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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春风送暖,白云依依。
蔚蓝晴空下,五座巍峨雄奇的青峰拔地而起半隐在淡金色的云雾之中,远远望去极其挺拔险秀。这五座奇峰山腰相连,灵石芳草满布幽谷秀崖之间,使人身临其境立有羽化飞仙之感。
随著山路渐渐陡峭盘旋,一支百余人的队伍说笑著缓缓寻道而来。为首的,是一名腰悬古剑,身负雅致古琴的乌衣青年。
「庐山五老峰的风光确实不俗,山壁与湖水刚柔并济组成如此壮丽景色,真乃世所罕见。」
这青年脚踏一块桌面般大小的山石随口赞道,接著昂头闭目张开双臂深吸了一大口山中清新之气。轻风拂过,他飞扬的发丝微微飘散,风止时轻轻搭落在其後背的古琴上面,这般情形越发显得此人风神秀朗,举止洒脱之极。
「康乐侯去年已经游过庐山,没料到您今日又率众前来探奇觅胜,当真是兴致不减呐。」乌衣青年身後一名向导模样的中年人陪笑著,望向此时又睁眼举步前行的青年恭敬地说道。
「上回我只顾在东林寺与慧林禅师畅谈佛理、品赏诗文,没过几日又因公务返京没有好好领略此处风光。如今一身轻松再游此地,我定要将庐山诸峰一览无遗。」被尊为康乐侯的乌衣俊美青年长笑说著,他身後众多随从立刻齐声唯喏,皆顺其意赞美五老峰景色险秀,堪称世间一绝。
「谢侯爷,五老峰东南面有千仞绝壁陡不可攀;西北坡的地势较缓,我们循小道爬坡登山一定可以确保平安。」向导指著不远处席地而坐的青峰建议。
「哦?那东南面的绝壁当真非常险要麽?」俊美青年一听之下顿时起了兴致转头朗声吩咐,「拿屐来。」
跟在青年身後的百人随从队伍里早有一人手持木屐等候,现听他这声吩咐连忙将手中之物送上前去。那向导见这双屐鞋由普通木头制成,底部有无数齿钉应是为防山路湿滑特意打制,他禁不住暗自佩服此屐奇特。
「常闻侯爷特制一种灵活的木屐,上山时取掉鞋底前脚掌的齿钉,下山则取掉後脚掌的齿钉,人穿此屐上山下山分外省力而且非常稳当。侯爷有此鞋屐助力,难怪世间传闻您能轻易攀上高达数十丈的险峻岩峰。」向导见青年换好鞋屐忍不住由衷夸道。
「这是我家侯爷专为登山攀岩所制的鞋屐,世人称之为『谢公屐』,先生久居深山脚上却无此物,这次也跟著长见识了罢?」送屐的少年随从得意洋洋地说道,好像此屐是他所造一般。
「侯爷换上此屐莫不是打算陡手翻上东南面的绝壁?」向导赞叹之後见青年点头默认他的话不由大惊,「此事万万不可,五老峰东南面的绝壁无路可倚危险之极,侯爷千金之躯万不可冒险。」
青年听了这话微微一笑,越发显得神清骨秀、风采照人。向导以为对方听劝刚刚安下心却见他忽然拂袖大步向前走去。这一下唬得向导连忙拔腿直追,但无论他这个熟悉庐山、惯走山道的人怎麽拼命奔走,都不能赶上前面的青年,只急得他满头大汗,心惊胆颤──
想他带领身分显赫的康乐侯谢灵运游玩庐山,如果对方有何不测,他怎麽向朝廷与谢氏豪族交待?眼中划过一抹焦急,向导心里不由埋怨这位年轻的康乐侯太过狂放不羁喜欢只身涉险,与其他安於享受的懦弱贵族公子竟是全然不同,遇到险峻的山涧与溪水对方也喜欢亲自行走,若谢灵运像寻常公侯那样在遇到这些险路时令人用桥抬著,他也不会如此提心吊胆。
这百余名随从中也无人敢拦阻康乐侯的游兴。因为这谢灵运世代公卿,十五岁其文章就被世人争相传诵;二十岁时他继承康乐公之位,食邑两千户担任大司马参军,可谓尊贵之极;加之谢灵运的性情非常高傲,旁人规劝说不定反而会助长他那些奇怪的念头与决定。
前些年谢灵运因恃才傲物擅斩了皇宫内院的守门人开罪於圣上,爵位由「公」降为「侯」食邑也减到五百户,但是皇帝仍然爱其诗、字双绝,不忍过分加责继续授予其官职留用。
所以面对这样一位门第高贵、才情出众的骄傲贵胄公子,向导也不敢过多劝说,只得哭丧著脸追赶谢灵运修长挺拔的身影儿,口中做著最後的努力,叫谢灵运将背上那把古琴取下来再轻松攀爬崖壁,以减轻危险。
「先生勿嚷,侯爷对他背上的古琴与腰间的古剑异常珍惜,平时从不离身也不许旁人碰一下,你莫触了他这个禁忌。」递鞋屐的少年拉拉向导的袖子小声说道。
就在这时,山涧一片略带淡青色的白雾嫋嫋地飘来,很快掩迷了众人的眉眼儿。等他们定神之後再抬头看去,四下雾气弥漫白茫茫一片哪还有谢灵运的身影?
借著山中这股突来的大雾摆脱了众人的跟随,谢灵运从来没有觉得带仆从出游也会如此麻烦!原本他想一路之上有人打点诸事会省些力气,却没料到人多了也吵耳得紧,现在清清静静的一个人倒是舒坦了许多。
此时白雾散了些,谢灵运按著那向导先前所指的方向走去,一路上颇为自得。他自小习了一身精妙武艺,又喜爱攀登险峰熟悉在山中行走所以脚逞极快,没用多少时辰就来到五老峰东南面的绝壁下方。
抬头见薄雾缭绕的峭崖险壁,谢灵运起了征服之心。他将背後古琴小心取下平放在地面,还兴冲冲地打开琴匣用手指随意在琴弦上拨了一拨。
「让你也好好看著,我是如何登上这片绝壁!」低头对古琴轻声说了句,谢灵运转身施展腾身的功夫掠到绝壁下方,伸手抓住上方略为突出的断层岩石提气向上爬去,待上得几丈之後他脚下再借力蹬著勉强可踮脚之处,手脚并用敛息屏气全神向上攀登。
再上得十几丈,峭壁越发光滑,没有了从石中长出的矮矮小树与点点枯草,就连凸出的岩石块也看不见多少了。谢灵运停下略略歇息,他腾出一手从怀里拿出一把小铁锤,稳住身形将头上岩缝里的干土和碎石掏出。接著动身之前他将铁锤柄咬进嘴里,手放进之前清空的岩缝里借力支撑身体,就这样慢慢依法向上一点点攀爬。
谢灵运极爱这项刺激的探险,因为在危险时刻他才能完全屏除杂念,忘怀俗世烦恼与朝政琐事,心中除了尽力攀到岩顶之外别无所求──体会这种纯粹的心境正是谢灵运屡屡只身犯险的缘由。
正前行得顺利,忽然一阵猛烈山风吹过,绝壁上方掉下数块大小各异的岩石。谢灵运连忙埋头紧贴崖壁躲闪坠石,但头顶风声愈大,他忍不住再次抬头望去,见一块磨盘大小的山石对准他的头顶直落砸来。
避无可避之下,谢灵运微显焦急的眼里突然浮上一抹淡淡的笑意,他利落松手脚尖在峭壁上猛点,身子立即借力弹出险险躲开下坠的大石。但之後他随即向下重重坠落,谢灵运吐出口中含著的小铁锤,飞快抽出古剑挥舞数下,然後舒舒服服的伸长身形任由他向下坠去。
後衣领忽然一紧,谢灵运下坠的身形立刻止住,他泛在唇边的笑容更盛,耳朵听著石头下坠的声响略略偏了偏头,回眼向後望去。
凭空出现在谢灵运身後的是一位年约十八、九岁的银衣青年,他右手持一柄乌黑的大伞,伞下阴影遮住头顶与全身,这青年左手轻轻提著谢灵运的後衣领,两脚悬空飘於万丈绝壁之旁。在此人的拎抓下,谢灵运的身子也飘浮在半空中幸运地捡了条命回来。
「言之,你若迟来片刻,我今日肯定性命不保!日後你我再要相见,可能是在黄泉边上了。」谢灵运笑言间,银衣青年飞身带著他轻飘飘降至地面。
「五峰这片绝壁非人力能翻越,你武艺再好也别自寻死路!自己丢了性命,还会连累我薄言之无精血可吸,魂魄又要被再度分成两半封於这琴剑之中!」自称薄言之的银衣青年微微皱了皱眉头,苍白如初雪的脸庞在黑伞阴影的笼罩下显得更为醒目突出,再加上在他那双闪著璀璨流光的清亮眼瞳、与乌木般墨黑的发丝相称相逼之下,其脸色看起来越发透明虚幻但离奇的却并不让人觉得柔弱。
「这次也是没有办法之事!否则我也不会在危急时唤言之出来!我若摔死,那真是害人害己了。」谢灵运看著救命恩人略显不快的俊美脸颊,嘴中接著轻笑道:「我知道你在白日现身有危险,但是上次我们去东林寺与我的远年之交慧林禅师相见时,他看在我的面子上赠你阴阳伞让你在白天也能自由行走,这样不是可以保你平安麽?只要你在伞下便如在黑暗中一般安全。」
「胡说八道!什麽没有办法不得已而为之?我看是你早知道此行危险,所以攀登前将琴弦拨动,遇到险况时再拔剑唤我,为的是以防万一,你说是不是?」薄言之冷冷斥道,他左手轻抬,摆放在地面上的那张古琴立即飞到谢灵运的双臂之中,「拿好了,若有损失,下次我定将你身上的血吸个干净!」
谢灵运爽声大笑,性情无比高傲的他居然忍下薄言之的斥责与恐吓之语,因为他觉得与一只鬼计较是毫无意义的蠢事。
将古剑系回腰间,谢灵运轻笑著上前站在薄言之身侧替他确保洒下来的阳光不会钻入伞内,因为好心的康乐侯刚才瞥见薄言之有片衣角不慎飘出伞外,接触到阳光即刻化为粉末儿随风如尘烟般散去──
没错,此刻站在他堂堂康乐侯谢灵运面前的薄言之的确是一个鬼魂,对方的魂魄被分成两半,分别寄於他随身所带的古剑与古琴之中,只要动过这两样东西就会唤出栖身在其中的薄言之。
谢灵运最初得到琴剑与薄言之相遇时亦感非常惊异,但随後得知薄言知根本没有害人之心,仅是每七日需要饮下一小杯活人胸口的鲜血、或是吸食一点男子阳气精元让身躯实体化留在人间而已。
一时兴起的谢灵运选择前面那条让薄言之留在人间的方法,主动提出每七日为薄言之提供鲜血──他认为体内流失稍许鲜血算不上什麽,最主要的是难得身边有这样一位与众不同、来自异界的特殊朋友,若他让对方留在人间,想必以後的无聊日子定会因此变得有趣许多。
当然,时时面对薄言之还有一点好处:他此时虽非人类,但五官极为端正俊朗,加之其身上下一袭孤高清雅之气,就连谢灵运这个被世人戏称为「代代无丑男」的谢家中容貌最出众者见了,也倍觉赏心悦目心情舒爽之极。
谢灵运并非以貌取人者,不过是在与薄言之相处之後发觉他们在诸多事上见解一致,性情也颇合,因而觉得对方尤其亲切顺眼;更难得的,薄言之的文学造诣不低,是一位足以与谢灵运这样文采盖世的才子畅谈诗句亦不逊色多少的「人」,这让时常觉得知音难求的康乐侯越发喜爱他这位非比寻常的朋友。
多年来,谢灵运与薄言之每隔数晚相见,言谈甚欢直至天明才不得不依依惜别。时光推移,他们的情谊日渐深厚──
谢灵运日间若在朝中遇到的不快之事,到了夜晚只需对薄言之倾诉一番,心中烦闷之气立刻消失无形;薄言之亦在谢灵运的热心帮助下彻底了结俗世中未尽之事,摆脱心魔不与活在人世的家中人痴缠;薄言之很感激谢灵运却从没在嘴中言明,正如谢灵运拉著他述说整晚的心事解忧也未向他道谢一模一样。
虽说谢灵运与薄言之这心性高傲要强的一人一鬼见面必起争端,但是他们默契已深心中引彼此为良朋知己,长年相伴下来不知不觉非常信任并且依赖对方,甚至近段时日还莫明其妙有了种只要有一日见不著面儿,他们各自心中便会非常想念对方的感觉。
所以谢灵运知道薄言之此时并没有真的恼怒自己唤他出来顶著烈日施救,对方嘴里的威胁不过是其习惯上的抱怨罢了。
「看什麽?还不快割些血给我,否则就算有阴阳伞顶著,我在这种天色下撑不了多久。」薄言之轻轻横了谢灵运一眼,淡漠又理所当然的语气好像眼前的康乐侯只是他的食物一般。
谢灵运淡淡一笑,看著薄言之越发苍白的脸色终於忍下一句反唇相击的话,他转身摘了几片树叶折合叠了一个小杯,然後撩开衣衫拔出古剑轻轻在胸口划了一下,将渗出的鲜血接到叶杯里递给薄言之。
无言接过饮下,薄言之笼在伞下、透明得好像随时会消失的身体立即化为了实形,他收好了手中黑伞,抬眼看了看明媚的阳光还是忍不住伸手略略挡了挡。
他现在已经可以勉强被称为是一个「人」了,因为他远比其他鬼魂幸运,死去後魂魄立即依附在两件上古之物身上,吸了古琴与古剑千来积聚的灵气,所以可以喝下一点活人胸口的鲜血後幻为实体,立於阳光之下还能保持法力行动如常。
「我这儿还痛著呐,希望言之不要感慨太久,让我枉做好人。」谢灵运微笑著指了指他胸前的伤口。
「你一刻不说话就不成麽?不过是忍得一时半会罢了。」薄言之无可奈何地掀了掀线条优美的唇角快步走上前;低头,凑上嘴毫不温柔地舔了舔谢灵运割开的地方。他软软的舌尖顺著伤口滑过之时,原本还渗著血丝的地方奇迹般愈合了,没有留下一点儿疤痕。
「笃笃笃。」一阵零零碎碎的蹄响伴随几声清脆悦耳的铜铃音由不远处传来。薄言之连忙直起身子退後几步,狠狠瞪了对他耍赖皮的康乐侯一眼,谢灵运似笑非笑地看著他,隐去眼里一抹淡淡的暖意。
蹄声终於近了,谢灵运与薄言之不约而同向发出响声的方向望去,见到一位年约四旬、披著白纶巾的青衣文人懒懒地骑坐在一头瘦瘦的灰骡上,转过山坳快来到他们身旁。让薄言之放心的是,来人双目轻闭应该没有看到他刚才为谢灵运疗伤,或许会使人误觉的暧昧举动。
不过眼前最奇的情形,却是对方双手没有勒住骡子的缰绳,而是揣在各自对面的衣袖里,任那匹瘦小的灰骡在崎岖险要的山路上颠簸穿行,那人好像熟睡一般身子左摇右晃,脑袋一垂一点,竟然将山路右面的深深断崖全不放在心上。
「这样也没掉下去,也算是此人运气。」薄言之见了忍不住在嘴里低声嘟囔了一句。
谢灵运看了看来者几眼,跳到那人身前伸手拉住了骡子咬在嘴里的缰绳,轻轻拍了拍打瞌睡的文人肩膀几下,长声笑道:「陶兄,醒来,别来无恙否?」
青衣人打了几个哈欠,懒懒睁开眼见到谢灵运笑吟吟的双目,他眼里睡意稍退脸上也露出一丝会心的笑容。
「灵运老弟,没料到你也在五老峰上观看风景。早知如此,愚兄出门前应去信问问你的游兴,我们也好结伴同行。」文人笑道。
薄言之见此人面目清臒,形容潇洒举止洒脱,眉宇间散著一脉悠扬高远之气,心中对他有了几分好感;但是那人接著淡淡扫了薄言之一眼,目中掠过浅浅的惊异,这个细小的变化立让薄言之准备上前的身形微微顿了顿。
「陶兄,这位是我的生死之交薄言之。」谢灵运做著介绍,转身对薄言之笑道:「这位是陶渊明陶兄,乃当世隐逸之俊杰,他的才华让人深感佩服。只可惜世上那些鼠目寸光的家夥无法理解陶兄高志雅情,实在可恼。」
「陶先生目清眉朗身上似有仙气,从容行於险路之上仍能泰然处之,难怪你这个眼高於顶的谢康乐如此推崇。」薄言之岂有听不出谢灵运在介绍他时故意在「生死」二字上重重咬下去的用意,说完这句话後他狠狠剐了浅笑晏晏的谢灵运一眼,然後转头凝神望向神情自若的陶渊明。
「我痴活了四十三年也从未见过你这般得天独厚、能在白日青天之下安然立於世间的异士。」陶渊明轻拈鄂下长须微微笑道,顺口回应薄言之先前夸赞之语。
谢灵运听陶渊明此话似另有深意,连忙上前将话刹开询问陶渊明欲往何处。
「我闲在家中已久,故而此次出游想散散心顺便探望一些老友,路经他们居住的庐山顺便在此处逛逛罢了,没有特定的去处。」陶渊明笑道。
「如此甚好,我们与向导走失,陶兄若不弃就一块前行罢,途中有个照应也可畅谈山水。」谢灵运听了立即建议。
「虽说我曾经游过庐山几回,但毕竟不是本地人;加之事隔多年不熟道路,你们跟著我若失了方向可别见怪。」陶渊明轻笑说著。
「反正闲来无事,如果真迷了路我们三人一块再找别径出山就是了。」谢灵运含笑说著,拉起薄言之走到陶渊明身旁。
骑在灰骡上的陶渊明也不再言,伸手轻轻拍了拍坐骑脖子两下,那灰骡立即乖觉转头撒开了四蹄儿。谢薄二位跟在陶渊明这匹机敏得接连躲开松垮岩石的坐骑後面,瞧著它慢悠悠地驼著陶渊明避过山路危险之处向山中走去。
「你与这位陶先生怎麽认识的?」薄言之走了一会儿之後低声在谢灵运耳边问道。
「我与陶兄多年前在我叔父谢混家中相识,他长我二十岁但从不以世俗陈规交友。一番长谈下来我们皆感对方见识不俗,情志高雅便以兄弟相称。以他的话说,他虽是我叔父的友人,但大家各交各的朋友他也愿做我兄长。」谢灵运偏首轻声笑道:「陶兄原本在朝为官,但他生性不羁不喜欢受约束因而辞官归稳,害得我近年想要见他一面再品诗论文也不得其踪。」
「此人方才交性命於坐下骡马,融生死於自然之间却毫不在意,我料其必定不同凡响恐非常人。」薄言之回想陶渊明对他所说的第一句话,心里不禁涌上这样的感觉。
「我只道陶兄诗文情趣高雅,用语纯朴自然,笔调轻松拔俗与现世那些晦涩的诗体大不相同,却没料到你认为他与众不同并非俗世中人?」谢灵运沈思道:「陶兄隐居後我们有数年未见,不过我没听说他曾经学过玄门法术或是修研佛法求仙之道。」
「你一个人在暗地里想这麽多又有何用,那终究是别人的私事,若陶先生想谈自然会告知。」薄言之淡淡开口,「我看当前之急你应先与你那些随从会合,免得他们提心吊胆,说不定还会担心得睡不著觉。到时见不到你因而领兵搜山寻你下落,那就大煞风景了。」
「言之,你是同情我那些侍从,还是为这山水风光著想?」谢灵运嘻嘻一笑,握著薄言之的手更紧了紧。他喜欢细细体会身旁青年的特殊之处,不管将其掌心握在手中多久,薄言之的皮肤仅是微微发凉不会生汗,握著时只觉十分干爽整洁,丝毫没有别扭之感。
薄言之浅浅瞟了谢灵运一眼没有回话,他昂头看向前方再度垂头小睡的陶渊明,注意到对方身下那头灰骡背著一个不大不小的酒壶,盖得不是很严的缝隙里还隐隐飘出一股淡淡的醇酒香味。
一时间,薄言之有些羡慕陶渊明过著这般闲云野鹤、悠然自得的生活,心里不禁思索他还有多久才能摆脱鬼道,借谢灵运的阳气重返人间?
他三人静静寻著山道行走,停停坐坐、说说笑笑观看庐山优美风景,不知不觉时光飞逝,直到月上梢头、腹中饥饿方才惊晓。
「看来今晚只得在山中留宿了。」谢灵运眼见陶渊明手脚利索地升好一个火堆,当即携著薄言之的手跳过去,「没料到陶兄之前所言果然灵验,我三人现在都迷了方向。」
「灵运生於大富公卿之家,何苦与我这久居山野的人共同露宿於此?我看不如趁现在星月当空仍可辩路,你与贵友一同下山,我料你的随从定会在山脚等候相迎。」陶渊明扔下拨弄火堆的树枝,将从骡背取下来的酒壶打开昂头饮了一大口。
「难得遇上陶兄,又有此良机尝尝以天当被、以地为床的美妙自然滋味,小弟怎会放过?」谢灵运听陶渊明催著他离去,与以前他二人相遇後畅谈通宵的情形大不相同,心里起了疑心再想薄言之刚才所言,拿定主意要留下来看看陶渊明的朋友是何等人物。
陶渊明见谢灵运神采飞扬,薄言之垂眸不语,当下也不再劝。他微微一笑顺手将手中酒壶扔到谢灵运怀中,自己起身走向不远处结有数十枚山果的大树,伸手攀摘野果。
「今日才知你不仅生性高傲,而且脸皮也够厚!」薄言之抽回他的手掌摇摇头,「没见人家有要事待办不想我们跟著麽?你定要留下来做什麽?」
谢灵运笑而不答,举壶喝了数口美酒精神为之一震。他正要回答薄言之嗔怪之语,陶渊明捧著打下的果子回来了,谢灵运只好暂且忍口。
正当陶渊明把包在衣衫里的野果分於谢、薄二人时,一阵「唏唏嗦嗦」的声响从他们後面茂密的草丛里传出,好像有什麽东西迅速向这边走来。
桃花源第二章
第二章
「谁在哪里?出来!」薄言之口中轻喝,纵身上前衣袖挥扫分开草丛,见一名二十多岁的青年发出一声惊骇的大叫,似乎没料到有人突然飞身降落在他面前,慌乱中那人脚下踩滑身子不慎滚出山道向一旁的悬崖摔下去。
「言之,休要鲁莽。」谢灵运叫了一声,薄言之俯身拾起一截散落在山路边的枯藤,仰手向那青年拂去。眨眼间,那截短小的枯藤变得又长又韧,有如布匹般灵活圈缠上青年的胸腹後背一举将他拉了回来。
薄言之见那人无事这才微微松了一口气,他突然想到自己使用法术有可能使陶渊明起疑,迅速转头回望但见陶渊明垂头一口咬著一枚野果轻嚼,似乎没有注意他手中突然变长之物。这番情形,亦让薄言之心中忍不住再次一动。
谢灵运赶上前去从容接过薄言之手中枯藤,三两下将那吓得两眼紧闭的青年解开。哪知那人随後睁眼见他安然无恙之後,立刻拜在谢、薄二位脚前连连磕头,嘴里直呼「贵人」不已。
「这是何意?」谢灵运笑道:「我们救了你的性命,也不必如此抬爱尊称罢?」
「或许我们今晚住宿之地有著落了。」一直沈默不语的陶渊明忽然插上一句,这句没头没脑的话让谢灵运更觉啼笑皆非,不由回头向忘年好友连连看了几眼。
「两位贵人,请速速与小人动身吧。我家主人早已恭候多时,只等两位贵人大驾光临解忧消灾。」那人见谢灵运迟疑,连忙把头磕得更勤。
「你先起来,好好说。」薄言之皱眉令道,他声音虽不高但自有一股清冷凌厉之意,那人不敢违抗只好怯怯地站起来。
「小人李甲,是这山中李员外府的家仆。因我家小姐三年前被妖怪所迷,请了无数高僧法师驱逐也不见其效,故而上山来找东林寺的慧远禅师相助驱妖。」李甲恭敬说道:「老禅师指点,我只需往这个方向走,若遇救我性命的贵人,便能为我家主人消去这次奇灾。」
薄言之见李甲说完又想磕头,但又惧著的目光因而愣在原地,一副站也不是跪也不敢的尴尬模样,当下忍不住轻轻掀起了些许唇角。
李甲猛然看著皎洁月色下银衣翩翩、眉目无比清俊,神态微显温和恍非尘世中人的薄言之,心中不由离奇大安,先前的惧怕之意也收敛了不少。
「你倒是对你家主人颇为忠心,又得慧远禅师指点,真让我无法推拒。」谢灵运见这人语言真诚不似作态,再加上此番相遇是他好友慧远禅师所料,他知慧远精通佛法知晓天命,因而决定随李甲前往。
「小人是孤儿,从小被我家主人收养。二位恩公……不,两位大贵人,我家主人心地善良常常抚老济孤,他老人家生平只有一女爱若珍宝,这麽好的人本不该受此一难。万请二位看在老禅师面上,随小人前去看看吧。」
薄言之见谢灵运有意见往,心中怜那李甲忠心为主也跟著点了点头。
「既然如此,陶兄,我们一块前去罢。」谢灵运转身相邀,「有瓦遮身胜过在荒山夜宿。」
陶渊明微微一笑,起身拾起粗长树枝做成火把,接著踩灭火堆拉过悠然啃著嫩草的灰骡向谢灵运那边走去。
李甲大喜过望连忙殷勤上前接过陶渊明手中的火把,小心为他三人引路。
「此去愚兄倒要看看灵运有何驱妖赶怪的妙法。」陶渊明牵著他的坐骑慢吞吞跟著谢灵运身後,悠悠开口说道。
「陶兄,别说笑啦。我看说不定是有人装神弄鬼,糊弄世人。」谢灵运摇头。
「这位贵人,你不知道,我家主人所遇的一定是妖孽,绝非有人装鬼。自打三年前我家小姐被一阵怪风刮入後院,跟著那里被团团迷雾所封之後,我们便不能进入了。」李甲听谢灵运之言忍不住回头说道:「不管主人请了多少法力高超的高僧与道长都不能驱散雾气,最後只要驱妖法师开坛做法,他们便被一股怪力吸到半空,落下时四肢头颅分成无数块,鲜血淋淋其状惨不忍睹,所以至今再也无人敢前往主人家捉妖。」
「难怪你们想到慧远老禅师,不过你所说的事也真有些奇了。我谢灵运平生只做诗文,虽有研习武艺但何来驱鬼的本事?」谢灵运听到这里也不禁微微动容。
「什麽?您,您就是大名鼎鼎、才情盖世的康乐侯?」李甲肃然起敬,嘴里对谢灵运的称呼也变得异常尊敬。
「我瞧你日後若像陶先生一样辞官归稳,有了这个文人的名头混饭吃骗骗人也饿不坏肚子。」薄言之微微讽道,他有些看不惯世人将谢灵运吹捧上了天的模样,因为这也是直接导致身旁这个男人狂傲自大的原因。
「这倒是个不坏的主意,到时言之是要做替我铺纸磨墨的俏书僮呢,还是四处为我宣扬新作的热心人呐?」谢灵运嘻嘻笑来,「不过无论是哪样,我也不会亏待言之你的哟。」
「你就贫嘴罢,等会儿不自量力与异界中人接触,若遇危险别指望我来救你。」薄言之淡淡说道。
「我不信你忍得下这个心眼睁睁看著我死。」谢灵运说道握著薄言之的手紧了紧,人更是贴在薄言之耳垂轻声笑道:「再说你舍得让我这个、每七日供你饮一杯鲜血的好心人遭逢不测吗?」
薄言之感到谢灵运吐在他脸侧的气息温温暖暖的,拂动贴在耳廓边的发丝弄得他那里酥酥麻麻的痒得厉害,正欲板著脸斥责,一偏头不小心见陶渊明宽大的袖袍轻轻松松掩著拉拽骡马的缰绳,眼里望过他与谢灵运时掠过一丝似笑非笑的神情。薄言之忽然莫明一阵大窘,慌忙别过头更加凶狠地瞪了谢灵运一眼。
「总之,先去了李府看看情况再说罢。」压下心中没缘由涌升的情绪波动,薄言之沈声说道。
此後谢薄二人不再说笑,他们一行四人走了大半个时辰,终於来到李府建在山腰的宅院。那李员外夫妇果然生得慈眉善目一看就是面善之人,只是满面愁容。他们见了李甲请来的救星如迎神仙,跪下连连请求谢灵运与薄言之出手相助。
在路上谢灵运听李甲将李宅闹妖一事说得详细,这会儿也不再问,托扶起两位老人家令他们引路去後院。
陶渊明与薄言之默不作声,跟在李家人身後听李甲向员外夫妇说了谢灵运身分,自然又是跪拜请安闹腾一阵才来到後院。
谢灵运放眼看去,见後院中飘溢一团淡淡的银色薄雾,四周树木调零,芳草枯萎,正中一口凿开的池水黑若木炭之色,远远的便感受到一股刺骨的寒气,令人倍觉不安。
「小女被刮来後院後,此处立即罩上怪雾无人能入。」李员外说著,李甲上前向院门走去,那大开的院门像被一扇透明的墙堵住一般,任他如何用力也挤不进去。
站在最後的陶渊明飘然上前,伸手敲了敲大开的院门正中,那片透明的所在发出几声「梆梆」的脆响。
「果然有妖孽作祟,看来寻常人不能入内。」陶渊明话音落下,薄言之却挑了挑英气的眉毛晃身轻轻松松走入院内。
众人大吃一惊,还没有回过神来谢灵运忽然抬脚,大模大样地从後院门中穿过站在了薄言之身旁。
「这可怎麽得了哦,以前强行闯入的法师与高僧都落了个粉身碎骨、血肉模糊的下场,现在侯爷与他的朋友不顾危险进去了,身旁又没有避邪的法器若要有个三长两短,叫小老儿如何向朝廷交待啊!」李员外急得满头大汗,又是担心谢薄二人生死,又是害怕日後惹来祸端几欲痛哭。
「老先生莫怕,我这两位朋友既然能进去,表示他们正是化解你家劫难的有缘人;而且慧远禅师也说了他们能救出你的女儿,你先带家人安心去前面安住,我留下照应即可。」陶渊明微笑安抚,他虽然没有报上姓名,但举手投足间蕴含超脱俗世的悠然仙气足让人立起敬佩之心,李员外被他目光气息所慑依言领著家人退下,只有李甲自告奋勇留下来陪著陶渊明等谢、薄二人出来。
陶渊明见了,著实夸了李甲数句接著令他事後在此院中栽下桃树。
「先生,为何不种别的树,单栽桃树呢?」
「桃木辟邪,自古如此。」陶渊明笑道,转眼打量了迷雾重重的後院一眼,目光中透著几分淡淡的异彩。
「我非尘世中人,进来除妖自然不会损坏身体。你跟著跑进来干什麽?嫌命太长麽?」薄言之回头发现院中雾气在他二人进入後变浓,身後距离几步的院门也看不大清楚,心知此地危险身为凡人的谢灵运还敢堂皇闯进来,岂不是自寻死路麽?
「谁让你那麽快走进李甲说的这麽恐怖的地方,我不放心。」谢灵运拉著薄言之的手漫不经心地笑道:「言之行事就是太急。」
薄言之微微一怔,「那你不担心你自己也来到这个地方?」
「咦?刚刚没想过唉,只顾著想把你逮出来了,没料到我也平安进来了。」谢灵运摇摇薄言之的手,「反正我进来了也没事,想必上苍有意让你、我二人救那李家小姐,言之别责怪我而想一个人独占这份功德哦。」
薄言之叹了口气,不再说话。这些年他与谢灵运相处下来情谊日深,彼此之间隐生一种说不明、道不清的暧昧情愫,但这层亲厚又好似与家人的感觉颇不相同──
他们现在若一日没见著面儿,心里就想得慌,而且都不愿对方身陷危险之中,遇上棘手事时恨不能以自身代为涉险,这般全心全意只留意彼此的举动早已远远超出对朋友与家人的信任。所以薄言之知道谢灵运此时不可能乖乖退出後院,他只好沈下脸任由谢灵运拉著,走上了李家小姐在後院的绣楼。
楼里尚算洁静,看来那妖怪道行颇高,用法术将这无人看管的绣楼打理得井井有条。谢薄二人来到绣楼正屋,看到一名模样还算干净的年轻女子静静端坐在床上低眸不语。
「你可是李家小姐?」薄言之轻声问道,见那女子大腹便便好似已快临盆,他不由皱了皱眉。
「啧,哪里来的妖孽这麽奇怪,为何定要迷惑这种容貌普通的女子呢?」谢灵运见那女子目光呆滞,眼中毫无神采对薄言之的话置若罔闻,心知对方一定是受妖术控制;他平常总认为被妖魅所缠者应是非比寻常的美人儿,如今见这女子相貌平平,谢灵运心里非常奇怪。
「我哪知道?或许这段孽缘与她的前世有关呢?我以前魂魄寄托在琴剑中辗转尘世之时,也曾亲眼见过夙世姻缘,前世一对有情人在後世相逢,有的年龄相差过大,有同为男子或同为女子者,也有的一方为人一方为畜者……我瞧著他们不能再续前缘也觉无奈。」
「没料到言之的心也如此柔软,我只道你不会理别人的闲事呢。」谢灵运说著,在薄言之反唇相击前拉著他坐在外堂的榻上。
「干嘛?」薄言之抬眸,见到谢灵运随後压下的那双清亮的眼睛。
「在妖怪来这里之前好好休息一会,等下还要留著力气与他斗。」谢灵运看著薄言之的双眼说著,解下背上负著的古琴将它小心放到榻床最里面,然後舒舒服服地躺下来──手,自然而然握上薄言之的胳膊。
「言之的身体比我第一次遇到你的时候变得暖和多了,服下鲜血後以实形呆在人间的天数也变长了;虽然现在你的皮肤摸起来仍然有些凉,但是已经不像最初那般寒冷,若是炎炎盛夏拥著言之而眠倒也舒适。」
「你把我当什麽?」薄言之好气又好笑地抬起另一手,使劲敲敲谢灵运的额头。
「你说呢……」谢灵运转头正待接著说笑,但薄言之正好抬头向他的脸望来,这番动作让他的嘴无意轻轻擦过薄言之微凉的双唇,轻轻一点仿佛还带动了几缕粘在唇上的细细发丝。
瞧著薄言之平时淡漠的黑眸里掠过几许亮亮的光芒,身子不僵也不动安然接受他的动作,谢灵运感觉到了心中禁不住柔软,对刚才无意之举没有感到丝毫尴尬。他与薄言之四目相对良久没有说话,再过了一会儿,谢灵运伸手将搭在薄言之面上的那几缕发丝拨了开去,借著绣楼昏暗的烛光温柔凝视对方俊美的容颜。
「怎麽了?想什麽这麽入神?」薄言之绽开唇,迎向谢灵运炯炯的目光问道。
「如果言之有朝一日能够彻底脱离鬼道就好了。否则数十年後,我成了白发苍苍的糟老头子,若再这样每晚拥著青春年少的你入眠,想那画面真有些让人受不了。」谢灵运长笑说著,移手轻轻抚了抚枕边人的脸颊,「若要有白头那一日,我也当与言之共度才行。」
没料到在这样宁静舒心的时刻谢灵运竟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但听到後半句薄言之心里也不禁一暖,他伸手握住男人在他脸上温柔游走的手掌正要扬眉说话,院外突然刮过一阵声势浩大的飓风。
「小心。」薄言之起身将古剑抽出塞到谢灵运手里,「那妖来了。」
谢灵运点点头扯过榻上被单将古琴严严罩好,这番细心让薄言之颇为动容。因为当他的魂魄附在琴剑中时,这两样古物不管用什麽方法也不能摧毁,但当他真身出现时,若琴剑有何损失他定会魂消魄散无法轮回再世为人。谢灵运平时看重琴剑亦是为保他真身安全。薄言之没料到在这危险时刻,眼前人还一心只想著他,心里自是非常感动。
然而不及让薄言之道谢,绣楼微微震动屋梁颤抖,一阵低沈的脚步声由下方慢慢传来。
谢灵运对薄言之使了一个眼色,两人隐在李家小姐床边帘後,听到脚步声来到主屋後停了停,随後一个略带邪魅的语声朗笑道。
「何方高人进了我的屋子,快请出来相见。」
薄言之闻言心道不好,只见一道凛冽的寒光袭向站在他对面的谢灵运。危急中不假思索,薄言之衣袖翻卷,瞬间数十道有如云岚的银色绢布凭空出现,束成一块像一团巨大的棉花般拦在谢灵运身前,挡住了那道劈向他的厉光。
「哧。」布匹与光束相撞各自化为粉末与乌有,谢灵运大喝一声举剑飞身抢出,凌厉的剑气由剑身挥出直刺攻击他的方向。
「嘶。」这声好像划破衣帛的响动之後,绣楼里恢复了平静,四下朦胧的烛光忽然明亮了起来。谢灵运收剑退回薄言之身旁,与身边人一块向那边看过去。
站在他们面前的「人」不是他们之前听到脚步声时想象的庞然大物,也没有一张狰狞丑恶的脸──
被众人认定的妖孽其实是个非常俊郎的青年。他身披一件淡青色的长袍,身形极其高挑,五官端正是世间少见的美男子,与谢薄二人比较亦相去不远;只可惜他眉宇间绕著一股淡淡的邪魅之气,眼神太过阴狠桀骛,难免影响人对他好感。
「你们两个,一个半人半鬼,一个借著足以并列散仙之流才能使出的高强剑气,难怪可以进入我布下的迷阵之中。」青衣人打量谢灵运与薄言之数下突然开口说道。
「唉,不是我多事。我记得慧远禅师说过,神、人、鬼、妖各有其命数不可越界成亲。我看你也不属人间罢?为什麽偏要与人相恋违背天意?」谢灵运正色道:「劝你早日回头,放过这家人的女儿吧。」
「笑话!你以为说几句不痛不痒的话便让我放人麽?」青衣人仰天大笑。
「那你要如何才离开这个女子?」薄言之冷声问道。
「既然你们插手此事,那请凭本事说话。只要你们破了我的迷阵,我就永不扰此女。」青衣人走到李家小姐身前,伸手摸了摸她隆起的腹部嘴边噙起一抹微笑,「这里面有我精心育了三年的东西,若换是你们也定不会轻易罢手吧?」
谢灵运还要再说,脚下突感不稳。他连忙奔到榻边抱起了古琴,转身见到脚底的条条木板似有生命般跳动不休,齐齐弹起向他击来。薄言之晃身上前手臂轻扬,拉过屋中桌椅拦下木板,谢灵运趁势跳出窗外,吸气向下轻点。
「当心。」突闻薄言之关切的声音传来,谢灵运感觉数股劲风向他迎面扑来,心中亦是一凛。睁眼看去,院中树木的枯枝化为柄柄长剑飞舞著向他刺来,地面也在这瞬间裂开,无数利器由地中突现,正等著谢灵运落地时将他戳得千疮百孔。
薄言之抓住谢灵运左肩,两人暂且悬浮在半空,飞身避过树剑靠近绣楼窗户,与那青衣人照了面。
「我这阵法还没有完全发挥威力,你们若找不到破阵的关键死在这里,亦只能怪自己学艺不精……」
正说到这里,那青衣人忽然面色微怔,原来薄言之另一只手拎著的正是李家小姐。
「你的法术颇为厉害,看来不是普通的鬼魂,从我手下救人竟不让我察觉。」青衣人微微勾起了唇角细细凝视薄言之,眼里忽然露出一种非常奇怪的神色。
「言之,你带著我们两个人如何能再斗……」
「闭嘴。」薄言之斥道,忽然在一声惊雷般的巨响之後,他看到从四面再次攻击而来的树剑坠落下去,地面也恢复如常。他惊疑未定,带著李家小姐与谢灵运缓缓飘身降落到地面。
「我的阵居然不攻自破?」绣楼里的青衣人同样非常惊讶,他眨眼来到地面伸手抓向神情呆滞的女子。
「你讲不讲信用?」薄言之袖中挥出一团寒气挡在李家小姐面前,跟著与谢灵运一块将女子护好。
「就算我今日走了,难道你们能永远守在这里麽?」青衣人见谢灵运手中兵刃隐隐流动的强劲剑气,好似不想再斗昂头想了想然後笑道:「若你们让我取出她腹中之物,我便永不再来此地。」
「你并不看中这名女子,又为何迷她三载?」谢灵运心思敏捷,瞧出端倪不由追问。
「你要知道,寻找一名天生俱有双阴之脉於七月初七出生,又刚好十七岁的处女已经相当困难。好不容易让我碰上一个,向她腹中注入妖界最深处的秽气之後仍然能保持性命、将秽气孕育成阴珠的人更是少之又少,我怎麽舍得离开无功而返致使三年心血毁於一旦?」
「既如此,你拿了此珠快些走。希望你能遵守诺言,永不再犯这户良善人家。」薄言之打断谢灵运还想再问的话冷冷说道。
「你倒爽快,名字是什麽?」青衣人眼中笑意更浓。薄言之皱眉不语,见对方来到李家小姐身前,将手探入她高高隆起的腹中,一阵掏索之後取出一枚鸽蛋般大小寒光闪闪的珠子。
李家小姐的腹部随即恢复平坦,身体丝毫未损只是猝然晕劂。
「你是个很有意思的人,等我心情好时会再来找你玩玩。」青衣人将手中之珠放入口中咽下,然後对薄言之缓缓说道:「你若不说自己的姓名便记住我的名字罢,云破苍。」
薄言之尚没答话,谢灵运却挟好古琴伸臂连琴带人揽著他,用另一手在他脑後轻轻来回搓揉,「这名字取得马马虎虎,言之你记不住也没什麽。」
「你这人也胆大得相当有趣。」云破苍皱眉看著谢灵运揽著薄言之的手臂眼里闪过一抹异色,但是他接下去没有再说什麽,晃身即刻消失。
桃花源第三章
第三章
眼见此事已了,谢灵运将琴交给薄言之,伏身抱起李家小姐与身旁人一块走出後院门,看到陶渊明手中握著一枚竹笋模样的东西,正悠闲地喂他那头灰骡。
「陶兄,你好兴致!大半夜的也能找到东西喂你的坐骑?」谢灵运见状不由轻笑。
「没办法,这畜生爱在夜间多吃一餐,比人还难伺候!」陶渊明笑道。
「可不是?刚才这位先生找到可以喂骡的东西拔起来时,後院中发出一声巨响,小人还以为您二位也遭遇不测吓了好大一跳。」李甲在边上插话,一眼看到谢灵运手中的女子,喜得眉开眼笑连忙跑去给李员外报平安。
「原来陶先生『无意』找到破妖阵的关键枢纽,还『顺手』将它拔出喂了骡,才让我与灵运捡了条命回来。」薄言之淡淡说著道谢。
「啊?是这样麽?」陶渊明半眯著眼儿,好似有些惊讶地看向薄言之。
「难怪云破苍之前对他的妖阵这麽有信心,原来那狡猾的妖怪将最关键的东西放在院外?」谢灵运怒道。
「所以我们要多谢陶先生的救命之恩。」薄言之接著再说了一句。
「只怕此时轮到别人向你二位道谢了罢?」陶渊明说著,闻讯赶来的李员外率人将他女儿接去休息,一群人对著谢灵运又是磕头又是拜谢,薄言之也被团团拥住,他再看向四周,见陶渊明牵著那头灰骡慢悠悠的远去了。
等李家人闹过好大一阵之後,谢灵运与薄言之被这家人千恩万谢地送去厢房,薄言之想到破阵的巧合心里总觉有些奇怪。
「言之,你是否觉得陶兄身上有秘密?」谢灵运美美品尝李家送来的可口饭菜,含糊不清地问道。
「原本我没有在意你的朋友,但他若通晓玄门法术,我倒想好好请教一下,看看有没有让我早些脱离鬼道的方法。」薄言之没有完全变成人之前以谢灵运的鲜血为食,人间的饭菜对他丝毫没有吸引力,这顿美味全便宜了谢灵运。
「这个容易,我发觉陶兄与原来不同似乎对我有所隐瞒,心里也相当好奇。」谢灵运当即决定,「用过饭後我们去看看他一个人呆在房里干什麽?」
「偷窥他人隐私似乎不大好……」
「言子,你书呆子气又来了,陶兄那麽聪明口风又严,如果我们不将他的秘密闯破,他能如实相告吗?」谢灵运嘻嘻一笑,「再说我认为没什麽比可以帮你脱离鬼道更重要!」
薄言之皱眉还想说什麽,谢灵运放下筷子擦擦嘴,一把抓过他的手向屋外走去。薄言之知道谢灵运向来放浪惯了,兴致一来想干什麽就一定要做到,任何人的面子也不会给。他也懒得再劝,顺手收了阴阳伞入袖跟著谢灵运走出厢房,见李甲正牵著陶渊明那头灰骡往马厩那边走。
一问之下才知陶渊明将此骡送给他了,并叫他好好将其喂养终老,还说善有善报能保好人一生平安。谢灵运心念转动之下叫李甲明日去官府驿站送信,让康乐侯府的随从不必寻他,待他玩得尽兴後自己回去。
打发走李甲,谢灵运拖著薄言之兴冲冲奔向陶渊明所在的客房,走近瞧著屋里烛光明亮,他缓了缓脚步敛息吸气蹑手蹑脚靠到窗边,将窗格微微扳开一丝儿缝。薄言之此刻虽为实形但本体乃是魂魄,步履轻盈无比倒没有担心会惊动屋里的陶渊明。
谢灵运瞧了一眼,脸上微有诧异之色转头示意薄言之快看看。拧不过谢灵运催促的眼神,薄言之只好硬著头皮窥视屋中情形,见陶渊明左手拿著酒壶,右手执笔在客房墙壁上一挥而就,须臾间一条神采奕奕的飞龙出现在墙上。
「在这里耽搁了一些时辰,没办法了,若不更换坐骑就误过朋友之约了。」陶渊明轻轻摇首叹道为画好的龙点上眼睛,接著含了一大口酒在嘴里用力往墙上喷去。
「哗啦」一声响动之後,薄言之与谢灵运惊讶地看见画好的龙眨眼间从墙上脱下,灵活的在宽畅的客厅上方盘旋打了一个转儿,身躯渐渐由纤巧变得庞大粗长,化为一条通体银光闪闪的漂亮玉龙。
陶渊明长笑扔了毛笔,跨身骑上飞至他脚下乖乖趴伏的龙身上;下一刻,玉龙越窗飞向半空,只瞧得谢灵运不由自主张大了嘴。
「干什麽摆出这副模样?以前你见我从琴剑中显身时也没这样大惊小怪、目瞪口呆。」薄言之推了推发愣的谢灵运轻笑说道。
「你本来就是一只鬼啊,从琴剑里钻出来我当然不会吃惊了。但陶兄他原本是人呐?怎麽突然有此仙术?」谢灵运百思不解,随即扯扯薄言之衣袖,「跟上去看看,说不定陶兄此去之处是个相当好玩的地方!」
薄言之皱了皱眉,但想到谢灵运纵情山水诗画,终日率众寻山觅水游乐,也是因其雄才没被帝王尽用,因而不愿看到世俗官场腐朽黑暗之事罢了。想到此处,薄言之不再多说,一把挽住谢灵运的胳膊带他腾身飞上夜空。
估计明日李员外一家不见了他们三人,定会又是一番惶恐罢?
陶渊明坐下的玉龙飞得甚高,速度也快,薄言之费了一番功夫才勉强跟上。他见前方人青巾飘飘,宽大的衣袍随风猎猎轻舞,在夜空中!翔却因身下那条银光闪闪的龙显得颇为醒目。好在此刻万籁寂静,百姓多在家中安睡,所以也没发觉他们在空中飞翔。
「我怎麽有种陶兄好像知道我们跟在身後却不加理会的感觉?」谢灵运睁眼瞧了一会儿之後突然说道。
薄言之点点头,他也有同感,陶渊明一直端坐面向前方一次也没有回头。按理说对方那样一位法术高超的人,应该不会察觉不到他这样一个魂魄带人跟在身後。不知陶渊明为何不在意他们?正想著,突见他们似乎来到庐山的龙首崖。
大雾忽然迷来,四下白茫茫一片,薄言之不由放缓飞行。待雾散去之後,他眼前失去了陶渊明的踪影。
「这倒奇了,我只听说龙首崖的云雾来得快去得也快,但从未见这雾能把一个大活人给刮跑。」谢灵运沈吟片刻对薄言之说道:「我们再跟过去一点,在雾来之前陶兄所处的位置好好瞧瞧。」
薄言之依言而行,他与谢灵运来到最後看见陶渊明的地方,突然感到身下一股巨大的吸力卷来,将他们猛然拉向下拉拽而去。
谢灵运剑术虽高但终究是凡人,当先撑不住从薄言之手中滑出重重往下跌落。薄言之看在眼里急忙伸手去抓,他的手碰到谢灵运的臂膀,两人同时惊觉彼此的身体像由无数粉尘拼合的一般,他们的手竟能畅通无阻地穿过对方的身体。
再仔细一瞧,他们的肤发乃至手指指甲与衣衫等物,在这一时刻全部化为点点不断闪烁的银蓝色粉末,不过那些粉末聚在一块仍然维护人体原先的形状。谢灵运惊疑间,忽感他的身体又盘旋转起来,他想也未想立即伸手抓向薄言之,不管他现在这样的手臂还能不能抓到对方,总之,他不愿和薄言之被怪力分开。
「砰!」一股急速下沈的旋转之後,谢灵运与薄言之感到他们跌在一团柔软的东西上面,好半天才在晕头转向中睁开了眼──
满天,漫漫随风飞舞著粉色的细碎花瓣;鼻下,是清清淡淡的香味,笼罩蔓延於天穹与大地之间。
谢灵运扶著薄言之慢慢起身,他们摔得不轻却离奇的一点伤也没有,观察四周的环境走上几步後没有感到异样更是放心。
这里风光奇异,定然不是庐山的风景,那麽他们到了哪里?
「灵运,你看这些桃树。」薄言之语声微有惊奇,让谢灵运有点意外。他了解薄言之淡薄的性情,又知其乃是魂魄对世间之事本不关心,如今是什麽让薄言之动容呢?
寻著薄言之所指望过去,谢灵运也不禁吃了一惊。因为,他看到好大一片漂亮的桃林,株株桃树开满了嫣红的花朵儿,蕊心里滴坠的露珠辉映著淡淡阳光,让这满地满天都似红了。难怪,他们睁眼就看到那阵纷飞的花雨。
「外面的桃树刚刚才因春披上嫩装,花苞亦无几个,没料到此处的桃花竟然盛放得如此灿烂美丽!」薄言之身为魂魄,无法感知人间饮食等事心死寂已久,现见这样离奇的美景,他亦忍不住觉得心旷神怡好生舒畅。
「这里当真是人间仙景,若能来此安居岂非人生一大乐事?」谢灵运赞叹的话音刚落,陶渊明的语声由身侧悠悠传来。
「灵运错矣,此处非仙境,亦非人界,是脱离於神人魔三界以外的地方。若非有缘人,就算知道来此的路径也无法进入。」说话之人仍然骑著那条玉龙停在一块青石之上,但见他双手在龙首轻轻一抚,这条庞然大物立即消失无影,陶渊明也安然坐落到石上。
「难怪陶兄一路胸有成竹不怕我们跟来。」谢灵运笑道,转身伸手拂去薄言之衣衫上的草屑花瓣,那是他们从半空中跌下来时沾上的。他知薄言之喜洁,所以拍掉自己身上的花瓣时也顺手代劳了。
陶渊明见向来狂傲自负的谢灵运如此礼遇薄言之,脸上亦流露一抹淡淡的了然,他面对谢薄二人亲昵的举动眼里并无异色,目光只在微微一怔之後仍旧清亮如昔。
「陶先生的朋友居住在此?」薄言之见著陶渊明神情变化,不知为何心里一松,先前隐隐戒备之心消去油然起了一层亲近之意。
「五年前我不慎走入此地认识了一些好朋友,因爱这里风光还有那些热情好客的朋友,所以与他们约好每年来此一聚。」陶渊明笑道:「你们既然能进这里也是有缘之人,随我一同前往吧。」
「此处地名是何?」谢灵运将薄言之发丝里最後一片花瓣捡去之後,转身笑问。
「桃─花─源。」陶渊明大袖翩翩,当先向前走去,「这里一年四季温暖如春,天气明朗,桃花常开永不凋落,故有此名。」
「确实名不虚传。」谢灵运与薄言之回首看著那片没有其他花树的桃林,不约而同说出这句赞美。
「随我来吧,有一点我要事先告知你二人。」陶渊明说道:「桃花源是三界之外的宝地,莫说世间凡人就连上界神仙或是妖法极深的魔怪与之无缘也不能进入。能入者分为两种;一种是像我这样得天独厚可以自由出入的人,另一种能够进出桃花源的有缘者要看天意,有时几日後能走出去,也有再也无法重返尘世的可能。」
「不会吧?」谢灵运笑道。
「我看你们先前进来时情形颇为狼狈,应该属於後者现在无法走出去了。如果日後听到天际有雷声炸响,你们立即来到刚才降落处便能被天力送出去。」陶渊明说著,引谢薄二人走过茫茫桃林来到一座山脚,带著他们从山顶的洞穴穿出来到一大片开阔的平原前站定──四下,仍有茂密嫣粉的桃林秀立,远远望去极是美丽。
「那若听不到雷声……」薄言之追问的这句话在陶渊明转身时打住了,他从对方的眼里知道了答案,禁不住偏头望了谢灵运一眼。
「言之,你担心我麽?」谢灵运轻轻微笑。
「你这家夥最是坐不住,整日里吵著游历三山五岳,哪能在一个地方呆那麽久?」薄言之冷冷说道。
「桃花源的景色如此优美,我怎麽舍得立即离去?你别想那麽多,好好与我在这里游玩一番。」谢灵运拍拍薄言之的手,「再说我父亲早亡,没让我有机会尽孝道,估计雷公惦念著我,用不了多久便将我们劈出去了。」
「从没正经的!」薄言之摇摇头,见眼前良田肥沃屋舍洁净,道路处处交错相通,往来之人面色温和安详,举止言行潇洒,与世外随谢灵运奔走各地之时见到饱受战乱之苦的饥民相比,当真有如天壤之别。
正想著,谢灵运握著薄言之的手也忍不住紧了紧,大概是与他想到一块去了。他们四目相交时,那些人看到陶渊明,齐齐面露喜色向他三人迎来。这些人衣饰与外间世人相同,但容颜清奇待人真诚可亲,神情悠闲自得,极快赢得谢灵运好感,三言两言与源内之人混得相当熟了。
须臾,谢薄二人也被拉入桃花源的居民为迎接陶渊明所设的欢宴中。
谢灵运放浪惯了最喜欢热闹,此刻他见桃花源里的人如此热情好客自是欢喜,再尝著摆放在他面前那些与平常所吃之物一样,却美味可口许多的饭菜,心里更加高兴,连连在桃花源居民的劝说中饮下美酒,不一会微显醉态。
「言之,这鱼极其鲜嫩,野味的肉质也在非常松软,菜肴更是爽口,你快尝尝。我知你不以这些为食物,但如此美味你别错过了。」谢灵运替坐在他身边微笑不语的薄言之挟了几柱菜,随後听席间雅乐奏响,他兴冲冲的将古琴放在薄言之怀里,挽袖上前与桃花源内的居民踏著乐拍翩然起舞。
「看来灵运很喜欢这里。」陶渊明低声对薄言之笑道。
「他这人遇到新鲜事就这个模样,待劲头一过若又不能出去,你看他还笑不笑得出来?」薄言之拧眉轻声说著。
「你好像并不著急出去?」陶渊明淡淡问道。
「不管我去哪里都不会改变,对我这样苟存人间的游魂来说,或许桃花源这个宁静之地是最好的归宿。」薄言之转头凝视陶渊明的双目,「陶先生,你不是早已看出言之非人了麽?」
「你对灵运并无恶意,他也很喜欢你。既然如此,我干嘛非要讨这个嫌说破你的身分?」陶渊明笑道,薄言之闻言亦微微一笑。
这时乐声停止,谢灵运回到原座,桃花源内最年长者见酒已足了,再喝下去难免伤身便吩咐他身旁一位眉清目秀的青年带客人下去休息。
「客人,这是你们的房间。」带路的青年推开两幢并排屋舍其中一间的大门,「明日我族中长老还会给你们划一块田地出来,若有兴趣不妨与我们大夥一块耕种试试。」
「这倒有趣,明天我们游完源内美景再来找你。」谢灵运兴致勃勃地点头。
「这里的人都叫我阿麒,若两位不嫌弃也这样叫我罢,幸许我们日後会成一家人。」阿麒说完,转头对陶渊明说道:「先生的屋子还在老地方,若你有何需要再来找我。」
「麻烦了。」陶渊明送走阿麒,转头望向谢灵运,「这里的人都是自给自足,种田、植树,捕鱼、喂养家禽,你们若留在这里也得与他们一样。」
「陶兄,他们虽然好客,但是我们留下来玩玩尚可,若占用他们的田地,岂非太过厚颜?」谢灵运摇头说道。
「你们一日听不到天际雷声就无法出桃花源,如果不耕种,莫非想依赖这些善良勤奋的人一直供养你们?灵运,这里不是你的康乐侯府啊。」
谢灵运沈默不语,好一会突然又想到一事抬眼望著陶渊明。
「是否想问我身有玄门法术一事?」陶渊明从谢灵运眼中看出疑虑,遂笑著抚须说道:「桃花源是宝境,其中居民多有会法术者,你日後慢慢与他们相处也能像我这样学到一些法术,或许对你身边这位朋友有所帮助。」
谢灵运点头称是又不觉紧紧握住薄言之的手腕,他从未忘记让薄言之再世为人陪伴他永生的念头。
见暂已无事,陶渊明告辞休歇去了。谢灵运洗漱完毕拉著薄言之卧倒在柔软的床上,拥著肤发微凉的友人轻轻用下巴磨蹭对方的额头,闻著不时飘进屋来的淡淡桃花清香,忍不住发出声声不可抑止的愉悦轻笑。
「你真的不担心一辈子留在桃花源麽?」薄言之抬眸静静望向环住他的谢灵运。
「等我将这桃花源内的风景逛遍,学会一些法术与耕种的方法之後再烦出去的事不迟!」
「你这人真是胆大妄为惯了,我看天踏下来你也当是被子盖吧?」
「既然你要这般说我,那现在不如先让我当被子盖在你身上罢。」谢灵运说笑著,伸展双臂紧紧搂压著薄言之,他因酒温热的肢体贴著怀中好友凉凉滑滑的细腻肌肤,只觉清凉舒爽之极。
薄言之无可奈何地掀起了线条优美的唇角,如同多个与谢灵运同榻而眠的夜晚一般,慢慢合上了双眼,心里一片宁静。
此後几日,谢灵运果然与他所说的一般兴致不减,整天拖著薄言之四处探涉桃花源的美丽风光,待阿麒将他们那块肥沃的良田划来之後,他又饶有兴趣地向居民们学习种田养植的方法,甚至还挽起衣袖,撩高下衣裙摆来到田中试著耕耘,多数时间他与桃花源内居民泡在一块,向他们学著法术竟似乐不思归。
「啪。」谢灵运这一日在田中踩了两脚,叫薄言之拿水给他解渴,不料回应他的却是一个执到脚边的空碗。
抬头见薄言之手执阴阳伞眼角含霜,满脸不耐地站在田梗上,谢灵运突然醒悟过来。
「言之,你又需要鲜血了罢?」
「再不过来乖乖度血喂我,当心我一口气将你全身的血都吸光!」薄言之冷冷看著来到田边小池塘洗净手脚的谢灵运。
「这一回你维持实形的日子又多了几天,弄得我都记糊涂了。」谢灵运不及穿好鞋急急掠到薄言之身旁,揽著他来到田边一株开满花儿的桃树下,「剑呢?」
「放在屋里了。」薄言之瞪了谢灵运一眼,在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的桃花源,他当然放心将古琴与古剑随便安置。
「那现在你要用什麽刮开我胸口饮血啊?」谢灵运见薄言之眼望他搁放在一旁的锄头,额上不禁滑下一粒冷汗,「言之,你不会这麽狠心用此物划开我身体罢?」
「少废话!」薄言之拎著谢灵运的衣衫将其抵在桃树上,然後盯著男人半畅的结实胸膛,抽出一手轻轻按在胸口正中。他麽指透明的指甲蓦然伸长,状若一柄小小窄窄的匕首,轻轻划过谢灵运裸露的皮肤,殷红的血丝随即流了出来。
薄言之见了,毫不客气将头伏了下去张唇咬在那处细长的伤口上。
「唔,你咬轻点。」谢灵运感到胸口正中一阵疼痛,知道薄言之恼他这些日子只顾著玩儿,心里也颇有些愧疚,遂伸手轻轻抚著薄言之乌黑的发丝,口中低声笑道:「我以前从未忘过你需要什麽,现在一时糊涂,你也别趁势报复咬得这样狠嘛。」
薄言之吸够此次维持身体实形的血後便抬起头,他淡淡看了故意紧皱眉头的谢灵运一眼,伸手在其肩头重重一按随即不客气地跨坐在男人的身上,不让谢灵运有机会起身对他胡说八道。
「我与桃花源内的奇人泡在一块,也是想学到能让你完全变回人的法术嘛。」谢灵运有些委屈地说著,但眼里却无半分自怨自艾之意。
「这麽说还是我冤枉你了?」薄言之闻言微带讽刺地挑了挑秀丽的眉毛。
「言之,你很久没有这般肆无忌惮地亲近我了。」谢灵运见到这种模样的薄言之,心中微动眼神越发温软;他全然不受控制地伸出手抚上薄言之线条完好的下鄂,无意识地来回摩挲著,「我记得你第一次从琴剑里现身吸我精血的时候,还曾经用法术迷惑过我。」
「我当时不是出於本心……」
「我知道,可是那时的言之很……美。」谢灵运的手指停止动作,他温柔地捧起了薄言之的脸颊,「我大概这一辈子也忘不了你那时的神情了罢?不过,现在的言之,我……更喜欢。」
「你今天喝多了还是吃撑了,说这些无聊肉麻的话。」薄言之冰颜微烫,他狠狠打开谢灵运灼得他有些不安的手掌,有些恼怒他的情绪再次因眼前这个男人变化。
「我说的是实情嘛。」谢灵运大笑道。
「既如此,看来有必要让你这终日不知想些什麽的心好好痛一痛,才能让你清醒一点。」薄言之绽唇轻声说著。
「你想怎麽做?」
薄言之没有再回答谢灵运这句话,他低头在之前被他咬得血肉模糊的地方轻轻再舔了舔,这个动作虽然不大,但微润的舌刺激到伤口时还是让完全没有准备再接受痛楚的谢灵运皱起眉。不过随即在疼痛之後涌出的酥麻感却挠得康乐侯身心皆痒,非常舒适。
谢灵运想要起身回搂坐在他身上的薄言之,但是对方压在他肩上的手那麽用力,如果硬要起来或许会造成与薄言之像在性命相博的假象。所以他暂时没有动,睁眼怔怔看著与平时清冷淡漠大不一样的薄言之,看著对方那远比平日明亮清澈的黑眸,心里也禁不住泛起了好一阵涟漪。
「灵运,言之,你们在干什麽?」 阿麒好奇的语声突然由前方传来。
薄言之身子微微一僵,谢灵运趁此机会圈住他的腰,将他扑倒在地上打了几个滚儿,最後牢牢反压住薄言之修长坚韧的身体,大笑著昭示他压倒性的胜利。
「原来你们在闹著玩啊。」 阿麒摸了摸头,看著谢灵运大敞衣下胸口处的咬痕忍不住微笑,「你们两个打闹也不要这样过分,弄伤了怎麽办?」
谢灵运闻言更是哈哈大笑,一副乐不可支的模样。薄言之知道阿麒误会,心里感慨桃花源内之人心地纯良、毫无丁点俗世浮念的同时,更恨让他放浪了一回的谢灵运,当即推开笑得开心的男人起身飘摇远去。
「喂,言之,你不能不顾我的伤啊。」谢灵运匆匆对阿麒打了声招呼,大呼小叫追著薄言之而去了,只留下羡慕他们感情深厚的阿麒微微发笑。
薄言之闪身在一块大石之後成功避开谢灵运的追逐,他此时才觉胸口烫得厉害,心更是难安;百般不解他怎麽禁不住谢灵运几句话撩拨,竟然大反常态做出与平时沈稳个性全不相同的猛浪事;只不过是有几日没有与谢灵运随时相伴罢了,他居然……
难道与那个狂傲自负的男人在一块久了,他心里对其生出一些习惯上的依恋?薄言之心神不定地想著忽感身侧阴风骤起,他飞快旋身严阵以待,但见出现在身边的人长眉俊目眼神阴狠,赫然正是前不久在李府见过的云破苍。
桃花源第四章
第四章
「几日不见,你的气色越发好了。」云破苍细细打量薄言之几眼,收尽深邃的目光绽开笑颜,「我瞧你双颊微晕,莫非是被桃花缘内的满天桃花所染?」
薄言之心内震惊,不解眼前这个妖界中人为何能进入桃花源?但他面上仍然保持平静,瞬间收尽目中因谢灵运蕴生的温情暗自戒备。
「你叫什麽名字?」云破苍没有介意薄言之变得冰冷的眼神,继续问道:「上次一别,我查出你身边那位胆量颇好的朋友名唤谢灵运,看起来他还是人间的一个什麽侯爷,我想如果在桃花源外通过他找到你会很方便罢?」
「薄言之。」听出云苍弦外之音的薄言之爽快将姓名如实相告,因为他不愿眼前这个妖法深不可测的云破苍去找谢灵运的麻烦。
「你果然快人快语,我现在真的开始有些欣赏你了。」云破苍嚼著薄言之的名字似在努力思索什麽,但最後他微微摇摇头好像没有得出结果。
「你身为妖界中人,我想你应该不能进入桃花源?」薄言之平静开口:「你此刻又私下前来找我,究竟所为何事?」
「你说得没错,我来自妖界隶属阴脉与这里的仙气相冲,所以必须服下百年难得一求的阴珠,才能以阴制阴强行逆天顺利进入桃花源。你现在明白我为什麽要花三年心血培育阴珠了吧?」云破苍此时非常坦率,「我进入这里是要寻找一样对我至关重要的东西。你与你的朋友同样是外来者,如果你们愿意帮我……」
「我对你想找的东西没兴趣!」薄言之打断云破苍的话。不知为何,当这个仅见过一面的妖魔直直看著他时,总让他有种难以心安的感觉,「我对你接下去想许诺给我们的好处更没兴趣。桃花源里的人对我们不错,所以我不想帮助你。」
「难道你想一辈子留在这个地方再也不能走出去麽?」云破苍慢声说道。
「我无所谓。」薄言之淡淡答对。
「言之处世清淡寡欲,恐怕你那位侯爷朋友并不会和你想的一样罢?现在他的日子过得不错,但我想你应比我更清楚他的为人,你说谢侯爷的兴致几时会消退呢?」云破苍笑道:「到时你们若再来找我,条件就不一样了。」
「如果你想在桃花源生事,我定会全力阻你。」薄言之冷冷盯著云破苍坚定地说道,心里再度因对方见他仅两面就亲热直呼他名字而略感别扭。
云破苍没有对薄言之一口回绝的态度生气,他深深地再看了薄言之的面容一眼,转身即刻消失不见。
「言之,原来你在这里啊。」谢灵运带著欣喜的语声远远传来,跟著劲风拂过,薄言之的身体陷入谢灵运的双臂之间。
薄言之微微拧起眉尖,发觉他有些不妥的谢灵运立即停下打闹细问缘由。薄言之遂将刚才遇到云破苍的事说了。
「那妖魔想从桃花源得到什麽?言之你应听他说说再拒绝不迟嘛。」谢灵运听完後笑道,随即紧了紧握著薄言腰间的手臂,「不过这样性情耿直的言之才是我所喜欢的。」
「少贫嘴。现在我们应该去找阿麒他们说说这事吗?」薄言之横了谢灵运一眼。
「嗯,我看暂且不用。这几日与桃花源里的居民相处下来,我隐隐觉察他们不同寻常。我们如今无法出去受他们热情款待,但是我总觉得他们对我们有所保留,说不定与云破苍想搜寻之物有关。」谢灵运松手叹道:「若我们真的到了无法出去,而他们也没有顾忌告诉我们桃花源隐藏的秘密之时,我们再告诉他们不迟。」
「也是,若贸然告之,让源内居民们恐慌引发他们的不安反倒不好了。」薄言之点点头,「我们暗中多加戒备,时时提防。」
「你说了算。」谢灵运说完,昂头叹了一口气。
「怎麽?」薄言之见谢灵运忽然多愁善感,禁不住奇怪。
「我在看这天怎麽还不打雷?刚才喂你鲜血之时,才惊觉陶兄如今也出去三日了罢?」
「所以你刚才被我咬醒之後,此刻开始相信外面的繁华热闹了?」薄言之垂眸问道。
「或许罢,我在俗世中因看不惯官场黑暗,心中暗责皇帝不用我之才,所以宁可时常领著仆从游乐山水,纵情诗字也不想处理政务。」谢灵运怔怔开口,在薄言之面前他极易倾吐心事,「但如今我身在恍如仙境的桃花源,享受这里与外界全然不同的安宁与自在,反倒觉得越来越不安。」
「这麽说,你现在承认前些日子是有意放纵,麻痹你自己才不顾一切疯玩了吗?」薄言之微微勾起了唇角。
「现在想来也觉得好笑,难怪你看那时的我不顺眼。」谢灵运温和地看著薄言之,「我没有太刻意,也觉得向桃花源里的人学学耕种蛮有意思,再加上这段日子向他们学了腾云驾雾之术,难免兴奋了一点。」
「我看你是见陶先生画龙飞行之法心中羡慕,所以你才厚著脸皮向人家学习,否则也不会第一个要学的就是这个法子。」薄言之撇撇嘴。
「有一半原因罢,我更多是想如果学会了飞行之术,日後可以与你一块并肩驱使云雾在一夕之间游完三山五岳,不用麻烦你再抓著我的肩头前行了,那样很不方便。」谢灵运认真说道。
薄言之默然,他心里亦知桃花源内知晓法术的奇人不吝赐教谢灵运,是因对方渐渐看出他们不能离开此地,所以放心倾囊相授;再听谢灵运学习法术的初衷是为日後走出桃花源用於俗尘之中,他更是惘然──
明白这个以前与他诸事皆合的男人,现在终於有了与他心中决定不一致的想法!薄言之不愿深思下去,他有些没缘由的担忧,这种感觉在刚才见到云破苍之後一直宁绕在他心里,隐隐的有些让他不安。
明明以前根本不认识云破苍,为何会在心里有种那人将对他不利的莫明预感?薄言之摇摇头挥去心中忽然涌上的阴翳,反手用力握住谢灵运一直拉著他的手掌,迈步向他们在桃花源暂时的「家宅」走去。
再过了数十日,谢灵运已将桃花源内的风景转了一个遍。他尝试耕种的新鲜劲儿如薄言之所料那般过了些,但对於学习法术一事,谢灵运仍然乐此不疲没有减少半分兴致。
这段期间陶渊明曾前来探望过他们一次,并告诉谢灵运他代为转告谢家族人,说康乐侯要在庐山多做逗留。所幸谢灵运平时喜欢寻访名山古刹,谢家族人也没有怀疑。
眼见好友在桃花源来去自如,谢灵运那从不羡慕旁人的眼里亦禁不住微微流露一丝异彩,让察觉这一点的薄言之暗觉好笑,同时也有些黯然。
此刻谢灵运虽然暂且没有担忧族人那边的情况,但是薄言之看得出来他的情绪开始有些浮躁──
最明显的异动就是谢灵运除了向桃花源里的居民们学习匪夷所思的法术以外,平日做得最多的一件事是拉他去入口附近那片美丽的桃花林呆坐,最近还喜欢在桃林不远处山涧的一口清潭里戏水,将前些日子田间所忙之事忘到九宵云外去了。谢灵运选择来这里的原因薄言之当然知晓,是想天上雷声滚过也好立即就近由原路出去。
「言之,你怎麽不下来一同游游?」谢灵运豪气十足的清亮语声传过来,浸在水中的男子还大笑著对崖边人挥了挥手。
薄言之淡淡瞟了谢灵运一眼,不想从思绪中挣脱出来──其实,留在这个美丽宁静与世无争的仙境,又有什麽不好呢?
谢灵运扎入水中,双臂滑动几下眨眼来到对岸;从水中抬起湿淋淋的头颅,他发觉在崖边阴阳伞下端坐的薄言之仍在怔怔出神,不知想到了什麽难解的心事。
薄言之以实体在白日显身并无危险,但他习惯在无人时仍用阴阳伞遮挡阳光。谢灵运张口欲再唤,陡然瞥见伞下青年白皙的脸颊拂过几抹浅浅的郁色,好像因伞下阴影笼罩所致,又似潭水映射的拂光扑面形成;他从未见过往日里神色清冷、心高气傲的薄言之有这般忧虑的神情,心中莫明其妙微恸。
「哗啦。」谢灵运伸手浇了一捧水泼到薄言之面上,让垂眸想著心事的青年微微一惊。
「哈哈,言之,你想什麽这麽入神?」谢灵运好笑地看著崖边的薄言之漆黑的眼眸在惊讶之後,随即涌上丝丝薄怒看起来反觉其神情异常生动。
他正待再言,忽然一眼瞥见薄言之的睫毛与白玉般的脸庞上颤颤挂著几粒晶莹的水珠,正顺著脸部清俊柔美的线条慢慢滚滴下坠;似乎察觉到什麽的薄言之微有些恼怒地伸手随意抹了抹,修长苍白的指尖滑过面容之後揉碎了饱满的水珠,绽出更多的细小水花儿。
谢灵运没缘由感到喉头一紧,眼前薄言之俊美的容颜似乎也奇怪地朦胧起来,似远似近看不大真切。随即他见伞下的青年飞快起立转身拂袖欲走,心中大急之下顾不得再想,纵身跃出清潭跃上前去一把箍住薄言之腰腹,将其扑倒在地。
「你又闹什麽?」薄言之在他的面容快贴到地上的时候,双手在地面一撑,借力向後背反弹挣开谢灵运的圈搂。他转身正欲喝斥,迎面风声又紧,却是谢灵运再度缠上搂住他的肩膀,用力一扳使他们同时斜斜倾倒,顺著潭岸光滑的大石打了几个滚儿,直到快摔进潭里才险险勉强止住身形。
「呼。」轻声喘息著,谢灵运终於再一次压在薄言之微凉的身体上,左右手压住他的两只胳膊,居高凝视著怀中皱眉、似怒似恼的青年绽唇浅浅笑来,「这一回是我压在上面了吧?言之你还有话可说?总不成再像上一次那样咬人罢?」
薄言之挣了挣,发觉谢灵运压得甚是用力,除非用法术否则一定脱不了身。不想与谢灵运纠缠的薄言之越发动怒,但是他抬眼看著深深凝视他的谢灵运,还有对方赤裸健美身子上沾染的水珠,不知为何心中莫明一怯,竟觉得讪讪的有些不好意思。
没有缘由地松懈下来,薄言之双目同样眨也未眨地盯著忽然安静的谢灵运,良久之後,他忽然轻声叹了口气。
「你这人呵,刚才遂了我的心愿由得我动怒离去单独坐会儿,不是很好麽?」
「我知言之不会对我真的生气,所以才想让你陪陪我啊。」谢灵运说著,他湿发间的水一滴滴落在了薄言之白皙的脸上。
「说罢。」薄言之这次没有伸手抚去滴在他脸上的水,而是伸出手缓缓抚开谢灵运贴在额前的湿发,启唇淡淡开口,「天天让你自己玩得这麽『充实』,现在也受不住了罢?」
「我是什麽也瞒不过言之啊。」谢灵运略略一怔,脸上终於绽开衷心的笑颜,他低声喃语将手移下软软圈揽住薄言之,任由自个儿的身体贴压在对方的怀里。果然,只有紧紧拥著身下的薄言之,才能让他彻底放松,身心俱舒。
「你我对於人世的留恋原本不同,所以对桃花源去留一事自然也态度不同。」薄言之回扣住谢灵运的後背,微有些暗怨他前些日子隐口不言,若早些好好与谢灵运谈谈,此刻这个放浪形骸的康乐侯也不会沾他一身水了罢。
「我知道言之你想留下来,因为对你来说就算能摆脱鬼道再世为人,但你也不能告诉尘世中的亲人,你担心吓著他们也怕为他们惹来麻烦。」谢灵运贴著薄言之的胸口轻声说道。
先前两人一番纠缠,薄言之银衫外披著的白接(用白鹭羽毛做成的披风)与衣衫一块滑到两臂间,裸露出与他脸色一般苍白的肌肤,谢灵运那具未著寸缕的身体压下来,使两人贴合得甚紧。不过他们对这种肌肤相贴,耳鬓磨腮的亲密情形都不以为意,此时满心满眼里皆是对方的烦恼。
「你平日骄傲自负惯了,难得这次也会想你的族人。」薄言之悠悠说道:「桃花源这如画的仙境之地也不能让你一直快乐下去吗?」
「其实我很喜欢这里,也曾经想过若我的家人都来桃花源安住,永避战乱与饥世之苦就好了,那样不知是我们几世修来的福气。」谢灵运摇摇头,「然而他们与此地无缘,我在外面时也不觉得亲戚间不走动有什麽过错,但留在桃花源内久了却很思念他们,就连那几个才智不如我的堂兄弟,也觉他们的面目亲切起来。」
「这是人之常情,真的看开世间一切尘缘,跳出三界之外又谈何容易?」薄言之宽慰著,随後心中若有所思,「灵运,我看陶先生的境界或许超出这层了吧?」
「噗。」谢灵运闻言使劲勒紧了圈住薄言之的双手,直接宣泄在脸上的那抹略为不快的神情让薄言之暗觉好笑。不管到了什麽时候,压在他身上的这个男人还是那麽好胜,高傲得与其落吧的才情一样,不像属於这红尘俗世。
「言之,我学了很多乱七八糟的法术,可以飞行於空,可以驱使飞禽走兽,甚至也可以慢慢悟道长生不老,但却没有一样可以助你永固实体留在人间。」谢灵运叹道:「有时我忍不住想,若然我在桃花源得到此地居民永生不死的至高仙术,再定期割喂鲜血给你,会不会就能将你永远留在我身边?」
薄言之没有说话,因为他知道如今这个念头对自知难以走出桃花源的谢灵运来说,或许是对方最大也是唯一的安慰了。
「想想真是讽刺,在外的世人若知道有桃花源这样一个好地方,定会诚心向往以求居住於此。我有幸进来安住却时时想出去……」
「若你真如陶先生那样厌倦腐朽的官场,一心向往闲云野鹤、悠闲自得的生活,这些就不是烦恼了。」薄言之说著见谢灵运似要反驳,遂抬手将指尖轻轻抵在男人的双唇上,「别急著说话,你现在不过是对当今朝廷不知善用你所学之才而灰心失望,其实你并未对人间俗务彻底死心。」
谢灵运沈默半晌,终於泄气地将头窝在薄言之颈间轻轻磨蹭著。
「话虽如此,但当年那个认为我只知诗文的皇帝削减我的爵位,令我离开京都担任外省官职,我却没有後悔。」
「我知道。」薄言之环住谢灵运的手也不由紧了紧,「与你相识,伴在你身边我亦没有後悔。」
「言之。」谢灵运轻声呼唤著,张口轻轻亲了亲唇下微凉如玉的肌肤。他很早以前便想这样做,但面对一直以来似乎仅当他为知己的薄言之时,他却没有付诸实施。
此刻,谢灵运不禁有些感谢他来到桃花源,发现长年伴在自己身旁的薄言之原来再一次与他心中所想不谋而合。既然,他们都在不知不觉中认定了彼此,那麽在这种美妙的时候还能继续埋怨与感慨下去麽?
薄言之没有退缩,当谢灵运的双唇游走到他的下鄂,跟著再慢慢往上啜点的时候,他才动了。移臂捧起了谢灵运的脸,薄言之在这个男人眼里找不到一点尴尬与退缩,只看到无比的认真与执著;他相信谢灵运在他脸上也找不到一丝羞涩与胆怯,仿佛他们之间发生任何事亦是天经地义、理所当然的一般。
呼吸,在同一时刻沈重了起来,心跳,也似有默契般越来越快;谢灵运凝视薄言之唇边微微绽起的笑容,带著与往日清冷截然不同的温柔与淡然,瞬间软化了青年坚毅俊美的脸部线条,却让其看起来非同一般的坚强与耀眼。谢灵运的眼神更为炽热,先前困扰他的烦恼也因终於捅破与薄言之之间的这层薄纸而消散。
四片唇慢慢地向著对方靠过去,温热的气息喷洒在彼此面容上时,谢灵运与薄言之都不约而同闭上了眼。他们现在不过是轻轻的碰触,但各自的身体却在感受到彼此的唇时都轻轻震了震──
无法抗拒这种仅是蜻蜓点水般的轻吻,却带来撼动灵魂的震慑感!心神皆醉间,谢灵运不由自主伸手抚上薄言之的脸颊,察觉到他与他的唇都微微再启了启,胸中禁不住波澜迭起,柔情万千。他们正欲继续深入下去,源内另一边呼唤著他二人名字的叫喊声却蓦地悠悠传来。
「他们很快会找来这里。」薄言之稍稍向後退了退,微有些困难地说道。
「我不管……」谢灵运压上前,待要再吻却迎上薄言之那双瞬间犀利了不少的黑眸。他只好嗔怪桃花源里的居民太过小题大做,在这种世外宁静和平之地还担心什麽呢?无可奈何往後乖乖退去,谢灵运在薄言之松懈下来之时突又快速欺上,低头重重在青年微有些苍白的唇上咬了一口。
「谢─灵─运!」薄言之微恼跳起身责怪时,早已飞速弹身而起的康乐侯大笑著抓过衣衫迎向寻找他们的友人。
桃树林边,阿麒与几位长者含笑等著他们迎上;薄言之看著谢灵运的背影儿,伸手抚住仍然有些发烫的脸微微抿起了优美的唇角。
「有什麽事急著找我们?」谢灵运披好衣衫不解地看向阿麒。
「今晚是我们桃花源内居住者三月一期的斋戒之期,各位长老与我特意找到二位相告,在你们没有放弃出去安心在此定居之前,晚上请不要出屋,好好在家休息吧。」
「哦?」谢灵运挑了挑眉毛。
「当然,只有这一天晚上是这样。」 阿麒微笑道:「等你们决定永远留下来,我们也会欢迎你们参加斋戒庆典的。」
「我们知道了。」薄言之赶来截住谢灵运还想细问的打算,挽住康乐侯的手腕时趁势暗暗在他臂弯里狠狠拧了一把,算是把刚才嘴唇上感受到的疼痛报复了回去。
谢灵运眼里的笑意更浓,丝毫没有介意臂上的痛楚,他看著薄言之心平气和地收回手,脸色忽然轻轻变了变。
「怎麽了?」薄言之见状不由关切地问道。
「我的渔具留在潭边了。言之,你与阿麒和几位长老先回去,我随後就来。」
「快些拿了赶来。」薄言之点点头,转身与特意寻他们的人向居住地走去。
「现在你可以出来了。」看著薄言之与阿麒等人的背影完全消失之後,谢灵运目中的笑意完全退却,他退後两步沈声开口说道。
桃花源第五章
第五章
「谢侯爷的见识非寻常人可比,方才没有对你的好友与桃花源里的人说破我隐在一旁,可见你的高明。」云破苍爽朗的笑声响彻,随即显身出现在谢灵运面前。
「我刚才听你说请我留步一谈,你的传心术与隐身术能瞒过言之与阿麒他们,看来你的法术真的相当高超。」谢灵运淡淡说著,他早从薄言之那里听说对方已经知晓他的身分,因而不吃惊云破苍这样称呼他:「不知你特意想和我私下商量什麽要事?」
「所以说我喜欢和人打交道,大家相互帮助各取所需,对彼此都有好处。」云破苍轻笑道:
「你那位半鬼半人的好朋友虽然非常有趣,但是没有侯爷这份看清时局、当机裁夺大事的能力,我猜也是侯爷劝阻言之暂且不将我潜入一事告诉桃花源内的人罢?既是如此,我希望这回能在侯爷这里得到满意的答复。」
「有话你直说罢。」谢灵运将湿发抹到脑後沈声开口,他不喜欢对方亲热熟络地叫薄言之的名字,脸上的神情更是淡淡。
「好!谢康乐果然快人快语。」云破苍笑容一敛正色说道,「我想让你们帮我寻找玄天镜,此物自开天辟地以来从焚天烈火中生出,据传藏在桃花源内;三界中因无人能进入此地,故而千万年来一直不得其踪。」
「我听言之说你服下阴珠才能进入桃花源,不知你能不能凭此珠之力平安出去?」谢灵运问道:「你要的玄天镜又是怎样的宝物?」
「我可以借助阴珠的力量出入桃花源一次,至於玄天镜麽,对你们世间的凡人来说并没有多大实用,不会为你们带来财富或永生。」云破苍爽快地说道:「不过你若帮我,对你也有好处。因为桃花源的屏障是由玄天镜映射日月光辉而成,只要动了玄天镜,笼罩桃花源的仙气就会消失。」
「这样我和言之也可以出去了。」谢灵运轻声接话:「你想让我去向桃花源中之人套话,找出玄天镜所在之处?」
「不错。」云破苍点头。
「我如果帮你得到玄天镜,除了可以走出桃花源以外就没有别的好处了?」谢灵运忽然笑问。
「很遗憾,最初若是言之答应我的要求,幸许在你们离开桃花源後,我可以分别满足你们一个愿望。」云破苍淡淡说道,「今时不同往日,侯爷若想再回人世重享富贵,当然只有答应我的条件。」
「看来这个提议似乎对你我都不错。」谢灵运顺著云破苍的话若所有思地点头。
「这麽说谢侯爷是答应了?」云破苍阴沈的双目中禁不住微露一丝喜色。
「这还有什麽可考虑的,如此情形下我的回答当然是──不!」谢灵运接著断声说道。
云破苍的笑容凝在脸上,万没想到谢灵运会一口回绝。他隐身在桃花源内冷眼旁观数日,早已看出谢灵运归心似箭不愿再留在这个世外仙境之中;如今他拿著对方最想得到的东西与之谈判,满以为谢灵运与其他凡人一般会为自身考虑、贪图浮世繁华安逸而欣然应允,谁料此人的答复却大大出乎他的意料,让云破苍实在不明白谢灵运为何不用这唯一走出桃花源的方法。
「你不明白麽?让本侯告诉你罢。」谢灵运看著云破苍阴沈桀骜的脸庞,嘻嘻笑道:「你给的好处太少了,怎麽能让我满足?」
「什麽?」云破苍愕然,万没料到谢灵运拒绝他是为了这个理由。
「再说我在人间二十三载,世上的荣华富贵也享用得够多了。你还能什麽稀奇古怪的珍宝打动我的心?」谢灵运大笑道:「如果你刚才大方开出丰厚的条件,说不定本侯爷还会看在你这麽诚心的份上在闲暇之余帮你问问。可惜你却对我横鼻子竖眼地随口使唤,弄得我非常不开心呐。」
云破苍终於听出谢灵运的话意,明白眼前这个人根本不想答应他的条件,现在不过是满口戏言对他说笑胡扯而已。
「谢侯爷当真不肯助我?」云破苍沈声再次问道。
「我为什麽要帮你?留在桃花源有时可能会让我觉得憋闷,但好歹我也许能在此地学成长生不老的法术。」谢灵运挑挑英眉,「你不是认为世人贪得无厌麽?现在若能永生不死,岂非我辈追求的最高境界?所以我想你法术高强,应不需要我这区区凡人相助。」
「长生不老?谢侯爷与言之知道桃花源内的居民为何知晓高超法术、脱离轮回苦海跳离三界之外的原因麽?」云破苍闻言冷笑数声,没有理会谢灵运的嘲弄冷声再道:「你来此地居住这麽久,怎麽也没有留意桃花源没有野生的飞禽走兽,只有那些人喂养的家禽与鱼虾?」
谢灵运听云破苍顺势转了话题语藏玄机,当即忍了讥讽静静看向慢慢隐去身影的云破苍。
「今晚他们的斋戒之期你若想解开疑惑便出屋窥探。」云破苍干脆地结束谈话,「如果到时清楚一切之後你仍想留下,我亦无话可说再不来打扰。」
谢灵运还待再言,云破苍的身形凭空消失了。他略为怔了怔,但想到反正也将这不把他放在眼里的妖怪戏耍了一番,心中气平遂抬脚追赶薄言之而去。不过,谢灵运有些在意云破苍笃定的话──
不知这美丽的桃花源究竟隐藏著怎样的秘密?
月悬半空,谢灵运用完晚饭之後心中的疑问还是没有解开。他没有将遇到云破苍的事告诉薄言之,因为他想再过一会儿出去看看桃花源的居民如何度过他们所说的斋戒之期。以薄言之的性情,肯定不会陪他对一同前往窥视,若再让其知晓他是听了包藏祸心的云破苍之语後更加萌生好奇,说不定还会生气斥他多事。
所以谢灵运这个傍晚难得安静,一直独坐沈思,让见惯他这几日在桃花源内呼朋唤友,拉著众人一同饮酒取乐的薄言之好生奇怪。
「你想通愿意留下来了?」薄言之轻声问了一句,看到谢灵运如梦初醒般转头看向他。
「言之,你说阿麒他们是从哪里来到桃花源?为什麽别人不能进来他们却一直世居於此,而且还能永生不死,容颜不改?」
「他们想告诉我们时自然会讲,我何必去想这种不知道的事?」薄言之淡淡回答谢灵运的疑问。
「你还真是淡漠,好歹他们也是我们的朋友。难道不能关心一下麽?」谢灵运含笑反问。
「哼,既然已经答应人家,今天晚上你好好呆在屋里不要出去惹事生非了。」薄言之毫不客气,一语指出谢灵运心中所图,「君子不能言而无信。」
「我从未说过我是君子,再说答应他们的是言之你啊,何况你也并落吧间之人学什麽君子守承诺嘛?」谢灵运说到这里,蓦然见薄言之那双漆黑的眸子变得锐利,他撑不住又笑了笑,「我实在很好奇。言之,陪我一去看看罢。」
「不行。」薄言之轻轻皱眉,「既然我答应了,我便不会去。」
「言之不去那便没意思了。」谢灵运收起笑容,突然幽幽叹了一口气,「要知道我憋在这里已经相当烦闷了,现在除了找些事做做还能怎样?」
「反正,我是不会随你去的。」薄言之背身结束商议,不愿再提此事。
「好罢,我去屋外井边打水,梳洗了上床休息。这样你没意见了吧?」
薄言之听谢灵运这般泄气,心中也颇觉愧疚。毕竟这个让他决定私伴终生的男子天性狂傲好动,治世抱负未展今又困居此地,想必谢灵运心里非常气闷,但他刚才没有迁让对方。所以这般一想,薄言之面上的表情也不禁柔软下来。
「!。」谢灵运外出不久,院子里突然传来一传闷响,好像是取水的木桶掉入井中;接著脚步声零乱,之後庭院里一片寂静再也没有声响。
薄言之微惊连忙飞身飘出门外,哪里还见谢灵运的踪影?他回身举手,屋内桌上的古剑随即跳入他掌心,接著他按地面的脚印追去。
自从那日再遇见云破苍以後,薄言之一直心绪不宁时时有些没缘由的担忧;此刻见谢灵运似有危险他不及多想立即追出,飞身行出片刻却见谢灵运笑容可掬地站在屋外不远处的桃林边,好像正等待他的到来。
明白被谢灵运所骗,薄言之沈下脸转身准备返回去。
「言之,别生气嘛。」谢灵运急忙上前一把拉住脸色不太好的情人,「既然你都出来了,不如我们一块去看看他们在斋戒庆典上做些什麽吧。」
「你以为捉弄我很好玩吗?」薄言之手腕微抖,震开谢灵运握住他腕间的五指。
「就看一眼,我保证。」谢灵运微笑道:「你陪我只看一眼就回来,好不好?」
薄言之正待断然拒绝,桃林尽头忽然传来的一阵洪亮的锺声,其间还夹杂一些类似百兽的嘶鸣。尽管这些声响听起来极其祥瑞慈和,但是薄言之心里禁不住有些担忧,因为他与谢灵运在桃花源住了这麽久还从未听过这种异声。
「莫不是有意外发生?」谢灵运皱眉再次提议:「我们去看看。」
薄言之点点头,他看得出来这回谢灵运没有抱著好奇探险之心,当下也不再拒与谢灵运一块向声音的出处寻去。
他们快步出了桃林,隐隐见桃花源的居民围在林外另一边的空地四周。谢灵运偏头看向薄言之,见到对方眼里同样不解,正疑惑著脚下突然传来一股微微的震荡,一座通体晶莹的玲珑七层玉塔从空地中央的地面钻出,眨眼间塔身伸长直冲云宵,在月色的笼罩之下整座玉塔变得透明,幻发出柔和的淡淡光芒。
「这是什麽?」薄言之忍不住冲口问身旁的谢灵运,他随即觉得胸口烦闷身子摇摇欲坠。
「你怎麽啦?」谢灵运微惊连忙伸手扶住薄言之,正打算仔细察看他的情况,耳边忽然再次传来奇怪的嘶鸣声。
谢、薄二人同时向空地那边望去,见桃花源的居民集体伏身於地,身形微微抖动整个人的形体立刻发出惊人的异变。最先变化的是桃花源的几位长老,他们趴在地面,後背在晃动间变得宽阔无比即刻化为几只体型庞大的巨龟,还有一位变成一头稀罕的白虎。接著一声悦耳的长鸣由半空传来,阿麒弹身飞至半空,身体翻转颈脖伸长生出五彩的甲鳞,幻成一只龙头、麋身、牛尾的奇兽。
「这是瑞兽麒麟?」谢灵运大大意外,「我以为它仅是传说。」
「你当初见了我这个游魂,怎麽如此轻易相信鬼魂一事不是传说了?」薄言之瞟了谢灵运一眼脸色愈加苍白。
「你没事罢?怎麽突然变得如此虚弱?」
「麒麟是上古怀仁含义、慈悲善良的圣兽,寻常鬼怪妖魔都惧之。」薄言之叹道:「如果不是这几年得你的鲜血让我已有一半转为人,只怕此刻我在它的光芒照耀下已经化为乌有了。」
「这麽危险,我们快离去!」谢灵运说话间,桃花源内余下的人皆化为兽身,或狮或虎,或龙或凤,或猱或鹰,凡间传闻的珍奇异兽都在此地一一显身,奇光异彩,琉璃缤纷,一股令人闻之全身舒泰的浓郁异香跟著光芒四下散去。
眼见众兽对著透明的玉塔虔诚膜拜,那塔身立即分化出千万道状若流星的光芒,分别注入到众兽身躯之中,谢灵运只觉眼前所见匪夷所思之极。他转眼看向薄言之见怀中青年此刻双手抚头,好似痛苦之至。
「言之,别慌。我这就带你走。」谢灵运正想默念飞行术带薄言之回去,手腕突地一紧。
「别……别使用法术。」薄言之费劲地说道,跟著痛倒在谢灵运怀中。
「那你忍忍。」谢灵运知道薄言之不愿他使用法术,惹来百兽注意只好咬牙忍著心疼抱著薄言之快步离去。
好一阵疾跑冲出祥光的笼罩回到屋里,谢灵运才停下来,看著怀中薄言之原本还是实形的身躯变得有些透明,他心里止不住狠狠一痛。因为这还是他第一回见到薄言之非自然地转回魂魄之身,料想刚才那阵圣光对薄言之的伤害甚大,若不是他使诈哄薄言之出去,情人又怎会遭受这种痛苦?
谢灵运後悔万分,立刻将手中的薄言之放在床上转身取出古剑,准备划开胸膛喂他喝血。
「谢侯爷,现在你考虑得怎样了?」云破苍突然出现在床边,他话虽问谢灵运但两只深邃阴翳的眼睛,却直直盯著床里身影儿越来越虚幻的薄言之。
「你早知道他们非人?」谢灵运不悦地上前拦在云破苍打量薄言之的目光。
「对不住,我破坏了你认为他们是神仙的设想。」云破苍淡淡笑了笑。
「你想告诉我们什麽?」谢灵运见薄言之情况不好,恨不能云破苍快些说完话离开,他好救治情人。
「实话对你们说了罢,桃花源里的人之前全是诸佛的坐骑,因功德圆满被送入这块世外仙境永避轮回之苦。」云破苍沈声开口,「谢侯爷上次所说的长生不老,并不是真的永生不死。所谓长生不老的法术了不过是拖延人老化的时间罢了,日後身躯腐朽之後,你留在桃花源内也只能将元神寄到牲畜之中,静心修道才有可能登入仙籍。」
谢灵运沈默,他知道自己若死,就算薄言之在那时完全变回人,但日後也逃不了被寄生在鸟兽之上的命运。也难怪上次云破苍提到桃花源内没有栖於山中的飞禽走兽,因为那些东西就是此地的居民。
「我想谢侯爷并不希望自己化为禽兽之身罢?」云破苍再言,「上次我所提之事侯爷如今有兴趣吗?」
「对不住。」谢灵运挥手扇开屋门,「我暂时没有改变主意的打算。」
「你不介意舍弃人体以兽形得到永生吗?」云破苍皱眉,「真的不再考虑一下了?」
「桃花源里的人真身是什麽我不管,我只知道他们是我的朋友。」谢灵运一字一句说道,「何况有时候兽比人要单纯多了。」
云破苍听到这里不再说话,偏首看了薄言之一眼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你几时见过云破苍?为什麽没有告诉我?」薄言之挥开谢灵运前来相扶的手,瞪大眼责问。
「他来找我相助被我拒绝,我想这事也不值得再提嘛。」谢灵运陪笑。
「我听你们刚刚提到什麽长生不死的法术……是不是云破苍拿话激你去偷窥阿麒他们的秘密?」薄言之厉声问道,苍白的身躯随即颤抖得更是厉害。
「言之,你别动怒,先让我喂血保住你的实体。」谢灵运正要割血,却见薄言之狠狠剐了他一眼,身体从床上轻飘飘飞起化为一团青烟,一分为二投入他手里的古剑与桌上的古琴之中,还随便合上了琴匣与剑鞘。
「不会吧?」谢灵运愣了一下才明白薄言之这次真的恼了他,将魂魄寄托到琴剑身上不愿搭理他。
对著琴剑说了一会儿好话央薄言之出来,但好半天过去了屋里也没有动静。谢灵运微有些丧气,沈吟半晌突然眼中一亮。
「言之,你再不出来,别怪我不客气哦。」浅笑著说道,谢灵运拔出剑鞘抽出剑来用另一只手轻轻在上面轻抚,一点一按圈摸往下,来到剑身正中之时还伸出指尖弹了弹──那柄古剑立即微微颤抖起来。
「噌。」古剑像有生命一般飞到屋梁之上,谢灵运昂头看了看转身不慌不忙打开琴匣取出古琴将之放在桌上,然後双手按著琴面一路按下到达琴身中面,十指轻挑开始来回圈挠刮骚,引得古琴渐渐颤抖跟著跳动不休。
「嗖。」琴剑中的那两缕轻烟好似忍不住什麽压力般飞快奔出,於空中合二为一绽出一阵柔光之後化为薄言之的身形,梁上的古剑随即掉下猝然插入谢灵运面前的桌面上,如同示威一般张显它的锋利。
「你究竟要胡闹到什麽时候?」薄言之飘忽在谢灵运身前,他的身体虚幻透明但奇怪的是银衣不整、乌发零乱,晶莹的脸庞微带薄怒,胸口因怒气轻轻起伏。
「哈哈,谁让言之狠心这麽半天也不理我?」谢灵运极是喜欢薄言之这种狼狈的模样,他大笑拉住薄言之快消失的手腕,「你也知道当你进入琴剑中时,无论用什麽方法也不能毁坏你这两样栖身之物,所以我万般无奈之下只好用你怕痒这个弱点逼你出来了。」
薄言之冷冷瞪著谢灵运还没接话,这个男人却又再动了,他抬手理顺薄言之的衣衫,再拢齐了青年的散发看起来心情很是不错,让察觉到这一点的薄言之更觉郁闷。但谢灵运的神情是那麽认真,动作亦非常温柔,让他实在不好意思拒绝对方为他所做的这一切;反正,现在这种情况也是谢灵运造成的。
「我保证,下次绝不会听云破苍的挑唆,再不会私自瞒你任何事。」谢灵运郑重说完这句话,拔出古剑割出鲜血滴在桌上的小杯里,接著将杯递到薄言之鼻下。
薄言之接过一口饮下,执杯於桌上时气也消得差不多了。只要谢灵运答应从此後不再理会那个、见了便让他心神不宁的云破苍,也不再好奇桃花源内朋友们的秘密,他也不会再冷对情人。
谢灵运将上次遇到云破苍的事简要告诉薄言之,最後在对方『幸好没有答应云破苍条件』的狠然犀利目光中撑不住纵声大笑。
「不管桃花源的人是兽还是怪,我们也不要去打扰他们的生活与习惯。」薄言之横了谢灵运一眼随又沈思,「云破苍身为妖界中人,又怎会知道桃花源的秘密?」
「别管他了。我突然想到拿了玄天镜之後若真能离开,我们也可以与阿麒他们商量,让他们先收起那面宝镜,等我们出去之後再放回原处。当然在这之前先帮他们赶走云破苍,反正那家夥也只能进出桃花源一次。这样既阻止妖魔的不良企图,我们也可以重返人间。」谢灵运握著薄言之的手,「言之,你觉得可好?」
薄言之默默无语,看著谢灵运期待他答复而显得微有些兴奋的双眼,最终缓缓点下了头。
桃花源第六章
第六章
谢灵运的盘算落空了,因为在他向阿麒问到玄天镜时,被告知那面宝镜只要一经挪动便会给桃花源招来灾难。虽说源内的人也不知道是何样的灾难,但谢灵运也明白阿麒他们不会动玄天镜分毫。
再一次失去走出桃花源的希望,谢灵运有些失落,他看著神色如常的薄言之禁不住暗暗苦笑──
就算想要留下来过清静日子的情人,违心答应与他再入俗世又能如何?他们现在还不是只能乖乖留在此处?
接下去的日子桃花源内的人一直在追查云破苍的下落,但那个混进来的妖魔像蒸发了般再也不见踪影,心知这是阴珠掩去其气息的功效,诸多法术高强的人也无可奈何只得暂且压下寻找云破苍的打算。
自从谢灵运提到玄天镜,亦没有明确答复阿麒他们下定决心留下来之後,桃花源的居民便不再教他法术;好在桃花源的景色如诗如画、百看不厌,谢灵运耕种之余才没有无聊至死。
又这般过了三个月到了桃花源内居民的斋戒之期,谢灵运再也没有心思出去窥探,晚上早早和薄言之躺在床上休息。然而月色由窗外洒进屋内时他怎麽也不能入眠。
上次知道桃花源的居民全是诸佛的坐骑以後,谢灵运和薄言之推算出阿麒他们每三月都要借那玲珑玉塔吸食月光的精华,维持变成人身的法力,所以此刻他二人稳稳地躺在床上不出家门,各自想著心事。
谢灵运听著百兽的嘶鸣想到云破苍之言,心里越来越烦躁,他在床上翻来覆去折腾一会儿之後终於忍不住起身来到薄言之的身边,躺下来睡在情人身边伸手将薄言之的後背满满拥进怀中,谢灵运的心境这才慢慢平和下来。
果然,还是在薄言之身边最安心了。谢灵运微微笑了笑,见怀中青年安安静静的任他抱著、一如这三月来他们相处的情形,禁不住高兴起来。低首用嘴衔开薄言之乌黑的发丝,将唇温柔地印在青年苍白的後颈上,谢灵运感到唇下滑腻的肌肤微微颤栗,心中更是柔软。
「言之,你的身体摸起来比我们最初相遇时暖和了好多。」谢灵运的手慢慢圈行在薄言之的後背与腰间,最终灵活地伸进了下衣裙摆中,滑动在赤裸的臀股间来回搓揉。
「大概是这几年饮你血之功吧。」薄言之拍开谢灵运的手掌,夹紧双腿不让拥著他的男人再将手探进来放肆摸索。在康乐侯抑制不住的轻笑声里,薄言之愤愤使力将身体转了过去与谢灵运面对面,他们的鼻尖与嘴唇也似快凑在一块了。
「我的血有这麽好麽?」谢灵运低下头在薄言之唇上印了一下,然後慢慢轻点身下青年的下巴,将亲吻延伸到微凉的颈上去了。
「或许,再过几年,我便与常人……无异了罢?」薄言之的气息有些不稳,因为谢灵运的手按著他的双肩,顺著接踵而至的亲吻,男人的指尖慢慢滑下按抚在他的身上;最要命的是现在的薄言之已非纯然的魂魄,他可以很轻易地感知外界的挑逗,身体深处也本能地燃起了一把无明之火。
「是吗?我倒要看看,言之你是否真的和原来不一样了?」谢灵运说著,人向下滑得愈远,他的手指灵巧地扯去薄言之系著下身裙衫的丝带,撩开衣裳堂皇探了进去在颤抖得越发厉害的肌肤上摩挲著。
「唔……你怎麽……突然……」薄言之说到这里,因谢灵运指尖陡然在他胯间捏了一把。口中忍不住低低轻呼一声,薄言之随即死死咬牙不让他再发生一丝呻吟,他能感到谢灵运握住了他腿间之物,心神顿时一阵恍惚。
「言之,你的身体没有那麽苍白了。」谢灵运在这时抬起头来对薄言之笑了笑,然後垂首在掌中握著的秀气玉茎上作势亲了亲,在薄言之终於忍不住打算起身弹开捉弄他的谢灵运时,男人将唇下之物含进了口里。
「啊嗯,你……」薄言之万没料到谢灵运这麽直接,他以前活在人世中时亦没与人亲密过,所以此刻完全不能抗拒心仪之人全力的挑逗;身心忽然乏力软了,薄言之只觉他现在似乎又变回了魂魄飘荡在空中,眼前的一切景物都有点瞧不清楚,甚至口也好似干得厉害,身子更是不受控制地扭曲起来。
木床随著他们的动作轻微摇响,密密的喘气声与吮吸咂添的淫媚响声,让在一片迷茫之中离奇体会到这些声音的薄言之非常窘迫。他暗恨自身的纵容与放浪,也厌恶自己平素从不言退的性情却因谢灵运此时的举动而全然不加抵抗,似乎对方进一寸,他便不由自主向後退一寸,根本没有心思抗拒。
想要结束这种让他感到不甘的局面,薄言之却在谢灵运更为缠绕的爱抚下陷入越发无力的晕沈状态之中;心,飘浮得更高;身体也热得厉害──
现在烧著他的这把火好像打算将这些年、他徘徊在人间与鬼道所缺的体温与热气一次补回来般,燃得愈来愈激烈让他晕沈沈的头颅再也无法思考,整人亦陷入一波波起伏不定的及至快感里,几欲晕劂。
「言之,你的身体出汗了!」悉心指引薄言之感受他动作的谢灵运忽然间欣喜若狂,他不可置信地摸索著身下青年与以前全不一样的变化,兴奋地揉身扑上搂著薄言之欢声大笑,接著又重重在情人的左右脸颊上各自亲了一大口。
薄言之愕然好半天也没有清醒过来,最後才在谢灵运温柔得好似恨不能将他溺毙的眼里回过神来。
「你说什麽?」
「你看。」谢灵运伸手在薄言之脸颊边轻轻摸了一把,然後将手指放在身下人的唇边,「舔舔。」
依言伸出舌尖浅浅碰触了一下,薄言之立即尝到了微咸的味道,他亦瞬间震住了。现在他明白谢灵运为什麽这样激动了,以前的他的身体虽然可以颤抖、可以对外界的刺激有些许反应,但绝对不能像一个凡人那样流汗或是受伤。此刻他却又有了作为一个正常人的反应,这证明他距变回真正的人已经不远了。
「就那麽替我高兴麽?」心神激荡下,薄言之看著眉目间阴翳与烦躁全失的谢灵运只顾搂著他大笑,高兴之余心内更是感动。
「那是当然。我不想独自变老死去,留下言之永远思念我。」谢灵运笑著,低头细细看看脸色也似稍微红润的情人,心里充满快乐一时也忘了无法走出桃花源的烦恼。
薄言之见谢灵运笑得像个孩子一般开心不由微感好笑,但他随即想到这个男人所说的,日後恢复人形与对方双宿双栖的情形心里也暗暗欢喜,不过脸上表情仍然淡漠,与谢灵运喜形於色的神情竟是完全不同。
瞧著薄言之这副极力保持镇静、却怎麽也掩不住黑眸中隐隐流光的模样,谢灵运不禁又笑弯了眼,他轻轻在身下青年的薄唇上蹭了蹭,满意地感受对方温软熟悉的气息,有下没下地咬著情人柔软的嘴唇正欲打算再开口取笑,突然一道破空的异声响彻云宵,接著屋子与地面似乎都剧烈地抖动一下,就这麽一会儿的功夫,情浓的两人同时觉得不对立即披衣而起。
屋外的夜空漆黑一片星月无影,没有了月色的照耀,四周原本清晰可见的桃林再也看不清了。谢灵运与薄言之站在院中微微出神,梳理整齐衣衫之後,薄言之微抬右臂,一团青色的火焰出现在他掌心里,照亮了四下的景物。谢灵运回头突见木篱围成的院门「砰」的一声被人狠狠踢开,桃花源的居民急急闯了进来。
「谢灵运,你为什麽要那样做?」为首的人悲愤地对抬首正要打招呼的谢灵运喝问。
「阿麒?怎麽了?」薄言之看这个平时脾气极好的朋友双目通红,神情极为气极败坏,一眼瞥见谢灵运不悦地皱起眉头,心知情人服软不服硬又骄傲得紧连忙站在质问者与谢灵运之间,生怕他们发生冲突。
「你刚才为什麽要抢走玄天镜?还将王长老打成重伤!」 阿麒说到这里,似想到什麽怒气冲冲抢上前绕过薄言之,拎起谢灵运的胸襟。
「我什麽时候抢你们东西了?」谢灵运出生尊贵就连皇帝他也不客气的直言痛斥过,何时受过他人的喝问?他喜欢桃花源里质朴的朋友,但受不住闲气,眼见别人对他不客气态度立即强硬起来,冷冷拍开阿麒的手傲然问道。
「你还敢狡辩?刚才我们拜塔吸食月光的精气时,你突然现身推倒玉塔,然後抢了玄天镜打伤前来阻止你的王长老……你,你为什麽要这样做?难道就是为了走出去吗?」阿麒身後的人纷纷怒道:「快交出玄天镜,现在桃花源失去天然屏障,随时都可能被人或妖发现,到时再难保持安宁!」
「灵运这个晚上一直在我身边,他没有去抢玄天镜!」薄言之拉住谢灵运的手对他摇了摇头示意他忍一下。
「你看!」阿麒转身飞出去旋风般转回来时手中抬著一张榻床,上面恹恹躺著一只白虎,颈下涓涓淌著殷红的鲜血看起来神情煞是萎缩。
「我们这里的人都亲眼看见你抢镜伤人,难道还能有假?」阿麒愤声追问,随即气道:「难为我们还曾教你法术,你就这样回报我们吗?」
「灵运怎麽可能分身去抢玄天镜?这其中会不会有什麽误会?」薄言之皱眉,「或许与云破苍有关……」
「你是他的朋友,当然帮他说话了!」桃花源的居民全然不信,看著神情不甘好似全无悔意的谢灵运更觉生气,「最初他不想安心留下来还四处打听玄天镜,说不定那个云破苍根本就是你们杜撰出来的!」
「哈!真是奇了、怪了,如果不是那家夥说的,我这个凡人又怎麽知道玄天镜,还有得知你们全部非人?」谢灵运怒极反笑,他怎麽咽得下这口被人无端冤枉的闷气?
阿麒等人一时塞语,在这时那只白虎忽然哀鸣一声双目慢慢闭上,见到这样的情形桃花源居民的情绪又激动起来,好在他们化为人身前倾听诸佛教诲,心地非常慈善,所以此刻就算极其痛恨把同伴伤得这样惨的谢灵运,也没有立即冲过去将他撕成碎块。
「冷静一点!」半空中突然传来一阵大喝,陶渊明忽然从天而降落在谢灵运与桃花源居民之间。
「你怎麽来了?」谢灵运看到亲如兄长的好友,脸色好了一点,「以前乘龙,现在骑鹤。陶兄,你越来越悠闲了啊。」
「灵运,什麽时候了,你还有心说笑?」陶渊明拍拍座下白鹤将其化为一团白气收回袖中,无可奈何地对谢灵运说道:「我不放心你们,近几月来一直居在庐山,刚才感到地动山摇心知不妙便立即赶来。」
「陶先生,你有半仙之体又是唯一一位能平安自由出入桃花源的人,所以我们明白你不会做危害桃花源的事。但你的朋友……」
「刚才我在半空中听到你们的争执,请大家听我一句话,我相信灵运绝对不会做出伤人的凶残事!」陶渊明此话一出,与他交情深厚的桃花源居民也不由顿了顿身形,稍稍压下冲动与怒火。
「阿麒你冷静点。灵运的确很想出去,但是他也犯不著当著你们都在场的时候硬抢玄天镜,再说他的飞行术是你们教的,难道你们不觉得奇怪为什麽他有那麽厉害的法术伤了这位长老,而且你们这麽多人也没有抓到抢镜的人吗?」薄言之也正色沈声说道:「就算是灵运拿了玄天镜,他为什麽不立即走,还与我在这里等你们找上门来呢?」
听到薄言之这番话,桃花源内的人总算安静下来不再仇视谢灵运,但他们的眼睛仍半信半疑地瞪著脸色不快的康乐侯。
「灵运,你也别绷著脸责怪他们。因为我的朋友们在进入桃花源以前深受佛法熏陶,他们的眼睛不会看错,寻常妖怪的变身术他们皆能识破。」陶渊明调头对谢灵运说道。
「所以说这次你也只有自认倒霉碰上只法力高强的惊天大妖怪,偏偏对方又那麽无聊变成你的模样去行凶。」薄言之拍拍谢灵运的肩浅笑道。
「你们是明白了,但这里的人似乎却不相信。」谢灵运环视四周,见著此刻没有了先前剑拔弩张的气氛,但桃花源内众人的防范又怀疑的目光仍然牢牢锁在他身上,心里禁不住有气。
「先看看这位长老的伤。」陶渊明说著,薄言之将手举高,他掌心里那团青色的火焰变大,将此地照得甚亮。明白此举是为了方便疗伤所致,桃花源内的人颇为感激各自幻出火把将此地照得如同白昼。
陶渊明从他的衣囊中摸出一枚通体翠绿、清香四溢状如兰花的药草,用手将之碾成粉末洒在白虎的伤口上,「现在烦请各位好友齐齐发功为长老治疗。」
阿麒等人依言而行,没用之久将药粉逼进白虎的伤口。他们看著那些伤渐渐愈合,毛上的血迹亦消失得干干净净,白虎最终闭目沈沈安然睡去再不似濒临死亡的模样,心里的愤恨这才消失了许多。
「现在一切都是你们的猜测,万一是谢灵运抢了玄天镜不及逃跑,到时让我们怎麽办?」白虎身边另一位白须长者开了口:「我们的桃花源如果暴露出来就再也无法得到保障,到时人、妖齐集都想占有这块宝地,势必会引来无穷灾难。」
「说来说去你们还是不愿相信我!难道我以前想出去你们就认定是我干的吗?」谢灵运闻言傲然说道:「既然你们如此担心,那我现在出去找那最可疑的云破苍,将玄天镜给你们夺回来!到时看你们还有何话可说。」
「你若出去了还会回来吗?」阿麒接口说道,众人亦纷纷附和。
「我没抢你们的东西,就算你们把我生煎活剥了我现在也拿不出玄天镜。」谢灵运不悦反问,「你们究竟想怎麽样?」
桃花源的人塞语,他们心性善良单纯,素来以诚待人从未处理过这样的事,此刻眼见心爱的家园变得一片荒凉,他们又无法狠心对谢灵运严加拷问逼供,放其离去又不甘心,一时陷入两难境地。
「噌。」薄言之在这时拔出古剑轻轻在古琴上划了一下,他手臂上顿时渗出一条深深的口子鲜血浸了出来。
「言之,你疯了!好好的干嘛自残?」谢灵运急得上前抓握住薄言之的手臂好一阵惶急之後才记起他还没有学过疗伤术,连忙转头看向陶渊明,「你还有那种伤药麽?」
「不碍事。」薄言之因谢灵运毫不加掩饰的关怀心头微暖,他对情人摇了摇头再转过身面对阿麒等人,「相信以你们的法力应该看出来了,我的魂魄一分为二栖身在琴剑之中,在那个时候它们牢不可破;但若我现身出来它们便与普通琴剑无异,只要弄坏了琴剑我的身体会受损跟著还会魂飞魄散,再也无法轮回转世。」
「言之,你想干什麽?」谢灵运忽然明白薄言之的用心,急得大声喝道:「我不允许你这样做!万一我们找不到那个狡猾的云破苍,你会很危险!」
「那你有更好取信他们的办法吗?」薄言之问住谢灵运接著再对阿麒等人继续说下去,「现在我将这两样东西放在桃花源然後和灵运一块去追回玄天镜,证明他的清白。如果我们一去不返,你们可以摧毁琴剑到时我必定万劫不复!」
「言之,我们没有怀疑你……你不必如此啊。」阿麒呐呐地说道,他们亲眼所见是谢灵运伤人夺镜,对薄言之倒是没有太大的怀疑,此刻见他自残身体心里颇感过意不去。
「我相信灵运绝对不是伤害朋友的人!正因为他将大家当成好友,所以才更加受不得冤枉,之前他言行有过激之处请你们别见怪。」薄言之说到这里看向谢灵运再也没有下文,但他目光中不经意流露出的执意与坚持大大震憾了桃花源内的人──
这样对於另一个人全心全意的信任与付出,不知要怎样牢不可破的友情才能办到?
陶渊明轻轻咳嗽一声,阿麒回过神来上前单手捧起薄言之的胳膊给他疗伤。谢灵运见他如此,这才放下心。
「好,我们以一月为限希望你们把玄天镜带回来,恢复桃花源往日的宁静。」长老们商议之後答应了薄言之的提议。
谢灵运眼见事已至此只好答应,心中却暗恼桃花源的朋友们不相信他,但同时也自责起来:如果他早些下定决心留下来永远与薄言之一块呆在桃花源里,那麽现在阿麒他们或许不会相信抢镜之人就是他了罢?
「等一下。」阿麒治好薄言之的臂伤之後,转身将古剑取来递到谢灵运手中。
「你这是?」谢灵运接过时不禁一愣。
「先前是我太急了,竟然向你发那麽大的火,很对不住。言之既然这麽相信你,我又为何不能相信自己交的朋友呢?这剑你拿去防身吧。」阿麒不好意思地说道:「闹成现在这样,让言之的古琴还留在桃花源内,我感到很抱歉。但长老们的决定不可更改,若到时你们拿不回玄天镜,我也会试著替你们求情。」
谢灵运见他说得真诚心中怒气立即全无,对阿麒点点头,携了薄言之的手口中默念飞身法诀,与陶渊明一块向山那边腾身飞去。
此刻他三人皆有法力在身,再加上桃花源仙气屏障已除,所以很快就畅通无阻地飞出困了他们数月的地方,睁眼时发现他们已经身处在庐山龙首崖附近。
「现在怎麽办?我们要去妖界找云破苍问清楚麽?」薄言之看向陶渊明问道。
「妖界去不得,那里秽气太重仙人坠入也会因沾染妖气化为魔怪,而且把守妖界入口的是被妖王捉去的万只游魂野鬼。传闻妖王将他们化为妖形压在入口处,不施香烛给他们充饥致使这万只妖鬼饥肠辘辘专以擅闯妖界者为食。」陶渊明摇头,「你们一个是只学了些许法术的凡人,一个半人半鬼,如果贸然闯入不是被万妖所噬就是被秽气所迷堕落成妖,此举绝不可为。」
「若云破苍龟缩在妖界不出,我们岂不是毫无办法?」谢灵运急道。
「那也是没有办法之事,如果妖界可闯,上界的仙家早已将其连根拔除不会让众妖祸害人间了。」陶渊明叹道。
「此刻才发现,陶兄知晓不少这些神神怪怪的事,令小弟我也不得不对你佩服起来。」谢灵运见暂且无法,只好转了话题不愿让薄言之随他一块忧虑,「现在,只盼那云破苍不要做缩头乌龟出来与我们一战。」
「谢侯爷,背著人咒骂,是不是有些不知礼数呢?」前方不远处忽然传来云破苍的笑声,谢灵运与薄言之都不禁一怔。
他们纵身飞出几十丈,见云破苍悠然自得地坐在一株参天古树顶端,手里把玩一枚巴掌大小、银光闪闪的铜镜,心中不解这妖魔怎麽没有趁势离开反而还在他们面前显身?
「果然是你变成我的模样盗走玄天镜的吧?」谢灵运腾身飞到树顶,薄言之恐他有失也与陶渊明一块站在谢灵运左右。
「是又如何?谢侯爷两次拒我提出的条件,实在令我非常不开心,所以我只不过是借你之貌与桃花源的人开了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罢了。」云破苍承认得非常干脆,一双阴沈的俊目里也透著与往日不一般的亮光,看起来他现在的心情实在很不错。
然而谢灵运的情绪此刻却不怎麽好。
桃花源第七章
第七章
「你怎麽知道玄天镜藏在玉塔之中?」薄言之扯扯谢灵运的衣袖示意情人多加小心,他的眼睛自然没有放过云破苍的一举一动。
「这个很容易看出来,只要想一想就明白了。」云破苍对薄言之微微笑道:「桃花源里的人在斋戒之期借那座玉塔折射月光吸其精华,我想玄天镜必定是藏在塔中方有此效。」
「所以你就变幻成我的模样伤人抢镜?」谢灵运横身拦在薄言之身前,忽然很是不爽这个对谁都摆著阴沈面孔的云破苍,却偏对薄言之露出一副笑容可掬的温和模样。
「那不过是个小小的玩笑罢了,谢侯爷不会受不住吧?」云破苍说到这里,张臂「呼」的一下飞到地面。此刻夜空中乌云散去,月光又透了出来洒向大地,云破苍立在皎洁的月色下缓缓将手中的玄天镜拿了出来。
「拿他手上的镜子!」陶渊明转头对谢灵运与薄言之匆匆低声说了句,他手臂轻挥,宽大的袖袍立即变长笼罩向云破苍掌中之物。
云破苍右手执镜左手五指张出对准袭到他面前的衣袖随意一拂,五道厉芒从他手中脱出直奔陶渊明的袖袍,眨眼之间将之刺穿让衣袖的碎片散了一地。
谢灵运在碎衣片纷飞中冲到云破苍面前,挺剑直刺对方手腕打算逼其扔下玄天镜。云破苍闪身避过,身後的山石被谢灵运凌厉的剑气一逼,扫了一大块下来。
「没料到你在桃花源只不过学了一些皮毛法术,剑气竟然精进如厮?」云破苍脱口说道忍不住上下打量谢灵运,他觉得好生奇怪,为什麽一个凡人仅靠仙家指点数月就能遨游天际,还能挥出连修练上百年的散仙也自愧不如的剑气?难道谢灵运身上藏有什麽秘密?
「吓坏了罢?你若不乖乖交出玄天镜,当心本侯爷下一剑招呼到你身上。」谢灵运举剑指著云破苍的鼻尖说道。
「看看你有多大的道行!」云破苍话音落下时人已到谢灵运身後,原本空空的左手幻出一柄金枪向康乐侯背後挑去。
薄言之手臂转动,数股银白的布缎凭空出现裹缠住云破苍的兵器,跟著猛然向後拖拽。枪尖被这些布缎稍稍阻隔之後仍是穿透而过,谢灵运在这一拦的相助下回转身形,挥剑封住云破苍下一式刚猛的攻击。
陶渊明与薄言之随即上前相助,但他三人合力亦不能沾上云破苍半片儿衣角。四人翻翻滚滚缠斗,云破苍游走其间极为轻松,如此闹腾了两三个时辰他将谢灵运与薄言之的本事看个透彻,如今发现在他面前的三位对手都不是修为超过百年者,云破苍的疑惑勉强打消,思忖刚才面对谢灵运那一瞬间感到的奇怪与莫明的不安会不会仅是错觉?
心念转动间,云破苍用手中之枪飞快画出三个黑色的圆圈罩向追著他身形而来的人,瞬间箍住了陶渊明与谢灵运,而站在最右面的薄言之则被黑圈困住以後顺势被云破苍拉到身边去了。
「你居然会使用妖界之主的法术?传闻这禁住对手身体与魂魄、不能让其元神出窍的法术在妖界只有妖王才懂,但你的外貌并不像传说中那样独目三臂?」陶渊明连使法术也不能让元神放出自救,终於忍不住惊奇。
「你说那个奇形怪状、面目可憎的家夥麽?很不巧,从我入妖界那一日吸了他所有的元神与法力之後,妖界便没有什麽君王只有我这一个主人。」云破苍浅浅看了陶渊明一眼,然後俯身在打算挣脱圈禁的薄言之耳边轻笑说著,「言之,我们之间似乎并没有什麽深仇大恨罢?为何你硬要与我为敌呢?」
「那你将手中的玄天镜还给桃花源的居民,我们自然不会再来找你。」薄言之偏了偏头皱眉应道,他不喜欢这个妖术高深、行事诡异的云破苍亲密地贴近靠过来,那种困扰他的不安下意识又涌上了心头。
「我已经统领了妖界,只要通过玄天镜上了仙界吸取天河最深处的灵气,将之与体内的妖气同化便可无敌於三界。言之,你想亲眼看到那样的情形并与我一块分享胜利的喜悦麽?」云破苍凝神看著薄言之说道。
「喂,你离言之远点,他与我都和你不熟!」谢灵运用力挣了挣,还是不能脱身一抬头见云破苍暧昧地贴著薄言之,心里顿起一把怒火。
「我们好像是不熟悉,不过每次见著时总觉得……」云破苍言尽於此,目光深深在薄言之面上转了一圈,随後亦瞥了谢灵运一眼突然向後跃开四五丈。
「你非仙家别胡乱使用玄天镜,此物用之不慎会招来危险。」陶渊明悠然的神情退却连声急道。
云破苍充耳不闻,再次举起玄天镜将镜面对准天上明月。
「你那麽想称霸三界吗?做这些事有什麽好处?争这些东西你也只能满足一时到头来又有什麽意义,再说陶兄说过使用玄天镜有危险,你这妖怪何苦硬要逆天而行?」谢灵运见向来洒脱的陶渊明神色与往常不同,忍不住对云破苍喝道。
「我去仙界自然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办,不过我想谢侯爷是不会有兴趣知道的。」云破苍冷冷地说了一句,偏首望著薄言之眼神不由温软了下来,「言之,等我办了这件大事了却心愿之後,我一定会来找你好好谈谈,有些事我想让你知道。」
「喂,你这样自说自话很可笑呢!谁答应等你这只大妖怪?」谢灵运最讨厌云破苍待薄言之格外不同的神情与举动,眼下看著对方在他面前放肆但他困在圈内脱不身,不由恨得牙根直痒。
云破苍不再说话,口中大喝一声「起」将玄天镜升到半空,镜面吸取月光之後反射出夺目的光华,比阳光更为灿烂耀眼,大地亦开始颤栗。陶渊明与谢、薄二人受不了光芒的刺激忍不住闭上眼,但接下来大地恢复平静他们再次睁开眼睛,吃惊地发现此地静悄悄的一点儿变化也没有,先前把话说得满满要上仙界的云破苍仍然脚尖离地飘浮在他们眼前。
「哈哈哈,某人不是说要凭借玄天镜去仙界、还大言不惭要称霸三界麽?怎麽还留在这里?」谢灵运放声大笑乐不可支,尤如看了一出好戏,他在被人制住无法动弹的情形下仍然这般放肆,让一旁看在眼里的薄言之微觉莞尔,唇边禁不住绽出一丝忍俊不住的轻笑。
云破苍神色惊疑不定,卷袖收回半空中散著淡淡光芒的玄天镜反复细看,同样不明白为什麽玄天镜不能助他直达仙界。
「此镜是佛祖特意赐给桃花源那块宝地专做镇守之用,我们从未听说它能助人直达九重天以上,你是不是误会了?」陶渊明对云破苍恳切地说道:「现在将此物还给桃花源尚算不晚,否则你私自动用佛祖之物日後定遭天谴。幸好你刚才收得及时,否则再过一会玄天镜无法回收,人间亦会化为废墟。」
「我既入了妖道还怕什麽佛?」云破苍一挥手将玄天镜收进袖中,「定是在人间不能使用此镜,待我去桃花源使用,若再不成我去鬼道或妖界,总有一条路可以借玄天镜去仙界!」
「万万不可!」陶渊明高声喝阻,云破苍腾身去得远了。
「这家夥跑得倒快?我们被困在这圈中怎能阻他?」谢灵运皱眉,「不如陶兄先召来你那些坐骑我们返回桃花源再说。」
陶渊明还未答话,一直沈默不语的薄言之忽然化为一缕青烟从黑圈里挣脱,他随即重新幻为人形,伸手在绑住陶渊明与谢灵运的法圈上一碰将它们粉碎瓦解。
「言之?」谢灵运刚得自由便见薄言之身形摇摇欲坠,他慌忙伸手揽过情人神情亦由惊喜化为不安。
「好在他现在是半人半鬼之体,所以这妖圈捆仙捆人捆鬼,却无法绑住言之这副奇特的身体。」陶渊明松了一口气,「至於这妖王的法圈只要在外界被碰人到亦会解之,今日我们的运气不错。」
「那言之他怎麽现在口不能言?身体也虚弱得如此厉害?」谢灵运仔细观看怀中人的情况,心里越发担忧。
「他以这副身体在机缘巧合下强行脱困,对魂魄的伤害很大。此後言之定要好好修养数年,期间不可再妄动法术。」陶渊明的话让谢灵运稍稍定下心,他搂扶好薄言之感到情人轻盈的身体毫无重量而且冰冷刺骨,似乎回到他们初次相遇时的情形,心中不由大恸──
尽管陶渊明没有说破,但谢灵运已经明白了,这些年他与薄言之所有的努力都白费了,怀中青年好不容易恢复了一半的人形被重新打入鬼道。想到不久前还在薄言之身上感受到微微回暖的体温还有摸到的汗液,谢灵运胸口止不住发疼。
「现在立即返回桃花源和那里的人一块阻止云破苍,若放任那妖怪继续擅用玄天镜,三界必乱。」陶渊明说著伏身捡起一片树叶,向其吹了几口气立让它变得有如两张桌子那般大小。
谢灵运扶著薄言之跳到叶片上,陶渊明跟著跃上催动法力,脚下的巨叶载著他们向来路回赶,不一刻飞落降在桃花源。
他们之前折腾一晚如今天色渐亮,不过隐隐泛白的苍穹深处挂著的那轮银月并未完全隐去。谢灵运老远见到云破苍孤身悬浮在桃花源上空,面无表情的冷对地面。他再看桃花源内诸人全部被黑圈所制,他急忙将薄言之轻轻放在不远处的一株桃树下,自己则与陶渊明过去伸手一一拍开众人身上的黑圈。
「莫要妄动玄天镜,它真的没有助人去仙界的能力!」陶渊明昂首大声对云破苍说道,此刻桃花源的居民见到云破苍从袖中拿出的玄天镜,都不由暗生惭愧连连向谢灵运道歉。原来刚才云破苍突然出现挑枪画出无数法圈将他们制住,由於他们当时忙著做法施雾暂且护住桃花源,分心之下没有防备才束手就擒。
眼见还了谢灵运清白,薄言之稍微安下心,他费力抬起头见云破苍架高玄天镜,打算在桃花源的地界吸取残月的光芒,再借此光寻到仙界入口。
地面立即像先前那样颤抖起来,薄言之心生不妙正待开口唇上手脚忽然一凉:无数冰冷的黑气离奇出现缠住他的手臂腿脚,更有几道气息掩住他的嘴唇,此刻他缓过气可以说话但也呼喊不出一个字了。
众人的目光齐聚云破苍那里,没有发现薄言之的异状。玄天镜飞速旋转吸著残月的余光,地面晃动得愈加厉害,桃花源内突然传来一阵山崩地裂的巨响,入口处的一片青山砰然崩塌,地面撕扯出一道道口子,随著摇晃的加剧这些口子形成一条条深不见底的宽大裂缝。
狂风黑雾一波波袭来,卷起碎裂的山石盘旋在桃花源里,那上万株美丽的桃树随之枯萎,有的则坠入裂缝之中,有的被落下的山石所毁,眨眼之间这片仙境化为废墟破败不堪。
「停下来!」谢灵运见阿麒等人神情焦急目光凄凉,心中也惋惜这里的美景就此毁於一旦,想到这里他纵身不顾一切飞向上方,伸手去拿云破苍架在空中的玄天镜。
「灵运,当心!」陶渊明这句话刚说出口,云破苍察觉到谢灵运的动作立刻腾身跃到玄天镜旁,他伸出手抓到镜柄谢灵运的手掌也在同一时刻按罩在了镜面上,拦阻玄天镜再吸收残月的光芒。
「劈啪!」天空中传来一阵好似巨雷的炸响,玄天镜爆发出强烈刺眼的白光,地面观战的众人被迫闭上了眼,空中的谢灵运只觉掌心下的镜面跳动得厉害,一股巨大的力量自镜中弹出冲击他的身体。以为这股力来自云破苍的攻击,谢灵运宁死也不想输这口气,穷尽毕生所能拿出所有的力气对抗。
渐渐的,谢灵运感到有些不对劲儿,在这生死关头他的身体好像突然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先不论有一股源源不断的力量从他体内涌出,此刻他也离奇地觉察到攻击他的力道来自玄天镜,而云破苍此时与他同样在抵抗镜内跳运不安的神秘力量。
莫不是这股攻击他们的力道是陶渊明先前所说妄动玄天镜造成的後果?它现在还未从镜中全部释放就已经摧毁了桃花源,威力如此强大令人惧怕,如果全放出来,那该如何是好?
心念转到此处,谢灵运不由一急立即加大了对抗的力道。云破苍却在他拼尽全力之时蓦然撤手,镜中的力道潮水般齐齐向谢灵运拍去,桃花源内的居民与陶渊明瞧出不妥慌忙使出全力前去相助,又一声巨响之後众人被震倒在地,此处才算恢复了平静。
谢灵运伏在地面大口喘著气,他从半空掉下来之前依稀听云破苍自语桃花源地界也不是正确使用玄天境的地方,猜出对方肯定会拿走玄天镜再次试用,心中不由焦急。然而一转身看向薄言之所在之处,谢灵运的双瞳不由猛缩──
被数股黑气牢牢缚住的薄言之随著云破苍的消失再不见踪影!眼睁睁看著心爱之人被抓走,他此刻因之前用力过多竟然无法解救,谢灵运头一次恨极了他这个逞强好胜的毛病!恨不能身上还有一丝力气,他定会扑过去将薄言之夺回来。
「!。」一株孤零零勉强屹立的桃树从中断成两截,唤回谢灵运的自怨。他咬牙花了好大的劲颤悠悠直起身子,一旁同样喘气不止的陶渊明一把将他拉住。
「灵运,不要莽撞……妖界,不能硬闯。」陶渊明费力说出这些话,见谢灵运双目血红、身子虽在颤抖但步履坚定向前直冲全然听不进劝说,当下更是大急。
「灵运,你知道怎样去妖界麽?」阿麒插话上来,这会儿桃花源内的人都缓过气来,他们齐身站在谢灵运与陶渊明面前,眼望四下的苍凉再回想昔日美丽的家园,都忍不住潸然泪下。
「我急糊涂了。」谢灵运回身望向好友与众人,等他们後话。
「你定要去妖界救人也行,不过我们在佛前受教已久不能与你一块前往,因为只要沾染妖界的妖气我们这些以兽身幻为人的生灵便会打入原形,实在非常抱歉不能帮到你们。」阿麒垂头说道。
「无妨。」谢灵运皱眉,「倒是桃花源……」
「只要拿回玄天镜重新安放在玉塔内,这里就会恢复如初。因为只有在塔中玄天镜才能发挥正常的效用,在桃花源其他地方使用也会惹来灾祸。」阿麒开口,「我们不能陪你前往但可以帮你打通人间去妖界的通道,不过在此之前我们希望你能找到一个保护你不被万妖所噬、也不会堕落成妖的方法。」
「否则言之救回不来,你也有危险。」陶渊明接口,「让我们想个万全之策才救人拿回玄天镜不迟。」
谢灵运沈默了,心里波澜起伏难以平静──不管用怎样的方法,就算将这个身体化为妖魔,他也要将薄言之毫发无伤地带回人世!
薄言之感到他飘浮在一团云端之中,感觉不到一丝痛疼与不适,先前玄天镜发出光芒时他的魂魄在佛祖之物的照射下受损得更厉害,意识开始渐渐失去,若不是云破苍放出的那些黑气将他的魂体牢牢捆住,说不定他现在早已魂飞魄散了。那麽,现在他为何竟然感觉不能痛苦?这里又是何处?
迷茫中颤颤睁开双眼,在一片纯白的雾气徐徐散去後,薄言之看到不远处出现一座金碧辉煌的宫殿,低头发现他站在一座弯月形的拱桥上。疑惑地踩了踩脚下白玉雕成的台阶,薄言之看著台阶上做工精美的花纹,这才肯定他莫明其妙来到一个陌生的地方。
「护法神,你可知错?」突然宫殿那方传来一声威严的喝问,薄言之略一思索寻声走去,路经之处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全是身披金甲的威武勇士,但奇怪的是那些人明明见薄言之从他们眼前走过,却似乎把他当成空气一般视若不见。
察觉到这一点的薄言之心里更加疑惑,但他刚才听到「护法神」三个字时心里微微动荡,所以此刻他脚下不停很快赶到出声之处,见宫殿高台正中端坐一位身著明黄衣衫、头戴冕帽状若帝王般威严的男子,台下两旁分列站满文武百官,大殿中央恭恭敬敬跪在三个人。
薄言之看到这些人好似全都没有注意他的到来,就连他站在下跪者身後,殿里的人也没什麽反应,他心中越发奇怪;然而一眼看到那三人中靠右的两人背影,薄言之觉得好生面熟偏偏一时想不起与这两人在何处相遇。
「小神无错。」最右面那位金甲武将大声说道,「小神不过是察觉文曲星与北斗星两位上仙竟然私下相通暗生不洁之情、乱我仙家规矩,故而依法向天主禀报,这乃是小神的职责,为何天主要将我与他们两个罪仙一块罚去人间经历苦难?」
「你到现在尚不知悔改,真是其心当诛!」台上宝座中的男子轻斥一声,「殿前武士,将护法神押去轮回道。他一日不明白自己的过错便不许回返仙界!」
「天主,小神冤枉,小神不服!」护法神听到宣判立即站起来高声叫道。
「拉下去,让他好好在人世悔过。」天主叹了一口气对护法神挥了挥手。
薄言之见两名武士将护法神押起来,一转身对上神将那张不服气的愤怒脸庞,他不由惊呆了──因为,这位护法神的容貌与云破苍居然一模一样?
一声轻轻的叹息带著些微微的怜悯从原本跪在护法神身旁的那人口中传出,薄言之本能地转回头,他忽然很想看看这位自身尚且难保,却还在感慨他人命运的男子是什麽模样。
然而未让薄言之来得及跨上前去细看男子的容貌,高台上的天主温言令武士将那人与下跪的另一人也一并罚下人间历劫,一股力量就在此时抓住薄言之的双脚,狠狠将他往下拉拽使他堕入一团白茫茫的迷雾之中,再也无法看见任何画面。
「呼。」薄言之终於在感到身体不再下沈的时候全然定下神,跟著他感到手脚与腰背都在疼痛。这股不清不楚的钝痛将他的神智成功地唤了回来,再次睁开双眼,薄言之发现他浸在一池微微冒著热气的温泉之中──四周包裹著他的水,泛著离奇的莹白光泽。
「你醒了。再在此泉中泡一会,对凝聚你快散掉的魂魄有好处。」耳旁传来云破苍依旧阴沈的语音,让薄言之皱眉的是他听得出对方不加掩饰的关怀与温柔。不记得他何时与这个野心勃勃的妖魔交情深厚,薄言之的眼神瞬间冰冷下来。
「一时情急之下使用玄天镜几乎伤了言之的魂魄,以後我会加倍小心。」云破苍微笑道,他惬意地躺在泉边的石榻上,悠闲地望著池中的薄言之目光甚是炽热。
「你想怎麽样?」薄言之沈思片刻之後开口问道:「刚刚的梦境是你让我看到的?」
「不错,言之果然聪慧,这麽快就猜出来了。」云破苍点头,「那是我前世的记忆。」
「既然你原本是仙界的神将,为什麽自甘堕落为妖孽将千年修行毁於一旦?」薄言之讶然,这才明白云破苍知道桃花源居民身为诸佛坐骑的秘密,大概是对方前世知晓的罢?
「你看到我被贬落凡尘的原因,就因为我向天主告发了两位上仙的私情,他糊涂得反将我也一块罚下。」云破苍淡淡说道,「所以我心生不服,在武士押我和文曲与北斗二位星君去轮回道之时,打伤了押送之人跳出轮回道。」
「那你又为何滞留妖界?」薄言之直觉云破苍没有撒谎,心中更是好奇。他不明白这个行为难测的堕仙为什麽要让他看其前世的记忆。
「因为那时我和押送的武士打斗破坏了轮回道造成天崩地裂,我不巧被弹到妖界,刚好落在闭关修习恶毒妖法的妖王身边。」云破苍接著应答,「反正我误入妖界沾染秽气再也不能回头了,索性趁机杀了无法及时收攻回身的妖王吸了他所有的法力。」
「这麽说,现在这个妖界真的被你控制了?」薄言之动了动身体,凝不起一丝力气,他只好暂且不动。
「那是自然。」云破苍低头含笑道。
「你想去仙界只怕也不是单为了吸天河深处的灵气称霸三界吧?」薄言之试著问道。
「我想练成大法之後踏破仙界大门,问问那个无情的天主为什麽要将我驱逐?害得我在跳脱轮回道时损了一部分记忆,再也记不清连累我的文曲星与北斗星的脸。」云破苍说到这里,眼里禁不住涌出一股浓浓的恨意,「若能记清他们的模样,我定要好好招呼一下他们。」
薄言之默然,他知道仙界中人轮回转世之时只要仙骨未剔相貌便不会改变,难怪这个一直记恨前世恩怨的云破苍对他的仇人如此念念不忘。
「你为什麽要告诉我这些?」平静看著云破苍,忽然想到在之前的梦境里那个未曾看清五官的男子,薄言之心中的奇怪越浓。
尽管他明白看不见那人的面目是因云破苍也记不清此人容貌所致,但是听完云破苍费劲心思要抢玄天镜去仙界的理由之後,薄言之的心就没有平静过。
桃花源第八章
第八章
云破苍没有立即回答薄言之这个问题,他伸手轻轻在空中一划,一张案几凭空出现稳稳落在榻上,案几面上整齐摆著几碟菜肴与一把青瓷酒壶,他缓缓为自己斟上一杯醇酒。
「君临妖界之後,我每晚必做一个梦。」云破苍说著,眼神非常认真,「在梦境里我看到一个人在我身前缓步行走,但是无论我如何用力追赶都不能绕到他前面瞧清他的容貌。」
薄言之没有接话,他暗自凝聚灵力心中只想找准时机逃出妖界。
「那个人给我的感觉很奇怪,仅是看著他的背影便觉非常亲切,让人禁不住怀念;但是不管我如何努力追逐就是碰不到他,每每醒来体会梦中所悟都让我非常难过也有些哀伤。」云破苍接著说下去,「这些年里我每晚都会看见那个人的背影,心中早把他当成我至亲至爱之人,可惜我寻遍人间与妖界也没有找到他。」
不解这个时候云破苍为什麽有心情对他说起这种私事,薄言之保持淡漠的神情,一双墨如点漆的眸子没有丝毫神情起伏。
「没料到那一日在庐山李员外府,我看到了你……」云破苍说到这里转头深深看著薄言之,举手饮尽杯中之酒忽然晃身不见,下一刻出现在薄言之身旁,整人好似横卧在泉水上面,轻轻把玩著浸泡在泉中之人的额发,「言之,我直觉一直梦到的那个人是你。」
薄言之听到这里不由大为诧异,他偏头避开云破苍的抚弄有些不可置信地盯著眼神愈加温柔的妖魔,顿知对方没有说笑。
「你不相信?呵呵,我自己也无法接受这麽奇怪的事,但是自从见过你之後,我再也没有做那个梦。」云破苍凝视薄言之,「我知道,这是找到梦中之人的暗示。」
「你那麽肯定?」薄言之平淡面对云破苍炙热的双眼,「就算你说的都是真的,你做的梦还有你的感觉也与我无关。将玄天镜还给桃花源罢,已经试了两回你为什麽不相信它不能助你重返仙界呢?」
「言之,我相信我的感觉不会错!在李府初见你的时候,那麽危险的场合你也没有抛下你那个朋友还有与你素不相识的女子,你很善良。」云破苍不答薄言之的话柔声说道:「你让自己的脸庞与目光都尽可能冰冷,可是我看得出你的心很软,让人不由自主想要亲近,与梦中那人给我的感觉一模一样,丝毫不差。」
「抱歉,李府救人之事若换了现在会法术的灵运,我想他也会同样这麽做。」薄言之说到这里语声越发清冷,他不懂眼前这个云破苍为什麽因莫明其妙的梦对他说这麽多无聊的话。就算难懂玄门法事,但他也觉得与眼前这个前世是仙界神将、今生已为妖王的云破苍没什麽话可说。
云破苍见薄言之提到谢灵运时清澄的目光不自觉分外明亮,使其显得格外耀眼,他看得出眼前这个让他身不由己日夜惦念牵挂的青年对谢灵运用情已深,心下不由大恨;然而他一时又拿薄言之无法,只得呆呆看著泉中人不语。
「云破苍,灵运说得没错,就算你掌控了三界甚至凌驾在佛祖之上又能怎样呢?财富?权力?永生?这些都非你所求,难道你甘愿品尝无敌之後的孤寂?放手罢,把玄天镜还回去,再脱离妖界或许日後还能赎罪重返仙界。」薄言之很少说这麽多的话,尤其是面对他不大喜欢的人;但是现在他却有种将心中所想断然说出的感觉,因为他真的不愿云破苍对他抱有什麽想法。
「以前或是没有什麽意义,只想将舍弃我的天主踩在脚下出口怨气罢了。」云破苍听了薄言之的肺腑之言,全然不为所动,「不过此时不同了,我想在所有的事了结以後我也不会感到寂寞,因为有言之你陪著我。」
薄言之愕然,心中因云破苍露骨的情意微觉不适,他正打算开口驳斥对方自以为是的荒唐言语,身体忽然僵硬,跟著感到泉水中似有一股无穷的力量向他的魂魄侵蚀狂涌而来,好像恨不能将他吞噬。
「这是什麽?」薄言之察觉到不妥很想立刻从泉水中飘身而起,然而四周温暖的泉水在此时变得如同一个巨大的旋涡将他牢牢吸住,使得他的魂魄像被焊接在泉水中一般无法化为轻烟离去。
「别担心,这泉水对你有莫大的益处。」云破苍的手抚上薄言之的下巴,满意地看著掌下原本有些透明的皮肤迅速变得真实有质感起来,「这是妖界之王专用练功的魔泉,当初我也是掉入这里才变成妖魔的。妖界中的人只要浸泡在里面妖力便可提升,所以这口泉向来只有妖王才能享用。」
「快让我出去!」薄言之微微变色,他知道在这泉中泡久了他有可能染上妖气,到时就真的万劫不复了。
「你的魂魄不知为何一分为二附在谢灵运所带的琴剑上,不过只要把你从鬼魂转变为妖,你就不用再栖身在那麽狭小的地方,也不用顾忌白日的阳光,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多方便啊?你说是不是?」云破苍温言笑道:「最重要的是,等你的三魂七魄全部被魔泉浸染之後,我再与你在此泉中合体双修,等你我有了肌肤之亲的缘分之後,我相信你会忘了谢灵运,从此後你的心、你的眼睛里只有我。」
「你卑鄙!」薄言之无力抗拒魔泉向他涌来的妖力,感到那些原本温暖无比的泉水从皮肤渗进他的身体之後变得奇寒无比,明明他的魂魄凝聚得越来越快,身体渐渐开始转为实形似乎也有了力气,但是他的心却好像一点、一点变得更是冰冷──
最初他还打了几个寒颤,接下去胸口乃至身体四周都像被冰雪冻得毫无反应一般,薄言之知道是妖力的侵蚀所致心中焦急之下,又让魔泉的灵力攻占了他一部分魂魄,这下不敢再擅动心神,他连忙闭目静心抗拒泉水的吞噬。
看不到薄言之那双被泉水蒸得湿润的乌黑眼眸,云破苍有些不舍,但是他的惆怅维持了一小会儿,嘴角又泛起了掌控一切的微笑。
「言之,你说你那位谢侯爷会不会来妖界救你呢?」云破苍这句话说出口,成功引薄言之再次睁开了双眼,深深望著那双尽力隐忍痛楚抵抗妖力侵占、显得越发生动有神的漂亮黑眸,云破苍压下欺上去好好亲亲它们的冲动,举臂拂袖轻轻一划,一屏光幕顿时出现在暗自戒备的薄言之面前。
光幕中有无数道狰狞的身影趴在地上晃动,他还可以听到那些怪物仰首吼出的声声恐怖哀嚎,薄言之看著它们那些变形大张的口中露出又长又尖的牙齿,如同野兽的利齿一般锋利,滴滴清液在它们吼叫间顺著利齿掉在地面上,灼烧出一个个小小的洞眼。
「你看仔细了。」云破苍拍了拍手,光幕中那些身影上空飘浮的几个人像感受到一般,齐齐将各自手中拎著的一团物事扔了下去。
薄言之一下瞪大了眼,他现在看清那些被扔下去的不是物件,而是活生生的人,他们落在地面後立即被四百八方有如潮水扑涌而来的怪物按住,然後……
紧紧闭上眼睛,薄言之不是被那些面目狰狞的吃人怪物吓住,也不是恶心於那些人被众怪啃得肢骨寸断、五脏六腑乱流一地的血腥画面,因为从那些人肚子里滑出的东西就像他们凄厉的惨叫声一样很快消失了,甚至还来不及让亲眼目睹这一切的人感到害怕。
薄言之闭眼的原因只是不忍,还有浓浓的不甘。若然他现在可以动,他一定不会让这样残忍的事发生。
「你竟然用活人来喂这些怪物?」口中沈声责怪,薄言之心里越发不能原谅云破苍。
「这些都是人间那些所谓的、以收伏妖怪为己任的侠士。他们所杀的妖界中人也很多,甚至有些妖魔根本没有害人之心也被他们残杀,所以我现在拿来示范给你看有又什麽不对?」云破苍面色不改,「不过你放心,我不会喂太多人给它们吃,因为我还要让这些饥肠辘辘的下等妖怪吞噬擅闯妖界的人。」
「你说什麽?」薄言之大惊,终於明白云破苍给他看的用意。
「你看到的是妖界的入口,妖界之外的人想要进来只有经过这一条路。千万年来,只有我一个人是因轮回道被破坏产生的爆炸而弹入妖界魔泉之中。」云破苍微微笑了,「而你则是我亲自带入的,所以可以安全无恙。至於其他人麽,就算他法力高强避过万妖啃噬也会沾染妖气堕落成妖。」
薄言之不禁深深担心,他知道云破苍的言下之意,以谢灵运现在的法力又怎麽可能像妖界高等的魔族那样平安进入呢?
「言之,你的心好善良一直在担心别人。不过我看你其实不必如此,因为你怎麽知道你那位朋友一定会来救你呢?」云破苍的手指蹭了蹭薄言之光滑的脸颊,慢慢再开了口:「我已经告诉谢侯爷万妖的可怕,他若敢来我再示范一次给他看。你说,在那之後他会选择进入妖界还是返身回到桃花源呢?」
「原来你刻意变成灵运的模样去盗镜,接著又立即在桃花源众人面前还他清白,就是为了让他在心里觉得不亏欠什麽。」薄言之怔怔说道。
「你果然聪明,不愧是我真心想相伴永生的人。」云破苍大笑道:「我原想若能引起桃花源那群兽人误会,在激动之下杀了谢灵运也甚好,因为我若亲自动手你日後心里必有阴影,想要抹去又要费我一番功夫。」
薄言之默然,云破苍先是陷害谢灵运被人误会,接著又故意在桃花源里拿出玄天镜还他清白。这样一来,这个妖魔给了谢灵运一个错觉──
他其实并没有什麽责任,也没有对不起朋友,这样有可能使谢灵运不再插手桃花源的事;再加上谢灵运前来妖界救他,云破苍再让男人亲眼目睹万妖啃噬活人的恐怖场面,按著凡人惯有的思维,在无力挽回局面的情况下,谢灵运定会找借口返回而且心里没有太大的愧疚,说不定再过段时间还会淡忘这件事。
所以薄言之明白:云破苍处心积虑破坏的不仅是他与谢灵运此刻的联系,还有他们将来的羁绊与缘分。
「言之,不要抗拒魔泉的力量,难道你想终生困在琴剑之中吗?」云破苍的声音又温柔起来,他低头轻轻用唇蹭了蹭薄言之的脸颊,「只要你放宽心接受泉水洗涤你的三魂七魄,日後你想去哪里也可以。当然,我一定会陪著你。」
薄言之没有多余的力气躲避云破苍的手指,他现在只能将身体中全部的力量放在抵御魔泉上面;心里说不清是忧是惧,从未害怕什麽的他这回终於控制不住情绪深为担心起来,先不论他日後会不会真的变成与云破苍一样满身沾有秽气的妖魔,如果谢灵运不顾一切来救他遇上妖界入口处那万只饿疯的妖怪……
身体再一次剧烈颤抖起来,薄言之心神动荡下魂魄又被泉水的魔力侵袭了一点。睁眼,见到光幕中万妖哀嚎的画面,薄言之心知云破苍故意没有收回光幕让他看是乱他心神、扰他意志,但他却忍不住每隔一会儿向那里看去──他实在太害怕谢灵运的到来。
云破苍眼里的笑意消失,尽管薄言之的一切行动都在他的预料之中,尽管泉中俊美的青年正加快妖化的速度,但是他依然不快;因为薄言之的举止充分说明对方有多麽在意谢灵运、有多麽关怀那个在他眼里什麽也不是的凡人。
「我会有办法让你完全遗忘他!」云破苍说到这里,手指最後摩挲滑过薄言之浅色的双唇,转身随即消失不见。
薄言之尽量向上浮动,想飞身腾空摆脱泉水的包围,但是他所有的努力全部徒劳。他很清晰地感到意志在一点、一点的消退,记忆亦跟著模糊起来,但身体却似乎反常地越来越有力气,一股蔓延在他体内的寒气与心脉仅存的一口热气来回冲撞,这才刺激他没有陷入晕睡之中。
不知道这样在魔泉里泡了多久,薄言之越来越抵制不住合上眼睛入梦的感觉。云破苍这些日子居然没有来打扰他,这让薄言之颇为放心。然而渐渐的,他不安的隐隐觉察到自己太过放松,弄得现在猛然想要再激起防备之意时却似乎力不从心了。
心里大急的薄言之蓦然又觉得他的身体与头都非常沈重,好像他只要用心思索,头便晕得更是厉害。稍稍顺著本能不再凝聚神思保持清醒,似乎一切又变得非常舒适。薄言之亦知这种情形极为不妙,所以他宁死也不愿让自己陷在那一团舒适里,心里默默念著谢灵运,然而此刻他无法清晰地感知他是希望谢灵运前来,还是永远也不要出现在妖界了。
「言之。」忽然耳旁传来一阵熟悉的声音,薄言之吃力地撑开眼皮儿,眼前渐渐呈现出一张俊朗的面容。
「唔。」轻声呻吟著,薄言之心里一阵混乱,神智恍恍惚惚,意识仍然不清。
「认得我吗?言之,你怎麽了?」来人站在泉中连连亲吻薄言之的嘴唇,然後将密吻遍布到他脸庞的每一个地方,神情激动万分。
这个人,好面熟……嗯,他是灵运?
「灵运……」薄言之在一片混沌中突然认出来人,他的双瞳忍不住微微缩了缩。谢灵运怎麽会平安出现在他面前,难道避过入口的万妖之後情人也同化变成妖魔了吗?
「是我。你别担心,我一定会救你出去!」谢灵运低头抚摸著薄言之的脸颊用他最温柔的声音劝道:「闭上眼睛好好睡一会。等你醒来,我们已经出去了。」
薄言之迷迷糊糊的听著谢灵运的劝说,感受对方的手又搂上了他的腰背轻轻抚慰著,还是以前那个在他需要的时候露出温柔笑容与说著体贴话语的男人,他无意识地睁了睁眼,依稀看到谢灵运充满担忧的脸。
「言之,你这样站著多累啊……乖,放松你的身体在我怀中再睡一会儿,等你醒过来以後,你便会永远快乐下去再没有任何担心。」谢灵运的语声充满了诱惑,薄言之怔怔地看著极力安抚他的男人,终於呆滞地慢慢闭上双眼。
谢灵运的唇角亦在同时扬起了一抹自得的弧度。
「什麽也不要想。你只要,相信我就好。」
低声说著这句话,谢灵运拥著渐渐放软身体的薄言之,唇角的笑容慢慢扩散。
「你,不是他!」突然一声斩钉截铁的清冷语声从薄言之口中绽出。谢灵运吃惊地看著他臂弯中这个先前还昏昏欲睡的青年,此刻竟然睁开了那双清澄的眼眸,一动不动地瞪著他。
「言之,你说什麽胡话?难道你不高兴我来救你吗?」谢灵运强笑著,目光落下时笑容顿时僵住了。
因为这位「谢灵运」看到薄言之将手掌化为利刃硬生生刺进了他的腿中,鲜血在魔泉中立即被淹没,但是正因这份剧烈的疼痛挽回了薄言之的神智。
「难道你这样厉害的妖魔甘心披著别人的容貌行骗吗?」薄言之嘲弄地笑道。
「你居然为了他自残身体?」「谢灵运」在吼出这句话以後容貌立变,幻回云破苍英俊阴狠的脸庞,他不甘地将薄言之刺入腿中的手抽出来,接著用力摇著薄言之的身体,「你为什麽都这样了还能察觉出来?」
「因为,我知道。」薄言之傲然回答,眼中的执著与笃定看在云破苍眼里竟是说不出的可恶。
薄言之没有明言,但是这几个字已经回答了一切,不管别人如何伪装,谢灵运早在其心中牢牢扎根,只要一个动作、一句话或是一个眼神薄言之亦能分辨。所以就算他有无懈可击的变身法术,就算他在薄言之最虚弱的时候趁机而入,怀中人却仍然可以辨别真假。
那个凡人有什麽好?既不能陪伴薄言之永生永世,又不能好好保护他,为什麽薄言之的眼里偏偏只有谢灵运?
低头狠狠咬上薄言之苍白乏力的双唇,云破苍感受到怀中人微弱的抵抗心中越发愤怒。他不明白梦中一直牵动他心的薄言之为何从不正眼看他,也不懂自个儿为何对心不在他身上的薄言之如此执著,当然他更恨的还是谢灵运轻易占据了薄言之的心。
「我不会放弃的,再过几日,我一定要让你忘了他!」念动法术治愈了薄言之腿上的伤,云破苍接著幻出两道丝绢牢牢系著薄言之的左右双臂,再将丝绢的另一端系绑在泉边两旁的巨树枝上。
居高看著被困在魔泉中的薄言之,云破苍阴狠的眼里再次浮上惬意的轻笑,「这样一来,看你还能不能自残身体保持魂魄不被魔泉侵蚀。」
薄言之没有理会,他用残存的理智支配身体微微转了转,抬头望向高悬在他头顶之上的光幕──还好,谢灵运没有冲动傻到前来送死,只要心爱之人能够安然无恙,他便别无所求。
浸在魔泉中昏昏噩噩不知天日过了许久,薄言之再一次醒来看到云破苍若有所思地站在泉边,见他睁眼之後立刻神色复杂地望向他。
如此沈默地对视一会儿之後,薄言之才慢慢记起他深藏於心底的人,还有他的那些朋友们。说实话,薄言之真的好怕三魂七魄被魔泉全部侵蚀之後会忘了谢灵运与他的过往,但此时此刻他除了拼命抵制泉水的魔力之外亦再无别的办法。
「恭喜你,你的等待是有回报的。你那位在人间饱享富贵的王侯朋友似乎没有打算扔下你。」云破苍打破僵局开口说道,看到薄言之暗淡的眼睛顿时熠熠生辉,不自觉闪过一丝又是惊喜又是担忧的明亮光芒,他的脸色顿时阴沈下去。
「他现在……在哪里?」薄言之费劲全部的力气问道,说出这些话时後他感到自己的身体似乎已经不受他的控制,好想就此沈入魔泉里再也不浮出来。用力咬下了舌尖保持神智不涣散下去,薄言之直直瞪著云破苍,没有丝毫威胁的眼眸却让後者不由自主挪开了身形。
「你自己看罢。」好似漫不经心地说了一句,云破苍伸手轻挥将光幕拉得更近。
桃花源第九章
第九章
没料到云破苍如此好说话,薄言之禁不住一愣,不过他现在哪还有心力细探究竟匆忙昂首向光幕那边望去,正好见又有几个人落在饥饿的万妖之中被残忍地啃了个精光,站在人界与妖界入口之间的谢灵运与陶渊明似乎都被这血淋淋的一幕怔住了。
「你说,他会跳下来吗?」云破苍看著薄言之一直停留在谢灵运面上的眼眸问道,回头看看光幕中的谢灵运没有动弹,他目光中微微浮上几许嘲弄。然而没有让云破苍下一句引诱薄言之放下抵御的话说出口,他的脸色禁不住勃然大变。
因为,谢灵运不仅没有转身离去,而且还脱掉衣衫赤身跳下来。这个人居然胆大如此,甘愿赴死?云破苍感到非常疑惑,然而薄言之忍不住从口中溢出的低呼立刻拉回他的神思;有些恼怒地低下头,妖界之主好想现在就冲到入口处将跳下来的人撕个粉碎。
不过,那万只饿得直流口水的妖怪应该可以帮他这个忙!云破苍想到这里强忍冲动再向光幕看去,但见那些平常凶恶万分的妖怪此刻竟然无法接近谢灵运,它们每每靠近闯入者就好像被一股无形的力道弹回,这个奇迹让谢灵运只身在妖界行走居然毫发未损。
「不可能!」云破苍死死瞪著高声呼喊薄言之的谢灵运,一脸的不可置信。他心知万妖不敢吞噬魔法高深的妖界王族,但对其余人等绝不肯放过。
明知谢灵运是凡人的云破苍百思不得其解对方用了怎样的方法保得平安,现在他细看谢灵运双目没有变红,脸庞没有扭曲,眉宇间一片清明心知对方也没有受妖界秽气污染堕落成妖,所以云破苍心里越来越奇怪。
薄言之惊喜异常,他这一分神魔泉已将他三魂七魄玷污大半,仅有一魂二魄勉强支持神智不失。
「原来如此。」云破苍看到一个妖怪对著谢灵运恶狠狠扑过去,却被谢灵运伸手举臂弹开,行动之间谢灵运的胳膊金光闪现众妖便不敢上前放肆。
薄言之看著这一切自然欣慰,不过念著此处是妖界他难免心忧。
「你这位朋友的确胆大包天也相当聪明。」云破苍点头说道:「他将高僧日夜诵读的佛经碾碎磨成粉末,然後请道术高明之士对经文粉末做法,再将它们均匀涂抹在全身。如此佛道两家法力的双重保护,难怪万妖不敢前去冒犯。」
薄言之想了一会儿,猜出谢灵运定是去找慧远禅师与陶渊明相助;他此时见谢灵运暂且无恙不由稍稍放心。云破苍在这时忽然来到薄言之身旁,伸手抬起了他的下巴。
「言之,你以为你那位聪明的朋友这样就可以来到你身边了吗?」
「你想对他干什麽?」薄言之微惊,抬眼怒视笑容莫测的妖界之主。
「你看好了。」云破苍挥手间,光幕里突起变化。
谢灵运所在之处猛然刮起了飓风,他身上那些金光闪闪的经文粉末儿不一会儿就被这股风吹得七零八落,人也被吹倒在地连连打了好几个滚儿。薄言之忍不住失声惊呼,因为他看到风止後那群比厉鬼还凶残的妖怪全部虎视眈眈瞪著谢灵运,终於在感受不到经文存在之後齐齐向谢灵运扑了过去。
「唰。」谢灵运挥动手中古剑砍翻一个妖怪,抬眼望去四下的诸妖已如潮水般源源不断向他涌来。
「别担心,他现在用飞身术退回去还来得及。」云破苍摩挲著薄言之的脸,「我现在有些佩服谢侯爷的胆量了,不过以他这样的血肉之躯能支持多久?我也相当好奇。」
「你究竟想怎样?」薄言之扭头冷冷望著云破苍。
「嘶,你看,谢侯爷肩上好像被咬了一块肉下来。言之,你不心疼吗?」云破苍微笑道:「只要你现在放弃抵抗魔泉浸泡你最後的一魂二魄,我就将你朋友平安送回人间。」
薄言之转眼看向光幕,发现谢灵运此刻动用飞身术也无法摆脱万妖的纠缠,因为妖界秽气太过浓烈,普通仙人也不能在此地腾身飞行,像谢灵运这样只学了数月法术,还使得时灵、时不灵的凡人又怎麽可能安然走过呢?
蓦地有两只饿得口水横流的妖怪扑在谢灵运後背与腿上要害处,低头猛咬立让男人身上血肉模糊。薄言之皱起了眉,他见谢灵运用力震开了那两只怪物,但是情人身上翻开的皮肉还有鲜血的味道大大刺激了那群饿得发疯的妖怪,它们喉头蠕动眼睛血红死死盯著谢灵运,稍稍沈默了一下再次向著他扑过去。
「不,灵运!」薄言之脱口惊呼,「快回去。」
光幕中可以清晰地听到万妖咬噬谢灵运皮肉时发出的「嘎吱」声响,每听一声薄言之的脸都不由扭曲了一下,睁眼见谢灵运浑身鲜血淋淋,形容狼狈地推开不断向他扑过去的妖怪,薄言之的心痛到无以复加。
「你还要考虑吗?他为了将经文涂满全身没有穿衣衫。言之,再过片刻,他会被万妖啃得尸骨无存、魂魄全灭哦。」云破苍靠了过来,伸出舌尖舔了舔薄言之闭得紧紧的双唇,悠然开口劝诱的语声里透著微微邪恶的意味。
「我答……」
「言之!你在哪里?」光幕中的谢灵运忽然勃发出一声大吼,打断了泉中青年违心打算应允的话语。
薄言之剧烈地颤抖著,抬眼见谢灵运疯了一般挥舞古剑,不让万妖近身。他跌跌撞撞地艰难向前行进,口中发出声声呼唤。
「如果你还有知觉快回答我,言之!!」
薄言之张了张口,虚弱的他哪里还能高声回应谢灵运的呼喊呢?云破苍也不可置信地瞪著光幕那边的谢灵运,他以为凡人只是看著万妖噬其同类便会吓破胆,完全没有料到身受百般痛楚的谢灵运居然没有萌生一丁点返回的念头。为什麽区区一个凡人竟然有如此胆量?明知再留在妖界寻找薄言之不仅难保肉身,而且魂魄也会被万妖啃个精光无法轮回,那麽谢灵运为什麽要坚持?
难道谢灵运真的有那麽看重薄言之?这也不难解释为何这麽多天了,薄言之也没有放弃抵御投身妖界──自己,能否为薄言之做得到这一点呢?
「言之,若你还活著,一定要等我……我一定会将你救出去!」谢灵运高声再次呼喊,「快告诉我你在哪里?言之!!!」
薄言之双目微润,紧紧看著光幕中的谢灵运终於强迫他的身体止住了颤抖。淡淡笑了笑,薄言之放弃了最後那点抵抗魔泉的力量,但是他接下去所做的并不是绝望地投身到泉水之中,而是那股将仅存的气力逼到喉间用心回应谢灵运的呼唤。
「言之?」妖界入口处的谢灵运感应到薄言之情感的波动,他又惊又喜地停下步伐,破败不堪的身体忽然迸发出一股无穷的力量,连连甩开近身的妖怪,渐渐的竟让他杀出一条血路。
「可恨。」云破苍收起束缚薄言之双臂的丝绢,这个时候他已经没必要再防魔泉中的青年自残了。刚刚用尽最後一口气力的薄言之晕劂了过去,已经不能再拒绝他的『好意』。
然而云破苍心里没有半分高兴,因为薄言之回应谢灵运的呼唤表明了青年的立场:现在落在他怀中的人就算死了也会选择与谢灵运一块共赴黄泉。谢灵运让薄言之改变了主意,在那瞬间他二人做出同生共死的决定,还是他们在没有见面的情形下做到这一点,怎能不让云破苍恼恨。
挥袖砸碎了光幕,云破苍不愿再看下去。他将薄言之平放在魔泉水面之上,泉水在这一刻突然变得像柔棉一般凝固,托著薄言之的身体随著云破苍缓缓压下的动作微微浮沈。
「等你与我有了更深的联系之後,我会让你完全忘了有关谢灵运的一切。」沈声说道,云破苍咽下先前挫败之心抚摸著薄言之毫无知觉的脸庞,伏身撩起了怀中人的衣衫。
「砰。」泉边一处空地之上的气流突变,云破苍的唇停在薄言之脸颊上,他听到这声闷响立即回头,只见一双沾染鲜血的手掌在空地上方忽然出现,撕开了一道又宽又长的口子,谢灵运的身形随即从中显现出来。
「你这个凡人居然会使这麽高明的移身法术,从妖界入口瞬间跳到魔泉这里?」云破苍瞳孔猛缩,立即揽著薄言之飞身落到泉边。他看到谢灵运身体四周蒙著一层灿烂明亮的白光,与他怀中薄言之身上此时散发著的淡淡温和光芒遥相呼应,泛著同样的色泽。
他们之间的羁绊已有这样深了吗?云破苍脸色难看地瞪著谢灵运,命令四下法力远胜把守入口众妖的手下立即格杀谢灵运。
「把─言─之─还─给─我!」谢灵运此刻发丝披散、全身伤痕累累狼狈万分,但是他眼睛依然明亮有力,尤其是那一身强劲凛冽的气势在看到云破苍怀中的薄言之以後,更是挥散得淋漓尽致。
最引人注目的却是谢灵运额间一道深青色的竖形痕印,这表示他的身体已经遭受到妖气的侵蚀逐渐妖化,难道这就是谢灵运能够避开入口处的万妖、保存性命走到这里来的原因吗?
云破苍对谢灵运身上突现的无穷灵力感到非常奇怪,他见四周众位妖力高强的手下无法接近谢灵运,下意识地紧了紧臂膀惊讶地发现怀中早已空空如也。一抬头,谢灵运不知何时已将薄言之夺了回去,正温柔地圈著双目紧闭的青年连声呼唤。
惊出一身冷汗的云破苍忍不住退後两步,他实在难以接受法力一直不如他的谢灵运忽然有了神鬼莫测的身手,居然从他怀里抢人也不让他察觉;如果刚才谢灵运趁势将手中的古剑往他胸口一插……
云破苍摇头不让他再细想下去,这回他亲自动手腾身向谢灵运头上拍去,然而他身形刚动,一直围绕在谢灵运身周的白光突然转为一片刺目的金色光芒,直比太阳的光辉更加耀眼与强大。这样非同寻常的光芒让吸了前代妖王法力的云破苍也不禁退了数丈,他身旁妖界的王族更是被弹得老远。
众妖再次站定後,根本看不清被茫茫金光笼罩的谢灵运与薄言之了。
身处在夺目光芒中的谢灵运顾不得一身被妖怪啃得筋骨翻飞的伤势,他的心里、眼里只有怀中的薄言之。之前追寻薄言之的回应,靠著情人失去意识前最後那一丁点情感波动艰难找到魔泉附近,却看到云破苍正欲对心爱之人图谋不轨。谢灵运气得肝胆欲裂,也没有留意他怎麽突然滋生出法力跳移了时空,居然还一举将薄言之从云破苍手中抢回来。
「言之,你醒醒。」扔下古剑轻轻摇著怀中轻闭双目的薄言之,谢灵运能感受得到他拥著的是一具实实在在的身体,而且他还在薄言之额上看到三道玄红色的细细痕迹,那是灵体的三魂七魄被妖化的证明,陶渊明曾经告诉过他这一点。说不定,他的额头也有不同颜色的痕印;看来,此刻若不用陶渊明告诉他的方法,他与薄言之都会堕落成妖。
「快醒来,好好看著我!言之!」谢灵运连声唤著薄言之,见对方毫无回应终於下定决心,咬咬牙低头含住了怀中人冰凉的唇。
这是一个热烈又温柔的吻,最初谢灵运还有些焦急与尴尬,但他的心渐渐平静下来,除了用心感知拥吻住的薄言之以外,他将所有的杂念都抛之脑後了。
慢慢的,谢灵运感到他嘴下的双唇温暖起来,薄言之的睫毛微微扑闪跟著缓缓睁开。他惊喜地略略抬头,定定望著同样只将目光投在他脸上的薄言之。
「灵运……」如同轻风一般的呻吟与呼唤,薄言之的声线仍然完美悦耳,却带著些平常难以体会的柔软与温和。
「什麽也别管,只想著我。言之,只要你相信我,忍著点……我们一定都可以出去……抓紧我。」谢灵运喃喃说著,感到他与薄言之都似飘浮在半空中一样,浑身充盈著轻快又欢畅的温暖气息。
他能察觉到薄言之费劲地攀上他的颈,身下人的指尖拂过伤痕累累的後背时疼得他几欲狂喊,但是谢灵运没有叫出声,他所做的反而是紧紧拥住薄言之,让他们此刻都热得像烙铁的身体牢牢地贴在了一块,密不可分。
谢灵运现在所说的话,明明与云破苍那时变幻成情人的模样时所说的一模一样,但是薄言之却只相信此刻拥住他的这个男人。
衣衫,早已褪尽;手下,是谢灵运那一身数不清的伤,赤诚相对之时他感到胸口剧痛,茫然抬眼细看,发现刚刚抱著他的谢灵运拾起地面的古剑,刺入了他的胸腔。
「我们都被妖气侵害,现在只能将心中最深处尚且存有世人灵智的血刺出来,然後在绝对信任对方的情况下身心结合,才有可能唤回人的理性驱逐妖气。」谢灵运说著反身同样刺了自己胸口一剑。
薄言之眼中浮上一丝悲哀,他现在不能再看到谢灵运受伤,因为这个男人已经为他付出太多,所受的伤害也太大。
谢灵运忍痛拔出剑後扔在身旁,人跌了下来紧紧贴压在薄言之的胸口上面。他们两人心口的鲜血涌流,都渗入了彼此的胸膛之中,暖暖的,烫烫的,驱散了困扰他们肢体的寒冷妖气,灼得人神智模糊心潮澎湃。
「如果不巧我们都死在此处……」谢灵运在薄言之漂亮的耳骨旁沈声喃语,「言之,你也不要忘了我!下一世我们定能相遇,再续前缘。」
用力点了点头,薄言之无声应允了这个请求。他抬眸静静回望谢灵运,嚼著男人眼中难有的悲伤与非同一般的温柔,仿佛丝毫不觉得胸口的伤疼痛异常。
接下来,呼吸紊乱了,温暖的金光缠绕在他们赤裸结实的躯体四周,两个人的喘息都重了起来。没有预谋的彼此索求著,依靠著,相信著;缠绵的拥抱,温柔的抚摸,唇舌的滋扰,让归属与安心的感觉掩盖了疼痛与不适。
伤口渗出的鲜血与汗水混在一块,顺著两具颤抖的身体慢慢滑落,勾勒出绚丽美妙的图案;谢灵运与薄言之此时此刻都无法语言,仅能从对方不稳的呼吸与滚烫的身体中感知彼此的存在──
他被他这麽用力地爱著,他被他这麽全心全意地相信著!他们的血融入彼此的身体里,将他们的命运紧紧相连,没有什麽力量能够破坏他们之间这种亲厚的联系与缘分。
「言之……我们,一块回去罢!」谢灵运感觉不到被万妖啃咬得破损的身体有哪处地方疼痛,他如今只能用全部的力气与心意去体会薄言之。如果不是非得用两个真正交心的有情人合体双修的方法才能摆脱妖力,他真的不愿在如此狼狈的情形下感受薄言之的身心。
他所锺爱的情人,应该在世间最美好的地方被他拥抱,应该享有他最温柔与体贴的呵护。不过,只要此後身旁永伴的人是薄言之,他谢灵运亦无话可说。这样近乎粗暴的爱恋方式,他发誓日後定不会再让薄言之尝到。
一低头,看到薄言之屏去脸上清冷神情对他微微绽开的笑容,是那麽温暖,那麽亲切,带著一丝隐忍的痛楚却无比幸福,谢灵运的心又痛了起来,他再一次深深吻住薄言之柔软的双唇──
无论如何,他也不能放手任怀中人堕入妖界、万劫不复。
「啪。」云破苍在金光外感到薄言之身上的妖气越来越弱,他忽然醒悟过来谢灵运正在做什麽,脸色顿时变得非常难看;目光森冷的云破苍怒极之下伸手将离他最近的一个妖魔打得元神尽灭,消失无踪。
四下的众妖见状齐齐脸色俱变,「呼啦」一声纷纷逃之夭夭。云破苍没有动怒也不追赶,他伸手入怀拿出玄天镜摇手挥开妖界大门让月光透了进来。
此时云破苍弄不清楚谢灵运究竟从何处得到神秘力量,让他无法靠近破坏他们结合,自然亦不能强留薄言之。权衡之下,他觉得不如趁谢灵运身上流动莫明力量的时候在妖界试试使用玄天镜,说不定能够一举进入仙界──
只要练成惊天的法术他便无敌三界,看谢灵运这身奇怪的灵力还有没有用!到那时,他还可以不借助魔泉用法力彻底抹去薄言之的记忆,所以就算现在拥有薄言之的人是谢灵运,到最後却还是他永远将心仪之人掌控在手中。
拿定主意暂时容忍谢薄二人之後,云破苍毫不迟疑立刻施法架高玄天镜,让月光径直投射到镜面。片刻之後,飘浮於空中的玄天镜像前几次一样剧烈晃动起来,而且这回还发出一声声好似锺鸣的轰然巨响。
云破苍感到脚下大地动荡,以前在桃花源所遇到的情形再次重现──看来妖界也并不适合动用玄天镜。
目睹身边一幢幢楼宇倒塌,地面裂化,云破苍腾身飞到半空想要收回玄天镜,但他连连施法也不能如愿,心中不禁微有些焦急。正在这时,镜面开始旋转发出阵阵银色的柔光,这些光芒虽然没有谢灵运带来的金光强烈,但是经它照耀妖界之後,千万年来在妖界凝聚的秽气竟然消失无痕,就连谢灵运那边充满灵力的金光亦被瓦解。
谢灵运在金光散去时已经察觉不妥,他搂著薄言之缓缓站立,伸出手指采过身边残留的灵气,抖动之间立刻幻出了两件月白色的长衫笼住他与薄言之赤裸的身体。
重新拾好古剑的谢灵运注意到薄言之额上的痕印消失了,而且怀中人与他身上的伤口离奇的全部愈合,毫发无损。谢灵运略作深思,明白他与薄言之此时都摆脱妖气的感染,魂魄回归正道,再加上怀中拥著的不再是一具冰凉的身体,这证明薄言之有可能经此一劫後,反而因祸得福获得了实体再世为人。
「言之。」轻声唤著,不去理会即将被玄天镜毁灭一旦的妖界与四周危险的情形,谢灵运心中欣喜异常只顾看著薄言之的脸庞,屏著呼吸等他醒来。
「再不离开,我们都会死在这里!」云破苍冷冷插话进来,「或许你说得对,妄动玄天镜会引来一些不便。」
「这样的情况还只是叫不便吗?我看你现在知道祸闯大了吧?」谢灵运带著薄言之飘身躲过向他们卷来的飞石,抬头说出这句话时见到妖界地面撕裂,泉涸山塌,飞沙走石一片混乱,远方的入口渐渐合拢情势异常危机,他不禁皱紧眉头。
「不要再让玄、玄天镜吸收月光。」渐渐苏醒的薄言之睁眼看到现在的情况费力出声提醒。
谢灵运与云破苍听到了立刻动身向玄天镜抓去,然而两人又都极快被此物发出的灵力弹了回来。
「我用剑翻转镜子的把柄,你再飞上去一点遮住月光。」危急中谢灵运不及找云破苍算帐,沈声向对手说道。
云破苍脸色微变但随即看了还有些虚弱的薄言之一眼,目光游离之下不知怎的居然依谢灵运的话腾身再飞高几丈,张开衣衫拦住投下来的月光。
谢灵运将古剑伸出压在玄天镜的长长把柄之下,正待用力将整块镜面翻转,突然感到一股莫大的力量从镜中涌出,一下将他手中的古剑折断。谢灵运唬了一跳,下意识低头向薄言之望去,眼见情人无恙之後他才安下心。幸好之前在金光中合体双修他助薄言之脱离了鬼道,否则怀中人一半的魂魄会因此破灭。
「合力翻转镜面。」云破苍居高临下看得清楚,眼见玄天镜在他衣衫的遮挡下威力稍敛,他不由低头对谢灵运说道。越是靠著谢灵运,他越是感受对方身上的灵力非常熟悉,仿佛与他沈封在体内最深处的力量颇为相合。
云破苍自从堕入妖界以来便没有再动用过这股力量,因为那是仙界的法力,他若以这副深受妖气沾染又吸了前代妖王法力的身体使用仙界的法术,必定有极大的危险说不定会反噬自身。
但现在若不用也是死路一条,云破苍扭头看著薄言之乌黑的眼睛一直凝视在谢灵运身上,心中说不清是怒是妒,但有一点他却是明白──他不愿这个青年死在他眼前,哪怕对方的心里没有他。
谢灵运经历这些事,如今也隐隐察觉他身上隐藏著一股奇怪的力量,他见现下情况危急不及细想,挥袖招来一片云朵将薄言之放在上面使情人远离破损的大地,自个儿则纵身与云破苍一块向玄天镜抓去。
桃花源第十章
第十章
云破苍的手掌碰到玄天镜时谢灵运的指尖也触到了镜子,他二人同时感到一股巨大的力量向他们袭来,连忙收敛心神用体内的灵力抵御玄天镜的威力。然而玄天镜内的力道太强,谢灵运和云破苍遭受重创,几乎就快撒手。
「小心。」薄言之看出不妥顿时十分担忧。
谢灵运咬牙使力将手掌再压下去,用尽身体中每一分灵力抵御玄天镜的波动。力竭恍惚间,他感到云破苍的法力从身侧缓缓不断涌过来,他二人的法力融合之时瞬间爆发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接著绽出夺目绚烂的光华。
薄言之瞧不清谢灵运的状况,担忧之余他身体里不知从何处勃发出一股力,手掌在身下的云彩上一拍,身子轻飘飘向著强烈刺眼的光芒处奔去,人未接近一股窒息的感觉已经随著玄天镜发出的强光与飓风向他扼扑而来。
压下身体像被这股力道撕裂的不适感,薄言之忍痛凭著记忆飞向谢灵运所在之处,手臂伸过去没有碰到情人却触到一扇光滑的镜子。
「啪。」一声轰然巨响之後,薄言之只觉身体的力量像被他指尖下的玄天镜吸走了一般,乏力之下听到一串爆裂声传来,他感到整个人被爆发的力道重重弹了出去快速倒飞飘在半空,眼下即刻一片雪白看不清四周的情形,身体也感受不到丝毫痛楚。
慢慢的,一个高亢的吼叫声从远方传来。
「小神不服,小神不服!天主,你好没公道,为什麽这样对我?」
这声音?是以前在云破苍梦里看到过的那位仙界护法神?这麽说他现在看到的是云破苍堕入妖界以前的事?怎麽会这样?薄言之迷惑不解,一抬眼又见到被两名武士押下去的云破苍一脸不愤,连声向天主大叫;护法神身後被押下来的两名身著羽衣的俊美青年,看身形像上次梦中见过在仙界神殿下跪的那两人。
然而让薄言之震惊万分的是,那两个俊美的青年转过头来,左面之人不认识,右面那个让他最初觉得身影熟悉的人赫然正是谢灵运。
「砰。」身体重重摔在地面,薄言之痛得眼前泛黑,好半天才渐渐回过神来。他感到怀中微凉,低头看去见压在胸膛下面的手掌中拿著已经恢复平静的宝镜。薄言之正欲挣扎起身肩膀突然一暖,原来是从旁赶上的谢灵运伸手将他牢牢圈住。
「没事吧?刚才玄天镜爆出的力量太强,好像把我们都震出了妖界。」谢灵运搂扶起薄言之,回头看了看忽然万簌寂静的四下,心中也感妄动佛祖之物换来的结果竟是如此惨烈。
「妖界的入口被封住了,我们好像与数十名法力高深的妖魔侥幸跑出来,其他万妖都被封在里面。」陶渊明有些狼狈的声音从後方传来,谢薄二人转身望去,发觉他正拍著一身的灰尘站起来,脚下还躺著气息奄奄的云破苍。
「或许这倒是件好事,自从人间清静许多。」谢灵运说著目光中掠过一丝异色,带著薄言之跃上前伸出手指将一缕灵力注入云破苍体内,暂且保住了对方的元神不灭。
「你堕落为妖而且还吸了前代妖王的灵力,刚才却强行用元神使出仙界的法术难怪此时受伤惨重。」谢灵运沈默半晌,低头看著云破苍睁大的眼睛轻声说道。
「咳……看来,刚才玄天镜产生的爆破时空的威力……让你全部想起来了。」云破苍自嘲地掀起了嘴角,「因为我现在……也记起了你的脸,文曲星。仙人在转世之後容貌是不会改变的。」
薄言之讶然看向谢灵运,好半天才回过味来。眼前与他已经水乳相交、有过肌肤之亲的情人竟然是仙界的星宿转世,而且谢灵运还是因与另一位仙人违反仙规私下相恋被天主罚下人间的。那麽,前世天主为什麽要连同护法神一块惩罚?还有,谢灵运前世的恋人……
现在不是想这些事的时候!薄言之摇摇头努力屏去心中的杂念,低头看著云破苍脸色惨白哪有往日的嚣张飞扬,此刻对方怔怔望向他的眼里微微露出一丝欣慰,大概是在庆幸他安然无恙。薄言之胸口不禁一涩,一时更因他无法回应云破苍的感情而说不出话来。
「我现在终於明白天主的用意了……呵呵……当年我为什麽会愤而告发你与北斗定情一事。」云破苍笑了起来,接著咳出了一大口鲜血,但他的目光从薄言之脸上转到谢灵运那里去时仍是那麽炯炯有力。
「护法神,当年的事我也没有怪你。你的职责是维持仙界秩序,我与北斗相处了千年,日久生情乱了天主定下的仙规,是我们情难自禁惹下的祸,你告知天主,我们当然会理解。」谢灵运淡淡说道,刚刚在玄天镜的影响下,他在一片混乱中看到了前世之事,记忆忽然被唤醒也明白了身上为什麽多出一股厉害的法力。
如今前世的灵力满满回到自己身上,薄言之也平安无恙,谢灵运心中自然欢喜,但眼见云破苍如此之惨,回想他们以前在仙界几千年的同僚情份也觉不忍。
「你错了……咳咳……我告发你们,不是因为我的职责,只是因为嫉恨。」云破苍平静开口,血从他口中呛出更多,谢薄二人见了不由上前同时伸手将他扶了起来。他们心中都明白,如果不是这个堕仙拼死与谢灵运合力掩去玄天镜的威力,那麽现在他们说不定都被困在妖界了。
「嫉恨?」谢灵运扭头看了看薄言之清俊的容颜,皱眉脱口问道。
「是的。直到现在看了你与言之之间的情形,我才明白过来。在仙界那几千年来,我巡守仙境四方遇上很多仙友。大家都因修习仙法泯了七情六欲,见面亦不过冷冷点头招呼而已。」
云破苍此刻得到谢薄二人法力相助,说话暂时有了力气,他抬眼看了看相助的人,目光中闪过一丝异色。
「可是北斗与他们不同。他每次遇上我的时候都会对我淡淡的微笑,也会用他那悦耳的语声向我柔声问好。不知为什麽,我总觉得,见到北斗的面儿就非常舒服,也很高兴。好像那一天执行再苦再累的任务也是值得的。」
「北斗待仙友很亲切,人也非常温和,我记得大家都很喜欢他。」谢灵运淡淡接口,语气中也甚是怀念还带著一股淡淡的怅惘,让听出这些感觉的薄言之心中微微一动。
「所以那些日子我很期待每天在仙界里巡视,希望能多遇上北斗几回,好好品味他的笑容。」云破苍说到这里双眼禁不住明亮,但他歇息一阵之後脸色又灰败下去,「但是我慢慢察觉到,他对每一个仙友都是这般礼遇,都是这麽随和亲切,只有对你文曲星君不一样。我不甘心他为什麽单对你不同,才在那一日於仙藤下看到你们互慰温存後向天主告发。」
「或许你说得不错,北斗与我独处时,他会笑,他会怒,他会哭,也会悲伤,他虽是仙人但深知凡人的感情,所以他的个性其实不太适合留在仙界。」谢灵运慢慢回忆著,前世的记忆又有一些涌入他的脑海,「我没有後悔陪他下界也没有後悔那段感情。所以你不用觉得对不住我,要道歉,日後有缘遇上北斗之後你亲口对他说罢。只不过,我想以他的个性,说不定还会感谢你给了他那次机会,终於让他成为一个可以爱、可以恨、可以放声大笑,也可以没有忌讳流泪的凡人。」t
「但愿吧,现在你、我都不知他转世去了哪里。」云破苍苦笑,「再说我的身体已经承受不住玄天镜带来的破坏。」
薄言之能感到谢灵运说到那位北斗星君时所蕴含的深沈爱恋,向来豁达大度的心也忍不住微觉酸涩,但他能感到谢灵运虽然一手帮他扶著云破苍,但是这个男人的另一只手却始终紧紧地揽住他的腰,说到前世之事时更是用力地抱了抱他,仿佛是在给他支撑与安抚一般。所以薄言之心里的涩然很快烟消云散,他抬眼看著神采飞扬的恋人,眼里流露的信任与眷恋所漏无遗。
云破苍注意到了谢薄二人之间情感的交流,他眼里的自嘲愈发浓厚。
「难怪我第一眼见你就瞧不顺眼,不管你是文曲星还是康乐侯,我所留意的人似乎都只将目光投在了你的身上。以前北斗是这样,现在的言之更加没将我眼在眼里。我想不明白你到底有哪里好,究竟给他们下了什麽迷魂咒?」
谢灵运听到云破苍说出这些话,很想不客气回敬一句;但他见云破苍元神受损得厉害,若不是靠他与薄言之的灵力撑住,恐怕立即就会死在面前。如此一来,心高气傲的谢灵运居然忍下他不喜之人的话,没有沈下脸反唇相击。
「情爱一事,原本就没有理由与对错,更加没有先後高下之分。」薄言之接口说道,一双乌黑的眸子望向再次怔怔望向他的云破苍,轻声叹息了一声。对於这个救他性命之人的深情,他只能对不住了。
「咳。」云破苍见薄言之此时看著他的眼神变得很温柔,他能感到对方由衷感谢他之前在妖界冒著危险用仙术与谢灵运配合,但是薄言之的温柔虽发自内心眼神却异常坚定。伤重的云破苍心里明白了,胸口激荡酸涩忍不住又是一口鲜血吐出。
「快带他回桃花源,玄天镜动用数次太多,我们应及早回去将之放入玉塔之内让那块仙境重复生机,否则再迟只恐有变。」陶渊明说著,伏身捡起几片树叶双手摆弄不消一刻折出鹤形,他低头在折出的东西上吹了几口气将它们变成几只白羽红顶的仙鹤,招呼谢薄二人快些动身。
谢灵运怎肯让薄言之带著云破苍,就算深信情人的心系在他身上,但他也不想瞧著云破苍借著伤重亲近薄言之,所以他二话不说拎起云破苍当先跳上一只巨大的仙鹤背上,薄言之没料到谢灵运如此情急,倒有些纳闷。
他们一行人驾鹤飞空,顶著月色急行不消一刻回到桃花源。阿麒等人早已等著焦急,见他们几人从天而降不由都是大喜。
在谢灵运外出救薄言之的这段时间,桃花源里的人合力将云破苍推倒的玉塔修好,如今陶渊明将玄天镜从薄言之那里取出,郑重交到桃花源的长老手中。
眼见长老谨慎地将玄天镜放回玉塔中,谢灵运与薄言之都不禁松了一口气。玉塔晃动几下之後归於平静,月光倾泻下来洒在塔身里的玄天镜时,温柔的光芒顿时溢出,缓缓流向破损不堪的桃花源大地上。
塌陷的地面奇迹般愈合,焦黑的土壤瞬间变得松软肥沃,倒下的一座座山峰拔地而起再展英姿,那数万株折断损坏的美丽桃树自然也一一复原,枯木的残枝与树干天衣无缝地接合,花朵纷纷重新绽放──
以往在数地造成大灾祸的玄天镜此刻却在桃花源的玉塔中,借助月光治愈了这块土地严重的创伤。
看著桃花在清月下漫天飞舞的柔美如画景色,薄言之轻轻舒展了眉头,他忽然回忆云破苍以前在这里使用玄天镜造成的灾难,心中也是感叹:那麽严重的破坏居然刹那间全部恢复了,看来玄天镜果然要在玉塔中使用才能发挥它原有的保护作用。
「好在阿麒他们这段时间修好了玉塔,否则没地方放置玄天镜这麽危险的宝物,也是件麻烦的事。」谢灵运见了这般情形忍不住拍拍薄言之的肩说道。
在玄天镜回到玉塔中映射出来的月光照耀下,薄言之疲倦的身体也逐渐恢复了正常,谢灵运见他脸色比以前红润许多,地面也有了浅浅的身影,知道情人真的摆脱鬼道再世为人,还意外的因玄天镜爆发的力量保住了一身法力,心中也感到非常高兴。
云破苍看著薄言之的眼神复杂,瞧不出他是喜是忧,但当桃花源一切景象都恢复原状之後,他的胸口突然传来一阵破裂的沈闷声响。
「他的身体快支持不住了,这样会连累元神被毁。」陶渊明见状不由急急说了一句。
薄言之听见了,心里也说不清是什麽滋味,不管云破苍之前做了什麽但这个人毕竟救了他,所以他现在真的无法眼睁睁看著云破苍形神俱灭。
「这个人伤得好重,我们也救不了他。不过只要我和长老们一块施法,应该可以在他身体毁坏前逼出他的元神,这样至少可以让他轮回转世。」阿麒与桃花源的人看到云破苍的惨状,心中不忍上前插话。
「什麽?」云破苍在神智迷离间听到此言,身体忍不住轻震他抬眼见桃花源中诸多目光温和的居民怜悯地看著他,脸颊亦微微抽动数下,「我,我是抢过……玄天镜的人,还差点……毁了桃花源……你,你们,为什麽要救我……」
「你都伤得这样严重了,如果我们有能力却不救你,我们会於心不安。」阿麒摇头温言道:「再说灵运和言之拿回来了玄天镜,如今一切恢复正常,长老的伤也好啦,你也没有造成太大的损害。」
云破苍万没料到他曾经伤害过的人们居然以德抱怨,心情顿时激荡。桃花源众人见他伤情严重,也不再多说齐齐发功将法力注入到云破苍破败不堪的身躯之上。
「言之,你想出手尽管去做,我陪你一块救他。」谢灵运说著拉起了薄言之的手。
薄言之望著谢灵运诚恳的双眼,重重点了点头,两人心意相通随即出手将毕生的法力投到阿麒他们救治云破苍的队列之中了。
云破苍接受众人全力的治疗,在整个过程中他口不能言,但神智却是越来越清晰。他看到谢灵运与薄言之居然也出手相助,禁不住越发感动。想当年一时不愤打伤押送他轮回的神将之後堕落成妖,如今众人却拼命救他这具不知做了多少恶事的残躯,再回想到前世因嫉妒害了两位同在仙界的友人,心里更是惭愧。
「波」的一声之後,云破苍的身体烟化成粉随风消散,但他的魂魄随即跃立在众人眼前。
「趁此刻你元神没有从魂魄中分离,你快去轮回道投胎罢。」陶渊明见救云破苍的人全都累得大汗淋淋说不出话来,便代替他们开了口。
云破苍轻轻摇了摇头,当先扫了桃花源里的众人一眼,目光中皆是感激。随後他的眼神停留在谢灵运面上,感激之情稍敛,看得出来是他尽量压制所致。
「你别……这样看著我。」谢灵运歇了一会儿才勉强开口,「我只不过是看在大家前世……同僚一场的份上……」
「不管如何,我欠你这个人情,日後若有机会定当返还。」云破苍说完,将目光移到薄言之脸上,双眼即刻变得温柔。但是他这次没有对薄言之说什麽,低头深深望了同样无言以对他的俊美青年一眼,转身消失了。
「他似乎没有去阴间直奔轮回道,而是去了昆仑山的方向。」陶渊明看著云破苍魂魄消失的方向奇道。
「昆仑是历代堕仙想返回仙界时必须去接受相应处罚的地方,看来云破苍是下定了决心绝了前世与今世动过的凡心,打算赎罪以後重返仙界。」谢灵运想了一下,记起前尘中他知道的一些事。
「他变成妖魔後做了很多坏事,也不知要赎多少世的罪孽才能修成正果。」薄言之怔怔说道。
「言之不必替他担心,这是护法神……不,这是云破苍自己的选择,他往日既然做了那些恶事,此时付出代价也是天理报应,躲避不得。」谢灵运叹道。
薄言之点了点,回目望向桃花源如诗如画的美丽风光,积压在心里的郁结终於散去。
次日,谢灵运与薄言之在美梦中被一阵隐隐的雷声惊醒,他二人许久没有好好拥在一块睡上好觉,本不愿起身但谢灵运忽然想起陶渊明说过离开桃花源的时机,顿时躺不住拉著薄言之匆匆套好衣衫向外冲去。
黎明淡淡的阳光洒在桃林间,嫣红的花瓣依旧满天飘摇,看到这副宁静优美的画面,谢灵运回想到这些日子的奔波与劳累,心里突然涌上一股前所未有的安宁与柔软。偏首看看身旁眼神温和的薄言之,谢灵运更感舒服,一时说不出话来。
「灵运,言之,玄天镜重回桃花源玉塔之中,它只能在那里才会起到保护的作用防止外人进入。」陶渊明的声音忽然从谢薄二人身後响起,「以往有缘人离开,雷声响过一次便已经是提示,但如今天边的雷声却连绵不绝。」
「这表示什麽?」薄言之好奇。
「如果今日我们不离开,以後只能永远呆在桃花源里再也出不去了,连我也不例外。」陶渊明说著神色颇为惆怅。
「怎麽会这样?」谢灵运闻言微感意外。
「玄天镜动用的次数太多,这次回归正途以後桃花源里的人已经察觉到不妥。」陶渊明摇头,「大概这也是佛祖的意思罢,他不喜这块仙境再受凡人与心怀不轨者的恶意打扰。」
薄言之点点头,转身向谢灵运看去。
「现在是走是留,全凭你们自己拿主意。」陶渊明正色说道:「日落以後就不能出去,在这之前你们想清楚。」
「这还用考虑什麽,我们当然是……」谢灵运说著,握紧了薄言之的手,「留下来。」
薄言之大吃一惊,抬头见谢灵运低首对他眨了眨眼,好半天回不神。
「言之,你傻啦?」谢灵运见状忍不住哈哈大笑,「现在我才觉得你还是变回人要好太多,以前与我相处之时,你哪有这麽多有趣的表情呢?」
「你真想留下来?」薄言之还是不能确定他刚才听到的话。
「这有什麽好奇怪的,别想那麽多。」谢灵运笑道:「好久没有去我们的田里看看,现在你陪我去那儿转转。」
薄言之还待说什麽,谢灵运拖著他的手远去了。这个上午就在两人的说笑与打闹中过去了,桃花源的居民对他们热情依旧,送来更多生活所需的用品,他们没有明言但也表明非常欢迎谢薄二人长住於此。
谢灵运含笑收下所有的礼物并许诺日後田中种出稻谷,他会拿出来与大家共同分享。
瞧著情人与大夥儿笑逐颜开商量以後怎样在桃花源过日子,薄言之的脸色慢慢平静下来,不复清晨时分的激动与惊讶;谢灵运似乎没有注意到这一点,直到送走热心的朋友们之後,薄言之才抱著古琴站在他面前。
「言之,现在你不需要再栖身在琴里了,为什麽还要拿著它?」谢灵运不解地问道。
「相处久了有感情,现在扔掉也舍不得。所以我们要走自然也得带著它。」薄言之淡淡答道。
「你想离开桃花源?」这次轮到谢灵运大为吃惊,他不可置信地看著薄言之,「我以为你会喜欢这里,你想留下来。」
「不错,如果我这辈子没有遇上你,或许呆在桃花源是最正确也是最好的选择。」薄言之淡淡笑道。
「你的意思是为了我才想离开吗?」谢灵运微有些别扭,「我是真的喜欢这里,尤其是经过这几天的事以後, 我才深深明白安於平静也不是什麽坏事。」
「我知道你真的喜欢桃花源,但你留下来也只不过是为了我而已。」薄言之叹道:「灵运,扪心自问,依你天性好动的性子,真的会安於在同一个地方永生永世住下去吗?」
谢灵运塞语,良久没有出声儿。
「陶先生也选择了离去。」薄言之接著轻描淡写的又说了一句。
「别拿陶兄与我比较,我又不是他。」谢灵运悻悻应道。
「陶先生那样洒脱的高士也自知没有阿麒他们的境界,可以做到了无牵挂与世隔绝,因为他打算纵情山水,好好游遍神州大陆。」薄言之说到这里转身凝视谢灵运,「你仔细想想以後的岁月,真的甘心留在桃花源吗?」
谢灵运沈默半晌,终於展眉露出了然的笑容。
「最了解我的人,果然是言之啊。」
「少来了,我不想见某人在这里闷久了反悔,日日向我抱怨吵耳而已。」
谢灵运笑了笑,一手接过薄言之手中的古琴,伸出另一只手握著情人的手掌,两人携手并肩向外走去。在他们最初进来的地方,陶渊明负手站在一处高岗上,低头打量落英缤纷的桃花,目中掠过一丝淡淡的难过与怅惘。
「陶兄,你也不舍桃花源的美景与热情的朋友罢?」谢灵运轻声说道。
「我念著家中妻儿与别处风光不得不惜别桃花源。」陶渊明温声说道:「今日一别,我自知与此处的朋友再无相见之期。唉,天意如此无法强求;出去後,我定当作诗以表怀念。」
「先生要写诗,只怕需要隐去大半真实的事罢?」薄言之接口笑著说。
「那是自然,我杜撰一人借他所见所闻描述。」陶渊明应了一声,三人随後不再说话转身腾空则去。回身,见到桃花源所有的居民站在地面,脸带同样不舍的微笑目送他们远离,这般情景让三人忍不住更觉难受。
回到尘世,陶渊明告辞离去。谢灵运眼见薄言之神色甚是不乐,心念转动忽然想到一件重要的事立刻转了话题。
「言之,你听好了。我不习惯说这样的事,所以只告诉你一次;我在恢复记忆後大概知道了一些前世的事,不过没有太多印象。」谢灵运看著薄言之一字一句开口,「我没有後悔与北斗之间曾经产生的感情,但那已经是前世的事了。」
薄言之没有说话,抬眼怔怔望著主动向他提起这件事的谢灵运,心中对於离开桃花源的伤感亦被情人的话冲淡了一点。
「今生今世,我只愿与你一人相濡以沫厮守终生。」谢灵运郑重再言。
薄言之淡淡笑了笑,没有说话;他抬头,以唇封缄,应下了谢灵运这句一生的承诺。
不久,陶渊明作《桃花源记并诗》,引人遐想,流传千古。
附文──
晋太元中,武陵人捕鱼为业。缘溪行,忘路之远近。忽逢桃花林,夹岸数百步,中无杂树,芳草鲜美,落英缤纷。渔人甚异之。复前行,欲穷其林。林尽水源,便得一山,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便舍船,从口入。初极狭,才通人。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阡陌交通,鸡犬相闻。其中往来种作,男女衣著,悉如外人。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
见渔人,乃大惊,问所从来。具答之。便要还家,设酒杀鸡作食。村中闻有此人,咸来问讯。自云先世避秦时乱,率妻子邑人来此绝境,不复出焉,遂与外人间隔。问今是何世,乃不知有汉,无论魏晋。此人一一为具言所闻,皆叹惋。余人各复延至其家,皆出酒食。停数日,辞去。此中人语云:「不足为外人道也。」
既出,得其船,便扶向路,处处志之。及郡下,诣太守,说如此。太守即遣人随其往,寻向所志,遂迷,不复得路。
南阳刘子骥,高尚士也,闻之,欣然规往。未果,寻病终。後遂无问津者。
嬴氏乱天纪,贤者避其世。 黄绮之商山,伊人亦云逝。
往迹浸复湮,来径遂芜废。 相命肆农耕,日入从所憩。
桑竹垂馀荫,菽稷随时艺; 春蚕收长丝,秋熟靡王税。
荒路暧交通,鸡犬互鸣吠。 俎豆独古法,衣裳无新制。
童孺纵行歌,班白欢游诣。 草荣识节和,木衰知风厉。
虽无纪历志,四时自成岁。 怡然有馀乐,於何荣智慧!
奇踪隐五百,一朝敞神界。 淳薄既异源,旋复还幽蔽。
借问游方士,焉测尘嚣外。 愿言蹑清风,高举寻吾契。
(完)
This entry was posted on 2012/02/08 at 下午5:18:00. You can follow any responses to this entry through the RSS 2.0. You can leave a respons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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