,说不出的狼狈。
心,隐隐抽痛……竟然用这种方式来找他……
「章哥哥……」习又宁吸了吸鼻子,忍不住拉扯她章哥哥的裤管,红通通的眼睛仰望着。「宁宁好冷……」
章宇恩再度低头,发现小女孩的表情可怜得——就像跟他讨冰淇淋吃的时候一样。
真是太假了,孩子,长得一张什么都写在上头的老实脸是骗不了人的……连忙避开视线,怕自己忍俊不住笑出来。差点忘记,习又宁小姐也是机灵的小诈炮一个。
这对叔侄实在很过分,让他又是心痛又是想笑。
「哈啾!哈啾!哈啾……呜……宁宁会感冒、变笨蛋……呜……」
孩子的抽泣声更大更响,中途还打了几个哭嗝,哼唧着「章哥哥不要宁宁」的指控,哭得好惨。
唉,不管怎么样,淋雨都是事实……无法不动摇,这一大一小真的是……
所以说谁先爱上谁就输,从一开始胜负就已经决定好了,他只有吃亏认栽的分。
叹口气,章宇恩脱下薄夹克,覆在习又宁头上。
「宁宁是小可怜,不是小笨蛋。」说完,自顾自走进屋里。
打开的门院并没有掩上——
门外的叔侄看他走进屋里,瞪着敞开未关的门好一会,不知所措地看着彼此。
的确,敞开的门不代表拒绝,但主人也没有开口邀请……
说不想进去是骗人的,但叔侄俩因为不敢确定这是邀请,谁也没胆往前踏进去,怕只是自己误会,最后被赶出来。
习又宁看着打开的门、看了看叔,又回头盯着大门。她很想很想进去,进章哥哥怀里撒娇,告诉他自己好想好想他,可是——
不知道为什么就是不敢走进去,好像非得等到章哥哥说「进来」才行。
可是——她等了等,章哥哥都没出来,也没有叫她进去,她等了好久好久,脚好酸好酸……
这种从没有过的怆惶不安压垮了小女孩,这回真的是放声大哭了:「呜呜……章、章哥哥不要宁宁、真的不要了呜——呜……嗝!呜呜……」
忽然,脚步声从里头传了出来。
去而复返的章宇恩拉开大毛巾将小女孩密密实实地包住:「谁会这么没天良,丢着妳这么可爱的小可怜不管,嗯?」
小女孩哭得好伤心,抱住章宇恩的腿又捶又打,一边号啕:
「就是你呜呜……就是你……哥哥、坏呜呜……」
「我哪里坏?」章宇恩失笑。「不是要把妳这小可怜带回家了吗。」
说话的同时,章宇恩抱起习又宁往屋里走,留下同样湿了一身还拄着臂拐、更因为被遗忘显得狼狈不堪的男人。
这次,门还是没有掩上。
被遗忘的男人站在原地瞪着那扇敞开的门,他也只能站在原地这么看着,独自咀嚼和小女孩一样——不,是多了几倍的怆惶不安与煎熬。
他不敢奢望自己能像侄女一样被轻易原谅,屋里那人的痛苦几乎全是他一手造成——间接的、直接的,都是。
与进屋的渴望等量的,是屋里那人再出来只是为了要关门的害怕。
他会吗?再走出来,当着他的面关门拒绝他?
正当他怖惧地胡思乱想的时候,章宇恩又走了出来,毫无心理准备的习近勋竟然露出怯懦的表情,不自觉地倒退了一步。
就在同时,章宇恩摊开一条更大的浴巾,抓着两角高举,绕过后退的男人头顶,在空中划了个大弧罩住他,拉向自己。
浴巾隔离出一个狭窄排他的世界,两个男人只看得见彼此。
被圈在狭小的浴巾世界里,习近勋木讷的表情写着不敢相信。
这么近,几乎可以吻到他的距离——他不敢相信章宇恩竟然愿意离自己这么近!他是不是在作梦?
为什么他会觉得此刻的习近勋表情像只惨遭主人抛弃的大狗,可怜兮兮的?
只是淋着雨、站在这里,竟然这么——嗯,有戏剧效果,比刚才的小可怜更可怜,他怎么可以把自己弄得这么糟?
章宇恩低叹了口气,终于忍不住动手擦拭男人湿漉的髪、疲惫的脸,最后情不自禁吻上对方讶然微启的唇。
很轻很轻的吻,几乎在刚碰触到对方时就收回的浅尝即止。
「先说好,我家没你家那么舒适、床也没你家的大。」
一个轻吻、一句低喃,男人激动得身体颤抖,唇瓣动了动,似乎想说些什么却又好像忽然找不到自己的声音,唇开了又阖,努力了好一会还是什么都说不出来。
「我家已经三天没打扫了。」他记得,他有某种程度的洁癖。「最近店里的生意变好了,忙得没时间。」
不是梦……真的是他。习近勋回过神,听着他的声音,嗅着他的味道——浴巾遮去不必要的目光,自成一个世界,他放任自己埋进他肩颈,喃喃低语思念多时的男人的名字。「宇恩、宇恩、宇恩……」唯一得空的手在这时悄悄环上章宇恩的腰身收紧,同时松开另一支拐杖放到一边斜倚靠墙,好让自己多只手抱住怀里的男人。
这是他的,属于他的——已经过去的黎阳,现在存在的,他的宇恩。
无法放手,爱到这地步,他对自己也无言了……正在心里犯嘀咕、唾弃自己的章宇恩,没发现背后多了一只手、也没注意男人悄悄倾倒,将身体大部分的重量交给自己。
「我不会赶你,想走也不用告诉我,随便你怎么样都可以。」章宇恩说,没注意到习近勋的手已经游移至他下颚,正轻轻摸着揉着捏着,缓缓托高。「那个——勋,如果你能忍受我有点乱的家,那——嗯,那个,咳,小可怜已经泡在浴缸里唱歌了,你这个大可怜将就点,用一楼浴室里的莲蓬头冲个热水——唔!?」
习近勋再也忍耐不住了,体内疯狂吶喊着对怀中人的渴望,低头咬住他喋喋不休的嘴,做了自己从刚才一见到他就想做的事,饥渴难忍的舌挑开毫无设防的牙关,卷起他的,一起纠缠。
「帮我洗……」
浴巾下的世界有点阴暗,章宇恩只看见男人的眼闪烁鲜明的欲望,直直盯着自己。
「我的脚还站不稳,帮我……」
本能地觉得这男人要的不会只是帮他洗澡而已,但——
一步退,步步退。章宇恩紧抓浴巾两端,包着几乎倒在自己身上的男人,任由他狂吻自己,半推半就地后退进屋。
磅!
是谁关上的门?
不重要,渴望着彼此的热吻让两人无法再作更多思考。
第九章
「吭?就这样?」阿草停住拿松饼往嘴里的动作,也不管上头厚厚一层的蜂蜜已经等不及「啪嗒」一声滴在桌上。不能怪她。实在是任何人听见章宇恩这一番话都会有这种反应。
「就这样?」重复的质疑接近尖叫。
「不然还要怎样?」章宇恩拿着抹布,长臂越过吧台,擦去阿草那侧桌上的蜂蜜,顺便移动她的盘子好接住又要滴下来的蜂蜜。
「哇靠!」阿草咒了声,将手上的松饼用力摔回盘子里。「死章鱼,你他马的还是不是男人!不要告诉我你看不出来习近勋是故意的啊?那天的雨从早下到晚、一整天都没停过!他 不带伞是故意的,淋雨站在外头等你更是故意中的故意!自己当落汤鸡就算了,还拖着小孩子一起受罪,你没打一一三通报儿童受虐就算对得起他了,还把人捡回家任他吃干抹凈——你他马的还是不是男人啊!」
「喏。」章宇恩端了一杯五百cc的冰饮放到她面前。「苦瓜汁,退火。」
还退火哩,她整个人都快炸成灰了还退什么火!
「你给我整条苦瓜啃还比较快。」气得哩!
「妳真的要吗?」章宇恩当真从冰箱拿出一条苦瓜,在她面前转着玩。「我可以帮妳洗干净去籽切片,附上玫瑰口味的色拉酱。」
「我还真谢谢你了。」阿草白了他一眼,咕噜噜灌进大半杯的苦瓜汁,吐了口大气。「你确定他这次是玩真的?」
「我不知道。」章宇恩收回苦瓜,回头继续煮他的罗宋汤。「我只知道当你还有勇气和能力爱人的时候,千万不要放弃。」
翻眼。「你什么时候改行当诗人了?」
「不是说遇到爱情,狗也能变成诗人吗?」
「对,所以你是狗。」还是气忿难平。「不确定还让他留在身边,想找死是吗?手上那把菜刀给我,我砍了你比较清心省事。」
章宇恩没理她,放下菜刀,转身搅拌正在煮的汤,倒了一小口汤在试味碟里尝味道,满意地点了头才又开口:「他爱不爱我不知道,但我爱他就够了。」回头看见阿草眼巴巴的表情,顺便舀了一碗递给她。「我能有今天这样的生活就很满足了——想想看我以前那莽撞白痴又天真的个性害了多少人?风羽哥差点就因为这样瞎了。」
「不是好了吗?你说他手术很顺利。」
「是啊,」章宇恩朗笑。「被原谅的感觉有多好妳知不知道?那种如释重负、整个人好像重新活了起来——我说不出来,但就像眼前忽然一亮,连呼吸到的空气都是甜的,人生又有了希望,真的很——」
阿草无力地撑着下颚,腾手在半空挥了挥。「你干嘛不去传道啊,神父!」
「不行,当神父就不能跟勋在一起了。」
咯咚!阿草撑桌的肘滑了下,整个人往旁边歪。
爱到卡惨死!这男人玩完了,注定一辈子当爱情奴隶做阿信。先是佟至睿,再来是习近勋——这男人在他们连「对不起」三个字都没说之前就原谅了对方。
完全没救,整颗脑袋害了了去啊啦!
「你知道吗?」她咬了口松饼又喝进一口罗宋汤,咀嚼了几下,将两种不搭轧的食物吞进肚子里之后才继续说:「你让我开始怀疑圣母马莉亚的性别了。」
「都圣母了当然是女人,不然怎么生耶稣。」章宇恩露出困惑的表情,不太明白好友怎么突然跳tone到这上头。
「现在很流行男男生子啊,连布袋戏都玩起这个梗让男偶怀孕了,虽然才一个礼拜就被打掉流产——说不定几千年前的人真的行,那才叫神迹、神迹啊!」阿草两眼发光,双掌撑桌,挺直上半身越过吧台,暧昧的目光落在章宇恩平坦的小腹上。「生个耶稣来玩玩吧,圣母。」说完,安分地坐回位子上,抓起苦瓜汁凑近嘴巴。说了那么多话,还真的渴了。
章宇恩连翻几次白眼,有时候真的受不了她太跳tone又口没遮拦的个性。
「妳在胡说什么啊真是。」说话时,忙碌的双手也不见停下,洗完抹布,关上水龙头,拧干,抖了几下摊开。「就算真的能生也是勋——」呃!挂抹布的动作倏地一顿。
噗——从阿草的嘴里喷出苦瓜口味的瀑布。
然后……不算短的沉默骤然降临,幻想中来串场的乌鸦从两人头上嘎嘎飞过,顺便下颗蛋,砸中讲话不慎漏口风的章宇恩的脑袋。
匡鎯!?五百cc大容量的玻璃杯落地,应声成碎片,打破沉默。
「你……你、你说什么?」阿草激动地站起来,手臂横过吧台,揪住章宇恩的T恤一把拉到眼前。「亲爱的,你刚才说什么?要生也是谁生?」
「呃、嗯、欸……」章宇恩抿唇,不想和别人分享情人的媚态,那是他的。
「放开他。」低沉的男嗓突地杀向凑得很近几乎就要吻上的男女,夹带杀气的火眼金睛冷冷地瞪视吧台外的女人。
阿草回过神,转头看向门口,拥有一张阳刚脸孔、颀高精悍的男人挡在那,加上背光效果,让人看不清他此刻的表情,站姿宛如天神,气势凛然。
见鬼了,这个男人不是才刚不必用拐杖也能走而已吗?怎么可以站着这么气势十足?人高了不起哦!
……是很了不起……仗着颀长的身高优势,不必多余的动作,浓浓的醋味从这尊天神男的四肢百骸透了出来呈辐射状发散,很快便占满章宇恩的小店,呛得人几乎窒息。
再回头看章宇恩这个爹不疼娘不爱情人又混蛋、受尽欺凌东逃西窜的可怜好友——明眸皓齿、五官俊秀清朗,一副随时可以抓起冲浪板跳海的阳光男孩样。
唔……突然觉得头好痛……空碗捧过吧台,「麻烦再给我一碗罗宋汤压压惊,谢谢。」
天神男的醋意立刻加入硫磺磷粉,瞬间引爆。
「给、我、滚!」
轰——小小的店面瞬间炸得开花。
「你不能想办法让那女人离你远一点?」
坐在客厅的习近勋脸色很黑,就算看见情人甫沐浴完毕、走出浴室的诱人模样,还是一样阴沉。
章宇恩擦拭头发的手停了下来,有点惊讶。
他该不会……「勋,你在吃醋?」
黑眸阴阴地瞟了他一眼,转到左边又移到右边,最后还是回到他脸上,不言自明。
「阿草是朋友,」走到习近勋与茶几之间的通道,章宇恩一屁股坐在茶几上,无可奈何地看着闹脾气的男人。「她帮了我很多很多忙,我还欠她钱。」
我帮你还!习近勋抿唇,忍住差点冲口而出的话。
上个月他们还为这事吵过,章宇恩拒绝用他的钱,坚持自己还。
不想再强迫他,习近勋只好闷吞这口气,憋屈得很。「就算这样,她还是个女人。」他说着,很自然地挺直上半身,接手章宇恩擦头发的工作。
「就算是女人——」章宇恩双手握住在自己头上搓揉的大掌,十指弯曲、伸直,轻轻地抚摸被压在下头的指背。「勋,我是天生的同性恋,女人只会是我的朋友。」
习近勋皱眉,低磁的嗓音浮动喑哑,呼吸——不由自主地转沉,跃动欲望的眼像瞧见猎物似地盯视只要自己屈肘、用点力气往下压,就能捕获的唇瓣。
「谁知道她心里怎么想。」瞇起眼,男人开始想着怎么利用自己手边的资源算计碍他眼、抢他男人、还有罗宋汤的女人。
也许……把她丢给睿,让他俩去搅和?一来解决那女人,二来顺便终结睿这个潜在危机,一口气结果两个打扰他跟章宇恩生活的障碍。
至于第三个——
「宁宁呢?」章宇恩的询问打断了习近勋的思考,碰巧提及他才刚想到的人。「怎么没跟你一起过来?」
「她说今天想去找她妈。」习近勋说,刻意无视说话时脑中瞬间闪过,把人拎到何敏华住处时侄女幽怨瞪视自己的表情。
哼,不过要她跟她妈住一个礼拜而已,瞪什么瞪。
不知内情的章宇恩露出惊讶的表情,「你愿意让她去找敏华姊?」
「嗯。」不回来最好。
「太好了。」章宇恩圣母开心地在习近勋唇上落下一个接一个的奖励之吻,显然十分高兴他能放下大人的恩怨,站在孩子的立场考虑。「孩子离不开母亲,不要让她跟我们有同样的遗憾。」
「她不会,」习近勋终于屈臂、施压,咬住怎么也吃不腻的嘴,在品尝中逐渐忘我呢喃:「就算她想回来我也不准……」
「啊?」章宇恩停住回吻,抬头。
他刚是不是听见什么不准?「你刚说什么?什么不准?」
「专心一点。」习近勋不满了,收臂将人往自己身上拉,顺着章宇恩的身势一起躺进沙发。「不准你停下来,再停我就——」
没等他说完,章宇恩已经很听话地吻住压在身下的男人,一只手托在男人颈后,另一只曲指勾拉男人的睡裤,食指和中指慢慢地「走」近半扬的性器。
爬啊爬的,一步一点、一点一步——直到身下的男人不耐地扭动,才低呵一声,用整个手掌包裹,五指并用。
轻轻地,左搓右揉,慢慢地,上下套弄——男人在掌中逐渐硬挺硕壮,压抑的低哼在耳畔回荡,挑逗着自己。
章宇恩抬头,看见习近勋半瞇着眼沉醉在自己抚弄下的表情,顿觉喉咙干涩紧缩,不自觉地舔唇,俯身亲吻泛红的耳廓,舔过每一处突起凹陷的耳骨,啃吻红热的耳垂。
身下的男人像是突然被雷打到,整个人激灵,背脊猛地一紧,带动结实的腰肢,精瘦的身子弯成弓形贴上章宇恩赤裸的胸膛。
爱抚的手不知何时已经沾附润滑的软剂,游移到习近勋腾空的臀,末两根扳开紧实的臀瓣,拇指抵在另一侧,沾有润滑剂的长指溜钻进臀缝,在之后将容纳自己的甬道入口处摩擦、刮搔,用足以把人逼疯的缓慢,刺激着。
「唔,宇、宇恩嗯……」半瞇着眼享受的男人开始感到不耐,睁开眼恼瞪着故意放慢速度的章宇恩,着恼、欲望、面子、纵情——几番挣扎之下交织出对方最爱的表情。
阳刚中带了点一碰就碎的脆弱、沉沦却又想拚命抓住一点自以为的清醒——这时候的别扭让男人变得很可爱,在他眼里。
「勋……」章宇恩一边啃咬男人颤动的下唇,与他探出回应的红舌嬉戏,一边勾起男人修长的腿,挺腰,将自己抵在已经开拓柔软的甬口,缓缓地、一寸一寸地,送进等待自己的柔软甬径。
「啊……」在整个没入时忍不住舒服地低呼。闭上眼,享受男人丝绒般紧密的吸纳、适应后的松放,再吞噬、轻放。
章宇恩撤腰,慢慢退出,在就要离开男人体内的瞬间用力往前一撞,直达深处。
「唔!?啊……」男人曲膝,一脚勾在他腰背,往自己的方向使劲扣住不放。
热情的肢体语言击溃章宇恩最后一点疼惜的保留,抓起右侧长腿移到左侧,让习近勋侧躺在身下,两人结合的部位在身躯挪转时带来新的刺激,进一步催升彼此的欲望。
章宇恩一手圈紧男人腰侧,一手扣住因高潮抽搐的大腿,沉下腰身,猛鸷地撞进为自己敞开的身体,每一下都冲撞到深处那令男人失控呻吟的敏感点。
呻吟声随着呼吸的频率愈发急促,肉体撞击声隐约夹杂着咕滋的水声,淫猥悦耳,撩拨得人听了还想再听。
激情不断攀升,高潮汹涌袭卷两人……
……喜欢……爱你……我爱你……
激喘间,谁对谁吐露爱语?谁对谁予以回应?
分不清!或高或低的喘息、层层迭迭的呢喃,分不清是谁对谁表情,谁又对谁响应,只知道——
幸福,极上奢华的幸福,可期。
《完》
傅老大的Tea time
「——学长,」虽然不关他的事,但……傅成烨轻唤坐在隔壁桌的学长。「关于沈风羽的眼睛,虽然非我专科,但术后半年,还有必要每周复检吗?」
「当然。」程扬啜了口手中的咖啡,举手投足净是中年男子的成熟魅力。「眼睛是灵魂之窗,仔细一点不会有错。」
是这样吗?细眸瞟了对方一眼。「术后亲自换药、巡房,出院后这半年来还能得到您亲自定期追踪检查,沈先生真是好福气。」
中年魅力十足的眼科权威优雅地放下手中咖啡,「我是个好情人。」
「恕学弟不才。」傅成烨「恭敬」地对左边的程扬道:「学长,您好像忘了加上『前任』两个字?」
可惜,程扬不是好吃的果子,轻撞了下右边学弟的肩。「学弟,老师上周打电话来,感叹学校急缺解剖用大体,你想贡献一份心力吗?」
「不用了,只是——」傅成烨忽然停口,医院附设咖啡厅就在大门右侧,他们俩坐的位置正好可以看清楚进出医院的人。
他没漏看两个熟悉的人影,在他身边的程扬更不可能错过。
果不其然,一看见走进医院的人,程扬立刻放下剩了半杯的咖啡,霍然起身。
「学长小心。」正义感十足的傅成烨忍不住开口:「听说妨碍别人谈恋爱会被马踢死。」
「踢死我?」程扬哼笑。「都二十一世纪了,那匹马在踢死我之前先被车撞死的机率更高,当事人都没吭声,你就别多管闲事,亲爱的学弟。」
「拿茂叶集团总裁来玩?中年大叔的嫉妒真可怕。」
「是可怕,你没听过姜还是老的辣?」程扬拍拍他肩膀,临走前撂下饶富兴味的一句话:「恋弟情结的你有资格说我吗?」
语毕,他缓步离开前往诊疗室「迎接」他的病人,顺便逗逗那个绷着脸把沈风羽看得牢牢的叶姓小鬼。
被留下的傅成烨摇头。那些人搅不清的烂帐他也不想理,倒是——
「喂,我的咖啡呢?」食指指尖敲着桌面,转头朝餐厅吧台喊:「我已经等很久了。」
「等、等一下——咖、咖啡机等、等一下就好、好了……」吧台服务生紧张得直打结,怕死这个虽然长得好看但对病人以外的人脸色都不怎么好看的医生。
傅成烨不耐地啧了声,适时,手机响起。
『二哥?』那头,传来他小弟章宇恩迟疑的轻唤。
「你打来正好,」因为咖啡久等未到绷着脸的傅老大听见小弟的声音立刻柔了表情,寒冰化成春水暖。「我知道你要问什么,是,他们今天有来复检,你应该知道只要事关沈风羽,叶子豪绝对不会马虎。」
『我知道,但还是担心他们会忘记。』
「想太多了。」傅成烨受不了地说。就算叶子豪真忘了,还有他那个学长在,亲自前往茂叶集团找人的纪录不是没有,只因为前天晚上在新闻上看见两人同时出席经贸总会——啧,中年人的心思让人捉摸不定。
「你该放下了,宇恩。当年看见一帮流氓欺负人就强出头帮忙的确是你鲁莽,但没有马上报警反而为你挡拳头的沈风羽也有错,更别提之后气得发飙打人、逼得对方动刀的叶子豪——如果不是这样,他也不会为了保护他受伤,你也不会为这件事内疚到现在。」
『但事情是我起的头……』
「所以我容忍你关心到现在——」真是太宠他了,傅成烨暗责自己。「够了,我学长说沈风羽的眼睛没什么问题,至于这一连串的复检——是他中年大叔见不得别人好的糟糕个性作祟,跟他的眼睛好坏无关。」
『咦?中年大叔?什么?』
「总之没事了,你也不必瞎操心,倒是你——」柔和的脸登时又乌云密布。「我听阿草说你跟姓习的又在一起,你这——」
『啊,有客人!二哥,我先去招呼客人,有机会再聊,拜!』
「等一下!你——」嘟……挂他电话?挂他电话!他的小弟竟然挂他电话!?
傅成烨不敢相信地瞪着断线的手机,屏幕时间显示17:30——
就在这时,热腾腾的咖啡送到桌上。「傅医生,你、你的咖啡。」对上傅成烨夹火的眼神,无法自己地抖了一下。
这么慢!傅成烨迁怒地扫了服务生一眼,换到对方一声语音颤抖的「对不起」,才算消了点火。
也不想想当初到美国找他的时候是什么样子,那两个混帐是怎么对他的!身心俱残差点就救不回来可以说全拜那两个混帐愚蠢的复仇计划所赐,偏这笨小弟非但不怪,还苦求他救人,甚至得为此委请FBI的朋友制造假新闻,真是……
现在呢?打死不回台湾的那个现在是死也不回美国,还三不五时跑去他小弟开的店嘘寒问暖,纠缠不清。
另一个脸皮更厚了。当初理直气壮赶人,才过了半年又偷偷雇人找,现在好了,只差没二十四小时黏在他小弟身边,连侄女也不让,死皮赖脸的指数简直破表。
……吃定宇恩是怎样?当他这个二哥是死人吗!愈想愈火大,傅成烨忿怒地想,满腹的怒气直到啜进一口香醇入喉的咖啡,才稍稍降了些。
那两个混帐——自己糟糕透顶就算了,还带坏他家宇恩,不然他怎么敢挂他电话,还用那种理由……
最好四点关门休息的店五点半还有客人上门!
那种烂理由……噗哧!唇角上扬。呵——复而大笑。那种蹩脚烂理由——哈哈哈……
笑了好一会才逐渐收敛,弯出欣慰的弧度。傅成烨轻摇冒着热气的咖啡杯,凝视表面随着晃动折射的光纹。「总算有点以前的样子了你……」
五年?六年?还是更久?算了,时间不重要,重要的是,他那小弟回来了,没有压抑、不再为谁委屈自己、敢对他耍赖的小弟,总算是回来了……
至于那两个混蛋——笑舒了开的眉又拢起,在眉心折出「川」字。
不让他们尝点苦头,实在对不起自己。
心念一定,傅成烨拨通手机。
『傅、傅老大!?』惊恐莫名的阿草只差没说「傅老大吉祥,小草子给您请安了」,诚惶诚恐打了招呼。「有、有什么事?」
「有事交代妳,我要妳每天到宇恩的店吃饭,最好多介绍朋友去,愈多愈好……」又交代了几句话,傅成烨才满意地收线。
执起咖啡杯欲饮,才碰到下唇,胸前口袋医院专用PHS手机骤然响起。
他接起,回了对方一句「马上到」,起身离开座位,途中不忘切断私人手机电源。
傅老大短暂的Tea time到此结束,上工去!
《完》
后记
「明明很温馨的故事,为什么会觉得心痛!」
当听到小豆编看完新稿后炸开来这么说,我知道,我成功了,在《真实之口》中成功地写出我在书中想要表达的事物。
曾说过,这次想尝试虐心的题材,思前想后,不断地问自己什么最虐呢?主角被整得天残地缺的虐身?是虐,但好血腥啊!(温文儒雅我的怎么做得出来!)
没得到过的东西或心,在求取的过程受尽折磨虐不虐?是虐,但还不够。(就我觉得)
好不容易就要拥有的那一刻,忽然失去最渴望的东西,先前的努力、委屈、辛苦,全都白费了,一切归零,这样如何?虐不虐?噬不噬心?嗯……考虑了一下,我满意地点了头,拍拍我家宇恩(黎阳)的肩膀——没错,孩子,这就是你的人生。宇恩当场泣不成声。(活该,谁叫你签运不好,被老娘我抽中了)于是,《真实之口》与大家见面了。
这次故事的名称,取自于罗马的真实之口(The Mouth of Truth),中古世纪的罗马人相信,若说谎者的手放进这河神石雕的口中,将会遭到吞噬,因为一九五三年的《罗马假期》(Roman Holiday)声名大噪,成为观光热点。仔细一想,如果真实之口真会咬掉说谎者的手,那么,全世界会有多少人拥有完完整整的双手?
「哪没有!」聪明的人一下就能反驳:「我没事把手伸进去干嘛?」
很好!就是这样!我们难免有说谎的时候,或许是出于本能的自我防卫;或许是为了保护别人,又或许是为了某些原因。
人,不会无缘无故说不必要的谎言自欺欺人。然而,总有纸包不住火的时候,到时怎么办?说谎的人、被谎言以对的人就这么一拍两散,终生老死不相会?还是——
一方诚心改过?一方愿意在这时候给一个改过的机会?两人放下过往错误,再试一次?有时候,真的真的,只需要一个机会。衷心希望,为了自己与仍然珍惜的对方,能这么试一次。就这么一次,也许,你我汲求的那极上奢华的幸福会翩然落入掌中。
话说,别想坐到阿草的车啊,那是台北传说中的梦幻小黄。(谜)
我们,下回见。
This entry was posted on 2012/01/03 at 下午1:24:00. You can follow any responses to this entry through the RSS 2.0. You can leave a respons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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