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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照青衫冷》作者:梓涵(名动天下苏公子vs勾栏妓子晏青衫)
这是一个男宠的传奇。最后的结局,晏青衫在一出戏里结束了他戏里戏外的人生。他曾以绝世姿容是周转在赤国王室,是朝野上下公开的娼。他的际遇充满传奇。他令胄亲王萧骋为他冲冠一怒,他令一个王朝为他两度折腰。他独得过一个君王的倾心相爱,却不能消融身置乱世的冷酷。 也许所有的爱恨一牵涉国恨家仇,就显得这般难分难明。
故事这这样曲曲折折,像一个戏本一样,唱过高高低低的段,到最后我们恍然大悟:这本是是一个古老的美人计,要演祸起萧墙的戏码。绝世的伶人是赤和月氏的两强相争的一颗棋子,最后亦只能被雨打风吹去。
戏落了幕,说不尽辉煌和荒凉的余韵,辉煌的是戏,荒凉的是情感。我们坐在台下,看了这一出戏。
【正文】
夜孤寒(上)一
从曲折悠长的回廊走进正厅,萧骋隐隐的听到胡笳丝竹声响,更有女子正咦呀吊嗓,和着脂粉香气,生生将凛冽的北风都酥化了。
他侧脸,望向身侧满面渴切的萧凛和一干亲贵。
下朝后贵为天子的萧凛携众微服出宫,说是带他去个极销魂快乐的去处,其实便是领他来这满园枯竹的深宅里听戏吗?
疑问他不曾出口,只是踏着步子随在众人身后。
习惯了谨言慎行垂眉顿首,能不发声时,他决计不会发声。
原因不是身份卑微,而是因为过于尊贵,所谓兵符在握权倾天下,他已然是这朝内最尊贵的胄王,也是天子最大的忌惮。
孤高处不胜寒凉,若要说他毫无野心,怕是不止天子朝臣不信,就连自己也很难相信。
是以他不恋女色,皇室人丁不旺皇子们资质平庸,若他诞下子肆,便是有来日夺位之嫌。
是以他克俭清廉,清粥淡饭以为足够内敛。
可是他错了。
昨日朝下对饮,三杯薄酒入肚,圣上醉里清明,幽幽问他:"胄王萧骋,天纵英明,酒色财帛无一所好,你这样浑没缺点的人,胄王之尊,是不是还是辱没了你?"
胄亲王之尊,已是位极人臣,这话里分明已然满掩戒心和杀机。
他当下惶恐,掠衫跪地再无一言。
这一跪便是一夜,宫人将炭火系数熄灭,长夜孤寒,他听得更漏内细沙流去有如当年权权兄弟情谊。
当日送他出征紧握他双手说愿共享天下的三哥,如今贵为天子,亦有他的难处。
若不能无情,便配不起帝王之尊,自古如此。
是以这夜他也没有怨犹,在清冷石阶上早料想过了所有结局,所有结局也都能承受。
清早时圣上来了,嗔怪他迂腐,说是做三哥的还信不过他,又何苦来这一夜长跪。
他当时双膝麻木,几乎不能站立。
他的圣上双手扶携住他,笑意盈盈一如当年亲厚。
他朝他一狭眼,道:"下朝后我带你去个销魂快乐处,这些年咱们胄王活的象个苦行僧,外头可早就议论纷纷了。"
他又如何拒绝,不能也不敢。
所以入夜一行人便来到这里。
也不知是谁家宅院,隐在京城深处无牌无匾,门庭看似简陋入里却是极尽奢华,连拾步长阶也是白玉雕成。
除却他,所有人都轻车熟路,九曲十折后入了正厅。
踏门而入后丝竹声顿时消匿,所有人悄无声息隐退。
萧凛入座,捧着碗盏喝茶,身侧有中年妇人顿首听候差遣。
"今日有贵客。"萧凛清嗓:"青衫身子可好些了?方不方便见客?"
妇人躬身,道是那青衫近日已不再咳血,身子也轻快,早起还吊嗓练功,见客应该无碍了。
萧凛将杯盏落下,说了声那就请吧。
妇人告退,萧骋发现众人头颈全都偏往侧门,喉结上下吞吐,像是无限期待。
门外衣角簌簌,有道清冷嗓音响起:"晏青衫求见。"
声音不如想象中魅惑婉转,倒是干净清澈象旷谷幽泉。
萧骋回身,恰巧他跨进门来,身上宽袍大袖一件青衫,说是戏服,偏偏脸上又干干净净没半点油彩。
这日,便是他们初见。
缘起缘灭爱恨纠葛,便都始于这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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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叫君王渴盼一见的男人,姿色自然是有。
可萧骋却不曾想,这世上原来还有这样冰雪样人物,踏步如云风掩暗香。
所谓男宠,总不免流于女子媚态矫揉造作。
可他不,他风韵天成,肌肤隐隐透明,个子高挑眉眼舒朗,似体内蕴有日月光华,生来就为把斗黯浊世照亮。
一时间萧骋失仪,盏内滚茶泼了满身。
邻座萧凛暗自笑了,将眉浅浅挑起:"记得青衫的规矩是要来客听他唱罢一曲,今日席有贵客,你就调个拿手的唱吧。"
晏青衫微微躬身应诺,水袖甩起发声吟唱。
萧骋是员武将,也可说是个粗人,原本也半点不懂这戏里乾坤。
可听得一时半刻,竟也就入迷,魂魄被牵了去。
晏青衫今日唱的是曲悲调,他人生的风流,戏则更是风流,唱腔清越婉转,姿态步法迤逦洒脱,更重要是戏有魂灵,有道不尽的冷暖悲欢。
这满室里真心听他唱曲的,也就只有萧骋。
他便只对了他唱,扬洒起落,唱到末了那句"你看那残月犹然依北斗,可记得双星当日照西厢?"时,萧骋竟也满腔萧瑟入了戏,不由长长幽幽叹了口气。
他举目,看到除他外众人都高声阔笑眼内欲火满盛,那萧瑟之意便更浓了。
"何苦呢?"他低语:"既是无人真心来听,你又何苦学的这身好戏?"
跟前晏青衫矮身,在比那戏里最后一个苍凉的手势,宽袖内伸出一只修长剔透的手,手背长有胭红色贝壳大小的胎记。
他回萧骋,用低而刻骨的语调。
他道:"长夜寒凉,我总要有所寄托,才好勉强维系尊严。"
说这话时他双眼就在萧骋跟前,萧骋清楚看到那双琉璃色眼眸里清凌凌的痛色,心下不由一突,竟是微微疼了。
他张口,却是不知该说什么,那端萧凛已移步过来,牵住了晏青衫那只右手。
"瞧这手长的。"萧凛拍着那胎记:"光一只手,就媚态万千,可就更别提人了。"
晏青衫在原地站着,广袖垂地,姿态既不逢迎也不抗拒。
萧凛乘势搂住他腰,半拖半拽将他引往内室。
一路上不忘调笑:"你们这次可收敛些,别再折腾得人家半月下不得床。"
亲贵们连连称是跟在身后。
只余下萧骋仍旧枯坐,等听到萧凛的呼声这才恍然惊醒。
"七弟。"
萧凛在门楣唤他:"你不来吗?这其中滋味,我保你终生难忘。"
二
圣上发声,萧骋原本是决计不会不从,可这夜这步,也不知为什么,他却是如何也迈不出。
房里人等的心焦,众口纷纭说他一贯刻板哪里这么容易放得开,萧凛神色里愠意闪没了几个来回,将门缓缓扣上了。
房内点着妖娆香气,萧凛将晏青衫双手反扣一把推上桌面,衣衫三两下除尽,环顾四问道是谁先来上。
有人上前,将俯卧在窄小桌面上的晏青衫双腿高高持起,欲望迎往干涩菊口,没有半点前陈怜惜。
痛苦是熟习却依旧难耐的,晏青衫抬头,双手握住桌角,想呼喊也或者只是大口呼吸,那唇齿却被人强捏了开,被炙热的八尺昂藏填满。
他在这欢靡气息漫溢的斗室里被迫吞吐,双腿被迫着越举越高,强拗着维持一个常人几乎不可能达到的角度,菊口里一人奔腾到欢快的顶点,液体和着他血还未及流淌,便瞬时又裹挟住了另一人滚烫的欲望。
他放弃挣扎,早已放弃,唯一的执拗是不肯叫床。
这执拗叫萧凛不快,他将他身子翻覆,握住他分身轻轻抚触,铃口缓缓开了,他体尝到快感,胸膛激越起伏。
"还是不肯叫吗?"
萧凛咬住他耳,在上面留下列血红齿印。
他不摇头,只将上下齿咬的更紧。
萧凛起身,从窗前花瓶里折了枝芬芳正烈的腊梅。
"有人送过你花吗?"他问。
案上晏青衫摇头。
"那今日便有人送了。"
萧凛将枝上最细那根分桠拔下,无限怜惜的贯入他微张的铃口。
腊梅花通体晶莹无限美好,如今却绽放在最丑恶的枝头。
晏青衫顿时汗如雨落通身颤抖。
萧凛此时拔下第二根枝桠,笑魇如花问他:"如何?还不肯叫吗?"
他松了口,气若游丝回复:"不如我唱出戏吧。戏里也欢音无数。"
"那好。"萧凛将他身提起,顶上数尺前白壁不染的南墙,喘着粗气道:"你唱吧。捡欢喜的唱。"
萧骋本在原地坐着,听不远处门内倒也不甚嘈杂,于是静默片刻后他起身,缓步迈出门厅。
到门口时有疾风掠过枯竹,突来的一阵寒意。
那门内亮起了晏青衫的嗓音,唱的是《西厢记》的名段《教弟》。
"乱愁多怎禁得水流花放,闲将这木兰词教与欢郎……"
"小红娘确扶我人佛殿进,问如来你叫我怎度春芳……"
本来是女子思慕爱郎闲散的一只小曲,却被他咬了牙唱的字字血泪。
到后来句不成句字不成字,只听见尾音摇颤绝望的迎上静夜,象被桎梏的幽魂只盼望带来解脱的幻灭。
萧骋眼前又层叠起方才那琉璃色眸内清凌的痛色。
痛波及到他心胸,竟叫他急步生风一把推开了那扇木门。
门内萧凛止住动作静望,似嗔还喜。
他招手唤他:"来吧,自小唱念坐打,他这身子可比谁都软韧销魂。"
萧骋在原地抱拳,几乎不忍再将第二眼落下:"还请三哥施恩,将这人赐予了七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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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凛有些意外,将衣衫合拢问他:"赐便赐了,还施什么恩?七弟若是不习惯,咱们就找别的乐子去,今夜他归你一人便是了。"
萧骋仍是低头,语声渐渐小了:"不止今夜赐予,所以还请三哥开恩。"
"不止今夜?"
萧凛闻言朗声笑了,身后众人立即随声附和,象听了个天大笑话。
"那七弟夜夜光临便是了。"他搂住萧骋肩头:"你可别告诉三哥,你想将这婊子收了入府。"
萧骋继续低头,姿态倔强而坚定。
萧凛回身,望了匍匐在地的晏青衫一眼,心间匆匆划过一个闪念。
他将眉微微立起,语声阴晴不定:"我也难得寻到这样尤物,七弟言下之意,该不会是要夺三哥所好,私下一人独享吧?"
争夺,这字眼是两人间最大的忌惮。若从一个小小戏子起端,往后争夺的难保会是天下。
他言下之意如此,萧骋顿时额头冷汗如瀑,不知觉已将身退出了门楣。
空气瞬时凝重了,将欢靡的热力一分分冻却。
萧凛顿觉意兴阑珊,头也不回率众人似阵疾风去了,那喧嚣室内便只剩下吊着半口气的晏青衫和门外犹自不知所措的萧骋。
厅堂里渐渐有了人声,两个丫鬟模样的女子进门收拾残局,晏青衫最终被她们架了出去,身上披着来时那件青袍。
等人去的远了,萧骋才急急抬头,看见那宽袍广袖遥遥飘去,似乎被架着的只是件衫子,内里裹着的人早化了烟尘散尽。
周遭暂时寂静,萧骋在原地站了良久,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不肯离去。
他看见先前那中年妇人在门角探头,慢慢将步移了去,问她晏青衫住所在哪。
女子是个七窍玲珑人,毕恭毕敬回了说住在东厢,然后又道了声可是,欲言又止只等萧骋追问。
萧骋会意,知道她不敢拦阻又怕晏青衫眼前再受不得恩客承欢,道了声放心后缓缓去了。
东厢只有一间大屋,燃着微弱烛火,萧骋推门而进时晏青衫正在桌前喝粥。
屋内空旷冷凄,四壁挂满精心描就的脸谱,不止不曾燃着火盆,便连张床也没有。
见有人来访,晏青衫缓缓起身,扶住桌角勉强站立。
萧骋入了门,见桌上一碗人参鸡汤热气正浓,便挥手要他先喝了再说。
晏青衫依言喝了,萧骋这才瞧见桌上余下的半碗残粥稀的能照见人影。
他觉着气氛凝重,便打了个趣道:"怎么,你们这里厨子舍得搁上好人参熬汤,却不舍得半把米煮粥吗?"
晏青衫淡淡回应:"纵厨子舍得,我们这些靠后庭吃饭的,又哪里喝的起那浓粥。"
萧骋一愣,起先不明白这话里所指,待到想的明白了,那心里却是一阵寒凉顿时失了语。
晏青衫见他沉默,只当是他有所图不便开口,慢慢挪步到门楣道:"若是要做,隔壁有床,我这里是向不招待恩客的。"
这一路他拿右手扶墙,左手便一直低垂着看来软弱无力。
萧骋上前,发现他左臂脱臼,尾指更是被人生生折断,于是催动内力将他关节复合,又寻枝条将那断指固定。
自始至终晏青衫不发一言,拿双斜长的丹凤眼冷冷睨他。
绑好后萧骋发问,问他年纪生辰家乡本名,他一概不予回答。
问的急了只回一句:"艺名晏青衫,本名婊子。"
那神态是不管不顾的,象巴不得谁勃然一怒将自己杀了。
热怀碰了冰霜,萧骋也一时无趣,迟疑片刻后起身别去。
到门口时回身道:"你这等样人物,本不该在这里,放心,我会想法子弄你出去。"
桌前晏青衫冷冷哼了一声,用极低嗓音回道:"出去了,您会放我自由吗?还是关在您自家牢笼,听我日日啼唱?若是如此,那青衫便在此谢过了。"
说完便伏在案角,再不瞧萧骋一眼。
此时屋内唯一的烛火幽幽灭了,长夜顿时撒网,将一切光明掩却。
夜孤寒(下)三
第二日胄王府内定远将军卫阶来访,萧骋与他乘夜说了些国事,待到酒尽鸡鸣时卫阶欲起身告辞,却发现萧骋神色犹豫,好似还有什么未尽之言,于是便将身端坐了,只等他开口。
半晌萧骋方才开口问道:"你可去过这京城里有家妓宅,无牌无匾的,里面养着个戏班。"
卫阶神色顿时扭捏,抬眼揣摩萧骋意图,良久才挤出"去过"两字。
萧骋将壶内温酒缓缓饮了,问他可知道这妓宅来历名头。
那卫阶立马陪笑:"也就胄王自爱不知,这朝内亲贵,又有哪个不晓得城内有个勾栏院,是静王奉圣上旨意修建,里面人物个个有倾城之色,且因习戏修身,连身子也分外软韧销魂。"
这话他起头时还含了逢迎之意,说到后来神魂便飘了去,头脸燥热,恋恋不忘那些个连场春梦。
见萧骋不语,他又将身子前倾,在萧骋耳侧低语:"其实要论勾栏院头牌,那还属晏青衫莫属,这人姿色自是不消说,就是只手也大大有名,人称胭脂红。哪日胄王得空了,可以向圣上讨要张如梦令,亲口尝尝这绝顶滋味。"
萧骋闻言心下一沉,脸上再挂不住悦色,将酒盏落桌冷声问他:"那卫将军又曾亲口尝过几次呢?"
卫阶春梦立马醒了,尴尬着赔笑:"胄王说笑,这勾栏院岂是我想去就去的,得圣上赏赐如梦令才能得进院栏。在下不才,统共也就去过两次。"
"勾栏院。"萧骋冷笑,往复念着这名。
突然间他开始明白那日晏青衫眼内痛后的绝望。
这是个由天下最尊贵之人围成的固若金汤的牢笼,没有人能是他的救赎,那长夜孤寒,也就只有直到他死才会穷尽。
他想起了他那双眼,那琉璃色里极尽的清澈,在这样欲念的泥沼里,是如此万般的不合时宜。
不自觉里他长叹了口气,这才发觉自己和他相识不过一日,却已是第三次为他喟然长叹。
然而伤感也只是伤感,他是个百事缠身时日永不够用的人,每日在公文战事里埋头,那叹息声便也渐渐远了,淡化成浅浅一抹青痕。
直到那日静王寿诞两人重见,这叹息方才又浮上心头。
他这才想起,当日自己原本应允过要给他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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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王生辰是腊月二十四,小年夜,本是个极好记的日子,可萧骋当日偏偏忘了。
他今年方才二十八岁,却是已然有了老相,总觉得头脑不够清明。
那是由骨子里透出来的疲惫,正一寸寸吞噬他的青春。
路是越行越难了,这日奏折又被批驳,好像不管是什么事端,只要是他的立场,圣上就一定要极力反对。
战事上他主力攻,圣上就主固守,他要提拔重用的人,在圣上眼内就定是一无是处。
他纵是再忠肝义胆呕心沥血,也敌不过那狐疑眼光后日渐浓重的猜忌。
或者,他若想全身而退,如今唯一的办法便是将兵权出让解甲归田。
这念头不是不曾有过,可到底不曾,是因为心有不甘。
十八岁时投身沙场,十年几千个日月披星戴月的付出,若要谁在二十八岁年华正好时将一切放弃,怕谁都会心有不甘。
是以这夜他月下独饮,等夜已深人微醺时才想起了那张贴子。
想起那张贴子是邀他赴静王五十寿诞。
静王,名梁宇,是个城府极深的谋臣,近日越来越是得势,是圣上布下用以牵制他最大的一枚棋子。
朝上早传言两人水火不容,说是胄王不满圣上重用静王。
今日静王五十寿诞,自己若是自傲不去,则正好是落了他人口柄。
所以他非去不可。
哪怕此时已夜半三更,他仍是收拾停当准备厚礼,去了静王府侧门。
不从正门堂皇而入,是因为他来的迟了不便叨人清梦。
从侧门亲手将厚礼承上,是种做于他人瞧的姿态。
这种为人处事上的分寸他素来拿捏的透,是以去时脚步沉稳。
叫他乱了方寸的是他在侧门遇见的人。
晏青衫,他遇见了晏青衫,被人从侧门扔将出来,已然没了人形。
门外有辆马车显然正候他,见人被甩了出来,有个清瘦女孩上前想将他扶上马车,试了几次后都不得成,于是伏在他肩头开始嘤嘤哭泣。
萧骋见他仍旧勾着脸穿了戏服,但是浑身上下衣衫褴褛鞭痕密布,不由深吸了口气弯腰问那女孩缘故。
女孩在夜下抬头,极是清秀的一张瓜子脸,可惜是右颊长了片黑记将颜色尽毁。
她年岁尚小,也辨不清什么当说什么不当说,见有人垂问,越发哭的大声,道是晏青衫今日来府上唱曲助兴,好好的寿诞,他非要唱曲霸王别姬,主人一时乘醉跳上戏台,将那霸王赶了,说别姬不唱了他要和晏青衫合唱曲霸王硬上弓,晏青衫抵死不从,结果惹怒了座上贵客,将人拖出去好一顿鞭抽,然后又…..。
到这然后她期艾了几次终于没说出口,将眼投向地上低伏着的晏青衫,满目都是怒色。
"然后寻了根铁棍烧红贯入我后庭,再交给众人寻欢。"
地上晏青衫突然开口,将脸扬起,唇角勾起一个冷笑。
萧骋闻言急退,步履踉跄不知所措。
那端晏青衫的眼波追将了过来,裹挟着比千年寒潭还要冷涩的恨意,能将赤焰红日冻结。
月下萧骋长叹,长叹后复又长叹,说不出只字片言。
侧门此刻又哗啦一向,有人将戏班道具扔将出来。
一枚剑,虞姬刎颈告别楚霸王时用的长剑,刚巧落在晏青衫眼前。
萧骋上前,想将东西拾了扶晏青衫上车。
脚下不能起身的晏青衫却突然伸出一只手来,苍白剔透里一抹胭脂红,紧紧握住了萧骋脚踝。
手掌炙热,在微微颤抖。
他将眼盯牢了那枚长剑,一字一句道:"您是不是曾应承过我,要带我离开那里。"
萧骋起初不解他话,待追着他目光久了突然明白,胸膛却是长箭洞穿般一阵锐痛。
他要他杀了他。
以性命做代价,终结这耻辱无尽血泪斑驳的孤寒长夜。
四
是夜萧骋回府,脱下鞋袜时发现脚踝五个青紫色指印,想起晏青衫是如何穷尽力气握住他如同握住最后的浮萍,不由心下又是好一阵刺痛。
当真如此吗?唯有死,才是最后的解脱。
余下短暂的夜里他反复思量这个问题,又是一夜不能成眠。
第二日下朝后他几乎是迫不及待去了勾栏院,仿佛那里突然生长出了一个他魂牵梦萦的挂记。
院门看似洞开,可待走的近了,门里却突然闪出个人影,腰配长剑目含精光,问他可有如梦令。
"如梦令?"萧骋挠头,这才记起勾栏院可不是个来去自便的地方,而自己偏生忘了向圣上讨要令牌。
正手足无措时门内探出个白胖团脸来,见到是他,立马将护卫喝退,弯腰引他步入门庭。
一路不忘赔罪:"奴才们有眼无珠,连胄亲王也不认得。王爷要来便来了,还要什么如梦令?皇上不早说过吗,这江山可有王爷一半,那更何况这区区勾栏院呢?"
这话顿时击中萧骋痛处,他将袖拂了,抢步走前再不要人引领,于冬日疾风里冷冷回道:"日后这般不得体的话少说些,我一个做臣子的,只不过是皇上跟前的奴才,哪配沾那江山分毫。"
那团脸胖子顿觉失言,站在原处连连称是,再不敢多嘴,只目送了萧骋远去。
勾栏院内布局甚是复杂,没了人引路,萧骋颇费了些周折才寻到先前萧凛带他前来的大厅。
迎客的仍是先前那中年妇人,自称虹姨。
不过一个照面,她已然摸清了萧骋来意,也不多言,在前头引路去往晏青衫处所。
到了那厢房外,萧骋却止住了叩门手势,移步到半掩的窗前,踮脚往里打量。
房内晏青衫正在歇息,因没有床榻,便只裹了床棉被睡在湿冷地上。
见萧骋蹙眉,虹姨忙低声解释:"不是不给他置办床榻,是他抵死不要,说是这辈子最厌恶的地方就是铺塌。他这人生来执拗,所以苦头吃尽,我们也没法子。"
萧骋复又失语,隔半晌才想起自怀里掏出那包伤药来,轻轻放在虹姨掌间。
虹姨将那些瓶罐握在手间,眼圈渐渐红了,低头缓缓道:"上好伤药,院里不是没有,可大人这番心意,却是稀有金贵,奴家代青衫谢过了。"
一时间萧骋也不知说什是好,冷场片刻后他顿首道别,说是明日再来。
正辞行间房外突然冲来一道红影,迎头撞了萧骋满怀,将他撞了好大一个趔趄。
不待他立足站稳,那红影已扑上肩头,牙尖嘴利顿时咬下他胛骨间一块皮肉。
萧骋吃痛,挥手时不免带上内力,将那红影震开丈外。
那是个通体红衫身量未足的女孩,脸颊长有黑记,和萧骋在静王府外有一面之缘。
虹姨这会子已骇的将掌间伤药掉了个干净,先劈头赏了女孩一记耳光,接着又忙跪地讨饶,要萧骋大发慈悲饶却了这贱人一命。
女孩被那一掌震伤了腑脏,抬手抹干嘴角血渍后脖子一梗道:"谁要这畜生饶命,他若是有半点慈悲之心,就不会在青衫哥哥只剩半条命时还想来欺负他了。"
萧骋当下哭笑不得,走近跟前将脸凑于那女孩细瞧:"你看清楚了,昨夜我们还见过,我还扶你青衫哥哥上了马车呢。"
女孩将头别了:"我不要瞧,青衫哥哥说过,恩客恶客都是客,都是畜生。"
她越说越是离谱,虹姨忙扑将上来捂住她口:"锦瑟你是真不想活了吗?这会子你青衫哥哥自身难保,可没功夫回护你。"
锦瑟,她原来名叫锦瑟,倒端是个好名字。
萧骋上前,正想说些什么,身后木门却悠悠开了,晏青衫跪在门前,长发垂地颜色如雪。
"还请大人饶却锦瑟年幼无知。"他道:"青衫愿代她谢罪。"
言毕就吐了口血,从掩口的指隙间漫溢开来,滴答落了满襟。
萧骋顿足,伸手想将他扶起却怕无端又惹误会,无计可施之余,只好一扭身别去。
身后晏青衫叩首,声轻如烟只是那句:"还请大人饶却锦瑟年幼无知。"
"我饶恕他。"萧骋回的咬牙切齿:"只是也请你饶却你自己。"
"饶却自己?"
晏青衫闻言痴惘,似旧梦未醒神魂飘离,缓缓道:"快了,还有六十二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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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此后萧骋夜夜来访,也不一定要谋得晏青衫一面,多半时候只是在门厅静坐,喝口热茶问个三两句后就别去。
他始终记得他那句无由头的话――"六十二天"。
这话总无端叫他心惊,于是他便拿个青瓷碗盛了六十二颗珍珠,每日拿出一粒后细数。
到碗里珍珠只余下三十颗时,锦瑟开始给他好脸子瞧,每天借端茶送水的机会立在旁侧偷偷打量他眉眼。
他样貌英挺,本来也是个美男子,不足处是劳心过度鬓角早添华发,未免有些老相。
锦瑟日日打量他,渐渐瞧的顺眼了,话也就多了起来。
今日说晏青衫能喝汤羹了,明日又说晏青衫能下地走动了,总之句句离不了他的青衫哥哥。
萧骋有些好奇,问她和晏青衫有什么干系。
她侧头细想,的确是很认真的想了,却如何也理不出个头绪。
只记得从小自己就被晏青衫牵在手里,自打跟他进了这勾栏院之后,自己脸上就长出了个黑记,越长越大瞧着叫人生厌,主事的想把她赶出勾栏院,是晏青衫执意留下她做了侍奉丫鬟。
说是丫鬟,其实晏青衫待她极好,一味骄纵顺从,不许旁人慢待她半点。
唯一的不好处是不许她吃肉,强迫她吃素喝汤,害她十四岁的人身量瞧着却只有十一二岁。
说这些时她长吁短叹,已然掏心掏肺将萧骋当了知己。
时日便这般流了去,待到碗内只余下三颗珍珠时,萧骋还从未谋过晏青衫一面。
这夜他跨进院栏,虹姨却已在曲廊尽头相候。
她将身立在去路正中,垂了首只道是圣上来访。
萧骋明白自己该当回避,可回了身举了步却跨不出去。
心头有朵焰火燃烧,不甚浓烈,却在最深处炙烤他的灵魂。
那时他方才有些明白,所有的怜惜挂记激赏不平其实已在他身体里沉积,萌生出了味新的感情。
如世人所言,生死相许无嗔无悔的那味感情。
不过一个字的感情,可他说不出口,因为这感情的沉涩无望。
沉涩的他只想长叹,也只有长叹。
叹息间星辰明灭,他独立中宵,也不知过了多久才听到旁人急促的脚步声。
来的是锦瑟,仍旧穿了件红衫风风火火。
见到萧骋后她拍着胸脯边喘边道:"你果然还在这里,还真是痴呢。虹姨叫我让你先回,估计很快屋里那位贵客就要回转了,说是你们遇见了就只有尴尬,还是莫要遇见的好。"
萧骋低头望她,唇角一个苦涩的笑:"我是不是很懦弱无用?只懂得退避瑟缩,是个只顾自保的小人?"
锦瑟当然是不明白他话里深意,只管一路推他出门。
到门口时她立定身子,红唇贝齿微微一笑,恍然间也有些不俗的风韵。
挥手那刻她道:"后天是青衫哥哥二十一岁生辰,你想些法子让他开心,我有日子没见他笑了。"
后天!
萧骋只觉得这日子凑巧,一路上细想,到半道突然明白。
后天,便是那六十二日的尽头,晏青衫所言饶却自己的日子。
为什么是这日,为什么要选二十一生辰,他又凭什么饶却自己?
这些念头在心头杂集,渐渐的聚拢浓密,竟是透出种隐隐不祥的气息来。
血凝冻(上)一
次日圣上休朝,萧骋早早来到院里,只听见晏青衫已在房内吊嗓,那曲调铿锵,浑不似自己先前所闻,内里豪情只犹如金戈铁马踏来男儿扬名沙场。
这戏里熟习的情境叫萧骋好奇,忍不住将窗纱挑破往里瞧去。
屋内晏青衫端着方步,唱的是曲《罗成叫关》,一句"勒马停蹄站城道,金枪插在马鞍鞒"唱的豪情丛生巍峨八方,仿若他此刻正亲身跨马立在阵前,急切切只等以血来酬凌云志。
萧骋隔着层纱窗听他看他,渐渐的双目濡湿酸涩难当。
原来,他最擅长的不是旦角而是小生。
罗成叫关,这戏里的抱负期望,在他心底也许也深深埋藏吧。
他这样理想远在云端的人,却羽翼折断坠落泥沼,所以痛苦才比他人深切,所以才执拗着不肯放弃最后的尊严。
"何苦呢?"
萧骋发声,完全不由自主。
门内晏青衫闻声回头,那神色里是难得的不含冰霜。
他将房门打开,立在清早晨光里,那晨光便立马通透了几分,被他滤去了一切喧嚣繁芜。
萧骋还在窗前痴站,举止扭捏一如少年。
"能带我出去一日吗?"
晏青衫发声,连呼吸里都带着淡淡向往。
萧骋当下应了,明知道他这要求可能越了界叫他难为,可还是即刻应了。
"要去哪里?"他问。
"外面。"晏青衫答,同时踮起脚尖,心已飞越桓墙。
听到萧骋要带晏青衫外出的消息,那主事的团脸胖子圆睁双眼连下颚都尖削了几分,说是他做不得主要奏禀上头。
萧骋当下将脸沉了,甩出句狠话:"怎么,萧某以项上人头担保不会带你红人私逃,你信不过我?"
胖子再不敢多言,只得眼瞧他们出了门。
门外白蔼一片,是积雪难溶,晏青衫深吸口气,突然展开唇角轻轻一笑。
那刻萧骋痴了,仿若他心已沉浸寒潭千年,只等今日他这一笑将冰封开释。
"走吧。"他道:"你爱去哪都成。"
晏青衫点了点头,在前头引路,也没有目的方向,只顾往前。
他心情甚好,遇见什么都无限好奇,便连个烧饼摊也要驻足半天。
老板被他瞧得不好意思,又见他生的俊俏,便拿了个刚出炉热气腾腾的烧饼送他。
他将这烧饼捧着,粘粒芝麻入口,即刻又心满意得的往前去了。
萧骋在他身后紧跟,却是什么也不敢问不敢说。
害怕,害怕他那几乎可以预见的答案。
果然,走的久了晏青衫回身,含着笑道:"外面果然是好,我可有十年不曾外出了,只顾着从一个铺塌赶往另一个铺塌,一个欢场赴往另一个欢场。"
这就是萧骋害怕听到的答案,虽则早能预见,可还是叫他泪盈于眶。
见前面有家酒肆,他忙收拾心情挂起个笑说是去歇息歇息。
落座后店家送了上好佳酿来,晏青衫举起杯盏,在半空里遥敬萧骋,轻轻道了声对不起。
"对不起。"他道:"早先我以为你和他们是一路人,只不过披了张伪善的皮,言辞多有得罪了。"
萧骋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见临街有人扛了糖葫芦叫卖,突然起身问晏青衫可要吃糖葫芦。
晏青衫完全不知所谓,一个错愕的功夫萧骋已奔下楼去,追着那糖葫芦不知所踪。
许久许久不见他回转,晏青衫将跟前酒喝下泰半,渐渐明白了他用意。
他要许他自由,要他在这空隙里逃了去,后果由他担当。
是拳拳好意,只可惜他把勾栏院想的简单了。
他前脚下楼,后脚就有人在晏青衫临桌落座,长剑搁在手侧,吞吐着威慑的光。
晏青衫一时兴起,也举杯遥遥敬他,那人毫无所动,脸上神色寡然,一幅公事公办的腔调。
傍晚时分萧骋回转,见到晏青衫仍然在座时如被雷击,好一会才能挪步到桌前坐下。
此刻的晏青衫已然半醉了,将他那只胭脂红隔桌伸将过来,覆上萧骋手掌,道了声谢谢。
萧骋心内哗啦一响,有什么东西在瞬间崩塌。
算了,当时他想,就为这一握,他就忤逆他的三哥一次,人活在世,也总难免这一次任性妄纵。
"明日。"他道,想说的是他会尽力在他生辰时给他一份厚礼。
晏青衫却即刻接过了话头:"明日是我生辰,你愿不愿送我份厚礼?"
"什么?"萧骋回答,诧异两人是不是真心有灵犀。
"将锦瑟买下,待她长大,替她寻户平常善良的人家嫁了。"
晏青衫缓声道,脸上隐隐带笑,感觉身后已长出羽翼只待飞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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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是个晴天,阳光分外明媚灿烂。
晏青衫早早起床,寻了件最朴素的衣衫穿上,从暗处寻出那个小小琉璃瓶。
琉璃瓶内盛了少少浅黄色液体,是他多少寒暑苦心搜罗的毒药。
瓶内盛着他的解脱,他预谋已久的解脱。
解脱前,他只需向一人作别,一个至今渺然无踪的人。
贺兰珏。
十一年前他被家臣救走,曾信誓旦旦说定会在晏青衫二十岁前来救他脱难。
如今自己已多待他整整一年,可算是信守誓约不枉不负。
他不曾来,定是有他不能来的难处。
那样孤高自负的贺兰珏,如若有一线可能,又怎会弃前约不顾。
是以晏青衫不恨他,负了自己的是命运,而不是那自小为伴的贺兰珏。
贺兰珏,想起这名字晏青衫顿觉胸怀温暖,温暖的差点泪下。
这名字伴随他度过早先岁月,那些无忧清澈的岁月。
彼时他是贺兰珏的陪读,两人在红墙玉瓦下嘻笑打闹着长大,浑然不觉乱世飘摇。
还记得贺兰珏好胜,七岁时两人比拼谁能在一日背得《诗经》全文,他便窝在床角不吃不喝连连背了十二个时辰。
比试时当然是贺兰珏赢了,赢后他振臂高呼自己是天纵英才,呼完后又赏晏青衫一记暴栗,骂说是谁要他这直娘贼让他。
"直娘贼。"
想起这三字时晏青衫仍止不住笑,自己也不知那日得来这名号,被那天纵英才的贺兰珏时时挂在嘴边,一日里最少要唤上百来次。
贺兰眼里当时是只有他这个直娘贼的,直到八岁那年初春,才有第二个人勾起了他眼高于顶珏公子的兴致,那个人便是他的胞妹贺兰锦。
他们习惯称这粉娃娃叫锦儿,贺兰珏每日花费大把光阴去逗弄她,结果周岁时锦儿开口,第一个会唤的竟不是娘亲而是"锅锅"。
"锅锅,锅锅。"
锦儿蹒跚学步是总追着他们乱叫,贺兰珏在前头逗引,也总是将音调拖的极长回声"唉!"
这声"唉"字穿越了横亘其中的岁月坎坷,到如今晏青衫仍觉得犹在耳侧回鸣。
他将那尊琉璃瓶高持,遥敬那些岁月,还有岁月里刻骨铭心的人。
"贺兰珏。"他道:"我等你十年后又宽限一年,将你锦儿完璧还你,到如今我归去,可也算终不负你?"
门外寒风簌簌,似在答的确他不曾负他。
这答案里他仰头,将瓶内蛇毒缓缓服下,琉璃瓶儿映着他琉璃色眼眸,一般的安详静谧。
二
清早跨进勾栏院门的时候萧骋就觉着不对,不祥预感分外强烈。
像是早知道他要来,锦瑟提了个斗大包袱坐在门槛候他,嘴里不停叨念着什么。
萧骋弯腰仔细听了,她念的好像是方药单子:"雁来红三钱,蔓陀草五钱,菡萏二钱,月见草一两,隔年雪水熬煮,三碗变一碗……"
翻来覆去她就这么念着,见萧骋来后忙扯住他衣袖发问:"菡萏是什么?雁来红是什么?……"
萧骋被她绕的发晕,苦笑按住她肩头:"那么你能不能先告诉我,你这翻来覆去背的是什么?"
"药方!"锦瑟答,满脸俱是欢欣之色:"昨夜青衫哥哥逼的我背了一夜,说是今天你会来带我出门游玩,要我出门后切记按这个方子熬了汤药敷脸。"
"带你游玩?"萧骋默念这句,恍然间大梦初醒。
他掠起衣衫急奔,风刮过脸颊,似霜刀刺骨。
为什么?为什么自己愚钝至此?
早该知道他已萌死志,早该知道他昨日是亲手托孤。
只是不明白他为什么要选今日,要在诞生的同日将生命终结。
但愿还来得及吧,一路他这么想,奔跑到咽喉刺痛如被火烧。
只可惜仍是迟了一步,路到尽头时晏青衫已然将药服了,琉璃瓶碎了满地,而他正拿手沾着口中喷涌鲜血,写那诗里最后一个字。
诗只四句,写在不易察觉的墙角。
――王梁旧梦短,玉阶去路寒,别君三千里,夜冷照青衫。
是首藏头诗,暗藏了珏别而字,又音同诀别,写了只为给一个人看。
纵死时不带怨犹,他心却仍有挂记。
这些内情萧骋当然不懂,他只管抱住了晏青衫身子,不停拿手探他呼吸,唤人时嗓音沙哑犹如困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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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以后勾栏院俨然成了医府,萧骋这一生也从来不曾似现下这般穷凶极恶,恨不能将那些无用的名医一个个拖将出去杀了。
千年人参,天山雪莲,一指长的虫草,所有真真假假以他胄亲王权势能够采集到的良药都被觅了来,能服的服了,不能服的炖作汤药强喂,晏青衫那口冻泉般时断时续的活命之气总算是稳固了,只是人还不曾清醒,一日日静卧,身躯冰凉。
夜冷照青衫。
萧骋望着墙上这句五言诗,再不能按捺心绪,挥手将桌上公文拂了满地。
战事,夺权,倾轧,他躲不开这些纷争,他半刻不得停歇,人到哪里,公文繁务便跟到哪里。
不错,是男儿自当不负凌云之志。
可若是青衫冷却长夜自此孤寒,他还要这些身外繁华满目喧嚣作甚?
"罢了。"
许多人都听见他这句喟叹,有遗憾也有释然。
什么罢了他不曾说,可自此他早朝罢上公文累积,再不是那个事必亲躬日夜操劳的胄亲王。
朝内固然有些动荡,可也不是江山就因他缺席而崩塌。
这结果他早该预见,只不过缺了那雷霆一喝。
所以他日日将晏青衫手握了,心内平静,并不嗔怪自己。
不是志气短浅,因为区区一个晏青衫而放弃一切。
差点失去他,不过是那雷霆一喝,是促他放弃困顿挣扎的一个由头。
结果晏青衫于第十日醒来,几乎和圣上亲临同时同刻。
他睁开眼那刻,萧凛正自门口踱步而来,不可置信问道:"你便为了这戏子将军国大事全都撂了?七弟,你几时学的这般没有志气?"
萧骋闻言起身,缓缓躬腰行礼。
"三哥。"他道,语气如旧端敬。
何情何景下他也不能忘却他们是君臣,性格,决定他越不过忠前那个愚字。
萧凛不语,踱步来到晏青衫跟前,先是捏住他下颚端详片刻,再然后突然发力卡住脖颈将他高高持起。
"做婊子,就该当守做婊子的本分。"他咬牙切齿:"你学那贞洁烈女寻死,到底是存心要博谁的同情!"
"三哥。"
身后萧骋又唤,语气仍是端敬,可掌携劲风如电袭来,只一记就将萧凛卡住晏青衫脖颈的右手远远荡去。
"你!"萧凛变色,几乎不敢相信一向温恭的萧骋居然敢出手冒犯于他。
萧骋将晏青衫扶携着躺下,自桌上取了酒壶和杯盏,斟满后端于怒形于色的萧凛。
不待萧凛发话,他已将跟前水酒饮尽,抬首问道:"上好竹叶青,三哥不喝杯吗?"
萧凛不明白他这是弄的哪番悬虚,迟疑片刻也仰头将酒饮了。
"多谢三哥。"萧骋将他手间空杯接下,突然一掠衣衫双膝跪地:"杯酒泯恩仇,萧骋请圣上恩准去往沧州守陵。"
萧凛闻言睁圆了双眼,良久不及反应。
"什么?"他俯身:"你刚说什么?"
萧骋抬眼望他,因中间隔阂已决意放下,那目光无畏而坦然。
他重复:"萧骋请圣上恩准去往沧州守陵,唯一条件是带晏青衫同往。"
"晏青衫?"萧骋回身,又望晏青衫一眼,犹不置信:"你就为了他?为了他放弃你前程功业?"
"三哥。"萧骋垂首:"你我自小相依长大,这样情分你对我仍存猜忌,既是如此,既是万般皆不得好,我不如全身隐退,这念头我早有,只三分为他,余下七分……"
"余下为谁?"萧凛接过话头:"为求自保吗?"
"三哥。"萧骋长叹:"不管你信与不信,我记得你从小眷顾我,记得是你扶我第一次上马,记得你诸般亲厚。当日我踏平燕国为你,到今日中止纷争亦是为你,你的七弟,自始至终,从不曾存有一丝逆反之心。"
言下无限唏嘘,往事历历如在眼前。
兄弟间的温存信任如何就一步步褪尽只余隔阂猜忌。
权欲,当真是冬是夜,能丝丝抽却每份情感里的暖意。
到如今,那暖在他心内犹有,可萧凛站在最高处,早就被劲风吹了个干净。
他立在原地,不断思量萧骋这番言辞的真假。
是真心要释下兵权,还是场要叫自己警惕放松的阴谋?
这当口他想起了晏青衫,想起自己心头曾有过的那个闪念。
为了这戏子,他一次见到他沉稳内敛的七弟失仪,当时他就想,他也许终于找到了这位百毒不侵胄亲王的弱点。
"那好。"拿定主意后他发声:"你先料理事务后去沧州,晏青衫如今身子孱弱不便远行,等你安顿好后,我再差人将他送去。"
言下之意以晏青衫做挟,要萧骋尽快释下兵权践约赴往沧州。
萧骋失语片刻后应了声是,继而又字字如铁道:"还请三哥尊他敬他,不要伤害他分毫。"
"好好好。"萧凛挥手,对他这话里分量丝毫不曾留意。
血凝冻(下)三
事情结果进展的远比萧凛想象中顺利,萧骋毫不犹豫解下兵权繁务,紧接又马不停蹄赴往沧州,朝内顿时百相杂陈,有人落寞有人欢喜,更多的则是那些渴盼接下萧骋权势一张张发光的脸孔。
这正是萧凛日夜所想的结局,他将兵权分割,分别赐予了政见相左数人。
自此后他们将为了夺权互相倾轧,同时也互相牵制。
而他自此后也将銮椅稳坐,再不需担心谁来抢夺他江山。
所以他连夜睡得从未有过的香甜,连个梦也不曾做。
只是有时他忍不住怀念晏青衫颜色,流苏帐内虽则春光无限,但又哪一个及得上他。
那样卑贱而骄傲的灵魂,那样污浊泥潭里开出的一朵白莲花,在萧骋眼里是只该呵护,可在他眼里却只该践踏。
他凭什么那样看他,琉璃色眼里似乎满是轻蔑,象看条贪欢的野狗。
他是萧凛,赤国君主,九五之尊,全天下人都该在他脚下三呼万岁俯首称臣。
想到这他便欲火满烧,身下之物坚挺只想恨恨穿刺那孤傲的戏子,以他血来浇灭他眼内那该死的嘲弄轻蔑。
这想法一日胜似一日浓烈,到月氏国驸马来访时其实已然不可遏止。
这位驸马姓程名御香,入赘月氏皇室后不久老皇帝就身亡,其时皇帝膝下无子,长公主继位后他就成了举国身份最是尊崇的男子,真是鸿运当头谁都拦挡不得。
老皇帝在世时一向好战,和赤国争城夺驰素来不和,是萧凛如骨鲠在喉的心头大患。
可公主继位后似乎连一国之风也顿时柔了,居然派驸马亲自前来议和,说是自此相安再不犯赤国一寸。
萧凛不敢相信自己居然如此好运,当下心情大快留驸马赏歌作乐,把酒时两人高谈阔论言谈甚欢。
君王座下的舞姬自然个个都是绝色,只可惜程驸马好似都不中意,到酒尽筵残时才忽然压低声音问道:"我耳闻洪都里有个绝顶人物,叫什么胭脂红……"
这话如此切合时机的中了萧凛下怀,他乘着酒意一把搂住对方肩膀道:"胭脂红不过是他一只手,走走走,我这就带你去见识咱们洪都第一绝色。"
驸马看似醉了,跨步时东扭西歪,可一双眼却分外清明,闪着莫测难料的光。
到勾栏院时那里烛火通明,原来是静王带着众人正在寻欢。
厅堂里人影穿梭,有女子衣冠不整的正在唱曲《贵妃醉酒》,身后众人追逐调笑,端的是满园春色。
萧凛见状清咳了声,静王本正啃着那贵妃乳尖不能自已,闻声后立马清醒,整肃衣衫将众人喝退。
"传晏青衫来见。"萧凛落座,直接进入正题。
虹姨垂首来见,不过期艾一句就被赏了好大一记耳光。
"起不来床?"萧凛冷笑:"那便爬来,放心,咱们自会顶着他扶着他不让他孤站。"
片刻后人出来了,形销骨立双目空洞无光。
萧凛差他唱曲,他便甩了衣袖开唱,味同嚼蜡半分神韵也无。
那些鲜活灵动戏里人物仿佛都已死去,随那日晏青衫的灵魂一起死去。
萧凛的怒意开始生长,想发作时被身侧驸马一把乘势按住。
"许是状态不在。"那驸马道:"咱们就容他换个曲吧。"
这声音温和舒朗,晏青衫听闻后却突然化身做了瓷人,许久动弹不得。
接下来的曲唱的便更糟了,何止没得神髓,连唱词也是十句九错,听了只是种折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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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寻欢后那程驸马又独自在勾栏院逗留半日,至晚方来宫中请辞。
萧凛心情甚好,问他可有相中的宝物想带了回朝。
驸马垂首笑的暧昧:"相中了的只有一件,只是不知君上是否舍得?"
萧凛闻言朗笑:"我知道你相中了什么,可惜的是这个人我不是不舍得,而是已将他许了旁人,我为一朝之君,总不能食言吧?"
"我不要他人。"那端程御香一字一顿:"我只要他那只胭脂红,如若君上成全,我定奏禀女主将兖州奉还。"
"兖州?"这两字叫萧凛双目顿时放光。
那是三年前苦战后赤国被月氏夺去的要寨,群山绵延可守可攻。
这实在是个太大的诱惑,大到他连拒绝的话也显得力不从心。
"胭脂红固然是媚人。"他道:"只是我若把它砍了赠与驸马,那便是个死物了,既是死物,又哪里还有往昔颜色呢?"
程御香唇角勾起一个冷笑,往前进了一步,面不改色发了句话。
"圣上有所不知。"他道:"据说只要寻个极寒处将人血冻凝了,再找个快刀手,莫说剁后手足颜色得以保全,便是血也不会多流几滴的。"
四
锦瑟清早时本是端了水要去服侍晏青衫洗脸的,她心情轻快,一路哼歌,根本不知道昨夜发生了些什么。
除开有堂会的日子,她每日掌灯时分都会喝碗甜汤,接着就一路痴睡雷打不醒。
晏青衫对她,也可谓是心思用尽。
所以在这勾栏院才有了这么个世事不解的锦瑟。
今日她心情轻快是因为晏青衫身子一日日恢复,还有他们终于有了可以离开这金玉牢笼的机会。
可半道里虹姨却突然杀将了出来,连拖带拽押她回房,还将门锁了任她拍打。
自那日她咬伤萧骋之后勾栏院便多了这规矩,凡晏青衫有客,锦瑟一概不许外出房门半步。
有客?
这念头响起时锦瑟手中铜盆顿时坠地,她开始在狭小房内奔走犹如困兽。
到下午房开时她已然快要疯了,象支急箭般的射将了出去,因担心早先还命悬一线的晏青衫能否熬的过这关。
到东厢时她发现晏青衫蹲在墙角,赤足披发,正拿左手五指抠那墙上血诗。
诗统共二十个字,已多半被他挖去,墙上留着道道深浅血痕。
那是他指上新血,血肉抠破砖墙的印记。
锦瑟见状忙将他手一把握了,细看时指甲劈裂血肉模糊已是惨不忍睹。
"你做什么?"她痛哭失声:"要除下这些字,不可以寻把铲子吗?"
晏青衫将手轻轻抽回,搂住她肩,语声无限温柔:"你想念你家人吗?"
锦瑟当下一愣,将头挤进他胸怀:"干吗?想赶我走吗?我没去处,哪里也不去,我的家人就是你。"
"那好。"晏青衫拥着她:"你便跟我吧。这世事难料,骨血至亲也就未必可靠。"
锦瑟在他怀中觉得温暖无限,"嗯"了声后久久不肯起身。
"下雪了。"许久后晏青衫才发声,调门无悲亦无喜。
窗外果然扬起了雪花,被风卷携纷扬落下。
"咦?"锦瑟奇怪,扑到窗前踮脚打量:"奇怪了,怎么四月还会有雪?"
晏青衫走到门前,右手扬起接住了几瓣雪花。
那只胭脂红仿似已没有热意,六瓣雪晶在掌间许久都不曾融化。
"不奇怪呢。"他喃喃自语:"是必然,我躲不过生命里这场大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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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夜时院里积雪已有半人厚,洪都虽地处北疆,但四月里这般漫天飞雪河川凝冻却还是少见。
勾栏院里这夜没有客人,烛火映着门外蔼雪,透着平日里少见的落寞寂寥。
晏青衫在门内椅上坐着,房门大开,北风掠动他衣衫,扑簌簌敲打着右手那抹凄滟的胭脂红。
这样坐了多久连他自己都快忘却,仿似是从掌灯时开始,一直孤坐到世间星火落尽。
前日长夜寒凉,可他心还有来自远逝岁月的暖意。
如今呢?
――如今是月寒霜冷血凝冻。
他笑,起身唱了这句,余音未尽时院里脚步声纷至沓来。
"晏青衫来见。"门外有人厉喝。
他推开门,院里萧凛领头站着数人,人人都是满面煞气。
沉默里他应声往前,青衫掠地缓缓无声,象静夜里流淌而过的一泓月光。
萧凛在原地挥了挥手,即刻有两人左右将他架住,一人挥锹在原地挖坑。
坑挖好了,窄而长一道,刚巧够他躺下。
不等旁人使力强迫,晏青衫已蹲下身去缓缓躺下,安静的似每日席地而眠。
斜里萧凛递来一个小巧的烤手炭炉,说是要他搁在胸前护住心脉,他便缓缓接过塞了入怀。
旁侧拿锹那人开始往他身上铲雪,很快他周身就被冰凉覆盖,只余了头颈和那只胭脂红在外。
自始至终他不发一言,象只安静乖觉的猫。
萧凛有些奇怪,俯下身捏住他下颚发问:"你是不是知道我们来意?"
"不知道。"他摇头。
"那你为什么不反抗?"
"反抗?"萧凛这问后晏青衫先是勾了唇角一笑,紧接着长叹了口气道:"院落里竹子刚发了新芽,是禁不起这场雪的,它若反抗,今日头顶便会是烈阳吗?"
众人无语了。
此刻夜深,雪初霁月半明,他那口叹息被凝成了霜雾,久久徘徊不去。
"早如此知趣,你又……"
萧凛咬牙,本还想说些狠话,恍然间却被眼前情景摄去了心神。
月下晏青衫已然闭上双眼,脸颊微微泛了青色,那种天池至纯之水凝冻后的极浅青色,仿若隔空能将你倒影照见。
而他那只右手却是惨白的,没入了雪中,能瞧的见的便只有那抹胭脂红,因着雪色而益发明媚的胭脂红,颜色象吸尽了来春万紫千红每个枝头的芳华,如今在这雪夜做最后的绽放。
"也难怪他要你这只手。"萧凛长叹:"这样颜色,又谁能忘呢?"
晏青衫不语,呼吸开始浅淡,连唇间唯有的血色也缓缓褪去。
这一夜如此漫长。
漫长到他开始觉得先前所有苦痛相加也不过只是一瞬。
最后终于有人发声:"好了,再冻下去他性命不保。"
话音落地黑暗里便扬起一道亮光,那样耀眼美丽一道弧光。
果然是快刀,也果然是血已凝冻。
胭脂红自此再不属于晏青衫,它被装了入匣旁侧放有万年冰魄,自此将颜色永葆。
伤口处只涌了蔷薇大小几丛鲜血,很快就被上好创药止住。
萧凛得知消息已从燃着炭盆暖室内步出,正吩咐众人将晏青衫从雪里掘出。
"圣上。"他跟前人奏请:"得想个法子给他缓冻,不然他性命难保。"
萧凛挑眉,拦腰将人事不醒的晏青衫抱了。
"放心。"他道:"你们只管将胭脂红送于驸马,我自会亲自代他暖身。"
倾城怒(上)一
醒来时天已亮透,晏青衫发觉自己被拥在萧凛怀里,想挣脱时却发现没有一丝气力。
右手伤口剧痛,纱布裹不住鲜血淋漓。
本是已然止住的血,因为黎明时萧凛欲火难耐而落了满地。
如今他心得意满睡了,拥着晏青衫仍维持那个龌龊不堪的姿势。
晏青衫明白到血这样流去他可能活不到萧凛醒来。
他不能死,至少现在。
于是他起身,将衣衫披上挣扎来到门前,开门时霞光万道刺来,叫他几乎睁不开眼。
"虹姨。"他拍打木门哑唤。
院落里有个人影渐渐清晰,白衣胜雪身姿挺拔如松。
他在那端望他,目光里百味杂陈。
"放心。"晏青衫回迎那目光探询:"我从不负你,也定不负你。"
转瞬那白影无踪,虹姨踏着细碎脚步前来,晏青衫眼前渐渐模糊。
最后的意识里听到萧凛正在发令:"我不管你们用什么法子,反正不许他死!他死了,我可没法向七弟交代。"
七弟,萧骋。
晏青衫在黑暗里触碰到了这个名字,暗里最后的光,冰雪里唯一的暖。
"你到底会是我的救赎,"他默念:"还是我最后的沉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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沧州,胄王新府,有密客来访。
"王爷。"来人躬身:"将军不便来访,只托小的带话,说是提携栽培之恩永不相忘,来日王爷上天入地,他都会第一个相随。"
"上天入地?"萧骋闻言笑了,扶他落座:"我又上的哪门子天,入的哪门子地?你们将军误会了,大家都误会了,我卸下军务来到沧州,其实没有半点不甘,圣上也不曾逼迫于我。"
"可是……"来人迟疑:"王爷文武全才,又宅心仁厚,论理实在是比当今圣上更……"
"没有论理,没有可是。"萧骋扬手止住他话头:"一日为君终生为君,圣上始终是我三哥,自小待我亲厚,这同室操戈有损国力的事,萧某不会做,也请阁下回禀你家将军,请他日后也务必别再起这杂念。"
来人语塞了,满怀壮志却遇了冰霜,难免有些失望。
萧骋起身,轻拍他肩头:"你回吧,就说萧某现下过的很好,多谢将军挂念。"
"是。"来人垂首话别,走时一步三顾,不相信他就这样甘心将十数年功业放下。
萧骋在原处目送他离去,琉璃灯映着他影,单薄而孤寂。
"王爷。"身后响起细碎的脚步声,是素来沉稳的管家,他自洪都唯一带来沧州的心腹。
管家在灯下缓缓奏禀:"诸事安排妥当,已经往洪都送信,请圣上送晏公子前来沧州了。"
萧凛闻言深吸了口气。
"圣上。"他道:"七弟也可谓仁至义尽,但愿您亦不负我。"
一月后沧州进入暮春,百花争妍后渐渐色衰,空气里缓缓升腾起夏的焦灼和懊躁。
但萧骋的焦灼却在这刻被浇灭了。
他等到了他久盼的人,那袭魂牵梦系的青衫。
早起就有人通传马车入城,他在府外守候,等了一刻就已觉数过光阴无数。
终于听到马蹄飞踏止步,他上前,满腔欢喜又近乡情怯。
马车门帘被人挑开了,跳下来的是脸颊黑记不翼而飞的锦瑟。
还不曾来得及对锦瑟冰雪样貌开口表示惊诧,萧骋就看见了马车内的层层锦被。
一层后还有一层,那鸳鸯戏水云锦缂丝将晏青衫团团围住,所有包裹都揭开后萧骋只看见一件青衫一团惨白,还有那惨白里益发深邃的眼。
"快。"锦瑟扯住他衣袖:"差人生火,他今天发寒。"
"啊?"萧骋满怀欣喜凉却,半晌也不知所谓,锦瑟干脆上了马车将晏青衫一把横抱。
到入门时萧骋才回过神来。
几时他这般瘦了,瘦到小小一个锦瑟也能够轻易将他环抱。
"我来吧。"他上前,接过时发现那身躯滚烫,但眸里眼色却是彻骨寒凉。
"生火!"进到门厅时他大声吩咐,立即有小厮四散去寻炭火。
片刻后胄王府内室入夏,所有人汗流浃背,被炭火映的双颊通红。
只有晏青衫被拢在虎皮长毯里依旧通身颤抖,那牙关紧咬关着一个"冷"字。
冷,月寒霜冷血凝冻,天青水碧彻骨凉。
他强拗着不发声,萧骋却只觉自己的心也随他沉入了湖底,弯腰想握住他手给他点热力。
这一握落了空,那宽袖下一无所有,胭脂红不知所踪。
"快关门。"身后锦瑟正吩咐小厮:"他如今是纸糊灯笼,要小心千万不能风吹雨淋。"
"为什么?"
萧骋霍然起身,满目赤红骨节爆响。
"被埋在雪里一夜,等热血凝冻了再将手剁下送人,这样折磨,谁又能受得住呢?"
锦瑟应道,同是恨意满烧。
萧骋不语了。
盆内炭火噼啪作响,有火星溅上床角,顿时烈烈燃烧。
"三哥。"
片刻后萧骋发声,一字一顿:"百足之虫死而未僵,你这般待他,这般待我,不怕我反吗?"
语声甚轻,却字有千斤。
天际这刻划过惊雷,那霹雳之声顿时穿彻千里河山。
二
胄王冲冠一怒,赤国也不曾就此风云突变。
毕竟萧骋已卸下兵权,所以营谋筹备需要时日。
这年的春末夏初,就成了赤国风雨前夕最后的宁静。
也是晏青衫生命里难得的宁静。
他在胄王府养病,每日勾一只脸谱看些闲书,包括萧骋,任何人都不曾来叨扰于他。
病是时好时坏,因什么补药也挽不回十数年伤害,那脸谱却也越勾越差,再不得先前一分神韵了。
终究是缺了一只手,右手,那戏里繁卷云袖戏外握笔生花的右手。
刹那间他有些失神,立起身,抬头北望。
许久后静室里响起了脚步声,锦瑟端着汤药进门,还穿着她最爱的红色衫子。
衫子因是夏衫而难免单薄,裹着她初初长成的身段,更显得人晶莹娇美。
锦瑟,早不复当日锦瑟。
这数月她象被苦苦压抑的枝头梅花,突然间一夕绽放满庭芬芳。
"锦瑟,"晏青衫举目望她,满载笑意:"我们家锦瑟真是长大了呢。"
锦瑟却是不响,将汤药缓缓吹凉喂晏青衫入口,皱着眉似有心事。
"为什么?"最后她终于止不住发声:"为什么你能在我脸颊变出颗记来,水洗不脱越长越大,就不能在自己脸上也变颗呢?"
"傻。"晏青衫摸她额头:"能变出这记的是味奇药,叫'妾薄命',是皇室里妃子争宠好不容易制下的,你当是什么,泥巴丸子?我想要几颗就几颗?"
"只有一颗是吗?"锦瑟开口,等不到晏青衫回话已扑入他怀嚎啕大哭:"那你为什么给我,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
为不负当日他所托,为了作别时他说的那句:"锦儿交托给你,无论如何要护得她周全。"
为了他,生为他死为他善为他恶为他。
可到头,到头来深情人总被枉负。
总被枉负。
"锦瑟。"许久后晏青衫才发声,将她身躯扶正眼泪拭尽:"这些话是萧骋说于你听的吗?他也是,何苦来又惹你不欢喜。"
"嗯。"锦瑟答,拿手指绕着衣角:"我还想问,他就要挂帅出征了,你到底要不要见他一面。"
"见吧。"晏青衫恍若梦醒,长长叹了口气:"我这番又是寄人篱下,还端的哪门子架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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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征前这场相对是萧骋意外之喜,虽说是千杯将尽两人却一路无话。
晏青衫渐渐醉了,他醉后神色总是暖些,仿佛能暂将那些伤怀忘却。
"王爷。"他举杯:"我祝你马到功成。"
萧骋仰首将酒饮尽,乘势一把捉住了晏青衫空落的右手袖袍。
"你恨不恨?"他道:"你若恨,要怎样恨才能平,我代你做到。"
"恨不恨?"晏青衫抬头,音调拖长,仿佛这问题竟还要思量。
"恨吧……"最终他道,却象是不堪重负没有丝毫复仇的快感:"还请王爷代青衫报了此仇,要那人血债血偿。"
言毕就弯下腰去,想要一拜。
这一拜甚是费力,他常年席地而睡又在雪地里长冻一夜,膝下已是很不灵便。
"不必。"席上萧骋起身,一把拖住他肘:"你不必如此,现下不必如此,将来也不必如此。"
"将来?"晏青衫不解,望了萧骋双眼发怔。
萧骋被他瞧得有些意乱情迷,不自觉紧握住了他微凉的那只左手。
被握的那刻晏青衫有些许迟疑,想要抽却,却到底是不曾,只由他越握越紧。
"现在将来,你都是自由的。"萧骋在他耳侧低语:"你不欠我,也无需向我俯首。我的确是爱你,可你也未必就要爱我。"
言毕就将手放了转身离去,脊背挺直端的是朗朗男儿。
"自由。"
原地里静默的晏青衫许久才吐出这两字,感觉手心仍有那一握的余温。
"自由。"他重复:"千辛万苦只为了还我自由,七爷,你倒也是个痴人。只可惜……"
"只可惜深情人总被枉负。"
道完这句后他便踏着自己灯下孤影离去。
空落落的金碧宫里经久回荡那声叹息。
――只可惜,只可惜深情人总被枉负。
倾城怒(下)三
很快赤国烽火遍燃,很快的四季更替又是一年。
期间战事晏青衫只是听锦瑟提起,什么萧骋又连破三城,什么又关前受挫染了风寒,到最终便是兵临城下胜券在握。
也就是说这仗耗时一年有余,在盛夏时终于分出了个胜负,萧骋赢了。
说起这消息时锦瑟正剥粒荔枝,禁不住的眉飞色舞。
"你说那萧凛败了,咱们可怎么报仇。"她将荔枝肉放入碗盏,抬手吩咐侍女下去榨汁,然后边抹手边问晏青衫。
没有回答。
入夏晏青衫便容易困倦,这会子已经扶着椅手打起囤来。
"喂喂喂。"锦瑟摇他:"我这跟你说正事呢,咱们怎么报仇?我看就开个怡红院,差那萧凛做头牌好不好?"
"啊?"晏青衫抬头,睡眼惺忪根本不知所谓。
待听到锦瑟重复后又只回了句:"不好。"
"为什么不好。"锦瑟叉腰:"我看只要你开口,七王爷定会允你。"
"他若是允了,那和他那三哥又有什么分别,你我和那静王又有什么分别?难道你被畜生咬过,来日里便也要做畜生反咬人家一口吗?"
晏青衫回她,顿时梗得她无言以对。
隔半晌她气不过开始围住晏青衫打转:"那我就不明白了,对报仇你不感兴趣,七王爷你也不感兴趣,那你那脑壳子到底在想什么,到底要什么?"
"我现下想要喝荔枝汁。"晏青衫伸个懒腰:"你到底弄好了没?"
锦瑟闻言撇嘴,还想再说什么,却只听见门外吵吵嚷嚷,有小厮奔走相告。
"回来了,回来了。"那声音重复:"七王爷回沧州了呢。"
"奇怪。"锦瑟将头侧了表示不解:"这生死关头,他回沧州干吗,这里不就是个他被放逐的伤心地吗?"
"为了我。"晏青衫起身,摸她头顶:"你这么明知故问,是不是就等我这句?"
锦瑟连连点头,咧嘴只顾住笑。
晏青衫脸上颜色却渐渐黯淡了,升腾起无限疲累。
"我要的……"他叹。
言下唏嘘无限,但最终却只是长久沉默。
这沉默间有人缓缓推门而入,是仍着一身戎装的萧骋,眉目间满载风尘,整整瘦脱一圈。
"王爷。"晏青衫垂首行礼。
"你……"萧骋开口,却发现自己如此口拙。
战局初定他就披星戴月赶来,那琉璃色眼眸几乎夜夜梦回得见,可如今近在眼前,他却又无语了,彻底无语。
"你……"
来去了只是这一个字。
"哦!"一旁锦瑟突然拍掌:"青衫哥哥你不才说要出门绕绕吗?要不王爷换件衣服同去?"
萧骋抬头,望晏青衫神色,见他意态平和似乎微微颔首,忙出门换衣衫去了。
那步履匆忙竟是不胜欢喜。
锦瑟扒着窗边望他背影,不住摇头:"人家是叱咤风云的王爷,眼看就是这朝新主,却为你把魂魄丢了……"
言犹未尽时却看见晏青衫已越过了门槛,轻风掠起他宽袍大袖,依稀里仍是道不尽的落寞孤单。
那肩头血脉里的寒意,似是并不曾有一丝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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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门后晏青衫才发觉自己这一年来几乎不曾外出,未曾发现这沧州草长莺飞处处垂柳,也是个风雅清秀的所在。
城内有片狭长的湖泊,背靠苍山绿水幽幽,人称月牙。
如今他们就在这湖畔游走,晏青衫不住的顿步流连,对这山水间的静谧无限向往。
"喜欢吗?"身后萧骋发声:"如果你喜欢,我就在这湖边盖间宅子,让你开窗便瞧见这青山绿水。"
"那倒不必。"晏青衫淡淡回应:"喜欢是喜欢,可瞧一眼便也够了。日日的住在这样干净地方,青衫怕是不配。"
言毕就倚住湖岸围栏吹风,衣衫轻薄发丝纷飞,那样清俊颜色只比湖山更胜十分。
萧骋在他身后望他,心内酸涩,无语后只复又是无语。
忽然间晏青衫回头,拿初见时那样清冷眼光望他。
"那你呢?"他问:"自此便在洪都,自此与我两不相干?"
那眼后有痛,不管是哪种,分明是藏着不甘。
萧骋闻言急进一步,一把握住了他肩头。
"那你的意思是…...?"他问,仍有迟疑,这感情里如此缺乏自信。
晏青衫将头垂了,不迎对他目光追询,却不曾挣脱他这一握。
"你可愿随我去洪都?"萧骋终于发问:"可愿和我朝夕相对?如果愿意,我发誓定再不让天下任何一人轻你负你。"
这问后晏青衫沉默,萧骋呼吸急促,感觉心就快要跳脱胸膛。
"那王爷呢?"许久后晏青衫有了回应:"王爷可愿意为此担当后果,由那天下幽幽众口评说,说一朝之君有断袖之癖。"
萧骋先自一愣,等明白到他这是已然应了,满腔欢喜无处诉说,冲将到湖畔突然一声长唤。
——我愿意!
那碧青色湖水似感沐到他诚意,煦风下涟漪重重,直追这声应诺到苍茫茫远处去。
四
回府后萧骋就差人预备快马上路,说是那边军情放心不下,又吩咐锦瑟好好收拾,寻最舒适平稳的马车载晏青衫上京。
锦瑟那本来就不是樱桃小嘴,这厢更是乐的能塞下只梨,挑来挑去只挑了几件衫子收进包裹,说到了洪都可不是应有尽有。
晏青衫本在身后看她,见她将自家东西也收了入袋,突然间伸出手去将她握住。
"我一个人去。"他道,斩钉截铁:"你留在沧州,我会求七爷将这宅子赏了给你。"
这话来的未免突然,在锦瑟做出反应前他早转身离去,连个辩驳的机会也不曾留下。
隔日一早马车便从侧门出发,晏青衫一人独坐在空落的车厢里,回顾时眼圈不免红了。
"昨日闹了一夜,现下该睡了吧。"他喃喃自语,却发现再连个说话的人也无,语声不由渐渐低了去。
车马辘辘往前,到出城时却突然停了,车旁护驾的说是锦瑟提了包裹蹲在大路中央。
"走吧。"晏青衫挥手,马车顿时绝尘而去。
一路风景倒退,那红衫渐渐放弃追逐,十数年来第一次步出晏青衫生命。
到洪都时已是满目萧瑟,这一路颠簸加上渐行渐凉,晏青衫渐渐觉得身子沉重,路行到头时便连下车的力气也没了。
萧骋在车前候他,扶他下车后在扇门前站定。
那是面朱漆红门,连着十里宫墙,推开去便是金銮玉瓦极尽奢华。
世上最热闹也是最荒凉的所在。
――皇宫。
"你先住乾靖宫。"一侧萧骋开口:"这里大局初定,一时也没有更干净合适的住处。"
说话间有人疾步来报,声音压沉了说是废帝正在绝食谋见萧骋。
萧骋眼波一掠,正想和晏青衫做些交代,他却已然回身上了马车。
"王爷事忙。"那厢他道:"青衫这就去安顿,不叨扰了。"
辞色间平静淡漠,似是对废帝这两字毫不起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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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乾靖宫时晏青衫开始发寒,高烧连连数日不退,等到能下地走动时已是三天过后了。
这期间萧骋也来过多次,却再不日夜作陪只能聊表心意。
战局初定,的确是太多事需要料理。
很快的就有人闻风前来献媚,这名利圈里的人,多半都长了双犀利无比的眼。
第一个来的人是静王梁宇,他临阵倒戈,所以爵位性命通通得保。
来时晏青衫正想落座,弯腰那刻脊背却一阵锐痛袭来,搅的他冷汗层淋只得僵在当场。
静王这时近前,抬手将他扶了缓缓放落,那姿态端敬谨慎无比。
"坐。"晏青衫抬手,那只唯一的左手:"静王爷请坐。"
宫人这时捧了晚膳来,打开盅罩,里面一色是清汤寡水。
"就不请静王爷用膳了。"晏青衫扬眉:"我这般后庭不能用的人才只能喝这汤水,王爷可犯不着相陪。"
话里显是藏了机锋,静王顿时觉得那红木椅生出了丛刺来,扎的他坐卧难安。
半晌后他终于不耐,自怀里掏出那早就预备好的长匣,轻轻推上几案。
"这个……"他期艾:"小小心意,不成敬意。"
晏青衫这时已将汤水服了,接过宫人手里杯盏含了漱口,挥手后将众人差退,对那长匣却是瞧也不瞧一眼。
"我记得。"吐口气后他道,声线压低一字一顿:"静王仿佛是青衫第一个男人。"
静王神色顿时开始闪躲,双膝发软没了底气。
那端晏青衫却还在继续。
"我记得我当年一十三岁。"
"记得三日里静王连要了我一十一次。"
"记得我当日咬下静王一块皮肉,静王好像是差人打断了我两根肋骨。"
这每说一字静王就拿帕子抹下额头,到后来帕子湿透他那笑容便也僵了,瞧着比哭还难看三分。
"这个……"他又是期艾,翻来覆去却找不着可以圆场的托词。
"可那都是过去了不是?"跟前晏青衫突然话锋一转:"后来静王便都是身不由己,勾栏院里件件桩桩,可都是当时圣上的旨意。"
"是是是。"静王顿首:"身为臣子的,的确是身不由己。"
"那万恶的便是那萧凛不是?"晏青衫道,接着就长久静默无语。
静王抬头,端详他神色,似是明白了几分,来回抿着他那薄唇:"可是七王爷仁善,怕是下不去手为难他三哥呢。"
"那若萧凛畏罪自尽呢?"晏青衫一字一顿:"那不就省却了七爷许多烦恼?"
"明白。"那厢静王会意,躬身后顿时没入门外黑暗。
晏青衫这才意识到自己如此乏力,乏力到再没有力气站起。
恍惚中高烧又起,宫人们没他吩咐不敢入内,他便枕着那桌角昏沉沉睡去。
半夜时开始胡话连连,低声长唤锦瑟。
"锦瑟。"他喃喃自语:"这虎狼之地,可哪又是你该来能来的呢。"
受恩深(上)一
不日后赤国终于安定,萧骋在一片颂扬声中称帝,改国号为景元。
同日萧凛在被囚禁后殿服毒自尽,据说死前在地上沾血写了个斗大的晏字,宫人们费了好大功夫才擦拭干净。
这一切仿似都和乾靖宫里养病的晏青衫无关,他每日里按时起身落睡,话也不多半句,端的是两耳不闻窗外事。
萧骋是在称帝后第四日才得了空隙,来时便说今日谁都不见,要在乾靖宫好好歇它一天。
进门时晏青衫还没起身,裹着床被睡在桌脚,梦里也微微蹙眉。
还是这般倔强,还是如何也不肯沾床。
萧骋摇头,在他身侧席地坐了,拿手指抚开他眉头,一下又一下。
依稀里那眉头开了又皱,大约抚到两百下时萧骋支不住困意,在原地里学起了鸡啄米。
醒来时人已在床上,鞋袜脱了盖着锦被,床下晏青衫正跪地候他醒来。
"圣上。"一地宫人俯首,齐声称颂他全新名号。
不知为什么,他只觉得这声音里缺乏热力透着疏离。
"都起来吧。"他扬手。
宫人瞬时退了个干净,地上晏青衫想要起身,奈何关节僵硬动弹不得,只好将手紧吊住了床闱,握到手指煞白青筋尽露。
萧骋伸手握住他肘,一把将他托了起身,也顺势将他拽了跌坐床沿。
两人脸颊顿时贴近,可以清楚听闻彼此心跳和呼吸,缓缓的萧骋掌心中涌起一股热力,隔着层衣衫燃烧撩动晏青衫身体。
"青衫。"萧骋哑唤,呼吸急迫意乱情迷。
那欲念吞吐之间他将手探入了对面衣衫,顺着背脊一路下滑,似一脉沿途燃烧的火焰。
然而火焰下的身躯却是冰凉的,冰凉的还有他耳侧晏青衫那双眼眸。
不外如此。
那冷寂眼色里仿佛盛着这声叹息。
不外如此,恩客恶客,到头来不外如此。
这叹息他当然不曾发了出口,可背上那只游走的手却渐渐冷却了,渐渐的放缓了步伐。
"痛不痛?"那手指划过他背上最深最长一道伤痕,正幽幽问他。
伤痕由左肩贯穿而下,一直蔓延到腰间,有约莫半指之深。
记得这是由枚不曾开刃的长剑贯力劈成,几乎将他脊骨劈断,理由是他如此倔强,承欢时不肯张开双目看客人一眼。
"不痛了,早不痛了。"他吸口气,努力抑制语声中的颤抖。
"所以你恨他是吧?"萧凛将他衣衫系好:"恨到要他死。"
"是。"晏青衫回应,将身退后就地长跪:"是青衫差人在萧凛茶饭里落了毒,还请圣上发落处置。"
言语间如此冰冷,就如同他身上衫子那亘古不变的凝冻青色,于生于死于一切都不再挂记。
"处置你?"萧骋扬眉苦笑:"我如何处置你青衫?我不过是你手里任你把玩一枚棋子。"
"圣上。"晏青衫垂首,那脸颊终于是流过一抹愧色。
"起来吧。"萧骋抬手:"我相信你,相信你于我也有些许真心。"
"是。"晏青衫起身,颇是挣扎费力。
然后两人就在原地对持,拿热切爱意和不灭冷寂。
最终萧骋落下阵来,一握他肩转身别去。
只不过盏茶功夫乾靖宫便迎来圣旨,由内侍总管握着,道是晏青衫不必跪地接旨。
而那圣旨上所说的也是这句。
――自即日后,晏青衫特立礼法之外,包括圣上在内,再不需向任何人屈膝行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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旨意本只是道宫内密旨,可不消数日便传得朝野上下人尽皆知,一时满朝哗然。
举天之下,幽幽众口。
是非流传的久了,也就慢慢失却了原来颜色。
赤国人开始传言说是皇宫里住着只妖媚,原先专做那后庭之事是个婊子,现下更是极尽谄媚,将好端端的一个圣主迷的失了本性。
妖媚自是人人都恨的,于是晏青衫俨然出现在每个孩子惊恐的夜里。
"嫌弃读书辛苦?"做父母总是指着孩子额角:"那好,以后你便穿上青衫,抢娼妓饭碗便是。"
这般流年似水,数月后更是发展到举国谈青衫色变,赤橙黄绿蓝紫,自此满巷无青衣。
二
"赤橙黄绿蓝紫,自此满巷无青衣。"
进到乾靖宫时萧骋只听见这句,来来往往这句,被晏青衫无悲无喜念了来,用戏里长音。
"青衫。"他在原地唤他,酸涩满胸:"不过是些市井俚语,你又何苦在意呢。"
灯影里晏青衫起身,步伐趔趄的前来,已是喝的半醉了。
"圣上。"他在原地躬身,瓷白色脸颊上一抹醉后的酡红,算是通身上下唯一的暖色。
宫内不曾燃有火盆,萧骋也就在片冰凉里望他,一言不发。
"青衫。"许久许久后他才发话:"三天后便是吉日。"
"嗯。"那端晏青衫应。
应完后他就沉默,只听见萧骋语声一句低似一句。
"吉日里我要大婚。"
"我可以没有女人,但赤国不能无后。"
"我娶的是兵马元帅齐宣之女,据说姿色平常。"
"我也三十了,却还不曾有子肆女人,也难怪外头风言四起的。"
……
一句后还有一句,诸多借口只因抹不平心内愧疚。
最终他停了口,因为彼端晏青衫前来,在他跟前立定,那眸里神色平定,没有半点怨忖。
"圣上。"他道,带微微醉意:"本该如此,早该如此,您又何必来的这一通说辞。所谓是受恩深,福薄浅。青衫当不起圣上这番厚意,不敢亦不配。"
一席话凉透肺腑,虽然平淡,却叫萧骋无限伤怀。
"不敢亦不配。"他咀嚼这话里绝望,咀嚼到那绝望的因由,那一日不曾离去的旧日伤创,不由的心间又是隐隐疼了,上前一步握住了晏青衫左手。
手冰凉,握了许久也不见温热,最终晏青衫将手缓缓抽了,一分分一寸寸抽却。
"圣上。"他低语:"后既是妻,是圣上最要紧,会和圣上长伴一生甘苦与共的人。望圣上来日里好好待她,莫再要叫青衫受人诟骂。"
说完这句他就不胜酒力,迎面吐了萧骋满怀,脚步也顿时虚浮,一个趔趄后被萧骋乘势扶住。
"醉了。"他自嘲,歪歪斜斜寻着铺盖,倒头片刻就入了梦。
萧骋一路扶携着他,他也一路劝萧骋早早去准备大婚事宜,可等到入了梦睡的沉了,左手却还牢牢拽着萧骋衣袖。
"不过是你爱我。"梦中他喃喃自语:"这世上我最后的凭靠,不过是你爱我。"
话里悲凉无限,萧骋也顾不得身上污浊,在原地足足呆坐半宿。
――"后既是妻,是圣上最要紧,会和圣上长伴一生甘苦与共的人。"
最后他默念这句,三五遍后终于起身。
"放心。"他弯腰将晏青衫眉头抚平,在他耳侧低语:"我最要紧的,会长伴一生甘苦与共的人,只会是你,也只能是你。这位子我留于你,纵不能给,我也留于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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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大婚如期举行,不过齐宣之女齐楣不曾如愿被封为后,最终得名淑贵妃,享东宫俸禄,为后宫之首。
淑贵妃为后宫之首,言下之意就是后位空悬了。
虽然萧骋不曾明言,但通晓宫内事务的朝臣们也能隐约猜得七分。
这位子,是留于晏青衫的。
虽然碍于礼法,萧骋不能给予他名讳,但他分明是要晏青衫和朝臣知晓,谁才是他心中最重那人。
这一石顿时激起千层浪,朝野内外自是流言更甚,那齐宣大元帅更是觉得受了奇耻大辱,下朝后三番五次扬言要灭了晏青衫这个祸国殃民的妖孽。
然而这些窗外纷扰却仿似和乾靖宫毫不相干,晏青衫还是晏青衫,神色冷淡平静如水,任什么也不能激起他心一点波澜。
静王至此方才领略到了那袭青衫下深不见底的城府内涵,三月天里立在乾靖宫发了一身冷汗,好半晌才发声道明来意。
"不日就是公子生辰,我特地差人寻了关外良药,据说大补元气,还请公子笑纳。"
他拢住衣袖,面上笑意拳拳,虽然那笑容僵持太久难免尴尬。
晏青衫这会正立在案前写字,闻言也不曾回身,只淡淡道了声多谢。
静王也自觉尴尬,于是凑前看了那宣纸上诗句,止不住又是一通叫好。
"好字呢。"他搓着手:"俊秀里暗藏遒劲,心胸里没点丘壑的人断写不出这等好字来。"
"是吗?"晏青衫仍不抬头,额角因为左手使力微微发汗:"静王倒是懂行,那您觉得萧凛死前在地上写的那个'晏'字如何呢?"
这话一出静王顿时闭嘴,双目圆睁一脸迷茫形状。
"静王做事素来滴水不漏,若不是有心透密,那萧凛又如何确定授意杀他的人是我呢?"晏青衫搁笔,那眼波平静却犀利,缓缓刺进人心去。
"公子多心了。"静王神色不改,在原地顿首。
"是啊。"晏青衫接他话头:"我是多心,前日里有人在各处酒肆茶馆绘声绘色描绘青衫是如何魅惑圣主,那说辞太过整齐划一,我总猜想这后头是有人差使,成心要借众人之口断圣上爱念。"
"是吗?"静王挑眉,那神态义愤非常:"还有这等事?待我查着了是谁有意坏公子名节,梁某第一个先不放过他。"
"那倒不必。"晏青衫上前,咫尺外看他:"有些事心下明了便罢,又何苦来捅破这层窗户纸呢?青衫眼下可有更要紧的事要劳烦静王。"
静王被他那双琉璃色眼瞧得无处容身,好容易才维持住姿态,挂上个煞是恳切的笑脸道:"有事公子吩咐便是,又哪来什么劳不劳烦的。"
他这厢凑前,晏青衫便就耳说了几句,几句后他就全盘领会,道声放心后去了。
春风这时透过窗格,呼啦啦将案上宣纸扬起,拢住了晏青衫脸面。
真正是出好戏。
原地里晏青衫冷笑,你推我挡名利场里一出好戏。
这笑间他将脸上宣纸扯下,在案上展开,一字一句的瞧着入了神。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但目送、芳尘去。锦瑟华年谁与度?
――露盘空贮泪,锦瑟暗生尘。
每个字句里都藏着一个人的名字,这半日他不由自主,竟是将记忆里所有含有锦瑟这两字的诗词都写了来。
锦瑟。
他轻念,这才察觉到周遭寂寞满庭,自己居然要靠个名字取暖。
"哈!"身后这时突然伸出只温热的手来,一掌拍上他肩头:"你念我名字干吗?难不成早知道七爷要送我给你做生辰礼物吗?"
这声音如此熟习,晏青衫猛然回头,只看见一袭红影立在跟前,正侧头笑里带泪望他。
"青衫哥哥!"
恍然间晏青衫还没辨清这是不是场幻梦,那红影已冲将上来,一把吊住他颈脖,象团红云挂在了他胸前。
经月不见,小小锦瑟已发身长大,晏青衫顿时被这胸前重量吊了好大一个趔趄。
"对不住,对不住。"锦瑟赶忙落地,双手却仍依依环住他颈脖。
"我来啦!"她拔高嗓音:"从今日起,谁也别想叫我离开我青衫哥哥半步!"
这声音响亮清澈,在晏青衫耳侧回旋,顿时将乾靖宫内寒意驱去大半。
受恩深(下)三
自是日起乾靖宫有了热力,仿佛连烛火也明亮了几分,萧骋开始感慨自己这份寿礼送的明智之至。
"本该明日你生辰再送这份礼的。"他笑:"可惜咱们锦瑟是个急性子,马不停蹄赶了来,早早的把我计划拆穿了。"
锦瑟这会子正在试戴萧骋赏她的新首饰,珠翠叮当的插了满头,闻言赶紧凑将过来扒住桌边。
"那这寿礼便不算。"她涎着脸:"赶明儿七爷再重送一份。"
萧骋见她被堆钗呀簪呀压的抬不起头,一时觉得好笑,干脆摸她发顶问道:"那依我们锦瑟,七爷该重送什么寿礼呢?"
锦瑟抚着指上一颗比手指还粗的鸽血宝石,一本正经回答:"您做圣上的,总不好太小家子气,就这样的宝石送他个百十来斤吧,我喜欢,青衫哥哥也一定喜欢。"
她这厢装痴卖傻,晏青衫也实在忍俊不禁,连连点头:"是是是,回头你再把这百十来斤红宝石通身挂上,那可绝对是霞光万丈。"
锦瑟闻言狠别了他一眼,叮叮当当的又挑拣首饰去了,案前只余下萧骋和晏青衫四目相对,内里情感纷呈复杂。
"那依你说呢。"萧骋开口:"我明日该如何替你做寿?"
"准青衫出去走走吧。"晏青衫答:"让青衫也晒晒这宫外的太阳。"
这话复又激起萧骋愧意,他将掌覆上晏青衫手背,暖意直达他心。
"是我疏忽了。"他道:"明日我罢朝陪你,也同去晒晒这宫外的太阳。"
"还是不必了。"晏青衫抬眼:"国事到底重要,我有锦瑟作陪便够。圣上能体察青衫孤寂,这份寿礼里的心意,早足够深重。"
"陪?陪去哪里?"
萧骋还未及言语,那锦瑟已凑了上来,比着她那根鹅黄色镶了半圆珍珠的腰带。
"出宫的话,我围这根腰上黄如何?"她在原地左右打量:"配我的红衫子,头顶再别颗最大的绿翡翠,是不是霞光万丈?"
"是是是。"晏青衫又在原地头如捣蒜:"再配双紫鞋,绝对是艳压群芳。"
"紫鞋?"锦瑟皱眉,接着又好一通撇嘴:"还配紫鞋,你当我什么,锦鸡吗?依我看,配双葱绿色鞋子最是合衬了。"
她言犹未落便盯上了旁侧宫女的脚尖,一路找寻有没有葱绿色相配的花鞋,惹得宫女群体强憋着笑,一个个活象抽风。
这乾靖宫,自晏青衫入住以来,第一次有了盈盈笑声生鲜活力。
夜月这时静静洒入窗格,照上了案前那袭青衫,因着笑声和热力,那青衫上冷色也恍然退减了几分。
没有照不彻的夜,没有捂不暖的寒。
萧骋这时感慨,唇角微扬,使力将晏青衫左手握的更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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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清早晏青衫便带锦瑟出了门,因为晏青衫只许她插了支朴素不过的发簪,什么绿翡翠腰上黄一概撂在宫里,锦瑟一路噘嘴,只好来回打量她那双葱绿色尖头绣花鞋。
鞋子有些挤脚,是她强拿了别人的,下马车后晏青衫带她在集市闲逛,没一会她便叫苦连天。
晏青衫回头瞧她,叹口气只好寻了个街边茶馆落座,唤小二上茶。
茶馆里宾客满座,见初春里走来了两个这等样人物,不由的集体回顾。
晏青衫将杯高持,一口口品的从容,杯是淡淡天青色,便如他身上浆洗的有些发白的衣衫,因他容光映照,青色显得分外澄碧,似自云天高处雨后剪来。
"这世上怎么有你这样好看的人。"锦瑟托腮感慨:"我看我就是挂上了百十斤宝石,也决计盖不过你风头。"
晏青衫闻言只是笑,笑里隐隐夹杂苦涩,再然后就是沉默,品那杯中绿茶,细数时分流过。
茶馆里茶客是越聚越多,都勾着头打量这里颜色,到临近正午时晏青衫这才突然起身,一拍锦瑟肩头。
"走吧。"他唤趴在桌角昏昏欲睡的锦瑟:"吃饭去,我请你去洪都内首屈一指的金玉楼。"
锦瑟一声欢呼后飞奔而出,到了金玉楼,好大一锭银子才换得临窗一间雅座,锦瑟摇着头,实足幅暴发户模样,直说要小二捡店里最贵最好的菜式尽管上。
酒菜很快上了,果然是精细爽口,锦瑟挨样尝过,到临了却还是对盆油闷猪蹄情有独衷。
她这厢吃的摇头晃脑满嘴流油,晏青衫却只捧了壶酒,一杯后复又一杯,目光凝滞瞧往门外,总象在期待什么。
到最后连锦瑟也有所觉察,放下碗筷问他:"你等什么?等七爷吗?还是别的谁?"
"没什么。"
晏青衫即刻回神,夹块鱼肉递到她跟前。
"也吃些清淡的。"他道:"留神这样吃法成了水桶,将来嫁不出去。"
"我才不嫁。"锦瑟张口,还待高声说些豪言壮语,门外却陡然嘈杂起来,有来客乘醉夺了卖艺人长琴,在不远处张口大嘴边唱边弹。
琴上曲调依稀可辨是胡笳十八拍,唱词则含混不清,什么力拔山河兮气盖世,总之是豪气干云。
锦瑟自小在戏班长大,也略通些音律,听那人唱弹了一阵,不由也叫了声好。
"不错呢。"她赞:"虽然醉了弹的乱七八糟,但气势甚足,这人该是个大丈夫。"
对案晏青衫这刻才将酒杯落桌,身子微微后仰,姿态里透着尘埃落定后的从容。
"来了。"
他轻声,几乎低不可闻。
这言语间那人已撞破门来,醉眼惺忪,身高八尺,虽则两鬓染霜,但丝毫不碍他英雄气概。
"怎么,晏公子在这厢独饮,也不请我这莽夫一叙吗?"
他踏着歪斜步子前来,一把将长琴搁上饭桌,也不需人招呼,自说自话便拿起晏青衫跟前酒杯斟满。
斟满后他举杯,酒已到了唇边,却突然间被他翻腕倾覆,兜头淋了晏青衫满脸。
"真是。"他趔趄着步子道:"一个婊子喝过的酒杯,我居然也端起来便喝,也不嫌脏,真正是老糊涂了。"
这话已分明是决意挑衅,锦瑟一拍桌角,正想发难,却被晏青衫一把按住了手腕。
"齐宣齐大元帅。"晏青衫缓缓起身:"您是一朝重臣,大堂之上污言相向,怕是会有坠您声名。"
"声名?"那齐宣扬眉,双目赤红迎到晏青衫跟前:"我哪有什么声名,我们这些个沙场上血汗流尽的,哪及得上公子你几夜床上呻吟来的容易?"
"来来来。"他鼓掌,伸脚将雅座大门踢落:"大家今日有福,来瞧瞧这名动洪都的祸国妖媚,晏青衫晏大公子。"
门外本就开始聚拢人群,他这一嗓子更是招来闲者无数,那些鄙夷眼神便似无数把刷子,上上下下将晏青衫扫了个通透。
这等情形下锦瑟哪还按捺得住,一声尖叫扑了上去,不曾够着齐宣肩头,便在他右膀恶狠狠咬了一口。
齐宣倒吸口气,扬掌想赏她一记耳光,最终却收了回去。
"我不打女人。"他道:"你最好站远些,免得我气急破例。"
锦瑟又是一通尖叫,还待再扑,晏青衫却已扬首挡在了齐宣跟前。
他微抬下颚,不惊不惧,姿态是一贯平静。
"齐元帅。"片刻后他道:"人皆有心,还请元帅记得,便是再卑贱之人也有尊严。"
"尊严?"
齐宣发笑,突然间啐口浓痰上了晏青衫脸面:"你个勾栏院被众人骑跨的婊子,也配有尊严?那院栏里你呻吟着向大爷们求欢时,皇宫里你靠后庭迷惑圣主时,怎么就没曾想起您这可贵的尊严?"
这言语粗鄙刻毒,将晏青衫呛的好一阵不能呼吸,所有言语都被冻结在了喉间。
他沉默间门外众人也沉默,在等他反应,到临了不是谁唤了声好,众人立即附和,扬起拇指夸赞齐宣刚直无畏。
得势后齐宣更是得意,仰头将壶中酒喝了个干净,巨掌一扬指往门外:"走吧,快回圣上膝下哭诉去,我等着你来向老子寻仇。"
这刻的晏青衫却回了身,将脸面擦拭干净,落座到桌边,左手按上了琴弦。
群弦颤动时满楼扬起了琴声,是首众人闻所未闻的曲调。
依稀里那调子先似支急箭射空,劲风凛冽藏雄心无数,再然后调门突然转低,低却宽厚,如良将饮马,目光远举河山尽望,最后音色则是凄烈壮阔无比,隐隐透着刀光血影,众人仿似得见名将殉难沙场,仰天长啸至死不悔。
曲里含着从军者一生,从少年气盛到中年沉稳,热血遍洒河山却终究无悔。
这正是齐宣暗藏的情怀,所以他由鄙夷听到凝重,最后堂堂八尺男儿居然险些坠下泪来。
"如何?"案前晏青衫幽幽发问。
齐宣这才如梦初醒,面目赤红最终却仍是吐了个好字。
"那元帅记不记得,当日萧凛领元帅来过勾栏院,要晏某抚琴,晏某坚称不会,差些被琴弦勒断咽喉,还是元帅最终替我解围?"
晏青衫又问。
齐宣高昂的头颅渐渐低垂了。
晏青衫于这刻前来,扬起左手看住他眼:"我一只手也能奏曲如此,擅不擅音律元帅自当明了。当时今日晏某可曾应承讨好过任何人,元帅也该明了。"
"没有人天生下贱。"他叹息:"我懂你情怀,因这般情怀我也有过,到如今我满身污浊,不过是被折断了翅膀强按入泥沼,不该由你这样轻贱。"
这声叹息他在胸间回旋已久,久到已计不清时日,这刻终是吐了出来,那刻骨的无奈悲凉顿叫众人无言。
最后窗外扬起大风,晏青衫转身时右手袖袍被风掠起,断腕之上伤口光滑,记着当日雪地里无情一刀。
"你信不信。"他抚着那伤口:"我这只右手,年少里也曾彻夜翻阅书卷,将拳紧握满怀壮志。可如今它不在了,我又该向谁讨还?向无情负我的命运?"
言毕他就牵着锦瑟去了,一如来时无声。
齐宣跨步,从他曾立身那处走过,只觉得一步踏上了冰,踏上了青衫下亘古不化的寒凉。
是啊。
他该向谁讨回,那些尊严抱负血脉里的暖意。
无情负他的命运还是无情负他的人?
福薄浅(上)一
"痛快痛快!"出门后锦瑟一路在晏青衫跟前打绕:"就他那种莽夫,也配和我青衫哥哥为敌?真是,七爷也不知怎了,居然差这种人做元帅,赤国真就没人了吗?"
这之前晏青衫一直埋头往前,闻言却顿住了脚步。
"齐宣,为人忠勇侠义,擅长枪陆战。"他道,语声缓慢沉重:"虽然鲁莽了些,但深得军心,统兵有方,可说是赤国头等将才。而且当日勾栏院内,他也曾犯上替我解围,是个有骨血豪情的男儿。"
"哦?"锦瑟诧异:"是吗?他这么折辱你,你却不恨他?还敬他为人?念他旧情?"
"我不恨他,也敬他重他。"晏青衫答:"可是他得死,必须死。"
这最后一句声轻如烟,锦瑟没曾听清,一迭声的追着问去,却没得到回答。
转眼间久候的马车已在跟前,晏青衫一步踏了上去,落下车帘,很快就倦极入梦。
这梦醒梦沉间又是数日过去,齐宣当街羞辱晏青衫的消息渐渐传进宫来,静王忙呈上奏折称齐宣犯上,不顾及君王颜面一味托大,论罪当诛。
看到这本奏折时正值子夜,萧骋拿手支住额角,不由好一阵苦笑。
烛火这刻微微黯淡,有人执剪将烛芯剪了,将碗热汤轻轻托着放上几案。
不是管事太监,是晏青衫,第一次来奉署殿的晏青衫。
"锦瑟煮的热汤。"他低声:"她说你日夜操劳,要记得常补。"
言毕将眼扫上了萧骋手中书简,看到齐宣两字时眉间聚拢,并不掩饰怒意。
"我代他向你致歉。"萧骋立身:"都四十好几的人了,这厮却还是满脑糨糊,做事没半点分寸。来日我定罚他去乾靖宫负荆请罪,再罚他三年俸禄,一月不得上朝,在家面壁思过。"
那言下虽有怪责之意,却还是不免有些袒护,象责罚自家犯错的孩子。
晏青衫将头低垂,神色间复又悲喜尽去。
萧骋将热汤端起喝了,近前扶住他肩:"他这人,其实就是暴脾气缺心眼,所以遇着我之前一直不得志。时日久了你就明白,其实他是最没坏心肠的……"
话还不曾说完困意就排山倒海袭来,他身子一软,被晏青衫就势扶住,轻轻放上坐塌。
管事太监见晏青衫来访早就并退,殿内顿时安静。
晏青衫握起那杆朱笔,展开奏折,神色冷寂无有一丝慌张。
片刻后宫门微启,他将道黄绫递于管事太监手间。
"圣上准静王所奏。"夜色里他低声:"赐齐宣鹤顶红一瓶,由静王乘夜即刻执行,这是圣旨,还劳请王公公传达。"
王公公闻言一凛,向宫内探头,却也不敢多问,迈起细碎步子去了。
长夜无梦,萧骋被落药后睡的难得安稳,晏青衫站在他身侧静站,先是怔忡,再然后突然落下泪来。
只一滴泪,落在萧骋发顶,转瞬无踪。
素来倔强冷寂的晏青衫,十数年来第一次泪落,在这般无人寂静时分。
"我不会宽恕我自己。"他道,俯身在萧骋耳侧:"你也别宽恕我。记得被我害死的是你生死与共的兄弟。"
言毕殿外开始喧哗,有人使力拍门,语声凄烈直呼圣上。
晏青衫上前将门大开,看见齐楣领着面色如雪的齐宣,正被侍卫团团围在中央。
"我要面见圣上。"齐宣开口,摇摇欲坠,衣襟上满落鲜血。
果然是英雄了得,服下鹤顶红后他凭内息强压毒性,居然能一步步踏进宫来,谋见他的圣上一面。
晏青衫将身让开,眼见着他一步一个血印往前。
"谁?谁在殿下这般喧哗?"
萧骋醒转,恍惚里辨不清状况。
齐宣心下欢喜,还想近前,却再按不住喉间鲜血狂涌,八尺身躯轰然倒地。
殒命后他双目圆睁,千千万万个不甘。
不甘,为将的不殒命沙场,却不明不白死在这冰冷殿堂。
不甘呀!
满室里流淌他的愤怨。
"怎么了,这是怎么了!"
萧骋上前,抱住他身躯不知所措,高声环顾着要谁给他个答案。
齐楣这刻却是镇定了,俯身半跪握住父亲右手。
"这么说。"她道:"圣上不曾下旨赐死家父?"
"不曾,当然不曾。"萧骋答的毫不犹疑。
"那么是谁向天借胆,伪造圣旨盖上御印,害我父亲冤死!"
齐楣起身,盯住晏青衫,厉声发问,眼里声里满载烈烈血色,象要即刻将他生噬。
晏青衫回迎她目光,竭力掩饰心头愧意。
那端萧骋沉重的步伐踏来,每一步都是一声探询。
"是你吗?"他问:"真的是你,怎么会是你?"
"是我。"晏青衫答,发丝掠过耳际,姿态惯常的绝决。
这答案燃起萧骋怒意,对牢他眼波里首次不再只有宽纵怜惜。
"你几时变的这般歹毒?"他问,几乎是下意识的扬起手来,迎面赏了晏青衫一记响亮的耳光:"不过区区小事,芝麻大的仇怨,就要夺人性命吗?你可知道地上躺的这人是谁?可知他跟随我十数年曾同生共死,在我落难沧州时也不离不弃?"
耳光里裹挟内力,晏青衫吃痛退后,脊背靠上朱门,唇角破损有鲜血溢出,一抹凄洌的胭脂红。
"大庭广众之下被人羞辱,尊严尽丧伤口洒盐,圣上若觉得只是区区小事,那青衫无话可说。"
他道,言语间寸步也不肯退让。
齐楣这时跪下身来,身后宫人侍卫也一并下跪。
"此人假造圣旨祸害忠良,罪不可恕,还请圣上秉持公道。"
大家众口一词这般说,声琅琅直上云天。
萧骋被定了身,心间有百千个念头闪过,却一个也言不明道不出。
"晏青衫暂押凌波殿,日后我自有定夺。"
最终他道,拂袖转身,再不瞧晏青衫一眼。
二
凌波殿地处皇宫西北角,本来是处冷宫,萧骋即位后一直空置,里面落了满满一层灰,还有曾在此处徘徊先人的叹息。
晏青衫在角落寻了张椅子落座,想伏上桌面打个盹,那桌子受力却即刻分崩离析,在空寂大堂里激起好一阵烟尘。
他怔了怔,为这极尽繁华的宫内却还有这等凄凉。
门外这刻有人进来,托着碗盏,是送饭来了。
"吃吧。"来人冷声,将盅罩打开。
是碗清汤,里面密密麻麻漂着约莫半寸长的碎发。
晏青衫又是一怔,不过片刻犹豫,那人已单手握住他下颚,似把钳子迫他张口,将整碗汤强灌了下去。
灌完后他即刻收拾离去,倒是干净利落的紧。
碎发随汤水进了胃肠,不消片刻晏青衫便感觉到痛楚,腹腔如被针刺,千根万根不灭不休。
他起身,寻住个墙角倚靠,起先还能勉强站立,到后来汗湿重衫,人已不自觉横卧在地,弯成个痛苦难耐的弓形。
痛苦是永不能习惯的,可他习惯了在痛苦里沉默。
不知多久后苦痛稍减,他听见锦瑟在门外哭哑了嗓子,于是勉力来到门侧。
锦瑟见状从侍卫们挡道的缝隙里伸出只手来,牢牢握住了他,开始标准锦瑟式痛哭,鼻涕比眼泪还长。
"我去求过七爷了。"她道:"可不知怎的他这次铁了心,连见也不肯见我。"
晏青衫望住她,也不知如何开口,最终只得了一句。
"你本不该来。"他轻声,重复又重复。
锦瑟感觉到他身体滚烫,忙问他是不是发寒。
"有些吧。"他答,这才察觉到被腹中疼痛盖住的寒意,还有各处旧创隐隐的叫嚣。
"我去拿被褥火盆来!"
锦瑟转身,一阵风似的奔往乾靖宫。
半道她迎面撞上个中年宫女,两人扭麻花似的摔成了一堆,锦瑟满脑子嗡嗡作响,半天也爬不起身。
"去求圣上,别的不消说,只问他是否记得月牙湖畔那句话,记得他曾发誓再不让天下任何人轻他负他。快,抓紧,否则你主子性命不保。"
那宫女捉住锦瑟手臂,没头没脑突然来了这么一句,之后就立起身转瞬无踪。
"你是谁?"锦瑟张嘴,后知后觉的茫然四顾,最终还是咬牙,今日里第四次去往萧骋所在的奉署殿。
殿内萧骋正锁眉,对着碗鸩酒发怔。
跟前王公公低腰劝慰:"圣上留他全尸,已是莫大恩德,他假造圣旨私盖御印,不杀他群愤难平。"
"再等一日吧。"萧骋开口,连声音也苍老了几分。
"当断不断,我确实不适合做一朝之君。"他苦笑,望住座下龙椅:"你说是也不是王公公?"
王公公惶恐,跪下身不知所措,那门外奏禀,说是乾靖宫锦瑟求见。
"你起吧。"萧骋挥手:"去劝她回转。"
天空这时落下急雨,劈头盖脸应情应景。
"圣上!七爷!"锦瑟长唤:"锦瑟只有一句,说完便永不再来叨扰。"
言毕便是长跪,跪到雨住天明殿门微启。
"进来吧。"门内萧骋垂首:"说完你要说的,我送你回沧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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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凌波殿天已透亮,锦瑟抱着被褥火盆,手间持有圣上令牌,终于得以跨进殿门。
"对不住。"她燃起火盆,又拿被褥裹住晏青衫颤抖身躯,边裹边是泪如雨下:"我又去求次七爷,把话都带到了,却还是不曾劝动他。"
"什么话?你又何必的去求他。"晏青衫抬头,眸里又是片死寂的宁静。
"怎么?"锦瑟诧异:"月牙湖边他说于你的话,说他曾应承再不让天下任何一人轻你负你,不是你要人交代我带到的吗?"
"是吗?有人叫你带这句话给他?"晏青衫冷笑,心下明白了十分,裹住被褥再不发一言。
锦瑟往火盆不住添炭,殿内终于有了暖意时门外响起嘈杂脚步声。
"晏青衫!"来人中为首的厉喝,将他自被褥里一把提起。
余下还有三人,各忙各的井井有条,很快就支起琴架长鞭蘸水,左右将晏青衫围住。
"做什么?"锦瑟张臂,挡在晏青衫跟前:"圣上说他决计不会对我青衫哥哥用刑。"
"谁说我们要用刑?"来人挑眉:"我们不过来请晏公子奏曲镇魂调,为我家老爷送行而已。"
"请吧。"她抬手,一指琴架:"还请公子奏曲三日以消我家老爷怨气。"
"我认得你!你是淑贵妃的人。"锦瑟尖叫,声大而底气不足。
这当口有人握住了她手,安定而刚强的力量,来自消瘦憔悴的晏青衫。
"镇魂调我奏不出。"他摇头:"我只得一只左手,又按又弹,不是每个曲子都能奏全的。悲调里我能奏的只有一曲,您看能不能将就。"
"那好。"来人又是扬手:"请公子下跪亡魂,三日里长奏此曲,若有一刻停了,可莫怪我等冒犯。"
那持着长鞭之人闻言清咳,将鞭迎风抖了抖,算是示警。
晏青衫不语,就着琴架前垫毯跪下,单手按上琴弦,拨出第一个长音。
琴是好琴,上等梓木掏空制就,毯也是好毯,柔软细密花纹繁复。
只是弦紧而欠弹性,丝箍的过密,毯下则放置了长针,尖利冰凉。
曲奏半日时满弦染血,晏青衫五指已失却知觉,那针深扎在他膝下,也早被暖血捂热。
可曲不曾有一刻停歇,持鞭之人赋了闲,双手环抱几乎便要睡着。
锦瑟被两人左右架住,只能远远打量晏青衫神色,不曾觉察到他痛苦,却只察觉到他隐约的愧意和心甘。
本来,他是倔强到死的晏青衫,能叫他长奏悲调的,便只有心甘,只能是心甘。
福薄浅(下)三
一日很快过去,案上鸩酒颜色黯淡,萧骋起身,遥遥的叹了口气。
碗中酒顿时泛起波澜,萧骋扬起衣袖,看着它跌落地面,在青石上染起十数丛褐色。
一日后还有一日,既然是从没想过真的让他再服次毒,那又何苦来的欺骗别人欺骗自己。
他推开殿门,门外月色如水,照着他影,这般孤单。
那孤单指引他举步,往西北凌波殿。
十丈开外时听到了琴声,微弱低迷的琴声,重复着一个已不太明朗的调子。
起先萧骋也没曾在意,可在殿外驻足听的久了,却只觉三月春风也有雪意,吹打的满目都是荒凉。
没有去处,没有暖,无有恨,无有不甘,只有结束,只要结束。
曲里这般说,奏这曲的人是他的晏青衫。
他发誓说再不让天下任何一人轻他负他的晏青衫。
他迈进殿去,这一步跨的并不如想象中艰难。
殿内众人失色,持鞭的情急只好将鞭拢进袖筒,这些萧骋都没察觉。
他只看见晏青衫抬起头来,目光一如当日清澈,能将他灵魂洞穿。
"我放弃。"他开口,数不清第多少次输给这双琉璃色眼眸:"我放弃做贤明圣主,你起来吧青衫,回乾靖宫或去你想去任何去处。"
锦瑟闻言欢呼,声音尖削只差把屋顶揭翻,踩人一脚后又赶忙凑到萧骋跟前告状。
"他们都是淑贵妃的人。"她噘嘴,绝对小人得志立马清算旧帐:"刚才……"
"扶我起来吧锦瑟。"
那端晏青衫开口,比琴音还飘渺的声响。
锦瑟忙上前握住他肘,使力扶他站起。
立刻有人心虚将跪毯翻卷收拢。
萧骋上前,将手按上了琴弦,满耳响起了方才曲里的绝望,绝望到他也开始绝望。
"你到底要什么?"他终于忍不住问了出口:"为什么我不能叫你欢喜?无论如何也不能?"
晏青衫沉默,唇紧闭垂下眼去。
锦瑟想起她还没告完的御状,将眼一扫高声继续:"他们刚才……"
"他们刚才迫我奏曲给我齐宣镇魂。"晏青衫接过话头:"这没什么锦瑟,做人要识得时务,扶我回乾靖宫吧。"
言毕就往前,虽然膝下受创行动不便,但也一步步挨到门口。
门外响起急促脚步,是齐楣得讯后穿着孝衣来见。
"圣上若不赐死这贱人,就请赐死奴婢,让奴婢和家父团圆。"
她跪地,神色坚决恨意似铁。
"你回吧。"萧骋抬手,无限疲累:"好好料理齐将军后事,来日里封了后,记住不要动不动以死相胁。"
"封后?"听闻这两字后齐楣冷笑抬头,目光灼灼,也有其父几分刚烈:"家父冤死,凶手逍遥,这等代价换我入主东宫,圣上以为奴婢会睡的安稳吗?"
言犹未尽时晏青衫已经离去,缓慢却坚定,瞧也曾不瞧她一眼。
身后传来齐楣彻骨的绝望,那声音悲切,满含失落愤怨。
"圣上!"她叩首长唤:"请三思后行,您这样做,怕天下寒心可不止我齐府一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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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日后晏青衫元气才稍稍回复,左手伤口结了痂已无大碍,也可以服些软烂的稀粥。
可太医说他膝盖毁了,今后阴雨天里再别想下地行走。
这之间萧骋不曾来过,虽然遣御医来探,但他不曾踏进乾靖宫半步。
死的那位是他生死之交,要说原谅,远不是那么轻易。
乾靖宫顿时冷凄了,锦瑟端着碗,调羹触碰瓷器,那声音因为安静而分外清明。
"真是不来了吗?"她引颈:"这都十天了。"
十天里她一直守着晏青衫寸步不离,眼圈已然漆黑,活脱脱一只熊猫。
晏青衫伸手抚住她发,也不答话,只是催她去睡,不知是催了多少遍。
"我不睡。"锦瑟噘嘴:"御医说你膝盖要记住换药,半点马虎不得,我看这里宫女一个也靠不住,指不定哪个就是齐楣的人。"
"那好。"晏青衫拢住她肩:"你趴这里睡,我讲个故事哄你,到时候唤醒你换药。"
锦瑟闻言伸个懒腰,将脸埋在晏青衫腿间,由着晏青衫轻轻拍打她背,一如多年前无数个寒冷恐惧的夜。
"你故事讲的最烂。"她打着哈欠:"总是什么呆子孔融,大梨不吃吃小梨,真正是脑子有病。"
晏青衫莞尔,打头又开始重复:"从前有个小小儒生名叫孔融……"
锦瑟淬他一口后喃喃睡着了,脸孔晶莹象个无暇的婴孩。
"青衫哥哥。"
许久后她捉住晏青衫衣袖梦语:"齐楣要封后了,你要小心。不过也别太恨她,最多咱们也拿针戳她,别要她命,这样才象我的好好青衫哥哥。"
"好好青衫哥哥……"
晏青衫顺着她话头重复,许久心绪不得平息。
最终他唤来宫人,将锦瑟抱去她自家床铺,一路锦瑟打着微鼾,眉头不曾松过。
"放心吧。"晏青衫自语:"你的青衫哥哥该当不会去为难一个女人,一个名叫齐楣,却一辈子也无望举案齐眉的女人。"
之后夜便深了,窗外落起细雨,晏青衫数着那点滴声终于入睡。
半梦半醒间觉得有人站在床前,影影绰绰的正盯住他脸。
"谁?"他转身,看见张平淡不过的中年女子脸孔。
"奴婢素心。"那女子垂首:"今日才来乾靖宫伺候公子。"
声音平静端凝,并不像一般宫人畏首畏尾。
晏青衫应了声"哦"后又转身睡去。
那女子在他床前静默,叹了口气后突然又幽幽发声。
"他果然不舍得杀你。"那声音道:"他果然是优柔寡断不适合在乱世为君。"
四
晏青衫即时醒了,他望住眼前这名叫素心的女子,女子也回迎他,目光深邃莫测。
"你是谁?"晏青衫发问,蹙起眉尖为终于见到了黑暗里的这双眼。
素心垂首:"我叫素心,是谁公子自然明了。这番来是问公子一句话,很要紧的一句话。"
"问吧。"晏青衫起身,摊开手盯住窗外夜雨。
素心还是垂首:"主人想问公子一句。要齐宣那厮性命,有很多种法子,下绊子使阴功不胜枚举,可公子为什么要用这种笨法子,造圣旨盖御印,未免是太过张扬。"
晏青衫还是盯住夜雨:"既是笨法子,自然是因为人笨想不出聪明招数。"
"笑话!"素心终于抬眼,在夜里发出犀利光亮:"公子九岁时就名动朝野,聪慧老成无人能及,说是愚钝,怕是谁也不信吧?"
夜雨这时缓了,敲打窗棂犹如细数故去岁月。
"那你说是为了什么呢?"晏青衫回身,心内有些疼痛,为着太过光鲜的过去和太过污鄙的现在。
素心复又垂首:"只怕是公子畏难不想活了,想借此机会名正言顺做个了结,早忘记曾应承过我家主人些什么。"
言语间森冷无情,除却责怪还是责怪,没半点体恤了解。
"笑话。"晏青衫仰首冷笑,左手紧握伤口处渗出血来:"我做什么不想活,这里锦衣玉食快活的紧,我只需床上云雨一番就要风得风,还有什么不顺心的要做什么了结,您还真正是会说笑。"
笑声轻却凄洌,是比痛还深的无望。
素心抬眼,神色不改端的是郎心似铁。
"是吗?"她低声反问:"这么说公子便是要我带这句话给久候的主人吗?如此素心告退。"
言毕就真的躬身后退,一如来时般悄无声息。
晏青衫心间起了波澜,那柔软处触动掩盖了辛酸,叫他败下阵来。
"等等。"他道,身子斜倚失却气力:"你转告你主子,青衫自有分寸,让他勿需担心。还有让他莫要过于急进,他脾气焦躁,若肝火旺盛总是对身子无益。"
素心止步应了声是,过片刻转回身说了最后一句。
"公子。"她道,语声缓慢一字一顿:"你记住我一句话。良心,是这世上最大而无当的东西。"
那言下别有深意,可不待晏青衫回应她已没入黑暗,无声无息仍做她黑暗中窥探的一双眼。
晏青衫在床间久坐,看着窗外阴云渐去星子满天,渐渐的也盹着了,人靠在床角,因为清瘦而几乎不能得见。
萧骋从西门进来,起先看见风打床幔,烟色床纱里一道浅淡的青影,走近时才发觉晏青衫已经盹着了,人斜斜靠着,黑发拂动脸颊,锁骨间一粒胭脂色的痣。
他在床角落座,听着晏青衫呼吸吞吐,那声音悠长,每个尾梢里都似藏有一声叹息。
许久后他起身,扶住晏青衫颈想将他放平,却发现他已睁了眼,眼内浓浓倦意。
按照本意萧骋应该转身离去。
来时便对自己说,不过是瞧他一眼,不过是暗处打量他是否安好。
可这刻他一双手却象是不由自己,为抚平那叹息缓缓拢成了一个怀抱,内里是晏青衫微凉的双肩。
怀抱里晏青衫闭起双眼,肩微收身子向他靠近了半分。
虽是半分但意味非常,因这是他第一次靠住萧骋怀抱,并不抗拒退却。
萧骋心内顿时腾起丛火来,为自己第一次真正拥住了他。
他双手使力将他握紧,紧到彼此胸膛贴近,开始跳动着同一个节拍。
晏青衫身躯渐渐暖了,血液奔流指引萧骋双手下探,越过肩越过背越过起伏,欲望如火般滚烫。
最终萧骋拥住了他,脸颊贴紧他脊背,双手握住他腰将他刺穿。
如利剑贯入身体,那炙热的欲望迫不及待的律动,晏青衫体尝到痛苦,那并不因久别而退减的痛苦。
他屏了息头向后扬起,下颚支柱木床,终于维持住了沉默。
脊背间开始湿润,有汗液自萧骋额角滴落,温热靡离一如他急促的喘息。
"青衫。"背上萧骋低唤,欲望涨满离顶点只差一寸,双眼被汗水迷蒙。
他开始疯狂进出他身体,眼前空白一片,只记得跟随欲望奔跑。
依稀里听到声极低极低的呻吟,那声音似在喊停,虽然被苦苦压抑。
萧骋动作即时缓了,连自己也诧异居然能在这当口放缓节奏。
他张臂握住了晏青衫左手,十指紧扣身体贴和,呼吸在他耳际,慢慢捂化了他身体里那根冰凉的刺,教他双肩打开明白到什么是欢爱。
渐渐滴汗的不再只是萧骋一人,两人通身濡湿彼此浸润,真正合为一体。
晏青衫体尝到快感,虽然些微短暂,但那样波浪卷来的战栗颤动了他心房,许久都不曾退却。
却原来爱里不是只有苦痛,所以才叫做欢爱。
他仰首,感觉到萧骋的欢奔腾到顶点又急速坠落,滚烫身躯覆在他背,虽然疲累至极,但手不曾松开。
就这么十指紧扣萧骋最终睡着了,埋首在他发间,连呼吸也分外温柔。
晏青衫起了身,半坐在床,看着萧骋鬓角白发。
这是个得到他几百个日夜后才第一次要他的男人,这是个被欲念炙烤失去理智时仍能顾惜他感受的男人。
被爱,原来是这种滋味。
晏青衫叹了口气,只觉得心乱如麻,要口水来压服燥意。
茶水就在丈外桌上,他下了地,抚住肿胀膝盖往前,三步路却足足走了盏茶功夫。
挨到桌边时有人伸出手来,将茶水倒了递到他手边。
"渴了你可以唤醒我。"萧骋开口,手间那盏茶被拂晓晨光映的分外澄碧:"从此咱们前事不究,我决计不会再让你吃这等苦楚。"
晏青衫不语,接过杯盏一饮而尽。
――"记住,良心是这世上最大而无当的东西。"
他想起了素心这句,觉得想起的真是适时,于是便就着晨光又牢牢念了数遍。
梨花雪(上)一
早起时晏青衫就被明晃晃的阳光耀了眼,锦瑟端着漱口茶盅立在床前,那眉眼绝对可以用开了花来形容。
"今儿个天可真好。"她道,服侍完晏青衫漱口又端来洗脸水盆:"满院的梨花也跟约好了似的,这会子一起全开了。"
晏青衫闲闲应了声哦,不过是一抬眼,锦瑟立马盯过来捉住他目光。
"七爷五更不到走的。"她不怀好意的一路痴笑:"说是退了朝会来宫里用膳。"
晏青衫又应了声哦,冷漠至极的语调,抬手便要她拿壶酒来。
锦瑟有些讪讪,撅着嘴去了,回转时提了只壶,里面却是三滴酒对着大半壶温水。
晏青衫尝后拿眼横她,她也回横,拿手叉腰:"大清早的喝个什么酒,你现在酒瘾是越来越大,我可不能再由着你糟蹋身子。"
晏青衫无法,只得将酒壶还她,乖乖喝了药喝汤羹,喝的肚皮溜圆,连个饱嗝也还没曾来得及打,就被她连人带被抱出了门,强按在院内一张石椅上。
石椅有些凉,锦瑟拿被角帮他垫好,接着又回身把原先酒壶拿了来。
壶还是那只高脚青白瓷壶,不过多添了些酒,现如今是二分酒八分水,能尝出些酒味了。
锦瑟抬手,给晏青衫和自己各斟了一杯,做大发慈悲状,说是赏花时可以喝些酒应景。
喝完一杯后她斜眼看枝头梨花,神情有些迷醉。
"果然是美呢。"她感慨:"七爷早起时说了,他就是看这满院的梨花像你,所以才安排的你住在乾靖宫。"
这时恰巧有朵梨花落下,还沾着早起时露水,落在晏青衫手边,果然和他肌肤一般颜色,一般的剔透里隐隐流光。
晏青衫伸手将它拈起,看一眼后捻碎,毫不怜惜。
"可惜我不喜欢。"他低头,杯酒落肚后很快又是一杯:"不喜欢它这般干净,而且我也决计不像它,什么梨花带雨直堪怜,好笑。"
锦瑟闻言一怔,很是难得的主动沉默了,也学晏青衫一杯杯往肚里灌酒。
到第三杯时她眼神已经开始发飘,第五杯时干脆连人影子也瞧不清了,从晏青衫怀里一把抢过酒壶抱着痛喝。
"干什么不许我喝。"她大着舌头歪了头:"这酒掺了水又喝不醉,还有你为什么总是对七爷这样冷言冷语,他这样重情重义又有本事的男人,世上能有几个?"
说完趴在石桌上嚎啕大哭,无端无由的,哭了眼泪鼻涕一脸。
"你喜欢他?"晏青衫凑近,帮她将眼泪擦干,而后问了这么一句,小心翼翼不肯置信。
"不行吗?"锦瑟抬头,这会换副傻笑:"我偷偷喜欢,谁也不告诉。"
紧接着便开始打起呼噜,和她家族所有人一样,沾酒就醉醉完就睡。
"不行。"
许久过后晏青衫才回神说了这一句,在石椅上坐的久了,通身冰凉却心如火烫,烧的他连指尖也开始颤抖。
"拿琴来!"他厉声,失却一贯冷静。
宫人依言拿来长琴,顺便将睡死了的锦瑟抱回房内,晏青衫将手搁上那落满灰尘的琴弦,想弹首清平调,哪知第一个音铮铮离弦,却是个满怀怨叹的高音,如他心般滚烫翻覆,哪里有半点清平。
他怔了怔,想起个调重新来过,斜里却伸出一只手来,比他掌略微宽阔的一只温暖手掌,覆在他冰凉掌背。
"还是等你手好了再弹曲子吧,到时候我洗耳恭听。"
来人低声,嗓音宽厚温淳,正是萧骋。
晏青衫闻言将手从琴上缓缓放落,萧骋掠起衣襟,在离他一肩开外坐了,侧头看他和满院梨花。
"你知不知道梨花其实带淡淡青绿色?"萧骋开口:"落时一地雪,很美,有些象你。"
"是美。"晏青衫回话,接着就冷寂无语。
从始至终,他都学不会逢迎,仿似那比痛比死更难。
场面有些冷清,萧骋将手搁上长琴没话找话:"你居然能一只手奏曲,这等本事是什么时候学的?"
"我本来就通些音律。"晏青衫回应:"在沧州一年,闲来无事,我就试试少了只手还能不能奏曲,后来便学会了。"
言下淡淡,那平常人一生也学不会的,他一年学会了,好像是半点也不稀奇。
萧骋侧头,瞧他眼光也凝重了几分。
"看来是我太不了解你。"他感叹:"你倒说说,你还有什么技艺是我不知道的。"
"技艺?"晏青衫沉吟,头微抬有些迷茫酸怆。
就才情大过天去那又如何,他最后的凭靠却不过是一张色相。
"我会做烧饼,芝麻烧饼。不知道这算不算。"
最终他道,言语间一阵风起,满枝梨花飘摇,色衰的坠落,端的是纷纷扬扬象落下一场香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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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瑟起床时闻到股香气,很好闻的芝麻香味,勾的她肠胃咕咕叫饿。
"怎么吃饭也不叫我。"她站起身,一路骂骂咧咧:"还有我脑壳子怎么这么疼,啊呀他奶奶的疼死了。"
骂进大厅时看见萧骋正笑盈盈望她。
"烧饼吃不吃。"他递过只手来,掌心一只黄澄澄的烧饼:"刚出炉的,又脆又香。"
锦瑟接过咬了一口,果然是酥香筋道好吃的紧。
"怎么今天厨房送烧饼来?真是不错,还有吗?"她三两下把烧饼吞了,接着又趴到桌边探头打量有没有剩。
"没了。"萧骋拍拍手间饼屑:"方才一炉子十二个都被我吃了,你想吃的话等下拨,我分两个给你,不过你现在要帮我和面。"
"和面?"锦瑟睁眼,完全的不知所谓,那厢晏青衫却已从炉子后探出头来,一迭声十万个不行。
"千万别让她和。"他摇头:"一来圣上内力充沛,和的面肯定比她有筋道,二来她有脚气,搓完脚丫子从来不洗手,活的面难免的会有股脚丫子味。"
"人家夏天才长脚气。"锦瑟叉了腰瞪眼:"再说我都是隔着袜子搓脚,哪有什么脚丫子味!"
话不曾说完萧骋已笑弯了腰,栽倒在桌边满头沾了面粉。
"那就是有股臭袜子味。"他上气不接下气,太久不曾如此快活:"的确是比脚丫子味好些。"
锦瑟气闷,撅着嘴拿眼直叉晏青衫:"你什么时候居然学会了烤烧饼,我怎么一点也不知道?"
晏青衫本来正边笑边打量炉火,闻言却一下静了。
学会做烧饼时他九岁,而那时的锦儿连路还不曾学会走,当然是不会记得。
但是他记得自己是如何蹲在路边向师傅讨教,如何在寻常炉子上开孔使炉火更均匀更旺,如何踮了脚在大灶上偷偷翻炒芝麻。
原因无他,只是因为贺兰珏总是怀念李记铺子的烧饼,而那家的大师傅却已经过世。
为他,记不清曾经多少次,那时自己的梦想就是终生立在他身后,看着他傲啸九天。
所以他去偷窥别人武功秘笈,回转时强背,因心力损伤八岁便少年吐血,原因是贺兰珏拜师不得却仰慕人家枪法。
所以他彻夜修习兵法,几乎不曾有过少年人该有的轻快时光,原因是贺兰珏曾说过,他不缺关羽却缺个诸葛亮。
所以他学会了做烧饼,芝麻烧饼,虽然学会后时局大乱,贺兰珏最终并没机会尝过。
那就当今时今日这炉火是为他而燃的吧。
晏青衫心想,在面团上刷上清油,接着又沾上芝麻将面团送了入炉,脸凑在炉口观望,被火烤的微微泛红,神态专注而满足。
萧骋在他身侧站着,只当他这一心一意都是为了自己,刹那间只觉云开雪霁,人生自此再没什么缺憾。
他上前拥住他,和他在炉前比肩,看着那炉火将面团一分分烤黄,恨不能就这么看到地老天荒去。
"我明日启程去兖州督造工事,听说兖州风景甚是秀美,你若不嫌劳顿,就和我一起吧。"
他开口,右手将晏青衫单削肩头紧扣,再不要一时一刻离分。
晏青衫还不及回应,那厢锦大嘴巴早将头凑了过来:"工事?什么工事?兖州在哪?冷不冷,我要不要带我的狐裘?"
萧骋莞尔:"工事是要在兖州建个城关,这些年我赤国内战国力耗损,总要防着邻国一些。至于狐裘嘛,我看不用带了,那边湿热的很。咱们就多做些烧饼带着,免得路上挂记却又吃不着。"
锦瑟闻言高跳八丈,赶忙扯住晏青衫衣袖央他应了。
晏青衫伸手拍她脸颊,轻轻点了点头。
"去吧。"他道:"不过我看你要学点规矩,这殿里是不是新来个宫女叫素心,我看她挺懂礼数,就把她带上,好看着管着你这野毛子。"
二
"我肯定见过你!"
马车上锦瑟第八百遍宣称,而且这次是在梦里,边睡边喃喃自语,确认自己肯定在哪见过素心。
萧骋出身军戎,一般远行都是骑马,这会也不例外,所以马车上清醒着的便只有晏青衫和素心。
"那日宫里教锦瑟前去求情的是你吧?"晏青衫开口,顺势喝尽了壶中最后一滴酒:"你倒也真是尽责,连句情话也探听的这般分明。"
素心垂首并不回应,只是反复打量睡梦里忽颦忽笑的锦瑟。
"公子是不是应该将事情来由告诉她。"许久后她道:"以她身份地位,也该担当些责任,总不能一直这么没心没肺吧。"
"不需要。"晏青衫回应,斩钉截铁目露寒芒:"该担当的我自会担当,一切于她无关,她只管没心没肺去,能多久便多久。谁人要擅自作主将这秘密捅破,可莫怪晏某无情。"
这话掷地有声,字句如有千斤,素心听了却只是一笑,将头高抬仍是那个莫测表情。
"她已然爱上她的七爷,怎么公子以为最终事成,她还能全身而退吗?"
她轻声,但那句反问却如芒刺贯入晏青衫胸膛,叫他几乎无力反唇。
真是宿命如此吗?他极力保全的世上最后一块清明,却原来也最终逃不过风雨敲打。
"添酒吧。"他吸口气靠上车厢,如此希望这壶中之酒真能借他一醉。
素心接过酒壶,却不曾代他添酒,而是从怀里掏出只小小瓷瓶来。
"公子嗜酒,怕是因旧创难忍和心绪难平吧。"她将瓷瓶递入晏青衫手心:"那么服这个,或者能更快奏效。"
晏青衫将那瓷瓶接过,搁在袖拢不多问一句,转头望向车外,一路端详风景后退。
很快萧骋勒住马绳,放缓速度在车外探头。
"前面就是赤隍。"他高声:"昔日燕都,风景人文都是一等的好,咱们进城后停留几日,也歇个脚赏赏风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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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入赤隍后晏青衫腿脚差不多恢复了,萧骋每日带他去个新去处,水畔竹林茶楼街角,总之是出尽百宝要他欢喜。
可以说晏青衫是一路带笑的,唇角上勾告诉众人他的确是欢喜。
第一次他颜面上现了冷色是在块开阔地前,那处空旷无垠,有小孩正乘着春风放纸鸢。
春光灿烂天明媚,可他唇角再挂不住那个弧度。
"这里是燕国旧日皇宫所在。"身侧萧骋伸手指点:"我记得这里原先飞檐层层遍镀琉璃,是个极辉煌的所在,可惜的是被静王当日一把火烧了个精光。"
"是吗?"晏青衫眯眼,也似乎在远眺那旧日容光。
"是。"萧骋感慨:"可惜的是繁华如今变了焦土。我到今天也记得它储云殿前墨色长阶,还记得我在那殿内被个白衫少年赢过,到如今也心服口服。"
"是吗?"晏青衫应,春风吹的他衣角激荡,似有无数声喟叹在其间吞吐。
"是呀。"萧骋继续感慨:"可叹我当日年少轻狂,出使时居然讥他燕国无人,结果人家一个九岁少年文采谋略就远在我之上,三局之争,我居然要他存心相让一局,才勉强保住颜面。"
晏青衫不语了,不自觉里已将身后退两步。
"后来燕国兵败我还寻过这少年。"萧骋长叹口气:"可惜没寻到,一个大好人才,就这样白白埋没了。"
言毕他静默,静默后又详细描述那少年样貌,说是他人生的清俊,更难得是并不恃才傲物,眉眼投足里都满透和善,瞧着只觉如沐春风。
"虽说十数年过去了,可我如果再见着他,也定能一眼认出他来。"他道,自信满满,因那记忆是如此鲜明。
"回去吧,这里风大。"
片刻后他身侧晏青衫开口转身,左手抱肩似是不胜寒凉。
"天色还早呢。"萧骋抬头望天:"我们再去个地方,是处墓地。墓主便是那少年父亲,曾官拜户部尚书,是介文官,到头来竟也举剑守城,和这赤隍城一起亡了。我敬他为人,便在这处城郊代他修了墓,那地方清雅的很,也算是配的起他。"
"走吧。"他拢住晏青衫肩头:"那地方我记得也是遍植梨树,这会子应该是花开了,我们就权当是去赏景。"
晏青衫在他怀间静默,一路再没有任何表情。
到城郊落轿,晏青衫抬头望去,果然是梨花繁盛碧水幽幽,那座孤坟在湖岸尽头,哀哀青草上遍洒了坠枝梨花。
"雪祭亡魂。"他幽幽长叹:"果然是够清雅,不枉他一世孤高淡泊。"
叹声甚轻,除却他自己怕只有地下亡魂能够听见。
天际这刻飘来层云,日头顿时暗了,那林间缓缓渗出冷色。
"你们去吧。"晏青衫回身又入了轿:"看着要起风,我还是不去了,也免得污脏了这干净地方。"
梨花雪(下)三
入夜时萧骋赴宴去了,晏青衫在桌前把杯,已不知多少烧酒落了肚。
周遭静的很,锦瑟很是奇怪的早早睡了,随行负责城关工事的静王也去赴了宴,诺大的宅院里只有下人谨慎轻微的脚步声。
门角闪出个人影来,是素心挽着一只竹篮。
"公子若想去就乘现在去吧。"她挑拣着篮中事物,里面纸烛俱全:"记住莫要流连,早去早回。"
晏青衫望旁侧锦瑟房门一眼,缓步上前将竹篮接了,眼角闪过一丝清凌的讥诮。
素心象是读懂了他那即刻闪没的眼神,猛抬头竟是有些乱了分寸。
"你……"她张嘴,第二个字出口前晏青衫早已步出房门。
他走偏门,门外果然有软轿守候,抬轿之人健步如飞,不消片刻就已到了那片梨树林。
林外月色如洗,满枝的繁花都在坟前静默。
晏青衫抬起衣袖,将碑上刻字细细擦了。
苏轻涯之墓,碑上淡淡五字,却足够他气血翻涌。
"纸钱我不烧了,怕是如今这只手不配。"他在碑前长跪:"来日我挫骨扬灰,若能将肮脏洗净,到时候再来与您长伴。"
坟前青草拂动, 一只寒鸦掠过,晏青衫抬头,细听那羽翼颤动的声响。
都说黑鸦能通灵界,那么他这席话也算是带到了。
他知道他该走了,所以扶住膝盖起身,动作有些吃力勉强。
黑暗里此时突然伸出只手来,稳稳扶住了他腋下。
晏青衫霍然回身,只看见一双赤红的眼,内里隐隐映着自己那袭青衫。
静王,在这里现身的竟是静王梁宇。
"若我没猜错,公子是姓苏吧?"梁宇开口,齿间森森吐着寒气:"我终于想起公子是在哪被我擒住的了,就在这赤隍。也难怪我当日一眼就相中你,你本非池中之物,却原来是名动燕国的苏公子。"
晏青衫咬唇不语,足底一个踉跄,其实是伸手够住了篮中烛台。
梁宇又近一步,在他颈间丝丝吐着热气,他再不犹豫,翻腕将烛台尖锥刺往对方胸膛。
年少时他曾强背过武功套路心法,这一击路数诡谲,破空时硬是不曾带起一点声响。
锥离胸前一寸时梁宇才猛然惊觉,他起势捉住晏青衫手腕,却到底是迟了,被那利铁贯穿衣衫,在胸口戳出了个寸深血洞。
"真是险!"他退后一步按住伤口:"若不是当日我怕你们习武反抗,断了你们武脉,今日我可真要命丧你手,白白的同在一朝为臣了。"
"一朝为臣?"晏青衫挑眉,不明白他这话中所指。
"是,一朝为臣。"梁宇上前,将自家胸膛贴上晏青衫后背:"如今你真主子是谁,我主子便也是谁。我倒要瞧瞧你杀了我,来日里谁能替代梁某在城中内应!"
晏青衫往前跨步,想挣脱那铁钳般的怀抱,力使的猛了身躯坠地,额角撞上碑石,红血顿时污了那个原本清白的苏字。
"退后!"他挣扎着想起身:"你既知道我是谁,就应该明白不管是你假主子还是真主子,都不会容你犯我一分。"
"是吗?"梁宇冷笑,欺身上来扯住他发,身下之物不由分说已贯入他后庭。
"假主子是不会容我犯你一分,可惜的是你被秘密掩住了口。"他气喘咻咻:"至于真主子吗,我看你是高估了自己在他心中分量。"
晏青衫伸手,挣扎终是无用,他只得展开衣袖,将石碑上那三个字名姓遮了。
很快他发现碑前青草绵软,于是便将头脸在其间深埋,再然后又发现草下浆泥更黑涩安静,于是便又将脸孔埋了去,无声无息越埋越深。
泥浆很快裹住口鼻,肺间那口气息断了,他仿似已能看见另一个世界的星光。
星光之下他白衣朗朗,是满门为傲的九岁少年。
是梦,旧梦。
一场他愿意为之永远沉睡不起的旧梦。
"那就不醒吧。"他心间长叹:"永不抬头,就不必以这副脸孔和亲人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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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到他,今日无论如何要得到他。
自在坟前第一眼见到那袭青衫起,静王脑内一直便来回燃烧着那三个字。
不知是怎么了,赴宴路上借故辞行,接着尾随晏青衫来证实心中疑问,这一切都很正常,他还是那个城府深沉的静王。
可他的理智很快便被欲火掩盖,心间象有只咆哮的兽,使他忘却危险,只想将眼前瘦弱身体刺穿。
疯了,自己多半是疯了。
在那身体里律动时他不断提示自己,这样轻重不分贪图一时之欢,绝对不该是他静王所为。
可那点清明是如此微弱,根本止不住他的疯狂。
看着晏青衫身后流出赤红的血来,他的疯狂几乎能将他血液燃烧。
他是如此喜欢他的倔强,喜欢他在血泊之中苍冷的脸庞,喜欢他眼底那刺骨的痛。
这一切让他有种麻入骨髓的欢喜,往往能令他高潮迭起,踩着对方的痛魂魄飞仙。
"果然是没人能够取代你。"他伸手握住晏青衫那只断腕,指甲掐入皮肉:"只有你能让我彻底满足。你真主子若能应承来日把你还我,我就会再无二心,自此死心塌地。"
这一握他才发现对方了无反应,发现晏青衫已决意要把气息埋断。
"寻死?"他一把提起晏青衫发顶,捏开他口强迫他呼吸:"早先比这疯狂十倍百倍的阵仗你也经过,这会子是怎么了,怕没脸面见你先人?"
言毕他又腾出空隙,将交合处的粘腻鲜血抹上晏青衫头脸,将他发提的更紧,端端正正对着碑上苏轻涯三字。
这动作之后晏青衫却突然安静了,所有痛苦的颤栗和喘息终止,沉默里他将身后仰,腰弯曲几乎折断,后脑迎风,以同亡的架势狠狠撞上了梁宇前额。
一撞之中包含了他所有潜力,梁宇额头眼角顿时鲜血长流,跌坐在地好半天都不能醒神。
出击的晏青衫受创比他更重,可他居然能即刻站起身来,牙关紧咬,手间紧握着那支烛台。
"你疯了!"地上梁宇跌跌撞撞闪躲,终于是躲过了第一记锥心之刺:"你杀死我,不怕来日没人策应,你主子功败垂成吗?"
这话叫晏青衫有片刻犹豫,那停顿的缝隙足够他施展内力,不过是一个翻腕便折断了晏青衫左手骨节。
"居然妄想杀我。"他厉声:"你想想,你主人可会容你一个婊子坏了家国大计!"
"我看家国大计可绝对不能靠你这等人来成就!"
不远处突然有人发声,声方至人也已经如电袭来,一掌劈上了梁宇胸膛。
那掌风凛冽,梁宇口中顿时鲜血狂涌,栽在丈外人事不醒。
"你……"
来人开口,眼对着晏青衫,神色是不忍卒视的闪躲。
"帮我把关节接上。"晏青衫伸手,一字一句:"请你。"
一阵锐痛后关节复合,晏青衫弯腰拾起了那只烛台,迎风将臂高高扬起,那雪亮的三寸锥尖顿时笔直无误插入了梁宇眼窝。
伤口处热血喷涌,劈头洒了晏青衫满身满脸。
他立起身,这才感觉到后脑剧痛,胃里一阵紧缩,催的他弯腰几乎将五脏六腑全都呕了。
旁侧有人伸手扶他,他看见那人扯下衣角代他擦尽头脸血渍,那衣料明贵,是刺着暗花的银色锦缎。
这便是他的真主子,隔着十数年岁月,一个他如今几乎已不敢相认的故人。
他退后一步,垂了头整理衣衫。
"放心。"他咬牙,下唇两个深深牙印:"我杀了他,他的担子便由我挑,不会让您白白受损。"
对面来人沉默了,抬眼望他,唇角挂着半丝苦笑。
"我会把事情处理好。"晏青衫继续低头,步履踉跄往前迈步。
"你怎么处理?"来人捉住他手臂:"那边很快席散,我看也只有我帮你。"
"怎么帮?"
晏青衫在原地侧头,眼角再次飞快掠过那丝讥诮。
来人细想片刻,将掌一拍说是有了。
"静王义子梁思你听过吗?"他道:"这人其实你认识,小时候还和我们一起同堂念书。他是绝对可靠的,应该可以派上用场。"
"那好。"晏青衫抬手:"你让他在住处候我,再找些人听我差遣,我会打点好一切。"
言毕不胜疲累,手扶住双膝深深喘息。
"走吧。"他强挺起脊背:"叫人送我和梁宇尸身回府。"
那背影单薄凄怆,瞧得他身后人终是有些不忍。
"你便没话和我说吗?"那人追上来和他并肩:"这次是的的确确苦了你,你是有资格埋怨的。"
晏青衫闻言止步,不曾转身,眼眺着远方。
"那么请您挖地三尺,将这里每块沾了污脏的泥都挖了。"他道:"也请日后永远别来叨扰死去之人的宁静。"
四
回到府院时已过了三更,萧骋酒喝的半醉,还不曾落轿就有人前来通传,说是晏青衫所住别院出了人命,一席话顿时将他酒意吹了个干净。
他掠起衣襟,疾步奔进那灯火通明的院门,首先便看见一地鲜血,血泊中间梁宇张开双臂仰卧,眼窝上深插着一只烛台,看来是刚刚殒命不久。
"怎么了,这是怎么了!"他怒极撕吼:"侍卫呢,一个个都是死人吗!"
"圣上出行,侍卫都随行前去赴宴了,所以出事时别院并没有人把守。"
地上有人答话,是个面如金纸的青年人,正笔直跪着。
"你是谁?"萧骋眯眼,觉得他甚是眼熟:"又为什么在这里跪着,人是你杀的吗?你好大的胆!"
"小的名叫梁思。"那人垂头,隐隐咳嗽,看来是受了伤:"是我与义夫发生争执,错手将他杀了,现在只等圣上发落。"
"你以为你认了罪,你义父名节就能保全吗?那么你未免天真。"
那厢传来晏青衫清冷声音,他从椅上起身,衣衫已然换过,可额角伤口仍在滴血,一簇簇滑过脸颊。
萧骋看着那寸长伤口,接着又发现桌角血痕未干,恍然间明白了些什么。
"不会是…..?"他拖长声音,眼盯住梁宇不整衣衫,眉宇间渐渐升腾起杀气。
"是。"前方晏青衫答话,缓步前来将那烛台拔了在手:"静王梁宇意图不轨,而且得逞,所以我将他杀了,还请圣上发落。"
"得逞?!"
许久后房内响起一声暴喝,萧骋扬掌,将桌角硬生斩下一块,接着提起梁思领口,高声问他事情经过,用力之下险些将他掐死。
"算了。"那厢晏青衫解围:"这经过我半点也不想再听,其实也无非就是如此,象方才静王所说,我天生便是副婊子相,所以人人都想上。"
"可是他哪来的这么大胆!"萧骋转身,放下梁思前来握住他肩头:"谁借给他的天胆,居然敢在我眼皮下冒犯你!"
"借他胆的是这个。"晏青衫答,从怀里掏出样事物来,正是早先素心给他的瓷瓶。
"这药镇痛凝神,服后成瘾。"他道:"而且服食的不止我一个,还有我六十岁的奶奶。这便是我的忌惮,所以他吃定我会三缄其口。"
"他叫你服药成瘾,还胁迫你家人?"萧骋闻言将他肩握的更紧,眼里怒色痛色交杂:"那么你为什么不说于我听!"
"现下说了。"晏青衫垂首缓缓下跪:"青衫家门贫寒,父母早早离世,如今只余下这一个亲人,还请圣上救她脱难。"
"我早说过你不必求我……"
萧骋弯腰,想将他扶起,身后却突然传来梁思虚弱声音。
"不必了。"那声音道:"其实你亲人早死了,半年前就已经自尽,连尸骨都被烧成了灰。我就是不忍看你这样被白白胁迫,所以才……"
言犹未尽他身子已经软塌,低伏在地终于是失去了知觉。
"所以他在门外听闻声响后赶来,劝服不成,与梁宇交手时受伤。"
晏青衫接过话头,身子也缓缓下坠,双眼迷茫盯住地上血泊。
"圣上。"他扶住额角:"他是有功无过的,看来梁府便只有他这一个好人。"
那言辞之间倦意深深,叫萧骋心间也好一阵酸涩。
是真的,戏虽则是假,可这倦意却是真,深入肺腑所以撼动萧骋心神。
"梁宇尸身拖出去。"萧骋挥手,怒不可遏:"静王上下九族除梁思外悉数问斩,去,这就去传旨!"
门外有人领命前来收拾房间,来来回回擦那地上血渍。
萧骋这才察觉到异样。
"锦瑟呢,素心呢?"他环顾:"怎么一个也不见。"
"谁叫我!"
侧门即刻有人回应,锦瑟捶着头正越走越近。
"这里怎么了?"她边走边问:"我怎么总也醒不了,明明听见动静,却偏偏醒不了,还有素心也是。"
"你被人落了药。"萧骋咬牙回应,眼内寒光烁烁:"看来这厮是早有预谋,株连九族还是便宜了他。"
"来人!"他厉喝:"传我话,梁宇鞭尸三日,即刻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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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早起时分晏青衫开始发寒,高烧退了又起,他在锦被内止不住的颤抖,象片即将离枝的秋叶。
直到入夜时,他才发现自己腰膝酸软,好似也才高烧一场。
"去休息吧。"床间晏青衫察觉到他疲态,撑起身子缓缓发了话。
萧骋不应,只是掖他被角,将每个漏风处都仔细掖好。
"我枉为一朝之君。"许久后他才道,眼圈有些微红:"连你周全也回护不了……"
"算了。"晏青衫垂首,唇齿仍是止不住的颤抖,便连两个字说来也甚是艰难。
萧骋立身上前拥住了他,双手摩挲他四肢关节,每一下都恰巧揉在痛处。
"你睡吧。"他在他耳侧低语:"若是痛了便叫,不必强忍,更不要把什么事都放在心里。"
晏青衫应了声是,紧接着头脑昏沉只得躺下。萧骋脱了衣衫在他身旁拥住他,双手下探紧紧握住了他冰凉双足。
晏青衫心间想的是他并不需要倚靠任何人怀抱,可那胸膛是如此温暖赤诚,入梦后他身子不由自主贴了过去,隔着层薄薄衣衫,他骨里的寒意渐渐被热怀捂散,旧创处的疼痛也减了,那一梦是睡的从未有过的香甜。
到黎明时分他张开左臂,下意识里拥住了萧骋颈项。
他终于肯放下执妄和倔强,稍稍软弱片刻,可惜的却只是在梦里。
"喂喂喂,你可别死呀!"
大清早院里便响起锦瑟的阔嗓门,中气十足把萧骋的好梦扰了。
正好素心在门外请早,萧骋干脆宣她进来,问她门外到底是怎么了。
她进了门,端着炭盆奏禀:"那梁思昨起在门外跪了一天一夜,说是要圣上饶他满门族人性命,这会子体力不支晕了。"
"荒唐!"萧骋起身拂袖:"他还敢来说情,真正是活腻了吗?"
"他敢来说情,倒说明他还有些情义。"床间晏青衫不疾不徐发了话:"他武艺在梁宇之上,昨夜要制服梁宇本不在话下,可他成心相让,这才被梁宇击伤。如今这等重情重义的痴人倒也不多了,除却圣上,我还真只见过他这一个。"
"是吗?"萧骋闻言有些动容,怒意一刻间就去了大半。
"记着添炭时不要过猛。"他转身吩咐素心:"我去去就回,你好生服侍晏公子。"
言毕他推门而出,素心开始蹲在盆前吹火添炭,神态专注并不瞧晏青衫一眼。
"你都知道是不是?昨夜出门时就知道这是个套,对不对?"
炭火开始旺盛时她突然来了这么一句,头不抬却显然是说于晏青衫听的。
"你多心了。"
晏青衫应,将左手伸出在盆前烤火。
"冷肚冷肠的素心怎么会劝公子前去祭祖,这不合逻辑,所以当下你就明白了。你那眼色我看的很分明。"
素心继续拨着炭火,却终于是抬了头紧盯晏青衫神色。
"一贯城府深沉的静王怎么会贪欢犯险,而他身边又怎么会恰恰有个自己人。"她一口气越说越快:"这个局破绽太多,主子以为能骗过公子,那未免是把公子低看了。"
"他不曾低看我。"晏青衫怔了怔,伸手扶住额头:"他只是吃准我不会说破。梁宇性情容易反复,把他除了扶可靠之人上马,这没有错。"
"可你不恨他使这种法子吗?"素心急急追了一句。
"只要快而稳当,使什么法子有什么要紧?"晏青衫神色淡淡,从床间掏出随身酒壶来:"狠辣决断,这本是乱世之君该有的气度。七爷所缺的正是这点,他这人太重情义,我看梁思这出戏唱完,事也就该成了。"
果然,不过是两口酒的功夫,门外就传来萧骋舒朗声音:"你的确和你义父不同。好,我就饶了你满门性命。你这就代替你义父前去兖州,准备负责城关建造吧。"
是个大好消息,可门内晏青衫却毫无喜色,只是对着壶酒喝了一口又一口。
"公子。"床下素心立起身来,从怀内又掏出只瓷瓶:"酒多伤身,先前那药您若是服尽了,奴婢这里还有。"
晏青衫将那冰凉瓶儿接过,仔细打量了片刻,咬开瓶塞,一个反手将药粉悉数倒入了跟前火盆。
"夜芙蓉,来自西胡,服一次即可成瘾。"他缓缓道,幽幽看着那粉末在盆间燃起橘色火焰:"服后产生幻象,仿若眼前遍开芙蓉。这东西我认识,先前那瓶我不曾服,以后你也不必给我了。"
"是。"素心躬身,神态终究有些不能自若。
"七岁时我就曾对天地神明发誓,会一生一世忠于他、扶持他。"晏青衫拢紧衣衫道:"你告诉你主子,青衫再污贱却也是男儿,也懂得千金一诺,要约束我,不需要这些个瘾药。"
那言语仍是一贯冷淡,可素心却听出了其间不同。
怨忖,字句里有了怨忖。
被伤了太多次,热怀终于开始转凉。
千山阻(上)一
三天后梁思伤愈,急急去往兖州赴任。晏青衫病情却总是反复,一行人只好滞留在了赤隍。
开始时别院倒还清静,萧骋还有时间陪晏青衫温酒赏花,后来公文一件件追了来,庭院里脚步纷杂,渐渐的便将每一分闲暇都榨干挤光了。
"回去吧。"一日晏青衫终于在萧骋背后发话:"回宫或去兖州,七爷莫忘了自己是赤国君王。"
"等你好些再走。"萧骋放下羊皮手卷,抬眼望他:"兖州就不去了,那里快进梅雨,对你身子不利,咱们直接回洪都。"
那目光轻柔,晏青衫有些消受不起,干脆低了头看手卷上细笔描绘的图画。
手卷铺开占满半个几案,上面沟渠纵横,城墙高耸,正是城关工事图。
"这便是兖州城关吗?"晏青衫勾头打量:"画图的人倒是写的一手好字。"
"是城关图,可不是兖州的。"萧骋将那手卷收起,又展开副奏折:"这座城关比兖州的略小些,建在固邺,如今已经完工大半了。"
"哦。"晏青衫闲闲回应,在房内走动片刻,不久觉得寒意难耐,只得辞别回房,上床紧紧拥住了暖炉。
很快日头西沉,锦瑟端来晚膳,晏青衫强喝了几口,很快却又胃肠翻涌,兜底吐了干净。
"还是油头太大。"他倚住床角喘气:"不如你把我酒壶还我,我喝了酒胃口便好些。"
"酒鬼!"锦瑟跺脚,拿帕子抹他额角虚汗,抹着抹着却突然坠下泪来。
"你会不会死?"她一把抱住晏青衫,开始号啕大哭:"你可千万别死,你死了我也不活了!"
"我本来不会死,可现下被你这么咒着,那就难说了。"晏青衫苦笑,伸手一下下拍她肩头:"好了好了,锦儿乖,莫要哭了。"
"七爷呢?"他轻声试探:"如果七爷不测,你会不会也不想活了?"
"七爷?"锦瑟闻言怔了怔:"他好好的,干吗会不测?他怎么了?"
三两句话的功夫她脸孔已经煞白,尾音高吊,里面落满了惊惧。
"没什么。"过很久后晏青衫才发声,轻轻拍她脸颊:"我说说而已。"
"我很困,想睡。"他拉过被褥平躺:"你把门带上,如果七爷来别院,就说我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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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夜时天心升起了满月,院落里晚梅盛开,淡淡萼绿,的确是一等美景。
晏青衫在桌前握笔,借着月光回想那羊皮上图画,起先运笔如飞,到后来却越来越是生涩,每一个勾画都觉着重如千斤。
他搁了笔,头枕在桌角,想向沉香檀木借一点清明。
身后衣角簌簌,有人挤了帕子搁在他额头,接着又立在桌前磨墨。
他看见片银色衣角,上面隐绣着祥云,衣角下是双鹿皮软靴,尺码偏大。
来的是他,他一向偏爱素色,自小如此。
"什么也别说。"来人蒙着面纱,缓缓开口:"你专心回想,这图很重要。"
"图在七爷书房。"晏青衫抬头:"我已叫素心去拿了,我这里只是防她失手。"
"她已经失手。"来人继续磨墨:"所幸身份不曾暴露,现下就只有靠你了。"
他说这话时夜风恰巧转向,清凌凌一阵寒意透窗而来,吹的晏青衫鬓发飞扬。
黑发下是双琉璃色眼眸,并不璀璨夺目,却能一眼照彻你魂灵。
"什么都变了,你这双眼却没变,还和当年一样。"
来人伸手,指尖映着淡淡月色,想抚住晏青衫额角。
"变了,它也变了,再没什么能和当年一样。"晏青衫侧头,躲过那温热五指,拿起笔画了根直线。
"是吗?"来人收手,来回在砚台间磨墨。
墨色越来越深,狼毫吸足了汁液,笔下渐渐也开始顺滑,工事图很快成形。
"我还要些时日才能掌控那边兵力,不过不会超过一年。"
"好。"
"你所受的苦楚,将来我会加倍偿还。"
"好。"
"有些事不得不如此,你别怨恨我。"
"好。"
……
"锦儿你找个机会许配给梁思,她照看梁思三日,梁思已经对她动了心。"
"好。"
两人在月下对话,本来是一派祥和,晏青衫一路说了十数个好字,到最后一个脱口而出时笔尖却突然轻颤,在纸间污了小小一块墨渍。
"这一切和她无关。"他拿手支住额头:"我早说过,这一切和她无关。"
"你保不得她一生一世。"来人俯首,与他四目相对:"我也疼爱她,可是有些责任,她早晚要担当。"
晏青衫缓缓起身,肩比肩并不矮对方半分。
"不,这一切和她无关。"他重复,肩头单削却从容无惧:"记住我这并不是在求你。"
来人有些错愕,为了晏青衫平生第一次对他说的这个'不'字。
"好。"最终他挑眉笑了,将笔拾起搁在晏青衫掌心:"你说不便不,我差点忘了,现下是我在求你,晏大公子。"
言语间满含讥诮,晏青衫握住了笔,却如何也落不下去,只觉通体冰凉,连信仰坚持也都在和身体一起颤抖。
"对不起。"他低了头伏在案角,不知道第多少次在对方跟前让步。
容让,不管胜负对错,退后一步的总归是他。
这点来人也记起了,也有些神伤,所以两人都不曾留意有条人影推开门扉,静悄悄站在了他们身后。
来的是锦瑟,入夜后她做了个恶梦,所以悄悄来看晏青衫是否安好。
她是那种根本不知道冷静两字咋写的人,见到晏青衫身后立着条人影,第一个反应便是拔高嗓子尖叫。
"你是谁?要干什么!来人呀!"
这一通尖叫顿时将整个院落的灯都唤亮了,门外脚步纷呈,侍卫们蜂拥而至。
"你再怎么逼问我也没用,我断不会告诉你圣上住处!"
案前晏青衫起身,朗朗朝窗外发话,单手一拂,将那羊皮卷扫至来人手边。
来人会意将卷纳了入袖,腰间长剑出鞘,雪亮的一枚寒刃,斜斜搁在晏青衫颈项。
"退后。"他厉声发话,起步朝门外迈去。
侍卫们投鼠忌器,谁也不敢拦阻他,只得依言步步后退。
快到门口时萧骋现了身,衣带散乱双目赤红,手中并无兵刃。
"你不过是要杀我。"他步步走近前来:"那么你这枚剑该对准的是我,而不是他。"
"是吗?"
来人冷笑,改左手持剑对准萧骋,右手则作勾仍是捏住了晏青衫颈项。
剑去势甚缓,他右手则是越捏越紧,似在试探萧骋心意。
剑尖离胸膛一寸时,萧骋还不曾移动分毫,月下长刃森寒,剑气甚至已隔空拂动了他衣衫。
那一刻晏青衫抬头,如被鬼魅催引般将手握上了剑刃,掌紧紧收拢,感觉利刃一分分划过血肉,渐渐止住了去势。
血顺着剑上血槽滑落,一朵朵蔓延在三人脚边。只要握剑的人再使半分力,他这只唯一的左手便也要废了。
"我突然改了主义。"来人眯眼冷笑:"既然圣上对此人如此情重,咱们就做个交易。我带他离开,你若能放我条生路,我也保证不害他性命。"
言毕就捏住晏青衫颈项出门,拐进院落后衣襟生风,施展轻功带晏青衫一起越过了院墙。
"谁也不许追!"身后遥遥传来萧骋声响,所有追逐的脚步顿止。
耳后夜风急掠,晏青衫想起了掌间的伤口,于是将手紧紧按在了怀里,防止血迹败露了来人行踪。
二
在急风里穿行了约莫有一个时辰,晏青衫最终发现他们不过是在兜圈子,天初初亮起时那人拍开了家客栈的大门,客栈金字招牌高挂,离萧骋住处不过就是半条街的距离。
房间开好后那人扯了布条,将晏青衫掌间伤口细细包扎妥当。
"为什么要救他?"他侧头,望进晏青衫眼底深处去。
"他不能死。"晏青衫冷冷回应:"他死了,即位的就是豫亲王,这人狠辣深沉,即位后对你很是不利。"
"是。"那人点头:"所以你也知道我根本不会杀他,那么你那一握,到底是为了什么?"
晏青衫一凛,许久后才发声回答。
"做戏而已。"他捉住个理由:"既然是唱了开场,那就干脆演的逼真些。"
那人不发话了,挑眉看他掌上纱布,眼间笑意明灭不定。
晏青衫不明的有些懊燥,垂头摊开了手掌道:"图拿来,剩下不多了。"
那人寻来笔墨,晏青衫执笔,伤口处血迹渐渐漫过了纱布。
"痛吗?"那人贴身抚住了他手,在他耳际吞吐着热气。
"痛。"晏青衫僵直了身子:"不过习惯了。"
那人沉默,不过呼吸却益发滚烫起来,唇触碰着他颈,手指穿越衣衫,直接刺入了他。
手间狼毫落地,晏青衫身子前倾,被强按上了桌面。
"在你心间我也是如此吗?"他长吸了口气道:"不过是活该被享用的工具。"
"那么你就不觉得受用吗?"那人反问,胯下坚挺蠢蠢欲动。
"不!"晏青衫答,口唇间很快被那人手指填满。
"如果痛你便咬。"那人一个挺身,利剑贯穿他皮肉:"我会尽量温柔。"
言毕就开始抽送,如急浪来回撞击礁石,哪有半分温柔。
晏青衫松了口,没在那指间留下牙印。
有种苍凉至极的感觉,可悲到只想笑,他忽然想起了那首藏头诗。
――王梁旧梦短,玉阶去路寒,别君三千里,夜冷照青衫。
不自觉里他将这二十字一一念了,唇角上扬,可悲到只想笑。
珏别夜,若那夜诀别,两人间便永不会有这些不堪了吧?
"珏别夜。"
身后那人不自觉里也应和了这三个字。
心如被利斧劈中,所有动作即刻中止,他仓惶后退,一路退到墙角。
"对不起。"他道,呼吸急促,发现原来有些感情他也担当不起:"我是疯了,我不该如此。"
晏青衫不语,只是缓缓直起身,整理好衣衫拾起了笔。
原先脑中分明的线条突然隐去了,笔尖开始犹豫,很久很久才勾画完最后一笔。
"画好了。"他将手卷收拢搁在桌前:"现在你要我留下还是离开?"
身后那人继续沉默,眼盯住脚尖。
晏青衫转身,看了他片刻,直到眼眸间冰雪消融。
"那么我回去。"他道:"你呢?你有什么法子脱身?"
"我?"那人扬眉,掸了掸衣衫,回复一贯潇洒镇定。
"我自会在这里赏山玩水,最后从城门正中扬长而去。"他笑道:"难道你以为我这种天纵英才会学丧家之犬,从狗洞仓惶逃窜吗?"
这一笑便似足了晏青衫记忆里的玩伴,干干净净的那个从前。
不复当年,不复当年的又何止一个晏青衫。
在这局棋里,其实谁人不在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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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住所后一行人很快收拾行装返京,照萧骋的话说,这里是燕国旧都,宿仇太多,总之是不便久留。
路上晏青衫元气倒是逐渐恢复,能下地走动,偶尔心情大好,还能和锦瑟说些笑话解闷。
不觉中已到了洪都,宫墙内栀子飘香,到处可见那丛丛白花。
车马落在乾靖宫前,那里早有人守候,是齐楣的贴身宫女婉平。
"圣上。"她在宫门前叩首:"请无论如何去东宫一趟,小王爷出生已三月有余,却还不曾见过圣上一面,娘娘难免心寒。"
萧骋应了声好,安顿好晏青衫后方才离去,但步履却不免渴切急促。
不管和为娘的感情如何,这世上男人,还是鲜少有人不爱子嗣。
"生个儿子了不起吗?"锦瑟恶狠狠直翻白眼:"早晚我找个机会,掐死那小王八蛋。"
傍晚时分萧骋回转,手间皇绫裹着个婴孩,白胖胖的,每个手指下都有个小小漩涡。
锦瑟顿时忘了自己早间说过的话,将他托在手间,先是强吻了他粉嘟嘟的小嘴,再然后开始扮鬼脸,出尽百宝逗他发笑。
"囡囡乖,囡囡你怎么不笑呢?莫非你是个白痴?"她捧住小孩絮絮不休。
"他不叫囡囡。"萧骋也凑过来逗弄那只胖手:"叫龙吟,他娘亲起的。"
"龙吟……"
桌前握住酒壶的晏青衫默念了这两字,唇角缓缓勾起一个冷笑。
"若是想活的长久,便改个名字吧。"他起身,看住那双漆黑晶亮的小小眼睛:"这名字起的未免太过张狂。"
千山阻(下)三
夏天是晏青衫最最轻松的季节,因为热意难当,他旧创很少发作,就这么平平静静的过了三个月,人也微胖了些。
只可惜夏天很快过去,秋也好像转瞬没了踪影。
冬来了,只是眨眼之间,北风呼啸着凝冻了河川,顺便也凝冻了晏青衫的骨节。
他在床间静卧,看着院落雪一分分积厚,然后又一分分消融,每日落睡两个时辰,生活规律的紧。
萧骋的生活则是忙碌不堪的。
大旱大荒,老天似乎在和他赤国作对,自和萧凛一战后国力始终不能恢复,官仓内几乎没曾余下过一颗稻粮。
奉署殿内彻夜灯火通明,在梁思回转之前,萧骋夜夜难安。
彼时兖州的城关已经竣工,梁思升任工部侍郎,被派往灾区抚平民怨。
不断有消息传来,说他克己奉工和灾民同苦,而且颇有治军才能,协助武将平息了几桩民间起事,眼见就要扶携赤国渡过这一季寒冬了。
萧骋庆幸自己当日留下了这么一个人才,在他功成回宫后设下酒宴,恢复他梁府爵位,由他承袭世爵,封为瑞王。
一夜君臣把酒甚欢,散席时萧骋有了三分醉意,步伐趔趄来到乾靖宫。
宫内一枝烛火通明,晏青衫和衣而坐,正静静打量窗外月色。
"天光杀暗的时候,雪是淡紫色的。"他道,不知是自言自语还是说于萧骋。
语声无比冷清寂寞,萧骋本想开口安慰他两句,但到底不胜酒力,栽倒在床很快去见了周公。
醒来时晏青衫还在看雪,神色平和:"天微微亮时,雪也是淡紫色。"
这窗外雪落无声,他竟是怔怔看了一夜。
"别看了。"萧骋握住他肩,只觉心酸无限:"寻个别的消遣,写字弹琴或者唱曲,总之别这样。"
"写字弹琴?怕是不能了。"晏青衫道,左手摊开,掌心一道长长疤痕,五指如何也不能握拢。
回京途中他伤口发了炎,如今唯一的这只左手也废了一半。
大半年过去了,这是他第一次跟萧骋提起。
"你当日又何苦来的救我。"萧骋握住他手,那疤痕如在他心,灼烧的他烈烈疼痛:"受那一剑我也未必有事。"
"圣上几次三番救我,青衫也是人,心也是热的,总不能眼见着圣上溅血当场。"晏青衫淡淡回应。
心间有些波澜荡漾,他低了头,不敢看萧骋双眼。
做戏,来来去去都是戏,可为什么到头来他依旧心绪难平。
"可是来日漫漫,你不能握笔奏曲,又能靠什么打发时光呢?"那头萧骋幽幽问他。
"能做的事有许多。"他答:"比如说静养,比较说等死,所幸这过程不会太过漫长。"
"不要否认这是事实。"他止住萧骋话头,冷静安祥到可怕:"我这样的人,总归不会寿与天齐。开春我生辰,咱们就热闹一次吧,能多热闹便多热闹,过得一次少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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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青衫生辰是二月末,春是还不曾降临洪都,可到底有了些暖意,他骨节松动,已能四下行走。
皇宫内这日大张筵席,琉璃彩灯从朱漆门前铺开,一路招摇数里,照得漫天星辰都相形失色。
晏青衫破例穿了件新衫子,衣襟上扣子一色翡翠制就,最高的那粒在他颈边,因着他容光映衬,绿的越发莹润,仿似随时都能化作一池碧水。
席是流水席,各色菜肴依次呈上,端的是流年似锦满庭生香。
"这是雪莲羊乳羹,炖了有两天三夜,不仅晏公子,小王爷也可以尝尝。"
席至末尾时各色甜店承上,内侍总管躬身推荐一例乳白色羹汤。
萧骋兴致甚高,闻言挥手发话:"那就让小王爷也尝尝吧。"
齐楣抱着幼子在席尾端坐,下颚高扬,并不打算领情。
场面顿时有些尴尬。
席间豫亲王起身,拿帕子仔细抹净了手,又接过晏青衫跟前一只高脚斗彩小碗,盛了汤羹准备亲手奉上,也好平息了这场尴尬。
"娘娘抱着孩子不便起身,就由小王将汤羹奉上吧。"他道,笑意盈盈。
"我看王爷整夜不曾进食,不如这碗汤羹就先赏了王爷,圣上您看如何?"
案后晏青衫突然发话,身子前倾也笑意盈盈。
豫亲王瞳孔微微收缩,眸间寒芒一掠而过。
很快他又收拾起心情陪笑:"小王最近肠胃不适……"
"一碗羊乳羹而已,不会对肠胃有什么妨碍。"晏青衫挑眉:"豫亲王坚持不肯,不会是这碗汤羹有什么名堂吧?"
"公子说笑了!"豫亲王仰天长笑,抬手将汤羹一饮而尽,倒的确有几分胆色。
可他到底年少,这豪迈也未免太过着相,本来喧嚣热闹的席间突然的一阵安静,各色人等眼内全都闪着莫测的光。
"既然娘娘无意领情,我看就算了,你且退下!"
萧骋的声音亮起,他一拂袖,豫亲王即刻躬身退后。
席间又恢复喧嚣,晏青衫神色如旧,萧骋张了张嘴,最终却欲言又止。
席散时已是深夜,回乾靖宫后萧骋开口:"你有什么事在席间不便说,现下说于我听吧。"
"圣上该是知道我天生好洁,今晚所有餐具都是从乾靖宫带去的吧?"晏青衫答。
"是。"萧骋点头,隐约已察觉到不对。
"那么多碗盏他不挑,却偏要挑我跟前那只,是因为我和他说好,会在碗盏内抹上这个。"
晏青衫缓声道,从怀间摸出个银瓶来。
银瓶盖子起开,里面是些细微的粉末,隐约闪着华光。
"这东西叫做金刚石粉。"晏青衫道:"一个月前豫亲王给我的,抹在白色瓷器上根本看不出,如果被人吃下了肚,就会粘在肠壁上不断厮磨,一日复一日,直到肠穿肚烂而死。"
"吃了落肚当场没事,来日人死了也只当是肠胃慢疾,还真是个害人的好法子。"他抚住银瓶幽幽叹息。
真正是个好法子,用来对付一个不满周岁孩童的好法子。
萧骋只觉脊背发凉,不由的双膝酸软坐在了凳上,问道:"他什么时候来找的你。"
"约莫三个月前。"晏青衫回答:"他以为我和齐楣不和,这攻守同盟一定能够达成。"
"那么你事先为什么不告诉我?"萧骋反问,抬头看他,目中有几分凉意。
晏青衫笑了:"那么试问我如果告诉了圣上,圣上会怎么处置豫亲王,这位萧凛唯一的遗孤?"
"是夺了他爵位还是杖责三百?"他道:"圣上总归是对自己的侄子下不去杀手,那么不如我自己解决。"
"解决?"萧骋一凛:"你怎么解决?"
"这会子应该已经解决了。"
晏青衫缓缓落座,端起了酒壶。
那只高脚小碗里他根本没抹金刚石粉,只不过抹了些雪花盐而已。
雪花盐本来也不是什么毒药,只不过遇上芒硝立马就能叫人肠穿肚烂。
而芒硝是将金刚石粉从胃壁洗出的唯一解药。
"如果我冤枉了他,他不曾心存歹意,这会子他一定没事。"
他喝下第一口酒,气定神闲。
不过片刻宫门外果然响起急促脚步,是萧骋的贴身侍卫来报。
散席后萧骋派他跟踪豫亲王,不想这一会功夫便已经回转。
"豫亲王暴毙!"侍卫在堂下奏禀:"死时肠胃剧痛,很是痛苦。"
"死前他吃了什么没有?"萧骋沉声发问。
"芒硝。"侍卫答道:"豫亲王一回府便差人去买芒硝,买回后就匆匆和水吃了。"
的确是不出所料,晏青衫盖上酒壶,不发一言躺上床去。
萧骋跟了过来,坐在床边望住他。
"我从来都是这般狠毒。"晏青衫神情漠然:"他是萧凛独子,既然是送上门来,我当然不会放过。"
萧骋仍是望他,许久后才是一声长叹,伸手紧紧将他拥在了怀里。
次日晏青衫醒转时萧骋已经离去,素心端着铜盆,正在候他醒来。
"原本计划不是如此。"她劈头盖脸就是这么一句:"应该是让小王爷吃下金刚粉,毙命后你再想法子揭穿豫亲王,让他赔命。"
见晏青衫不语她又加上一句:"这样两个有希望承位的人都死了,只要萧骋一死赤国必定大乱,主子正好可以乘乱发兵。"
"可以了。"晏青衫起身,感觉头脑昏沉:"豫亲王死了,现在能领兵的将才就少之又少,梁思便有机会出头。而齐宣一族人虽然仍旧拥兵,但却早已对他们的圣上寒了心,策反也不会太难。时机已经成熟,可以发兵了。"
"那么请问晏公子,该怎么策反齐宣族人?"
素心挤干罗巾,缓缓替晏青衫擦拭脸面。
"容易的紧。"晏青衫回应:"只需应承来日将我绑上齐府,任由他们处置便是。"
素心闻言抬头,双眼耀出寒芒,直直钉入了晏青衫胸膛。
"这么说,您宁愿来日被千刀万剐,也不愿取七爷性命吗?"她一字一句道。
晏青衫霍然抬头与她对视,目中已有了愠意。
素心不服:"正因为如果豫亲王和小王爷都死了,七爷便也必须死,所以你才……"
"够了!"晏青衫恨声吐了这两字,将帕子兜手摔入了铜盆,那水花立马溅了素心一头一脸。
"知会你主子可以发兵了。"他平息了下心绪,向后倚上床栏:"经过这次变故,东宫那边必定加强防范,害小王爷是难上加难,还是别白白浪费时光了。"
四
接下来的几日萧骋很是落寞。
豫亲王萧乘风,是他三哥唯一的男性子嗣。
当日他一怒之下夺了萧凛城池,其实心间不是没有愧意,所以才在萧凛死后封萧乘风为太子,本意是将河山归还。
可如今这金光灿灿的龙椅却害了他,害的他眼中容不下一个小小孩童。
害的他落了晏青衫的套。
看来有时候所谓仁慈其实才是把利刀,他的的确确不适合做一朝之君。
他有些倦意,这倦意深入骨髓,让他想放弃一切。
他开始想念沧州,那月牙湖畔斜斜的细风,如果能和所爱在那里安静偕老,应该才是真正的幸福。
可惜的是这顿悟来的太迟,等他想放弃时,硝烟却从远处开始弥漫,一下扑将上来捆住了他手足。
月氏国发兵了,来势凶猛,不过三日就破了兖州城关。
刹那之间萧骋的心就安定下来,他坐上朝堂,神色犀利而镇定,点兵步将毫不犹豫,如一枚蒙尘已久的宝剑霍然出鞘。
至少要先赢了这仗,他心间只有这个念想。
不管来日如何,至少要先赢了这仗。
交锋数日后赤国大军节节败退,一路退让出了兖州,萧骋留在宫中,开始觉得每一寸足下之土都生出了刺,扎的他坐卧难安。
亲自挂帅出征,这念头一旦兴起就无法遏止。
他去了乾靖宫道别,不过几句话,没有相望泪眼依依惜别。
"等我得胜归来。"
他这么说也这么想,因这番去的是他曾驰骋十数年而无往不胜的沙场。
出征那日晏青衫甚至不曾去送行,留在宫内照旧饮酒失神。
关于这点锦瑟颇有微词,一日要念叨十遍以上:"你怎么都不去送行,七爷走的时候一步三回头,显是放不下你。你还真是好狠的心。"
念到约莫第一百遍时晏青衫有了反应,对牢晚饭吐了老大一口血。
碧玉羹顿时变成了赤红色,一如他心间那团火焰。
锦瑟顿时慌了神,抱住他不知如何是好。
晏青衫掏出方帕子,擦干净唇角血渍后冷冷开口:"我是好狠的心,谈到对七爷真心,怕是不及你万分之一。"
"你说什么,什么,什么意思……"
锦瑟一时不及反应,结结巴巴半天才接上这么一句。
"我说什么你心里自然是有数。"
晏青衫立起身,趔趔趄趄上了床去,拿个冷脊背对着锦瑟的泪眼。
锦瑟最后只好去了,隔日眼睛肿的象只桃子,晏青衫却是再不瞧她一眼。
这是两人之间唯一的一次争吵,从那之后晏青衫只是越来越冷淡。
"你不用早起服侍我,有素心呢,她下手比你轻柔……"
"饭你不必送了,有素心呢,多个人看着我反而吃不下……"
"你不要总是眼泪汪汪好不好,瞧着都气闷……"
如此一日又一日,锦瑟被这冷刀子剐的实在受不了,终于找准个机会捉住他衣袖嚎啕大哭。
"我从来没想过和你争七爷。"她不停拿他衣袖擦鼻涕:"我只是偷偷喜欢他,别的什么都没想。你别赶我走,我决计不会离开你。"
晏青衫叹了口气,抚住她发顶,缓缓道:"没人说你不可以喜欢七爷,你哪里也不必去。我在的日子反正也不会太长久,到时候你就替我陪着他吧。"
"不!"
锦瑟一下立身后退,双目圆睁,连说了几十个不字。
"你不会、不会、不会……死。"她又开始结巴:"我留在这里也决计不是等着你死了好代替你!"
言毕就跺着脚飞奔而去,一路泪珠四溅。
隔日一大清早她就来道别,手里提着个包袱。
"我走了。"她垂着眼,说话象蚊子哼哼:"去……去沧州,那里还有七爷赏我的好大一个宅子。"
包袱甚小,里面最多装了两件衣裳,那意思分明是要晏青衫留他。
晏青衫早起了身在桌前候她,闻言一拍桌面,立马有宫女抬了箱笼进来,搁在地上好大一声闷想。
"这是七爷这些日子赏你的。"他打开箱盖拨弄了几下:"什么绿翡翠,红宝石的,有三五十斤,你都带着吧。"
"绿翡翠,红宝石……"锦瑟来来去去念叨,扁着嘴开始抽泣:"你当我真不知道红配绿不好看吗?我那是看你闷,故意装傻逗你……"
一席话说的晏青衫差些把持不住。
"来人!"他拔高声音:"马车准备好了吧,把东西抬上车,送锦姑娘去沧州,这就出发。"
很快一切准备妥当,锦瑟一步十回头的往门口迈去。
"我走啦……"
"我真的走啦……"
"走了就不回来啦……"
说最后一句时她十指扒住门框,晏青衫握住酒壶,指尖也跟着越握越紧不住颤抖。
"我走了。"最终锦瑟松了手,泪眼婆娑望住他:"你要好好待七爷,错了,是好好……爱他。"
等那红衣背影去的远了,晏青衫才松下那根弦,软软扑上了桌面。
爱?
他伏在自家臂膀上冷笑。
隔着国仇家恨关山万重,如何去爱?又怎么能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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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瑟走后晏青衫突然变的爱睡了,往常是一日睡两个时辰,现在则是一日醒两个时辰,醒的时候也惺忪着眼,对周遭一切漠不关心。
外头战报频传,消息不断传到素心耳内。
基本上都是好消息。
因为赤国大荒缺乏粮草,将领们又各怀鬼胎,月氏国大军一路凯歌,灭赤国军士上万,萧骋只得带领众人退进了固邺城关。
可惜的是好消息到此为止,接连十多日过去,大军居然不能攻破固邺关。
这未免有些不合情理。
素心去到晏青衫卧房,好一通摇晃才把他唤醒。
"那边这么多天也攻不下固邺关,你不觉得奇怪吗?"素心立在床边发问。
晏青衫好像正在发寒,说话时牙关不住打颤:"那……有……什么奇怪……的。"
"你不是见过固邺城关工事图,还画了下来?"素心追问。
"是见过,不过只是见过一次,所以难免会记错画错。"晏青衫答,扯了被子遮住头脸,打算继续痴睡。
"那么说就是图出了错。"素心沉下了声:"只不过是不是记错,便很难说了。"
晏青衫闷在被里默不作声,并不打算搭理她。
不知过了多久他醒来,发现她居然仍在床边立着,双目森寒,仿似想要把他盯穿个洞。
晏青衫正对了她,长叹一声:"够了,我们已经先机占尽,打胜仗那是早晚的事。萧骋到底也戎马一生,有机会能够立在城头和对手公平一战,是他应得的最起码的尊重。"
"这么说你真的是故意画错?"
素心不依不饶,真气在掌间流窜,吹的袖角猎猎作响。
"要杀了我泄愤吗?"晏青衫仰脸冷笑:"那么多谢了。"
素心冷哼一声,转身拂袖而去。
晏青衫倒头又睡,梦里依稀回想起了当日情形。
他知道哪里画错了,清楚知道,错的是最后那几笔,也是最紧要的几笔。
握住狼毫的手鲜血淋漓,可身后之人却迫不及待要刺穿他。
那一刻他的心颤抖的偏移了方向,脑间一片空白,于是便信笔草草画完收场。
是心随了笔吗?
不,梦里他也清楚的很,说到底,还是笔随了心。
青衫冷(上)青衫冷
一
固邺城,攻城之战打了七七四十九天,城内粮草不济,城外人马皆疲,谁也没曾讨到好去。
萧骋在城内,正是午饭时间,侍从端上托盘来,里面东西很是简单,不过是一碗白饭两样小菜。
他举起碗,觉得食难下咽,于是信步来到城墙脚下。
今日敌军不曾来犯,士兵们却也不敢松懈,列队轮番下来吃饭。
大锅里煮着稀粥,清汤能照见人影,士兵们个个脸有菜色。
"把我午饭端来。"萧骋回身吩咐:"我今日和大家一起用饭。"
饭菜很快端来,萧骋扬手,将那碗珍珠米倒入了大锅,拿长勺搅拌后又亲自盛了碗稀粥,就着小菜几口喝了个干净。
他起身,看了眼鸦雀无声的众人,突然将碗高执,道:"从今往后我和大家同锅吃饭。现在这汤水虽然寡淡,但是大家记住,我赤国有良田万顷,只要赢得此仗,有的是衣食无忧,阖家欢快的日子!"
城下众人起先沉默,再然后都埋头喝起稀粥来,声音齐整,内里的决心比一万句口号都铿锵有力。
守城之战,池深不如人和,绝定胜负的往往是守军的意志。
执政之后萧骋声名不再,众将士都以为他已变成个专爱男宠的昏君,是以人心涣散一路溃败。
可来固邺之后,他对阵时果敢决断,下得城墙来又体恤军心,一月战甲不落人消瘦,硬是将失却的人心生生挽了回来。
如今城内民心安定,将士军心似铁,赤国已洗脱败相,开始了一场和外敌真正的对峙。
而此刻城墙之外众兵云集,一辆巢车正高高升起,望楼上站着人,银甲反照烈阳,闪着夺目华光。
很快有人前来奏禀萧骋,说是敌军又有异动,有人正在巢车上远望,观察城内布防。
萧骋一言不发了上了城楼,长风吹的他战袍猎猎招展,但他立的笔直,右手张弓,箭尖隔空对准了望楼上那片银光。
箭去如风,嘶声穿越漠漠黄沙,最终钉上了目标胸膛。
望楼上银光坠落,敌军殒了一员副将,城内将士们三呼震天,军心大受激励。
"遮箭布起,弩阵预备!"城头有人拔剑高喊。
敌军此刻也踏沙而来,很快云梯架上城墙,又一轮攻城战开始了。
"放!"萧骋高喊,手指扣上悬刀,亲手放出了第一簇火弩流星箭。
弩箭上包裹棉纱沾以灯油,点着后便成了火弩流星箭,这也是萧骋的主意。
他发出的第一簇箭射上了云梯,梯上领头之人衣衫着火,一路下坠时火星四散,连云梯也被殃及,渐渐冒出青烟来。
"放!"他又高喊一声。
顿时漫天火光飞舞,云梯上附着的士兵便如蝼蚁,一拨拨中箭坠地,接着又一拨拨喊杀上来。
"放!"
"投石!"
"举剑!"
…………
城墙上萧骋语声果断明亮,从始至终不曾有半点慌乱。
夜月升了上来,最后一架云梯轰然倒地,在城下燃为一堆焦土。
月氏国收兵后退,此战守方告捷。
而此刻月下萧骋静默,侧影坚毅如山,在饥寒交迫的守将们看来,就如同尊擎天不倒的神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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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靖宫,四下无声,素心立在门前,引颈盼晏青衫归来。
这是第三次了,他清早时分出宫,只带一个赶车的小太监,据说是去西雀楼买醉。
一去便是一天,从清早到夜落。
回来时他身上飘着酒气,可神态却是清明的,冷冷看着素心,带三分笑意。
"你等我吗?"他问:"如今大局已定,我死我活都不会再有妨碍,你还等我做什么?"
素心不语,垂头随他进了内室,立在床边似根木柱。
晏青衫从她身侧擦肩,不瞧她一眼,钻进被褥开始假寐。
关节处疼痛难忍,他按捺住尽量不要翻覆。
"来人!"床边素心突然高喊:"宣太医,晏公子又吐血了!"
言毕就从怀里抽出方罗巾来,咬破自家中指,看着鲜血将帕子一分分染红。
"你做什么!"晏青衫霍然起身,眼内燃着把火:"谁又吐血了?"
素心抬眼,将罗帕塞入他手心,冷冷发了话:"你,你又吐血,如今性命危在旦夕,只盼能见圣上最后一面。"
"我危在旦夕?"晏青衫冷笑:"我现在身子好的很,今天还喝了老多酒,吃了整整一盆子雪耳羹。哪里危在旦夕?"
"你不知道固邺关久攻不下吗?"素心问他,字字如铁。
晏青衫不语。
素心身体前倾,步步进逼:"梁思在军内屡屡建功,已经升任副将,你不想萧骋回转,由他接掌部分兵权吗?"
还是没有回应。
场面开始有些尴尬冷凄。
许久后素心才发话,不过几个字,却正中晏青衫软肋。
她说:"你不会忘了你身份,忘了三殿下曾对你有恩吧?"
晏青衫身子缓缓靠上床栏,眼中锐意顿减。
贺兰珏对他有恩,他又怎会忘记。
彼时他苏家有难,父亲苏轻涯被人诬陷落狱,是贺兰珏在储云殿前立雪三日,令圣上终于下旨彻查,这才救了他合家一十三口性命,还了他父亲一个清白。
饶是贺兰珏身子强健,那三日雪地长跪也要了他半条命,风寒在一个月后才彻底痊愈。
这恩情令他感沐,月下发誓毕生效力他的三殿下,纵挫骨扬灰永不言悔。
这恩情令他萌发此生唯一一次感情,从少年时的蒙胧,到后来的痴惘,步步织网将他困顿。
爱,这感情该称作爱吗?
起初应当是,那么如今呢?
这个问题他从不愿去想,现在也是,怕自己承受不了那些质问,会忍不住拿贺兰珏和萧骋比较。
"我没忘。"他终于发了声:"可是于我有恩的不止贺兰珏一人……"
"你觉得自己受了许多委屈是不是,所以有资格心生怨忖?"那头素心紧声将话接了过去。
"那么你知不知道我是谁?"她问:"知不知道月氏国女主其实是个两百斤的胖女人?知不知道这一路艰难,受委屈的绝对不止你一人?"
这话不免叫晏青衫有些动容,刚想开口细问,那厢却有宫人通传,说是太医到了。
他只好斜身躺下,放弃挣扎,配合太医诊脉。
这通脉诊了很久,太医的眉头越蹙越紧,额头渐渐布满细密汗珠。
"怎样?"那头素心追问,手间早捏住银票准备买通他。
太医起了身,拿帕子不住抹汗,期期艾艾回道:"脉相微而促,不……大好,很……不好,怕是,怕是……很难过得了这个冬。"
萧骋临行前将晏青衫身体托付给他,眼下情况不妙,他自然是紧张的很。
这结果倒是出乎素心预料,她望住晏青衫,一时间竟是失了语。
命不久长,这句如今竟不是谎话,而是冷冰冰的事实。
"素心你写封信吧,劳请圣上回转见我最后一面。"晏青衫卧在床间发话,颜色如雪似抹游魂:"还有王太医你那药不必开了,那劳什子大补元丹,我一颗也吃不下。"
二
书信在约莫十天后到达固邺,萧骋看后将它塞在怀里,贴胸暖着,并不曾依言回转。
守城已经将近两月,城内如今粮草极度匮乏,连火弩所用的燃油都早就用尽,全靠百姓剩下灯油维系。
这等情形之下,他实在是不能弃将士而去。
两天后又一封书信送达,里面夹着方罗帕,上面满是暗红色血渍。
他开始魂不守舍,虽然极力掩饰,但梁思还是看出了端倪。
第三封信送达时梁思恰巧前来奏禀,说是后方终于有粮草供给送达。
"是吗?"萧骋闻讯抬头,虽说是喜盈于色,但眉眼深处还有抹不掉的惆怅。
桌上展着封书信,短短一行字,歪歪斜斜,看来象是不能握笔之人写的。
梁思凑前,看清楚了那上面正巧是十个字。
——青衫不过微恙,勿念勿回。
"落笔松散无力,恐怕晏公子不仅仅是微恙。"他垂头低声。
"我知道。"萧骋双手撑住桌面:"前头太医和素心已经来过两封信,说他危在旦夕,那才是实话。"
案前梁思沉默了半晌,之后缓缓发话,有些犹疑不定。
"圣上。"他道:"不知您放不放心将军务交给我和齐弦,这一来一回快马加鞭,其实也费不了几天。"
萧骋闻言望住了他,直直望了有一柱香时光,内心在做痛苦万分的厮杀。
"那好。"最终他道:"反正粮草也来了,我就将军务交于你和齐弦。我回京一趟,估计很快就会回转。"
言毕就出门牵起他的赤兔马,翻身扬尘而去,连半刻也不曾停歇。
桌上那封书信还在,梁思将它仔细折好收入袖筒。
落日这时燃起了层云,他出门远眺,看着前方,唇角扬起了个笑。
不过三日萧骋就抵达洪都,连人带马都累去了半条命。
乾靖宫内太医云集,团团围住晏青衫,都各执一词,要试用自家的方子。
而晏青衫此刻已瘦脱了形,额角青筋跳动,一日里多半不醒来,醒来便是呕血。
这不是做戏,他身子本就是油灯将尽,这会不过是掐断了那根一直绷着的弦,由着自己去死而已。
萧骋见到他之后却不曾伤心泪落,只是上前抱住了他,使了力抱的有些紧。
他亲手喂他汤药,吐了便再喂,一种不成便换另一种,总之是决计不肯放弃。
他曾从生死线上将他拉回过一次,认为势必还能拉回第二次。
三日过去,五日过去,晏青衫能喝下些汤药了,却始终不见好转。
夜晚时分他身体有些微凉,萧骋抱住了他,看着他左手捉住床单,越扯越紧,直到将床单扯破了个洞。
他是夜夜如此吗?因为风寒入骨,所以剧痛难耐,所以时常要换床单。
他还一直以为他是洁癖。
萧骋突然发现自己其实根本不了解他,他的过去现在,悲喜痛处,自己都不曾真正了解。
这想法叫他有些害怕,所以使力将他拥的更紧。
恍惚中他睡着了,醒来时看见晏青衫正看着自己,目光雪亮,似落满星辰。
"你这样一个性情中人,又怎么能做君主,又怎么能在虎狼成群的世代里自保?"他发话,一言三叹。
萧骋笑了,轻声回他:"那也不见得,我做胄王时那样艰难,还不是一样过来了。"
"那是因为你还有利用价值,因为你的三哥不曾吃透你,因为你还不曾爱上任何人。"
晏青衫连声回道,很是艰难支起了身。
萧骋端来汤药,他仰脖喝了下去,之后也没再吐出来。
自时日起他开始好转,好像突然决定不去死了,脉相也勃勃有了生机。
所有人,尤其是素心,都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改了主意。
改了主意决定活下去,不论如何艰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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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日时晏青衫病情稳定,萧骋收拾行装准备赶回固邺城。
还不曾成行内侍总管突然来报,说是东宫皇后和小王爷失了踪,已经几天不见人影了。
萧骋起先不以为意,淡淡回了句:"许是回了娘家呢。"
"奴才已经派人去齐元帅府上探过,那里也是人去楼空,只剩下些仆役了。"
总管这句话说完萧骋才意识到事态严重。
他在原地立了很久,觉得有记闷雷在头顶炸响。
"看来齐弦要反!"他怒盈满袖,劈掌斩下块桌角:"也不知月氏国人开了什么条件给他,居然使他齐家放弃东宫之尊!"
齐弦当然是要反,要反的也当然不止他一个。
还有蓄谋已久的梁思。
那日萧骋刚刚离营,月氏国就派使节来城,说是有要事相商。
人进了城,二话不说就是劝降,开出了丰厚条件,说是来日月氏国一统河山,便封齐楣之子萧龙吟为王,仍旧统领赤国疆土,区别只是需向月氏女主称臣而已。
萧龙吟年纪幼小,当然不能执政,那么便由齐弦摄政,实际上由他把权。
齐宣有一子一女,齐弦摄政,齐楣之子为王,那么这赤国就彻彻底底是他齐家的了。
条件开的极是诱人,齐弦其实已经心动,只缺个能够堂皇下马的台阶。
梁思这时掏出那封书信来,时机把握的刚刚好。
"青衫不过微恙,勿念勿回。"
他在堂间将这十个字高声诵读,一字一顿要远近开外每个人清楚听见。
"微恙,勿回……"他勾起唇角苦笑:"咱们这河山万里将士连营,却抵不上人家一个微恙!说来的确是有些……"
"有些心寒。"那头齐弦接过话去,怒气升腾上了眉心:"心寒……又岂止是有些,早就是冰冻三尺积重难返!"
一时之间满堂静默,在座每位都想起齐宣当日是如何屈死,而那元凶如今又是如何逍遥。
心寒,当日晏青衫用了那等激烈手法,要的其实不过就是这两字。
所谓自古忠臣少善终,在萧骋将他无罪开释那天,天下间其实已不知有多少人的心寒了。
"既是如此,不如就反了吧!"许久之后来使插上一句。
他要的那个答案齐弦没有即刻给他,不过他当堂送客,那姿态谦和,其实已将心意表明的再清楚不过。
之后所谓两位将军的商议更没有任何意义,梁思自是巴不得即刻便反。
于是五日之后固邺城门大开,守城将士悉数投诚,月氏国终于向前迈进了至关紧要的一步。
而赤国梁柱坍塌,那大厦将倾的声响由远及近传遍了河山每个角落。
这其间当然包括洪都,包括皇宫,包括萧骋踟躇踏过的每一方土地。
大厦将倾,他心间再清楚不过。
赤国自内乱之后本来国力就不如月氏,而固邺守军人数将近十万,是他赤国最最精良的部队。
大厦将倾,虽然他再次披挂上阵绝不肯言败,可这倾塌的声响却一日日壮大,从夏到秋,从秋到冬,最终成了铁一般的事实。
半年之内赤国军队败多胜少,最终不得不退至洪都城内,被月氏国军团团围困,余下将士不足五万,粮草不足三日。
洪都,成了真真正正一座孤城。
青衫冷(中)三
洪都被困之前,晏青衫是日日出宫买醉,仿佛酒喝的多了连血脉关节也变的通畅,一整个冬天都行动自如。
后来洪都成了孤城,皇宫内大乱,不知有多少人卷起家当逃散,他却反而是安定了,日日在院内枯坐,等春来了梨花绽放。
院内梨花含在枝头,隐隐香气流动,还是美好无限。
可不过几里开外的城头却是烽火连天,遍地是新尸焦土,残酷血腥一如每一场战争。
萧骋也知道此战必败,也不愿看见这么多鲜活生命死去。
可是事到如今没有一个将士愿意投诚,每个人的血都被烧热了,双目赤红只等着玉碎。
那么便玉碎吧!
萧骋扬手,劈杀了不知第多少个爬上城头的敌人,直杀到剑口卷刃双臂失却知觉,这才发现墙下击撞声连连,城门已被撞开个豁口,眼见就要不保。
身后有将士下跪,请命要护卫他退回皇宫。
"不走!"萧骋在狂风里持剑四顾,第一个反应就是拒绝。
跟随了自己多年的兄弟在这里浴血,城墙将塌大厦将倾,他又为什么要走。
既是不能带领将士们取胜,那么至少也要和他们一起有个辉煌的结束。
"谁随我去守城门?"他昂首,擦干脸颊上血渍:"来一个咱们杀一个,来一千咱们杀一千!"
有将士起身,拔剑出鞘沉默着跟随在他身后。
走到城墙根处时有人跪在了他脚下。
"圣上!"那人半身浴血朗声唤他:"莫忘了您是我赤国君主,就算是国将覆亡,圣上也该有个体面尊荣的结束!"
这话叫萧骋止了步,他上前扶起他,想起这不过是个十八岁的少年,前些日子刚被封为千长。
话已到了喉头,想告诉他与国同亡血洒疆场就是最最尊荣的结束。
可是胸腔内一股酸涩涌了上来,瞬时便将豪情吞没。
这位新千长伤在要害,估计不久血就将流尽了。
这里又有多少十七八岁刚刚开始的生命,要象他一样最终被铁骑碾碎,成了一具具冰凉的骸骨。
是否值得,为了那所谓最后的尊荣,这一切是否值得。
他开始犹豫,诚如齐宣当年所说,忠厚仁慈重情重义,正是他最大的优点也是短处。
城门之外这时走来了匹高头大马,正在高声喊话:"萧骋,只要你让位于萧龙吟,改皇位为王,我程元帅保证,入城之后,绝不叫你将士子民再流一滴血!"
萧骋开始沉默,剑尖鲜血一滴滴开始凝冻。
"退!"最终他举剑高喊:"所有将士都随我退回皇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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退回皇宫之后周遭突然宁静了,萧骋知道敌人早已攻破城门,此刻正如铁桶般将皇宫团团围住,等他让位或一击而破。
所幸的是那位程御香元帅不曾下令屠城,红墙之外没有哀号,只有死一般的宁静。
让位投诚,没有这个可能,他的尊严不允许,头顶历代先祖神明不允许。
血染皇城,最终尸横遍野玉碎满庭,不值得,他心底那个声音不允许。
那么结局只剩下一种,他所能看见,唯一的那一种。
回到奉署殿,他脱下战袍,洗了个澡,将血污尘沙草草洗净。
出来时发觉晏青衫已在大殿候他,穿了件白袍子,立在朱漆金銮之间,似道安静的清风。
萧骋有些凄怆,顿住脚步问他:"你为什么不走?"
"我又为什么要走?"晏青衫淡淡回应,起身上了高阶,在几案之前磨墨。
案上有两只黑釉茶碗,碗口都浮着朵洁白菊花,该当是两碗菊花茶,可又偏偏飘着酒气。
萧骋也跟了上去,看不透他心思,只是一把握住了他那只磨墨的手。
"不磨了。"他道:"这会子还磨什么墨。"
晏青衫抬眼望住他,目光定定,里面有万千种情绪流动。
"那么圣上不打算修书让位吗?"他问,其实却是陈述语调。
不会,萧骋自然是不会,他了解他,深深了解,与爱恨无关。
"不打算。"萧骋不出所料摇了摇头,并不慷慨激昂,只是坚定安祥。
然后他探头看了看案上茶碗,问晏青衫里面盛了什么。
"毒药。"晏青衫回答:"这叫做千年醉,喝下去就像喝醉酒,慢慢的便睡着了,然后一醉千年,没有任何痛苦。"
"为什么预备这个?"萧骋沉声:"为什么预备两碗。"
晏青衫定住身,望向殿门之外影影绰绰的将士背影,缓缓回道:"如果不这样,那么门外这些人都得陪葬,我相信七爷不忍。"
那语声浅淡,却夹杂着深深了解。
"好!"萧骋击掌,立起身豪情顿生。
到这时这刻,再不需要什么临别字句。
了解,并愿意同生共死,已经足够。
他端起一只茶碗,两碗茶里有一碗菊花破损,他下意识里便端起了那只,仰脖一饮而尽,然后拂袖预备将另一只打碎。
茶碗落地之前晏青衫俯身将它截住,动作精准,象是早有预备。
"这样好酒,独饮未免无趣。"他将碗高持,也是仰头一饮而尽。
酒力升了上来,萧骋跌坐龙椅,双颊微微发烫,内心竟有一丝欢喜。
虽说是希望他能活着,活得长久,可他这样立定心意随了自己而去,心里却还是欢喜。
没有谁真的是圣贤,在爱里真的只付出不要回报。
他伸出手,想要握住他,晏青衫便上前,伸出左手由他握住。
那五指冰凉,到这时这刻却还是冰凉,没曾被谁捂暖。
萧骋便牵住这只手,历历回望自己的生平,回想自己是如何踏上这金鸾宝殿,又是如何将家国奉送。
起先是倾城一怒,自己和三哥对垒沙场,仗打了一年有余,国力兵力大是耗损。
之后齐宣死了,自己软弱无定,失却人心。
…………
最要紧的是到最后自己居然不能识人,居然将十万守军留给梁思齐弦,叫关门大开自此一败涂地。
怨不得旁人,这一路走来都是错,是他自己一手将家国奉送。
他叹口气,本来是心甘,预备去黄泉面对先人责难。
可是脑间却突然有根线浮了上来,越来越清晰,所有散落的旧事被这根线串起,围成了一个可怕的圆。
晏青衫,这根线是他的晏青衫。
倾城一怒为他,失却人心为他,启用梁思为他……到最后弃固邺返京也是为他。
巧合,太多巧合,这世上断不会有这许多整齐划一的巧合。
他抬头,急忙忙抬头,心却沉入了至深至寒的湖底。
"你……"他哑声,喉头打结再说不出第二个字。
视线那头的晏青衫也即刻察觉到他该是明白了,牵起唇角缓缓露出个笑。
"您终于明白了。"他俯身,感觉肩头一松有些释然:"到现在才明白,却不是因为您蠢笨,而是因为内心太过纯净。"
四
"你是谁,你到底是谁……"
挣扎良久萧骋才吐出这句,声音暗哑,心间比怒意更深的却是寒凉,彻骨寒凉。
晏青衫退下高阶,在殿下顿步,下颚微微高抬念道:"明月出天山,李白;山回路转不见君,岑参;君不见昔时燕家重郭隗,李欣;愧君相见频,司空曙……"
洋洋洒洒直念了有几十首接尾连头诗,白衣被清风鼓动,那些记忆扑打他身体,渐渐一分分清明。
"晓汲清湘燃楚竹,柳宗元;竹露滴清响,孟浩然……"萧骋缓声接了上去,双眼望住晏青衫,不知是当哭还是当笑。
这是当年在燕国之时两人比试的第一局,比接尾,需是唐诗,作者不得重复。他当年就是输在这一句,——竹露滴清响,这句之后他江郎才尽。
那头晏青衫也回望他,神色平定,微微躬身,道:"不错,我就是苏七雪。七爷不久前断言,自己一眼便能识得的少年。"
"是吗?"萧骋在原地答道,来来去去这句,唇角上扬挂起一个涩重的笑。
苏七雪,眼前立着的和自己朝夕相伴的人居然就是苏七雪,自己心心念念寻了十余载的白衣少年。
那储云殿上扬洒而谈,风华叫他毕生难忘的白衣少年,却原来不是遁云无踪,而是被他赤国权贵一脚脚踏碎,从头到脚没入了漆黑泥沼。
还说什么呢,命运翻覆如此无情,他是该恨的,怎么恨都不为过。
可笑的是自己将一腔赤诚错付,这么愚昧的将颗心送上,所有的爱和怜惜到如今都成了家国沦丧的助力。
醉意更浓了,身体里象被灌了铅,想要拖住他灵魂下坠。
没有气力再去追悔或者怨恨,他想睡,深深倦累。
"好……"他眯住眼看牢晏青衫,每一字吐来都不易:"这么说是我赤国人欠你,也就是我欠你。你既然愿意陪我去死,那么我们这世的恩怨就一笔勾销。来世如若得见,我会记得不要如此愚昧,不要这么急急的将颗心剖来送人……"
说到最后气力不济,胸膛激越起伏,可言辞之间却始终没有恨意。
晏青衫低下了头,眉眼间有些许愧色。
那一刻萧骋突然明白了,身体内血液刹那间都凝成了冰,将醉意一时逼退。
"有毒的只是我这杯是不是!"他颤抖着立起身来,步步近前看住晏青衫:"这么说你从来没有心,从来都只把我当作个可以踩踏的傻子!"
"是。"晏青衫继续低头:"两杯菊花酒,一杯菊花残破而有毒,你若不是爱我,若不是习惯了容让,就不会下意识里也抢了那杯残破的来喝。"
这话锋利恶毒,比一万万句我恨你更冰冷残酷。
习惯了容让,将完美无缺的留给对方。
他设了这个局,料定萧骋会死,所凭靠的就是萧骋爱他甚于自己。
萧骋在原地止住脚步,觉得所有前缘旧事都变成了嘲弄,张大了嘴在讥笑他天真愚昧。
怒火从悲凉里升起,要将他燃烧殆尽。
他张开双手捉住晏青衫颈脖,一分分向里扣紧。
"可是我不曾负你!"他高喊,字字穿云而去:"除了踏平燕国,我从来不曾负你!为你放弃爵位,为你倾城而怒,为你放弃立场……我从来从来就不曾负你!"
而那指掌之下的晏青衫却并不挣扎,只是静静看他,眼眸琉璃色,明澈安祥。
这眼神萧骋记起自己曾经见过,在他第一次求死那刻。
指尖如被火烫,他霍然张开了双掌,步步后退又跌坐上了銮椅。
既是从不负他,那就永不负他。
他在銮椅之上长叹了口气。
由他去吧,自此天高海阔或者继续沉沦。
耳畔响起初见时他唱过的音调,曲回婉转反反复复。
"不过是出戏是吗?"他喃喃道:"从第一次见面时就开场的戏。那么现在戏唱完了,恭喜你,戏码完美无缺,你赢了。"
许久之后那声叹息才散去,连同萧骋的呼吸一起散去,被门外急风撕成了碎片。
大殿之上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是出戏,好戏,大戏!"许久之后晏青衫才发声,仰头冷冷笑了。
可却不是从第一眼见到时开始。
在见到那个他之前,所有东西都是真的,绝望,放弃,拖孤求死,一切一切都是真的,在见到他之前。
在那一夜之前。
那夜是初春四月,他记得清清楚楚。
萧凛携月氏驸马前来寻欢,恩客统共四人,每个人平均要他两次,本来是漫漫长夜里再平常不过的一天。
不同的是那个人,那位名唤程御香的月氏驸马,那熟习的声音脸孔,那刻骨铭心记忆里的人。
不错,程御香便是贺兰珏,在空候了十一年之后他等到了他。
等到他那双冰冷的手,和萧凛一样将他拦腰拥住,刺穿他折辱他,如同所有双目赤红的恩客。
"对不住,我必须如此,否则身份便藏不住了。"
记得寻欢时贺兰珏在他耳边说过这么一句。
当时他喉头腥甜,有千万句话可以反唇相讥,到最终却一句也不曾说出口。
说不出口,在他跟前自己向来低头,习惯了退却容让。
退却到荆棘遍地的死角,被刺到鲜血淋漓,也说不出个"不"字。
"萧骋反,则赤国国力大伤,我就有机会了。"
次日单独相处时贺兰珏道,单膝下跪说是替赤国所有臣民求他。
他退后一步,心有不甘仍想挣扎。
"也许我可以辅佐你……"
话不曾说完,因贺兰珏眼内的疑虑失望。
"当然你可以拒绝。"他道,缓缓起身言语冰冷:"过个十年二十年,机会成熟我再来图谋复国,也未尝不可。"
仿佛遭人背弃的是他,心伤失落的也是他。
于是晏青衫往后退了一步,一步退入深渊。
"求萧凛带你再来次吧。"他当时轻声发话:"做的再激烈些,若是我当场死了,萧骋就必反无疑。"
每个字都有血腥味,贺兰珏听见了,却只当没有听见。
他说他现在还不能死,若是萧骋真的反了,那么他还有莫大用处,要他另想个法子。
用处。
他咀嚼着这两字发笑,笑到心间最后的温暖希冀悉数破灭。
"不如斩下我这只手。"他道,看着那片胭脂红在阳光下闪烁:"斩下后送给你,或者直接送给萧骋。"
"好!"
贺兰珏几乎是毫不犹豫下了结语。
而他心间一抽,那一刻的疼痛使雪地里最终的刀光远远相形见绌。
的确,从那时起戏才开唱,是贺兰珏告诉他,他应该恨,应该要赤国覆亡来偿还这恨。
可是这已经没有任何意义。
从什么时候开始,什么是真什么是假,都已经没有任何意义。
萧骋不曾负他,就是踏平燕国也是公平对决棋胜一着,赢得磊落。
而自己这出戏则唱的污敝不堪,早已是无可救药不能原谅。
都是错,从没想过推脱或原谅自己,从什么时候开始早就无关紧要。
他推开门,门外阳光鼎盛照的他无法开眼。
"圣上驾崩!"他对牢门外喊了声,觉得几乎已用尽生命里所有气力。
殿内响起细碎脚步,素心从暗处现身,抬手试探萧骋鼻息,然后看了晏青衫一眼,神情无比复杂。
青衫冷(下)五
萧骋一死则大柱轰塌,皇城之内有人义愤要追先主而去,可多数人还是没了主意。
降吧。
不知是谁说了第一句,之后这两字便如春雷隆隆响起。
城门终于大开,贺兰珏领头,高头大马终于踏进了赤国皇城。
奉署殿内鲜血淋漓,有将士怒极要杀晏青衫泄愤,被素心劈杀当下,都双目圆睁牢牢盯着晏青衫这个祸国妖孽。
贺兰珏进到殿来,四下环顾负手而立,由着急风吹打胸怀,长长长长吁了口气。
"月氏女主身子衰弱,我很快就能接掌大权。"
他上前来,目光灼灼看住萧骋尸身和晏青衫。
"恭喜。"晏青衫回道,低头与自己影子对视。
"我会恢复我燕国国号,追封你父亲为兴国候,到时候也给你个适当职位。"他追加了句。
晏青衫抬头,看他,有微微笑意。
"什么职位适合?"他问:"相国?尚书?你预备让一个婊子踏上朝堂?"
"不会,你不会。"他继而摇头:"你是三殿下,英明神武的三殿下贺兰珏。"
贺兰珏语塞,只是一个分神的功夫,晏青衫已掠起衣袍缓缓下跪。
"祝殿下功成。"他在冰凉石阶上开口:"那么青衫拜别,自此恩义两消。"
言毕起身,一拂衣袖预备离去。
贺兰珏回神,伸手捉住了他衣袖,空落落那只右手的衣袖。
"我可以给你富贵或者闲适!"他咬牙切齿:"但凡萧骋能够给你的,我都能给你!"
晏青衫不语,还是看他,有微微笑意。
"如果战乱平息,我也会是个仁善的君主,先前种种只不过是不得已!"贺兰珏拧起了眉,将那袖角握的更紧。
还是静默,只不过笑意渐渐隐去。
贺兰珏咬住了下唇:"我爱你,而且你也爱我!多少年前就是,你不觉得我们最终该在一起!"
"是吗?"晏青衫反问,退后将袖角一分分抽却。
那头贺兰珏握的紧,薄绢吃不住力,"嘶"一声断为两截。
伤口在断处现形,光滑平整的断腕伤口。
晏青衫微垂了眼,一口气叹的平平静静。
"如你有一分爱我,就不会有这断腕,就不会由着我在父亲坟前被人折辱,就不会有这出精彩的反间戏。"他道,声轻如烟却字字断金:"而我助你,也早不是因为爱你,只不过因为你复姓贺兰而已……"
一席话说的贺兰珏无处容身,渐渐将手低垂,放那只断袖坠地离去。
"七雪……"他看牢他,有些神伤:"那么我们从新开始,我可以补偿你。"
"不必。"
晏青衫当下回绝,两个字再没有纠葛不舍。
这绝决刺痛贺兰珏,如针般刺痛他的骄傲自尊。
"那么萧骋的尸身呢?"他拧上了眉:"你预备留在这里任我处置?他那么一心一意对你,你就这么寡情吗?"
"我若求你将他尸身赐给我下葬,你会允吗?会顾虑我感受,不怕我设了个局让他假死!"晏青衫即刻反唇相讥。
"会!为什么不会!"贺兰珏盛怒:"我若对你丝毫没有情义……"
言行到一半他顿住了话头,突然回悟。
自己被激了,被牢牢将了一军。
他还是在乎,还是想将萧骋尸身落葬,还是对这个人有心。
"素心!"几个转身之后他挥手长唤,怒意叫胸膛起伏:"将萧骋尸身带着,陪晏公子去下葬,这就去,早去早回!"
"如此多谢。"
晏青衫躬了个身,踏出朱门而去。
天际这时落起细雨,将素心怀里萧骋身上的最后一点热意淋去。
晏青衫不曾回头,去势甚急,素心顿了顿脚,也拔足追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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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去买了棺材,楠木材质,普通式样,素心将人放了进去,不由也是一声叹息。
之后晏青衫便在前头领路,边郊野外游荡,也不知是要到哪去。
素心在他身后推着板车,看着天色一分分暗下,只好强咬住牙不催不问。
最后晏青衫在片野地里落了足,有些失神。
那是片小小山坳,角落里长了株梨树,此时枝头繁华盛开,迎风招展幽香满径。
"就葬这吧,梨树底下。"他扬手,缓缓在原地落座。
素心闻言放下了板车,拿锹开始掘坑。
晏青衫一直不语,象尊泥雕木塑。
"我记得你还不知道我是谁吧?"素心开口,手间动作不停:"其实也没什么,我原先是个郡主,只不过从小体弱,被师傅带上山习武,所以你没见过我。"
晏青衫哦了声,目光凝滞依旧没有任何表情。
"如果不是国亡了,我如今应该做了掌门,和师哥一起,日子逍遥快活。"
素心接道,将棺木落坑,又实实添上厚土。
这次连声哦也没有,晏青衫只是望她,无嗔亦无喜。
那目光叫莺飞草长的四月也荒凉了起来,满世界仿似都只剩萧瑟。
"为什么你就不明白呢?"素心摇头:"复国之路迢迢,这世上又有哪一桩功业不是白骨累累人血砌就,你付出了代价,那谁人又不是。你该理解三殿下,狠辣决断,这是乱世为君之道,说到底,其实他也不想。"
"我明白。"晏青衫终于发声回话,立起身将衣衫上尘土拍尽:"而且我付出代价寥寥,不过是大而无当一颗良心而已。"
言毕就转身离去,并不打算在萧骋坟前叩首逗留。
"你不回宫吗?"素心在身后追喊:"三殿下的意思你该明白,他不会让你再离开他。"
"不回去。"晏青衫往前,步伐有些踉跄:"你回去转告他,如果他要留我,那么不妨将我两只脚也一并剁了锁上铁链。否则我决计不会再留在那高墙内一时半刻!"
素心在原地怔了怔,最终还是不曾上前迫他,而是在原地守起了坟。
三日后贺兰珏得隙前来探察,她奏禀说不曾有人前来动坟头丝毫,那萧骋就算当日不曾真的被毒死,如今也该闷死了。
贺兰珏疑心,又差人将棺木掘起。
里面尸身犹在,已然开始腐败,异味刺鼻。
"落坑埋了!快!"贺兰珏掩鼻,皱起眉头连声吩咐。
素心乘势下跪请罪:"晏公子我没留住,还请殿下落罪。"
"你起吧。"贺兰珏抬手:"不怪你。况且他没走远,也走不远。"
六
醒来的时候觉得头疼欲裂,真象是经了一场宿醉。
萧骋扬手,遮住外头刺眼的阳光,也渐渐看清了上方那一张娇小的脸孔。
"你醒啦!可算可算醒啦!"
脸孔上表情夸张生动,主人正是好久不见的锦瑟。
没死,自己没死。这是个不用再确认的事实。
他坐起身来,发觉自己所睡的床铺临窗,外头清风煦煦,景致很是熟悉。
"我知道你要问这是哪里。"锦瑟凑过身来:"这是沧州,你赐给我的宅子。不是阴曹地府。"
虽然仍穿着红衫子,仍是稍显鸹躁,可她到底是和萧骋记忆里的那个锦瑟有了差别。
经了事,她也已经悄悄长大。
"我为什么在这里?"萧骋环顾,终是免不了要问这个问题。
"你被辆马车拉来。"锦瑟回道:"拉车的人说他收了人家许多银子,负责在株梨树下面挖地道,预备好死人棺木,做可以翻覆的机关。等上面有人落下棺木盖了土,就将机关翻覆,把你掉包带来这里。"
一句话里就提到几次棺木机关,萧骋半点也没听懂。
"什么?"他抚住额角发问:"你能不能再说一遍,到底谁挖地道,什么机关?"
"我也不知道,也只是听说而已。"锦瑟将手一摊。
萧骋沉默了,觉得心乱如麻不知该当如何开口。
"你不问是谁给了他银子,要他挖这地道吗?"锦瑟靠了过来,紧盯住他发问。
是谁?
这也是不需要确认的问题,当然是他。虽然自己未必是要领这个情,情愿在那时那刻就绝望死去。
"你不问?那么就该知道是谁了?"锦瑟发话,从怀里掏出封信来。
信很长,上面字迹潦草,看的出晏青衫写时十分吃力。
萧骋别过头去,不知道为什么却并不想看。
"他告诉我,我名叫贺兰锦,是燕国公主。要我去求我哥哥贺兰珏,赐关外一块地方给我,然后带了你去。"
锦瑟说了信中大意,然后将信合拢,依旧贴胸放着。
之后她转身,从案上拿来只铜镜,要萧骋照照自己样貌。
铜镜里那人窄颚淡眉,竟是十分清秀,完完全全是另外一副脸孔。
萧骋浑身一松,只觉得心间那团死灰又开始燃烧,烧的他胸口隐隐作痛。
什么都安排好了,诈死,去路,甚至是易容。
那冷色之下到底有多少秘密。
又还有什么秘密是他承担不起。
"不可以分担吗?"萧骋终于忍不住开口,支住额头辗转反侧:"是不是就真的没有任何人可以分享他的秘密!"
"那么你预备怎么办?"他抬起了头,望住锦瑟:"预备听他吩咐吗?"
"孔融让梨!" 锦瑟开了口回答,却是风马牛不相及。
"早先他把我赶来沧州,却原来是把你当了一只梨子,非要让给我。"她跟上解释,倒端的是形象万分。
"可是你根本不是只梨呀!"她左右绕住萧骋打量:"那么我为什么又要听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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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故事讲的最烂。总是什么呆子孔融,大梨不吃吃小梨,真正是脑子有病!"
夜里晏青衫突然梦到锦瑟这句老话,不由的笑了,从梦里即时惊醒。
想坐起身,却是有些吃力,他拥住被褥,等骨节里寒意稍稍退减。
半月前吃完了最后一颗定风丸,自此后行动日渐不便。
那倒真是味好药,虽然会严重败坏肠胃,但至少可以叫他行动自如。
记得是从那个江湖人手里买来,小小一瓶,却花了千两白银。
那江湖人还声称自己擅长五行八卦,所谓遁地易容无所不能,口气比天还大。
于是他花了半个月的时间考量,以外出买醉为名,考量这定风丸的效用和那人话里真假。
药效的确不错,虽则副作用很大。真假却是万难确认,虽然听来他在江湖上也略有薄名。
那么他也只好赌这一记,因为烽火越烧越近。
三十万两,换那人在梨树之下挖通坑道,最终将萧骋易容运至沧州。
没有人怀疑他在奉署殿唱的那出戏。
那样绝情绝义一出戏,素心信了,那么贺兰珏就也该信了。
一切如意料中进行,他所能把控的,也只是亲眼看到棺木落在预定位置而已。
之后命运便听从天意吧。
包括萧骋,也包括他自己。
窗外这时已有些微亮,戏班里的花旦最是刻苦,已经在吊嗓练功。
晏青衫知道该起了,于是拉住窗台缓缓站立。
今天有出戏,他唱小生,说好了清早大家起来对词。
仗打了一年又一年,戏班生意萧条,可班主也很难拒绝他这样一个新角。
每日只要两碗稀粥,肯委身柴房,又唱念俱佳的新角。
他知道自己颜色正在衰败,和急速萎靡的身体一起。可勾上了脸端起方步,却还是能让看客叫一声好,心甘的往台上掷来几枚铜钱。
足够了。
这样贫贱而有尊严的生活,对他而言已是半生未遇的恩典。
"七雪!"
房外有人拍门叫唤,是班主十岁的女儿小翠。
今天她声音有些兴奋,在门外一直跺脚:"快快快,爹爹找你有事商量。"
他理好衣衫去到庭院,果然看到众人齐聚,正引着颈子盼他。
见到他后班主很是激动,长长伸出了五指。
"五百两!"他不停比着手势:"居然有人出五百两要你唱出《摘星台》,还真是个阔客呢。"
晏青衫脊背一凉,隐约里已是猜到这位贵客是谁。
"不过这出摘星台有些奇怪,说是不唱妲己纣王,要唱先朝君主和那妖孽晏青衫。那么唱词咱们就得重新写过……"
身后班主的话渐渐飘渺淡出,晏青衫步步后退,倚住棵槐树才能勉强站立。
众人即刻上来观望,嘘寒问暖语声将他湮没。
"那么班主你写唱词吧。"他挺直了身子往前步去:"到时候给我看眼便成。"
回到柴房众人拍门不休,说是要他去正房歇息。
有人出的起身价,待遇果然也即刻不同。
"抱歉我不习惯和任何人同住间屋。"晏青衫抵住门角,语声轻飘无力。
紧接着便退至墙角,贴住泥墙将脊背立直,就这么直直立了一日。
立到星子升起班主将唱本送来。
立到跟前稀粥再没有半点热意。
到最后气力全无,肠胃发出轰鸣,他才突然觉得可笑。
早知道逃脱不了,那么这厢又算是和谁赌气。
他弯下腰,将那碗稀粥端了,缓缓喝进肚去。
月色这时突然黯淡,有人推门立在了他跟前,一掌将他手间碗盏拂落。
"够了!"来人拧着眉怒意燃烧:"我的忍耐也有限度,你现在便跟我回去,这种肮脏东西,也是你该碰该喝吗?"
晏青衫不曾起身,蹲在原处仰起了头。
"为什么喝不得?"他冷冷发笑:"我又比别的戏子高贵在哪,为什么旁人喝得我便喝不得?"
话不曾说完双脚已经离地,来人捉住他腰身,将他恶狠狠顶上后墙,唇齿间吐着炙热的喘息。
月色如水将双方脸孔照亮,贺兰珏还是贺兰珏,眉目英挺眸光犀利。
可晏青衫的颜色却已经败去,琉璃色如今凝冻在双目,再没有半点神采华光。
贺兰珏有些诧异,不自觉双手落下,身体里燥意也退减了几分。
"跟我回去。"他咬住了牙:"好好的给我补回来。"
"色衰之后也不过如此是吗?"晏青衫启齿笑了:"那么就请殿下断了念想,由着我腐烂便是。"
贺兰珏一时失语。
沉默的瞬间晏青衫已打开了门,就着夜色仰起了头。
"明日请早。"他道:"您若以为我不肯回去是因为恋恋不忘萧骋,要我唱那曲摘星台来平怒气,那么殿下明日请早。"
曲终散早起时班主就特特熬了参汤给晏青衫,说是给他添力。
晏青衫端起碗盏喝了,他则一直在旁边搓手,央求晏青衫在贵人面前求个情,再宽限几日好将戏码排齐。
"一日够了。"晏青衫回他:"咱们统共要两个角,唱词我都已经写好,你就让英哥依词按调练他几遍就是。"
言毕就从怀里掏出唱本,薄薄几张,上面字迹潦草。
班主拿着那纸到日头底下看了,上面却是只有英哥的唱词曲调,再没有一句晏青衫的对词。
"调门和摘星台无异,你让英哥练着吧。"晏青衫抬手,拢住被褥干脆闷头睡去。
这一梦就到了黄昏,班主期艾着踱进门,着急问他客人为什么还是没来。
"会来的。"晏青衫闻言起身,十二万分确定。
会来的,因为那个是贺兰珏。
可以容忍再多人糟践他,却不能容忍他爱上其余任何人的贺兰珏。
那自诩也曾对他付出过真心,认为他就该一生为他折腰的贺兰珏。
果然,这句断语说了没有片刻,小翠已摸进门来说是有客到。
"不是原先来过那位客人呢。"她着急补充:"是位很清秀的公子。"
晏青衫脊背又是一凉,抬眼时发觉来人已站在门楣,眉目清越,正拿种锋利无比的眼神看他。
这样貌晏青衫在纸上已看过百遍,曾一点点修改描绘,要那人如何再造一个与原先截然不同的萧骋。
可如今真人就在眼前,他心中却是一突,开始紧一拍慢一拍疯狂跳动。
"这是我亲戚。"他开了口:"班主你们先去,我和他说一会子话就成。"
班主去了,有些生疑,柴房里只余下两人无言对峙。
还是晏青衫先开的口,无比艰难三个字:"锦瑟呢?"
"在沧州,我没许她来。"萧骋回答,眼神益发炙热。
踏着晏青衫长影他上前一步,眼对眼与他近在咫尺。
"你亡我赤国,为你燕国立下汗马功劳,到最终就是为了在这柴房委身吗!"他压低了声音喝问,九分怒气里却还是有隐约一分怜惜。
晏青衫后退一步,一步后又是一步,象是立定心意要退到他的世界开外去。
"告诉我到底为什么,你机关算尽到最后却又要救我,到底是为了什么!"萧骋步步紧逼,上前一把捉住了他衣袖。
"我要心安而已。"晏青衫抬了头,挂上冰冷神色:"这世上本多的是我这种人,做了婊子却偏偏还要立牌坊……"
"心安?"萧骋张大了双眼,掌间发力将他左腕紧握:"你这样便能心安?让我失去一切到如今要用别人面皮活着!"
那一握如此之紧,恍惚里都能听见骨节的脆响。
晏青衫并没有痛色,可萧骋却即刻收回了手,如触电般收回了手。
便这时这刻,他也横不下心去难为他。
那感情已入了骨,无论多大恨意也再难更改。
晏青衫叹了口气,周身那层冰冷的模子在一分分融化,最终也化做了声叹息。
"活着纵使艰难,也始终是活着。"他道,眼内光芒交织:"活着恨我、恨这世道或者最终原谅,远远离开这些纷争,这肮脏的世道,容不下你这样一个至情至性的人。"
"那么你随我去!"萧骋又一步上前捉了他手:"看着我怎么恨你,怎么报复你报复这个世道,将失去的一切夺回来!"
那手掌炙热,经过恨与挣扎,依旧热意不减。
晏青衫垂下头,觉得一生之中从未如此软弱,软弱到想要泪落。
"我不配呢七爷。"他道,将手缓缓抽却:"所谓头顶三尺有神明,我觉得自己不配,你萧氏先人会觉得我不配,那些你为你死去的兄弟将士会觉得我不配,你的良心也会觉得我不配。"
一语惊醒梦中人,萧骋恍然抬头往后急退,那些血与仇恨复又横亘在了两人中间。
是啊,就算是他原谅了,那么萧氏先祖呢,那么赤国的亡魂呢?
他不能如此自私,不能。
于是两人复又静默,从咫尺之近复又退回天涯之远。
"你走吧。"晏青衫最终抬手:"如果下不去手杀我复仇,那么至少不该再和我扯上任何关系。"
萧骋看住他,想转身却力不从心。
"我准备复仇,准备阻止你燕国复国,怎么你不反对吗?"他道,咬牙切齿的不舍。
"我是快腐烂成泥的人了,还反对什么呢?"晏青衫回道:"虽然我觉着你这等性子未必适合复仇,觉得你该和锦瑟去到关外,但是你绝对有资格坚持自己的主张。"
"走吧。"他又挥手,快把持不住心酸:"有多远去多远,记住以后善待你自己,莫要再爱上我这等人。"
言语未竟身子已是一阵摇晃,那渴盼解脱已久的灵魂象是急着要离开身体。
他倚住墙角,穷尽气力倚住,看着萧骋连同这世界在眼前一起颠倒摇晃。
恍惚间听见有人脚步临近,小翠在扯住喉咙高喊:"来了来了,来听戏了,这位贵客好大的排场。"
萧骋的瞳孔即时一缩,隐约间已意识到来人是谁。
"记住你说过你要复国!"晏青衫疾步拉开房门,往那软轿迎去:"记住如果你想现在和他同归于尽,那么你就是愧对先祖的一个懦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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戏最终还是开唱,虽则晏青衫突然改了主意愿意随贺兰珏回去,可贺兰珏也改了主意。
月氏女主突然造访洪都,那皇城之内不再安全。
"不如这样。"他道,语气强硬根本不容辩驳:"你就在这,以后只唱给我一人听,我会差人打理一切。还有我不再逼你唱摘星台了,你爱唱哪曲便哪曲吧。"
话不曾落地晏青衫就看见萧骋从门外进来,端着茶盅低头越过门槛。
"还是唱吧。"他道,声音盖住喧嚣:"那前主萧骋是如何亡国,的确是出入戏的好材料。"
言毕就踏上高台,不曾勾脸更衣就这么甩了衣袖开唱。
第一个长音一出全场静默,贺兰珏居然忘记驱赶萧骋离去,由着他放下杯盏,立在椅侧说是服侍贵客听戏。
好戏,的确是场好戏。
所有死去的激情仿若都在这刻复活,这出戏的精彩,还远远胜过当日萧骋和晏青衫初见。
那些故去的岁月被一页页摊开,顷刻间扑面而来。
先是初见,在最最黑暗之处的第一眼对视。
然后萧骋便入了套,伸长颈脖一步步被扣进那个死结。
长夜孤寒血凝冻,一只胭脂红,换他倾城一怒。
每一句话都暗藏机心,叫齐楣登不上东宫之位,刻意与齐宣在街头相逢,那样羞辱不过为换得一个堂皇的借口,杀齐宣要萧骋失却良将失却人心。
旧都赤隍界内射落梁宇,扶梁思上马,督造兖州城关将沟渠暗道彻底外泄。
华灯大宴之上夺了萧乘风性命,自此赤国再无良将,兵权一步步落入齐氏和梁思手间。
到最后亡了国,又是如何一杯毒茶了却萧骋性命,寡情冷漠心如蛇蝎。
戏文很长,唱到人人齿冷心寒,晏青衫依旧冷着颜面不肯罢休。
不过为说一句,来去为这一句。
自己曾如此无情负他,阴毒卑鄙无所不用其极,根本不值得原谅也不值得挂记。
诚如方才所说。
就算萧骋是下不手杀他,那么至少也不该和他扯上任何关系。
如果他还是个磊磊男儿,还记得自己是如何被愚弄欺骗,那么这刻他就应该转身离去,不回头不犹豫一切从新开始。
这其间的潜台词萧骋自然是懂了,可是他目光灼灼依旧不肯离去。
"如果真是无心,那么到最终你又为什么留存我性命!"目光里这句质询穿越所有阻隔,一遍遍无声拷问。
到最终问到晏青衫突然失了声,站在台间久久拖着个尾音。
为什么,为什么到最终施尽百法要留全他性命。
为什么就算仇怨得报家国得复,自己却没有半丝欢喜。
为什么夜夜难寐,心象被文火煎熬。
为什么要往往复复做那样一个梦,住在月牙湖畔,推窗看湖,和他并肩而立。
答案就在唇齿之间,可他不敢触碰自觉形秽。
不配。
脑间这两个字要掐灭他所有念想。
象这样一意孤行最终将他家国覆灭,象这样拿爱做刀一片片将他凌迟,自己又有什么资格来穷究过去,追究什么时候开始恨不再是恨,什么时候在算计阴谋里也有了感情。
"一时都是错,满盘皆遗恨。"
这句唱词突然到了嘴边,上下不接却象幽魂般从他心间流出。
是啊,一时都是错,满盘皆遗恨。
错的太早醒的太晚,自己是如此可笑一枚被爱恨夹攻的棋子。
恨不够坚定,爱又不敢面对,到最后一无所有只剩遗恨。
心终于是酸了,酸涩难当如河川泛滥,逼的一口热血上行,满喉都是腥甜。
他咬住牙,看见贺兰珏察觉到异样,看见萧骋将手探入胸怀,目中杀机陡现。
台上饰演萧骋的英哥却是不知所谓,只当是戏到了头,连忙将腰挺直朗朗开唱。
"大雨披天落,湿却英雄血,待到神虚轮回重现日,再看这河山可在,亡魂可安,可由的我寸心错付,死生由人!"
一句词直唱到满座皆惊,唱到萧骋如梦方醒满袖盈风。
"再看这河山可在,亡魂可安,可由的我寸心错付,死生由人!"
他痴痴重复,重复一句便退后一步。
该当是痴人梦醒了,到这时这刻。
已经爱过他付出一切,已经遭遇背叛叫河山染血祖辈蒙羞。
该梦醒了,活着担当一切,再不在这爱恨里无休纠缠。
他步步后退,退到身后桌椅之间,强自镇定叫神色自如。
而不远之处晏青衫俯下身去,突然的鲜血长喷犹如雨落,将狭窄戏台寸寸染红。
所有人围拢了上去,贺兰珏首当其冲,抱住他拼尽气力摇晃。
大堂之间就只余下萧骋。
空落落满世界只余下他迎风而立。
"走吧。"
人群之间的缝隙里他看见晏青衫张口,无声之间说的是这两字,说给他听,神色安祥如从炼狱脱难。
他要他走,这心思再明白不过。
贺兰珏不会放过他,而他也早知道自己的生命行将落幕。
纵使是有了心,纵使是承认他也有爱,可他们始终无缘。
"一时都是错,满盘皆遗恨。"
唱这曲他不过是要他明白,他们无缘。
要萧骋离开,活着离开,这是他如今唯一也是最后的执念。
这心思萧骋看懂了,一时之间只觉得胸腔失去了感觉,由万箭攒心渐渐痛到坚冷如铁。
他望他一眼,短短一眼长过漫漫一生,而后转身,悄悄踏出房门,每一步都如同从心尖踏过。
而晏青衫追着他背影,也终于是阖上双眼,放心听心跳停拍。
门外夕阳正好。
房门之内青衫渐冷,可房门之外却是霞光满天。
通街吹着暖融融的风,一时半刻便将萧骋脸孔间湿意抚干。
他往前去,失了魂魄将长街小巷寸寸踏遍。
渐渐的身后有了人声,到夜深巷窄处突然有人在他跟前下跪。
"您可是七爷?我认得您的背影。"那声音炙热颤抖满怀希冀。
萧骋俯身将他扶起,回过头去看夜色四合满天星光朗照。
如果这便是命运,如果人生里注定就这么你争我夺轮回不休。
那么还要爱做什么,还为什么要他将那袭青衫下的灵魂捂热,最终又只好看着静夜照着他一分分冷去。
――王梁旧梦短,玉阶去路寒,别君三千里,夜冷照青衫。
夜风来去裹着这句旧诗,萧骋突然明白诗头藏着三字。
珏别夜,诀别夜。
泪立刻又涌了来,丛丛簇簇无法抑止。
他只好仰头,由着那冰凉咸涩在脸上放肆。
最后一次,他对自己说。
这是最后一次为他软弱伤怀。
自此之后他便是肩头挺立、坚强如铁的萧骋。
这是最后一次,他会为他,也是为世间任何一个人软弱伤怀。
END
This entry was posted on 2011/09/01 at 上午12:46:00. You can follow any responses to this entry through the RSS 2.0. You can leave a respons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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