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站流量统计
《嫡子難為》(番外長滴俺想哭T_T)、《養父》《攻四,請按劇情來》《三十而受》《浮生劫》《国王X国王》《傻夫吴望》《小兵方恒》《人鱼法则》《射雕之拱手河山》新增了番外,大家直接拉到最底下的“留言”部份閱讀

另、8月中旬開始包包的工作會比較忙,所以一切更新暫緩,希望各位親見諒~

網誌存檔

Cbox! 碎碎念[留言板]

姑娘們如有要推介的文可以在下面留言(注明標題和作者) 或者發TXT檔到俺郵箱szheung@gmail.com
    

♠YAOI♠《边城》七里

  边城  作者:七里

  1

  吴拓从早上起就耗在徐家的土产店面里,盯着一柜面的羊绒毯子,仔仔细细的从一头到另一头打量着。
  "吴小将军,"掌柜的陪着笑上来问话。吴拓只斜了他一眼,掌柜的立时一头冷汗,恨不得撕了自己的嘴,忙不迭的改口,"吴公子,这都是上好的毯子,年初从西域进来的,可有中您意的?"
  吴拓又打量一番眼前花团锦簇的物事,伸出一根手指去,在店里弯弯绕的指了一圈,定在一处。
  "这,这是,"掌柜的冷汗过了眉眼,抖着脸想看清楚。指尖所向的柜台后面,一个灰衣少年正对着店铺外的街面发呆,路上行人稀疏,摊子也没有一个,青石路面映着正午的日头,白花花的一片,也不知道他看些什么。
  "这是三房的表少爷,日前三老爷交代来铺面学学生意经营。不懂规矩,也没让他上来招呼公子。"掌柜的絮絮叨叨的陪着不是。
  "就是他了。"吴拓一笑,两排灿然白牙。
  把吴府的管家送出门去,徐延德坐在偏厅的胡杨木椅子上犯了计较。隐隐觉得不妥,就是没个说法推脱了。
  徐延平的婆娘话没听完就哭上了,哭也不出声,拿袖子遮住脸背过身去哆嗦。
  徐延德有些不耐,横了呆坐在一边的远方叔伯兄弟一眼。徐延德脸宽且黑,眉目粗重,一眼过去风刮刀割一样。徐延平向来怕他,拽着自己婆娘回过来好好说话。
  "小冰跟着我也有几个月了,你们自己养的儿子自己知道,他不是这块材料。"听话倒是听话的,就是事事不上心,应下来的事没几件办了的,回头问他,只会低着头不吭声。许是早年在房子里关傻了。
  "他虚岁也快十五了,该为自己谋个出路。好歹跟着弟妹读过点书,算是派个用场。做伴读的,将来大了总能在府里谋个管事。若是老爷提携,到衙门领个文职,不说你们夫妻,我们徐家上下都要仰仗几分的。"
  徐延德嘴上说着,心里不住的想起前日的事来。
  吴拓是上月初七到的浥城。
  他一来,不光多年闲置的将军府见了动静,整个浥成的官商豪绅都走动起来。一滴冷水进了沸油锅,炸出无数声响。
  前日太守刘大人的公子刘骁志设宴,请了西域的歌姬,给京城远来的吴拓看个新鲜。各家乡绅商人都带着珍奇异品赶赴过去。
  筵席上,吴拓见到了徐冰。
  徐延德带着一件和阗羊脂玉的雕花镇纸,刘骁志一见就赞口不绝,吴拓略笑笑,像是没看在眼里。他身量修长,面像端方,只一双眼有些女相,一笑一眼桃花。
  徐家生意势大,徐延德徐三爷的席位排在左边前头,对面是浥城几个出了名的官家少爷。歌舞一起,席间也就成了两边各自寒暄热闹。刘骁志引着吴拓一直在对席盘桓,酒至半酣才过来依次碰杯。众人慌忙起身。
  徐冰跟着徐延德站起来,他年岁小,手里没酒。
  吴拓不知怎么就看见他,闹着要他也喝。徐冰不吭声,徐延德桌下踢了他一脚,他只好接过去喝了。吴拓却不忙走,留着看他。徐冰头一次沾酒,一杯下去,酒劲慢慢才上来,细微的打了个嗝,末了,竟绽出一个笑脸。
  "吴公子是从京城过来的,左右不过在浥城留上数月。实在舍不得,到时再央了人去接小冰回来。"徐冰生的清俊却不讨喜,远不是粉雕玉琢的主。徐延德实是有点想不明白,也不愿想。
  那日歌舞散了,吴拓又领着席间众人玩起来,击鼓传花行酒令,诸般京城欢场上的新鲜玩意。闹到寅时将尽,徐延德如厕回来,看见地上睡倒了一片,刘府的下人正依次上来搀扶到客房去。周折绕回席位,桌下滚倒了两个人,吴拓四肢紧锢的团团抱住徐冰,睡得正沉。
  "延平,你给句话吧。"事到如今,即是推不得,有些话,还是说不得。
  徐延平的婆娘又哭起上来。徐延平皱着一张平顺的脸,不住叹气。
  "我去。"
  徐冰自己出声了。
  徐延德带着徐冰从后院门进了将军府。
  原本用不着徐延德自己跑这一趟,只是他有些话没说,总放不下。时令早过了春夏之交,天气日暖。徐延平婆娘还是给徐冰裹了厚实的灰布袍子。换洗衣裳、日常吃食更是包了又包。徐冰捧着高过头的一叠包裹跟在徐延德身后,看不见脸。
  进了门就是一片黄土细沙的空场,两边摆放兵器,尽头往右是个马厩。远远看过去,马厩前正有几个人牵马配鞍。
  吴府的官家成福在前面引路,带着他们从左侧的通路往后厢房走。成福是个中年汉子,长方脸,眉头总皱作一团。常年一个人守在这将军府里,为人不爱言语,耳朵也有点背了。
  吴拓看见三人走过去,叫了他们一回,成福仍是佝着背往前走。吴拓就手把马鞭扔过来,正砸在成福头上。手捂上去,从指缝里渗出血来。
  徐延德捡起马鞭递给成福,成福点头谢过他,领着两人朝马厩走去。
  吴拓骑在一匹赤红的大宛马上,身边跟着刘骁志和几位公子爷,人人轻骑戎装,是游猎的打扮。
  吴拓看见徐延德身后挪着的一摞包裹,笑开了花。他从马上滚下来,赶前两步抱住徐冰,低头亲在嘴上。
  徐冰手里的包裹散了一地。徐延德青着脸看着。
  马上的几位公子爷当即笑了出来,刘骁志笑骂道:"吴兄,赶着走,别只顾着玩了!"
  "赶什么,赶着出去还不是玩?"
  吴拓头也不回的嚷嚷,仔细看看亲红的嘴唇,嘴又堵上去。徐冰往后挣,吴拓用劲抓住了。
  "咳,徐延德见过吴公子。"带他来的人忍不住发话了。
  吴拓挨到亲够了抬起头,舔舔嘴唇,笑道:"你送他来的?极好极好,过去跟成福领了赏钱再走。"
  徐延德一张脸黑中见青,青得发黑。终于还是弯腰施礼:"谢吴公子赏。"
  刘骁志在马上笑得直不起腰来,身后几个公子爷见平时端严十足的徐三爷跌了这么大的份,也都笑得憋红了脸。
  吴拓到底没认出来徐延德,他嘱咐成福找个大夫看伤,上马提缰,呼喝一声:"走着,看今日谁猎的多啊!"
  马扬前蹄,落地疾奔。
  只奔出去两丈之地,在空场中央就给拦下了。人是从厢房里出来的,场上立着的都只看见一个浅浅的黑影电射而过,凌空转折,轻轻巧巧的落在吴拓跟前,袍袖翻动,一柄雪亮的寒光长剑直指吴拓的喉咙。
  吴拓赶紧拉马。缰绳收的急了,在手心里勒出肿痕来,疼得他连连甩手。
  "少钦,你这是干什么嘛?"吴拓扁着嘴喊。
  长剑略一抖,缰绳两边都齐根断了。吴拓慌忙举手:"别,关师弟,关小爷,我下来还不行嘛。"
  关少钦冷哼一声,回手收剑。他人生的白净,修眉杏眼,尖俏的下巴,活脱脱一张美人脸。就是为人冷竣了些,着一身宽袍黑衣立在场中,四下扫视一眼,人人心里都打了个突。关少钦看完转身就走。吴拓在他背后嘀咕:"走吧走吧,你走了我还走!"
  关少钦回过头来,微皱着眉,极不情愿的跟他说话:"师兄交代了,你只在将军府走动便好。实在想出去,也不许出这浥城的四面城墙!"
  "我还成了犯人了!我就算是犯人,也到不了你师兄手上发落!不过是个帐前副官,真要论起职品还不及我呢。"吴拓招呼人换了嚼子缰绳,抬腿就要上马。
  "你不要命了?"关少钦压着怒气。
  "老子一路从京城走过来,也没见谁要了我的命去!"吴拓从马上俯下身,"再说了,不是有关师弟你护卫我嘛。"
  吴拓使个眼色,有人从后面递过一匹马给关少钦,通体乌黑,四蹄踏雪,是不输于吴拓坐骑的良驹。
  关少钦气的发抖,也不接缰绳。
  "少钦,你真不去,我要是死在浥城外面,你可得送我的尸首回大营给我爹爹和你师兄,权当凭吊慰藉。"吴拓软言软语,尽是无赖的意思。
  吴拓当先领头,几个公子爷打马跟上。踢土扬尘的出门去了。
  关少钦立在当地,恨恨的骂了一句,终于上马追去。
  徐冰弯腰收拾地下的包裹,人小手短,捡几个丢一个。
  成福帮着他捡起来,分了一半过去抱着。徐延德蹲下身看着徐冰,叹了口气,拍拍他脑袋。"在吴府不比在家里,以后,但凡有什么事,都要顺着府里大人的意思,别由着性子惰懒。"徐冰含糊应了一声,也不知道听进去多少,又听明白多少。

  2

  浥城东南为平原之地,往西不出百里便是戈壁荒滩,西北横亘一道关山支脉,山势绵延,环抱住半个城镇。
  吴拓一行正是朝这小关山而去。
  山深林密,据说是有些珍奇异兽的。吴拓纵马在前,一路快意驰骋。出城半里,刘骁志从后面追上来,笑着点点头:"果然来了。"
  吴拓往后飞了一眼,一匹乌黑的骏马不远不近的吊在队列后头。
  "就知道少钦舍不得我!"吴拓扯着嗓子喊。
  "吴兄好福气。"刘骁志跟着帮腔。"那是,你们谁能修来这么一个高手做护卫?便有这么高的高手,也必不是这等美人!"
  众人连声附议。
  关少钦耳力好,远远的听他们越说越不堪,又实在不屑上前喝止。直气得脸色煞白见青。
  刘骁志与吴拓并骑在前,笑了一阵,忽道:"吴兄,且说些正经话。关少侠一力阻你出城,莫非真有什么凶险?"
  "凶险?再不出来我才真凶险了,在这四方城墙里关了一个多月,毛都长了!"
  吴府数代领兵拜将,这人说来也是名门子弟,行军打仗舞刀弄枪的本事没见他显露过,言语粗俗不忌倒比一般市井小民还不如。
  刘骁志仍是笑。
  不该问的便不问。然而同在官场,各式各样的风声自己就走漏过来,前后想开也就知道个大致了。
  吴拓浥城之行多半还是来避难的。
  年初元宵佳节上,吴拓在京城聚福楼跟迟相爷的公子起了纷争。原本是下人口角,结果闹得厉害,两边动起手来,人多手杂,混乱中打死了迟公子席上的一名客人。后来刑部出面,拘捕了两边的下人。迟公子闹着要办吴拓。
  没料想事情又有一出转折,当天的围观的人里有退役的官兵,认得被打死的客人。竟然是鞑子部落的四王子。
  其时两国战事未起,然而边关对峙一日紧似一日。
  迟公子与敌国王子同席论交,治个通敌叛国也绰绰有余。吴拓行凶杀人的罪名再没人追究。迟相爷施展手段,最后只问了迟公子一个交友不慎,削去官位。
  那日指认鞑子王子的官兵后来在护城河里浮起尸首,忤作验过,定了酒醉失足。吴拓托人看过一回,回禀说脑壳裂开,手足断折,浑身淤黑。
  吴拓当即赶到八王爷府上哭了一场,从晨至午,八王爷终于出来骂了他一顿饱的。骂完了还是过府跟迟相爷说话。
  迟相爷明里暗里再没追究,只在今年的人事升迁任命之际,保举吴拓作个大军前锋,请他到边关来"上阵父子兵"。吴拓吃了一十九年的白饭,一兵一卒也没带过。京城官员私底下拿这回事当个笑柄,面子上还是打叠着"虎父无犬子"的话恭祝他升迁。
  吴拓如何不知道厉害?
  他想尽办法在府里耗着,眼看拖不过要出京去赴任。吴将军的副官胡世昌天降救星一般到府,是领了公务过来的。吴拓跟着胡世昌押运粮草辎重的队伍出京往边塞。
  有军队护着,一路安稳的走了半个月。到西北地界,到底出事了。
  来的是不见光的杀手,全是练家子,趁夜溜到营帐里,落刀无声。所幸吴拓乖觉,跟带来的侍童换了地方睡觉。胡世昌听见响声过来与暗袭的人交上手。死了一个,捉住的两个也都吞毒自尽了。
  前后总共来了三批,一批比一批武功见长。胡世昌安排了会武的兵士层层护卫吴拓,多有死伤。
  队伍走到浥城,再往北就是关山,辎重上不去只能走西边戈壁。茫茫戈壁中常有鞑子的散兵分队,粮草队伍有前后接应之策不致有失,只是战事一起,要在混战中护卫一人周全却实数不易。吴拓于是称病滞留在浥城,早年先帝赐的将军府还在,吴拓也就舒舒坦坦的住下了。
  胡世昌临走留下数人充任护院,又传书师弟关少钦过来,要他务必照看吴将军独子。
  关少钦却是从见到他起就恨不能亲手结果了他。
  关少钦听到了风中的异声,他勒马驻足,冷笑一声。
  最先迫来的是三只铁弩长箭,齐刷刷射入吴拓马前,没土数寸,尾羽兀自颤动。吴拓惊得猛拉缰绳,大宛马人立起来,长嘶一声。
  身后众人乱成一片,马匹冲撞,有人摔下来。有人惨叫着打马往回跑,都给箭矢射回来了。一队人马从山坡上呼啸着下来,二十余人均作盗匪打扮,铁骑硬弓,团团围住吴拓一行。独自在后的关少钦也被三人弯弓搭箭指住。
  这伙盗匪领头的是一名葛衣大汉,身形壮硕,满面虬髯细看竟是红色。他手中厚背大砍刀凌空一挥,手下众人住了呼喝。大汉长笑一阵,问道:"谁是吴拓?滚出来!"
  随身的护卫把几名公子爷围在中间,公子爷中有习过武的也擎出兵刃来对着周遭箭矢,无人回话。
  刘骁志看事态严峻,喊道:"诸位是戈壁中讨生活的朋友吧,咱们这里几人都是浥城有些头脸的子弟,诸位朋友求钱财物品只管开出价来。若是伤及谁人性命,只怕日后浥城的官兵会扰了诸位的轻闲日子。"
  "你是吴拓?"
  "在下浥城太守之子刘骁志。"
  大汉摸着胡子笑,比照着手中绘形纸张看了众人一圈,骂道:"他奶奶的,各个看着都像!"索性丢了纸张,提刀而前。一名护卫举刀迎上,被他当头劈下,一刀断了兵刃砍进脑壳。抽刀之后,尸身喷洒着鲜血和脑浆从马上滚落。旁边一名公子爷沾了半身的血,筛糠一样抖,眼看着大汉又提刀冲自己过来,哆嗦着伸手朝吴拓指去,"他,他……"
  一个字没说全,吴拓打马就窜了出去,一边骂道:"李钧染你个王八羔子给我记住了!"
  吴拓坐骑神骏,又事出突然,围在他跟前的两人不及反应就给他冲了过去。余人匆忙掉头射箭。便在此时,关少钦从马上拔身起来,长剑出鞘,随手掷出去。脚下接连踢出,放倒了指住自己的三人。长剑在一众盗匪身前疾射而过,回了个旋又到了关少钦手中。盗匪射出的箭失了准头,只有两箭斜斜射入吴拓左肩,一骑远去。
  李钧染嚎哭起来,到底没说全个"他"字。
  旁人也不用他再说,那大汉当先追了出去,手下分出一半追上,另一半仍是围住众人。关少钦站在前头,青锋长剑飞花见血,不过片刻功夫又杀了数人。刘骁志与护卫合力刺死一名盗匪,凑到关少钦身边,道:"关少侠,剩下的我们自己能料理了,少侠请快些赶去救吴兄!"
  "一时半刻死不了。"关少钦冷冷应到。
  从尸身上抽回剑来,抖落了血迹,关少钦回鞘上马,微眯着眼打量前方戈壁的烟尘。

  3

  吴拓慌不择路,驰出数里才发现深入到戈壁中。
  大宛马脚程虽快,在茫茫戈壁中全无遮挡,远远便能看见人影,身后追来的盗匪总也甩不脱。吴拓催马往小关山斜驰,追来的人众纷纷调转马头斜刺里追及。终究吴拓马快一步,进了山间密林。
  红胡子大汉在密林外驻马不前,只命手下进去。数骑驰前,转瞬没入林中。四野惟闻枝叶婆娑之声。
  候了有半个时辰的功夫,大汉忽的朝右方林外长声大笑,弯臂引弓,一支劲箭疾射过去。吴拓正牵马从林中小心步出,四只马蹄都裹了撕开的衣裳布条。他听见大笑暗叫不好,方抬头,箭矢已经近在眼前了。
  吴拓躲闪不及,骇得心胆欲裂。闭着眼往后躺倒,隐约觉得身边多了个人。睁开一线看过去,黑衣身影正挡在身侧,手中长剑连鞘磕在箭簇上,手腕翻转,将劲箭挑飞出去。
  关少钦立定在吴拓身前,长剑出鞘,迎上随后而至的连珠三剑,或挑或砸,一一打飞。那大汉发箭之时带着浑厚内劲,关少钦接得实不轻松。
  吴拓滚倒在地上,未及起身就哭喊了出来:"少钦,你总算来救我了!"
  关少钦长剑斜指地面,正架在吴拓脖子前头,吴拓立时收声。
  "三危山的巴洪疆巴爷也是西北武林有头有脸的人物,今日率众追杀一个不会武的闲人,传开了可不是什么好名声!"
  "关少侠太看得起在下了。老子不过就是这大漠戈壁里的盗匪头子,经营的是刀头舔血的买卖,向来没什么挑拣。你护卫的这个闲人,如今可是长着最值钱的一颗脑袋。单是暗花就有两笔天价银子,鞑子王还悬赏了一个千夫长的官位。老子虽不想做官,银子还是要的。"
  关少钦回头打量吴拓的大好头颅,看得吴拓脖子发冷,伸手捂住。
  "少钦?关师弟?你可是答应你师兄护卫我的!"
  "哼,"关少钦回头,"不论他值不值钱,不能交给你!"
  巴洪疆大笑下马,提着厚背大刀走到三丈外立定。他身旁手下加上从林中出来的十余人环围过来,防着二人逃走。
  "我跟你比试一场!就拿这吴拓的人头当个彩头吧!"
  "好!"
  吴拓黑着脸,想骂人都没法开口。关少钦挥手赶他,他捂着脖子牵马退到林边树下去了。
  巴洪疆横刀当胸,运劲直劈,刀未发,风雷之势已起。"此刀名为'积摧',锋刃虽钝,挡者莫不披靡。关少侠当心了。"
  关少钦剑尖指下,行了后辈起手之礼,随即抖出一个眩目的剑花。"剑名'落雪',乃家师所赠。天山寒铁铸炼,颇具锋刃,巴爷也请当心了。"
  关少钦先出手。轻功展开,倏忽到了巴洪疆身前,一剑递出,招未使老,人已经到了他身后,团团剑花幻起,将巴洪疆全然裹在一片剑影中。巴洪疆不闪不避,大刀横砸竖劈,斗了近百招。关少钦将他身上的衣服条条划开,剑锋却始终未能及体。到了一百招上,终于被他大刀磕上剑身,拼了一记。关少钦长剑一弯,借力退开。巴洪疆拖刀跟上,扬起一片沙土。两人的身影没在沙尘中,只听得巴洪疆大吼一声,挥刀劈下。兵刃相接,前后响了数十声又似连成一声。声音起而落,再无动静。
  众人摒息观看。沙尘渐落,两人对面而立。巴洪疆往脸上一摸,拿下一片齐根削落的红胡子来。他对着手中的胡子大笑数声,道:"老子输了。你把他领回去吧!"
  他既认了输,便不再逗留,上马率众而去。
  吴拓这才长喘了一口气,把手从脖子上放下来。他半坐在地上,看着关少钦犹自伫立的背影。黑袍临风,更见清逸之气。他手中仍握着剑,一道鲜红的血从袖内绵延而下,沿着手腕,滑过剑刃,缓缓滴落在地上。
  当天的游猎之行不用说作罢了。刘骁志带着城中赶来的官兵汇合二人回城,吴拓想去搀扶关少钦,他略一皱眉,吴拓就讪讪的抽回手。
  打马要走,想起来一回事,命人将那哭得止不住的李钧染提下马。
  众人牵马离去,只剩下他独自在戈壁中,一边哭一边认着方向慢慢往回挪。
  吴拓衣裳底下穿着护身软甲,射入肩头的两箭只略微擦伤。关少钦伤的却重。
  他以险招冒进,取巴洪疆咽喉,却将整个臂膀都置于他刀风中。好在关少钦不欲伤他性命,一来一往,他也没废了这条手臂。
  掀开衣服,半个肩头都是青淤暗紫,割伤处不断渗出血来。
  吴拓在旁边不断"啧啧"作声,一脸心疼。关少钦请正在上药的大夫歇手,先把吴拓踢出去,关了门窗,这才继续疗伤。
  吴拓从关少钦房里出来,在走廊上打转。成福跟在他身后禀报:"少爷,李家老爷带着公子求见,正跪在院子里。"
  "这王八羔子腿脚倒快,谁接他回来的?"
  "李公子是给人抬进来的。扶着跪了半天,一直没醒。"
  "上这唱苦肉计来了,只管给他唱去。"
  吴拓抬脚踹开书房门,往躺椅上一倒,压住背上的伤口,吸着冷气翻了个身。
  "还站着干吗?"
  "少爷,太守府方才命人递了拜贴,太守老爷不一时要过来探看。"
  "麻烦!"
  吴拓抱头躺平,又压着伤口。
  浥城太守刘拯是个妙人。
  长身白面,三缕清须,虽年近四旬,风神气度倒比其子刘骁志更见光华。为人却谦和谨慎,不只在这边关诸城清誉广布,在西北官场上也是左右逢源。
  浥城是西北地界头等的大城。北有关山、秦州重镇挡住战火绵延,往西是交通西域的要道,往东接着八百里秦川。货物流通、生意往来,战时四方逃来的商贾巧匠成就了浥城的繁盛。
  刘拯任职数年,在官场朋党中不曾投了任意一派,只凭着浥城的豪富和往来经营维持至今。旁人都道他不简单。如何不简单却说不出了。
  吴拓才在厅里探出个头,刘拯就快步上前扶住了手。
  "小儿鲁莽不晓事,累吴世侄遇险了!"刘拯殷切赔礼,搀着吴拓坐下,不住询问伤势。
  刘骁志站在他身后,惨白着脸,额头还有些细汗。他苦笑着暗自跟吴拓比了两个手势,却是吃了一顿家法过来,站着都勉强。
  "无碍无碍,是我自己的主意,刘世叔无需怪责骁志贤弟。"
  "世侄待人亲厚。只是这逆子整日闯祸,该当狠狠教训。"
  吴拓无法,陪着他应付说话。刘骁志也只好硬撑着站下来。到了天色渐晚,吴拓作出一副神困力乏的样子,刘拯这才起身告辞。
  临走问道:"听闻遇险之际,李管带的公子出言不利,我将他父子逐出浥城,为世侄出口恶气可好?"
  吴拓一笑,他在刘拯面前撑了半日的端正脸面,这一笑泄了底:"世叔不忍心他父子跪着,就先领回去。只是我却舍不得李贤弟走了,就让他留在浥城陪着我玩吧。"
  刘拯面上微微变色。刘骁志呲牙笑,又跟吴拓比了个领会的手势。
  刘拯带了许多稀贵的药材补品过来,吴拓随意翻拣了几盒,都让人送到关少钦房里。
  成福捧着礼盒出去。
  吴拓独自坐在厅里伸了个懒腰,摸摸下巴,想起点什么。
  "早上过来那孩子呢?"
  "安置在少爷房间左近的厢房。府里也没事给他做,他跟着徐三爷学过看账,就派到帐房帮忙去了。"
  "你怎么又回来了?"
  "关少爷说不要。"
  "正经蠢材!"吴拓白他一眼,"先说说,他算帐算的怎么样?"
  "算是会算的,就是时时发愣,半天动一笔。这孩子怕是有点呆气。"
  "能呆过你去?"
  成福仍是皱着眉点头称是。
  吴拓站起来往书房走,眉眼带笑。"叫他过来给我看看。"

  4

  "叫什么名字?"
  "徐冰。"
  "倒像个女孩家的名字。"吴拓懒懒的斜趴在书桌上,胳膊垫着下巴,打量书房中站着回话的徐冰。他打进来起就一直低头盯着自己并齐的鞋尖,语句对答倒也顺畅。少年青嫩的嗓子带着微微的沙哑,一字一句都有些回味。
  "原本是兵士的兵,小时有一年时常高烧不褪,娘亲给改了冰雪的冰字。取个意头。"
  "后来呢,病好了?"
  "好了。"
  "过来我瞧瞧。"
  徐冰呆了一阵,慢慢走过去。绕到书桌后面,吴拓牵住他手,拉到身边。
  "别动,听话。"
  吴拓一手环在他后腰下,一手捏住下巴就要亲上去。
  徐冰早上才吃过亏,不等他嘴凑上来,滑溜的一拧身,从他手上脱开去。吴拓全没料到他有这般灵活劲,手还举在半空,怀里已经没人了。
  徐冰退到门口,背抵着门,不作声的盯着他。
  吴拓哼一声,站起来抓他。一步步走到跟前,徐冰转身拽开门闩就要往外跑,吴拓一把揪住衣领子提起来。这回使上了劲力,直勒的徐冰呼吸不畅,两条腿在空中乱腾,不停的往后想踹他身上。吴拓把他转过来,贴身抱住,一边亲实了一边往躺椅走。
  徐冰仍是不停挣动,后背腿弯被揽紧,剩下两只胳膊在他身上下死劲锤。他拳头原没什么力气,只是刚巧打中了吴拓背上的伤处。吴拓痛得放开他嘴,他倒发了狠,十根手指掐进伤处的皮肉。
  吴拓痛叫一声,一把摔开他。
  叫声方起,书房四壁门窗齐齐给撞开,滚进四个护院打扮的汉子。四人循看一圈,跪下施礼。
  "谁让你们进来的?"吴拓又痛又惊,怒气上脸。
  从门里进来的汉子回话道:"禀少爷,关少侠命咱们贴身护卫。关少侠说了,敌人既能在城外设伏,难保没有高手混进城里。咱们需得加意小心。"
  "小心便要时刻躲在房外?他自己怎么不来贴身护卫我?"
  "关少侠身上有伤。"
  "知道了知道了,都出去!"
  "少爷,可用请个大夫过来?"
  "不用,多大点事!"吴拓摸摸自己肩头,渗了点血,也没什么大碍。那护院欲言又止,不住朝吴拓身后看过去。
  吴拓跟着回头看,徐冰被他摔出去,歪歪的倒在桌角下。闭着眼,后脑撞正在桌子腿上,说话功夫已经洇开一滩殷红的血。
  "大夫——"吴拓大吼起来。
  一大清早,吴拓就黑着脸坐在厅里。
  肩上有伤睡不安稳,早早起来,在院子里遇见正晨练的关少钦。他在晨雾草木间调息打坐,后来起身用左手使剑习了一回,剑影翩动,身法流离,丝毫不见涩滞。
  吴拓正看得满目华光,那剑明晃晃的就到了跟前,指在鼻尖上。
  "关师弟早啊。"吴拓腆着脸笑,"我不是有意看你练武的。再说了,我要是想学,你师兄还能不让?"
  关少钦瞥了他一眼,尽是不屑。收剑就走了。
  吴拓不知又如何惹了他,哼唧一阵,收拾些物什出门去太守府。刚出角门,就发现掉桶里了。人桶。
  将军府的四名护院团团围住了吴拓,四人外面又团团围了一圈太守府的高手,最外面是几个巡视开道的捕快、衙役,远近街道、屋顶上也有人着紧的四下探看。算起来总有二十来人。
  吴拓迈出一步,这二十几个人也跟着迈出去。功夫有高低,落步的声音和扬起的尘土也现了高下。吴拓在参差扬起的尘土里咳了几声,张口丢下一句西北地界的粗话,掉头又回去府里。
  吴拓黑着脸坐在厅里,不住的骂人。
  成福进来给他上了早点,又奉上清茶。吴拓喝口茶缓过气来,问:"徐冰呢?"
  "夜里大夫看过,磕的不重,就是刚好伤了一处血脉。失血多了,人总是不醒。大夫说没烧起来就没什么凶险,慢慢将养。"
  "不醒算怎么回事?吃药了没有?"
  "开了调理醒神的方子,灌下去没见效用。天明时候关少侠经过,搭手帮他顺气,也说无碍。"
  "少钦?"
  吴拓正打算往厢房去的步子又退回来,倒在椅上,叹道:"老是不醒算怎么回事啊?"
  吴拓在府里发闷,正拿着弓箭到院子里射雀鸟。刘骁志过来了。
  跟着两个侍从,先拿着锦缎团花的垫子一个椅背一个椅面的垫好,刘骁志才慢慢挨上去坐住了。
  "打的真不轻啊?"吴拓笑着去挠他背脊伤处。
  刘骁志讨饶。这顿家法是打给吴拓看的,没伤筋骨,皮肉损的厉害。只是七分痛扮作十分伤也是难免。
  "吴兄,你看我拖着伤过来的份,别闹我了。现下不是有个好去处?"
  "我还能出去?府里的护卫、你爹遣来的护卫、衙门里的护卫,围得我不知是出门还是出巡!刚好你来了,先把你爹的人手叫回去!"
  "这我可说不上话,"刘骁志苦笑,"将军公子大军前锋在浥城地界遇刺是多大的事,我爹担不起,难免小心点。也是为了吴兄着想。"
  吴拓恼了,使劲戳他脊背。
  "别别别,我好好说话还不成?咱们这回去玩,领上这么多人不是更有意思?"刘骁志冲他眨眼。
  吴拓会神笑起来。
  浥城城防管带李重的府邸在城西市场后的坊间,临着一条大街。
  这天街上轰轰烈烈的来了一队人。几个开道的到了李府跟前就纷纷施展轻功上树翻墙,四下隐匿。跟着几名捕快敲开了大门,太守府的高手并排进去,几名侍从抬着将军公子吴拓和太守公子刘骁志走在中间,将军府的护卫压后。另有人抬了两张红木雕花绣被铺衬的软塌进来,在李府的大厅里摆好。
  吴拓和刘骁志下了软轿,一人拣一张软塌躺上去。
  李府的下人早早飞奔出去请李重过来,他汗湿着脸站在两人跟前。不住请安问好。
  "李贤弟呢?听闻他受了惊吓,咱们专程来看看他。也算同病相惜。"吴拓打着官腔,刘骁志点头称是。
  那李重只是推脱李钧染病着下不来床,改日登门赔罪。
  吴拓也不跟他多说,喝了口茶全吐出来。李重吓得脸青,吴拓并不发火,只是支使李重去更换茶叶,换了茶过来又要换杯子,不一时又指名要点心果品。他点的尽是京城里名目,李重府里如何备的有?忙遣人出去酒楼寻觅。
  那边刘骁志又说伤处疼,发冷,一边找伤药一边要炖参汤。
  半天功夫,李府上下闹得鸡飞狗跳。
  李钧染是被太守府的人提回来的。
  原来是知道事情不好,又不能出城,只躲在了亲戚家中。刘骁志遣人跟着李府报讯的下人揪出他来。
  李钧染被人提在手里,缩成一团,不停哆嗦。那人一放手,他就往地下出溜。
  吴拓要搀他,他往后退着退着哭了出来。
  李重想过来劝止,被吴拓一眼瞪回去。他轻手扶起李钧染,温言劝慰:"李贤弟怎么病成这个样子,看看这眼窝都陷进去了。说起来真是我的不是,害贤弟受累了。"
  "没,没有。"李钧染扯着嘴,没笑出来,还是跟哭似的。
  刘骁志歪在一边的软塌上,笑吟吟的看着。吴拓抓着李钧染说话,一会又要他喝茶进点心,一派亲密无间的样子。
  李家上下各个被他笑得头皮发麻。李钧染身上汗湿了一层又一层,几次险些厥过去。
  到了晚饭时候,这两个瘟神全然没有要走的意思。
  李重只得倾全府的力气,置办了一桌菜肴。桌子就摆在软塌前头,两人也不下床,让侍从挟了递到嘴里。吴拓赞好吃,要给护卫们都尝尝,李重只好命人依样又做了二十多份。刘骁志吃一样吐一样,躺回去让人喂参汤。府里存货早清,李重赶忙命人出去采买人参。
  两人闹了整天,也不去房里,还是在软塌上歇下了。
  清净一夜,白天又变着法的玩起来。
  李重双眼熬得通红,一边拼了命陪着,护着儿子,一边暗地命人去请刘太守。派去的人回来禀告,太守府的管事只说事忙不见。
  李重恨的咬牙。转过头,那边厅里吴拓正抓着李钧染跳舞,给他插了一头的金银饰物,裹了一条艳红的女裙。
  "吴公子!"
  "李大人,你瞧瞧李贤弟跳的可好?贤弟真是有心人,知道刘兄病着,便来彩衣舞蹈娱友人。其情可感哪!"
  "吴公子,"李重咬着牙说,"开饭了。"
  "好好,这顿可有昨天那味鹿肉?"
  吴拓和刘骁志在李府折腾了三天,淘尽了李府的家底,吓傻了李钧染。
  最后那日午间,趁着李重去命人置办吃食,两人把李钧染拉到院子里,绑住裤脚腰带,在裤子里丢了一串鞭炮。
  李钧染本就被吓的有点恍惚,鞭炮炸起来才知道挣扎。两人一人一手抓住了。鞭炮放完,松开手,李钧染稀泥一样瘫在地下,尿了裤子。
  后来叫醒就只会傻笑。李重抱着他大哭。两人这才招齐人马撤出来。
  去的时候带着人抬着床,回来的时候用不着这等排场,命人牵马过来。
  两人出府上马,相顾大笑。一提缰绳,打马就要甩开身周的护卫。吴拓在前,刘骁志跟上,在大街上纵马驰骋起来。
  转出大街就是市场,行人听见动静纷纷走避,也有躲闪不及磕到的。
  吴拓眼尖,遥遥看见街道前头有个灰衣身影,慢慢吞吞的横过街面。眼熟的紧。

  5

  人慢马快,还有数丈堪堪就要撞上。
  吴拓猛力一拉缰绳,硬生生拗转马头。马扬前蹄,长声惨嘶,往路边翻倒。随后赶来的刘骁志躲闪不及,两匹马先后摔在一处,砸了街边许多摊档。
  吴拓摔得狼狈,勉强从马身下爬出来。拨开急忙冲上来的护卫,打人群缝隙里望出去。
  街道前头,徐冰全没往这人群热闹处张看一眼,正浑如不觉的慢慢走过对街。
  吴拓跳起来,惨叫一声又摔回去。
  他方才奋勇截马,却把手臂拉的脱臼了。刘骁志斜倒在一边看着他苦笑。他一背的伤,摔得更是不轻。
  两人又给软轿抬回了各自府里。
  大夫这几日频繁出入吴府,有些见怪不怪。给吴拓接好手臂,拿着伤药仔细涂抹。
  吴拓一边沉着脸问话。
  "人呢?"
  "他是前日晌午醒过来的,身子弱,说是要回家调养。我就准了假放他回去了。"
  "混帐!"
  吴拓就手把药罐砸过去,成福也不躲,老实站着挨打。
  "去给我领回来!"
  成福应了出门。吴拓把大夫也轰出去,独个躲在房里呆着。
  徐延德听说成福上门来接徐冰,有些心惊。忙请来说话。
  徐冰这趟回来只说少爷出门,府里无事便告假回来看爹娘。他带着帽子,平日也看不见伤处。徐延德初时有些疑心,过了两日一直无事就没再管。
  及至成福找来,徐延德才知道他闹得着实不小。
  当下赶忙把徐冰从铺子里叫回来。徐延德除了他帽子看伤处,只觉得骂也不是哄也不是。把他拉到跟前,面对面正色道:"小冰。大伯说话你听不听?"
  徐冰眼也不眨的看他,半天点了点头。
  "听话吧,别闹了。"徐延德对着他一双眼有点说不下去,"你看看这伤的,要是再出什么事让你爹娘知道了,不得伤心死?"
  "嗯。"
  "跟成伯回去吧。"
  还是书房,吴拓还是坐在桌后。
  沉着脸,眼中藏一丝笑意。定定的看着低头站在跟前的人,仿佛想瞧个通透。天色将晚,霞光染红的夕照从门窗洒进来。徐冰站在半明半暗里,幽幽的,不闻声息。
  "回来了?"
  吴拓轻声问,忽然就扰了寂静。
  "嗯。"
  "回来便好,"吴拓眼含桃花,漾开一个魅气的笑。"脱吧。"
  徐冰抬头看他。
  他头一次正对着吴拓的脸看,将他的眉眼唇角一一看过。
  后来就有些恹恹的转过头,似乎看得累了。
  徐冰手搭在腰带上,拉开。接着慢条斯理的一件件除了衣服鞋袜,整齐放好。仍是与先前一般姿势立在原地。
  少年人纤长的身躯裸在光影里,一半幽暗,一半晕红。
  他微微有些打颤,光影便在身上晃动着,描绘出细嫩而略见硬朗的起伏。
  吴拓站起来,过去俯身抱住他。
  双手在光洁的脊背上摩娑,肌肤微凉。像是摸过夜下的细沙。
  吴拓的手滑下去,沿着脊骨滑过腰身,托在臀下抱起他。徐冰静静的呆在他怀里,换了个人一样。
  吴拓抱着他进了卧房。
  平放在床上,一手托着脑后,一手在身上抚摸。嘴一直对在嘴上,不停亲吻。
  初时在唇间舔噬品尝,后来舌撬开了牙关,施展百般手段肆意挑逗。手也在要紧处揉捏起来。
  徐冰只是僵着,偶尔呛咳一声。
  吴拓手上力气渐渐用的狠了,徐冰吃痛,略皱皱眉头。
  吴拓索性用力掐了一把,他身子一抽,还是没听见叫痛。吴拓放开手,半跪在他两腿间仔细打量。
  "也没个趁手的东西抹,头一回不知进不进的去?"
  试探着插了一指,他就想往后躲。吴拓摁住腰把他翻过来。
  "当心别又撞了头。"
  手指探密一样在身下深入,缓缓抽送。一手又去掏摸前面的小东西。
  他还是绷着,吴拓也不急。身下的欲望早已扯起大旗,他衣服也不脱。专心致志的把手里的身体翻来覆去的捣腾,摆成各种难堪姿态,一点点逗弄。
  徐冰初尝情事,虽是冥顽的性子,到底也被他弄出了一回。
  吴拓最终分开腿进去的时候,他早已精疲力尽的,恍惚中仍是闭着嘴,叫声闷在喉咙里。吴拓亲亲他后颈,慢慢顶到尽处。他趴在床上,浑身都在轻轻抽搐,半天才缓过气来。
  吴拓也给他弄得喘着粗气,扶住腰开始动作。
  这一番欢爱着实候的久了,进出之间也就急切起来。脑子里烧了火,再不顾及容他喘息的余裕,只是不停抽送。
  也不知做了多久,泻了一回,又把他翻过来,脑后垫上软垫。身体还密合着,任一个动作都让徐冰蹙起眉头。他脸色痛得惨白,眸子黑而深,却全无情欲润湿的意思。
  吴拓伸手遮在他双眼上,亲吻一回。
  身下渐渐涨大,挺身抵到尽处,就着体液润泽又抽送起来。
  长夜无尽,徐冰晕了又醒,终于挨到他泄了数次,也觉得乏了。
  吴拓张臂团团抱住他睡下,软下的东西仍没拔出来。睡到近天明,徐冰在一室昏黑中睁开眼,身下的钝痛一点点沿着脊骨上来,动弹不得。身后的人睡得平稳,呼吸近在耳旁。
  徐冰只是望着室内空茫处,眼睛黑白分明,不见喜忧。
  吴拓又收紧了臂膀,喃喃道:"听话,睡吧。"
  次日午后才起身。吴拓命人备了大桶热水,抱着徐冰一同沐浴净身。
  浸在热水里,他的身子抱起来还是有些温凉的意思。
  吴拓一手贴在他小腹上揽到怀里,一手探到身下去。热水刺痛了伤处,徐冰在他怀里发抖。
  "乖,忍着点,不弄出来不成。"
  吴拓硬按住他,手指掏摸干净才略微放松。扶他转过脖子亲了一口。
  许是痛得狠了,又许是热气蒸腾,徐冰的脸上见了些颜色。
  吴拓看得爱不释手,捧住脸不停的亲吻。身下的硬物又立起来,抵在他腹间。
  徐冰想躲,吴拓抓住他,抱到身上,慢慢往下放。
  呜咽般哼了一声,徐冰头往后仰,晕迷过去。
  抱着他做了一回,胡乱洗完,捞起来放回床上躺好,吴拓高声唤成福传饭。
  成福早在门外候着,赶忙端饭菜进来。吴拓检视一眼,命他再去备米粥细点。
  成福出去传了话,仍是站回来。
  "有事?"
  "回少爷,刘公子送了两个侍童过来。"
  吴拓嗤笑。
  他刚到浥城的时候,太守府就送过一众仆婢侍从过来。他那时正被一路上的刺客吓得厉害,统统原样送回去,只留了几个杂役帮成福作些烧水扫院的粗活。
  这回刘骁志想是见他找了个书童,摸着口味,重又开始送人上门。
  吴拓让成福退下,预着空了再琢磨怎么处置。不曾想全没空下来,半天功夫,成福陆续又过来禀报:
  县衙胡大人送了两个侍童过来;
  守备王大人送了远房的侄子过来伴读,说是自小通读诗书,是个小才子;
  冯记票号的掌柜送了几个江南过来的童子;
  绸缎庄郑老板送了几名小倌过来,说是会作戏的;
  引凤楼的童老板……
  吴拓正喂徐冰喝粥,听到后来丢了调羹,端起碗尽数吞了,嘴对嘴给他哺进去。徐冰呛住。成福低头住声。
  "瞧这热闹的。"吴拓捏着徐冰的下巴擦拭,不住的笑。"人都在哪呢?"
  "少爷没处置,都还在厅里候着。"
  "走吧,瞧瞧去。"
  吴拓进到厅里,下面站着的一群人就噤了声。
  十来个半大少年,各个精心收拾了。坐着的几名掌柜管事起来见礼,吴拓手一挥挡下了。
  他沉着脸坐在当中的椅子上,一手拖腮,从左看到右,从前看到后,又像是一个都没看在眼里。
  众人都有些惴惴的。
  吴拓招手让成福附耳过来,低声交代。
  成福听着话,眉头皱着,众人从他脸上看不出个端倪。
  成福听完走过来,让这群少年站到厅堂中间去,排两排。看着他们排好,又走到吴拓跟前,听他低声交代。回来让他们都背过身去站着。
  来回再问一趟,让他们都弯下腰去,手抱到腿上。
  吴拓看着成排撅在厅里的人,笑弯了眉眼。凑到成福耳边又交代几句。
  成福走回来,平平说道:"都把裤子脱了吧。"
  众人愕然。送人来的当中有老成持重的就想开口劝阻,被身边的人拉住了。
  少年当中有哭起来的,也有硬气的,一把拽下裤子。磨了些时候,先后都脱了。
  两排白花花的屁股就展在厅堂上。
  景象颇为奇诡。旁边的人都回过脸去,也有看得打抖的。
  吴拓终于从椅子上站起来。慢吞吞的步到跟前,把两排屁股一一看过去,朗声道:
  "老子就一个鸡巴,插的过来这么多屁眼?"

  6

  刘骁志听到一半,一口茶就喷出来。
  坐在下首的徐延德黑着脸问:"还说什么?"
  "都滚吧!"那管事说完觉得不对,跪下慌道:"吴公子是这么说的。都提上裤子滚吧!"
  刘骁志笑得收不住。
  这一回原是徐延德前来请托,他才差人送侍童过去。不知如何走了风声,别的官邸商家都不甘落后的送人过去。却是捋着逆毛了。
  "徐三爷,这事我也只能帮到这里了。"
  "是我思虑不周,多劳刘公子费心。"徐延德起身施礼。
  刘骁志拿着茶杯盖子在杯沿上轻轻磕碰。
  "徐三爷,你着紧自家子弟也不是这么个法子,他既认准了那一个,"言语一顿,刘骁志不比吴拓,到底说不出那个词来,"你该教那孩子奉迎些才是。"
  "刘公子不知,那孩子向来有些呆气。只盼他别再惹出事来。"徐延德摇摇头,告辞出去。
  徐冰数日后才下床。
  头一次伤得厉害,吴拓接着下来便着意小心些。上床之前这么打算,到后来总是丢开。实在那孩子闹得他心神不定。
  徐冰倒不挣,反是乖的狠了。
  不理吴拓怎么折腾,只是静静挨着。年少气盛,初晓个中滋味,原本该是一撩就起的身子,他却总也不见反应。吴拓有心便使出水磨功夫慢慢逗他,逗出东西来也还是不见他有一些些欢畅模样。丢了许多石头进水里,响声都听不到半个。
  吴拓恨起上来,变着法在床笫间折腾他。
  他怕了那群苍蝇一样的护卫,也不常出门,整日就耗在徐冰这里,着人寻了许多房事秘具回来,一一在他身上用过。
  徐冰仍是七情全不上面,倦极了就昏睡过去。醒来发现吴拓在身下进出,他睁着眼看,仿佛事不关己。只在痛得受不住的时候才回过神,呻吟出声。
  吴拓于是小心翼翼的要弄疼他。
  专拣柔嫩的地方下手,不想伤了他,仔细掐捏。
  他身上不容易留痕迹,一旦留下便久久不褪。淤血从青紫散成青黄,零落遍布在细致的身躯上,往往看得眼热心动。
  只是那人却是个泥塑木雕的,再也不解风情。
  这日下午,吴拓抱着徐冰在书房里看书。工笔精绘的春宫集子,用西域传来的技法上色,人像体态分外鲜活。是浥城引凤楼童老板送来的稀罕东西。
  吴拓一页页的翻过去,饶是见识广博,也觉得气血上涌。徐冰呆在他怀里看书,撑着眼皮看了半本,头就往桌子上栽。
  吴拓气不打一处来,也不叫醒他,撕开裤子,抬起下身,把早已硬起的物件捅进去。徐冰醒了。吴拓只觉推进的更加艰难,拍着他脊背让他松下来。徐冰扒在桌子上慢慢熬忍。硕大的硬物一点点顶到尽处,干涩的痛楚填满了下身。
  吴拓抱着他上下律动,坐在桌椅间施展不开,索性站起来,把他放到桌上,扶着肩膀又顶进去。身下激烈进出,衣袂遮挡住交合的密处,吴拓掀起衣裳看了一回,笑着一手撕开让他也瞧瞧。
  徐冰的脸上忽然就见了些心疼的神色。
  亲近多日,吴拓头一回看见他动情动意,竟是为了一件衣物。
  徐冰进府之后,成福招人给他做过两身书童衣裳。他一直没穿,平时要么精光的躺在床上,要么就还是穿着来时他娘给做的新袍子。
  那袍子在吴拓手里撕成了两半。
  徐冰低着眉目看地下的衣裳。少年的面孔尚有些稚嫩,眉宇间却棱角隐然。这么一张面孔上沾染一星半点的伤痛之意,都分外的好看。
  吴拓看得乐开了花。掉头去隔间的厢房把徐冰带来的家什尽数搬到书房里,把衣服拣出来,一件件在他跟前撕了。又着成福架起火盆,从他的包裹里仔细翻检,密密衲缝的鞋子、绣着名字的小衣、暖手的棉筒……一样样送到他眼前看过,丢到火盆里烧了。
  殷红的火苗映在徐冰眼里,波光幽然。他裹着吴拓的外衫缩在椅子里,怔怔的看。初时有些喘不上气,后来慢慢消停,慢慢舒展了身子,倚着椅背睡了。
  吴拓自觉无趣。
  挥挥手命成福收拾了东西,抱着徐冰去卧房睡下。
  这段时日,他也算各路方法出尽。就仿佛运足了功力却无处可使,生生憋得内伤。
  浥城年后走西域的商队近日回转,带着许多异地的货物,由官兵马队护卫进城。
  刘骁志带人先查验了一众商人身份,才放进城里来。
  贵重的货物送太守府检视,巡查使大人不日便至,西北的官员也要一一分派。刘骁志一边着人清点,先请吴拓过来挑拣几样。
  吴拓站在一屋子的锦盒木箱中,随意打开几个,问:"我挑走了,你拿什么孝敬人去?"
  "不妨,礼单是咱们自己定了自己看,到不了别人眼里。"
  吴拓拿起一颗鸡蛋大小的夜明珠,心里有事,走神的功夫珠子就掉下地去,滚了一圈,磕碰出许多痕迹。
  刘骁志记得那珠子是归在巡查使名下。他看也不看,笑着问吴拓:"吴兄这般神思不属,惦记着谁呢?"
  "狼崽子。"
  "这么凶狠?吴兄莫不是这就给掏空了?"刘骁志笑得暧昧。
  吴拓如何听不出,他冷哼一声,又想摔东西。从身边一堆锦盒里掏摸,看见一个乌木盒子,打开了里面躺着一枚赤红的晶莹玉石。一拿起来,触手生温。比在光下,玉红的通透,隐隐有股子妖媚。吴拓不知怎么就想起全然相反的那个人来。
  他长叹一声,"就要它了。"
  吴拓兴冲冲的护卫簇拥着回来府里,前后找了一圈,没见到人。
  他站在厅里长声啸叫:"成福——"
  成福就在身后低低的应了一声,吴拓跳起来吼他:"人呢?"
  "回少爷,明日就是端午了。"
  "端午怎么了?他还能沉江去了?"
  "回少爷,晌午时候徐冰娘过来看他,给府里送了许多自家裹的粽子。徐冰娘说节庆日子少爷想必也不需读书的,要告个假领他回去过节。"
  "你又准了?"
  "是。"
  吴拓恨的牙根痒痒,在厅里转了一圈,忽然又笑起来:"既如此,咱们也过节去。"
  徐家的宅子座落在浥城西南角上,看门墙觉不出豪富来,绕上一圈才知道比将军府还要大上一些。建筑陈设虽不起眼,俱是上好的材料。
  吴拓站在徐家大宅后门对街的里巷间探头观望,身后齐刷刷跟着一排护卫。
  成福半天才从门里出来,请他过去。吴拓走两步,身后的人都跟着动弹,有人就要上房过墙。他吼起来:"都给我消停点!老实在外头等着,谁要是让人看见就当刺客送去太守府办了!"
  他又走一步,猛回头。众人醒过劲来,各展绝学呼啦啦散开,片刻功夫尽数踪影不见。吴拓这才抖开步子,昂首挺胸的从后门进了徐家大宅。
  成福先来打过招呼,这会引着吴拓径直去到大宅后头一处院落。
  徐延平夫妇虽是与徐家沾亲,究竟不是直系兄弟,身份上像仆从多些。住所也就安排在下人的房舍左近,好在独门独户的,倒也干净齐整。
  徐延德知道吴拓上门的前后事由,暗自叫糟,不便亲自接待,只遣下人不断的送东西过来,一边留心打听。
  吴拓站在门口,没开腔,徐延平夫妇已经慌忙迎出来。徐延平腿脚不利落,走得快了眼看要摔,成福扶住他。徐延平的婆娘弯腰施礼。徐冰最后从屋里走出来,被他娘拽过来行礼。
  "徐老爹看着点,成福,快扶徐老爹进去吧。"
  "是。"
  徐延平的婆娘一边念叨这怎么敢当,一边搭手扶徐延平进门。
  徐冰落在后头。吴拓凑过去在臀上抓了一把,低头咬住他耳朵。
  "别想跑。"

  7

  在浥城众多商贾中,徐家的生意明里暗里都排得上字号。徐家先祖是洛阳人氏,开国前逃荒过来,拣了些不义之财做起生意,慢慢开始发家。后来生意做的大了,跟中原各省都有了往来,便有许多亲族里的远房投奔过来。
  徐延平夫妇即是早年间带了徐冰从老家过来。
  徐延德念着同族同辈,颇多照顾。徐延平为人忠厚,跟着商队走边关的时候,遇上盗匪,他一力要护着货物,被惊马带下山崖,双腿齐齐折了。徐延平的婆娘原本是读书人家的小姐,父亲早亡,兄长又没了,家道中落,算是下嫁给了徐延平。
  夫妇两人都是待人良善,免不了受些欺负。
  徐延平的双腿原本站也站不起,后来遇上一位避居小关山的神医,重新打断接好。勉强可以走路,也就留在徐家大宅干些扫院管事的轻闲活计。
  前些年一直生活困顿,因此只有徐冰这一个儿子,宝贝一样疼。
  吴拓坐在四方桌的主位上,逞着口舌便给,跟徐延平夫妇聊得宾主尽欢。
  吃下许多粽子果品,也零零碎碎的知道了徐延平一家上下诸多事迹。问到徐冰,徐延平的婆娘只说这孩子自小乖巧懂事,就是不亲近人。小时生过一场大病,整日一个人呆在屋子里,后来病好了就更不爱与人搭腔。旁人都说他呆气,其实他心里明白。说着说着眼眶就红了,要哭一样,不停让吴拓多多照扶包涵。
  吴拓拿眼看坐在身侧的徐冰,他低着头,有些不耐的盯住桌脚发楞。
  徐延平见他这副不灵光的样子,忙叫他起来去灶下端水泡茶。徐冰听话站起,尚未走到灶间,吴拓跟着也起身,一边说:"别烫着了,我去看看。"
  徐延平夫妇劝不住,徐延平的婆娘正要站起来帮手,成福领了吴拓的眼色,抬手拦住。
  "徐夫人坐下吧。少爷着紧他,徐夫人不需帮忙了。"
  徐延平的婆娘坐下来。眼看吴拓这般殷勤,心里反有些惴惴的。
  吴拓一进灶间就冲前一步,架住徐冰,两脚悬空的顶在灶台上。堵上嘴亲了一回,手往他裤子里伸,一边笑问:"半日不见,想我没有?"
  徐冰伸手推他,给他抓住了,在手心里塞进一样东西,暖热的一片。摊开手,一枚晶莹艳红的玉石摆在手心里,有半个手掌大小。
  徐冰就手往灶台上一放,就要去端热水。
  吴拓只觉得脾气噌噌的长。一磨牙,从背后下死力摁住他。还是抵在灶台上,一手扒下裤子,另一手拿着那玉就往进塞。
  灶间跟待客的小厅只有虚掩的薄木门隔着,徐冰腰胯硌得生疼,一声也不出。身下塞进的暖玉虽不比吴拓的东西硕大,却热得难受,滑溜溜的要掉。吴拓用手指推到头,兴致起来,解了腰带把硬起的东西抵进去。徐冰缩在灶台上,忍不住喘了一声。
  吴拓帮他捂住嘴,挺腰送到尽处,把那块玉石又往里顶。徐冰呼吸艰难,喉咙里细细的咕噜作响,两手扒在灶台上,掐进十个指甲的土皮。
  两人端水端了半晌,徐延平夫妇面面相觑,想打问又不知道如何开口,只不住的偷眼看灶间门和成福一张长脸。
  成福也觉不妥,慢慢步到门前,咳了两下,问道:"少爷?"
  候了许久才有回音,声音哑着,带了火气一般:"就端出来了,这水总不开!"
  成福仍是耷拉着脸孔走回去。徐延平的婆娘陪着小心请他坐下吃些东西,他摇头作罢。
  吴拓赶紧着又抽送了十几个来回,拔出来泻在灶下的柴灰中。他一没撑着,徐冰就往地下出溜。吴拓伸手抓住,先搂着他系好裤子,展平了衣裳。好在身上穿的是深蓝的书童衣裳,看不大出痕迹。
  吴拓扶他站住了,这才收拾自己一身。
  从灶间出来,吴拓一手端着滚水,一手扶在徐冰腰上,笑容可掬的说话:"徐老爹久候了,水老不开,赶着加柴。我做不惯这些活计,平白耗了许多时候。"
  徐延平看他一身青缎衣饰沾了许多灶间的污迹,忙不迭的赔礼。徐延平的婆娘拿着自己顶好的一条绢丝帕子过来帮他擦拭。
  吴拓一边推让,揪着要离了他身边的徐冰回去坐下。
  一直留到傍晚,吃了餐便饭,说是家常菜,也都由徐延德精心置办了从大宅里暗下送过来。吴拓仍是殷勤,但凡徐延平让徐冰起身去办的,他丢下筷子就接手。到后来,端菜收拾都由徐延平的婆娘抢着做了,吴拓也就只管坐下大吃。间或塞一筷子菜肴到徐冰嘴里。
  想起来了,凑到他耳边低低的说:"那块玉可不许掉了,你爹娘在这,不缺法子收拾你!"
  徐冰不答,眉目间还是有些动了心气的样子。
  吴拓更见得意。耗费许多时日,到底掐着这狼崽子的要害了。
  晚间吴拓跟徐延平夫妇告辞,拿捏分寸,摆出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让徐延平的婆娘问了一回,才说习惯了徐冰在外间伺候睡觉,没有他在总觉得不安生。仍想带他回去,若是徐延平夫妇想念儿子,明日再送他回来过节也好。
  徐延平的婆娘不愿让走,徐延平先发话:"他入了府自当听少爷的,跟少爷回去就是。"
  吴拓牵着徐冰走出来,他步子迈的慢,被吴拓拖着走。徐延平的婆娘在后头叫了一声。徐冰回头,皱着眉说:"回去吧。"
  昨日过太守府挑拣礼物时,刘骁志说起有个杂耍班子跟着商队过来浥城,偏这些时日浥城城防严密,班子没有进城的文堞,只好就近留在了小关山下的胡集镇,演了数日,端午是最后一场。
  原以为吴拓一听便会闹着要去。没曾想吴拓那时若有所思,提不起精神欢喜。
  后来刘骁志说到班子里有一唱曲的,是西北出名的大家,曲艺俱佳,姿容绝世。
  最后四字听到吴拓耳朵里,双目一亮。
  及至端午,刘骁志同着一帮公子爷午时过来将军府,候了足有一个时辰,没见吴拓出来。
  刘骁志看成福进去问过灰头土脸的出来,抿着嘴笑。
  旁人没有他的好耐心,王守备的公子王令越当先对着成福吵嚷起来,没说几句一脚蹬开他,就往厢房过去。一路喊着:"吴公子,吴兄!咱们也该出发了,别误了曹大家的曲才好!"
  吴拓在房里听着青筋直冒。进行到紧要处,这浑人真闯进来也是麻烦。
  低头看,徐冰正给绳子绑了结实,拉展在床上。
  从徐家大宅回来,塞进的暖玉闹得他走不成,吴拓抱着他进屋。把玉仔细掏出来,今日一早专门请工匠镶制了,挂在他腰间。
  到了午间吃饭,一看他身上早没了玉石,也不知道带哪去掉了。吴拓也不恼,命护院翻检宅院上下内外,后来在书房柜子的夹角找到了。吴拓接过来,系上红绳,给他端端正正的挂在脖子上。一字一句的轻声说:"除非你这脖子折了,不然就给我好好挂着。"
  徐冰望着颈下殷红暖玉,有些厌弃。
  吴拓沉着脸带他上床,解开衣裳,绑住手脚,好一顿侍弄。
  徐冰泻身数回,已是神智昏沉。身上给媚药引的渐渐泛红,微眯双眼,眉头蹙着。吴拓才送进分身去,正在欲火烧炽的当口。
  那王令越走到门外了。
  吴拓拣着最下流不堪的粗口骂出来,抽出分身,拉过被子盖在徐冰身上。急忙系上衣裤走到门口。
  王令越敲了一回便使力推门,这人少时跟着父亲操练习武,实在有些力气。门应手而开,王令越力使得空了,半栽在开门的吴拓身上。鼻子磕在他肩上,从肩头看见室内,床上一张锦被下现出两只手臂,腕子上绑着艳红的绳子。
  王令越只看了一眼,吴拓一把刮过来,接着起脚把他蹬到了对面墙上。
  吴拓摔上门,还要上前打他,刘骁志一众赶忙过来拉住。
  众人劝和了一阵,拖着吴拓要出去。
  吴拓本想推了这回,到底惦记"姿容绝世"四字,被他们生拉硬拽出门。
  去后院牵马。路过关少钦的厢房,吴拓冲着窗户高喊:"少钦,我可要出城了,你不来护卫我?"
  房里没人应声,只有两扇窗户无风自动,碰的合上。
  吴拓转头,他进出跟着二十来个护卫,便是站着不动挡箭也能挡上好几轮。关少钦自然不愿再理他。
  众人出去,成福进屋子看过徐冰一回。他昏睡过去,一头的细汗。成福帮他擦了汗,把被子略拉下点,露出口鼻来呼吸。绳子却不敢解了。

  8

  胡集镇在浥城向北三十里外,小关山南麓一处山凹中。
  吴拓一行人打马向北门而去,领着的护卫有近百之众,声势壮大。这些人全给拦在城门跟前,一时扰攘不休。
  吴拓拿着马鞭敲靴子,不停的冷哼出声。刘骁志正跟巡城官说话。早上明明交代过,现下这些官兵满头冷汗的回话,就是不肯放出城。
  "谁颁的戒严令?我怎么不知道?"
  "回公子爷,不曾戒严。方才过来的急令,只教拦着众位公子爷。"
  刘骁志略一沉吟,道:"找个能说话的过来,到底什么事情?"
  来的是城防管带李重。
  吴拓如见故交,扬声问他:"李大人,不知钧染贤弟的病可好些了?总惦着要去看看他,你看这闹得也走不开。"
  李重低头掩住满目的愤恨。只跟刘骁志回话:"刘公子,太守府传话,请吴公子留步。说是端午佳节,请过去引凤楼叙话。"
  "家父相邀?"刘骁志对上吴拓双眼,也是不解。
  这趟出来自然跟刘拯说过,他当时没反对,现下才横生枝节。吴拓不依,打马就要硬闯出去,守门的官兵跪下了一片。李重咬牙跪下,喝道:"请吴公子留步!"
  刘骁志也是面有难色,求着吴拓说话:"吴兄,你要是出去了,家父找得可是我。别让我也给你跪下吧!"
  "你跪什么?我跪你吧。童老板那上下几层楼看也看得生腻了,全没个新鲜人物。你唱给我听?"
  "我唱也成啊,就怕你听不下。"刘骁志苦笑。
  后来刘骁志赌咒许愿,一定想法子把曹大家请来给他唱一回。吴拓这才跟着回去。
  "鹏举贤弟!"
  踏上引凤楼的红木楼梯,就听见这么一声招呼。吴拓悔得想拿出刀来砍个把人。他回头狠狠的瞪刘骁志,一步一顿的上楼,把梯子踩的山响。
  楼梯尽头,刘拯手捋长须,陪在一名青年文士身后。
  那人身着天青儒衫,瘦削面孔,好在五官挺阔,显出些大度。他行止彬彬守礼,笑起来却有三分戏谑。
  吴拓走到他跟前,稳稳行了一礼:"先生可是从京城过来?"
  "鹏举贤弟不需多礼,贤弟如何知道?"
  "错非京城那帮龟孙子,这浥城上下还真没谁知道我这个糙滥名号!"吴拓气也不喘的喊完,不等推让,径直进了他们身后的雅座。
  刘拯留神看那人脸色,他笑得更是舒畅,跟刘拯点点头:"看来是不错了。"
  吴拓进了雅座,也不理会席上众人,倚着窗下的横椅坐了。探头看窗外景致。
  刘拯同那人进来,依次坐下。为吴拓介绍了,那青年文士陈桐是今年新任的西北巡查使,八王爷门下。前些年一直任职在江南,年初回去京城。听说过吴拓种种事迹,却是闻名而不见面。
  吴拓略转转头,哼一声算知道了。
  陈桐笑道:"今日一过来就听说鹏举贤弟也在浥城盘桓。我原本不信,不料真是有缘遇上。"
  "陈大人,陈兄,算我求你成不?再别叫这个字号了。"吴拓打了一身寒战。
  陈桐跟刘拯换个眼色,同声而笑。
  吴拓是皇命派下的大军前锋,事隔数月尚未去军前复命,也是奇事一桩。陈桐初到浥城就听说了,问起刘拯,只说他告病在将军府修养。
  陈桐听闻他在浥城这些时日的举动,更觉得奇异。
  "此人当真是吴将军的亲子吴拓?"
  "陈大人说笑了,这还有冒名的?"
  "不妨看看。"
  陈桐起意要见他一见,派人去请又报说出城去了。他倒不肯罢休,命人加急传令各处城门,到底把吴拓截回来了。
  "吴贤弟,"陈桐咬着舌头改口,"病体可将养的好些了?即是病着怎么不在府里,又到处跑?"
  吴拓盯住楼下的街面,午后的长街上行人稀疏,有三两个在街道尽头一晃而过。吴拓渐渐眯起眼。他面相上只一双眼柔媚些,眯了起来便是一脸的凌厉之色。此刻他背对着,众人瞧不见脸色,隐约看出他从头到脚都微微有些打颤。
  "吴贤弟可是不舒服了?"
  "许是刚才来回跑了一圈,又闹病了。"刘骁志趁势递话,给刘拯瞪回去。
  "莫不是中暑了?"席上有人帮衬着陈桐说话。
  "才过端午哪来的暑气?"
  "那自然是浥城的时令不好!"
  众人你一句我一句的挤兑,平日只见吴拓跋扈,如今有人治他,都赶着凑份子。
  吴拓听了许久,站起来掸掸衣袖,团团施礼,道:"多谢诸位大人关切,小子铭感于心。也不怕跟诸位大人实话说了,小子素有隐疾,坐久了都是不成的。这就跟诸位大人告辞退下。"
  一番话出口,席上众人脸色各有各的好看。
  吴拓面目肃然的往外走。刘骁志强忍着笑,作势搀扶他出去。
  出了雅座,刘骁志仍扶着。一边凑趣:"吴兄可是赶着回去卧冰解暑?"
  吴拓猛然转头。刘骁志这才看到他目绽异彩,面上尽是掩抑不住的奋激之色,又似全不掩抑。如久未出鞘的利刃,跃跃鸣动,隐见风霜。
  刘骁志愕然,声音也有些抖:"吴兄,吴兄可是见到……"
  "见到什么?"
  "见到京城故人,是以心绪激荡?"
  "是见到故人了呢。"吴拓拿着这句话玩味。
  半天一拍脑袋,想起一回事。"糟了,也不知道解开没有。我得赶紧回去。"
  刘骁志更加摸不着头脑,只得加快步子跟上他。
  走到门口,四下隐匿的护卫聚拢来。
  吴拓赶得匆忙,不等护卫近身,一脚已经过了门槛。
  天色仍亮,人在门口便觉得锐光耀目。吴拓眯着眼,有寒意破空而落,当胸袭至。来人身法奇诡,一柄雪亮的弯刀在空中蜿蜒而下,略一转折,门口的两名护卫出招便落了空。那刀划到了吴拓身前,寒风割体。
  吴拓呆站着,竟忘了躲。刘骁志在他身后抓住背心衣裳奋力拽开。两人滚倒在地上,众护卫合力挡住。那人一击不中,抽身即退。凌空一个翻身折入引凤楼中。
  刘骁志惊魂初定,忙爬起来检视。弯刀划开了吴拓胸襟衣裳,皮肉上一道狭长的红痕,好在锋刃未曾及体,入肉不深。
  吴拓不知是不是吓得厉害,不停发抖,脸上还挂着笑。
  闻声出来的陈桐、刘拯众人瞧见这般情状都大吃一惊。问了几句,刘拯命官兵封锁引凤楼上下,通街设卡,挨门挨户的搜寻刺客。
  童老板一直跪着,汗如雨下。那刺客藏在引风楼门楼上,专候着吴拓出门,众护卫方聚未聚这一刻。也不知藏了多久。
  倒是吴拓忽然转了性,帮童老板说话:"他要是合谋,怎么也不会让人在自己楼上出手。刘世叔就别跟童老板过不去了。"
  陈桐点头,刘拯赞了一番吴拓心胸过人。吴拓捂住胸口,忍着痛笑。
  刘骁志把大夫接到引凤楼帮他包扎妥当,这才一顶软轿抬回去。一路上护卫寸步不离,围的铁桶一般。
  吴拓进了将军府就跳下轿子,喝退众护卫,匆匆往房间赶。
  床上果然没人了。
  一床被褥凌乱堆着。早先绑在手足上的绳子断成几截,给丢在地上。
  吴拓捂着伤处运气待喊,成福先就进来禀报:"少爷,他在关少侠房里。"
  "少钦?"
  "是。"
  成福午后来看过徐冰几回,他情形越来越不对。成福不敢动他,只是跑进跑出的帮他洗帕子擦汗,端了凉水来一点点沾到嘴上。
  后来关少钦不声不响的站在门口,看了一阵,走过来扯断绳子,连着被子抱起他出去。浸在整桶冷水里散了药性,人多少醒过来点。
  吴拓用一根指头顶住门慢慢往里推,门倒没闩上。打开一扇,可以瞧见室内大半情形。
  徐冰穿着月白的小衣歪在床头,浸了半日冷水,整个人清清净净,少有的温润。关少钦坐在床侧,执着他双手。腕子绑的久了,需用真气推血化淤。
  吴拓咳了一声,挪到房间里站着。
  床上的两人谁也没看他一眼。一个呆着,一个冷着,该干什么还干什么。吴拓自己蹭到一边椅子上坐下,扭动两回,咳了几声。
  "刺客进城了?"关少钦问道。
  "少钦真是聪颖过人,看都没看我就能猜个始末。"
  "哼,"关少钦转头打量他,"这刺客也不中用的很了,近了身都没割下一刀。"
  "少钦,我可是伤着呢。你也不体恤体恤。"
  关少钦转头不再理他。他自己坐在椅子上晃悠,不一时轻声唱起曲子来。
  "你还坐这干什么?"关少钦皱眉。
  吴拓收了声,一抬胳膊,手指笔直的点向关少钦身前的徐冰。"他。"
  关少钦把吴拓从椅子上揪起来,径直踢出门去。

  9

  徐冰两日来一直宿在关少钦房里调养。吴拓心痒难熬,府里呆不住,整日往太守府跑。找着刘骁志要听曲。
  引凤楼一案刺客至今未曾抓获。吴拓身边的护卫翻了个倍,一行一止都跟着半百人手。有时吵嚷的热闹,有时就跟蹲监一样烦闷。
  吴拓变着法的想甩脱这群人,全不奏效。索性物尽其用,指挥他们四下堵截刘骁志。
  给抓了几次,刘骁志到底推不过,跟吴拓告饶:"小爷,再别说要出城的话了,你在浥城里跑着我们都是心惊肉跳的。我爹直说要把你请到太守府去住下,还是我给劝住了。"
  "你说过的话不认,我便跟你没完。左右我这几日也空着,手头又有的是人手。"
  "吴兄,你当真不惧?"
  "怎么不惧?就是想着不定几时死了,死前不看上一眼你口中的'姿容绝世',那是怎么也不能瞑目的。"
  "吴兄果然胆色过人,"刘骁志苦笑,"出城是不成的,我爹也断不肯破例放人进来。咱们寻思别的法子。"
  这一日,浥城北门现了奇景。
  城门楼上排开一溜看戏的席位,撑着遮阳的罗伞。正对城墙外头,护城河对岸三丈之地搭建起戏台幕景。台下坐了一班吹拉弹奏的,只等着鸣罗开场。
  吴拓站在城墙垛子后面,手搭凉棚往下望。
  "这就是你准备的大戏?"
  "吴兄可满意?"
  "浥城也是西北重镇,城池坚固。这青砖城墙总有近二十丈,护城河便算做五丈。戏台横竖不过三丈,打从这高墙雅座上看下去,台上也就是一堆柴火棍子。你说我满意不满意?"
  刘骁志干笑。
  "吴贤弟何须不悦?"陈桐摇着扇子过来。头先刘骁志去请示刘拯,不知怎么把他给惹来了,早早坐在这里找着吴拓说话。"此际天青云白,和风送暖,居高处而赏众生戏乐,也是妙事一桩。"
  吴拓哼唧应答,探着身往下看。
  台子上已经开演了,杂耍歌舞轮番上场。离的远,全看不见那杂耍艺人手里甩些什么,倒是舞蹈的数人转圈飞起花团锦簇的裙子,从上面更看出漂亮。
  吴拓高兴起来,命人取了弓箭,去掉箭头,绑上银子往下射。他准头偏的厉害,台上的人叫着躲开去。吴拓站在城墙垛子后面哈哈大笑。一众公子爷在后面跟着浑闹。
  演到末了,台上静下来。只有张椅子摆在中央,墨绿椅披,远看像是一个浓烈的墨点。
  一道纤细的人影抱着琵琶走上台,隐约看出一身白衣紫裙的打扮。刘骁志凑过来低声道:"曹大家。"城墙上看戏的人也都静下来。
  曹大家端坐在椅上,按弦调音,张口唱起来。声音隐约传过来,断断续续的听不真切,却有一份深缈空茫之意,如晨昏薄雾,如大漠孤烟。
  众人正闭目张耳细听风中的天籁。凭空响起一声惨叫,吴拓站到城墙垛上高喊:"姐姐,姐姐,你千万等会,等我下去再唱啊!"
  刘骁志见他在墙垛上系好长绳子就要往下攀,唬的脸也白了,赶忙与一众护卫上前拽他下来。吴拓闹着不肯,被抬到座上还是喊:"总得让我看见脸吧!"
  "咱们想法子成不?小爷你好歹安生些,再闹我有几条命都不够吓的!"
  "什么法子?"
  "当真不能出城的其实也只吴兄一人,咱们尽可以大摇大摆的出去。"
  "这不是屁话?"
  刘骁志打量吴拓身形,又四下看了一圈,定到王令越身上,道:"当真要出城?"
  吴拓也朝王令越望去,贼笑起来。
  一曲终了。陈桐转头过来探看吴拓,他方才闹得厉害,犯了头晕症,摔在地下,正给一堆护卫抬上软轿往回送。刘骁志送他们下了城墙,转头跟陈桐告辞。
  "陈大人,节目也就到这了。晚生受吴兄嘱托要去跟曹大家讨一副人像画,不能恭送陈大人了。"
  "无妨。今日得聆妙音,也是托了两位贤弟的福。"
  刘骁志一边跟他行礼客气,一边领着众人急匆匆的赶下去。陈桐望着一行人背影,笑而不语。自行离去了。
  刘骁志领着从人下了城墙往城门关卡走,回头瞧着身后王令越打扮的吴拓,压低声音道:"吴兄,他怎么没跟着回去?只怕会给人瞧出不妥来。"
  "我好不容易才抓他出来,自然不能放回去。"吴拓揽紧了身边的徐冰。
  他早上在关少钦房里费了多番口舌,好歹才说得关少钦放行,让他带徐冰出来游玩散心。苦于四下人众,也只握握手,现下才搂了一回。
  刘骁志皱眉,略停步看了一眼徐冰。
  以前他跟在徐延德身后出入时也见过的,隐约记得总是不看人。现在瞧来还是那幅爱理不理的样子,只想甩开吴拓的手。他跟了吴拓也有月余,还当真是个喂不熟的。刘骁志想起吴拓那句"狼崽子",心中暗暗称奇。吴拓这般为人,不知为何独独看上这么个没半点鲜活劲的主。
  过两道关卡,出了城门楼子。刘骁志当先走到硬木吊桥上,吴拓虽急着过去,现下的身份却不能走在他前头,只得抓着徐冰紧跟着。堪堪走到过半处,忽听城墙上有人呼喝出声。吴拓猛抬头,一支羽箭迎面射来,铮然有声的钉在桥栏上,恰恰在他抓着栏杆的手前没入。
  吴拓往后摔倒。跟在后面的护卫护着自家公子爷撒腿往回跑。刘骁志进退不得,怔了一下,与护卫同时抢上要扶吴拓。
  其时,吴拓抱着徐冰跌坐在吊桥中央,刘骁志与众护卫尚未赶至,箭矢又来。这一回却是从城头射下,势道凌厉,吴拓只来得及把徐冰裹在怀里,整个脊背卖在箭下。一名护卫情急之下把手中长剑扔出去,箭头砸偏数寸,从吴拓肋下没入。
  刘骁志赶过来,护卫们围住了,挥兵器砸开接踵而来的数箭,砸不开便用身体挡下。
  箭势稍歇,刘骁志仰头看去,发箭的竟是城防管带李重。他数箭不中,身边早有回神过来的官兵起意拦阻,碍着身份不敢捉他。刘骁志高喊命拿下他。李重的亲兵跟旁系官兵在城墙上下混战起来,李重命人死守在身周,弯弓搭箭只是对着吴拓。
  众人护着吴拓不敢妄动。对岸的箭矢射出第一支之后,半晌没有动静。那箭是从西侧一处小山坡上来,远远看见一骑黑影。桥上僵持的功夫,一队人马从戏台后头杀出来,约有十来人,招呼着盗匪的切口冲上,乱箭丛射而至。
  西侧的那一骑黑影已然隐没了去,先前一箭,倒似示警一般。
  前虎后狼,桥上只有不到十名护卫和守城门的官兵,勉力护着刘骁志三人,现下死伤多半。吴拓仍是张臂裹住徐冰,笑着跟刘骁志说话:"李钧染竟死了么?李重这老头子癫成这般,叛乱的事都做下了?"
  "吴兄伤势如何?"刘骁志哭笑不得的问。这人死到临头还拣着不着调的话说。
  "现下是死不了,过一阵就很难说。"
  一名护卫颈上横穿了一箭,喷着血倒在吴拓身上,吴拓拿袖子遮挡徐冰头脸。最后一名也给射穿了膝盖,随即数箭穿心。刘骁志腿上中了一箭,吴拓背心臀上又擦了两箭。三人站在桥中央,只是束手就死的光景。
  李重双目赤红,拉开硬弓,搭上连环三剑就要射下去。对岸的盗匪只等射完最后一轮,上去抢了吴拓尸身。
  满天箭雨尽数给一柄长剑挡下了。
  关少钦黑衣轻袍站在桥上,手中落雪长剑幻起无数光影,直如飞雪倾洒。剑势起而收,身周落下一圈羽箭。
  "少钦!就知道你会来救我!"吴拓还没喊完,箭雨又落。
  一箭从头上蹭过,唬得吴拓住了嘴。敌手势众,这般源源不绝的发箭,关少钦暗忖难以护得三人周全。索性一边挡箭一边起脚,一脚一个全踢下了护城河。

  10

  浥城护城河是引自小关山的雪水,长年冰寒彻骨。水面平缓,底下暗流湍急。
  三人落水之后便随水流向东而去,倏忽冲出里许。吴拓抓着徐冰从水里冒出头来,他不会水,呛了几口,冷得透了。刘骁志腿上伤重,在水里渐渐撑不住。吴拓无暇顾他,拖着徐冰想靠岸,人工开凿的河道本就防人攀爬,在急流里想扒着岸边停下也不容易。
  关少钦把三人送下水,起剑斩了吊桥上的绳索,提着数丈长的绳子展开轻功沿岸追赶而去。城墙上兀自混战,李重转身要追击吴拓,陷在重围里。对岸的盗匪此行藏匿在戏班中,不曾备得马匹,现下欲追,全然及不上水流之速。
  关少钦提气急赶,在城墙西北角追上三人。长绳挥出卷住河中浮沉上下的吴拓,吴拓一手抱着徐冰,一手伸开抓住身侧漂过的刘骁志。水势凶险,转弯处虽缓下许多,关少钦要提三人出水仍是吃力。只得慢慢往岸上拖。
  拖近尺许,对岸异变陡生。一名葛衣大汉站在岸上,手上也抖开一条绊马长索,卷向吴拓三人。关少钦不得已撤开绳索迎上去,两条绳子凌空击在一处。两人沿岸疾奔,手中绳索在河上交错攻防,噼啪作声。
  吴拓拖着两个人在水里颠簸,一边还要担心头上绳索,叫天天不应,唤河河不理。
  眼看要打到浥城东门,对岸那人扬声道:"关少侠,且信我老巴一回,现下不能回城!"
  那人便是巴洪疆了,他颌下红须上回被关少钦削去小半,索性全剃了。然而即便没了红须,三危山的"红胡子"巴爷仍是巴爷,言出如山总是不错的。
  "好!"关少钦收势,抬眼看向城头,城防官兵一排弓箭齐齐指下,只因不辨几人身份不曾发箭。
  巴洪疆卷起水中三人,他臂力远强于关少钦,提气大喝一声,将三人尽数提出水,向对岸飞落。关少钦一抖长绳,搭在巴洪疆绳末略一借力,飞鸟渡寒潭,轻飘飘飞跃数丈河面,倒先于吴拓他们落在对岸。
  一番耽搁,北门的盗贼已经追近。
  巴洪疆挟起吴拓要跑,他冻得不停打抖,只是抱住徐冰不放,巴洪疆索性将两人一并提起。吴拓一边磕牙,一边强指着地下晕迷不醒的刘骁志:"带上他,要回城还指着他呢。"关少钦提住刘骁志腰带,两人带着三个伤病员发力向小关山奔去。
  他二人脚程本快,虽然带着人,一众盗匪却是追赶不及。奔了一程,五人已在箭矢射程之外,渐渐没了人影。
  巴洪疆引着关少钦在山中纵岩跃谷,七折八绕的来到一处岩洞。洞口隐没在一片水潭旁的杂草中,天暖,水只有浅浅一洼,草木倒是茂盛起来,遮蔽了入口。俯低进去,曲折转入了一处宽敞地界,直有半个山腹大小。最高处有些缥缈白雾,却是透了天光的。
  巴洪疆放下吴拓二人,去洞外寻了柴草来点起篝火。三人在护城河里泡透了,不暖一下只怕会生出病来。
  "升起烟来不打紧么?"关少钦一边帮手一边问道。
  "烟从上头出不去,洞顶只是一线裂缝,另有通气排烟处。"
  "这山洞……"
  "是我少时游山发现的,没带旁人来过。"巴洪疆想了想,又道:"似是跟曹二说起过,这小子心思机敏,难保几时想起来。不过要找到这里也不容易。"
  "曹二?"
  "我寨子里的二当家,领着兄弟们叛了。说起来还是拜关少侠所赐。"巴洪疆望着关少钦,咧嘴大笑。
  月前小关山下一役,巴洪疆兄弟死伤颇重,大半折在关少钦手里。最后他又以比斗作数,自行认输放了二人生路。劫杀吴拓本是各路人马瞩目之事,别家寨子顾及巴洪疆威名,由他先出手,却闹了个无功而返,众兄弟均是不服。巴洪疆严令不许再生事。不想却给二当家曹翀借着群情激愤反了他。
  巴洪疆不是拖泥带水的人,当即下山。兄弟中有念着往日情分的,仍是不断知会他寨中消息。曹翀与浥城城防通上了气,借着戏班做幌,要拿吴拓人头。打着的名号倒是要为前大当家的雪耻。
  "他们就笃定了我会出城?"吴拓凑过来问。
  关少钦瞪他一眼。巴洪疆笑道:"吴小弟,你的脾性只怕浥城百里方圆都闻名了。便算你贪生怕死不肯出城,曹二也有的是法子诱你出来。"
  "曹大家是曹二的什么人?"吴拓心思转的倒快。
  "他姐。"
  "有意思,那曹翀想必也是个风采出众的,老巴,看不出你手下竟然也能有好看人物。"吴拓环抱着徐冰坐在火堆旁,一边解他衣服烤火,一边还是说些浑话。
  "哈哈哈,我倒看不出你小子是这么个混人!他到底是草包的很了,还是算一号人物?"后半句问的是关少钦。
  关少钦冷哼一声算作回答。吴拓笑道:"老巴先前桥头示警,水中飞绳,在下本当致谢。你既疑心我是草包,谢也不必了。"
  巴洪疆又大笑起来,两人头次见面一个追杀一个逃命。现下这般境遇,没说几句却投了味道,相谈甚欢。
  吴拓收拾好徐冰,又解自身衣物。卸下贴身软甲,露出伤处来。别处擦伤还好,肋下一箭势道凶狠,箭头仍在体内。巴洪疆在火上热了匕首,帮他挑出来。吴拓痛得吱哇乱叫,巴洪疆摁住他,扎好伤处又踢他一脚,"伤了这么久,现在想起来叫唤了?"
  "疼啊,冷水泡久了不觉得,你这一刀下去还真要命。"
  "真要了你的命,可是一辈子花不完的银子。"
  "老巴,这可不好说笑。"吴拓看着巴洪疆手里的匕首,声音也打颤了。
  "你小子是个怪人。"
  巴洪疆说完又去扶起仍晕迷着的刘骁志,他腿上给箭矢射穿了,拔出箭来,包扎倒也容易。只是失血颇多,又在冷水中泡过,已经起了热度。
  "得给他寻个大夫。明日浥城的叛乱大约平息了,送你们回去。"
  "老巴。"吴拓忽然正色道,"今日若不是你一箭阻我,想必李重会命人升起吊桥来,留待戏班里埋伏的人来杀我。他拿箭射我,大约只是见我再不下桥,情急之下出手。"
  "不错,城防在他手中,虽变起仓猝,难保各城门没有跟着作乱的,因此当时不可回城。待守备大营的官兵出来平了乱,也就无妨。"
  "我出城之时,扮的是守备大人的公子王令越。'吴拓'却给人抬回了府里。李重在城头高墙上,却不知为何认准了我?难不成他是想杀守备公子?"吴拓越说越是大声,却是看着地下的刘骁志问出来的。
  他方才裹伤之时已经有些醒了,听到这里慌忙睁开眼,惨笑道:"吴兄竟疑心我?我若有心对吴兄不利,还不早早抽身,何至于弄到这般田地。"
  吴拓笑得温和,"疑心谁也不会疑心刘兄啊?只是浥城人多路子多,景况实在有些复杂,若是贸贸然回去城下,别给当盗匪射穿了。咱们顶好还是等着刘太守派人来接。"
  "吴兄说得极是。"
  两人言语往来,没一句吐实的。巴洪疆听得不耐,自行躺下睡了。关少钦早早坐在一旁打坐运气,全然不理身外事。徐冰呆在火跟前,热气蒸的久了,栽着头犯困,吴拓揽他到怀里睡下。刘骁志伤病在身,躺在地下辗转许久,终于也睡了。

  11

  第二日凌晨,洞顶尚未透入天光。
  巴洪疆忽的翻身起来,一旁打坐的关少钦也睁开眼,两人对着点点头。洞外来人了。
  巴洪疆到入口处打望,关少钦把睡死的三人一一叫起来。刘骁志睡得不实,一动便受惊一样坐起来。吴拓在一旁看着他笑。
  "刘兄,便算你没被美人踢醒过,也不用慌成这样。"
  他也挨了一脚,倒是精神熠熠的,面带红光,一边笑话刘骁志一边揉着徐冰的胳膊腿哄醒他。
  刘骁志病得没力气,勉强干笑。
  巴洪疆已经回转,点头道:"曹二。这小兔崽子越发精明了,这么快便找过来。他们发现洞口还需些时候,咱们从另一头出去。"
  "老巴,你怎知另一头没有人手候着?"
  "去看看便知!"
  吴拓给他一句堵回来,挠头认输,牵着徐冰跟上。关少钦断后,提上刘骁志往洞深处走。越走道路越是狭仄,渐渐倾斜向上,有几处只容蹲身而过。徐冰站在路上不动,吴拓按住他头硬推过去。
  走了一程,道路尽头见了光亮。山岩间横断开一个出口,半人高。一行五人蹲在出口前的岩壁下,支耳听外面动静。
  "没人。"
  "那还不出去?"
  "曹二鬼精的很,再等一阵。"巴洪疆弹了两颗石子到洞外草丛,悉簌作响。四下仍是不闻动静。他听得身侧吴拓气喘渐粗,回头瞥一眼。他面色发红,往额头一摸,触手滚烫。
  "你怎么也烧了?两个大男人这么不中用。"三人落水,现下只有徐冰还算安生。巴洪疆就手探徐冰额头,吴拓抱过去不给碰,道:"他好着,摸起来还是凉的。"
  巴洪疆低声骂道:"他奶奶的,老子抢你东西不成?"
  吴拓昏着头笑。徐冰听到这里抬头看了巴洪疆一眼。他看人的眼神很静,黑白分明的。对着脸,没对着眼,知道是在看又没觉得他在看。
  巴洪疆一路没见他吭气,此刻被他一眼看过来,暗道邪乎。
  "巴爷,出去吧。"关少钦说道。
  "好。"
  从洞口弯身出来,才看出是站在半山一处平台上,横竖不过丈许,左侧斜生出一棵大树。吴拓出来就往后倒,倚在岩壁上吸气。"老巴,这地儿还真是埋伏不了人手。"
  巴洪疆摇头道:"还是早些下山。"
  他一边一个提了吴拓和徐冰纵跃而下。落下丈许,出脚蹬在山石上借势,缓了下坠之势。正跃着,一旁关少钦挟着刘骁志轻飘飘落下。巴洪疆咧嘴一笑,起了胜负之心,提气直坠而下。吴拓只觉凭空往下掉,心悬到了嗓子眼,张口想骂又骂不出。
  好不容易落下地来,仍是关少钦快了一步。
  巴洪疆抱拳佩服,关少钦垂首道:"巴爷提着两个人,那也作不得数。"
  "他也得知道提的是人啊!又不是两捆柴火,掉了便掉了!"吴拓到这会才叫出来。
  巴洪疆也不理会他,只是打量身边地势。虽说下到了山下,这片地方仍是不大,两边收成环山小道,前面是长长一线河谷的断崖,垂直裂下,比刚才的山势更要凶险许多。
  "关少侠,咱们再下一回崖如何?"他苦笑道。
  "只怕旁人不给咱们空闲了。"
  关少钦从腰上撤下飞雪长剑,剑尖斜指,看了巴洪疆一眼。他摇头道:"我不愿出手,帮你护着这三人就是。"
  关少钦点点头,"巴爷,伤你兄弟,莫怪。"
  "混这条道的,生死自家事,关少侠不需留手。"
  巴洪疆抱拳当胸,站在三人身前。关少钦再不多话,提剑上前一步,道:"曹二当家请了。"
  从右首山崖旁转出来的正是前日浥城城外那群盗匪。正中间站着个青年,土色袍子,衣饰洁净。脸色白中带着煞气,眉眼端正,两片唇总抿着。
  "这人可不及少钦好看哪。"吴拓凑到巴洪疆身后说,他声音放的虽轻,两下静寂对峙,各人仍是听了个清楚明白。
  曹翀手下当即有骂出来的。他瞟了吴拓一眼,慢慢走过来,向巴洪疆施礼:"见过大当家的。"
  巴洪疆冷哼一声。
  "大当家这一向可好?既已捉了这吴拓,何不与兄弟们回去,拿着人头领银钱?"
  "我说过再不动此人,你当我放屁不成?"
  "不敢。大当家说什么便是什么。只是当家的重然诺,咱们寨子的威名也不能折了。"
  "现下大当家是你,自然是你说了算。"
  "小子不敢,只为着死去的兄弟们,咱们也定要拿了这颗人头!"曹翀说得铿锵,众手下轰然叫好。
  他上前一步,还待跟巴洪疆说话。袖中两手捏着两枚乌黑袖箭,略略抬起。巴洪疆动也不动,一泓明澈长剑横斩在曹翀双臂前。曹翀匆忙撤招,往后急跃,长剑如影随行的跟了上来。不得已以袖中箭迎上去,箭剑相交,双袖被铰得片片粉碎,露出暗藏的袖箭来。
  "哼。曹二,我倒不记得教过你这等下作招数!"
  "大当家就是太过顽愚。咱们大漠里讨生活的强盗匪类,还要学那名门正派的规矩不成?"数名手下上来围攻关少钦,曹翀这才勉力抽身,应答巴洪疆。
  关少钦接连挑刺,磕掉身周数人兵器,伤五人,杀一人。剑交左手,沉声道:"巴爷,我动手了。"
  "好。"巴洪疆点头。
  一众盗匪分作两路,大半围斗关少钦,小半向巴洪疆四人围过来。他积威犹在,众人不敢逼近,弓箭兵器也只对着他身后三人。
  趁众人尚未围拢来,他低声对三人道:"我守着路,你们沿着左首山路先下山,这小子在这里百般磨蹭,定是探到动静匆忙赶来,不及布置人手前后设伏。"
  "万一他留了后手呢?"
  "那就算你们不好彩。"巴洪疆笑道,"还是你想留在这里拼斗一番?"
  "吴兄,咱们听巴爷的吧。"刘骁志扶着崖壁站起来,心知三人留在这里只是拖累。吴拓哼哼两声,牵住徐冰,扶着刘骁志往左首走去。
  众人欲追。巴洪疆甩开厚背大刀,砰然有声的钉在地下。
  一时无人敢上前。
  眼看着吴拓三人拖拽着越走越远,要转到岩壁另一面。众人持弓举刀不敢妄动,只听见身后关少钦运剑凌厉,瞬息间杀人取命,惨叫迭起。
  有一名新手开弓开得久了,手臂酸软,又听到身后一声凄厉长嘶,身子一抖,箭矢就飞了出去。一箭既出,众人仿佛开了闸的山洪,纷纷举着兵器向巴洪疆招呼。
  他本不愿动手,现下交手间多有制肘,越打越是恼火。
  适才那一箭远远偏开,擦在岩壁上,拐了方向,恰恰向着刘骁志射去。箭矢早没了力道,他侧身躲过。却忘了腿上是有伤的,一侧身离了吴拓手臂扶持,便向路边滚倒。
  那路边是壁立数十丈的河谷,摔下去有死而已。
  吴拓不及多想,扑倒拉住他,给他下落之势带得也往悬崖滚落。一手抓住他裤脚,一手在崖边乱抓,好歹抓在一截老树根上。两人凭空挂着,刘骁志头朝下,头脸惨红,苦笑道:"吴兄,拖累你了。"
  吴拓骂道:"呸!有功夫说话不如提紧了腰带。"
  他一手抓着已是费力,无法提他上去,抬头往崖上张看。正对上徐冰望下来。
  徐冰站在断崖边,鞋头就在吴拓手指跟前。手抓在土中树根上,青筋凸起,指节挣得惨白。往下看是吴拓一张脸,沾着土,倒不难看。
  吴拓睁眼望着他,忽然一笑。笑从眼里来,慢慢晕开到整张脸。
  徐冰不笑。他抬头看远处打成一片的人群,崖畔有风,风中看过去一群人像是布景一样。他又低头看吴拓,从手到脸循着看了一回,转身走了。

  12

  缠斗渐久,曹翀手下死伤二十余人。众人杀得胆寒,围住关少钦游斗。
  他左手剑出手既是杀招,势道凌厉奇诡,避之不及。
  曹翀调动人手,要从一侧先行过去。关少钦身影一晃,横剑直刺,封住他去路。曹翀不得已接招。使得是一双短刀,双刀磕在剑身上,反臂一合,要绞下长剑。同一时,一根狼牙棒,一条铁棍从左右向关少钦招呼。他不避不挡,运剑疾送,从刀锋间脱出直刺面门,曹翀撒刀避退。关少钦回剑,左右二人兵刃未落,腹间均已迸出一丛鲜血。
  曹翀又拿出一柄钢骨扇子,开阖变幻,袭向关少钦。
  关少钦击退身周数人,抽身回来一剑斜劈了扇面。曹翀拿着半柄扇骨,不怒反笑:"关少侠好俊的功夫!再来接接这判官笔!"
  这回掏出来的是一根乌黑细长的圆筒,顶端打作笔形。曹翀两指捏住转了个花式,运劲直戳。关少钦仍是一剑劈下。巴洪疆忽然在身后高喊:"不可!"
  关少钦收势不及,改斜为直,斩在笔头运力向前推出。曹翀头次运劲拼斗,实打实迎上去。那圆筒本是空心,两下大力相持,被长剑从中一分为二。不必曹翀摁动机关,已然嗤嗤的喷出一阵黄烟来。
  烟雾在风中散的极快,众人惊呼逃散。
  关少钦摒息后退,烟雾触到皮肤便是一阵刺痛。曹翀挑起一柄铁钩,携着烟雾划向关少钦胸前。
  "闭眼!"巴洪疆一声大喝。
  铁钩的锋刃已近身前,关少钦依言闭上双目。只觉得一根绊马索缠到腰间,身子腾空后退而去。
  巴洪疆拽着他疾奔。
  "他奶奶的,曹二这小子,到底把这损招用上了。这鬼烟损人不利己,他本来也只敢凑到你跟前喷一星半点的。你倒好,一剑全劈开了。"
  关少钦略回头,那黄色烟雾却是越散越盛,盗匪中有沾到的,都在痛哭打滚。只有曹翀行动如常,想是炼制日久,并不畏毒。他丢下伤药命人救治,这才领着数人追赶过来。
  两人跑到山崖转角。这里风势有变,毒烟扩散不及。
  刚要转过山路,听见路边崖下有人说话。
  "吴兄,吴兄,切不可放手。"
  "你倒是自己抓着点往上爬啊!再不快点那死孩子不定跑哪去了!"
  "我,我爬不成啊。"
  探头一看,吴拓抓着刘骁志裤脚挂在崖边上。刘骁志倒掉着攀爬不成,吴拓想把他扔上来,手抬到一半又坠下,骇得刘骁志连连告饶。
  巴洪疆大骂一声,抓住手把吴拓二人提上来。两人伤病在身,挂了半晌,都折腾得疲累脱力。巴洪疆和关少钦一人一个提住往前跑,一边追问怎么还没下山。
  "你总抱着那孩子呢?"
  "跑了。"
  "自己逃命了?"
  "不是,"吴拓摇头叹道,"他是一逮着机会就不在我身边呆着。"
  跑到山脚,道路渐宽,分作两条,一条是往北进山的山路,另一条出山通官道而去。
  "怎么走?"关少钦抬眼看巴洪疆。
  "往南!"吴拓叫起来。
  "此番闹出浥城,盯着你这颗脑袋的可不只三危山一家,此刻回城沿途劫杀的不在少数。不过事隔一晚,城里的官兵怎么说也该出动搜寻了。还是往南去!"巴洪疆反覆盘算。吴拓已然自顾自的叫出下半句:"那死孩子定是回家去了!"
  巴洪疆气结。
  一把将吴拓掼在地下,地面是个斜坡,吴拓滚了几圈,撞在一双腿上。
  皂鞋白袜,往上看是一身仆役打扮,这人身材壮阔不下于巴洪疆,只是神气庸碌。他正躬身对巴洪疆行礼,吴拓便看见一张坑洼遍布的长脸,唬了一跳,赶紧爬起来。
  巴洪疆却是看见此人便飞身离去,遥遥道:"关少侠,此行老巴就不再相送了。山长水远,咱们后会有期。"
  关少钦未及说话,那仆役打扮的大汉已经追了过去。他身法平平无奇,却后发先至,仍是躬身堵在巴洪疆身前。
  "巴爷。"
  巴洪疆不等他一句说完,连变身法,四下奔突。那人姿势都没变过,却回回挡在巴洪疆身前。
  "巴爷,我家……"
  巴洪疆挥手止了他说话,迈着大步老老实实走回来,一边苦笑:"我小时学武便觉得轻功花哨不肯多加习练,今日算是领教得够了。"他说着话,伸手点了刘骁志昏睡穴。点完暗自奇怪的"咦"了一声,又补上几处穴位。
  "巴爷?"关少钦皱眉道。
  "他是官家的人。"巴洪疆瞄了吴拓一眼,并不再动手。那人走上来恭恭敬敬的说完:"巴爷,我家姑娘有请。"
  停在山边官道旁的是一驾四马大车,乌木颜色,华贵得沉稳。
  车厢虽宽敞,三个男人并排坐在一边仍是嫌挤。一头还放着个睡倒的。吴拓望见刘骁志便笑。"老巴,你没点了我。我开心的很。"
  "哼!"
  "曹大家,你可比你弟弟好看的多了!"
  坐在对面的人轻轻一笑。同曹翀依稀有些接近的样貌,风神气度却是天上地下,妩媚中见大方,笑如春风。身上杏黄小衣,墨绿镶蓝的裙子,艳到极致,反见得端庄。
  "吴公子当真有趣,难怪他不肯要你的脑袋还巴巴的来护着你。"
  "他可不是护着我。他比武输给了少钦,不能杀我,也不许别人用他的名号杀我。"
  "这么一说,倒是惺惺相惜的意思了。"眼波流转,从巴洪疆看到关少钦。巴洪疆黑着脸,关少钦转头看窗外,一张侧脸精致得妙笔难绘。"关少侠端的是精彩人物,折煞他去。"
  "阿衡。"
  巴洪疆忍不住出声。一路上只听吴拓跟曹衡有来有往的说话,越说越不着调。他还真不知道她有这等夹缠不清的说话功夫。
  曹衡一双明眸望着他等下文。巴洪疆对付着找出一句话:"出了昨日的事,你怎么离得开浥城?"
  "戏班原本给羁留在城下。我是挂在班子里的外人,又有巡查使大人说情,就放了。"
  "你现下不帮着曹二捉人了?"
  "大哥。曹衡从来只是帮你,你不知么?"
  巴洪疆也转了头看窗外。
  曹衡暗自叹气。吴拓扯着鼻子比个猪头脸,指指巴洪疆。她又给逗乐了。
  上了官道,路上来往行人马匹渐多。
  一拨人经过时拦下了马车,领头的问道:"那麻子,前路可有见一行五人?"驾车的是先前阻下巴洪疆那人,曹衡的仆人老骆。他摇摇头又要赶车向前。
  那拨人不肯干休,三人打马堵在车前,一人甩开马鞭掀车窗帘子。
  吴拓在脸上抹了一把,把原本沾着的土涂匀了。当先掀开帘子问道:"这位兄弟,我也跟你打听个人,你过来的路上可有看见一个灰衣少年?"
  "没有!"
  "当真?这可如何是好?"吴拓一脸要哭的样子。
  那人啐了一口,暗道晦气,带着手下往前路追去了。
  吴拓坐回来,车厢里数人给他这番行径惊得对望无语。巴洪疆伸手封了他四肢穴道再补上哑穴。"小爷,你安生点吧。"
  先后又经过数批人马,有硬要查看的,曹衡带上面纱探头出去,数句便打发了。
  "这些人一时间全找过来,定是曹二那鬼烟招摇的。阿衡,停车我们下去。"
  曹衡摘下面纱,盯着他撇撇嘴。"现在想跑也晚了。"
  路上一阵马蹄疾驰之声,朝小关山去的几拨人马已然回转。团团围住了马车,几个声音此起彼落的叫嚣:"请曹大家出来相见!""巴爷,怎么躲女人裙子下了?""吴拓小儿,将人头送上来吧!"
  最后是曹翀的声音,不紧不慢的,"姐姐,请巴大哥下来叙话可好?"
  巴洪疆捏碎了座椅边,"这死小子,连你也不顾了!"
  "我本就是盗匪的姐姐,盗匪的相识,给人知道了也没什么。"
  巴洪疆冷哼不语。
  马车停在官道正中,周围的马匹人手越聚越多,直有上百之众。人来得杂了,倒没了出头动手的,只是叫骂不休。车外老骆端坐不动,车厢里醒着睡着定着的各自一派从容,奇异的静默。
  曹衡忽然问道:"吴公子方才问那少年的下落,是当真要问?"
  吴拓不能动,眨眼算数。
  "就是你昨日在城下一直护着的少年?"
  吴拓抽着嘴角笑。
  "适才马车停在山脚,我见过他。独自往北边去了。"
  吴拓神情一肃,开口道:"多谢曹大家。两位待吴拓坦诚,我也不瞒你们,"他一抖衣裳,竟站了起来,"我现下要去追那孩子了。"

  13

  吴拓掀开车帘出去,车内三人犹自惊疑不定。巴洪疆一手搭在车顶就要起身跟出去,身后伸过一只手轻按他手背。
  "巴爷请留在车中。"关少钦说完便闪身下车。
  车帘放下。只听吴拓在外头大叫:"吴拓在此,谁家抢上谁家赚啊!"
  众人当即炸了锅,一哄而上。兵刃交击之声响成一片,没斩上吴拓倒先内斗起来。其中有一声悠长舒展绵绵无绝,磕飞无数刀剑,当是关少钦出剑。他一招立威,众人暂退,有人打问关少钦名号,有人觉出不对叫起来:
  "吴拓呢?"
  "趁乱跑了!"
  "追!"
  这伙人聚得快,去得更快。瞬息间走了个风流云散。
  巴洪疆坐回车里,听着外间动静,不断思量。
  "大哥,那吴拓竟会武么?"
  "哼!"巴洪疆朝刘骁志一指,"我先前点这小子穴道时候,便觉他内力比显露出来的高上许多。没想到还有更深藏不露的。吴拓的穴道虽没点重,这一时半刻要冲开,功力着实不浅。他二人刻意隐瞒,相互留手,先后弄得伤病交加。这官场上的人,当真是不痛快的很了!"
  "官场混迹本就不比山野戈壁讨生活来得自在。"
  曹衡盯住他看,意有何指明明白白。巴洪疆只是不理,掀开一线轿帘,道:"人散了,我走了。"
  不等回话,提着刘骁志纵身下了马车。老骆身形一动,巴洪疆大刀已然指在他颈侧。刀尖运劲,要点胸前穴道。
  "老骆。"曹衡的声音从帘后平平传出,"让他走。"
  巴洪疆收刀施礼,带着刘骁志往北追去。
  官道上一时静寂下来。曹衡抱住琵琶,素手按弦,清幽的曲子从马车中隐约传出。马车缓缓行驶,唱到后来,只是反反复复的一句:思归,无日不悠悠。
  吴拓当先向着小关山中跑去。
  关少钦追在他身后,再远便是浥城四邻八乡深山大漠中的各家盗匪,也有走单的黑道杀手前来凑热闹。百余人竭力狂奔,仍是只能远远的吊着二人踪迹。
  转上入山的道路,关少钦提气急赶,几个起落到了吴拓近前。
  吴拓轻功展开,步伐不急不徐,气息悠长。只是身上病着,额角已见了汗。他转头对关少钦一笑。关少钦出手一剑直刺他背心,势道凌厉,竟是避无可避的杀着。
  吴拓疾奔之中躲闪不及,左脚绊在右脚上倒头在地下滚了一圈,以这么一记奇招躲开了势无可挡的一剑。他跳起来接着往前跑,头也不回的说道:"少钦,你别吓唬我了!你要试我的功夫,以后有的是机会!"
  "你会武。"关少钦说得平淡,手上却想再给他一剑。
  "是啊,你师兄没跟你提过?说起来我有几门功夫还是你师父亲传的。"吴拓如话家常,捡些无关痛痒的说。
  关少钦越听越气得青了脸,正要发作,吴拓跳着脚叫起来:"看见了!"
  两人跑在半山道上,山路蜿蜒而下,直通一片青山环围的谷地。平谷中浅草土径间,一个小小的灰色身影正慢慢吞吞的向北而去。
  "徐冰——"吴拓一声长啸,群山回响,直有天地变色风云惨淡之势。
  远远追着的众人听他叫得古怪,却也慑于其威。群起追逐之际,便有心存疑虑的也只好随着众人先抢上再说,不肯错过了良机。
  徐冰听见了那声怪叫,声音在山谷回旋,到了耳中只是嗡嗡震痛。他站住脚,回头看看,远处半山腰上似乎有一群人影。他揉揉耳朵,接着往前走。
  "这死孩子!还跑!"吴拓叫完径直从山腰扑下。在山壁间提纵跳跃,片刻下到山脚,拔腿疾奔过去。
  关少钦看他行云流水一般在跟前演练身法步法,只想一剑结果了他。
  徐冰快要走到山谷北面出口。
  吴拓追到山谷中间,关少钦跟在后面,最后是一群刚下到山脚的盗匪。三处人等穿在一条线上。
  线的另一头,徐冰正走着的前方凭空多出来一人一骑。
  黑马,黑鞍,马上之人通身黑衣,黑巾蒙面,正拉开一张黑色铁弩,箭端直指徐冰。
  吴拓眯着眼,远远看着箭头在正午阳光下绽出的一点锐光,灼目生寒。
  "趴下!"吴拓大吼出声,不待徐冰反应,踢起路上数粒石子捏在指间。
  第一粒先于铁弩而发,堪堪快于箭矢一步之距,打在徐冰腿弯。他腿一折,扑前摔倒,铁箭擦着身侧没入地下。
  第二粒去势更疾,径取黑衣人手臂。黑衣人侧身一避,碎石半途转了力道,沉下射向马眼。黑衣人第二箭无暇再发,踢马生生平挪数寸。
  第三粒飞石又至,这一回石头到了跟前忽散作数发碎石,袭全身要害。黑衣人舍弓弩而取弯刀,刀转圆环,尽数截下碎石。
  黑衣人纵马俯身而前,弯刀余势未消,一个圆弧划开来,刀刃取徐冰首级。
  吴拓三石发出,人已经追及近前,眼看着刀刃割下,手中没有兵刃,情急之间和身而上抱住徐冰往一侧滚开。
  同一时,弯刀出招陡然加速,袭向吴拓背心,沿后颈斩落。
  兵器相交之声就在吴拓脑后响起。
  关少钦一剑自下而上,贴着吴拓头皮挡住弯刀。一击不成,弯刀有如活物般绕回,斜削吴拓颈侧。关少钦长剑流转,咬住刀身左右翻飞。
  数招转瞬即过,两柄利刃须臾不离吴拓颈间。
  吴拓一手摸到徐冰头脸探呼吸,一手立掌为刀斩身前马腿。那马甚有灵性,翻蹄来踹。吴拓笑骂一句:"这畜生!"捏住马蹄运劲便要拗断。
  黑衣人弯刀划了一记虚招,收刀勒马。骏马人立而起,吴拓挂着手中徐冰只得放开马蹄。那人马术更较刀功精纯,马蹄落地即转,迅捷无伦的遁走而去,没在谷口的阴影中。
  交手数合,那人稍有不利便即退走,竟是连面孔也不曾看到。
  关少钦持剑而立,没有追击。
  他三人相持比斗的功夫,一众盗匪已经围攻过来,曹翀领着数人趁隙而上。吴拓不及站起,关少钦一力接下四方兵刃。
  剑交左手,出招便是一片血花飞溅,几件兵器噹啷作响的摔在地下。吴拓捡起一柄青霜剑,掂了几掂,道:"不趁手啊,少钦你再截下几个我挑挑。"
  关少钦正挑飞一名大汉手中刀,长剑一转,压住刀柄,将大刀直直钉在吴拓双腿之间。吴拓连忙扯着徐冰站起来,拔刀在手。"少钦你别恼嘛,我这就起来帮手还不成?"
  徐冰腿上伤得不轻,站不住。吴拓将两人腰带结在一处,顺手往腰上捏了一把,"看你再跑。"
  吴拓与关少钦背对而立,将徐冰夹在中间。两人一刀一剑,抵挡百余人潮水般断续涌上的攻击。
  这些人领头的都是道上有头脸的人物,混迹多年,一个赛一个奸猾鬼精。眼见二人手下强硬,送了一批弟兄的命之后,都不肯折损自家人手,只是拿着长兵刃轮番缠斗。好在四下人众,暗器没能用上。
  曹翀一身的古怪东西全无用武之地,摇着半柄扇子在外围指点叫嚣。
  吴拓斩杀十余人,半身浴血,横刀直指曹翀:"曹二小子,你给我死过来,我要代巴大当家收了你这混帐东西。"
  曹翀尚未答话,战团之外响起一阵长声大笑,声震山谷:"哈哈哈。混帐倒收起混帐来了!吴拓,这小子还是留着我自己收拾吧。"
  正是巴洪疆赶至,他提着刘骁志,厚背大刀横扫开来,直有千军辟易之势。
  众人惧其锋锐,又见他自行往人多处冲,纷纷走避。不一时,他便携着刘骁志来到二人身畔。拼斗良久,关少钦与吴拓各自挂了小彩,身上的血大半是敌手的,小半是自己的。吴拓本有伤病,现下神采熠然,面色却煞白,显见是强努之末。
  "还是只有你小子安好啊。"巴洪疆看看徐冰,他身处乱斗之中,刀剑之下,倒与一般神色无二。静静的,浑不在意,再看还是觉出一句邪乎。
  刘骁志穴道已解,看看跑到这般情势中来,也只有苦笑。
  "现下紧要关头,你们两个再别耍花枪,各自出尽全力吧。"巴洪疆道。吴拓跟刘骁志挤挤眼,刘骁志报以一笑,笑得诚恳过人。
  四人并肩环围住徐冰,边打边向谷口移去,徐图脱逃的法子。无奈敌手势众,武功虽胜不得四人,智计不输。将五人围堵在谷中,连番消耗下来,终是己方吃亏。
  这一仗从正午打到日落,逾见惨烈。
  击退新一轮攻袭,吴拓以刀撑地,一手搭着徐冰肩膀,笑道:"刘兄,你那老爹当真绝情的很哪。"
  "家父现下想必正在调派人手四下搜寻,咱们只需多撑个一时片刻。"
  巴洪疆冷哼一声。
  关少钦只是静立调息。
  吴拓手搭凉棚往远山望,一边点头道:"不错不错。刘大人能顺便带些吃食过来就更好了。我饿了。"

  14

  山头当先竖起的正是浥城守备大营的旗帜。喊杀声喧天作响,四围群山密密涌下数百官兵。盗匪们乱了阵脚。
  本是拿人领赏的买卖,就此被官兵剿了寨中精锐却是不上算。
  众人不再恋战,簇拥着往谷口撤退。
  官兵显是有备而来,埋伏调遣均作足了功夫。众人退到谷口,正撞在包围之中。这批盗匪都是些凶悍过人的,人数虽悬殊,仍与官兵杀了个旗鼓相当。
  山谷中血腥弥散,惨号不绝。
  有走单的数人仍想孤注一掷来擒吴拓,出招虽狠,全无章法。给巴洪疆大刀斩杀。
  吴拓懒洋洋的看着,往地下一坐。腰带栓在一处,徐冰也给他带得坐倒。他犹不满足,索性摊开手脚,四仰八叉的躺倒在地下。
  "咱们都歇着吧。"
  不远处打的热闹。此间五人或站或坐,堂而皇之的歇下来。
  一队官兵上来环围护卫。领头的那个禀报说太守刘大人正陪同巡查使陈大人快马赶至,要亲迎吴拓回城。
  吴拓躺在地下,已然酣睡过去。
  "巴爷?"关少钦忽然出声。
  "关少侠,老巴离了三危山,仍是盗匪一名。官兵既来,我也该走了。山长水远……"
  "后会有期!"关少钦接了下半句,抱拳相送。
  巴洪疆大笑而去。
  刘骁志张口欲言,终于止住。吴拓半睁着眼望他:"刘兄,方才离去那人可是你的相识?"
  "不识,眼生的紧。"刘骁志会意而笑。
  "咱们这一日一夜都不曾跟他在一处,自然眼生。"吴拓同他比着笑。
  关少钦听不得他二人这般做作矫饰,避去一旁调息疗伤。
  吴拓想起身边的人来,握住徐冰的手,柔声细气的问:"腿上疼不?瞧瞧打伤骨头没有。"半坐起来掀他裤脚,却看见他正在解两人结在一处的腰带。吴拓火气上来,捏住他膝盖一用力,徐冰痛得向后便倒。
  "还知道疼,骨头好着嘛。"
  刘骁志看着吴拓就要合身压上去的架势,咳了数声,找话来说:"吴兄,在下的功夫并非有意欺瞒。"
  "好说。我何尝不明白刘兄的苦楚,且说我习这武功,原是被老爷子的旧友每日监督责骂教下来。练的时候辛苦,练成了更不敢给人知道。不然京城那帮龟孙子也等不到现在,早踢我跟着老爷子上战场去了。"
  刘骁志提了个头,吴拓便放开徐冰,口若悬河的接下去。也不问及刘骁志情由,只说闲话,从少时的练功趣事到京城里的各家是非,一样样跟刘骁志细细道来。
  谷口一场战事打得激烈。天色早已黑透,山谷中燃起无数火把,猎猎游移,映得天上星辰也黯淡了。
  拼斗半晚,盗匪们死伤惨重,剩下大半被官兵擒获,只有数人趁夜逃离。
  领兵的守备大人王冼命副官收拾战场残余,自己携了亲兵来见吴拓刘骁志二人。吴拓正说得热闹,刘骁志陪着笑听。
  王冼冲前几步便向吴拓行礼,不住的自讨罪责,又拜谢吴拓大义救了小儿一命。吴拓听得摸不着头脑。
  原来李钧染确是数日前死了。吴拓二人上门闹了一场,之后月余他身子虽将养过来,头脑仍是昏蒙。那日被守备公子王令越邀去喝茶,回程路上有一群来路不明的人冲撞,护卫们忙着推挡,回神时候李钧染已给人一刀捅死。
  众人私下说起,都道是李钧染以前惹下的风流人命帐找上门了。
  李重痛失独子却强自隐忍,直到昨日城墙上突起发难。其时吴拓阴差阳错的与王令越掉了个包。王冼怎不知李重恨煞之人实为吴拓,却只当他一番胡闹救了王令越,一叠连声的赞吴拓高义。
  他高帽一顶顶送过来,吴拓笑眯眯的听着,坦然领受。
  谷中喧闹渐止,众兵士整队听令。刘拯和陈桐终于打马赶来。
  刘拯落地便快步过来扶持吴拓,难得他作出一副仓惶姿态,仍是风采不减。陈桐走在后面,神情怡然,笑容带着三分戏谑。
  刘拯解释情由,昨日平叛之后,李重自刎于城头,戏班人众收押下来,有人交代是三危山的盗匪作乱,是以浥城官兵往三危山搜寻吴拓等人。剿平了山寨,却不见人。今日午间有人托书传讯于陈桐,这才领兵驰援山谷。
  "曹大家?"吴拓盯着陈桐问道。
  "吴贤弟聪颖,一猜便中。"陈桐笑得面含春色。
  "骁志贤弟腿脚有伤,今晨多蒙曹大家马车相送一程。临别不及嘱托,曹大家玲珑心思却已想到了。"
  刘骁志全不知道曾上过曹衡的马车,此刻也不能开口驳他的话,只是点头。
  四人一天水米未进,身具武功的也都有伤有病,均疲累已极。刘拯不敢要他们上马回城,匆匆命人送上清水食物,又从城里抬了四抬大轿过来。
  吴拓打了一场又说了一场,累得吃到一半就幕天席地的睡下。睡着了也不曾放开徐冰的手。因此上,轿子虽来了四抬,徐冰仍是被一同送进吴拓的轿中。
  一众官兵抬起轿子,两位大人打马在侧。骑兵开道,步兵环卫,火把在山间亮出一条迤逦长龙,声势浩荡的回奔浥城而去。
  轿子一起吴拓便醒了。
  徐冰坐在一角,掀开轿帘望着轿窗外。山间夜色苍茫,近处火把的红光映在他眼中,跃动隐现。看久了竟有些深切的迷乱之意。
  吴拓伸臂抱住他,脸贴到他面颊上。
  他病势未愈,适才吹了许久夜风,头脸热度又起。贴在徐冰微凉的肌肤上,说不出的舒服。"有多久没碰你了?想我没有?"
  徐冰怔住。回过头来看他,眼中红光消逝,仍是黑白分明的清冷。
  吴拓趁他回头亲了上去,不急不燥的贴着唇细细碰触,伸出舌头一点点舔噬,把两片唇都咬得殷红。
  他柔情调弄了许久才放开嘴。将徐冰抱到膝上,贴着胸膛揽紧,拉过他手伸到自己胯下。"摸摸,看我有多想你!"
  隔着衣裤,手里也觉出那硬物的滚热。
  徐冰抽手要躲,吴拓硬按下,拿着他手裹住缓缓摩娑套弄。轿子四壁厚实,外间声息听得模糊。只有衣衫蹭动和低沉喘息之声清楚的响起。
  吴拓数日不曾近身,现下抱着他独处,手指尖都是痒的。抓着他手弄出一回,再耐不住,就想除了他裤子送进去。
  外间兵士高声禀道:"吴公子,咱们进浥城了。"
  吴拓悻悻罢手,只好忍了剩下短短路程。抱着徐冰在身上揉捏,说道:"回来浥城了,你还跑不跑?"
  徐冰摇头。
  "有许多许多的人要杀我你是知道的。昨日到今日,这许多许多的人看在眼里,也都知道我着紧你的性命更胜过自己,要杀我从你下手便容易的多。因此上,你才没往家中跑是不是?"
  徐冰抬眼望着他。
  "不要跑了,你只跟我生死与共吧。"
  吴拓笑道。

  15

  回到将军府已是凌晨,天光乍亮。
  吴拓带着徐冰下轿,给院子里密密麻麻的人手下了一跳。刘拯足足派了百名护卫,把将军府围的滴水不漏。又有数名大夫许多仆从在成福身后候着,上来就要伺候三人。
  诊病裹伤,沐浴进食,闹了大半时辰。吴拓身子困倦,欲念却精神。熬得辛苦,总算候到关少钦先回屋,这才掀桌子走人,抱着徐冰就进了卧房。
  匆匆做了一回,揽着他睡下。
  这一觉怀中充实,睡得香甜实在。直到夜半才忽然醒来,惊觉臂间空了。吴拓大睁着眼伏在床上,一时间心中慌乱得厉害。半晌才反应过来,赤足便奔出房间。
  徐冰在廊下坐着,静静观望。院中明月洒下一片青白,日间见惯的物事望去尽是清冽之意。
  "看什么呢?"
  吴拓挨着他坐下。
  "你,"徐冰慢悠悠的开口,吴拓偏头看他,静等下文。"你着紧我么?"
  "我自然着紧你,你不着紧我!"
  吴拓撒娇一样揽住他肩膀厮磨。徐冰拉开他手臂,正视他脸,摇头道:"我不愿着紧别人,你也不要着紧我的好。"
  难得他主动开口说话,却是这么一句结语。吴拓气得笑出来,一把抱起他就往回走。
  "没事便乱跑乱说,就做到你下不了床好不好?"
  仔细抬着伤了的膝弯,吴拓慢慢挺身送进去。睡前那回做得粗鲁,现下一点点推进都引出刺痛,徐冰皱着眉。
  吴拓没根送入,却不忙动作。伏在他身上,手指在胸前画圈,指尖戳在心口,哑着嗓道:"你这里就没存着什么人么?"
  徐冰摇头。
  "哪怕你爹娘?"
  徐冰想了想,还是摇头。
  "小狼崽子,你究竟思量些什么?"
  问是问了,却不指望他回答。吴拓摁住他肩膀,使力抽送。徐冰喘着气向后仰,便摇头也不能了。
  吴拓长觉起来精神十足,一气要将数日的份都做回来。
  徐冰初时忍着,做到第二回便有些受不住,伸手推他。吴拓钳住他手腕举过头,两指掐着下巴,道:"你这张脸若是会笑会哭的,该有多勾人。"
  身下用力一送,徐冰闷哼出声,一脸厌弃的转了头。
  吴拓看见这般神情,恼得发抖。身下进出再不容情,一边伏在他身上啃咬揉捏,弄出许多血痕,一意要他颠倒迷乱。
  徐冰挣扎忍耐,渐渐疲累得身子也麻木了,就想晕迷过去。
  吴拓抓住他膝弯伤处,略一使劲,听到他抽着气干噎。人醒过神来,一张脸痛得惨白。
  吴拓终是不忍,扶着他翻身,合身贴在他背上。在他颈项间亲昵温存,四肢重叠纠缠,下身更是无比亲近的密合着。缓进缓出,爱怜缠绵,便似情深意重一般。
  晨光微明,从窗隙洒进些清冷光线。
  徐冰趴在床上,侧头看着室内蒙蒙灰白。吴拓还压在他身上,很沉。徐冰在缓慢而深入的律动间歇里小心呼吸,勉力睁着眼,眨了几回,终于闭目昏睡过去。
  吴拓把他揉在怀里,身躯贴合着,用自身温热的肌肤暖着他每一处微凉的身体。
  渐渐相拥而眠。
  成福过来叫起过三回。
  第四回上吴拓终于穿衣起身,怕吵了徐冰,收拾停当就出去外间小厅用饭。一边吃着,成福禀报各个衙门的大人都送了拜贴要来探望,只回说病着不能见客。守备大人王冼昨日曾带着王令越登门请罪,坐了半日回去了。今晨太守刘拯陪着巡查使陈桐来过,听到还没起身也不让传报,留下许多珍贵药材便走了。
  "那你催死催活的找我起来做什么?"吴拓嘴上骂着,脸上却是止不住的餍足喜乐。
  "回少爷,徐三爷送了药材补品过来,听闻少爷身子不好,说是要去请一位神医过来看诊。"
  "哪个徐三爷?要请给他去就是了。"
  "回少爷,徐三爷是徐冰的远方伯伯。他原本要走,跟着他来的徐冰娘定要见徐冰一面,央我私下找他出来。"
  吴拓一口饭噎住。
  "你便私下跟她说,徐冰染了风寒,不能起身。"吴拓想一想,又道:"我自去跟她说。"
  徐延德沉着脸坐在椅子上。
  徐冰娘抖着嘴要哭。
  吴拓刚走进待客的偏厅,这二人还是一脸惊喜的上来笑着行礼问好,听见徐冰病着便一片愁云惨淡。徐冰娘数番想开口都给徐延德瞪回去。
  吴拓笑着宽慰她,说是掉过护城河略感了风寒,怕传给旁人,因此留他自己在屋中。为了宽她心,将前日诸般经历轻描淡写,一一讲述出来。徐冰娘原本只是听旁人捕风捉影的说起,已然担惊受怕了两日两夜。现在看见吴拓神气活现的坐在跟前,总算放下些心,断续听着,仍是不住往门外打望。
  吴拓看见她忽然睁大了眼,泪花涌出。赶忙回头。
  徐冰正扶着门框慢慢迈步进来。徐冰娘哭着迎上去,吴拓先她一步过去,架住他胳膊回来放到座位上。压着怒气说道:"身子不适便留在房中休息,出来做什么?"
  徐冰沾上椅子就微吸了一口冷气,看看他娘,摇头道:"没事。"
  徐冰娘抓住他手不停掉泪,话也说不周全,只是来回问哪里不好,吓着没有?徐冰皱着眉,仍是一句:"没事。"
  他们母子说话,吴拓在一旁恶狠狠的盯着看。
  徐延德见他面色不善,过来陪话,问他伤病,又说徐家二爷做药材生意,曾结识一名避居小关山的神医。他去年去秦州做了军医,幸而这几日返家祭祖,徐二爷已亲自去山里请他过来。他旧日轻易不出门看诊,吴拓既是吴将军的公子,他却定然会欣然上门。
  吴拓有一句没一句的听,点头应付。
  徐延德看看时候不早,招呼徐冰娘起身告辞。徐冰娘不舍的抓着徐冰殷殷嘱咐,又跟吴拓说了许多好话,请他多加看顾。
  徐冰起身送他二人,站不住,吴拓在他背后撑着,手臂揽在他腰上走到门口。徐冰娘一步三回头的走了。
  吴拓略一放松,徐冰就往地下栽。抱起来发现他已经晕过去,放回床上用真气助他调息许久,人还是没醒。身上一层层的虚汗,额头渐渐起了热度。
  大夫看过,诊了个风寒之症。吴拓眼看自己一语成谶,哭笑不得。
  那日三人落水,吴拓与刘骁志不肯运功疗伤驱寒,先后病起来,只有他好着。现在吴拓病势早褪,他这才发起烧来。不知道是不是人性子慢了,病来得也慢。
  这一病就是数日,先后换了几个大夫,开的药灌下去总不见效。
  药喝得多了,他便吃不进饭去,硬是喂些稀粥,也尽数呕了出来。吴拓一手端着碗,一手捂住他嘴,要让他咽下去。他头后仰着抵在床栏上,渐渐的脸色就有些发青。吴拓丧气罢手,咬牙道:"你要饿死自己不成?"
  徐冰呛咳着,缓缓摇头。

  16

  徐二爷徐延吉较徐延德瘦些,黑黄面色,一脸粗糙。
  他等足了五日,才把莫剑清请到浥城来。进了将军府先是给门口的护卫盘查许久,管家出来将他们领进厅里,奉茶之后就没了人影。
  徐延吉怕他气恼,陪话说许是吴公子病着,府中下人便乱了。莫剑清安然端坐,捧着茶细品。
  那病着的吴公子倒自己走了进来。
  吴拓也不理会二人,径自坐到主位上生闷气。
  徐延吉先上来见礼,说身旁之人便是小关山请来的神医。莫剑清自报姓名,吴拓这才抬眼看他。中人样貌,想是身富才学,周身自有一股清逸之气。
  吴拓挥挥手,成福请莫剑清移步里间问诊。
  在屋宇回廊中转了几转,竟是来到卧房。莫剑清见吴拓神气完足,早知求医的另有其人。虽有些不悦,到底跟着过来,看这般情形只当是府中内眷病了。他进屋也不抬眼,坐在床边凳上,搭腕诊脉。
  吴拓同徐延吉随后进来,站到一旁。
  莫剑清一边眉毛挑了挑,缓缓睁开双目,正看到徐冰。他半倚在床头,细瘦的身子陷在层叠的青缎枕中,像一抹灰烬。
  两人对望了一阵。
  "莫先生。"徐冰轻声道。莫剑清松开手,起身收拾药箱就往外走。徐延吉赶忙追出去,吴拓盯了徐冰一眼,也跟过去。
  "莫先生,莫先生这是怎么了?"
  "徐二爷,你我相交多年,你此番一力邀我过来竟是故意找我难堪么?"
  "这是怎么说?"
  "哼,他的医术可不在我之下,我哪能给他看病。"
  徐延吉恍然省起,赶忙陪不是,"可不就是那孩子么,我都忘了。老三也瞒着我不说,只让请先生过府。对不住先生了。"
  莫剑清走到厅里,就要迈步出去。徐延吉抢上拦住,道:"先生仁心仁术,何必跟一个小孩子斗气。如今他又病着,先生既已来了,随便写个方子也好。"
  莫剑清冷着脸看他,一句话也不愿说。
  吴拓跟在后面,听得蹊跷。
  思来想去,上前抓住莫剑清衣袖,双目蕴泪,一句一哽道:"先生,先生既能救他,好歹赐个方子吧。他若不成,我也不愿活了。"
  莫剑清颇觉不堪,又甩不脱他。两人一拉一推的耗着,吴拓不住求恳。莫剑清长叹一声,回头问道:"吴公子当真如此看重他?"
  "真的不能再真!"吴拓收起无赖面孔,正容道。
  "吴公子还是不要如此看重他的好。"
  莫剑清摇头,步子到底收回来。他也不再回去诊病,只让拿了先前大夫开的方子,一一查看,最后捡出一张,拿笔勾掉几样名目,又添补了些。
  他把方子递给吴拓。吴拓虽疑虑满腹,仍是恭敬接下。
  "这方子,尽可拿去给他指正指正。"莫剑清抬眼看看吴拓,又补上一句:"三月内不可行房。"
  吴拓脸都绿了。
  莫剑清不肯多留,吴拓着成福送他。留下徐延吉问话。
  他分不出徐二爷徐三爷有多大差别,只觉得眼前这个说话利落许多。问起旧事来,徐延吉也不曾亲历,只将后来听说的一一告知吴拓。
  莫剑清数年前到徐家做客,曾帮徐延平接骨治伤。那时徐冰正生着大病,久治不愈。莫剑清仁厚,虽是个医治起来旷日费时的奇症,仍是悉心诊疗。他回去小关山家中,徐冰母子也搬到左近住下,每日上门医病。前后总有三年,徐冰将莫剑清成堆的医书都看了,莫剑清闲时也教他些。
  他的病本已渐有起色,后来不知怎么又重起来。徐冰娘到底妇人见识,起了疑心,带着他回到浥城徐家。那时有个江湖游医上门,说是有一剂药立见神效。他爹娘原不肯信,徐冰自己看了方子,点头应下。后来竟真的好了。
  莫剑清经此一事,再不入徐家半步。闭门数月,便到秦州投军做了军医。
  吴拓拿着方子送到徐冰眼前,他呆望着,不看字,也不出声。
  "你这是能医不自医?自己会看病还由着那帮蒙古大夫给你乱开药!说句话难死你?"吴拓越说越恼。
  徐冰不耐的摇摇头,就要翻身睡下。
  吴拓掐着他的脖子扳回脸来,又把一个青瓷瓶子送到他面前。
  "你那莫先生留给你的。"
  徐冰不接。眼神愣怔着,像是想起什么。
  吴拓拉开他手,打开瓷瓶往手掌一倒,三颗蜡丸滴溜溜的滚到手心里。
  "这是药?"吴拓问完了盯着他看,半天没见回答。他恨恨的把瓷瓶往徐冰身上一丢,跑出去看药熬的如何了。
  莫剑清的医术果然有些门道。
  那方子别的大夫看过,都说平平无奇。偏偏对了症,几剂服下去,徐冰的病况眼见得转好。
  莫剑清留下的瓷瓶徐冰随手搁在床头,吴拓打开过,还是三颗蜡丸。
  "这药不用服么?"
  仍是摇头。吴拓没兴致再问,只抱到怀里喂他喝药吃饭。
  一顿饭吃完。吴拓抱着不想松开,两手伸到他衣裳里,轻柔抚摸。随即把衣襟打开,掀起薄被褪下裤子,将一整个身躯展露出来。
  吴拓从身后拉开他两只手,探头仔细端详,道:"瘦了。"
  许久再没动作。身上没了衣物遮蔽,徐冰渐渐觉出凉意,双手被抓住,腰胯微微挣动。吴拓只看着,气喘渐粗。一手圈住他,一手盖在小腹上摩娑,慢慢就伸到腿间去。
  手指挨到密处,徐冰往后缩了缩,贴紧在吴拓身上。
  吴拓闷哼一声,倒把自己逗出火来。总算还惦记着医嘱,推开他放平,拉上被子就走出去。一路走一路把莫剑清的祖宗十八代依次骂下来。
  天色已暗,夏日的晚间也温热着,风都不通透。
  吴拓闷着头走到院子里。关少钦正在树下习剑,右手剑。比着树干反反复复只是划一式圆弧。
  "少钦是要破解那弯刀的招式么?"
  关少钦收剑,冷声道:"你不守着他?"
  "无妨。你师兄那四个手下看着呢。况且要来早来了,现下已经过去半月有余,总要出个状况,拿着由头才能上门取命。"
  "到底是什么人?"
  "故人。"吴拓一张脸笑得招人恨,"端午引凤楼上就瞧见的故人。长街尽头匆匆照面便走了,只留下个转圈使刀的刺客。到现在也不来一晤,等得好生心焦啊。"
  "那黑衣刺客功夫是关外一路。你在京城打死的是鞑子的王子。刘大人竟勾结外敌么?"关少钦不理他胡说,自己揣度。句句切中要害。
  吴拓竖拇指一赞,道:"需瞒不过少钦。这些时日的事情,刘大人远近脱不辽干系。只是他为人成精,铺路搭桥则可,沾手是不肯的。因此,要在城里下手更需些时候布置。咱们只管悠闲等候,看有什么人上门罢了。"
  吴拓仰头看着墙外夜空,两个眸子精光闪亮。关少钦跟着望过去,星夜寂寂,晚风习习,墙头稀疏树影更见得四下空落。
  两声低低的音色在一片空寂中响起,轻灵渺远,似有似无。
  有人来了。

  17

  清音甫落,关少钦与吴拓先后跃起,腾身上了院墙,顺势打下几名近前的护卫。出招无声,只封住穴道。
  在墙头上就看见长街当中站着一名堂堂大汉,葛衣长刀,披清辉而立。
  巴洪疆咧嘴一笑,跟墙头二人招招手。他肩上扛着个人,家仆打扮。身后还有一个身影盈盈俏立,猩红披风,黑纱遮面。
  关少钦迎上去。吴拓落地便向长街一侧疾奔而去,一边跑一边放声惨叫:"刺客啊!有刺客!你们这些耗子洞里缩着的快滚出来救我!"
  百名护卫散在将军府中,各自隐匿行迹。现下听正主叫得凄厉,哪敢怠慢,尽数从藏身处出来急急追上去。
  吴拓脚程极快,众护卫追的也疾,转眼没在浥城的大街小巷里,声息几不可闻。
  关少钦这才端正施礼,抬手向角门一引:"巴爷请。曹大家请。"
  "他这是唱的哪一出?"
  "都是太守的人,见到巴爷多生事端。"
  老骆伤势颇重,安置在厢房由成福照看。巴洪疆跟关少钦在前厅说话,曹衡除了面纱过来陪着。
  关少钦只问别后景况,巴洪疆道:"还不是与往常一样,在戈壁中胡混。日前打了一架,一直给人追到浥城来,想起吴拓的将军府在这便过来了。"
  关少钦点头,也不再问。
  曹衡抿着嘴笑,将星夜造访的因由娓娓道来。小关山一役,曹衡跟盗匪相交的事到底走漏了。那日吴拓当着众人拖了刘骁志下水,因此在浥城四邻并未出事。后来河原太守邀曹衡过府祝寿,将她软禁下来,以勾结盗匪的罪名胁她就范。
  老骆拼死护卫她逃出河原,巴洪疆闻讯赶至,一路打打逃逃,竟给追到了浥城左近。曹衡有巡查使赠与的出入令牌,三人索性便躲来浥城。
  碍着身份,夜间才来探将军府。
  "一路上只顾着打杀,今日在浥城躲了半晌才省起,追杀的人竟似有意要迫我们前来此处。本不想给你们招惹事端,又一想,吴拓那小子向来喜欢故弄玄虚,说不定正等着旁人下套。我们不来,他倒等得抓挠了。"
  "巴爷所言不差。"关少钦想起吴拓大呼心焦的模样,一笑点头。他相貌本就好看,一笑起来眉眼鲜活,说不出的动人。曹衡也看得一怔。
  "大哥,关少侠当真好看。"
  "又来说胡话!你几时学得跟吴拓那小子一般了?"
  "我有哪里不好了?曹姐姐,老巴总对着你说我坏话是不是?"说吴拓,吴拓到。从门外施施然走进来,拖着个人往地下一丢。
  一身夜行装扮,惨青面色。曹翀。
  吴拓领着一群护卫在浥城大兜圈子,到了城南,随手捉了一个点住丢到河渠中,粗着嗓子叫"吴公子落水啦"!等到众人下河的下河,找船的找船,他才趁机溜回来。转到人群后面,便看见个熟悉身影鬼鬼祟祟的缩在巷子里探看。
  当下趁黑过去打昏他带回来。
  "曹姐姐,走漏风声的怕不是别人,正是你这混帐弟弟。"
  曹衡望着巴洪疆,低低一叹。
  "你们下不去手我可有好法子,他即喜欢勾结官家,明日便找个由头将他送去官家的大牢里蹲些年月!"
  "能到明日,怎么都好。"曹衡幽幽道。
  长夜近半,灯火渐黯。曹衡一双美目微阖,在眼下落淡淡晕影。
  "曹大家可是中了毒?"关少钦忽道。
  巴洪疆冷哼不语。曹衡确是给那河原太守迫得吞了毒,毒性颇奇,他们赶来浥城方向本是要去小关山寻莫神医。不想那莫神医竟提早返了秦州。
  吴拓早去里间把徐冰揉醒拽过来,这会听到莫剑清的名号,暗地掐掐他。想起他是跟那莫神医学过医的,扳过脸来用眼神问询。
  徐冰仔细看看曹衡,道:"我不会。"
  吴拓瞪瞪眼,一口就咬在他肩膀上。徐冰吃痛,伸手抓他眼珠子。吴拓钳住手腕又啃他手指。
  一旁三人看傻了眼。曹衡当先笑出来。
  "你属狗的?人跟前就撒起欢来了?"巴洪疆笑骂。
  "这死孩子是莫剑清亲传弟子,白看了那么多医书,让他给自己看个病都千难万难的!"
  "你别难为他,"曹衡拉过徐冰,"他小小年纪,哪学的了那许多高深的医术,不会瞧病才是正理。"
  徐冰一手的牙印,颗颗见血。曹衡心疼的拿帕子帮他包扎,他向不与人亲近,抽手便往回躲。给吴拓捞过去,按住他手,讨了曹衡的帕子包好。
  吴拓府中旁的没有,续命的人参解毒的雪莲倒是成箱成捆,当下命人炮制了给曹衡服下。又抬来成坛美酒,将宴席开在厅里。
  巴洪疆开怀畅饮,兴致大发,拽着关少钦、吴拓要举杯共醉。
  吴拓几杯下去,笑吟吟的眯着眼。关少钦向不好酒,只一杯面上便起了晕红,是艳煞的颜色。
  曹衡闹着也要喝。巴洪疆喝止不住,到底给她沾了一口。
  古城烧,干辣热烈,在唇舌间绕了个转便浅浅的晕起来。酒未入腹却已引逗了些毒性,曹衡呛咳几声,不再馋酒,抱着琵琶以曲助酒兴。
  乐声如凉夜,澄澈幽深。初时和缓舒展,似潺潺流水;继而清亮婉转,变嘈嘈急雨;越到后来渐渐激昂错杂,急弦繁转,作人喊马嘶战场杀伐之声。
  "天明便送你们去秦州。"
  "只怕今夜不易过去。"
  "一个时辰了,护卫们至今没有回转。"关少钦面颊飞红,声音仍是清而冷。
  "如今这将军府四下无人,便是个开门揖盗的光景。这等情势刘拯能撑到天明便是头了。还有两个时辰,迟迟不来,难不成真当我跳河了?"
  "这些人耗时费力的引我来此,单是为了借着剿匪的幌子杀进你将军府。当真筹谋得长远,倒有人如此看重你的性命。"
  "嘿嘿。"吴拓借酒而笑,"京城死的那个是鞑子平南王的四子吉仁台,老王爷六十得子,宠爱得紧。少年贪玩,抢着差使到京城一趟,无端端没了。恨不得切碎了凶徒也是人之常情。"
  平南王有四子,长子孟诃早年没于战事。次子谟罗承封号领重兵。三子必勒格掌外事,交游广阔,门客众多。其中孟仁钦声名最著,称北地武学宗师。
  "少钦跟那弯刀客交过手,他想必便是孟仁钦门下弟子之一。却不知今夜能否候得北地宗师亲至,一偿宿愿!"
  一番话虽没头没尾,在激越弦音中却是字字铿锵,最后一句更是以内力远远扬声出去。
  乐声止。厅里厅外浑然静寂,夜风隐动,如山雨欲来。
  关少钦缓缓放下杯子,道:"议论俗事,扰了曹大家的曲。"
  曹衡尚未答话,吴拓抢道:"曹姐姐你只弹不唱可不是馋我么?"
  "那你说说要听什么?"
  "我听曲没什么挑拣,姐姐拣个玉楼春,鸾凤吟的段子……"话没说全巴洪疆一脚踢烂了他的座椅,吴拓一屁股摔正在地下。
  曹衡笑得花枝乱颤。
  吴拓爬起来,笑道:"咱们要出去了,老巴不许我点,曹姐姐便唱自己欢喜的曲子吧。"
  曹衡点头。
  吴拓、关少钦、巴洪疆三人长身而起,站在厅门口。夜色沉静,三人眼中俱是异彩凛然,跃跃欲试。

  18

  "弯弯月出挂城头,城头月出照凉州。凉州七里十万家,胡人半解弹琵琶。琵琶一曲肠堪断,风萧萧兮夜漫漫。河西幕中多故人,故人别来三五春。花门楼前见秋草,岂能贫贱相看老。一生大笑能几回,斗酒相逢须醉倒。"
  铮铮乐声,红裳素手抱琵琶,妩媚音色唱一曲凝重豪迈之意。
  巴洪疆抽刀,厚背大刀,刀名"积摧",无锋刃。
  关少钦出剑,青锋长剑,剑名"落雪",刃如冰。
  吴拓取出一柄黑刀,刀身横直,黝黑如炭,锋刃见幽幽青光。
  "'燕支'在你手里?"
  关少钦师门神兵一刀一剑,"落雪"青白,取字于天物;"燕支"涩重,取字于丛山。
  "你师父教过我功夫不是?走的时候留下的。"吴拓掂掂手中刀,长声道:"孟宗师请了!"
  影壁上坐着一名男子,夏日里着一身宽大的裘皮袍子。他双手拢在袖中,坐得闲散,便似在庭院躺椅上歪着,吹清风,赏明月。
  吴拓话音落了许久,他才转头来看。孟仁钦成名多年,总有四十上下,望去倒似年近三旬。脸盘横宽,颧骨高起,微眯着一双细长的眼。看不出神情来,只觉他通身肃杀高远之气,不可逼视。
  "我,见过你?"
  孟仁钦汉话说得生硬,声音病弱一样轻缓,却字字清晰入耳。
  "现下不就见过我了?"吴拓斜抱着刀,摆出一副笑脸。
  "你又浑扯什么?"巴洪疆蹬了他一脚,大刀一振,直指孟仁钦,"都说你是西北数千里地面上武功第一的大宗师,今日就让老巴来领教领教你的本事!"
  一记"长虹贯日",巴洪疆展开刀法直奔影壁之上。
  他先自出手却不愿讨便宜,刀锋取孟仁钦顶门之上尺许。孟仁钦并不抬头,左手随意一挥,也不见如何出力,竟将势如风雷的一刀瞬息化解。指端顺着刀锋滑下,要封刃夺刀。巴洪疆不退反进,身形尚未站稳,大刀变招横扫。孟仁钦左手封刀势,右手从皮裘宽袖中脱出,指掌展到尽处,忽的又暴长数寸,破衣入体。
  巴洪疆大喝一声,刀掌相交,炸响金石之声。
  两人倏合倏分,一坐一站于影壁之上。巴洪疆横刀大笑,胸前一片鲜血淋漓。
  "今日,杀人。不是比武。"
  孟仁钦缓缓站起,右掌竖立。
  关少钦欲抢上相助,身在半空斜刺里一柄弯刀袭向肋下,声息全无。关少钦一剑横削,身形变幻,轻轻巧巧落回地面。
  弯刀如影随形的跟来,同一时,身后又多出一柄取他背心。及至身前,两刀回旋交错,前后易位,仍是夹击的态势。关少钦长剑施展,划银光无数,上下前后,玎玎铛铛与来袭二人交了数十招。一剑挑开其中一人的弯刀,那人后翻一个跟头,凌空抓住刀柄。
  二人攻势暂歇,关少钦见他们弯刀染血,却是杀了人才过来的。
  "你们将府中下人全数杀了么?"
  这一问,隐有怒气。
  成福已将老骆挪进厅里,三人在外,四名护院在内守着厅中众人。其余下人都是刘拯的人,要遣他们离去也不肯听,只作了刀下冤魂。
  "不杀干净如何像盗匪做下的灭门案子?况且他们这些怪行怪状的给人看见多不好。"吴拓眯着眼,似笑非笑。
  孟仁钦门下弟子六人。大弟子二弟子使弯刀,剩下四人一使锤,一使棒,一使长刀,一使鞭。
  这四人形貌粗陋,手中大都是些笨重家伙。现下团团围住了吴拓,鞭缠上他脚踝,三件长兵器兜头招呼下来。
  三人分三处对敌。巴洪疆在西北素有威名,功力深不可测;关少钦师出名门,虽年轻,轻功剑法均是卓绝。吴拓于小关山一役首回显露功夫,乱斗之中,显了几成却没人知道。是以孟仁钦亲自出手杀巴洪疆,弟子中武功最高的合力击毙关少钦。吴拓则以四人困住,杀了二人再取他的脑袋,信手可得。
  这本是个万全的法子,只是这法子算不出吴拓的功夫。
  吴拓对着那使长鞭的一笑。
  三件长兵器环砸过来,他恍如不知。堪堪及体的时候,身子浑不着力的随着劲风飞起,黑刀连斩,砸在兵刃端头,借力上拔。人在半空竟转了全然不同的雄浑力道,带着那使鞭子的一同跃上屋檐。
  他一刀向那人斩去,同一时抬脚侧踹,向左而引。那人正飞得转向,只是抓紧了鞭子。看见刀刃迎面斩落,慌忙躲避。脚不沾地,无可借力,身形给鞭子硬生生带歪,结结实实的撞在门墙上。
  吴拓斩了一刀就跑,拖着那昏了犹自抓着鞭子的人,在屋顶上唏哩哗啦的翻瓦开道。
  剩下三人急忙上房,提着兵刃要追吴拓。使长刀的看同门拖撞得凄惨,追赶不及,扔刀出去要砍断鞭子。那鞭子却结实,刀砍不断,倒险些伤了那人。
  使棍的轻功略高些,抢前来,一咬牙,砸在那人握鞭的手指上。废了四根指头,好歹解救下来。
  吴拓在对面屋檐抖开脚上长鞭,摇头叹道:"啧啧,同门相残,真是禽兽不如!"
  剩下三人恨得冒火,呼喝着叽里咕噜的鞑子粗口向他冲去。吴拓一叠连声的笑着,越屋翻檐,领着他们大步跑,时不时又绕回来,在关少钦处帮忙凑上一刀,又瞅个空子偷袭孟仁钦一招。
  两处厮杀都是以命相搏,错不得分毫。他这般任意胡来,敌手固然措手不及,己方也恨他捣乱,偏又抽不出空来骂他。
  他转回一次,后面跟着的人便少一个,不知道又给他以什么法子除掉了。
  曹衡歌声稍住,清幽幽的拨着两根弦。
  房顶上瓦片不住的碎,吴拓的笑声、鞑子的骂声、巴洪疆的怒喝、还有关少钦清越的剑鸣,一一交叠作响。
  厅里倒愈显得清净。
  曹衡望着静静坐在跟前的灰衣少年,道:"不好听?"
  徐冰想了想,道:"你中了毒,这么费气力对身子不好。"
  曹衡一笑,"我这几日开心的很,今夜更是开心。能有这些时日,便是现下死了,我也欢喜。"
  好久不见回答。
  幽暗灯影里,徐冰慢慢转过头,一本正经的说道:"能够不死,还是不死的好。"
  曹衡吃吃而笑。抱着琵琶拨了一气高音,放声长歌。
  "花门楼前见秋草,岂能贫贱相看老。一生大笑能几回,斗酒相逢须醉倒。"
  "曹姐姐好俊的曲!"吴拓在屋顶轰然大喝。静夜声远,震落碎瓦无数。
  他身后再没跟着人,此刻横刀而立,终于见了些正经模样。下一句话也说得神态端严:"孟大宗师,你不来取我的命,我可要跑了。"

  19

  巴洪疆与孟仁钦一战。战至酣处,却是转瞬即败的情势。
  他负伤在前,激起凶性来,大刀纵横挥洒,与孟仁钦力斗上百回合。孟仁钦出招稳而狠,一手破招,一手往往从刁钻处使出奇诡的杀人技法来。
  此际巴洪疆半身浴血,汗湿重衣。出招凶悍,却已是内息不济。
  孟仁钦实不欲错失杀他的良机。只是那吴拓说完要跑,当真头也不回的跑了。明知是计,却也不能就此走了正主。孟仁钦一掌震在巴洪疆刀背,内劲吐实,巴洪疆嘶吼一声,半步不退。
  孟仁钦微噫,再补上一掌,两人同时震开。孟仁钦无暇追击巴洪疆,只借力飞身对面屋檐,劈空掌力施出,一股浑厚内劲直袭吴拓背心。
  巴洪疆从影壁之上飞开,激战之余受那两掌,内息震散,竟提不起一丝力道。
  一名使弯刀的趁机抢上,临空劫杀。
  关少钦更快一步。抢在那人前头接住巴洪疆,回剑时阻挡不及,当下兵行险招,长剑贴住刀身,不进反退,竟牵引弯刀而前。弯刀在胸前划了一个弧,圆转之势大涨,关少钦巧劲一送,刀剑齐齐没入那人腹中。
  这一招用得凶险,自伤而后制敌。胸前已然划开一道血痕。
  关少钦剑未抽回,另一名使弯刀的已经追击而至,一刀划向他肋下空门。避无可避。
  刀将及体,关少钦微一侧身,遮挡住手中扶持的人。
  弯刀沾衣而不入肉。使刀的人一张脸忽然扭曲起来,青筋横突,哼也哼不出就倒下了。
  吴拓的黑刀插正在那人腰眼上。
  他抽刀便跑,招呼也不及打。孟仁钦仍是追在他身后,劈空掌力遥遥牵制,迫得他说话的功夫都没有。
  适才孟仁钦追上屋檐,四下忽然就不见了吴拓人影。后来才省起他是从屋顶掉下,贴着墙壁转回院子。竟给他趁隙又杀了一名弟子。
  孟仁钦动了真怒,掌影绵绵,不离吴拓后心方寸。吴拓只是拼力逃命,这一掌挨实了,只怕死得凄惨无比。
  关少钦携着巴洪疆落下,跌坐在影壁前。
  他二人拼斗多时,均已伤重,眼看吴拓跑远也无法追上相助。关少钦伸手去探巴洪疆气息,他粗喘着说道:"还有气!"
  关少钦一笑。
  吴拓连变了十多种身法,拔高纵低,越屋溜墙,拼着浑身的劲力向前奔,一顿也不敢顿。
  孟仁钦愈赶愈疾,一掌展开竟如大漠风起,沙浪层翻,渐成万钧之势。
  吴拓不及回头,不及转身,不及出刀,不及抵挡,只是逃命一途。掌力破空割肤,吴拓背心一沉,内息险些走乱。索性向前扑倒,撞到对面墙上,一刀劈开天窗滚进去。身形只微滞一瞬,便觉得背后掌力透入脏腑,气血翻涌,呕出一口鲜血来。
  孟仁钦穿窗追至,吴拓已破开对面窗出去,洒了一路血迹。
  两人一逃一追,破开数进房舍,穿了许多窗子。吴拓从最后一面墙翻出来,已进到后院马厩,他挥刀接连砍断缰绳,晃亮火折子扔到槽头。夜露湿重,干草虽不易点燃,却起了浓烟。
  群马早惊,成队的冲出马厩。
  孟仁钦被奔马一阻,到底收了掌势。他站在墙头凝神候着,马走净了,马厩中浓烟升腾,杂物零乱,却不见吴拓人影。
  孟仁钦也不费神去搜,他拢着双手,缓缓说道:"不出来,杀他们。"
  说完便悠然回走。在屋檐瓦片上闲散漫步,似慢实快,转瞬便回到了厅堂顶上。一手向下虚按,遥劈向影壁前坐倒的二人。
  吴拓随手捡起一片瓦掷向他背心。孟仁钦回手接住,掌力未消,成片瓦化成了齑粉。他对吴拓点点头,道:"你,不错。杀你,不杀别人。"
  吴拓才从干草从里爬出来,满头的草茬子。他好不容易躲起,却给一句话逼出来,脸上全是苦笑。"我倒觉得我错得很了。"
  孟仁钦再不答话,抢上便取他咽喉。
  吴拓出刀。起势颇有名门之风,法度端严,气象开阔。一刀阻住孟仁钦进招。他先前诡变百出,只是捣乱逃命。头一回正经出招,严正端方颇不似其人。孟仁钦微愕,随即一掌荡开黑刀,起手切他颈下。
  吴拓出第二招。挺身侧倒,黑刀自下而上斜挑孟仁钦腰间,这一下奇诡阴狠,绝非正道招数。孟仁钦微错一步。
  吴拓一招得机,后招接踵而至,刀刀不同,式式抢攻,其间武功变幻竟有数十路,或正或邪,从小巧腾挪的阴招到大开大阖的硬攻,使得百花缭乱。
  孟仁钦声色不动,见招破招,只待他攻势稍有不济,便抢上杀了。
  斗了近百回合,吴拓换到第四十六种功夫,一刀递出,肩头现了破绽。孟仁钦起掌横削,吴拓回刀不及,勉力以掌对上,内劲一接便觉对方掌心生出粘力来。再甩不脱,只得硬碰硬的拼起内力。
  孟仁钦于武学一道盛名非虚,多年修为,功力精深莫测。吴拓以多般奇招变幻尚能抵挡一时,若与他拼内力,便是最遭的境况。
  双掌甫接,只觉对方内劲排山倒海般纷涌而至,吴拓凝起全副精神挡下,闭息前大喊一句:"都进来!"
  将近天明,夜色黑得墨一般。
  黑透的夜色里,白烟升腾却是远远便能瞧见。浥城的官兵即便都因故远远离了将军府,听不见府中声息,起火生烟却不能再瞧不见。
  从二人对阵起始,府外便来了人。官兵们拍门问询,府内无人应答,渐渐的觉出不对来。城防的、衙门值夜的、守备大营的都有人过来,聚在门口,一边去请头领,一边商量着要不要冲了进去。
  吴拓的百名护卫也回转了。
  这拨人翻墙越屋原是每日的课业。听见吴拓大喊,当下纷纷进去,向着屋顶二人围过来。
  孟仁钦催动掌力,要在顷刻间毙了吴拓。
  吴拓全力对敌,浑然不觉外物,内息煮沸了一般,神智倒清明。对方劲力陡然大涨,从双手筋脉寸寸迫入。吴拓知道必是来人将近,咬牙要多撑一刻。
  众人数般兵刃向孟仁钦招呼过来,他冷哼一声,脚下运力,在屋顶破开井口大的洞,穿梁过椽,带着吴拓掉回厅里。
  厅中四名护院一直严阵以待,听见动静四下合围攻向孟仁钦。他四人朝夕相处训练日久,这一番合击迫得孟仁钦不得不分神以对,接连起脚踢飞二人,分出一手斜挥,将一人穿胸击杀,抓住砸向最后一人。
  他劲力既散,吴拓趁隙一引一送,脱开双掌。终究给余劲击得倒飞出去,他撞在柱上,勉力站住,再度得见周遭情势。
  他与孟仁钦先后落地,分站在厅堂两侧,隔着厅左一排椅子。孟仁钦在椅后,吴拓远在另一侧。
  椅子上坐着两个人。
  一个红裳女子,一个灰衣少年。
  孟仁钦双掌齐出,劈向椅中二人。
  厅中或坐或躺了数人,若再有方才那四人一般的功夫,便是麻烦。因此孟仁钦先自出招杀身前二人。
  二人隔着两张椅子坐开。
  吴拓站在对面,他筋脉具伤,内息将尽,拼力抢上或可救下一人。
  掌至,椅碎。吴拓揽着曹衡滚倒在地面上。
  掌风擦过肩背,又呕出几口血来。恍惚中抬头,许多身影已然堵在眼前,不断有人惨呼着倒下。
  吴拓一醒神,放下曹衡就要冲过去。旁边一柄铁扇扫他侧颈,却是那曹翀不知几时醒了。吴拓重伤之下本躲不过,他起身到一半,气力不济又跌回去,堪堪错开铁扇。曹翀抢上再击,几名护卫挡住。
  吴拓重又提气起来,一脚将曹翀蹬开,摔在桌椅间。
  此时那群围斗孟仁钦的护卫惊叱连声,兵器震落一地,多人摔跌出去,让出一条道来。尽头处墙壁碰然撞烂,裂开一个大洞。
  吴拓从人丛里抢上,方才孟仁钦站立处早无人影。
  一摊碎椅,人迹空落。

  20

  将军府内外乱成一片。大门外有人长声叫道:"守备王冼见过吴公子!府中可是有变?吴公子若是因变故不能开门咱们便闯进去了,扰攘勿怪!"
  吴拓怔怔站在墙上破洞前,四顾竟不知如何迈步。
  成福上前请示,吴拓盯着他呆了半晌,总算明白过来,命他出去拦住官兵。
  吴拓跟着往外走,出了厅门,外面已是凌晨。
  吴拓眯着眼看微白的晨光,曹衡走到他身后,默然不语。
  "今日送你们去秦州,我得先走一趟巡查使大人的行馆。"吴拓回头一笑,"放心,这回不是拿曹姐姐的面子,是拿着我上回一个不小心帮他剿匪的功劳。"
  吴拓将曹翀踢给王冼带回去收押,只说是盗匪上门寻仇。
  府内死伤多人,成福领着几名护卫一一检视照看。巴洪疆、关少钦二人自行调息疗伤,曹衡在一旁照料。
  吴拓匆匆裹了伤处,带上护卫出门。
  与孟仁钦一战,百名护卫死伤近半,剩下的寸步不离围住吴拓,一团子人横行在街道上往行馆而去。
  小关山一役浥城官兵一举擒获众家盗匪,西北巡查使陈桐初到任便得建奇功。论起建功的缘故来却要记到吴拓头上。
  陈桐在浥城逗留月余,日内便要前往秦州。听闻吴拓友人患病要往秦州求医,他也不多问,爽快点头。吴拓谢过,约好明日送两人过来,便起身告辞。
  陈桐却不忙送客,慢悠悠喝口茶,道:"吴贤弟难得过来一趟,这般惶急着走,难不成遗失了什么东西?"
  "正是!陈大人夜间没听见响?我府里可是进了歹人了,将屋顶墙壁穿得处处是洞,也不知顺了多少东西出去,我赶着回去检视!"
  "吴贤弟何须着慌,那绝色的东西自然有好汉看顾,走不丢。"陈桐笑得隐有深意。"贤弟不如留下与我叙叙话,不耽误。"
  话到此处,吴拓迈出去的步子也只得收回来,转过脸同他比着笑:"陈大人要说什么?不论陈大人说什么,字字句句言而有信总是不错的。"
  陈桐又喝口茶,慢悠悠道:"我在京城时,听不少人说起过吴贤弟的事迹。年初聚福楼一事,朝中的大臣有道贤弟不愧将门之后,晓大义。也有道贤弟太过跋扈,以至引火上身;子弟们说起贤弟,都道为人虽无赖,却没什么胆色,向来不出头,只是运气走得背了撞在迟相爷手里;八王爷说起贤弟,却道这小娃娃人前乖觉听话,嘴里抹了蜜一样。转头闯起祸来心黑手狠,比谁都不输。到了浥城,又觉得诸般皆不是。搬出八王爷交代的字号忌讳,才确知是吴贤弟了。"
  说了大篇话,归结到一句:"那也是吴拓,这也是吴拓,究竟吴拓是怎样?"
  吴拓大笑。
  "吴拓便是吴拓,哪又有什么这那!陈大人再费心说下去,我可要疑你用计拿人了。"
  "不敢。"陈桐笑得平和,"只是觉得吴贤弟有趣,分别在即,不问便不知几时可问了。"
  "陈大人笃定我不去秦州赴任?"
  "贤弟与吴将军父子有隙,不愿人称呼'小将军',更不愿人称呼吴将军取的字。以贤弟的品性,大约无缘在秦州见到。"
  "陈大人外放巡查使实在屈才了的,该当任户部尚书又或者内廷密探统领才是。"吴拓嘟嘟囔囔的念叨,起身道:"在下还是改日再听大人高论。敢问大人,后门在哪?"
  "吴贤弟要逃只怕迟了。"
  吴拓回身,关少钦一袭黑袍,立在门边。
  "你不能出城。"
  "不出城。我出城干什么?"吴拓朝关少钦走过去,头几步走得极慢,到了跟前身形左右一晃,迅捷无伦的从他身侧穿过,疾步奔出。
  他内伤颇重,妄动真气,胸口一阵气血翻涌,慢了一步。关少钦长剑抵在他腰上,低喝道:"先回府,现下你往哪里追去?"
  "往北追就是了!"吴拓径直向前冲,左奔右突,后腰利刃分毫不差的抵着。两人一前一后就要奔出行馆,关少钦索性长剑往前一送,剑锋入体,封了他腰间穴道。提起他回去,道:"有样东西你先看看。"
  孟仁钦破墙而出的正厅四下撞断梁柱无数,岌岌可危。
  众人都移出来,在偏厅治伤。关少钦出门之际不经意看了一眼,空无一人的正厅多出来一样东西。
  墙壁破开的大洞一侧,有两个大字。铁划银钩,笔笔苍劲有力,是用手指刻在墙上,字体却如临帖一般平整无味。
  吴拓仔仔细细的看着。
  "渥洼"二字之下,一块殷红玉石齐齐拍入墙面。
  "看指力,是那孟仁钦留下的。"关少钦道,"不知这二字作何解?"
  "是一处山谷,在关山西北千里之外。"巴洪疆摁着胸口,勉力说话。
  吴拓从墙上小心取下暖玉。
  "渥洼。"
  反复念了几声,吴拓眯着眼,神色渐渐凌厉。
  吴拓给关少钦点了穴道放在房中,仍不放心,着护卫去衙门借了手铐脚镣来结结实实捆在椅上。巴洪疆在一旁大笑,震裂了伤口,曹衡拽他回厢房裹伤。
  吴拓外功虽杂,内功的底子与关少钦师出同门。关少钦搭手帮他疗伤,送了真气进去,自手三阴经走胸口至丹田,运转一循才知他内息几近油尽灯枯。当下潜心渡气,引导他体内震散的真气一一归经脉。
  吴拓一手在关少钦手里,一手拿着那块玉。
  "少钦啊,我牙疼得很。"
  半天说出一句没头没尾的话来。关少钦闭目行功,并不理他。吴拓抬头道:"你瞧瞧,不到半日的功夫,牙花肿得发面一样。"
  "现在焦心不嫌晚么?"关少钦冷声道,"你平白的拖他进来,早该预到这一天。"
  吴拓不语。
  关少钦只觉他内息忽然四下汩动,散落在经脉中的真气渐渐凝聚,忙借势引导内息游走,一气贯穿畅通。
  吴拓脉息走顺,穴道也解了,带着一身的铁链子站起来。
  关少钦长剑指在他腿弯,"师兄交代护你性命,你再要生事,先废了这两条腿也罢。"
  吴拓摇摇头。"我睡觉去。折腾了成夜,你也累了吧,不如回房去歇息歇息。"
  他说完就向着床挪过去,横倒下来,不一时起了微鼾。
  关少钦不知他闹什么古怪,倒下便老老实实的睡了半日一晚。
  其间来了几拨慰问请罪探听状况的,成福都以"少爷伤重需静养"打发了。徐延德遣来的人偷偷问他徐冰的情形。成福憋了半天,让他回去禀"无事"。
  第二天早上,吴拓神情气爽的睁眼,闹着要关少钦去了手脚铁链,好去送老巴和曹姐姐。
  陈桐的几驾马车候在行馆外头,他在馆中与刘拯等一众官员话别。馆外只有手下数人,都是交代过的。吴拓只管领着乔装后的曹衡巴洪疆二人过来,送他们上了最后一辆装载行李的马车。
  巴洪疆为盗日久,对官家大人颇有嫌隙,定要自己出浥城去。
  关少钦与吴拓趁他伤重,携手制住,点了穴道丢上车。曹衡看他怒目圆睁的样子,笑笑,摊开手以示爱莫能助。
  吴拓笑道:"老巴,你就老实呆着吧。曹姐姐,一路走好。"
  放下车帘就要离去。走出数步,曹衡从车窗中招手叫他,"吴拓,你且过来,姐姐有话问你。"
  "你那时,怎么就舍得下他呢?"
  吴拓眯着眼,淡淡一笑。"曹姐姐若是出事,我陪不起。"
  "他那时便死了,你当如何?陪着?"
  "不论生死,我自己承当。"
  曹衡一怔,继而失笑。"去找他回来吧!"

  21

  自将军府是夜生变,浥城颁下了宵禁,全城戒严。白天的街面上也是人影稀落。
  横阔二十四步的通衢大道,吴拓在正中间站着,一步一步的慢慢踱。起脚迈一步,若有所思的回半步放下,再迈另一步。
  半百护卫跟在后头,随着他的步子抬腿放下,一群人齐齐整整的往前挪。
  从行馆回来,足足用了近一个时辰才走到将军府门口。吴拓在台阶前站住,负手仰头,与天长吁,便似心中无限事。
  从门里正走出来衙门查案的捕头,瞧见吴拓赶忙过来行礼。
  将军府死伤数十人,来袭的盗匪却查不出一丝踪迹。曹翀伤重死在狱中,毙命于将军府中的数名凶徒尸身不翼而飞。衙门上下连日来闹得焦头烂额,从下人护卫处问不出端倪,偏事主吴拓又称病不见。
  现下那捕头一见吴拓便急急的扑了过来。
  吴拓也眉开眼笑的迎上去,刚到近前便一错步,从他身侧经过,起脚将他踢给那群护卫。随即依样画葫芦,将他身后跟着的捕快一一踢过去。
  众人乱成一团。
  吴拓上墙过屋,蹿到左院墙外的胡同里落下地来。正施施然往前走,一柄长剑指在背心,冰寒透体。
  "少钦,你又拿剑刺我,刺上瘾了多不好,前日腰上的伤还没合口子哪。"
  "回去。"
  "关小爷,你别看这么严实成不成?我真没要出城。府里杵的都是衙门的人,看着就闹心。我找别的事成不成?我换个地界呆着成不成?"吴拓一番告饶说得怨气十足,边说边大步往前走。
  关少钦收剑,皱眉道:"去哪?"
  吴拓回头一笑,道:"泄火。"
  引凤楼向来过午才开张,张罗接些饮食客人,到了晚间,歌舞齐备人来人往,才是一天里最热闹的时候。
  这日不到暮间引凤楼便喧闹起来。童老板亲自到楼下正厅的水榭雅座陪着,楼里最好的姑娘也都请过来,莺声燕语,舞姿蹁跹,将一座水榭装点得活色生香。
  只有一样煞风景的,水榭外面隔一步就站着一个恶形恶状的护卫,几十号人四面团团围住了。
  远远环围浅池的栏杆后头,一张红木椅子上还有个黑衣的年轻人,抱着柄剑闭目静坐。没看见睁眼,也觉得是个十分好看的人。往来侍侯的婢女扭头看他的回数还比看那整群护卫加起来还多些。
  水榭中乐声笑声叫声不断,外头这些个人恍如不闻,只管板着脸守着。
  "吴公子,不请关少侠进来饮杯水酒?"童老板身子小而滚圆,脸盘亦是小而滚圆,端正洒开细致小巧的五官。他陪着笑说话,眼睛眯成了两粒黑芝麻。
  "你要能请少钦进来,我拜你!"
  吴拓张口便喷了一嘴酒气。牙疼得吃不进东西,从坐下就不停灌酒。刘骁志在一旁劝也劝不住,只是苦笑。
  "吴兄,你府上才遭了事端,千万小心看顾自己,别喝伤了才好。"刘骁志喟然道:"说起来,浥城上下实在对吴兄不住,城防巡夜、衙门当值、守备大营、还有派到府上这群饭桶护卫,全数形同虚设!竟给贼人入府伤了吴兄,到现在连真凶都查不出!小弟也觉得无颜以对吴兄。"
  "说这些没用场的干什么?今日唤大家来便是陪着我喝个痛快!去去晦气,泄泄火气。"吴拓掐了一把身旁腻着的红牌姑娘,笑着端起酒碗:"是男人便给我喝!是女人便给我唱起来扭起来!"
  在坐的公子爷当下哄笑起来。王令越笑道:"吴兄,可不就是这么说么!这男人还是该找女人……"
  一句话没说全,吴拓手里的酒壶就端端正正砸在他鼻梁上。没用内劲,也砸的他泪花直冒鼻血如注。
  "擦擦,别吓着姑娘们。"
  吴拓一步三晃的走到他跟前,扯过一个姑娘的帕子递过去,笑眯眯的说话。回转头看见众人吓得噤了声,奇道:"都愣着干什么?"
  乐声再起,引凤楼的红姑娘糅着嗓子将那旖旎香艳的调子一一唱来。舞姬们轻衫薄透,纤腰宛转,逗着公子哥下场一同玩闹。烛影摇红,轻歌曼舞,触目尽是淫靡景象。有的喝着酒说话,有的已然滚倒在席间。
  闹了成夜,童老板最先出来。嘱咐下人候着,自去房里歇息。
  随后有数人半晕半醒的揽着姑娘出来,上楼入房。刘骁志也带着一个舞姬打扮的姑娘出来,那姑娘蒙着面纱,低眉顺眼的靠在刘骁志肩头。
  才出水榭门口,正要走上通浅池外的九曲桥。一晃眼间一个黑衣人影悄然站在跟前,长剑斜挑,面纱飘然落下。
  那姑娘吓得尖声叫起来,往后一摔又滚倒回门里。
  "走眼了,对不住。"关少钦抱拳施礼,旋身又回去栏杆后头坐着。
  刘骁志空着手苦笑,只好回头从水榭睡倒一地的人里捞起那姑娘,捏着脸蛋亲了一口,拍拍屁股算作安抚,揽住走上楼去了。
  水榭内外静谧下来。
  将近天明,烛火陆续熄了。一名婢女将浅池四面栏杆廊柱的蜡烛一一换过,从关少钦身后经过时,特意慢慢的走,要看他的样貌。
  关少钦猛然睁眼,想起一事。刘骁志前后带出的姑娘身形打扮一样,走路的声音却是大大不同。
  进去水榭一看,中间地板上身着吴拓那件青缎袍子,抱着两个姑娘睡倒的人倒也见过,王令越。楼上刘骁志的房间人影早无,只有两扇窗户大开。
  天明前的大街清冷冷的。
  仍黑着,晨雾起来更不通透。隐约看见长街上一男一女二人急急往前赶路。那女的跑了几步给裙子一绊,索性立在原地,默运内劲,解了缩骨功。骨骼轻微爆响了数声,身量长起来,比头前那男的还要高上寸许。
  "吴兄不等出城再解?"刘骁志回头望着吴拓,言下颇有憾意。
  "再扮成姑娘模样,我怕刘兄把持不住又上来亲我。"吴拓边撕开身上舞姬衣饰边往前疾奔。
  "适才真是多有得罪。"刘骁志跟上笑道:"只是吴兄装扮起来,英姿媚态竟不输引凤楼的红姑娘,当真令人羡艳。"
  "刘兄,你也知我丢的是什么人。这一番说话,刘兄莫非想以身代之?"
  "不敢。小弟还是老老实实助吴兄找那人回来。"
  两人一路不忘你来我往的调笑,天明时赶到了西城门。
  宵禁刚过,刘骁志拿着太守府的令牌让人开了门,又着人牵了两匹快马。吴拓遮住面孔扮作随从跟他出去。
  两人打马向西北,赶了十几里路,斜至小关山下。
  "吴兄,小弟回去浥城还有许多事情要交代,就送到这里了。从此处入山是一条捷径,日内可出山,往北可至秦州、关山。再往北便是戈壁草原。此去前途多凶险,小弟劝不住吴兄,只愿吴兄千万珍重。"
  吴拓将马鞭举在额前,眯眼看连绵群山,嘴角略挑,笑了起来:
  "刘兄,你押送人犯不送到地头上,不怕东主找后帐么?"
  刘骁志一惊回头,颤声道:"吴兄,这是怎么说?"

  22

  西北天气,便算是七月盛夏,晨间仍觉凉意沁人。
  通秦州的官道上,前后数驾马车缓缓行驶。马蹄掀落,车轮滚动,在晨雾中渐次作响。
  巴洪疆听着外间声响,忽道:"老骆快追上来了。"
  "大哥现下便可回去,也不用等他追来。"
  曹衡抚着心口倚在厢壁上,俏脸不见一丝血色,声音轻而幽。
  巴洪疆摇头。老骆原本伤重不醒,留在将军府调养。他生为曹氏家仆,只要有命在定然会追上来。车行缓慢,老骆赶到应该便在这半日之间。
  "陈大人只在出城之后过来探问过一次,这一路上再没见过人影。"曹衡轻咳数声,断续说道:"浥城只怕又要多生变故,你回去看看吧。"
  "官场的事情,我管不了。"
  "徐冰那孩子,我也喜欢的紧。"曹衡面上浮起微笑来,"你去帮吴拓小兄弟找他回来吧。"
  "阿衡。"
  "好了,大哥。当走便走,才是我识得的大哥。"
  "去秦州好好医病,我再来接你。"巴洪疆掀开车帘子出去。
  "好。"曹衡嫣然一笑。
  笑了许久,苍白的面孔上染开两团红晕。曹衡手臂垫在车窗上,探头观望官道空荡荡的去路。
  "胡马,胡马,远放燕支山下。跑沙跑雪独嘶,东望西望路迷。路迷,路迷,边草无穷日暮。"
  咳久了的嗓子带着些沙哑,清声哼唱悠悠传开去。车辚辚,马萧萧,歌声如斯。
  "浥城商贾云集天下知名。浥城生意做得最大的不是徐家,不是冯家,不是郑家。是你太守刘家。"
  吴拓打马在前,不紧不慢的叙话。
  "早年浥城于战而兴,借着边关地势一天天繁盛,刘大人走马上任以来更是堆积起泼天的富贵。旁人门面铺开的再广,做的终究是市井众生的买卖。你刘家往来经营的却是官场银钱军需货物,从京城的衙门到西域的小国,乃至敌国王府都是账上挂名的大主顾吧。生意人讲究人脉,八面玲珑,只凭着富贵银钱笼络四方势力。不论是哪一国哪一朝,刘大人都想讨好,胃口却也太大了。"
  "吴兄这是说的哪一门子话?我竟听不明白。"刘骁志盯着吴拓背影,一字一字木然道。
  "前些年先帝崩了,朝廷动荡,边关战乱频繁,刘大人维持着浥城四面不靠的局势也是能耐。如今朝局已定,新帝有心整饬内外,刘大人也是时候拣一边站稳了。"吴拓笑出三分戏谑,"如今在浥城太守府中,想必陈桐正同你那老爹说这番话。"
  "陈大人现下应是往赴秦州途中。"
  "陈桐不走,你如何敢青天白日的请出鞑子伏兵。刘兄,你身上带着传讯的烟花吧,现下发讯知会山中的必勒格王子'吴拓已至'可好?"
  刘骁志一手探到怀中,顿住。
  "刘兄的武功遮遮掩掩也见识过的,我若折你手足再取传讯烟花,虽需费些功夫,总不过百招。"
  刘骁志怔怔思量许久,长吁一气,苦笑起来。
  "吴兄果然不是易于之辈。"
  "吴兄初到浥城,咱们总当是个冒名替死的。不理吴兄与吴将军如何父子不睦,不往十万精兵驻守的秦州却留在浥城,实在说不过去。吴兄入城以来又行事太过,惟恐旁人不知你是吴拓,惟恐旁人不知吴拓在浥城。"
  吴拓眯着眼笑。
  "咱们知道吴拓确是吴拓,还是那必勒格王子通的消息。他在秦州大营伏下的暗探损了数人,才查实吴拓果然不曾到军中赴任。王子心念亡弟,对吴兄的人头,是不惜损兵折将也志在必得了。"
  "平南王府是浥城的大主顾,迟相爷也是浥城的大主顾。刘大人虽想拿着吴拓一颗送上门的大好人头两处献礼,却也不愿开罪当朝大将,是以迟迟不肯在浥城城内行事。这几个月来刘兄也受累了。"
  刘骁志干笑两声。
  头一回虽是吴拓自己闹着出城,消息却是刘骁志着人放出去的。
  其后吴拓一直在府中陪着徐家那孩子,寻不出空子来。徐家的生意牵涉虽多,徐冰却是个全不知情的仆人之子。初时还疑心他找上徐家的子弟别有用意,后来寻不出端倪,便放手不理了。
  端午时候,必勒格王子亲临浥城商谈生意。刘拯怕他在城内生事,这才着刘骁志想法诱吴拓出城。却给陈桐横插进来。
  吴拓在引凤楼上看到的,便是长街尽头站着的必勒格王子同护卫一行。
  当日连生事端,吴拓也是言行出奇。自那时起刘氏父子便疑心其中有更大的变故,加紧安排下两回杀局,一一败落。陈桐一离浥城,索性带吴拓出来,由着那王子亲自出手。
  却是落入了算中。
  刘骁志燃起手中烟花,眼看着一点盈盈青光升上天际。
  "吴兄下来作何打算?"
  必勒格王子潜来浥城,随从精简,山中伏兵只百余众,却均是高手。
  "下来倒没我的事了。只仰仗刘兄大展神威,全歼鞑子。我赶着追人去,实在帮不上手了。"吴拓大笑,催马上山。
  刘骁志跟在后面,脸也黑了。
  "事到如今,吴兄再不要跟小弟说笑了。"
  "不说笑,数千精兵还等刘兄阵前指挥。"行至半山,渐闻喊杀厮斗之声。吴拓领着刘骁志舍马而行,提轻功上了山岭高崖。走到林木尽头,望见下面山谷中,两般人马混杀在一处。
  中间被围住的一群虽改扮汉人服饰,形貌口音可知是异族人氏。只有不足百人,在敌众千人环围下仍是悍勇拼杀,浑不畏死。
  "守备大营。"
  刘骁志倒吸一口冷气,惊疑不定。这千名精兵竟是早已伏在山中,只等着鞑子伏兵出来,行那"黄雀在后"的计策。
  "这守备大营的是何时调动?如何调动的?"
  陈桐往劝刘拯是今晨的事,私调地方兵力怕是巡查使也担不起。王冼老成持重,断不会贸然行事。
  "天下兵符分作两块。一块在秦州大将手中,一块便在京城八王爷手中。陈桐溜回浥城来,头一件事便是夜访大营。王冼不比他那蠢笨儿子,见兵符自然知道该当听令于何人。"
  "陈大人长年外放,竟是八王爷心腹。"刘骁志摇头苦笑。
  "闲话容后再叙,现下便请刘兄到阵前站上一站,领着将士们同抗外敌。"
  刘拯为浥城太守,场面上的事不好出头,与平南王府诸多往来大半倒是刘骁志打点。他只需在阵前露上一面,便算绝了今后两下的通路。
  刘骁志先叹后笑。
  "吴兄这般品性,却是与陈大人一般的忠臣节士。咱们全然走眼了。"
  "千万别拿我同他一起说,八王爷派他来小半倒是看着我别闯祸的。他来行大计成大业,我不过是混水摸鱼的。"
  "吴兄摸到的鱼却跑了。"
  吴拓瞪着他不说话,合紧了牙关,口中肿得厉害,酸痛入脑。
  "从聚福楼起事至此,吴兄步步皆有意,只不知徐家那孩子是怎么算?"
  "算什么?什么都不算。"
  吴拓抽出黑刀来,往前一指。"下山去!"
  刘骁志看着他有趣,吴拓事事肆意却事事不落痕迹,只有这徐冰是个异数。最早引人疑窦是因为他,显出辛苦瞒下的武功也是为了他。若非如此,孟仁钦来袭之时,以奇兵之势出手,未尝不能留下人来。
  刘骁志纵身下山。仍是回头问了一句:"吴兄到底欢喜他什么?"
  "好摸!"吴拓答得掷地有声。

  23

  刘骁志下到山谷,自有兵士牵马开道,引往阵中。
  王冼趋前迎接,簇拥着他上去与鞑子王子喊话。
  必勒格王子被一众亲卫环围在中间。此行跟随的都是帐下最精悍的勇士,现下浴血而战,以一挡十,仍是半步不让。必勒格身形中等,勇力虽有亏输,智计颇著。他看着刘骁志尚未说话。身旁谋士已经开口喝骂,用汉话远远喊出去,说他勾结外敌不忠在先,背弃盟约又为不义。
  刘骁志在大军阵前,心知不是苦笑一阵挡得过去,抽出一杆长枪来运劲就掷出去。长枪去势甚疾,两名兵士匆忙挡在那谋士身前,接连洞穿。谋士惊得滚倒在地。
  "那鞑子,休得在阵前胡言!蛮夷侵我疆土,人人得而诛之!众将士,来多少人就留多少条命下来!让鞑子瞧瞧咱们天朝威仪!"
  刘骁志领着人冲上去,战鼓又起,刀兵交错,开始新一轮攻袭。
  吴拓站在半山崖畔,看底下人马厮杀。
  乱军阵中,必勒格王子忽然抬头,向半山处看了一眼。他面孔生的横短平实,惟有一双眼精光大盛,死死盯住远处一点人影。
  吴拓瞧见了。瞧了许久,摸着下巴笑笑。转身就要走。
  "你跟这王子不是故人么?怎么不下去招呼?"
  转到一半就听见关少钦清冷冷的一句话,吴拓笑得勉强起来。"少钦找来的真快,必是心中挂记我的紧。"
  关少钦手搭在剑柄上,斜着眼看他。
  从他身后林间陆续走出来十多名兵士,各个兵刃在手,都是练家子。
  吴拓看着眼前排开的一众人,叹了一气,道:"说是故人,不过是疑似故人来。况且故人哪及新人好。少钦,我是真要找他去,你别拦我。"
  "陈大人拿着师兄手信,要我留你。"
  陈桐人未到秦州,却遣随从快马赶去,向胡世昌讲述始末。拿了一封书信回来,今晨才交到关少钦手中,命他阻拦吴拓北上。
  吴拓转头看着纷乱战场。
  "那就等陈大人过来留我吧。"
  话说尽了。吴拓背对着众人立定不动,四野但闻杀伐之声。
  "河西幕中多故人,故人别来三五春。"
  战事正激,必勒格王子身周勇士死伤殆尽,剩下十数人护着他杀到西北角一处通路上,要突出重围。观战良久,吴拓忽然学着曹衡的曲子念起来。
  "你记着这个干什么?"从林中传来高声说话,口气不善,却听得吴拓喜上眉梢。
  "老巴!你倒真敢丢下曹姐姐回来。"
  "老骆追过去了。她要我回来,帮你找人去。"巴洪疆皱着眉走到吴拓跟前,盯住关少钦。"你怎么说?"
  关少钦略一怔,摇摇头。
  从袖中取出一封书信,蕴劲抖落,纸张片片碎在山风中。
  吴拓大笑。巴洪疆大手张开,一人肩头拍了一把,笑道:"咱们同去!"
  三人并肩站在崖畔,兵器一一撤在手中。
  "这些个官兵,你们不便动手,由老巴包揽就是!"
  说话功夫,又来了数十名官兵,扇形环围住三人。领头的躬身传话道:"陈大人请吴公子留步,赴城中一晤。关少侠也请随行。"
  "我却不想回去呢。"吴拓笑道。
  那领头的变了脸色,道:"陈大人严令,不拘手段也要留下!得罪了!"
  手一招,众人一排铁弩搭上利箭,齐刷刷指向三人。
  "你们人数多些,动起手来不过是死得多些。陈桐倒舍得遣你们来送死。"
  领头的挥下手,箭雨纷至。
  巴洪疆抢上一步,赶在利箭离弦之际到了领头的身前,大刀挥落,只一招便破开那人身前铠甲,见血飞花。总算他手下留情,没要了那人性命。
  关少钦提剑跟上,青锋流转,荡开二人身周箭矢。
  "巴爷,不可恋战。"
  "是了,咱们走!"吴拓大笑而出,黑刀扫开,挡者披靡。
  众人虽领着"不拘手段"的令,到底不敢真伤了他。他在前开路,巴洪疆关少钦一刀一剑左右分峙,经行处兵刃飞起,伤倒无数。
  三人身法均快,转瞬突出包围,向林中逸去。
  下到半山腰,另一面山谷中厮杀之声也远了。
  "还能打上半个时辰,陈桐此时得空出城也得先顾着战场善后。咱们往东去!"
  三人下山折而向东,行了数里又转向北。巴洪疆熟知山路,领着二人周折行进,从小道穿出,到了小关山北麓一处平原。
  才出山岩夹缝,远远便看见守备大营数百人马列队在平原上。
  身后出来数十名护卫高手,慢慢环围过来。
  吴拓一笑站住。
  "陈大人兵行神速,佩服佩服。搬空了浥城的人马,也不怕突生变故?"
  "吴贤弟不添乱,便没什么大事了。"
  陈桐在阵前马上笑道。自前夜起,他奔忙调度片刻未歇,现下仍是面含轻笑,神采奕奕。他身旁的刘拯却褪了几分神采,半日间诸事迭起,生生见了苍老。
  前后尚未合围。吴拓却立定不动,巴洪疆关少钦二人换了个眼色,决意由着他胡混。
  "陈大人,刘大人已然同你站在一处,鞑子也在山里围住了。现下实在没我什么事,这就跟陈大人告辞,咱们后会也不需期了。"
  "吴贤弟是钦命的大军前锋,是该早日离了浥城,不如候上两日与我同赴秦州。"
  "我不去!"
  陈桐驱马而前,众兵士更快一步,将三人身周方圆层层围得铁桶一般。
  "胡副官曾传话与我,浥城事毕,绑也要绑了吴贤弟过去。"陈桐转而看向关少钦,"关少侠向来进退知矩,怎么也跟着他闹腾。"
  "用的着便由着他胡来,用不着了便要绑走,这是什么规矩?"巴洪疆抢道。
  "三危山巴爷,你是不需绑的,就地杀了便可。"
  "陈大人,要留下我们三人,你不妨算算要丢下多少条命。"吴拓抱着臂膀,问得意态悠闲。
  "贤弟此行若生出事来,陈桐更担不起。"
  陈桐一摆手,身周一圈兵士齐齐举起兵刃。吴拓黑刀更快,往指到身前的长枪上借力一点,腾身而起,凌空过了数人,径直落到陈桐马上。
  关少钦跟着跃起,他身法俊逸,长剑连挑,挡开吴拓身后兵刃。
  巴洪疆压后,大刀纵横施展,迫开底下人众。
  吴拓的黑刀就架在陈桐肩头,青幽锋刃贴在脖颈肌肤上。陈桐挥手止住冲前的官兵,脸上再也笑不出。
  "陈大人,打个商量。"
  "好说。"
  "说说秦州大将的事可好?"
  陈桐脸色一变再变,下令命众人退开。刘拯不敢多问,带着官兵退出百丈之外。
  "当今天子治下,仗势着天高皇帝远的不止刘大人一家。刘大人手中有的是银钱,我那老爹手中有的是兵权。陈大人想要他投诚,自我这里打主意却是打得偏了。"
  早年宫中生变,罢黜太子,另由十三皇子登基为当今天子。吴将军吴统勋为人因循持重,是太子一党。储位争夺之时,他被战事阻在边关不能出力相助,深为之憾。新帝虽着意安抚,他僻处秦州,仍是数年不曾返京朝见。便算自己没有反心,手下一众谋士只怕将"裂土封疆"四字提了无数回了。
  "八王爷曾说吴贤弟虽行事不端,于大节不亏。既在浥城处处相帮,何不同赴秦州?"
  "不去!赶着找人。"
  陈桐一脸不能置信。"吴贤弟何必与吴将军斗气至此?"
  吴拓恼得抓头。
  "孟仁钦那老王八带着人跑了三天了,我急死了,你再别跟我闲扯!只需把那鞑子王子斩杀在山中,不愁征战不起。打了仗,老头子还有什么功夫跟朝廷闹别扭?"
  "方才传来战报,必勒格王子被手下死士护卫着逃入戈壁了。"陈桐看着他想笑又笑不出,"战祸绵延,岂可儿戏。况那必勒格是平南王三子,二子继位,三子掌势,还是留着他用处大些。"
  "哼!陈大人慢慢盘算,咱们告辞了。此行只为找人,不为生事。大人不需操那许多闲心。"吴拓收刀下马,从怀中取出一封信平平掷到陈桐身前。"到了秦州,不妨把这个交给老头子。派得上多少用处我却不知道了。"
  陈桐接住书信。抬头看见三人汇合在一处,并肩离去。
  陈桐举起手来,半晌慢慢收起。大军仍是原地待命。
  其时过午,平原上日光亮的刺目。人向西去,三个背影在远山平谷间渐行渐远。
  往前,是一望无际的戈壁大漠。

  24

  "三王子到了何处?"
  "近卫们护着他从戈壁回转,传消息来的时候到了祁连,现下想必已近燕支。近日可返南大营。"
  "伤得不重吧?"
  "三王子臂上有伤,无大碍。只是跟去的百名勇士或死或俘,仅余数人。"
  "嗯。"孟仁钦点点头。
  他夜探将军府,连战数场,引得旧疾发作。于是回转草原,临行曾告必勒格浥城只怕另有变故。必勒格与刘拯定下死约,不肯放手,终于吃了大亏。
  "那吴拓呢?"
  "不在浥城。有探子回报他去了秦州,也有人在戈壁见过形貌相似的。"
  "收拾马匹吧。"
  "宗师要出行?"
  "嗯,该往渥洼去了。"
  孟仁钦放下药碗,转头看向徐冰。他坐在药炉子跟前,盯着炭火发怔。
  盛夏白日里生着炭火,营帐中闷得蒸笼一样。侍从领了命匆匆退出去,起了一头汗。孟仁钦素有寒疾,徐冰却也不嫌闷气。
  "有人来接你了。"
  孟仁钦走到他跟前,徐冰抬头看他,脸上并不见欢喜。
  那夜将军府中,孟仁钦双掌劈出。吴拓和身扑上,护着的是曹衡,望着的却是徐冰。孟仁钦看他神色出奇,想起首徒曾禀过吴拓多番回护一个少年。那时一众护卫已然围攻而至,孟仁钦心念电转,改掌为抓,终于放过了徐冰一条性命。
  其后留书而去,一路挟着他穿戈壁,走关山,回至燕支。
  初时封了他穴道,只提住赶路。一路上他不吵不闹的,便松懈些。不曾想当夜就不见了人,孟仁钦往回追出十数里,在戈壁中逮住他。
  他那时走得乏了,在月下定定看着孟仁钦,给抓住了仍是不挣。
  孟仁钦再度点住他穴道,一直到带回大营来。
  相处日久,孟仁钦知他性子,也不多言,灭了炭火,拣些途中用什。又走到徐冰跟前,拿住他手腕拽起来。
  "走吧。"
  孟仁钦身份超然,营帐不属南大营,远远扎在半山上。
  揭开帐门出来,一老一少前后站着。秃草荒山上劲风吹拂,远望长天一碧如洗。山前是重重营帐、猎猎大旗。极目可见秦州、关山,浥城却在重山阻隔之处了。
  "咱们往西北去。"
  孟仁钦牵着马,带着徐冰沿山路走上去,渐渐没在道中。
  "渥洼?"
  "不错。孟仁钦留下这两个字有什么古怪,你现下该说了。"
  "不是地名么?老巴你也说过的。"
  "哼!你小子要藏头露尾到什么时候?不管你多爱惜徐冰那小子,不见得孟仁钦就信了。他有把握迫你北上,还要着落到'渥洼'二字。"
  吴拓仍是笑。
  "渥洼是关山西北一处山谷。南接戈壁,北通草原。传说是天马飞升之际踏下的,也算一处名胜。不过地处荒僻,向来少人知道。"
  "你知道?"关少钦冷声道。
  "我少时来过一趟戈壁,四下都跑了跑,你师兄没跟你提过?"吴拓笑得厉害,"想是宗师人物讲究风雅,与人约斗都要寻一处名胜。"
  "铛"的两声并作一声。厚背大刀、青锋长剑齐齐指在吴拓脸上。
  吴拓小心翼翼的捏住刀剑尖头想推开。"你们别恼啊,路途劳顿,说笑一番解解乏嘛。"
  "你娘的。老子不是跟你说笑来的。"
  "渥洼虽偏僻,仍是打过一场仗的。"吴拓瞧着眼前尖刃,再不敢胡诌。"五年前,大军前锋带着百人孤军深入,在渥洼遇上平南王长子孟诃的亲兵队伍。打了两日,鞑子大军来援,百人皆没。这一仗,却也留下了大王子孟诃一条性命。"
  "孟仁钦长年寒疾,是从这一仗负伤而来。他生平少尝败绩,对伤他的人,即便亲手杀了,大约仍是记恨。"
  "那前锋,是秦州大将长子,吴桓。"
  吴拓当夜对战孟仁钦,第一招便是吴家家传刀法的起手功夫。孟仁钦一见之下,忆起旧年渥洼恶战,却给吴拓抢了先机。孟仁钦亲自出手拿吴拓,原是有这一层干系。见了人更知他亦有所图,是以留下"渥洼"一约,心知他定然前赴。
  巴洪疆同关少钦收了兵器。对望一眼,均觉无话。
  吴拓眯着眼,从二人中间望出去,看远处茫茫戈壁。平地生烟,夕阳红彻,又是一天将尽。
  三人自小关山下来,进到戈壁已有数日。
  避开秦州官道,从关山以西进了戈壁,穿过一片沙漠,又到西北大戈壁之上。径直往前,再有三天路程可至渥洼。
  入戈壁之初,吴拓拿着扮装时揣到身上的珠宝饰物,去牧民的毡房里以物易物换了马匹、食物。巴洪疆常年在戈壁,与牧民言语无碍。吴拓倒也和他们比比划划说得热闹。
  关少钦挑眉问他。
  他还是祭出那句:"我少时学过几句,他们部落偏僻些,大半不懂。你师兄没跟你提过?"
  关少钦也不答话,抽出剑来当胸就刺。吴拓连滚带爬的躲到巴洪疆身边。
  巴洪疆哈哈大笑。
  出了大漠,已过边界。三人取出牧民衣裳换上。巴洪疆原有异族血统,装扮起来似模似样。吴拓略嫌瘦些。关少钦样貌太过俊美,裹在破旧袍子里却怎么看都不像北地人氏。吴拓抓两手土就要蹭他脸上,给他踢开了。
  白日赶路,夜间稍歇下来,在避风处升起篝火,热了些吃食。
  三人团团围坐,闲聊数句,巴洪疆问起吴拓心中盘算。却问出数年前的旧事。
  "你的功夫与少钦师出同门,再有吴家刀法。施出来还远不止于此,所学甚杂却杂而不乱,是有高人指点。"
  吴拓点点头。"跟宫里的护卫高手学过些散碎招数。"
  "学得太多了。贪功冒进,反噬自身。好在内功底子是玄门正宗,能抑止些邪气功夫。你需谨记,一旦内劲有损,再不可胡来。"
  三人中,以巴洪疆武功修为最深,他有心指点,吴拓便乖乖听着。
  "少钦的功夫也有些特异之处。"
  "是。"关少钦应道:"右手剑是师门功夫。左手剑是师兄教下的战场杀人功夫,有剑招无剑意。同高手过招不敢施展。"
  "若是用右手施左手剑招呢?"吴拓凑上一句。
  "不成!这一路杀人剑太过凌厉,不留后手,若是以剑意运使,再无回旋余地。高手相争,是有去无回的打法。"
  "谢巴爷指点。"
  "你还叫他巴爷?老巴!"吴拓道:"老巴,咱们这回说在前头,再别讲什么武林规矩,独个挑上孟仁钦。他可没想一招一式同咱们比划,只想杀人取命罢了。"
  "他奶奶的,用你说?老子又不傻!"
  吴拓同关少钦齐齐笑起来。
  "冷了?"
  孟仁钦拨拨火堆,又丢了一把枯枝进去。徐冰摇头。
  到渥洼需两日路程,夜间就在戈壁中歇下。旷野风寒,气温比白日凉上许多。夏衣单薄,看着他一张脸有点发青。往手上一摸,冰凉。
  孟仁钦解了他穴道,让气血流转。徐冰一能动弹就抽手回去。孟仁钦的手法哪容他躲闪,硬抓过来,展开宽襟皮裘裹到怀里。他衣中温暖,徐冰挣脱不开,只好静静呆着。
  孟仁钦拿住他手,渡些真气过来驱寒。
  良久才觉得他暖过来些。孟仁钦放开他,自身真气行转,走了一个小周天。调息完毕,裹着他睡下。
  到了半夜,觉出他在怀里挣动,要掀开袍子出去。
  "你再跑一次,我就打断你一条腿。"徐冰不动了。"不许乱跑,渥洼事毕,就放你回去。"
  "要杀人么?"
  "嗯。"
  徐冰眨眨眼。像是仍有话要说,终于不再吭声。慢慢睡去。
  "老巴,方向错了。"
  "不是往西北去?"
  "不是,该往东北。"
  早上起来,还未上马就给吴拓叫住了。巴洪疆索性丢开缰绳,走过去给他一脚。"说!你小子又打什么主意?"
  "嘿嘿。孟仁钦虽为宗师人物,渥洼一约到底不清不楚的,难保没有成千上百的兵士埋伏在谷中。咱们总不能一头撞进去。"
  "你要去大营生事?"关少钦问道。
  "不是生事,不过是走一趟探探究竟。我可是应承过陈桐的。"吴拓笑道。
  两人对看一眼,谁也不信他这句。

  25

  西出燕支,戈壁中断续起伏些山头。均是层岩风化的荒山。
  渥洼在两处突兀高起的山头之间,山无名,谷有名。谷口向南,入谷处断岩横截,色作红褐。山谷成马蹄状,坡地平缓,地貌奇而不险。西北通草原的出口却是一片浅草沼泽,有进无还。
  孟仁钦带着徐冰在谷口候了两日。天黑了又亮,没有见到来人。
  两人身处的平地背倚山岩,面东南。山前广袤平野一览无余。孟仁钦日间只是打坐调息,看也不曾向来路看过一眼。
  徐冰呆在一旁,盯着戈壁尽头轻恍如波光的烟尘。
  久了眼有点发花,隐约看见数骑黑影远远驰来,渐走渐显。转过头,孟仁钦仍是闭目练功。徐冰站起来往右首走。只迈出两步,孟仁钦细长的一双眼微微张开,右手食中二指轻弹,一股劲风击在他小腿上。徐冰腿一折,直直往前扑跌。
  "干什么去?"
  这几日不曾点住他,他也乖了几日。孟仁钦现下出手仍留了力道,倒没真打断他腿。徐冰摔在地下,半天才扶着岩壁撑起来,头也不回道:"尿尿。"
  说完照旧往岩后走。拖着一条腿,慢慢挪。
  他还没转过去,戈壁中的数骑人马已经到了近前。是南大营的兵士,一名百夫长领头,滚下马来跪禀道:"恳请宗师回营!"
  "南大营出事了?"
  那人路上跑得急了,说话也不利索,慌着摇头道:"是北大营!"
  南大营由三王子必勒格坐镇,北大营重兵囤积,是二王子谟罗执掌。那百夫长回过气来,禀道前夜三王子回营,同一时北大营进了刺客,刺死一名替身近卫,后来二王子率众围剿,也受了点伤。刺客四下冲突,点了几处火头,其中一名给围在营帐中乱箭射死。脸孔已经割花了,尸首旁丢下一柄弯刀。有人认得是孟仁钦门下用物。
  各人均知是栽赃嫁祸之计,虽不确知是谁做下的,却都拿来派了用场。谟罗与必勒格现下正在大帐中对质,均说对方有意加害。已有老将去请平南王。
  不理是出头作证还是武功较量,必勒格都要请孟仁钦回转大营。
  孟仁钦双手拢在袖中缓缓站起来,轻哼一声。眼中杀意大胜。
  百夫长指派身后兵士牵马整鞍,问过孟仁钦,又遣人去山岩后寻徐冰。
  那兵士走过来,徐冰正系腰带。
  一双手从他腰间搭过,叠在手上帮他打结。结了几下,总是不成,索性丢开了,探手进去在腰腹间抚摸。拉着他贴紧到怀里,凑在他颈间狠狠亲了一嘴。压得低低的声音在耳畔问道:"想我没有?"
  徐冰一惊回头。吴拓兵卒打扮站在跟前,抹着条条泥痕的脸笑得灿如青天白日。
  孟仁钦起身上马。那百夫长待马匹行到近前,忽然往前一冲,离了身后兵士,躲到他马侧,扯着嗓子大喊道:"宗师!他们是刺客!"
  巴洪疆同关少钦原本站在他身后相胁,现下给他指出来,更不答话,刀剑出鞘,分别刺死了身旁兵士。继而分进合击,直袭马上的孟仁钦。
  孟仁钦拢着双手,斜眼打量递到眼前的刀剑。
  一个招式大开大阖,劲力雄浑;一个出剑妙曼轻灵,招招凌厉。联手使出,倒也配合的精妙无间。距上次交手,这二人武功显见得更有进境。
  眼见得刀剑及体,马上忽的失了孟仁钦踪迹。他身不动,腿不抬,直直向后飞开,双腿踢出,劲力破空而至。刀剑一错,自行交了一记。二人倒翻回原地,各自立定,三下相持。
  "后学末进又来向孟宗师讨教了。"巴洪疆横刀笑道。
  关少钦颔首为礼,长剑指下,行后辈起手招数。
  孟仁钦点点头,往山侧看了一眼。
  三人交战一起,那百夫长骇得往一边逃开。正撞上吴拓抓着徐冰从山侧出来,迎头一刀结果了他。
  孟仁钦右脚迈开半步,巴洪疆与关少钦齐齐抢上。孟仁钦始自出手,指掌并用,博大厚重的真力绵绵漫开,逢招破招,一合之下便迫退二人。
  随即平平起脚,竟似缩地成寸一般转瞬到了吴拓面前。一掌拍向胸口,来势奇缓。
  吴拓避无可避,黑刀横推,以利刃挡重掌。劲力甫一接,他一把丢开刀柄,带着徐冰平地滚倒。孟仁钦掌力本汇聚在一处,现下尽数击在刀身上。黑刀从吴拓头上擦过去,远远飞开。
  吴拓爬起就将徐冰掷给了关少钦。
  一边掉头往谷中跑,喊道:"孟大宗师,你要杀的只我一个。咱们去老地方好好打一架!"
  他兵刃已丢,又跑得仓惶,实在不像是约斗而去。
  "大宗师,你不来就是缩头乌龟老王八!"吴拓跑得越远,喊得越是花样百出。
  孟仁钦冷哼一声,再不理谷口三人,飞身追去。
  巴洪疆轻功稍逊,眼看不能追及。
  关少钦接住徐冰,也未动弹,站立良久,呕出一口鲜血来。却是方才伤在孟仁钦掌力之下。他内力不及巴洪疆,孟仁钦一眼可知,出手之际袭向他的劲力更要多些。
  巴洪疆赶忙过来扶持。关少钦摆摆手,自行坐下调息。
  巴洪疆不敢扰他,前去拣了吴拓的黑刀回来。看见他额头密布了一层细汗,脸色煞白。徐冰坐在他身边,拿着他右手,在小指上揉捏。
  "你做什么?"
  "他伤了手少阴经,经络不畅,抽痛于心脉。单是调息不能抒解。"徐冰背书一样答道。从小指内侧上行于肘内侧、腋内、一一用指节按压揉捏。
  关少钦面色渐缓,睁开眼来。
  "你小子还真是学过医啊!"巴洪疆不知是问是赞,笑了一声,道:"少钦觉得如何?"
  "无事。走吧。"
  "真不管他了?"
  "死不了。咱们便按先前约定去燕支山中等他。"
  三人上马离去,关少钦抱着徐冰同乘一骑。
  先往北行,再折而向东,走到暮间,已近燕支山下。地势渐走渐高,关少钦忽而勒马驻足,道:"老巴,咱们回去。"
  "不成!"巴洪疆摇摇头。山中隐隐可闻人声,不知为何循山兵马竟到了这么远的山边。"咱们一路行来,高处的探子早已瞧见,此际回转,便是招呼大军来追。"
  话音才落,从山中转出一队人马。领头的百夫长远远喝问口令,巴洪疆上前应答,只说是领了差使出去戈壁接孟宗师,现下回转大营,不知今日口令。孟宗师先行一步,他们随后送这少年过去。百夫长点头放行。
  二人驱马上山,行了数丈,那百夫长忽然叫住,长鞭一指关少钦,"你,叫什么?"
  关少钦不懂他言语,巴洪疆回看一眼,正要开口,那百夫长已经叫起来:"刺客!拿下!"
  巴洪疆弯弓搭箭,不等他一句话喊完就一箭穿喉而过。接着搭了连环四箭,一气射出。众人慑于其威,一时不敢近前。
  "走!"
  二人催马上山,转到山中小道上,舍了马匹。关少钦轻功好,提住徐冰并肩赶路。挑些险峻处提气而上,身后追兵渐渐落得远了。
  三人在山上一处大石下站定。暮色更深,四下起了许多火把,直有近千之众。
  "必勒格王子智计过人,盛名非虚。"
  "如何?还去候他?"巴洪疆激起了斗心,满面异彩。
  "好。"关少钦平平应道。

  26

  "燕支西北有一处山头,一面缓坡,两面悬崖,像是切开半个的粽子。你们在北面崖下等我,只等两日便可。"
  巴洪疆三人在燕支西北丛山间转悠了一晚一日,山中地势重重叠叠,又要绕开追兵。遍寻不见吴拓先前说的山头。
  "他奶奶的,什么粽子!"
  巴洪疆抹一把脸上的灰尘血迹,啐了一口。
  山中只怕进了两个千人队,散作几十队四下搜寻。一路行来,还是不免撞上几拨。能打则打,一挨数队汇合便往高处逃。追兵人众,巴洪疆同关少钦连番拼斗,都挂了彩。
  "老巴,低声。"关少钦拉住他往下一蹲。
  三人躲在岩后,不一时山脚缓缓行过一队人马。
  追捕了一昼夜,追兵渐渐集结在这一片山头。寸步难行。此际夜幕已降,山野星黯,目力不可及远。三人在山岩后躲了一阵安生。
  "围捕渐渐缩到这一处山头,只怕就要放火烧山了。"
  "天明前冲出去。"关少钦点头。想来又是一场恶斗,现下只管好好调息修整。低头看徐冰,道:"累了就睡一阵。"
  "没事。"
  关少钦待人向不熟络,便是关切的话也说得言语冷淡。徐冰反而有问有答,对着他要比对吴拓和气上许多。
  到了后半夜,三人并坐在山岩下。
  徐冰撑不住睡了,倚着岩壁,冷得手脚缩起来。关少钦扶他靠在身上揽住,他半梦半醒间推拒了一回,挣不过便放手睡去。
  巴洪疆转头看他一张睡脸,半天摇摇头,道:"吴拓这小子,我总是有些不明白。"
  "那也不需明白,他自己明白就好。"
  "嘿。"
  巴洪疆一笑。
  天亮前,关少钦摇醒了徐冰。
  他才睁开眼,仰天眨眨,隐约瞧见对面山岩顶上有个影子晃了晃。
  巴洪疆不及搭箭,猱身而上,一刀断开那探子脖颈。那人分作两块跌下岩去,手臂磕碰在岩角,一枚火流星从手心里爆出,直上夜空。
  "走!"
  巴洪疆低喝一声,当前引路。关少钦提着徐冰跟上。
  山中官兵本就在左近搜寻,现下给传讯烟花陆续召集而至,围捕之势已成。
  下到山脚便撞上数队官兵,二人换个眼色,知道再无可避。关少钦背起徐冰,剑交左手。巴洪疆收起弓箭,厚背大刀凌空挥出。
  一刀一剑大开杀戒,逢人便斩,一时间血肉横飞。
  从天黑杀到天明,都已周身浴血。敌众人数太过悬殊,二人虽有十步杀一人的武功,却走不出千里不留行的身法。一路踩踏着鲜血也只冲出数里,斗起来不辨方向,天明才知竟已出了燕支,行到山脉尽处一片平地。
  追兵从山中陆续出来,二人身周越来越多人众,层层兵刃轮换着攻击,杀之不尽。远远闻群马疾驰的轰雷之声,巴洪疆趁隙打望一眼,平原上烟尘顿起,竟是大队兵马绕行围捕过来。
  砍倒身周数人,巴洪疆凑到关少钦一侧,道:"回山!"
  平原上全无地势遮挡,逃无可逃,连番拼斗下来,早晚脱力死于乱军之中。关少钦应了一声,两人背对而立,展开身法边打往山中去。
  巴洪疆杀出路来,跃到山边岩上,关少钦纵身跟上。到了岩顶,二人杀了追近的数人,正要往上赶。
  徐冰忽然落下地来,拽拽关少钦衣襟,伸手朝西北一指。
  白晃晃的晨光下,平原西北突起一座山峰,远远孤立在燕支之末,像是一笔挥就时溅开的一处墨点。从高岩上看去,一面缓坡,两面悬崖,如同一刀切开半个的粽子。
  巴洪疆哈哈大笑起来。
  "如何?"
  "去!"
  巴洪疆大刀撑地,仰天长啸。望去凛凛生威。关少钦扶着徐冰站在他身畔,衣袂当风,风华无尽。
  必勒格在大军阵前驻马观望。眼见半山上三人并立,四下一时无人上前。
  "吴拓不在其中。"
  "是。"身后谋士禀道:"想必由宗师亲自出手了。"
  "生擒三人!"
  "是!"号令层层传开,大军潮水般涌上山间。
  啸声已落,三人竟而并肩下山,自投罗网一般杀回大军之中。
  巴洪疆与关少钦将徐冰夹在中间,一路北行。经行处如行船破浪,人潮翻动,死伤甚巨。必勒格将令下得及时,众人虽心急邀攻,却不敢伤了三人性命。倒给了二人方便,出手之际全无顾忌,一味砍杀。
  这一仗一打又是大半日,渐至那山头东南。
  "上山去!"巴洪疆道。吴拓虽交代北崖相候,此刻去往崖下无疑做了瓮中的三只鳖。此山只有一面足以攀登,易守难攻,上去还能多相持些时候。
  必勒格虽不知三人为何一意前来此山,也看出逃上山便需多费时捉拿。调兵遣将,在一面缓坡上层层铺开,不予上山之机。
  二人勉力行到一侧崖下,已给大军追击得远远偏开了上山路径。
  "他奶奶的!"巴洪疆打量了一眼身后高崖,"老子不信上不去了!少钦!"
  "不成!"
  "我自有办法跟上!"
  短短数语,关少钦也知此际紧要,只得点头。巴洪疆一刀迫开身周兵士,关少钦抱着徐冰跃起,巴洪疆以刀身托在他鞋底,大喝一声,全力送了上去。
  两人借力拔起十余丈,攀在崖间突石上。关少钦扶徐冰扒好,回头看巴洪疆挡下追兵进袭,将搭箭要射的数人一一斩杀。
  "老巴!"关少钦喊了一声,解了外袍腰带急甩而下。巴洪疆纵跃数丈,伸开手,够着腰带还差一大截。他身在半空,一口真气将尽,底下众人已将成排的利箭指上他脊背。
  关少钦放开岩壁跃了下来,半空中握住他手往上一甩。巴洪疆越过他升上数丈,手中抓到岩壁,另一手握住腰带运劲提他上来。两人交错相助,几个起落到了徐冰身边,提上他往崖顶攀登。
  追兵箭矢已不可及。悬崖陡立,没有二人的功夫难以攀上,只得眼睁睁看着三人身影消失在崖顶。
  三人上到崖顶,从缓坡攀登的兵士还在半山。
  巴洪疆踹些大石滚落下去,远远传来一片惨叫。他畅怀而笑,坐倒在地下。打了两日,身上大大小小伤口无数,最为凶险的还是适才崖底,关少钦落下接他,两人纵跃之际不及躲闪,都中了数箭。
  二人解衣裹伤,巴洪疆拿匕首帮关少钦一一挑出箭头来。三个在肩背,一个在腰际。粗粗擦了血包扎起来,转头瞧见徐冰在一旁看着。巴洪疆力战之后心思松缓,存心笑道:"小大夫,你要不要帮忙看伤问诊?"
  "我不会。"
  "原来是个半吊子大夫,你怎么惹着教你的先生了?不肯让你学全?"
  "不是。"徐冰只是摇头。
  "老巴,别逗他了。"关少钦系上衣服,接过匕首帮他拾掇伤处。
  歇了半个时辰,再无敌兵攻上,想是正商议攻山的法子。拿出些干粮,食水吃了,二人调息修整,徐冰坐到崖边看下面动静,坐久了也不知道他是在发呆还是在看。
  天色渐暗,从孤山上看戈壁夕阳,别有一番壮丽。
  "过了今夜,就足足两天了。"巴洪疆忽道。
  "明日返浥城。"
  吴拓曾说,只等两日便可。那是不理他是否回转,不可久留的意思。如今没侯到他,候来了鞑子的数千兵马。能否走得脱均是未知之数。
  "好!"巴洪疆走到徐冰身后,大笑道:"咱们将这小子送回浥城去!"

  27

  天明前追兵进袭数回。不足百人上山,甫一接仗,略有死伤,丢下数具尸身便匆匆退下。不到一刻又卷土重来,轮换佯攻,要耗得二人力疲。
  巴洪疆同关少钦分立在缓坡之顶,仗着地势之利抵挡数场。眼见山下无数火把煌煌燎天,兵力分三方集结,阵法排布看来,竟有五个千人队。
  "他奶奶的!好不过瘾!"巴洪疆豪气顿发,纵声长啸,声音没过了四野数千人众,在茫茫戈壁传开去。
  关少钦长剑流转,抖开无数剑花。
  来袭数十人慑于长啸之威,毙于长剑之厉。无一人得以下山。
  徐冰坐在崖畔,听着身后连番剧斗。
  巴洪疆越打越是兴起,却也气息渐乱。关少钦身法不施,只以近身杀招对敌。身处重围,便撑过了今夜,明日仍是漫漫不可期。
  头一轮敌兵攻上之前,二人堆了许多大石在崖畔。关少钦曾过来交代,若是瞧见有人攀登上来,就推下大石去。
  徐冰抬头看他。关少钦一张俊脸沾了许多血污,鬓发稍乱,风采不减。
  "留下我,你们便可设法混入敌阵去。"
  "留下你作什么?"关少钦皱眉,拍拍他肩头,道:"只管照我说的做。"
  徐冰低头不语。
  "这小子,同吴拓一般的古怪。"巴洪疆给了一句结语。
  发怔的功夫,崖下果然上来了人。
  十多人手足并用的慢慢攀上来,已经到了半山。徐冰站起来,将崖畔大石挨个推下去,他力气不足,也没什么准头。崖下倒接连响起惨叫之声,重物坠地的声响也隐隐传上来。推到右首一块大石,石头绊在浅凹里,一时挪动不了分毫。
  徐冰半跪在地下,双手撑在石上。忽觉身前有异,一名兵士竟已上到崖顶,黑森森的一个身影兜头扑来。
  徐冰望着来人一动不动。
  "躲开!"
  关少钦听闻这边动静,回身一剑电射而出。那人慌忙侧身,立足不稳,险些翻下崖去。
  "少钦,你就这么迎接我?"
  再熟不过的讨饶调子。关少钦冷哼收剑。面前站着的人拉起头盔,抹了两把脸上污物,露出一对桃花笑眼。
  "真臭!你小子从粪坑里钻出来的?"巴洪疆凑上来笑道。
  三人合力击退了新上来的百余人,趁着空隙团团坐下叙话。近了才觉吴拓一身的污浊,臭不可闻。巴洪疆同关少钦都坐到他上风处去,只有徐冰被他硬抱在怀里,不得不闻。
  "嘿嘿。"吴拓捏着鼻子笑,"从沼泽里爬了一趟出来能不臭?就这还是我十二分的小心在意,没有整个人掉进去。"
  "把孟大宗师丢在沼泽里了?"
  吴拓点头。"便算他功力神通,没走过的大片沼泽要出来也不轻易。"
  此时说来容易,引孟仁钦去谷中,躲着他的追击横穿渥洼,及至不惹疑窦的进沼泽,一路艰险均是险死犹生。
  "你走过?"关少钦问道。
  "嗯。我少时从渥洼出来,走的就是北边沼泽,你师兄……"吴拓看着关少钦沉下脸来,陪笑说道:"你师兄也是不知道的。"
  从渥洼之北绕回燕支,数里外便瞧见这山头下的火光。吴拓混到军中探听一番,自告奋勇的跟着先遣队上山来。看到大石落下便趁机打落了同行十余人,提气上崖。
  "我这两日只是抱头鼠窜,又独个在泥水里泡着。实在不及你们这里热闹啊!"
  "这份热闹还是你小子惹下的。北大营之行没有绊住毕勒格,倒激得他拔营来追了。"
  "想是平南王前往主持,他不在老王爷面前兄弟相斗,只一力担下捉拿凶徒的要务。这毕勒格舍小节而成大事,不可小觑。"吴拓赞道。"他未必确知是咱们做下的,不过捉了吴统勋的儿子总是大功一件。毕勒格此行不容有失,却也不会痛下杀手。且耗上一耗吧!"
  吴拓站到山边,冲着火把最密集处长声喊道:"毕勒格,你吴拓小爷在此相候!带种的就自己上山来!"
  声音以内力激荡开来,远远送到四下戈壁。
  毕勒格原本下马暂歇,听见这一句,腾身站起,捏紧了手里的马鞭。
  "攻山!"
  山道狭窄,他盛怒之下方寸不失,仍是依照先前定计进袭。现下正主也到了山头,不妨慢慢捉来。
  三人轮换守在山边,敌兵来袭便一起动手。多了吴拓,巴洪疆同关少钦总算得以稍事休憩。
  吴拓不当值的时候就抱着徐冰起腻。伸手去抹他脸上溅到的血点,手上污浊,倒抹了个小花脸出来。吴拓捧着他脸笑不停,凑上去亲。
  巴洪疆过去给他一脚。"别只顾着玩!说,你让等在这里是什么用意?"
  "没什么用意啊,这座山头样子好记又好找。"
  "你娘的!哪里好找?"巴洪疆又想踢他。"现在你也上来了,咱们在天明前杀下山去!"
  "咱们出来多久了?"
  "从浥城出来已近月余。到燕支也有六、七日了。"关少钦答道。
  "南大营五千兵马调动而出是什么时候的事?"
  "昨日。"
  "是了,该到了。"吴拓靠在山岩上眯着眼笑,"咱们不急着下山。等。"
  二人不知他卖什么机关。正要相询,又有一队人马杀上山来。只得迎上砍杀。吴拓在身后长长伸个懒腰站起来,道:"如此情景如此夜,若是曹姐姐在就好了。"
  "又浑扯什么?"
  "以曲助兴,才是人生乐事。"
  "自己唱去!"
  吴拓拿上黑刀,听了这句话也不忙上来拼斗,立在当地,亮开嗓门唱道:"圪梁上个妹子哟……"
  巴洪疆同关少钦齐齐出脚,踢他到阵前对敌去了。
  "北风卷地,白草摧折,天山瀚海,扬沙飞石,愁云惨淡,罗幕升寒,八月飞雪,万树梨花,声声琵琶,切切羌笛,思乡愁绪,离情别意,山回路转,白雪茫茫,故人此去,相见无期……"
  天明前攻势许久未起,大军原地待命,像是酝酿着一场大进袭。
  崖上四人各自坐倒歇着。吴拓抱着徐冰,正经唱起曲子来。声音低缓,唱的是边塞风物,豪迈中见苍凉。
  一时间齐齐静默,各有所思。千军阵中,生死渺茫的念头终是浮上来。
  "秦州。"巴洪疆忽然开口道,"明日不论谁出去了,代老巴走一趟秦州。"
  曹衡姐弟原是官宦后人,家里出了事流放到边塞来。途中遇上鞑子散兵,巴洪疆曾出手相救。其后曹翀执意随他入伙做了盗匪,曹衡原本送去平常人家收养,辗转变迁,成了现今的境况。曹翀已死,曹衡……
  巴洪疆摇摇头,没再说下去。
  关少钦拿出落雪长剑来,道:"代我将这柄剑送回师门,这趟出来违了师兄的令,需向师门请罪。"
  他幼时上雪山学剑,十余年来甚少下山。最亲厚的是师父同师兄,说到意气相投同行同乐,却是眼前这一个没正形的混帐公子,一个粗豪不羁的盗匪头子。
  "代我送他回浥城。"吴拓笑道。"若是他肯留下陪我,那也不用了。"
  他向来拣没紧要的说,如今这般情形下终究放了些实心实意下去。京城生事、远赴西北、浥城变乱、戈壁寻人,桩桩事端层层变故都似风卷云散,只惦记着怀里这灰衣少年。
  三人齐齐看着徐冰,吴拓捏着他下巴抬起脸来。
  "你没什么话么?"
  徐冰双目幽幽然的望着空处,想了许久,道:"不用了。"
  吴拓也不理他是说"不用留话"还是"不用送回浥城",只管欢天喜地的认了"他肯留下陪我",抱着他打滚。
  二人看着他在跟前撒欢,均想踢他。
  便在此时,听得山下数千人震天呼喝起来。
  必勒格将令所向,两个千人队攀崖,一个千人队从缓坡攻上来。剩下两个千人队不知从何处调了无数巨木,搭起高台来,往山顶射火矢。若非荒山秃岭,风又向缓坡吹,想必已放起火来。
  山道原容不下这许多人,大军行进之际填沟掀石,摧枯拉朽的挤上山来。
  "全副兵马出动。"吴拓搭眼看着,似笑非笑的。"到底来了。"
  "什么来了?"两人同声问道。
  "秦州大军。"
  吴拓提上黑刀站在山前,看着暗夜里潮涌上山的火把,道:"咱们只需撑过这一阵,便是生机了。"

  28

  天边第一道晨光破开红云,照进孤山上厮杀扬起的尘土中。
  上山三千人,壮的是声势,碍的是攻势。未曾接仗就有先掉下崖的,只有数百人挤在近前,火矢箭雨落下多有伤了自家人众。战况虽是混乱,数百人轮番攻袭,出手再无余裕。
  三人鼎足而立,面对层层涌上的敌兵,招招只是直进直砍,杀人取命。不过半个时辰,各人均是浑身浴血,手底带了近百条人命,一片山头也染红了。
  杀到后来,添了无数伤处,劲力渐渐不济,头脑都似木了。敌兵攻上来的却是源源不绝的生力军。三人背对围住一个徐冰,手上兵刃不缓,脚下一步不退。直至天明。
  吴拓百忙之中抬头看了一眼迎面而来的晨光。
  耳边隐隐听到号角声响,有军令通传孤山四围。身周一众敌兵闻声均是一愣,数人舍命一样疾攻上来。吴拓大笑出声:"诸位诸位,你们该撤兵了,还挣这最后一气哪!"
  一刀横断开身前一人,从人丛中望去山下。离山最远的千人整队而立,前阵变后阵,缓缓开拔而去。
  大军撤了。
  吴拓远远的传声出去:"必勒格,一路好走!同秦州大军久别重逢好好叙叙啊!"
  巴洪疆跟着大笑起来。关少钦也展颜一笑。
  三人已见生机,出手更是凌厉。身周一众人心知此际再不能建功,勉强砍杀一阵,逃遁下山。
  攻山三千人死伤数百,其余大半整军折返南大营。剩下不足五百人众,仍是围在孤山之下。由一名千夫长号令,困住山上四人。
  吴拓黑刀一扔,四肢大张的躺倒在地,又起了半身抓着徐冰问道:"怕不怕?"。听不见回答也不恼,只管抓着他乐呵。
  巴洪疆站在崖畔观望,道:"当真撤了。只留下数百人守着,这点人数要出去就容易得多!"
  关少钦走到吴拓身侧,问道:"你几时同吴将军求救的?"
  "哼。"吴拓笑得颇为难看,"我能跟他求救?老头子可不会为了我一顿哭求就出兵。且不说不肯因私废公的堂皇由头。踞守边关,数年不肯接仗,原是他同朝廷对耗的筹码。哪有这么轻易动弹?"
  "你不是他儿子?"巴洪疆凑过来问道。
  "怎么不是?认这个老子原也没什么好处,偏我是想不认都不成。"
  "不是吴将军相救,你怎么算得秦州出兵?"
  "我拿了样好东西。"吴拓笑道。从怀里掏掏摸摸,翻出个油布小包,解开层层包裹的桐油布。忽然"咦"了一声,拿出一枚殷红玉石。"忘了还带着这个。"
  拽过徐冰给他挂回脖子上,亲了一口,道:"这回是孟老王八给你摘的,不算数。你可别再弄丢了啊。"
  二人张眼等看,只看见他当面蜜里调油的亲热起来。均觉火大。
  一刀一剑竖在跟前,吴拓这才回过神来。赶紧陪笑,从包裹里又掏出块乌木颜色的玉石令牌,上刻古体篆字,雕饰典雅,显是一等一的名贵物事,却只有半枚。
  "兵符。"
  关少钦只说出两个字来。
  "少钦有眼力。"吴拓笑眯眯的将兵符收回包裹里,道:"这是陈桐手里的半枚。这人狡诈奸猾算计于我,我便想,来而不往非礼也,劫持他的时候顺道借了过来。"
  "你人在这里,便算拿着这东西又如何去秦州调兵?"
  "我去秦州是往老头子的军棍底下撞,何说调兵。调兵还是着落在陈桐头上,我要他交给老头子的信只写了一句话:兵符在我手里。"
  吴拓看见两人神情就知道又说漏了,他窃陈桐兵符是早有打算。
  "陈桐同老爷子虽派系不同,却都不敢让兵符跟着我落到必勒格手中。这位三王子在边关长年布置,拿着兵符能掀起多大风浪,他们是不愿见识的。南大营拔营而出,消息到了秦州,老头子想必也扛不住。陈桐本就有意,自然会全力撺掇他出兵。"
  "惹得边关征战再起,竟是什么好用意么?"
  "不是。战事一起,生灵涂炭,哪会是什么好事?只是边关数年对峙,鞑子始终不退,百姓未见得就好过了。秦州军耗一年重过一年,大将拥兵自重。国库空虚,朝廷孱弱,这一仗拖着不打也没什么好处。"
  "方寸大的朝廷,算计来去,自以为得机。这些蝇蝇苟苟,何需拿着百姓做幌?"巴洪疆忽然插口道。
  "老巴教训的是。"吴拓一笑站起。"官场较江湖更是是非难辨,也不需辨。我不过是为了保命又闯了一回祸罢了。"
  吴拓提着黑刀走到缓坡之顶,伸手探了探晨风所向,道:"咱们下山逃命去!"
  他又掏出一样物事,乌黑细长的圆筒,顶端打作笔形。却是从曹翀身上摸下来的毒烟铁笔。
  "你不去做盗贼当真可惜了。"巴洪疆赞道。
  "这趟回去我便改行。"吴拓大笑。将铁笔掷到空中,一刀劈开。第二刀横着划出,破开的两半铁笔飞落下山去。黄色烟雾滋滋冒出,迎风而长,一派轻烟薄雾缈缈然漫开在缓坡下。
  吴拓背起徐冰,纵身从崖上跃了下去。
  巴洪疆同关少钦随后跟上,纵跃攀下。在这孤山顶上困守一日夜,此际迎风脱走,都觉无比畅意。巴洪疆半途中放声长啸,吴拓长笑应和。四人攀在绝壁上,意气风发处,浑不觉亡命逃遁。
  敌众大半守在缓坡之下,毒烟一散,惨叫滚到无数。崖下守兵乱了阵脚,转过去探看的均陷在烟雾中,余下众人有的慌张逃开。数十人上来拦阻,给三人随手斩杀。
  一路奔袭,毫无停滞的向戈壁而去。
  吴拓背着人,慢了一步。砍倒最后抢上的两名兵士,正要追及前面二人。
  一股奇大的力道从右胁激荡而至,透体侵脉。吴拓心下一惊,拼力向后挪开寸许,劈空掌力擦着肋骨过去,奇痛入腹。吴拓惨叫也顾不得,往后一避继而向前扑去。巴、关二人已经闻声回头,吴拓扑至,一刀一剑他左右分击来敌,携手相护。
  三人汇合在一处,吴拓这才喘息一声,扶着肋下慢慢转过身来。面色沉得暴雨阴天一般。
  孟仁钦意态悠闲的站在数丈之外。
  四人对峙,中间空地站着原本在吴拓背上的徐冰。却是适才错身时候给孟仁钦抓住腰带提下来的。
  孟仁钦拿着腰带一端,左手五指张开,一掌虚按向徐冰背心。
  吴拓欺身而上,关少钦更快一步。身法施开,长剑斜刺而出,一剑断开腰带,去势连转,直袭孟仁钦身前要害。
  "找死。"孟仁钦起手挡开长剑,并掌为刀划向他胸口。
  吴拓抢至,和身撞开了关少钦。黑刀竖劈,在空中接了孟仁钦一掌。伤上加伤,一口血喷了出来。巴洪疆跟着接下孟仁钦后招,力战之后同他勉力斗了十余回合,眼见不敌。
  关少钦正要再度抢上,吴拓提着徐冰掷给他。
  他接住人顿了一顿。吴拓已经跃到战团中,孟仁钦两指弹开巴洪疆大刀,眼见吴拓黑刀拖在身后,迎头撞上来,竟是同归于尽的打法。他冷哼一声,一掌挥出,软绵绵全无劲力,到了近前才以排山倒海之势全然迫出。吴拓侧转身子,硬生生挨了这一掌。黑刀仍未出手,左手突然从袖中伸出,指间捏着又一杆铁笔,机括轻动,对着孟仁钦面目弹出一丝毒烟。
  孟仁钦摒息向后一仰,全没料想这毒烟迎风即长,沾肤便伤,双目陡然刺痛起来。孟仁钦大喝一声,手中掌力荡开,身周毒烟尽散。吴拓给他击飞出去,巴洪疆匆忙接住,齐齐摔跌在丈许外。
  四人大气也不敢出,看着毒烟中漠然静立的孟仁钦。他闭眼不能视物,心知四下烟雾未散,并不妄动。
  "走!"巴洪疆叫一声,扛起伤重的吴拓,关少钦背上徐冰,急急逃开。
  "这般逃法走不快,戈壁上全无遮挡,老王八迟早追上来。"吴拓说一句呕一口血,将巴洪疆肩头也濡湿了。
  "你别开口,老子不想扛着死尸赶路!"
  "大战已起,燕支不能去了。有一处地方,他不一定能想到,咱们去躲几日。"
  "渥洼?"
  "不错。"吴拓撑着想笑。终究神困力乏,闭目晕去。
  关少钦并肩跑着,捏住他手腕搭脉看了一回。脉息时断时续,凶险之极。
  荒野戈壁中实在找不出地方停歇疗伤,只得封住他心脉四下重穴。当下丝毫不敢耽搁,一人背着一个赶路,先至渥洼再图打算。
  路上落了一场暴雨,旷野中无遮无挡,虽消去沿途行迹,却也将人淋了个透湿。吴拓身上的血迹污浊去了,一张脸全不见血色,手足轻软,一阵一阵的打颤,伤势更沉。
  疾奔到天黑,月亮升起之后终于进到渥洼谷中。
  巴洪疆拣了一处干净岩石放下吴拓,不及喘过气,解开衣服看伤。肋骨断了三根,重的却是内伤。巴洪疆沿途拣了些红柳枝,现下帮他接骨绑缚。关少钦拿住他手渡真气过去,行功一刻,内力均如泥牛入海,反激得他又呕了一回血。
  关少钦皱眉撒手,看向徐冰。他坐在一边看着二人忙碌,月光下两个眸子更见深黑。
  "你不看看他?"
  "我不会看伤。"
  "伤在经脉。"
  徐冰低头沉吟一阵,拿住吴拓手腕。探过脉息,又以手背贴在颈侧、心口、小腹,末了回头说道:"寒气入体,郁结于丹田。原本应以陈艾烧炙手太阴肺经数道大穴。现下可想之法,惟有以至阳真气全力击在丹田,震散寒脉。"
  孟仁钦身有寒疾,确是因早年伤重之际自身真力反噬肺脉。他的掌力虽浑圆厚重,柔中带刚,仍瞧得出是阴寒功力。吴拓伤在他掌下,内力不凝,自身的邪门功夫与掌力结在一处,纠缠于经脉丹田。关少钦的功夫本也是阴寒一路,是以疗伤全不见效。
  只是他这治法未免太过出奇,一掌击在丹田,只怕要立毙当场。巴洪疆提掌,同关少钦对望一眼。这孩子脾性古怪,实在不能断定他是不是要趁此除了吴拓。
  "老巴,出掌吧。"关少钦看着徐冰,缓缓说道。
  一掌落下。吴拓又呕出数口血来。色作深乌,是积在脏腑的淤血。奇法竟而见功。
  巴洪疆往后一坐,才觉已是一头冷汗。
  关少钦扶吴拓坐起,巴洪疆出掌抵在他胸前,以内力驱除体内寒气。关少钦手掌抵在背心,护住他心脉,助他真气游走。
  这一番疗伤已然从容许多,行功一个时辰有余,吴拓脉象渐渐平稳。人虽没醒,一条命到底拣回来了。
  巴洪疆累得摊倒在地,关少钦也靠着山壁歇下。
  众人闭目睡去。徐冰仍坐在吴拓身旁,慢慢站起身来,往谷口离去。才迈出两步,裤脚就给拽住了。吴拓勉力一使劲,将他拉倒在怀里。抱住了,凑到耳边道:"不许走。"

  29

  云淡星疏,一轮将满的明月照澈山谷。
  墨蓝的天幕下,吴拓平躺在山岩上望着渥洼的山野夜空。怀中抱着徐冰。不远处关少钦同巴洪疆一坐一卧,风中传来轻缓的呼吸。
  五年前,他也是这般躺在谷中。身周是近百兵士的尸首,吴桓就倒在他身上,一只手臂张开,紧紧回护住他。那时候正值冬末,风冷如冰。他独自躺了许久,又冻、又饿,只想立时死去。
  "吴桓长我十岁。他为人端正温和,远不像我这么惹是生非。那年我独自从京城出来,一路走啊走的,到了边关,去前锋营里找他。他留我住了几日就要送我去秦州见老头子,我不肯,便逃了。"
  吴拓一句一句轻声说故事,徐冰微阖着眼,将睡未睡的,也不知听了多少。
  年少轻狂,不知世事。两手空空的从京城出来,一路艰辛,本就觉得世人大半面目可憎。离了前锋营,心中只是自暴自弃,一路走往西北无人处。
  吴桓领百名亲卫来寻,驰入戈壁近千里,总算找到人,硬抓他回去。回程中撞上了平南王长子孟诃的狩猎队伍。两边接仗,吴桓领着人退守渥洼。那一仗打了两日,吴桓射杀孟诃,鞑子大军来援。孟仁钦先入谷同吴桓一战,一死一伤。其后全军皆没。
  进到渥洼之时便发了传讯烟花,又遣探子向秦州飞报请援。吴统勋怒其私自出兵,孤军深入,始终按兵不动。
  其时内廷之争已起,太子之位岌岌可危,吴统勋有心襄助,实不愿起战事。
  "我在战场上躺到天亮,太阳出来,一点也不暖,刺眼的很。后来我便爬起来了。"
  谷口还有鞑子兵守着,待白日清理战场。吴拓以手刨土,在山岩后隐蔽处粗粗埋了吴桓尸首,从北面沼泽摸索出谷,手足并用爬了大半日才至草原,一身污浊、奄奄一息的回到秦州大营。
  吴统勋虽不愿打仗,平南王痛失长子,领兵攻至秦州城下,战事已起。吴拓将养数日,趁着吴统勋没功夫理会,央求胡世昌派人随他潜去渥洼,起出吴桓尸身。一路扶柩回京。自此再不见吴统勋一面。
  "看见那块山岩没有?那时候吴桓就站在那顶上,我跟在他身后。孟诃在谷口仰着头叫骂,给他一箭射了个对穿。"
  吴拓气力不济,说说停停。发现怀里的人全没动静,探手摸摸,竟睡熟了。
  夜间冷,徐冰缩着手脚睡。吴拓笑笑,张臂裹严实了。
  一觉睡到日上三竿。
  吴拓给关少钦踢醒,没睁眼就闻到一阵肉香。巴洪疆早去寻了些野物回来,生火烤熟,荒野地无盐无酱,难为他仍是炮制的香气四溢。
  四人坐在岩下荫凉地里分食烤肉。近日来连番拼斗,历次遇险,此际便如劫后余生。静静围坐说些闲话,各人相视,均觉心下平安喜乐。渥洼两山之间这一片谷地,也生出些宁静亲和之意。
  在谷中留了两日,第三日上,巴洪疆先行出谷一探。
  他去了有两个时辰,迟迟未返。关少钦提剑起身,就要出谷探看。转过岩壁,一个身影迎头撞上来,关少钦向后让了一步,那人却跟着抢上。
  "老巴?"关少钦皱眉道。
  巴洪疆一张大手捂住他嘴,带着他退回岩后荫凉处。吴拓倚岩壁坐着,抬眼看二人。巴洪疆放开手,冲到吴拓跟前压低了声音问道:"再走一趟沼泽,你成不成?"
  吴拓一笑。提着徐冰腰带拽他起来。
  "我这骨头还没长好,可不想动弹。你们带上他去沼泽玩水吧,先西后北,总能寻出条路来。"
  "只怕走不成了。"关少钦站在前头,撤下落雪长剑。
  众人跟着他身形所向望去,对面山岩顶上立着一道人影,裘皮宽袍,双手拢在袖中。孟仁钦细长的双目略见赤红,将岩下众人一一看过。
  吴拓终于起身。
  "孟大宗师好,几日不见,愈发的精神了。"
  "哼!"孟仁钦身上余毒未尽,以功力强压制住,面色难看之极。他武功高吴拓远甚,却几次三番吃亏在他的诡计奇变之下。只恨不得除之而后快。
  吴拓连日来千方百计不与他正面接仗,也是法宝出尽。此际再度遇上,笑得坦然,心下却知无幸。侧头见巴洪疆同关少钦刀剑斜指,齐齐站在身畔。
  三人相顾而笑。
  大敌当前,豪情顿生。去生死念,起拼斗心,都觉不枉堂堂一战。
  "孟宗师请!"
  吴拓当先出招。吴家起手刀法,立身横刀平平挥出,去势端严,几无破绽可寻。
  "果然,是你。"
  孟仁钦并不出手,退开一步,眯眼看他身形招数。
  旧年渥洼一战,秦州大军前锋吴桓出手便是此招。那时他身后跟着一个半大少年,一直拽住他袍袖犟着不撒手。吴桓点了他穴道丢过一边,整场比斗,他都瞪大着眼看下来。后来吴桓毙命,众兵卒抢上混斗,孟仁钦伤重退走,没人再想起那少年下落。
  "自然,是我。"吴拓笑道。
  一刀毕。后招转而自腰下袭右肋,正是孟仁钦旧伤所在。孟仁钦冷哼一声,杀意大盛。一掌迫开刀势,径取面门。旁边巴洪疆大刀横出,关少钦跃到他身后一剑劈下。吴拓险险避开一击,喘息稍定,即刻抢上。三人攻守向望,进退互助,同孟仁钦一双肉掌斗得不相上下。
  从午时起,斗了有三个时辰。孟仁钦内力绵绵悠长,丝毫不见疲态。吴拓重伤初愈,时刻一久便有些撑不住。额上见汗,黑刀递出之际略缓了一缓。孟仁钦身在战中,立知他情形有变,食指指节弹在刀身上。吴拓双手酸麻,几欲撒手。孟仁钦随即抢上,并指为刀划向他颈侧。
  关少钦变招奇快,长剑展臂送出,贴着孟仁钦手臂削落。一剑化开杀招,却将身前空门尽数卖给了对手。孟仁钦出掌更快,舍了吴拓,错开长剑,一掌平平击在关少钦胸前。
  巴洪疆大喝一声,挥刀斩他颈背。孟仁钦分神之下,掌力没能尽数吐实。关少钦喷了一口血,飞跌开去。
  孟仁钦伤一人,回身出掌。将双刀一牵一引,粘在掌心,内力汹涌攻至。二人关心则乱,终于给他趁隙引得拼上真力。吴拓内劲恢复得只有六成,此番对上,巴洪疆接下来大半。好在孟仁钦分了真气压制体内毒性。两相抵消,也只是撑得一刻是一刻罢了。
  关少钦跌在一旁,眼看二人凶险,数度强提气起身,终是伤重不得动弹。
  此际日暮西斜,山谷中风动可闻。三人在谷中空地上久久僵持,关少钦于一旁拼力调息。身旁砂石略略作响,徐冰站起身来。
  吴拓怕他乱跑,原点了穴道放在岩后。拼斗耗时,穴道已然自行解了。
  徐冰慢慢走到空地上,捡起吴拓黑刀,两手持住,盯着三人看。吴拓同巴洪疆均已汗湿重衣,脚下踩出深深土坑。孟仁钦犹有余裕,盯着徐冰手中刀看了一眼,加紧催动掌力,双手已然结了一层薄薄冰霜。
  徐冰举着刀一步步过去。
  孟仁钦曾说:渥洼事毕,就放你回去。
  吴拓曾说:不许走。
  "徐冰!"
  关少钦在身后叫了一声。徐冰转身对他点点头,手中黑刀用劲送出去。

  30

  孟仁钦仰天嘶吼一声,双掌劲力尽数迫出,将吴拓同巴洪疆远远击飞出去。硬生生回身,赤红双目盯着眼前的少年。
  一柄黑刀半数没入他背心。肋上数寸,是病灶所在。孟仁钦旧日受伤虽重,长年寒疾却是自自身真气走乱而来,伤于肺脉。徐冰与他相处数日,见过他行功运气,竟而瞧出命门所系。
  "你很好。"
  孟仁钦咬牙道。伸手掐住他脖颈提起来,运劲就要拗断。
  吴拓眼见危急,不及起身,以地趟身法滚过去,握住刀柄拼力一送,刀身刺了个对穿。孟仁钦喷出一口鲜血,摔开徐冰,回身踹向吴拓胸口。巴洪疆勉力抢上,抱住他滚到一旁,背后着了一记。二人身体相贴,劲力贯通,都呕出血来。
  孟仁钦迈出一步,血脉一顿,真气走乱,周身冷得不能动弹。
  谷中五人,徐冰给摔晕过去,其余四人尽皆伤重。各人只是潜息运气,要早一刻起来。吴拓内伤最重,神智昏沉,提不起一丝真气。巴洪疆两番伤于孟仁钦内劲之下,也是真气震散。关少钦调息已久,只差冲开数道血脉。
  孟仁钦静立半晌,忽然轻咳了数声。缓缓挪步,提掌走向吴拓。他命门已破,全凭浑厚真气撑着不倒。现下行动如常,竟是不惜立时陨命,也要以全副功力搏杀众人。
  巴洪疆冷哼一声,强提真气冲关,拼着走火入魔起身拦阻。身后一指点在背心凤府穴上,散了他方聚起来的真力。关少钦伸手轻按他手背。
  "老巴,曹大家在秦州等你。"
  说完便跃身而出,飞雪长剑迎着一天里最后的日光划开,光华夺目。关少钦身形翩动,右手剑意施左手剑招,一往无回。
  吴拓卧在地下。看着关少钦伫立身前的背影,一道鲜红的血沿着衣摆渗落,缓缓滴在地面。
  孟仁钦抽回鲜血染透的手,盯着胸前的长剑看了一眼。轻咳数声,向后跌落。身子离了长剑,渐渐委顿躺倒,再无声息。
  巴洪疆喷了一口鲜血,强冲开穴道。堪堪起身,又是数口血呕出。他挥拳重重锤在地下,血肉绽开,将地面也染红了。
  吴拓大睁双目,自始至终看着。
  暮色渐黯,渥洼的夜风仍是冷得透心。
  三人在谷中又呆了数日。
  巴洪疆勉强能行走之后,去拣了许多风干的红柳枝,徐冰不声不响的跟着他帮手。三人合力将尸身焚化了。
  巴洪疆点的火头。他站在火堆前,怔愣良久,仰天长啸起来。啸声撕开山谷空寂,直上云天。壮怀如旷野寒风,凄厉如夜枭悲鸣。
  吴拓牵着徐冰的手,越抓越紧。
  徐冰忽然觉得手上微凉,落了几滴殷红血迹。他口角见血,是悲戚之意引动伤势。徐冰望着火堆,伸出另一只手,在他手背上轻轻拍了几下。
  吴拓回过神,惨然一笑。
  数日后出谷,避开两军战场,仍走西边沙漠。从戈壁进到大漠边缘,巴洪疆与二人分道而行。吴拓需回转浥城,巴洪疆自去将尸骨同落雪剑送返雪山。
  "山长水远,徐图后会。"巴洪疆从吴拓看到徐冰,又看回他,"你好自珍重,少趟些混水罢。"
  吴拓张口,这几日甚少说话,到现下才觉喉咙全然嘶哑了。扯着气慢慢道:"老巴不先去秦州么?"
  巴洪疆黯然摇头,转身走了。
  "老巴!"吴拓勉强叫道,"咱们后会有期!"
  巴洪疆挥挥手,渐行渐远。戈壁风起,尘土席卷而过,遮没了一点身影。吴拓转过身来,牵着徐冰走向大漠。
  天地苍茫,风不停歇的吹。
  才入大漠,就遇上了追兵。前后二十余人,追到近前才知是秦州的队伍。
  吴拓内伤本重,数日来功力始终未复。他张臂护住徐冰,立定在沙丘之上。来兵纵马围住二人,团团转了一圈才停下。
  领头的是一名青年汉子,他在马上施礼,道:"吴将军请公子回营!"
  吴拓抬头浅笑。
  "只怕是抓我归案吧。"
  他声音嘶哑,那人听了半天才明白过来。从马上掷下一副铁链,道:"吴公子既知过错,便请自行绑缚了随属下回去大帐请罪。吴将军素来宽宏,定能原宥。"
  吴拓并不理会。他抬头看天,轻声道:"这位统领大人,你来边关有多久了?"
  "属下年前赴秦州任职。"
  "嗯。可走过大漠?"
  "巡边时曾走过两回。此番陈大人指派三队人马分头寻觅公子,咱们这一队已在大漠中走了数日。"
  "那你可知道,"吴拓眯着眼笑。"起风了。"
  那人悚然一惊。他领了这没来由的寻人差使,远离战场在大漠里兜圈子,正兜得两眼生烟,不意天网恢恢,竟给他逮到人。当下布置围追,全没注意大漠天候。
  风果然来了。
  一阵强似一阵的劲风携着沙尘扑至。惊马长嘶,那统领吼道:"捉住二人!将马匹环围了躲起!。"
  话语声全数给风撕扯零落,漫天风沙须臾没过了这群人马。吴拓抱着徐冰滚倒在摔下沙丘的马匹后,隐约听得有人惨呼出声,随后耳边只剩暴烈的风声轰然作响。流沙没过了头脸,渐渐不闻外界声息。
  一场沙暴到黄昏才止了。
  风过后,大漠里更见青天一碧,远处天际隐隐透出些云蒸霞蔚的颜色。天底下层层沙丘绵延开去,起伏和缓,仿佛一直就这么静谧着。只有些乌黑的胡杨木从沙堆中伸出来,辗转扭曲,执拗的指向天际。
  一座沙丘下细沙略略流动,末了爬出个人来。
  吴拓喷了一口沙子,一边掏耳朵,一边把徐冰拽出来。转头看一眼四下,再无人迹。
  半天才抖尽沙子,上到沙丘顶上,对着夕阳辨了方向,仍是往南走。才迈出一步,吴拓径直向前摔倒,从沙丘上滚落下去。
  吴拓伤势未愈,本就有些病症。经此一番折腾,病势汹涌而来,再撑不住。他软倒在沙丘阴影中,模糊看着立在高处的徐冰。身上冷得厉害,眼前发黑,慢慢什么也瞧不见了。
  昏昏沉沉中,依稀觉得两只手从肩下穿过,拖着他往高处挪。一点点拖到晒着日光的沙丘顶上。
  吴拓躺在日暮时分的轻暖阳光里,弯着嘴角想笑。
  身旁的人拿着他手脚不停摩娑。仍是觉得冷,那冷郁结在周身脉络里,人如同浮在整面的冰上,头晕目眩,动弹不得。心思仿佛也僵了,只想沉睡不醒。
  夕照一点点退去,沙丘最顶处尽数没在夜色的暗影里。
  吴拓是给唇上一点温热唤醒的。
  衣服解开,一个小小的身子贴在胸前。轻软的吻落在唇上,舌头笨拙的探了一回,分不开牙关,退回到唇上慢慢亲吻。
  吴拓身子不能动弹,眼睛也睁不开。明知道有些千载不遇的妙事就在跟前,却是看也看不着。心痒得恨不能即刻跳起来。
  身上的人一动,唇舌离了他嘴。
  吴拓正觉得惶急,吻又落到了颈侧,舌尖小心的舔过,在冰寒的肌肤上留下道道暖意。暖意逐渐往下去,在胸前徘徊许久。丝丝屡屡的渗到经脉里,心口也似温热了一片。
  胸腹一一暖过,他更往下俯低,解开裤子,停了一阵,伸出手去握住套弄。
  先前都是抓着他手做下来,这回他自行出手,手势虽差,却挑得吴拓心中欲念横生,即时兴起。他两手捉住上下摩娑了许久,将前后都按捏了一遍,始终不得其法。
  吴拓一边乐得销魂,一边熬得辛苦异常。即便能动,想必也是哭笑不得。
  徐冰久不见功,停了一阵,索性伸手探到后庭。一指正要送进去,身下的人忽的挺身起来,拽住他手,笑个不停。哑着嗓子道:"你还要怎样?嗯?"
  "你气血阻滞,周身发冷,需引动了。"
  "好得紧。"吴拓抱着他倒回去,仰天而笑。"咱们便来行行气血。"
  堵上嘴,唇舌并用的深深吻住。一手伸到他裤子里,在臀上拍了拍,按到密处。
  "莫剑清说的三月之期,"吴拓松开嘴问道,"是唬我的吧。"
  徐冰望着他,不置可否。
  吴拓只当应承,探进手指去慢慢抽送。徐冰一直伏在他身上,静静熬忍。吴拓凑到他嘴上亲吻一回,扶住他腰身放下去。
  徐冰轻哼一声,皱紧了眉头。吴拓拉他贴到胸前,伸手抚摸他肩背。
  身下是微凉的绵软细沙,手中摩娑的肌肤也如同细沙一般,滑而凉,引逗的手心阵阵发痒。吴拓两手抓紧了腰,扶住他开始上下律动。初时还平缓着,后来便急切起来,直如肆虐一般,迫得他痛叫出声。徐冰咬着牙,十指掐进他两边肩头。吴拓汗水一层层飞落,仍不放松。抬头对他一笑,张口迎上去,咬住唇忘情亲吻。
  幕天席地里,这一场情事放纵无忌,近乎绝决。
  许久才泻身,精疲力尽的歇下。吴拓拿着层层衣服裹紧他,抱在怀里。
  "徐冰。"
  忽然叫了一声。声音在静夜里响起,竟有些清脆之意。
  怀里的人微微一动。吴拓笑了,道:"咱们先回去浥城,然后,跟我回京城吧。"
  "嗯。"模模糊糊的应了一声。
  吴拓凑到他脸上蹭蹭,满心欢喜。
  "我头一次见你的时候,你喝醉了,对着我笑,笑得可真好看。后来你问我'你是从京城来的?'跟着又说'那么远,不嫌辛苦么?'"
  "你可还记得我是如何答你的?"
  吴拓低头看去,徐冰平息静气,又睡熟了。无奈笑笑,抱住他睡下。
  夏日未尽,大漠里的日头分外猛烈。
  吴拓连番劳顿,一觉睡倒当午。伸手遮挡着阳光睁开眼来,眨了几眨,慢慢觉出不对。身畔早空,慌忙起身,才觉腰带同鞋子也都没了。吴拓提着裤子站在沙丘顶上,四顾大漠绵延,惟人迹杳然。

  31

  小关山南麓有一处镇子,名胡集。三面环山,山岭遮挡了戈壁严寒酷暑的节气,拘出一方四季祥和的谷地,镇子上近千户人家就在这一方天地繁衍生息。
  镇口黄土压实的大道铺了一层细沙,阵风吹过,沙粒贴着地面打旋。路旁有一块石碑,年久残破,隐约看得出镌刻着四字草书,不知是哪年月的异人留下的。
  "春风不度。"
  念出这一句的男子刚走到胡集镇上。
  晌午时候,他精赤着上身站在大道中间,头上顶着撕开一半的破烂袍子遮挡阳光。另一半缠在裤子上,全当腰带使了。脚下也裹着两团烂布,再辨不出衣裳模样。
  虽是衣不蔽体的打扮,那人却是昂首阔步的往前走,顾盼都带着笑。镇上的人远远的看新鲜。
  大路边上开着一家面店,午间客少,几个客人看见他过来正凑在一处猜测说话。只有外头一张桌上的人始终不动,手里拿着一双筷子等面上桌。
  那人走到桌子对面就站住了。
  面店老板是个瘦小汉子,怕他生事,走过来又不敢开口赶。
  "店家大哥,"那人转头对着面店老板笑道,"照他要的给我来三份,千万快些,我饿得厉害。"
  面店老板唯唯点头,并不挪步。
  "再切三斤牛肉,端上来两坛烧刀子。不用怕我不给钱,这位小少爷出银两。"
  他一直盯着桌对面的灰衣少年。那少年端坐桌前,头也不抬,像是全没看见人。面店老板应了回去,这两人情形原有些古怪,不当管。便算是遇上讹诈的,各人也只好自求多福了。
  "我教你个乖。"吴拓趴在桌上,凑到徐冰脸跟前说话,"下回记着把衣裳扒干净,一件也别剩下。"
  徐冰先前要的面端上来。吴拓老实不客气的拿到自己跟前,几口就扒完了。接连再上来两碗,也都让他抢着接过,埋头苦吃。
  最后一筷子下肚,吴拓心满意足的揉揉肚子。把新端来的一碗面推到徐冰跟前。
  徐冰并齐筷子,慢慢吃面,仍当眼前没人一样。
  "你早年跟着莫剑清看病时候,就是住这胡集镇上吧。那时候的房子还留着?等会咱们同去瞧瞧。"
  "不用了。"徐冰一皱眉头。
  "不愿我去?"吴拓捉住他下巴抬起脸来,"你先前在小关山跑了,也是要往这来。这地方到底有什么好处,让你这么惦记着?"
  吴拓追着脚印的方向从大漠出来,山路上失了痕迹。算着他不会回浥城,最后想起这个地方来,果然压对一注,前脚后脚的到了镇上。
  "没什么,走吧。"徐冰放下筷子,竟是要起身跟他回去。
  "不忙走。"吴拓拽他坐回去,"店家,咱们的酒呢?"
  三斤牛肉早就切好上桌,酒却迟迟不见。面店老板给他吼的心慌,虽觉得不妥,也只好将两坛烈酒一一端上来。
  吴拓斟满一碗送到徐冰跟前。
  "早就想跟你喝一回了,先前你身子时时不好,不敢灌你。现下咱们异地重逢,该当庆贺庆贺,喝个痛快的。"
  "我不喝酒。"
  "只会说个不字,就没有一样合你心思的。"
  吴拓站起身,捏开他下巴,将一碗酒全数灌进嘴里。徐冰呛得要咳,吴拓一手捂住他嘴,一手从腰上成团的衣裳里抽出黑刀来。一刀钉在桌上,沉着脸四下看了一圈,原本瞧热闹的人眨眼间走的干干净净。面店老板缩在灶下,再不敢探头。
  吴拓松开手坐回去,徐冰伏在桌上,张着嘴略略喘气。脸上红晕渐起,双目低垂,隐有些氤氲水色。
  "说说,你来这镇上做什么?"
  "没别处可去。"
  吴拓又将一碗酒递到他面前,徐冰抬头看了他一眼。眸子水盈盈的,只是神情仍冷着,不尽厌弃。
  "还要我喂你?"
  徐冰自己端起碗喝了,吴拓又给他满上。
  "没处去。"吴拓压着怒气道:"你在沙漠里应承过我的话,倒忘得干净。"
  徐冰一碗接一碗的烈酒下肚,眼神发飘。听着他的话,勉强凝神回想,半天揉揉脑袋,似笑非笑的"嘿"了一声。
  吴拓恼得骂娘,掐住他后颈接着灌酒。他硬着脖子挣了一回,酒水入口慢慢松下劲来,自己倒往碗上凑去。一碗喝干,叼住碗沿,伸出舌头舔了舔。
  吴拓丢开碗,对上嘴去,啜饮他唇舌间的酒水。酒劣,味道却甘美异常。舌头搅扰到口中,滑溜溜的,吸吮挑逗间愈加热烈。辛辣的滋味纠缠在唇齿之间,从脑后蹿上顶心,飘飘然,晕晕然,直如销魂。
  半天才松开嘴,低头一看,果然笑起来了。
  吴拓只觉得口中发干,勉强放开他,自取了一碗喝下。跟着伸手到他怀里掏摸,衣襟袖口摸了个遍,空空如也。
  "这位小爷,你原打算如何付帐?"
  徐冰想了想,从领口拽出一块红玉来。吴拓对着他百年难见的笑脸,仍是觉得火气止不住的往上冒。
  "回去收拾你!"
  吴拓提起他扛到肩上。徐冰倒着头,天旋地转的晕,手脚踢腾。吴拓将顶着过来的半件袍子又撕开,把他捆了个结实。
  "店家!银子我回头着人给你送来,你若等不及便去浥城将军府找我。"面店老板从灶下伸出一只手来挥了挥,哪敢要什么银子,只求早点送走了这个煞星。
  吴拓踢掉脚上两团破布,扛着人,大步流星的往浥城去。
  吴拓到浥城的时候,浥城城防的官兵拿不准是行乞的流民还是掳人的盗匪,几个人上来盘问,让他把肩上的人放下来。
  吴拓正要发作,一名官兵好歹认出他来,慌慌张张的行礼。众人对这位吴公子素行不良没见过也听过,跪倒一片,再不敢追究。
  "都起来,再别跪着挡路!"
  吴拓吼完了急急进城,白日里轻功尽数施展出来,从浥城的大街小巷一晃而过。赤脚踢开了将军府的铜钉红漆大门,穿堂入室。
  "成福——"
  成福赶着出来迎接,看见他一身打扮,长年皱着的长脸也波动了几许褶子。吴拓一路走一路交代他备水沐浴,熬上醒酒汤候着。
  到了卧房,吴拓把徐冰放下地来。
  成福只觉得眼前一花。
  那孩子晕生双颊,眉梢眼角都是笑意,活泼泼的。像是经年冰封的冷山上生生开出一朵雪莲来,白锦漫香,绽芳吐蕊,艳到极处,却也清到极处。
  吴拓正抱着徐冰去了绑缚解衣,回头看成福仍愣着,就手把刚除下来的鞋子丢过去。
  成福挨了一记,这才退下,领着人备好大桶热水,一应物事。
  吴拓一身两脚的灰土,换了两桶水才洗净。徐冰趴在桶边看着他笑,吴拓光溜溜的站起来,提着他一起泡回去。
  两人窝在桶里,徐冰酒气上头,醺醺然闭着眼,脑袋贴在他肩下就睡。吴拓凑上去亲了一口,一手摸到他身下,探进去一指。徐冰睁开眼,古怪的瞪了吴拓一回,拍着水往外爬。拉回来还是不停挣动,边挣边笑。
  两人数月来欢爱无数,合起来都不及这一番热闹。
  从桶里滚到地上,吴拓钳住他两只手,合身压着不许他乱动。徐冰仰着头笑个不停,细瘦的身躯拉展开来,水珠淋漓之下染着一层薄薄晕红。吴拓伏在他身上一寸寸的啃咬,分开腿又送进去。
  徐冰轻喘着,得空仍是笑。
  吴拓做完一回,稍有放松,他扒着地面就逃。两人在房间地下团团闹了一圈,带翻一地的桌椅凳台、瓶瓶罐罐。醒酒汤也泼了。
  "你这死孩子,造反哪!"
  吴拓怕地下碎物伤了他,仍是捉回床上去。将两手绑牢在床头上,接着收拾他。
  床下散了无数人形滚落的水迹,床上两个赤条条的人仍是挥汗如雨,吃吃浅笑,声声粗喘,交叠响起在身躯厮磨之中。
  胡世昌破门进来的时候,正看见这么一室的荒淫景象。

  32

  一地狼藉,床上两个人团团抱着睡得正沉。
  胡世昌沉着脸扫视了一圈,眉心皱起一个川字。他常年在军中,阔额方颊的脸上尽是风霜之色,细目端鼻,隐隐生威。
  "叫他起来见我。"
  踹开了门,房里竟找不到地方落脚。胡世昌交代一句返身走回厅里。紧跟在后的成福皱着脸点头,起始收拾地下杂乱。
  清出一条路到床跟前,低声叫吴拓起来。
  正是后半夜的光景。
  胡世昌负手站在窗前,一弯下弦月落进些惨淡清光。他立定不动,等了有一个时辰,人才从里间慢慢晃悠出来。
  "胡师兄怎么想起过来?"吴拓笑着说道,"秦州的战事不打紧么?"
  "无妨。接仗之初原本是必勒格领兵,两下僵持。后来不知怎么换做了二王子谟罗,五日前打了一场大仗,平南王的军队大败亏输,退兵百里。近日内想必再无战事。"胡世昌语调平平,倒解说的详尽。
  "胡师兄领兵辛苦,既然近日无事,来浥城盘桓休憩一番也是好的。"
  "无妨。"
  仍是这一句。这位胡师兄为人和气处事威严有度,向来软硬不吃。吴拓挠头,一时颇觉接不下话去。
  站了许久。
  胡世昌忽道:"少钦他,没了么?"
  吴拓更觉接不下话去。
  "我走时留在这里四名亲兵,又叫少钦过来护卫你。如今你还在,他们总算有所交代。"
  "是我累了关师弟。"吴拓端正跪好,"请师兄责罚。"
  胡世昌并不应声。吴拓便一直跪了下去。
  厅里只有两人,门口是胡世昌带来的三名亲兵。静夜里虫鸣可闻,吴拓跪在地上,心下忽觉有异,抬头看胡世昌端立如山,不敢妄动。
  门外起了些响动,成福过来送茶。
  他将茶具在胡世昌身后的矮几上摆好,回身过来,忧心忡忡的望了吴拓一眼。对着他比了三个指头。
  吴拓即时跃身起来,倒翻出屋。
  胡世昌身形未转,倒退着追上,伸手拿他肩井,认穴之准便如背后生眼一般。吴拓不敢耽搁,"锵"的一声从腰间撤下黑刀来,横断一刀。
  胡世昌只得放手,吴拓几个起落,疾疾奔向后进房舍。
  胡世昌此行带着六名亲兵,三人正在卧房中。
  吴拓出屋的时候徐冰仍睡着,借酒撒疯的闹了半天,再唤不醒。成福看了他一阵,掖好被子由着他睡。
  三名亲兵看着床上熟睡的少年。
  "副官交代留个全尸,军棍打杀了罢。"
  两人将床上的人拖下来,压住手足。一人拿着棍子落力打下去。
  第一棍上人就醒了,闷着叫了一声。跟着几棍子下去,声息渐低。背上见了血,月白的小衣粘在血肉中,尽数染红。持棍的人停手看看,往肩颈打落。
  一只手臂凭空撑在棍前,将一掌宽的棍子生生折断击飞出去。那亲兵抬头,发现眼前多了个人。
  吴拓铁青着脸,手臂挥出,一拳掏在那人胸腹,起脚踹开身后一人,挥刀向身前一人迎头斩落。
  "给我停手!"
  胡世昌在门口喝道。吴拓以刀背击在那人颈侧,三人均给他打趴在地下。他慢慢回身,捏紧了刀柄。
  "你要跟我动手么?"胡世昌缓步走到跟前,抬眼看他。
  "不敢。"
  "你长大了,惹祸的本事也跟着长。"胡世昌摇头道:"五年前吴桓出事之后,原以为你就此安生。年初京城惹下乱子,也只道你报仇心切。一路西来,怕你在秦州生事,违了将军的令留你在浥城。竟是大错特错了。"
  "我惹的祸,师兄不需迁怒旁人!"
  "我管不了你,你的罪责等着将军亲自发落。"
  胡世昌迈一步,伸指封他穴道。吴拓退步错身,黑刀斜斜切过。他盛怒之下出招狠了,原本抵挡的招数,不意在胡世昌臂上划开一道。当下一愕。胡世昌冷哼一声,斜劈他手腕,夺下刀来,一掌击在心口。吴拓跌出去,撞到墙下。
  吴拓呕了口血,挣扎起身。抬头正对上徐冰一双眼,他酒意早去,幽黑的眸子静静望着吴拓。脸上全无血色,额角一层细密的汗水。
  吴拓抹了口角的血,惨然一笑。徐冰慢慢合眼晕去。
  "将他绑了!"胡世昌命身后亲兵上前绑缚。自行俯身,抬手要在徐冰后颈补上一掌。吴拓强提气从近前三人之间蹿出去,气血走岔,摔在徐冰身前。
  "胡师兄不要兵符么?"
  胡世昌收掌。"你又打什么主意?"
  "胡师兄在兵凶战危之际赶赴浥城,不光是为了捉我回去,更奉了令要拿那半枚兵符吧。东西虽在我手上,胡师兄这一掌下去我便死也不能交出来!"
  "你要任意妄为到什么时候?你是吴统勋的儿子,不是八王爷的孙子!"
  吴统勋是原太子一党,当今天子是八王爷暗地扶持。兵符分作两块,原是互相牵制的意思。倘若都到了吴统勋手中,他兵权之重,再无人可制。若是回去八王爷手里,秦州战事已起,是腹背受制的局面。
  "请师兄放人。"
  胡世昌盯着他沉思半晌,招手命人丢下一副手铐脚镣。
  "你自行绑了,跟我回秦州去。那孩子醒了就让成福送回去。"
  胡世昌连夜就要带人出城。没出府门,成福进来回报,浥城太守刘拯听闻秦州大将帐前副官夜间进城,亲自过府探问。
  胡世昌只得命人先将吴拓收押下来,自去见刘拯。
  成福将徐冰抱上床,好歹喂了半碗参汤。一点点撕开衣裳,伤处血肉粘连,徐冰微微哆嗦一下,痛醒过来。
  成福帮他擦拭背上血迹,小心敷上伤药。药膏一沾,手底下的身子就有些打颤。
  "就好了,就好了。"
  成福不停念叨,敷完了自己也是一头的汗。
  天明才包扎妥当。亲兵过来催促,成福帮他套上衣裳,背着他出了将军府。转出大街,往浥城西南角上徐家大宅走去。
  成福怕颠簸到他,一路上放慢步子稳稳的走。
  到了徐家对街的里巷,转出去就看见后院角门。徐冰拍拍成福,挣下地来。
  "我自己回去。"
  他扶着墙站着,牵动伤处,痛得微喘了一气。
  "你伤得厉害,背你到家吧。"
  "不用,我自己回去。"
  成福拗不过他,只得看他慢慢扶着墙往前走,到路口立定,长吸一口气,步子端正的往角门去。
  成福一直看他到了门口,这才转身回去。
  徐冰站在角门前,抹尽头上的汗,匀了呼吸。半天才起手打门。
  手刚拿住门环,给人拦腰抱了起来。徐冰背上一贴,痛得厉害,抬手往后撞去。一只手握住了手肘,跟着一个声音在耳边响起,"别打胸口,有内伤。"
  徐冰抬头,吴拓呲牙一笑。抱着他回去里巷放下来,检视了伤处,重又背起来。
  "咱们逃吧!"

  33

  吴拓背着徐冰翻墙溜屋,没往别处逃,又回去将军府的墙头。伏在后院墙上树荫遮蔽处探头看了一回,落下地来。
  角门前正有个人急得团团乱转,吴拓往他肩头一拍。
  "小爷,你可回来了!"刘骁志惊得转过头来,看见是他,一脸哭笑不得。"赶紧走吧!府里眼看拖不住了,我还得进去陪着。你往城南走,南门之内有人候着。"
  "这一趟多劳刘兄仗义,吴拓记下了。"吴拓笑道,却不忙走。
  "便没有咱们多事,吴兄自然也能料理了。不过现下同为八王爷门下,相互扶持总是应当的。"
  早间刘拯同胡世昌叙话,搬出军需供给的要务,百般拖延。刘骁志偷去放吴拓,正撞到他打翻了亲兵走出来。带着他出了将军府要送他出城,出门的功夫又没了他人影。
  原以为他信不过自行逃了,却是背了徐家那孩子回来。
  "陈桐只嘱咐刘大人助我,没一并嘱咐捉我么?"
  刘拯亲身赶来,自是陈桐传讯叮嘱。若论起捉了吴拓剥皮抽筋的心思,他比胡世昌只多不少。一番相助,不过是利害权衡。
  "吴兄疑心陈大人,又何必回转来?"
  "嘿。"吴拓笑得有十分的诚恳,"我不信陈桐,也需信刘兄。咱们相交一场,我回去京城也必定日日念着刘兄的好处。"
  吴拓自己怎样都能走,背上的这个人却需借着太守府的安排好好送出去。都是八王爷跟前的人,陈桐知根知底才敢动他。刘拯父子为官小心的惯了,却定然不愿惹他。
  "吴兄的为人小弟向来有些佩服的。能有吴兄'相交一场'这四字,小弟已觉不枉,官场经营也不需提了。浥城这些年太富足,月盈而亏,不过是时日短长。吴兄来日若兴起,不妨回来盘桓,探探故友就是。"
  刘骁志这一番说话却是少有的字字不虚。
  "也好。"吴拓正容道。又找补了一句:"总要带他回来探探爹娘的。"
  两人一同笑起来。
  刘骁志这一回的差事办的果然实诚。
  南门内候着的是徐家的马车商队,前后七驾双马货车,一式一样。徐延吉同徐延德亲自上来接的人,藏到第五驾车中。进到车里才觉出仓促间也是精心准备下的,车门处一摞羊绒毯子自底至顶挡住了,里间路上用物一应俱全,换洗的衣裳都赶着置办了几套现成的。难得的是有大有小,还预下了徐冰的衣物。
  吴拓从窗户探头出去,不断赞徐延吉会办事。
  城下正在交办出城的文堞。车队停在城门里候着。徐延德看吴拓抓着徐延吉说得热闹,走到另一面窗下叫徐冰。
  "你爹娘那里我去说。跟少爷去京城见些世面也好,咱们徐家的生意在京城也有,过一段时日大伯去看你。"
  "嗯。"徐冰背上伤重,一路行来早已脱力,强撑着精神应答。
  "有个事跟你说说,你娘又有了。你进了府,去看你也没赶上说。算起来已经有五个多月了,到年底能给你添个弟弟妹妹的。"
  "嗯。"徐冰微抬头看他,竟有些笑的意思。吴拓从后面伸过一只手来,扳过他脸亲了一口。道:"好啊,到时咱们回转来看小徐冰。"
  徐延德沉着脸,徐延吉赶忙凑上来搭话。
  城门放行的口令高声喊起来。马鞭甩开,第一驾马车的车轮缓缓转动,车队依次前行。
  徐延吉兄弟二人离了马车站开,一直看着最后一驾车没在城门楼下的暗影里。
  "车厢壁间,车座下头填进去的银两宝货总计也有三千两了。"
  "是大哥交代下来的。"
  浥城生变之后,全城的商贾面子上不见动静,私下的生意都在筹谋出路。徐家能有机遇攀附将军府,不论成与不成,都需落足重本。
  "银钱且不说,你要我搬上去那许多药材作甚么?也不是多矜贵的东西。"
  "小冰现下伤着,容易病,多备些药材总是好的。"
  "老三,你待下人几时这般用心了。我瞧他呆气的很,就算是放到吴公子身边,也指望不上。"
  "这孩子的心性太冷,不亲近人。原也不指望他知恩知义为徐家谋什么。"徐延德摇摇头。"那吴公子看他太紧,别惹下事才好。"
  "世情恶,人情薄。寡恩少义的人咱们也没少见,只尽人事罢了。此处不通走别处,这一大家子总需谋一条生路。"
  徐延德抬头望。商队的马车一个接一个的驶下吊桥,离了浥城的四围高墙。
  第五驾马车还在桥面上。
  一根长矛破空袭至,铮然有声的钉在车厢之顶。跟着六名亲兵疾步从城下出来,自两侧成六合阵势围住马车,六根长矛精亮的刃尖分指住窗口、车门、车夫。
  车队阻在吊桥一端。胡世昌缓步踱出,走到车厢后跃身收了长矛,身法再转,落到车厢顶上,矛尖往下一顿,整驾车都似震裂一般咯咯作响。
  "吴拓,滚出来!"
  吴拓看车厢顶壁上碎木震落,苦笑了一回。低头对上徐冰的眼神,不及说话,揽住他下死力亲了一口。掀开前座的帘子弯身出去。
  人未出,笑声先起。"胡师兄近来可是手头不宽裕,竟做起这拦路截道的买卖?我虽走得匆忙,买路财还是有的。"
  探头到一半,一枚沉甸甸的雪花银子当真朝胡世昌砸去,去势奇诡。
  胡世昌冷哼一声,长矛横出,硬生生将银子串在刃尖上。吴拓的后招却接连飞来,三块碎银分作上中下三路袭向胡世昌,到了身前相互一磕,齐齐改了向,砸向后面一驾车的马匹。吴拓脚下也没闲着,倒踹在驾车的马股上,借力上了车顶。黑刀出手,蹲身横斩胡世昌下三路。
  前后马匹都惊嘶人立起来,车夫拉不住。前头的车驾经这一番耽搁都已下了桥,马匹四蹄落地疯往前冲去。
  胡世昌在颠簸车顶站得渊停岳峙,不论他如何作怪,长矛连挑,绝了黑刀招招去路。兵刃相接之时,真力激荡已知他力竭。大喝一声挑开黑刀,平平到了他身前,一掌推出。
  吴拓向后便倒,喷着血落下车顶去。
  两人一番交手迅捷无伦,对到这一招上马车仍未下桥。吴拓向旁跌落,眼看就要落到浥城的护城河里。
  胡世昌并不欲取他性命,伸手去拿他胸口衣襟。吴拓昏沉之中,也勉力抓住他手腕。跟着一指前伸,正点在他胸口檀中穴上。
  吴拓呲牙一笑。胡世昌恨得眉目起火,吴拓抓住他手往后用劲摔出,远远扔到护城河里去。六名亲兵被惊马所阻,慌乱中看见头领落水,赶忙下去相救。
  吴拓挂在车厢壁外大笑。马车堪堪下了吊桥,颠簸得厉害,他伤重之下身上乏力,眼看就要松脱了手。
  徐冰从窗间伸出手来,两手拽住他腰带,用力往回拉。
  吴拓看着他,和暖一笑。握住他手,不敢用劲,仍是挣出力气来扳着车窗攀回去。
  两人都是半条命的光景,分卧在车厢两边喘息半晌。
  吴拓积了力气爬过来抱住他,掀开车窗帘子。浥城在马车后的滚滚尘土中。一带苍山,四方城池,城里数万灯火人家,一一远去。
  此行东去,一路上颇不寂寞。
  徐冰出城第二天起始生病,仍是久治不愈的病势。好在吴拓仓惶逃难之际倒记着带莫剑清头先开下的方子。问过他,依方抓药,将养了月余才全好了。
  胡世昌无功而返。吴拓一颗人头的两笔悬赏银子仍在,且行情看涨。一路上千奇百怪的追杀人马全没停歇了。
  马车且走且停,间或寻个僻静地方小住一阵。
  兜兜转转,不知时日过。一路行来倒把北地的风光尽历了。

  34

  年关刚过,再两日便是上元佳庆。
  虽在战时,朝廷宣示恩泽,仍是放灯五日。天子脚下煌煌城池,人心最疑世事,飞薄如纸;也最远世事,冥顽如盲。朝令下来,街坊间混混然一片欢腾,集市同店铺迎着满天的飞雪红火起来。
  城门楼子前也往来了不少行道运货的车驾。
  宵禁已放,白日里城防检视的更是外松内紧,不容有失。徐家早上进城的马车怎么瞧都有些古怪。车是三个月前从浥城发出的,过了年关才走到。车夫陪笑说是在山中遇上盗匪跟商队走散了。
  验过车中货物,守城的官兵拿着递到手里的通关文堞仔细掂量,抬头看那车夫。
  很年轻的一个人,风雪中浸红的面孔笑得十分和气。没什么不妥,只除了他从头到脚没有一点像车夫。
  那官兵沉吟了好一阵。
  吴拓的笑脸快撑不住,直想跳起来拿了将军府公子的架子横冲进去。身后帘子微微一动,一个人探头出来,从他肩头往外看。
  "出来干什么?风冷的很,进去呆着。"
  不必回头也知道他又在摇头。"想看看。"
  "看什么?"
  "京城。"
  吴拓一笑。颇有耐心的继续等着那官兵思虑下去。
  那官兵手一挥,正打算先拿了再问。城门前头一道关防急急跑来一名官兵,凑到他耳边说话,说不到三句,那官兵变了脸色。恭恭敬敬的把文堞递回来,道:"多有得罪,多有得罪。请!"
  吴拓眯着眼看向前方,城门边,有朱色衣袂一闪而没。
  "娘的,到底没进门就给逮住了。"
  "你有心不给认出来就不会还驾着那辆破车进城了。"说话的是一个女子。鹅蛋脸,五官生的圆润,笑起来粉团团的逗人,板着脸的时候也像是呕气撒娇。
  现下她正板着脸,晶亮的眸子从手底下瞪到跟前的人,又瞪回手底下。白生生的一双手,十指春葱抚摸过羊绒毯子滑溜的长毛。
  "千里迢迢给我运回来也算你有心,不过,鹏举少爷,这地道的波斯羊绒毯都是糊着血迹戳开无数刀口的?"
  "姐姐,你再别这么叫我了!"
  "那你叫我什么?"
  "二娘!"
  "乖儿子。"宁筠笑弯了一对眼。
  八王爷的小女儿宁筠,原是先帝在位的时候赐婚吴统勋,意在拉拢两边派系。
  那年吴统勋得胜还朝,元配夫人没等到丈夫先等到一纸皇命。吴夫人也是将门之女,性情刚烈,受不得这等闲气,当天就悬梁了。最先看到她尸身的便是吴拓。那时他八岁,站在屋中,睁大眼睛盯着他娘挂在房梁上转悠。足有半个时辰才有老仆瞧见,慌忙抱他出去。
  吴统勋愧对爱妻,发丧之后便赶返边关,再不回转。
  宁筠仍是嫁过吴府,大婚至今十余载,见也没有见过吴统勋一面。吴统勋从不回府,因此也无从知道,这位新夫人跟他的捣蛋儿子倒相处得甚是融洽。
  "听说你从浥城拐了个人走,我还道你带着人天涯海角的私奔去了,怎么又巴巴的转回京城来等着我爹收拾你?"
  "我也不愿回来啊!"吴拓倒头躺在软塌上,仰天长叹。"这一路上打打杀杀的没消停过,想想还是京城能躲个安生。"
  "进了京城,迟相爷不动你,我爹也不能轻饶了你。"
  "烦请二娘将这份大礼呈给八王爷,顺便代儿子美言几句可好?"
  吴拓递过来一块黑不溜丢的玉石牌子,宁筠接了也不看,随手收起。"你拿着这么几张破毯子就想贿赂我给你出力跑腿了?"
  吴拓陪笑道:"我只带回来一车一身的东西,二娘有什么看得中的只管开口。"
  宁筠眼珠子滴溜溜转了一圈,道:"你带回来的人呢?叫过来我看看。"
  吴拓这回是真的犯了难。
  "他不爱见生人。"
  宁筠噗哧一声笑出来,"丑媳妇还总需见公婆呢,何说是个小子?我倒越发的想瞧瞧什么人物把咱们吴少爷治得这般服帖。"
  吴拓举手讨饶。
  "二夫人怕是去瞧也瞧不见什么人物,少爷带回来的人我可见过,闷声不出的,笑也不会笑。要我说,还不及我好看呢。"
  吴拓的贴身小厮站在一边听话,府里主仆向来没上下,他也就凑着多嘴。
  "锁,看不出你一直存着这么个心思。我倒亏待你了。"吴拓拿眼横竖看他。小锁也是十五岁上下,窄肩细脖,小圆脸上生了波光灵动的一对大眼,倒有那么几分意思。
  "少,少爷?"
  "你有心我岂能无意?去,到院子里脱了裤子等我。"
  "院子?"
  宁筠在一旁笑得打跌。"你去候着吧,候着他踢你!"
  小锁吓得脸也白了,直往宁筠身后躲。
  "真是个不长进的,跟了这么久还不知道你家这位少爷的性子?他是人前闹腾,回头来只好一口清净的。越不给他脸他才越往上贴。像你这么急吼吼的毛遂自荐,可不是找打?"
  小锁探头出来打量吴拓,这位少爷仍是满脸笑容,笑得十分温和。小锁再三盘算,也支不起胆子"不给他脸"。
  门口仆人老胡张头探脑的招呼小锁。
  吴拓脾气正长着,把他吼进来问话。老胡打着哆嗦,也不敢看他,对宁筠禀道:"闫少爷过府,在偏厅里候着。"
  "哪个闫少爷?"
  "闫梦溪。"
  吴拓面色古怪的看向宁筠。这闫梦溪也是京城里数的出的风流人物,白玉面、琥珀眼,真真的金玉其外。平日里也没什么营生,只时常出入官宅府邸,流连在内院后园里。有好事的私下说道,其物甚伟。
  宁筠给他看得气不打一处来,就手拿着茶盅砸向吴拓。吴拓轻手接下,问道:"锁,你几时跟这么个人扯上干系的?"
  "没,没有。"
  "说实话。"吴拓将茶盅平平一放,整齐碎成了四块。
  "年节时候一起赌了回钱我输了他几十两银子他是来讨帐的!"小锁闭着眼大叫出来,跟着哭起来:"少爷我再也不敢了!"
  "去帐房支了银子还上,让他走。再教我知道你跟他有牵扯,就卖了你抵银子。"
  "谢少爷。小锁再不敢了!"小锁哭着出去了。
  "不过就是赌个钱,值当生这么大气?"宁筠奇道。
  吴拓摇摇头。
  "闫梦溪吃的是什么饭?他结交将军府的下人,能有什么好事?"走到门口,看了看外头零散飘落的点点雪花,道:"这京城,真没什么好回的。"
  临出门的时候,宁筠叫住他,递过来一封书信。
  "徐冰徐冰!"吴拓兴冲冲的就往自己的独院一路跑去。
  没到屋里就看见人,裹着厚实的灰布棉袍站在廊下,正看院中景致。雪浅浅的覆着草木亭台,空出一汪青碧的池子。几点素白沾上水面,转瞬即没。
  人站在满天的雪意中,竟也像是冰雕雪砌的。近不得,捂不暖。
  吴拓忽然就惶急起来。
  几步奔过去,抱住他排排坐到长廊的横栏上。
  "还在看京城?"
  "嗯。"
  "现下你也从浥城到京城走了一趟了,可喜欢?"
  徐冰眯着眼看雪景,慢慢思索,半天也没想出个回答。
  "倘若你喜欢,咱们过几日再从京城回浥城去,看看你那两个小妹子;然后再从浥城回京城来,去!不回京城了!天下之大,咱们五湖四海的转悠转悠去。先去岭南,每天吃上成堆的荔枝……"
  吴拓自顾自的说下去,得意的瞧着徐冰睁大眼睛看他。
  "小妹子?"
  "是啊。"吴拓将书信展到他面前。年前就送到吴府的信,徐延德具名写给吴公子的年节贺辞。中间另夹了一张,是徐冰娘手书给他的家信。她在年底生下一对双胞女儿,母女平安。
  徐冰将那张信仔细看过,眉宇间隐有喜色,淡淡的,却是打从心底的欢喜。
  吴拓张臂搂住他,低头亲了一口。
  "在岭南住上一阵,可以寻条船去海上瞧瞧。听人说海天壮阔,比起戈壁大漠另有一番悠游自在……"
  吴拓絮絮叨叨的说,徐冰在他身边听着。
  雪静静飘落。

  35

  一叠素笺平展在书桌上。
  徐冰捉着笔,半天没有落下去。悬的久了,鼻尖坠下一滴墨珠,在纸上滴答一声。索性搁笔。
  "不写了?"吴拓奇道。
  "不用了。"
  "不写就不写。"吴拓笑着拉他起来,"此间事了,没多久咱们也要回去。"
  "明日才是元宵,灯市从昨夜就闹起来了。街市上各式彩灯,灯塔、灯山、灯球、灯牌坊都摆的有,趁着白日人不多,咱们先去瞧个好地方,买些彩灯烟花来玩。"
  吴拓兴冲冲的抓着他手往外走。
  "且住了。"
  没到书房门口,宁筠迎面走进来,叫住吴拓。身后还跟着一队护卫,各个半身沾雪。
  宁筠让丫鬟伺候着解了斗篷外袍,捧上暖炉,喝下半盏热茶。
  "姐姐,你有话倒是快说啊!赶着出去。"
  "你还敢说要出去的话。"宁筠白他一眼。"我大早就捧着你捣持来的兵符回了趟端王府。东西倒是收了,人没见着,二哥说爹昨日就入宫去了。说是上元饮宴,君臣同乐,商议的只怕仍是秦州战事。"
  现下寒冬冰封,边关战事暂歇。朝堂上倒愈发热闹,迟相爷主和,八王爷主战,两派争持,一日不得安宁。
  "这跟我可没什么干系。"吴拓站在门口笑。
  "佟二,你跟他说。"宁筠气鼓鼓的,只是喝茶。
  身边一名护卫迈前一步,躬身禀报:"咱们出门后,道上有两拨人随行探看,都隐在暗处,听动静互相动过一次手。到端王府跟前,有惊马冲撞轿子,借机探过轿中。二夫人受了惊吓。"
  吴拓拉着徐冰坐回去,"二娘,对不住了。"
  "你领旨不遵,私盗兵符,挑起战端,临阵脱逃。真要办起来,桩桩件件都是杀头的罪名,还惟恐旁人不知的溜回京城来。你道迟相爷为何不拿你?"
  "他要同鞑子讲和,我这颗脑袋只怕算得上最末一条款项。只是办了我,他拿不准我爹的意思,陈桐在秦州更是个变数。我惹的这一堆破事,要找个更大的幕后主使一同办了,顺便清肃异党才上算些。是不是,虞大人?"
  最后一句却是向着宁筠身后左侧一名护卫说的。
  那人清朗朗笑了一声,抖开护卫的黑锦袍子,一身朱衣迈上前来。长方面目,两道端眉,双目精光湛然。八王爷门下,文有陈桐,武有虞广。各擅其长,却都是青年才俊。
  "虞广见过小姐。"他向宁筠施礼请罪,这才转头问吴拓,"吴公子远来可好?"
  "好。见到虞大人就更好了。"吴拓笑得欢畅,"昨日城门一晤,虞大人匆匆走了,叫我好一顿想。"
  "吴公子踏进京城的一刻起,咱们就再不得闲暇。怠慢之处,还请担待。"
  两边派系针锋相对,吴拓来京却好比投下了火线引子。迟相爷要治他的罪又或者杀了送与平南王,需坐实八王爷的幕后主使;八王爷要保他抑或杀了灭口,需待对方出手再行将计就计。两边都是一触即发的态势,偏偏都不愿先动手,坐等后发制人。
  因此上,吴拓进城这一日之间,将军府四周不见光的私斗不知几起,府中倒清净。
  "虞大人现下不等了?"
  "吴公子专程回来,总耽搁着也不好。"
  宁筠听他二人你来我往的颇不耐烦,转头逗着徐冰说话。吴拓索性把他往前一推,"二娘,帮忙照看他半日。别让他跑了啊。"
  "你作甚么去?"宁筠问道,徐冰也抬头看他一眼。
  "虞大人辛苦一趟过来,不是要看着我出去街上走走么?"
  虞广点头,道:"八王爷向来夸你机灵,果然不错。"
  "小拓!"宁筠叫了一声。"小心些。"
  吴拓回头看了看她,还有她身边静静立着的灰衣少年。一笑点头。
  雪已停了。日头出来,长街上亮得晃眼。
  吴拓眯着眼站在门口台阶上。将军府在南,端王府在北,相隔三条街。
  "虞大人,我跟你赌,这三条街能平平稳稳的走过去。"
  "那也难说的很。"虞广微扯着嘴角笑道:"要看迟相爷杀你的心思有多大了。"
  "迟相爷的心思若只到抓我,虞大人也可以帮帮手杀了干净。"
  "吴公子说笑了。"
  "自然是说笑。"吴拓一笑转头,大步下到街上。
  他走得极慢,拢着手,一步一步往前踱,边走边两边看着树顶檐下挂起的过街灯。虽是白日暗灯,花纹雕饰衬着银妆素裹的枝头,另有一番精致。
  "该带他出来玩才是。"吴拓仰天叹了一声。
  徐冰坐在书桌后头,宁筠捧着暖炉饶有兴致的看着他。
  看起来是在读书,低着眉目盯在书页上,半天翻一张。宁筠问他看的什么,他抬头愣了愣,又去把书皮翻出来给她看。
  宁筠捂着嘴笑,"这孩子傻气得怪逗人的。"
  小锁站在一边,撇撇嘴。
  宁筠戳了他一指头,"你这小猴子什么时候也学得乖点。我去歇着了,你陪他玩,不许欺生啊。"
  她大早起来奔波,这会早倦了,丢下二人回自己院子去。
  小锁应了。送走宁筠,回来又瞪着徐冰。这人眉毛也不动一根,仍在慢吞吞翻书。
  吴拓慢悠悠的晃了有一个时辰,无惊无险走到端王府大门前。
  他驻足静立,听得四下街道屋宇间许多的细碎声响乍起即没。王府守卫上来迎接。长街后头,一道朱色衣袂闪现,虞广慢慢走上前来。
  "虞大人。"吴拓回头正要笑。
  头颈半转,身前忽觉起了一道劲风,刀锋从胸前划过。吴拓足尖用力一点,向后摔出。虞广和身而上接住他,只看见一道弧形的鲜血在眼前绽开。
  他袖中剑出手,两剑几乎不分先后没入那出手守卫两边肩头,废了琵琶骨。周围守卫冲上押住那人。虞广扛起吴拓急急进府。
  事端乍起乍落,人走干净,门前雪地上一弯血迹艳得煞眼。
  徐冰从书上抬起头,皱皱眉。
  "你出不出去吧?"小锁连声大吼。徐冰摇摇头,接着看书。
  "二夫人让我带你玩,你闷在这看书算什么?外头一年到头难得的热闹,我干吗要陪着你这么个木头坐在屋子里生蛆发霉?"
  他凶巴巴骂了一场,全不奏效。转而软语相求,"小爷,咱们出去吧,你不知道外头有多好看。我带你赌钱去好不好?有酒喝,有好多吃食。你没银子我借你也成啊!"
  徐冰把书一合,推椅站起来。
  小锁倒唬了一跳,轻声问道:"去了?"
  徐冰摇摇头,原模原样将书放回去,又去拿另一本。
  "你看半天连个名字都不知道,在这装什么样子呢?"小锁气不过,还是骂起来。
  门口护卫听见热闹走进来,到了小锁跟前又往前走。小锁忽闪着一对大眼,觉出不对,嘴里停了声响。
  那人走到徐冰身后。他正盯着架子上的书发怔,发觉身后有人,头颈半转,一掌已敲在后颈上。
  小锁抖着嗓子叫出来。"你是谁?原本不是这么说的!"

  36

  进了端王府,虞广将肩上的吴拓放下来掼在椅中。
  "虞大人轻点,我可伤着呢。"
  吴拓倒在椅子里笑。
  "你这是作什么戏呢?往边关闹了这一趟,谁还不知道你的武功?"
  "作戏需作全套,不过是帮虞大人添些彩头。"吴拓从胸前割开的衣裳里掏摸出一个破了的羊皮血袋,"如今这犯人重伤进了王府,进来抓捕更不怕走脱了。"
  "唯恐天下不乱!"
  "该乱的迟早要乱,虞大人才说过,总耽搁着也不好。"
  吴拓笑着说完,扔了手里的东西就要起身。
  虞广一掌虚按在他肩头。"往哪去?"
  "估摸着相爷的手下就要借故上门拿人了,自然不能给他们看到我在府里。虞大人请恕小弟不能援手了。"
  "你若能走得不露痕迹也好。"虞广仍不放手,压低了嗓子道:"万全之策,还是世上没了你这个人为好。"
  吴拓赶忙陪笑:"虞大人说笑了。"
  虞广扯着嘴角笑了一回:"自然是说笑。"
  吴拓噤声端坐了半晌,只觉得浑身不舒坦。
  "虞大人,有一个时辰了。"
  "半个。"
  "虞大人,还是没人上门。"
  护卫回报,伤人的奸细已吞毒自尽。王府四周暗伏的人手越来越多,始终无人上前。
  虞广抬眼看了他一回,"相爷人在宫中,无人主持,谁敢真刀真枪的上端王府要人?"
  "这可有的等了。"吴拓苦笑。
  "八王爷入宫前交代,将你捉来看牢了。廷议未完,他老人家未回转,不许你出门一步,免得再生事端。"
  "不是生事,我当真有事。"吴拓肃容道。
  "哦?""我跟人说好要领着他看灯去!"吴拓又想站起来。虞广把他摁回去,气得头上青筋冒起。"来人,给他看灯!"
  虞广的手下确是训练有素,号令虽古怪还是依样办妥,将各色的花灯一一送进来,围着吴拓摆了一屋子。
  吴拓坐在团团花灯之间,一张哭丧脸也映得彩光熠熠。
  "虞大人。有灯无人声也不热闹,我给你说个故事吧。"
  吴拓一计不成,又生一计。虞广冷哼一声,双目微阖,以不变应万变。
  "从前哪,有一个湖,湖边有两个渔夫垂钓。"吴拓自顾自说下去。"一天天的,湖里的鱼钓得也差不多了。忽然跃起来一尾小鱼,两个渔夫均想争抢,又不愿给对方趁隙钓了旁的大鱼。"
  "虞大人你说,要占尽湖里的鱼,是一条一条的抢好呢?还是索性除掉另一个渔夫好呢?"
  虞广睁开眼来。
  "虞大人是王爷身边功夫最高的人,虞大人手下半数弟兄现刻都镇守在王府候命。王府四围设伏虽多,不见高手。王爷入宫确已一日有余了。"
  虞广腾身站起。
  "无凭无据,胡乱猜测!"
  "虞大人心慌了。"吴拓笑道,"我却什么也没猜测,不过说些真真的事。"
  虞广面色暗沉,重重盯了他一眼。起手封住他周身十三处大穴,又唤进四名属下交代看牢他。
  这才疾步出去,入宫护卫八王爷。
  吴拓心满意足的瞧着虞广走远。好在他忙中有差,没把哑穴也点上。屋里一地的花灯烧得人眼晕,吴拓咳了几声,开腔道:"诸位兄弟,帮忙把这些灯请出去可好?我身上带着伤,受不得这等烟火气。"
  四人互看一回,虽不应他,仍是分出二人拾灯。
  吴拓咳得越发厉害,身边一名护卫端了茶水送到他嘴边。吴拓抬头对他一笑,一指点在他腰间。另一名察觉不对,还没出声,也给吴拓伸手点住。其余二人还在弯腰拾灯,吴拓轻声站起来,一一点倒了。
  将四人看了一圈,找出个身量相仿的,就手开始剥衣服。
  "对不住了。"吴拓换好衣裳,不忘跟四人笑了一回,又补上几处大穴。
  推开门,天色渐阴,雪又飘起来了。
  潜回将军府之后,吴拓摸到书房去找徐冰。他将自己的独院看过,又到宁筠院子找了一回,跟着把将军府上下前后翻遍,没见着人。
  "人呢?"吴拓压着嗓子问,惊觉起了一背的冷汗。
  宁筠早已起身,蹙着眉头,心虚的看了吴拓一眼。仍是佟二上来回话:"晌午时候他跟着小锁出去,还有一名护卫随行,门口的兄弟听说是去街上看灯就放了。后来才想起三人情状有异,徐家少爷像是给点了穴扶着出去的。"
  护卫禀上来,宁筠即刻遣人出去寻觅,在灯市上失了三人踪迹。现下护卫们还在外头一处处找。
  "你也别心急。他一个不关事的孩子,谁还能专门对付他去,想来不过是小锁那混帐东西生了妒心捣出些事来。"
  "小锁。"吴拓敲着书桌沉吟,桌角的红木一条条往下掉。他转身就往外走。
  "小拓!"宁筠叫住,"你即逃了回来再别出去生事了!"
  "不生事,找人。"吴拓头也不回的出门去了。
  小锁打了个哆嗦,抓着跟前的人哀哭,"闫少爷,不是这么说的啊。你只说想看看我们少爷带回来的人,叫我哄他出来。如今打得半死不活的可怎么办啊?"
  闫梦溪摸着鼻子干笑了两声,转头去看迟瑞。
  迟瑞虽是相爷公子,却没承继了半分气韵。锦衣玉食将养的一张细白面孔横生许多赘肉,眉眼挤扁,带着些虚浮煞气。闫梦溪长身玉立,款款站在他旁边,便如上等精瓷同粗捏的土胚摆在一处。
  "这么个小崽子都哄不下来,你的风流本事都喂了狗了!"
  闫梦溪仍是干笑,挺直的鼻子也快给他摸扁了。
  徐冰给抓来已有半日。迟瑞派给闫梦溪的差事原是勾搭上吴拓的新欢,好气他一顿。闫梦溪只道他既是尝过情事滋味的,软硬兼施哄下来原也不难。不曾想看着清清静静的一个人,竟是个死硬的榆木疙瘩。说什么都不理,闫梦溪手段出尽逗弄半天,刚沾上手,他起身就往外走。护卫抓回来打了一顿,下手没轻重,到这会人还没醒。
  "他不依你不会硬来?我爹不让我动吴拓那小子,可没说不让我动他的小姘头!弄死了丢回将军府的大门前,等着瞧吴拓的脸色吧!"
  迟瑞说着说着大笑起来。小锁缩在一边,吓得哭也哭不出。
  迟瑞带来的护卫都守在门外。屋里留着的仍是将军府中擒住徐冰那人,他将徐冰抬上闫梦溪的雕花垂帐大床,在百会穴上轻轻一点。徐冰醒过来,挣着要起身。那人自身后抓住他两臂,反手往外一撇。
  徐冰痛得吸气。
  "迟公子,这也太过了。"闫梦溪颇见不得美人受罪,只是摇头。
  "过什么?你赶紧脱了裤子上!"迟瑞将他推过去。
  "闫少爷不成啊!"小锁扑过来干嚎,"我们少爷就快找过来了!他找过来怎么办?"
  迟瑞将小锁踢到一边。
  "找过来正好看场好戏!你有什么好药都给他用上,他不浪起来给吴拓那混帐看什么?"
  闫梦溪屋里缺什么也不缺媚药。迟瑞拣了几瓶过来硬灌进徐冰嘴里,跟着在身上乱抹。闫梦溪刚解开他衣裳,正细意温存,看见这般粗鲁手段,又摇摇头。
  迟瑞丢给他一瓶药膏,"后头也给他抹上,你在这使什么水磨功夫呢?赶紧上!"
  闫梦溪只得遵命,分开腿,手指沾着催情的药膏送进去。
  徐冰每挣动一下,拽紧的手臂都痛得入心。额上起了一层冷汗,微张着嘴,从唇齿间轻轻抽气。药性引得身子渐渐泛红,闫梦溪手指抽送一回,他就抖上一下。
  迟瑞也看得火起,脱了裤子掏出东西,捏开他嘴要往里送。
  徐冰往后缩了一回,手臂痛得梗住。眼看那东西到了跟前,他怔愣着,一口血喷出来。
  迟瑞大叫起来,一边跳脚,一边赶着找布子擦他的宝贝。擦完了转头就左右扇了他几巴,"扮什么贞洁烈妇呢?吐血!你再吐两口我看看!"
  回头看见闫梦溪一脸不忍的停手,指着他鼻子又骂。闫梦溪只得褪了裤子,架起他腿来,抵上去慢慢往里送。
  徐冰仰着头,气息越来越轻。
  迟瑞催着喊,"你倒是快往里送啊!"
  "是啊,你倒是往里送啊!"
  闫梦溪低着头,正琢磨第二句声音怎么有些不对,忽然瞧见一截黑色的刃尖从胸口突出来。
  "少,少爷。"小锁气若游丝的叫。
  迟瑞惊得歪了脸。
  "你怎么进来……"话只说到一半,吴拓从闫梦溪身上抽出黑刀来,一刀捅进了他腹中,跟着横竖拉开。迟瑞叫得杀猪一样滚倒下去。
  吴拓再不看他,拿着衣服给徐冰穿好抱起来。
  "少爷?"小锁怯怯的叫,凑前看他脸色。
  "去,找些火药灯油来撒开。"
  小锁赶紧应了,四下翻找,好在是上元节庆,闫梦溪府上也备的有花灯爆竹,当下一一拆了散在屋里。小锁点上火头,看见迟瑞仍没死透,躺在底下喘气,他过去踩了几脚,这才拿着火把出去。
  吴拓抱着徐冰站在院子里,看着火一点点起来。
  小锁上前来,轻声道:"少爷,烧起来了,节庆里放烟花本就容易走水,没人疑心。"吴拓点头道:"好。"
  转身便走,随手一甩,黑刀没进小锁胸口又拔出来。
  夜色已深。这条街巷在坊间外头,有些偏僻。树梢头零落的红纸灯笼虽是应节的物事,暗夜里却带着说不出的萧瑟。灯火的暖意只是盈盈的一团,散不开,覆不广。
  吴拓背着徐冰静静往前走,斗篷裹严了背上的人。
  雪花飘散,轻轻落在他头颈间。他脖子缩也不缩,肩颈的筋肉都硬着。徐冰窝在他颈侧,伸手拍拍他肩头。
  "我没事,别气。"
  "嗯。"
  "别气。"
  "嗯。"
  一路走一路低声的说着。
  吴拓肩头濡湿了一片温热,血仍自徐冰嘴角不停渗落。

  37

  赶回府里,宁筠带着人迎上来。
  "二哥传消息过来,宫里出事了。宫门关了进不去人,爹爹同大哥都困在里头,大哥伤了,好在性命安好。"
  "迟相爷也在宫里困住了,两边的人都看着宫中动静,没有多余功夫。为着安定局势,这两日宵禁还没下来,你兵符也交了,不如趁夜离京。"
  吴拓并不应她,背着徐冰朝里间走。一边交代请大夫过来。
  "这孩子怎么了?"宁筠才觉出不对。徐冰揪住吴拓衣领,喘了口气说道:"不用,我就是大夫。"
  吴拓转头看他,半天点点头,背着他往卧房去。
  "小拓!"
  "现在出城,走到城门定然给捉住,再等等。"吴拓头也不回的说完,转进里间。
  徐冰半卧在桌塌上,倚着桌边一笔一笔的书写。
  吴拓捉着他另一只手探过脉息,虽沉缓却不杂乱。略放下心,拿热水洗了净布帮他擦拭,屋里炉火生得旺,把衣裳都解开了。身上尽是晕红的颜色,后颈、胸腹间大片的淤青。吴拓闷着头仔细擦拭,从唇边的血迹到抹了一身的药。
  徐冰偶尔轻轻挣动,其余时候仍是静静趴在桌边,想一回,写一行。
  吴拓解了他裤子,手搭在腰上,慢慢往下擦。徐冰肩背一硬,转过身来把一张方子递到他面前。吴拓一一看过,他竟是将莫剑清那张旧方子默了下来,只是药材剂量不同,有几样成倍的增了。
  "呕了这许多血,怕是有内伤。仍用这老方子么?"
  "嗯,是旧疾发了。"
  吴拓送方子出去着人抓药熬药。徐冰扶着桌子低声喘息,道:"再叫送一桶冷水。"
  "做什么?"
  "我不会解春药。"徐冰抬头,脸上不知是病还是药惹的,艳煞的红。吴拓俯身抱住他,凑到唇上轻轻碰了碰,温热而绵软,一丝丝血腥气。
  吴拓以舌尖舔了舔,用劲吻下去。轻手扶他躺平,动作仍是柔而缓。从颈间开始亲吻,小心避开伤处,一点点的舔噬。手扶住他腰,将裤子全褪了,低头含住。
  徐冰轻哼一声,略撑起上身。
  吴拓忙中偷闲的对他笑笑,牙齿轻轻一合。徐冰抽了口气,身上烧得更热。神智昏沉的盯着他在身下动作,半天伸出手去,双手合在他发间,缓缓摩娑。
  他身上药下的极重,里外都有。吴拓口手并用帮他弄出几回,眼看他精力不济,乏得昏昏欲睡。身上仍是热得厉害,半晕半醒间轻声呻吟起来。
  吴拓拿手沾了盆里凉下来的水,轻拍他头脸。徐冰半睁开眼瞧他,嘴角隐约勾起一丝笑意。
  吴拓也笑了。亲了一口,分开他腿,慢慢送进去。徐冰轻哼出声,身上发着抖,两腿倒盘上去,迎着他进出动作。吴拓摁住他腰,缓慢抽送。忍得费力,渐渐起了一头汗,惦记他病着仍是不敢肆意。
  做到后来,他身子更见轻软,一层层的出汗。人已经昏睡过去,摸摸头颈热度渐消,药性散得差不多了。
  吴拓帮他擦了冷汗盖好被子,坐在一旁,久久不动。
  下人听到屋里没了动静才扣门,送进药来。一直在暖炉里煨着,没冷了。吴拓接过来,赶人出去。
  徐冰睡沉了,不愿叫醒他,索性含了汤药一口口哺进去。他在睡梦里轻哼两声,皱起眉头。吴拓探手抚他眉心,和衣躺倒在他身边,连着被子松松抱住。
  到天明时候徐冰先醒了,挣起身趴到床边就呕了两口,颜色乌黑,是带着药汁的淤血。吴拓慌忙爬起来,手掌抵在他背上,送进真气去走了一转。他又干呕了一回,自己拿袖子擦了把脸,抬头道:"不碍的,药性烈了些。"
  吴拓张臂抱住他,将床前的火盆捣旺了,半晌不语。
  徐冰胸腹气息起伏,仍是想呕,强自忍住。吴拓抚着他肩背,以内力助他顺气。许久才消停。吴拓下床从柜子里取了一样物事,递到他面前。莫剑清留下的青瓷瓶子。
  "这药,要服么?"
  徐冰接过去,拔开塞子一倒,三颗蜡丸滴溜溜的滚在手心。
  他怔怔望着,炉火的光映在眸子里,红盈盈的两点不停跃动。他抬头看看吴拓。吴拓望着他,脸上的神情似曾见过,在渥洼那一簇火堆之畔。细看又不像,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徐冰摇摇头,将药装回瓶中,就手扔进了火盆里。
  午间又喝了一回药,这次好歹没大反应。
  吴拓看着他歇下,给宁筠叫出去说话。闫梦溪府上的命案已经揭了,雪天尸体没烧干净,衙门搜到些痕迹,遣人过来问话,让宁筠打发了。
  "是你做下的?"
  吴拓往卧榻上一倒,累得不愿说话。宁筠也气,瞪着他,把袖筒暖炉都砸过来。
  "不能有一刻省心的!衙门虽没有确实凭证指认是你,却知道是咱们府上的下人跟闫梦溪、迟瑞死在一处,怎么脱的了嫌疑?你只等着迟相爷抽身出来收拾你吧!"
  "他收了我你不就省心了?"吴拓笑道。
  宁筠咬着嘴转过身去,竟哭出来。吴拓忙爬起来哄她。"好二娘,你别给我添乱了,这不是说笑么。"
  "谁跟你说笑!"宁筠拿着指头戳他,"小拓,我爹出宫我便去央他保你,可是你祸事一桩接一桩的闯,总有一日捅了天大的漏子,看谁保的了你。"
  "二娘,没事。我转头就走了。"
  "你少生些事就没事了。"
  "好。"吴拓咧着嘴笑。
  回去卧房,推开门发现床上被褥掀开,人已没了。吴拓心一凉,半天才想起四下看看,徐冰正站在窗户跟前,推开了窗看园子里的碧空白雪的景致。
  吴拓拿着被子走过去,整个裹住他。
  "病着还起来干什么?"
  徐冰转头看他,并不言声。雪花从窗外飘进来,散落在他头颈间,周身的冷意。吴拓隔着被子抱紧,脑袋偎到被头。
  "到现在,你还想离了我身边么?"问得极轻,像是不想有回答。
  徐冰轻轻摇摇头。吴拓闷在被中,觉出他头颈轻摇,只觉心中欢喜无限。抬头要抱回床上去,徐冰看着外头忽然道:"今日才是元宵。"
  "是啊,怎么了?"
  "去灯市吧。"他望着吴拓,眸光闪动间隐有期待之意。吴拓拍拍脑袋,颇觉见了奇景。仍是喜不自胜,抱起他来笑道:"好,夜了咱们就去看灯!"
  将养了一日,徐冰身子仍虚着,站着不妨,行不了远路。吴拓将斗篷风帽给他结结实实裹上,乘轿出府,到了御街跟前,人潮拥塞不能前行才落下轿来。
  扶着他在灯市外头站住,京城的繁华胜景满眼的展在面前。
  头顶上是五光十色的灯盏,碧纱白绢彩琉璃,还有用白玉制成的花灯。吴拓先前所说的灯塔、灯山、灯球、灯牌坊一一俱全。灯火辉煌之下千门如昼,香车骏马,游人如织。两边廊下还有艺人做歌舞百戏,奇术异能。鳞鳞相切,乐声嘈杂绵延开去。
  徐冰四下看看,闹得他皱眉。吴拓正一一指点他热闹处,看见他不喜,问道:"怕吵着咱们就回去。"
  徐冰摇摇头,指着头顶的走马灯问他来历。吴拓仔细解说了,带着他往人少处走,一路上看见有什么稀罕东西都忙不迭的买下递给他,从小吃到花灯买了一堆,手里拿不下,边走边丢。对街一个摊档是浇糖人的,摊子上挂了许多做好的糖人,远远瞧来也觉栩栩如生。徐冰指着那摊子,吴拓乐呵呵的挤过去买糖人。
  一边催那老伯快些,一边转头看他。
  徐冰站在对街清净的角落里,从人来人往的缝隙间看着吴拓。吴拓身量高,瞧见人群对面,徐冰似乎对着他笑了笑,笑得真是好看。
  跟着就转身走了。
  吴拓拿着糖人,施上内劲撞开人就跑过去。心中乱的白了一片,半途上忽觉腰间一冷,人群里有刺客趁隙递了一刀。
  前行的步子顿住,吴拓向一侧倒去。勉强看了对街一眼,人已不在。

  38

  吴拓腰间一凉,匆忙间拔身向一侧摔倒。他赶得匆忙不及防范,好在周身真气流转略抵挡了刃锋,没尽数递进去。
  他还没落下地,身后有人拦腰接住了,拖着就往人群外走。
  那刺客一刀递出,也有两人左右上前,兵刃掩在袖中,悄无声息的取了他性命。他腿一软,半转着身子倒在地上,周围游人瞧见血迹,惊得走乱了一片。
  吴拓给人趁乱带到了路边窄巷子里。那人放开他,低头检视伤处,另外两人也先后过来。从巷子深处又来了两人,中间挟着一个黑巾裹住头脸的人。几人近前来,无声无息的分头动作。
  两人解了中间那人绑缚,扯开黑巾,那人口中也绑着布,细看从身量到面孔同吴拓都有些相似。只是神情呆滞,许是下了药的。
  "怎么真的伤了?"
  虞广皱眉问道。吴拓倚在墙上险些站不住,惨笑摇头。
  "忍着点。"
  虞广捏住他腰上皮肉,一气将短刀拔了出来,跟着封住周围穴道止血。吴拓倒吸了一口冷气,低声念叨:"相府派出来的杀手功夫当真不错。"
  虞广瞥他一眼,解了他外袍,同短刀一并递给属下。那属下接过去给挟来那人换上衣裳,照着吴拓伤处在那人腰间捅进去,另一人捂住他嘴,将惨叫憋在喉咙里。那人挣扎了几下,慢慢软倒。
  "这人是死囚么?"
  "吴公子问不到这许多,管好自己就是。"虞广问属下拿了伤药一手拍在他伤处,吴拓哼哼两身。接过旁边递来的一件寻常袍子,展开手臂正要换上,忽然觉得手上全没了力气。
  他瞪着虞广,眼前渐渐模糊。身子站不住,顺着墙壁滑下去。
  "你那药里有什么?我赶着……"
  "你什么都别赶着去,老实呆着是正经。"虞广冷声道。
  吴拓再睁开眼已是在房中,不是自己房间,看摆设也不是王府的房间。一应用度俱全,陈设却粗陋,房间窄小,门窗合严,不需多想也知道是软禁之用。
  门外听声息有人轮值,吴拓头脑仍昏着,未醒之时隐约惦记的一点事情分外鲜明起来,针扎一样疼。
  "这死孩子,又往哪里去了?"
  缓了一阵,慢慢动弹手脚,都捆着绳索。正想法子松脱,外头有人推门进来。吴拓忙合眼装睡。那人走到床前,俯身探看,停了有一盏茶的功夫才道:"吴公子,这是捆龙索,水火不侵,越挣越紧。你还是别折腾的好。"
  "虞大人倒舍得用这么个宝贝绳子。"吴拓睁眼笑道。
  "我也觉得不该用绳子,打断你两条腿才是上策。"
  "虞大人又说笑。"
  虞广冷笑一声,起身走出去。"你既醒了,有人要见你。"
  "虞大人,我睡了多久?"吴拓忽然疾声问道。
  "三日。饿了?"
  "饿得要死了。"吴拓躺回床上去,怔怔望着帐顶,轻声道:"三日了。"
  吴拓双手反绑着,下人扶他起来喂饭。
  八王爷端坐在一旁,眯着眼,手里一直捧着茶盅。他须发半白,面相是极和善的,说话间脸上总挂着祥和笑意。现下正一句句念叨:"你这小娃娃自小没了娘,爹又长年在外,宁筠过府的时候才十七岁,年轻不懂事,也没好好教导你。养成这么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可不是惹祸的根子?"
  "你十四岁那年秋天,我请百官过府赏菊,宁筠把你也带来。入了府就四下乱跑,在园子里遇上迟相爷,他跟前的护卫嫌你挡道推搡了几把。你就敢躲在树上拿弹弓砸他,要不是虞广手快救下你,当时就给护卫们一刀斩了。"
  "后来我做样子打了你几巴掌,你这小娃娃倒跟我赌上气,自己出了京城,一路跑到秦州去。"
  吴拓把嘴里的饭大口吞了,苦笑道:"王爷王爷,您这又说什么陈年黄历呢?"
  八王爷将茶杯放下了,睁开眼瞪他一回,又眯回去,道:"你去了两次边关,一回比一回搅得热闹。这一遭,险些将我的老命也陪进去了。"
  朝廷积弱,朝臣权重,新帝威望不著。边关战事一日未见分晓,一日不能动迟相爷分毫。因此宫中生变,也只硬压下来,寻了替罪禁军头领的诛杀了事。
  "虽有人替死,迟相爷那边遣人探过你的尸首,未必就信了。你躲些时日吧,过了这一阵送你出京去秦州。要闹就去闹你爹那个老顽固,我年岁大了,没精神陪你折腾。"
  八王爷起身要走。
  "王爷!"吴拓叫了一声,"二娘可知道我活着?"
  八王爷站住,半天道:"罢了,我让宁筠来见你。你可不许再想什么鬼主意。"
  吴拓赶忙点头。
  宁筠进屋就哭着扑过来。一边拽他身上绳子,一边骂道:"你这混帐小子,跟人谋划好了偏瞒着我!害我哭了这几日!这又绑着干什么?"
  "二娘你松松手。"吴拓给绳子勒得惨叫。"有事问你。"
  宁筠遣了下人出去,抹尽眼泪。这才好好说话:"你要问那孩子?丢了。灯市上跟着的护卫都只顾看着周遭的游人,谁也没预着他自己要走。你给人捅了刀子,集市上乱起来,他走到人堆里找不着了。"
  "我想起来遣人去徐家的商铺问过,没见他去。现下上元集市散了,各地的商队艺人班子都离京回去,随便跟了一帮人给些银子就能随着出城,实在不好找人。"
  "定是出城了?"吴拓问道。
  宁筠抬眼看他,眼中尽是疑惑之意。犹豫了半晌说道:"他跟你,到底是什么光景?看他也不像心不干情不愿的意思,虽不爱理人,也就着你。怎么就这么心狠,走得干干净净的?"
  她从袖中掏出一块红玉来,温润通透,隐隐有股子妖异。
  "成记当铺的老板昨日送来的。说是有个少年当的,伙计没见识,只给了十两银子。老板瞧见知道是个宝贝,拿了画签查阅,写的是你吴拓的大名。"
  宁筠将那块玉交到吴拓手上,他用力拈在手里,生生捏出一道裂痕来。
  "你别恼。我再着人找找,总能寻出点蛛丝马迹来。你就好好呆这,外头不清净,我爹又下了狠心。你乖巧些,我央他好歹去了绳子。"
  "二娘,不打紧。"吴拓摇摇头,再不言语。
  宁筠叹了一气,推门出去。
  吴拓在这间屋里关了近一月。中间他不知用什么法子弄开绳子,跑出屋又给虞广捉回来,换上铁链,焊死了锁孔。他每日在房间里打转,恼得七窍生烟。
  铁链快给他想法子锯断的时候,宁筠又过来了。
  寒冬将尽,边关的雪已经开始融了。秦州迟迟没有备战出兵,战事一拖再拖。
  "我爹放你走了。"
  "我不做说客。"
  "不是说客,你帮我带个话去秦州。告诉他,好好打赢这一仗,京城没人难为他。得胜回来无论他要论功封王或是解甲归地都好。惦记着旧日的一点忠义,害得当今的人不得安生,可不是傻子么。"
  吴拓笑笑。"倒有人惦记个傻子。"
  "指不定是谁惦记傻子呢!"宁筠戳他一指,"趁机走吧,离了京城,上哪找谁只由得你了。"
  "好。"吴拓伸伸手脚,走到门外,微眯着眼看日久不见的天光。
  边关,也将是春风渐起的时候了。

  39

  戈壁雪薄,没到冬尽早早融了。
  马车走在官道上,车轮拖开一路的尘土。赶车的人抬起斗笠,抹了把脸,仔细看看前头。转头冲车里说道:"公子爷,往前就是浥城了。"
  半天没见回应,掀开帘子,车里不知道何时已经空了。
  车夫琢磨了半晌,摸不着门道。这位公子爷路赶得急,车资也给的丰厚,这才远远从洛阳赶来边关是非地。现下他无缘无故没了,也只得先将车赶去浥城,寻下一单生意。
  甩开鞭子,马车向着浥城厚重的青灰城墙行去。
  仍是那四方城池,城里的景况却今非昔比。一般的屋舍俨然,街道横纵,已换作一派衰败气象。
  大战一起,浥城的生意往来断了通路,朝廷征收军资更引得众家商贾一片惶然。最先出头的是徐家。从年关前起始,借着年货运送一点点将家业搬往洛阳老家。浥城太守恐众商贾闻风而动,将徐家当家治罪下狱。徐延吉身在西域逃过一劫,徐家老大徐延昌元宵前病死在狱中,徐延德得刘骁志求情放了出来,领着徐家妇孺返洛阳。家业尽数充公。
  徐延平夫妇也回去洛阳。曾托书京中将军府,已是离散之后。
  徐冰并不在洛阳。
  吴拓是三月间到的浥城。
  他这趟过来,将军府倒没见动静。大半时候在城南花街的引凤楼上耗着,饮酒听曲,不只夜夜,日间也是笙歌不断。
  童老板初时过来陪他喝几盅,慢慢的就由着他每日胡混,引凤楼中间的水榭只当是包给了他。刘骁志父子请不动他,也曾私下过来探望。应对说话,瞧他全无心秦州之事,往来几回到底死心。
  这日闹到天明,姑娘们都困倦了。只有吴拓精神熠熠,拍着矮几叫酒叫唱曲。
  水榭外换了一班唱曲的进来,几个姑娘坐到屏风后。起手弹的是一个抱琵琶的,清音起来,吴拓拈着杯子一怔,跟着笑了。
  "弯弯月出照城头,城头月出照凉州,凉州七里十万家,胡人半解弹琵琶……"
  倒是听过的,音色差了许多,曲子不错。
  吴拓骂道:"天光白日的,哪来的月亮!谁叫你们唱这曲的?唱得这般凄惨,莫不是相好的带上赎身银子跑了?"
  "这位姑娘弹奏的极尽哀婉,只是一味伤悲却偏于诗中原意,落了下乘。到底不及曹大家妩媚中见豪迈,虽是女儿情态又有十分的飒爽气度。"
  说着话进来的也是见过的,中人样貌,周身清逸之气。
  "莫先生怎么有空过来?"
  "吴公子相邀,敢不从命?"
  莫剑清站在矮几前,也不同他客套,俯身将一样东西放在几上,是个焦黑的小瓷瓶子。
  "内人日前托人同家书一并送到秦州,说是吴公子留在寒舍的。"
  "劳烦莫先生了。"吴拓笑着请莫剑清坐下,殷勤倒酒,问道:"秦州战事不打紧么?"
  "无妨。"
  秦州仍未出兵,鞑子平南王那边也不见动静。二王子谟罗屡战不胜,三王子必勒格觊觎王位,迟迟不肯领兵。边关仍是对峙之势,只看哪一方抢了先机。
  "曹姐姐可好?"
  "曹大家已不在秦州,不知她现下去到何处。"
  "她自己走的?"
  "是。"
  曹衡旧年赴秦州寻莫剑清问诊疗毒,毒虽解了,无奈先前拖延时日太多,元气久久不复。眼见着身子一天天衰弱,面容清减。
  那时节她总立在小楼窗前,抱着琵琶轻缓拨动。推门望去,香风艳骨也尽是凄清之意。
  莫剑清时常到小楼走动,号号脉,开些调养的方子。曹衡有兴致便弹一曲给他听,听了最多回的,正是现下水榭中悠然低迴的一曲。
  "曹大家旧年一直留在浥城,我曾问她怎么不去别处避战乱,她说要等个人。"
  说这话的时候曹衡似笑非笑的,眉目笼着氤氲之态,丝丝神伤。她等的那个人却始终没来。
  "旧年头一场雪下来,我在小楼对面的酒铺见过一个人。他也是像你这般,一碗碗的喝酒。"
  一个葛衣大汉,满面风霜,颌下胡茬半数是暗红颜色。终日坐在酒铺最外面的一张桌子后头,喝酒,偶尔会抬头看看对面小楼。
  莫剑清往来小楼,次次都能见到他。
  他有时扫过莫剑清一眼,眼神精光湛然,如电射。莫剑清只道是遇见异人,并不介怀。
  有一日风雪凛冽,他裹着斗篷经过酒铺,看见那人仍在,也不合门,迎着风雪端坐。莫剑清忽然起意,迈步进去,与那人问候攀谈。那人也是豪气,邀莫剑清坐下,大碗热酒倒上。
  两人从风雪说到战事,倒也言语融洽,谁也没提起自身来历。
  那人酒兴起来,强着莫剑清陪了几碗,笑他酒量不厚,跟着自己一碗碗的喝起来。酒至半酣,莫剑清不经意问起他为何日日坐在此间。那人神情颇为古怪,像是要笑,又像是想起了一段极伤心的往事。
  "有个人,他代我死了。他死前说,有人在秦州等我。我时时想起他说话时的声音,终于走到这里。"
  "兄台要找的人莫非已不在秦州?"
  那大汉摇摇头,又灌了一碗酒。"在,想是仍在等我。"
  "人既在,却又为何不见?"
  "是啊,我也想着该去见她。"那大汉站起身来,"只是每一回我要去寻她,这步子都重的很。"
  人在秦州,只需走上百步就能见到曹衡。耳边响起的,仍是渥洼的风中那清冷的一句:"老巴,曹大家在秦州等你。"
  那时候他的手轻轻按在他手背上。
  从戈壁初遇,便与他立下赌约生死一搏;其后城下救人,又在护城河上长绳对阵;崖畔杀敌,他拽着他避过毒烟;平谷解围之后,曾互道后会有期;将军府并肩对上高手,也曾蒙他舍命相救;入戈壁,走沙漠,在鞑子数千大军中并肩往来;重围的山崖之上,互相言说心中事;最后记得的是渥洼的夜风,暮色中一道清逸的人影静静伫立,血迹飘落。
  他仰头看着对面小楼,良久沉声道:"我问你,倘若我心中只是记着另一个人,该不该去找她?"
  莫剑清愣怔起来,不能答他。
  他忽而大笑了一阵,也不与莫剑清道别,自行转身走去酒铺后进。那天之后,莫剑清没再见过他出现在酒铺门口,也没再见过他出现在秦州。
  莫剑清思量多日,将那人的事同曹衡说了。
  曹衡倚在窗前,望着窗外白雪飘落,没有回头。那日之后曹衡仍是笑着,身子却更见羸弱。莫剑清总以为她过不去冬日,背着她摇头叹气,她倒来劝上几句。
  年初元宵佳节前两日,曹衡邀他到小楼上,雪夜围炉,说了许多闲话。她说要走,要往浥城来看看城头的月亮。为莫剑清弹上一曲,算是作别。
  水榭里响起的曲子换了一首,音色低的呜咽一般,冷冽如冰雪,幽远如古木,寂静处又生出些百转千回。
  "相知恨不早,乘兴乃无恒。边城唯有醉,此外更何能。"莫剑清随着曲子长声吟道。"那夜说起许多事,说起一个我也相识的人。后来曹大家便奏了这一曲。"
  吴拓"嘿"了一声,不知是笑是悲。仰头又尽一碗。
  "说了这许久,吴公子心头最想问的,仍是不敢问么?"
  吴拓抬眼死盯住他,就如恨极。
  烧了一夜的红烛终到尽处,烛芯爆开一个火花,挣扎跃动,渐渐熄灭。突然明灭起来的烛光里,莫剑清一张端正面孔上光影离乱,一时间涂抹了几许狰狞。
  "胡集镇外的一抔新土,你已见过罢。"

  40

  "他九岁那年随我返小关山治病。我牵着他走过胡集镇的细沙黄土道,沿着碎石铺就的山路拾阶而上,往我那三间茅舍行去。途中经过山林间一片空地,他忽然站住,望定了那处。"
  莫剑清只道他一路行来,走得累了。
  正要拉他坐下歇息,他抽开手,头也不回,平声静气的说道:"我死之后,葬在这里也好。"
  吴拓曾到过那处林间。
  他从京城出来,到洛阳打了个转,没找到人,因此谁也没惊动。跟着日夜兼程往浥城来,到了跟前,再等不得马车缓行,施展轻功飞奔起来。
  心念一动,未入浥城,先往胡集。
  站到胡集镇外残破的石碑跟前,脚步才缓了下来。一步步行过细沙铺匀的街面,捉着街边摆档的面店老板打问半天,最后找到了那间屋子。
  一户低矮的土坯瓦房,前后两进,门面破旧,倒收拾得整洁。
  吴拓拧开门上铜锁,进去屋子里转了几转,摆设也是极简陋的,床柜桌椅都蒙着薄薄一层灰土。他躺到那张搬尽了被褥的光板木床上去,呆了良久。床头正对着壁上一扇窗口,窗外的天暗了又明,屋子里始终静寂一片。
  "他幼时随父母颠沛流离,到了浥城才安顿下来,没多久便患上经年不愈的重症,实在没过几天舒心日子。病得辛苦,小孩子脾气以为生不如死也是难免。只是他说话时的口气,平静得全不像一个九岁的孩子。"
  "他的病说奇也不奇,是从娘胎里带来的先天不足之症。治起来其实不难,只需上好的补品成年累月的将养。每日着意小心,不能冷着不能热着不可吹风不可受惊,但凡有一点点病因引得身子不适,都是药石难愈的热症。"
  "这个病是'富贵病',寻常人家生不起。大把的银子丢进去,只是养着一个出不得屋子的废人,养也养不长久。他娘家中原是有些家业的书香门第,他外公最早也是这个病,活到二十四岁,耗尽了家产。他舅舅十二岁上生病,养了五年,家中再没银钱给他买药材,生生看着死了。"
  "徐冰八岁起始生病,徐延平夫妇为他费尽了心思。在他之后曾有过一对双生男孩,照料不及先后夭折了。后来徐延平为了挣银钱随着商队远走塞外,折了一双腿。他娘那时又有身孕,里外奔忙便小产了。是个女孩。"
  "相熟的人都劝他们夫妇狠狠心舍了他,趁年轻再生养一个。他娘只是哭着不允。我在徐家听徐延吉说起时,正是他一家三口最困顿的光景。所谓救急不救穷,更何况说是亲族,到底只是下人。徐家虽富有,不能拿着整车整箱的银子往水里丢。"
  "我起意将他带回去,原也不是什么善心。那时我避居山中,甚少为人诊病,一心只是钻研经脉之学,想要将行医心得著书立说。他的病症盘踞五内,散于经脉,正合将诸般诊治的法子一一试过。"
  "他母子二人在胡集镇上住了三年有余,每日前来诊治。我先后试了许多古怪的治法,时常弄得他痛苦不堪,他痛也不说,只是静静挨着。"
  "诊病时候我同他说起经脉之学,他颇有兴趣,我便拿了一堆书籍给他翻看,他看得仔细,有什么不懂便一一摘录了问我,时日久了,竟能同我有来有往商讨些。跟着他看得书越来越多,把我的一架子书都快翻遍了。我见他有心学医,也想过要尽力治愈他,要他作我衣钵传人。"
  "直到一年之后,他将那张方子递到我面前。"
  吴拓恍恍忽忽的盯着莫剑清,酒意盘桓在脑子里,总觉说话的人并不在跟前。
  总觉这几日的事情多半是大梦一场。
  他在那间屋子里呆了两日才出来,沿着镇中大道往山脚去,上到半山三间房舍跟前,拿着乌木门上日久磨光的铜环打门。
  开门的是一个长脸女人,粗布衣裙,绷着脸等他说话。
  吴拓问起徐冰两个字,那个女人皱眉道:"上月去的,就埋在那里。"吴拓一时不能说话,手上用劲,将门环慢慢拽了下来 。浑身抖得厉害。
  莫夫人觉出不对,放缓了语调问他是他什么人。吴拓苦笑。
  莫夫人说起上月的事情。徐冰随着商队的马车到了浥城,自己走来胡集。他那时已重病,趁着仍能走动,到镇上铺子一一将后事安排了。后来一直呆在那间屋子里,拖了半个月,莫夫人每日前去,照料了他生前身后诸般事情。
  吴拓随着莫夫人走到林间空地,一抔新土,墓碑也没有一个。莫夫人说是他自己交代的。吴拓看了许久,只是不信。
  "曹大家曾说起她在浥城时候,徐冰看过她,说是不会治。那是实话。他这一生怕是只给自己开过一张方子,一张送死的方子。"
  "他的病除了养着,还有一个对症的法子,用重药硬治。这法子能起一时之效,却也极为伤身,五脏俱损,不定几时暴病而亡。他舅舅便是给庸医一剂药送了性命。他开出来的方子虽粗陋,用药大致不错,吃下去不会立即死了,却也是送死的路子。我只道他胡闹,盛怒之下大骂了他一顿,将那张方子指摘得一无是处。"
  "他也不回嘴,之后仍是埋头看书。过了数月,他将方子上的错处一一改过,又送到我面前。我起手撕得粉碎,命他不许再存这个心思。"
  "他性子虽慢,执拗劲却是我生平仅见。其后一年多,他每隔数月都会将又改了一回的方子拿来给我看,我一一撕碎。直到两年前,他最后递上来方子,我看了数回,竟无一字可改。"
  "便是我自己,也未必能开出这般完满的方子。只是,再好的方子仍是送死的方子。"
  "他从十岁起,便平心静气处心积虑的要送自己去死。我憎恶他这般心性凉薄,硬是不允。他竟每日在自己的腕脉下针,原本稍有起色的病情又重起来。徐冰娘见他呕了两回血,怕起上来,终于带着他回去。"
  "我那时恼恨得厉害,也不拦阻。内人知道其中缘由,念他苦心,应承了帮他。后来内人假扮游医上门到徐家,卖出他自己开下的方子。那剂药,是我亲手炼制的。"
  那日吴拓将药瓶子托给莫夫人,转头便走了。
  回来浥城,上来引凤楼,一直喝到今日。"边城唯有醉,此外更何能。"水榭里的曲子辗转呜咽,再无尽头。
  "这里头便是那药?"吴拓手指转着桌上焦黑的瓶子,声调拉得古怪。
  "不错。"莫剑清笑得更是古怪,"他只需再吃一次,就是立时毙命的毒物。"
  "他那张方子开得丝毫不差,君臣佐使,轻重相调,将伤身的药性去到了最少。倘若他能好好过活,不惹病,不受伤,不动气,总能活个三年五载。偏又遇上吴公子,旧年的诸般经历是旁人一世也遇不上的惊心动魄,他能活到年初已是幸事了。"
  莫剑清往浥城诊病之时,看到两人的光景,留下那药,原是存着他暴病起时若熬不住,可以自行了断的意思。
  "原本想他少受些罪,他却不愿死在你眼前。"莫剑清冷冷说道,言语间竟有些不自知的嫉恨。
  那日在秦州围炉说话,他将徐冰的诸般事情原原本本告诉曹衡。曹衡听完怔怔掉下泪来。哭了一场,请他务必将这些话同吴拓说了。
  "吴拓小兄弟对他用情极重,只怕是不得善终。若是他想要知道,先生都说了给他听吧。"
  "曹大家要我去解他的心结?"莫剑清苦笑。
  "事已经年,人只怕也要去了。先生的心结也放下吧。"
  "曹大家的心结又当如何。"
  曹衡但笑不语,抱着琵琶弹起了这首曲子。
  莫剑清望着吴拓,心中思绪来来回回的翻腾。
  那时节徐冰娘常常在他睡下后背着他哭,哭也不出声,怕他知道心烦。他身子虚弱,又整日关在屋里,极少睡实。莫剑清从里间出来,常看见他躺在塌上,睁眼盯着他娘背影。
  他一生太短,整日在生死间打转,唯一待人好的法子只是让那人别在意自己。
  他不愿见爹娘为自己操心。
  不愿见吴拓为自己着紧。
  却从来不在意莫剑清知道他存着死的心思。
  莫剑清一直憎他心性凉薄,现下思量再思量,心中最记恨的竟是这一条,他不怕自己担心。相处数年,到此时此刻才明了自己心中所想。莫剑清一时慌乱不已,抖着手捧起酒来。
  洒了半碗,吴拓扶住他手,往上一掀,一气灌进去。
  莫剑清呛得眼泪也出来了。一边勉强笑道:"酒能伤身,果然不该多喝。吴公子,你饮酒太多,伤肝。空腹喝烈酒,伤胃。还是多多保重的好。"
  吴拓瞪他一眼,给两人都满上,拽着他饮尽。莫剑清喝趴在几上,抓着碗念叨:"他死的时候是内人在跟前,内人待人温和周到,却向不喜他。他死时心中想必无甚挂碍。你可知道,他下葬之后三日,内人才写信送到秦州,知会我他回来了。他死了。"
  "我时常想,他小小年纪就这般的心狠手毒,若是他能活下去,有朝一日,必定是一方人物。"
  "若是他能活下去……"
  吴拓看着跟前的人又哭又笑,全无常态。他也笑起来,酒碗送到唇边,心中蓦得一痛,如撞大锤。一口血呕在碗中,将酒水通染成红色。
  他放下碗,拖着步子走出去。
  "吴公子,"莫剑清趴在几上低声叫道,吴拓停住脚步。"曹大家说,有一句话一定要带给你。"
  旧年,浥城,星夜,将军府。
  屋外生死相搏,屋内曹衡一曲终了。幽黯灯影下,徐冰曾说:"能够不死,还是不死的好。"
  吴拓从引凤楼上下来,缓步北去。路过旧日徐家的土产店面,隐约觉得当街有一个灰色身影慢慢吞吞的走过。一惊转身,空荡荡的长街上,早春的风卷起一片残叶,打了个旋,悄然落下。

  春风一度

  徐冰静静伏在塌上。
  每日辰申两时,莫剑清都会给他施针灸艾。算起来,他往来诊病也已有一年了。
  近日冬去春来,天气渐渐和暖。屋子里生着火,晨间仍有些阴冷意思。他衣服解开,裤子褪到腰下,冷得微起了一层寒栗。莫剑清用心施灸,自他肩头"云门"、"中府"两穴,再到背上各穴,沿着脊椎下来。陈艾灼烫,将皮肉也灸得红黑了。
  徐冰一直没有出声,待莫剑清停手,他才轻轻吁了一气,趴在榻上昏昏睡去。
  莫剑清收起用具,正要给他合上衣裤,看见他身上薄薄一层汗水。
  他转头拿了净布过来,仔细擦拭。手底下是少年纤长的身子,肌肤长年不见光,白得飞薄,隐隐见了青色。指端不经意触上去,微凉,沙沙的滑溜。
  从肩头起始,陈艾炙下的印痕散落在背上,红黑颜色望去便有些生疼。
  莫剑清神思一恍,愣了片刻。
  屋外莫夫人正同徐冰娘说话,声音隐约传进来。
  "年后还没回去过,刚好他爹明日寿辰,想见见他。我带他回去,明日午后就赶回来,不耽误晚上看诊。"
  "春日风大,路上当小心些。"
  "我备着斗篷风帽过来。原本是要租了马车回去,他爹冬天犯了腿疾,上月的月钱……"徐冰娘赶着笑了两声,"你看我,又念叨上了。"
  "屋里的用度还有吧。"
  "有有,怎么好让夫人再费这个心思。莫先生是小冰的大恩人,你们夫妇也是我们一家的大恩人。"
  "你这是说什么见外的话,我们也帮不上什么。他要能早早治好那孩子才值当你这么感激。"
  莫剑清皱起眉头。
  莫夫人只要说起这回事话就有些难听。她并不给徐冰母子脸色,只是时常冷眼看着莫剑清。莫夫人本就姿色平常,斜着眼更见悍相。
  徐冰娘却算个美人。
  她本是读书人家的小姐,家道中落才下嫁徐延平。连年生活困顿,磨砺得粗糙起来。面貌细看仍是清秀整齐,行事也有些雅致。
  徐冰五官像她,脸盘像徐延平。眉宇清秀却也棱角隐然,虽不爱笑,沉着脸也有沉着脸的好看。正是少年未长时候,这么一副好皮囊,其中五内却已日见衰败。
  莫剑清擦的专注,肩窝肋下也顾到了。布子慢慢往下,从腰胯滑下,沿着身躯起伏停在裤端。搭在布子外的三根手指轻轻动了动。
  徐冰微一僵。
  莫剑清这才省起,他向来睡不实。手停在他身上,千钧重一样,全然抬不起来。
  这般不知僵了多久,又或许只有短短一刹。
  莫夫人掀开帘子,端着药汁进来。莫剑清终于能动,硬着筋肉收回手来,慢条斯理的帮他拉上衣裤。莫夫人斜眼看了一回,放下药就走出去。
  "治完赶紧把药喝了,他娘还在外头等着。"
  徐冰翻身爬起来,接过莫剑清端来的药喝下。苦得微皱了眉头。莫剑清也不看他,拿上空碗起身要走。
  "莫先生。"
  莫剑清脚步一滞,慢慢转身。徐冰将一张方子递到他眼前。
  "我改过了,请莫先生再看看。"
  徐冰娘同莫夫人听见屋里瓷碗摔碎的声音,前后赶进来。
  莫剑清站在一地碎瓷跟前,将手里的纸张撕得粉碎,指着徐冰骂道:"胡闹!你再要存着这个心思,就别进来我这三间屋子!"
  徐冰娘吓得不轻,冲到榻边抱住他。"这是怎么了?你干什么惹先生生气了?还不快给先生赔罪!"
  徐冰低头不吭声。
  莫夫人两下看看,剜了莫剑清一眼。
  莫剑清冷哼一生,拂袖出去。徐冰娘拽着他过去,站到门外说了半天好话。最后还是莫夫人出声劝她先回去,别耽误了行程。
  徐冰娘惴惴不安的应了。出门走到山路上,她蹲身下来,捧着徐冰头脸看看,就要掉泪。
  "小冰,你乖些吧。"
  "嗯。"
  回到浥城,从北门进去往西南角。走到城中大道,却赶上官兵封路。
  徐冰娘牵着他站在路边,两边人群扰攘了许久,传些闲话。说是大军前锋的灵柩回京,打浥城过。那前锋吴桓年少武勇,声名颇广,又是英年早逝,众人都拿着英雄诸般事迹唏嘘不已。就有人说起他日前一箭射杀鞑子王子的传奇来。
  母子二人站了许久,街面上没见动静,只有两个衙役挥着刀行过去,让众人噤声。
  徐冰拽着他娘衣襟指指对街,徐延平一瘸一拐的从里巷转出来,在人群里挤着,不住打望他们。徐冰娘不敢大声叫,抬手招了招,指指前头。怕徐延平站不久,又没法劝他回去,打算往前走走,看能不能早一点赶在送葬的队伍后头过街。
  徐冰娘帮他裹紧了风帽,拉着他挤到人群后头,往西行去。
  官兵的队伍终于来了。吹奏的是军中哀乐,不同与一般人家的凄惨声调,另有一番苍凉悲怆。两边人群都静下来。站在后头的,还是有人低低说话。
  "怎么有个半大孩子凑在队伍里?"
  "许是吴前锋的亲人,扶柩回京的。"
  "我看不像,你看他站在棺材跟前,孝也不戴,哭也不哭。"
  队伍渐渐行过去,跟在棺材边的少年也行过去了。
  徐冰走在人群另一边,听得队伍过去,抬头看了一眼。人群缝隙里,隐约看见些兵戎衣甲。
  "起风了,赶紧回去吧。"徐冰娘拽拽他。
  "嗯。"
  徐冰转头走去。
  春风渐起,乍暖还寒。浥城的大道上,吴拓随着队伍往东行。徐冰跟着娘亲慢慢向西走去。
  完

  番外·笑路迷

  1
  边草如茵
  浥城东南尽是平原之地,越往东行越见草木丰茂。
  初秋时节,边草未凋,望去一片青碧深远。长天上云淡如丝,随风舒卷。马车从西行来,驶出疏落的白杨林,到了河畔开阔草地上。
  车夫拉马停车,要去装些清水。
  马车里的人探头出来,四下看看,笑道:"倒是好景致,咱们也下去走走。"
  这人一身青衫,生的端端正正,只有一双眼泛着桃花,笑起来说不出的好看。他从车里搭手拉出来的是个着灰衣的少年,清瘦面庞,微蹙了眉头,迎着光远望出去。
  "下来放水了。"
  吴拓笑着将徐冰抱下车来。那车夫徐顺提了清水回来饮马,看见两人,凑着脸笑道:"吴公子,你将咱们家小冰伺候的这么周到,不相识的,真弄不清你们谁是少爷谁是下人了。"
  徐顺算起来是徐冰远房叔叔,往日虽不相熟,一路上也以他长辈自居。吴拓脾气好的时候跟他浑说,有时恼他这个调调就骂一顿。
  "你这狗东西,嘴闲着就跟马凑一桶去!补补口水!"
  "是是。我同马凑,您二位凑。"
  "早晚丢你在道上!"吴拓笑着踢了他一脚,拉住徐冰往西头林后的一片草地行去。
  解了裤子,两人并排站在河滩上往一处浅洼撒尿。
  原本站开两步,吴拓偏要过来凑他,同他尿在一处。徐冰看他一眼,挪开点。他又蹭过来,并着肩站住。
  "来比比,看谁尿的远。"
  吴拓迎着风撒出去。徐冰不跟着他玩,自行解完提上裤子。吴拓看他要走,转过身叫了一声,险些撒到他裤脚。
  徐冰退了一步,转身就走。
  吴拓提上裤子追过去,拽住他滚倒在草地上。一边伸手挠他痒痒,一边笑道:"干什么不跟我比,你输了我又不要你给银子。"
  徐冰不怕痒,也给他挠得烦了。伸手抓住他胳膊,用臂肘往他胸口捣。
  不曾想一招见功,吴拓闷哼了一声,放开他,四肢大张的躺平在一旁,一手盖在眼睛上,半天没有吭声。徐冰坐起来,瞧他不像睡了,思量一阵,拿住他身侧的手腕探脉息。
  从浥城出来那日,他连番伤于胡世昌掌下,体内旧伤一并引发。
  徐冰在出城第二日起始生病,途中寻了一处僻静村落住下,将养月余。吴拓挂心他病着,一路上又没断了刺客,伤势拖下来,近日发作的又勤些。
  "别乱闹了。"
  徐冰良久才放开手,交代他一句。吴拓抬起摆脸上的手,张眼看着他笑,拉他躺在身旁。河畔的秋草有寸许长,软蓬蓬的。日头晒的和暖,两人躺在草地上,微闭着眼。
  一阵阵风拂过,四下只闻草木悉娑之声。
  徐冰听着吴拓在身旁调息,真气流转,呼吸逐渐悠长平缓。他合上眼,阳光在眼帘上留下两片金色的晕。轻轻呼吸,四野是秋日渐深渐凉的味道。
  不知过了多久,唇上微一暖,落下一个温热的吻。徐冰睁开眼,吴拓半撑着身子看着他,笑得花一样,"我不要银子,可要彩头。"
  那时节风暖暖的,徐冰忽然仰起身,凑到那张笑脸上,轻轻一挨。
  徐顺远远的打望野地里的两个人,他们并着身躺得安静祥和,全没有回来的意思。徐顺嘟囔了一串子话,抱住马头哀声道:"马儿呀马儿,我只好跟你凑了。"
  他坐回车驾上,撑着眼看了那两个一回。风吹得舒畅,不一时就打起盹来。
  日暮时候,吴拓同徐冰回来马车跟前。吴拓伸腿蹬脚,笑道:"这一觉睡的真是畅意,内伤也好了七七八八。"
  徐冰走过去要掀帘上车,吴拓拽了他一把。慢慢把黑刀从腰上撤下来,道:"歇得够了,也该磨磨刀。车里的人都滚出来动手罢,别污了我的毯子,还要拿去送礼的。"
  帘门掀开,出来三个黑衣人。
  徐冰没来得及看清他们样貌,只听见一阵兵刃相交,三人身形未展,先后倒下去。吴拓收了黑刀,走到车驾跟前骂道:"还睡!早晚睡死你!起来赶车!"
  他伸腿要踢,近前一步,黑刀悄无声息的从背后划出,切开那人脖颈。那人抬手捂住伤口,手中暗捏着的三枚银针也插进自己颈中。嘴里冒了几口黑血,滚倒在车下。斗笠掉开,是一张筋肉扭曲的陌生面孔。
  吴拓踢开他,一把拉起车帘,骂了一句。
  徐冰走到跟前来,吴拓抬手遮住他眼。徐冰拉开他衣袖,看见徐顺横倒在车厢里,仍是坐着睡下的姿势,嘴角还挂着笑。只是再不会起身了。
  "别看了。"
  "嗯。"徐冰低低应道。
  草草掩埋了徐顺,将车中清理了。吴拓做了手势请徐冰上车,等他上去,吴拓往车驾上一坐,笑道:"徐少爷,小的给你当车夫。"
  提缰催马,向东行去。
  2
  落雪镇上
  半月前来到这个镇子,一直逗留下来。
  北地春短,秋日也是转瞬即过,眼瞧着就飘起了雪。客栈虽是镇上最好的客栈,仍嫌简陋,冷意从板壁间成团的透进来。
  吴拓内功已复,并不畏寒。房里火炉火盆烧的旺,只为了别冻着徐冰。他身上夏日摸起来也是凉的,冷天看着一双手都见了青紫颜色。偏又不往火跟前凑,日间照旧开了门坐在院子里发呆。
  吴拓有时抓他进来烤火,有时自己也呆起来,坐在火盆前想事。温上酒看他喝一碗暖热了,也就放着他看景,自己坐回来接着喝。
  马车到镇上的时候,正是今冬第一场雪下来。
  吴拓笑着跟路人问了地名,那个卖烧饼的瘦小汉子是个爱说话的,不歇气的告诉吴拓:"咱们这里叫落雪,落雪镇。听着怪文气的名字是吧。别看这镇子小,也出过一名秀才的,他放了官,回来乡里,正赶上下雪,就给镇子题了这么个名字。说是瑞雪兆丰年,别看土地贫瘠,有了落雪的意头,总能盼来……"
  吴拓一直候着他说完。徐冰从车厢里出来,贴着他肩头伸出手去,接住一片雪花。吴拓偏过头,将脸挨在他脸上,慢慢蹭了蹭。
  午间店家送饭食过来,看见两人大敞着门,一里一外的闷坐着。放下食盒,两下看看,拣个面相良善些的招呼,跟徐冰交代一声,赶着走了。
  徐冰起身回来屋里,打开食盒,将饭菜排开在桌上,抬头看了吴拓一眼。
  他盯住火苗发怔,仍在喝酒。
  徐冰拿着筷子站到他跟前,看了他半天。吴拓忽然回神,转头一笑:"你到底觉得我比外头的景致好看了?"
  徐冰拿开他手里的酒碗,塞进筷子。吴拓左手一兜,又将酒碗接回来。两手不得闲,嘴凑上去亲了他一口,将酒水沾到他唇上。徐冰退后一步,他倒没蹭上来。
  "你的酒量也给我练出来了,越来越不会醉,可有多可惜。"吴拓拉长气叹了一回,又将手里的酒饮尽了。
  "你想起关少侠么?"徐冰问道。
  "嗯。"吴拓眯起眼睛望着火苗,随声应了。
  "你心里难过么?"徐冰执拗的问下去。吴拓颇为奇怪,抬头看看他:"你想起他,心里又当如何?"
  徐冰半晌才答道:"人总是会死的,不要难过。"
  "人总是会死的,难过也总是要难过的。"
  "要是你没看见他死……"
  吴拓站起身,丢开碗筷,抱住他放到床榻上。笑道:"少钦的落雪剑法我也习过几日,虽及不上他使得好看,勉强也能拿来凑兴。现在风雪正好,我演给你看看。"
  吴拓长身站在屋中,黑刀电射而出,以刀使剑,轻飘飘向上划出。屋顶土坯木梁掉落,混乱里滚下一个身影来,蜷成一团,数道冷光直射吴拓。
  "这位兄弟,梁上呆得可快活?"吴拓笑道。黑刀抖开数个剑花,将暗器一一磕下。跟着回刀一引,将那人迫出门外。
  吴拓在院中立定,那人身上已见了血,撮唇做哨尖啸起来。院外前后来了十人,团团围住。吴拓大笑起来,挥刀一转,荡开无数雪花。
  身形展开,青衫黑刀在雪中化作淡淡影子。他步法流转毫无滞涩,穿花拂柳,锋刃斜出,倒以一人之力围住了这十一名刺客。这一番存心演练,将各种剑法一一使来,十一人兵刃武功路子各不相同,往来交错,打得风动雪舞。好看得花了眼。
  吴拓一路剑法演到头,对方已去了大半人手。只顾顺意施展,身上也挂了彩,这才收起玩心,杀招展开,接连砍杀。有要逃的,也被他追上杀了。
  收刀回屋,抹了把面上血迹。吴拓抬头间看见屋里没人,心中一慌,冷汗也下来了。反覆思量,周遭埋伏确是只有十一人。也只过了短短一会功夫,听见脚步声走近,他赶忙跳出去。
  徐冰正拖着一个食盒慢吞吞走回来。
  适才刺客从梁上落下,将桌上碗碟也砸了。外面打得热闹,他径直走去灶下要了一份热的吃食回来。
  吴拓又喜又恨,抢前骂道:"又乱跑!再跑下次点住你!"
  徐冰看他一眼,皱眉道:"怎么又伤了?"
  "小伤,不碍的。"吴拓接过食盒,将他一并提了进屋,一面收拾东西,一面道:"这顿饭只好去马车上吃,咱们又该启程了。"
  走到门口他忽然又回过头去,望着屋中凌乱,叹了一气。徐冰看着他等话,吴拓哭丧着脸道:"回想这几日,颇舍不得这张床哪。"
  徐冰转头就走,吴拓提着家当吃食追上去,笑个不停。
  3
  去路迢迢
  吴拓跟那个人已经在车顶站了两个时辰。
  马车在雪地里悠悠而行,车轮压过雪面,脆生生的响。徐冰执着缰绳,也不打马,将两只手团在棉袍里,静静坐着。一路行来俱是苍茫雪原,暮间风雪稍住,前头遥遥看见一线深黑的林木,似近实远,总不到。
  那个人是风雪最急的时候来的,一柄薄而锋锐的剑,掩在风里,轻飘飘划破了车中宁静。
  吴拓跟徐冰笑着交代了一句才出去。黑刀迎风而展,破开剑气,挑开剑身。两人一沾即分,齐齐落在车顶上。吴拓自在的背风站着,周身破绽,也全无破绽。那人迎着风雪立定,手中长剑斜指,手不动,眼不抬,端凝如山。
  立了许久,二人再没动手。
  风雪渐疏之后,徐冰从车里出来,执住缰绳。车驾缓缓而前,吴拓抱着刀打了个哈欠,那人手腕微一转,脚下错开一步,仍是没动。
  "这位兄弟,你到底要不要杀人?你不忙就下次再来,我回去歇着了。"吴拓脸上笑着,嘴上说着,手下丝毫不敢怠慢。
  这人剑气凌厉,章法谨严,是一击必中的后发之势。出手立见生死,吴拓却不想同他赌在一招上。两下耗着,车顶上只听他哈欠不断。
  天色黑透的时候,近了林畔。
  冬日林木萧瑟,横出的枝桠上积着一层雪。夜色里望过去,枯枝白雪都有些模糊。林间车行无碍,车顶上站着的人却要扎到树枝上去。
  徐冰抬头看看林子,手里一紧,马车停在林外数丈之地。前面轮子绊在雪面下一个浅洼里,车厢微震了震。
  车停的那一刻,那人终于动了。
  一剑起,如流光划过水面。吴拓也动了,黑刀横扫,半途生生转向,自上而下截断剑意。刀剑相交,一声清越长鸣在夜空里传开。两人起而落,凌空掉了个位置,吴拓落在车尾,那人落在车头。
  那人长剑虚虚向身后指下,正对前座的少年。
  吴拓冷哼一声,再不耽搁,提刀便斩。那人顿了顿,到底没有趁隙出剑,仍是挥剑迎上黑刀。
  徐冰听着车顶上金石之声接连作响,许久才消停。他站起来,趴在车厢顶上,看见吴拓半跪着,手中刀架在躺着的那人脖颈上。他抬头对徐冰笑笑,这才问那人:"适才怎么不对他出手?"
  那人苦笑着摇摇头:"便算杀了他,也未必能乱了阁下的章法。"
  吴拓满意点头,收刀起身,道:"你走吧。"
  那人怔了怔,躬身抱拳:"谢过阁下高义,只是此去我未必死心,仍会带了人前来。"
  "好说。"
  吴拓笑着往车前跃下。与那人错身而过的时候,黑刀又出,从他腰眼没入,抽刀之时将尸身也甩下车顶。
  吴拓落到前座,徐冰也坐下来。
  他微皱着眉看了吴拓一眼,道:"伤了么?"
  吴拓检视左边胸襟衣裳划破的地方,道:"还好,只擦破了衣裳。这王八假惺惺扮好人,手里捏着一把喂毒的牛毛针,亏我还想放他一命。"
  "现下他死了,别骂他了。"
  "好。"吴拓笑着点头,拿过他的手放在手里暖着。
  马车又向前驶去,转入林中,四野风声渐渐和缓。有星星点点的雪花从树端飘下,时时在面颊手背落一丝凉意。
  吴拓张臂抱住徐冰,道:"方才我要跃下车,眼角看到他手里有些异样。虽猜得到他留有后着,心里仍是有一瞬怕得厉害。"
  "你怕死么?"
  "嗯,我那时想到,怎么也不能跟他以命换命。"吴拓笑道,"我要死也要死在你身上。"
  徐冰也不恼,抬眼盯住他看。
  吴拓倒给他看得心里毛毛的,拉他贴过来亲了一阵,道:"夜间冷,回去车里坐着吧。"
  徐冰摇摇头,静静坐在他怀里。
  林木渐疏,转个弯出来,却是行到一处湖畔。
  小路沿着水边延展,马车便曲曲折折的走着。夜空里天清星繁,地上白雪隐见薄光,水边结着硬起的碎冰,湖面上却起了淡淡雾霭,缭绕轻环。
  "我曾跟你说过沿途风光好,辛苦也不觉辛苦。你瞧瞧是不是?"
  "嗯。"
  "此去京城,将那些烦琐事情一并了结。咱们便可清清静静的四下走走,你要看多少景致,咱们就去看多少景致。"
  "嗯。"
  徐冰倚在吴拓肩上,眯着眼轻声答他,渐渐靠着他沉沉睡去。
  马车驶离了湖畔林间。雪野廖远,前路隐在夜色里,迢迢复迢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