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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嫡子難為》(番外長滴俺想哭T_T)、《養父》《攻四,請按劇情來》《三十而受》《浮生劫》《国王X国王》《傻夫吴望》《小兵方恒》《人鱼法则》《射雕之拱手河山》新增了番外,大家直接拉到最底下的“留言”部份閱讀

另、8月中旬開始包包的工作會比較忙,所以一切更新暫緩,希望各位親見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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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溪十二里之怀颖坊》作者: 焱·蕖

归溪十二里 第二部 怀颖坊 BY 焱·蕖

【怀颖坊】·一
作者有话要说:开坑大罪,填坑大好。我这个到底算是开坑还是填坑已经说不清楚了orz 不过在群众往下拉之前,想先小小地打一记预防针……如果群众是冲着【南柯】的风格进来的,我想说,那个,你们可能会大失所望。因为第二支线是走的是截然不同的KUSO路线…… 囧rz
即便是很喜欢【南柯】的群众,这篇也很有可能是你的雷。因此,请自由地,将鼠标放在右上角的小红叉处,以便虎躯一震时可以及时有力地猛击小红叉
那么,废话至此。叩谢耐心支持到这里的朋友。
他第一次仰躺着看那四个角的天空,是铅灰的颜色。
一丝云也没有,只是灰。黑白恰好对半。
偶尔两行归巢飞鸟,在密封不动的灰块内打上几个浮泛的黑点,一时大,一时小,渐渐漫过院墙划出的四道直线,无声无息断了踪迹。
只有那株老树的枝桠在天底下定了格。
说不上岁数的乌樟木。坊间最年迈的老叟生平有一大乐趣,每逢会集宾朋,扑摇蒲扇,便闲不住口舌,总要与人描绘一番它昔日枝繁叶茂的模样。
这古樟树原本生得平平安安,静度春秋,偏偏有一年横遭天火。四更天一响闷雷,枝干裂半。卜筮的道婆说那是天怒,切不可用水泼灭,众人只好任它烧了大半日,火舌渐退,开绽的树心早成了一团乌黑焦炭,树干一分为二,各自往一侧歪倒。火熄了,树亦死了,开春时再没有抽出过芽苞儿来。
石墙拆了又砌,砌了又拆。物似人非。它孤伶伶,静悄悄,一过就是几十年。
自他懂事起,第一眼认的便是那株枯死的树。孩提时候,常有邻家玩伴聚在树下戏耍,稍微年长的每每用脚丫子踩住裂开的树心,蹬着分半的枝干,左右交替行进,攀上高处后,无不得意洋洋将头比过院墙,逞一回威风。叫人羡煞。
他八岁那年终于头一回勉勉强强够着高度,生怕被大人们逮住了骂,趁院内无人,偷偷试练一番。
有没有最终将头比过院墙,他不记得。
只记得仰躺在树底的泥地上,春末的草尖儿扎着后背,却毫无痛觉,湿冷的东西黏糊糊地沾着衣服和皮肉。他轻轻动了动脸庞,眉角之上滚了一股甜腥下来,像一滴墨汁敲入眼,打破里面那块四个角的灰色。
天空摇晃起来。他依稀意识到它可能会往下塌,伸了手,使劲朝那团动荡的灰色堵过去。
他没有抓到天空。有只手抓到了他。
"别动。"一个轮廓遮住了铅灰的天,摇摇欲坠的线条在他眼中平息了下来。人的面孔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声音亦是如此,"小鱼,别动——娘在往这边赶呢。"
五指收拢的力度牢牢扣着他的手。手心很暖和。声音很暖和。两手贴合之处有东西突突鼓动,每一下都从那个掌心中偷了一丝温暖,注入他冰凉的身子。
他闭上眼,昏沉沉没了意识。
醒来后日子如常,只有一件东西变了样。他喜欢上握那只手。也不问手的主人愿不愿意,只要碰见,无不欢欣雀跃,乐颠颠地奔过去,死活拉住不放。
十岁的时候,他顾得上拉那只手,却顾不上瞧清楚脚下的门槛,结结实实摔了一跤。
十一岁的时候,他好容易牵上手,但很快便被毫不留情摔开,为此还吃了几天闭门羹。等羹吃得见底,他重新见着了人,一时激动,居然忘了自己刚吃过亏,伸手就拉。结果那人反手把门一关,他愣是被困在屋里好半天。连羹也没了,饥肠辘辘了一个下午。
十四岁的时候,他在学塾堂内悄悄将手伸过了案底,捻住那只袖子一角,才要往上摸索,抬眼猛瞧见先生气得直翘的一茬山羊须。手心没抓到想抓的东西,反倒挨了一顿板尺。
十八岁的时候,他被新拜的师父逐入房中,闭门苦读辨物估价的典籍,窗口揭开道缝,塞进来一碗水引饼,拌了鲜鸡汤,碎肉末,热腾腾刚出的锅。他喜得去抓那只手,险些被撒出的汤烫着。
二十一岁的时候,他学了乖,挑了坛好酒,挑了个好日子,挑了桌家常好菜。月昏黄,花暗香,喝得淋漓尽兴,终于在胸口微热时缓缓将手携了。正是心头一阵知足,待要慢慢品味一番当年树下的滋味,他,不幸地,醉趴下了。
转眼又过春秋几何,那手他却是越来越难得抓到一回。
"那时明明是他先抓了我的手,怎么后来都只有我去抓他的呢?……唉。"他语调沉重,低了头,怆然朝着自己对面长叹一口气。
对面全无反应。
他诚恳地望了过去,双眸盼顾生光,凑近了些,问话字字殷切:"好歹你俩跟了他那么久,倒是说说,他究竟是怎么个想法啊?"
对面依然一片死寂。
"喂喂,枉我说一回心事,"他极悲戚的眼神缓缓往面前一撩,哀怨十足,"你们怎么就不懂得安慰一下呢?"
墙下两只埋头苦吃的猫终于惫懒地抬了头,慢悠悠瞟了他一眼,继续啃粮。
他轻轻一咂舌,眉头半蹙不蹙,蹲在地上乜斜着眼将猫儿通体打量一遍,满脸的失望:"我就知道,你们怎能明白我心中凄苦啊——啧,真是孺猫不可教也!"
说罢,突然抄手就用扇柄"啪""啪"在两只猫头顶各打一下。
两猫大怒,丢下口中嚼剩一半的鱼骨头,登时双双扑腾过来,一只咬手,一只抓脸,倏然天下大乱,撕、卷、挠、颠全用上阵,场面好不热闹。
厮打正酣,不远处乍地响起一阵脚步声,轻轻稳稳,立刻叫他刹住动作。飞快地一手逮住猫颈,一手扒下猫爪,将两团圆滚滚的毛皮电光火石间按回地面,人则利索地一挺腰板,站了个笔直,目不斜视。鞋尖将仍在锲而不舍啃他袍角的猫儿努力往一旁戳。
果然数不到三下,人已拐出墙角。
他身正影不斜,含笑对视。那个人却不动声色,只拿眼一瞥地上撒泼闹腾的两堆毛团,眉尖不紧不慢地往上斜斜一挑:"蔡申玉,你又打我家的猫了不是?"
"胡说。"两个字,信誓旦旦,恬不知耻。他故作嗔怒地把扇子在手心打个转。
突然,腕子被人擒个正着,还未施力,对方却是沿轴一压,五指蓦地便不由使唤,只听"嚓"一下清脆悦耳,扇面大开。那人将他的手一转,凭空定住。
扇骨上猫爪的痕迹犹新,纸面折叠处更有一两点破皮。
他右眼皮一跳。
——祸事了。
"蔡当家,"那人微微一笑,细长的五指极致轻柔,暖融融抚上他的手背,冷不丁毒辣地掐了块肉,"从明日算起,三天别进我家的门。"
* * *
"三天……"瞅着面前三根拨算了不下十遍的指头,他眼巴巴看了又看,把最前面那个一掰,叹口气,"今天才第一天——还有两天,唉。"
学徒铜板儿耳朵尖,只当他要查赎期,立刻从票台大桌上摞起一沓帐簿,小碎步跑了过来,殷勤道:"当家的,您是要看典簿,草销簿,还是留利簿?"
"哟,什么时候学得这样伶俐啊?"蔡申玉回头冲铜板儿粲然一笑,咬住笔杆子的牙磨了两下,冷不防丢出句,"不如今年除夕值夜就你了吧——"
铜板儿红光满面的脸随着他的字句一路走青,最后刷了个全白。整一副哭丧相。
外缺的三柜和四柜此刻憋不住"噗哧"一声,可脸上仍是一派严肃,手里活计半点不停,一个个眼观鼻,鼻观心,单把铜板儿晾在一旁,叫他好不狼狈。
二柜是个行里做了三十载的老熟手,由他们各自嬉笑,自己则瞟了眼蔡申玉:"当家的,您还有心思拿铜板儿逗趣,这个时辰恐怕要忙起来了,赶紧着招呼伙计们做正事去吧。碾子这趟回家瞧他媳妇还不知要折腾多久,等娃儿生下来,他也得留在乡下请完满月酒再回来,您这外席如今身兼头柜,眼看年关就在那拐角上了,等您见着它呀,多快的腿都赶不及跑——"
"是是,老前辈教训得是。"蔡申玉微笑着应了,继续核对柜上草帐内的抄录。
吴碾子是"寔丰库"的外缺头柜,专管前台过眼看货,迎客息事,与人往返磋商,有一套好缸口。成亲有了些年头,媳妇都不见喜,好容易夏初的时候怀了头一胎,阖家庆贺。昨日突然乡下来人,带口信说差不了就这几天生,他老母催得紧,吴碾子慌忙告假返乡。蔡申玉暂顶其位。
想到此,二柜自个唠叨上了:"那娃娃倒是会赶吉利,指不定恰好正月初一落草。可碾子一走,我们铺里就忙惨了。年关人人都缺钱,买卖大大小小数不过来,难免要忙中出乱。"
这时,蔡申玉淡然笑了笑,眼不离手,只慢悠悠地说:"忙便忙吧,我顶上就是了。媳妇生孩子,当爹的怎么好不守在身边?"
二柜正欲说什么,那挡门屏风后边绕了个人过来,都已经走到当楼前了,还窘迫地伸头往回望,生怕街衢行人看了他去。亏得那面屏风原本便是替来客遮羞的,拦得严实,外头压根看不到店中光景。来者年事已高,灰白的头发乱糟糟胡乱盘了,腊月天还是一件秋日夹衣,庄稼汉常有的黝黑肤色此刻也有了些苍白,愁眉锁眼,神情战战兢兢,想是第一次来这归溪五里,被怀颖坊的繁华富态吓软了腿,才举步唯艰。幸好这家质库在怀颖是个压尾,门面清朴。他好歹缓了口气。
蔡申玉端详至此,仔细往老翁怀中揣着的东西一看,原来是件七成旧的老式御冬棉袄。
那老翁抬头仰望高出平地三尺多的柜台,猛地见着几个人盯住自己看,愈发窘迫,姗姗然行至台前,低头将那团卷好的棉衣搂紧了些,又放开了,这才端起来递上去,搓着手掌对领头的蔡申玉憨笑两声:"掌柜老爷,这衣服还劳烦您给瞧瞧,能典多少钱……"
未等他说完,蔡申玉忍不住笑了,转头对其他几人打趣:"'老爷'?我像'老''爷'么?"
"您要是老爷,我就是太爷。"二柜的板着脸回答。剩下的人却是全没憋住,齐声大笑。那老农从未见过这等阵势,正惊疑不定,那二柜不温不火开口替他安神,"这位客官,论年纪,他还得叫您一声爷。您只管叫他小哥就成。"
"哎?这怎么好……"话虽仍是恭谨,可那老汉明显比进门时放松许多,憨笑中真切了几分。
笑毕了,蔡申玉规规矩矩接过那袄子细看。其实方才他远远地已是粗略看出个五成,光瞧那袄布的色泽便知时日已久,想必有不少年头了,染色略有褪脱,棉料不均匀,是贫寒人家最常见的冬衣,并不值什么钱。
他默不做声,转手将棉袄递与二柜,再由二柜验过后交由三柜再推敲价格,最后从四柜那儿折了回来。老翁偷看了一眼,心里干着急,脚尖在地上挪来挪去。
正看货的那会儿功夫,屏风处又踱了个人出来,贼里贼气地瞟了一遍那老农,逐在堂中挨墙的板凳上坐了等。蔡申玉的目光往那人身上掠了一眼,却没招呼,只对老翁微笑点头,说:"这个我们可以收。"
老翁如释重负,脸色稍缓,却仍是苦笑。
"还按老规矩报价?"几位外缺都拿眼看着蔡申玉,二柜则习惯性地伸出一边手掌,把五指张开,晃了晃。
蔡申玉不答,沉思片刻,才吐出两个字:"拜佛。"
三四柜都挑了挑眉,但没有表示异议。二柜倒在意料之中,马上就接嘴道:"方井弯腰,独掌拜佛。"
三柜和四柜一个说"方井弯腰",一个说"方井弯腰,炉腿拜佛。"
蔡申玉想了一会儿,仍是笑笑,朝那三人递了眼色:"我想……还是独掌弯腰吧。"
老翁显然听了一头雾水,慌张地观望蔡申玉等人的神情,连那个坐在板凳上等候的人也蠢蠢欲动,探颈往柜台上看,耳朵竖得格外卖力。
二柜很爽快地用指关节敲了下案板,其余两人也跟着在桌上敲了敲。蔡申玉这才转回头,笑容可掬:"老大爷,我看这棉袄……就五百文罢。利钱按月收,一分五厘。您看这价钱合适不?"
那老翁唬了一跳。
何止合适。他起初买回来的时候差不多就是这个价。可使了多年,不破也该旧了,怎么还是一样的钱?况且都邑之内,私家质库的月利没有不收过三分的,这儿居然只有一分五厘。真是闻所未闻。
早些时候曾听说,这家典铺在富商云集的怀颖坊上最不风光,最没面子,居然被行内人讥诮为"五里之内最穷的典铺"。从此富人不上门,往来皆贫汉。
实乃怀颖之耻也。
做生意做到这份上,岂不是丢脸得紧?
百闻不如一见。当真上了门,所见俨然不同所闻。老翁又是惊,又是喜,说话都开始打颤,面皮涨红:"好,好,当然是好。"
"既如此,我要按规矩唱票了。"蔡申玉依然含笑。
他说罢,拿起那棉袄半空里抖了一抖,清亮地喊了声"写",柜房那头的中缺便麻利地将一张质钱帖子铺好,蘸墨提笔,从小线上摸了一块竹牌子下来,在门帐簿上抄了牌上号数,等着蔡申玉唱票。蔡申玉看了眼门楣下望牌的月数,开口唱述:"半新旧绀青棉袄一件,略有染渍,时古适中,无缺襟短袖。腊月二十三日质铜钱五百文,月利一分五厘,'来'字号票帖。"
与老翁商议了赎取月份之后,由铜板儿抱了棉袄到罩壁后面的案桌上整理,打包,卷当,再送还中缺穿号核对。老翁喜之不尽,一迭声道了谢,随着铜板儿往内缺管帐的那儿点钱去了。
坐在板凳上的人终于按捺不住,一骨碌站直身,精神抖擞,捞起包裹便三两步迈到柜台前。
蔡申玉悠悠地拿手指在台面拂了几下尘,又不紧不慢把帐簿上似有若无的褶皱抹了一遍,缓缓地用一方票押木轧好,这才抬眼,对上那张已然十分不耐烦的脸。他恍然一张嘴,活像刚见到人一样,惊声高呼:"哎哟,这不是黄老板嘛!真对不住,刚才忙,没瞧见,失礼失礼。"
【怀颖坊】·二
黄付额头一根青筋动了动。
众人见状,都免不了打心底喝一声好。这黄付家中开的是漆店。三年前与表舅贾年达合谋讹诈城中木匠,被送官后,仗着家底颇为殷实,居然出钱摆平了糊涂账,名声却也因此大臭。偏偏此人生了一张罕见的厚脸皮,依然时不时干那偷梁换柱的勾当,招摇撞骗最是拿手。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黄付最近又吃了官司,坊内皆有传闻。他漆店生意惨淡,讹来的钱赌得所剩无几,想贿赂衙门里的执事都拿不出像样的数目来,只好忍痛将昔日敲诈来的绫缎珠宝等物换成银钱,以缓一时之需。他方才入店时恰好碰上检货,本来一件明眼人都知道破烂的棉袄,蔡申玉居然两眼昏花,给出个五百文的价钱,再一听利钱才一分五厘,他不由心花怒放。肯做这等亏本生意,纵是怠慢一点,他也懒得跟蔡申玉计较,直接把包裹丢上桌,利索地松了绑,滚出好些东西来。
"财神鱼,我来照顾你家生意了。"黄付五指合拢,在柜台上漫不经心地拍了拍,阴阳怪气地说,"瞧瞧,都是些好东西——我押好物,你出好价,咱们这笔买卖要成了,利钱我决不会少你半个铜板!"
"黄老板肯屈尊光顾小店,蔡某不胜荣幸,岂敢不谈买卖?"蔡申玉一脸的受宠若惊,"我这便给您看价。"
说罢,微微一笑,往其他外缺那儿丢了个眼色。
二柜的应答向来最有速,眼都不眨便报:"炉腿。"
听见这两个字,三四柜的唇角猛一抽,终究还是没敢笑出来,一个个肃了脸色,叩板赞同。蔡申玉倒是笑得肆无忌惮:"好,炉腿。"
黄付恍惚记得给老翁报价也有这个词,可总觉得哪里不对,奈何不知其意,只得瞪圆了眼睛,直勾勾锁住蔡申玉。殊不知凡是做质库这一行的,间间铺里都有自家的暗语,尤其牵涉到金钱之时,为了避免纠纷,方便当面议价,所有说数的字皆另起别称。在"寔丰库"内,蔡申玉与店中伙计自有一套叫法。
"针眼"为一,"鸳鸯"为二,"炉腿"为三,"方井"为四,"独掌"为五,"骰宝"为六,"鹊桥"为七,"卦象"为八,"登高"为九,"拜佛"为十,"弯腰"为百,"牛鼻"为千,"天岁"为万。或借喻义,或取谐音,唯有店内的熟手才能一听会意。
若无特殊情况,以物质钱一般都按实价的一半报数,行内通称"值十当五"。按照典物者的不同,外缺将一起商议出具体成数,再由头柜决定最后数字。
那老翁的棉袄若按五成给,当然不值五百文钱。只是这隆冬腊月,天寒地冻,自己身上尚且不够衣物御寒,居然把最最紧要的棉衣拿来质钱,必是实在没法子应付生计才逼着当掉冬衣。蔡申玉知他竭蹶,故意出足十成的价。
对黄付,他只给三成。
蔡申玉漫不经心地面前横着的几件绫衫一拨,便见到衣服上身的一边衣袂反叠,袖口朝下,另有袴褶数条,皆是折过三折。而包在绢布里头的金饰则微微有一道几乎辨认不出的磨痕。典当行内常常为了压价而串通一气,经手之物皆做过手脚,认出的人自然会往低价里报。蔡申玉见了这光景,便知道黄付在来他这儿之前就已经进过别家典铺了,大约是嫌价钱不合适,又贪他铺里月利低,才最终绕到他门上。
"唔,黄老板,您这件皮裘……"蔡申玉撩起一件颜色鲜亮的檀碧小绫袄子裘,颦眉细看了两三遍,逐渐起了难以启齿之色,半晌方道,"我看能值——三百五十文钱。"
"财神鱼!你眼瞎了吧!"黄付吃惊之后更是勃然大怒,"你说我这袄子裘还不如那老头的破棉袄?"
"嗳,黄老板先别动怒,我出这个价自然有我的道理。"蔡申玉无辜地对住黄付气鼓鼓的腮帮子,半个身子探过柜台,特地将袄子裘递过去与他共看,抬高嗓门一一数落,"您看看,您看看!这儿可不就是毛病?"
先把襟口袖角扯了几下:"一,其大小宽窄不合适。领口过大,下围过窄,身短袖长。"
又描了一遍绫面上的绣花:"二,花样纹路不时兴。籽绣打得粗糙,左右不对称,收边尚有漏缝。"
再以掌心抚了一把裘皮:"三,毛子摸下去手感极劣。欠了些润泽细软,而且不够平整齐集,像是九分旧的皮货。"
末了,埋怨自己一句:"三百五十文给多了。"
"你……!"一串流畅圆滑的行家话把黄付说得面色铁青,霎时气堵咽喉,顺不过来,指住蔡申玉的鼻头颤巍巍却多骂不出一个字。
"来来,你们看看我说的对是不对。"蔡申玉顺手把那件袄子裘往正笑得鱼尾纹乱颤的二柜那儿一丢,又转过身,慢悠悠捻了一支如意形福寿纹金质扁簪,在试金石上划了一道黄金粉末,对着光左看右看,终是颦眉叹息,"样式虽然可以,但金质成色不好。摸起来轻,像是个金包铜——六百文。"
抛了簪子,又去拣乌檀木椟内几粒珍珠。在黄付几乎要冒出烟来的目光笼罩下,蔡申玉轻轻一笑,乜斜着桃花眼:"看珠子,首看圆白与否。这几颗珠只得三面光洁,一面略为逊色,外光白,可内空虚。若拿去做镶嵌之物倒是可以哄哄人,可惜掂起来密实,滚两下却就立刻能知道轻重不均。看在它勉强算个三等珠的份上,我每颗出个两百文吧。"
他将余下的东西也一一过目,等收了尾,零碎物什全揽成堆,掌心朝下一按,仿佛敲定了价钱:"这些加在一起,我就把零头也给您凑个整数算了——总共八千五百文钱,月利按老例二分五厘,您是要兑成银子还是全用五铢钱?"
听到此,黄付腹中如沸水炸了锅,咆哮起来:"财神鱼!别以为老子没听见!你给那老头出的明明是一分五厘的利钱,怎么到我头上就二分五厘了?你挑我东西毛病便算了,可月利这一条我不服气!凭什么老子要比那老头多出整整一分!"
"啊呀,您没听过典当行里都有'贵人得高利'的规矩吗?"蔡申玉惊讶道,"难道黄老板竟要跟一个庄稼汉平起平坐,只给得起穷人的利钱?"
一句话抹煞了所有退路。
黄付心尖那点血被他这么一针针扎了一大团出来,恨不得立即冲破七窍,差点怒极而毙。他粗鲁地把原来的包裹一下子揪回来,噼里啪啦将东西全一并卷了,嚷嚷着"老子还偏不上你家典当",大步流星地夺门而出。
"当家的,人真的走了。"二柜没所谓地敲了敲算盘,瞥了眼蔡申玉,"他其实算是个难得的肥客。"
蔡申玉随手把那票押木往桌面上一搁,指着一旁半斜的阳光,浅浅一笑:"打赌。不等日头挪到这木头上,黄付定会回来。"
还真像见了鬼似地准。光格子移到离票押仅剩一寸的时候,黄付黑着脸迈进了门。
蔡申玉冲他笑了笑,一脸不计前嫌的模样。
五六里内所有私人质库的月利他比谁都清楚。最低也有三分五厘,最高则达五分,近年关时更甚。他虽故意挑三拣四,然而对黄付所持之物的评价却还是有七成真。物值几何,利弊多少,黄付心里有数。这等人若是在别处求得到高叫价,讨取了低月利,恐怕压根不屑上他的门。这一趟弯子,黄付还非拐不行。
"我改变主意了,财神鱼!"黄付咬牙切齿,高声强调,"想你们这儿也怪寒酸的,要是走了我,年关的喜钱还不一定有着落呢!得,就当是积个德,做点善事——你说二分五厘就二分五厘吧!我黄付可是照顾了你们这'怀颖之耻'啊,给我记好啰!"
"晚辈记下了。"他微微笑着,眸中细光流转,"只不巧,您方才一打转的功夫,我也改了主意。月利涨了,三分整,无还价——黄老板,您是典还是不典呢?"
* * *
一日隔三秋。
他好容易熬过第九个秋天,第四日黄昏时分总算将铺中事务清点妥当,立刻踏出门槛。披着暮色,由坊尾一直走到坊首,不远不近恰好一整条街。
怀颖坊最头是一间门面气派的店铺,已是晚饭时候,大门两侧居然还有不少并车停候,远远望见几人携了手,笑盈盈往台阶下走,却是清一色的妇人女子,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皆有斗艳之态。群芳齐集,门庭若市。
他收好了怀中的一个包裹,挑了个不惹眼的侧门,不做声往里走。刚要跨入门槛,前堂内一声夸张的叫嚷响亮入耳:"哎唷唷,我们靳家的金铺在聿京是老字号,凡来挑首饰的,总有一款能够称心如意——这位小姐,您叫您家丫鬟也来瞧一瞧,那'鸿雁衔枝'最配您这一头青丝,名字也取得好,有传递通融之意,可谓是说尽了我们女儿家的相思。小姐若是有了心上人,这步摇指不定还能叫那位公子早日知会您的心意呢!"
几句话引来一阵女子娇羞的低笑。她们多为豆蔻年华的妙龄女,说到了春心说到了相思,无不心神向往,恨不得将这琳琅满目的首饰全带回家去,细细妆容一番。
他一听那腔调便知是二姨娘,不由得闷声偷笑一回,愈发轻了步子,悄然绕入。
正要穿过前堂,谁知靠着墙边椅子上歇着的一位女子眼尖,逮个正着,还招手高声叫唤:"小玉?这不是小玉吗?来来,快过来让四娘瞧瞧。"
他依言转了方向,不想中途竟被二姨娘伸手抓住,一把揪到人群中央,照着后背一拍,敲得笔直。她笑得比花钿更光艳,把蔡申玉肩头一道褶痕抚了又抚:"就让这位一表人才的公子哥儿给各位姑娘们瞧瞧,那簪子可衬得美人?"
"果然是佳人配良簪。极美,极好。"他顺水推舟地朝那几位女子一笑,极尽优雅。
这舟推得好,将人心头一片缠绵春水漾开了几圈,飘飘然,竟是红了脸。不免眼光灼灼地望着他,欲说还休。
没等女子们将他看够,后边有个话音和着脚步声一起风风火火地传来,尚未回过神,半边身子已被拖出了人群:"二姐姐,先等小玉坐下歇歇嘛,急什么,又不是一年半载才见一回。小玉啊,进里屋坐会儿,喝口我新沏的茶吧。"
"谢过三娘,我待会一定去喝。"蔡申玉惯了这场面,也不窘迫,笑着不紧不慢一一招呼。忽然帐幕后又出来个人,见到他倒是没急着嚷嚷,只眯了眼,和蔼笑着冲他招招手。他迎过去,笑吟吟地携住了手,喊了一声,"大娘。"
靳大夫人回握住他,在手背上拍了拍,捏了一把,又瞧不够似地一直端详他的脸,像是在寻找他有没有清癯几分:"三天没见,想死大娘了——我看看,瘦了没有?"
"我在铺里又不是没饭吃。"他乐得一笑。
"话虽这么说,可铺里哪有家里吃得好。"靳大夫人埋怨了一声,"我说你怎么忙得不上门,后来才知道又是你们哥俩拌嘴了。其实小珠说便说了,你也没必要真的三天不回呀。"
他微微一笑,并不答话。
其实他们也不是亲生兄弟。二十多年前,他娘十月怀胎,临产在即,丈夫却抛下了母子俩不知所踪,多方寻找皆无音讯。家中本是贫农户口,不见了唯一的男丁,愈发揭不开锅,他娘亲申氏怀有身孕,正是需要滋补的时候,奈何举目无亲,没人接济。她失了夫君后大病几场,终日饮泣,循着最后一丝渺茫线索从乡下一路寻上聿京,男人没找到,却无意遇见闺阁时的旧友——那时已是靳家小妾的三姨娘。知己对面,百感交集,将遭遇一说,不仅三姨娘潸然泪下,几位夫人也极为动容,央了靳家老爷给她一个暂时的住所,把孩子生下再作打算。
靳家原是金铺世家。在怀颖坊开了十几年,有了不少积蓄,而靳家老爷是个粗俗人,爱酒,贪财,好色,嗜赌,四样毛病都免不得沾上点,幸亏劣根不深,又颇有几分侠义秉性,风流豪爽,年轻时竟有不少女子倾心。他过不了美人关,娶了一房正妻,往后另纳了三个妾。巧的是每个女人肚子都十分争气,各自给他添了一个儿子。靳家老爷金匠出身,腹中无半点文墨,只因卖的是首饰,索性就给四个儿子依次起名"金"、"银"、"珠"、"宝"。年至半百时突然心痒痒,还想再纳一房小妾,再生一个儿子,好把那个"玉"字补齐。四个妻妾听说,闭口不做声。靳金匠只当她们默许,大喜过望,三更天正阖眼做着春梦,迷迷糊糊下身发凉,猛一惊醒,只见亵裤扒了,四把剪刀架着命根子,把他吓得魂飞魄散。从此断了念想。
儿子没法生,却还可以认。申氏在靳家生下一个模样伶俐的男孩,靳家老爷越看越爱,喜欢得很,便说与这孩子缘分匪浅,提议收为义子。众夫人一致赞同。可怜申氏本已沉疴,生下孩子后体虚气弱,不久便香销玉殒。众人哭了叹了一场,所幸三姨娘和四姨娘的儿子尚未断奶,便由两人一起当起乳母。因那孩子爹姓蔡,娘姓申,靳家老爷各取一字,为他起名"蔡申玉",也遂了自己的意,当作五儿子一般抚养。
这义子打小和靳家四兄弟一块儿长大,与三儿子靳珠的感情尤为亲厚。靳金、靳银和靳宝成人后志趣迥异,并不喜好祖辈行当,多经商外地,之后各自成家,逢年过节才聚两三回。唯有靳珠留守聿京,继承家业。他俩同在京城,比其他兄弟又多了一层亲近。
只是这亲近二字,却还不足以了却他的心愿。
"大娘,小珠现在可是在后苑里忙着?"他笑着问。
靳大夫人颔首道:"是呀。这两天光顾的人都没断过,一波一波跟涨了潮似的,都赶在年前添几件新首饰。下了不少订单,小珠赶工好些天了,你来得正好,替我过去瞧瞧他,等忙完了,一起过来吃饭。"
蔡申玉应了,转身便往里走,可才迈两步又慢吞吞停住了,回头压低喉咙问了句:"大娘……知不知道小珠今早把猫放哪屋了?有无喂食?"
靳大夫人忽然抿嘴一笑。
"也不知怎的,打昨儿起小珠就没喂过它俩。估计正饿得慌,闻到一点鱼腥味儿便乱叫——"
作者有话要说:好吧,看得昏昏欲睡的筒子们我表示万分理解orz
我也很讨厌写背景介绍!!(╯-_-)╯╧╧
可是又不能不写,郁闷ING…大家就把前一段当作替小陈报仇,很有喜感地看吧=v=
【怀颖坊】·三
偷窥一眼空荡荡的长廊,没有猫爪印。提着袖角嗅了几下,没有鱼腥味。
这才放心地往前走。
正是傍晚时分。隆冬的天色仿佛也对着年关犯了难,终日愁眉不展,像一层糊裱不匀的纸在画轴上慢慢衰老,起了皱纹,凭它如何落笔,整一片灰蒙蒙的颜色总是过不了那些坎儿,跌跌绊绊沿着远山轮廓一直走到底。若陷得深了,便会停滞不前,一团浓稠的乌黑在搁笔之处慢腾腾渗了个通透,不多时已是半边天的黯淡。
暮色熹微,或许是到了年末,往日总有坊间孩童在墙的另一边细声唱着聿京的童谣,这天却静得寂寞。一口稀薄的日光挂上侧院内那棵樟木的枝头,影影绰绰,仿佛树梢上吹起一层微白的烟灰。
他的目光不经意碰上那株老樟树,人恍惚了一下,驻足凝望。
十多年了。
十多年前的暮春,青草萋萋,并不是此时这般尚未枯尽,黄恹恹的草尖捎着几重霜斑,花白零零星星。十多年前的天空也是那四个角。他走出屋檐,在那株乌樟木底缓缓坐下,仰面朝天。躺下去的时候,半枯的草一瞬间打湿了他的后背。
十多年了。那些古老的枝桠一如十多年前,在他眼中定了格。
他阖起眼,向着昏暗的天幕伸出手去。
等着什么。
却什么也没有等到。
许久,他忽然一翻身爬了起来,很快拍净身上湿漉漉的霜水,提起袍角,迈出偏院朝后苑大步走去。
离后苑尚有一墙之隔。一声声錾子雕刻金属的清响却已听得真切,高低疾徐,自成韵律,叮叮咚咚甚是悦耳。他露出一丝释然的笑容,蹑着脚步悄悄行至门畔。入眼是个篱墙隔出来的小作坊,其间立着桩庞然大物,黝黑生亮,却是一肚子炭薪的烧炉,在这腊月天里蒸气尤为肆虐,活像辘轳汲上的水泼出井桶,汩汩直往炉盖外冒。炉旁有案台一座,案上依次排开十来个形状样式各不相同的錾子,有勾錾、直口錾、双线錾、发丝錾、半圆錾、方踩錾、半圆踩錾、鱼鳞錾、鱼眼錾、豆粒錾、沙地錾、尖錾、脱錾、抢錾,另有一些没有具体名目,是为錾刻特殊图案而独门打造的。
案台一侧又有一方石墩,上置松香胶板,板子中央嵌着一枚拇指大的金块。一个人正将一张镂刻好图样的纸蒙在金块上,用柴禾的烟气熏烤片刻,待黑色入了纸孔,才轻轻揭了,金坯上果然留了一层烟熏的纹路。他左手定住錾子,右手以一枚一寸多宽的小锤敲击錾子末端,细细地在金锭表面刻出纹样来。不时,那人略作停顿,凝神审视一会儿,才接着再继续锻打。
火炉融融送来热气。他长时间待在烧炉一侧,衣衫偏薄,每每低头錾花,松懈的后领便要泄出一截干净的颈子来,密密的俱是细汗。一把漆黑散发洒脱地绾成一束,甩了湿漉漉的一层乌亮在肩上,发丝的缝隙间隐约可见手头动作牵动了肌肉,密实精干,线条紧绷,动静间皆是张力十足,每一下锤打都是微微一次收展。敲在了金块上,更敲在看的人心头。
蔡申玉静静看了足有一盏茶的功夫,才噙着笑,开口唤了一声:"小猪。"
被唤之人不显半分惊讶,平静如水,手底传出的锤打声居然丝毫不乱,依然连贯,只淡淡撇下一句:"终于抢完钱了?"
他笑靥之中似有十二分的轻薄,欺身凑上前,一边手从容不迫探过去,手指若有若无地蹭了一下那颈背上的细汗珠子,款款描入衣内。
"可不,刚劫完了财——"嘴唇贴住耳朵,软绵绵的一缕呼吸打了个转,"劫色来了。"
身前之人却是见惯不怪,不但不回眼,居然还笑了一声:"哼。"
糟。他听那笑声中俨然藏了埋伏,暗叫一声不好,可惜尚未来得及抽身,篱墙下已突然窜来一物,直撞他的小腿,立刻有什么尖利的东西往里一扎!他疼得一皱眉,头顶遮雪用的杉板上又猛地天降一团黑影,不偏不倚正中他头,两面小耙子似的玩意儿在他发髻上使劲扑腾,不消片刻已是满目狼藉。
事已至此,徒劳无益。他认命地任两只猫尽了一回兴,等啃得称心了,叹口气,一手揪起脚下毛团,另一手则把头顶的毛团也捞下来,左右各圈一个。散落的发丝飘悠悠挂过眼眉,给他慵懒的笑容添了几分哀怨:"……小猪,你是欺负我养不起老虎么?"
猫吃鱼,虎吃猪。
靳珠养什么不好,偏偏养猫。养猫不是稀奇事,可把猫当狗使倒是头一回听说。打这两小家伙进门,他便知道那两只猫儿必然是用来克自己的。果不其然,那猫见了他就跟天上掉下一尾肥鱼,不饿还好,只要食不饱腹,逢他必咬。他含恨多年,苦水攒了一肚子,总盘算着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可一想到要养的是老虎,未免跌足大叹这门生意不划算。终于作罢。
养虎不成,讨个公道总可以罢?然而靳珠却把两只猫的名字起绝了。
一个叫"无辜",一个叫"冤枉"。
无论把他跟哪只摆在一块,俨然都是他理亏。就算呈上了堂,开了卷宗,断案的官一瞧双方姓名,只怕十有八九都要往猫儿身上偏心。此招之狠,令人发指。
"怎么,才第四天就熬不住了?"靳珠不温不火回了头,瞥一眼挂在蔡申玉臂弯里的两只猫,忽然绽开一抹狡黠的微笑,看得人一怔。他眼眸流光,悠闲地欣赏对方的狼狈模样,"怕猫就别来得那么勤,谁叫你是鱼呢。"
蔡申玉回过神,也笑了,毫不脸红,打蛇随棍上:"再多一天,你不怕我郁悒而亡?守寡的滋味可不好。"
听他说出此等不要脸的话,连"亡""寡"这等字眼都带了出来,靳珠免不得唇角一抽,索性丢了錾子,伸手去拧他一边脸颊,冷笑道:"瞧瞧,说得出那么没品的话,这脸皮得多厚呀——"
蔡申玉倒是知情识趣,立刻把脸凑了过去由他摸,甚至顺势抓了张板凳,挨着坐下。很是享受的表情。本想羞他,但是被摸的人若是一脸求之不得的模样,自己岂不吃亏。靳珠想了一想,正要抽手,不料蔡申玉察觉到他有收手之意,更是倍加殷勤地贴过去,含笑眯眼,活生生将自己当成刀俎上一条鱼,煎、煮、焖、蒸,听凭处置。
靳珠盯着他近在咫尺的脸庞,突然用五指扼住他的下颌,扳正了,全神贯注观细看了好一会,开口时声音低沉:"蔡当家最近有何贵恙啊?"
他闻言微微一怔,不由得开了眼,却见靳珠犀利的目光迎面对了个正着。他停顿片刻,随即极为自然地笑了笑:"嗯?怎么突然这样问?"
"没病你往谢皖回那儿跑这么勤快做什么?"手指的力道下得更重。
"哦——"蔡申玉一时恍然,轻松地大笑两声,朝他摆摆手,桃花眼戏谑地眨了几下,"我是特地上他家医馆沾桃花的。"
"桃花?"靳珠不由诧异,双眉一蹙,似乎无论如何都没法将前后两者联系上来,"谢皖回?"
蔡申玉正儿八经地点了头。
看他并不像在扯谎,靳珠放开手,眉头却是愈发紧了几分,纳闷半晌,仍是摇头:"……不可能。整个十二里,哪个说媒的不是被他骂到悻悻而归,发誓再不上门讨苦吃的?但凡上门提亲的人,一个个都被他那张嘴吓回去,早两年,就已经没人敢再给他介绍姑娘家了——他还能有什么桃花啊?"
"嗳,姻缘不就靠一个'巧'字嘛。"蔡申玉低声笑道,"你知道他找不着贤惠的?"
"再贤惠也没有用。他那脾气,就算是把媳妇娶过了门,人家闺女两三天后也准要哭着回娘家。他不把那性子改一改,肯定要一辈子独身。"靳珠不紧不慢地道出缘由,再一想,又补充一句,"谢皖回那人呀——只能养狗。还要是不会叫的那种。"
话音刚落,只听"嘭咚"一声。侧目一看,却是不见了蔡申玉。
靳珠诧异地再把头一低,才在地上把蔡申玉和那张绊倒的板凳找着了。蔡申玉浑身打颤,捂着肚子蜷在石板上一个劲笑岔了气,"哎哟"了好几声,愣是爬不起来,只不住抡拳头捶地,若非实在翻不动,他差点没遍地打滚。
蹲在地上的两只猫极为鄙视地瞅着他,拿尾巴在他鼻头扫来扫去。
"哈哈哈哈!小猪啊小猪。"他一面笑,一面颤巍巍地去抹眼角的泪花,顺手抓住满脸乱晃的猫尾巴,高声叫道,"快、快、快!别管你家金铺了,关了店面,收拾行当,到坊角去搭一张桌子,一条板凳,一幅幌子。"
"做什么?"莫名其妙白了一眼。
蔡申玉拊掌大笑:"摆摊算卦啊——稳赚!"
* * *
解了携上门的那只包裹,尽是珠光宝气,灼目耀眼。
"这个月典押的金银首饰都在这里。"以手拨开,左右分半,"左边是'死当',都是延了期后仍成了满货的,你尽管拿去用。另外这些是还在赎期内的,说不定有你看对眼的款儿,你且瞧瞧,参考一下别家的手艺。"
蔡申玉每月打点铺中典押的金银饰品,带来靳家给他过目,已成惯例。他虽胜在饰物设计新巧出奇,可毕竟年纪尚轻,在工艺上仍需借鉴百家之长,才会有此一举。
靳珠低了眼,先将死当的饰品用掌抚散了,尽是些步摇,花钿,发簪,头钗,臂钏,手镯,指环,耳坠等物,皆是成色稍差的小件首饰,做工平平,只錾了些最简单的祥禽瑞兽、花木神仙的图案,取吉祥富贵之意。他锁着眉,一样样过目,在掌心翻来覆去看了片刻,说了声"俗",投壶似地抛到一边,再看下一件,仍是道了声"俗",又丢开,接着往下品评,一连说了好几声"俗",统统甩手扔下地。
蔡申玉只拿眼一瞟地上散成几小堆的首饰,心里暗暗佩服。
这看着毫无章法的乱扔,其实已将各种饰物按打造工艺分出类别,有累丝,有炸珠,有掐花,有錾刻,有烧蓝,有镶嵌,然后每种又依照精细程度分开一、二、三等。
待丢完了死当的首饰,靳珠又一丝不苟地开始拆右边一沓纸包儿。因为尚属赎期之内,那些珠宝他每次只开一件来看,免得混放时弄错"穿号"的数字,闹出官司纠纷,叫蔡申玉为难。
"俗。"不记得是他第几次说这个字。
蔡申玉始终微微含笑,百听不厌,支着脸,打趣地看着靳珠眉头深锁地一一鉴赏手中饰品,也不搭话,只是目不转睛。
终于,靳珠拿起了一只扇形簪首的金簪。形似弹琵琶用的拨子,以累丝手艺,将黄金抽成极细的丝缕,编织成股,竟凑成一只惟妙惟肖的金蝈蝈,探入一枚半开的倒吊铃口花中央,花蕊皆是爪镶的翠色珊瑚,锤锻得细致入微,极其罕见。他凝视半晌,终于没有说那个"俗"字。
"这个的确上乘。"洞悉了他的心思,蔡申玉笑着插了嘴。
慢悠悠睥睨一眼:"这簪子你当时开的什么价?"
蔡申玉垂目忖度片刻,摸了一把下巴,报了个数:"……鹊桥牛鼻,鸳鸯弯腰。"
"没给我丢脸。"靳珠淡淡一笑,把那金簪包回纸中。
蔡申玉揣着两团在怀中撕扯打滚的猫儿,一手梳着"无辜"的毛,一手搂着"冤枉"的肚皮轻拍,见靳珠拣出赤金打造的那一小堆,尽数丢入坩埚,大有开炉重铸之态,他忙叫住:"小猪,先别忙了,这些怕是一时半会弄不完,大娘吩咐快开饭了,让我喊你过去。"
靳珠听了,举目暮色四合,逐依言搁下活计准备进屋。他起身时看了蔡申玉一眼,颦眉道:"你且过来,我替你把头发拢好——乱糟糟的。"
蔡申玉此刻的神情十足地像怀中两只猫的名字:"……这猫难道是我放的?"
话虽如此,可人还是走到靳珠身前,为了方便他动作,直接坐下地。靳珠解了他的巾帻,正欲重新将那头长发梳拢成一个整齐的发髻,却低头看见一支游鲤发簪。雕工生涩,久经年月,早已微微蒙了黯淡。他的手指略一停顿,良久,缓缓捻住那鲤鱼簪头,不动声色抽了出来,低着眼,沉声说:"……怎么还在用这根簪子?旧了,又做得粗糙。换下吧。"
"换什么,我就喜欢这个。"蔡申玉安详地闭着眼,淡淡一笑,"你打的第一根簪子,而且还是专为我錾的鲤鱼。我怎么舍得丢?"
那支簪子却迟迟没有再插回去。靳珠将它掂在掌心,辗转数次,口吻淡然:"这个太俗了。"
蔡申玉不免失笑:"小猪,这可是你自个打的啊,你也说俗?"
"自己打的又怎样——便是神仙般的东西,看久了,腻味了,也就俗了。"说罢,斜眼一瞥蔡申玉,慢条斯理地用手掌端住他的侧脸,故意用极其挑剔的眼神扫一遍,笑得意味深长,挑起眉毛挖苦道,"就好比这一张脸,天天瞧着对着,越看越觉得俗。"
蔡申玉粲然一笑,朝他合拳一揖,抬高声调:"原来靳老板家缺的是镜子。"
* * *
用过晚膳,蔡申玉说逼近年关帐目繁冗,辞过众位夫人便回了典铺。不多时,学徒铜板儿忽然领着店中几个伙计抬着大大小小的铜镜上门,说是当家的吩咐,将店内寄存的镜子全部搬到靳家暂放。花样精致讨喜挑出来给众位夫人,余下的一律放入靳珠房内。铜板儿在众夫人前卖足了嘴甜,又一溜烟跑到靳珠身前,恭恭敬敬地把蔡申玉的原话复述一遍,说是要"保证靳老板时时刻刻都能瞧见自己的脸"。
四位夫人捧着精美的铜镜赞不绝口。靳珠冷着脸,嘴角微微一抽。
他打发走了铜板儿,转身折入回廊,径直走到墙根,冷不防将正吃得淋漓畅快的两只猫一手一只揪到半空,也不管它们如何张牙舞爪,挪了块地,拿绳索在廊下一根柱子上拴好。
猫儿尚未吃饱,喵喵乱叫,可怜巴巴望着他。"无辜"一脸无辜,"冤枉"满眼冤枉。
"'无辜','冤枉',辛苦你们再饿一天。"靳珠蹲在两只猫儿跟前,眼神一股子狠辣,阴沉沉地对着它俩叮嘱道,"记好了,那条鱼再来的时候,给我狠狠地咬!谁咬得重,我便给谁加菜。"
三姨娘路过廊柱时,看见靳珠在对两只猫嘀嘀咕咕,没多留意,往姐妹们那儿闲聊去了。
等茶余饭后的八卦聊得不剩多少,她才晃悠悠回屋,居然还见靳珠在继续嘀嘀咕咕。她多瞧了两眼,仍是继续往前走。一边脚迈入厢房的时候,她迟疑了片刻,终是抽回脚,怯怯地踱回走廊,远远地朝靳珠压低了嗓门:"儿子,你没事吧?"
作者有话要说:撒花,另一位正主终于不用再抱琵琶了!=v=
周末了,我勤快地来更新~害羞掩面…… 小蔡 > 大夫 > 小陈
小陈:(低头)……我配不上皖回。
大夫:(怒)再说一次就没有点心吃!
小陈:(讪然)……要吃。
小蔡:(沉思)原来我也算美人……
小珠:(斜眼看)……
小蔡:(泪)好吧,你才是美人……
【怀颖坊】·四
二更天的时候,聿京下起蚕豆大的细雪。
坊内宅院已是黑灯瞎火,乌漆漆地不见半点光亮,天空像一口望不见边缘的井,倒扣京城四个死角,唯一一茬微朦朦的雪光也被那汪乌黑抽了干净,让人想起每年聿京的隆冬时节,天空总要吹破好几个愈不合的口子。口子里漏下来的雪片像是从冰水中捞出来的,尽是潮气,密密地打湿了屋檐下酩酊打晃的短筒灯笼,绢布透着斜风,里头一截油芯早已灭了,只听见挂钩上有一下、没一下的摩擦声。
当楼与库房中间隔着一条冷巷。天井四周皆是三隅青砖砌起的内墙,严密封闭,只以麻石开了数道通渠小窗,天顶更有铁栅遮盖,雪花隔着栏栅钻了进来,却仍有许多积压其上,结了一行细小的冰棱。
唯有更房从窗缝中透过来一缕微光,也是昏暗不明,两重厚的夹墙内几乎窜不进半口风,灯火却自个儿折腾起来,墙壁四下的黑影皆是兔起鹘落,扑朔迷离。偶尔"嘶啦"一声,是半开的书页滑脱他的手指,伏了下去,再仔细聆听,已无声响。地上一张榻席,铺了罽子,桌上散乱的一沓帐本子死气沉沉。
他原只是俯在案台上打个盹儿。才不过一刻钟,地砖上便聚了满满一屋冻气,他浑身冰凉,抵不过要睁开眼,想伸手拢一把外衣,却发觉自己动弹不得。
一抬眼,已是不见了案几灯盏。
眼中所见,竟是那块四个角的天空。黑白对半的灰色,纹丝不动,他仰面朝天。樟树的枝桠像蛛网一样张开。
他看着那两排浮动的黑点缓慢从院墙的这一头飞到那一头,销声匿迹。
春末的泥土很冷。
草尖才刚抽出个头,生嫩的叶芽刺入皮肉,后背也不过一阵麻痹,毫无痛觉。入鼻一股腥味,湿嗒嗒的令人透不过气。他动了动嘴唇,张口呼吸,清晰的喘息像鼓风一般响亮。那些黑色树枝始终沉默,看着他艰难地挣着气,冷眼旁观。
他忽然想起,那些枝桠是已经烧死的。死去的东西不会动,也不会说话。
他麻木地躺着,不会动,也不会说话。
眉角边有东西滚入眼睛,天空霎时变得晕眩,朝下坍塌。他混混沌沌地想到大娘腌的蜜菹还没吃净,想到逛大市的时候忘了买一串秦记的冰糖葫芦,想到去年墙角种下的锦葵才结了一个骨朵,待要再想,人却疲惫到了极点。所有念想俱化为灰,只求闭眼,一睡千年。
"小鱼,醒醒,别睡过去。"
可我很累。
"抓紧我的手,没事的,我就在你旁边。"
我看不见你。
"小鱼,娘她们说过,你一定可以长命百岁的。"
我不要长命百岁,我只想闭上眼,睡一觉。
"蔡申玉!"
他猛地被这一声喝醒,惊得把手臂下压着的一本帐簿都拨了下地,"啪嗒"一下,摔乱一寸厚的书页,拍得冽冽寒意直扑桌脚,好半晌才逐渐散了。待他回过神,却是半个身子被一个人搀着,另半个身子陡然被拉上肩头的外套罩住,却是禁不住一股阴冷,狠狠打了个寒颤。
"呀,"蔡申玉吃惊地望着昏暗光线下一张冷峻的脸,闭合片刻的眼睛再度睁开,又细细瞧一遍,果真不是做梦,"你怎么来了?"
"守更的小辔子替我开的门。"靳珠淡淡回答,伸手揭了那盏明瓦灯的壳子,剔亮灯芯。
蔡申玉拿眼一扫桌上尚未收拾的帐本,对帐用的双眼竹尺还横在两页纸中央,想是方才一阵恍惚,睡了过去。
他定了定神,动手去整理帐目,却被靳珠一把扣住腕子。掌中之物全然冰凉无温。靳珠握紧他的手腕,皱了眉头:"……都快三更天了,你怎么还在看帐。外头下雪,这么冷的天也不生火盆子,真这样睡着了,半夜不冻坏你才怪。"
"吴大哥告假回家去了,白天我要顶上头柜,晚上才有空摸帐本子。年关本来就是对帐活儿最繁重的时候,除了这些天的买卖,还得合算一年的收支。这些事啊,迟早都要做,不如多翻几本,真过年时才不必焦头烂额。"蔡申玉苦笑一下,没被抓着的手按住眉心,捻了两回,尽力驱赶困意,"再说典铺这行,最忌在库房旁边生火。这儿不比南方湿气重,早先没下雪的时候,外边那地上又干又燥,若是不留神走了火星,吹到货架上可不得了。这儿帐本多,也怕火,我点灯都须加上明瓦罩子,要不然烧起来便糟了。"
其实铺中天井已筑有几个大埕,专贮灭火用的沙石清水,只因为以前曾经闹过一场火,险些酿成大祸,蔡申玉近年来更加小心谨慎。靳珠虽然心里清楚,可还是免不了拉沉脸:"难道你这几天在铺里睡,夜间都没点炭火?"
"怎么不点。只因火房内太容易点着帐本,我打算在更房对完帐,再挪过那头睡。"蔡申玉裹紧身上的衣服,仍是觉得周身生凉,说话之时需用上力气,才不至于打颤。
"火房?"靳珠身上的裘衣尚未脱下,正卸了抖着雪珠,听见蔡申玉一番轻描淡写,他蓦地抬眼,目光冷厉,"那火柜是开春用来烘烤皮革衣物的,你拿来取暖?而且那房里墙砌得尤其厚,又不通气,开炉时待一两个时辰都觉得胸闷,你居然睡了一晚?"
"是三晚。"蔡申玉笑着凑过去,挽起他一角衣袂将脸深埋其内,压根没把方才的话当一回事,"往年年关的帐积得多时,我也这样睡过。早惯了,不怕。"
"帐上的事那么忙,你还能抽空回家?"靳珠口吻严厉。
话毕,衣袖凛然从他脸下抽开。蔡申玉眼巴巴干望着那离去的袖子,不甘心地再次凑近几分,顺手张了双臂,横腰搂住,挨在那人身上:"不让我回去,倒不如杀了我,再忙也要抢出空闲来。见不到小猪,比睡十个晚上的火房还难受。"
"呸,没大没小地乱叫。"人却没有动,亦不推开,只低眼将他一瞥,"论辈分,你也该喊我一声'三哥'罢?"
蔡申玉抿嘴闷笑:"你把那'三'字去一去,我便喊。"
正欲再说,忽然在靳珠衣襟下面闻到一股姜汤味,他诧异不已,又抵着衣服嗅了一圈,抽鼻子的声音让靳珠察觉了他的举动,登时冷着脸,一把扳住他的脑门大力推开!
差点跌着的蔡申玉睁大眼睛瞧了回去,万分无辜。
靳珠掸了掸衣服,仍没什么好脸色,自己却摸下去,揪起一块衣料低头闻了两三次,果然是有味道。他沉默半晌,终究讷讷开了口:"刚才路上怕东西凉了,就捂在怀里。等到了铺里才发现不小心洒了些汤出来。跟你说话那会儿早忘了这个——别闻了,搁得久都会一股酸味,寒冬腊月的,换衣服也不方便,回去再浆洗算了。"
蔡申玉一怔忡,这才看清楚桌角上多了一样东西。却是一只方匣食盒,打开盒盖,里头盛着一大碗热气腾腾的鱼汤,葱花翠绿,汁水鲜白,端到灯下便亮澄澄地泛着油光,浓香扑鼻。
他发了一回愣,仿佛一时之间也来到三更夜的街巷,满目漆黑,逆雪而行,体肤已然成冰,可一颗心却是被那双手稳稳揣入胸怀,平安静好,止不住欣喜而跳,暖了足有八九分。他情不自禁露出笑意,低头深吸一口气,麻利地搓搓手掌,凑到汤前,一脸的馋相。靳珠嘴角仍是绷着,眼中却也有一丝微笑,不温不火丢了个羹匙入碗,蔡申玉活像他家等到了口粮的猫儿,迫不及待,立刻埋头就喝。
他先尝了一口汤,热辣的汤汁中加了生姜,桂皮,花椒等辛料,未下喉咙,已是一阵灼烧似的辛辣涌入胸口,五脏六腑皆点起火苗,热流发散,无不畅快。
他刚喝下小半碗,额头便冒出一层细汗,徐徐舒气,笑道:"小猪真聪明,知道'以鱼补鱼'。"
靳珠没答话。
蔡申玉并不在意,开心地用勺子去捞碗中的鱼肉,却见零零碎碎全是散的,不免轻轻皱眉,好奇地问:"怎么碎成这模样了?"
"……鱼肉炖得过了,把刺挑出来的时候很容易就弄碎。你将就着吧。"字里行间,平淡无奇。
在碗里拨弄的羹匙停住了片刻,又慢慢打起了转。汤面冒着白雾。灯火在上面蒙了一层干净的橘黄,吹上他低垂的眼眉,那儿被熏得有点发红。他抬起袖子,把一直笼罩在蒸气中的脸庞缓慢擦了一遍,喉尖微动,继续舀了一匙的汤水,逐个捞起那些碎得不成样子的鱼肉,大口吞咽,发出一阵咕噜噜的声响。
这时,一直立在身侧看他喝汤的靳珠仍是沉默。微弱的光火描出他脸上轮廓,毫无表情,身后隔着木窗,砖石上的敲打渐渐加密,结实地发出一声闷响。想是雪落得更急了。
"小鱼,"他忽然开口,声音冷静得完全猜不出情绪,"你走之后,我去见过谢皖回。"
碗中汤水猛地打起一层涟漪。波纹中的脸庞动荡不安。过了片刻,碗里头的汤重新平静下来,那一张脸也随之凑回了完整时的模样,纹丝不动。蔡申玉笑了笑:"啊……是去沾桃花的么?可看见他家的大狗?"
戏谑的神情,玩笑的口气。靳珠眼中的漆黑有种刀刃的锋利:"你为什么瞒着我?"
这一次说不出话,只是笑。笑容有点僵。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抓着羹匙打圈。硬质的汤匙不断磕到碗壁,发出清脆的敲击声,倒有几分像撤兵之时所击的鼓点。
"蔡申玉,"冷漠的声音居高临下传来,"你吃那药多久了??"
手指抖得厉害。
他停住动作,松开手,羹匙滚了出去,在碗边打了几下晃儿,不再动弹。他手握成拳,忽然爽朗地笑开了:"没多久。就这两天熬夜看帐,睡不好,不过向他要了些宁神安眠的药……"
话未说完,一张药单子凌空摔上桌面!
他眼中的火光一瞬间被纸张截断,乍地昏黑一片。
"好一副宁神安眠的药!"靳珠见他侧目不看,伸手一下掐住他的下颌,硬生生把一张脸拧了过去,逼他正视纸上抄录的字迹。白纸黑字,样样分明。那些药名他自然记得。身上一直藏有另外一张纸,所写之物完全相同,分毫不差。
绝非宁神安眠那么简单。
僵持良久,喝汤时冒出的一身汗已经变冷,此刻在席上不动,倒令人微微生寒。他回过神,匆匆一掌按住那张纸,顷刻揉成一团。竭力往死里揉。
"我不会有事的。"他将揉皱的纸团扔得老远。纸团跌落在地,一下滚至柜底,被一团漆黑瞬间覆盖,再看不见。他默念似地重复,"我不会有事的。"
剔过的灯芯又沉了一半。火光黯了下去。
风雪声一层紧过一层。满屋冻气。他埋下头,重新捧起鱼汤大口喝着,并不在乎汤水已不再滚热。
身侧的那个人坐了下来。躯体相贴之处,寒冷总算有点退却。
"小鱼,"靳珠沉声说,"你还小的时候,虽然时常犯病,却都不重,那时娘她们总以为是年纪幼小,身子骨尚未硬朗的缘故。后来……你八岁那年从树上摔下来,流了很多血,差点没了一条命。之后问起你,你说当时在上面突然晕眩失力,眼里一黑才失足掉下去的,娘她们一听,立刻找来得力的老大夫,才查出你生来有不足之症,在树上的那次头一回发作。那大夫说这病只能好生安养,若是采补适宜,可保平安。若不是……"
蔡申玉低头仍是喝汤,一声不吭。
靳珠忽然伸手抚上他的鬓角,把几绺搭在额头边上头发捋回耳后。眉梢的地方露出一道细长的伤痕。颜色已经陈旧。
"你可记得这个疤?"指尖淡淡摩挲过去,"跌下来的时候,被树桠划破的。那时,血还滚到你眼睛里去了。后来怎么都褪不掉。"
蔡申玉终于叹了口气。
他放下碗,把靳珠的五指从眉角上拖下来,掖在心窝上:"是我这几日实在太过操劳,夜里越是想睡,越是手脚冰凉,生什么炭火都不管用,被窝里都是冷的,翻来覆去从来没能睡熟。前二天的时候隐隐知道有点不妥,眼花心悸,总觉得累,旧病似要复发,我才到谢皖回那儿开几副药补虚。这事本不想让姨娘她们知道,也不想让你知道,免得连累你们为我操心——只不过还是被你察觉了。"
"我刚提到回春医馆,你马上就说顽笑话岔开,我自然会起疑。"相处多年的习惯,了如指掌。
"呵,"蔡申玉淡然一笑,眼眸里微光渐低,"糟了,不管用了。"
两人肩并肩,默然而坐。也不知过了多久,靳珠动手将他面前的帐本都摞了过来,重新剔亮灯火,自行找到蔡申玉落下之处替他核对。蔡申玉知道他打理着靳家金铺,也曾随他一同看过几次典铺中的各色帐簿,对数算帐之事,无不稔熟。靳珠为人严谨,不易出错,而且现在这光景像是说什么都不会搁手,他便不做声,把剩下的汤喝完。不多时,他收了羹匙汤碗,在席子上合着衣服蜷作一团,半个身子躺在靳珠背上,枕住他的肩胛,自己也摸出一张纸,一方砚,一支青竹狼毫,静悄悄写起东西来。
"还写什么呢,眯一会罢。看完这几本,就该睡了。"靳珠核对着花取和清取,再盘点当总簿和架总簿上的号数名目,只动了动肩头,催他停手。
"不妨事,很快就好。"背上的人像一只慵懒的小猫乖顺地趴着,低声呢喃,"每晚都写的,惯了。"
靳珠也不说话,由他写去。一时室内俱寂,依稀有风雪声揭开窗纸没糊透的地方,一两茬朦胧的白光默然张开,又黯然凋谢。纸张翻动,笔墨游走,喝干的陶碗中结了一层干燥的薄膜,犹有鱼汤的香甜缓缓溢出,渗入一点灯光如豆。
三更的谯鼓遥遥传来,京城已是白茫茫的方圆十里。
靳珠凝神看着最后一本帐时,身后的人终于搁了笔,纸张微微一阵窸窣,只感到蔡申玉离了他的后背,不知将纸收去何处。才要问他困了没有,一双手蓦然绕过胸膛,那个拥抱毫无徵兆,紧紧将他搂住。
"小鱼?"他吃了一惊。
下意识按住胸前的手。那双手冷得像一截冰块。他喉间一紧,心头大乱。
身后的人动了动。脸抵着他的脊背缓缓磨蹭,一丝轻软的呼吸呵上颈子,说不出是暖,还是冷。十指在他心口上错入交缠。
"小猪,"那个声音似乎带着恬静的微笑,"你应该知道,我不会长命百岁。"
没有回答。
"甚至可能不到三十岁。"
没有回答。
"说不定,哪天我躺着躺着,就没了。你们都瞒着我,把大夫的话往好里说,可其实我清楚得很。"他说话的时候,每一个字都很沙哑,每一句话都有温柔。像在说着一些柴米油盐的琐事,仿佛过了今日,还有明日,没了这次,还有下次,"答应我一件事,出殡的时候,记得在我棺材里放一大堆的首饰。只要你打的,别的不要。"
说罢,轻轻一笑:"我想死得大富大贵,不做穷鬼。"
他全身全心拥抱的人自始至终不曾回答。他也不需要回答。此时此刻,更深人静,天地之间只余漫漫漆黑,反倒添了几分茫茫然的坦荡大气,挖空了他胸口,毫无保留,交付出去,即使没有声音也可以天衣无缝地契合。他闭上双眼,屋外细密的雪花在意识中全落到了肩头,通体冰凉,才愈发显得相拥的地方说不出地温暖。
"小猪,"他睁开眼,眼中依然保留着十多年前那四个角的天空。一片灰烬。他微微笑了,"我还想要一颗你的喜糖。"
"最好是用带金箔的红纸,做个喜庆的样式。上回在一家铺里见过捏成小猪模样的,圆乎乎,胖墩墩的,特别讨人喜欢。"
"等你大喜那天,不要供在灵龛上,要撬开棺木,把糖丢进去。"
"我不知道小猪喜欢什么样的喜糖。你拣一颗你喜欢的,稍微尝下甜味,合心意了再给我捎过去。"他说到这里,停了很久,低声说完最后一句,"下辈子我去争取,咱们一起吃一回。"
靳珠的背笔直。他对着一屏窗纸,雪光时隐时现,飞落的斑点投于纸上,像筛碎的盐块噼里啪啦打上当楼外的木桩。灯芯上一簇火花炸了一下。没有结喜时的那种脆响,但金红的微光洒上案台,竟有几分像包裹喜糖的那层红纸,在两个人身下的罽毯上逐一盛开。然而当光线散去,密密麻麻黑暗再度聚拢,病恹恹地凝成了一团。
"呸。"良久,他发出一个单音。用了很重的力气。
肩头的人埋在他颈子旁边更久。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是微笑。
大约是适应了黑暗,他半睁的眼睛缓慢动了一动,望见了那团躺在柜底阴影中的纸。刺目的白色藏起了里面的字迹。每一个都仿佛能力透纸背,反复照入眼睛。
"小猪,我总说我喜欢你,不过是小时候就一直挂在嘴边的顽笑话,你别放在心上。"他闭紧双眼,像是睡着了一样,"……我只把你当哥哥。"
那个平直淡定的声音很快有了回应:"你放心。我从没当真过。"
肩头的人僵了一下,随即蹭了蹭,这一回终于笑出了声,十指在靳珠的心口前分开,收了回去。他扶着那个肩膀,微微晃了一下站起身。
"太晚了,你回吧。"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吐出这几个单调的字。
昏暗中的人这时回过头,神色平淡如水,凝神注视着他。说出口的话却是叫人一怔:"我说过我要走么?"
作者有话要说:这是史无前例地长的一章。
这是巨大转折的一章。
这是慢慢揭开伏笔的一章。
这是吃了小豆腐的一章。
这是荷花觉得写砸了的一章。
这是群众看了之后不能殴打作者只能有爱留言的一章。
于是,弱弱地问一句,真的没有人代写小陈和大夫的番外么……
【怀颖坊】·五
裘衣上沾了一片的雪珠子已经全化了。潮湿将皮料上的细毛压下去一整块,湿嗒嗒的,像是干透的草纸皱了起来。靳珠拿手捞起裘衣的两头,尽力往下抖了两遍,才在两张对搭的长凳上铺平挂好。
果真是留下来过夜的架势。
蔡申玉站立一侧,眼睛注视他手头上的动作,心思却不在上面。他有些恍惚地盯着裘皮上一颗微晃的水珠聚在毛尖上,半晌才慢吞吞托住圆滚滚的身子,一头扎入地,"啪嗒"一响。他回过神,终于轻轻咳嗽一声:"隔壁那间更房倒是比这里暖和些,只是缺了被褥,我到号房替你取一床过去……"
"不用你忙。"靳珠的回答冷冷清清,四个字却是下了钉子似的,不可撼动分毫。
他欲言又止,平日生意场上迎客切口,腹中词句何止千百,如今竟拣不出一个合适的字来。靳珠却已丢了裘衣,冷不丁一把拽住他的胳膊,往床上一推。蔡申玉何曾提防,着实地挨了他一记,一不留神便整个人跌坐下去,愈发尴尬起来。靳珠全然不睬,只吩咐一句"你且坐会",就开了屋门跨出去,不多时已无声息。
他默然坐了一小会,伸手绕过喉咙,适才喝下的鱼汤此时才慢慢从腹中掀上一股辣劲,再摸一把脸颊,干燥温热,冬日里的皮肤粗粗的有些刺手。
少时,他利索地起身下床,从大柜中翻出一只方枕,另有一卷衾被,把自己那套挪到外面,新铺上的放在靠墙之处,趁身子还有些许暖意,钻入靠内的那床棉被,厚厚一层冻气亦叫他躺薄了几分。
再过了些时候,靳珠的脚步声渐至廊外。
蔡申玉听他走得并不像原先那般轻快,不免生疑,匆匆探出身子,才要下床,靳珠已推门而入。乍一晃眼居然看不见人,却是一大团花白的雾气在乌七抹黑的夜色里滚了出来,弹棉花似地散了,把随后迈进门槛的人罩了个严实,模模糊糊看不真切。他一惊,往雾气冒出的地方细看,才见靳珠手里正提着一桶沉甸甸的热水。
"快把袜子脱了,"那人压根不看他,只顾着将水拎到床边,将挂在肩头的一条布巾抽落,搭在桶边,"寒冬腊月的,这水耐不了多少时候,再磨磨蹭蹭就得凉了。"
一室唯有簌簌雪声。无人作答。
见他不应不动,靳珠淡淡扫了他一眼,半蹲下身子,就着姿势伸手便去抓他的脚踝,连那意料之中的一挣也牢牢扣定,麻利地拉开棉袜的系带,露出一对趾头微微蜷曲的脚来。手掌松了脚踝,朝下捂去,果然像摸着两块冰石头一般。
"谢皖回说,你夜里冻得没法安睡,多半因为脚冷的缘故。虽然叮嘱过睡前用热水泡脚就会好些,可我知道你一定推忙,当耳边风。"靳珠的声音和动作一样自然。他抓牢那双绷紧的脚,把上面的袍子裤腿尽数捋到膝头以上,先用自己的手试了试水温,才轻轻将那对脚没入桶中。他垂了垂眼,像是要笑,却没有笑出来,"少不得我来做。"
上面的人也垂了垂眼,像是要笑,唇角那一分弧度不过凑得个勉勉强强。
水面涨到离桶边不足三寸的地方。一点灯火晃晃悠悠,觅不着安稳的落脚地,只得随波逐流,在水中轻轻被撕开几片,金澄澄地透出几圈昏黄的微光。那双脚乖顺得出奇,除了一个趾头有一下、没一下地戳着木桶板子,几乎没有其他动作。靳珠正重新替他把裤腿卷得更严实些,无意间一低眼,静悄悄的水波中却看见一只手慢慢探向自己,五指并不碰到发丝,只在咫尺之隔微微顿住。究竟没有抚上鬓发。
倒影中的手一点点收了回去,不留痕迹。靳珠的目光也收了回去,若无其事地将方才断掉的动作续上,抿唇不语。
"三哥,"那个人忽然这样笑着唤了一声。那只收回的手扳住床沿,令木头发出一声短促的闷响,"三哥这样会照顾家人,日后我那嫂子一定很有福气——"
刚续上的动作又停了停,也不过一眨眼的功夫。
"那是。"回答不温不火。
扳在床边的手指缓缓收到最紧,剩余的力气只够嘴唇张开一道缝。他微笑着说:"……等三嫂给姨娘她们添上几个大胖小子,他们对你这个爹也定是喜欢的。"
"如果我真的得了几个大胖小子,"靳珠仍慢条斯理弄着那裤脚,语气丝毫听不出破绽,只徐徐道,"就给他们分别起名叫'鲤鱼'、'鲂鱼'、'鲫鱼'、'鲶鱼'、'鳝鱼'、'鲋鱼'、'鲈鱼'……"
对方一愣,到底是忍俊不禁:"你的儿子都叫'鱼',若我也有几个大胖小子,要叫什么才好?"
靳珠这才抬眼,嘲弄地笑了笑:"塘子里头挑剩的还有什么——自然是乌龟王八。"
蔡申玉听到这里,愈发大笑,紧扳着床板的手居然一时忘神指住了靳珠,脱口而出:"小猪!你真是……"
突然声音一滞。
人显然是一阵怔忡,喉尖突突一跳,瞬时哑然,收回手的时候脸色有点儿苍白。
靳珠完全没有理会他的嘎然而止,风轻云淡掸了几下手上余下的水,从怀中又摸出一张纸来。纸上空无一字,只用墨粗略勾出的两个脚板子,上头用朱砂颜色落了几个小点。
他把纸往床上一拍,瞥了蔡申玉一眼:"转过去。"
上边的人没再说话,慢慢翻过身在被褥上趴着,双脚从水中提了出来,靳珠很快抓过布巾给他擦干脚上的水,一面用眼睛瞧着红点的位置,一面以手指按定蔡申玉脚掌上的对应之处,下了劲道,徐徐推揉起来。金匠不通医术,但是描图临摹最是在行。他听说天生不足之人身子易虚,而脚掌与五脏六腑皆通,最最忌寒,若是热水浸过,再以推拿之术舒经活络,尚可调养,便从回春医馆抄了这张图来。
却不知效果如何。靳珠用手指缓缓施压穴位,开口问他:"有什么感觉?"
蔡申玉一直将脸埋在被褥之中,默不做声,此时才闷闷地传出一声回答:"想笑。"
小腿处霎时"啪"地一下,挨了记毫不留情的巴掌。蔡申玉疼得一龇牙,倒抽一口冷气,几乎没从床板上弹起来。
"……好吧,现在我想哭了。"
"叫你不正经点答话!"身后的人冷冷一笑。
"我正经得很,"蔡申玉重新趴了回去,仍是用被褥堵着脸,分辨不出他的情绪,"被人挠着脚心,难道你会不想笑?"
靳珠懒得回话,继续手中动作。过了不知多久,水已凉透,面前的一对脚掌血色充足,摸上去暖烘烘的,没了冰冷手感。他挪开水桶,把蔡申玉的脚踝又抓在手里,三两下塞进被窝。这时他才发觉床上的是两床隔开的衾被。
他眉眼一凛,唇角冷冷露出一丝笑,不做声,径直行至案几旁,"噗"地一声,灯火俱灭。四面冷墙剥开一层乌漆漆的黑暗,炭烟似地熏走了最后一点光线。
蔡申玉在昏黑中睁开眼,手指朝着靠外的那床又硬又冷的衾被摸索了一会,钻了进去,让出好大的空位来。他才要再腾地方,忽然听见寂静中一声细响,是一根系带抽出衣结,心中一窒,屏息不语。分明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偏偏眼前浮出那一段白晃晃的带子,随声而动,紧绷的线条在打结之处一个一个轻巧地跳出。他花了极大力气闭了一下眼睛,却是徒劳,即便阖着眼,那段衣带仍是清晰地印在眼前。衣结打开的模样像极了二月的杏花。
突然,一件外袍"啪啦"一下丢过床,跌进了床角,惊得他登时睁了眼。那个人不知何时已是近在咫尺:"怎么,裹着这一身衣服睡觉,是怕冻着么?"
"嗯。"一个字匆匆抹去心慌。
靳珠却陡然将他身上的被子一揭,抖了个全开,与里面那张棉被合为一床,人早已脱靴入衾,久违的体温一下子簇拥过来。耳畔有人低语:"既怕冷,盖两层不就好了?"
说罢,伸手替他宽衣。
刚碰到衣带的手瞬间被急遽的动作截住。两只手定格在腰际,既不退,也不进,一动不动扣在一处。那个人的呼吸在幔帐中有点粗重,微微过了一阵急促,才平缓下来,这才张开五指轻轻将他的手掰开:"三哥,我自己来就好。你睡罢,很晚了。"
靳珠在他身侧缄默半晌,方得一句:"以前我们一直这样,寻常得很。你……"
"以前,"那个人轻轻打断他的话,没有用上多大的劲儿,听着却有种隔了一重高墙的硬实感觉,"以前我俩不过少年。如今大了,顽笑两下倒也罢了……我没大没小,你怎么也学着我胡闹。"
等到最后一个字落下,靳珠终是笑了笑,淡然撤开手:"说得很是。"
只到此,却是住了话语。蔡申玉的手停在靳珠抽开手的地方,掌心微凉,渐渐攥了一个拳头。他本以为靳珠会睡在身侧,不料那人拿过那只新添的方枕,扔到了床尾,竟是倒过去与他对面躺下。蔡申玉正以为他是恼了,双脚却被一双手臂绕入怀中,瞬间贴住那块暖和的胸膛。他震惊之余,往回一缩,然而纹丝不能动弹。
"这样至少脚不会冷,"靳珠把被子往怀中再掖了几回,末了,轻轻在那人肩头踢了一下,"睡吧,你也累了。"
躺在另一侧的人只有肩膀顺着他的动作晃了晃。
靳珠没再说话,闭目安睡,不多时床帷中呼吸均匀,渐入沉寂,原本模模糊糊的风雪声像揭了一层隔纱,真切起来。更远的地方,还有云牌幌子摇着铜钱串儿的声音。
一只手摸上枕边那支雕着鲤鱼的发簪。手掌握住簪尖,拳头紧得微微打起颤来,许久,手指并拢之处无声无息淌出一滴血,挂在腕子上。两只脚则暖烘烘的,完好无缺躺在那个怀抱中,每一次胸膛的起伏从脚心传递过来。
"……谁睡得着。" 声音低不可闻。
* * *
一夜尽了,雪融成水。
半点云光俱无。天井内积着一寸高的冰渣,像一只方正的石砚盛住了雪水,映着穹顶千重乌云,竟成了鸦青颜色,倒愈发像磨了墨似的。铁栏栅上偶尔有未融的雪片被风刮了下来,便会"啪嗒"一响,荡起几个没精打采的圆圈。
更房未生炭火,严冬清晨的冰冷封在四道三隅厚的石墙内,几丝细微的风全然驼不动它,只得丢了手,任凭那块四四方方的冻气浸满这间房子。那冷来得厚重,仿佛一坛密封的酒,那屋子便是酒窖,越是摆得久,味道越浓。酝酿了一夜,整个窖子都囤着一片阴沉沉的寒意。
靳珠是被冻醒的。
原指望这二更下起的雪到了过午才停,不想未到六更已是住了势头,屋外依旧浓云蔽日,昏黑无光,积雪却化了大半。都说化雪之时才是真正冻透了骨头的,果真不假。
隆冬的空气藏了细针,他大半个脸颊露出衾被,只要稍稍转动,脸上总有一层麻痹的痛感。靳珠没有醒透,只觉两个肩头都凉飕飕的,不免皱着眉往被子里钻了一下,只依稀看到一大片黑影罩在床顶,于是侧过头,微微眯眼,隔着床帷朝外头看了看,唯有朦朦投来的两口白光,便知是窗,猜想已是酉时,只不过冬日昼短,天光未足。
他醒了三、四分,昏沉沉仍有困意,挪了一下身子正欲再睡,忽然惊觉胸前空荡荡的,少了一样东西。伸手一摸,原先揣着睡了一夜的脚居然不在。靳珠不由诧异,下意识将手探出帏幕去捞放在床边的那盏油灯和火折子,才刚碰到灯盏,胳膊却骤然被人牢牢摁住。
靳珠赫然将眼一睁,愕然看住身上支着的一个人。
全无防备。
毫无徵兆。
"……你吓我一跳。"他怔怔开口。口气中一点半真半假的埋怨在句子中央便断掉了,剩下的字渐渐迟疑,因为一绺垂下的黑发扫上了他的颈子,微微发痒。靳珠没了声音。
那个人的长发乌泠泠的,安静地垂到床上。膺心衣有些松垮,一夜偎依而眠使得布料没有因寒冷变硬,线条柔和,身子的重量由双臂撑着,半压在身上竟令人浑然不觉。靳珠挪了一下手臂,而扣在上面的手完全没动。他开始意识到了什么。灯盏触手可及,他却忘记了初衷,手僵着,人也僵着。
那张脸埋在影子里。
稀薄的光仅仅蒙住了脸的轮廓,在线条硬朗的地方,光照投下一片微白,眉毛不经意间捎上了一点,他甚至可以看见上面细微的走向。只有一对眼睛是完全的漆黑,深不见底,没有光会选择自投罗网。网中自始至终独他一人。
牢笼一般的对视。靳珠乍地回过神来,终于意识到自己被困其中。
"蔡申玉,"压低的声音里有了愠怒,"你发什么疯?"
那双眼睛的目光似乎被他的一句质问打散了,茫然地静静注视他的脸。嘴唇张动了一下,却没有回答。
他紧紧盯着面前的人,声色俱厉:"……怎么,还没睡醒?"
一根手指忽然放在他嘴唇中央,他一愣,声音嘎然而止。本来还想说些什么。然而脑中的字被釜底抽薪一般慢慢抽去,空白越来越密,语句失去支撑,不知不觉开始倒塌。
那根手指孩子似地在唇上蹭了两下,冬季浮躁的摩擦让两片嘴唇慢慢分离,张开一道缝。指头将唇线完整地描了一遍,离开唇角的时候,五指张开,抵上了他的额头,轻轻覆盖他一双眼睛,使他不由自主把它们闭上。这个动作从头到尾都很安静。如果不那么短暂,他或许会在这个温热掌心的覆盖下重新沉睡过去。当手指再次打开,掌心移至鬓旁,贴着他的脸颊停靠下来,他才下意识睁开眼,却蓦地发觉眼前的人已经低下头,脸庞近在咫尺。
最后一次低头,长发顺着动作泻过肩头。那对漆黑的眼目不转睛看着他,带着接近绝望的神情,睫毛微微颤抖地压了一下,茫然若失。低哑的声音喊了一个字:
"哥。"
他甚至来不及震惊。嘴唇上有一样干燥柔软的东西迫切地覆盖下来,一道晕眩的闸门无声无息将最后一缕微光切断。
哐当。
守更结束的小辔子正恹恹地打了一个呵欠,踱过冷巷时,他双手合十,费力地搓着灯笼杆子,这一声虽响得沉闷,却被他逮个正着。
那小辔子一激灵,觅着声音来向迈了几步,才发现自己走到了更房窗下。他记得当家的昨夜一直在这间更房内看帐,不敢惊扰,只以耳贴墙,再细细听上一阵子。屋内死寂一片,再无动静。他候了一盏茶的光景,奈何雪水发寒,巷道内的三隅石墙都像刷了一层冰似的,叫他浑身哆嗦,见屋内不点灯盏,只说尚未起身,便提着那口灯笼,蹑手蹑脚往另一间厢房里歇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对手指,催文的筒子都是坏人TAT
好吧,你说我是伪荷花,是上来湖绿群众的……我认了orz 真正的荷花的确被名为"母上大人"的外星人绑架了,进行着从地球迁往冥王星的浩大搬家活动。(众:"那不是你老家咩?"荷花:"唔。")
中国队都四十金了……再不更新我就对不起祖国对不起人民对不起奥运健儿orz
【怀颖坊】·六
更房的石砖板子飘起一层灰。灯盏的圆托台在砖石上仃伶伶打了几个转儿,来回打晃,最终整个一歪,在地板上惴惴磕了个头,止住了。灯油洒出一串花点,活似几颗圆润腻滑的珠子。
探在外头的半个手臂像有什么牵着,慢慢退入幔帐,没入黑暗。
嘴上的温热本是干燥的,刺刺地有点扎嘴。却有一点湿润的东西轻轻叩门而入,将那一时怔住的唇瓣慢慢分开,重量下沉,熟悉的气味在鼻尖相错之处浓浓扑来,彼此交换,各自的呼吸流入对方的五脏六腑,分明有窒息的预兆,却叫人不舍,令人成瘾。他的身体像一株青藤,起初埋于雪中,僵持不动,渐渐暖阳回照,他便从一片春水中复苏过来,一对手臂仿佛藤枝一点点攀上院墙,在那个人的背上绕成了一个完整的圈。
他抬起头,双臂愈收愈紧。当两具身体完全贴到了一处,他的舌尖从深处浮了上来,蹭了一下口中那个温软的不速之客,很快,徘徊变成了停留,反客为主,一直抵着颈侧的手朝下按去,他支起一半的头重新跌回枕边,发出一声闷响。身上的人毫无间隙地压了下来。
湿滑的地方轻轻传出"吱"的一声,舌尖在嘴唇分开的地方探出一点头,在短暂的相接之后,也续而彼此分离,回到原处。靳珠低声喘气,此刻才睁开眼睛。面前仍是一对乌黑的眸子,深不可测,目不转睛。
可这并不是结束。
那个人张开五指,无声地蒙住他的双眼。然后,再一次低下身,埋头用牙尖轻轻咬住靳珠的下颌,在他微微一挣之后,脸庞挨着他的颈窝滑了下去,迫使他艰难地后仰。
喉尖上印了一个滚烫的吻。那种灼人的温度叫他恍恍惚惚睁开眼,感觉到一只手正紧贴着自己的锁骨朝下移去,探入心衣,插到衣襟之内。仿佛因为接触到那儿紧绷的皮肤,手掌微微颤抖,像是忐忑,更像是喜悦,哆嗦着往更深的地方摸索。薄衫此时已然半敞,露出底下成年男子匀称的躯干。
"唔……"因为疼痛叫了一声,很快被喉中一阵模糊的呜鸣盖了过去。他觉得那些质地坚硬的牙齿几乎要咬伤自己,不禁用手抵住那个肩膀,试图将人推开一些,却发现自己已经虚弱得完成不了这么一个简单的动作。他情不自禁弓起身子,后脑死死抵着方枕,扳着蔡申玉肩膀的手不自觉往上抓,迷乱中碰上了那一头黑发,克制不住动作,揉成一团,乱七八糟散了下来。喉头像是突如其来中了一箭,瞬间灼穿一点,逐渐麻痹,整个咽喉如同被火钳轻柔地扼住。
"哥,"沙哑的声音更像在乞求,带着七分恍惚,三分叹息,"哥,别对我太好……我受不了。"
听到这句话,他蓦地愣了愣。手在回过神之前便已伸了过去,慢慢抚了一下那人的头。他艰难地挺起身子,在眉角边那道伤疤上亲了一下。
"傻小鱼。"贴着疤痕的嘴唇低低呵了口气。
三个字尘埃落定。他把手轻轻梳过那个人的长发,沿着胸膛挪下去,直至腰际,极有耐心地一点点拉开那根脆弱的衣带。那个结在他手指动作间逐渐拆落,最后脱开时像一枚细小的花苞刹那张开,完全开放之时身上的人忽然紧促地喘了一下,猛地一推,将他重重按回床上,双手大力扯开他的袍带,手指打颤,抵着小腹朝深处摸了过去。
"唔。"靳珠一瞬间皱起眉头,身子一紧,额头却是抵住了对方,几声紧凑的呼吸在两人之间默契地流窜。
他双手揽过蔡申玉的后背,摸到肩胛处,慢慢圈起他的颈子,维持着额头相抵的姿势。
昏黑中,蔡申玉张开双眼。身下的人睫毛上沾着的汗珠零星有光。
许多年前,那对手臂也是这样亲昵地搭着自己的肩膀。
天刚破晓,月牙犹在,唯有半边天灰蒙蒙地涂了一层鱼肚白。还未到去学塾的时候,入冬半月有余,寒意匪浅,难免起了贪睡之心,每每在被褥之中总要偷偷再上躺一小会儿。两个少年却是醒了,衾被下蜷成一团,相互偎依,低言私语,嬉闹逗趣。他把人半压在床头,斜着身子亲过去,口齿交缠正浓,肩上的一双手臂慢慢搂了近来,棉被滑至腰际,也顾不得,一昧地轻咬,慢舔,细尝,低笑,间或一两句带着微微喘息的顽话。
在彼此的手中,两个少年渐渐滚烫,却又是抵着额头,坏心眼地用刻薄话嘲弄对方,没说几句,两人都接不上气,各自埋在对方肩头缓上一会儿。那时,身前的人的睫毛上也沾着那般细微的光。
末了,他欺身向前,带着些许甘甜的疲惫,又一次轻轻含住那两片柔软的嘴唇。
窗纸那一侧发出一声脆亮的响声。啪嗒一下。
他受了惊,断开了之前的动作,匆匆裹了一件罩衣下床。推门张望,却是空荡荡的长廊。四下无人。阴恻恻的斜风干燥地扫了一层疼痛在他脸上,冰凉猖狂地窜入衣物。他瑟缩了一下。
身后的少年唤了他一声,他心有余悸,只得缓缓地掩住了门。
那年,他十六,他十七。
蔡申玉蓦然抽回了神,刹那的惊惶狠狠地一鞭子抽上脑门。
他几乎是遭了雷殛似地弹了起来,伸入亵裤的手也猛地抽开。动作过于仓促,搭在腰间的被子都一瞬间滚了下去。一口风趁虚而入,刺骨的冰冷一股脑儿卷上身体,苦心积蓄的温暖被毫不费劲打了个粉碎。
那一对没了依靠之处的手臂掉落下去,在半空中僵了一下,手肘抵住了床板不动。
靳珠的长发七零八落地搭着,衬着白色的膺心衣和浅色的皮肤,格外漆黑。他胸前的衣物几乎被扯得所剩无几,袒露着大半块胸膛,零零星星有着湿润的吻痕。他面色潮红,眼睛却用完全与之相反的漆黑冷冰冰地盯着面前的男人。蔡申玉怔忡地望着那片起伏不定的胸膛好一会儿,忽地清醒过来,匆匆扯回棉被,竭力填满被寒意占据的地方。
"蔡申玉,"压抑的声音终于响起,像是尽了极大力气克制住怒意,"这也算你的玩笑么?"
他脸色苍白,手却还在麻木地使劲把被子往那个人身上裹。
"说清楚。"每个字都下了很重的力量,针尖般地扎在蔡申玉心口最无力抵抗的地方。
"……我昨夜睡得太沉,没醒透……糊里糊涂的,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做什么。"说话的时候,眼睛只看着手中被子的一角。即便这样死死盯着,他也没发觉自己的手打颤得厉害,"这次是我犯混——别当真,忘了吧。"
对方没说话。
适才的余温尚在,心口处犹如万马脱缰,撒开蹄子从那儿奔驰而去。情绪已到失控的边缘。他的忐忑在沉默之间像潮水似地愈涨愈高,将他吞没在一阵微微晕眩的窒息中。仿佛再迟一弹指的功夫,便会死了。
忽然,靳珠的手抬了上来,在他脸上一抹。蔡申玉震惊地察觉手掌过处那一片湿漉漉的凉意。
他尚在怔然,靳珠却默然收回手,怒色似乎减了八九分,只神情复杂地看着手心里那块潮湿,终究没再质问,突然麻利地拉拢好衣物,一挽头发,起身挪出被窝,准备下床:"……算了。错的是我——从一开始我就不该坚持留下,更不该和你一起睡。让你为难了。"
"小猪……"他用闷闷的鼻音喊了一声,可靳珠已经束好衣带,从床角捞了衣服过来,背对着他,一声不吭地穿戴整齐。昏沉沉的光线不停地在他变动的轮廓线上断掉,接上,又一次断掉,苍白的颜色像谢了一地的灰。
"不必担心,我会忘记的。"在披起了晾干的裘衣之后,靳珠终于开口,语调冷漠,"如你所愿。"
"小猪……!"他听到这里,身体一个颤抖,却见那个人已经迈步朝门口走去,急切中不由得一下子跃下床,赤着的双脚顿时踩到了地砖上。腊月的石头有一副冷硬心肠,硬生生夺走一夜搂在怀中、来之不易的温暖。被他急遽的动作震了一下,枕边那支鲤鱼雕簪清脆地跌下地,滚了两下,孤伶伶地横在那对脚边。
靳珠停了一下。但他的手仍是伸向了闩木。
"哥!"他眼睛痛到极处,喉头一哽,泪水究竟还是控制不住往下掉,沉重地砸在簪子旁边。埋藏了许多年的情绪超过负荷,冲出咽喉,"他知道……!"
"他知道?"声音里的前所未有的痛意让那个人回过头,紧蹙双眉,"谁知道?知道什么?"
蔡申玉的手有些哆嗦,好半天才摸到脸颊上,按住泪水淌下的地方。他像是刚从一场噩梦中惊醒,膝头被人剔了似的,整个人微微一晃跪下地,在昏黑中摸索着那支发簪。他闭口良久,才慢慢说:"大哥知道……他知道我们的事……"
靳珠人一僵,震惊之下竟一时无法做声。
"他早就知道了。这些年他总不愿回来聚聚,也是避免尴尬。大娘口里不说,心里何不念着盼着,他却推忙……侄儿侄女都多大了,见过奶奶几回?"手中抓住的那根簪子,仿佛已是他能开口的最后一线支撑,"大哥以前对我俩如何关照体恤,可这样的事,他那么规规矩矩的耿直性子,接受不了也在情理之中。兄弟间本该和睦,他这个做大哥的其实最苦……他知我难堪,所以尽量不回,我也尽量不见,即便见了,也不知道如何应对自如,难免只能强颜欢笑,心里总有疙瘩……"
"……他什么时候知道的?"靳珠背光的脸上神情也有些动荡,吐字缓慢。
"那次,我们也是偷偷一起睡了一夜,清早醒来的时候,还……我们这层关系一直瞒着家里,本就心虚,后来外头那一声响让我格外在意,追出去看,虽然廊道没人,可地上却有刚溅上的水迹。当时我就很慌。"蔡申玉紧闭双眼,低哑地说,"那天一整日我都心神不宁……后来旁敲侧击,才知道大嫂曾端水经过你的厢房。她一个贤淑女子,为人安分守己,怎么会见过这等情景,何况是我俩之间。她不敢惊动大娘她们,只好战战兢兢告诉大哥。"
"大哥也许当天早上已经知道了。午饭时就一直没见他和嫂子,掌灯的时候才回来。我知道窗外那人是大嫂之后,一直提心吊胆,好容易听到大哥回来,便急匆匆往他房里去。"声音越来越低,像是要被屋内的阴冷抽个干净。
他始终忘不了那晚靳金的表情。困惑,懊恼,悲恸,愤怒,还有左右为难的痛苦。
太过激动的情绪令他几乎动手打了平日最最疼爱的幺弟,妻子在旁边一边哭一边劝,方才苦苦压下拳头。那个清瘦的少年像一支从枯枝上劈下来的柴梗,形单影只地跪着,闭紧双眼,微微仰起头来任他骂,任他呵斥,任他质问,到了最后也没吭声,只有两颗苦涩的泪珠默默滚了下来。靳金也鼻头一酸,瘫在椅子上,麻木地重复着一句话。
是我的错,都怪我没有把你们俩管好,才酿成如此后果。
那种自责成了他一辈子背负的债。
他在双腿麻痹之前,在稀薄的灯火中慢慢一点一点动着膝头挪过去,额头往砖石上重重磕了一下,长久不起。一旁的女子怎么拉他,他都磐石般纹丝不动。
不要让三哥知道。他哽咽地恳求。更不要让几位娘亲知道。尤其是三姨娘。
"三姨娘若是知道一切,我怕她承受不住。你是她唯一一个亲生儿子,她含辛茹苦二十多年,为的不过是看着你风风光光娶一房贤妻,给她添几个乖孙。大哥担心三姨娘会伤心伤垮了身子,还怕她会把你往死里打,更怕她会把我赶出靳家……我的生母与她本是一生难得的知己,他十分清楚,这个口他绝对开不得。他应允了我,隐瞒这件事。后来,他和嫂子离开聿京前只留给我一句话,'莫害了这个家'。从此多散少聚,免得彼此尴尬。"
"所以你对我客客气气了两年,拜师之后,索性搬到典铺里住,说要做工徒,学手艺,回家反而不便,就为了跟我少见面么?"一层窗纸撕破的时候,听不出那响声中藏着何等情绪。
他凄然一笑:"哥,若是没有你爹的侠义心肠,没有几位姨娘多年照顾,没有兄长们悉心看护,我蔡申玉早已是一具无名尸骨。以前少年时懵懂无知,以为你我彼此有意,便能一生一世。可那件事之后,我才明白……这个心愿终有一天会害了你,害了这个家。如果只当兄弟,就不会有事。你会只当年少多情,一时糊涂,日子久了,人渐渐懂事,便知道男人到底该好好讨一个媳妇,生几个胖小子。"
这下半辈子,平平安安长命百岁。更不用为了我这个有一天活一天的人赔上自己。
"我一直跟你亲近,若态度变得太快,你必会生疑……万一知道了底细,和大哥,和家里头免不了多一层隔阂——这些由我独自承担就好,你不必知道,也不必负责。所以我私底下虽然态度轻佻,却一直是顽笑嘴脸,你听熟了见多了,自然把从前的一切当成顽笑。等你哪天彻底烦了我,我便可以名正言顺划清界线。"
一席话说到了穷途末路的份上。房内像陷入了冰窖一般的死寂。北风从门缝中灌了一丝进来,掀起的只有灰尘,没有回答。
"若是从前,我也许真的会跟家里头闹一场。如今那么大的人了,我有我的分寸。"他终于开了口,神色肃穆,眼睛出奇冷静地望着地上的人,低声道,"我大哥大嫂,还有我娘她们的态度,暂且不论。蔡申玉,那么多年,你瞒过我,骗过我,你所说的话都是亦真亦假,我不能完全信,也不能完全不信。所以,现在,我想听你说一句真心话——我想听听你本人的态度。"
他抿紧的唇线动了一下,反而闭得更死。靳珠伫立不动,固执地等着一个也许最终等不到的答案。
然而答案还是等到了。
"我的真心话是,"他缓缓发出微不可闻的声音,"有很多时候,糊涂也是一种福分。"
靳珠的沉默一直维持到最后一个字。当那个字在密闭的屋内遁于无形,他忽然抬步朝蔡申玉走来,行至那个人身畔之际,他弯下腰,将地上一对棉鞋子拾起,瞬间"啪"地一声,重重摔在那对贴着冰冷地板的脚旁。他冷冷一笑,折身向门迈去:"……蔡申玉,原来这么多年,我都托了你的福。"
话毕,他抽去门闩。破门冲入一口刺目的白光,黑暗像井底最后一汪水,很快悉数干涸。
年末的严寒却是一成不变,只是从雪落到雪融,刻进骨头的刀锋磨利了许多,将裘衣的皮毛猎猎抖开,削出许多尖头来。
"蔡申玉,下辈子,谁要跟你扯上干系。"他的剪影立在门中央,看上去简直是用一层薄纸裁的,仿佛下一刻便会被风撕开。但是那个声音却有着截然相反的坚硬,"这辈子过完算完。你自己看着办——"
门扇被无情地甩回去,重重合上,又撞上门楣弹了个结结实实。屋内光影交错,黑白不定。
鞋子在脚边静悄悄躺着。
他在床榻边静悄悄跪着。
双手颤巍巍地把那支鲤鱼簪子揣在怀中。仿佛回到昔日,意气风发的少年打出生平第一根簪子,饶有兴致地拉他入座,把他一头长发盘起,温柔地替他别上。那时候,金色的鲤鱼光泽璀璨,岁月还没有来得及留下它的妒忌。
有句话,他一直没有说。
今生今世为他簪发的簪子,他不要第二支。今生今世为他簪发的人,他不要第二个。
* * *
过了卯时,二柜的往日里早在柜房那头开门营生,这天却闲着,一个人兜着袖口,开了主号房门,踩着砖砌的门楣,拿了一支小号的扫帚替左右两只神龛除灰。忖量着这几日风雪重,难免有生火烧炭的时候,便提起十二分神把火神龛抹了个遍,又拿多几支香,供在号神坛前。
正扫着,忽地见蔡申玉穿过冷巷,行色匆匆,见了他,便住了脚步,绕入号房。二柜入行三十多年,是个看人阅世的老手,瞧他面色憔悴,双眼似乎微微发红,不难猜出他藏着心事。正不知如何开口询问,蔡申玉却先没什么神采地开了口:"……抱歉,我起晚了……让你们久等了,把几个伙计叫上,一会儿便开铺门。"
说罢,低着眼,转身就往前堂里赶。
二柜忙叫住他:"当家,伙计们都不在。你我二人打理不过来。小辔子昨夜守更,这时候蒙头睡得香呢,也不能当帮手。铜板儿又只是未经事的学徒,算账糊涂——这铺门开不得。"
蔡申玉似乎始料未及,诧异地回了头,一动不动望着二柜的双眼里还能找到七八分疲倦。他勉强提起精神问了一句:"怎么,他们都去哪了?……明知年关最忙……"
"这不怪伙计们,"二柜顿了一下,才慢慢将话放出,"是三少爷吩咐今天休息,让大伙歇一日。"
蔡申玉倏然一怔,麻木地驻足原地,不声不响。
二柜用肩头挂着的一条抹布搓了两下手掌,看他没动静,便扭开脸,不去瞧他,只继续蹬上砖石去摆弄神龛,可此时却听见蔡申玉沉沉说道:"歇半日也够了——麻烦您把话放下去,让伙计们莫走远了,等吃过午饭,还是照常开门做生意。"
"可三少爷说……"
面前的人缓缓抬了眼,露出一丝罕有的冷淡神情,咬字清晰锋利:"这铺子是他当家还是我当家?"
该怎么办,答案已经水落石出。二柜住了动作,微微叹口气,心中所料虽中了几分,却将神色溢于言表。他草草收拾了手头的活儿,果然穿戴起防雪水的长靴和一件挡风袍子,准备出门,通知寔丰库众位伙计午后开工。才走到门口,看见蔡申玉也挎着一只家常用的竹篮,里头满满塞着一筐子用粗布裹好的物什,居然也是一身出门的行头。
"当家的,去哪呢?"他唤了一声。
蔡申玉淡淡地垂了垂眼:"……离晌午还早,我正好去衍嘉山一趟。"
作者有话要说:唔,好吧,为了安抚群众以及庆祝奥运圆满落幕,吃点大豆腐^^
这章写得有点急,中途居然被拉去做苦力orz ……所以任何讹误之处,大家就当,没有看见吧
【怀颖坊】·七
聿京城出郭十余里,山峦渐密,其一名为"衍嘉",景色不过平平,尽是些荒僻林木,遒枝败叶,只因当年传教北上的一名得道高僧葬于此山,善男信女争先供养,更有后人捐银兴建"禅觉寺",香火颇旺,这衍嘉山的名气方才传了出去。
山下有阜苏江一脉支流环绕。京中香客只须出城行至棠川渡口,乘蚱蜢舟,顺流直下不过三刻钟便可直抵山脚。
夹岸枯草连天。草梗瘦骨如柴,像是畏了寒,怕了冻,上头披了一层霜白色的被褥,茫茫地缝成一片。所幸河道未封,只在水波间浮了一两点细碎的薄冰,被芦苇的长枝截在潺潺流水之中,开尽芦花的褐色穗子沾了一茬茬的雪渣,偶尔一颤,整一片的芦苇丛便把水荡软了一大块。时已冬末,万物皆衰,便是常绿的松柏也免不了耷拉着头,如犯了痨病的老翁,北风不过卷到树桠间打个滚儿,它们也一阵咳嗽,抖动的肩膀掸去了不少昨夜的积雪。
蔡申玉在山下的寿石渡口下了船,仍是挎着那竹篮,袖子往那团包裹上稍微罩住,才沿着石阶朝禅觉寺走。
才上了半山腰,尚未到寺外山门,却望见逶迤的山道上已是密密麻麻挤着一队人,多是京郊各乡的农户,还有京城内做小本生意糊口的庶族。万般面孔自有一万种神色,时而翘首张望,时而抓耳挠腮,时而嗟叹长吁,却都无一不带着大大小小的包袱或箩筐,或背,或扛,或挑,形色之多足以叫人眼花缭乱。有未经遮盖的,大多可见犁铧、齿耙、铁锹、木斫、窍瓠等入冬后闲置下来的农具。
这些自然都不是一心来上香的。
他看在眼里,叹在心头,明知世间众生各有各的难处,于是尽量靠着边走,从人龙一侧穿行而上。走了不到几段石阶,乌压压的行队中便有不少人认出了他。几个贫农打扮的人离他不到一尺,看他脚步渐近,脸色显然是窘了窘,涨个通红,憋着气不开口,互相使着眼色:"嗳,是'财神鱼'……"
忽然,那对眼眸一转,冷不丁正望住那几个说出他绰号的人。
那几人一时哑然,愈发尴尬不已,余下的人也纷纷朝这边看,难免一番咬舌接耳。蔡申玉住了脚步,似乎在等着下一句话,被他看得极不自在的几位汉子不禁硬着头皮憨笑两声。终于有个性情爽利胆大的妇人抢着开了口:"唷,蔡当家的,这样巧!"
"嗯,是巧。各位都是上寺库去的么?"他温和地还礼,问得相当平静。
那农妇见他说破了众人来意,悻悻然咧开嘴,也跟着笑,颇有点赔不是的姿态:"……您看看这人多的呀……里头不少是你的老客。大伙儿今日往这寺里来,也……也不是不照顾您生意。一来呢,眼瞅着就要过年了,家里短粮,粟麦这些谷物到底还是来寺里取便利些。二来呢,年末了,赶着时候上炷香,拜拜佛,多讨点福也是好的。唉,并不是不给您面子——"
"啊,这有什么要紧,"他几句玩笑话解了一伙人的尴尬,"寺里年末出贷谷物,古来有之。大伙顺路祈福求平安,更是天经地义。我那生意小得可怜,何况是以质钱为主,你们要粮,我还拿不出呢。就连我铺里头的伙计也吆喝着上这儿讨点麦米,不然都要饿死了。"
众人听得一阵哄笑,心里有了底,又拉着他寒暄了几句,才各回原位。
蔡申玉别了那些老客,一路攀上寺前山门,只有两扇侧门大敞,由经事的中年僧人各守一门,但凡讨了货物出寺的人都要由他们将券契查看一遍,点清数目,才准放行。另有领路僧人数个,由山门一直排到佛塔下的长生殿,引领前来质粮的民众往里走。其间人头攒动,摩肩接踵,只隐约看见殿前摆开几张长桌,僧侣们一面收点抵押下去的当物,一面从殿中来回搬运粮谷,一面又要书写票券。竟是忙得不可开交。
蔡申玉不做声,只走到一个领路僧人身旁,温文有礼地问道:"请问这位师父,念善师父可在?"
那人猛地回头见了他,愣住片刻,认清来人后绷着嘴角抽了抽,似有不悦。僧人不甚耐烦地拨了拨手,提着嗓子打发他走:"后边地里找。"
他也不恼,道了声谢,便径自往寺院后园去了。
后园位处山坳之中。禅觉寺将此地用细篱圈了,用作园圃菜地,每年二三月播籽时节,便开锄耕种寺中诸僧好食的蔬菜,葵,菘,芹,蓼,无一不全,甜瓜、茄子等各色瓜菜亦不少见。又辟良田半亩,栽入紫枣、桃李等核果,皆充寺中采食或供奉之用。
园圃边上孤伶伶立着一间茅屋,屋舍简陋,板材隐有霉迹。墙下屯了好几捆八九月便刈下的青茭以作饲料,只因大雪未化,牲口还收在房舍之内,不见踪影。
他来到屋前,叩了几下门。无人应答。
人尚在盯着门发怔,忽闻"吱呀"一声,原来是蓄着牛羊的屋舍下木栅徐徐开了,慢悠悠走出个人影。那人肩上挑着两担扫成堆的牲畜粪便,一摇一晃,蹒跚地迈出槛木,往菜田的方向走,想是要把松土入肥,便于开春时播种。
却是个年过半百的老和尚。穿着过时的僧袍,用粗布扎住袖口和裤腿,面相看不出半分佛家人的慧光,反倒是灰头土脸,双目萎靡,在雪中走几步路已是战战兢兢。
"念善师父。"他轻声唤了那老和尚的法号。
那和尚猛地看见了他,肩头的担木几乎一歪,两担子臭熏熏的粪肥差点儿掉出些到地上去。他呆了一会,终于慢慢放下扁担,讪讪然用腰旁的布料使劲擦着手。
* * *
屋内比外头暖和不到哪去。
念善拿着一支木棍拨开盆内几块勉强有一点火红的黑炭,俯下头,颤巍巍吹了几口气。火苗从炭块的缝隙中窜出头,摇摆不定的光抽动了他下颌几绺灰色的胡须,邋遢不堪,甚是失态。他大概察觉了自己的狼狈,伸手把脸整个抹了一遍。蔡申玉放了篮子,挨着火盆在一张破旧榻席上坐了,静静看着他。
"吃点什么……"
"竹笋齑。"
每一回来,都是这一问一答起的头。
念善便不再说话。他有些驼背,在屋内走动也显得被什么重物压着脊骨,颇为吃力,但仍是不声不响走到墙角处,开了地上一个木头盖,将一个密封的黑陶缸子抱了出来。缸里是立秋后挖出的冬笋,切成细片,用盐和酱料细心腌制,放入缸中贮藏过冬,俗称笋齑。他取来碗筷,开缸挖了一大勺子弄进碗里,端到蔡申玉面前,递过去。
蔡申玉双手接过,低声道谢,闷头扒碗吃了起来。老和尚与他隔了一个火盆,面对面盘膝坐下,枯槁的手从怀中摸出一串持珠,却不诵念,只是紧紧攥在手心里,眼睛直勾勾盯着埋头苦吃的他。
"……大僧侣们,最近越来越不满。"念善将咽不下喉咙的话慢慢吐了出来。然后,他粗重地咳嗽两声,听对面端坐的青年毫无回应,才往下接,"小心才是。"
刚才在山门时的待遇,已经让他了然于心。箸尖仍旧漫不经心夹着笋片:"这味道好。"
念善沉默半晌,究竟还是眼中一闪,慢吞吞地说:"你的'寔丰库'名声越来越响,私家质库能做到这份上,实属不易……这虽是好事,可毕竟……质贷典当的买卖,大部分还是归佛寺掌管。树大招风,他们见不得你生意做大,迟早要找你麻烦。"
"这个真是不错,"蔡申玉捧起碗,置若罔闻似地赞起他的手艺来,"下次多腌几缸,我好带一些回去分给伙计们吃。"
"蔡施主!"忍不住动了几分劲道。
蔡申玉轻轻抬起眼,屋外透入的光像在他脸上凝固了一般,纹丝不动,鼻头颧骨之处轮廓硬实,使一双眼睛极有坚固感。他口吻平淡:"我这哪算什么大生意。京中的私人质库哪一个派头不比我大,本钱不比我足?我铺里来往的多是贫苦人家,典押的不过是些家常旧物,比不得禅觉寺每年在达官贵人那儿收的金罂玉罂。"
"唉,倚赖捐赠之物,毕竟还是受人牵制。可寺里的质贷生意却是由僧侣们自行做主。大富大贵的人用不着上门典当东西,质钱生意本来就是冲着穷人做的。"念善面色严肃,手中挂珠链子发出轻微的绞动声,"你虽然总说你的铺子最穷最没资本,可人脉极广,除了大量供粮这一点比不上佛寺,然而平日里的换些急用钱的小本买卖,穷人都愿跟你做,而不来寺院。你利钱低,口碑好,而寺中赎物皆以双倍起价。久而久之,你倒是招了贫苦人家去,寺中客源少了,僧侣们怎能不记恨你?"
他没回答,搁开碗,动手去提自己带上山的那只竹篮。窸窸窣窣拆完了裹布,他一个一个将篮子里的东西摆了出来,微微笑道:"本想捎些熏好的腊肉过来……可是佛门戒荤,太可惜了。"
老和尚紧闭双目,枯瘦的手指慢慢拨开第一颗念珠。他脸庞上的皱纹比真实年龄多了一分沧桑,窗角的寒风有一缕漏网,劈面扫来,把它们吹得更皱了。
他自言自语一般叨念:"……这禅觉寺背后有不少朝廷命官撑腰。惹恼了诸位僧侣,你怕是躲不过去啊。"
"铺里存有前年酿的桑落酒,用的都是黍米和笨曲,不带荤腥,喝了冬天好暖身子。"蔡申玉浑然不闻他一番殷殷之辞,只管面带微笑,一心一意收拾着手边物什,"后来路过酤梦小馆,还添了几只素斋丸,馆子里最有名的肖师傅亲自操刀,那味道自然不消说,虽是素食,入口却滑美似肉,真假难辨——是京邑之内顶好的。"
念善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他放弃了继续,任凭那人一直自说自话,闭目打起坐来,手中的挂珠开始一颗一颗在指间后退,嘴唇翕动,似乎在默默背诵经文。蔡申玉将篮中之物清点整齐,没有打断他,也没有因为被冷落而气恼,习以为常似地起身把东西逐一入了木橱,惟独留下那坛桑落酒,揭了封,就着刚才的碗倒了小半盏。
老和尚阖眼静坐,石头一般定根不动,数他的珠,诵他的经。
两人相对而坐,再无言语。山坳的冻气从夹缝里匍匐而入,凉凉地浸着屋中的人。炭火奄奄一息。他坐了约有两刻钟,念善的经像是一卷没有止尽的书轴,越滚越长,听不到头。他终于自己拿起碗,一饮而干。
"时候不早,我回城去了。"他拍了拍膝头,徐徐而起。
老和尚手中的念珠单调地被拇指一个紧接一个扳下去。全没有送行之意。
他低下眼睛,转过身走向那扇每一次打开都会磕上槛木的门,把它推开时费了一点劲。不过膨胀的光线很快就迫不及待朝他涌来。从昏暗的屋中看过去,他的肩膀就像塌了似的,一块很大的白色随着光往下沉陷。他狭长的影子在地上一个四方的纯白色块中拖得很远,仿佛一根刺,笔直地指着席上念佛的老僧。
佛珠麻木不仁回转,周而复始。
"爹,"他的背影伶仃地立着,声音极轻,"娘坟前的茶花已经开了——你不去看一眼么?"
念珠的拨动声停了一瞬间。像被凭空抽掉一样。
但在短暂的消失后,声音回到原位,又像是从来没有中断过一样。
他微微仰了仰头。严冬的天在山坳间望过去压得更低,山外之山大雪临顶,都掩不住浓浓倦意,就着三尺冰霜昏沉沉睡去。朔风改不掉无情,擦肩而过,也要将他身上的皮削去一层似的,足以冷透骨头。地面余下的雪一如他娘亲坟前的茶花,纯白剔透。等这个冬天过去,气候回春,那些花便会慢慢谢尽。
沿路下山,他一步一步踏过那些石阶。
来的时候并没有留心。回途中朝下行走,他忽然想起了过往,仿佛他的一生在倒退的石阶上开始逆行。
二十一岁的时候,他杯中一枚圆月佼好,桌上落花飘香。醉过去的一瞬间有些庆幸,差一点打破了他的"糊涂",差一点抓住了那只手,差一点让压抑的思念在那一夜盈满而溢。可偏偏半梦半醒之中,那只手安静地抚过他的发鬓。他闭着眼,不敢掉泪。
十八岁的时候,捧着那碗水引饼,一个人坐在墙角闷声吃光。仍记得自己舍不得合上的那扇窗户,暖阳斜照,窗口投进来一束干净的光,甚至看不见灰尘飞舞。只是白色,干干净净。他吃下最后一口,满足的笑容里有些发酸,抱着空掉的碗,呆呆坐了一下午,没有背书。
十四岁的时候,先生头一回冲他发火,赶了他到后院的墙下罚站。手背被板尺打得生疼,他正皱着眉毛吹气,那个人居然也溜了出来,陪着他站。两个人浑然忘了前因后果,嬉笑一日,三月的桃花谢在彼此肩头,粉白妖娆的一片,特别好看。
十一岁的时候,他在关上的屋子里对着窗外一只喜鹊发怔。四面封闭的感觉像极了那一年的四道院墙,他忽然觉得害怕,揪了被子,缩成一团趴上床,只拿眼瞧着喜鹊儿晃头晃脑唱曲子。一不留神睡了过去,醒来时却见那张脸凑到了跟前,目光狡黠地冲他直笑。
十岁的时候,他跌在门槛边的石板上,疼得直掉泪珠子。那人无奈地回了头,用糖葫芦哄了半日,他倒是撒开性子不起来,最后索性摊开手脚,横竖不离地。结果是被挠痒挠得直伏在那人怀里打滚。
八岁。
他仰躺在那株古樟木下,望着一片铅灰的四角天空。那一次,死亡与他不咸不淡地打了个照面。
很多时候他都会想,入殡之时,他的棺木便用那株烧死的樟树来做,黑色的木,黑色的漆。坟前也有茶花,从他母亲的墓碑旁长过来的,一样纯白,一样干净。他还是仰躺的姿势,头顶上有一面黑白对半的天空,只有那四个墙角不复存在。无界无垠,无边无际。
"小鱼,别怕。我一直都在。"
哥,其实我真的很怕死。
可笑吧,对不。
而比这还可笑的是,我更怕你不会来我的坟头看一眼。
* * *
放下手中的金钗,他把试金石拿到光下慢悠悠照了两下,研细的金粉颗粒澄亮,自是上乘的成色。便是开了首饰房,里头也未必能找出金质更好的钗子。
他不动声色,拿过案上的押木竖了起来,往桌台左上角一搁,身后的铜板儿见状,闷头不声响,只自己绕到前堂后面去,一眨眼功夫已不见了踪影,也不知去了何处。蔡申玉这时才抬起头,朝柜台那一侧翘首以待的人露出一个微笑:"果然是难得的上品金——你说这些首饰都是你祖母临终前托付于你的?"
"正是,"前来典物的男子身型瘦小,有些尖猴腮,穿戴倒是看得出几分富贵人家的派头。他睥睨一眼蔡申玉,口齿伶俐地答道,"奈何家道中落,如今惟有典押些金银饰物换几缗钱,不然日子实在不好过。"
"嗯。"他若有所思地应了声,却只管拿手慢条斯理地拨弄绢布中余下的金饰,不谈价钱。
那人又瞟了他数次,终是有些按捺不住:"这位老爷,若是看着中意呢,就快开个价吧。家里还等着钱开锅。"
"我当然很喜欢,尤其是这一个。"蔡申玉轻巧地绕开了话题,从金饰中拣出一支他头一眼便看上的扁簪。那支扁簪样式颇为新奇,簪身中弯,錾刻的纹路隐有腾云驾浪之景,又锤锻出几个形似神祈仙童般的人物,然而所着衣袍、所束发具、所执法器皆是前所未见。整个扁簪由一枚分作两股的细钗贯穿,钗头四四方方,竟用累丝包了一颗光泽极佳的海珠。
蔡申玉放在手中翻来覆去又看了几次。阅物数载,此般新巧别致的扁簪他还是头一回见,心里下意识默念——若是他见了,定不会说俗吧。
恍惚过后,发现自己走了神。他不免苦笑。见着精巧的首饰,总是习惯去猜测那个人看到时的反应。
"你祖母得了这等稀罕之物,真是好福气。"他重新将视线停在对面的人身上,口气放重,脸上似有几分难色,"只是……既是已故之人的遗物,我们得看日子收。若是隔得太近了,难免有些不妥,放在店中也不知会不会惹来秽物。你或许也有忌讳……"
听他这样一说,那人忙抢白了两句:"不打紧!不打紧!我那祖母早在十年前就闭了眼,这些首饰上绝没有不干净的东西!"
蔡申玉的微笑中有十分的客气。手指将簪子翻了个身,他低眼看货,嘴里慢慢说:"要说你祖母是十年前过世的,这些珠宝可就更不干净了。"
"什么意思?"那瘦子一愣,显然有些慌神。
"意思是,这些首饰的边缘摸起来尖利刺手,成色看上去明艳光鲜,嵌了珠的不见蒙尘,不要说十年,只怕锻打出来还不足一年功夫,是批新货。"蔡申玉直视他的双眼,从里面找到了意料之中的一点惊恐。他温和地笑了笑,"这位客官,若是想销赃灭迹,来我这间铺子算是来错了地儿。"
一句话晴天霹雳,叫那人猛地跳脚,直扑到柜前两手一兜,将金银细软统统摞入怀中。他大声叫嚷:"满口胡说八道!我是瞎了眼,不该上你这破铺子!给不起银子便少说两句诬蔑人的话!老子走就是了!"
未及转身,屏风后早有衙门差役蜂拥而上,将那人团团擒了个正着。
原来铜板儿方才见到蔡申玉用押木放了暗号,早已从后门出去,直奔府衙,唤了人来擒贼。每逢年关,京城偷盗窃物之事屡禁不绝,盗贼得手之后通常会在质库换成银钱,销赃若是得逞,贼人远走高飞,失主万一追讨上门,质库洗不清干系,白白赔折银两,极为头痛。为了避嫌防患,聿京内大小典铺皆与官府往来密切,平日和店中伙计约定暗号,若遇见可疑之徒,立刻往相熟的衙役那儿通风报信。
待那人被两个身强体壮的差役押了出门,蔡申玉才对领头的男子笑了笑,如往常一般推过一盅热茶:"辛苦了。这段时间总闹贼慌,想来你们也忙得紧。"
"可不是,昨天在其他铺里也抓了两个。现在的贼,精得很,铺里当家的眼力也没几个像你这样准,到头来苦了我们。"梁鸢匆匆呷了一口茶,手指拢住杯身,尽量往冻僵的手上挣几分暖意。他走得急,靴上的雪块在地板上掉了几茬,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用脚往外踢。
蔡申玉从容道来:"其实也没什么诀窍,只须多留神便知道来人可疑。他虽穿着富态,可一双鞋却是外头乡间卖的旧货,那身衣服倒像偷来的。再加上他神情警惕,态度急躁,说话前言不搭后语——十有八九又是来销赃的。"
梁鸢叹服一阵,转眼望住台上饰物,对蔡申玉一拱拳:"还劳烦蔡当家照原样包好,我还得带回去作呈堂证物。"
"啊,劳烦梁兄稍等一会。"蔡申玉让他稍候片刻,自己忙取了纸笔过来,将那只錾刻奇特的扁簪照着模样细细画了一个摹本,见梁鸢不得其解,淡然一笑,声音略略顿了顿,"我那三哥……见了与众不同的首饰总喜欢留着自己琢磨。既是证物无法带走,我想描一张,他见不着这样难得的簪子,也怪可惜的。"
"你这做弟弟的果然用心。"梁鸢恍然大悟,开朗地添了一句,"哪天我也去靳家金铺里逛逛,给我妹妹挑几样好的,免得她抱怨我这哥哥不用心。"
蔡申玉垂眼一笑,并不说话。
少时,梁鸢接过证物,押人回了京兆府,蔡申玉将门面收拾一遍,仍旧继续买卖。一晃眼居然到了暮色四合之时。他昨夜不曾睡好,于是有了提早收工的念头,本打算让伙计们歇息之后自己坐下来看帐本消磨时间,可惜早上的一幕幕挥不去,抹不掉,竟是半个字都看不下去,勉强而为只会算错账目。
若是不回,靳珠脸上向来不藏喜怒,只怕几位姨娘多用几个心眼,生了疑,他反而不好圆谎。
幸好有那一张描着簪子的图样。也好做个借口。
他连一声叹息都觉得艰难,喉头良苦。但愿靳珠也能糊涂起来,瞒过这一关,日后彼此不再提今早的事,方可安好。
遣了店中伙计下去开灶煮饭,他一面思量,一面收整柜上器物,还在琢磨回家后的措词,忽然见到梁鸢走了进来。梁鸢比起离去时脸色沉郁许多,全没了早先的神采,然而并不像疲劳所致。看上去怀中心事份量不轻。
蔡申玉诧异道:"梁兄,你怎么这个时候过来?脸色还如此之差……"
梁鸢欲言又止,一对眉毛始终解不开锁,半晌才看向蔡申玉,挤出一句话来:"……府里头把人打死了——"
作者有话要说:真是一章更比一章长要是拆开1K来发,我也可以日更口胡!(但是我喜欢写完整的……远目)
什么,你说小猪没有戏分?……望天,他这几天也不待见小鱼,所以群众请自由地……
说到文里的佛寺形象似乎有败坏佛家名誉的嫌疑,擦汗。这里说明一下,当铺这一行最早的起源是在佛寺中,由僧侣掌握的借贷生意当时极为盛行,到了私人以及官府经营的当铺逐渐兴盛以后,佛教质贷才开始慢慢衰退。然而这种现象的确存在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
至于攻受么……对手指……我只想说……请群众自由地……
最后……来吧!用有爱的留言砸死我吧!>
【怀颖坊】·八
蔡申玉吃了一惊。
此人所犯不过偷盗之罪,罪不至死,纵然所窃之物价值匪浅,难免有极其稀罕珍贵的东西掺杂在内,也要过了堂,提了物证人证,画押供词,归入卷宗,才好断案判刑。
可京兆府竟贸然将人打死了。
"怎么会出这等岔子,府里已经升过堂了?"人是在他铺里被逮着的,忽闻那人死讯,他震惊之余,更有愧意。那贼固然可恶,毕竟也是为生计所迫,如今居然为一桩盗窃官司丢了性命。他这个报信之人不免深以为疚。
"没升过堂,说是押在牢里的时候就被打死了。"梁鸢双眉微蹙,嗓音微微干涩,"我们原就是外头当差的,交了人过去,便到了别处巡视。后来突然急急忙忙来了人,打发我们几人回府,等回到了京兆府门口,早看见那个贼的尸首被抬了出来,死状极惨。起初,有人说是那贼宁死不肯招供,还企图行凶伤人,狱卒一时还手过重,不慎将人打死。可后来又传出谣言,硬是一口咬定我们在送押路上曾经殴打此人,送去时已有内伤,才会如此轻易致死。"
说到这里,他不免轻轻摇头:"现在双方各执一词,争论不休。唉,我这几天怕是脱不了身,特地来告诉你一声,若有需要,可暂时叫我其他几个弟兄顶替两天,等这事有了着落,我还回来帮你。"
蔡申玉只是低头不语。他似乎想起什么,奈何记不真切,愈是往深处想,脑子愈发像是叠起来的屉匣子,一层层抽掉,里头却是空的,不留蛛丝马迹。他也有点儿心烦起来,不由得微微俯身,攥成拳头的手在柜台上死死抵着。
梁鸢叹了一口气,无心逗留太久,很快便告辞回了衙门。
他发了一会儿怔,脑中仍是适才梁鸢所语,翻来覆去,还是觉得这事情蹊跷。正想着,手下意识往怀中一摸,将那张画了扁簪图案的纸掏了一半出来,又立即推了回去,按在胸前。右眼皮忽地莫名其妙跳了一跳。
蔡申玉一震,突然拔腿便朝门外跑。
途中不留神绊着一张板凳。凳头的尖角硬邦邦地直摔在地,正撞中他夺门而出的影子,仿佛那"哐当"的一下,便足以留下满满一地心惊肉跳。
* * *
身后头总像有什么东西跟着,随时随地能将他一钩子掳走。
他以为当他看到那扇熟悉的靳家大门时,这样的压迫感会自行销声匿迹。但是他错了。
门紧闭着。
此时离晚饭还有一段时候,又兼年关逼近,金铺中的生意不到天色全黑,绝对歇不下来。可分明还有三四分的光亮,门却已经关了,两面玄漆门板挡下了一切喧嚣,森森矗立,锁死了周遭的声响,偶尔来声,也不过是幌牌打转。一对未曾点燃的灯笼像两只瞎掉的眼睛,直勾勾看着他,说不出那目光是凶戾,还是悲戚。
蔡申玉胸口咯噔一下。
门庭处,往日络绎不绝的并车也没了踪影。车轴停靠的痕迹被风沙推、揉、拢、抹,去了大半,看光景像是离去已久。这门,必然也关了有些时候了。
他再看脚下的门前石阶。上面尽是枯枝败叶,都是朔风卷到了雪水上头,打湿了吹不掉的。二姨娘自从掌管着门面上的生意往来,最爱洁净,最憎邋遢,从来不叫铺门前堆着杂物秽物,免得伤了店铺的雅观。若是提早关门,她也一定会细细地清扫一番,才肯安心收工。今儿却没个声响。
他喉头一冷,匆忙奔到门前,用力扣着那黄铜门环,大声唤道:"姨娘!开门,我是小玉!"
先扣了十四、五下,门后居然半点回音俱无,他愈发慌了神,着实下了力道,再狠狠拍上几回,差一点要嚷起来的时候,那扇门突然间"嘭"一声开了。蔡申玉不由惊喜,猛地抬眼看去,却猝不防见到一张陌生面孔。
来开门的人他从未见过。
那人身穿一件崭新的靛青锦面长袄,包着同色的平巾幞头,看模样是个家仆打扮,却是脸色阴骘,斜着眼将他从头到脚审视一遍,带着七分警惕,三分跋扈,最后冷冰冰哼出四个字来:"你是何人?"
他微微一顿,目光朝那人身后疾速扫过一眼,竟然还有几个相同扮相的人立在不同角落,正直刺刺地盯着他瞧。更远的地方似有人影走动,也是清一色的靛蓝锦袄。
数目不小。
蔡申玉千般念头一闪而过,情急之下,心中惊疑反倒瞬间冷却下来。他的眼睛朝拦在门前的人缓缓一转,看定了,目光笃定自如,平时的生意面孔渐渐还了形来。他微笑,忽然鞠了个躬:"……小的是靳家名下一间典铺里的伙计,特来向老太太、姨太太,以及靳少爷呈报近日的账目,顺便讨个口讯回去,好让我们当家的照吩咐做事。"
那几人闻言,面色有变,守在门前的那一个往回递出个眼色,后面的人耳语片刻,朝他努了努下巴。他不仅不让路,反而还逼着蔡申玉退了一小步,口气中丝毫没有"商量"二字可写:"今日靳家的人不便会客,你改日再来报讯吧!"
说罢,那门已是朝鼻尖甩了过来。
蔡申玉立即换了语调,高声埋怨:"哎!这会儿偏偏耽搁了,都说年关一眨眼功夫就会到,衙门里的差爷要知道我们今天缴不足这个月的腿脚费,还得亲自往这儿跑一遭——"
门骤然停了。他视而不见,作势要三两步跳下台阶,只听身后一阵低声嘈杂,紧接着便有人开口喝住他:"嗳,既是来取银子的,快快拿了便走。你好交差,我们也好交差!"
蔡申玉迈出去的步子又收了回来,依言转身,学着铜板儿平日占了便宜时的一副嬉皮笑脸,忙不迭对那几人点头应是。心中纵有一万个急字,也不露一笔在眉眼之间。门前的人一挥手,他立刻躬身蹑着脚过了门槛,眼睛只瞧着前面领路之人的脚跟,毕恭毕敬地一路小跑,但见左右各夹了两个人紧紧跟随,尚未到正堂门前,又见廊下已经候着两排同样穿着的人,喝令他先候着,等通报过后才能放他进去。
靳家大院四面屋舍围合,一口天井朝下聚着浓浓暮色,比外头又显出三分昏暗。他集中精力聆听动静,可充耳只闻陌生人交谈传话的声音,伫立在天井边上的身体渐渐有点儿麻痹,严寒叫他微微颤抖起来,鼻尖上却聚了几颗冷汗,又不敢开口吸气,生怕一张嘴,狂跳的心便会窜上喉眼。
忽然,正堂内弱弱地传来一丝呜声。他一怔,再听仔细些,果真是猫儿的呜鸣声。
小猪。一串紧凑的心跳连成一个名字。
"你!"叫唤声偏偏挑了这个时候粗鲁地响起,"赶紧着进来!再慢些,便叫你白跑一趟!"
他一迭声地答应了,迫不及待朝堂中走。一入门,赫然见到厅堂内三道石墙下皆有青衣家仆伺立,厅中分两侧列着四张桃木大椅,他定睛一看,四位姨娘全在椅子上坐着,相顾无言,气氛极为僵冷。
二姨娘见门户大开,一脸怔忡地朝外张望,乍一见他,禁不得转愁为喜,几乎没从大椅上站起来,亏得一旁沉默不语的大娘用眼神轻轻制止,她才慢悠悠、神情急躁地坐了回去。四姨娘生性秉弱,最耐不得忧虑操劳之事,此刻双眼竟是微微红肿了起来,似有泪痕,旁边的三姨娘正挨着她给她擦着脸颊,忽然也抬头瞧见了他,神情一变,那对极似靳珠的眼眸黑漆漆地只盯住他看,却不言语,动也不动。
独不见靳珠一人。
蔡申玉的喉尖有些轻微颤抖。但他仍是抢在前头,开了话匣子:"老太太,各位姨太太,小的领了当家的命,照例从铺里过来讨些月银,给衙门的差役大哥们一点腿脚费,也酬谢了他们年末天天替我们跑官府。"
靳大夫人眸中一点微光灼烁,很快不温不火地欠身一笑,轻轻说:"原也说是差不多到时候缴银子了,可偏不巧,你靳老板他不在……"
才说到此处,她身后几个靛青锦衫的人陡然同时往前跨了一步。动作虽小,可还是弄出了响声。与靳大夫人对面而坐的三姨娘和四姨娘都倒抽了一口寒气。蔡申玉耳内轰鸣,隔着袖子狠狠用指甲抠了一下手心,只得用话岔开:"小的只管讨银子,谁给的都一个样。老太太若是手头上够,先垫着倒也好,不然小的没法回去交差呀。"
靳大夫人稍稍顿了顿,虽有迟疑,却还是在腰间解下一包碎银,没有急着交出去,一点一点拆了袋口,抖在手心里头细细地算,仿佛并不着急将这笔帐结了似的。正慢慢地点着数目,忽然裙下有一团球状的东西窸窸窣窣拱起一个大包,不一会儿,帐篷底下挨个钻出两个毛茸茸的脑袋瓜子。却是那两只猫儿。
她蓦地有了主意,脸色稍缓,迅速包好银两,低头把两只猫捞入怀中顺了一回毛,对蔡申玉招手说:"银子够了,你带回铺里交差吧。顺手将这两只惹祸精一并带了去,它们东窜西跳的,我们看着也烦心。"
他明知她想道出靳珠的去向,却又不能明说,心中焦急然而无可奈何,只得慢慢走向前去领那一包银子和两只猫儿。
将两只猫拎入他怀中之时,靳大夫人忽然放沉了声音:"你好生将这两只猫儿放在铺中的'东隅房'里。估计要放上些时日,什么时候能领出来,就全看你照料得如何了。"
蔡申玉整个人一僵。
"东隅房"并不是一般的库房。寔丰库中每逢清点到期的货架,总会从中剩下一些无人认领的东西来,或是前来质钱之人无力赎回,或是其主行踪不明。此房专为暂存无法找到主人的押物而设,若是延期过五仍无人来领,便要做满货处理,变卖或丢弃。
这两只猫儿是靳珠所养,如今靳大夫人却说要将它俩寄放在"东隅房"……莫不是……莫不是说……
他脸色苍白,强作镇定,一手搂过"无辜",一手托着"冤枉"。心急如焚。
两只猫儿也是没精打采,耳朵弯着往下垂,平日极有干劲的爪子有气无力挠着他的手臂。没了张牙舞爪的阵势,两颗脑袋病恹恹似地凑到他怀里趴下,格外亲近,蜷作两团绒毛,微微打颤,摸在手里就像松软的糕点一般。两只猫儿眼巴巴地都仰着脖子望住他,扭着身子,仿佛在委屈地喊饿。
怎么,他知道我要来,才饿着你们么。他这样默念之时,鼻头居然酸了一下。还是说,走得太匆忙,连喂饱你们都来不及……
见他搂着猫不动,几个人快步上前将他与靳大夫人隔开,挥手驱赶:"拿了银子快走!"
蔡申玉紧紧抿着唇,漆黑的眼睛很慢地看回端坐在椅子上的靳大夫人,停顿须臾,又逐一扫过其他几位姨娘,着重在三姨娘那儿留了一个别有深意的眼神,微微把头往下一点。三姨娘绷直的背这时候忽然一晃,微微靠住了椅座,像是稍稍松了口气。
他这才答应着那几人的话,抬脚往外走。刚到了门槛的地方,他冷不丁地一绊,怀中的猫儿受惊似地"嗖"一下双双跃出臂弯,轻巧地描了个弯弧扑到地上,跳开几步,他却低头一栽,不偏不倚恰好撞着门畔立着的一个家仆。
"瞎了眼了不是!"那人猛地一个趔趄,十分恼火,劈头就是一喝。
"哎唷,对不住、对不住!走路没瞧见这道门槛。"他大惊小怪地托起那人一边衣袖,嘴上未停,手上也不闲着,替那人将袖子拉扯整齐,连一颗灰尘都要掸干净似地,极为殷勤。
五指抚过那袖子的时候,却是顺势细细一摸,指头将布的质感、材料、针法一一揣摩数遍,心中瞬间有了底,不动声色放开。
那人被他弄得烦了,一股脑儿打发他走。他乖巧地丢开手,仍是不住赔笑道歉,顺势弯下腰重新将两只猫捞回怀中,这才径直出门。跨出靳家大门的刹那,笑意骤减,顽闹的神色急遽褪去,只余一脸冷峻,人早已大步朝前迈去。
身后的黑漆大门徐徐闭死。他的焦急像是一串火苗,在包得严实的纸张中炸了个脆亮,不消片刻即成茫茫火海。他开始急奔,飞一般向寔丰库冲去。
铺门那一声巨响吓着了店中正揭锅开饭的伙计们。
二柜第一个站起身去看个究竟,还未动脚,就见蔡申玉圈着两只猫匆匆闯入屋里来。二柜诧异至极,那句"您不是回家去了么"都来不及出口,怀中已经被塞了两团毛绒绒、软绵绵的小东西。
"麻烦您先代我照看这两只小家伙,喂它们吃点好的。"蔡申玉话犹在,人已一刻不停直穿堂门,直奔库房。
号房中有竹木搭设得货架,架上又分数层,层层皆有方块似的架眼。每一个架眼内都存放着卷当好的衣物,依穿号上的数字入库。他也不点灯火,只在一片昏黑里踏上验货取货时专用的高凳,将手探入架眼,一件一件逐个摸过去,闭紧双目,嘴唇微微哆嗦。
明明记得似曾相识,不会有错。做典铺生意这么些年,要当一个老练的外缺,经手的衣料何止成千上百,摸得多了,自然可以极快地分辨出不同的材质和绣工,如果做到炉火纯青的地步,只需上手,即刻便能知道料子产自何处,由何等工艺制成。他知道自己以前曾经摸过与那靛蓝锦布用料相同的某件衣物,但时日已久,怎么也想不起布坊的名字。
他翻遍三四个货架,仍一无所获。心口被掏了个窟窿似地空洞洞无一物,半晌才察觉那颗心还在里头翻来滚去,撞得发响。
别慌。别慌。蔡申玉捂着左胸,咬着嘴唇告诫自己。慌了便容易分神,手里的感觉会有所偏差,到时更加摸不着了。高凳的四个凳脚咯吱咯吱,不住地小晃。他挪了挪脚,脚上还穿着最后一次见靳珠时,他丢在自己脚边的那双鞋子。
——蔡申玉,原来这么多年,我都托了你的福。
高凳晃得更厉害。
——这辈子过完算完。你自己看着办。
摇摇欲坠。
那一刻,手指猝然碰到了一块熟悉的布料。
他浑身一震,闭紧的眼睛在黑暗中一下子睁开,微光骤亮,又惊又喜,手指再一次下足力道揣摩一遍,果真与方才摸到的那些靛蓝锦面如出一辙。
他毫不犹豫抽出那包衣物,摸出埋在衣内的用号崽捻成的纸标,只见上边清楚地写着四个蝇头小楷——"柳堤衣坊"。
* * *
"是了。"柳堤衣坊的女工柳细娘一个巴掌拍响。
蔡申玉屏住了呼吸看着她。她冲他一眨眼,眼波流转,笑吟吟地说:"蔡当家好眼力!果真我这衣坊前段日子用靛蓝锦面的料子赶了一批货。"
"那细娘可知道,定了这批货的是谁?"他此时就是她台上那盏油灯的灯苗,或燃或灭,只等她轻轻一呵气罢了。偏偏那个伶俐女子不呵气,也不覆手熄灯,倒是不咸不淡摆了两下手,将他这枚火苗扇得一阵心神乱晃,却不见谜底。
"蔡当家这样着急的模样,倒是少见。不是说您向来是谈笑从容,不露真性情么?"柳细娘一根纤纤葱指点在他鼻尖上,斜眼打趣他的神情,"如何?说句好听的,哄我高兴了,便告诉你。"
他微微一愣,始料未及一般呆着不动。
待染了落葵汁的指甲划过鼻头,幽香熏人,他才回过神,发怔的眉目像是开春一湖碧水化冻,冰融水软,慢慢发散开来,那一笑便如水上落了一簇春花:"天下会说好话的男人多不胜数,会说实话的男人却只有姐姐一个得了。这算不算好话?"
柳细娘松了手指,伏桌大笑。
"这句好话姐姐倒是爱听。"她眼眉含笑,双手轻盈利落地将桌上的锦绸丝缎抖了个全开,慢条斯理地报出一句话,"告诉你也无妨——这是给王大人家的贵婿府上做的。"
蔡申玉一时没能意会过来,追问道:"哪个王大人?他贵婿又是谁?"
"嗯?就是大鸿胪卿王著王大人呀,他家大小姐早一年前跟国舅家的小公子喜结良缘,真是门当户对得很。"柳细娘闲闲地用指甲拨弄打籽绣上圆滚滚的绣团儿,拿眼懒洋洋瞥了蔡申玉一眼,仿佛在嗔笑他脑筋转不快似地,"要说这喜,真真冲得好。这不,他风光地嫁了女儿之后,弟弟又立了军功,升任骠骑将军,可不是合族庆贺?这回他家女婿订下这些衣裳,也是赶着年关给下人们换一身新的,那手笔,啧啧,挥金跟洒土似的。"
蔡申玉听说他是位居正三品的高官的贤婿,又是皇后的小侄,更是惊愕非常。
靳家平日虽有世族家的命妇小姐们前来金铺求购首饰,却并不攀官求爵,与官员更无往来。为何今日突然非要将靳珠请去不可?若真的只是邀请,何必叫人牢牢把守靳家,不叫闲人出入?
"细娘手上……可有那时赶货时多剩出来的衣服?"他听见自己开口问。
* * *
匆匆辞了柳细娘,他打听了去国舅爷府邸的路。
说来也巧,与他生意上往来的人中,恰有一位在那府上充厨娘的妇人。此时已是入夜,那妇人所居的民巷与府邸相邻,她正是收拾着饭后的碗碟,忽然见他来了,有些吃惊,还以为是自己押的东西到了期限,忙搓了搓手迎上来:"哟,蔡当家的,您怎么倒上了门……我那东西好像还没到日子赎回来……"
蔡申玉轻轻示意她噤声,四下张望几眼。妇人见他郑重其事,以为大祸临头,不禁死命闭紧了嘴。他确定没有隔墙之耳后,凑近那妇人,低声道:"大婶勿慌,在下只是想向大婶打听个事儿。"
"啥事儿?"她仍是惴惴然,蚊子似地哼了回去。
他微微一抬眼,目光深不见底,朝她打了一个钱的手势。
那妇人顿时咂舌:"债头的事?"
"大婶宽心。那债主自然不是您,是别人,碰巧也在这府里当差。"他指了指那幢黑漆漆的府邸,压低声音,"可若是讲明了呢,我们这行的向来替人保密,揭了人家的底也不好……只能粗略问问,大婶你只要告诉我个大概便行了。"
那妇人听他口吻严肃,只当那债不是个小数目,岂有不慌的,忙答应道:"唷,这钱的事儿可不好弄。上次还亏蔡当家给我降了利钱,这次要是能帮着,只管说便是。我定不会声张。"
他心中一喜,趁热打铁:"既如此,大婶可知府里新换了靛蓝锦面衣裳伺候的人,是哪一些?"
"啊,这说起来话就长了。"那妇人睁大了眼,遇上了好嚼料似地立刻拉住蔡申玉,扯过来耳语几句,"……那新赐了衣裳的人哪,却不是府里原本的人,都是从我们主子的老丈人那头拨过来的,说是过年了,添派人手。那架势啊,还不把原来府上的人瞧进眼啰。要我说,若是那些人拖了期限,您还是宽几天,免得惹些麻烦事上身。"
"那这些人平日在何处走动,我也好留个神,免得他说跑就跑了。"蔡申玉语气虽然如常,可心跳早是一阵急过一阵。
这一句话问出了妇人眉头一把锁。她犯了愁,踌躇片刻,才为难地开口:"也不知道是不是谣传……前些日子,府里头说是失了窃,闹了一夜,可天底子见白的时候又传话下来说是虚惊一场,东西原是掉在草丛里,幸亏找着了。可打那以后,便拨来了这一伙人,昨儿还见着,今天一早好像全没影了。我琢磨着是上了别庄。"
京中名门士族喜好兴建私家庄园,业已成风,不惜花费重金购置田庄,或是依山,或是傍水,当朝国舅自然也为自己的幺子买下一座京郊别庄,楼馆重重,于高处俯瞰涧道山径,其妙无穷。
"我还听人说,"那妇人略为一顿,怪异地笑了几声,装腔作势地掩住了嘴,"这几日,要出入别庄可不容易,除了点过名的下人,别的一律不许进门。大伙都猜是小少爷在外边讨了个美人,又怕少夫人知道,跟老丈人闹翻脸,所以故意弄出这样的排场来,还不准我们乱说话。"
说到这里,自己给了自己一个嘴巴,瞅了蔡申玉一眼:"都怪我这舌头拴不住,您听了权当笑话,别往外传啊——被人知道是我走了风声,这把老骨头可不知要被扫到哪条街上去啦!"
窗缝子里刮来一阵刺骨的冷风,阴恻恻地吹歪了油灯的芯。火光东倒西歪。
分明是橘黄色的灯火,他的脸却在光底下一片惨白。
作者有话要说:最近家里闹得慌,全因为邻居家一只小猫orz 我到底不该招惹那只女王啊……虽然它长得很萌,可是……可是……可是……猫身上的跳蚤咬了我一个星期TAT 现在还没办法杀绝,泪奔~
咳,此为闲话。
这回更新也想说一件正经事儿。由于前几天在转载问题上遇到一个比较无语的状况,后来仔细想过了,决定还是更改JJ的授权比较安心点,于是从这里开始,不能再开放转载了-"- 还请转载的各位多多见谅orz 我真是被吓怕了。觉得不能理解的同学可以私聊,因为这事觉得明里说对人也挺不厚道的
【南柯】不需要撤,但是【怀颖】贴了半截不贴 好像也很不人道,于是能删的话还是劳烦转载的各位大人删一删……迎风流泪,再次叩谢。如果还是喜欢这篇的话,可以继续在粉或绿JJ看文……如果嫌麻烦……就……就让作者泪奔吧……
PS:其实我觉得这篇实在华丽得看不顺眼orz 群众是否有同感……如果是的话,估计写完之后要大修了。望天流泪。当然,是写完之后
【怀颖坊】·九
将他送入水牢的是一个极为瘦削的男人。
个子不高,也并不矮小,过于精瘦的躯干像上了黄漆,与那种摆设在阔绰人家堂中的釉木桌脚有几分相似,滑腻腻的,敲上去硬邦邦没有弹性。男人虽瘦,两只狭长的眼睛却十分有神,瞳孔似有一对剔亮了芯的豆油灯笼,每每盯着人瞧,里头的火苗便会煽起一股青烟,总会有被尖钩刺中的感觉。极不舒服。
他并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在被推上一辆轺车之前,眼睛已用黑纱蒙上,目不见光。
从迈入第一道门槛开始算起,一路行至水牢,花了约有一盏茶的时间,可见所经之地必然不小,此地之主亦必然不是简单人物。况且对方显然有备而来,挣扎也是徒劳,不如探明底细再伺机行事。
然而,在这样的步行最终停止之后,他所隐隐预料到的谈判并没有开始。男人只是将一件气味浓腥的东西凑到他鼻下,掐住他的下颌,迫使他闻了片刻。
"先让他安分一会儿。"这是男人的第一句话。字正腔圆的京畿口音,语调森冷。
那话留给他一道破不掉的疑题,出题的人却不再声响,脚步声似近似远,难以琢磨。不出一炷香的功夫,他渐觉四肢疲乏,意识逐一流散,昏迷过去。
醒来时,已不知白昼黑夜。
眼睛上的黑纱被人客气地揭下,动手之人自报姓名为汪刻。十有八九是个假名。
脚下所站之地四面临水,唯一一座横跨暗河的石桥仅容一人通过,其后以百道铁栅封死。汪刻步履惬意地绕到暗河边上,掌中托着一枚拳头大小的顽石,轻轻巧巧松了手,石头破水而入,暗潮汹涌,居然一时听不见石击河底的闷响。
那水之深,看来足以轻而易举淹死一个成人。这架势也分明是给他开眼的。
若不是身在铁栅之中,看那暗水环抱的石台上装饰器具奢华精美,汪刻态度毕恭毕敬,他倒真要以为自己是个受邀入席的贵宾。
平台突出水面约有一尺,台基皆以削平的岩石作底,上铺一层厚泥,再加盖薄板。板上排开一列烧炉,案台,錾子,小锤,锉子,油灯,松香板,汲水用的轱辘和圆桶,一应俱全。后方则设有床具,桌椅,盥洗器皿,铜镜香炉,俨然一派上好厢房的排场。这彀中风景,倒也颇费一番心思布置。
汪刻的随从不多。他以击掌为令,仅有两人从暗道口走出,一前一后抬着只沉甸甸的铁皮箱子,扛入水牢放下,随即便无声无息退了下去。汪刻自始至终微微躬着腰,面容谦卑地立在他面前。两只油灯芯似的眼核在昏黑中纹丝不动盯住他,扑朔有光。
"不知小民犯了何罪?"靳珠冷淡地扫了一眼天顶。石壁千重,固若金汤,插翅难逃。
"公子无罪。"汪刻不温不火将他的自称换了个词。他的态度像是一块镶嵌在金玉之中的冰,固然外表好看,心眼却是冷的,并非一般家仆所能效仿,更像是极其老练的心腹。
"既然无罪,"目光折回到那张看不出心思的瘦削脸庞上,"何须坐牢?"
"呵,不知靳公子可否见过宫廷金匠所居之地?"凭他口气如何尖刻,汪刻脸上仍旧揪不出一丝慌张的苗头,"越是地位高的金匠,越是要承受禁足之苦。宫中存放金料之处皆是戒严重地,士卒把守,昼夜巡逻,金匠通常在石墙之内劳作,不可外出,为的当然是防止有贼心者窃取金料,以谋私用,每日必有监工前来清点用料以及成品的数目,若短斤少两,便有重刑伺候。一日不完工,金匠一日不许迈出石楼一步。这已是行内的老规矩,做过宫廷金匠的人都该清楚。"
说毕,瞟了靳珠一眼,嘴角凝成一个弧度刚好的弯钩:"也是……靳公子出身民间,想也不懂。"
靳珠微微一笑,声音里却满是冰霜:"那些宫廷金匠在进石楼之前,起码明白自己要去什么地方,做什么活儿。当然不比我——瞎着眼睛到了这地方,还被蒙在鼓里,不知你们究竟所求为何。"
一句话正在点子上。
他这番话显然在汪刻意料之中。那人客客气气赔上一抹笑,放缓态度,取出一根铜匙,打开铁皮箱上的虎头锁,用手将箱盖猛地翻开,乍见一团眩目的火光夺目而入,迎着几盏黯淡油灯居然也能映出极其耀眼的色泽。一室俱亮。仔细一看却不是火,竟是满满一箱金质珠宝。
即使出身金铺世家,靳珠也鲜少见到如此上乘的首饰,不免微微一怔。
汪刻摸了一把金饰,慢条斯理道出目的:"此番冒犯了靳公子,实在过意不去,也怪我没有事先讲清楚。之所以急急地把您请过来,其实是想让您将这箱中金饰全部翻錾成其他模样。由于数额庞大,我家主人担心金饰搬运在外,或有遗漏,或有偷盗,又或有其他损失,实在不便,所以才索性将靳公子您请上门,省了心思。"
靳珠微微皱起眉头,投过去的眼神中没有半分信任。汪刻不甚在意,只退到一旁,请他随意过目。
他走到铁皮箱旁细心端详一遍箱内珠宝,发现那些首饰既无粗糙金胚,也无半成之品,皆是完好无缺,而且造型极其新巧罕见,完全不像他所经手的任何一件饰物。有形状诡异者,甚至分辨不出那是坠饰、花钿还是指环,只隐约能推敲出工匠所用的一些通俗技法罢了。
他禁不住纳闷:"既是已经錾好的首饰,为何还要烧熔重錾?——原有的样式已是难得的巧妙,重新打制,做成一般首饰,反倒有落俗的可能。"
汪刻紧闭其口。
"难道说,"靳珠明眸凛然,心中浮起一记阴骘的念头,"这些东西的原貌不可被人瞧见……"
汪刻垂了垂眼,并不急于反驳,只将兜在袖口内的一只手伸出,不知几时瘦如竹枝的指头上已挂了一个铜铸圆环。环身穿着几支女式头簪,在轻轻晃动的指节下叮叮当当发出脆响。
——靳家诸位夫人的发簪。
每一根簪子都是他亲手为几位姨娘所錾,只需一眼便认了出来。他的嘴唇冷凛地抿到最紧,不再发问。拳头在身侧短促地拧动了一下。
汪刻的指头停住了晃动。他的手重新没入袖中阴影,铜环上的响动渐渐被漆黑掐灭,断了气脉。
过不了多少功夫,他抽出手,这一次伸出三根光秃秃的手指,被数盏油灯的光火勾勒出一道蜡白色的轮廓,仿佛只剩下骨头似的,十分骇人。他扳下了第一根:"被请到这个地方做金匠的人,要懂这儿规矩。这头一条,就是不要问。"
第二根指头落了下来:"再者,照吩咐做。"
最后那根指头把一点如豆的灯光斩断一截,慢悠悠抵住掌心:"最要紧的,是要有自知之明。"
靳珠死死地瞪着他,眼神犀利如刀。可惜对方无畏刀剑,一脸胜券在握。
他毫无温度地盯着男人半晌,忽然撤离视线,没有开口说话,甚至没有发出一丁点儿声音,只是倏地抓了一把金饰在手,噼里啪啦甩入炉上坩埚,右脚猝不防往那烧炉的炉腹上一蹬,里头的炭薪发出轻微的一声"嘭",几枚激切的火舌打了个滚,开始上窜。他面无表情地挽起衣袂,以粗布卷住坩埚把柄,闷头熔金。
汪刻欢快地笑了,掸清肩头的灰,从容自得地迈过了二丈石桥,将牢门用一柄黑铁大锁锁死。
"事成之后,自然会有重酬相谢,这玩意也能还你。"
他虽未取出,却让靳珠听得见他袖中铜环上簪子碰撞的响声。汪刻回身,方才的自负之态一洗而空,又换上了来时恭敬谦卑的模样,朝水牢中神态冷淡的男人一鞠躬:"上面随时有人听候传唤。公子无论要美酒佳肴,丝竹管乐,还是侍寝的美娇娘,尽管开口就是。"
靳珠只字不答。
汪刻满不在乎地把垂下去的头昂了起来,鼻头几乎与双眼齐平,投了一个轻飘飘、冷戚戚的眼神。他头一遭真心诚意笑了出来:"至刚易折。不要跟自己过不去。"
靳珠一声冷笑,克制许久的焦躁情绪被汪刻最后一句话斩断了绳索,脱缰驰来。他骤然站起,眼看就要将手中的坩埚照着那个男人的脸直摔过去。这时,耳中忽来一声细响,叮当几下,冷冷清清,像是金饰落地的声音。
他只道是起身的动作鲁莽,不慎将坩埚中的饰物弄掉了一样。低眼一瞧,脚下果然躺着一支簪子。
只是那簪头上分明雕着再熟悉不过的一尾鲤鱼。
他听到自己急促地倒吸了一口气。咚,咚,咚。脉搏中有人挥鞭驱马,长驱直入,响声如雷。
他缓缓地,压抑地坐了回去。汪刻本来等着看他失控,不料靳珠神情逐渐冷却,他自觉无趣,料他无胆,嘲讽地摇头笑了。靳珠却没心思为他的讥诮恼火。
他僵坐着。在汪刻别过身去的那一刻,他电光火石地抓住了地上的簪子,赫然发觉簪身上尽是水渍,沾了他一手潮湿。靳珠看到自己的掌心在颤巍巍地抖。身后不时有一两声浑浊的水声拍击石台,地窖内积存的寒冷达到盈满,便会撕裂水面,袅袅而起。那些冻气像鬼魂一般勒住他的咽喉,让他感到一阵窒息。
他目光有点儿散,但那并不妨碍他看到地上洒开的一串水珠。从簪子落地之处,一直延伸到他身后的暗河中。
突然,他厉声喝住了已大半个身子迈入地道的汪刻:"慢着!"
"哦?"瘦削的男人扬起嘴角,悠闲地转了一个头回来,"靳公子终于想到了什么要求吗?"
靳珠神色阴晴不定,忽地一闭眼,一手用了极大的力气攥紧坩埚上的粗葛布,口吻却是非常漫不经心:"……立刻烧一大盆子热水来。此乃阴湿之地,一路摸到这里,我总觉得沾了一身泥,到处是汗,叫人如何安心錾刻?今夜又如何入睡?速速差人抬下来,我要沐浴——"
汪刻颇为意外地挑了挑眉:"这却容易,请公子稍候。"
靳珠不再看他,动身来到轱辘旁提上一桶水,将方才的坩埚微微倾斜,已融化的金水滑向埚嘴,一滴接着一滴滚入那桶冷水当中,水中顿时炸出数朵拳眼大的水花, "呲呲"的沸腾声极为响亮,一时将水牢变得极其嘈杂。传统的"炸珠"手法。看到这里,汪刻只当他在做活,便自行离去,很快便没了声响。
当汪刻的脚步声完全消失,靳珠突然转身便朝一片漆黑的岸堤奔去,情急间,双膝一下子塌到了堤石上,顾不得疼,两只手发狂似地扑向乌漆漆的河床,盲目乱抓。极低,极沉,极焦躁的声音不断呼喊:"……小鱼?小鱼?"
牢中的死水陡然有了动静。
河面乍地一响,这一刻,靳珠终于看见昏黑中浮上来那张脸。脸白如纸,双目死闭,唯有一对湿淋淋的手臂在半空中高高伸起,迷乱地要抓住某种东西。
他惊喜交加,霎时俯下身去,准确无误地逮住了那对肩膀,将那个身子从水中艰难地往上拽。那对手臂也在一刹那摸到了人的体温,顺利攀上他的肩膀,用力挺起头,两片冰冷的嘴唇贴住了他的喉结,低喊:"……哥。"
才一个字,喉咙已被冰水呛了个够。他痛苦地紧皱双眉,死死压下自己发出的咳声。
身体被上面的人顽固地往上拖。水波动乱,似有无数玉珠从高处齐摔而下,"哗"一下响得整齐,待珠飞玉碎,却各有各的去处,紧接的那一声反而凌散无比,所幸这样的声音与炸珠之响如出一辙,正好避人耳目。
浑浑噩噩中,他抓住一线清醒,借着靳珠的拉力伸手扳住岸堤,蹬住水中崎岖不平的石头,竭尽全力将自己往上送,两人扭成一团,费了许多力气,才最终将整具身体拖上石台。
靳珠心一放,才觉得浑身脱力,丢了魂似地坐在地上喘气。
蔡申玉剧烈咳嗽起来,手指固执地捂住嘴唇。只有肩膀的抖动让靳珠知道他在咳嗽。
靳珠一把将那个浑身冰冷的人揪了过来,黑暗中一阵凌乱摸索,十指插入那头湿透的乌发,仿佛要把蔡申玉哆嗦的身子都揉成一团,用力裹入怀中,力道之大几乎能够将人扼死。他咳嗽的时候,靳珠用拇指撬开他的嘴唇,扣住下颌,迫使他大口呼吸,咳出声来。蔡申玉被他抱着,一脸细密的水珠全蹭在他衣襟上,他也浑然不觉。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质问接近逼问。那个人有不足之症,最忌受寒,却一个人腊月天里藏于冰水之中,如此大伤,何以弥补?
蔡申玉怔怔看着他发愣。突然,他双手狂乱地抓上靳珠后背,疯了似地摸索,十指急匆匆摸过他的头,颈,躯干,四肢,确信自己拥抱的是一副完整无缺的身体之后,他反而呆住了,苍白的脸庞渐渐浮现出难以言喻的喜悦。
"你没事,太好了。"他用虚弱的声音重复,"太好了。"
"我问你为什么会在这里!"靳珠一字一句都说得艰难,狠狠将蔡申玉从自己身上掰下来,猛地推开,看他几乎整个摔下地,心头纵是懊悔,可手头上却克制不住这份暴戾。
"我打听到你的下落,乔装混入这别庄,但却找不到入口进这水牢。"蔡申玉苦笑,跌跌撞撞地支直了身体。
靳珠这才看清他身上穿着和汪刻一样的靛青色锦缎长袄。孤身深入,一旦被识破,唯有死路一条。他气血逆流,浑身发抖,说不清是怒是急,几乎一巴掌掴在蔡申玉脸上。那个人仿佛看穿了他的想法,惨淡一笑,哆嗦着摸上他的腕子,用出奇大的力气紧紧握住。
"这别庄四周并无水脉,庭中池塘却有泉眼。我料定那泉水必与水牢的暗河相通,孤掷一注,不想果真被我摸到这儿……"说到此,他微微眯着眼睛,勉强凑了一记狡黠的笑容:"说来也是天意,这次我可真当了一回鱼。"
"你这个疯子……!"靳珠颤声喝住。若不是眼前的人已经快冻僵了,自己也许早就一拳揍了过去。
"哥,别再说了,待会再骂行不行。"咬紧牙,是为了不让自己昏迷过去。他缩了一下冰块似的手脚,一头扎在靳珠怀里,闭眼乞求,"我冷。你略略抱一抱。"
"活该。"靳珠眉间狠色未去,双臂却紧紧把他搂住,费了极大力气,才没让眼里的东西掉下来。
* * *
不知过了多久,暗道中又一次响起脚步声。
靳珠一惊,连忙叫起蔡申玉,见地面水迹斑斑,料定掩盖不住,便将床褥拉下几分,示意蔡申玉到床下暂为一避。他则取了刚才炸珠用的那只圆桶,将桶底金珠悉数筛起,用尖錾在桶上撬开一道裂隙,待水汩汩漏出,他迅速将桶搁在水迹之上,一面听那脚步走近,一面暗暗敲定主意。
汪刻领了两个随从将一只椭圆的大浴桶扛入牢中,忽然抬眼见到地面一滩水迹,又兼靳珠身上尽是湿痕,他瞳孔一收:"靳公子是想逃么?"
靳珠冷笑:"您真是抬举,自个丢了个破木桶在这儿,才炸了一会珠子,我在别处忙完,回头就见一地的水,原来那桶壁上居然有裂缝,筛珠的时候还泼了我一身水——我要逃到何处?"
汪刻见他面色冷厉,也不再吭气,差人放下浴桶,自行绕到那只桶边查看片刻,确实有道裂缝。他似笑非笑地哼了一声,也不知是信了还是没信,倒是没再发问,眼珠子盯着提了几桶热水小跑过来的人将水注入桶中,又调和冷水,恭敬地请靳珠去试水温,顺水推舟道:"既然是桶坏了,的确是我们不周,靳公子莫要见怪才是——这几只桶就留在这儿吧,也不必提走,留给靳公子用,爱用几个用几个。"
说到此,他忽然拿眼瞥了一下那张几乎拖到地上的床褥,不由走近两步,膝头一曲,似有蹲下查看之意。
这时,一条系带突然甩在他脚边!
汪刻吃了一惊,猛地抬头望见那个人麻利地丢开了罩衫,蹬掉靴子,眼看着又要解开心衣,手指却停了,深黑的眼睛冷冷刺了汪刻一眼:"我没有让人看着沐浴的习惯。"
男人脸色瞬间沉了沉,恶狠狠地挥手喝令随从离开,自己也大步迈出水牢。临走时,他特地将门上扣着的大锁扳动几下,确信无异,又瞥了眼果真已经褪尽衣物浸入水中的靳珠,这才拂袖而去。
"小鱼,"靳珠等人走远,立刻敲了敲浴桶。蔡申玉听到动静,不动声钻了出来。他对他招了招手,"现在没关系了,你进来罢。"
"你说什么?"蔡申玉愣了一下。
他的衣物受了潮,棉料遇水则收,极为厚重,整一片湿嗒嗒地裹住皮肤挣脱不开。又兼牢内阴冷,他套在这一层严实的袄子里,早已是冻得脚趾头都蜷曲起来。可面对眼前这只热气腾腾的浴桶,他却迈不出脚。
"我不说第三次。"靳珠微微别开脸,没有看他,"进来。"
蔡申玉垂下眼,动作有些窘迫地将手探入衣襟,水珠在衣料与皮肉分离的地方轻微破裂,发出细小的声音。幸好热水带着浓雾,周遭一片花白,稍微替他把一层尴尬收入两相沉默当中。他匆匆拉松系带,将衣料由外至内完全剥下。
最后的一次迟疑抵不过寒意,他慢慢跨入桶中。
才刚进去,靳珠就把一掬热水往他头上灌,顿时热流袭来,无不惬意。他几乎冻死,此时入了热水当中,怎么不像重新活过来了一样,也顾不得桶内狭窄,自己沉到水及头颈的地方,任凭靳珠的手在自己头发上撸弄,只闭着眼,大口大口喘气。靳珠摸他脸上已经有了些回暖,松了口气,可仍是心口闷痛,不由得凑到他面前用热水和棉巾细细给他敷脸。
这时,蔡申玉忽然干涩地说出一句话:"……我以为这辈子再见不了你一面。"
靳珠的手一顿,棉巾从那张脸上落了下去。他看见那对深黑的眼睛睁开,里头映出自己皱起的眉毛。
蔡申玉伸出双手,贴着他的颈侧朝上摩挲,捋入了一头青丝。他的手像是在竭力压制自己的感情一样微微打颤。两张脸凑得不能再近,一如昔日年少,用额头轻轻抵住对方,鼻尖下潮湿的呼吸不分彼此,流连交缠。
"你若寻不到这里,说不定真的见不到最后一面。"靳珠的嘴唇微动,词句中有几分淡漠。汪刻的嘴脸,看上去并不像善类。他心知命途凶险,也只能拖延时间而已。
听到那"最后"二字,蔡申玉的呼吸忽然一阵紧促,冷不丁将脸压了上去,迷乱地堵住靳珠的嘴。
靳珠有些粗暴地扳住他的肩膀,发狠推开,硬是打断了嘴唇间短暂的一次相接。他用十指端住蔡申玉表情迷惘的脸,眉目凛然,厉声道出一句话来:"蔡申玉,你要知道,我的一辈子——不一定会比你长。"
蔡申玉双眸中明显有了惊慌。他的两只手剧烈发抖,再一次强硬地把靳珠的头扳向自己,双唇几乎是啃咬一样侵犯了靳珠的嘴唇,牙齿撞到唇瓣。一丝锐痛,腥味入口。他紧闭双目,焦躁地深入索取。
靳珠蹙着眉,重重推开蔡申玉,硬生生将这个野蛮的吻再度截断:"你这混蛋仔细听我说!"
那个神色恍惚的人被他凶狠地抓住肩头晃了晃,忽然不再声响。这一回没有吻,只有一个紧致的拥抱。蔡申玉的头垂得极低,正好能抵在靳珠的颈窝里,他的拥抱很忐忑,很小心,双臂在近在咫尺的地方凑成一个充满怜惜的圆弧,牢牢将那个男人圈在自己的怀中。肢体相缠,不留缝隙。靳珠终于叹了口气:"……你总在惦记你的病,总在想有一日算一日,挂念着那个'死'字,却不记得老话说,'天有不测风云'。"
蔡申玉的手臂明显收紧了一圈。他没吭声。
靳珠淡淡接了下去:"今日之祸,非你我所料。世事无常,劫数难防,谁能指望每一次都能平安无恙逃过去。蔡申玉,说不定你还没下殡,我的丧事倒是已经办了。"
"别胡说……!!!"肩头的人低低一喝。
靳珠微微一笑。
"生生死死,谁又能说得出一个准日子。"他神情平静,语调从容,"既然将来的事谁也说不准,两个人先把眼前的日子安安稳稳过下去——这样,难道不好么。"
许久,埋在肩头的人蹭了蹭他。那动作居然让靳珠想起"无辜"和"冤枉"还是幼猫之时,毛绒绒两只团子,滚在他怀中撒娇耍赖的模样。他不自觉扯了一下唇角,轻笑出声。
这时候他听到一个沙哑的字:"好。"
等了太久,真的听到的时候,靳珠反而有些恍惚。他慢慢松开自己那一丝停滞的呼吸,唤了蔡申玉一声:"再说一遍,正经点。"
蔡申玉没有照做,倒是突然挪开身子,在两人之间隔出一小段距离来。靳珠正在诧异,他却松了手,十指埋入靳珠的鬓发,鼻尖的一滴水珠碰上对方鼻尖的另一滴水,聚成一颗滚圆的珠子,轻微破裂,在嘴唇间狭窄的缝隙中掉落下去。心中一点悸动在水面上慢悠悠荡开。他听到蔡申玉低声笑了起来。
"小猪你真是的……"他低哑的抱怨送来了一缕轻软呼吸,"在这种地方说那么正经的话。"
靳珠先是一愣,不解其意,紧接着蓦地察觉了什么,低头朝那水中看了一眼,再抬头时眉梢眼角果然满是愠色。他剐了蔡申玉一眼,而那个人只是笑,脸上似有一两分不自然的红晕。他一巴掌便毫不留情地扇了过去,劲道极大,"啪"的一声正中对方肩膀,听上去都疼。靳珠咬牙切齿地压低声音:"你又在想什么不正经的事!"
"很不正经……"他模糊地应了四个字,双手伸直,扣住了靳珠身后的浴桶边缘,整具身体朝前逼近。当靳珠的后背抵住桶壁,他无声无息低了头,滚烫的呼吸一下子灌入了那两片微张的嘴唇。靳珠下意识闭上眼,而他却停下了动作。
"……不。可惜不是时候。"蔡申玉皱了一下眉,嘴唇从他唇角的地方擦了过去,亲在了侧颈上,"等我俩平安回去,我再补亲你一下。"
"呸。"若是猫儿在此,定要放出去咬一口。
"别忘了,你说过这辈子让我看着办。"他低沉地笑了起来,忽然整个人往下一沉,没入水中。靳珠尚未回过神,只觉那个人温软的嘴唇顺着他的轮廓吻了下去。他突然间痉挛似地揪住了蔡申玉的头发。令人心旌神摇的眩晕中,一片黑密的长发随波逐流,千回百转,像一笔最潇洒的走墨。墨色遮去了画中风景。而画中风景,也唯有画中人可以知味。
他有些痛苦地挣了几口气,鼻尖上渗出细汗。指甲慢慢抓出木板上几道色泽艳丽的痕迹。
作者有话要说:这一章算是从字数和情节上都表达了我对一直以来支持我的筒子的感谢m(_ _)m 鞠躬~
正如大伙所指出的,我的华丽风看来是死灰复燃了,【怀颖】写得远没有【南柯】顺手,相信大家也一定觉得流畅度大不如前吧TAT ……以上问题,只能在大修时尽力改过。欢迎筒子们在支线结束的时候多提建议>
【怀颖坊】·十
牢内阴寒。满满一桶热水抵不过两盏茶的功夫,已是冷透。
水尚有三、四分暖意的时候,靳珠便起了身,从地上拣起蔡申玉来时所穿的那身靛蓝衣服,施力拧干,又抖开了搁在炉头上烘烤。汪刻这人做事周到。送来浴桶时,还不忘用托盘盛着几套样式各异的袍子,凭他挑拣。只不过每一件皆是白锦所制,上面以银线刺绣,略微有点儿光火,便是在黑暗中也能瞧见亮澄澄的一片。
真是好细的心眼。披上它,即便趁夜而行也会极容易被人发现吧。靳珠冷笑两声,自己穿戴起原先换下的旧衣物,只取了一件给蔡申玉暂时遮寒。
蔡申玉的鞋袜也都湿透,一同拿去炉口烘干。他双脚上十个趾头冻得蜷了起来,靳珠见了,便往石头板子上撂了一张作坊常用的粗棉布,让他踩着。浸过了热水,蔡申玉的脸色已比先前好了许多,靳珠凑过来和他一起蹲在那箱金饰旁边的时候,他侧过头冲那人一笑,被劈脸刮了一记鼻头。靳珠绞了一把他湿漉漉的黑发:"可看出头绪来了?"
蔡申玉沉默良久。他的回答像靳珠指缝间拧出的水珠,半晌方冒出个头:"我想不通。"
见他眉头丝毫未有舒展之意,靳珠停了手上动作,并不催促,只用一大幅干净的葛布罩住他整片头发,一面擦,一面轻轻用手扳着他的头往自己肩头靠,略拍了拍:"或许当真跟你说的那桩盗窃官司有关?"
"虽不肯定,但也八九不离十。"他的脸挨在靳珠的肩上,声音凝重,"若不弄清事情的来龙去脉,就没法逮住那些人的软肋,即便我俩今日逃脱,也难保明日无恙——我们当下逃不得。至少要先摸清对方的意图,心里好歹有个底。"
说到这里,他略微一顿。他俩在明处,对方在暗处,何况靳家几位姨娘还在对方手里,若操之过急,打草惊蛇,想要救人只怕更是难上加难。出去了也是束手无策。
然而这些话却是不能向靳珠道明,唯恐他再添焦虑。
"我虽是金匠,看的却大多是首饰的做工和技法,至于产地、用材、真伪如何,只怕还是你更熟一些。"靳珠此时淡淡开口,动手替蔡申玉将箱内饰物拣出类别相近的,分别摊开几个小堆。
金饰是死物,耳不能闻问,口不能答言。蔡申玉打理典铺,经手的饰物来自天南地北,在验货开价时最先做的一步,便是鉴定饰品的来路,根据金料、宝石及珍珠等物的原产地,开出的价位也相应有了差别。有经验不足的头柜被贼人以劣货骗走银钱之事,也不罕见。他心知蔡申玉入行多年,阅历匪浅,希望他能从这金饰上看出门路来。
可蔡申玉翻了一阵,眉间的锁却没有半点打开的迹象:"……只知道是一批新錾首饰。至于所产何处,很难判断,因为这些东西的样式我从未见过,太稀罕了。"
"已经錾好的金饰却要偷偷摸摸找人重錾,摆明了这些东西不能见人。"汪刻一言一行虽然镇定,然而他以人命相胁,分明是默认了此物来路不正。靳珠冷笑道,"或许是偷来的赃物。"
"偷来的……"蔡申玉稍微一抬首,轻轻抵住了靳珠的下颌。但他很快又垂下脸去,缓缓摇头,"不对。两家都是朝堂上呼风唤雨的士族,府上金玉满屋,何必费尽心思窃物销赃?怕是另有原因。"
靳珠刚要再说,拨弄着箱中饰物的手忽然碰到一枚约有一个指头厚的圆扁金块。
他下意识望了一眼过去,却不禁"咦"了一声。蔡申玉听他口吻似有惊诧之意,忙凑过来,只见靳珠展开手掌将金块递到他眼前,居然是一块雕刻成贝壳形状的金子。金体扁平,朝外有海贝的扇形纹路,朝内微微下凹,磨得平滑圆润,倒真像一只以假乱真的贝壳。靳珠将它翻弄两下,想寻找饰物上常有的系环或者簪股,却一无所获,他显然有些困惑:"这是什么首饰?……若是臂钏,该有弯弧,此物却是扁平的。要么,是扁簪?——但也没有可供簪子贯穿的细孔……"
蔡申玉眼尖,一下便注意到贝壳内侧隐约有凹凸不平的痕迹,急忙一把按定靳珠的手,让他将贝壳光滑的那一面对向火光。金块上果然刻着几道诡异的纹路。
"这雕花好生奇怪。"不成图案,却暗藏章法。靳珠愈发起了疑心。
"不,这好像不是雕花……"蔡申玉用指尖缓缓在纹路上一抹,纳闷道,"我怎么觉得这些看上去有点眼熟?"
靳珠颇为吃惊地看向他,脱口而出:"果真你也觉得眼熟?——我也曾见过似曾相似的图案,可记不得是在哪儿看见的。"
两人对视半晌,却始终想不起来究竟在何处见过,唯有盯着对方的双眼发怔,一发哑然了。事情迫在眉睫,心头便像是被抽了一鞭子下来,驱车速行,可那车轮子偏偏又是歪的,越往快里驶越是不灵光,跌跌撞撞,一旦崩坏,反而更耽搁了路途。蔡申玉按捺不住烦躁,总想动动身子,便一下从地上站起,来回踱了两三步。
他站起的瞬间,靳珠倏然一震,整个人似乎被一刹那抽回了昔日的靳家小院,他迈过回廊,远远窥见蔡申玉逗着两只猫儿打架。那人一听见自己的脚步声,忙不迭地揪下身上两团毛茸茸的圆球,急匆匆挺直身板。
——蔡申玉,你又打我家的猫了不是?
——胡说。
"嚓"地一声,扣在腕上的手指一拧,扇面大开,扇骨上猫爪的痕迹犹在眼前。而那些细细的抓痕下,赫然刻有相似的纹路。
"折扇!"两人几乎是同时喊出这个词,彼此都是一惊,互相瞪着对方。
"我想起来了……扇柄上也有这样的纹路。"蔡申玉神色震惊,紧盯着金块的内侧再确认了一遍,终于喃喃说道,"这不是花纹……是文字——昳疏文字。"
他声音干涩,握着金块的手心渗出了细汗:"这个也不是首饰,是昳疏钱币。"
昳疏与中土隔海相望,是一个四面环海的岛国。昳疏人多以捕鱼为生,海货极为丰富,长年与陆上诸国频繁船只往来,通商贸易,换取岛内贫乏的原料及物品。中土本无折扇,此为昳疏人特有。数年之前,一位南下的北方商贾手头竭蹶,恰好将那扇子抵押在蔡申玉铺中。他见了稀罕,便央了那商人高价卖扇与他,方得了这一柄折扇。
蔡申玉用手将箱内剩余的珠宝逐一翻去,清脆的声响徐徐沿路散开,首饰上出现的花纹和雕刻中多有浪花、海鱼和水神等物。他感到脑中困境正在抽丝剥茧,一片漆黑中渐有亮光,露出一丝清晰透彻的破绽:"不会错的,这一块应该就是昳疏钱币。昳疏人奉海为神,最初以海边的贝壳作为银钱进行交易,之后由于与列国通商,铸币大盛,可他们仍习惯以贝壳的模样打造模子,以示对海神的敬仰。"
"可自从八年前苏合之役,先帝因为海寇进犯,龙颜大怒,早已下旨禁止所有昳疏商船停靠海港,切断一切交易,有窝藏昳疏钱币者,皆要过堂受审。再加上南州这几年一直在和昳疏海战,便是以前通商时遗留下来的金币,也应该全部消失了才对……"蔡申玉苦苦寻思,不得其解,"如此说起来,也只有北方港口长期依赖海上贸易,一直禁不下来,至今仍有商船偷渡过海。可若是从北边传过来的钱币,为何与金饰混在一起,数额还如此庞大……"
忽然,他微微一僵,嘴边的话赫然中断。
手心里的贝壳金币光泽灼目,那些细小的光晕闯入眼底,如被尖针刺穿,疼痛中有种轻快的晕眩。他脑中有鼓,万鼓齐擂。每一声鼓都能敲落一两个模糊不清的残象。
那妇人压着嗓子眼凑过来。
我听说……府里前几日遭了贼,可第二天忽然又嚷着弄错了,虚惊一场,结果不知怎的就派了那么一拨人。
……
那瘦子将金饰推过案台,口气生硬。
这位老爷,若是看着中意呢,就快开个价吧。
……
梁鸢叹了口气。
府里把人给打死了——
……
酒肆茶楼底下,攒动的人头口舌纷纭。
喂,听说了吗?千古神将啊!连当年的"骞字军"都一败涂地,人家王将军用了不到三天就收复了浛州失地,还把所有的寇匪都赶跑了!真真英雄是也——
……
柳细娘击手拍了个响掌。
哎呀,人家真是喜临门!风风光光嫁了女儿,弟弟又立了军功,升任骠骑将军,可不是合族庆贺?
……
靳珠冷冷一笑。
摆明了这些东西见不得人。
……
一记闷雷不偏不倚正在他头顶打了个响亮。他的心在那一声之中轰然落地,却是有个冰窟窿在地上等着,直落而下,只落得个通体生寒,一时血液凝固不能动弹。他猛地抬起了头。
——恍然大悟。
蔡申玉陡然扯下头上披着的那匹葛布,竟是伸手抓进那铁皮箱,急切地往布匹内丢入大把大把的金饰,还特地多丢了几块扇贝型的金币进去。靳珠大为吃惊,正要制止,蔡申玉却不待他发问,只麻木似地反复念道:"我要带着这些东西走。"
"你疯了?"自身尚且难保,居然还要带着这样沉重的金块逃走,简直是难于登天。
蔡申玉闭口不答,只顾埋头塞着东西,鼻尖的冷汗却是一颗颗渗得厉害。那汗珠子不一会儿已然往下磕了个响头,却没能打动冰冷冷的石板分毫。
"蔡申玉?"靳珠粗暴地遏制了他的动作。
"小猪,"蔡申玉停住的瞬间,忽然开口唤了他一声,眼神空洞地盯着身下那一小包夺目耀眼的金块,"……这些东西的原貌一旦从这世上彻底消失,你就会死。"
* * *
他显然不是个等死的人。
掂了掂包裹的重量,靳珠看向脚下昏黑无光的暗河,将蔡申玉往后推了回去:"金质沉重,若走水路,极易将人拖沉。况且入水容易出水难,岸上情况不明,万一有人把守,我俩定会被迫撤回,或者溺死——这法子行不通。"
他握了一下蔡申玉的手:"况且你已经大伤一次身子,我是绝不让你再下去一趟的。"
"难道你想从牢门走出去?"蔡申玉回握他的五指,苦笑一声,"你没看见那牢门上了大锁,牢中隔栅用的还不是木头,而是黑铁?除非你有法子开锁,否则根本不可能。"
这话不过是心急之辞。那锁头用在水牢之中,定然不是一般钥匙能够轻易打开的,而那钥匙也必是由汪刻妥善保管,他们不过凡夫俗子,何以隔空取物,窃了那钥匙来?他想不出任何方法可以开锁。不料靳珠听见开锁二字,忽然愣了愣,直勾勾望住他片刻,冷不防一转身便跑到牢门前抓起那只铁锁,翻来覆去,仿佛在焦急寻找某样东西。
"有了,还真是有锈!"靳珠的口气听上去极为惊喜。
蔡申玉诧异地看着他,想那水牢是个阴湿之地,常年在那地窖里被暗河环绕,铁器放在这种地方,难免不长满锈迹。却不知道靳珠为何如此欣喜。才在寻思,靳珠已丢了锁,跑到錾刻首饰的案桌下一阵翻找,摸出了一个小方盒来,打开看时不禁击掌笑道:"好,好,好。果然是做足了功夫准备的,连这样东西也没少给我,真不愧是大主顾。"
蔡申玉忙靠过去看,原来盒中只有一层细细的粉末,伸手摸了一把,用指尖捻了捻,润滑细腻,却不知明细,困惑地瞧了眼靳珠。靳珠微微一笑中似有两三分嘲弄:"这个蔡当家便是少见了。典铺难得见到这玩意儿,还得问金铺铁铺里头的人才晓得。"
一面说,一面不忘将粉末倒了几茬入手,一股脑全抹在那铁锁的锁颈上,填满锈迹的缝隙。
靳珠平日錾刻的虽然多为金饰,然而用来錾物的錾刀却是自己打制,因而也常与铁器打交道。蔡申玉那一说正如迎头一喝惊醒了他七八分,猛地思忖一回,想那汪刻替他备下了金匠所需的全部工料,可他毕竟不是内行,不清楚所有用料的功效,所以在其中能找到铝粉也并不稀奇。那粉末若单独使用,派不上什么大用场,唯有当铁器生锈,敷上一层粉末,再施以明火,体块稍小的生铁便无须煅烧即可瞬间熔化。
所幸那锁颈不粗,锈斑极重,他有九成把握将其弄断。
靳珠让蔡申玉先将已经烘干的那套靛蓝色衣裳重新穿好,并照着那些家仆的模样篦好了头发,自己则将一只火钳的钳嘴放入炉内,烧至通红。
确认了暗道内没有任何动静,他用粗布包了手,站开一段距离,用冒红的钳嘴在锁颈下了滑石粉的地方一掐,锁头处登时一炸,爆开一束亮堂堂的火花,"嘭"地一声,几枚鲜亮橙黄的火星脱了缰一般没头没脑横冲直撞,只见一瞬间烧熔的铁水溅入河中,霎时翻起一片沸腾的水泡,畅快淋漓。那枚铁锁一松,竟然真的应声落水,沉了下去。
两人见状皆是欣喜非常,迅速扯落枷锁,将携带之物紧紧攥在手中,拉开牢门朝暗道口跑去。
说来却也稀奇。靳珠弄断那枚锁头时发出的声响不小,两人也做好了惊动看守之人的准备,然而地道之中静得出奇,居然不闻一声,漆黑死寂。行至约有三分之一的地方,光线已几乎竭尽,唯有一点水牢内火把渗进来的微光,也只不过勉强看得见人的轮廓晃动,颇叫人心惊胆颤。蔡申玉因身上穿的是那身靛蓝衣服,便走在靳珠前面,若当真被人撞见,也好尽量拖延一点时间。
不料正一步一步迈上石阶,死寂中猝不防有个人喝令一句:"什么人!"
只闻声响,不见人影。两人都是赫然抽了一口冷气,嗓子眼内突突乱跳,不敢擅自答话。
"为何放出此人?"眼前终于影影绰绰闪出一道轮廓,分辨不出是什么模样,只知道那人逼近得极快,又兼梯道下斜,才一晃眼,已经欺身赶到跟前。他这一句话出口,摆明是已经认出了靳珠。
蔡申玉情急之下生出一计,牢牢截在他与靳珠中央,装出一派油嘴滑舌:"上头的吩咐了,到了这个时辰,正该将他提上去给老爷问话。"
岂料那人居然一笑:"如此说来,更不能留你——"
蔡申玉听这句话暗藏杀机,心下一震,却来不及躲闪,眼前霎时劈面袭来一记银光,直直朝自己胸前甩去!
电光火石之间,那凛凛劲风却在咫尺之间嘎然而止。
胸前一根拳眼粗细的银杖横过半空,气魄凌人,仍是一副随时击碎他肋骨的架势。可那个男人一动不动,因为靳珠手中的一把锋利的錾刀正直指他的咽喉,没有分毫退让。
"咦?"男人发出短促的一声。
錾刀因为攥得太紧的缘故,有些微微发颤。靳珠冷冷盯着男人,手心濡湿,只要对方一旦动作,他会毫不犹豫直取那人喉咙,叫他瞬间毙命。蔡申玉浑身僵硬,盯着靳珠,生怕那男人一个转念反而对靳珠起了歹意。万一靳珠不及他快,必然遭殃。
可男人的目光在他们身上撩了一圈,竟是低声笑了起来,神清气闲收回了银杖,任凭靳珠的刀尖还纹丝不动对着自己的喉尖。他悠悠道:"原来如此。"
这样出乎意料的反应令两人诧异不已。靳珠并没有收手之意,反而往前又逼退了男人一步,沉声喝道:"别动,否则杀了你!"
"要是我能带着你俩出去,是不是考虑饶我一命呢?哈哈哈……"男人有模有样地说完,话毕,自顾自仰头大笑,全然没有害怕的神情。愈发叫蔡申玉和靳珠双双一愣,惊疑不定,分辨不出他话中有几分真,几分假。
不过他们的回答,男人倒是一目了然。
他的嘴唇在黑暗中捎上了一点稀薄的火光,每每一笑,便有一个狡黠的弯弧。男人把头微微一偏,示意他们继续往上走,自己也不久候,仿佛料定了两人必将跟随他走,纵步一跃已是上了几层阶道。靳珠回过神,才要收回手中錾刀,却猛地发现手中空无一物,那刀竟然神不知鬼不觉被人抽掉了。他一时脸色大变,正欲开口,前面头也不回的男人不紧不慢地朝他抛来一柄明晃晃的东西,可不正是他的錾刀?
蔡申玉看了首尾去,不免在心惊肉跳间暗自叹服。好犀利的身手——若是他有心杀人,只怕他俩早已咽气。事到如今,别无他法,也不知男子如何潜入这里,跟着他,倒也不比自己瞎撞乱闯的要差。
三人沿着伸手不见五指的隧道穿行,到了中段,更是如瞎了双眼一般,人像浸在一汪墨汁里,混混沌沌,不知方向,只能扶墙而行。蔡申玉一手摸着石壁,一手牢牢抓住靳珠,两人仅能凭脚步声与那男子隔开一段距离,却紧跟其后,心头极为忐忑。渐渐地,外头有一丝微光照入。
"动作快!到了外头,自有一匹好马等着你们。"男子在临近出口的地方停住了脚,回头招呼他们。听上去俨然早有准备。
蔡申玉与靳珠对望一眼,尚在迟疑,却在此时听见一声劲响,"锵"地一下迸入耳脉,冷不丁吓了他俩一跳。只见男人的身形像一把劲练的好弓,瞬间斜拉至满,在地面倾身弯作一道漂亮的弧线。火把如炬,从四面八方如涨潮的河水汹涌扑来,白亮如昼的光中,蔡申玉这才看清男子手里握着的银杖约有六尺多长,此刻却被凌空劈下的一柄四棱锏撞了个结实,迫使他低下身去,双手擎杖接招。
靳珠抬眼一看,那执锏之人竟是汪刻!
汪刻身型虽瘦,手法却是毒辣无比,眨眼功夫便是密不透风的撩、扫、点、刺、劈、盖、枭七招连下,一时唯见黑光疾驰,形影剥离,影子犹在地面虚晃,人却仿佛脱了壳,窜入短兵相接的缝隙之中,倏然寻着破绽,竟一面直取男子五大要害,一面丢开手腕,袖中两枚毒镖赫然削向靳珠和蔡申玉的脑袋!
"出了水牢也休想留命!"汪刻当空一喝,丹田之气极烈。
"啧!"男子手上杖花飞舞,如云流水,破尽五记险招。他见那镖身奇快,心知回杖去截已经太迟,于是脚尖陡然便朝天一踢,两枚碎石腾空射起,赶在毒镖入喉之前"啪"地一下双双将镖身撞歪,石块轰然粉碎,听得岩壁前铿锵两声,一对袖镖嵌入七分。顽石裂开两道大缝。
蔡申玉蓦地反应过来,一把按住靳珠肩膀,将他使足力气往墙那边推,自己也抽身朝男子之前所指的方向急奔过去。
此时,几道从四周赶来的黑影平地窜起,看模样也是手上有功夫的家仆,形色凶狠,目露杀机,将他们困在一个圆阵之中,封堵过来。蔡申玉本不通晓武艺,更兼身体刚受了寒水的大伤,动作稍滞,怎比得上那几人步法如箭。靳珠不过一个转身的功夫,那几人已从四五丈远的地方逼到眼前,他失声喊的却是蔡申玉:"小鱼——"
那男子听见靳珠一声疾呼,眼角余光瞥见汪刻的援手赶到,便要抽身去救。可汪刻手中之锏一如毒蛇吐信,频频在他娴熟的身法之间捕捉万分之一的漏空,一旦瞄准,便是足以致命的重击。他若强硬脱身去救,倒有八九成把握截下那几名家仆,只不过受汪刻一创在所难免。但是不这样做,恐怕那不识一招半式的两人当真会被一掌毙命。
一瞬间主意拿定,他正要调转步法,却猛地见到火光昏暗处无声无息跃出一个人,不禁一怔,是敌是友不得而知,却感觉不到杀意。
那人身姿略为清瘦,凌空一晃,两袖黑衣翩跹而过,不见任何动作,只得烈风一个抖擞,就看见围合的几人应声向后一弹,简直像是被一记闷棍霎时杖击了五脏六腑,齐齐一声惨叫,飞出三丈之远,跌了个四脚朝天,却没毙命。看样子已经十分手下留情。
汪刻脸上露出少见的羞恼:"有同党!"
"才不是……"男子一边挡下汪刻招式,一边神情警惕地望着那不速之客。
那黑衣男子面戴黑纱,只看得见一对深黑的眼睛。而仅仅是这惊鸿一瞥,便让人不费力气地想到用流水细细磨出的乌玉,干净清明,目光沉静。他望了一眼与汪刻对峙的男人,眉间似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沉郁:"他果然比我快一步出手……"
男子听见这话,神色忽地一肃,仿佛听出来对方所指的"他"为何人,缄口不语。
可那个人却低下了一对好看的眼睛,微不可闻叹了口气。
蔡申玉离他最近,正不知所措地看住那单薄的背影,却在习习风中听到那个人唇边两个几乎没有声音的字。
桃香。
他微微怔了怔。桃香?桃花香么……
作者有话要说:TAT 我是罪人啊!事到如今说啥也没用了orz 好吧,只要是连载,就会有一种叫瓶颈的东西纠缠我到死
我知道很多人都想掐着我的荷花梗来回摇晃呐喊"你为什么要瓶颈!为什么要瓶颈!"……流泪,好吧,其实= = 其实我是一直想不出来他俩到底怎么能逃出那个水牢。虽然有很狗血的方法譬如发现暗室或者被人搭救…但是这些都比较狗血orz
【怀颖坊】·十一
那一刻,黑衣男子回过身,刹那之间目光相对。分明是个陌路之人。被那对乌黑的眼睛注视的时候,居然没有因为生疏而产生抵触的感觉,甚至是本能的恐惧感,也一点儿没有惊醒。平平稳稳安眠于心。
以至于男子开口唤了他一声时,他并不曾感到突兀或惊吓:"你可还有力气出去?"
"……有!"蔡申玉立刻应了话。
男子轻轻一垂眼,似有所思,只听他沉声说了一个"好"字,袖中瞬时落出一卷细绳,绳末连着一枚三齿弯钩,乍一挥臂,尖钩霎时破夜而上,正越过那堵墙外,"噔"地一下钩定了屋檐下一道石垄。
"抓紧这绳索,趁我截住他们的空档,速速翻墙出去罢。"男子的口音听上去并不像典型的京邑人士,却又非南腔,也无北调,居然一时猜不出他的出身之处。只晓得入耳温润柔和,竟能叫人十分信服。他字句稍止,补上一句,"你俩出了这里,切记莫要回城,以免再遭不测……他的人既能寻得到你,想必城内也早有安排……你们先顾好自己安危要紧。"
他。蔡申玉听这个人反复说起这个"他",不免动了好奇之念。却又明知这话问不得,唯有藏起思绪,只将那"桃香"二字暗自默记于心。
还想多问一句,地上那一圈东歪西倒的家仆后方又有数个身影续上,如梭鱼过水,脚步利落干脆,布下一面漆黑大网扣头袭来。亮光大浮大动,看似万千火把,一时在空中,一时在刀中,来来回回跳成一片,竟像是入了一片金澄澄的汪洋大海。那黑衣男子似乎也瞧见对方来了援手,倏然从腰际掣出一柄玄色长剑,连着剑鞘凌空掷出,一响轰然,穿墙两丈之多,鞘套牢牢嵌入石头之内,剑刃却应声弹出,被他翩然一旋接在手中!那一动之中却有静态,一掣,一收,如同一笔挥就,更无旁枝末节,仿佛他从未掷剑,那剑本也不曾离手。
"走!"连用字也极其简练。
蔡申玉听他这一声严厉,料定当下境况危急,拉住靳珠便赶至墙下。他看见男子留在墙石内的剑鞘钉在离地约有四尺之处,高度恰好,心知那是给他们踏脚用的,便先推了靳珠上去。那绳虽细,劲道却足,便是一个成年男子全部的重量落在上面,也纹丝不见松动。靳珠动作向来敏捷,蹬上鞘套,再往墙上跨开几步,同时双手沿绳索上攀,很快到了墙头。
蔡申玉等他身子稳了,这才紧跟其后,也攀着绳子向上爬。正朝墙头行进,他忽地看到手中绳头无端端生出三四截来,被他一个手捏着,晃晃悠悠,好像几尾新捕的活鱼胡乱挣扎,腻滑湿润,怎么抓也抓不牢靠。那面平坦高大的墙则成了水中一片倒影,着实厉害地打了一个趔趄,水波大乱,震得他一颠。
他蓦然一惊,四肢僵硬。
铅灰的颜色掉了下来,沾到他的眼睛里。一株漆黑的樟树从墙的那头徐徐探头,蛛网似的枝桠在一片死寂中慢慢张开,罩住他的头顶。
那一次。他的手够到了黑色的树枝,眼前的景致也曾这样水波般抖了一下。
不行。
他张开口,脑袋里清晰凌厉的声音到了嘴边,却只有呼哧呼哧的声音,寒风径直灌入,堵住喉头。嘴唇内的血慢慢流空,看起来开始苍白。他用牙齿咬住它的时候,恰好咬碎鼻头滴在上面的一颗冷汗。
——小鱼,你一定可以长命百岁的。
不需要长命百岁。
……再给我多一点时间就好,再给我足够的时间活过今晚就好。
他闭起双眼,缓了几口气,手中绳索紧抓不放,艰难地将停滞在半空的身子继续往上一点一点送。
偏偏那石头有如棉花般地踩不实,叫他浑浑噩噩不知道爬到了何处,明知快到墙头,却摸不着瓦顶,更不敢开眼,生怕睁了眼便是一片花白,若绳索脱手,如何是好?
"蔡申玉?"耳边突然响起那个人惊愕的叫声。
他未及睁眼,只觉伸出去的手被大力拉住,掌心里的冷汗也沾了一大块在对方手里。他正觉心虚,那人却不声响了,只双手都探了下来将他整个拖入怀中,硬是把他拽上了墙。
"你又在乱想了不是?" 果然没有温言软语,免不了一顿骂。
他被人按在胸前,像怯生生的羊羔不敢冒头。
见他装聋作哑,那人忍住疼意怒意,只留了一抹狠意:"回去把你寄存到谢皖回那儿十天八天,看他不把你念死。"
"千万不要。"蔡申玉一激灵,揪住了靳珠的一角袖子道,"真的会死。"
他声厉色荏,令靳珠不觉微笑,然而他手头上的动作却极其小心,搀着蔡申玉半边身子,扳在肩头的五指不由自主在颤抖。蔡申玉没再说话。肩膀传来的细微颤动抖开了他心口一股暖流,入喉甚苦,入心微甜。
蔡申玉稍稍缓过了些,生恐错失时机,耽误大事,急忙和靳珠沿着绳索下了墙的那一侧。此时,外头也有不少火把簇拥过来。蔡申玉记得那暗道中的男子曾说过外头有马,正急匆匆放眼寻找,不料黑夜中竟然有一匹枣红色的骏马自己撒着蹄子奔了过来,不惧火光,在临近墙壁的地方止住了脚步,昂着颈子嘶了两下,蹄声清亮,原地绕了一个小圈。
靳珠为人谨慎,惟恐那马认生,强行靠近或有被蹄子踢伤的危险,不想他刚缓缓伸了手去碰了一下它的毛皮,那马便十分乖巧地折正了身,低下头由他一路摸上鬃毛,并无暴烈之态。
蔡申玉利索地把带出来的那包金饰牢牢系于马鞍一侧,让靳珠先行跨上马,自己紧跟着也跳了上去。前日一夜风雪,此时的天际浓云微散,居然露出一角虚弱的月牙来,惨白得仿佛一拗便可崩断,残雪之上洒下的一层银色也是憔悴不堪。冬季林中万木枯槁,并无繁枝密叶足以遮蔽行踪,那马冲入树林,他担心身后追逐而来的人逼得太紧,也来不及辨明方向,只催马急奔。
那马居然出奇地快,驰骋之时好似镐矢一箭,乱石杂草也不过轻而易举可以射穿的靶环,马身敏捷闪跃,竟是如入广袤平原一般流畅自如。不出片刻,身后的火光已经掐灭在树枝残影之间,再听不见嘈杂,唯剩寒风翻飞,呼啸过耳。
"小鱼!"靳珠忽然朝后一靠,几乎撞了他一下。声音里隐约有七分急切,"停不下来!"
"什么?"他一怔。
"这马停不下来!"靳珠试图去拉马缰,偏偏那马儿的好脾气到了这会儿仿佛完全不见踪影,任凭他怎样叫唤,马蹄也分毫不停,一直朝着同一个方向疾驰。
蔡申玉十分诧异,也一同去扯那根缰绳,正要大力止住马的动作,却突然感到马背腾空一颠,两人被猛地震了一下,一晃眼,原来是那马跃过一根斜倒的木桩,出了林子。那月牙的脸色愈发差了几分,白入了骨子里,渐渐天光重了起来,他们才看到前面是一片空地。正不知所措,那马居然自己停了下来,轻快地迈着蹄子朝空地那头行进。
蔡申玉试着扯了扯马缰,那马这一次毫无抵抗地停住了,他大喜,连忙翻身欲下,却在这时候遥遥听见一种声音。
河水。
他定睛一看,月笼寒水,阜苏江的支脉徐徐淌过,两岸芦苇伏肩,暗色的芦花所剩无几,瘦恹恹的,挂了一两点零星病态。岸边铺有横木,搭砌起几座简陋踏板,依稀有三两只渔船临水而泊。可不正是棠川渡口?
他这一怔忡,下马时没留神,差点儿绊住脚摔了一跤,幸亏靳珠及时扶了他一把。他正欲说话,身后却有个温文尔雅的声音响起:"公子,你的折扇掉了——"
"啊……"蔡申玉下意识往腰间一摸。
一手摸了个空。他骤然回过神——那柄折扇虽是他的随身之物,可今夜他换了那身靛蓝行头来寻靳珠,那折扇自然不可能带在身上,早已解下寄放铺中。然而折扇是个罕有的东西,一般的富贵人家还未必有机缘得见,他是碰巧做的典当生意,才偶尔购回。那人竟出口点破,难道……
回过头前七分惊,三分疑。回过头时七分疑,三分惊。
月牙下站着个年轻男人,容貌看不真切,似乎不过平平庸庸,眉眼间的神态却有种说不出的笑意,尤其是一点似笑非笑的唇角,弧度刚好,不紧,不慢,不温,不火。男人的站姿十分从容,并无拘谨之态,一爿白袖随风张扬,只见他抬起的手中果真握着一柄折扇。而扇柄末端挂着一个铜铸圆环,几根簪子在环上叮当有声。
靳珠看到那只圆环,喉间一紧,不禁失声:"那是我娘她们的……!这东西……?"
"这东西,"男人淡然走近,莞尔一笑,"已不在他手中。"
汪刻曾用那串簪子来暗示靳家诸位姨娘的性命,而这男子说"不在他手中",想必那个"他"即是汪刻了。而现在手里掌握着这几只簪子的是……
靳珠一言不发,死死地盯住男人的双眼。男人此刻绽开的笑容却有一点俏皮的味道,居然露出一行漂亮的牙齿,在月色下显得十分狡黠。他将折扇和铜环一同递了过去,展开手掌,口气里带了点孩子气的戏谑:"拿过去,不就是在你手上了?"
靳珠愕然,不知该信该疑,于是望了蔡申玉一眼。蔡申玉大概也认出了簪子的来路,并没有急于出手去取。那男子并不催促,维持姿势不变。蔡申玉再慎重地瞧了一遍他的神情,终于慢慢伸手把折扇和铜环接了过来。
男子将东西交过去之后,脸颊微微一偏,眼睛似乎看了一眼系在马鞍上的那个包裹。他又笑了笑,忽地抬头望着那枚月牙,凛凛河风劈面扫来:"西南风。正好顺水行舟。"
说罢,手朝着棠川渡口一指。
两人随着他所指之处望去,一个个人形的黑影窸窸窣窣跳下踏板,移入船舱,像一团烟雾似地眨眼便收入了舱门,然而月光昏暗,完全看不清所载何人。蔡申玉正欲回头问个明白,谁知这一转眼,男子已不见踪影。
他心中茫然,即便铜环在握,惶惶不安的感觉仍是分毫未减。
迷惘当中,他的手摸上扇骨,却是一愣,再抚了几下,扇骨崭新,木质平滑,完全没有猫爪的痕迹。此刻细细端详,才发现所用的木质、做工和样式皆有出入,并不是自己那一把昳疏折扇,看上去更像中土的仿得极为精妙的赝品。
打开折扇,只见扇中裱了一幅画,竟是当日他描摹那支扁簪所作的样图。
画中添了笔墨,在扁簪四周围合了几道线条,像是某间屋舍的地形图,而簪子正落在地图中央的位置。蔡申玉猜测男子送他折扇别有用意,再展开些,发现图画两侧各题了一行字。
一侧为:"小隐隐于林,大隐隐于市。"
另一侧则为:"云何无贪,施藏生息,取之无尽,谓之长生。"
他蓦然一惊。
画中线条逐层清晰,渐成完型。阜苏江的流水淙淙而去,若顺流直下,便可到衍嘉山。他终于想起一件事。禅觉寺中专门用来贮藏金银供品的地方,叫做"长生殿"。
* * *
他觉得自己的后脚刚迈入船舱,那锚头便收了。船渐渐行开。
舱板挡去了大半河风,偶尔有几绺从木头的夹缝中抽丝似地闯进来,也一下被沉闷的气氛无声无息掩杀干净。时已子夜,外头正是天寒地冻一片漆黑,船内只点了一盏油灯,火舌瘦削,没有半点柔润的色泽,干巴巴的,似乎跳一下都会有磨擦的响声。蔡申玉迈入里舱时,已经围着船舱坐了一圈人悉数抬头,目光瞬间全部集中到他俩身上。
他顿了顿。船内尽是身材粗壮的汉子,衣衫用的是糙布,看上去像是乡野农家的壮丁,眼神却是阴恻恻的极为骇人,望见有人进来,没有半点声音响起,只是直勾勾盯住两人的面容。灯火摇晃的时候,那些汉子的脸庞便黑白闪烁不定,像被什么东西切碎了一样。
船外船内皆是暗潮汹涌。他不露声色,悄悄牵起靳珠的手,两人拣了个空出来的角落双双坐了,凭那目光如刺,他们只管沉默,彼此倚靠。
靳珠的另一侧便坐着一名大汉,自始至终都把目光定在他俩身上,不见任何收回之意。蔡申玉察正暗暗窥视那人的面貌,靳珠却是在这时绕了一边手到他肩头,让他的发鬓抵住自己的头,身子几乎是堆在一块儿,尽量维系难能可贵的几分暖意。他又探了手去摸了摸蔡申玉的脸颊,念着他方才险些发作,眉头紧蹙,低声问他此刻还有无头晕目眩的症状。蔡申玉也以低语作答。两人这般光景被一船人看在眼里,几个汉子的目光中玩味的意味愈发浓了,人群中发出一两声明显的笑声,全然是看戏的姿态。
蔡申玉本不在乎那些闲言碎语,见他们没有异状,渐渐放了心。可船行得一半,他情绪慢慢平稳下来,思路开始复苏,越来越觉得这船人不太对劲。走这条水路的人,十有八九是往衍嘉山去的。除了寺院,两岸皆是荒芜之地,人烟稀少,没有下船的道理。可无论是要到寺中进香还是质钱,一般人都会等到破晓才会动身,又有谁会在三更半夜的时候乘舟直下呢?
揣测至此,他不禁用余光偷看靳珠身旁那个汉子一眼。那人手里头正在摆弄一个粗长的布包,偶尔摇晃两下,灯火照去,裹得不甚严实的布料中登时露出一闪银光。
刀。
他的呼吸一瞬间屏住,眼睛急速地扫过船舱内余下之人,只见不少人腰间或臂弯中都挎着模样相似的布包。蔡申玉一颗心突然乱跳得厉害,匆匆低头,佯装镇定,将腋下那只装满了金饰的布包死死搂了一下。可惜他的伪装瞒不过一个人。
靳珠察觉到他的颤抖,抬起头,疑惑地唤了他一声:"小鱼?怎么了,是冷吗?"
"不,不是……我没事……"蔡申玉正欲再说,靳珠身侧那汉子突然大笑出声,打断了蔡申玉的话。
"他不是冷,是害怕。"
此话不善。他脑中闪过这个念头的速度,几乎和汉子手中的刀凌空闪过的速度一样快。只是微微慢了一拍,便被一角锋利的刀尖逼得浑身动弹不得。一柄片刀越过靳珠,两寸阔的刀刃抵着蔡申玉的颈子。汉子粗鲁地笑道:"小哥,你早瞧见了大爷的刀吧。是不是说中你心事了,你在害怕这刀,嗯?"
蔡申玉的五指扣紧靳珠手腕,示意他不要轻举妄动。靳珠一声不吭,眼神肃然看着横过身前的那把刀,继而往刀柄子上乜斜着扫了一眼,嘴角微微抽搐两下,仿佛有话即将脱口而出。蔡申玉见了,忽然神色大骇,赶紧嚷道:"小猪!别说!"
"嗳,让他说!"汉子颇有兴致,目光从蔡申玉那儿移到靳珠脸上,见他盯住那刀柄,神情沉郁,似有所思,便笑了两声,"大爷我喜欢痛快的!有话便说出来,大伙听听!放心,爷爷我什么都听得,哈哈哈!"
其他的人也跟着发出嘲讽的笑声。
靳珠淡淡瞥了那大汉一眼,仍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模样,问道:"果真能说?"
"说!"汉子十分爽快。
靳珠的目光回到刀柄上,一挑眉:"这刀柄雕得真俗——"
满满一船人面色俱黑,铁青无比。蔡申玉抱着头,沮丧地把脸埋在膝前,撞了两下。
靳珠有个怪癖。金匠做久了,养成习惯,若见了金器银器铜器等金属器物搁在眼皮子底下,嘴上立刻便会做出评价,除非真是极好的东西,否则出口一定是个"俗"字。蔡申玉每次打点了铺中当入的首饰来给他赏玩,听得多了,并不稀奇,可那汉子听了想必难免火冒三丈。
怎料那人呆住半晌,却赫然放声大笑起来。
"你这人倒比你这脸蛋还有意思。"汉子的刀折了回头,轻佻地拍了拍靳珠的脸颊,目中流光。
* * *
长生殿内奉着九百九十九盏檀瓠明灯。
"九"乃无尽之数,灯火是以为"无尽藏",昼夜不息,操持殿内诸事的僧侣每隔三日便要查看一遍瓠内灯油的存量,令人挨个把灯油重新斟满,以免油料耗尽而熄了这长明灯。
求购灯油的银钱从平日寺库收来的赎金中抽取,虽然灯盏数目繁多,用油匪少,可那一笔油钱于禅觉寺所得金银之中不过沧海一粟,不值一提。只是添油的活儿颇累,须得有人来做这份苦差罢了。
时已三更过半,山坳鸦黑,佛堂门窗死锁,里头涨满的火光蠢蠢欲动,仿佛随时皆会撕裂窗纸,一溜烟窜到寺外乌七抹黑的树丛中去。
几位执事的僧侣此刻却无一人安眠,聚在长生殿内一张板桌前,赶算年末寺库收支的账目。
"前两天光禄主簿大人捐施的十五箱金罂,可曾收好了?"
"已收好了,只是贮存金罂的厢房已全满了,我新开了两间,和昨日大鸿胪寺捐来的珊瑚、犀角和螺杯暂时搁在一处。等正月开春,宫里还得打赏哩——也无须急于一时,我琢磨着到了二、三月再分开打点一遍。"
问话的大僧侣听后徐徐点头,稍微打住话头,伸头朝内殿扯开嗓子喊道:"念善!油可都添满了?"
念善慢吞吞注着油的手微微打了个颤,脸上的皱纹在灯火中显得极为凹陷,略一说话,嘴边的痕迹便显得格外苍老。他身体佝偻,攀在梯架上摇晃两下:"……还没,约摸还有一两百盏……"
"这老家伙,究竟上年纪了,手脚越来越不利索。"僧侣拧回了头,不满地对其他人抱怨。
"我看他也快动不了啦,"一人咯咯地笑了起来,声音压低,努了一下嘴说,"不如,过了年就把他换了罢。这些年新进来的'白徒'有几个也养到十二、三岁年纪了,添灯油这活儿不求力气,只需手脚灵巧,便是小孩子也能做得。"
说到这里,一名僧侣面上微露不悦之态,咬牙道:"说起来,若是当年把他儿子也带来,如今倒恰好是样样活儿都做得的年纪,可惜便宜了他,叫那小子在外头教唆乡民,招揽了我们的生意去!"
其他诸位僧侣也一阵愤然,非议不断。
念善何曾不将那些话听在耳里,冷在心头。他的脚愈发哆嗦了,忍不住合掌做了个阿弥陀佛的手势,为不知此时此刻身在何地的儿子乞一个平安。
一声佛尚未念完,便忽地听到长生殿大门"咣啷"一下被什么撞开了。
众人唬了一跳,连忙起身看时,却见一个彪形大汉满面笑容地一脚踏着门槛,一脚跨入门内,如入无人之境。僧侣不禁骇然。殿中因存放之物贵重,往往在僧侣们殿内议事算帐之时,外头由山门到大殿四周都有数目不少的僧人看守,如今却不闻风声,一个大活人硬生生闯了进殿中,如何能不心惊?
"何人擅闯佛门净地!"一名年轻气盛的和尚抢先喝问。
"嘿嘿嘿嘿,和尚莫急,"那汉子便是舟上坐在靳珠一侧的人。他昂头大笑,丝毫没有冒犯后的惭愧和歉意,倒是一如既往大大咧咧,做了个双掌合十的手势,慢悠悠一拜,倒也似模似样,"既然是'佛门净地',本大爷自然是来听听佛法,受一回教的。"
说罢,不等那群僧侣开口,他紧接一句:"和尚,本大爷要问问你,'十恶'里头都有些什么?"
"呃……"这汉子问得毫无徵兆,众僧人也不由答得毫无头绪,"'十恶'有杀,盗,淫,妄言,两舌,恶口,绮语,嫉妒,嗔恚,邪见。"
汉子道:"那若有人若犯了里头一宗罪,可归不归佛祖管?"
僧侣对望一眼,不明所以,语句吞吞吐吐:"……这些,本应通告官家在先……"
汉子不屑地啐了一口:"你们平日不是专去教人行善,给人指点迷津,免得误入歧途么?"
"这,这话虽说得对,可……"
"哈哈哈哈!"看他们面露难色,推三让四,大汉笑得厉害,一边自顾自摇头,一边跨进了长生殿门,一摆手,就见另外两个汉子各自架着一个人,一股脑儿全扔入殿内石板之上,恰好跌在一处。汉子像喝得酩酊大醉的人一样把一对眼睛眯成细缝,瞅着地上那两个人,笑得极为猥琐,"这两个人在大爷乘的船里勾搭成奸,你情我愿,眉来眼去,还欲做那苟且之事——和尚,我特地把两人抓上佛寺,瞧瞧你们如何治一回这桩'淫'罪!"
僧侣急忙凑近去瞧,见那两人几乎叠在一块,却都是男子,心知那两人必然便是世人所说的龙阳之徒,正暗暗鄙夷,待被压在底下的人略略挺起身子来,拧过脸看他们,僧侣们才惊得跳脚。
一人失声大嚷:"财……财神鱼?"
念善此时正蹒跚走来,先前听几位僧侣窃窃私语,讽刺男风之事,心中还暗暗生奇,这回骤然认出蔡申玉的脸,真好似晴天霹雳劈在了头顶,竟是彻底僵住,面色一瞬间苍白了。
蔡申玉也蓦地看见僧侣之中的念善,露出一丝始料未及的神情,一时也是哑然。然而只不过转眼的功夫,他已别开脸,沉下头去打断对视。念善一颗心在腔窝里扑腾乱跳,身子一阵热一阵冷,见僧侣们都纷纷扭头看着自己,指指点点,目光既震惊又嘲讽,他不觉浑身发抖起来。
"我说大叔,你没看清楚的事情别乱嚷嚷,"蔡申玉瞥了一眼伏在身上的靳珠,用手无奈地捋了一把散乱的长发,"我俩何曾做了苟且之事?"
"嘿,小子,我分明看见你俩亲上了嘴儿,扭扭捏捏到了那舱角上,摸屁股啃脖子,就差没剥干净了。"那大汉笑得别有意味,用语露骨,令众僧人脸色如同开了染铺一般,各自精彩。
"我就说你乱嚷嚷,我只摸了他的脸。"蔡申玉懒得辩解,只把眉头皱了七八分。
此时靳珠在他怀里没好气地推了一把,冷冷道:"呸,你还摸了我的腰眼。"
蔡申玉一笑,当真便摸上了靳珠的腰际:"既然你都给我扣了罪名,不真摸一摸,岂不是白白损了名声?"
念善起初只是半信半疑,见了这等场面,已是十成十坐实了两人关系非同一般,他难以置信,花白的胡须哆嗦得厉害。蔡申玉从头到尾都没再看他一眼。几位僧侣却是看不下去了,气急败坏地指住蔡申玉骂道:"财神鱼!你太放肆了——竟敢在佛祖跟前……和,和男倌做出这等不知羞耻之举!伤风败俗,天理难容!"
"咦?"蔡申玉仿佛听去了绝好的笑话一般,冲靳珠眨眨眼,"他们说你是个男倌。"
靳珠自然也听见了,唇角微微一抽,作势便要起身驳倒那僧人,却被蔡申玉一把拉回,双臂圈住他的身子抱在胸前。十足花柳巷里常见的嫖客姿态。他将靳珠挣开的动作按下,在拿眼瞥了一下身旁的汉子之后,低声道:"人还看着呢。你也不用解释,这事儿越抹越黑,只管随他们说去便是。横竖那些和尚不认得你。"
"可你爹记得我。"靳珠声音略沉。他昔日曾随蔡申玉一起来过禅觉寺,见过念善一两面。只不想今夜却撞了个正着。
蔡申玉没答言,垂了眼,笑笑。
"要我说,那些和尚确实说得不妥,就算说你是男倌,好歹也要加上个红牌的头衔……"调侃的话刚说到这里,腰间一块肉猛地剧痛,他咧牙"呲"了一声,果然闭了嘴。
他俩窃窃而语,不免耳鬓相接,肢体贴绕,偶尔还有打闹动作,他人看来,竟全然是一副打情骂俏的景致。那汉子倒是看得津津有味,与旁边几个大汉一同摸着下巴哼笑。禅觉寺的僧人们却遭了莫大的屈辱,一边瞪着面色如纸的念善,一边禁不住跳脚,恨不得立刻将蔡申玉撵出门外。
岂知蔡申玉反而更加放肆,两人额头相靠,他的双手便缓缓从靳珠背后抚摩而上,而靳珠则十分大方地坐上他的腿,侧过身子,一对手臂搭住他的肩膀,眼看就是要亲个嘴儿的架势。
一名僧侣看得发愣,惊醒之时无名业火顿生,面红耳赤地吼道:"你……你们这对奸夫淫……夫!"
霎时满堂俱寂,鸦雀无声。连那汉子也愣了一下。
"奸夫淫夫?"蔡申玉睁大眼睛,很是无辜地瞧着靳珠的脸,嘴上却是在笑,"我俩谁是奸夫,谁是淫夫啊?"
靳珠眼眉虽是凉凉的,却也似笑非笑:"有你在,我怎么当得起那第二个字呢?"
"噢,"蔡申玉恍然大悟,逐微笑地朝他作了个揖:"那么,奸夫——淫夫我有礼了。"
作者有话要说:= = 其实如果是仔细看文的筒子……应该发现我是在仓促赶文了吧orz 实在是,掰不下去啊,把暗线差点写成明线也是很痛苦的事情TAT
于是,真想快点结束它啊结束它-"-
下一个故事绝对写完了再贴上来,连载真不是人干的事情啊,迎风流泪(果然我只是一朵荷花…)
PS:在连载文库的【南柯】一帖里我补了个超级短小的甜点,作为重阳节的福利= =因为那是小陈第一次亲大夫的纪念日,捂脸。(好吧,虽然只是亲耳朵而已…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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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大 中 小 yingying0993 鬼族 发表于 2008-12-25 01:10 只看该作者
【怀颖坊】·十二
既非花好月圆,也无良辰美景。两人却是揖也作了,礼也拜了,一对手搭着肩,没有放下之意,全然一副喜筵上新婚燕尔的作态,形神俱到,也不害臊。仿佛当真入了洞房花烛夜一般。
那汉子虽给他俩定了一桩淫罪,可看见这等光景,他也顿时乐了,拍掌大笑。恰有一人从身后凑上,提了一捆麻绳,作势便要将这小俩口手脚绑死,以免碍事。大汉却一把推开:"嗳,不必捆!绑死了岂无情趣?——那些个和尚想来平日难得沾一沾荤腥,不知肉味,怕要憋出病来。爷爷我行个善事,积点阴德,叫他们趁现在多看几眼,也好解馋,若不然半夜偷偷摸摸钻进师兄师弟的被窝里便不好了,哈哈哈!"
他这话尚不算十分露骨,可几个年轻和尚却是登时把脸涨红了。上了年纪的僧人则是被一抷泥泼上脸似的,面若土色,喉咙里一口气没提稳,险些活活憋死。
蔡申玉眼尖,瞅到一个小沙弥面色潮红,几乎透尽耳根,便悄悄用手肘撞了靳珠一下,低声道:"喂,你瞧脸上发烧的那个,定是夜里钻过别人的被窝。"
"……蔡申玉,恕我直言,"靳珠瞥他一眼,不留情地揭了短,"这事儿你也没少干罢。"
蔡申玉笑了,双手殷勤地收了一圈,毫无羞愧之态:"奸夫,你忘了,我可是个'淫夫',这怎么能一样呢?"
靳珠动手便撕他的嘴。两人正私底下打闹,却不觉汉子与诸僧之间已如箭在弦上,只需一个丢手,便要射破僵局,射入死局,届时势必要有一场血光之灾。
偏偏那些佛门子弟也不傻。见那大汉问了罪,押了人,如今却无半分离去之意,僧侣们渐渐察觉不妥,其中也有心眼伶俐的,趋步上前,款款对那些汉子做了个合十掌,言行举止样样不离毕恭毕敬这四个字:"施主既是说拿住了'淫罪',特地将人交与佛寺处置……却不是难事。只是现已三更,早该熄灯安寝,施主不妨明日再来,细细地听一整日佛法,也不算迟。"
那大汉听到此处,沉沉一笑,口吻虽仍是调侃,神态却蓦地多了一分锋芒在内,直逼诸僧:"和尚倒挺会耍嘴皮子。我既特地带了荤味上山给你们解闷,不讨点赏钱,又怎好空手而归?"
"赏钱?"僧侣乍是一惊,后是一惑。
"也快到过年的时候了,寺里的质钱帖子该是签了不少出去罢。"汉子摸了一把络腮胡,口内啧啧有声,"我听说……你们这'长生殿'里多得是达官贵人捐施的香火钱,放钱的时候也犯不着担心本金不足,只管等着朝中大官再捐一笔银子就好。果真是以财生财,得以长生——名副其实,名副其实啊。"
起初打量那群汉子的体魄,已是有几分生疑,再听他讲起寺院生财的门路来,一语道破天机,怎不叫人心惶惶、有如怀中掖着一尾硕鼠,东跳西窜,片刻不宁。更听见要讨赏钱一说,僧侣们大多猜出他的来意,额前的一层冷汗终于是冒出豆儿般的大小,纷纷往下掉。
不料尚不及开口,身后通往库房的廊道内突然传出一阵人声,噼里啪啦脚步乱响,居然有人扯着嗓子朝正殿嚷了两句:"库锁已开!库锁已开!"
僧侣大惊失色,回头只见乌七抹黑的廊道尽头有几个人形撞破火光,渐渐往这边跑来。来人身段瘦小,肢体灵活,麻利地一举跳上香台,做了个腾云筋斗,嘻嘻哈哈抛玩手中几把大开的铜锁。
"哈哈哈哈!和尚,即便前门没关牢,后门也要记得关紧啊!"大汉此时纵声大笑,得意非常。
原来那汉子领了众人由前门闯入正殿,引得僧侣们上前对峙,却预先叫了几个惯偷善盗的瘦子偷偷绕到长生殿后方,凭借身形瘦小,潜入石墙间的夹缝,从通气的麻石渠口钻入殿内,将库门几柄大锁悉数撬开。正是个声东击西的好计。
"都说自古奸盗相连,果然不错……!"惊恐之际,僧人禁不住脱口而出。每次遇见财神鱼,寺中便没什么好兆头。
大汉只笑不语。不多时,后殿又窜出来几个人,居然扛出一尊纯金雕刻的麒麟瑞兽。那麒麟像本是禅觉寺付金千两铸成,预备新春时埋入土中,历代相传,意为保佑佛寺根基永固,祥瑞昌盛,又称"下方黄铁"。如今这金像被贼人扛了出来,僧侣们皆是倒吸一口冷气,痛心疾首。金像约有六尺长,三尺多高,几个汉子使足全力也难免扑哧喘气,好容易呈到大汉跟前,往下一丢,正好落在蔡申玉两人身侧。
靳珠乍一见这尊金像,眼睛一瞟,眉一皱,嘴一张,出口便是:"这麒麟像雕得真……"
蔡申玉及时地一把捂住他的嘴,被反咬一口。欲哭无泪。
"唷唷唷,老子活了大半辈子,还是头一遭见到这么大的一整块金子啊。"汉子俯身摸了一把那麒麟的脑门,一分鄙夷之色压歪了他冷笑的嘴角,"要凑一次这样份量的黄金,也不容易——诸位大师,不知做几件质物典钱的生意,刮多少民脂民膏,才雕成一尊这样的金像啊?"
"一派胡言!"一位大僧侣怒喝,"佛寺质贷,乃是善举。佛常曰,以慈航渡众生于苦海,世人有拮据之时,上寺院来领取施济,也是此人有幸得福,与佛结缘。你怎可口出大不敬之语,妄加诬蔑,毁我佛威!"
"哼,若当真是行善施济,何以收取双倍利钱?"汉子步步紧逼。
那和尚懵了一下,回过神时面色涨红:"《善生经》有云,若自无物,出求之,不得者,贷三宝物。差已,十倍偿之。现今并不贷出佛门三宝,只是寺院内零碎财物,出息两倍也是理所当然!"
汉子这次一掌拍响大腿,笑骂:"和尚!依你所言,这禅觉寺倒竟是太过慈悲了不是?"
"再者,寺中钱物原为世人自愿捐施,并无强迫威逼,你又怎能说那是搜刮得来!便是朝廷也有更有明文诏令,山林僧尼,随以给施;民有窘弊,亦即赈之。白纸黑字写得明明白白,却叫你颠倒是非,糟蹋了佛寺一片善心。若说勒索民财,乘机牟利,你该去问问那些私家质库的掌柜……"和尚正是愈说愈上劲头,此刻突然一震,如梦初醒的目光骤然盯住了地上的蔡申玉。
蔡申玉见他面有大悟之色,心下明白这一招借刀杀人只怕逃之不及,也不反驳,只是静观其变。
那和尚果然短促地"啊"了一声儿,一根手指猛指过去!
"他……就是他!"这一口咬得极稳极狠,将罪名不遗余力狠狠推给了眼中钉,"财神鱼——那个打点私家质库的奸商!"
"哦?"大汉的刀面在掌心上慢条斯理拍了两下,语气比刀刃更犀利三分,"原来你是做质库生意的。"
蔡申玉不紧不慢,不温不火,抬了头。
"不错,"忽然,他的眉梢微微挂起一弯从容笑意,昂首瞥了一眼回去,"而且我家典铺就开在聿京怀颖坊。大叔若是有意上门做买卖,只管往归溪五里去,向人打听'怀颖之内最穷的质库'便可。"
那话说得汉子一笑:"做质贷生意都能做穷?敢情是编了小谎骗我。这且不论,倒说说,我俩之间有何买卖可做?"
蔡申玉侧眼望住僧侣那根忘了拿下的手指,也抬了一边手,不偏不倚正指回头。
"——你替我劫下长生殿,我便替你销赃。"
他笑得粲然。
* * *
念善第一次见到自己的孩子,时值隆冬。申氏坟前的茶花零零星星开了过半。
他并没有去过那座坟。靳前抱着那个刚满周岁的幼儿叩开他茅屋的门时,手中捎来的便是一支从坟前折下的白色茶花。
襁褓中的小娃娃看着他。那对乌黑漆亮的眼水汪汪的,一点儿没有怕生的模样,若是偷偷打量人,睫毛便会上下微微张合,嘴唇笨拙地抿成一条鼓嘟嘟的线。他只要低头看过去,小娃娃便会拿起手,盖住眼睛,不让他瞧出自己在偷看,却仍能见到一双黑眸还在指缝底下眨着,一面却又偷空用软软的手指去抓茶花的花瓣。
"你就是他爹吧。"
几个字,已然点破来意。
也许是头一回,他浑身不是因为恐惧而哆嗦起来。颤巍巍地,一边手艰难地抬起,又生怕手上的尘土呛着那孩子。分明咫尺之间,却如隔天涯。
那孩子呆呆地瞧着他停滞不前的宽大掌心,头歪了歪,忽然卖力地钻出了一截身子来,丢开茶花,两只肉乎乎的小手往他手上一合,却只能抓住两根指头。孩子也不沮丧,倒是喜滋滋地笑了,牵着那指头拉了几下。像是一小块温暖的棉胎裹住了手。
他甚至觉得那一刻他会因为孩子任何一个轻快的摇晃而倒下去。
撤回手的时候,他花了很长的时间慢慢抽出那两根手指,随后,那手指用更大的力气按住了自己的眼角。只有密不透风的严实才能令他安心恸哭。
"申家妹子已经过世了。"
他重重抹了一把脸,紧闭双目,捻起佛珠中的一颗:"贫僧已是出家之人。"
"这孩子没有亲爹亲娘,怪可怜的。"
佛珠缓缓转动起来。"出家人无父,无母,无兄,无弟,无妻,无子。"
靳前叹了一口气。申氏故去后,靳家仍旧没有放弃寻找当年无故失踪的男人,只不想千辛万苦寻到的人竟然是在衍嘉山上剃了度,出了家,做了个后山种菜挑粪的和尚。连自己的亲生儿子也不愿相认。
靳家金匠终于无奈告辞,他站着,没有去送。孩子懵懂地望着渐离渐远的憔悴男人,被冻得彤红的脸蛋费力地往回拧,眼睛仍是黑白分明,每眨巴一下,男人在风中的身影便模糊一层。白雪漫天覆地。孩子在雪花中把手掌晃了两下,像是在依依不舍。
一串挂珠,三十六颗子珠。
他用了十八颗为死去的妻子诵念经文,剩下的十八颗为寄养在他人篱下的儿子默默祈福。年复一年,日复一日。而立之年竟已熬了满面白须。当他最后一丝胡须完全褪去黑色的时候,靳大夫人领着那个孩子再度出现在他面前。
孩子已经和他多年前种下的一株石榴一般高了。
样貌清秀,乖巧伶俐,笑起来的两道弯弯眼睛十分讨喜。只是在眉角的地方多了一道伤疤。
"爬樟树的时候摔的。到底是留疤了。"靳前的正妻是个稳重的女人。自夫君病故后,家中事务皆由她及三位姨娘操持。
"阿弥陀佛。"他低垂着脸,手指边的念珠一颗一颗仿佛起了焦躁,打晃得厉害。
女人沉默下来,许久没有再次说话。而他只是麻木不仁地继续掰着那些硬邦邦的珠子。孩子起初扯着靳大夫人的衣袖,困惑地拿眼不住看两个互相闭口不语的人,显然不明所以。后来孩子不经意瞥见桌上一缸刚刚开封的笋齑,偷偷望了眼嫩白的笋片,咽了下口水,眼巴巴扯了一下靳大夫人的袖口,满眼期盼。
他停下挂珠。从柜中取了一只最干净的碗,用井水洗了一遍,才慢慢挖了一勺笋齑入碗。给孩子端过去时,他看到了自己的手指在打颤。
冬笋是新鲜的,刚出了泥,刮去土质,用山上的积雪融化后的溪水洗净,剥成细细的一片酿在酱料当中,封坛入土。孩子似乎对那半酸半甜的气味迷住了,爱不释手,迫不及待用手抓了一把。
他那一刻喉头有味,一如那坛笋齑,半酸,半甜。孩子的手抓的不止是笋齑,还有他的心口。
"大夫说……小玉有不足之症——也许,活不长久。"
靳大夫人说话的时候,眼角通红。
手中的念珠瞬间掉下了地,一声响彻脑门,轰鸣而出,打碎后山一片空空寂寥,然而山环水绕,风走云转,到头来漫天覆地三尺雪白,也比不及心中一刀寒冰来得剧痛。那一响卷过茫茫大雪,不过投入了一口朔风,连同他一起撕成了碎片。他嚎哭起来。孩子被这突如其来哭声吓住,呆在那儿。一块挂在唇边的鲜嫩笋片犹在滴水。
他的脸上也有东西疯狂地滴下去,久久不止。
那年,孩子八岁。
他等着孩子长到九岁。九岁的时候,盼着十岁。十岁的时候,盼着二十岁。也许是对于他发须全白的一点补偿,也许是那十八颗念珠有了灵性,他一一如愿。但是他知道自己的贪婪远不止这样。他希望孩子活到一百岁。
孩子身上的病根与生俱来,需静心调养,最忌大凶大险。惊涛骇浪只叫他过早丧命。
尤其当这样的刀尖浪口因禅觉寺而来。
"财神鱼!"
一声厉喝当头一棍将他劈醒,晃眼间往事俱灭,只听见僧侣们怒不可遏的痛骂声:"你果然是个不折不扣的小人!"
地上的青年神清气闲,露齿一笑。这一笑拿捏得当,不多不少正巧为众僧心头业火斟满一盏油。
"大叔,这提议如何?"蔡申玉展开三个指头,"别人给你开什么价,我便多出三成的钱。"
汉子只顾笑,也看不出他究竟是赞同还是拒绝。
"喂,小鱼……"靳珠脸色肃然,紧盯蔡申玉面上所有的神态变化,出手给了他一记闷拳。不料那人冷不丁伸手往他颈后一捞,他一不留神,整个人顷刻被那只手臂揽入肩头。正欲发作,那手却在他颈上暗暗下了些劲道,似乎在示意他莫要多问。
"你们一对小情人如今性命落在爷爷手里,还敢开口与我讨价还价?"那大汉终于收敛惫懒之态。
听他拒绝,僧侣们面色稍缓,方才惊觉前胸后背皆是湿淋淋一身汗。
此时,隆隆黑夜一连三记钟声如雷贯耳,却不是报更之数,三下皆是急击,一声套入一声,音色雄浑有力,沿耳冲入,有若开膛破腹一般痛快淋漓,待刀口回抹,直刺心口,晕眩之中居然有陷身百尺巨浪迎风拍岸之势,叫人恍惚不已。众僧耳闻钟鸣,眉头皆是一松,眼神中的焦虑骤减七分,却都是紧闭其口,惟恐惊动那汉子。
可惜掩耳不能盗铃。蔡申玉侧耳聆听一阵,突然鼓起掌来,惹得众人纷纷侧目,他却冲汉子一笑:"既不肯听我讨价还价,仔细听一听这夜半钟声也不错的。"
"财神鱼!休得胡言乱语……!"此话刚出,立刻有人慌乱地喝断。
那汉子见僧人神情有疑,刀锋即刻应声亮出,抵住蔡申玉颈上三寸:"小子,你什么意思?"
"你刀架着我脖子,我会吓得讲不出话。"说罢,才假惺惺抖了两下。
汉子嘴角微微一抽,将刀挪走。
蔡申玉不紧不慢地掸直了袖子,又把布料上的每一颗灰尘都剔了干净,这才说:"……大叔,你没听过只要是做质库生意的,为了防盗防贼,每月都会取出一定数目的银钱孝敬官府里的老爷,好弄几个衙役过来跑跑腿?这禅觉寺里放着金山银山,怎么会没有准备。"
"财神鱼!你住嘴!"和尚们的嗓音遽变,阴寒无比,已是怒极。
"平日在寺外山林间设有一处屋舍,专给官府中派来的差役留宿。一旦寺中遇上劫匪,这寺中的小和尚便要伺机赶上钟楼急急鸣钟三下,通告那位差役,好让他回城通风报信。"他微微一笑,"大叔,只怕不出半个时辰,这衍嘉山便会被官兵围得水泄不通——你好生保重。"
僧侣们面色如纸。
本想竭力拖延时间,好将这群乌合之众一个不漏套入彀中,可此时被蔡申玉拆了他们的苦心大计,泄了机密,不仅打草惊蛇,还有性命之攸。想到这里,更何谈大慈大悲,杀戒二字早已抛诸脑后。
几人怒血聚顶,双眼厉红,拔腿便朝蔡申玉围堵过去。其中一人手握佛杖,不由分说,瞬间即要劈破蔡申玉的正脸!
"孽障!看杖!"
岂料那一杖下去还碰不到蔡申玉一根眉毛,却叫人凌空截下,硬生生给他抵在了半中央,进退两难。那和尚定睛一看,居然是那个男倌模样的人挡在了蔡申玉身前,双手坚不可动地扣下了那一杖。靳珠趁他们目瞪口呆之际一下跃起身来,劈手便将那杖夺过,那几人空得架势,并不识真功夫,不免被他这恶狠狠的一个动作吓退数步。
靳珠目光冷凛,瞬时把那根佛杖抬膝一撞,"喀嚓"一声断裂成半。他看也不看,甩得老远,分尸两处的木杖仓惶打转,趔趔趄趄滚到柱底去了,仿佛在抱头鼠窜。
"谁准你们打他了?"靳珠半挽长袖,眉目极为尖刻,光凭眼神的凌厉已将几人逼到墙角。
蔡申玉见了这情形,忍不住滚到地上直乐。
也难为那些和尚惊诧。靳珠生得是一副斯文公子的模样,当年在学塾中打起架来却是最最厉害的一个,往往有瞧他白净,上前挑衅的泼皮,全是跌着爬着滚了出去,哭爹喊娘连声求饶。有生性秉弱的学生遭人欺压,也晓得找来靳珠与对方说理,说不通时,自然免不了一场混架,最终当然是欢喜而去。为了这个,三姨娘没少往学塾先生那儿跑。靳珠继承家业后,近些年来收敛许多,只当遇上顽劣之徒,他还是照打不误。
"你笑什么?"见眼前的和尚都避退三尺,靳珠终于抽空低头鄙夷了地上的人一眼。
蔡申玉憋着笑,又大大作了一个揖,作憧憬状道:"奸夫,好些年没见你动拳脚,如今一看,风姿依旧,淫夫我怎能不欢欣鼓舞……"
靳珠忽地笑了,挑起眉毛:"多年不动拳脚,是因为总能把你打趴下,没意思。"
"……我伤心了。"
正要再说,身后的那汉子却神态不悦地打了个响指,一圈持刀的大汉即刻围了上来,十七面雪银长刀映出十七面靳珠的脸,张张尖锐刺目。汉子道:"小子别太张狂,乖乖给爷爷坐回去,否则刀子不长眼,弄成个血美人便不好了。"
靳珠脸色一阴,蔡申玉收起顽笑之色,抢快一步拉了他回来。
"大叔,都到这节骨眼上了,你不赶紧着去将长生殿洗劫一空,倒来吓唬我俩这手无寸铁的小老百姓做什么?"一句话做了三样事。脱身,嫁祸,顺便提了个醒。
僧侣对他恨之入骨,奈何汉子刀剑在前,他们心有畏惧,不敢擅自动作,只能咬牙切齿痛骂蔡申玉:"……好、好、好!财神鱼,你为报私怨,是要把我们往死里逼——你好歹毒的心!可你莫忘了,若要真心要整垮你一家寔丰库,整死你一个财神鱼,对佛寺而言易如反掌!就算今日你教唆贼人洗劫长生殿,他日官府当堂对峙,我等定会将你列为共犯,你插翅难逃!到那时,是抄家还是砍头,便由你不得了!"
声声怨毒。近千盏长明灯火舌一晃,僧侣癫狂大笑。
"请不要!"
一个人的声音突然凄怆大吼,跌跌撞撞,有人竭力用蹒跚的脚步绕到大僧侣之前,扑跪下去。石板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嘭",是那个人的额头与冰冷冷的石头合成一线的声音。
头从地面猛地抬起时,火光一瞬间嗅到了令人着迷的腥味,扑了上去,地面上灰白的石头便有一块血迹染成了金红颜色。头第二次,第三次,无数次磕下去时,血迹渐渐厚了起来。
"请大发慈悲,饶他一命……饶他一命……" 折下腰时,他费了很大力气,半驼的背在下弯的时候总会剧烈打颤。不过五十多岁的人。皮肤过早地开始枯死,看着已是八旬老翁一般嶙峋无光,极易开裂,与石头相撞只有一片血肉模糊。他就像一只木鱼上的棰头,叩个不停,"阿弥陀佛!阿弥陀佛……我佛慈悲,留他一条生路罢——"
"……爹!"身后有充满震惊的声音在叫着那个陌生的字。他甚至没有承担那个字的勇气,唯有紧闭双眼,更加疯狂地朝僧侣一下又一下磕头。
后面响起了一阵骚乱声,挣扎声,脚步声,渐渐朝自己逼来。念善意识开始溃散,几乎磕破脑袋的一刹那,他的手臂被一个人强劲地抓住,从血迹斑斑的地面拖了上来。那一刻,逆流的血一下子刷黑了他的双眼。目不能视,口不能言。他只觉得摇摇欲坠的骨架被身侧的人竭尽全力支撑起来。
他终于重新看见了一线火光,眼睛直勾勾睁了会儿,开始大声咳嗽,花白的胡须急遽哆嗦,手臂上紧紧搀着的手像是受惊一样松了松,正要替他抚背缓气,他却用尽自己最后一丝力气突然一掌狠狠掴到那人脸上!
"啪!"
蔡申玉毫无防备,一下子被扇倒在地。一股子腥腻的甜味即刻充斥鼻腔,滚到了唇边。他四肢僵硬。一根鞭子正抽在眼角上,所见之物皆是大起大落,天晕地旋,他浑浑噩噩支不住身子,正是一片空白,头顶却被念善大力一扣,终于俯身磕在那块石砖上。
"畜生!"年迈之人的嗓音一旦激切到了头,便会哑不成声,"还不快向大僧侣们谢罪!"
手掌下的头颅居然一动不动,死死被他按定在地,没有挣扎。
念善忽然一怔。许多年前,那张风雪中裹在襁褓中的脸在他眼前转瞬即逝,刺目的花白里伸出一对软绵绵的小手,认真地拉住他两根手指,一对黑油油的眼睛带着甘甜的笑容注视他。即便这样。
即便这样,他也最终选择放手。
念善雷殛般地一晃。
他的手抖得厉害,一瞬间便猛地弹开了那颗头。然而那个人没有起来。身子塌着,额头牢固地抵着石头。
僧侣们终于想起了这寺中还有个念善,而这念善正是他财神鱼的亲爹。顿时欣喜若狂。
念善喘不过气。多年来的旧疾仍未痊愈,他情绪失控之际总是克制不住整个人哆嗦,每到这个时候,那些细密的皱纹便像在一层网眼里被筛了出来,抖一下,便添了千百根。他极其迫切地要摸一摸那头散乱的黑发。这时,那颗头终于动了动,往一旁挪开,没有让他的手继续那个断断续续的动作。
他脸色惨白。
"别家的孩子……都是打小就挨自己的爹打过。"那张脸贴近地面的地方,说话的时候,血珠会发出细微的落地声。声音分明在微笑,"像我这样长那么大,才头一回挨自己的爹打的人,大概没多少吧。"
一句话刺伤了念善血红的双眼。两行泪水毫无徵兆滚了下去。
"也是……没有爹,怎么挨打。"地上的人轻轻用手在石板上摸索,然后肩膀晃荡一下,支起半个身子时鬓旁的黑发滑开了一片,露出眼角上那道不深不浅的疤痕。
伸手摸了摸鼻下甜腥的濡湿,张开一看,五指殷红。他笑了笑。
"无须为我求命。"他说得时候,神情比任何时候都安静,"你当年不辞而别的时候,就已经杀了我一次了。"
作者有话要说:好吧,想说"终于更新了"或者有类似抱怨的筒子们……不必说了,其实我比任何一个人都清楚这一点啊TAT
我的质量虐不到你们,我的速度明显虐到了你们orz
我没有料到的是两点:1、我居然已经对写文如此没有爱了……2、世界上居然有如此多琐碎的杂事orz ……
前一章据说是写得比较混乱了我都说我已经是在草草了事了嘛。不过我的确没想到……难道没有人看出来京官大哥其实已经出来跑了一次龙套么,望天流泪。关于下一次更新,这周算是我比较轻松的一周,能更尽量更吧,反正离解脱之日已经不远了-"-
【怀颖坊】·十三
念善跌坐在地上。掉下去的时候,他感觉不到重量着地,因为五脏六腑全是空的。
蔡申玉低下脸看了看自己的五指。满手血污。他不说话,轻轻翻起一角衣袖盖住掌心,叠了个小方帕,凑上老和尚磕破的额头上敷了两三下。棉布上逐渐渗出一两处腥黑的血渍。他细细地擦,慢慢地擦,笑容安详:"……都说血浓于水。尽是扯谎。"
这一刀下得温柔。每一个用字都是极轻的,却说落了他最痛的两滴眼泪。脸上一片狼藉,杂乱的花白胡须打湿了一半,颤巍巍地抖着。
面前的青年神情淡漠,也不开口,只把袖口摺上了些,将他的脸也缓缓抹了一把。
"不是。"
袖子一瞬间停在他半边脸高的地方。蔡申玉抬起眼睛看他,似乎对那两个突然响起的字出自他之口而感到了迷惑。
老和尚浑浑噩噩在地上摇晃了几下,双手从膝头松开,摸索上来,碰到青年两只腕子的时候,他忽然死死地握住。劲道很大。他知道那双手腕一定被箍得生疼,但也一定没有他自己心口上的疼痛这般入骨三分。
"……不是这样的。"他说。
* * *
不该是这样的。
他是一个最最普通的庄稼汉。一辈子胸无大志,碌碌无为,平生只求吃饱,穿暖,让自家媳妇有几样体面的簪饰,让膝下儿女每月都能吃上一回肉。
然而二十多年前,朝廷颁行课税新令,田租翻了一倍之多,他无奈之下,只得将家中几十亩露田悉数交出,由禅觉寺接手保管,每年须向寺院纳"僧祗粟"六十斛作为租田耕种的租金,从此有了个"僧祗户"的头衔。缴出谷物之后,他将剩余的米粮一部分留着给自家人饱腹,一部分卖掉换取柴米油盐,勉勉强强可以维持生计。
岂料一年之后,京畿大旱,民生凋敝。
他的妻子申氏又偏偏在这一年怀上了头胎,乡间颗粒无收,粮价暴涨,申氏平日里只能做些女红的活儿拿到集市上变卖,两夫妻艰难度日,却是常常挨饿。他心疼妻子怀有身孕,苦苦向邻里乞讨一点多余的粮食,可别户人家也自身难保,皆是将他拒之门外。他求助无望,狠下了心肠,将家中仅存的几样值钱的东西收拾起来,亲自来到衍嘉山,上寺院去典物质粮,希望可以换来足以挨过整个寒冬的食物。
禅觉寺所积攒的"僧祗粟"本是到了饥荒之年就要用来赈灾济民,然而僧侣仗着官府纵容庇护,大发敛财之心,竟翻改券契,不仅克扣每次赈出的谷物数量,还擅自抬高三倍利钱,牟取暴利。
他几乎将家产倾尽,得来的却只有不足一个月的口粮,大惊大骇之际,却遭那执事的僧侣讥讽:"这些东西尚且抵不过那该缴的六十斛粟米!我等慈悲,不计你今年的租子,还白送了白花花的一袋米,你竟还有怨言?速速拿了米便走——"
他听了这番话去,心头犹遭风割雪打,一片冰冷,不由得生起一腔悲愤之情,种种念头闪过,想到家中虚弱的妻子,想到自己尚未出世的孩儿,潸然泪下之时,满心杀意早已不及悬崖勒马。
"给我米!你们给我米!"他一声嘶吼出口,霎时操起篮中一把镰刀跃上前去,直逼诸僧。
僧人始料未及,大惊失色,连忙仓惶逃窜。他心智已失,疯了一般持刀四处追人,死活要逼僧侣们交出一钧粟米。可他只身一人,怎比得上众人围攻,不出片刻即被数个胆大身壮的僧侣拿下,捆绑在地,交付官府定罪。
佛寺声威极大,更有诸位朝廷大员常去捐施,在官场中人脉甚广,不费吹灰之力便让他成了重罪之囚。僧侣记恨他那时以刀相挟,请官府将他作为"白徒"入籍禅觉寺。白徒乃寄附于寺院的平民,其中有名号"佛图户"的,常为民犯重罪者,寄身于寺院中供养诸僧,清理打扫,营田种菜,一入佛寺则终身为奴,受寺院使唤调用,甚至不得移交其它寺院接管。
一纸宣判比阎王爷的索命簿更加绝情。他听到结果,面无血色。不料那一时冲动竟酿成终生大错,悔之不及,只怨自己一时糊涂冲撞了权贵,禁不住失声痛哭。
"小民一时糊涂,冒犯了诸位师父,请各位大慈大悲,放了小民回家罢!"他记不清自己磕了几次头,只知道额头的肉都已经烂了,"我妻子尚有身孕,还未落草哪!佛祖慈悲,请饶过小民一次,家中只剩我一个男丁,我走了,没人能照料她啊!"
而那押了他回寺的僧侣却得了绝好的主意一般,放声笑道:"你竟不知道——你这罪名阖家连坐,如今你说你有个媳妇儿,更好,更好!差人下山去将你那婆娘一道送进来,将来若产下个男孩,也一同做了'白徒',留在寺里日后好供差使。若生的是女孩,便送到别处的尼姑庵内当'养女'!"
他犹如当头一记闷雷,劈得天晕地旋,一片乌漆漆罩了顶,不见天日。
腹中孩儿何其无辜,怎能尚未在这个世上探头,就被当作罪人送进这禅觉寺为奴,一辈子受人驱使,悲惨度日?
他目送那些僧人下山,万念俱灰,以为那孩子今生今世逃不了奴籍二字。不想申氏因为苦等不见他返家,自己倒先出门寻夫,那些僧人没能找到,悻悻而归。他惊喜若狂。
只希望妻子能走得越远越好,顺利产下孩子。
只希望娘俩今后有所依靠,莫再回头寻他。
两个愿望都只兑现了一半。申氏在靳家生下一个儿子,抱病而终。当靳前抱着孩子上山打听他的消息,领人前来后山的僧侣眼神冷厉而恶毒,叫他一阵寒颤。所幸靳家在聿京颇有几分名气,接的也是夫人小姐们的首饰活儿,识得一些门路,禅觉寺的僧人虽然明知那娃娃便是他的亲生骨肉,也不敢前去叨扰靳家,何况靳前秉性仗义,招惹不起。
只要他抵死不肯相认便可以了。如果一辈子的绝情可以换取孩子一辈子的平安,他心甘情愿,毫无怨言。
二十多年的时间足可以将一个人的锐气消磨干净。
当初那个愤慨之下持刀威逼僧侣的庄稼汉子已经成了唯唯诺诺,战战兢兢低头做人的念善。那时他心灰意冷,真的剃了发,出了家,念起佛经来,那个他连拥抱都不敢的孩子给了他诵经的理由。在寺院后山度日如年的岁月里,他唯一欣慰的便是记挂着那孩子在他人檐下平平安安,自由自在。
佛经能化开无解,给人一个答案。
而他却一直惦记着两句话,佛经一直没有教会他如何回答。
头一句,是那个刚刚得知亲生父亲身份的少年神色凄然地站在他面前,问他,"你是不是我爹"。第二句,是在他用无数次缄默来回应第一个问句后,少年艰涩的短短数字,"你为何要不辞而别"。
他给不了答案。
少年没有追问下去。少年开始时不时上衍嘉山来给他捎来各种不同的东西,陪他喝一盏酒,看一场雪。酿了笋齑的时候,少年都会淡淡地问他要上一碗。他甚至暗自庆幸过不必再听到那两个问题。
但是他错了。
不再问,并不等于不再恨。
* * *
长明灯上的火苗"呲"地翻了个滚,紧接着毫无徵兆地炸开。一朵惨白的灯花谢了。
"你可以恨爹……可以恨……!"灯花完全熄灭的时候,念善说完最后一句话。他双膝跪地,两只手哆嗦着从儿子的腕子上滑脱,那一刻他甚至绝望地等着那个人把双手抽走。但是那双手居然一动不动。光是这样,已足以叫他泣不成声。
不仅是手,对面的人连整个身子都纹丝不动。
"爹,"上面落下来一个声音,微微沙哑,"您说的是真的吗?"
老和尚吃力地哆嗦起来,没有开口,喉中哽咽太重,他生怕自己一旦说话便会咳个不住,透不上气。惟有噙着泪,死命点头。
一只手搀上老人的肩头。声音越来越低,这一回,明显克制不住颤抖:"……爹,您没有抛弃我。是不是。"
念善悲极而笑,终于哭出声来,仰天摇头。
二十年的委屈,二十年的辛酸,二十年的日思夜想,二十年的形同陌路,一朝溃堤。
"我不想抛弃你,"一面大笑,一面大哭,满面泪水纵横,"我怎么可能抛弃你们——"
"念善!你袭僧劫粮,自食其果,还敢口口声声为自己狡辩!"几个知道事情底细的僧侣们见他将真相都抖了出来,恶由胆生,破口大骂。念善为人懦弱,心里唯一惦念的便是这个儿子。蔡申玉做的是典铺生意,正是佛寺眼中钉、肉中刺,若以他的安危作挟,便能拿定念善一辈子当个闷哑巴,不想他却受不住蔡申玉那两句重话,竟道出一切。
此话尚未落地,僧人们却皆是寒噤了一下,一个个僵止不动。
蔡申玉的一对眼睛乌漆漆的,不能见底,像腊月里冻住的两口井眼。罕有地阴冷。他扫了一遍被他神态吓住的僧侣,忽地微笑起来。
"爹,既是这是真的,我定然有仇必报。"话虽是说给念善听的,眼睛却直勾勾盯着众僧。
"'财神鱼'……你!"僧侣们忍不住心惊肉跳地瞥了一眼不远处的那群持刀大汉。
"怎么,你们居然不知道我是个睚眦必报的小人?"他笑得粲然,却没有半点温度,寒丝丝的直叫人一阵哆嗦,"我还以为,你我既是同道中人,你们都该对这些了如指掌才对。"
僧侣们先是一愣,而后猛地反应过来蔡申玉在讥诮他们同为小人,不由大为羞恼。
"爹,"他微微低下眼,目光回到念善身上。老人的身体因为长年劳累,过早显出衰老的线条,他心中苦涩,只有一点点用掌心抚平上面的沧桑,轻轻搂着,把他扶好,"爹,您可知道我怎么会做上质库这行生意?"
念善情绪仍未平复,心头茫然,默默摇头。
他笑了笑:"……很多年前,我知道了您是我生父之后,常来这禅觉寺探望您,每次上山,都会在山路上见到不少等着佛寺贷粮贷钱的穷苦人家。许多人迫于生计,不得不用自己珍重的东西拿去换钱,可最后却因为利钱太高,无力偿还,终生负债,甚至家破人亡。有时候,一贯钱,一条命,谁说不可能呢。"
"我那时还年少,若不赶着回家,便常常会留在石阶上陪那些人聊天,听了许多老百姓的苦衷,才晓得质贷这桩生意往往都是挂着'救济贫民'的幌子,背地里做着欺诈牟利的勾当。"
"也许这也算是我的缘罢。有人和酒有缘,有人和佛有缘,有人和文墨有缘,而我偏偏在这儿找到了跟质库这一行的缘分。也是打那时候起,我立誓要开一家不一样的典铺,做一个不一样的当家。尽我所能,真真正正替人解一回燃眉之急,不枉质库'救急'之名。"
"可惜当年,"究竟说到了哽咽的份上,一滴泪滚了下去,"我们家遇不上这样一个人。"
念善何曾料到他心里藏着这样一番话,当初屡次劝说蔡申玉离开典铺,另寻门道,如今听了这一席肺腑之言方才恍然大悟,更是记起二十多年来的日日夜夜饮泪而眠,不由百感交集,万分懊悔。
"可惜你的生意怕是再也做不下去了——"
居高临下传来一人阴恻恻的冷笑。一分怒,三分狠,六分的丧心病狂。
蔡申玉赫然一怔。此时,一团乌七抹黑的人影蒙头罩来,仿佛昏黑中倏地伸出一种巨兽的舌头,骤然将满屋火光卷入喉中,咽下眼前所有光源!极近的地方,突然发出短促的一声响。他意识到那不是油灯结花的炸裂声。因为声音不脆,却尖锐非常。
——像有什么锋利的东西把风劈开。
眨眼之间,他只觉双目昏瞎,背后一道劲力猛压过来,犹如背负千钧,整副身子陡然撞上石板!
一瞬间,只听到某种东西绽裂的声音,湿淋淋,像是有丝绸质感的布料被利器剖开。几点液珠子顿时溅在脸上。
人的惊呼声很快将那只有一瞬间的声音淹没了。
他双耳轰鸣,四肢皆痹,只隐隐约约听见念善凄然大喊,更远的地方,一点声音都找不到,惟有无数的灯火扑腾响动,极其细微,听不真切。
脸上的液珠往下淌,很腥。是血。居然还烫着,连腥味都是温温的,异样的新鲜。
有人要他的命。他此时渐渐有了几分清醒,挣扎了一下。
可为什么……背上完全没有痛意?
他突然震了一下。可身上沉甸甸的重量阻止了他的动作,仍是结实地压着。他听到自己的心窝响得像要炸开。
一下子睁开眼,几滴鲜红的血恰好从他眼前掉下去。他脑中空白,下意识伸手去接,肩头上却有一只手牢牢扣住了他。长生殿一片死寂。他的脸几乎贴着石板,沿地望去,对住了一双僧鞋,而那两只鞋则在不住地颠簸后退,摇摇欲坠。很快,一柄血淋淋的弯刀"锵"地落在僧鞋跟前。
耳根后吹过来一丝微弱的气息。像是如释重负。但很快,那种气息消失了。
"哥……"他想不出别的人来。那个字在喉头急遽地冲撞,第一声弱,第二声急,第三声已是方寸全无,"哥!哥——"
没有人回答他。
那只扼住他肩头的手开始松懈,重量从他身上慢慢滑了下去,最后硬生生摔在地上。这一刻,长生殿内数以千计的檀觚明灯亮如白昼。火光蒸腾直上,四四方方的殿堂像投入了一片刺目的澄金当中,地面积了一层厚厚的寒光。他这时才看到那张脸。脸朝天仰着,只见到被光火照得惨白的侧影,头顶数十盏油灯灼灼跳跃,将那眉间的一把锁头刻得分外清楚,金白的火苗在一对漆黑的眼里张狂乱窜,也分毫不能撼动。
那个人短促地喘气,胸膛紧凑起伏。搁在身侧的手绕过腋下,在阴影中探了一把后背,抽出手时,眩目的亮光随着一大片血缓缓淌下手臂。
"啊……"那汉子终于一个激灵,骇然盯住那下刀的和尚,脱口喝道,"和尚杀人了……和尚杀人了!"
"谁,谁知道他突然冲过来……!"那僧人心生歹意,趁蔡申玉与念善说话之际,暗自从案台下取来一柄防贼用的利刀,欲要先下毒手,不料却被一直警惕僧侣们动作的靳珠看在眼里。
大汉哪由分说,骂了句"和尚动了兵器了",早已领着众人蜂拥而上,一时刀光大盛,唬得那些僧人抱头鼠窜。慌乱之中,不少人撞翻铁架,许多盏油灯应声砸下,泼了一地脂油,稍微沾上了点火星,立刻发出一声闷响大肆烧了起来。
火势愈烧愈烈。
"哥……!哥!"他已然冷透的手一边发抖,一边艰难地托起那个人的头。那人躺着的地方,砖石的灰色已经被血洗掉了。黑糊糊的一片。
靳珠的眼睛慢慢看向他。他看见那个人轻轻一笑,花白的火光薄薄地在微露的牙齿上洒开,干净好看。但是这样的温柔转瞬之间化为乌有,脸色一沉,忽地一把抓住他的衣襟狠狠推了出去!
眩目灯火下的脸庞神色严厉,嘴唇却说不出一个字,只是无声地张了张。
逃。
他在说,逃。
"不!"更强硬地喝了回去。
他再一次扑下来。靳珠恶狠狠地瞪着他,眉间全是愠怒,绷直的嘴唇相当强硬地咬了起来,更加用力地把他重重推开。下一刻,他赫然看向一旁尚在震惊的念善,眼中神态急迫,两颊涨得仿佛要烧起来,张开了嘴,却仍旧说不出半个字。
念善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
蔡申玉感到老和尚的手扣住了他的双臂,竭力往殿门的方向拖去。他自然不肯,一面使劲挣脱,一面死死抓住靳珠的袖角不放。四周的大火逐渐失控,燥热围拢,靳珠额头和鼻翼的地方大颗大颗渗出冷汗,光照之下微微发白,一阵劈头盖脸的黑灰吹了上去,他的眼神越来越散,却还见蔡申玉坚守身侧。他攥紧拳,突然露出狠色,冷不防一肘砸在那人的小腹上!
"呜……!"始料未及的剧痛叫他两眼一黑。
天地一片晕眩。那个人的模样越来越模糊,越来越遥远。那截袖角在他下意识捂住腹部的时候就掉了下去,等他再迷乱地伸手去抓,只抓到了大块大块漆黑的颜色。
他觉得自己被人掮上了肩,身体悬挂起来,像落魄的鬼魂跌跌撞撞远离火光而去。
腊月的寒风在越过大殿门槛的时候,劈脸灌了他一口,三尺冰冻入骨,他竭力回头张望。殿内无数盏明灯连成一片火海,金红的亮光涨满整间大殿,仿佛要撑裂巨大的梁柱,从窗缝之处奔驰而出。那个人躺在苍白的火光之中,一动不动。
已经看不清脸。木头的碎片不断在他们之间麻痹地掉落,不仅是脸,连轮廓也慢慢没入黑暗。
山坳中依稀响起了官兵的令鼓。黑压压的人正潮水一般涌了上来。
长生殿上,乌黑的夜空蒙蒙地透着一股腥红,迎光而动,朔风挟着浓烟卷上山头,漫天的灰烬像筛盐一般徐徐飞散。他脸上捎了一层破碎不堪的烟灰,很快,被一行泪水冲了下去。消失得无影无踪。
* * *
他第一次仰躺着看那四个角的天空,是铅灰的颜色。
但是这一次,天空漆黑,隐约透着一股腥红。大块大块的黑色烟灰飞过院子的四个角落,漫无目的,颠沛流离。
那株古老的樟树立在墙的一侧。
树枝在烧。像许多年前那一场天火,火舌窜过干裂的树枝,毕剥生响,时不时发出沉闷的木质炸裂的声音,那簇火苗便会整个卷作一团,拉断烧朽的枝条,死气沉沉地将自己一头撞碎在大地上。
他躺着一方枯草。草尖已经被窒闷的热气烤得干巴巴的,抽去最后一根骨头,四肢畏缩地抱成了一团,只剩下焦黄的一层皮。
樟树的枝桠被火吞没,烧焦,下坠。他注视着那些火慢慢落尽,表情迷茫而安详。
——你要死了么。
樟树沉默地烧着,没有答话。
——可我还不能去陪你。对不起。他歉意地露出一丝微笑。
那株老树依然闷声不吭地烧着。
我在等人。他望着被烧得面目全非的黑色树桠,用一种安慰似的语调道出了原委。声音温柔。他还没有回来,所以我不能死。
那一刻,树仿佛听懂了他的话,枝桠上的火忽然慢慢褪去,直至熄灭。火光消失的时候,天空的颜色回到了干净的漆黑。这时的他居然冷得打了个哆嗦,这才发觉身子底下有股潮湿的冻气,侧目一看,满地茫茫大雪,四面院墙已然不在,只剩怀颖坊空无一人的大街。夜半三更天,风雪大作,天寒地冻。夹道院落皆是黑灯瞎火,短筒灯笼熄了一截油芯,好生孤单,只得闷闷地拴住一枚铁钩打着转儿。
一片雪花飘在他鼻尖上,他下意识掸走,却望见坊道深处依稀走出一个人影。
那个人裹着一件浅色的裘衣,挡风的帽檐罩过头,怀里攒着个四四方方的食盒,踏雪而行,正走间,不慎绊了一下脚,那方匣食盒打了个趔趄,往那人怀中歪了一下。那个人好容易将它扶正,却顿了顿动作,低头在衣襟前嗅了一遍,眉头皱了。然而他只不过粗略地拍了两三下,便继续前行。
他心跳得剧烈。
哥。他张口喊住那个人,可是喉咙一片干涩,不能发声。
那个人虽然没有听到他的呼唤,脚步却一直朝着他这个方向迈进,居然就在他身侧停住了。他满心惊喜,急忙挣扎着向上痴看,那张再熟悉不过的脸正对着一扇嵌着铜环的黑漆大门。仔细一瞧,可不就是他家的典铺。
裘衣下空出一边手,叩了两下门环。
风雪愈来愈急,那人在门前等候良久,却没有半点回音从门内传出。他继而又拍了十几下。
哥,我不在里头,我在这里。他眼睁睁望着那人的身子立在这冰天雪地中苦等,欲要起身,却动弹不得,十分焦急,奈何怎样张嘴都发不出一丁点声音。
偏偏那人充耳不闻,还在继续拍打那扇黑漆大门。忽然,他看见那个人的背上有东西渗出了裘衣,慢慢摊开。在昏黑的雪幕中,光线竭尽消亡,那点颜色越长越浓,逐渐连成一大片。他一瞬间心跳骤停,屏息而视。
血。
门还在继续响,雪下得愈发凶狠,鞭子似地抽在那个人身上。裘衣上那块污血越张越大,浓得像要滴了下来。
哥!我在这里!没有他的声音,只有风声呼啸。
突然"啪"的一下,那个方匣食盒扎入了雪地,盒盖滚了出去,泼出一碗打翻的鱼汤。
那个人慢慢在他眼前倒了下去。
"哥——"他失声大喊,眼前昏黑突然被一阵大晃撕个粉碎,扑过去的手被什么人死命扣住,压在身体两侧,他倏地一震,双眼睁开,冷汗如雨落下。仿佛魂儿不在壳中。
"当家的,别魇着了!"二柜焦急如焚的脸赫然出现,正下了狠劲儿压住他的手脚。
他呆呆地看了眼前的人半晌,忽然撤开眼,目光散乱,只管不停地喘气。自己躺的居然是铺里头一间更房的床,不仅二柜在侧,三柜四柜也围了过来,连最不管事的铜板儿和小辔子都双眼发红,守候床前。见他清醒,众人简直高兴坏了,手忙脚乱便要替他祛汗压惊。
"……我怎么在这?"蔡申玉找回了一丝神智,愕然发问。
"哎唷!现在外边闹得可大了,说你遇上劫匪,几乎丢了性命,幸亏打昏过去的时候就被送了回来。"二柜一面将他扶起,一面用眼色使唤铜板儿去烧一壶滚水,给他用棉巾烫烫身子,"方才四位夫人还差人过来瞧呢。"
他乍一听见说起靳家四位夫人,急忙追问:"我姨娘?我姨娘她们可都安好?"
"当家,你糊涂了?几位夫人一直留在府上没出过门,能有什么事儿啊?"二柜显然不明所以,递了个困惑的眼神。
"那……"接下来的这一句,他声音止不住发抖,"那我哥呢!我哥在哪!"
屋内的人忽然都沉默了下来。他们欲言又止,似有窘态,互相不知所措地瞥了几眼。他呆呆等了片刻,突然间一把揪过二柜的衣襟,近乎粗暴地喝问:"我问我哥在哪!你们怎么不说话!"
铜板儿年纪轻,不明事故,见众人都不答口,他嘴快,先抢了腔:"没人知道。"
旁边的四柜气得跳脚,恶狠狠地给了铜板儿一下,数落他多嘴。蔡申玉却急得就要下床去拿铜板儿:"什么叫没人知道!"
"当家的!"二柜迫不得已吼了一声。蔡申玉果真被他喝住,一瞬间神色迷惘,不动不应。二柜乘机夺了他的手腕,硬生生把人推回被褥之中,憋了半天的叹息这才干涩地出了口,"哎,这会儿当真没人知道——你们哥俩遭了横祸,在衍嘉山被人打劫,可后来送回来的只有你一个人。听说那伙贼人不仅劫了寺,还放了火,后来官府把整座山都给封了,不许闲杂人等出入。现在过了一夜,官兵还没撤清,也不见丝毫风声露出。三少爷身在何处……真的没人知道。"
蔡申玉一动不动。
"不过,"二柜怕他胡思乱想,忙携了他的手,宽慰道,"当家,你还没醒的时候,官府里来了人说……说是要叫你留在这铺子里头,不许外出走动,也别回家。说是要等他们回来问话。到时你向他们打听一下,定会有你三哥的下落。"
蔡申玉一对眼睛空洞无物,盯着一片虚无,始终沉默,也不知听去了还是没听去。正当二柜犯难之时,他忽然丢出一句:"让我一个人先待一会儿。"
二柜不敢久留,回头催促众人出门,自己也匆匆离开,不忘把门带好。
铺中冷墙皆是三隅砖石所砌,隔去了街面喧嚣。屋内寂静。
窗纸薄薄透光,想是已经破晓,离天明已有些时候了。他的目光凌乱,浑浑噩噩在案几上四处寻找,终于在药碗旁边看到了那支鲤鱼簪子。他像捡回了自己丢掉的性命一般,极为激切,一把便抓了过来,攥住它的拳头在胸前发出轻微的咯吱声。
簪子很旧,样式很老,那尾鲤鱼笨笨的有些好笑。
"俗得很。"他学着那个人的口气说。自己忍不住轻轻笑了起来,泪流满面。
* * *
门外的众人不敢走远,唯恐里头有什么异样的动静,只是这样一想,整个人便心烦意乱,各自都在廊下踱来踱去,停不下脚。岂料屋门居然冷不丁地开了,不等大伙诧异,已见蔡申玉穿戴整齐,全然是平日开门迎客的行头,大步迈出,面色如昔,一面拐向前堂,一面发话:"收拾收拾铺面,可别迟了开门营生。"
"当,当家?"二柜愣是没能跟上他的话,还呆在原处不动。
"你说那个官府的人吩咐我不得外出,可总没说过不能开门做买卖罢?年关等着用钱的人最多,若是人家有燃眉之急,我们怎么能耽搁。"那个人语气平静,走了几步,居然还自我打趣地笑了出来,"……再说,要是他回来的时候知道我闭门谢客,毁了他家典铺,还不知道要罚几天不许进门呢。"
话毕,笑得更加开心。二柜等人见了他这般模样,竟是一时语塞,不仅没有放下心头担子,反倒愈发觉得有几分难过。然而蔡申玉似乎句句当真,他们哪敢轻慢,只得前去准备。
聿京。腊月二十九,小除夕。
典铺开门,请幌子,挂云檐,兑满号牌,清桌入柜。
蔡申玉身子尚虚,二柜在案台后挪了一张高椅,让他坐着,只叫他在旁过眼即可,自己顶了头柜之位,三柜四柜依次入席,这最后一个外缺的位置居然是学徒铜板儿占了。蔡申玉看着那孩子笔挺着腰杆站好,神色严肃,微微笑着调侃一句:"瞧瞧,这'小柜'倒是有模有样。今儿可要担大梁了。"
若是平日,铜板儿听了这番夸赞,定是飘飘然,一脸得意失了本态。可那孩子听见蔡申玉这样一说,居然不声响,两只眼圈还挂着几分彤红,伸手大力抹了一把。竟是有些长大了。
他看在眼里,暖在心头,低头一笑,不再说话。
年末生意往来繁忙冗杂,入门之客络绎不绝,不少人都听说了他上山遭劫之事,纷纷寒暄问暖,他一一回礼,恭谨地应答众人,神态身姿与往常无异。来客见他安好,颇为告慰,皆松了一口气。
但是他知道,如果手里头没有握着那支鲤鱼发簪,也许他连一盏茶的功夫都撑不下去。
过了晌午,一直乌压压的天色居然拨去了几层云,辟出一方青天,露了半个日头来。微白的光虽然捎不来多少暖意,可聿京城内却是亮堂了几分,见了日光,京人无一不喜,尤其叫在外置办年货的人精神起来,坊间生意比早些时候更加红火,几乎没有偷闲的空档。
二柜入行年数匪浅,铜板儿居然也做得颇为上手,蔡申玉见他们应付自如,落了清闲,不知不觉便低下眼,恍恍惚惚走了神。他正麻木地靠在椅背上发呆,忽地听见二柜诧异的一嚷:"没有帖子,怎么赎物?"
声音听上去像是十分惊讶。他不免暗自纳闷。无帖赎物,倒也蹊跷了。
尚未见人,先闻其声。一个清浅的笑声响起,用地道的京畿口音接过话头。彬彬有礼,意味深长:"我不是说过了,这个就是我签下的帖子。"
口口声声说是帖子,不知他所拿何物。蔡申玉这时才抬眼看去,却见一位年轻男子朝他狡黠地笑了,手中一柄折扇应声大开,露出扇骨上几道猫儿的抓痕。他赫然一惊,竟是一下子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这真的是倒数第二章了,真的orz
= = 想说"你终于更新了"的朋友们,请自由地说吧,我再不拦了orz 如果我再说下周小考下下周三门大考估计你们也不会同情我来着
于是说正经的。【怀颖】到现在终于(我终于可以用这个词了,流泪)只剩最后结局了,这篇文之所以如此难产,我感觉是因为我想在里面写的东西远远不止是两个人的爱情。小猪和小鱼的感情,可能更偏向于亲情,再加上和老和尚的,还有大哥的,靳家爹爹的,几位姨娘的,这篇的侧重点似乎确实是放在亲情上面,也是我很少在耽美文里挑战的一个题材。如果能让你感动到,自然是最好;如果不能,那么说明我的笔力还是不足啊orz
我希望能把古代文写得现实一点,所以文中某些东西看起来不是那么容易被人接受(像和尚的形象等),不过这些都是我在【怀颖】中期待挑战的东西^_^ 望不耐烦或者不喜欢的大伙见谅。
PS:小声说,我很感谢一直推荐【南柯】的朋友,但是,但是,但是,能不能不要以"将军"这个身份介绍小陈orz 因为我觉得他将军的戏分其实只在回忆中,我更倾向于把他当一个木匠师傅^^ 而且,知道他是将军去看文的感觉,和不知道他是将军去看文的感觉,得到的惊喜应该是不一样的。我想= = (我真的只是在小小地建议…)
【怀颖坊】·十四(完)
蔡申玉步子很轻。夹道的麻石罩着一层半灰白的雪渣,也只是细细响了两声。
年轻男人随后而至,见他步步谨慎,踏雪无声,不觉垂眼微微一笑,也将自己的脚步放轻了。不多时已入廊道深处。抹开昏黑,但见一道四方门板,墙上悬着一面刻事木牌。想必是谒见持有大宗买卖的顾主的上房。
蔡申玉推开门,默不做声,让出了一丈地来。便是这样的客客气气也免不了透着几分警惕。
男子仍是浅笑,并不恼火。两人一前一后进了屋,在一面玄漆棠木桌的两侧各自坐下。蔡申玉刚要抬手,那人手中的折扇已是快了一拍,正叩在茶壶盖上。男子淡淡一笑:"何苦浪费一盅好茶。我赎回东西便走。"
蔡申玉一动不动盯着他,神情如严冬封山,滴水成冰,放不出一丝活气:"公子要赎何物?"
"以扇赎扇。"初见时月色晦涩,看不真切。此刻对面而坐,那男子笑起来的时候,一对盼顾流光的眼睛更添了几许生动。
蔡申玉缄默不答。男子手中所持正是他一直随身左右的折扇。此人既能神不知鬼不觉取来他描下的那张扁簪图,再拿他一柄扇子也是易如反掌。如今几位姨娘平安无恙,必然少不了这男子暗中相助,只是他心中仍有一方大石未落,无法不留底线。
他慢慢解下腰间那柄画有长生殿布局图的仿扇,推过桌去。
只见那男子略略点了点头,却不急于去接,反倒抬眼对他一笑:"这是其中一件。不知另一件现在何处?"
蔡申玉闻言不由诧异。男子昨日交给他的只有这一把扇子,何来的另一把?
那人却是拊掌而笑:"蔡当家这样伶俐的一个人,岂会不给自己多留一把扇子。难道我猜得不对?"
听出弦外之音也不过是眨眼的功夫。他很快明白了对方所指。
大悟之余,蔡申玉盯住男子的眼中情绪数变,亦不声响,只一边手探入夹衫,摸出一枚扇贝模样的金块来。
男子凝神望向他手中之物,笑容渐渐敛起,眉目肃静。接过那枚金币,但见扇贝内侧刻了一行昳疏文字,笔刀犀利,一清二楚。那年轻男子面无表情,只将金块端在掌心注视良久。突然,那手陡地收紧,冷不防"砰"地一拳砸上桌面!茶碗几乎要震烈一般,猛地哆嗦几下,缩在托盘中一个个叩首在地。金块锋利的棱角险些扎破木头,被那人死死扣住,纹丝不能动弹。
蔡申玉微微一惊,不知该如何动作。
那人却是先沉沉闭了一会儿眼,再睁开时,眼中却又换回了风平浪静,适才那一瞬间的震怒早已销声匿迹。
"……失态,叫蔡当家见笑了。"年轻男人温和地向他道歉,覆手一按,将金币无声无息扣在案台之上。男子这才把话接了下去,"不必紧张。我向你讨这一个'扇子'回去,并无它意。昨夜佛寺大火,衍嘉封山,御史台的人动作太快,我还来不及亲自看上一眼,东西已经全被缴入禁地,非查案官员不得擅入。我想你心思缜密,一定偷偷留了几块以备不测,这才特意来此求上一枚,也好带回去细看。"
蔡申玉身子绷直,搁在棠木桌上的手渐渐合了一个拳头:"……这位公子,我不知道你姓甚名谁,也不知道你是何身份。但你应该知道真相。"
桌子那一侧的人直视过来,平静开口:"我是知道真相。"
男子抬动手腕,一根指头点在那枚昳疏金币上,沉声道:"我也知道通敌之罪可斩满门。"
两句话本是字字笃定,却以一声长叹压尾。
蔡申玉胸中鼓点本如六月骤雨,渐急渐密,怎料这一声叹气竟成一响旱雷,雨收云断,万鼓齐歇,只剩一颗心投入死井时空荡荡的回声。他一下子站起来。
"难道……这桩罪定不下来——"
"不,"男子也缓缓站直了身子,目光黯然:"是国舅爷的小公子出来认了罪。"
蔡申玉大为错愕,一时居然无法成声。那男子双眉微蹙,终究也是摇了摇头,低下眼说:"我与那小公子仅有一面之缘。他生母是国舅蓄养的家妓,地位卑微,这孩子在府中低人一等,十几年来过得坎坎坷坷,如今到了风华正茂的年纪,却涉世未深,生平独爱诗词卷籍,无意宦海官场。"
"昔日王著嫁女,震动都邑。京中许多高门望族都娶不到的王家千金,偏叫他一个庶出之子得了。他受宠若惊,自谓三生有幸得此佳妻,对王氏更是爱慕非常,绝无二心。"
"巧的是,"男子的字句平淡无奇,却叫蔡申玉如遭雷殛,"就在两家联姻一个月后,聿京城内死了一名金匠。"
"短短半年之内,陆续又有三个来路不同的金匠离奇猝死,却没人看出其中蹊跷。直至半年多前,南州水师兵败不到三日,王著胞弟居然毫不费力收复失地,与其以往平庸的功绩相比悬殊太大,我起了疑心,暗中追查,可对方有所察觉,暂时割断和昳疏的一切往来,我一直没办法拿下真凭实据。近段日子从各地入京的贺礼云集,他们贪欲再起,故伎重施,又企图将昳疏的贿赂蒙混过关,终于让我逮住线索。" 男子一声苦笑,皆是冰冰冷冷的味道,"没想到,这王家做事,借的都是自家女婿的别庄,顶的都是自家女婿的名义。"
"只差一步,御史台即可将事情查个水落石出。谁知那小公子今天一早便抢先认了罪。居然还连夜写了一纸休书,与王氏一刀两断,以示身负之罪和王家毫无关连。"
"他大概也知道真相,也知道通敌是灭门之罪。他只不忍心眼睁睁看着妻子被杀。尽管他老丈人一次次的李代桃僵之计,正是他那位爱妻牵线搭桥。"
"国舅家在南州水师中并无直系亲信,于是这桩罪名也顺理成章脱去'通敌'二字,只将罪责推到南部各州官吏身上,一口咬定他们通敌在先,而那小公子长居京城,不过因一时贪婪,向地方官员勒索财物,才糊糊涂涂收了这一笔转手而来的敌国金币。皇后尚在,外戚权重,朝堂上求情者居多,自能大事化小,小事化无。最不济,也只是牺牲一个庶出的小少爷罢了。"
"真是讽刺。最无情的人家却有个最痴情的人代为一死。"他抬起头,窗外一株青梅的花影正刻在薄薄的窗纸上。雪压枝头。稀疏的影子像一道不轻不重的伤疤,从窗牖一角斜斜破下。他拾起金币,掂在手心,似有千钧之重,"这天下,只怕已是……"
到此,话却断了。
蔡申玉尚在怔忡,男子忽地收了那金币入怀,起步走向屋门。他倏然回过神来,紧随其后。
待穿过当楼,行至挡门屏风,已渐渐瞧得见街衢景致。男子最终在铺门之前打住脚步,回身朝他一揖,低声道:"当家无须担惊受怕,我已将事情闹大,金匠之案也已浮出水面。他们若再来害你,等于自掘坟墓。你大可安心。"
"那……"他心跳剧烈,压在喉中半晌的话终于失声而出,"昨夜禅觉寺大火,有没有……"
"对了。"男子仿佛没听见他的问话一般,从容转身,两袖尽是清清淡淡的日光,显得他那一笑愈发随性柔和,"今天腊月二十九,明儿就是大年三十了。也该是阖家吃团圆饭的时候。"
蔡申玉怔怔立着。
"说来也是缘分。我这些日子心烦得慌,常去听经闻道,碰巧遇见一位云游的老师父。"男子笑容和煦,别有深意地瞧了他一眼,"这位老师父好像在寻找自己失散多年的儿子。若是有幸,或许还能赶得上除夕夜的团圆饭——蔡当家,你人脉甚广,不妨帮忙打听一下。"
说毕,侧目一瞥。蔡申玉浑身一震,骤然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门侧缓缓走出一个人来。
那人裹着麻布斗篷,篷内露出一角灰色僧衣,双手拢着,极为拘谨。蓬帽罩过了头,看得见参差不齐的花白胡须风中颤动,一呵气,棉花似的白色便打个滚摔了出去,一对凹陷的眼睛总会在这时愧疚地往地上看,眼底泪光闪动。
蔡申玉傻子似地发呆。帽沿下的眼睛惴惴不安瞧了他一眼,继而低头,半晌,又忍不住再瞧一眼,这才踌躇地将手抽出袖口,慢慢在他脸上抹了两把。也许是布料粗糙,他的眼角红了一片。
老人胆怯,颤巍巍想要收手,却被他一下子死死揪住袖子,再挣不掉。
年轻男人笑吟吟望着这一举一动,末了轻唤一声"雀娘",但见老人身后款款走出一位丫鬟打扮的小巧女子,上前搀扶老人另一边手臂,神态恭谨,可惜左脸处似被烧伤一般留着一大块痂子。
"这姑娘也是无家可归,一路来照料老师父生活起居,若蔡当家不嫌弃,再卖我一个人情,将她和老师父一同安置下来,在下感激不尽。"这时,男子忽然朝他狡黠一笑,不紧不慢拆了腰间锦囊,掏出一个圆溜溜的东西来,"差点忘了——怪我粗心,昨夜将那串铜环簪子还你的时候,一不留神,就掉了东西。"
展开手掌,掌中一颗珍珠银亮剔透。男子笑着把珠子放回他的手心。
"物归原主。这一次,总算齐全了。"
他原本僵着不动,珠子落手,周身上下的经脉仿佛便被一掌打活,猛地一下激灵,抬头看向眼前之人。男子只是微笑。他空白了片刻,突然攥紧了老人的袖子,颤声说了句"我去去就来",接着疾步赶至柜台,匆匆嘱咐了二柜两句,未及众人惊诧,人已冲出质库大门,朝怀颖坊的另一头疯了似地跑去。
男子望着他背影渐远,淡淡一笑,举步走向停靠墙下的一辆乌木缁车。
"既然来了十二里,顺路去吃聿京老字号的什锦年糕可好?"他轻轻打起一角竹帘,笑语低沉。
却是蓦地一愣。
昏暗的车厢之中,乌幕四合。一点如豆灯火还在。而车中之人斜斜靠着一只方枕已然睡去,双眼闭合,呼吸均匀,怀中一沓文书案宗七零八落,手上居然还勒着一卷。那些手指绷得很紧,露出一丝焦躁,并不像安眠之人所有。他怔了许久,唇边早已没了调侃,终究还是没奈何地苦笑一声。满是疼惜。
褪下外袍时,一点声响都不曾惊起。他俯身给那人拢上,还不忘仔细掖好每一个边角。
"辛苦了,"呵了一口暖融融的呼吸在那人耳际,他神情温柔,"陶相。"
聿京,腊月二十九。大雪初霁。
禅觉寺夜遭洗劫,匪徒纵火烧山,待官兵赶到之时已不见半个悍匪人影。官府封查长生大殿,本为清点寺中遗失财物,竟意外查获昳疏金币,一时震惊朝堂。御史府奉旨封山,押回寺中诸僧,连日问案。
通敌之罪非同小可。因而寺中金银多为高官士族所捐,朝中文武大肆猜疑,彼此诬陷。
国舅家幺子俯首认罪之后,外戚惊慌,推卸罪责。以大丞相为首的一派官员顺水推舟,主张彻查京内大小官邸,一律不得借故豁免。
通敌证据确凿者,斩。
合谋窝藏赃物者,斩。
私受地方贿赂者,革职查办。
士族于军中有直系亲属者,每年二、六、十月须由御史台遣派专人前往清查府内财物。
抄禅觉寺,开长生大殿,一切金银谷米皆归国库所有。即日起,百官捐物须经司农寺,少府寺,水衡都尉三方审阅,列清明细单据,私赠佛寺财物者一律削官减俸。
朝野上下人心惶惶,心怀鬼胎者叫苦不迭。因逼近年关,后人又称"鬼门关案"。
* * *
他记得他十岁那年急匆匆跑过了那道门槛。
那一次,鞋尖绊着槛木,摔了个结结实实。他疼得一串泪珠子止不住地往下滚。眼前的石板上蒙着薄薄一层灰,泪水敲开了几个幼小的,褐色的花骨朵儿。
那道门槛还在,有些发霉,木质仍然结实。连地面的灰尘也好像许多年前的那样。
"啪嗒"一声,灰烬被打湿了。不是泪,是从他脸上滴下去的汗。一条怀颖坊由尾到头,他脚步没有停过,发足狂奔。明明是腊月天,背上却硬生生堵了一团热气,随着胸膛激烈的大起大伏在他衣料底下来回滚动,如雨大积水,不见通透之处,十分难受。才一停脚,那热气便眨眼功夫挤入了身子,撑开闸门,黄豆大小的汗珠子禁不住一头钻了出来,紧凑地往下掉。
他大口喘气,冬季干燥的气流刮得喉咙生疼,像要炸裂一般。扼住咽喉,试图让自己缓过气来,到头来只是发现自己的手在下意识哆嗦。
后苑的门半掩着。有光透出,灰尘在光中慢慢走动。
他还在流汗。
燥热一去,反倒觉得浑身上下一片冰凉,渗出的汗也没了温度。人心就是那样难以揣测。前一刻还急得快要发疯,下一刻却呆在了门前,跨不过坎,推不开门。就怕门后不是自己想象的结果。
——想见他。
手慢慢放到门上。
——想见他。
一遍又一遍低声重复,艰难地重复。
木头门板发出很大的挪动声。像是对它的回应,梢头一簇雪花正巧闷闷地掉下了地。
最先抬起来的是猫儿的头。它毛绒绒的耳尖直了直,在微光里惫懒地舔着爪子,脑袋一歪,瞥了眼院子里那点雪花落地的地方,这才偷闲瞧了瞧站在门前的人。暖和的阳光很快叫它们的眼睛眯成一道弯弯的缝。
这时,一只手悠悠地抬了上来,指尖顺入猫儿松软的皮毛,慢条斯理揉了一把。
"吃的来了。"懒洋洋的声音,似乎在笑。
只是四个再简单不过的字。他听了二十年,还想再听二十年。三十年。四十年。也许每一次听到的时候都会像此时此刻一样,眼泪来不及打声招呼,便下来了。
树下一张连榻,榻上一床白锦衾被,被中的人一头长发如墨,乌泠泠地散开。两只毛团似的猫儿挨在一块,正大大方方坐在那人腹上晒太阳,一对毛茸茸的尾巴迎向微光,在散漫地打着拍子。几根修长的手指摸上猫儿下颌,轻轻挠动,猫儿舒服地眯上眼,榻上那双一直闭着眼睛却是开了,若有若无瞥了门口的人一眼。
一笑艳如春花。
正在休憩的猫儿被突然压过来的影子吓了一跳,嗔怪地细细"喵"了一声,双双跃下了地,轻盈地跳出两三丈外。待后面一声闷响过后,猫儿转回头,好奇地瞧着跪在榻前的人。
"哥,"头深埋下去,剧烈颤抖。他碰到那个人的体温时欣喜若狂,"哥……哥。"
身下的人没有责怪他近乎粗鲁的拥抱。相反地,一双手绕过来,缓缓抚摸他发抖的后背。
明明这样温柔的动作,他却没有平静下来。当他意识到自己可能会发疯的时候,哆嗦的手开始像瞎子一样摸索那个人的脸,毫无章法地拢住那些漆黑的头发,用力扣下去,直到完全抵住了枕头,再不能下沉分毫。眼前的人微微张了一下嘴,他不确定那个人是不是想说疼字。因为那个字出口的时候,已经没入了他的嘴唇。
太丢脸了。
泪水完全没来得及擦去,耳鬓厮磨,一定也打湿了那个人的脸。他仍像十岁那年哭得一塌糊涂。很多次,他不得不强迫自己停下来低声哽咽。
但更多的时候,他会像干渴的人一样索取。他压下去的力道如此之大,当嘴唇上甘甜的味道开始让人晕眩,他甚至觉得他们塌了下去,塌入一片漆黑大海,只有在窒息的前一刻浮出水面激烈地挣一口气,续而陷得更深,舌尖像两尾鱼儿缠在一起。潮湿,滑软的感觉。渗入口中的泪渍一如海水般咸涩。
冬日浅白的阳光过了梢头,稀稀疏疏,安谧无声。两只猫儿百无聊赖,一左一右坐在地上,掸了掸尾巴上的雪。
见两人良久不曾动弹,只是微微起伏,不时短促地痉挛一下,其中一只猫儿起了兴致,凑近几分,仰着脑袋打量了蔡申玉的肩膀,突然纵身一腾,正扑中他的肩头,闷闷地发出"噗"的一响。另一只猫见了这般光景,也极为踊跃地小跑过来,也一下跳了上去。两只猫双双扒住他的肩膀,蹬着腿拉起整个身子,最后一齐蹲下,探出头直勾勾盯着两人的脸。
"……蔡申玉,"靳珠终于微微后仰将人推开,看那两只猫儿目光炯炯,他咳嗽一声,"你不觉得肩膀吃力吗?"
身上的人睁开眼,眉间似怒似笑,却还喘不匀气,只得狠狠一瞪着眼前幸灾乐祸的人。他从靳珠颈后抽回一边手,往自己肩头挥了两下,欲打发猫儿下地。两只小家伙偏偏不领情,东躲西藏之际,竟也一低头,用嘴去蹭蔡申玉的脸,仿佛也要亲上一亲。
靳珠见了,忍不住放声大笑。蔡申玉哭笑不得,只好完全放开靳珠,动手逮住两只毛团,这才牢牢圈在怀里,不许它俩撒泼。
靳珠静静看着他与两只猫儿打闹,目光有些惘然,忽然说:"刚才总想着见你,你就来了。"
蔡申玉愣了愣,微笑中有些酸楚。他生怕眼泪再掉下来,便刻意用了戏谑的口气:"你不是说天天看着我的脸,越看越俗?怎么,现在倒不嫌我是个俗人了?"
那人乜斜着眼,挑起一对眉毛:"不做俗人,你还想当和尚?"
蔡申玉忍俊不禁,正欲接话,靳珠却忽然眼眸一转,笑了笑:"……不过,就算你想出家,那禅觉寺也是去不得了——此刻那些和尚还在牢里罢。"
他神情一凛,凑近了靳珠几分:"是你把东西混入金库?"
"你既不在,自然由我来做。"靳珠横了他一眼,半支起身子,轻轻挨在蔡申玉的肩头,"之前在船上约好,等待时机,我们趁乱佯装被劫匪砍伤,等僧人吓跑了,再入金库把东西混进去。一来,我俩失踪有了上山遇劫的假象做掩饰;二来,那位公子可以假调查寺院之名,借题发挥,不必与王家正面冲突。你却好,临时起意,突然说什么要劫下长生殿,还问那位大叔要不要你为他销赃。大叔说他当时差点儿不知道该怎么往下演。"
"……原来他当时一直只笑不语,是因为想不出怎么回答么?"
"你还倒有理了!"靳珠劈头便给了他一下子。蔡申玉委屈地咧开嘴,一面吃痛,一面拿眼瞅他,靳珠恶狠狠地笑道,"幸好后来峰回路转,我挨那一刀,倒也值得。这件事算是摆平了。"
听他一脸轻描淡写,蔡申玉却克制不住心头一个寒颤,万分愧疚,紧扣的手几乎要把靳珠的腕子捏碎:"怎么会一样。那位大叔只是假杀,好歹知道轻重分寸。可那和尚真的动了杀机,若下手毒些,你……"
一焦急,眼圈抑制不住又红了。
"我扑过去的时候,那人就已经吓住,手劲松了,那一刀其实不重。只因为一时间痛得厉害,我毫无准备,才动弹不得。你别担心,不过一刀而已,又不是遍体鳞伤,过一阵子便好了。"靳珠蹙着眉头,轻轻扳住他的脸,不许他再露悲恸之色。此时,话锋一转,他冷笑一声,"若日后叫我碰见那和尚,还不把他打得皮开肉绽?"
蔡申玉本是难过至极,乍一听到这话,居然也不禁破涕为笑。
"怪我太过冲动,那时听见他们强词夺理,将佛寺敲诈民财说成慈善之举,我一怒之下,才说要洗劫长生殿。还有后来我爹的事……"他顿了顿,悄然咽下喉中一点苦涩,"我那句报仇雪恨,并非戏言。我那时当真恨到了骨子里,说了重话,才激怒僧侣,扬言整垮我的铺子,还起了杀心。"
"如今他们已是阶下之囚,没法再呼风唤雨。"靳珠忽然偏了一下头,抬手拧了一把蔡申玉的脸皮,半真半假地数落道,"除非你自个儿不长进,没出息,叫好好的一间典铺关门大吉。"
蔡申玉低声笑:"若我真的把我们家典铺弄垮了,怎么办?"
怀中之人不以为然:"我养你啊——"
他笑出声来。冬季的日头叫庭院显得分外空旷,树下微白一片,他心中温暖,低头便想继续刚才还未尽兴的事情。不料靳珠却蓦地一把捏住他的下颌,口吻慵懒地说:"养你容易。和'无辜''冤枉'拴一根柱子底下。高兴呢,便赏两个果子。不高兴呢,就饿几天。"
蔡申玉嘴上的笑慢慢扯回一道直线。
"……我知道了,我这就回铺里好好打点生意,绝不叫它关门。"
"孺子可教。"靳珠笑着拎回两只猫儿,揣在怀里。猫儿不明所以地仰头看他,尾巴顺便在蔡申玉胸前扫荡一回。
* * *
寔丰库这一日生意极旺,直至暮色四合,才取下云牌。
蔡申玉回来之后仿佛脱了胎,换了骨,不见半点沉郁之色,满面和悦,小小一间铺面仿佛也因而亮堂几分。二柜等人听说靳家报了平安,皆喜不自禁,纷纷道贺。他扫净一间更房,让念善暂为歇息,自己则在前堂料理质库最后一笔账目。
梁鸢途中来过一趟。原来当日打死犯人一事已有着落,因双方争执不下,京兆府索性各罚一半。他虽不必受刑,只是正月一过,便要由衙役之职降为市吏,调往归溪大市,当差一年,因此特意来向蔡申玉辞别。
晚饭时分,蔡申玉回到靳家,将念善引见给几位姨娘,众人百感交集,难免说起陈年往事,哭了叹了一番。念善坚持要去靳家祠堂给靳前上一炷香,靳大夫人正欲领了他去,忽见蔡申玉伺立左右,登时记起了什么,忙推他道:"小珠对我说今晚要换你们哥俩下厨,这不,东西已经买齐,你且去庖房瞧一瞧。"
"下厨?"他大为吃惊,愣是没能回过神。
靳家阴盛阳衰已久,四位姨娘一年到头轮流煮饭做菜,哪有他和靳珠插手的地方?两人长到这般年纪,也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主儿。纵然他在质库留宿了几年,铺中伙食也是请二柜之妻代为料理,自己只有迫不得已才会蒸一两回白饭。靳珠长居家中,更不消说。
他半信半疑到了庖房门口,但听"乓"地一声巨响,他下意识一退,房内竟应声飞出一块黑不溜秋的东西来,直撞门板,而后掉落在地,滚得正欢。
蔡申玉定睛一看,居然是个砍下来的鲈鱼头。
他嘴角抽了抽,看那鱼头砍得歪了半截,一对鱼眼死不瞑目地瞪着,不由啧啧两声报以同情,蹲下来将鱼头拎起,走向那罪魁祸首。罪魁祸首头也不回,只道一声"来了",手头的活儿片刻不停。蔡申玉凑到他身后偷窥一眼,只见砧板上横着一尾肥鱼,雪亮的刀锋直扎前鳍以下,朝后一拉,立刻开膛破腹。他打了个哆嗦。
"小猪,"他又望了一眼手中那颗像是被活活气死的鱼头,抽了口寒气,"你真的会弄鱼么?"
"学了便会。"回话利落,像极了那刀子三两下剔去内脏的动作。
蔡申玉捏着那鱼头,暗暗咬牙切齿思索片刻,忽见案上搁着一碗猪肉。他蓦地一喜,十分豁达地将鱼头甩开,挽起袖口,将那碗猪肉取来,在挨着靳珠的另一块砧板上扣了下去,拣了把利刀,大力剁了起来,嘭嘭直响。
靳珠侧目,瞥了一眼他手头的猪肉。他若无其事,照剁不误。
"你可仔细点伺候这肉,一年也吃不上多少回。"靳珠一句话抛得轻巧,鱼肚子上犀利的刀割声却是狠了七八分,"过年了,猪肉尤其矜贵。"
"哈,这话要是在南边说,也就罢了,可聿京是北地儿啊。"蔡申玉笑得客客气气,"这儿谁不知道鱼肉比猪肉值钱。"
靳珠闻言,脸色倏地一沉。他也不急着争辩,只微微冷笑,突然刀面一斜,"嚓"地一下剔起一大片鱼鳞,猛地溅到蔡申玉身上。蔡申玉动作骤停。他不慌不忙伸了手,再不紧不慢摸了一把脸。看了一眼手中顺下来的鳞片,他"嘿"地一笑,蓦然用刀面一下拍中眼前的肉泥,几团肉酱噼里啪啦飞了过去,也不偏不倚正中靳珠侧脸。
两人互瞪一眼,更不多话,都是麻利地几下将肉备好,腌料,下油,入锅,翻炒,调味,庖房内一时乌烟瘴气,各色声响叮当不绝,颇是热闹。
靳大夫人闻声而至的时候,刚一迈入门,面前便乒乓两声多出两盘菜来,那兄弟俩一人站在桌子一侧,齐声道:"大娘先尝!"
她低头扫了眼桌上两碟荤菜。一片焦黑,不成形状,气味诡异。靳大夫人面带微笑,沉默了一小会儿,忽然拍了个响掌,惊声道:"差点忘了,原已和其他几位姨娘约好,小除夕这天念佛吃斋,不可进荤。大娘竟老糊涂了——真不巧,这菜留给你们哥俩吃罢。"
说完,双手端起那两只碟子,左右一换,正推到了各自的对面,施施然去了。
靳大夫人已然走远,桌前对坐的两人却丝毫不见动筷之意。靳珠环臂胸前,默不做声,盯了眼前那碟猪肉半晌。蔡申玉双眉紧锁,极为费劲地端详那盘鱼肉良久,用食箸戳了一戳,又讪讪放了回去。
"你说,要是衙门里的仵作来了,那银针会不会在这肉里变黑?"
"……那针能插得进去么?"
"……唔。"
两人相对而视,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互相皆不答言,也不动筷,却都有些欲笑不笑的意思。忽然门槛边有物一响,什么东西窜了进来。靳珠挑了挑眉,望着蔡申玉的眼眸微微一亮,手腕一抬,碰上碟子。蔡申玉也一激灵,慢慢伸了手过去端起那盘鱼。
两人几乎同时蹲下地,捧着碟子,压了嗓子叫道:
"无辜……?"
"冤枉……?"
"喵?"两只猫儿果真从门背后钻了出来,十分惬意地舔着爪子。
蔡申玉和靳珠一齐将碟子放在地上,招呼猫儿过来吃肉。"无辜"和"冤枉"见了这架势,立刻冲了过来,不想刚凑下去嗅了两三回,两只小家伙竟然极为干脆地拧开脑袋,一甩尾巴,仍往别处觅食去了。
"你瞧瞧,猫都不吃。"蔡申玉竟还颇有几分得意,仿佛另一盘肉并非出自他手。
"既然猫都不吃,"靳珠一点儿不觉得沮丧似的,神情平淡地用手掰下一块猪肉,捻在指间把玩,突然眸光一斜,冷不丁地一下塞进蔡申玉嘴里,"你来吃罢!"
蔡申玉不曾防备,结实地被喂了一口下去,喉中之味难以言喻,令他眉头都皱成了一团。他大为不甘,也动手扯下一块鱼肉,眼看就要逮住靳珠,叫他也尝尝自己手艺。
岂料靳珠陡然大喝一声:"蔡申玉!我身上有伤!"
他一怔,整个人硬生生僵在那里。那人却借此破绽,瞬间将他大力按倒在地,笑容可掬,又是一块猪肉堵了下来。蔡申玉一面喘气,一面忍不住笑骂"你使诈",却又记挂着靳珠伤势,不敢妄动,只好凭他欺负。
闹了不知多久,两个人都折腾得没了气力,方才渐渐住了手。蔡申玉索性仰躺在地,不再起来,胸膛因为喘息而微微起伏,一边手还扣着靳珠用来喂他的手,闭目含笑,暂且求饶。这时,身上的人也缓缓躺下,伏在他胸前。呼吸恰好能吹到他鬓旁的几绺黑发,痒痒的,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哥?"也许太久没有听到任何动静,他侧过脸,低哑地唤了一声。
靳珠的呼吸很慢,很轻。以至于那句话响起的时候,毫无徵兆:"今晚,睡我那儿吧。"
一句话,便把声音从他的世界抽走了。他什么都听不到。在一切都陷入安静的时候,唯一看见的是靳珠漆黑的发丝。炉灶中的火舌溢出浓浓的光,像一张松软的棉被,盖在彼此贴合的身上。很暖。光晕那些纤细的发丝上跳跃着,愈跳愈快,他才发现是那个人在颤抖,一时惊慌失措,蓦地抱紧了对方。
几点湿热的东西滴到他的颈子上。
那个人的手竭尽最后一丝力气去死死抓住他的衣襟。声音有些发颤,但是坚定:"一天……都不想再等下去——"
窗角挂起一盏灯笼的光晕。天色已是漆黑,一两茬白色"啪"地撞碎在窗纸上,盐块似地抖落。风中带来了沉重的潮气。竟然……又开始下雪了。
只是看雪之人,已无心看雪。
* * *
那一夜并不是很冷。
炭火不知是几更天熄的。他记得自己的手指拭去靳珠鬓角的一颗汗珠时,仍有些微的火光,因为汗渍上有一层轻薄的光晕。
醒来的那一刻,他习惯性探向自己的脚掌。很暖和,不像往日的冬天清晨,一摸下去全是冰冷冷的。屋外簌簌雪声不再。屋子的昏暗加重了那种安静,很容易唤起人的惰性,不免再小小地贪睡一会儿。
他却睡不着。望着这间这些年来几乎陌生了的卧房,他揪了一下心,下意识伸手摸向身旁那块空出来的被褥,默不做声蹭了过去,将脸埋在上面,久久呼吸着那儿的气味。
衣物已不在地上,拣了起来,端端正正叠在床头,压着一张小笺。
——等我回来。
他的目光落在信笺末尾,那儿画有一只圆润的小猪。他笑得宠溺,低头亲了一口。
梳洗完毕,他悄然打开厢房的门。年少时也曾偷偷过来留宿,也曾心慌。可唯独这一次的心慌最是厉害,胸口像藏了一面皮鼓,每一声都敲到了骨子里。廊外已是茫茫一片冰天雪地,他却不觉得冷,伸手一摸脸颊,昨夜发烫的感觉竟是还褪不干净。
到了大堂,拜过念善及几位姨娘,却听说靳珠一早便带着那新来的小丫鬟雀娘出了门,不知去了哪里。蔡申玉听他是带了那痂面女子去的,略略放了心。他昨日曾见那丫鬟为念善缝补旧衣,一枚绣花针穿梭自如,忽地一抛,竟将四五丈外一只沿墙而行的飞虫刺在针下。他愕然而视,女子只是从容一笑,埋头另取一针继续缝补。想来也是那位年轻男子的安排。
这天大年三十,怀颖坊内各家店铺皆关门闭户,他也不必打理质库,便在家中闲着。
又有一年将要过去。
他神差鬼使地走到了那个侧院,立在古老的樟树底下,伸手触摸那些几十年来没有改变的黑色枝干。天空的灰色没有那一年那样阴沉。八岁时,那种离死亡近在咫尺的感觉仿佛已经极其遥远,不复清晰。可它分明在两天前清晰地回来过。
二十多年的一幕幕犹在眼前,他看着樟树,看着那天底下张开的黑色枝桠,有些失魂落魄。
忽然,一阵风徐徐而过,树枝背光的地方隐约有什么晃了两下。
蔡申玉蓦地一惊,再仔细瞧了几眼,居然看见树梢上生着一片细小的绿叶。他的心口忽然烧了起来。也不知哪来的冲动,他像孩提时的那样蹬上开绽的树心,一点一点沿着树干爬了过去,终于够着了那根树枝。
原来是一支常青藤从空洞的树心中长了上来。因为位置隐蔽,一直没有发现,这会儿攀上枝头,才叫他瞧见了。
——乍一看,几乎以为是那株烧死的老树活了过来。
"你干什么呢?还想再摔一次是不是!"
靳珠不知几时赶到了树下,声色俱厉,瞪着他的眼神满是愠怒,喝令他下来。蔡申玉粲然一笑,伸手拗断了那根缠了常青藤的树枝,不慌不忙沿路返回,也不等靳珠开口训斥,冷不防递了那根枝条到靳珠眼前,抢先问道:"小猪,你打了那么多的金饰,可会不会雕木头簪子?"
靳珠不明所以地看着他,颦眉道:"这有何难?"
他微微一笑。
"有一株常青藤缠上了这一根枝干,我差点儿以为这死去多年的树重新抽了芽。才要过年,就瞧见这个,一定是个好兆头。小猪,簪子雕成了便给我戴上,取个'枯木逢春'的意思罢。"
靳珠一言不发看着他半晌,唇角慢慢扬起。
"给你雕个好簪子不难。"声音随着脚步越靠越近,停在了眼前,"不过在此之前,你得先应承我一件事。"
"什么?"他说话很轻,嘴边呵出的雾气也是又轻又薄。
"眼睛闭上。"靳珠的笑意味深长,叫他一愣,脸颊忽然有点儿发胀。但眼前之人似乎毫无玩笑之色,他只好乖乖闭眼。
耳畔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声,也不知靳珠在摆弄何物。正在胡思乱想,唇线忽地被一颗浑圆香滑的物什轻轻推开,触到舌尖之时,只觉一阵酥酥麻麻的甘甜,却不腻味,清新自然。他赫然惊醒,忍不住睁开眼睛,发现口中所含之物是一颗糖。靳珠始终凝视着他的脸,手心里还捧着几颗,金箔红纸,正巧是圆滚滚的小猪形状,尤其俏皮可爱。
"你那次提到的,是这个吧。我可费了不少功夫才买到的。"靳珠抬起手,轻轻替他抹了两下嘴唇上的糖屑,"我就喜欢这样的喜糖——你可记好。"
他怔怔站着,差点以为自己会落下泪来。
"不必等到下辈子,这辈子就可以一起吃。"眼前的人恬静一笑,云淡风轻。
他用力抓住了那个人的手。用的是双手。五根手指去死死相缠,不离不弃。剩下的用来记住这种刻骨铭心的感觉。
"蔡申玉,你下殡之日,我会如你所愿,把所有的首饰放进棺材为你陪葬。"靳珠有个习惯。当他直视这一个人说话的时候,每一个字都会是他今生恪守的誓言。此时此刻,他笔直地看着蔡申玉的眼睛,"甚至连金匠本人,我也会一起送进去。"
他没说话。这样坦直的对视,他逃避了很多年。但这一次他没有。
以后也不会再有。
他安静地笑了起来:"……那我要争取活久一点。"
* * *
正月初一那日,靳家金铺换了崭新的牌匾,插上桃符,贴了画鸡,红字金字写下几句打愿的签诗。一声爆竹响得淋漓畅快,辞了旧,迎了新。
怀颖之内,店铺商家皆忙着张灯结彩,争一个开春的好兆头。商贾互送贺礼,互讨喜气,少不得亲自登门寒暄一番,偌大一个街坊,竟是家家门庭若市。
蔡申玉领着质库大小伙计前来拜年的时候,靳珠正端坐在前堂的梨木大椅上,捧着一盏茶细细地喝。
这金铺可是用来养你的。那人茶也不放,眼也不抬,只闲闲一笑。赶紧说两句吉利话听听。
阶下的人抬起头。
他笑靥如春,从容踏前一步,毕恭毕敬地作了一个揖。
恭祝三哥广遇财神,年年有鱼——
【怀颖坊】·完

作者有话要说:第二支线完结,贺!=v=
这字数……严重地……超标……(默默仰望流泪)咳,说正经的。
在此我首先想感谢的,是那些从第一章开始就一直追下来,被我坑得默默流泪只能撕荷花泄愤(喂!)但是仍然坚持到看到这行字的群众。如果没有你们,估计我也没有办法完成这个进度相当艰难的故事m(_ _)m 鞠躬~
对于半路跳坑,或者在【南柯】的影响下给我面子顶帖,又或者等到现在才跳进来一口气看完的群众我也表示忠心的感谢 m(_ _)m 再鞠躬~ 因为我也觉得这个故事……实在有点……风格变化太大……擦汗。即使你明确地说不喜欢看,我也十分理解*^_^*
老实说,写【怀颖】的感触其实比【南柯】多。如果说后者是两个人之间的感情小叙,那前者就是对更为复杂的,更为庞大的情感网络的挑战。作为一个写文的人,我希望自己不被单一的风格局限住,陷入所谓的"怪圈"现象,也想试着写一下以前没有尝试过或者比较难写的题材。我个人的想法是,【怀颖】的整体情节性比【南柯】强很多,而且资料应用也多出几倍,暗线部分(快要写成明线了都)也更为突出。这也是为什么更新速度一直快不起来的原因orz
^_^ 虽然有人明确地跟我说过不喜欢这个故事,但是我还是蛮有爱的。也许我想表达的,确实并不耽美,不过我觉得要不要把一篇文写成快餐文化,起决定性作用的不是它的题材,而是作者本身的心态。
很多人对我说过,"认真你就输了"。我不知道看这篇文的人会有多少想对我说同样的话。我自认没有什么天赋,别人一笔挥就的文,我可能要花十倍甚至更长的时间去写,去修改。不过我会尽量做到认真对待。"认真你就输了"这样的话,我是不会对你们说的。
文的质量可能会变,文的速度可能会变。但是以上一点,我可以保证到底,也一直保证下去。^0^ 我觉得认真是一种享受~
再次,感谢所有喜欢《归溪》的朋友!!
PS:第三支线大概短期不会出现……因为我打算下一次写完全文再慢慢发-"- 这样大家就不用苦等了,远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