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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梅成春》作者蛾非(出书版)
书名:《落梅成春》
作者:蛾非
出版社:鲜欢文化
出版时间:2009/09/04
封面文案
胡作非为的恶少任霁宇,
因为其父莫名身亡,肆意扰乱衙门,
但被主簿宋遥出言教训,
任霁宇却对宋遥产生了无可抑止的好奇心。
那样傲岸如梅的人,
竟是渎职忽守的罪臣?
为什麽他会通逆谋乱、背负著鲜血淋漓的过往?
任霁宇怀抱著好奇心接近宋遥,
当探究的目光逐渐变得执著,他才发现,
对那个背负著深沈罪孽的身影,已无法放手……
然而,看不见尽头的赎罪长路,
让两人之间犹如咫尺天涯、冰雪难消,
难道错过了地老天荒,以後便也不会有白首相依?
封底文字:
嘴唇轻碰,而後分开。
意识到对方做了什麽,宋遥一把推开他,抬袖擦嘴。
任霁宇手臂环抱,像看著什麽有趣的物事一样看著宋遥,一脸坏事得逞的得意。
「刚才那个是订金,赈灾粮到了之後我会向你收全额的。」
宋遥狠狠瞪他,「请任少爷不要开玩笑。」
「唉!」任霁宇竖起一根手指,摇了摇,「我可没有和你开玩笑……」然後十二分戏谑地笑,「我可是很认真地要做这笔交易的,你若是不愿答应,就把刚才那个……还给我。」
落梅成春(出书版)第一章
任老爷死了,被人发现死在自家榻上。门窗完好,值钱的物事也没有少,独独任老爷身上缺了那要命的宝贝根子,血染了一床,惨不忍睹。
任少爷敲破了县衙门口那面鼓,大大咧咧往堂上一坐,「一月之内你们查不出个究竟,少爷我让人拆了你们的县衙!」
云州在天朝的北面,廖县在云州北面的北面,廖县下头有个任家村,任老爷是村里最大的主,村民种的地,喝的、用的水源,统统都属任家的产业。
任家霸居著穷乡僻壤的一处,俨然土皇帝似的,故而出了这麽大的事,别说任家村,整个廖县都沸沸扬扬。
出事没几天,任少爷带著一帮子人浩浩荡荡又到县衙,把门口那面补过的鼓,捶得震天响。
县太爷手里捏著官帽火烧屁股似的从侧门连摔带爬地赶了出来,官服都没穿戴齐。这也难怪,这穷乡僻壤的小地方,民风淳朴,百姓路不拾遗,夜不闭户,连桩偷鸡摸狗的案子都没,更何况杀人放火?
堂下的衙役彼此不齐地叫著:「威──武!」
县太爷在堂上坐正,一拍惊堂木,「堂下──」
就听「啪」的一声惊堂木飞了出去,堂下一片哄笑。县太爷咳了两声,以示肃静。
「堂下何人,为何见了本官而不下跪行礼?」
任家少爷名霁宇,约莫双十有三,身著曲水云纹银丝掐边的宝蓝色亮缎长衫,头戴紫金攒珠束发冠,腰间是球路纹透雕金带銙,相貌堂堂,衣饰考究,与身後看热闹的那群衣著简单扮相淳朴的村人一比,格外刺眼。
就见他背手而站,剑眉斜飞,俊挺的脸上写满倨傲与不屑,鼻子里轻哼了一声:「我爹给我捐了个承务郎,论品级,我还比你这个九品知县高上一级,何来跪礼?」
任家祖上是京里的高官,功成身退後先帝赐了这里一大片田地给他们任家,说来这县衙也是建在他们任家的地头上。
经他这麽一说,县太爷顿时偃旗息鼓气势去了三分,连忙赔笑道:「任少爷亲临,有何贵干?」
任霁宇挑著刀镌似的浓眉看向他,彷佛正看什麽稀奇的玩意,然後撇开头冷嗤,「呵!朝廷的俸禄就养了你们这些个只吃不做的废物,少爷我到你这里当然是让你去抓犯人,难不成还请你去喝酒?!」
「是、是、是。」县太爷一连点头,又忙著摇头,「不是,不是……本官已经让人去勘察了现场,仵作也正在验、验……任老爷的身……」
「验?!」任霁宇怒目一瞪,「我爹躺在你们县衙的停尸房都躺了几日了?验,你们验出什麽了麽?我现在就要把我爹领回去,好让他入土为安!」
县太爷捋起袖子擦去额上的汗,「任少爷,这任老爷的死因还没查出来,我们可不能让您把任老爷带回去。」
「我就要带回去……」眸眼一瞥,「你们谁敢拦我?」
堂上堂下一片静默。
「我敢!」
蓦的一个清冷肃严的声音自堂上传来,众人齐齐望了过去,县太爷半个人已经躲在了案下,手往旁边指了指。
任霁宇一双厉眸扫了过去,出声的,是坐在一旁负责记录的主簿先生。
「依照本朝律例,扰乱地方,目无法纪,耽误官府办案,轻者杖惩,重者枷号。」主簿先生冷冷道来。
任霁宇斜睨著眼将他从头到脚看了一遍,而後朗声大笑,「宋主簿,若是我没有记错,以你戴罪之身,似乎不配和本少爷说──『律、例』二字。」
堂上那人修眉长眸,端鼻薄唇,面容很是清俊,又气质儒雅,浑身透著书卷气,只是左侧脸颊上刺了两行字端端地破坏了整张脸的俊气,虽是有额角垂下的发丝遮挡,却仍是盖不住他刺配边疆的案犯身分。
建佑三年,原江州知府宋遥,渎职忽守,涉私吞国库、通逆谋乱,然念其及时悔过,供认不讳,免其死罪刺配云州,终身不得再录!
堂下的人多少认得宋遥,原来只道是朝廷下放来修筑边防的犯人。但都疑惑著长得如此清秀斯文,举止又文雅得体,看起来好像满腹学问的人,会做什麽做奸犯科之事?
看起来就是很好欺负的样子,便猜测也许是被人陷害背了冤罪。於是见了他顶著一副单薄的身子在那里劳役,很多人看不下去。
在这种艰苦地方劳役的多是脖子上架了一柄刀的死囚,山匪贼寇居多,突然间来了个读书人,这让他们这群八字不识一个的粗人多少怀了些望而远之的敬意,又先入为主的觉得人家是被冤的,於是明里暗里总是替他多担著一些。
连专门负责给犯人送饭的大婶也总在私下多塞个馒头,碗底藏上几块肉给他。
後来从边防的军士那里听说,原来这人可不是什麽简单的犯人。
他曾是哪个州的知府,私吞了朝廷拨下来修缮堤坝的银两,结果连年失修的堤坝没能挡住凶猛水势,害得一个城的人淹死在洪水里。不仅如此,他还串通了某位王爷打算造反,那些私吞下来的银两就是为了招兵买马之用的。
这麽一说,众人纷纷对他另眼相看,没想到看起来这麽老实的人竟是个贪官贼臣!
落草为寇多半是被逼上梁山的,不乏有就是因为贪官污吏奸臣佞贼而落得家破人亡的,於是那些人的态度也由敬意转为蔑视,甚至是带著几分仇恨的,逮著机会便想方设法侮辱於他。
但是那个人还是一如既往低著头沈默干活,略显削瘦的身影暴露在北方粗犷的环境里,在烈风飞沙下依然身韧如竹,彷佛外界的谩骂和殴打针对的都不是他。
半年前,廖县爆发了一场瘟疫,眼见著染病的人一个个死去,村里的大夫皆都束手无措。就在这时,众人眼里那个罪大恶极的死囚站了出来,说知道如何医治。
大家都不愿信他,於是他自己去和那些染病的人待在一起,十几只药罐捣腾著乱七八糟的药材,没想到几日後,那些人真的开始康复起来,众人才相信他并没有说谎。
待到瘟疫过去,他又自己回到劳役的地方,默默搬著石头。县里的人有些过意不去,县衙的主簿先生也在那场瘟疫里死了,县太爷想他既然做过知府,主簿这点小事总该能做,便向驻地的军士将他讨了来,反正朝廷隔了那麽远,管也管不到这里。
宋遥也没有拒绝,就在县衙当起了主簿。
说是主簿其实闲得厉害,廖县太平安静,几十年才出个大案,没想到偏就让他碰到了,对方还是这里的土皇帝。
堂下一片哑然。
宋遥看著任霁宇,眸眼清明,神色平静,「任公子既知宋某乃戴罪之身,估计也该知道宋某落案之前的身分,论说本朝律例,多少还没忘记。」
见任霁宇脸色难看得厉害,便给了他一个台阶下,「任公子当初给了一个月时间,现在还剩大半月,任公子不妨静等,县太爷定会还任老爷一个公道的。」
任霁宇冷哼了一声,「如果到时破不了案呢?」
「任凭处置。」
「好!」任霁宇俊脸一冷,手指著宋遥的鼻子道,「到时候就算哭爹喊娘都没人来帮你们!我们走!」
任霁宇说完,一挥手,带来的人跟著他潮水似的走了,围观的乡亲也渐渐散去,县老爷愣在椅子上背心湿了一大块。
这叫什麽事?任家要怎麽就让他怎麽去好了,偏偏要和任家的人作对。这下好了,到时候如果破不了这案,说不定连乌纱都保不住。
县老爷心里一把苦泪。
是夜,宋遥正在房内整理案宗,听到门被敲响。自接下主簿的工作,他便就住在县衙里,平时鲜少与人往来,这麽晚不知是谁,於是有些奇怪。
开门,县太爷正站在外头。
「大人。」宋遥躬身行了一礼,正要让开门让县太爷进屋。
县太爷摆了摆手,「我就和你说几句话。」
宋遥点点头,洗耳恭听。
「宋遥啊,我知道你心不坏,就是太直了。」
「大人,我……」
县太爷制止了他再说下去,「就拿今天的事儿来说,任家是什麽来头?方圆百里都是他们的地儿,连我都要让他们三分,你这麽硬杠上去可知後果会如何?」
「大人说的是,只是任老爷死因蹊跷,宋遥担心他们将尸体带回去是急於毁尸灭迹,故而……」
县太爷拍了拍他的肩,「那场瘟疫,你虽然救了大家,但你毕竟还是戴罪之身,凡事莫要强出头,否则谁也保不了你,我的话你好好想想。」
望著县太爷走远的背影,宋遥不自觉地抬手伸向自己脸上被烙上金印的地方,只是手指刚触上,便像被烫了似的缩了回来。
第二天,宋遥刚一开门就被一身华服气焰嚣张的任少爷堵在县衙门口。
「我要看我爹!」任家少爷伸出一条胳膊横在宋遥身前,微仰著头傲慢看向还站在台阶上的宋遥说道,口气不容半点回拒。
不用升堂的时候,宋遥只是穿了平时的衣服,素衣葛衫却衬得整个人更显清俊。宋遥敛眸看了看任霁宇,然後点头走下台阶,「你跟我来,我正要给你看样东西。」
没想到他这麽爽快就答应,任霁宇呆了一下,回过神来,见宋遥已经走出了好远,紧走了两步跟上去,一路到停尸房。
还未走近就闻到阵阵异味,任霁宇嫌恶地抬起袖子遮住鼻子,宋遥递了块熏过檀香的帕子给他,「用这个比较好。」
推门进屋,房间中央的长桌上白布遮著什麽高高隆起,宋遥走了过去将要掀开白布,动作一停。「尸体放久了会有些变样,你要有心理准备。」
还不待任霁宇反应过来,就听「哗」的一声,白布被撩开。说是要有心理准备,却根本不给他时间犹豫,任霁宇被眼前的情景一下给吓懵了,接著胃里就开始翻江倒海,捂著嘴冲到门口连连干呕。
虽是自己的亲爹,但是放上了几日,尸体已有些浮肿,皮肤泛黑,表面布满了尸斑,说不上的恶心与恐怖。
「变成怎样都是自己的亲爹,儿不嫌母丑……」宋遥的话里听得出嘲讽的意味。
任霁宇用袖子抹去嘴边的秽物,回头狠狠剜了眼那个面上没什麽表情的人,也是确实,宋遥脸上蒙著熏了檀香的帕子,只一双眼睛露在外头,当然不可能看到他是什麽表情,但是纤长的睫毛扑簌扑簌的,掩映著眸子里的星光点点,却是好看极了。
正看得出神,那人转过头来,略微不解地看他,「吐完了?吐完了就过来。」
任霁宇正了正脖子,走过去,辩解道,「死人我也不是没见过,但是我爹为什麽会变成这样?」
「因为他被人下了毒。」宋遥平淡答道。
「下毒?」任霁宇惊声叫了出来。
「对,被下了毒……」宋遥执起任老爷子的手,示给他看,「指甲发黑,还有皮肤不自然的泛黑。」取过一根银针随意一扎,银针前端也变成了黑色,「只是这毒性遍布全身,但是胃里却没有……」
「这又说明了什麽?」任霁宇问道。
「毒并不是下在食物中的,很有可能是长期接触某样带有毒性的东西,日积月累,毒素积聚了一定时日,最後才发作出来。」依然还是平淡的口气,说的却是骇人的真相,令人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任霁宇垂眸思忖,视线落在他爹光裸的身子上,胯间那物被人连著底下的囊袋一起割了,留下个碗口大的伤,遂指了指,「那我爹的……那个,为什麽被人……」
「所以这就是奇怪的地方,既然下了毒又为什麽还要多此一举……?」宋遥用白布重新将尸体盖上,将手上的污秽洗净。
两人走出了停尸房,任霁宇取下脸上的帕子,神情较之於早上已收敛了不少傲气,转而带著几分敬意,向宋遥拱手,「宋主簿,昨日是我无礼,我爹还要劳烦你多费心。如能尽早找出害死我爹的凶手,任家一定重金酬礼。」
宋遥斜过头看他,「我翻过廖县这些年的卷宗,你们任家仗著自家的财势,苛刻田税,强抢民女,地匪恶霸能做的都做全了,不能做的也都做了,算不得什麽好人。就算受害人告到了县衙,案子也被压下来到最後不了了之……
「不知道你爹这算不算是现世报?」
「你!」任霁宇先还带著敬意的脸上顿时扭曲,一股怒火窜上来,撩起拳头要打,正对上宋遥目光炯然。捏了捏拳头,一咬牙。
「别忘了,你自己也不是什麽好东西!一个月内你查不出凶手,我统统要你们好看!」说罢怒气冲天地甩袖而去,撞到了路边的水果摊,梨啊苹果滚了一地。
摆摊的女孩也不敢多言,蹲在地上默默地捡,脏了的往衣服上蹭蹭,然後小心翼翼地放好。宋遥低下腰,将滚落到脚边的梨子捡起来,走过去递给她。
「给。」
女孩抬头,接过那梨子,漾开一抹甜笑,然後见那梨子上磕破了个口子,不自觉地露出可惜的表情,犹豫了下然後伸手递给宋遥,「碰坏了的就没人要了,送给你好了,这些都是自家种的,可甜了。」
宋遥接过那个磕坏了的梨子,「这麽小就自己出来做生意?」
女孩低著头认真地收拾著摊子,「娘病了,要靠这些钱请大夫买药……」
闻言,宋遥摸出几枚铜钱放在她摊子上,然後拿著那梨子转身走了。
任老爷既是被人下毒,又是长期的慢性毒,於是任宅里的人都有嫌疑。
宋遥带著人上任家要搜查宅子,听到下人通报,任霁宇很爽气地同意了让管家先给他们引路,待到他赶过去的时候,宋遥正一个人在他父亲的房里东翻西找。
素衣淡容,远远地便能隐约感受到萦绕他一身的焕然清气,明明是戴罪之身,却并不怎麽让人觉得讨厌,就算那天在停尸房门口出言不逊,任霁宇也没有多放在心上。见他那样认真,任霁宇便抱著手臂靠在门框上看他忙碌。
宋遥注意到有人过来,抬起头用一双清亮的眸子看了看他,然後又低下头去一声不响地翻找起来。
房间里还维持出事那天的样子,桌上搁著一个药罐,宋遥揭开罐盖查看了下,然後问他,「你爹被害前,身体上可有隐疾?」
任霁宇一下没听明白,走了过去,看了看那药罐,恍然。
「我爹也年过半百了,几个月前刚纳了房妾室,估计是怕自己心有余而力不从,就让人熬的虎鞭鹿茸之类的吧。」
宋遥没有出声,药罐里的药汁已经干了,他从里面拣几根药草递到鼻子底下轻闻。
任霁宇看著他轮廓笔挺的侧脸,捻转著手里的药草似陷入深思的神情,室外的光线柔和均匀地铺在他身上,整个人彷佛笼著一圈金光,可以清晰地看见他脸上细细的绒毛。自额角垂下的几缕发丝柔顺地贴著脸颊,想是故意留著用来掩遮脸上的金印。
多少有些好奇,想看清楚那金印到底是什麽,任霁宇忍不住伸手过去捋开那几缕发丝。
「渎职忽守,通逆谋乱……刺配云……」
啪!
宋遥将他的手挥开,退了两步,眼里噙著戒色与惊慌,像一只受了伤的兽,正用一对明亮清澈的眸子神情紧张地看著他,彷佛再有近一步的动作就要一爪子拍上来一样。
明明没有什麽威吓的作用,还有一眼就能察觉到的惊惶,却还要强撑著让自己看起来很强势。
任霁宇像得了有趣的物事一般看他,那种踩中了对方痛脚的感觉令他心情很好地嘴角微翘。
「之前的传言都是听闻的,若不是亲眼所见,我还真想象不出你竟有这麽大的本事,通逆谋乱……通逆谋乱……」他反复咀嚼著这四个字,笑道,「就是不知道你『私通』了哪一位?
「他还真是无情无义,就这麽看著你被定罪刺字被流放到这种地方……啊,我明白了!这叫──丢、卒、保、车!」
宋遥抿了抿嘴唇,神色难看地扭开头,藏起被烙了金印的那半边脸,「任老爷的房间都检查过了,不知道在下能否看一下任少爷的房间?」
「请便。」任霁宇微侧身,做了个「请」的动作。
任霁宇住的地方离任老爷的房间很远,屋内陈设不多,但家具摆设的用料和工艺都十分考究。任霁宇领著宋遥进屋,一一打开橱柜门,落落大方地让他查。
橱柜里除了日常衣物,便是些不堪入目的春宫图册,角落里还有个锦盒,宋遥取了打开,却是一排由小到大的玉势。耳旁传来任霁宇轻笑的声音,而宋遥神色无异地将那东西放回原处。
翻到任霁宇的床榻,在床头的暗格里又摸出些乱七八糟的玩意,还有个瓷瓶。宋遥将瓷瓶取了出来,倒出瓶子里的药丸闻了闻。
任霁宇凑上去道,「这可是让人从京城带来的,一粒便能让人欲仙欲死上了天一般,宋先生感兴趣的话正好拿回去试试,再贞节的烈妇、再清静无欲之人,吃了这,也管保她下一刻春色无边,浪荡多情。」
宋遥塞上那瓷瓶,将瓶子拿在手里看了看,而後对外头高声道,「来人!」
随同的衙役陆续走了进来,宋遥扬了扬手里的瓶子,「任少爷涉嫌下毒谋害生父,物证在此,先将人带下去收押。」
「什麽?!」任霁宇一个惊愣,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为什麽要诬陷我?」
宋遥没有理他,见那些衙役犹犹豫豫不敢上前,口气坚冷,「你们愣著做什麽?还不将任少爷拿下?」
衙役上前要绑任霁宇,被他挣开。
「你们谁敢动我!」他满脸怒色,手指著宋遥,「你昨天还和我说,毒不是下在食物里,现在又为何说是我下的毒?」
「在下并不曾记得有和任少爷说过这样的话,任少爷既然限定了时日,那此案自然是越早了结越好。」宋遥不管他,说完便一手负於身後昂首向外走去,清冷平淡却掷地有力的声音命令道,「将他拿下,收押候审!」
「宋遥!你这个混蛋!你算什麽狗东西敢让人动本少爷?!谁敢绑我?」
不顾任霁宇在他身後的叫嚣,宋遥跨脚走出他房间,临走时,回头向任老爷那间厢房的方向看了一眼。
落梅成春(出书版)第二章
任少爷落案的事很快传遍了整个廖县,任家已是乱作一团,待不住的下人收拾了行李,顺手牵羊摸走几件值钱的物事投奔他处。
任家父子素来恶霸,品行低劣,这一下,往後的日子没人欺凌,廖县百姓又怎能不高兴?於是便把宋遥颂得好像地府里君貌狰狞但君心公正的崔判官一般,只是他本人却没有什麽反应。
入夜後,树倒猢狲散的任家宅子里笼上了一片死寂,风声呜咽,彷佛低泣,加之任老爷的惨死,平添了几分阴森和恐怖。
吱嘎──偏厢某间的房门被小心翼翼地打开,有人探头左右看了下,然後退了进去,不一会一个娇小的身影抱著一个包袱走了出来。
天上一眉细月,黯淡的光线下,只模糊辨得那人是位女子。就见她鬼鬼祟祟地走到房外的花坛里,蹲在地上奋力地掘土,不一刻,从花丛底下挖出了什麽。她拍了拍上面的土塞进随身的包袱里,起身又看了看周围,然後匆匆从後门走了出去。
那人沿窄小的山路上一路疾走,步履不稳,跌跌撞撞,不时回头看有没有人跟著,走到人烟僻静处才停下来。
她从包袱里取出那个从花丛底下挖出来的东西,扔在地上,捡了几根枯枝盖在上面,而後掏出火折子甩了两下。火星子随著她的动作在暗夜里划出几道亮弧,接著点燃了她从包袱里取出的布匹。
跃动的火光之下,映著一张年轻而面容姣好的脸,她嘴角微微弧起,笑得有些阴狠。看著地上的东西,那眼神就好像看著什麽令人万分厌恶的蛇虫毒蝎,将要把手里那燃著的布匹扔向那堆东西。
手腕被人一把捉住。
她惊慌回头,制止她的,正是宋遥。衙役和任霁宇也从树丛後头走了出来,有人上前夺下她手里燃著的布,扔在地上迅速踩灭。她睁大了眼有些不敢置信。
「在下能不能先看检查一下夫人要烧的东西?」
不待她回应,宋遥已低下腰拨开盖在上面的枯枝,拿起底下的东西。
那是一个不大的檀木盒子,一打开,便有一股腐臭扑鼻而来,盒子里装著木屑,木屑里头埋著一条发黑腐烂蛆虫在上面蠕动的男根。
「这是……?」任霁宇看了一眼,胃里又开始翻腾。
「就是你爹身上缺的那个。」宋遥合上盒子递给身旁的衙役。
任霁宇问那名貌美的女子,「四娘,你为何要毒害我爹,又为何要割下我爹的命根子拿到这里焚毁?」
那女子一声不响。
「因为这样一来,便没人能知晓任老爷真正的死因。」宋遥替她回答,回头,看见任霁宇一脸的不解,便缓缓解释,「我在检查你爹房间的时候,发现他房里少了一样东西……」
「什麽?」
「亵裤。」说著手指向地上那烧了一半的东西,确实还能辨认出那布料是亵裤。
「为何要将我爹的亵裤藏起来?」任霁宇更加不解。
「因为上面有毒。」宋遥说著看向那女子,只见她神情惊惶,抬头惊愣的瞬间印证了他的猜测。
「任老爷是如何中毒的?这一直是悬而未解的谜团,既不是服下毒药,房内也没有什麽带毒的东西,直到发现任老爷的日常衣物里独独缺了亵裤,便想定是其中有蹊跷。
「再看任老爷吃的汤药,并非壮阳补气而是消肿镇痛,可见任老爷死前身体上一定有异样。但我检查过任老爷的身体,并无需要医治的伤处,这几处疑点合在一起,便猜测任老爷的伤痛也许就在他缺了的男根之上。」
宋遥顿了一顿,引众人看向地上被烧毁的亵裤。
「因为有人把砒霜抹在任老爷的亵裤上,男子阳具的顶部最为脆弱,毒性虽浅,却也一点点进入体内,长积日累,不出一月,任老爷身体里的砒霜之毒便取了他的性命。
「而她是任老爷新娶的,就格外受宠,出入任老爷的房间也很自由,任老爷命归黄泉,她便立刻替他换了干净的亵裤,并割下命根,让人无从探知死因。」
「你早就知道,所以才说是我下毒,实则是为了引出她来湮灭证据?」任霁宇问。
「任宅人多,出事之後,她不方便走动,只有趁著现在这样的混乱才行。」
听宋遥说完,任霁宇走上前,质问她,「四娘,你为什麽要害我爹,我爹待你不薄,又宠著你,你未免太过丧尽天良?」
「呵呵!天良?」那女子笑了起来,带著几分涩意,「再如何的没有天良,也不及你们父子俩那般没有人性。」
「你?!」
「我和我爹娘虽是穷苦,但也安逸,你爹竟然设套让我那不识字的爹娘签下苛重的田赋,又用田赋逼迫我爹娘把我嫁给他做小。爹娘不从双双自缢,他竟还不让我爹娘入土为安,不得已我才只能屈从……
「你说我没有天良,那你们的天良在哪?你们的人性何处?」
字字血泪,听来令人发指,那女子咬了咬牙,一脸的怨忿,怒目瞪著宋遥。
「宋先生,我原道你仗义而为,除暴安良,却不想你和这狼子勾结。我早该知道你不是什麽正直之人,假惺惺的骗取人心,私下却和权贵勾结一块。现在人赃俱获,我也不诡辩,但我绝对不会跟你们回去再受污辱。」女子疯疯癫癫地笑著,泪水流了一脸,仰首向天际,「爹……娘……孩儿来陪你们了……」
「不要!」众人还未及阻止,那女子已拔下发簪刺破喉咙,血溅如雨。
宋遥一下懵呆掉,他万万没有想到任老爷的死之後竟有这样的真相。
然而人已死,再难挽回,他紧了紧拳头,心里痛悔万分。
「这就是你们要的结果,洪水滔天,民不聊生,十室九空,饿殍遍野!」
「你看清楚了,这里,那里,你曾经走过的街道,曾经坐过的茶楼,多少你熟悉的人,现在全葬身这滔滔洪水之下!」
血雨如飞,浑浊不堪的江水,触目所及皆是残缺不齐的尸骸,伸著腐烂的胳膊,挥舞摸索著,宛如黄泉地狱的景象。美丽的女子从乌黑腐臭的水里爬了出来,喉咙上的血洞突突地冒著稠黑的液体,苍白削瘦的手指拽住他的衣角,怒目欲裂。
「宋先生,我原道你仗义而为,除暴安良,却不想你和这狼子勾结。我早该知道你不是什麽正直之人……」
越来越多的手攀了上来,白骨森森,低回哀怨的声音响彻天际,他们叫嚣著哭泣著,怨愤的控诉著……
你的天良在哪里?你没有天良!你没有天良!
「不!」用力挥开那些攀附上来的白骨,眼睛一睁,入眼的是帐顶。
心剧烈地跳著,汗水沁湿了底衣,宋遥瞪著眼睛看著床帐,好一会才缓过气来。长长地吐了一口气,然後有些颓然地闭上眼。
这样的噩梦,已经习以为常,一城百姓的性命,因自己的私欲顷刻间被洪水吞噬。压在他心头的悔恨,沈重得有时让他喘不过气来。
想一死了之,但又不能。区区一条性命,怎抵得过数万人的债?就算将他碎尸万段,都是不够的。
所以他还要活下去,还要赎罪,还要苟延残喘著尽自己的力量去弥补去挽救,彷佛一条看不到尽头的漫漫长路,云遮雾蔽,不知通往哪里。
起身梳洗了一下,便要去县衙办事。任老爷的案子已经水落石出,案犯虽已自了,但案宗还是要整理好递交上去。
打开门,便见门口地上又是一片狼藉,烂菜烂叶,还有其它秽物,丢的到处都是。
就算是任老爷再如何该死,杀人却也是杀人,无可辩驳。但是百姓们不会去考虑这麽多,他们只知道任少爷被抓是宋遥布的一场戏,为了引出真正的凶手。而那个姑娘却是个苦命的女子,最後被逼得大好年纪香消玉殒。
於是所有的矛头都指向了宋遥,原先的颂扬都成了谩骂,骂他狼心狗肺,攀附权贵,骂他不思悔改,昏庸害人。那女子死得冤枉,而宋遥和任家的人就该去死。
宋遥绕开门口那些东西走到外头。
上次那个卖水果的女孩还在那里摆摊,他走过去正想拣几个水果,谁知那女孩将手一横挡住他。
「我不卖你这种人,你也别拿你那脏手来碰!」女孩气势汹汹,态度恶劣地说道,全然不是之前的亲切,反而像看著什麽凶神恶煞一般。
宋遥伸出的手似被灼了,灼痛沿著脉络一直从指尖传到心底,整个人都僵在那里。
「你还杵在这做什麽?别妨碍我做生意!」女孩不耐地挥手赶他走。
宋遥屈起手指,将手收了回来。听到背後有人窃语,到後来就是毫无顾忌的议论。
你看看他,才以为他稍微有点人性了,就马上和任家的人勾搭在一起。
是啊,多好的姑娘,遭了什麽孽,眼睁睁看父母死在自己面前,又白白被人糟蹋,是人都看不下去。
真是该死啊,那谁不就是从江州过来的,听说那次洪水,死了好多好多人,大水退後腐尸遍野,那味道啊好久都散不去,何止是惨。
他只当没有听见,缓缓往回走,脸上的金印好像烧著了一样。眼前的地面变得崎岖不平,然後化作黝黑的深潭,无数白骨嶙峋的手伸出来拉他,就好像梦境里一样。
他闭上眼摇了摇头,耳朵里嗡嗡作响,尖锐的声音叫嚷著,昏官,逆贼,该死的狗东西!
埋著头闷走,直到县衙门口。就见有人抬著几个大箱子往里送,县太爷一瞅见他,忙笑著上来拉住他。
「小宋啊,你看看,这些,还有那些,都是任少爷送来的,说我们办事勤快,明公断案,任老爷在天有灵也会感谢我们的。」
宋遥只是点了点头,对那些奇珍异宝、字卷书画没什麽兴趣。
任家的家丁捧著一小箱子银锭走到宋遥面前,「宋先生,这是我家少爷送你的,多谢你出谋划策引出真凶,还了任府一个清静。少爷还让我转达,七日後,在县庙将为老爷做一场法事,宋先生是任家的大恩人,希望宋先生到时候能赏脸参加。」
宋遥看了眼那箱子银锭,婉言回拒,任家的家丁也没有硬塞,便带著东西回去了。
次日,任家的家丁带来了几块水头上好的玉石,几件工艺精湛的金器。
第三日,送来几幅珍品字画。
第四日,则是相貌姣好的清倌小倌各一人……
「你说他这个人心里到底在想什麽?」
任霁宇对著再三被退回来的「礼」,摸了摸下巴。「钱财,书画,美人,他就没有一样喜欢的麽?」
自言自语地走到那小倌跟前,捏著他的下巴让他抬起头来。小倌眉眼一弯,如花娇豔地笑,纵使不喜男风之人也心下一震情难自已,何况他还派人调查过,那人确实只喜男子。
「小的猜想,可能还是嫌礼太轻了看不上,毕竟人家以前可是一州知府四品皇堂,再瞧他犯的事……侵吞缮款,那经手的岂止几千几万两?」
任霁宇手抵著下巴若有所思了一阵,然後抬头吩咐,「我生平最讨厌欠人人情。这样吧,你把之前的礼都翻个倍,一起送过去。」
一如往常的清早,宋遥打开门,被眼前的景象怔了一下。
门口堆著好几箱金银珠宝、字画书卷,晨曦铺洒下,那些金银玉器反射出柔和的光芒,熠熠泽泽,光华耀目。箱子两边分站了一列男孩一列女子,各五个,皆都锦衣华服,个个眉目如画,一见到他出来便颔首浅笑,眼底春波流转,天仙玉童一般。
「这是做什麽?」宋遥冷声问道。
任家的家丁走上前,向他解释,「之前是我们考虑不周,宋先生是见过世面的人,哪会像乡下地方的见了几锭银子就两眼发直,自是看不上先前那些东西。少爷特嘱咐我们重新准备,宋先生,你看这样的可还满意?」
然後似想起来什麽,「啪」地一捶掌,「少爷还吩咐了,若是宋先生在这里住不惯,我们会替宋先生重新安置一处宅子……」
宋遥抬手制止他再说下去,「你们少爷在哪里?带我去见他。」顿了一顿,「将这些东西统统带上。」
任家的家丁以为宋遥仍是不满意这些礼,便要亲自上门讨去,遂急急在前头带路。
任霁宇没想到宋遥会亲自找上门,更没想到还是让人抬著自己送去的礼一起来找他,放下茶盏,起身相迎。
「不知宋先生到访,霁宇未能亲迎,还请宋先生见谅。」然後侧身请宋遥上座。
宋遥只是正著背脊站在那里不动。
任霁宇不禁疑惑,而後视线绕开他,落在他身後那些东西上,笑道,「宋先生还是不中意在下的礼?那可难办了,霁宇也实在想不出该送什麽来酬谢宋先生了。」
宋遥平淡生分地说道:「任老爷的事,是官府职责所在,你不必如此酬谢,纵然你爹死有余辜,但官府还是会秉公办案。」
面对任霁宇按捺不下的愠怒,宋遥神色平静,「在下还要奉劝任少爷一句,若不想重蹈任老爷的覆辙,还望任少爷多行善事,也算是替任老爷多积阴德。」
任霁宇捏了捏拳头,牙齿咬得咯吱作响,见宋遥转身要走,上前拦住他。「我不喜欢欠人人情,你开个条件,什麽都好,我能做到的一定给你办,就算是还你人情。」
宋遥回头看他,「只要你能做到的都可以?」
任霁宇点点头,「对,我能力所及的。」
「好,我要你做三件事。」
「你说。」
宋遥垂眸想了想,而後道:「一,我要你替你死去的四娘也做场法事,替她和她的家人超度;二,我要你出资修缮县里的学堂;三,我翻阅了过去的卷宗,发现每到春夏廖县就会发生旱灾影响秋收,我要你出资请人引流通渠。」
任霁宇听後呆愣了一下,接著「哈哈哈!」地笑了起来,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末了一手抱肚子一手抹笑出来的眼泪。
「宋先生,我给你面子答应你办事,倒是你开的条件一个比一个过分。四娘毒害我爹,我凭什麽要替她作法事?县里的学堂自有县里的人去管,我为什麽要多事?更别说引流通渠,多大的工程?你当我任家的钱都是天上掉下来的麽?」
「任少爷是要出尔反尔麽?」
「不是出尔反尔,而是我做不到!」
听他这麽说,宋遥沈了一口气,原本沈静的脸色染上一丝失意,「若仔细想,这些也不全是为著别人而做……任少爷既不答应,在下也不强求,告辞了。」
任霁宇觉得他真是一个怪人,明明是因为犯了那样大的重罪才被发配过来,言行却远不像那种罪无可恕的人。
几次见他都觉得他浑身上下透著浩然清明,虽不明显却不是他的错觉,脑海里自然而然的便浮现出「身修如竹、傲挺如松」这样的形容。
只是不知他的正直是装出来的,还是原本就是如此正直,但若是原本就是如此正直,又如何会私扣缮款以致堤陷让一城的百姓几乎死於洪水?
见宋遥已走到外面,任霁宇心里突然冒出这样的想法,如果就这样算了,两人也就不会再见面了吧……但是,自己对他的兴趣似乎还不止这些……反正除了第三个要求,前面两件都不是难事。便追了出去。
「前两件事我可以答应,但是第三件事有些麻烦,我要再商榷一下。」
宋遥愣了一下,似乎不太相信他的话。
任霁宇顿时心里不爽,脑袋一扬,「怎麽,你是不相信?任少爷我答应下的事情绝不反悔。」听来倒是有点小孩子赌气的口气。
宋遥听闻,有一瞬间的沈静,而後嘴角微微一弯躬身一礼,「那在下先谢过任少爷的好意。」
似乎看到宋遥嘴角略有感激的笑意,但是轻浅得彷佛蜻蜓点水而过,涟漪化去便消失不见,再想看清楚时,却只迎上他抬起头来後的沈冷。
因为没能多看一眼,任霁宇竟然觉得有些失望。
三日後,任老爷的法事在县里唯一的一所庙观里举行,任霁宇应约同时为四娘以及她全家一同举办。於是,本就隆重的排场,变得更加隆重。
穷乡僻壤的地方,也就过年过节才能看一场象样点的戏,许久没有这般热闹,纵使是白事,也有不少人赶来观摩。
任霁宇坐在法坛一侧,一回头,远远看见宋遥混在人群里,长身而立,衣带当风,却周身萦绕著一股莫名的寂寥。
他看到他被乡里人认出来,於是引起一阵不大的骚动,有人指手画脚地说著什麽,他离太远听不见,但猜十有八九是在指责宋遥,有更过分的直接拿手里的东西丢他。
於是任霁宇招人去维持那边的秩序,不想因此而破坏了法事,也不愿看到那个人被那样欺负。
骚动被平息下来,任霁宇看到自己的手下正欲伸手去扶被人推搡而跌倒在地上的宋遥,却被宋遥摆手拒绝,然後他自己从地上爬起来,从容地掸了掸衣衫上的灰尘,转身离开。
所有的动作都做得如此地坦然,好像被羞辱和欺负都不是他,而独自一人从人群里脱离出来,显得有些单薄的背影,看起来还是那般傲挺如松。
一时间,任霁宇竟觉得自己挪不开视线。
庙观建在半山腰上,从上面下来,天色已晚。
镇上空空荡荡,估计人都去看热闹了。
宋遥半低著头缓缓走在青石板路上,蓦的,视线里出现一双官靴。再往上看去,是绣著祥云蟒纹的衣襬,视线落在对方悬在腰际的金牌上,宋遥只觉心脏狠狠地跳了一下,而後缓缓抬头……
「宋大人,我们家主人想要见你。」对方执著剑作了一礼,如此说道。
宋遥左右看了下,然後很轻地点头。那人走上前,说了句「得罪了」便一个手刀落在他颈项上,从一旁又出来几个人,用黑色的袋子将宋遥罩上,随後扛起他大步开去。
霜风夜露,青衫衣冷。
宋遥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一个破落的亭子里,衣露沁湿了衣衫,有些寒凉,周围黑漆漆的一片,也不知是被带到了哪里。
亭子外站著一人,蟒袍冠带,背手而站,仰著头看天上的弦月,月华如水,清辉满地。似听到身後沙沙的脚步声,那人缓缓说道。
「我还记得,第一次邀你把酒言欢,也是这样好的月色,只是宋卿不胜酒力,没喝几盏就醉倒席间。」转过身来,剑眉飞挑,星目闪光,端得英姿挺拔、气宇轩昂。
「宋遥见过晋王爷!」宋遥捋起衣襬正要跪,被晋王几步上前伸手扶住。
「使不得!」晋王将他的身子扶正,手却没有松开,细细地将他打量了一圈,眼底毫不掩饰地流露出心痛,「宋卿,你瘦了……」
「多谢王爷关心。」宋遥不著痕迹地从他手里挣脱开,退後了一些让两人之间拉开一些距离。
「你还叫我王爷?你该早知我已不是王爷了。」
宋遥扑通一声跪了下来,「都是宋遥的错,是宋遥连累了王爷。」
晋王轻叹了口气,再次将他扶了起来,「我何曾责怪於你?更何况,依著当时的情况,任是谁都会想著首先自保,然後东山再起。」
「回王爷,宋遥并非……」
晋王制止了他继续往下说,手指抚上他的脸颊,捋开那缕自额角顺垂而下的发丝,手指轻轻地揉著他脸上烙著金印的地方,「该愧疚的是我……当初如何承诺你的,却一件都没有办到,反倒让你受了这麽多苦……」
宋遥仍是向後退了些,没有出声。
「你出事後,皇二哥虽未对我采取举措,但对我的势力削剥得厉害,此次又削去了我亲王头衔,明著要我揭竿而起,好让他有借口拿下我。我偏不如他意,此次远走蕃外,便是要联合蕃邦势力杀回汴京!」
宋遥一惊,「王爷打算逼宫?」
晋王点点头,「但是此事还需从长计议……宋卿,我是特意来接你的,当时没能兑现的承诺还是作数的,你可愿意和我一起再共创江山?」
若是本王得了天下,就要多用宋大人这样耿直清正善规谏的大臣……
宋遥不禁想起当年晋王送自己出汴京时说的话,若得了天下,便赐你玉阶丹樨万人之上的权力,让你得以一展抱负,与本王共创鸿图伟业!
「王爷恕罪,宋遥现在只想好好赎罪,抱负早已如浮云,湮没在那场洪水之中。」
晋王的眼神黯淡了一些,「你要在这种地方,被人谩骂,被人唾弃,一辈子都不得翻身,这样……你也愿意?」
宋遥颔首,「愿意……亲手犯下的过错,该由自己承担。」
「是这样子?」晋王的声音里听出些许失望与不悦,原是抚著他脸颊的手改为捏著他下巴,迫他抬起头来,「我到底……留不住你。」
俊美的脸一点一点压近,宋遥还未反应过来,便有柔软温热的东西贴上嘴唇,辗转著,轻柔地熨贴,一寸一寸碾过,舔舐,而後柔韧的灵舌撬开齿缝钻了进来,勾起他的柔软,不容抗拒地纠缠在一起。
宋遥脑里一片空白,不明白晋王为何要这麽做?
想要退避开来,却被晋王牢牢把住逃脱不得。这一吻,包含著各种意味,强烈的难耐,深切的绝望,以及……透骨噬心的寒意。
下一刻,宋遥只觉腹部一凉,有什麽尖锐而冰冷的猛然刺入身体,痛楚蔓延而开。
晋王松开了他,宋遥踉跄了两步,勉力撑住自己的身体不向地上滑去。
低头,只见自己腹上插著一把短匕,匕身没入身体,只留纹样精致的刀柄露在外头……
落梅成春(出书版)第三章
「大夫,这个人还有没有救?」
大夫坐在榻边,就著烛火照了照手上那柄带血的利刃,匕身不过六寸,锋刃削薄,转动间,闪过道道寒芒。
「这一刀刺得虽深,好在未伤及要害,刃如蝉翼所以伤口不大,没有流太多的血,性命应该无碍,只是何时会醒转过来,便要看他自己的意志如何了。」
「大夫,你尽管挑好的药材用,其它的不用担心。」
「好,老夫一定尽力。」
任霁宇招来下人让他带著大夫到账房领钱,顺便把药取来。
门被合上,他走到榻边,坐了下来。
榻上静躺著的人,眸眼紧闭,面色如纸,几乎感受不到生命的气息,唯有胸膛微弱的起伏证明他还活著。
任霁宇细细地打量他,伸手捋开贴在他脸上的那缕发丝……这一次总算看清了他脸上的金印,只是不知为何,脑中跳出上次这样做时他恼愤的表情,便有些心虚的将那缕发丝放下重新盖住那痕迹。
想起今日所发生的事,不觉离奇,又似冥冥之中便已这样定好的。
当时做完法事正往山下走,无意瞥见树林里有人影晃动,好奇心驱使下便跟过去。
那些人身怀轻功,就算扛了个看似有点分量的袋子也照样箭步如飞,任霁宇好不容易才没跟丢,到了一处静僻的地方,便见有个一身蟒袍看来身分不低的人等在那里。
任霁宇便躲在树後静静地看著,见他们放下扛著的东西,取下罩在外面的袋子,袋子底下却是个大活人──宋遥!
他似乎晕了过去,被安置在亭子里过了很久才醒过来,而那个一身蟒袍的人就一直站在亭子外头等著。
他听见宋遥叫他「晋王」,言谈和举止间看得出两人以前交情匪浅。
听到他们说什麽「蕃外势力」、「逼宫」,不禁想起宋遥的通逆谋乱罪,想是应该就是和此人有关吧……只是人家是皇亲贵胄,皇帝就算有了证据,碍於自己的兄弟也不能立刻动他,於是所有的过错便都由著宋遥来扛。
这样一想,便觉宋遥的来路确实不简单。
然之後发生的事,实在令他错愕。情况就这麽急转而下,他听见宋遥拒绝了和晋王一同离开,接著晋王便吻了他,那样深情而热烈,下一刻却是一刀捅了上去。
「我留不住你,这世上也不会再有可以留住你的人。」
晋王平静而道,语气森冷,看著宋遥倒在地上,然後和手下转身离去。待到确定了他们走远,他才从树丛後头走了出来……
灯花哔剥轻响,烛火跳了两跳。
任霁宇的视线落在他毫无血色的薄唇之上,便又想起晋王吻他的情景,只可惜当时没能看见他的表情……会是怎样的呢?
是和上次一样的又恼又愤?还是会……羞怯?或者更加炙热的表情……?几乎看不到他的喜怒,也很难想象那张脸上笑著或者真正生气时会是怎样,被亲的时候会是怎样,动情的时候,又该是……
想著想著便不自觉地凑了上去,那个就好像睡著了一样的人,彷佛正发著邀请,待到嘴唇快要贴上那两片薄唇的时候,蓦然惊醒。
任霁宇一下从凳子上跳起来,胸膛起伏,大口地喘著粗气,眼睛紧紧盯著那静躺在榻上的正陷在昏沈里的人。
自己是要做什麽?
他使劲按了按自己的太阳穴,随後拎起桌上的茶壶倒了一杯水给自己,入喉的冰冷,适时地浇息了身体里那阵莫名的蠢动。只是余韵犹在,腹下暧昧的胀痛,提醒著他方才的失神。
若不是及时清醒,自己真的会亲下去麽?连他自己也回答不上来。
丫鬟敲门,说是药熬好了。任霁宇让她进来,并嘱咐她伺候好榻上的人,然後便匆忙离开,落荒而逃一样。
昏迷中的宋遥,依然为梦魇所缚……
看不到边际的深黑色的泽塘,白骨森森的手,拼命地拉扯他,要将他一同拉入修罗地狱。永世不得超生!永世不得超生!
身上很疼,他低下头,看见腹上插著一柄匕首,污浊的液体顺著工艺精致的刀柄蜿蜒洄走,然後没入身前的血池地狱。
有人在狂叫,有人在窃笑,有人冷嘲热讽……
宋大人,你终於也要来了?
宋大人,我们等了你很久了。
是要……死了麽?
意识到这一点时,他只觉心里蓦然轻松,只是脸上烧灼的疼痛却提醒著他。
他的罪谁来赎?他的错谁来弥补?
不!不行!在没有赎清身上的罪孽前,自己都不能死!
挣扎著甩开那些纠缠上来的魑魅魍魉,捂紧腹部,不让温热黏稠的液体再往外涌,前方有一点光明,他要去那里,他还要活著,活下去。
身後传来窸窸窣窣的笑声,笑成了一片,劝诱著他。
别去那里,那里才是地狱,你会被唾弃,会被谩骂,没有人喜欢你,没有人包容你,你就该和我们一起,该和我们一起!
「不!」
就算那里是刀山是火海,我也要去!我所有的罪,所有的希望,全在那里,纵使众所难容……也要回去!
「唔……」一下惊醒过来,牵扯到腹部的伤口,疼得宋遥冷汗直流。
「你一定是生平坏事做太多了,所以连阎王老爷都不愿收你。」
醇厚的嗓音落在耳边,同时,一片绣著曲水纹的袖子挡住视线贴到脸上,替他拭去额上的汗。宋遥侧过头,便对上一张冷俊的脸,五官俊挺,眉宇间英气逼人,而此刻脸上的漫不经心和深深的倦意形成了一种很微妙的反差。
「我……」宋遥正要开口,却发现嗓子干涸得快要冒烟。
任霁宇起身招来丫鬟,吩咐了几句。不一会,丫鬟端来一盏茶。
任霁宇扶著宋遥起来,动作极为小心,许是怕牵扯到他的伤口。从丫鬟手里接过那盏茶,递到宋遥嘴边。
宋遥也没想太多,便就著他的手喝了起来,温热的液体带著一股清甜的香气顺著咽喉滑了下去,缓解了喉咙里的干涸,彷如重旱後初逢甘露。只是没喝两口,宋遥便皱著眉,撇开脸去,茶水溢了出来,顺著他的嘴角滑下。
任霁宇似乎很自然就用手指抹去他嘴角的水渍,「这是用山参和著一些药材熬的,你昏了有些时日,大夫说生水太硬,要这样先润润内腑才行,难喝是难喝了些,你就将就下吧。」任霁宇将茶盏再次递到他嘴边,迫他喝下去。
不得已,宋遥只能闭上眼屏住气一口全喝了。
任霁宇将茶盏递给丫鬟,转身回来就见宋遥拧著眉头一脸的愁苦,想是那茶水定是难喝非常,都把他整成了这样,心下不觉好笑,禁不住扑哧一下笑出了声,接著又为自己的举动莫名异常。
刚从昏迷中醒来的宋遥脸上还有点懵懵的,眸子里像蒙了一层水雾,任霁宇坐在一边看著,突然觉得宋遥这样子很像刚刚破壳而出的雏鸟,带著与外界全然不同的纯净气息,不带一丝防备。
宋遥眨了眨眼睛想要开口,任霁宇却不让他开口,「县老爷那里我已经派人去说了,说你要在我府里住些时日,别的你就不要多想了,你替我解决了我爹的那事,而我救了你的命,算是天意吧。」
宋遥动了动唇,没有再说什麽,阖上眸眼再次沈沈地睡去。
任霁宇站在榻边静静地看著他,视线落在他紧蹙的眉头上,便又想起那一晚他游走在生死边缘脆弱万分地靠在自己怀里的模样,虽是被救了过来,又一直被梦魇纠缠著,那种痛苦的样子吓走了好几个丫鬟,不得已只能亲身上阵伺候一边。
也不知宋遥哪来的能耐,从来都是别人伺候他这个少爷,这一会少爷他却是心甘情愿地守在别人榻边好几宿。
听到床榻上那人轻声嘤咛,便知他又是被什麽梦给缠住了。日长夜久被这样的折磨,也不知他是靠著怎样的意志才坚持下来的。
任霁宇忍不住伸手过去抚平宋遥眉间的皱褶,喃喃自语,「人就这麽一辈子,该放纵时放纵,该享受时享受,到时候眼睛一闭就和我老子一样,什麽事都不知道了,所以还有什麽好想不开的?你说是不是?」
室内静默了一阵,然後他有些自嘲地笑了笑,「想你也是不会明白的。」
宋遥醒过来之後,任霁宇便很少出现,服侍他的下人只管送汤送药,绝不会多嘴说话。待到可以下地时,任霁宇才姗姗露面。
「我听下人说,你要回去?」任霁宇一进门就劈头盖脸地问他。
将养了些时日,宋遥的脸色看上去不再是那麽苍白如纸,却仍是虚弱。原是扶著床栏的,见任霁宇站在门口,躬身作了一揖。
「我已经好很多了,不敢再扰烦任少爷。任少爷的救命之恩,在下没齿难忘,只是在下孑然一身无以为报,今後任少爷有用得著在下的地方,只要不违背仁义之道,在下定当鼎力相助。」
「呵呵!」任霁宇牵起嘴角冷笑了两声,「你能做什麽?你一个戴罪之身出不了方圆百里,除了在县衙整理整理文卷,其它文不成武不就,我找你做事还不如花钱请别人更方便?」
宋遥一下无语,任霁宇走过去照著他胸口上轻轻一推,宋遥便身体一软,跌坐在床榻上。
任霁宇继续笑道,「就你这样还叫好很多?你是不中意我们任家的药材,还是不中意我们任家的饭菜?」
见宋遥闭著眼睛、眉头纠结,便知方才定是碰到伤口了。想想那六寸来长的东西全刺进身体里,匕首拔出来的时候血都溅到了站在几步开外的人身上,他能活下来一半要亏大夫的医术了得药材神效,还有一半完全都靠他自己的运气。
任霁宇不禁有些怒火中烧,好好养伤不就行了,做什麽非要折腾来折腾去的。
合掌拍了两下,丫鬟从外面进来,任霁宇脸朝宋遥那边扬了一下,丫鬟便已意会,走过去要将宋遥扶上榻,被宋遥挣开。
任霁宇有些无奈地吐了口气,然後低下腰手支著床栏。
「县里那座破破烂烂的学堂呢,我已经叫人全拆了,你不愿在此养伤也行,我就当你是嫌弃我们任家的东西,既然如此,重修学堂的一砖一瓦都是我们任家出的,怕你到时候也嫌弃,我现在就让人去停工。」说著转身要走。
「别……」宋遥伸手拉住他的袖子。
任霁宇回过身来,脸上带著戏谑的笑。宋遥堪堪将手收了回来,让丫鬟扶著坐回到床上。
任霁宇拖了把椅子在他榻边坐了下来,「那天我救了你,自然也看见了听见了不少事儿,我不是好管闲事的人,也无意追究来龙去脉,若学堂的事威胁不了你,我还可以拿这些事……少爷我难得想尝尝看作一回好人是什麽滋味,你可不要伤了我的兴致。」
宋遥抬头看向他,嘴角动了动,然後很浅地一弧,「谢谢……」
从未听到别人对他说这两个字,任霁宇只觉浑身上下都不自在了起来。吩咐了丫鬟几句,再次落荒而逃。
看别人笑,他自然见过很多,豢养在府里的宠姬小倌,哪个见到他不是弯著眉眼笑得如花娇媚,眼底荡著春水一样的魅惑。
但他却偏偏注意起那个人的笑,那样那样的浅,在总是平淡沈冷的脸上慢慢浮现,然後一不留意就从视线里划过,就好像轻风拂过荷塘时带起的涟漪,小小的微澜,而後涣散开去。
若是那张冷肃的脸能多笑笑,也该不难看吧。
突然意识到自己在想什麽,任霁宇无奈耸肩自嘲地笑了两下,许是柔顺的美人见了多了便有些腻味,所以才会对一个冷淡严肃还敢顶撞自己的人产生兴趣……
听说城里的春楼新来了位姑娘,貌若天仙,身段曼妙,只是眼比天高,冰雕似的人儿……正好空闲,应该去见识见识。
因为任霁宇的「威胁」,宋遥便在任家继续养伤,闲来无事的时候回忆起来那天晚上的事。不觉有些莫名,晋王为什麽要亲自己?
虽然他也往那方面想过,但总觉得又不像是那麽一回事。手抚上腹部还在隐隐作痛的地方,若是真要自己死,就不该一刀捅在这处……心口,抑或是喉口,不是更好?
他想不明白,只要一件事搭上了另一件事,他便开始迷糊犯晕,所以有些时候,不去想是最好的。而他现在要做的,再简单不过……
大夫允许宋遥下地少少地活动活动时,下人向宋遥转达了任霁宇的意思,庄子里除了任霁宇自己的房间,其它各处他爱上哪就能上哪。
任家的宅子宋遥虽是来过一、两次,但是没人带著他也不敢走远,只是在庭院或者书阁待上不多一会儿便回去自己暂住的房间。
其实他并不知道,任家规矩森严,很多地方就算是任霁宇宠著的人也是不能随便去的,就像是书阁,除了家主和打扫的下人,其它人若要进入定是要先征得同意。
但是没人和宋遥说这些,他也一直都毫无知觉,任霁宇对他的纵容显示已经凌驾於他宠著的那些人。
任霁宇没有兄弟,任老爷死後,偌大的家业传给了他,就算不事生产,收收田赋也够他吃喝玩乐好几辈子了。
但是宅子里很少看到任霁宇的身影,走来走去的,除了下人便都是长相漂亮的人,女子和少年都有,见了宋遥都会很礼貌地颔首招呼,但绝对不会多罗嗦一句。
宋遥猜想,这些应该都是豢养在府里的妾宠吧,有几个看著很面熟,仔细想想便想起是之前送给他当酬礼又被他退回来的。
别人不要,便自己留著,还真是挺实惠的。宋遥心里暗嘲了一下。
後来在庭院里散步,偶然间从那几个妾宠的聊天里听到,原来见不到任家少爷的原因,是因为任少爷迷上了城里的花魁,整日泡在那里乐不思蜀。然又听到她们感叹,只是不知这次,任少爷会在那人身上花上多久的兴趣。
嫖客无情,想来说的便是这样的人。就算是收在身边,也常常是只见新人笑不闻旧人泪。一群天仙似的人相顾无言对花长叹,莫名地,竟是多了几分寂寥和凄凉。
任家父子的恶劣行径宋遥早已耳闻目睹,再看整个任宅里的淫靡奢华,虽感谢他救了自己,但对他的鄙夷却是更多了一点,只想快点养好伤,离开这个污秽淫乱的地方。
一个月後,久未露面的任少爷终於回来了,不同以往的,以前每次出门回来的时候总会带个一、两人回来,而这次却只是独身一人。
洗尘,用膳,掌灯时分,贴身的内侍来问他,今晚是叫哪一位来服侍?
任霁宇蹙眉想了想,然後摆手,「我有点累。」
侍仆领会其意,替任霁宇铺好床铺正要退下,被任霁宇给叫住,问他,「宋遥这段时间都在做什麽?」
侍仆回道,「宋先生多数时间在自己房里待著,偶尔也会到庭院走走,有时候也会在书阁里看一会书。」说完,见任霁宇没有其它吩咐便退了下去。
任霁宇端起桌上的安神茶喝了一口,眼睛瞥到铺好的床榻,其实是一点睡意都没有,但是府里的妾宠他也提不兴趣。这一个月他厮混在城里的青楼里,一掷千金只为博她一笑。
他惯於花丛,遇著什麽样的人用什麽样的方式,心里自然明白,而那传闻里眼比天高、心若冰霜,冰雕似的人也不过三天便化为了绕指柔……
只是别人看来羡慕万分的事,於他而言却是一点都不满足。他丢下了些银两便只身一人回来了,而这一次的兴趣,比以前任何一次都要失得快。
起身,打开门,夜风挟著一丝微凉捋起袍袖。远处书阁亮著微弱的灯光,任霁宇心下疑惑,正要叫人过来,转念一想,应该是他。
那个似乎背负著沈重枷锁,严肃平淡总是和人保持著距离的人……
但他一直记得他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轻浅的笑。虽是短促,屈指数来也不过两次,但是每一次他都记得很清楚,甚至於在打动了那位花魁时,对方颔首浅然一笑的时候,他脑中一闪而过的,也是宋遥。
任霁宇一愣,回过神来,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了书阁门口。
门虚掩著,任霁宇在门口站了站,然後推门走了进去。
绕过一排书架,入眼的先是一截衣襬,再看过去,任霁宇在心里笑了起来。
那人正躺在地上,头下枕著几本书,睡得正熟。想是翻看什麽书的时候看得出了神,便直接坐在地上读了起来,最後看到睡著了也不知道。那本翻了一大半的书滑落在身侧,而那盏明灭跳动的灯就在他身边不远处。
任霁宇悄声走了过去,蹲下身想灭了那盏灯,眼角一瞥,视线不受控制地又落在了他的脸上。
相较一个月前,他的脸色已是好了很多,就连原本没有什麽血色的唇也润泽了一些,不似那些施了胭脂的豔红娇豔,而是如雨後新荷那样的清泽剔透的粉,彷佛有淡香杳杳。
撇开脸上那两行金印,宋遥实则长得十分清俊,眉眼鼻梁的线条都不是北方人大刀阔斧似的粗犷,而是南方人特有的精致和柔和,细长的眉,高挺的鼻梁,又不失男子的英气。
宋遥应该只比自己大不了几岁,但却表现出完全不同於自己的成熟和稳重,甚至超出了这个年龄的局限。
很斯文,很温雅,还很耿直……
任霁宇看得出神,忘记了自己的手还把著灯盏,滚烫的烛油落下来正巧滴到他的手上,烧灼的疼痛让任霁宇一下惊跳起来,不想往後一退却是一脚踩在了宋遥的手上。
宋遥蓦的睁开眼,眸子清亮,任霁宇一慌神直接扑倒了灯盏。
倏忽一下,烛火熄灭,一缕青烟嫋嫋绕绕。
一片静然的黑暗里,宋遥一双眸子如曜石一般莹泽光亮,又像是受伤的兽那样略含戒色地盯著任霁宇。
任霁宇只觉他的视线彷佛能穿透自己的身体,又觉得他那双眸子好似一汪深潭,直要把他吸进去一般。气息流转,他清楚地听到自己越显粗重的呼吸,也清楚地感觉到腹下某处腾然而起的欲望。
这个人,激起了他掠夺的欲望,想要将包裹在他身上的外壳一层层剥下来,想要看清楚他真正的模样,究竟哪一些是伪装出来,哪一些才是真实的,他越来越有兴趣。
只是……若眼前是别人,他大可趁著此时气氛正好地点也不错,任著情欲上脑将对方吃干抹尽。
但现在,他不能,因为对方是宋遥!
任霁宇心里很明白,眼前这个人和自己活在两个世界里,那个人身上有著太多太多的秘密,又背负著过於沈重的枷锁,他知道他一直活在痛苦里,但是他只能站在一边看著,因为那是他所无法插足的地方。
克制下身体里叫嚣著几欲扑上去的冲动,任霁宇沈声开口,话里带著训斥,「若是喜欢就带回房里,这地上怎麽能睡人?何况万一碰倒了灯盏,这麽干燥的季节,我任家再大的宅子也禁不起烧。」
「对不起。」宋遥微微垂首道歉,然後像个知错认错的乖孩子默默将地上的书册整理好重新塞回书架上。
两人走出书阁,任霁宇告诉他新的学堂已经造好,过几日就能重开。
宋遥听了敛著眉头想著什麽,然後抬头说道,「我的伤也基本上好了,县衙里估计堆了不少事,我也应该回去了。」说著躬身一揖,「在下还是要多谢任少爷的照顾。」
望著宋遥转身离开的背影,任霁宇撇撇嘴,伸了个懒腰也向自己的房间走去。
夜风拂过,枝叶哗哗作响,有柔韧的枝条被风带著轻轻缠靠在了一起,风止影息,枝条又分了开来。
这一日,廖县里热闹非常,锣鼓鞭炮整天响,重建的学堂青砖黑瓦煞是漂亮。
任霁宇是爱面子的人,又十分讲究体面,既然是自己出钱修的学堂,自然都要选好的,好的梁木、好的砖窑,还要好的监工和工人。於是学堂修好,怎麽看怎麽顺眼。
又让人从城里请了几位象样的教书先生来,月俸都是任家出的,琴棋书画都有教,这才不失了面子。
县长领著教书先生还有学生在新学堂里祭三牲拜夫子,希望来年的乡试能多出几位举人,也算是给县里添光。仪式做完,还有戏看,乡民们都乐滋滋地搬来凳子坐在一处,听台上的小生花旦咿咿呀呀地唱著曲。
台上唱的那出百八十年前就不流行了,小生花旦的嗓子也过了火候,只是台下那些人依然很捧场,时不时地喝上一、两声彩。小孩子则瓜分了祭祀的贡品,在新学堂里追来闹去。
唯独任霁宇万分无聊地站在一边。
他原本不打算参加什麽重开仪式,方圆百里的人都当任家如狼似虎,他才不要来白白挨人批,但又实在拗不过县长三天一登门的邀请,只好出席。
想想接下来也应该没他什麽事,虽是出钱重建了学堂,但县里头的人到底都不怎麽乐见任家,他也不愿在这里久留。
想当初本想随便修一修了事,结果乡民都以为他是来闹事的,堵著拦著不让他和他的人靠近学堂。任少爷这下可恼了,要不是答应了宋遥他早一走了之了,遂一怒之下一声令下,下人齐齐而上,几下就把那个破破烂烂墙不遮风屋不蔽雨的学堂给敲了。
看到那些乡民们愤愤不平的表情,任霁宇嗤之以鼻,然後安排人开始重建学堂。
见他们在学堂废墟上忙来忙去,乡民们也不敢上前询问,只是好奇和猜测。每次一回身,任霁宇就看见几个躲在远处偷看的人火烧屁股似的溜了,又觉得很好笑。学堂重建好,乡民才真正相信任家这次是在做好事。
转身正打算走,谁想衣襬被什麽勾住,害他一个趔趄差点一头裁在地上。回头,却见一个个头只到他膝盖的小女孩正拽著他的衣襬。
任霁宇怒由心生,脸露出凶恶状,果不其然,那小女孩皱了皱鼻子,大大的眼睛里水气凝聚,然後哇地一声边哭边跑开。
「切!」任霁宇嗤了一声,抬头,看见刚才跑开的小女孩又折了回来,这次还带了一群个头和她差不多的……「帮手」?
任霁宇嘴角微微抽动,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麽事,想今天出门一个家丁都没带,要是真被找上麻烦,自己估计没什麽好下场,只好自认倒霉。
那群孩子男的女的都有,围在任霁宇面前,你看我,我看你,然後一齐鞠躬,大声道:「谢谢!」紧接著一哄而散。那个被他吓哭的小女孩跑过来往他手里塞了一小捧花,然後转身追著她的小夥伴一起跑开。
任霁宇一下没反应过来,过了良久才回神,抬手看了看手里那花束,不过就是几朵野花扎成的。但耳边却一直回响著刚才那群孩子脆脆甜甜的嗓音,竟觉得有一丝欢喜。
不自禁地低头,嗅了嗅那花,只可惜生长在郊外的野花味道并不好闻,任霁宇皱著眉头撇开脸,这一撇,视线扫到了不远处的角落。
只见那人静站在无人问津的阴暗的角落,似乎刚才自己的一举一动都落在他眼里,他正抿著嘴角轻笑,不似以往那样一逝而过的轻浅,而是真的在笑,嘴角弯成柔和的弧度,眉目疏朗开来,好像换了一个人一般,清风拂面,温文儒雅。
任霁宇整个人杵在那里,对方敛起表情颔首一礼就转身而去,他便一直望著他,直到那抹身影消失在视线里,心里一阵阵地鼓荡。
落梅成春(出书版)第四章
是夜,任霁宇拎著药包敲响了县衙後院的门。
只是明明见到里面亮著灯,但敲了好一阵都没有人应。任霁宇在门外站了一会,然後不放弃地继续敲,门这才被打了开来,宋遥一身衣衫凌乱,显得有些匆忙。
「这麽晚了,任少爷来找在下有要事?」门只开了一人宽,显然宋遥没有让他进屋的意思。
任霁宇抬手,将手里的药包拎在他面前晃了晃,「忘记告诉大夫你已经回县衙,所以我把药给送来了。」
「劳烦任少爷特意跑了一次,其实只要托人说一声,我自己去取也可以。」
宋遥伸手要接下药包,任霁宇将手一收让他扑了个空,「我还有事要和你说,何况来者是客,难道这就是你的待客之道?还是你比较喜欢这样子谈事情?」
「不,只是房间里有些乱罢了……」说著将门完全开下来,任霁宇便自作主张地往他房里走去。
宋遥的房间不大,摆设也极为简单,但东西都收拾得井井有条,一点也不像他说的那样。唯一有点乱的就是那张桌子,干净的纱布和药瓶堆在一处,想来应该是正好在换药,难怪衣衫不整的还这麽慌张。
「看来我来得不是时候……」任霁宇将手里的药包放在桌上,拿起药瓶看了看,对他道,「我来帮你。」
宋遥往後退了退,「不敢劳烦任少爷,待会我自己来就好了。」
「我都不介意了,你介意什麽?伤口还没愈合好,你那样万一碰到脏东西溃烂了怎麽办?」
「真的不妨事……」
任霁宇有些不耐烦,长臂一伸将他拽了过来,「摆什麽架子?大男人的像个姑娘家似的扭扭捏捏。」
宋遥被说得脸一阵红一阵白,但也不辩解,默默解开方才胡乱缠上的腰带,将衣服脱了下来。
任霁宇鼓捣完那些外敷的伤药,一抬头,正看见最後一件衣裳从宋遥身上滑落……
烛火跳了两下,微弱的光线下,宋遥的肌肤泛著淡淡的麦色,想是以前劳作时被晒以後肤色还未完全返回来,匀称的肌理,流畅的线条,虽是单薄却也不至於瘦骨嶙峋。
腰腹上的纱布已经松了下来,估计刚才正做到这一步,听到了敲门声才急急穿了衣服出来。
「那就有劳任少爷了。」
府上的小倌脱了衣裳後远比他好看,但是那保养得当白皙到几近透明的肤色却在他的自然之下相形失色。任霁宇吞了口口水,拿著伤药和纱布走了过去。
宋遥的伤口愈合得很好,仅剩下伤口处的皮肉还未完全长好,那柄匕首又小又薄,光是看伤口,谁也想象不到这样一道寸长的痕迹,可以取人性命。
任霁宇动作很轻地将药粉撒在他伤口上,然後缓缓缠上纱布。指尖无意碰触到他腰部的肌肤时,感觉得到他很轻地打了个颤。
怕痒?任霁宇在心里猜想,但也不敢进一步的去证实。
纱布绕了一圈要从他身後兜过来,於是便以极其暧昧的姿势贴上去。两个人靠得那样的近,近到他呼吸间气息都拂过了他的颈项,带起一阵阵的酥痒。
似乎碍於这样的尴尬,任霁宇贴著他替他缠纱布的时候,宋遥始终闭著眼睛。睫毛轻颤,一脸的毫无防备,那表情看起来就好像正等著人亲下去一样。
对方身上的药香钻进他的鼻子里,芳甘沁透,丝丝软软一直挠到他心里。任霁宇的嘴唇有意无意地蹭过他的耳畔,但到底什麽都没做,只是替他重新包扎好。
「任少爷这麽晚到访,是为何事?」宋遥再次问道。
任霁宇在桌边坐下,自己给自己倒了杯茶,「就是你说的让我做的第三件事。」
宋遥系上腰带,回过身来,脸上写著「在下没有听错吧?」──说的时候并不指望他会答应,而且他也只是承诺会考虑,没想到他倒是自己提出来了。
「做什麽这种表情看著我?你以为我是在开玩笑?」
宋遥摇了摇头,「引流通渠可不是小事,任少爷可要想清楚了。」
任霁宇蜷起眉头,略有些不悦,「你是看不起我们任家?」
「在下不敢,只是说出事实。」
任霁宇先是不响,然後拍了拍桌上的药包,「大夫让你按时吃药,我先回去了。」走到门口又停下,回过头来,「既是你提出的要求,你也要来帮忙,江州是九水交汇之处,我想这里再没有比你更懂水利的人了,所以你要负责监工。」
宋遥征愣了一下,而後应道,「在下悉听尊便。」
任霁宇笑著点点头,身影消失在夜色里。
宋遥走出去关上大门然後回到房间里,望见桌上的药包便走过去拿了起来。想不明白这个大少爷到底要做什麽,半夜三更地跑来送药,又说有要事要谈,结果只是告诉他让他当监工。
大少爷不愧为大少爷,引流通渠当作了玩一样,果真是摸到了有趣的事也不分好坏就这麽乐此不疲。宋遥笑了笑,放下药包,吹熄了蜡烛。
没出几天,任霁宇便真的带著工程的图纸再来找他商量管道的修筑,有时也会跟著他到郊外查看地形。
两人一起,除了正事不说其它的。而宋遥做起事来总是全神贯注,每当此时,任霁宇便会觉得他身上隐隐散著一种不同以往的光彩,衬得他的身子更加的笔挺。於是本该枯燥到烦闷的时间,便在追逐搜寻宋遥身上那一线微弱的闪光之处里飞快地流逝。
「这里真的要这麽挖?」任霁宇拿著图纸,皱著眉,左看右看。
「任少爷,咳,你拿反了……」宋遥轻声提醒。
「啊?噢……」任霁宇将图纸正了过来,其实无论正反横竖他也是看不懂的,倒是那个宋遥,麻烦得可以,这里不行那里不对,这要改那要改,最最可气的是每次都道理一堆堆的害得任大少爷只能干瞪著眼听他讲,最後还要按著他说的去做。
引流通渠确实不是小事,而由朝廷以外的人来出资挖掘的更是少之又少,为此任霁宇还卖掉了一块闲置的荒地用作资金,宋遥知道後曾经一度想让任霁宇收手,但却被任霁宇拒绝。
「做都做了,哪有半路停下来的道理?不就是一块闲置的荒地?这方圆百里都是我任霁宇的,你还担什麽心?」
宋遥原道任霁宇和那些不事生产不管他人死活的富家少爷差不多,但是这麽多次接触下来,对他的印象多少稍稍有些改观。
过去的传闻多是任家父子如何如何,现在看来,也许任霁宇替他父亲还担了不少恶名。至少他是没有亲眼看见过任霁宇做什麽欺压良民之事,最多风流爱玩养养妾宠,总体还是挺讲道理的人,行事为人相当潇洒,从不亏待自己。
似乎……和自己恰恰相反……
「唉?发什麽呆?」任霁宇将手在宋遥面前挥了挥。
宋遥回过神来略有些歉意地笑笑,「对不起,在下走神了。」
任霁宇只觉自己胸口里咯@一声,不知是因为他那抹温雅的浅笑,还是因为那句不经意的道歉。
是人都会犯错,但是宋遥似乎格外纠结於这一点,样样都要求严苛,将出错的可能降到最低,像是竭力在逃避什麽,也像是因为恐惧而无意识地表现出来的一种应对,故而这一句抱歉听著更有些普通人的感觉。
於是这次轮到任霁宇跑神。
宋遥见他眼睛直直地盯著自己,歪了歪头,「在下脸上……有什麽奇怪之处?」
「啊?没、没有……哎!」
慌乱间,衣袖带到搁在砚台上的笔,眼见要滚落到桌下,任霁宇连忙用手去勾,只是手指勉强碰到,笔在空中划了个圈飞到宋遥身上,在淡青的长衫上留下一滩墨迹。
「哎呀!弄到你身上了,快擦擦。」明知墨迹即使用水也难以洗去的,任霁宇还是掏出帕子凑过去,冒冒失失地又带到砚台,这次伸手去接,弄了自己一脸一身的乌黑。
任霁宇摸摸自己的脸,满手墨汁,连有些尴尬的表情都埋在了黑不溜秋下。正左右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突然听见很轻的一声「噗哧」,接著是一连串吃吃的声音,疑惑间抬头,却见原是宋遥被这一幕逗得轻声笑了起来,一脸春风如沐……
任霁宇呆呆看著,不知道为什麽心里居然有些感动,只是想著,原来他也有开怀的时候,原来他开怀起来……竟让他挪不开眼……
引流通渠的工程还未开始,廖县便碰到了百年一遇的旱灾。
数月不雨,河道干涸,地面狰狞地龟裂开来,庄稼颗粒未收,情势危急。
「少爷,宋先生来了。」
任家的香阁里,熏笼漫雾,琴音嫋嫋,任霁宇半倚在榻上品著一盏香茶。听到管家这麽说,放下茶盏,手一扬,琴声倏然而止,弹琴的女子陆续退了下去。
任霁宇坐了起来整整衣裳,「有说是什麽事麽?」
「不知,只说要见少爷您。」
任霁宇微微一笑,端起茶盏又喝了一口,「他啊,没事想不到你,若是主动登门十有八九就是让你做什麽事,带我去见他。」
到了大堂,看见宋遥正背著手欣赏挂在墙上的字画,带著几丝欣赏的神情。
「看上了哪一幅就拿回去好了。」
宋遥转过身来,脸上淡如清风,拱手正要作揖被任霁宇伸手拦了,「哎,你可别和我来那一套。」说著坐了下来,一条腿搁在另一条腿上,不成样子地抖著,「无事不登三宝殿,你要我帮你做什麽?」
宋遥似乎一点也不意外他这样的态度,开门见山:「百年一遇的旱灾,农作物颗粒未收,灾民已经剥食树皮嚼食草根为生,也有越来越多的人死去,朝廷拨下的赈灾粮虽然已经在路上了,但是到这里还要月余。
「在下希望任少爷可以开仓放粮缓解一下灾情,助乡民们熬到灾粮送抵,到时会把任家出借的粮食悉数归还,粒米不少。」
任霁宇眉尾一勾,「你觉得我有什麽理由要这麽做?」
「任少爷确实不必这麽做,只是眼见生灵涂炭,任少爷可有不忍?」
任霁宇笑了起来,然後起身走到宋遥面前。「你为何总是摆出一副上天有好生之德的样子?既是这麽关心民生,何不出家修行普度众生?」
宋遥微微撇开头避开了他的视线,淡淡地垂下眼帘,「我身负杀业,佛门静地是容不下我的……」
任霁宇似有好奇,「你还杀过人?」
宋遥没有出声,然後回过头来,眸底掩著浓重的悲意。
「建佑三年,江州溃堤,城内水深丈余,舍宇荡析,田地淹没过半,官司文卷、民舍神祠尽没,百姓山栖,闾阁积聚如洗,死伤数万。」
抬眸,直直地看著任霁宇,「当时的江州知府便是我……」
任霁宇怔仲了一下,不是因著那死伤数万的数字,而是宋遥说这些的时候语气和表情,看似那般平静就好像在叙述别人的事,但仍是看到他的肩膀抑制不住地细细颤著。
想起那时他身中一刀陷入昏沈,夜夜被噩梦所缠,痛苦挣扎,这便是原因吧。
只是不知为何,他虽是这样说,但任霁宇却一点也不觉得他可恶,反倒让人觉得他是那样的可怜,背负著如此深沈的罪孽,苟延残喘著,甚至连活下去也不是为了自己。
见任霁宇迟迟不开口,宋遥以为他是不想同意,便作揖告辞转身要走。
「唉!」任霁宇拽住他的胳膊,「粮还没借到,你就打算空手而回?」
宋遥歪著头,眼神问他,任少爷不愿意不是麽?
「我借!不过……」任霁宇露出一抹坏笑,凑到宋遥耳边,「我要你来抵。」
任霁宇说完退开,却看见宋遥一脸平静地看著自己,於是在心里疑惑,怎麽什麽反应都没?难道这种事对於他来说很稀疏平常?
想起那日晋王拥著他亲吻他的情形,再看他年纪不过二十六、七,这麽年轻就当上知府,保不准……这样一想,肚里五味杂陈。
宋遥视线透过任霁宇落在远处,出神了一阵,然後收回神思眨了眨眼睛。
「任少爷的意思是要我来任家做下人?」
「啊?」以为宋遥没听清楚,任霁宇便一字一字重复给他听,「我是要……你的人来抵。」
「难道不是来做下人?」
任霁宇伸手扶住额头,好吧,他不该因为宋遥年纪轻轻当上知府,就以为他是用身体去取悦晋王而换来的机会。
但,任霁宇突然很好奇很好奇……
「任家的下人已经够多了,何况下人的事情你会做多少?」任霁宇伸手捏住他的下巴,「我的意思是……」
宋遥蓦地瞪大眼睛,就看著任霁宇贴了上来,温热的气息吹在脸上,扰起一丝暧昧。嘴唇轻碰,而後分开。
意识到对方做了什麽,宋遥一把推开他,抬袖擦嘴。
任霁宇手臂环抱,像看著什麽有趣的事物一样看著宋遥,一脸坏事得逞的得意。
「我若是没有记错,你是喜好男风的,所以我的意思就是这个意思。刚才那个是订金,赈灾粮到了之後我会向你收全额的。」
宋遥狠狠瞪他,「请任少爷不要开玩笑。」
「唉!」任霁宇竖起一根手指,摇了摇,「我可没有和你开玩笑……」然後十二分戏谑地笑,「我可是很认真地要做这笔交易的,你若是不愿答应,就把刚才那个……还给我。」
看到宋遥的脸色由青到红,又由红到白,觉得实在有趣,远比平时那个不苟言语的样子要亲切得多。
宋遥缩在袖子里的手捏成拳,抖了抖,而後抑下波荡的心绪,声音沈冷道,「请任少爷先开仓放粮。」说完一揖,然後甩开袍袖转身离开。
看著他忿然离开的背影,任霁宇摸了摸下巴,脸上的笑意满得都快溢了出来。
「宋遥回来了!」一见到宋遥回来县衙,县太爷和衙役便都从椅子上蹦了起来。
「小宋,怎麽样?答应了没有?」
宋遥脸上有些黯然,什麽都没说只是摇了摇头。
「唉──」见状,一众人皆都垂头丧气地坐了回去。
宋遥正要往後厢去,县太爷过去拉住了他。
「小宋啊,你和任少爷关系这麽好,他都不同意?」
宋遥皱起眉头,脸上写著疑问,「我和任少爷只算相识并未深交,他不答应也是在预料之内的。」
「怎麽会呢?之前你还不是在他府上住了好长一段日子了麽?」
「那是……」
正说到这里,外面一阵喧闹。
宋遥和县太爷走了出去,便见门口堆了好几车的麻袋。两人正疑惑间,任家的管家走上前来:「宋先生,这里是少爷依言要借的一小部分,先解燃眉之急,余下的工人们会陆续送达的。」
宋遥有些不敢置信地看著眼前,愣了半晌才有所反应,走到推车边解开其中一个袋子伸手进去一掏,果真是白花花的大米。
任家的管家到他身边,「少爷有话让我告诉宋先生。」
「但说无妨。」
「少爷说,他既已经开仓放粮,还请宋大人到时不忘谨守约定。」
宋遥怔了一怔,白花花的米自指缝间流水一般滑入袋中。
「我要你来抵!」
他的意思,究竟是……?
手里的米尽数漏进袋子里,宋遥捻了捻手指,直起身向任家管家拱手作了一揖。
「任管家辛苦了,还请任管家代为转达任少爷,在下记得那笔交易,且一定会恪守承诺,请他放心。」
任家管家点点头,便带著送米来的下人离开。几个衙役从门内探出头来张望,见人已走远,便欢呼著涌了出来。有了这些米,便能帮著灾民多撑一段日子了。
「小宋,你刚还不是在说任少爷不肯答应?你这是在耍我们?」
「我、我……」宋遥百口莫辩。
「小宋,你现在不得了哇,连我们兄弟几个也敢捉弄?」
「我……」
「看来不给你点颜色瞧瞧,保不准赶明儿就忘记我们几个姓甚名啥了,你们说,是不是?」
「是!」众人应声。
「……」发现沟通无能、解释无法的宋遥只能选择沈默,迎著步步逼近的几个大汉往後退去……
「弟兄们!」带头的那个捋起衣袖,朝跟在身後的人招了招手,「给我……大刑伺候!」
「上啊──!」众人一哄而上,围追堵截,把宋遥拿住抬起然後就往天上抛去。
宋遥脸上挂著又惊又怕的神情,被抛了几下之後却是笑了起来。
县衙发粮了!消息不胫而走,灾民们潮水一样地涌到县衙门口。
任家送来的米虽是不少,但也禁不起越来越多的灾民,於是县衙门口架起了口大锅,用米和著一些其它的熬粥,按时定量的分给灾民。於是,很多人就索性在县衙门口搭了棚子住下来,灾民里也有不少病患,懂一点医理的宋遥便临时充起了赤脚郎中。
米香,药香,混著浓浓的人情,在这一派众人齐心共度艰难的情景面前,天灾人祸也不再为人所惧。
任家後来又送了几次米,任霁宇还通过自家的关系从别处调了些米粮过来。
见到宋遥在场地上忙碌来去的样子,便似乎又见到了那段时日构划管道时,他立於郊外旷地上,傲挺如松,昂首向天,浑身上下焕发著别样光彩的样子。
於是忍不住的,任霁宇也加入了其中,大少爷自小没干过粗活,不过拿拿碗递递药之类的小事还是能做的。
因为知道米粮是任家拨出来的,乡民们待任霁宇的态度也不若从前那般不冷不热。学堂里的孩子更是缠著他,总要他讲些外面的新鲜事,任霁宇倒也耐得住性子陪他们。
有次和孩子疯得像在泥里滚过似的回来,宋遥不吝惜言辞地开玩笑问他是不是和狗争地盘刚回来,便觉得似乎更接近了宋遥,於是他更乐得和他们混在一起。
只是灾民人数众多,还有更多的人闻讯赶来,而朝廷拨下来灾粮却迟迟未到,眼见著这样的日子也快要撑不住了。
「宋遥,为什麽这几天的粥都这麽稀?」任霁宇搅著大锅里的粥,不解问他。
宋遥没有作声,默默拣著面前那堆干菜叶,待到把菜叶都弄干净了,便抱起走来一古脑地都倒进锅里。
「你这是?」
宋遥从他手里接下勺子,「没办法,还要由原先的一天两顿减为一顿,否则……」
任霁宇似乎明白过来,跑到堆放米粮的地方,打开门,烟尘扑鼻。掩著鼻子用袖子挥了挥,尘土散去,就见墙角孤零零地躺著几个干瘪的袋子。上前一一打开,才知宋遥的意思。
米已经不多了。
「我可以让人再调一些过来。」他从後堂出来,拍掉身上的灰尘,对宋遥说道。
宋遥停下动作,轻叹了一口气,「总这样,也不是长久之计,我看还是……」
话未说完,有人满头大汗兴冲冲地跑进来打断了他。那人手指著外头,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灾、灾粮……灾粮送来了!」
宋遥和任霁宇互看了一眼,便随著那人走了出去。
县衙的门口已堆著不少米袋,後面送粮的车队绵延不绝。
「有了这些,该能撑过整个冬天了。」宋遥望著远处的车队,淡声说道。
任霁宇看向他,想说什麽,但在见到他嘴角含笑一脸欣然的样子之後,那句话却是堵在喉咙里终究没有说出来。那人身上隐隐而现如青天朗日一样的辉耀,万分夺目。
突然有种感觉,无论再如何地接近宋遥,他始终和他们是不一样的。即使生活在同一片天空之下,喝著同样的水,穿著平民百姓的衣裳,他骨子里那一份傲岸如梅的气质却从未被抹杀去,哪怕霜雪纷披,也掩不住他的俊逸胜雪,凝缀疏枝,幽花独放。
灾粮都卸完登记好,乡民们欢天喜地的等著第二天来分发,谁想当晚却是一场大火将整个粮仓烧得精光。
任霁宇赶到时,只看到一片焦黑的废墟,宋遥正蹲在地上不知在摸索什麽。学堂里的孩子,年长的老人,见了这般景象,禁不住落下眼泪。
「怎麽会这样?」任霁宇走到宋遥身边问他。
宋遥没有回答他,起身走到断落下来的房梁那里,推了两下断梁,任霁宇明白他想做什麽,帮著他一起把断落下来的房梁搬开,房梁下还有几袋没有烧尽的。宋遥伸手掏了把那乌漆抹黑的东西出来,手指捻捻,又闻了一下,才开口。
「有人故意放火。」
众人哗然。
「你怎麽知道的?」
宋遥将手里那一团焦黑的东西递到任霁宇面前,「米被换了,而我们当时只检查了前面几车,於是有人便在我们发现前一把火把所有的米都烧干净。」
任霁宇从他手里捏了一点起来,看了看,「为什麽要这麽做?」
宋遥摇了摇头,「这我就不知了,那就要问押粮来的官兵,或者去问问路经的各州知府更好……」
众人约莫猜到宋遥的意思,曾有派往边关驻地的官粮被沿途的官员明扣暗换,送到驻地官粮变官草的事屡见不鲜,想来这救命用的粮食也定是被人这样给贪了。
乡民们窃窃私语起来,有激动的几个说得大声了一点,便全都被宋遥他们听在耳里,无非就是什麽不得好死,这样的贪官还不知有没有天地良心……
任霁宇回头看向宋遥,只见他沈凝著脸色,肩膀微颤,便走了过去拍拍他肩膀,安稳道,「别想得太多了,他们并不是在说你……」
宋遥身体一侧,甩开他的手,径自离开。
「宋遥?唉!宋……」叫也叫不回头,想来是真的戳到了他的痛处。
见宋遥这样,乡民们便也都不再出声,经过了那场大瘟疫,接著又是这次的旱灾,有人也早听说了任家要引流通渠是宋遥的主意,所以,虽也忌讳他的过去,但很多人早已把宋遥当作自己人看待,故而刚才才会那样直言不讳。
年长的老人拖著县太爷,「大人,你去给小宋说说,我们骂的不是他,那孩子肯改过自新又帮了我们这麽多事……」
马厩那里马儿一声长鸣,接著急蹄而走。
众人追过去,正撞上宋遥打马出来,宋遥缰绳一收,高头云骢腾跃而起,自众人的头顶上跨过,甩开蹄子正向城外而去。
「那个家夥……他这是要闯祸?!」任霁宇低咒了一声,转身进马厩牵出另一匹马,翻身而上急急地催马追了上去。
落梅成春(出书版)第五章
乡间小道上,两匹马一前一後,风驰电掣,尘沙飞扬。
「宋遥!宋遥!你快给我停下来!」任霁宇在他身後喊道。
「驾!」宋遥根本不听他的。
「宋遥!你听到没有?!」任霁宇催马赶了上去和他并行,「你这是要做什麽?还不快点停下来?」
见宋遥神情凛冽目视著前方,似乎一句都没听进去。任霁宇扔掉马鞭,脚踩马镫,借力往他那里一跳,扑住他,将他带下马,然後抱著在地上滚了一滚才停下来。
「你疯了?!」任霁宇将他压在身下,劈头盖脸地骂道,「你忘记自己是什麽身分了?你现在是戴罪之身,出这方圆百里意味著什麽你还知不知道?」
宋遥瞪著眼睛看他,胸膛剧烈起伏,过了良久情绪才稍稍平复下来。
「对不起……」
任霁宇松了一口气,从他身上翻下来,也不顾地上的沙石尘土,和他一样仰面朝天在地上躺著。
「我一直觉得很奇怪……你这样的人,怎麽会渎职忽守,私吞银两?」
身边静了一阵,才听得一个清澈温淳的声音,「鹰击长空,鱼翔浅底,只是这一片天空开阔,却无我容身之处。不过是想一展宏图,到头来却是一枕黄粱梦方醒。」
任霁宇想了想,有些云里雾里,「我是听不明白你们读书人的话。」说著站了起来,展开手臂转了一圈,「何来容不下一说?你现在,不也还在这片天空之下?」
宋遥一愣,紧接著面前罩上一大片阴影,遮住碧蓝的苍穹,彷佛被笼进了狭小的天地里。任霁宇低著头看他,眉角微微上挑,眼底是不藏任何心事的坦率。
这样的人,无忧无虑,该是活得很轻松吧……宋遥心想著,不觉看得错了神。
见他的视线彷佛钉在自己脸上,任霁宇伸手摸摸自己的脸,「我脸上有什麽麽?」
宋遥回过神来,嘴角一勾,「没有。」说著也从地上爬了起来,掸掸身上的灰尘,「任少爷,原来说好灾粮一到便将你出借的米粮归还,现在看来,在下是要失约了。」
「没什麽,反正我也不在乎那些。」其实任霁宇很想说,米粮不还可以,但是当时说的好像不是这麽简单而已吧?但是想想现在的情况,也不是玩笑的时候。
两人骑著马往回走,一路无言。日影西沈,斜阳在地上拖出长长的人影,任霁宇无意间回头,发现身上铺了一层落日余晖的宋遥,看起来格外的寂寞。
灾粮被烧,灾民们再次陷入窘境,眼见著一层秋雨凉似一层,不知这北方饥寒的冬天要如何挨过?
为著此事,上头欲将县太爷革职查办。宋遥几次代笔上书申冤,却被上头压了下来,显然官官相护,从灾粮里捞到了便宜的官员谁也不愿意让这件事给闹到外头。
县太爷离走的那天,宋遥便也离开了县衙又回到了先前劳役的地方。
辖管的军士和一起劳役的囚犯见了他回来,并没有多大的议论,就好像他一直在那里没有离开过一样,虽然还是如从前那样很少和他搭话,但是态度上温和了不少,至少不再没事就羞辱欺负他。
在堆场搬了两天石头,宋遥便被叫去帮忙整理文书,虽然也是劳役,但比起那些体力活显然要好很多。任霁宇时不时地会来看他,带一壶酒两三个小菜,也不急,总是等他把事做完了才让人转告一声。
宋遥待在军营驻地里,外面的事了解得不多,任霁宇就常常和他说些县里的事,诸如旱情虽缓,但今年颗粒无收,很多人都投亲奔友去了,留下的也都打算听天由命,新来个什麽事都不管的县太爷,只顾自己吃好用好,还要乡民出资为他修缮府衙……
宋遥只是默默地听,却从不接口。任霁宇总觉得他似乎有意在回避,若是以前,他应该会第一个就挺身出来。
「宋遥,你不管一下麽?」
这日,任霁宇又来,和他说那县太爷占了新学堂要让人改建成自己的宅院,乡民们去阻止结果被他的手下给打伤好几人,宋遥听後仍是闷声不响,任霁宇便就这样问他。
宋遥沈默了一下,而後淡声说道,「我不过是个被发往边疆劳作的死囚,何故要去管那些事?」
任霁宇放下手里的酒盅,看向他,「那之前呢?之前你管的那些又叫什麽?」
宋遥垂敛下眼眸,撇开头去,「就算是我多管闲事好了。」
「什麽闲事?!」任霁宇一掌拍在桌上震翻了酒盅,「照你这麽说,我爹的案子就是闲事?修缮学堂也是闲事?还有那什麽引流通渠,开仓放米,统统都是闲事?」
眼前这人不是他认识的宋遥,在他身上,他根本看不见那曾经让自己为之震撼为之瞩目的光彩,也看不见那傲岸如梅、风雪不掩的骨气。
室内沈寂了下来,烛火跳动,映著人影晃动。
「我觉得……我现在就是在多管闲事!」任霁宇低声说道,说罢拂袖而去,袖子扫过桌面将酒盏带落地上,那一声碎裂的脆响让宋遥不由得微微一震。
而任霁宇这一走,之後再也没有来过。
过了几日,宋遥被叫去领冬衣,听到两个军士在说,给囚犯的夥食要克扣,可能连军士的夥食也要扣。
「不光是夥食,可能连冬衣也没有。」
「没有冬衣?可我们那些都穿了好几年早不御寒了。」
「谁叫我们在这边角旮旯的地方,皇帝老子那麽远,谁来管你吃喝拉撒?」
宋遥低头看了看手里那捧衣裳,崭新的面料,从加厚的底衫到夹袄到厚实的大衣,一应俱全,光是抱著,胸口就被捂得暖暖的,又怎麽说没有冬衣?
宋遥有些疑惑地走了过去,声音惊动了两人,齐齐回头。
「宋先生……?」
宋遥颔首而礼,「我听到你们说今年没有冬衣,那我这个是……?」
那两位军士互相看看,有些尴尬,说话也结巴起来,「这……这个……啊!是这样的,宋先生你是南方人,又是读书人,禁不起这里冻,所以格外照顾你的。」
「对,对!这是多出来的,所以就给宋先生了。」
宋遥将手里的衣服往他们怀里一推,「我不需要,囚犯是什麽待遇,就按著他们的来好了。」说完转身要走,被那两人抢先一步拦下,像捧了个烫手山芋似的把那捧衣服塞回宋遥手里。
「您可千万别这样!要是没见了你收到这衣服,说不准我们就连饭都吃不上。」
宋遥更加疑惑,两者根本毫无关联,「我不领冬衣和你们吃不吃饭有什麽关系?」
那两人支吾其辞,「宋先生,你就别问这麽多了,赶紧收下就好了。」
宋遥神色一凛,「你们不说,我就去烧了这些衣服。」作势往夥房方向走去,那两人连忙追上去拽住他的胳膊将他拉住。
「我说,我说!」
宋遥停下来看著他们,两人你看我,我看你,互相推搡了一下,其中一人豁出去了说道,「今年送来的军粮不知被哪个没心肝的给扣了,竟然不足去年的一半,本来说要给军士更换冬衣,到现在也没有著落。」
另一个接下去道,「任少爷吩咐过要善待宋先生,而我们现在的军粮都是任家送来的,若是见到宋先生被为难了,说不准任家就不再供给我们粮食,那这个冬天整个驻地的军士不知要如何度过了。」
「宋先生,你也别介意,这冬衣也不是我们给配的,所以你安心收下吧。」
两人你一言我一句将事情原委说了。宋遥没有作声,只是点了点头,那两人叮嘱他千万不要说是他们告诉他的,得到他的应诺之後就离开了。
回身,便见驻地里一片秋风萧索,凋零得还剩几片黄叶的大树孤然而立,尽显寂寥。他低头又看了看手里的衣服,轻叹了一声。
任霁宇和账房先生正在清点帐目。
「少爷,驻地那里的供给还有乡里的救助,这两项的开销实在太大,恐怕长久以往,我们吃不消。」
任霁宇手指轻叩桌面,皱著眉头想了想,而後重重一拍桌子,「把城东那块地皮给卖了,那老匹夫相中我这块地想要我酬给他建祠堂,我偏就不给!」
「少爷,县太爷和上面有点关系,你和他这麽作对,我怕……」
任霁宇「啪」地一掌拍在桌子上,跳了起来,「怕?!怕什麽?都说我爹是臭名远扬的恶霸,但我还没见过比我爹更混的人,少爷我都看不下去!」
啪!这次是连茶盅都砸了。刚走到门口的小厮吓了一跳,「少、少爷……」
「什麽事?」任霁宇恶狠狠地瞪了过去。
小厮不知自己哪里惹到自家少爷不爽了,哆哆嗦嗦小心翼翼地回道,「少爷,宋先生来了。」
任霁宇火头烧了一半,一听宋先生来了,原先还怒气汹汹吃人的表情,转瞬就平静下来,挑了挑眉尾,转身对账房道:「就按照我说的办。」说完便捏了捏手,连蹦带跑地走了出去。
自从上一次闹得不欢而散,他就忍著没去看他,实在是不愿看到他没精打采什麽事都不管的样子,但是不见,自己又有些按捺不住。不过他还未曾想过自己为何对他放不下,这会,只想著早早见他而已。
和上次来借米一样,那人静站在大堂里抬头欣赏那些字画,听到来人的脚步声,回身,作礼,举手投足间掩不住的温雅。
任霁宇忍下怦怦乱跳的心,脸上故作冷淡,「你又要来拜托我做什麽事了麽?」
宋遥正对上他的视线,「我希望任少爷不要来干涉我的事情,之前所受的照顾很是感激,但是我并不想在驻地服刑期间被格外优待。」
听他这麽说,任霁宇胸口就憋上了一口气,「你说让我不要多干涉你,你是听到了看到了什麽?」
宋遥迟疑了一下,然後低头,很轻地说道,「就是……冬衣。」
任霁宇瞬间梗住。
确实,听说了今年送去驻地的官粮也被扣,怕因此而克扣了犯人的夥食,任霁宇便亲自送粮过去,并嘱咐过,宋遥的夥食务必要按著军士的来,又听说今年没有冬衣,想宋遥从南方来的该是从来没尝过这里冬天的滋味,於是连忙让人赶制了一套送过去。
说对他不好,那是自欺欺人,他只是不愿看到他受苦……那个人身上所担负的东西已经够多了,如果没有办法卸下,至少不该再让他身体上也受折磨。只是怕他撑不下去,若是那样……
两个人相视无言,任霁宇率先开口,「冬衣确实是我送的,你不要就扔了吧,至於往驻地或是往乡里送粮……我不过是遵守和你之间的承诺而已。」
宋遥一愣,「我什麽时候和任少爷有过这样的约定?」
任霁宇笑了起来,眉目间是惯有的散漫,「你忘记了?我借粮一直借到灾粮到达为止,我既未看到灾粮的影子,自然要一直这麽开仓放粮放下去。」
「任少爷实则不必这麽做,灾粮已经到了,只是我未能应当时的承诺全数偿还。」
任霁宇「呵呵呵」地冷笑起来,「哪里来的灾粮?你承认那是灾粮?哈!我只见了一捧焦土,你告诉我灾粮在哪里?」
宋遥撇开头,不知是不是因为理亏而不再出声,於是四周围的气氛又陷入了冰点。
「宋遥,你真的一点都不知道?」
宋遥回过头来,一脸茫然。
「你跟我来!」任霁宇二话不说拉著他就往外走。
宋遥挣脱不掉,只能被他连拖带拉地往镇上走去。
昔日里和乐融融的小镇早已不复宋遥印象里的样子,萧索败落,处处透著死气,人去屋空,风自破落的门窗穿过,啸出尖锐犀利的声响,彷如鬼魅一般。
任霁宇将他带到镇上的祠堂里,一些老人和孩子就住在里面,衣衫单薄,火堆上煮著不知什麽,熟了以後,有人一碗碗匀分给众人,稀得和水一样的薄粥,老人还将自己碗里的匀一半给孩子。
见到站在门口的两人,小女孩跑了过来拉任霁宇的衣襬,「哥哥是来送米的吗?」
宋遥认出来,那是在学堂落成那天给任霁宇送花的小女孩,只是现在浑身脏兮兮的,瘦得只剩一双大眼睛还闪著光彩。
任霁宇蹲下身摸了摸她的脑袋,「米还在路上,再撑几天也许就到了……」
女孩听了,很乖巧地点点头,看了眼宋遥然後转身跑回到她奶奶身边,端起那清汤寡水的粥,一点一点喂给老人。
任霁宇站起身对宋遥道,「这还不够,还有要让你看的。」说著,拽住他向镇外走去。镇外的土坡上,耸著一座座坟堆,乌鸦停在乱坟间的树上,叫声凄凉。
任霁宇拽著他用力一推将他推到前面,「你看看,好好看看!这里埋著多少你认识的人?」
「不!」宋遥似乎很害怕地抗拒著,拼命向後逃去,而任霁宇偏不让他如愿,抓住他将他用力往前一推,直接把他推进了乱坟堆中。
宋遥脚步不稳趔趄了两下摔在了地上,一抬头,就见某个草草掩埋的坟堆里还露著一只手在外头,被老鼠和乌鸦啃噬得白骨森森。
「这就是你们要的结果,洪水滔天,民不聊生,十室九空,饿殍遍野。」
「就算再塑造一个太平盛世,也是奠基在这数万黎民百姓的性命之上,何等罪孽?你看看!你好好看看!」
「你看清楚了,这里,那里,你曾经走过的街道,曾经坐过的茶楼,多少你熟悉的人,现在全葬身在这滔滔洪水之下!」
宋遥的耳边回响起淮王的声音,眼前的景象和那一场覆灭的洪水交迭起来。他闭上眼睛,双手堵住耳朵,但眼前宛如修罗地狱的惨像依然挥之不去,浑厚的声音则来自他心底,不停地不停地重复著──你看看!你好好看看!
「不!」宋遥用力摇了摇头,想要把心中的魔障驱除出去。
脸上的金印烧起来了一般的疼,耳边那一个肃严庄重的声音念著祷词一样的念著,原江州知府宋遥,渎职忽守,涉私吞国库、通逆谋乱……
「不是!我不知道!我什麽都不知道!」
任霁宇没想到,宋遥会这样捂著自己的耳朵、缩在地上瑟瑟发抖。
「宋遥?你怎麽了?」手刚攀上他的肩膀,就被他一下甩开,手背上火辣辣的疼,却是几道指甲划下的血印。
「不要再逼我了……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是我害死了你们,是我错……」宋遥的声音里,带著濒临崩溃的绝望。
任霁宇只觉心里一阵阵的痛,以前那个腰杆挺得比谁都正直的人,那坚韧的外表下却是深藏著如此脆弱的模样……
「抱歉……」任霁宇在他面前蹲了下来,用力将他的手从耳边扳开,「我不逼你,也没有人逼你,不愿就不愿……」你身上所担负著的东西……实在太沈重了……
宋遥颤颤地睁开眼睛,眼里噙满无助与茫然,长久以来苦苦支撑著他的信念正一点点崩塌瓦解,那条漫长而孤独的赎罪之路,他看不到终点,现在,他再也走不下去了。
「我好累……」无力地甩了甩头,「我真的好累……」
眼前那人从未有过的脆弱,让任霁宇觉得自己的心被什麽狠狠地揪紧起来。
他想看到的不是这样的他,他想看到的……是那个不畏权贵,大堂之上敢拍案而起对著他说「不」的人,是那个一心为著民生,纵使对方曾经羞辱谩骂过他,是那个……傲岸如梅,清风竹骨,浑身上下隐现著别样光彩的人。
「放纵吧……」任霁宇伸出手去,掌心贴住他脸颊上烙著金印的地方,轻轻摩挲。
「把所有的一切都统统抛开,好好地放纵一次!」
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削瘦的手指抓过酒坛,琥珀色的液体倾泻而下,落成一帘水幕……
是该……好好的放纵了。什麽都不去想,什麽都不去考虑,他已经太累太累了……
任霁宇上前抢下他手里的酒坛,「我让你喝,却也没让你这样灌自己!」
宋遥伸手要去夺,被任霁宇闪开躲过,接连几次失败之後只好放弃,於是,眼神懵懵地望向任霁宇,带著几分不满和渴求。
「你不能再喝了!」任霁宇抬头看向他。
只见宋遥衣襟半敞地倚著廊柱,被酒水浸润过以後水色潋滟的唇,微醺的眸眼半张半阖,脸上飘著驼红……
手指一松,手里的酒坛啪的一声落在地上,酒香四溢。
竟是不知,他醉了以後,却是这般的模样。
任霁宇心里略略一震,然後鬼使神差地走了过去。
「我教你一种,更为肆纵的方法……」
灯烛轻曳,薄纱帐垂,两道人影交迭,勾起一室的旖旎。
抽开腰带,任层层衣衫如绽开的花瓣一一滑落,秋夜寒凉,接著温暖的身子覆了上来,热气喷在脸上,拂起缕缕情丝。
任霁宇轻吻住他的下唇,细细地碾磨,舔咬,诱哄著他启齿相迎。似是贪恋他嘴里的酒味,那人张开嘴伸出舌头卷了上来,於是彼此深深地纠缠,床帐内情热如潮。
半醉了的人尤好摆布,任霁宇一边亲著他,一边褪去他的衣裤。触手的肌肤沁著薄汗,并不如府上养著小倌那般光滑如绸,却依然令他贪恋。手指逗弄他胸前的突起,耳边便传来他些微的低喘,彷若无助的抽泣,竟惹得人生出几分怜惜。
任霁宇一手绕到他身後扶著他瘫软的身子,另一只手顺著他的腰线滑下去……
酒精催动情欲,他的欲望半抬起头,顶端已经湿了。任霁宇的手碰了上去,宋遥很轻地颤了一下,紧接著,耐不过渴望疏解的欲望,又靠了上来,那里贴著任霁宇的掌心蹭了两下。
见他如此,任霁宇不禁笑了起来,凑下去,张嘴在他线条流畅的锁骨那里咬了一口,得到他一声闷哼以示抗议。
「宋遥?」轻唤他的名字,便见他睁开眼眸望向自己,眸底闪烁著的几分清明,宛如镶在浩渺夜空里的星辰。
「还不够噢。」任霁宇在他耳垂那里舔了一下,伸手取过放在一旁的细嘴酒壶,「若是醉得不够深,我怕你醒後……会杀人。」
任霁宇拿著酒壶在他面前晃了一晃,「你会麽?」
宋遥一脸甚为不解的表情,任霁宇低头亲了亲他烙著金印的脸颊。
「一开始可能不太舒服,但是我保证,你会喜欢上的……」
酒壶的细嘴对著他的密穴,而後微倾……
「嗯……冷!」有什麽冰冷冰冷地流入自己的身体里,只是转瞬,那冰冷的液体开始刺刺地发热,然後彷佛放了一把火,在身体里焦灼地燃烧著,热到难以忍受。
似乎有人在他耳边低语,但是说了什麽却一点都听不见,然後便是铺天盖地的痛楚压下来,压到他喘不过气。
宋遥只觉自己置身在一片汪洋里,随波颠沈,深深地陷了下去,眼前笼上了无尽的黑暗,除了自己沈重的喘息,再听不到别的……
很痛,痛到无以复加,和著火辣辣的烧灼彷佛就要将他烧尽化作烟尘,然最後一点残存的意识被烧尽前,却是觉得前所未有的轻松。
眼前萌生一点白光,於是循著那点光芒而去,疼痛散去,便彷如踏在云端之上,四周清风如沐,安静而祥和。那些搅扰著他的魑魅魍魉皆都被隔在了遥远的地方,他听得见他们的叫嚣,却是从未有过的平静。
远处站著一人,想要看清楚,而这时候却不知从哪里旋来一阵风,落梅成雪,花叶翻飞,三千世界,化归彼荒。
任霁宇醒来的时候,就见宋遥披著单衣坐在窗台上。窗户大开著,清晨的风掠起他自额上垂下的发丝,那代表著将要背负一生的耻辱的金印,若隐若现。他身体斜斜地靠著,脸上是纵欲之後的神色疲惫,偏著头视线落在窗外,说不尽的落寞。
「你不冷麽?」任霁宇问道,同时一件厚实的大褂已经披在了宋遥身上。
宋遥依然看著外面,良久才淡淡开口,「替我打点下……我想要出廖县。」
任霁宇没有作声,只是点点头然後便走了出去。
这一夜的放纵,谁也没有提起。
落梅成春(出书版)第六章
云州凉城──
一驾马车在城里最大的酒楼前停下。车帘被撩开,一个面貌英挺的少爷从车内探出头向外看了看,确定地方没有错後跳下车来,接著转身。
「我们到了。」少爷对著车内说道。
接著车帘再度被撩开,探出一只素手,那少爷忙不迭上前牵住那只手,动作小心地从车上扶下一名女子来。女子身著华丽,头挽垂云髻,芙蓉冠子水晶簪,只是脸上蒙著面纱,只看得一双眸眼,温存黑亮,清泽如水。
小二一见两人的衣著,想是舍得花钱的主,於是扯开笑脸迎了上去。
「这位爷,是打尖还是住店?」
「给我间上房。」
「好咧!爷这边请。」
少爷搀著女子向店里走去,旁人看来恩爱非常。
「爷,您看著挺面生,是带著夫人出来游玩的麽?」小二领著他们上楼,问道。
「内子得了顽疾,脸上生了斑藓,发作时奇痒无比,溃烂流脓,遍寻名医而无法,听说京城有人能医治这种病,所以我带内子正要上京探访名医,路经这里稍作休息。」
「爷,您对您夫人真好。」小二感慨道。这少爷看来年纪也不大,却是如此重情。
「哪里,人说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既是上世修来的缘分,自是要好生相待,你说是不是,遥儿?」说著侧首看了他夫人一眼,眼里浓情密意。
那位夫人一直都没有出声,神情冷淡得紧,见了少爷回头看她,更是眼神冷冷地瞪了过去。但在小二眼里,这哪里是瞪,分明就是夫妻二人间眉来眼去地嗔。将两人带到房里,上了茶水,便连忙退下,不去打扰二人。
「这位爷,有事您尽管吩咐,小的不打扰二位休息了。」门被轻掩上。
房里的两人静了一阵,那夫人蓦的扯下脸上的面纱,底下却是一张清俊文秀,五官精致的男子面孔,独独左侧脸上烙著的金印,让人不免惋叹。
「做什麽要我打扮成这样?」堂堂七尺男儿竟要扮作女装,生来耿正的宋遥自然不能忍受,而最不能忍受的是还要在人前装出女子的娇柔。
「大男人的蒙著面纱多奇怪?还是你打算就顶著这张脸招摇过市?」任霁宇端起茶盏气定神闲的喝了起来。
宋遥理亏噤声,而後又道,「那你跟著我又是做什麽?」
「唉?倒是奇了,你难道原打算让别人陪著?」任霁宇放下茶盏,懒懒地靠在椅子上,两腿交迭。
「是我把你弄出来的,到时候你拍拍屁股一去不回,我上哪里去弄个死囚回来顶替你?到那时候,不光我倒霉,整个驻地连著廖县一起跟著倒霉。」说著,挑眉,「少爷我自然要跟著你,我说得对不对?遥儿。」
宋遥额上青筋暴起,但没有接下去说,顾自走到窗边将窗子启了条缝,向外看去,隔了一条大街便是云州知府的府衙,从他们这个位置可以很清楚的看见那边的情况。
任霁宇走到他身边朝外头望了一眼,收回视线对著他道,「若是要查办那个县太爷,直接告过去就行了,何故要在这里住下,探听情况一般。」
宋遥看著窗外冷声道,「民告官,弑威棍下三十板,你愿意挨这个打,我现在就去递状纸。」
任霁宇献计不成碰了一鼻子灰,顿时泄气了许多。
宋遥又道,「我是担心这个知府……不会站在公理这一边。」
「你就这麽肯定?」
宋遥斜睨了他一眼。「我肯定。」
然後似想到了什麽,淡垂下了眼眸,自窗缝间逸进的微风,掠起他鬓畔的发丝,有几根凌乱地挂到他脸上。
任霁宇有些明白他话里的意思,伸手将那几根发丝捋了下来,捻在指尖把玩,「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好了,我想你也不是真心要那麽做的。」
宋遥一愣,而後动作有些僵硬地将头发从他手里取下来,语气冷淡,「任少爷管得太多了。」
「呵呵!」任霁宇笑了起来,「我也觉得我现在很喜欢管闲事……尤其是遇到你之後。」
宋遥没有理他,继续看著窗外对面。
府衙门前一阵喧闹,两顶软轿停在了门口,府衙门开,里面的人都出来相迎。任霁宇见到宋遥的神情一下紧张起来,把著窗扉的手用力到根根指骨突现出来。
他在看什麽?任霁宇疑惑地也凑了过去。
就见府衙门口的软轿里出来一人,锦衣华服,好不气派,府衙里出来的人纷纷跪下磕头,看来这人身分不低。但是那人理都不理那些跪在地上的人,折身到後面一顶轿子前,从里面扶了一人出来……
「是他?」
任霁宇听到宋遥轻叹了一声,便回头看他。只见他平时一直寡淡的脸上,竟是露出几分惊讶和欣喜。
「没死……他还活著?!」宋遥那一股子油然而生的喜悦彷佛烧沸腾的水,满仓满谷地冒著热气溢出来,然後蔓延到任霁宇这边。
任霁宇只觉得心里很不爽,就好像被十七、八只猫爪同时挠来挠去那般。
就在要伸手过去准备关窗时,就见宋遥的表情沈静了下来,方才的惊喜瞬间烟消云散,看著外面轻声道,「还好我们没有去击鼓鸣冤,他们出现在这里……说明这个府衙多数有问题。」
「你又这麽肯定?」
宋遥仍是像方才那样斜睨他,「我、肯、定。」
这三个字让任霁宇心里更加的不痛快。
他知道宋遥身上背负著很多事,知道他曾经因殆忽职守私吞国库,导致数万人死於洪水,知道他和被削藩的晋王有著非比寻常的关系,但他不知的还太多太多。
比如除却犯下的罪以外的过去,傲挺如松、身上隐现著异样光彩时的他,还有和外面这两人的关系……
这一晚,这些问题深深地搅扰著任霁宇,在榻上翻来覆去辗转难眠。房里只有一张床,宋遥也没有意思要睡,一直静坐在窗下,透过窗缝紧紧盯著外头。
房里没有点灯,窗外的月华如水柔和地洒了宋遥一身,淡雅朦胧。任霁宇看著,不禁想起他在自己身下沈沦的那个夜晚,因为之後谁也没有再提起,而他更像是什麽事没有发生过一样,於是连自己都以为那是一场梦。
但是他的身体,他的低吟,他都还清清楚楚地记得,卸下周身壁垒之後的他,脆弱到让人不忍碰触,但是半夜迷蒙间,见他偎著自己睡得甜香的安然,心里却有几分欢喜。他记得他一直为梦魇所缠,那是他的罪,也是他放不下的心结。
「宋遥。」
宋遥应声回头,月华之下,瞳眸黑亮而温润。
「你不睡麽?」任霁宇往里面挪,让出一半床榻,「不乱动的话应该摔不下去。」
宋遥摇了摇头,继续望著窗外。
任霁宇撇了下嘴,下床,不由分说地把宋遥拖到榻上,「你说你一个大人,怎麽和孩子一样?现在不睡,难不成大白天的才睡?」说著拉过一旁的被褥将两人盖好,「乱踢被子的话,我会一脚把你踹下去!」
宋遥没有拒绝,就这麽静静地躺著。但是这一下,任霁宇哪里睡得著?
身边那人的呼吸清晰可闻,他甚至可以感觉得到他的气息随著胸膛的起伏,正一点一点慢慢地扩散开,然後萦绕在四方……不知是过了太久的清静生活,还是因为刚想到那一晚的纵情,身体的某个部位按捺不住的蠢动起来。
「宋遥。」
没有得到响应,有点失望,但是他知道他没有睡著,甚至知道他正睁著眼睛望著帐顶,便又不甘放弃地唤了一声。
「宋遥,你睡著了麽?」
「没有。」
黑暗里,他的声音传来,清澈镇定,显然人很清醒,於是任霁宇翻身整个人压了上去,在他脸侧吐著热气,「我们……做点什麽吧?」
不待他响应,任霁宇已经手脚并用起来。
漆黑一片里,粗重的喘息声和拳脚挣扎衣料细碎摩挲的声音混作了一团,未过多久,便从床帐内传来宋遥的一声自喉间泄逸而出的压抑呻吟。
「舒服麽?」任霁宇暗哑的声音里情欲浓烈,「你这里已经湿了……」
「……」
床帐内情热翻涌如潮,而这时,窗外传来几声长哨,接著房间里「扑通」一声,任霁宇衣衫凌乱地摔出床榻,宋遥从床上跳下从他身上跨过,发髻松散,面上潮红未退,几步走到窗口,挨著窗缝向外看去。
任霁宇刚从地上爬起来,就看见宋遥披上外衣开门要出去,一把拉住了他,「去哪里?」
「废话少说,不然回去睡你的觉!」
任霁宇乖乖闭嘴,悻悻地跟著他。
他们看到有人从府衙里出来,那个人出了门以後四下望了一圈,确定没有人注意他,才鬼鬼祟祟地朝郊外走去,於是他们也跟了上去。
出了城绕了好大一个圈,几乎又要绕回城里,才在一幢民宅前停下,那人在门上有节奏的敲了几下,门开,那人进门前还不忘四下看一圈,看来行事十分小心。
见到那人进去之後,躲在树丛後面的宋遥和任霁宇便都没了主意。
「现在怎麽办?」
宋遥想了想,「先回去。」
正要转身,两人双双愣住,有人用刀抵在他们背後。
「不要出声,跟我们走。」
任霁宇看向宋遥,见他点头,便和他一起被那些人带往别处。
在林子里走了一阵,蓦的前方视野豁然开朗,却是一大块空阔的平地。
用刀抵著他们的人将他们带到空地後便倏忽消失,两人疑惑地四下看看,这时从树丛间传来细碎的脚步声,同时有个清冽的声音传了过来。
「宋大人,许久未见,别来无恙?」
人从树丛的影子间走了出来,一身素衣浸著月华如洒,一张清俊的容颜可谓世上无双,他款款走来就好像自云端踏来的仙君,端得清逸出尘。
任霁宇自视府上美人如云,见过的倾国美豔也不在少数,却仍是为眼前这人绝丽的容颜所惊叹不已,不由地倒抽了一口冷气,拽了拽宋遥的衣袖,「宋遥,莫不是……见著了神仙?」
拽拽没有反应,回过头去,正瞧见宋遥一脸不敢置信的表情。
「宋遥?」
「无双……」宋遥轻叹了一声,向前走了两步,硬是将衣袖从任霁宇的手里带了出来,後又生生地停住脚步。
对方静静地看著他,被弄得一头雾水的任霁宇也看著他。宋遥愣站一会然後一捋衣襬就要跪下,那人见状连忙上前扶住他。
「宋大人,你这是要做什麽?」
「陌玉,你就让他跪好了,他害你差点命丧黄泉,磕头赔罪是应当的。」
另一个声音自树丛间传出,低沈醇厚透著几分不羁,接著走出来的人,看那身华贵的衣著,便是他们白天见到的到知府府衙的那个人。
宋遥直起身向来人作了一礼,「宋遥见过淮王,王爷千岁。」
任霁宇已经晕了,之前是晋王,现在又是淮王,这个宋遥到底什麽来路?估计改明儿皇帝老子认识宋遥他也不会惊讶。只是这会儿自知插不上话,便站在一旁看他们要做什麽。
「刚才带你们来的是本王的人,所以不用担心。」淮王顿了一顿而後问道,「宋遥,你们到这里来做什麽?」
宋遥蹙眉忖了一下,然後将事情始末缓缓道来。
「原是担心知府包庇纵容故而不敢妄动,後又见到王爷来此,便猜知这个知府定是有问题的。」
闻言,淮王「呵呵呵」地笑了起来,「你倒是得出经验来了?」
宋遥不响,微垂下头,「廖县情势危急,还请王爷做主。」
淮王沈默了一下,「沿途官员克扣灾粮的事情,其实本王早有耳闻,也派人探听,派出去的人回报说那些克扣的灾粮,实则只有一小部分流入民间,其余则下落不明。」
宋遥也是不解,「这是为何?克扣灾粮然後低价卖给米商换取现银,这是一贯的作法,他们不卖掉,这麽多米又屯到哪里去?」
「本王一路查来,然後就遇上了你们。」
「屯粮……」宋遥皱眉还是在想这个问题,「这一批粮够整个廖县及下面村落的人挨过冬季,若非战事……战事?!」宋遥幡然醒悟,捶掌,「王爷,西凉可有动静?」
淮王摇了摇头,「并无,你是知道了什麽?」
宋遥犹豫了一下,然後说道,「晋王爷来找过我,希望我和他远走蕃外,然後联合外邦的势力一举杀回京城──逼宫!」
淮王嘴角轻抽,眸里厉光闪现,咬牙切齿,「就知道老六狼子野心,不会这麽轻易放弃。」
陌玉转向宋遥,关切道,「宋大人,你既然还在这里,想是已经拒绝了晋王,不知晋王可有为难你?」
宋遥颔首浅笑,「无妨,多谢公子关心。」
陌玉却是叹了一声,伸手轻抚过宋遥脸上烙著金印的地方,「宋大人为人正直,两袖清风,心里总想著百姓,只是急於一展宏图,才为奸人利用……这印却是堪堪折辱了宋大人的清神俊雅。」
宋遥仍是浅笑,初闻此言,眼里也闪过一丝黯然,但又很快淡去,「公子才艺双绝可叹为天人,宋遥身为男子,何须在乎容貌?况且,错是自己犯下的,总要自己面对,这个印……也算是提醒自己,不忘身负的命债。」
「宋大人……」
「今日得见公子安然无恙,宋某心里业已轻松许多,过去种种,对公子不敬之处,还望公子见谅。」说罢躬身,深深作了一揖。
任霁宇见状心里不屑地嗤了一声,切!见到美人连魂都没了,平时倒挺能装正经的,一板一眼,脸像糊了浆似的,这会怎麽笑得这麽灿烂?脚用力一踩地上的枯枝,「喀嚓」一声,让那几个人总算知道这边还有个大活人在。
淮王也是轻咳了一声,将陌玉不著痕迹地拽到身侧。
「宋遥,廖县的事情本王已经知道了,本王会派专人给廖县的百姓送去过冬的灾粮以及衣物,但是……你们必须立刻回去!」
闻言,宋遥迟疑了一下,「王爷是会派人来处理此事?」
淮王摇头,「你既然说老六打算投奔蕃邦,本王想你也猜到,这些粮食被暗扣下来许是另有用处,所以本王并不想打草惊蛇。」
「那王爷是不打算管了?」
「本王会禀告皇上让人来查这件事,但是不是现在。」
四周的气氛一下冷僵了下来,宋遥脸上的神情也变得凝重。
沈默了约莫盏茶的工夫,宋遥才淡声开口,「宋遥明白王爷的想法,米粮以及过冬的物资确实急需,但只是这样……岂不是仍旧置民生於水火……」说到後面几乎无声。
宋遥自然是意识到自己曾经的错,那一场错,害死了数万百姓。而今,他没有办法再次面对这样的事情,再次眼睁睁地,看著数万人在自己面前丧生。
他想过放弃,不再管了,他现在戴罪之身,什麽也做不了,但是被任霁宇拖著见到那般凄惨的情形之後,他再没办法坐视不理,实在是抵不过心里的自责……他可以错一次,却绝不允许再错第二次。
淮王也是一脸的肃严,毫不退让,「宋遥,你不用多说了,你赎罪的心情本王可以理解,但是本王不曾忘记,当初为了救陌玉而揭露了朱有金,之後便让你和老六心生戒意,最终导致功亏一篑。本王纵使得了你手上的帐簿,也奈何不得老六。
「故而这一次,在没有确凿证据,老六没有实际动作前,本王不想戳破。」
「难道王爷就这样放任地方官员欺压百姓?就算救灾的物资可以到百姓的手里,那也只是一时,百姓仍旧被压迫被剥削,生不如死!」
「本王何曾说过放任?本王只说在未查明对方确实的目的前,暂时不惊动他们!」
「如果他们十年没有动作,王爷就这样等十年?」
「等十年又如何?江山稳固,民生才得以安稳,他们只是受一时的苦,但这江山是要千秋万代传承下去的。」
「王爷所谓的江山稳固,千秋万代,岂不是建立在千万百姓的痛苦之上?王爷当初为无双公子一人不惜大动干戈打草惊蛇,而今千万百姓在王爷面前却命如草履,难道当初王爷不是私心?若非无双公子是王爷之人,王爷当初还会如此冒险?」
「放肆!你这是和本王说话的态度?!」
两人间剑拔弩张,陌玉上前拉了拉淮王的衣袖,淮王一脸愠怒地将袖子一甩,背过身去。
「总之,本王的主意已定,宋遥你速速回去,否则被人知晓,本王也救不了你。」
任霁宇在一旁看了半天,早就不爽宋遥对那个大美人含笑温语的态度,再听到这个什麽淮王霸道跋扈的口气,更加的不爽,正要上前理论一番,却是被人拽住了胳膊。
回过头去,宋遥摇了摇头,脸色有些难看,那双清亮的眸子底下是竭力压抑克制的狂潮暗涌。他知道他比自己更难耐,那拽著他的手用力到都把他的胳膊握得生疼,任霁宇嘴角轻轻一勾,继而拍了拍他的手。
宋遥一愣,然後才反应过来,情绪似乎平复了不少,将手收了回去,而後对淮王他们躬身一揖,「宋遥并非有意顶撞王爷,王爷既已如此决定,宋遥一介罪囚也无身分质疑,宋遥这就回去继续服刑,请王爷放心。」
淮王的暗卫遵照淮王的指示将两人送了回去。
一路无言,回到酒楼的房间,任霁宇重重往床榻上一坐,心里像堵著块石头一样的不舒服。
房里没有点灯,但床榻上的凌乱依稀可触,便想起那场被打断的亲热。於是任霁宇不免有些奇怪,自己和宋遥究竟算什麽关系?照理都已亲密至此,但他对他的了解却屈指可数,或者宋遥根本没把他当作什麽人,便又想起那时候晋王对宋遥说的话──
「我留不住你,这天底下也再没有可以留住你的人。」
原以为只是见拉拢未成所以杀人灭口,而话里的意思,直到今日才算有所明白。
眼前这个人,心里究竟装著什麽?
总是飘忽地,兜兜转转,似乎在找寻著什麽,同时又在逃避,没有一刻的安心……
宋遥仍是坐在窗下,窗外晨光微现,沾湿了衣衫的夜露带著清冷的气息。
不知过了多久,黑暗里传来一个清澈甘洌的声音,淡淡的,带著几分疲惫。
「任少爷……有没有兴趣听我的过去?」
不待任霁宇回答,他便自顾自的说了下去:「那一年,金科提名,大殿之上,皇上亲点,列为榜首,年届弱冠……」
落梅成春(出书版)第七章
晨曦东驾,一夜无眠,听他用平静冷淡的声音缓缓讲述自己的过去。
金殿之上的一鸣惊人,过於耿直而被排挤被贬为小小的知县……大志不展,积愤於胸,便为晋王利用,一步一步走上错途。从知县又被升为知府,於是豢养心腹,私扣公款,明著是人人称道两袖清风的好官,背地里却在谋划著揭竿而起、颠覆王朝……
同时也知道了,晚上见到的那个清冷豔丽的人物原来就是名贯京城的无双公子,他曾倾慕於他的才艺绝傲……也是那个人,让他一脚跨入淮王的陷阱,暴露了自己。
接著便是九水溃堤,水淹江州,数万百姓命丧於他面前,这便是他的心结,他久久摆脱不去的梦魇。
後来的事便是他知道的,他被定了罪,被刺配到他们这个偏远的地方。於是,原本一南一北一官一民根本不可能有交集的两个人,就著这样相识。
宋遥说完之後便陷入长久的沈默里,微露的晨光自窗格透了进来,使得没有点灯的房间里亮了一些。
他看到他偏著头看窗外,就和那个夜晚之後的清早一样,寂寞而茫然的眼神。
「宋遥?」他唤了他一声,感觉若是不叫醒他,他就会永远这麽看下去,直把外头看出个窟窿来。
宋遥没有回答,但眼睛轻眨了一下,显然神思被唤了回来。晨光勾勒出他俊挺的轮廓,在他纤长的眼睫上跳跃,那样的美好,却令人徒然伤感。
任霁宇站了起来,走到他面前,被声响吸引了回过头来的宋遥微微抬眸看他,眼睛扑眨扑眨,似乎在问他,有什麽事?
这个,紧锁心扉的人……
任霁宇探手挑开他的鬓发,抚上他烙著金印的左脸,对方很明显的瑟缩了一下,却是没有如第一次那般反应激烈地拒绝他的碰触。
那丑陋的将要背负一生的耻辱,也是他那坎坷官路的终点。
他做错了什麽?他不过是想一展宏图,不过是想为民请命,只是因为这个念头太过强烈,而终至走上了错路。
心疼,以及深深的……怜惜!
「宋遥……」
他定睛看他,等著他说下去。
「你是个好官,你是我所见过的最好最好的官。」
宋遥先是惊愣,接著弧起嘴角浅然而笑,伸手盖在任霁宇正抚著他脸上的手,「有任少爷这句话……」
敲门声响。两人一齐看向门口,又一齐回过头来疑惑地看向对方,接著意识到彼此间动作的暧昧,於是双双被雷劈中似地跳开。
「我去开门。」任霁宇尴尬地挠了挠头,向门口走去。
门开,外面站著一个穿戴著斗篷的人,宽大的帽沿遮住了脸。原以为是小二来敲门的任霁宇不禁一愣,「你是……?」
来人抬头,连著斗篷的帽子顺势滑落,却是一张好看得让人有些眩目的容颜。这麽近距离的看到,已不顾晚上已经失礼过一次的任霁宇,再次愣张著嘴发不出声音。
对方似已见惯了这种反应,颔首一礼,声音清冷,「我是来找宋大人的。」
听他这麽说,任霁宇收起目瞪口呆的蠢样,侧身让出门来。宋遥一见来人,几分意外和惊喜。
「无双,你怎麽来了?」
陌玉上前从袖袋里摸出一卷东西塞到宋遥手里,「宋大人,王爷为江山社稷著想才不愿意打草惊蛇,但是我同宋大人一样也无法见百姓生活於水生火热而置之不理。米粮的事情,王爷一路上都在查,这是帐目……」
宋遥一惊,将那卷东西又推还给陌玉,「这怎麽可以?淮王要是知道了,你……」
陌玉摇了摇头,「王爷不会拿我怎样的,但是我知道这东西对宋大人一定有用。」然後看了眼窗外,「我是趁著王爷睡熟了以後偷跑出来的,不能久留。」
宋遥这才注意到陌玉深陷的眼窝,以及憔悴的脸色,只是憔悴之外,眉宇唇色里还带著几分潋滟妩媚。却是真的明白,那个时候淮王对他的粗暴真的是在作戏,而自己就这麽傻傻地陷了进去,不禁嘴角溢出一丝苦笑。
「宋大人……」陌玉轻声唤他,「宋大人是否在恨陌玉曾经骗了大人?」
没想到自己的心思被看穿,宋遥假意摇头,「不曾,是宋遥对不起你才对,害你被洪水卷走,差点命殒黄泉。」
「宋大人不怪我就好,其实我一直心里难安,自小到大都没有人这样重视过我,就连王爷……而宋大人是第一个真心为我著想的人,我心里也是感动万分,但我却是抱著其它目的欺骗於你。便想若有一日再见到宋大人,一定要亲口说一句,谢谢,还有……抱歉。」
那些曾经的记忆早已在颠沛流离里烟消云散,淅沥雨水中飘散的茶香,低回婉转的琴音……说到底,想让他远离俗世归隐山林也不过是自己一厢情愿的想法而已。
在见到了淮王失去他後流露出来的那种无法言喻的悲伤,才意识到,那是情,是相守一生与子偕老的愿望,而自己对他的好感,不过是因他的才华和为人而生之的倾慕。
「宋大人,还有一件事……」
宋遥的神思被唤了回来,看向陌玉,洗耳恭听,陌玉续道,「皇上并不在京城,我和王爷离京那日,皇上也已离开,前往法华寺参佛悟道。」
宋遥点头,「我明白了。」顿了一顿,而後道,「希望来日还有机会听你抚琴。」
这一说,陌玉却是面露悲色,眼里噙满水气,咬了咬牙,似抑下就要汹涌而出的泪水,声音颤抖著,「我现在却有些後悔,不该来找宋大人……」
宋遥笑著道,「不,你来找我,说明你还信我,宋遥此生错得太多,如此还能得到你这样的信任,又有何憾?」
这时,门外一个低沈的声音传来,「公子,该回了。」
陌玉向宋遥作了一礼,「宋大人,无论如何,在陌玉眼里,你还是那个傲挺如松、两袖清风,一心以民生为先的大人。陌玉对你的敬佩也从未曾改变,陌玉许你一曲,此生定不违约。」说完便披上斗篷转身走了。
任霁宇在一旁看得一头雾水,先是抱歉来抱歉去,接著又好像生离死别,不就是弹曲,用得著作这麽隆重的承诺麽?
一回头,却见宋遥万分留恋的眼神望著门口。
任霁宇有些不悦,上前一把夺下那卷帐目就要往窗外扔,「他骗过你一次,谁知道这次是不是又骗你。」
「住手!」宋遥连忙拽住他。
任霁宇仗著他一介无赖脾气,躲开宋遥伸过来的手,将帐目藏在身後,「你若是没办法证明他不是来害你的,我就把东西还给你。」
宋遥怒目瞪之,然又平下情绪道,「任少爷要是不信,我再怎麽解释都是无用。」
见他真是生了气,任霁宇便要将东西还他,但转念一想,刚伸出去的手又收了回来,反将自己的脸递了出去,「你既愿意相信他,我说再多也是没用。不如你亲我一下,我就把东西还给你。」
宋遥圆睁了眼,像看什麽稀奇的物事一样地看他,任霁宇却将脸又往前凑了几分。
「快点快点,不然我……啊呀!」任霁宇惨叫一声,捂住鼻子跌坐在地上。
宋遥揉揉手,低下腰从地上捡起那卷册子,顾自坐到桌前研究起来。
生怕来不及赶到法华寺,两人日夜不停的赶路。
宋遥一路上越来越沈默,有了时间便伏案书写著状纸。
任霁宇一窍不通,自然帮不上什麽忙,南方他几乎没有来过,南方美人们的温婉秀丽却是早有耳闻,只是此刻萦绕在两人间肃严的气氛,让他也没有什麽玩乐的心思。只是安心蹲在宋遥一旁,看看能不能搭上一把手。
任霁宇也觉得自己很奇怪,明明不该是这样子的,但是每每又被宋遥所影响。从为人处世的态度到思考事物的方式,无一不在向宋遥靠近……
应该是自己这段时间和他待得太过长久的关系,他是这样想的。
宋遥的状纸写了修,修了又写,从原本的十几张缩为了几张,又从那屈指可数的几张缩为了一张。任霁宇诧异,既然要告御状,不是把罪行列的越全越好,过程描述的越详细越好,怎麽他越修越少了?
「宋遥,这一张纸能写多少字?你不是在……」被宋遥剜了一眼,後面的话吞回肚子里。
「字数不在多少,意思到了就行,言简意赅才有时间说完。」
任霁宇若有所思的点头,然後突然想起什麽的,一下窜到他面前,「我想起一件事来。」
宋遥停下手里的笔,抬起头来看他。
「不会是要我去递状纸吧?」任霁宇有些担心地问道。虽然自家财大气粗,大的排场也见过,但怎麽说也是在那个穷乡僻壤的地方,现在是要换作见当今的天子,任霁宇多少也有些紧张。
宋遥摇了摇头,低下头继续书写,「不用,我自己去。」
「但是……」
听到任霁宇迟疑了一下,宋遥手上的笔停了一停,似乎明白他想要说什麽,仍是低著头,「当年是皇上亲点我为榜首,且我又作过一段时间的京官,他应该还记得我……」
宋遥说著这话的时候,手禁不住地颤抖,写下的那几个字歪曲难看,眼角瞥到任霁宇正摸著下巴垂眼思索,便索性划了几笔,将那几字涂去了重写。
「果然……你竟然连皇上也认识。」任霁宇叹道。
宋遥不再出声。
到达法华寺那日,向寺里专负责外出采买的杂役打听,得知寺里确实来了个贵人,但还不剩几日就要离开,於是有些庆幸,幸好及时赶上。
只是那人说,自打那位贵人入住,寺里其它的香客都被拒之门外,随行了很多侍卫,守备森严,闲杂人等休要说进寺,连上山都不可能。
任霁宇掏出银两想让那人带著他们混进去,却被那人连连摇手给回拒了。说是有人大著胆子带了好奇看热闹的人去,结果被那些侍卫发现拖出去打了好几十板子,人都奄奄一息,谁敢为了银子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看来这办法是不行了。」望著那杂役架著马车走远,任霁宇叹了口气,「也不知以前那些拦轿喊冤告御状的人是怎麽办到的……飞进皇宫里?」
宋遥抬头看天,过了半晌才道,「也不是没有办法……只要明天吹东风。」
晌午时分,东风料峭。一个身穿华服、气宇轩昂的人自禅院缓缓走出,身後跟著几个同样看来身分不低的人。
「朕昨晚上做了个梦……梦见东天为乌云所笼,雷声阵阵,正以为将要一场倾盆大雨,可谁想东风骤起,一道金光破开密云,紧接著光芒万丈,乌云尽散……」他转过身来问身後的人,「你们来替朕解一下梦。」
身後几人纷纷蹙眉沈思,少文帝也不著急,背著手半侧著身子看他们。
半晌,有人上前,笑著拱手道,「恭喜皇上,贺喜皇上,此乃吉兆。」
「哦?」少文帝单挑了一边的眉,有些兴趣,「说来听听。」
「自从杜大人离朝,皇上身边又缺一良臣,工部事务堆积,又寻不到合适的人来处理。此正应征了乌云惨淡的境地,而东风骤起,金光破秽,许是暗喻了这种困顿的境地将要被破除。」
「此话又是何讲?」
「回皇上,臣猜测,这梦或许是要告诉皇上,将有良臣借东风而来。」
「是麽?」少文帝敛起神色,回首向东天,「若是这样,倒真是好了……」
话正到此,又一阵朔风飞扬。
「快看,那是什麽?」
众人一阵骚动,皆都手指向东天,少文帝循声定睛看去,便见数十个白乎乎的东西自山脚下冉冉而升,底下拖著长长的穗,被东风带向他们这边。
少文帝轻声自语,「莫不是真的应验了……?」
那些东西越飘越近,近到可以看清,才发现那是数十盏孔明灯,灯上写满了大大小小的「冤」字,笔锋苍劲。
少文帝嘴角抽动,回身向刚才替他解梦的大臣,「有良臣踏东风而来?哼!学不来杜羽悠的溜须拍马就正正经经说话!」然後转身向身旁的侍卫模样的人,「隐风,去让人到山下把告状的人带上来。」
「是。」
而此时山脚下,任霁宇放完手里最後一盏灯,抬头看著它被风吹著逐渐飘远,神色紧张,一会又回头向一旁看起来平静得有些不可思议的人。
「这个办法真的有用?你说皇上会不会没有看见?」
宋遥淡声道,「这我也不知道了,等吧。」
话说完,两人都沈默了下来。任霁宇还是紧张得不行,不停地转来转去。
「任少爷……」
听到宋遥叫他,任霁宇停了下来,抬头有些疑惑地看他。
宋遥脸上的神情出奇的坦然,腰杆站得笔挺,风捋动衣袖,竟让人从心底油然升起一阵敬畏。任霁宇不禁想象,那一年刚及弱冠的青年,穿著官服,拾步踏上玉阶丹樨,仪表堂堂,温文儒雅,万人瞩目之下,该是怎样的骄傲与风发。
「有时候,在下真的很羡慕任少爷的潇洒随性。」
宋遥抬头看著太空,然後回过头来看向任霁宇,脸上难得地露出了笑容,「彷佛人生在世,唯有任少爷这般既不执念,也不纠结,想到了便去做,一切单凭自己喜好,才得善其终,不枉人世走了一遭。」
任霁宇摸摸脑袋,第一次被宋遥这麽说倒是有点不好意思,於是嘿嘿地笑了两声,「你不说我没心没肺就不错了,况且一开始还觉得你都不怎麽愿意搭理我……」
确实,那个时候宋遥总是一副恭敬疏远的态度,转念一想,自己又何尝不是,觉得这个人正直不开窍,硬邦邦的没什麽乐趣,但是相处下来,又觉得不是那一回事……
他温雅斯文,他心怀民生,他肩负著沈重的枷锁,明明可以抛开或者一逃了之,但是他承担了下来,去面对,去赎罪,一点点即使微不足道地也要去弥补他所犯下的错,就是这样一个和自己完全不同的有些执拗的人,就是宋遥……
也许在这个世上,再也找不出第二个如他这样的人……
「任少爷还记不记那日无双公子来找在下,在下当时还有话没有说完。」
任霁宇循著他的话去回忆,於是想起当时彼此间的暧昧,脸腾地一下烧了起来,但是一对上宋遥正经肃严的神情,所有的欲念便又都压了下来。
「你说。」
宋遥垂下头想了一下,而後抬头,嘴角轻弧,「有任少爷那句话,宋遥死……」
「什麽人放灯?」从山上冲下一群带刀的侍卫,将他们团团围住。
两人四下一看,便明白该看到灯的人已经看到了,任霁宇正要开口,被宋遥拦了。
就见宋遥走了出来,「是我。」
为首之人见到他却是一愣,然後道,「原来是宋先生。」执著剑作了一礼,身後的侍卫自动让出条路来。
宋遥同样躬身一礼,然後一甩衣袖率先走在前头。
侍卫跟著宋遥走了大部分,剩下的被吩咐了待在山下留守,再不要让闲杂人等惊扰圣驾。
任霁宇还愣在原处想著宋遥到底要和他说什麽话,想来想去实在想不出来,等了一会儿便开始觉得无趣。
「喂!」
听到有人似乎在叫他,回头,原来是那些留守下来的侍卫。任霁宇指了指自己,对方点点头。「就是你。」
任霁宇很不满意对方的无礼,便有些没好气,「什麽事?」
「你待在这里做什麽?」
任霁宇觉得很好笑,待在这里自然是等宋遥回来,「我等他回来。」
对方几人呆了一呆,接著大笑起来。
「你们笑什麽笑?」任霁宇怒道。
「等他回来?哈哈,兄弟们,你们说这好不好笑?」
「哈哈哈!」
任霁宇被他们笑到有些火大,上前一把拽住其中一人的衣襟,「到底有什麽好笑的?」
铿!刀剑出鞘,白晃晃地抵著他脖子。
任霁宇悻悻收手,对方也将剑归鞘,整整衣襟说道,「你是真不知道还是装傻?」
「什麽知道不知道?」
那人愣了一下,随即叹气,「看来刚才被带走的那人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告诉你。」
任霁宇心里蓦地一阵不安,「到底是什麽?」
「民告官,杀威棍下过。」
「这我知道。」
「後面还有。」
「……」
「惊扰圣驾告御状的,三丈钉板上滚过,然後头顶状纸跪铡口,一字说错──人、头、落、地。所以你还是早些回去,买口好棺材准备来收尸吧。」
收……尸?!
这两字,犹如晴天霹雳,将任霁宇劈了个正著。他愣呆在那里,半晌才反应过来,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说……收尸?」
「是啊,你我血肉之身,那样往钉板上滚一圈还有几人能活?」
於是思绪纷至沓来,想起陌玉告别时的情景,想起他彻夜不眠、反反复覆地修改著状纸,想起方才那两次被打断的话……
「有任少爷那句话,宋遥死……」
死……他早就已经知道的,偏偏就是不说!为什麽不告诉自己?为什麽?
「不,不可以……我不能让他这麽做!」
任霁宇喃喃自语,转身便要往山上追去,却被那些侍卫拦了下来。
「让我过去!」见去路被阻,任霁宇红著眼睛吼道。
那几个侍卫一律剑指著他,「任何人不得上山,否则杀无赦!」
「让我过去,听到没有?!」
侍卫虽是那样说,但也最多只是威吓,两边僵持著,任霁宇发了狂似的非要往山上冲,几下往来,竟是真的甩开了他们的钳制,沿著狭窄的台阶一路狂奔而上。
心里的不安越来越重,滚钉板、跪铡口、一字说错便人头落地……没有一样不是九死一生,他若真这麽做,还有多少回来的可能?
「宋大人,无论如何,在陌玉眼里,你还是那个傲挺如松、两袖清风,一心以民生为先的大人。陌玉对你的敬佩也从未曾改变,陌玉许你一曲,此生定不违约。」
所以无双公子那时候才彷佛生离死别,而自己却一直被蒙在鼓里……
宋遥,你把我当什麽人了?在你的心里,我任霁宇究竟处於何处?
竟连……竟连你的这点信任都得不到。
寺门就在面前,任霁宇也顾不得惊不惊扰圣驾,抬脚将门踹开。
「什麽人?」
两把剑刷地明晃晃地横在他面前,紧接著被後面追来的侍卫牢牢擒住。
被人押著动弹不得的任霁宇看到眼前的情景,不敢置信地睁大了眼睛。
朔风如刀、残阳如血。
当朝的天子坐在廊下,脚下的汉白玉砖绵延著好像一直铺到了天际。而那人背著他而站,傲挺如松,彷佛天地间便只剩下他一人。
他看著他不紧不慢地除下身上的衣衫,大张著嘴想叫他停下来,却是什麽声音都喊不出来,只能拼命地摇头,挣扎著想要上前。
不要!宋遥,千万不要!
那人脱至中衣,然後缓缓低下身……
三尺长的钉板,一片血色嫣红!
「宋遥──!」
众人一片哗然,不忍心看下去的人皱著眉头别开脸去,站在角落的僧人按著念珠默念阿弥陀佛。
血腥的味道飘散开来,宋遥从钉板上滚落,整个人摔在地上,细细地颤抖著,雪白的中衣上嫣红绽然,那刺目的颜色顺著他露在衣袖外的手指,汇聚成一道细流流了下来,蜿蜒著在汉白玉的地砖上湮走而开。
任霁宇只觉得自己身体里的血,也正随著地上那道道细流一点点流失,胸口似堵了块石头,连呼吸也变的困难。
他停下了挣扎,目不转睛地看著伏在地上、浑身轻微颤著的人。
那人良久都没有起来,正当少文帝要抬手示意的时候,宋遥突然微微撑起上身趴在地上深喘了几口,然後动作极其缓慢地,一点点用手将自己支撑起来,看起来万分艰难又痛苦不堪,无论是撑著身体的手还是肩膀都在颤著。
任霁宇没有办法看到他是怎样的表情,只看到血,不停流下来的血,已经不知道是从哪里涌出来的血,在他身下汇聚成一滩刺目的水渍。
宋遥从地上爬起来再跪好,然後淡然的声音缓缓传来,字字珠玑,句句铿锵,却是一点都听不出异样。
宋遥的状纸并不长,但任霁宇却觉得他彷佛背了很久很久……只看见无尽的红色从他身上一直到地上,连成了一片,竟连自己也觉得皮肤上有被刺扎的疼痛,火烧火燎地蔓延开,焚火蚀心那般地疼。
「……还望皇上明察!」最後一字落下,宋遥也已支撑不住,用手在地上了撑了下然後猛地将手缩回来,身体狠狠一震,接著直直倒在了地上。
遍布全身的伤口触地,疼得宋遥整个人都缩了起来。
疼……一定很疼……那长度粗细皆都不一、斜著竖著插进皮肉的长钉,那遍布在三尺长的木板上细细小小的刑器!
任霁宇只觉自己的心跟著他倒下的身子,一起跌进了无底的深渊里,背上的冷汗浸湿了衣料。
「宋遥!宋遥!」他大声地叫著他,那人却没有回应。
高高在上不怒自威的帝王,冷眼看著面前的人,「云州廖县的驻地将领是谁?竟让一个罪囚擅自外出?」
一旁的官员回道,「皇上息怒,微臣会彻查此事。」
倒在地上的人手指动了一动,而後抬头气息微弱道,「皇上……启禀、皇上……是罪民……罪民自己逃出来的……并不关……并不关……」後面的话已经轻不可闻。
少文帝眉尾一翘,「自己逃出来的?修筑边防还能这麽了解外面的情况,朕是该幸你身在囚牢心系民生,还是该不幸?」
说罢起身,接过那递来的状纸看了一眼,便手指一松随意地丢在地上,「来人,将宋遥押回京城交给刑部,隔日再判!」
上来两个侍卫,一边一个拎住宋遥的胳膊将他拖走。宋遥任凭他们架著他,修长的腿在地上拖著,蜿蜒的红色在地上留下两道墨迹一样的血痕。
任霁宇张著嘴发不出声,视线紧随著被带走的宋遥,直到他们消失在他视野里,他才突然惊跳地挣扎起来。
不!怎麽会这样?!宋遥!你们不能带走宋遥!
佛门净地,菩萨面前,不是都说上苍有好生之德?
如何眼睁睁地看著他受如此刑罚?
「放开我!」任霁宇冲著身旁的侍卫吼道,「我叫你们放开,听到没有?!」
「吵死了!」
有人用剑柄往他脖子那里一敲,任霁宇霎时眼前一黑,然後便什麽都不知晓了。
混沌的意识里,有一个清冷平淡的声音,静静地叙述著。
那一年,金科提名,大殿之上……
文弱的青年靠著窗口而坐,眸眼里满是对过去的向往与怅然。
清风拂过,掠起顺垂在他脸颊上的发丝,他嘴角轻弧,伸手捋了下来,而那一笑,宛若涟漪,浅浅地涣散进他的心里。
落梅成春(出书版)第八章
回到廖县後,下了今冬的第一场雪。
云州的太守换了人,连带下面一众大大小小的官员也全都洗了一遍,廖县也来了新的县太爷,虽然这县太爷新官上任三把火,把前一任的烂摊子都收拾得差不多,但新县太爷表情冷冷的,说话惜字如金,让人都不太敢亲近。
任霁宇听说那新来的县太爷是从京里调配来的,便寻著机会去向他打听宋遥的下落。那县太爷闻知他的来意,只是摇头,不再多说什麽。
不久之後,波折多多的灾粮也终於被送了来。这次乡民们都长了个心眼,几乎每一袋都拆开来验查,确定没有问题後才入库。
看著乡民们欢喜雀跃的样子,任霁宇自己却是高兴不起来。
「哥哥……」甜糯的声音落在耳边,任霁宇应声低头,小女孩正拽著他的衣襬。原本黑黑瘦瘦的小脸已经圆了不少,她奶奶的病因著及时医治也好的差不多了。
任霁宇弯腰将她抱了起来,伸手捻去黏在她头发上的雪片,「明年开春学堂就能重开了,开不开心?」
「开心!」小女孩甜甜地笑,然後伸手摸了摸任霁宇的脸,水灵灵的大眼睛里噙满疑惑和担忧,「哥哥不高兴麽?还有,为什麽没有看见那个脸上写了字的哥哥?」
任霁宇怔愣了一下,然後有些涩然地笑,「哥哥问你,那个脸上有字的哥哥是不是好人?」
小女孩想了想,有些认真地回答,「那个哥哥是好人。」又想了想,补充了一句,「哥哥也是好人,哥哥说米很快就到,果然米就来了。」
任霁宇心里说不出的滋味,抱著小女孩转向官道。官道尽头雾霭如幔,一错神,彷佛还能看见那人捧著账册登记米粮的身影。
「我也不知道那个哥哥去了哪里……也许很快就会回来,也有可能……」
再也不回来。
只是这句话他却说不出口,当见到宋遥浑身是血奄奄一息被带走时,他几乎快要被沈重的悔恨给压死。这本来就不关宋遥的事,自己那个时候却像吃错药了一样非要把他给拖下水。
宋遥……宋遥,你现在在哪里?
生?还是死?
任霁宇觉得自己变了很多,以前喝酒寻乐,招摇过市的日子,早已不知忘记在哪个猴年马月里。和宋遥待久了,似乎都已经习惯了清静的日子。府上养著的小倌、美人,许久都未碰。
不是那些人不够好,自己亲手调教出来的人,自然能在床上服侍得他舒爽,只是他找不到那种感觉。在榻上,他是主子,他们是下人,彼此间横著一条沟壑,即使他可以佯装不在意,但是未必有人敢逾越。
他心心念念著和宋遥的那一晚,不甚尽兴的交欢,对方也不够配合,但是他喜欢那种感觉,被对方搂著,唇舌交缠,喘息和低吟委婉回转,那种被对方真心需要著的感觉,很好很好。
兴致淡淡,府上养著的那群人便都成了摆设,成日里晃来晃去的到还嫌浪费粮食,便索性每人给了些银两就此都让他们散了。
原本很大的宅子,这一下更显得寂寥非常,人都走了,要伺候的也就剩了他一个人,於是留下了少数几个会做事的家丁,其余的也一律打发走了。
任霁宇觉得自己真的不正常,甚至觉得自己有可能疯了,好端端的享受都不要,家产换作了银两,眼睛眨也不眨地就统统散了出去。
宋遥总说自己错得太多,身上又背负著太多的命债。他小时候听人说过,生前所犯下的罪行,死後入了修罗地狱总是要还的。便想数万人的性命,恐怕几生几世都偿还不清的吧。
散去钱财留下的是宋遥的名字,想若是这样可以稍稍减轻他身上的罪孽,那麽他的心里或许也可以好受一些。
只是日复一日,该怅惘的依旧怅惘,该思念的仍然思念。他没有办法忘记宋遥,一如他没办法将和宋遥一起度过的那不足百日的时间从记忆里,从他的生命里抹杀。
那个人就这样存在在他的生活里,他的记忆里,以及……他的心里。
引流通渠是答应了宋遥而唯一没有做到的事情。当时的图纸仍在,任霁宇想开春以後冰雪融化就开始动工,这样到了旱季便也不会像这次这般,庄稼作物颗粒无收。
和新来的县太爷商讨这件事的时候,他才从言谈间得知,原来这位县太爷和宋遥是同期入朝的。
「远之为人耿正,坦直敢言,然官场险恶,多勾心斗角尔虞我诈,这是他所不会的。当年他被贬外放,不能同朝为官,亦感可惜。若多有几个如他这样清正廉洁之人,也是江山之福。」
听到平时惜字如金的县太爷破天荒地讲了这麽多,任霁宇不觉惊讶,惊讶之余又是茫然。那是他未曾见过的宋遥,少年成名,意气风发。而他认识的,只是一个温软安静的人,肩负著沈重的担子,常常蹙著眉头,好像满腹的心事。
他多想看看那样子的宋遥,若是那张清秀端方的脸上挂著从容自信的笑,该是一种怎样的风采?
他觉得自己似乎曾经见过,但又不记得了。
转眼年末。外头已是一片冰封雪寒,各家忙碌著准备除旧迎新。
这年灾祸频发,於是到庙里烧香的人也多,都在祈求来年能一扫霉运,喜事迭至。
任霁宇一个人窝在冷冷清清的宅子里,连个能说话的人都没有。其实说没有人那是不可能的,任老爷的三位夫人,伺候几人起居的下人,当然都是人。
只是这会儿,自己的亲娘二娘三娘都回娘家过年了,便想起那些下人也是有家人的,已经习惯了做善事的人,大手一挥,你们每人到账房支十两银子,都回去和家人团聚吧。於是,就剩下了他一个人。
一个人也有一个人好处,比如喝醉了不怕丑态百出,只是若放到以前,就算醉到丑态毕露也没人敢笑;又比如杀人放火也没人会来阻止你,当然,就算没人阻止他也不想因为一时无聊而惹上牢狱之灾;又或者,可以随便唱随便笑……
任大少爷发现自己的生活真是贫乏的可以,现在也不是收田租的时候,也不是出粮的时候,以前和老爷子横霸乡里,就算现在可以多做些好事洗白白了,但是放眼望去都是对他害怕又敬畏著的乡人,自然也没什麽亲朋好友可以走街窜巷。
就连个……想要一起喝酒的人也没有。
抬头望天,灰蒙蒙的云层,便想今晚可能会下大雪吧……?
不知道……他在哪里?
深吸了几口透彻心扉的寒冷空气,任霁宇摸摸肚子,一个人往厨房走去。
往年每逢过节,家里都张灯结彩,还要从城里请来戏班子敲锣打鼓唱个三天三夜,宅子满是食物飘香,陈酒醉人。一切世事如过烟云眼,谁曾想,如今寂寥至此。
厨房里有人哼著小曲儿,任霁宇探头进去,发现是老厨子正在灶台前忙活。
「好香,有什麽吃的?」
厨子回头,脸上笑咪咪的,「有!少爷您回房等一会,我一会儿就给您端去。」
「不了!」任霁宇随意找了个地坐下,玩起桌上的竹筷,「我就在这等好了。」
「好咧!」厨子吆喝了一声,往热了油的锅里丢入葱姜蒜炝锅,炸出香味後,锅铲在铁锅上一敲,铿的一声,火苗子窜得老高。不一会儿端了几个热腾腾的菜上桌,便又哼著小曲儿不知在忙活什麽。
任霁宇挑了几筷子菜,然後好奇地问道,「什麽高兴事?刚才就见你乐滋滋的。」
见任霁宇问自己,老厨子放下锅铲,脸上拧著笑,神秘兮兮地走到任霁宇面前,从怀里小心翼翼地掏出一个金钗递给任霁宇看。
金钗没什麽特别,做工也不算精细,任霁宇拿在手里掂掂,约莫花不了几两银子。
老厨子搓著手,有些不好意思道,「媳妇儿跟了我这麽多年,在家又带孩子又要照顾老人,还没送过什麽象样的东西给她,这不,少爷前一阵赏的银子加上自己存的,就上城里给她打了钗,讨讨她欢心。」
任霁宇笑著将金钗递还给他,「我娘那里有的是,我给你去挑几个好的来。」
「别别别!」老厨子连连摇手,「少爷的好意,奴才心领了,但是这个不比别的,拿别人的东西送她可就没那份心思了。」
任霁宇心里不禁好笑,老厨子一大把年纪了,听说去年都抱了孙子,想来他娘子也是一半老徐娘了,但他还像个初恋的小夥子一样。
「你们真恩爱……」
听到任霁宇这麽赞道,老厨子笑得更开心了,「那是,那是!谁不知道,我媳妇儿当年可是镇上有名的豆腐西施。每天为了见她而到她豆腐摊上喝豆腐花的小夥子,能从街头排到街尾……但她就是看上了我。」说著竟还有些不好意思地脸红。
「哎,那你们是怎麽好上的?」
老厨子望著天上想了想,然後说道,「那个说来就话长咯。不过喜欢这东西啊,还真是折磨人。看不见的时候,就往死里想,看见了又觉得不好意思,怀里像揣了只小兔似的怦怦乱跳,又总想著对她好,只要手头上有好东西了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她。
「看到她难过心里也会不舒服,看到她高兴了就和掉进了蜜罐一样,要是她能对我笑上一笑,我都能乐腾好几天……咦?少爷?你怎麽了?」
任霁宇回过神来,才觉自己脸上一片湿凉,伸手摸了摸,竟然是在不知不觉间泪流满面。
「是、是被热气熏的……」连忙用袖子擦擦,「我已经吃饱了。」转身落荒而逃。
一路在廊上狂奔,耳边还回荡著老厨子的话。
「……喜欢这东西啊,还真是折磨人。」
喜欢……那是喜欢麽?
「看不见的时候,就往死里想,看见了又要觉得不好意思……」
宋遥!
「看到她难过心里也会不舒服,看到她高兴了就和掉进了蜜罐一样,要是她能对我笑上一笑,我都能乐腾好几天……」
我是……喜欢上你了麽?
跌跌撞撞地跑回自己房间,背著门板大口大口地喘著气。
眼前被水气所笼,一片白茫茫的模糊不清里,满是那个人的身影……
纤瘦,淡泊,傲挺如松。
谁说他潇洒随性没有执念?他对那个人抱著满满的执念,冷漠的也好,温雅的也好,颓废逃避还是风骨如竹,他心里就这麽惦记著一个人,想要看他笑,想要看他释怀,到头来却是自己将他送了出去,送进了鬼门关。
这些时日他一直一直不敢去回忆,生怕自己会被悔恨压死,他该知道的,那个人放不下的,虽然他自己说他不想管了,但是他根本就放不下……如果那个时候没有去找宋遥该多好,如果那个时候没有拉著他去看乡民的处境该有多好。
靠著门板的身体一点点滑了下来,最後坐在了地上,任霁宇用手一下下地捣著自己的脑袋,记忆里那个人的身影清晰如昨,一举手一抬眼都彷佛触手可及,但是他再也碰不到,再也摸不到了。
原以为已经足够地了解足够地接近於他,但是一转身,那人便如雪随风而去。
再也抑制不住地呜咽出声。
「宋遥……宋遥……」
凄厉压抑的呼唤在室内回荡,却是一个人……哭到声嘶力竭。
他真的很喜欢他,不知道从什麽时候开始,也许是开仓放粮共度难关的时候,也许是河畔灯下研究开渠的时候,又或者只是初见面时的那一个拍案而起,那抹傲岸如梅的身影便深深刻在了脑子,然後又刻进了心里……
除夕这天,老厨子为留守在宅子里的任霁宇张罗完只有他一个人吃的团圆饭後,便拎上大包小包回去和家人团聚了。
任霁宇百无聊赖地在宅子里晃悠,不知不觉走到他爹生前住的那间屋子。
推门而开,恍然间有一人,站在桌前,正研究著药罐里的药草渣子。
「你爹被害前,身体上可有隐疾?」
「宋遥?」
任霁宇紧走了几步进到房间里面,那人影却是腾的消失。他走到桌边,捧起那药罐子,怔愣愣地看著。
「这草药……」
任霁宇一回头,却见那人又站在了身旁,手里捻转著一根药草,细细地闻了两下,蹙眉低思。清秀的轮廓,纤长的眼睫微微敛著,自额角垂下的发丝柔顺的贴在脸颊上。
「宋遥……」
任霁宇向他伸出手去,就要碰触到时摸到的却又是一片虚空。任霁宇原地转了一圈,然後吼道。
「宋遥!」
「你给我死出来!」
「躲躲藏藏算什麽正人君子?」
「宋遥──你听到没有?」
也知道自己是在徒劳,凄惨地笑笑,走出了房间。
外面开始下起雪来,而远处,鞭炮声响欢腾喧闹,烟花带著尖锐的啸声窜上天空,而後绚丽绽放,色彩斑斓,和洁白晶莹的雪花在浩渺的苍穹之下互辉互映,宛如梦境。
任霁宇仰著头呆呆地看著,任雪片飘落在头发上,肩上,有几片落在了他的唇上,一阵冰冷然後马上融化。
任霁宇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想起那一晚宋遥沾著酒香的唇,也是这样冰冷冰冷,然後他在那双薄唇上不断地辗转熨贴,直到把自己的温度都渡给他……
叩叩!
四周一片安静里,任霁宇被两声短促的敲门声给拉回了深思。以为又是自己幻听,误把爆竹声听成了敲门声。
叩叩!叩叩!
又响了几声,确定是真的有人敲门,任霁宇跑去开门。
这种时候会有谁?
任霁宇怀著疑惑将门打开,下一刻,却是整个人呆愣在那里。
「雪太大了,这里到县衙还有很长一段路,今晚能不能让我借宿一宿?」
纤瘦,淡泊,温雅谦逊──那一抹朝思暮想的身影……
「宋……」任霁宇张了张嘴,却是惊讶得连声音都发不出来。他睁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看著眼前的人。
只见他披著了一件雪白的狐裘,毛茸毛茸的,只露了个脸在外头,彷佛雪堆里出来似的,原本盖在脸上的发丝都捋到了耳後束进发髻里,露出了光洁饱满的额头和清秀的脸庞,还有左侧脸颊上的金印。
见任霁宇一动不动地愣在那里,对方歪了下脑袋,有些疑惑,「任少爷不记得我了?」
「记得!怎麽会不记得?」任霁宇的声音都是抖的,颤巍巍地伸出手,抚上他的脸颊。冷的……
另只手摸上他另一侧的脸颊。
还是冷的……
再又去牵他的手,摸他的胳膊。
冷的……冷的!还是冷的!
任霁宇几乎要哭了出来,一边哈气一边揉搓著他的手,「……怎麽会这麽冷?你明明穿了很多了啊,为什麽会这麽冷?」
宋遥有些不解,想了想才眸子一亮,竟是浅浅地笑了起来。
「你误会了。」
任霁宇懵懵地抬头,黑亮的眸子被水润湿了一般。
「山路被大雪封住,马车走不进来,所以只好自己走了。」一边说著一边侧过身,让任霁宇看他身後。
果然雪地上一串脚印,微弱的灯光在地上拖出他长长的影子。
「听老人说过,鬼都是没有影子的……」他的声音还是如以往那样的恬淡温和。任霁宇动了动嘴唇,却是一声不响把他抱住,紧紧的,恨不得捏碎了揉进自己身体里。
「我以为你再不会回来了……」
宋遥嘴角勾著笑,并不反感他这麽暧昧的举动,反而也伸出手来绕到任霁宇的背後,轻轻抱住。
「你再不让我进屋,我可真要冻死了……」
烫一壶酒,热两个小菜,原本清清冷冷的除夕夜霎时温情了许多。
任霁宇就著跳动的烛光细细地打量著宋遥,觉得他似乎有些不同,但是究竟不同在哪里,却又说不上来是哪里。
「你看著我做什麽?」宋遥放下酒盏问道,「难道还是不相信?」
任霁宇摇了摇头,「皇上既然赦了你的罪,你为何又要回来这里?」
宋遥低下头,拨弄著手里的酒盏,沈默了半晌,才淡淡说道,「我也不知道我为什麽要回来……我走到了忘川边,望见了奈何桥,忘川里映著我的前三生後三世,孟婆递给我一碗汤,让我喝完走中间那层桥……」
宋遥说到这里停了下来,眸子在烛火的照映下温润黑存,又比以前多了几分伶俐。
「传说奈何桥,分三层,生时行善事的走上层,善恶兼半的人走中层,行恶的人就走下层,走下层的人就会被鬼魂拦住,拖入污浊的波涛之中,为铜蛇铁狗咬噬,受尽折磨不得解脱……
「我以为我该走下层的……」他低声说道。
任霁宇安慰道,「比起你所犯下的错,你的功……」
「不……那不是我的功德,我也要不得。」宋遥端起酒盏抿了一小口,然後望向任霁宇,「就在要走到桥上的时候,我突然想起来,我还欠著任少爷一件事没有做,於是我又走回来了。」
「什麽事?我却是不记得了?」
「开仓放粮。」
任霁宇手一抖,杯里的酒洒了一大半出来,但又故作镇静道,「我不是说过了麽……那种东西根本算不上是灾粮。」
宋遥嘴角挂著淡笑,坦然而对,「那现在这批粮,倒是算不算?」
喀哒!任霁宇猛地起身,椅子翻倒。
两人隔著跃动的烛火,直直地看著。
宋遥被酒水浸润过的唇,染上魅人的嫣红,莹润亮泽,彷佛沾著露水的花瓣一样。
任霁宇受蛊惑一般地伸出手去碰,「什麽忘川,什麽奈何桥,都是在骗我的吧?」
「但是……」他赧然一笑,「为了回来见你……却是真的。」
又是一阵桌椅碰倒的声音。
任霁宇抓著他的肩膀将他拽到自己跟前,「我有什麽好?」
宋遥定定地看著他,「一样都不好……」
任霁宇脸上稍许失望与黯然,抓著他肩膀的手指就要松开的时候,他接著道。
「但那些都无妨……」於是,那最後一丝迟疑与坚持,便在他暧昧不明的话语里溃散、湮灭、消失殆尽……
任霁宇一点一点凑下去,嘴唇碰触到他的嘴唇时,他微微的退却。但是他不打算让他有思考回辩的余地,这样想著,便也这麽做了。
深深地吻了下去,四唇相贴,紧密到不留一丝缝隙,而後极尽挑逗之能,让彼此的舌头痴缠在一起。盛载不下的口涎顺著嘴角淌了下来,宋遥手抵著他的胸口,想要将他推开,反被他圈得更紧。他替他舔去溢漏而出的津液,然後含住他的唇舌,继续。
吻到热火朝天,感觉自己整个人都要被热气蒸发,拂开桌上的杯碟,将宋遥推了上去。小心翼翼地吻著他脸上那一生不褪的烙印,那是他的耻辱,却也是他一生为人耿正的证明。
他不在乎他从前究竟如何,他只在乎这一刻。
从今往後,他在他的身边,官也好,民也好,哪怕还是罪囚,他都要他。
黏腻绵绸的吻自脸到颈脖,一路游移而下,手指扯下他的衣带,挑开衣襟滑了进去。宋遥身体一颤,有些抗拒,於是任霁宇凑到他耳边含笑道,「有什麽不好意思的?早被我上下里外的看光了。」
便见他轰的一下脸红到脖子根,就连身上也泛著淡豔的桃花粉,似是不好意思地别开脸去,弱弱的烛火勾勒出他柔和又流畅的线条,自下巴到锁骨,然後是微微起伏的胸膛,紧接著是绷紧的腹线,只可惜原本细腻的皮肤上,留著大大小小的红印。
任霁宇的眼眶有些红,手指抚了上去。
「疼不疼?」
「现在已经不疼了,过一段时间,这些印子也会淡的。」
他说得轻巧,这样的伤痕又岂是一日两日、一月两月这麽容易就消退的?
任霁宇低下头,嘴唇覆在伤痕那里,轻吮出一枚红印,桃花瓣一样,接著换作另一处,几下往来,却是另一道勾人的风景。
任霁宇看著便觉有些口干舌燥,腹下更是胀痛到难耐,於是不再管那些伤痕而是换作了他一边的突起,牙齿轻啮、拎扯,听到头顶上一声叹息一样的低吟,他嘴角一弧,边吻著边往下移。
松开裤头,手抚上他的欲望,正要张嘴含上去,却是被他给阻止了。抬头,正对上他一双星湿的眼眸,眼角染著红晕。宋遥摇了摇头,「别。」
任霁宇轻笑,不顾他的阻止,伸出舌头在他顶端舔了一下,「怕我咬你?」说完,便张嘴将他整个都吞了进去。
「不……别,啊……」
抵不过快感的袭来,宋遥咬著自己手指,依然忍不住有微弱的呻吟自唇间逸漏出来。汗水打湿了他的鬓发,紧实的肌肤上沁起一层薄汗,带几许酒香。
任霁宇从未这样服侍过别人,却也使尽平生的本事,跪在他腿间努力讨好,吞吐间抬眼瞄他,就见他脸上的神情是从未有过的妖媚,汗水淋漓,半张著眸子,情欲魅惑。
甜腻的呻吟越来越急,原本抚著他脑袋的手亦不自觉地将他往下按去,肿胀的欲望撑得他的下颚酸痛,进出间几乎顶到了喉口。
「啊……啊啊啊……」
他用力一吸,宋遥一声低叫,在他嘴里释放了出来,腥膻的味道飘散开。任霁宇将他的欲望吐出来时,大量白浊的液体也随之而出,顺著他的玉柱滴落下来。
宋遥双目有些失神,半张著嘴大口喘气。
任霁宇凑过去去亲他,但宋遥却是皱著眉头将脸扭开。任霁宇笑著伸手擒住他下颚,「躲什麽,你自己的东西。」便张嘴吻了下去,不叫他乱动。
「下次……还要让你吃我的。」
闻言,宋遥整张脸都涨的通红,有些愠怒。任霁宇却是不顾,不紧不慢地褪去他的衣裤,架起他一条腿,沾了他体液的手滑向後方,动作小心地戳刺。
「别这样……」
「别这样?」埋进他身体里的手指停止了前行,任霁宇饶有兴味地挑眉,「难道说,你是喜欢我粗暴一点?」
不出所料,换来宋遥羞愤欲死的一记白眼。
上一次他醉得不省人事,於他也更像是单纯的纵欲,所以这一次任霁宇心里暗下决定,不管怎样都要将他从里到外吃个仔细,故而忍著自己胀痛的欲望,一边耐心细致地开拓著,一边忙不停地和他亲吻低语分散他的注意。
待到那里湿润松软,宋遥也露出有些不耐的神情,任霁宇抽出手指,换作自己肿胀的欲望。比手指更粗更硬的坚挺撑开狭窄的地方,宋遥难耐地头向後仰去,牵出颈脖优美的弧线。任霁宇追随上前,在他锁骨那里轻噬了一口,有些固执而蛮横地挤进那紧窒狭窄的地方。
手从他的膝盖下面穿过,将他两条纤长的腿架在自己臂弯上,扶著桌子略微抽动了一下。就见宋遥偏著头,双目紧闭,眼角水光流转。任霁宇有些心疼地扳过他的脸,吻去他眼角的水痕,「放轻松些,我管保你待会欢喜的。」
这不说倒好,一说完宋遥那眼神怨毒得就像能飞出刀子来。
任霁宇顶著他吃人的眼神,在他唇上亲了亲,腰下缓慢地动著,「你说你在忘川边看到了三生三世……那你的三生三世里可有我?」
「有……」宋遥模糊不清的哼了一声,「上一世路边捡了只又脏又丑的小野猫……啊!」
知道他是在玩笑自己,任霁宇略带惩罚地狠狠一撞,迫他整个人绷得似待发的弦。
几下之後出入容易了许多,任霁宇便再也不管不顾,一手扶著桌子,一手扶住他後腰,开始肆无忌惮的宣泄。
落梅成春(出书版)第九章
「你还好吧?」任霁宇喑哑著嗓子问道,伸手将黏在他脸上的汗湿的发丝捻开。
这一夜只能用疯狂两个字形容,他本就擅此道,初时宋遥还一味的抗拒,换著花样弄得他泄了几次之後,便意识不清地随他摆弄了,於是从桌上到地上,又从地上到榻上……
这会儿,连他自己都有做过头的感觉,腰酸得一点力气都使不上。
枕著他胳膊的人幽幽醒转过来,想翻身,却是痛苦低哼了一声,皱著眉头有些懊恼的表情。
任霁宇想笑,但是怕他一脚将自己蹬下床,毕竟将他害成这样的自己是始作俑者。
见他一脸恍惚地看著自己,任霁宇心里竟有些害怕,便牢牢抱紧他,赤裸的身子贴在一起,前一晚遗留的汗水精液也都还来不及洗去。
他是要提醒他,事已至此,休想享受完了一觉醒来就不认帐!
只见宋遥的脸越来越红,几乎能滴出血来,任霁宇越发觉得他有趣,扑过去将他压在身底下,在他嘴上啄了两口,「我怎麽会喜欢上你的?」又亲了两下,「真是奇怪啊,究竟为什麽会喜欢上你的?」
宋遥有些疲惫地眨了眨眼睛,「因为你是我上一世捡到那只野猫。」
任霁宇磨了磨牙,挤身进他两腿间,「让你再胡说!」就著昨晚残余的润滑将自己业已抬头的玩意推进他略有些肿的甬道。
「宋遥,你这里真是个妙处!」任霁宇低叹了一声,却见宋遥仍是一脸难耐地别开脸去,手指紧紧揪著身下的褥子,几乎能扯出洞来。
宋遥在性事方面极为生涩,也不知他过去那些年都是怎麽过的,哪里像任霁宇,早早开了荤,各种花样一套套玩过来。
见他那种受刑一样的表情,任霁宇便要忍不住逗他。将他顶到床头,迫他坐起身来,「宋遥,那你喜不喜欢我?」
宋遥脸涨得通红,却是不答。
任霁宇便也不追问,只是轻抬起他的腰身,「但是你这里喜欢我喜欢得紧……不信你看。」
引著宋遥的视线看向两人相连的地方,贲胀紫红的欲望抽出然後全根尽没,昨夜他释放在他身体里的浊液还没来得及清理,於是随著他的进出被挤了出来。
宋遥紧咬著下唇硬是不出声,任霁宇才不管这麽多,扶住他的欲望上下揉弄,「你这里也喜欢哦,你看,只要碰这里……」说著埋於他身体里的坚挺蹭蹭某个地方,宋遥啊的一声,欲望在他手里跳了两下,勃然而发。
「啊……哈啊……」
含著任霁宇那肿胀欲望的後庭一阵绞紧,蓦然的刺激让任霁宇一下抱紧宋遥,吼叫著在他身体里再次释放而出。
攀至巅峰的愉悦以及高潮之後的疲软,潮涌般袭来,任霁宇趴在宋遥身上大口的喘著气,为自己的乱来而後悔,宋遥身体刚复原便扯著他这麽没有节制。
从宋遥身上翻下来,胳膊一捞,将他捞到自己身边。宋遥惊了一下,接著有些怒意,喑哑著嗓子斥道,「你还要来?」
「就让我抱抱你……」固执地抱住他,不让他动弹,「宋遥……」
「嗯?」
「皇上就这麽简单放你回来了?他真的没有为难你?」
「……」宋遥默了一下,才轻声道,「嗯,让我回来了,一点也没有为难……」
任霁宇将他的脸拨向自己这边,「你、说、谎。」
宋遥的眼神闪烁了一下,然後眼睫微敛。
「皇上怎麽为难你了?」
宋遥实话实说,「皇上并没有为难,只是问我愿不愿意再留在朝中……我没有答应。」
「为什麽?」任霁宇不解,以他戴罪之身可以破格再录,那该是何等荣幸的事?他应该高兴才是,为何如此不在意?
「我倦了。」他看似不为意地说道,「突然间很想过平淡的日子。」
任霁宇也不再响了,於是搂著他,看著帐顶发呆。
室内飘散著浓郁的情味,而萦绕在彼此间的气氛祥和得令人安心。宋遥被折腾了一晚,刚醒过来又被折腾了一次,不一刻便沈沈地睡去。
听著他匀畅的呼吸,端详他安详的睡脸,发现似乎已不像从前那样被噩梦所缠,手指抚了抚他脸上的金印,又忍不住凑下头去亲了两下,不觉腹下又有些蠢蠢欲动,便苦笑著摇了摇头,拥著他小憩。
一觉醒来已是日上三竿,宋遥还在睡,任霁宇便在没有惊扰到他的情况下悄悄起床。听到屋外有声响,想应该是下人们陆续回来了,便开下门来招人备一桶热水还有午膳。
坐在榻边等宋遥醒,任霁宇回想自己生平,竟是从未对人如此痴过……
究竟是怎麽了?是不想看著他一蹶不振,或者纯粹想和他在一起吧……只是想起他方才说的话,又有一阵莫名的滋味,说不上来。想要过平淡的生活并没有错,但……
宋遥醒得有些晚,任霁宇知他有一半的责任,便也没拿他取笑,伴著他一同沐浴,两人就像是长久生活在一起的样子。
「真是讨厌……」死皮赖脸地要给宋遥搓背,宋遥没办法只好让他留在屋里,任霁宇擦著擦著就没头没脑的冒出这麽一句话来。
「嗯?」
「这条疤,要是没有就好了。」任霁宇的手摸著的是宋遥小腹上的旧伤,被晋王刺中的那一刀所留下的刀伤。寸长的痕迹,皮肤凹凸不平。
「没事……」
宋遥低著头轻描淡写的两个字让任霁宇很不爽,啪的丢掉浴巾,道,「以後每次看到这条疤都要想起晋王那个混蛋,怎麽会没事……」
宋遥抬头,眼里有些无辜,然後笑道,「怎麽会?我只会想起是任少爷救了我……」
任霁宇张著嘴说不出话,接著猛地扑进浴桶里抱住宋遥。
「宋遥……」
「嗯?」
「我们再做一……哎呀!」
被宋遥胳膊肘一拐撞在肚子上。
都说人逢喜事精神爽,於是大年初一的,任家下人便都见了他们主子红光满面喜上眉梢的样子,还让人到城里去请个戏班子回来,要和乡里人一起乐呵。
这会儿,两人晚膳过後正坐在园子里,不知正说著什麽。
「新来的县太爷知道你不少事,你们以前很熟?」
「算是知交。」
「那你以後打算怎麽办?」皇上既然免了他的罪,就不用再回驻地劳役了。「还是回县衙里做事?」
宋遥想了想,「你有更好的主意?」
「不如来帮我吧,账房先生年纪大了也做不了几年,你这麽聪明,跟著他学几个月,估计就能顶替他接下他手里的活计了。」
宋遥却是沈默。
「远之……远之?」
连唤了两声,宋遥才回过神来,小字本就很少人知道,显然对於这麽亲密的称呼,一时还没有适应过来。
但是任少爷却不管,凭什麽那个新来的县太爷可以叫的这麽亲热,自己就不行?就好像非要这样叫才显得他的不同,自然,宋遥也不能再称呼他为「任少爷」。
「我知道这该是你自己来做决定,但是……」任霁宇难得的露出这麽认真的表情,「我觉得你不该放弃你的仕途,从哪里跌倒了,便从哪里爬起来……我所认识的宋遥,并不是会轻易放弃自己信念的人……我想其实你也是想回去的吧?」
宋遥睁大了眼睛看向他,似乎有些惊讶於自己心里所想被他猜得一清二楚。然惊讶过後便敛下眼眸,轻声道,「倦了,也怕了,或者我根本就不适合在待在官场里。」
沈默,然後抬头,嘴角淡淡的一抹笑,「账房先生回来以後我就跟著他学理帐……」似乎想到了什麽,眸子里精光闪了闪,「你不怕我把你的家产都私吞了?」
任霁宇噗的一口茶喷出来,一边咳一边大笑不止,良久才缓过起来。伸手捏住他的下巴,「只要不怕和我糟糠草庐,任家的产业随你散……」
宋遥的眼睫颤了颤,不太相信。
「千金散尽如能换一个宋遥……」任霁宇笑著凑过去,嘴唇贴上他的薄唇,「我愿意。」
宋遥怔愣了一下,随即有些认命地轻叹了一口气,任自己沈溺在彼此唇舌交缠里。
吻得越发热烈,识趣的下人一声不响地退开。
「看来今晚,还是不能让你睡了……」分开喘息间,任霁宇声音里饱含著情欲,喑哑著嗓子这样说。
倾身打横抱起被亲得有些神色迷蒙的宋遥,一边吻著一边向房内走去。
门扉轻掩,帷幔低垂,又是一夜耳鬓厮磨。
过了几日,城里请来的戏班子也到了,宋遥被任霁宇死缠烂磨,实在不能推脱,只好和他一同去看戏。
戏台还是和以前那样搭在新学堂里,两人到时,戏台前已聚了不少的乡亲。宋遥仍是往角落一站,却被任霁宇牵著越过层层人群站到了最前头。
宋遥看起来浑身上下的不自在,任霁宇安抚他道,「别人都不在意,你还在介怀什麽?」
「我……」
「哥哥──」一个甜糯的声音插了进来,打断了两人的话。
任霁宇低头,又是那个总是拽他衣襬的小女孩,便弯腰把她抱了起来。
「戏好不好看?」任霁宇转向戏台子问她。
「好看!」小女孩甜甜地答了,然後注意到站在一旁的宋遥,笑笑著道,「宋哥哥你也回来了?奶奶说,过冬的米是宋哥哥去求皇上求来的,所以见了宋哥哥一定要谢谢他。」说著,小脸凑过去,在宋遥脸上吧唧亲了一口,笑如春花,「谢谢!」
宋遥一下愣住,任霁宇也呆若木鸡,然後心里暴跳如雷。
呀呀!反了反了!居然当著他的面亲宋遥?!
任霁宇回魂,在小女孩肉肉的脸上捏了一下,「谢谢可以啊,谁让你亲他了?」
小女孩被捏得疼了,不悦地鼓起嘴,「奶奶谢我的时候就会亲我!」
任霁宇纠正道,「谁都可以亲,就是不可以亲你宋哥哥。」
「那亲哥哥你也可以咯?」
「那……那也不行!」
「哥哥你刚才还说除了宋哥哥亲谁都可以,哥哥骗人!哥哥是坏蛋!」
任霁宇回头尴尬地看向宋遥,便见他好笑地摇了摇头,然後回过头去看向戏台,有些没心没肺地不管他们一大一小两只乌龙。
温暖的阳光下,那人看起来神采焕然。
任霁宇看得出了神,脸上一阵刺痛,被怀里抱著的那个小女孩也捏了一下。
「嘶!」任霁宇狠狠瞪她。
「有不认识的大官来了……」
顺著小女孩手指的方向侧过头去看,便见学堂门口来了几人,县太爷也在其中。
为首的那个人他那天在法华寺见过,是将宋遥的状纸递给皇上的人。而现在那个人一身公公的打扮,一手执拂尘,一手托著一卷黄色的东西。
进得门来,抬头一声高喊,「圣──旨──到!」
台上的戏子停了唱,众人安静下来,宋遥原本脸上带笑也一下表情凝固,侧过头来看任霁宇。
任霁宇将小女孩放到地上,和他一起转身。
人群散开一条道,公公手执圣旨走到宋遥他们面前,颔首一笑,「宋先生请接旨。」
宋遥捋起衣襬跪下,周围其它人也都随著他一起跪下来。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公公抖开那卷穿龙纹金的布卷,诵道,「奉天承喻,皇帝诏曰──
「原江州知府宋遥,渎职忽守,涉私吞国库、通逆谋乱,然念其及时悔过,供认不讳,免其死罪刺配云州。
「现查明宋遥所为乃受人蒙蔽,并非出於本意,而宋遥在职期间清正廉明,心系民生,戴罪服役之时,诚心悔过,不顾生死为民伸冤,有此等高风亮节之士实乃我朝之福,故赦免其罪,破格再录,招入朝中,任工部侍郎一职,钦此!」
见宋遥愣著,公公催促道,「宋先生……哦不,宋大人,还不赶快接旨?」
宋遥起身,却仍是没有伸手去接,「刘公公,我已经和皇上说过了,不想留在朝中……」
「远之……」县太爷上前劝道,「皇上愿意破格再录,这可是史无前例的恩惠,你不应该放弃,何况现在圣旨都下来了,你是打算抗旨不遵麽?」
宋遥看了看县太爷严念青,然後又看向任霁宇,脸上满满的犹豫不决。
「接吧,总比让心思不正的人当了去的要好……」任霁宇也鼓励他道。
小女孩扯了扯宋遥的衣襬,「宋哥哥,皇上是要让你去当官吗?太好了,有宋哥哥当官,以後就不怕没有米了!」
「是啊,宋先生,您就接吧。」
「您接吧。」
下面的百姓也纷纷劝道。任霁宇用胳膊撞了他一下,将他推到前面,「你听见没有?可别叫他们都失望了。」
宋遥看了看周围百姓期盼的眼神,有些无奈还带著几分不情愿地接下了圣旨。
「恭喜,恭喜。」
「恭喜宋大人。」
「祝愿宋大人平步青云,步步高升……」
道喜声,祝福声频起,宋遥却是一点也笑不出来。
是夜。
「你不冷麽?」又见他坐在窗下,愣愣地看著外面,任霁宇没待他同意,便将窗户合上。
视线被阻,宋遥回过头来,一脸的心事重重。
「怎麽了?」任霁宇在他身边坐下。自从接了圣旨之後,宋遥就看起来就不是很高兴,晚膳也只是随意挑了几筷子便借口吃不下离席了。
宋遥轻声叹息,「真的要我回朝?」
任霁宇牵过他被冻得冰冷的手,包在自己手掌中暖著,「如果我说『不要』,你就会高兴麽?」
宋遥沈默。任霁宇继续说下去,「我也想过很久,也许这辈子都没有这麽认真地去考虑过一件事。从小到大,我见多了我爹的行事和为人,他想要的,就算用上卑劣的手段,也一定要得到手,所以长大以後,我也常常这麽做。」
见到宋遥不屑地瞥他,任霁宇笑了起来,「我早就不这麽做了……自从认识你之後。」
宋遥眨了眨眼睛,眸光泠泠,「我还是留下来做你的账房先生好了……」
这次轮到任霁宇叹气,他将凳子往宋遥那里搬了搬,然後将他揽进怀里,抱著,「你听我说完。」
於是宋遥便不出声,任他抱著。
「我自然是不愿意你回朝,因为我怕见不到你自己会疯。但是比起我自己的私欲,更应该为大局著想,不是都说男儿志在四方……远之,你就该是在苍穹下!翔的鹰,而不该被我困在这狭小的天地里……」
想起他曾经说过的话。
「鹰击长空,鱼翔浅底,只是这一片天空开阔,却无我容身之处。不过是想一展宏图,到头来却是一枕黄粱梦方醒。」
想到他总是坐在窗下,视线落在不知名的远方。
想他那日在法华寺里,傲骨铮铮意志决然地往钉板上躺下……
「明知我爹是恶霸,却也秉公办事为他破案;乡里人这样羞辱你,谩骂你,你还愿意为灾粮一事四处奔波;明知告御状是死里偷生的事情,你还……」任霁宇捏著他的下巴,迫他抬头看向自己,「你扪心自问,你可放得下?」
宋遥的眼神里含著茫然,听到他这麽问,视线越过任霁宇落到他身後的某处,而後眼睫颤了颤,那双清润的眸子里,水气汇聚。
「我知道你受了很多很多……很多很多的委屈,但是我也知道,你一直都坚持著自己的信念,就算世人都误会你,你都没有放弃过……」
宋遥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拽著任霁宇衣襟的手越来越用力,几乎要将他的衣襟抠出洞来。然後蓦地转过头去,就要从他怀里脱开。却不想任霁宇将他抱得更紧,把他的脑袋按在自己的胸口,轻抚他颤抖的身体。
於是宋遥什麽都看不见,只有他萦绕著的气息。任霁宇的声音在头顶上响起。
「……你傲然而立於丹樨之下,朗朗而道之时,不知那该是怎样的意气风发?我好想看一看……」
「霁宇……」怀里的人终於不再颤抖。
「嗯?」
宋遥闷闷的声音传来,「我给那只小野猫取的名字……」
「……」
「因为捡到的时候,一下雨过天晴,万物明净……光风霁月,终然洒落……」
任霁宇心里一阵动容,将他抱得更紧。
「你就瞎扯吧你!」
云淡天高,冷风凛冽,官道之上人群齐聚。慕名前来送行的乡民,将原本冷冷清清少人来往的官道挤得水泄不通。
人群最前方是刘公公的轿子,随行的护卫,还有一匹高头骏马。
「注意身体,不要太过操劳了。」任霁宇一边嘱咐,一边替宋遥将他身上披的狐裘拉拉紧,然後又替他捋了捋被风吹乱的发丝,手指停在他脸上的金印那里,轻轻摩挲。
「远之,还记不记得我说过的话……」
宋遥愣了愣。
「你是我见过的最好最好的官。」
宋遥点点头,「我记得,有句话我也一直想说,但是每次都被打断。」顿了顿,而後道,「有你这句话,我……」
「唉!」任霁宇手指点上他的嘴唇不让他说下去,「生啊死的多不吉利?」
宋遥有些歉意地笑,然後点点头,不再声响。
「宋大人──宋大人──」
送行的人群里有老人被人扶著颤巍巍的走过来,再一看,扶著她的就是学堂里的小女孩。老人走到宋遥面前,拽住宋遥的胳膊。
「宋大人,您在这里的时候,我们都不曾好好待你过,但宋大人不计前嫌,危难关头,仍是一心向著我们,现在想想真是惭愧,还请宋大人受老朽一拜。」
说著就要跪下,宋遥连忙扶住她,「使不得……若是换作了别人,想也是会这麽做的……」
老人执著道,「宋大人,你今日不受老朽这一拜,老朽就在这官道上长跪不起!」
宋遥轻声叹气,只好松手,看著她颤颤地跪下给自己拜了一拜,然後扶著她起来。
老人拍了拍他扶著她的手,「有空就多回来看看,乡亲们都把你当自己人的。」
宋遥仍是点头,不说什麽。
刘公公那边催著人启程,於是任霁宇扶著宋遥上马,「保重!」
任霁宇将缰绳递给他,宋遥握住缰绳的同时也握住了任霁宇的手,「你也多保重……」
言轻情重,任霁宇另一只也搭了上去,牢牢握住。
「霁宇……」
「嗯?」
「那只小野猫也常常这样搭著我的手讨食吃。」
「你又开始胡扯了!」
宋遥浅浅地笑,风轻云淡,松开任霁宇的手,在马上坐正了身体,然後回头。
身後的百姓纷纷跪了下来。
「宋大人一路平安!」
「宋大人多保重!」
宋遥越发笑得爽朗,淡声道,「陌玉说得对,史官的笔下只需留下当权者的丰功伟德,而天下太平,百姓安乐面前,鸿图大志算得了什麽?」
任霁宇抬头看他,「你想通就好。」
「是的。」
白色的骏马,白色的狐裘,和著他身上隐隐而现的神采焕然,丰神俊朗,一直铺展到了天际。苍穹之下,那一抹傲岸如梅的身影骑著马缓缓走远,时不时回头,眼里的眷恋让他安心。
任霁宇深吸了口气,一闭眼就彷佛已经可以看见──玉阶丹樨下,那人缓步拾阶而上,清润的眸,挺直的腰杆,俊秀温雅,坦然自若……
落梅成春(出书版)第十章
升平二年,因渎职怠守涉贪污谋逆之罪被刺放云州的前江州知府宋遥,被一道圣旨召返回京,接杜羽悠之位任工部侍郎一职。
这是天朝开国以来都未有过的事,况宋遥曾被判「永不再录」,一时群臣激动,纷纷上书言表,为江山为社稷都不该再用宋遥!并非渎职忽守难饶,而是宋遥曾为晋王所用,招其归朝等於养虎身侧!
群臣的谏书不无道理,少文帝也有些犹豫。当日於法华寺,自己正愁著工部侍郎缺职一事,忽来一阵东风,将宋遥送到面前。
有良臣乘风而来……当日有人为他诠释了前一晚的梦,多少有些巧合,而宋遥……他也并非不了解。
多年前便知他为人清廉耿直刚正,但是要在朝堂立足,鸿图大展之前还要学著如何自保……少文帝从迭成山似的奏折里抽了一本出来,淮王的折子,打开,上面只有四个字──宋遥可用!
少文帝不禁欣然而笑。但愿这一次,宋遥能留到最後。
三月初八,太阴不现,有新官入朝。
待百官到位,皇帝入座,老太监将拂尘一甩,「宣──新任工部侍郎宋遥──进宫觐见──」
「宣──新任工部侍郎──」声音在皇城内一遍遍地回荡。
原本有些吵闹的大殿一下安静下来,有人已是回头去看。
时间彷佛停了下来,不知过了多久,那些谏书言表的大臣手心都捏出了汗,这是一段漫长的时间,长得连少文帝也觉得宋遥临阵退怯时──
一个人,出现在玉阶丹樨下。
那样恬然,那样沈静,挺直了腰杆,手挽著朝服的下襬,一步一步,缓慢而坚定地走上来。就在他最後一步踏上台阶的时候,东方天际一道耀眼的光芒刺破云层,紧接著更多的光芒,彷佛利剑,驱散了密布的阴霾。
站在殿外的人身上彷佛被镀了一圈金光,眉目清俊,表情淡和,一头青丝全向後梳起,一丝不苟地绾在官帽里,大大方方地露著光洁饱满的额头和左侧脸颊上一生不褪的金印,犹自坦然。
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他身上,有惊讶,有疑惑,有不屑,有鄙夷……他轻放下衣襬,迎著众人各异的目光走到殿前。
身如修竹,傲岸如梅,六年前站在这里的是意气风发、少年得意,六年後站在这里的,是沈敛,是淡然,是岁月磨砺後的赤金玉石!
宋遥在殿前跪下,「臣,参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声音清朗,震耳不绝。
少文帝轻点了点头,眼底的欣赏之意流露不绝。
这一天,宋遥这个名字,刻进了当时在场的所有人心里。
四月初八,春雨沐泽,天地肃清,万物如新。
「大胆!」
御书房内爆出一声如雷,少文帝面色怒青,手握成拳指骨嘎嘎作响。见状,一旁太监刷地跪了下来,「皇上息怒……」
而站在案前的人却是不惧,依然平静,无风无波。
「宋遥!才短短几日你就爬到朕头上来了?」
「微臣不敢。」
「不敢?朕看你敢得很!河道什麽时候不能修?下个月就是太皇太後的寿诞,你非要凑在这个时候?」
宋遥表情淡漠,脸上金印丑陋如虫,却更衬得他此刻的神情耿正肃严。
「将修缮河道一事延後也可,只要届时国库能拨出款项。」
少文帝皱了皱眉,半眯起眼,「你的意思是要朕缩减用於太皇太後寿诞的费用?」
宋遥微微垂首,「此事归礼部所管,微臣只负责水利土木。」
「宋遥你!」
「微臣在。」
少文帝气得快要冒烟,手按按太阳穴,然後看向一旁始终气定神闲喝著茶的淮王。
察觉到视线,淮王抬头,迎上少文帝几欲控诉的目光,放下茶杯,笑笑道,「自从羽悠离朝,很久不见皇上如此有精神了……」
要不是有旁人在,少文帝估计早就抄起手边的茶杯飞到那张幸灾乐祸的脸上了。
见少文帝面露凶色,淮王只好打圆场,「老六逃到西凉那边,早晚会有动作,这种时候确实不该铺张,但是京城河道年久失修,疏通不及恐引发隐患。」
淮王蹙眉想了想,而後道,「我那里放东西的几间屋子也差不多都满了,隔日便让人清理清理,换来的银两想应该够作一次寿诞。」也算折衷的法子了。
少文帝脸上怒气稍敛,「皇兄何不早说?」
淮王端起茶杯停了一停,「微臣这不一直插不上话麽……况为兄也不议政。」继续喝茶,听到上面传来咬牙切齿的声音,暗暗地笑。
事情如此解决,宋遥和淮王一同走出御书房。
「宋遥,本王知道你有很多事想做,但切记……凡事不可急功。」
宋遥微微颔首,「多谢王爷指教。」想了想,又道,「无双公子可安好?云州灾粮一事多亏公子仗义,下官还不曾登门道谢。」
淮王眉头一拧,「你言下之意是本王不够仗义?」
宋遥微微笑著摇摇头,「王爷误会,若非王爷暗中示意,岂有公子为下官送账本之时还有暗卫跟随保护的道理?」
「哈哈哈!」淮王朗笑开来,笑过一阵然後肃敛了神情,「宋遥,做人不可太聪明,在朝为官尤是。」
宋遥应声,「再谢王爷指点。」
淮王点点头,「陌玉很好,闲来和宫廷乐师交流切磋,琴艺更见长进,这些年和本王天南海北地游走也多了不少知交,只是使坏折腾人的本事也长进了不少。」说话间满眼宠溺。
宋遥轻笑不禁脱口而出,「都是被王爷宠出来的。」
曾经那个色艺无双的身影占据心间,为他丢盔卸甲阵脚自乱,而今却是坦然,才知当年的思恋不过是对才色的倾慕,而他心里……
回到府上时已是暮日西尽,书房的案头搁著一纸未写完的信笺……
已至,一切安好。
纸上只有这麽几个字,字迹清秀隽逸,笔锋间却有犹豫。
这信本该在一月多前就写完托人送回去的,但是这几个字後却不知该说什麽。写惯了一板一眼的文书,论起人情冷暖,只有词穷。
不知那个人……此际在做什麽?放下信笺,宋遥想起悬於生死边缘的那一次。
望乡台,奈何桥,黄泉里映著前三生後三世。
现今已记不得太多,唯有一段铭记於心。
乌云密布的天,绵延弯曲看不到尽头的长巷,他一个人走著,梦魇相随。
他想这一次总该结束了,却听见细小的猫叫声。低头,只见一只连路都走不稳的小奶猫,颤巍巍地朝自己爬过来。
周围魑魅魍魉发出凄厉恐怖的声音,那只小猫无视过那些狰狞的魔障,只一个劲地朝他这边过来。
半空中有一个声音响起,洪亮严肃,「江州知府宋遥渎职忽守……」
然又一个声音响起,「……不顾生死,为民请命……」
一个抨斥他的罪行,一个唱颂著他的功德。
「喵──」小奶猫爬到他跟前,捉著他的衣襬奋力往他身上爬,那模样,瞧著可爱。太久太久,他虚幻的梦境里除了恐惧,便只剩下挥抹不去的深深的谴责,心下动容,於是低下腰将小猫掬进怀里。
刚站直了身子,忽得一阵风沙迷眼,吹得人站也站不稳。想将猫咪护进怀里,却是手里一空,惊愣间,风止云清,阴霾尽散……
那两股洪亮声音合而为一,化作一个低沈温柔的声音,「宋遥……你是个好官,你是我所见过的最好最好的官……」沈沈柔柔,淡淡浅浅,不轻不重地敲在心头,一点点,一字字,微微撼动。
他抬头看天,两个字脱口而出。
「霁宇……」
乃云散天清之意。
神思掠回,他又低头看看手边的信,似有自嘲地笑,而後拿起笔饱蘸了墨水就著烛火摇曳,缓缓落笔,其间不时停下笔蹙眉低思。
一封信。
两行字。
三分半心思。
有一种情愫悄然跃於纸端。
谁知?谁知?
五月初八,日有食之。
杜羽悠搁下的事务已处理的差不多。京城河道的修缮也进行了大半。
身居庙堂,难免被卷入党派之争。过去是被排挤走的,如今有淮王暗中撑腰,总算没人敢轻易动他分毫。
只是他不会再投桃报李,晋王那一刀也让他彻底明白了丢卒保车的道理。
淮王现在的不作为不代表他永远都不作为。离王权只差一步的人,不相信他在午夜梦回之时没有沈溺过在一勾手将天下揽入囊中的美梦里。就连无双公子也承认,淮王不动手,只是因为他不需要,或者只是少一个理由。
任霁宇的回信在这个时候姗姗而来。当下人将那封信交到他手里时,一瞬间,竟是欣喜若狂,急急走到书房小心阖上门,然後走到书案边将信打开……
然,满涨的喜悦在看完信後如逝水东流。
满纸的寒暄,诸如重伤初愈注意身体,公事繁忙也要记得休息……客套而礼貌……
於是暗暗心痛。他以为任霁宇总会说些不正经的话,又或者……但是想想,自己什麽承诺都给不了,撇下他一走了之,现在又是在希冀什麽?
傻……摇了摇头,将那封信小心翼翼地收好,取过空的纸执起笔写了起来……
有那麽一个人,於落难、於迷茫、於自己弥足於过去之时,如一点光芒在他身边恍惚,驱散了寂冷的黑暗,而他也不能自已地贪恋著那点微不足道的温暖。
如今,云散天清……是否便代表著那点光芒也失去了存在的意义?
他有些疑惑,还有些隐隐的难过,握笔的手也微微地抖著。
六月初八,庚午,太白昼见。是月,吉、洪、江、蕲、河阳、陇城大水,八方告急。
工部事务堆积如山,工部尚书因不耐他苟严的作风,一言不和,奏请辞官。
工部尚书年届半百,是朝中少数元老之一,从先皇开始便为朝廷做事。
宋遥以为少文帝总会顾全老人,好点的将自己调个地方派个闲职,差一点的不外乎外放出京。但是皇帝少文帝一批却是准了老尚书的奏请,连宋遥自己也是吃了一惊。
京城河道的修复在汛期发挥了作用,他曾任九水汇聚的江州,这点预见不会不准。
少文帝擢他为工部尚书,领工部事,朝中无人不服,何止风光。
曾经万千生灵在自己手中流走,如今青云平铺,只觉肩上担重千钧,不禁惶惶。
心里有一个强烈的意识,倘若没有任霁宇,便也不会有今天的宋遥……
连夜修书了一封,卷末一行清秀小楷──
许久未见,不时想念。
有些话总要说的,而有些事也总要自己去想明白的。
任霁宇的回信在两个月後才过来,只有恭喜二字。
似乎是早已料到,宋遥拆开信,阅完,又平静放下。
本是想在中秋前把事务都处理了,到时可告假回云州一次……现在看来应该是不必了。任霁宇天性爱玩,也不能怪他……只是当初若是自己没有接旨回京,现在又如何?
只怪自己什麽都给不了。不去想……不去想了……
九月初八,大雨,自七月雨,至是不止。是月,河水溢,坏澶州。江溢,陷涪州。
宋遥依然每隔一段时间写一封信回云州,但是自从上一次後,任霁宇彻底没了音讯。
「宋大人最近身体不好麽?」工部的文书将一堆册子摆在宋遥的案头,问道。
宋遥一愣,然後回神,一脸的茫然,文书便将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
宋遥轻笑著摇了摇头,才发现案头上堆积的事务不减反增,反观面前摊开的册子,一个时辰前看的是哪一页,现在还在那一页翻著。
这段时日总是走神,连带著效率也一跌再跌,就连皇上也差人来告,近日宋大人心神不宁,不知是否抱恙?若是如此,准许宋大人休息一阵。
工部的事务繁多兀杂,自他回京就没有停歇过。但他却不想休息……
如果不做点事打发自己,一定会忍不住去想那个人……而真要做事,却无论如何也打不起精神。
为什麽任霁宇会失去联系?
他心里有各种猜测,被要事缠身?家里出了事?抑或者……对自己失了感情?
「宋遥,我喜欢你,怎麽会这麽喜欢你?」
「我知道你受了很多很多……很多很多的委屈,但是我也知道,你一直都坚持著自己的信念,就算世人都误会你,你都没有放弃过……」
那些相拥而卧耳鬓厮磨的日日夜夜在梦境里不断重演,然後在一片濡湿里清醒,空气里的腥膻拥著寂寞的情欲,淡淡飘散,有些不知所措……又有些难以表诉的伤感,压在心头,迷路一样地徘徊在四肢。
唯有离别,才懂相思。
平生不会相思意,才会相思,又害相思……
他贪恋那个人所带来的温暖,贪恋他在自己身边时所带来的安心,但是那个时候不明白,任霁宇劝自己回京是下了多大的决心。或者从那一刻起,他便对自己不抱任何希望……
宋遥不值得喜欢,宋遥……也没有资格让他喜欢……
想通了这些,心绪也平静了许多。
十一月初,无双公子生辰。
对方不喜铺张,淮王巴著这块举世无二的美玉,也恨不得挖个洞藏起来谁也不让见。於是淮王府上小摆了一桌席宴,只请了三两亲朋以作庆祝。
席间有舞女助兴,最让人瞩目的却是那领舞的少年。眸若含水,唇若含朱,随丝竹而舞,轻盈如鹤。宋遥素喜男风,便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宴席结束,淮王将他拉到一边,「你觉得刚才那跳舞的少年如何?」
他有些不解,还是答道,「不出数年,当技贯全城。」
淮王满意地笑,拍拍他肩膀,「他叫陌漪,是当年无双还在绮香阁里的时候一手教出来的,已经用轿子送去你府上了。」
宋遥更加疑惑不解地看著淮王。对於他的迟钝,淮王只能叹气,「你也是个正常男子,总是压著对身体不好。」
愣了片刻,终於明白,登时脸红如霞,烫如火烧。
被淮王催著回府,一回去,下人便上来禀告,淮王府的人已在他卧房候著了,见怪不怪,好像送来的真是一件物品。
走在廊上,远远便见自己的卧房亮著光。
推门进去,转身阖上,叫陌漪的少年正坐在榻上,瞧见他进来,起身行礼,「陌漪见过宋大人。」
一瞬间,竟是和记忆里无双公子初见的情形相迭──晚风轻逸,琴音如籁,素衣玉容的青年清逸出尘宛若谪仙。
少年既是曾经跟著他的,言行举止自然有几分相似。
「淮王吩咐奴才好生伺候大人……」少年略略低头,有些羞涩,已是上前将他带到了床边,然後顺势向後一倒……
青丝如洒,罗衣披散,少年柔腻的肌肤在烛火映衬下,彷佛染了一层珍珠色的光泽,胸前的红蕊透著诱人的颜色。
陌漪搂著他,轻咬他衣襟上的盘扣,声音甜腻地唤著:「大人……」
宋遥只觉头脑一热,腹下又是胀痛难耐。
他本就是正常男子,又正值壮年。情欲寡淡不代表没有情欲,为人耿正不代表就不会做绮丽旖旎的春梦。身下少年的柔弱与诱惑,不禁激起他侵略与征服的天性与欲望。
被原始的欲念驱使,宋遥缓凑下去,吻住了那对红豔饱满的唇瓣,甜美的触感让如星子一样被点燃的情火一发不可收拾。
陌漪修长的腿缠到他腰上,小小一个动作便让他吟哦出声,宋遥的衣衫也被褪下,凌乱地挂在手臂上,发髻松散,垂下的发丝遮住了脸上的金印……
一切,正进行得淫乱,蓦地,一个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远之,别忍著,我要听你的声音……」
「……舒不舒服?」
「远之,真的喜欢……很喜欢……」
动作戛然而止,宋遥回神,意识到自己正要做什麽,火烧似地将手撤回,然後急急下榻将衣衫整好。
「你也将衣服穿回去吧,今晚先在客房将就一晚,明日我让人送你回去……」
榻上的少年万分不解,以为自己伺候得不好,於是漾著哭腔的声音,低声道,「是陌漪哪里做错了麽?」
「不是……」
只因,他想起那个人……
几日後,宋遥告假回了一次云州。
但是任家的宅子已换了主人,向县里人打听,有人说任家本就没什麽人,几位夫人回了娘家养老,任少爷娶了媳妇卖掉家产和人远走他乡了。
宋遥听完,愣在原地半晌才回过神。
难怪没了音讯……
只觉嘴里涩涩的,胸腔里鼓涨著压也压不下的心酸和难过,却还是笑,牵动著嘴角,喃喃低语。
「娶妻好……娶了妻就有人照顾……」总比守著他这个没心没肺的人要好。
忘记了是谁说的,想看他傲立於玉阶丹樨下侃侃而谈的模样。
忘记了是谁说的,想他做自己的事,只要记得有那麽一个人念著他喜欢他就好……
不记得了……谁也不记得了……
宋遥又恢复平常,也许在外人眼里看来是这样的,只有他自己知道,心里空了一块……找不到东西来填。他不恨,谁叫他自己什麽都给不了。
唯有在夜深人静望月遥想时,在心底暗自祝福──
一愿他,身体安康。
二愿他,夫妻和满。
三愿,儿女绕膝子孙满堂。
曾经错过了地老天荒,以後便也不会有白首相依……
腊月初八,云阴不见,次日,大雪。
一灯如豆,有人伏案而书。
叩叩!敲门声响。
宋遥停下笔,抬头,「什麽事?」
「大人,南大街上新开张了家醉仙楼,老板差人送了几坛子陈年女儿红来。」
宋遥不禁笑了起来,这贿赂也贿错了人了吧,自己负责水利土木,八竿子也打不著他身上啊。
「我不喝酒,把东西退回去吧。」
「是。」
过了几日,还是同样的时间,侍从又来敲门。
「大人,醉仙楼的老板差人送了一食盒红豆糯米糕来,还说,若是退回去也是丢了的……」
这次宋遥不再是笑,而是疑惑,想了想却是想不明白,便吩咐道,「你们拿下去分了吧,顺便差人去谢一声。」
「是。」
再又几日,仍旧是这个时候。
「大人……」
宋遥依然埋首於公文中,头也不抬,「又是醉仙楼的老板送东西来了?退回去吧……顺带告诉他们家老板,再是送东西来,我可就真要找人治他们了。」
这一次却是沈默。门吱嘎一声被人打开,一个低沈温柔的声音响了起来。
「醉仙楼的老板亲自送上门,你还退不退?」
停笔,抬头。
任霁宇提著个食盒笑盈盈地站在门口,明显瘦了,又多了几分成熟。
宋遥半张著嘴发不出声。
任霁宇走过去将食盒放在案头,自顾自的说,「变卖家产安置家人既烦又杂,费了不少工夫;末了到了京城,人生地不熟的,又花了不少时日安顿,这不才算落脚下来……」说著,手抚上宋遥的脸颊,满目宠溺地看著他,「想我不想?」
宋遥依然是惊愣的表情,任霁宇也不管他,又自顾自地打开食盒将一碟碟精致的小菜摆在桌上。
「我啊,可是每日想每日想,但是又抽不得空,好不容易可以来找你了,一想你是斯文人我又怎麽可以这麽粗鲁,於是便效法古人借物喻情,结果你还不领情。」回过头来,却是不由得失声,「远之,你怎麽了?」
宋遥回神,眼前已被水气所笼,慌忙抬手去拭却被任霁宇一把将两只手握住,不怀好意的口气。
「慢,别擦,让我好好瞅瞅,远之这模样可不多见……」
见宋遥有恼怒的趋势,便将人拉进怀里,在他耳朵边啄了一口,然後认命地半开玩笑著埋怨,「谁叫我是你前世里头捡到的那只小野猫……」
所有的主控权都在掌在那个人手里,宋遥被亲得晕晕乎乎的时候突然想起来──
酒乃「久」,红豆为「相思」……
果然是两个笨蛋!
心里暗暗地埋怨,这百多个日夜的寂寞相思,岂是几坛酒几块糕就可言喻?
伸手缠了上去,「任老板贿赂朝廷命官,罪在不赦。」
任霁宇松开他被咬得红肿的唇,嘴角一勾,一低腰,将宋遥打横抱起,也不管桌上一筷未动的菜便往榻上去。
「谁说这是贿赂?任老板我可是……以身相许……」
曾经以为错过了地老天荒,而今才明白,那些山盟海誓,已刻骨,已铭心……
暗香随风去,故友几人回?问竹共谁清,落梅如雪春又来。
──全文完
落梅成春(出书版)番外
宋遥从御书房出来,看了看天,月朗星稀,却觉得自己好像忘记了什麽事。
御书房内爆出一阵朗笑,接著淮王笑脸盈盈地也走了出来。淮王深吸了口气,舒展了下坐久了有些僵硬的肩背,然後见了宋遥又是笑出了声,手指了指他,「你啊……羽悠在的时候都没让皇上这麽头痛。」
宋遥微微颔首,「下官是又说错什麽了麽?」
淮王但笑却不说,回身走了两步又突然停下来,「天色还早,到本王府上陪本王用过晚膳再回去吧,无双新谱了首曲子,还想让你听听。」
闻言,宋遥欣然而笑,拱手作了一揖,「王爷盛情难却,下官恭敬不如从命。」说罢,紧走了几步赶了上去,而同时,心里又燃起了一阵不妥,总觉得自己……似乎忘记了什麽重要的事情。
在淮王府用膳,无双公子於一旁抚琴,美酒佳肴,仙乐绕梁,不觉间已过了三更。
公事繁忙,而忙里偷闲的感觉甚好。宋遥难得这麽好的兴致,回到府上时眉眼间还挂著淡笑。
「大人迟迟不归,任老板已经让人来寻了好几回了。」下人服侍他褪下身上的官服这样说道。
宋遥的手浸在水盆里,蹙著眉头想,这麽急著找他有什麽事……?
「後天是我的生辰,记得早点回来陪我!」
宋遥眼前一亮,猛地想了起来。
那日喝了点酒,两人都有些忘情失控,自己被任霁宇翻来覆去折腾了一宿,又乏又倦,偏他还不知足地要和他闹,末了俯身在他耳边说了这话,而自己早已昏昏入睡。
连忙取了布巾将手擦干,「现在什麽时辰?」
「快四更了……」下人回说。
宋遥也不多想,急急取过便服,一边穿著一边往外走。
来到醉仙楼,夥计正在打烊,一见是他,忙欠身招呼,「是宋大人啊!我们老板正在楼上等您。」
宋遥哎了一声便往楼上走。
待到任霁宇的房门口,已有些上气不接下气。见房内亮著灯,便在门口整理了下仪容,然後轻声敲门,里面却没有反应。
宋遥皱了皱眉,再敲,仍是没有什麽反应,推门,没有闩上,便径直走了进去。
门开同时一起溢漏进去的风,让烛火跳了两下,视线恍惚。
宋遥看见任霁宇正趴在桌边睡著,一桌子的好菜还有一壶酒,筷子放在一边还未动过。
宋遥心里隐隐有些愧疚,想任霁宇忙了一整天还要等他,而自己……
任霁宇应该睡得很熟,刚才自己那样敲门都没吵醒他,便想他一定是累坏了,就让他睡好了。於是动作很轻地取来一旁的衣服想替他披上,谁知衣服刚落下,任霁宇便懵懵地睁开眼。
「你来了?」任霁宇孩子一样的揉了揉眼睛,「我等著等著就睡著了……有什麽大事?竟然要忙到现在?」
宋遥心虚,於是支吾其辞,「还不就是那些事情……你还没有吃?」
任霁宇没有怀疑,嘴里不清地咕噜了一句,似是抱怨,然後起身拉著宋遥要他坐,只是刚一靠近,却是表情一变,皱起鼻子凑在宋遥颈边嗅了嗅,「你喝过酒了?」
宋遥心知这下是瞒不住了,便只好老实说道自己在淮王府用过膳了。
果然,任霁宇听完整张脸都垮了下来,不悦的神色立现於脸上。
「你忘记了?」任霁宇闷声问道。
宋遥微微低头,「抱歉……」他无意辩驳,确实是他忘记了,是他的错,尤其在看到任霁宇等他等到这麽晚後更是愧疚。
方才在淮王府的惬意早已烟消,想自己在觥筹交错的时候,任霁宇又是怀著怎样的心情一个人在这里默默等著。
他欠任霁宇太多太多,感情上尤是,虽然他也意识到自己对他的情,但大多数时候都是任霁宇在默默付出。坚持要他回京,然後打点了一切舍家弃祖地跑来京城,义无反顾。
室内一片安静,两人都不言语,任霁宇显然是在生气。
许是受不了这屋内的压抑,任霁宇取过桌上的酒壶给自己斟了一杯,狠狠灌下去。喝完将杯子重重往桌上一放,眼里有些血丝。
「宋遥,你说你究竟把我搁在哪里?公事繁忙我不敢扰你,只抽了空了才匆匆见上一面,我从不向你抱怨,因为这是我选择的……但是今日……」
他叫他宋遥,而非远之,想来真的是气极怒极。
而这一席话,说得宋遥更加理亏。
等待的滋味他不是没有尝过,那种酸涩的心心念念的煎熬比起滚钉板的万针钻心,更难受,更痛苦……
一个伤在身,一个痛在心……
便默默走过去,手覆上他的手,「宋遥今生负你的……无以为报,忘记了这麽重要的事确是我不对。然,君付以真心,余不曾虚以假意……宋遥所言若有一字虚假,愿遭天打雷劈!」
宋遥的声音轻轻缓缓,却字字重如千钧,覆在任霁宇手上的手,手指削瘦而纤长,轻轻抖颤著。
任霁宇心知宋遥的脸皮有多薄,平时开开玩笑都能脸红个半天不褪,更别说床笫之间,无论多欢愉,都是刻意隐忍的。而现在他说出这样话……
其实他根本就没睡,站在窗口见远处一抹人影匆匆而来,才趴在桌上装睡了,想逗他一逗,但在他靠近时闻到了他身上的酒味才有些愠怒,而宋遥却又老实,一问便什麽都说了,这才由小怒转为大怒。
若是公事便也罢了,偏偏是去淮王府吃晚饭,淮王府有谁他能不知道麽,那个曾经占了他多少心思的无双公子。
而眼下宋遥那几句话让他心里稍许平衡了些,但仍是堵著一口气。抬头看看,宋遥一副知错认错的乖样,又忍不住想要欺负,便道,「那今夜我说什麽你都愿听?」
宋遥想想,然後点头,「你是寿星,都听你的……」
於是任霁宇勾了勾嘴角,「你可愿意为我做?」
宋遥先是一愣,然後明白过来他话里的意思,霎时脸红到脖子根,却不反驳,只是低下头伸手来解任霁宇的腰带。
床笫间,向来是任霁宇主动,花样百出的也是他,宋遥常是默许地陪著他玩,但很多事,心里遐想过无数次,却从不敢提出,比如所谓的「替他做」。
任霁宇是坐著的,所以宋遥解开他的衣裳後便跪在他腿间,松开他的裤头,握住他垂软著的物事,凑了上去。
宋遥第一次这样做,只觉无从下「嘴」,男性的气息萦绕在鼻端,宋遥脑海里回忆著任霁宇是如何做的,伸出舌头在前端舔一下,而後整个纳入口中……
任霁宇身体一震,旖旎狎思一朝实现,怎不令他兴奋,一低头,便见衣容整齐的清俊男子俯身在他双腿之间,动作生涩的舔弄著他肿胀的欲望,极大的反差,又极是淫靡的画面让任霁宇整个热血贲胀,底下那话儿登时生龙活虎狰狞起来。
宋遥吞吐的动作间,齿尖时不时地碰痛异常敏感的地方,但被整个纳入温热的口腔里时却又让任霁宇舒爽如登仙境,不多刻便如个性事青涩的毛头小子那样泄了出来。
不同以往的美好余韵,耳边却传来猛烈的咳嗽声。睁开眼,便看见宋遥坐在地上,一手撑著地面,一手捂著嘴,身前地面上喷溅了不少白浊的液体,却是他直接在他嘴里泄出来让他呛到了。
任霁宇一阵心疼,低下身正要替他拍拍顺气,不想宋遥正好抬起头来……
嫣红的唇,嘴角还有未拭去的残液,不知是羞还是咳的,双颊染著淡淡的粉,衬得他脸上的金印彷佛融化了一样,而那双清眸,蒙得一层水雾,水湿水润的,如一汪潭水那般碧波荡漾……
任霁宇看著,然後痴了,伸出去的手径自拽著他胳膊,然後拉著他走到床边,胳膊一甩将宋遥扔了上去。
宋遥以为接下来便是一场急风骤雨似的欢爱,可谁知任霁宇没有贴上来,反倒是在床头柜里翻找著什麽。
片刻後回过身来,将什麽抛给宋遥,「你自己……做给我看。」
宋遥低头,自然不会不认识那落在床上的碧玉盒子里的是什麽。
见他面露难色,任霁宇便想是自己的要求过分了,但他没想到的,宋遥咬了咬下嘴唇,然後开始脱自己的衣裳……
任霁宇心里暗暗一笑,便靠上床栏看著他。
宋遥显然是窘著,但仍是动作缓慢而仔细地将身上的衣衫解了下来,然後是下身的衣物……白晰的肌肤裸露在光下,凑近了仔细看才能看到看似无瑕的皮肤上有一点一点浅淡的红痕,斑驳如花,平添妖娆。
宋遥解了衣裳,然後微微朝著床内,手指沾了玉盒的膏脂就要往身後那处探,却听到任霁宇的声音。
「转过来……让我看清楚……」任霁宇说这话时已觉口干舌燥,又想看看宋遥会如何,便强压下了扑过去将他拆吃入骨的冲动。
宋遥一愣,然後抬头看任霁宇,眼神里有几分可怜和乞求,见任霁宇无动於衷,眼神黯了几分,然後挪动身子面向任霁宇,打开腿……
所有的隐蔽在烛火下暴露无遗,胸前的红蕊,紧实的小腹,腹下柔密的草丛,以及微微抬头顶端渗出液体的分身……
宋遥沾了膏脂的纤长手指探到身後私密的地方,穴口紧闭。宋遥闭上眼,手指按了上去,按压了两下,接著几乎是狠心地刺了进去。
「嗯!」宋遥提起头闷哼了一声,双眸紧闭,睫毛轻颤,眼角水光流转。
任霁宇只觉脑海里轰的一声,似燃起一团火,将所有的神智烧得一乾二净。
手指突入突出,渐渐润滑,宋遥闭著眼睛又加了根手指,喘息渐重。
眼见那一处泛著诱人的颜色,像嘴一样张合著吞下宋遥的手指,任霁宇再也忍耐不住,倾身上前将宋遥推倒床上,张嘴咬上他的唇,腰下缓缓将自己的欲望沈进他体内。
柔软如绸的内壁缠上来,紧紧裹住粗硬肿胀的欲望。任霁宇由心底叹出一声满足,却见宋遥大睁著眼睛看著他,眼里水气氤氲,就要哭了出来一样。
任霁宇凑下去歉意地亲了亲宋遥的眼角,身下缓缓退出,享受那种紧窒纠缠的感觉,然後又重重地顶撞进来,宋遥皱起眉头,伸手在他胸口上胡乱推拒。
显然宋遥对於任霁宇那种要求也是气的,但却是忍著不发。
这种关键时候,他在他身体里,他含著他,两人还闹著别扭,多少有些奇怪,但还有种说不出的情调在里面。
任霁宇温柔地动著,拨开宋遥脸上的头发,又去亲他的鬓角,脸颊,嘴唇。
「好啦,往常任我怎麽求你你都不肯做的事,今日就当遂我一次意,往後再不迫你了……」
宋遥不出声只是撇开头,又被任霁宇用手扳回来,不容抗拒的,两人火辣辣地亲在一起。情火越烧越烈,宋遥也再顾不得许多,任情欲如潮,将他拉入颠覆起落。
次日天蒙蒙亮,酒楼的夥计拦下了匆匆前来寻人的宋府下人,指指楼上,摆摆手,示意不要去打扰。
宋府的下人抬头望望楼上,然後会意地笑,「待会差人到宫里告一声假,就说宋大人今日抱恙,不去上朝了……」
而此时楼上房内,宋遥背靠著床头坐在床上,半个身子埋在被褥里,一脸倦容又几分慵懒,眼角满含春意。任霁宇则披著长衫坐在榻边,一手端著一个正腾著热气的汤碗,另一只手握著箸,卷著面条轻轻吹凉,然後递到宋遥嘴边。
宋遥摇了摇头,却抵不过任霁宇的坚持,张嘴咬了一点,细嚼慢咽。任霁宇勾起唇角轻笑,自己吃掉了筷子上剩下的面,又凑过去贴上宋遥的唇舔掉他唇上的面汤。
一室的安逸和恬然,两人共吃一碗长寿面……情思如水,无声流转,彷如有细语低诉。
──番外 完
This entry was posted on 2011/09/23 at 下午9:36:00. You can follow any responses to this entry through the RSS 2.0. You can leave a respons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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