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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嫡子難為》(番外長滴俺想哭T_T)、《養父》《攻四,請按劇情來》《三十而受》《浮生劫》《国王X国王》《傻夫吴望》《小兵方恒》《人鱼法则》《射雕之拱手河山》新增了番外,大家直接拉到最底下的“留言”部份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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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晋奇谭系列1 乌衣巷》作者:爆琦(3.18完结)

第一章 上

  夏雨滂沱,夜空中星月难见,漆黑的云层因突来的暴雨隐隐泛著奇异的晕白。雨幕下,钱塘城中万人空巷,街道两旁挺立的仅有被雨水浇打得四处招摇的树木。

  凉风袭过时,密密厚厚的雨帘深处似乎透出一股若有若无的醇酒陈香,和著干净叶片发出的淡淡清香,渐渐笼向无尽的苍穹。

  觅著雨水里传来的酒香在钱塘城的小巷中蜿蜒曲折前行,很容易就发现这股奇香出自一幢灯火通明的破旧木楼酒肆里。此刻,一阵阵爽朗豪迈的笑声从酒肆内传出,看得出来这群夜半聚此饮酒观雨之人,雅兴倒是不小。

  「谢公子,我今日才算是对你佩服得五体投地。你的确不愧令叔所赞,『文章之美,江左莫及』我辈之士真是望尘莫及啊。」一名文人模样的青年士子由衷笑著说道。

  「当初听闻公子叔父如此赞美,我等还稍有不服只当是令叔爱惜公子因而夸大,今日见公子三言两语驳得江阴学府众位名儒哑口无言,一时半刻挥写绝妙诗句令他们无地自容,当真是文思敏捷、世所罕见。」另一名文人接口赞道,他深羡的目光望向居中而坐的那人身上。

  坐在主位里的是一个年约十五岁、生得极其俊秀漂亮的乌衣少年。他虽身处在一群年长他数岁的文人重重包围之中,但脸上却丝毫不见拘束与不安,此时他手里懒懒地拎著一柄方形酒壶,肩背歪倒在座位中笑对众人的吹捧,举手投足间尽显狂放之态。

  「区区小事何足挂齿?若非江阴学府的人如众兄所说那般自恃才高太过嚣张,我也不会前往与他们罗嗦。」那少年听了众人的夸奖傲然一笑,举臂昂头、张口接饮壶嘴中倾下的美酒。

  「说起来,谢公子的令堂是王献之大人的外甥女,公子因家学渊源而书法尤佳,因此有诗字两绝的才情,公子不愧为我辈中翘楚人物。」先前说话那人羡慕地再次开口,围著谢姓少年的众文人无不齐声附和,都不约而同举杯对著他大大赞了数声。

  「哈!众位此言倒是不差。」少年听得高兴,大笑一声掷壶轻叹道:「自魏晋以来,天下之才共有一石,曹子建(曹植)独占八斗,我得一斗,其余一斗由天下人共分。试问当今文学之士又有谁能与我谢灵运一较高低?」

  这话说得极为自负,酒肆里的众文人都不禁微愣。自称谢灵运的少年嘲弄地打了个大大的酒隔儿,掉头令他的随从拿出砚台以美酒磨墨,他忽然「呼」的一声扯袖为笔,跟著一脚利落踢开面前的桌椅。在碗筷碰撞声里,谢灵运将酒肆中的那扇破墙当纸,潇洒一挥涂抹而去。

  「我志谁与亮?赏心惟良知。」众文人一字一字念来,瞧著这十个龙飞凤舞、苍劲秀挺的漂亮大字,回头再看醉态朦胧、纵声豪爽大笑的谢灵运,不禁均感此少年一身狂傲之气仿佛与生俱来、浑然天成并无丝毫惺惺扭捏之态,竟然离奇的深觉他先前之言或许并非托大之辞。

  想这谢灵运身出名门,祖父谢玄在淝水一役中任前锋都督,以少胜多击败了强敌苻融军立下赫赫战功。谢玄因此加管徐、兖、青、冀、幽等州,接著被皇上封为康乐公,食邑二千户。
  谢灵运的父亲资历平庸已经去世多年,但此子却天资聪慧、机敏好学深得祖父谢玄的疼爱。

  谢玄担心太过秀质灵心的孩子会早早夭折,遂在谢灵运五岁时将其送往学问渊博的好友、钱塘杜明师的道馆中寄养,如今刚满十五岁的谢灵运再有三年便可继承祖父病逝後一直悬空的公爵之位。

  这样一位身份显赫的世家豪族公子,人生得无比俊秀诗句文章写得绝美,因而倍受众文人追捧,更有难得的是他写有一手好字,其才情被世人共赏自然远比寻常文学之士骄傲得多。

  然而谢灵运从不在乎他尊贵的身份地位,结识的朋友多不计数,像此刻他所在的这间破烂又肮脏的酒肆,其他大家公子断然不愿光顾,他却毫不介意只求酒美菜好因而时常前来此处消遣作乐。

  平日里谢灵运除了听杜明师论教说理之外,一有空闲便邀请数十友人相聚,饮酒写诗尽兴之後与诸友携手放歌集市,著实让路人瞠目结舌於这位年纪轻轻、容颜不俗的灵秀少年公子、竟有如此豪放宽广的情怀。

  「谢公子,听说你不久後将去京都旧居乌衣巷居住,可有此事?」待谢灵运归座後,有一名文人忽然开口问道。

  「我会前往故居暂住几年,看看皇帝在我继承爵位之後打算派遣我到何地任职。」谢灵运轻描淡写的答道。

  「啊,真羡慕公子世代公卿,这般轻易便住进乌衣巷。」那文人语声里透著不加掩饰的浓浓惊佩。

  「此话差矣,谢公子文采风流,才情盖世,我想他就算不是谢家子弟,也有资格进入乌衣巷居住。」另一人插话进来,随即又笑问谢灵运,「常人都知乌衣巷乃谢、王两大世族贵胄子弟世居的所在之处。我听说朝中文武百官都想与公子家族和王家攀上关系,千方百计打算进入乌衣巷居住抬高身价,甚至还有举家搬至乌衣巷附近的外姓豪族,不知传闻是否属实?」

  「那些人做再多无聊的事也没用。自我曾叔祖与王太尉以来,乌衣巷已被默认为是我们两家独居之处,叔叔他们怎麽可能允许外姓入住?」谢灵运说到这里,淡淡叹道:「其实我倒认为有才者在哪里定居都一样,他的才华不会被屋舍与官职束缚而埋没。」

  众人点头称是,想到谢灵运的曾叔祖乃是其祖谢玄的叔父谢安,与他刚才提到的王太尉王导都是对东晋政权建立大大有功之臣,在朝中是数一数二的人物;如今谢、王两家世袭这份荣耀,谢灵运这位出身华贵的少年公子又怎知寻常人物攀龙附凤的心情?

  「雨停了!」这时店家依窗探望,转头对这群放浪不羁、谈兴正浓的文人笑道。

  「盛夏的雨,当真是说来便来,说停便停。」谢灵运不愿与众人谈乌衣巷之事,当下随意挥了挥手令他的随从与那店家结算酒钱,自己扔下代笔的半截衣袖随便在身上擦了擦,与半醉的友人一一道别。

  站在酒肆外见两名随从还没有跟出来,谢灵运趁著酒意在街道中缓缓蹒跚前行。如今钱塘城大街小巷被雨水冲洗得异常干净,城中每一株树木的叶片也似乎泛著油油亮光,月色从乌云後隐透而出,夜风中的气息令人倍觉神清气爽。

  谢灵运忍不住闭目昂首深深吸了几大口空气,雨後清新的味道著实令他精神一振,体内因酒升腾的炽热之气也退去不少,一时间他打消归家之意转而向城外信步走去。

  「公子,天色已经不晚了,我们不如早些回去吧?」跟上来的谢家随从温声劝道。

  「此时步行出城登山,两个时辰後正好可以观看日出。」谢灵运摇头笑道,没有骑上随从牵来的马匹继续向前迈步。

  那两名谢家下人无奈只好牵著马跟在谢灵运身後,瞅著他们的少主人在前方走得脚下踉跄,不禁都在心里替他捏一把冷汗。好在钱塘城中道路甚好,雨後也不见泥泞,此刻街上又无人,谢灵运酒後急行猛冲居然没有滑倒。

  他们主仆三人匆匆出了城,转到郊外僻静处,谢灵运转头正要吩咐他的随从再走快些,突见那两人的头各自被罩进一条黑色布袋里。

  见了这般状况,谢灵运下意识向前冲了几步,一股劲风擦背而过,他回身望去但见两名白巾蒙面、只露出一双眼睛的人,合力拿著一条布袋愣愣看著他,大概是没料到谢灵运醉酒後竟然还能避过这一罩。

  左右四下忽然冒出数十名同样装扮的人,不同的是後面出现的人个个手执木棒,他们二话不说高举木棒雨点般向两名谢家仆人身上击去。谢灵运急忙回转身形伸手推开离他最近的两名蒙面人打算赶去救援,无奈他之前饮酒过多身体乏力,致使长年习得的一身精妙拳脚功夫无法施展。

  眼见那群蒙面人分成两组,一队继续殴打他的随从,另一对人渐渐向他围来,谢灵运心思机敏,此刻猜出这群人定是江阴学府年轻气盛的学子们,大概是不愤他日间前往学府挑衅又处处占得上风,所以此时蒙面报复。

  「就当我谢某罪孽深重招惹这场是非,但也祸不及家人罢?」谢灵运提气大喝一声,见那群文人装束的蒙面人全部停手转头望向他。如此一来,谢灵运更加确定他猜得没错,也只有那群呆头呆脑的学子才会在揍人的时候在意这些事吧?

  不等这群人接下去有何反应,谢灵运突然扭头拔脚向荒郊密林深处奔去。他岂是临阵脱逃之辈?但如今见对方忍著大雨在他身边偷偷潜伏这麽久,又不辞辛苦跟著他出城,想必一定会全力报复;而他此刻酒後乏力实难应战,为了不连累无辜旁人谢灵运选择暂且躲避,否则依他狂傲的性子宁可被人围殴打死也不愿忍耻逃生。

  果然,那群人见了谢灵运居然大反常态一声不响溜之大吉,都齐齐呐喊一声扔下两名谢家随从跟在谢灵运身後,大呼小叫一路追赶下去。

  谢灵运初时还对这群破坏他兴致的无聊学子、趁人之危的卑鄙行为感到有些气愤,但此刻这番追追逃逃下来,他发现自己醉酒後的脚力还算不坏,每每在对方快要逮住他之际又提气拉快不少步伐。

  如此折腾下来,让那群平时杀鸡也不敢看的人累得上气不接下气,所以眼见这样的情形谢灵运不觉心情舒畅,忍不住哈哈大笑存心与对方捉起迷藏来。

  只可惜如今追赶谢灵运的这群人平时虽然不敢看杀鸡,但是黑心行起凶来却并不手软,而且还秉承读书人学文研理、锲而不舍的习性一直没有放弃追赶,直至将谢灵运逼进一间破旧的寺庙,他们才依著墙壁喘息暂且停止了脚步。

  这座小庙里没有僧人,借著大开的庙门透进来的淡淡月光,谢灵运看见地面上四处杂草丛生,屋檐角落里布满蛛网,摆放香烛的台阶也被拆除,只有两座面目瞧不清楚、约有一人多高的泥塑佛像立在庙宇正中,想来此庙废弃已久。

  谢灵运暗责他先前跑得太高兴,因而没有瞧清路便冒失地一头闯进来。不过此刻虽然没有退路,但是他也出了一身汗酒意打消不少,相信动起手来也不一定会吃亏。

  思忖中,那群人举棒狠狠向他扑打而来。谢灵运嘻嘻一笑跳到两幢佛像之间,乌衣飘袂,从容避开。他跟著飞快出脚勾著对方其中一人的小腿一绊,使之跌倒在地面,脸上的面巾也因此被扯落下来。其余蒙面人见了无不大怒,立即转身抡棒再次整齐朝他挥下。

  谢灵运闪身而出,顺势将右边那座佛像对著向他袭来的一片木棒推去。「哗啦」一声巨响後,那尊佛像断掉半截灰尘瞬间遍布整间庙宇,那群人吓了一大跳连忙後退暂且没有上前攻击。

  谢灵运闭气连连挥手,好半天尘土散去眼前方可视物──那座破破烂烂的泥塑正中赫然插著一柄对著月色泛著寒光的长剑。

  微微怔了一下,谢灵运伸手握住剑身用力一提将这柄藏在佛像中的兵器拔了出来。将剑拿近身来,他发现手中之剑样式古朴,剑鞘与剑柄都为深沈的黑色,瞧著做工像是上古之物。当庙门口的月光透进来洒在剑上时,剑鞘表面飞快显出两条龙形的细纹,随著淡淡的光芒一晃而过。


乌衣巷 第一章 下

  谢灵运大奇,随即发现手中古剑落在黑暗中时颜色又恢复漆黑。此时四下的追击者再次抢上,他不及细想顺手抽出剑来轻轻一挥,突听得右面那尊佛像「嚓」的一声整整齐齐分成两半砰然落地。

  眼见谢灵运手中之剑如此锋利,围攻的人立刻萌生惧意,生恐谢灵运对著他们挥舞剑锋,如此利剑碰著非死即伤,这群人权衡之下最终恨恨地掉头离去了。

  慢慢将手中古剑拿到眼下,还未凑近面前,一股寒气便冲鼻而来,谢灵运忍不住打了个响亮的喷嚏。他随手再对著庙里挥动数下,片刻之间对面那扇墙壁塌陷,顶上的几根木梁亦跟著随之倾斜。

  「原来此剑居然这样厉害!」谢灵运见状忍不住赞了一声,他抬头忽然见到被古剑劈断、向左右两边分开的佛像有一半里面,嵌著一把类似琴的乐器。

  这下更觉奇怪,谢灵运略为思索最终还是上前,小心分开佛像本已松松垮垮的泥塑将那乐器挖出来,拂去灰尘之後认出那物果真是一把长约三尺六寸、看起来极为方正雅致的素琴。瞧著这张琴仅有五弦比当世的琴少了两弦,谢灵运知他又得一柄古物心中不禁微喜,一时间也懒得追究这琴与剑为何藏在佛像之中。

  「好一把厉害的宝剑,老夫人在庙外已经感受到剑气凌厉,没想到执有者竟然是一位如此年轻的公子。」蓦地一个苍老的声音至庙门外响起,谢灵运抱起古琴转身望去,见到他身後不知何时站著一位身形高大、精神矍铄的白发锦衣老翁。

  「敢问这位老人家,你知道此剑来历?」谢灵运见来人鹤发童颜、头系青色纶巾手执长长龙形红木拐杖,衣著高雅举止洒脱,真是飘然若仙,不由先起了几分好感;接著再听此翁说话带有几分豪气,他倒也敬其高龄言语颇为客气。

  「说来惭愧,老夫爱剑如命,数十年寻访下来家中收藏天下多口宝剑却偏偏不识公子手中之剑。」那老翁含笑看著谢灵运手中的古剑,眼里微露遗憾,语气中甚是羡慕,「莫说识得,老夫在世上痴活了八十三年,竟连见也未见过如此锋利的古剑。」

  「你若想看,拿去仔细观赏好了。」谢灵运生性豪爽,见这老人确实喜欢他刚才得到的古剑,又瞧对方顺眼也不问来人身份当即将剑递出了去。

  「公子小小年纪有如此宽广的气度胸襟,真不愧是当世俊杰。不知老夫可否有幸邀公子去寒舍小聚,待细细观剑之後再恭送公子回来?」那老翁没有接剑反而热忱相邀。

  谢灵运被先前那群人纠缠,观日出的兴致也没有了,他见那老翁态度诚恳、言语谦和一直力赞他手中之剑,再加上知道自己的随从如今也没有危险遂点了点头,跟著对方走出破庙。

  眼前停著一辆华丽的巨型马车,车厢是寻常马车数倍,前方有十六匹骏马拉著,车後整齐站有八骑。马上之人同样衣衫整洁佩饰精致,仪容甚是清俊端正,他们见到老翁与谢灵运出来皆略为垂头。

  谢灵运出生尊贵,见此情形也不以为奇。他心中诧异的是怎麽先前没有听到这队人马到来的动静?不过想到刚才江阴学府的人闹哄哄乱成一团,他心中的疑惑顿时打消不少。

  钻进马车坐在厢内软座之中,谢灵运只觉臀下的坐垫软软凉凉,夏日时节久坐之後不见发热也不知是何物所织。他这才颇感惊异,慢慢与那老翁攀谈起来。

  一番话後,谢灵运得知此老者姓丘名秉南,世代经商,到他这一辈已经屯聚了大量钱财,早些年丘秉南结束遍布四海的商号举家搬来钱塘定居,因不喜家财丰厚时常被人打扰便迁进山中隐居。

  谢灵运与丘秉南交往下来,发觉此翁言语不俗,见识广泛,对其好感不由渐长,二人因此谈得十分投缘也不觉这辆马车在山道中行了多久。再过了一会儿,丘秉南说到其以前在各地经商所遇到的趣事之时,谢灵运感觉马车停了下来。

  「寒舍已到,公子请。」丘秉南住口,含笑掀起车帘。

  谢灵运跳下马车,举目望去忍不住在口里轻赞了一声。因为此刻坐落在他眼前的庞大庄园修筑得极好,整个院子依山靠水错落而建,与山石湖水等诸多天然之物浑为一体却又尽显精致,立在山林中竟无一丝格格不入之感。

  此刻雨後山中薄雾缭绕,月色皎洁使这庄园处处透显清新之气,朦朦月光下再瞧著庄园外石径蜿蜒异花片片,闻风清香扑鼻当真恍若仙境。不知是怎样的能工巧匠才想得出如此巧妙的构思?

  正想著,庄园大门打开,左右两边各自走出一队约二十余人作同样装束的彩衣俊美少年,跟著一名容光绝豔的红衣女子从他们让出的道路中走出,带领众人恭恭敬敬迎接马车的到来。

  丘秉南见谢灵运喜欢此处风光,面上笑容更盛。他见客人衣衫上沾有灰尘遂好心劝其沐浴换衣後再赴宴。

  谢灵运盛情难却,带著琴剑随那位红衣女子来到後院。眼前景物突的豁然开朗,热气腾腾,却是一池温泉呈现於幽雅的庭院之中。

  「夏日天燥,请公子速速沐浴更衣,以免损害贵体。」红衣女子微笑道,转而看向谢灵运手中的琴剑。

  「你先退下罢,此物不劳姑娘费心代为看管。」谢灵运对她摆摆手,将手中之物放於池边纵身跳入泉中,洗涤身上尘埃。

  起身时发现琴剑旁放有两个木圆盘,盘中放好崭新干净的衣裳与韦鞮(用熟皮鞣制的鞋),後面其余几个盘里则摆好角巾玉佩等饰物供他挑选。谢灵运随意捡了件衣裳披好,将湿发向背後一搭也不看其他圆盘中之物,拿著琴剑随退在一边等候的红衣女来到前厅。

  此刻尚未天明,丘秉南令人在宽畅的庄园前厅四周点燃火把将这里照得有如白昼,温暖异常。就在谢灵运沐浴之时,厅中左右两旁已经排好宴席,丘家族系中约有四十余人一一端坐在案几後含笑等待谢灵运的到来。

  主位方形案桌上的酒宴更是丰盛,谢灵运瞧见那里只设有两个座位,知是丘秉南特意为他而摆,当下也不谦让大步走过去在左边的位置坐下。丘秉南随後落坐在右面主人之位中,拍手唤来家中舞姬歌女助兴。雅乐奏响,姬人翩翩挥袖献技。款待来客的盛宴开始,厅内顿时热闹非凡。

  谢灵运生於豪门,这样的宴会早已参加不计百次,然而这一回他见丘翁款待客人所用的杯碗全是上好的汉白玉,筷箸亦是象牙所制,席间菜肴更是平常难见之物,心中未免暗叹丘家富裕可谓举世无双;接著再发觉他从来没有听过丘府乐师所奏之曲,故而心中也有几分欢喜。

  谢灵运在饮酒中一直暗记乐师所奏的清幽古韵之音,深觉自己好似听到仙簌乐曲般心旷神怡。他如今见主人没有说到赏剑一事,自然想到有可能丘翁打算等这场酒宴散後再看,所以他也没有开口提及。

  曲声蓦然一变转为嘹亮,声如金石,谢灵运见那红衣女盛装飘然上场,几个轻巧的旋身之後她轻飘飘飞至厅外的池塘之中,於月色下在水面上从容转袖起舞,轻盈穿梭在青翠荷叶之间好似凌波仙子,幽雅绝伦。

  「老夫於此荷池下设有数十石柱刚好低於水面一寸,再以荷叶掩护使人在池上立而起舞如同踏波踩浪一般。」丘秉南低声解释。

  谢灵运点点头,这番设计颇为精巧此舞也甚是难得,所以他不由连连看了舞者几眼。那红衣女好似感到谢灵运的目光,娇颜上亦微微一红美目中流光莹莹看起来越发豔丽。

  「公子觉得解语此舞如何?」丘秉南含笑问道。

  「她似乎习过一些武技罢?」谢灵运随口应道:「否则身手也不会如此灵活多变。」

  「公子果然好眼光。」丘秉南赞道。

  谢灵运微微一笑不再说话,丘秉南自然就在这个话题上没有了下文,他接著殷勤劝酒,谢灵运杯到酒干。等名唤解语的红衣女跳罢,乐声又变为绵长。

  丘秉南在这曲韵长而不晦涩的妙音中目光微转,挥手示意解语捧上一个白玉小盘,里面仅装有四枚巴掌大小、色泽鲜红清香扑鼻的椭圆形果子。

  「此乃老夫费尽千辛万苦才从蓬莱仙岛移来家中栽养的果树所结之物。因两地水土不同极不易成活,故一年仅得十数枚,服之能聚气保颜、延年益寿对身体大有好处。老夫这般年龄仍行动自如全拜此物所赐。」丘秉南使眼色让解语拿到谢灵运面前,他笑著再说:「今与公子相见甚欢,故赠公子四枚万望笑纳。」

  谢灵运见丘家众人看著那异果齐露羡慕之色,对他仍是非常礼貌也齐声劝他收下;如此一来,他深觉这家人极为好客若推拒反显无礼了。寻思一会儿,他接过果盘,见解语额前脸侧微有汗珠,为谢她妙舞助兴,谢灵运顺手拾起两枚果子递给解语。

  解语很是吃了一惊,不敢相信谢灵运将这求之不得的果子随随便便转送他人。她抬眼细细打量眼前少年俊秀非凡的容貌,良久之後终於忍不住轻叹一声,眼内忽然涌出些许不忍。

  「解语,既然公子赏你,你就拿著快些退下吧。」丘秉南见状连忙喝道,同时转头好言请谢灵运快快服食盘中剩下那两枚果子。

  谢灵运点点头,然而解语这时却神色复杂,她伸出纤纤玉手接过谢灵运递来的鲜果,不知为何缩回手臂时五指微斜,其中一个果子掉了下来。谢灵运见了自然用手接拿,行动中不巧抚动身旁的古琴,让此琴发出一声浑而不散的音响。

  忽然厅内一股凉风吹过,饶是这般盛夏夜晚也让人有种毛发皆寒的感觉。谢灵运不自觉打了个哆嗦,他定定神伸手拾起掉落的果子塞到解语手中,自己也拿起盘中另一枚鲜果,放到唇边张口欲食。

  「噌。」突然手中微冷,谢灵运一口咬下却落了个空。他惊异地低头见那枚果子被一柄长剑牢牢钉在地面,而那剑正是他先前所得的古剑。

  谢灵运大惊之下往腰间挂剑的地方摸去,早已空空如也。他听到丘家大厅里人人窃窃私语,连忙诧异抬头,见到厅内正中不知何时无声无息站定一位长身玉立,身著华丽银衣的俊美青年。

  「你,你是何人?」丘秉南同样极为震惊,与他的家人一块慌忙从座位上站起身来发问。

  谢灵运这才知晓来者并非丘家人,他见青年略为大他三、四岁的模样,五官生得极为漂亮端正,身上却偏有一股刚毅坚韧的强悍味道,尤其是对方那双漆黑如墨、灿若寒星的眼眸更加不容人逼视。

  谢灵运时常被世人夸赞容颜灵秀、俊美无涛,但他如今见到这青年也忍不住在心里暗赞一声:世上居然有容貌如此齐全的人物。

  那青年好似察觉到谢灵运的目光,略略偏首向他看去。四目相对间,谢灵运惊异地发现:当他面对眼前这张从未见过的陌生容颜时,心里竟然隐隐感到些许怀念与亲切,总觉得青年这双眼睛在什麽地方见到过?不过这仅是一瞬间的疑惑罢了,谢灵运很快因对方眼内瞬间倍增的寒芒而暗加戒备。

  没让谢灵运暗中防范多久,那青年忽然抬起右臂掌心向後一缩,地上古剑即刻飞到他的手中。跟著,青年一跃数丈恍如流星赶月般直奔到丘秉南面前,一剑挺刺而出将慌张举杖抵挡的白发老翁连杖带人削成了两半,鲜血立刻如泉眼狂喷而出。


乌衣巷 第二章 上

  「不得行凶!」事出突然,谢灵运哪里来得及施救,他嘴里刚刚才喝得一声那青年双肩晃动眨眼之间又来到大厅右面。

  谢灵运见青年抛剑於空,顿使古剑幻化为数百把透明的短剑疾风骤雨般罩向丘家族人,剑剑穿过他们各要害处让这些人的身体露出一个个大洞,伤口附近经脉断骨可见,瞧著甚是恐怖。

  大厅里即刻血流成河,冷风拂过之时血腥味更膻令人闻之欲呕,眨眼之间,突然出现的青年将这样一个刚刚还热闹喧嚣的欢乐宴会变成血腥的屠宰场。

  「你干什麽?」谢灵运眼见青年飞快将好客善良的丘府中人杀掉大半,心里禁不住又惊又怒。

  他弹身上前伸手抓向青年右臂打算制止对方的暴行,却见那人左手翻出,原本空无一物的掌心里忽然生出数股细如头发的银丝,而且那些银丝瞬间生长变粗,分散四方缠住丘府中余下准备逃生的族人脖子,任凭他们如何挣扎也摆脱不得。

  就在这时,四散的短剑一柄柄飞回到半空重新聚成古剑的形状,再次落在青年右手之中。此番异相,断非人力所能为。

  「你是人是怪?」谢灵运从来没有想到,世间竟然真有书中所说的妖精鬼怪!他再看那青年左手猛然向後一缩,拖著银丝缠住的那数十人向其所站之处飞快地靠过去。

  「啊!」解语惊恐地尖叫一声,看著青年剑锋挥舞,将那数十人的首级像砍瓜般干脆切落,其中还有好几名幼童。

  谢灵运这才发现那青年容貌虽然俊美无涛,但脸色却透著一种非常不健康的苍白直比冬日之雪更加淡上几分,此刻被他所杀之人的鲜血飞溅喷洒在其脸上,越发显得红白分明十分诡异,与对方乌黑如木的飞扬发丝相衬在月下看来极为刺眼。

  面对这样惨烈的场面,青年站在一堆惨不忍睹的尸体中却连眉毛也没有皱一下,眼里亦没有丝毫动容一身冷厉强劲的杀意有增无减,他手中所执古剑的剑尖朝地,慢慢向下坠著一滴滴鲜血,有几滴落到丘家小儿断掉、滚到他脚边的头颅上面,情形当真恐怖之极。

  面对如此心狠手辣、毫无人性的凶徒,谢灵运心中震怒胜於惊骇,眼见对方此时慢慢转身两只眼瞪向吓得花容失色的解语,他忍不住纵身挡在不停发抖的女子身前。

  「滚开。」青年冷冷对谢灵运令道,他雪白脸庞上沾著的血渍慢慢消失,好像被他由皮肤吸进了内腑。

  「我从未见过像你这样残忍的人,你连妇孺也不肯放过?」谢灵运气极,当下口不择言,「我看刚才你那种模样也不会是人罢,果然所作所为与禽兽无异,当真冷血之极!」

  「我也从未见过像你这样愚蠢的人,自己几乎性命不保反倒袒护欲害你之徒。」青年银衣上的血渍此刻也离奇不见,他看著谢灵运的眼神更冷,望向解语的目光越发凌厉。

  「你说什麽?」谢灵运微愣。

  「睁开你醉意朦胧的眼睛看清楚,你身上穿的是什麽,你此时站的地方又在哪里?」青年像是耐下性子,目光鄙夷地对谢灵运随口吩咐。

  谢灵运刚觉奇怪,身上陡然一凉。他低头一看,惊觉自己所披的衣衫竟然在眨眼之间变成了一堆用杂草与树叶编织而成的东西,身处之地哪里还是先前富丽堂皇的庄园?

  那个热闹非凡的大厅也随之化为乌有,如今放眼四下荒无人烟,头上是一片漆黑的夜空,脚底是青石枯草,怎麽看也想象不出这里刚刚还举行过一场盛宴。

  「这,这是怎麽一回事?」饶是谢灵运一向胆大狂傲,见到这麽惊人的变化他也忍不住大为震惊。

  「哼,你这蠢人再看看你口中所谓的『人』是些什麽东西。」青年随後的语声更是不屑。

  谢灵运闻言向丘家人的尸体望过去,但见这片荒郊的山石与草地上一处处堆著的哪里还是什麽人呢?具具皆为布满黑色长毛状如猿形野兽的庞然大物,就连那青年脚边小儿人头之上亦布满浓厚的灰黄毛发。

  「看这些小妖身上毛发的颜色,它们也应该吃了像你这样的蠢人大概有一百多个了罢?只怕我再迟来半会儿,你已经沦为这群妖怪的腹中美食了。」青年冷冷盯著谢灵运讥讽道,「你还有心思怜惜它们?若不是念著偿还你的恩情我才不会管你这个肉眼凡胎的蠢人死活。」

  谢灵运狂妄不羁,年纪轻轻胆量却甚大,如今震惊之下在亲眼所见的事实面前,他很快相信了青年的话不假,转身怔怔地看向丘家唯一的幸存者──解语。

  「公子饶命啊!妾身乃是一名小小的花妖,因真身被这群食人的山妖困住所以不得不被逼以色相助他们迷惑世人,让他们选中的人流连山中忘了返家时辰最终被山妖所害。」解语听青年之言知其专为救人而来,当即跪在地面对谢灵运连连磕头,「求公子开恩,解语当真没有害人之心也从未吃过人只是身不由己啊。」

  「这些话你对著阎君去说罢。」青年一挺手中古剑对准解语的眉心刺去。

  「慢!」谢灵运再次横身拦到解语面前。他现在虽然明白真相,但是听救他性命的青年一口一个「蠢人」心中顿生不快,骄傲的脾性上来他也不管对方厉害,只想逆著青年的意愿行事。

  青年微有些诧异地看著谢灵运,再抬起头看了看即将大亮的天色,目中隐透不耐烦,「快些让开,让我偿还你的恩情,自次後你我再不相欠。」

  「这可对不住了,本公子认为此花妖罪不至死,不许你出手伤害她。」谢灵运不明白他怎麽对眼前这个神秘的陌生青年有恩?但听对方说话如此无礼,很难承其救命之恩心里立起了争斗之意,即刻决定只要是眼前青年想干的事,他必定会全力阻之。

  「妇人之仁!」青年不屑一顾的冷声斥道,低头再看了看伏在地面伸手紧紧抓著谢灵运脚踝,美目含泪满脸哀求的解语,清亮凌厉的眼里露出几抹淡淡的嘲弄之色。

  「刚才宴会之上你有意不让我服那果子,是否在向我示警?」谢灵运看出青年认为他贪恋解语的美色而一再心软。想他出生名门才情出众处处受人追捧,此青年竟将他看作一名好色之徒,这下心中愤怒更是铁了心要护住解语的性命。

  「那枚果子其实是服下用以烧焚人五脏的毒药,山妖打算依著老方法令我以美丽的外表惑人心智,在公子服下毒果烧干体内五脏六腑之後,他们这一窟妖怪便会扑上将公子与前些日子害死的人一块啃噬干净,众妖热情迎接公子就是为了之後举行的食人盛宴。」解语谎忙泣声说道。

  「原来如此,那你为何改变主意?」谢灵运素来胆大,但此刻听到实情回想丘翁那副仙风道骨、慈祥和善的长者模样,再想到如此热情好客的这一家「人」,心里不禁也有些微微发寒。

  「妾本不愿害人又见公子年少华美气宇轩昂,听了山妖的话相信那果异常珍贵却不将此物放在心上转手随意赠给他人,如此胸襟气魄令妾惊佩,故不忍公子被山妖加害,但碍於山妖在场不敢明示才借拿捏不稳那果想提醒公子当心。」解语泣道。

  「难怪当时山妖脸色都变了,只可惜我在那时还为了接住你故意打翻的果子拨动了琴弦,早知如此应让它直接滚了下去。」谢灵运叹道,跟著转身傲然对青年说道:「此花妖天良尚在更兼一名弱质女流,你若要伤她性命……」

  「你走罢。」青年淡淡瞟了哭得梨花带雨的解语一眼,很干脆地冷冰冰吩咐,「此後多行善事广修功德。否则我今日不杀你,日後你也会因之前助纣为虐之举遭到天谴!」

  「多谢两位公子,以後若有缘分,妾身必报二位不杀之恩。」解语擦去珠泪,再三拜谢後凭空消失。

  「你怎麽突然变了主意?」谢灵运斜眼看著板著脸站在他身旁的青年,忍不住大奇。他见眼前这「人」个性古怪强硬,虽是好心救他但言行倨傲、手段残忍怪异,应是位与他一样拿定主意便不容退让和动摇的人物,怎麽他只说了一句话对方就让步了?

  「你当我与你一样色迷心窍怜惜那花妖麽?只不过是有感她无意引你拔动琴弦,也算我半个恩人故而饶她一命。」青年说著手臂向前微伸,古琴也随即自动跳入他的臂中。

  「你拿我的琴剑做甚?」谢灵运不快地大叫道。

  「什麽你的?这两样都是我薄家的祖传之物,我过世之後魂魄不知为何被分为两半一直困在琴剑之中。」那青年轻声斥道:「只有同时动了这两样东西,我被困在里面的魂魄才能被放出来,此後亦能在琴剑与人世中自由出入,不过普通人在没接到我的暗示之前应该瞧不见我。」

  说著,青年的目光忍不住在谢灵运脸上溜了一圈,微有些好奇似乎现在才开始思索谢灵运这个凡人为什麽能看见他的身影。


乌衣巷 第二章 下

  「原来你是鬼?」谢灵运意外,「我一直以为鬼神之说只是无稽者的酒後闲谈,想不到世间之事如此奇妙。」

  「我是鬼又如何?至少我从来没有害过人,刚刚还救了某个不识好歹的臭小子。」青年冷冷地说道,「你在庙中拔出过剑,刚刚在山妖的洞穴也因那花妖动过古琴,所以我现在救你一命我们两不相欠,从此各走各路。」

  「你要走可以,把琴剑留下。」谢灵运平时哪会在意这些身外之物,但他受不了眼前这个鬼魂的傲慢,存心与对方耗上,这会儿还伸臂拦住抱著琴剑的青年,不顾对方个头高於他,也不管对方法术厉害,反正他不愿让鬼魂如愿离去。

  「走开!」青年瞧也不瞧谢灵运,抬头看看天色见拂晓的阳光快要冲破云层,神色越发不耐烦,「别挡道!我还有未了之事急需处理。」

  「你让我走,我偏不走。看你能奈我何?要知道我谢灵运……」

  说到这里,谢灵运忽然听到一阵阴森凄厉之极的吼叫声由山的另一边传来,头顶上原本已经微露亮光的云层亦在这瞬间重新变得乌黑,一股寒冷刺骨的冷风旋转刮来,空气里隐隐约约透著些许淡淡的腥味;这样诡异的情形让他不由自主闭了口。

  「没料到我刚刚出来就遇上一个大麻烦。」青年俊脸微变,脸色甚是沈重,他回头看了看谢灵运,目光更加不悦,「此刻还有你这麽个碍手碍脚的臭小子跟著,真是可恨。」

  谢灵运见对方此刻的神情与之前飞扬傲慢的态度大不相同,正在奇怪,抬头忽然看到青年飘身离奇地出现在他面前,由於他们在这刹那间挨得太近,他甚至连对方眼上睫毛的扑动也可以感知。

  自然──这只鬼的睫毛也是冷冰冰的,扇在他脸上时惹来谢灵运禁不住连连打了好几个寒颤。

  「滚。」青年伸手按在谢灵运的胸前,口中干净利落地吐出这个字。

  谢灵运感到他的身体被这个鬼魂一推之下飞快飘上了半空,整个人好像在云端里腾云驾雾一般快速倒退向後飞行,迫使他不得不弯下腰防御天空中刮起的大风,让身躯没这麽难受;不知这般飞了多久,谢灵运蓦然觉得一直抵在他胸口上的力道消失,他一呆之下感到自己从半空中跌落就此晕劂。


  再次苏醒时,谢灵运发觉他已经回到杜明师的家中,四周围满了双目哭得红肿的下人。见他醒来,这些人一个个欢欣异常,因为谢灵运整整昏迷了三天,他们害怕之极──若让最受谢家掌权者疼爱的後辈、未来的康乐公在他们的看护下死掉,估计人人都逃不了诛家灭族的恶运。

  谢灵运发觉他的身体居然没有一丝损伤,他只不过是昏睡了三日觉得有些力乏体虚而已。他一边令家仆端来稀粥慢慢咽下,一边吩咐人去那片山中搜寻,但派出去的人都说找不到谢灵运描绘的所在之处。

  几次寻找未果,谢灵运只好作罢。偶尔夜深人静之时忍不住会想,他是否在梦中遇上那只会诛妖的鬼魂,这些匪夷所思的怪事皆是他那日酒醉後的妄想?但是据发现他的家仆形容当时他身上披著的那些草皮衣衫,还有废庙里两尊破掉的泥塑佛像证明,他谢灵运遇鬼、遇妖的事应该不假。

  究竟那自称姓薄的鬼魂为什麽困在琴剑里?这双古物又为何被藏在佛像之中?难道这些与对方的死因有关麽?最後与鬼魂相处在一块之时感觉到的奇怪状况又在预示什麽?

  谢灵运想不通这些玄乎的事,打算在身子养好之後亲自再去遇妖之处仔细察看,但他的族叔谢混却在这时派人来接他前往京都的乌衣巷居住。谢灵运无法,只得按下心中的好奇与怅惘,辞别抚养他多年的杜明师,动身前往故居乌衣巷。


  一住五年,现已年满二十、世袭康乐公的爵位并出任琅琊大司马行参军的谢灵运名声更响,诗文方面的才情被众人称赞不绝──

  他随意作一篇文章便引得世人争相吹捧,心情好时信手写下的几个字也让众多雅士一抢而光,其诗、字双绝的美誉响彻四海,天下文人对谢灵运自创一脉的清新诗体佩服得五体投地,一致将这位才华横溢的年轻康乐公推为文坛之首。

  只可惜这些人都不知道,诗文方面的才华并不是谢灵运唯一的天赋,但不巧的是当今皇上晋安帝也是这些人里面的一个。

  所以从小受人尊重并得到众多夸赞的谢灵运如今非常郁闷,因为他的治世之才和政见没有被皇帝接受,主君注重的也仅是谢家世代的势力与他在文学方面的造诣与名气而已。

  这一日早朝,谢灵运因晋安帝久未翻看他送上的治国十策并给予答复,狂傲的性子上来张口冷冷讽刺了懦弱无能的君主几句。

  所幸晋安帝喜爱谢灵运的诗字又忌讳谢家势力,这才没有当众责罚,但皇帝的脸色也阴沈得非常吓人,众臣装聋作哑皆当没听到谢灵运的狂妄之语。

  就在尴尬万分之时,大将军刘裕说起几件最近在京都发生的奇案,晋安帝的注意力被吸引了过去,朝堂上的气氛慢慢恢复平常。


  谢灵运知道刘裕有心相助,领情之下不再与皇帝争论,静心听其奏本,他也有些好奇是什麽让刘裕这样的枭雄动容。

  如今谢、王两家荣耀依旧,但是朝政大权其实已让刘裕此人牢牢掌据。因为去年以桓玄为盟主的藩镇,扩张势力先後吞并诸藩,占据了长江中游以西的广大地域,接著挥戈东下攻破京都建康废了晋安帝,自立为国君,国号楚。

  刘裕在国难之时率兵西进京都,一举破城灭了桓氏一族,恢复了晋安帝的帝位。如此一来,刘裕自然成了朝中的大功臣,若非谢家世代公卿,现在估计也被刘裕狠狠踩在脚底。

  谢灵运继承康乐公一位时,其叔就叮咛他注意刘裕此人,防止对方寻机残害谢家族人。谢灵运没料到现在野心勃勃在朝中四处打压重臣的刘裕竟然帮他,心里不禁稍感意外。

  「陛下,臣闻乌衣巷内最近连连发生命案,死者皆为不到二十的少年男女,都是尚未婚配之人。」刘裕含笑对打量他的谢灵运点点头,躬身对晋安帝说道,「最奇的是每位死者身上精血全无,在一夜之间他们的容颜恍若枯骨,京城府尹对这些屡屡发生的案件毫无头绪,致使百姓甚至来到微臣府地喊冤诉苦。」

  「如此无用之辈如何能保健康安然?」晋安帝闻言大怒,立即下令撤了京都健康的府尹,他正待再发令突然看到神色自若的谢灵运,心中一动接著开口,「康乐公世居乌衣巷,怎麽对此事一无所知。」

  「臣认为揖拿凶手是地方府的职责,这样的小事自然不愿劳陛下费心。」谢灵运淡淡应道,「陛下英明,深知帝王之道,应该分得清轻重与每位官员职责所在,不会责怪臣吧?」

  「康乐公时常自诩治世才华与你的诗文之情并重,既然如此,朕现在给你一个机会;若你在三月内查出凶手,朕就采纳你的那些所谓的良策在国中进行各项革新。」晋安帝没有在意谢灵运的讽刺,郑重开口:「如果到时你查不出真相,朕打算派你去外地历练几年,你看可好。」

  谢灵运眉头微挑正要接话,晋安帝又笑著发话了。

  「你总不能让身负护国重任、掌握兵权的刘将军去民间查命案吧?再说,这些也是你谢、王两家子弟常驻之地的乌衣巷内发生的事,朕瞧康乐公近来闲著无事,你便接手这件奇案将它查个水落石出罢。」

  谢灵运知道皇帝想找借口将他贬出健康去外地留任,他自负才高心想查出这区区命案又有何难,不愿被晋安帝小看,他当即点头应允这个条件。

  下朝之後,刘裕赶上前来上前著实关怀了谢灵运几句,还说会令新任的地方府尽快将案件的卷宗送到康乐公府。谢灵运瞧著这位面目英俊,不怒自威比龙椅上的晋安帝更具王者风范的豪迈男人,心中却比谁都明白刘裕说不定是朝中最想他失势或者死亡的那一个权臣──

  否则,对方也不会在谢灵运触怒晋安帝之後,有意在君主面前提到众所周知的乌衣巷还有那些奇怪的命案。事後刘裕还做出一副卖了人情真心为同僚著想的模样,谢灵运心中不悦自然没有好脸色给这位在朝中举足轻重的人物看。

  其实谢灵运聪明过人、心思机敏,将世间炎凉与时局动态都看得十分清楚,但他生就一副骄傲无比的性情,想让他向看不顺眼的人低头或是对什麽事违心说好,直比登天还难。

  所以谢灵运在朝中的敌人远远多於朋友,但他从来不以为然,依旧我行我素,只图自个儿活得痛快。此时他懒得花心思与心怀不轨的刘裕周旋,淡淡道了声谢把头一昂从容离去,竟是没有细看这个位高权重、手握兵权的将军大人一眼。

  现在,谢灵运稍感好奇的是那几件奇案,他决定尽快解开谜底,让晋安帝无话可话。拿定主意後,年轻的康乐公没有直接回府而是带人去了案发之地,打算在那里找到一些蛛丝马迹。


乌衣巷 第三章

  乌衣巷依旧繁华,往来年轻人皆著合体的乌色衣衫,步履坚定显得极有精神,好像近日来闹得人心惶惶的那些少年人猝死的案件仅是谣传而已。

  谢灵运去几位死者的家里仔细查访之後来到地方官府,向走马上任的新任府伊提了各件案子的卷宗,令随从送回康乐公府。一切处理完毕之後,他跟著仵作来到停放尸体的房间。

  「谢公爷,乌衣巷内一共发现五名死者,三男两女,都是未满十八岁的少年人。嗯,我想公爷现在已经知道他们的身份了吧?」陪同而来的地方府伊想到他的前任被皇帝削去官职贬为庶民,心里忍不住发慌,所以对眼前这位大名鼎鼎又是受晋安帝直接委派的康乐公说话分外谨慎,生恐让谢灵运觉得他存心怠慢上奏天子让他丢了刚刚到手的烫手官职。

  谢灵运点点头,令仵作掀起盖在尸体上的白布,眼见平排摆放的五具尸体枯瘦如柴,身上好似只有一层发黑的表皮裹著白骨,肤下的肌肉似被什麽东西抽空一般不见踪影,头上干草般的枯发覆在骨盘凸出的脸庞边上,将面上那两个大大凹陷的黑黑眼窝骨显得更为醒目恐怖。

  「谢公爷,您看这些人的手腕和眉心。」仵作恭敬地说道,他见这位天下闻名的贵公子神色从容镇静,没有像两任府伊大人那样一见尸体就掩面摭眼,吓得面无人色,心中倒也有些佩服。

  谢灵运依言仔细望过去,看尸体的左手腕与两眉之间都有两个状若齿洞的细小黑色痕印,看到这样的情形,他微微皱了皱眉。

  「死者身上都有一股奇怪的淡淡腥臭味,但好像不是尸体本身腐烂的味道。」仵作接著禀报,「小人验尸三十余年,但是也不能辩明这种味道究竟是什麽。更奇的还是尸体的状况,这些人的肌肉与内脏其实没有不见,只是血液全无体内找不到丝毫水分,使得他们的内腑像被风干极度缩小的腊一般,所以状若干尸。」

  谢灵运点了点头,心知一夜之间将这些风华正茂的少年人变为有如风干上百年的尸身,若非他们贴著脸骨的容貌依稀可见,这样的奇事的确让人难以相信。

  「这些人家平时可有与人结仇?」谢灵运淡淡问道,「其中有认识江湖术士者麽?」

  「下官调查过,他们皆是乌衣巷中王大人家的旁系亲戚,在朝没有官职,平时以经商为生与人没有大怨,更加没有听说他们结交方外之士。」地方府回话。

  「除了这些奇怪的尸体之外,你们还发现了什麽?」谢灵运一时也没有线索,只好退而求其次地问道。

  「公爷请跟我来。」地方府说著,与仵作在前面领路将谢灵运带进了一间把守严密的雅阁,门上还贴著一些红纸符咒,上面写满不可辨认的朱砂字迹。

  「这是什麽?」谢灵运指著那些符咒发问。

  「谢公爷,这,这是我们请懂得法术的高明之士做的法,想镇住这间屋里的一样东西。」地方府满脸尴尬,这般玄乎的事他也是第一次遇上,但他毕竟不可能将命案推到鬼怪身上,所以此刻面对谢灵运的盘查这位官员生恐康乐公骂他荒唐。哪知谢灵运只是轻轻扬了扬眉头,居然没有斥责,让这位地方府伊暗自松了一口气。

  走入屋中,谢灵运一眼就看到里面桌上放著的东西。因为这个小阁楼里只放了一张桌子,所以他的注意力自然而然被吸引了过去。

  「这把五弦琴你们是从哪里得来的?」谢灵运猛然看到眼前的古琴赫然正是五年前那场奇遇之中他曾经得到过的乐器,心头不禁大震回想到那名救过他的鬼魂,忍不住上前奔到桌边伸手打算将琴抱起来。

  「公爷小心。」地方府伊吓了一跳连忙上前拦住谢灵运,「这把琴极为古怪,它出现在每一位死者的身边,我们曾将它牢牢锁在房间里,但半夜时它竟然离奇失去影踪,再次出现之时就是在下一位死者的身旁。」

  「有这样的事?」谢灵运奇道。

  「是啊。所以在发现最近一位死去的少年之後,我们将这把琴放在这间阁楼里请懂得法术的高人做了一次法,它才没有再次凭空消失,而且命案也没有再发生。」府伊轻声禀道,「还有一点更是奇怪,下官也想向公爷说明一下。」

  谢灵运点点头,见那地方府伊对仵作使了记眼色。後者从腰间抽出一柄刀来,将一截木头放在桌上,轻轻划切数下,木头顿时整整齐齐断成三截有如切豆腐一般利索。谢灵运还未问他为何突然如此动作,仵作提刀向古琴砍去。

  「不可。」谢灵运下意识冲口拦阻,却见那把锋利的刀在碰到木制的琴之後砰然崩断,没有给琴身造成丝毫损伤。

  「怎会如此古怪?」谢灵运止不住惊讶,想到当年那个魂魄诛杀山妖的手段,寻思是不是对方的法力在作怪?

  「谢公爷,您再请看。」仵作手脚利落地升起一个火堆,将古琴放进烈焰中焚烧。

  谢灵运这次没有出声,他觉得仵作此举必定有其深意。果然,大半个时辰过後,仵作用铁棒将古琴从火中拨弄出,琴身居然丝毫未损就连颜色也没有改变。

  「小人试过无数方法,无论刀剑还是水火都不能毁坏这把琴。」仵作接著说道,「所以我们认为,乌衣巷内的命案说不定与这把奇怪的琴有关。」

  「或许真的有妖孽作祟。」地方府神色不安地插上一句。

  谢灵运淡淡瞟了他一眼,虽没说话但也让不自觉冲口而出的那位地方府伊好生後悔,因为这样的话听起来实在有些荒唐。

  「那些死者身边只有这把古琴麽?」谢灵运没有责怪忽然问道。

  「哦,不是的……最初还有一柄古剑,它与琴一同出现。」仵作接口道:「可是当我们请法师来做法的时候,那柄剑像有知觉一般飞出围墙再也寻不见了。我们只好全力将余下的古琴看好。」

  果然这琴是五年前曾经得到手的东西,他并没有看错!难道这些杀人的案件与那个魂魄有关?可是那个自称姓薄的鬼魂看起来并非是害人的厉鬼,为什麽他栖身的琴剑会频频出现在凶案现场?谢灵运想到这里,俯身碰了碰古琴发觉琴面已经不烫手,便张臂将它圈拿进怀中。

  「谢公爷,您打算将它带回去?」地方府伊见状大惊急忙劝阻,「此琴屡屡出现在死者房内,定然是万分凶险之物,公爷贵体万不可只身涉险啊。」

  「你们留著这琴也没多大用,不如给我看看,说不定能瞧出些端倪来。」谢灵运淡淡一笑,「再说我平日不做亏心事,夜半也不怕鬼敲门。如果真的有鬼怪害人,我正好将其拿住。如此一来,我们也算上对得起皇命,下亦不负死者家人。」

  那地方府还要再劝,谢灵运双眼一瞪,目光忽然变得威严无比吓得他再也不敢多言,只好眼睁睁看著谢灵运抱著古琴飘然离去,他突然记起一事连忙令仵作将高人所写的符咒给谢灵运送去。

  谢灵运摇了摇头,他存心再见五年前的魂魄,怎麽能要禁锢古琴的符咒呢?那仵作见他如此大胆,再想到谢灵运刚才说过话,眼中禁不住露出钦佩的神情。


  带著失而复得的古琴回到康乐公府,谢灵运斥退下人将琴拿出来细细把玩,瞧不出什麽异样之後他还屈指弹奏了一曲,发觉这琴音色中正平和,清雅淡然远胜时下七弦琴的音韵,心中也有些欢喜──

  如果这琴没有连连出现在死去的少年们身边,那就更加完美了。

  谢灵运看了半天也没有发现异样,心中渐渐记起救他的魂魄说过的话,看来真的要琴剑在一块时对方才能显身出现。

  那麽,不翼而飞的古剑现在又落在谁的手上呢?


  谢灵运带著疑惑守了古琴几日,居然无事发生,乐器也没有像京都地方府伊所说的那般离奇消失。毫无头绪的谢灵运干脆称病不朝,终日里窝在房中细细对著那张古琴发呆,让他的族人忧虑不已。

  这一天晚上,时逢七月半鬼节到来,谢灵运在房中听到下人们在外面忙碌,忍不住将古琴包在琴匣中走出屋子。但见众人身著短衣短裤,手执状若莲花的白色纸灯相伴前来向他请行。原来这一晚上百姓依著鬼节的习俗要去河边放河灯,悼念死去的亲人。

  谢灵运点头应允,早有随从替他送上一盏河灯,因为他的父亲去世多年,每年的鬼节谢灵运都会亲自去河边放灯缅怀。

  现在找不到命案的线索,谢灵运无事可做之下用上好的绢布包好琴匣将之系在背上,然後接过河灯率众出府了。

  来到朱雀桥边,谢灵运慢慢放下河灯,众百姓对他恭敬地行礼之後一一放下手中的纸灯。不一会儿,河面上静静飘浮著一大片莹白的河灯,远远望去好像夜幕下一朵朵盛放在河上的白莲。

  眼前之景让谢灵运心里忽然涌上一股淡淡的怅惘,他用力摇摇头挥却突来的莫明感悟,吩咐随从先行回府不必跟随。由於谢灵运放浪不羁,仗著一身好武艺时常独身一人去民间的酒馆豪饮与民同乐,所以康乐公府的人都习惯了这位公爷与众不同的习性,并无一人跟在他的身後。

  沿著朱雀桥东南岸信步走了一会儿,谢灵运避开成群结伴的百姓走向一处僻静的街角。眼下时逢乱世,像他这样出生尊贵的世家子弟没有见过太多民间疾苦,但是谢灵运在他於市井中结交的朋友们口里,了解京都之外的百姓大多身处水深火热之中。可惜当今皇上不相信他的治国良策,总以他太过出众的诗情来搪塞他的政见。

  想到这里,谢灵运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鼻下忽然嗅到一股若有若无的酒香。这味道定然出自二十年的陈年佳酿,谢灵运嗜酒,闻到这样的气息不免心动,加之他打算抛下之前郁闷的心情,两只脚不由自主觅著随风飘扬的酒香而去。

  谢灵运脚下不停走了片刻,来到一处不大的湖泊旁,发现岸边的四角凉亭里端坐著一个男子,他面前的青石桌上还放著几碟菜与一壶酒,香味正是从这里发出来的。

  「这位兄台,请了。」谢灵运大喜之下快步上前,一屁股坐在对方面前开口打了声招呼,对於向深知酒道的人讨杯好东西喝的本事,他自然做得比谁都好。但是当那个轻轻垂首的男子抬起头来时,谢灵运不禁吃了一惊。

  因为,眼前这个人竟然是独揽朝纲的大将军刘裕。


乌衣巷 第四章 上

  魂魄拾起了谢灵运的左手腕,唇边的笑容扩散得越深,眼瞳里点点流光闪耀,好像他自己也似不受控制般将唇轻轻印在了谢灵运腕间。

  就在神魂飘荡难以自控间,书房外不知是哪个仆人走动的脚步声惊动了谢灵运,他的心神在这瞬间勉强恢复一线,拼著最後的清醒狠狠咬了舌尖一下,趁著疼痛唤回理智,脑中浮现那些尸体手腕上的伤口,谢灵运心中泛寒甩开魂魄的手掌,张口正要说话,唇上忽然微凉,原来是那鬼魂将手指移到他张启的双唇之间,眼神微带哀怨地看著他。

  就这麽浅浅一眼,谢灵运凝聚的神智再次不争气地涣散。一片迷离中,他感到对方冰冰凉凉的手指穿梭摩挲在他的脸庞边上;明明是那麽冷的触感,谢灵运的心却莫明其妙地顺著魂魄指尖的动作跳动,渐渐变得激烈,身体反常地烫了起来。

  凭空出现的魂魄仿佛也感受到了谢灵运身体的变化,他眼中的郁色退尽裹上一层温软,再将脸靠过来了一点,缓缓昂起了头──

  四片唇终於碰到了一块,火热与冰冷的触动让谢灵运不自觉失了魂,他觉得魂魄口中的寒气顺著齿尖流进了他的口里,对方那与脸庞同样冷冰凉的舌尖亦轻轻动了动。

  谢灵运立即察觉到盘旋在口内的寒气进入了腹内,刺激著他温暖的五脏六腑,迫使他不由自主再打了几个寒颤,但是心里却涌上一股说不出的舒畅与欢悦,好似被这只鬼深深吻著时根本不能考虑其他事,只愿伸手将其牢牢搂住,用身体将其紧紧拥住,用更为有力的亲吻去回应对方的动作,恨不能与其再也不分离。

  魂魄接著再动了,他推了推神不舍守的谢灵运抬身离开了男子的嘴唇,手指解著康乐公衣衫的同时,他的身体也慢慢向下滑去。

  谢灵运为人虽然豪放狂妄但并不是贪慕情欲的人,此刻他比谁都清楚不应再纵容这个魂魄与五年前截然不同的奇怪举动,但他喝止的话就像被什麽扼杀在喉里一般,在心里转悠说不出口。

  看著这个鬼魂慢慢来到他的胯间,掀开他的下衫埋下头去,谢灵运脑中更是一片空白。他偶尔会在大醉後留宿於当红的名妓那里过夜,身体早已知晓床第之事,他能体会到其实对方的动作并不熟练,挑逗的方法也有些呆滞,好像眼前这个魂魄本身并不知道自己在干什麽一般。

  然而,正是这种毫无技巧可言的简单爱抚却奇怪地让人无法摆脱。谢灵运也不知他为什麽身陷其中无法自拔,或许是因为鬼魂太过迷离柔软的魅惑眼神,或许是由於对方身上那股扰人神思的幽幽异香在作怪,亦或许是围绕在魂魄四周的迷雾掩没了人的灵智……

  总之,当这个没有太多表情的魂魄接近时,谢灵运心神迷茫,不由自主放松身体任凭对方摆布,心中越发感到舒适,人像闭著双眼飘在云端一般浮浮沈沈再也不愿醒来。

  下衫撩起之後,谢灵运感觉一双发凉的手掌捧起了他微微挺立的分身,跟著躁动不安的阳具落入一个与对方身体同样阴凉的地方。

  谢灵运微微震了震,一股从未体验过的快乐与欢愉波涛般向他身体卷袭而来,他著魔一样伸手抓向魂魄乌木般的发丝,手指划过却捞不到任何实物的感觉,似乎鬼魂可以碰到他的身体牵引他行动,而他却不能摸到对方一片衣角。

  包裹著阳具的口腔又动了动,谢灵运迷迷糊糊间陡生一股莫明的不妥,他尽了最大的努力试探著召回涣散的理智,想要结束这种从未体验过的荒唐快感,但这时魂魄在舌尖的舔咂与唇瓣的蠕动间猝然收口猛吸……

  谢灵运一个哆嗦之後睁开眼睛,胯间灼热的体液喷涌而出,丝毫不漏地射入了魂魄的口里。


  「呼。」泄劲地叹了一口气,谢灵运心间涌上一股前所未有的挫败感,他不知道向来自主性极强的自个儿,为什麽会经不住一个鬼魂的撩拔与挑逗?

  打算收回手时指尖却轻轻碰著一物,谢灵运不由瞪大了眼,再次向趴在他下身的魂魄望过去,发现他手下碰到的东西是真真实实的皮肤;手往上,感到的是柔顺乌黑发丝──

  好像眼前的魂魄吞食了他喷出的热浪之後身体不再虚无透明,在这瞬间化为了活生生的实形。难道对方刚才靠过来迷惑他就是为了这个原因?

  谢灵运心里想著手指不由下滑,捧起了青年冰冷的脸颊,他看到对方脸上的迷惘一丝丝退却,五年前曾经见过的那抹犀利再一次填满了魂魄整双乌黑的眼眸,焕发著非同一般的骄傲,看得谢灵运不自觉双目一亮,心里陡然对青年生出几分喜欢。

  化为实体的魂魄蓦然看到他与谢灵运之间暧昧相贴的姿势,仿佛怔了怔,脸上随即露出一种大梦初醒般的表情,他快速起身向後退了几步远离了谢灵运;接著他慢慢环视四周,直到清亮有力的神采一一回到瞳中,完全变回谢灵运印象中那个英气勃勃的俊美青年才又站定了。

  「这是……哪里?我怎会……在此?」皱眉轻声喃语著,魂魄冷冷盯了谢灵运数眼,目光中充满了疑惑与不解,忽然他好像想到什麽要紧的事一般转身飘向了房门。

  「你等等。」谢灵运飞快掩好衣衫从竹榻上跳起身,快步追上前伸手扣住了鬼魂的手腕,「那些命案是不是你做的?五年前你将我送出那座山後发生了什麽事?为什麽你刚才露出那种奇怪的表情还那、那样做?」

  魂魄微微抬起头,谢灵运见对方目中又浮上些许茫然。看出青年其实并没有记起他,但是他却念念不忘整整惦记了这只鬼五年,凭什麽?这世上还从未有人没将他康乐公放在眼里!谢灵运心里微有些著恼,手下用劲更是大了。

  「放手。我要去……赴约……那很重……重要。」想是突然间明白过来,青年翻袖间手腕变得有如寒冰,谢灵运没有防备握捏不住被他挣脱,眼睁睁看著这个神色微变的银衣青年飘然离去。

  追出门外,庭院里月光清华如水,四下寂静无声,哪有半分踪影?


  谢灵运这一晚没有睡好,困扰康乐公的原因当然不全是他莫明其妙地被一只鬼吸去了一点精气,他更在意的是魂魄前後大不一样的神情与举动。五年前初遇时他见过的那个诛妖果断、出手狠辣的英姿青年与昨晚目光迷离,神情魅惑的清豔鬼魂差别也太大了一点。

  同样一张脸,为什麽给人的感觉却完全不同呢?谢灵运百思不得其解,蓦然回想昨晚他居然在一个男人……

  不,居然在一只鬼的挑逗下产生了不该有的情欲,事後也没有感到不适或恶心,仅是觉得有些别扭与不可思议。想他见识不错,眼界亦高,为什麽在那个时候他竟然推不开魂魄,心里也不想推开对方呢?

  胸中乱七八糟地转著念头,心思机敏的谢灵运想了许久也理不清这些玄乎事件的头绪,最後只得作罢。

  正在这时门外来报,说东林寺的慧远禅师来访。谢灵运连忙吩咐下人伺候他穿衣,急急前往客厅相迎。

  这慧远禅师乃一代名僧,在庐山创立了东林寺,知晓佛法天命,学识极为渊博,他年长谢灵运五十多岁现已过七旬,是谢灵运的忘年挚交。他二人年龄差距虽大,但平时以才情平辈相交情谊非常深厚,所以现在谢灵运听说老禅师到来,心里自然极为高兴。

  迈进客厅,谢灵运见到好友淡定依旧的温和面容开口正要说话,在椅上静静端坐的慧远禅师看了他一眼之後站了起来。

  「灵运脸色有异,双目神光稍显暗淡,身上似有妖气。莫非昨晚你见到什麽古怪的事麽?」慧远禅师对谢灵运向来亲厚,人更是豁达从不以施主相称好友。

  「老禅师果然高明,一眼就看出我这几日遇上一些匪夷所思的事。」谢灵运等丫环奉上了香茶之後,拉著好友坐下慢慢将乌衣巷发生的命案与昨夜之事一一托出,他自然隐去与魂魄亲近的事,跟著将五年前的奇遇也告诉了慧远禅师。

  「可否让老衲看看那柄古剑与你说的五弦古琴?」慧远禅师听完後说道。

  谢灵运点点头将老禅师带到书房,昨晚魂魄走得很急,不像五年前那样还记得带走他栖身的琴剑,看来那个约会对他来说肯定非常重要,谢灵运推开房门时这样想著。

  「这两把都是上古之物,而且看起来有被人做过法的痕迹。」慧远禅师细细翻动琴剑,一面沈声开口:「你说的那个鬼魂应该是在死後被人立即封入琴剑之中,他之所以能够执剑斩妖有可能是吸收了这两具古物的灵气。」

  「这琴剑无法毁坏也是因为是上古之物的原因?」谢灵运好奇。

  「不,做法之人相当高明生恐坏了这只鬼的三魂七魄,所以施了巧法。当魂魄寄身在琴剑中时,世上之人无论用什麽方法也不能毁坏这两样古物;但当魂魄现身之时,若有人弄坏琴剑他则必定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慧远禅师轻叹道,「或许,施法者这样做也是为了以防万一,若然魂魄想加害他也不用担心了。」

  「听起来做这些事的人有些无聊,我认为人死後让他顺应天意步入轮回就好了,何苦弄这麽多事出来。」谢灵运摇摇头。

  「或许是与那魂魄生前之事有关罢,有人不舍他离去却又暗暗惧著他。」慧远禅师接话。

  「不知乌衣巷那几件离奇的命案与他有没有关系?」谢灵运抚摸著古琴微有些出神。

  「灵运,凡人最好不要与异界的人扯上关系。若你说的鬼魂真是吸食人精血的怪物,你与他扯上关系日後定会惹来祸事。」慧远禅师目光如炬,「老衲认为趁那鬼魂此刻离开琴剑,你速将这两样东西毁掉,说不定从此後乌衣巷内再也不会有命案与怪事发生。」

  「我也知道老禅师说得没错,但是我总觉得他不会害人。」谢灵运回想五年前救他性命的魂魄恩怨分明、豪气冲宵的气慨,再加上昨夜那场莫明其妙的肌肤相亲,此刻要让他亲手将魂魄推入万劫不复之地,自然狠不下这个心。

  「灵运,人有人道,鬼有鬼途,就算你觉得在真相未明前不能莽撞行事,但日後你与那只鬼魂最好不要再有交集。」慧远禅师看出谢灵运没有采纳他的建议,不禁摇头长叹道。

  「我明白了。待查出真相,我与老禅师再想办法助那魂魄重归轮回道。」谢灵运笑著顺口说道。

  慧远禅师见他主意已定不好再劝,谢灵运见状连忙令人送老禅师去厢房休息,他自个儿则留下来看著桌上摆放的琴剑怔怔发起愣来。


乌衣巷 第四章 下

  入夜,谢灵运吩咐随从清扫了书房,备下几色可口的精致小菜与一壶好酒。丫环们点燃上好的檀香之後退下了,书房外的整个院子里也没有一位侍卫,这自然也是谢灵运的命令。

  康乐公直觉今晚魂魂必定会前来,因为对方栖身的东西还留在此处。酒过三寻,谢灵运摸摸袖中慧远禅师给他画的防身符咒,心中暗暗好笑好友太过担心。只要琴剑在他手中,那个鬼魂又能对他如何呢?

  心思转到此处,面前一股阴测测的冷风吹过,谢灵运昂首,看到昨夜逃般离去的鬼魂此刻堂皇现身在他眼前。

  「请坐。」谢灵运长笑相邀。

  魂魄微愣了一下,似乎没有料到谢灵运有如此胆量,他沈默了一会儿飞身上前,轻飘飘地坐在谢灵运对面的椅上。

  「你我五年前一别之後昨晚再次遇上,人说相逢皆有缘分,何况我们还遇上两回,不知阁下尊姓大名?」谢灵运说著,先将自己简单地介绍了一番。

  「薄言之。」鬼魂冷冷开口打断此间主人的话头,让刚刚说完姓名与身份的谢灵运禁不住一愣,他还从来没有遇上如此不给他颜面的「人」。

  「我见你昨夜行色匆匆,那个重要的约会赶上了麽?「谢灵运发怔之後接著再问。

  「行了,少说废话,把我的琴剑还来。」薄言之抬眸淡淡看向谢灵运,「你想要什麽,我们可以交换。」

  「你觉得我想要什麽?人间的荣华富贵我已经享用过多年了;若论虚名,当今世上的才子又有谁能超越我?」谢灵运听了薄言之的话忍不住哈哈大笑,「你能给我什麽?永生还是登上仙界?」

  「你究竟给还是不给。」薄言之目光愈冰,扬眉间双瞳一片晶莹,好似就要发作。

  「你说我若死了,我家那些目光短浅、不懂风雅的下人将你的古琴当柴火烧了,你会变成什麽模样?」谢灵运轻描淡写的一句立刻打消了薄言之眼内的凶光。

  看著眼前这个鬼魂暂且恢复冷静,但是面对他的时候还是露出非常不快的神情,谢灵运心中微动,像这样将表情直接挂在脸上的「人」,他一生之中也没有碰上多少个。

  不过现在谢灵运也知道薄言之拿他没法,因为慧远禅师用经文将琴剑的气息封住,所以这两样东西无法自己回到鬼魂身边,薄言之也感受不到它们藏在康乐府中何处。

  「看来你已经知道我的弱点。」薄言之爽快启唇再道,「说出你想要什麽,若我能做到的可以答应你,只要你把琴剑还给我。」

  「昨天晚上,你……」谢灵运说到这里想到昨夜的荒唐,心中仍是止不住突然猛跳,他连忙转了话题,「我看你如今的身体好像与凡人无异,莫非你有什麽法术?」

  「我此刻在表面上与活著的人一样,其实是没有影子的,因为我昨天吸食了你的一点精气。」薄言之说到这里,清冷倔傲的神情也变得有些尴尬,他缓了缓说话的速度,移开直视谢灵运双目的眼眸继续说下去。

  「我有心愿未了之事想留在世间,自从五年前你将我第一次从琴剑中放出来之後,只要每七日饮下活人胸口一小杯鲜血或吸食人的一点精气,我的身体就能幻为实形,在白日也可於阳光下行走。」

  「原来是这样。」谢灵运恍然大悟,他现在听到薄言之说到五年前的事,知道对方终於记起了他,心里莫明闪过一丝快意。

  「如果不这样做,我动用法力後也只能让人看到我的容貌却不能让他碰到我。」薄言之说到这里,苍白的面容微显别扭,「昨晚我也不知怎麽了,明明平时我只是吸食人胸口的热血,但……」

  「原来你自己也不明白你当时为何那样做。」谢灵运沈思,「可是我怎麽见你当时想咬开我的手腕?」

  「我也不知道,真的有那样事吗?」薄言之瞪向谢灵运见藏住他琴剑的俊美男子不像撒谎,不禁皱眉,「我也记不清最近这段日子的事,依稀感到曾经吸过几个人的鲜血。」

  「你所说的那几个人现在全身精血枯竭而亡,他们就死在这条乌衣巷内。」谢灵运说完,双目直视薄言之等他回话。

  「什麽?我只不过是吸了他们一点鲜血,怎麽可能弄得全身精血都没有了?」薄言之大为震惊忽然明白过来,他狠狠瞪著谢灵运,「你怀疑是我做的?」

  「这倒没有,毕竟我现在活得好好的。」谢灵运饮下一杯酒,「你吸他们胸口的血为什麽没有在那里造成伤口?」

  薄言之也不回答,径直飘到谢灵运面前扯开男人的胸襟,抓过桌上盛菜的一个瓷盘敲碎,用锋利的断片割开谢灵运的胸口,他伏身吸了几口鲜血然後伸舌在康乐公的胸口一舔,伤口消失得干干净净没有留下一点痕迹。

  「我不会害人,因为我不想受到天谴!那些人给了鲜血让我可以与心爱的人再次相聚,我感激还来不及怎麽会害他们?」薄言之正色说道。

  谢灵运感到骑坐在他身上的薄言之轻飘飘的,一点重量也没有,这麽近看著对方太过精致的容颜,回想刚才这个鬼魂急於证明清白的举动,素来狂放惯了的他脸庞也不禁微烫。

  他明白薄言之的用意,既然对方可以心细地想到不在被吸食的人身上留下痕迹,那麽尸体手腕与眉间的小口肯定不会是他留下的了。

  现在谢灵运也更加确定了:薄言之性情耿直,与他同样都受不得别人的冤枉,一急起来当真是什麽也不顾。

  这个率真的鬼魂让康乐公越发喜欢,只是面对薄言之时,谢灵运没有表现出来;因为他自己也觉得奇怪,这份莫明奇妙认为薄言之亲切与顺眼的感觉究竟来自何方?明明五年前初遇时,他还觉得对方臭屁得相当讨厌。

  「这样吧,你暂且住在我这里,我会每七日供你饮一次鲜血。不过你要助我找出那几件命案的凶手。因为你的琴剑曾经出现在每一个受害者的尸体旁,我想你也不愿背负杀人凶手的罪名吧?」谢灵运提议,他想好好与这个鬼魂相处一段日子。

  尽管康乐公在心里清楚慧远禅师说得没错他不应与鬼魂有什麽纠葛,但是面对薄言之那双太过清澈明亮的眼瞳,他心底深处总会涌上一股浓浓的不舍之情,强烈到让谢灵运自己也觉得有点可怕。

  薄言之沈默了,谢灵运的提议无疑非常不错,他也不讨厌这个神清骨秀、眉清目朗的英俊男人,但是总觉得留下来有些不太方便。

  「你那位在世的恋人知道你已经死掉了吗?」谢灵运忽然问出一句。

  「我没有告诉他。其实我也不清楚我是怎麽死的,最後的记忆是我的身体痛得厉害,腹中尤其更加难受,然後似乎有人抱住了我还在叫我的名字……那人的样子我看不清……」薄言之说到这里语声渐小,随後他淡淡笑了笑,「前些日子我渐渐有了记忆又见到了他……分别二十载,我只能在晚上与他相会,并叫他熄灭近身的烛光。因为,我不想让他发现我的容颜与二十年前一模一样,从而让他起疑。」

  「原来你与你的情人生死相隔已经有二十年了?」谢灵运轻叹道,「你又何苦执著?如果她有此刻有更好的归宿,岂不更好?你若真的爱她也应替她高兴才是。」

  「不会的,他以前答应过我,会永远与我在一块!我知道他说过的话永远算数,这次重逢後他告诉我,他并非娶妻。我知道他一定会等我的。」薄言之提到他心爱之人时眼神柔软,目中冷芒稍敛使他看起来越发秀美。

  「娶妻?这,这麽说你喜欢上的人是……一名男子?」谢灵运讶然。

  「是又如何?不干你的事!我与他相知相爱多年,一直以来都是以礼相待,我们之间的情谊并不比那些美满的眷侣逊色多少。如果不是我二十年前突然横死,现在我们……哼。」

  薄言之看谢灵运诧异的目光止不住有气,「我不会在乎别人如何看。我只知道既然他遵守了我们之间的承诺,这次就该轮到我陪著他。待他阳寿终结後再与他携手同赴黄泉,去阴间再续前缘。」

  谢灵运掩下惊讶,见薄言之说出这些话时眼神坦荡语言自然,毫不在意世俗的目光,顿时颇为佩服对方的胸襟。

  康乐公因新创了诗体流派被少部分老学究认为离经叛道,再加上他太过狂傲致使身边的追随者远远多於友人,所以此刻谢灵运能理解薄言之与众不同的情感。他更加欣赏这个鬼魂敢爱敢恨的同时,听到对方温柔地提到其爱人,心里竟然微有些莫名其妙的涩然。


乌衣巷 第五章 上

  薄言之沈吟片刻答应了谢灵运的提议,他的回答让暗自想著奇异心事的康乐公回过神来。

  「对了,五年前我记得你曾经说过古琴与古剑是你家的祖传之物?」谢灵运突然想到一事,张口问道。

  「是的,我从小喜好琴艺与剑术,常与友人抚琴、击剑为乐。这两样东西相伴我身旁,直到我离开人世。」薄言之应道。

  「这就奇怪了,为什麽我有位同僚说这琴剑是他家的东西?」谢灵运奇道。

  「不可能!」薄言之断然回应,「我家略有薄产,父亲说这两样东西是祖上传下的,尤其那柄古剑是我生前从不离身之物,怎麽可能是他人的兵器?」

  「这就怪了,古剑还是我从那位同僚身上借回将你唤出的,看来是同一把剑并非相似。」谢灵运皱眉。

  「你那位同僚是否姓杜名亭辉?」薄言之说到这个名字时不自觉掀起了唇角,「我生前曾说过将这柄剑赠给他。如果是这样,他说是他家的东西也没错。何况这些年我原本想呆在他身边,说不定附身在琴剑中时自己跑到他那里去了吧?」

  「可是那人叫刘裕,并非你所说的杜亭辉。」谢灵运更加理不清头绪,「你栖息的琴剑被封在小庙的泥塑佛像里,五年前被我无意中发现释放出来。这五年里难道你与你的情人没有再见面吗?」

  「没有。」薄言之摇了摇头,「我那晚斩了山妖之後,发现尸王忽然将临人间,我不愿它害人送走你之後举剑与他缠斗,打算将其击杀。」

  「原来如此。」谢灵运点头,「那尸王是什麽东西,很厉害麽?」

  「他是一具万年古尸,因不肯转世妄想逃避轮回之苦便一直吞噬死後来不及被鬼差拘入阴间的鬼魂,还有凡间尚未婚配的处子。」薄言之沈声说道:「日子一长,尸王身上积蓄的阴气愈戾,妖法亦极为厉害普通鬼差根本不是其对手。」

  谢灵运这才知道薄言之当初急著送走他的原因,他心中微微感激,薄言之瞧出男人在想什麽,神情略显别扭。

  「你笑什麽?我当时不过是不想让你这个笨手笨脚下的小子留下来碍事罢了,到时还要分心照管你我哪有那麽多精力?」

  「你这麽厉害难怪也可以逃脱鬼差的拘捕。」谢灵运没有说破薄言之当时担心他,笑而转问:「最後你与尸王争斗的结果如何?」

  「记不太清楚了,或许我与尸王在相斗之中都受到重创了罢?」薄言之凝神想一会儿之後皱眉说道:「因为我这五年来似乎一直在琴剑中沈睡,最近才醒来遇上亭辉。」

  「你的意思是如果尸王与你同样伤重,他也应该是最近渐渐恢复原气的罢?」谢灵运追问。
  薄言之点点头,不再将这事儿放在心上。

  「你以实形现身时与常人无异,不如就住在我这间书房里吧。」谢灵运想了一会儿开口:「以後每七日我会让你饮下一杯鲜血……咳,上次那样化为实形的方法你还是不要再用了。」

  薄言之回想到他当时不知为何神智不清去吸食谢灵运的精气,脸色也变得有些尴尬,不过现在他们将话说开致使心中隔阂消去大半,四目再次相交时居然觉得眼前站立者非常顺眼,甚至隐隐从对方身上感到了些许亲切怀念的味道──

  或许是因为五年前那次相遇罢?否则此刻又怎会在心里涌出这股惦念之意?

  收回神思,谢灵运将书房留给薄言之告辞离去,从此他们这一人一鬼开始了同住生涯。次日薄言之去找他的情人,晚上回来後告诉谢灵运,他的情人说此剑几日前莫明其妙出现在其身旁,但当薄言之的情人佩剑在乌衣巷附近散步时遇上大将军刘裕,被後者强行夺去。

  谢灵运颇感惊讶:刘裕出身贫寒,野心勃勃想取得民心一步步向上爬,他平时生活极为简洁也不许手下兵士抢夺百姓财产,为什麽这次刘裕自己却对古剑动心还谎称是他家祖传之物?难道是武士都喜欢这种神兵利器吗?

  薄言之原本打算去教训刘裕,但他的情人说只要他们在一块便好,身外之物不算什麽,并劝薄言之莫要去招惹大将军。谢灵运也觉命案没有解决前最好不要节外生枝,所以薄言之见恋人与新认识的朋友都反对他的主意,只好暂且忍耐不去找刘裕的晦气。

  日子一长,谢灵运与薄言之都将对方的底细摸了个透,大概也了解彼此的性情。不过谢灵运与薄言之真正熟识起来是因一本诗集。

  那个夜晚薄言之的情人有事,在康乐公府百般无聊的鬼魂随手捡起谢灵运写的诗篇读起来。

  没想到这一眼看下去发觉纸上之言字字清新,诗句自然美妙确实非常不俗。薄言之这才知道谢灵运的狂妄与自信来自何方,因为当世之人恐怕再无人能写出如此佳句。

  在这敬佩之心的驱使下薄言之渐渐习惯了谢灵运傲慢的自夸,他有时会忍不住淡淡讽刺谢灵运两句,多数时间却是与谢灵运畅谈诗文。

  尽管薄言之没有谢灵运惊世的诗才,但他的学识远胜当世庸俗之辈,所以能够理解谢灵运诗中深藏的含义亦能中肯地评价谢康乐的名句,所以日子一长谢灵运也喜欢在晚间与薄言之畅谈,两人谈话的内容由诗字渐渐延伸到多个方面,发现他们在诸多事情上看法一致,心中莫明的越发亲厚起来。

  薄言之心情好时会在谢灵运的套话下讲述一点他生前的往事,这样一来谢灵运知道了薄言之时常去见的人叫做杜亭辉,似乎也居住在乌衣巷附近,听起来那人的家境也相当不错。

  心知这个鬼魂根本没有害人之心,对方贪恋人间也只为一个「情」字,所以原本不赞成人死後还执念红尘的谢灵运也不好劝说,毕竟那是薄言之的选择,而他也没有那麽闲去管别人的私事。

  乌衣巷的连续命案自从薄言之到康乐公府居住以後再也没有发生,谢灵运心里仍然没有怀疑薄言之的清白,慧远禅师见好友执意如此也不好再劝,因为他感到薄言之身上没有戾气,也没有吸食过大量精血的迹象。

  所以慧远禅师借著在京都举办为期两个月的佛法大会这段时间,暂且住在康乐公府以防万一。

  最近这段时日谢灵运与薄言之相谈的事更多,鬼魂困在琴剑中多年,难得出来又遇上一个性情狂放并不以异样眼光看他的谢灵运,饶是其性子冷清在面对收留他的男人时也忍不住畅所欲言;而谢灵运更感愉快,因为在「同龄人」中他没有遇上像薄言之这样清楚地知道、他想要表达什麽的朋友。


  谢灵运很喜欢与薄言之说话,他开始只是对鬼魂谈谈诗句,发觉对方很多见解与他不谋而和之後,竟将自己对时局的认知与治世的策略都一一告诉薄言之。

  这些不必当权者接受的观点得到了薄言之的称赞,谢灵运看得出来这个心口如一的鬼魂并非随声附和而是衷心认可,心中的感觉自然相当奇妙。

  薄言之时常笑言若他是晋安帝,定会修座庙宇将谢灵运供起来奉养。这难得的玩笑话让谢灵运明白对方是真的赞同他的政见,只可惜心喜之余赫然醒悟薄言之来自异界,谢灵运不由稍感遗憾。

  不过,无论如何现在终於有「人」能够理解他、认同他,与他站在同一个高处看待世事,这还是让谢灵运感到非常开心。


  这一天刚好是谢灵运与晋安帝约好破案期限的第一个月结束的日子,案子没有进展原本已经让谢灵运稍微有些泄气,偏偏早朝时晋安帝忽然又笑著说不管这些怪事最後会不会如愿解决,至少目前有康乐公插手维护乌衣巷的安全,倒是没有新的命案发生。

  谢灵运知道皇帝逮著这件事有意取笑,他心中不乐但没有破案也是事实,所以这一回心高气傲的康乐公居然忍下了耻笑没有顶撞。晋安帝见平时眼高於底的谢灵运这次难得吃憋,不由暗自高兴,当即决定率领群臣嫔妃泛舟夜游运河。

  眼见百官随著皇帝的一时兴起忙碌不休,为了圣驾安全强行迁走河道两旁的百姓,严令他们今晚不许归家,还调配大量御林军守卫,谢灵运眉头皱得更深,下了朝在偏厅等候之时再看到侍卫与宫女太监们忙得不可开交,为皇帝出行做好诸多准备,将什麽车轿、仪仗、摆设还有御厨房所带的食材等随行所需之物一一备齐,一时间皇宫内外热闹非凡。

  想到前几日远游到访的朋友说现今各地造反的军队层出不穷,去年才平乱的藩地也有数股势力不死心想东山再起,再加上淮北一带先後遭遇十年难得一见的旱涝水灾,这些大事晋安帝不去安抚解决却只顾游乐?

  谢灵运断然拂袖离去,他觉得与这群只知玩乐的蠢人在一块泡著耗费时日还不如回家与薄言之酌酒畅谈,反正他不给皇帝与同僚颜面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

  康乐公走出偏殿打算回家,想到薄言之以他胸口鲜血为食,人间的食物对其而言如同嚼腊,不过近段时日薄言之在与谢灵运夜谈时会喝下一些酒,这表示鬼魂认为值得为他做这种对其而言毫无意义的事,这些相处的点点滴滴让谢灵运感到非常温暖与开心。

  想到这里,谢灵运目中忍不住裹上一层温软,他忽听得身後衣袂飘响,回头一看刘裕这回居然也没有给皇帝面子。


乌衣巷 第五章 下

  「康乐公,家中也有急事麽?」刘裕微笑招呼谢灵运,随即正色道,「下官的剑,万请谢公爷小心看管。」

  「这是自然。」谢灵运说著,继而看向刘裕,「大人不依圣意,却也奇了。」

  「下官有十万火急的军务需赶去处理已经告知陛下了,我们哪有康乐公这般的福气,深得圣驾宠信潇洒在朝堂上来去自如。」刘裕笑主言间,他二人走出宫门。匆匆与谢灵运告辞,大将军头也不回急步离去。

  很少见刘裕这般焦急,谢灵运心里更加不解,他抬眼看看天色,距离夜幕降临还早著呢,尽管薄言之服下他的血後在白日也可出来,但是他们最好还是在夜间相见比较好。谢灵运转身走向郊外,打算散步後再行回府。

  漫步走出城区,再行了两个多时辰谢灵运走走停停,欣赏风景不觉已近日落。他寻到一处山泉蹲身喝了几口清甜的泉水,略作休息之後向回走去。估计这个时辰晋安帝带著那群只会在纸上夸夸其谈的蠢人去泛舟了罢?现在回府刚好能与薄言之相见。

  心里这般想著,谢灵运起身转过山坳,远远的他听到一阵美妙的琴声透过茂密的林叶传来。自诩琴技高超亦听过无数名家演奏的谢灵运不禁大为吃惊,这抚琴之人指法精妙,技巧高超,一曲下来有如行云流水浑然天成,直让人听了如同用饮了仙茶清洗肺腑一般,挥掉沾染的尘埃与俗务,好想就此留下细细再听一曲。

  谢灵运有心认识境界不凡的抚琴者,觅声上前再转过几个弯後看到溪边石上盘膝坐著,将大半个身子掩在岸边密叶里的那个银衣人却是薄言之。没料到薄言之的琴艺如此精妙,与鬼魂同住的这一个月怎麽没听其弹过琴?谢灵运寻思著,偏首望向魂魄身侧那位牢牢盯著薄言之的人,赫然正是先前推说军务繁忙的刘裕。

  暗自吃了一惊,谢灵运打消现身相见的念头,他瞧著薄言之有意掩在树荫下的脸颊,在阴影里仍然能够让他轻易看出鬼魂非常开心,这一点只是从闪烁在其眼里的点点清亮光辉、以及对方远比寻常看起来更为容光焕发的漂亮脸庞就不难看出;反观另一边好似舍不得将目光从薄言之身上移开一丁点的刘裕,哪里还有半分在朝堂上的深沈阴翳之貌?

  此时的刘裕一张脸柔和无比,双目中蕴含的脉脉温情笼向薄言之,好像恨不能就此将魂魄溺毙在其不自觉散出的爱护与疼惜之中。这样的刘裕著实让人看了诧异,但谢灵运心中随即涌上一股淡淡的不快。

  因为,刘裕应是对薄言之说谎了。谢灵运悄然退後几步心里想著,自称杜亭辉的刘裕说什麽古剑让当朝官员抢去,也只有心地单纯的魂魄才相信这样的话罢?难怪最初听到这样的说辞时,他就觉得怪怪的。刘裕为什麽会对薄言之隐瞒身份?莫非与薄言之生前的事有关麽?

  那日刘裕在凉亭中等的也应是薄言之了,难怪鬼魂吸他精血之後曾说过急著赴约。谢灵运心中暗想,他一直将刘裕的情人认为是名女子因而误解了刘裕的话;却想不到对方心里念著的居然是薄言之。

  不动声色地转回家,从不在意他人之事的谢灵运此刻觉得,他有必要和薄言之好好谈谈。


  快到二更的时候,薄言之从外面飘然而归。谢灵运看他眼角处的温情未退,与平日的清冷之态大不相同,想到魂魄的恋人存心相欺,心里顿时默默的有些不大好受。

  「你怎麽了?」薄言之见谢灵运没有像往日那样对著他自夸其才,感到颇不自在,忍不住当先问道。

  「今日我去城外小树林闲逛,不小心撞上你。」谢灵运沈吟半晌,向来有话直说的他觉得开门见山说这件事比较好,「你身旁那人是你曾经告诉我的杜亭辉吗?」

  薄言之点点头,目光中的疑虑未退。

  「本来背後说人之事并非我谢灵运所好,但是你是我的朋友,有些事我觉得让你知道比较好。」

  「有话就说。」薄言之皱眉,这样小心翼翼面对他的谢灵运不像平常的友人,他心里觉得非常不习惯。

  「不巧的是那位杜亭辉我认识,他是我先前对你提过的大将军刘裕。」

  薄言之挑了挑眉毛,眼神终於真正诧异起来。

  「而且刘裕此人早在十几年前已经娶妻生子,据传他们一家人妻贤子孝,很受同僚们羡慕。」谢灵运硬下心,面对薄言之直直瞪著他的双眼一口气将话说下去。

  「你胡说,你一定是认错人了!」薄言之愤怒之极,双拳不自觉紧握。

  「我与刘裕同朝为官五年,怎会认错?」谢灵运一片好心换来薄言之的喝斥,他心里颇不是个滋味,因而语气也淡了下来,「你真认为你那个所谓的杜亭辉的剑是让刘裕抢去的吗?」

  「亭辉不会骗我!」薄言之深深吸了两口,掩下之前的激动。他知道谢灵运的话意,五年前他与尸王一战後魂魄受损,伤好後潜意识里想回到杜亭辉身边,所以吸食乌衣巷内少年的血後,琴剑才会每次都飞走自动出现在恋人身边。

  如果刘裕与杜亭辉是同一个人,那麽就不奇怪谢灵运从他的同僚那里借回古剑,也不奇怪杜亭辉要向他撒谎了。然而想到与情人的誓言,还有相识、相知、相恋以来的种种过往,薄言之怎麽能接受谢灵运告诉他的话?

  因为这不仅是一个小小的谎言那麽简单,如果承认杜亭辉与刘裕是同一个人,那麽他这场全心全意付出的恋爱从一开始就没有得到尊重与真诚。

  「那你的意思是我谢灵运在骗你了?」明白薄言之此刻心中极不好受,但是谢灵运太过狂傲,他听到友人语中仍然维护刘裕,胸中当即涌上怒意。

  「我没那麽说,只不过……我相信亭辉!」薄言之的神情恢复如常,他抬头对著谢灵运笃定地说道。

  「我不明白,你对他的信任来自何方?刘裕说的你就信?就算你们以前的确有过一段相当美好的时光,但你真的相信那个连真实身份也不告诉你的男人?」谢灵运气道,他回想刘裕那时看薄言之的眼神,其流露的情感似乎并不虚假,难怪这个笨笨的鬼魂会没缘由的相信对方。

  「我的事不劳你费心。」薄言之心中正不痛快,听以谢灵运此话触动心病,脸色更是冰冷,「你若觉得看不顺眼就把我的琴剑还来,大家从此不再相见。」

  「你居然说出这麽没有理智的话来?我看你活著的时候糊途,死後更是不清醒。有些话我老早就想对你说了,哪有人死後还巴巴惦记著生前的姻缘?你这样做不仅对自己不好,也会碍著你仍然在世的情人。」谢灵运听得薄言之居然说出从不相见的话,心里也火了。

  「你说什麽?」薄言之冷冰冰地瞪著谢灵运,飘然来到男人面前咬牙开口,「你将刚才那些话再说一遍。」

  「我说错了吗?你敢告诉那个『杜亭辉』你现在是鬼吗?你敢将你永远不变的容貌正大光明向他展露吗?他若真的苦等你二十年,你忍心骗他一生让他不能碰你,你们就这样相处下去?而且你们也只能在晚上相见?你已非人类却一直缠在他身旁妨碍他得到真实的幸福,自私地以你的意愿去掌控别人的一生。这就是你所谓的真情实爱?」谢灵运厉声喝道:「我劝你不要再执迷不悟,害人误己了。早些回头,免得堕入苦海。」

  薄言之清冷的眸中怒气翻涌,他没料到与他和平相处甚为亲密的谢灵运,竟然说出这些让他大为生气的话来,然而他却偏偏无法回绝男人的言论。就算天性再单纯,薄言之此时也感到情人的事有些不对劲,毕竟像谢灵运这样心性高绝的才子不可能随便诋毁一个与他毫不相关的人。

  明白谢灵运的初衷是为他好,但是咋一听到对方激烈的言论,其中所提的事还是他一直掩耳盗铃没有去深思的,谢灵运的每一句话都击中他最在乎的事,碰到了他的死穴。薄言之心中又愧又惊,大怒之下不假思索反唇相击。

  「那你呢?你凭什麽管我的事?凭什麽向我说教?如果你有这份外闲情逸致,不如好好考虑一下你的前程,还有如何处置你那些不被皇帝认可的治世之道。」

  「你说什麽?现在我们谈的事与我的政见无关!」谢灵运听到薄言之突然转换话题,还不客气地直戳他深埋心底最在乎的事也是相当不悦。

  「怎麽?只许你多嘴多舌就不许别人说你不愿承认的事实吗?」薄言之冷笑,「我看你平时自负才高斥责当今君主不能知人善用,日常所写的诗句中更是透露出一脉向往天然、寻求快乐与自在的意味。」

  「那又如何?我所写的是自己的心声……」

  「哈哈哈,你心里真的是那样想的吗?辞官挥去一身的荣华富贵回归山林?若你真能如你诗中所说对政局与官场完全失望,你怎麽不干脆向晋安帝提出不任官职,隐逸山林呢?」薄言之纵声大笑。

  「你想说什麽?」谢灵运怒道。

  「你平时聪明过人,怎麽现在不明白我的意思?」薄言之冷笑,「我看你其实根本舍不得乌衣巷里的一切,心里仍然盼著那个昏庸无能的皇帝启用你的治国之策。但你在诗里与平时的言行中却处处表现出你想离开,你说一套做一套表里不一,哪有资格教训别人?」


乌衣巷 第六章 上

  谢灵运瞠目结舌,他怒极之下伸手捏住薄言之的双肩,刚才那些话以前从未有人对他说过,更何况魂魄现在还是以这麽尖锐的语气讽刺他?张口想要反驳,但他如同薄言之刚才一句话也不能辩解那样,谢灵运此刻也挤不出一个字来。

  因为谢灵运在盛怒之後亦觉薄言之说的话不假,其实他正是抱著矛盾的心态摇摆不定,想要绝然离去又隐隐对晋安帝怀有一丝希望,想到平时所写的诗句蕴含的去意,谢灵运一时也自觉惭愧。

  薄言之安静下来,谢灵运也闭口不言,他们四目相对一时都没有再说话。其实他们都知道对方是一片好意,不巧的是这些话如果换个时间与方式讲出来,或许此刻的气氛就没有这麽僵硬了。

  谢灵运最受不了与朋友僵持不发一言,他咳嗽了数声打破沈默,在薄言之软化了许多的目光中收回了手。

  指尖移开的同时薄言之亦消失不见,谢灵运摇了摇头。看著空空如也的手掌,再回想到他与薄言之负气之下各自的口不择言,谢灵运忽然间有了种极为好笑的感觉。他从未与人大声争执过,因为平时他没有遇到像薄言之这样不顺他的意愿,反而故意指责他的「人」。

  这样的体验还蛮有趣的,谢灵运想著心中怒火消去,脸上忍不住浮上些许不易察觉的笑容──当然,除了薄言之盲目地相信其那段充满疑问的爱情,这一点有些可恶之外,与鬼魂相处时体会到的其他感觉确是非常不错的。


  一连几晚薄言之都没有出现,谢灵运也不著急。因为琴剑被慧远禅师施法留在康乐公府,鬼魂最终还是会乖乖回来。心中明明知道自己胜券在握,但是谢灵运许久没有见到薄言之那张熟悉的面容,心中却甚是想念。

  又到了三更天,谢灵运独自在书房中等待魂魄的到来,不堪长久寂静的他推窗向庭院望去,月光依旧清柔似水,身边却少了一个近日来时时相伴的「人」,这让谢灵运著实不习惯──

  什麽时候开始,他觉得薄言之陪在身边是天经地义的事了?其实他明明不是很清楚这个鬼魂所有的事,他们认识也不到二个月,那为什麽与薄言之几日不见,他这个从不将别人之事放在心上的康乐公竟然如此牵肠挂肚?

  有些想不明白,谢灵运掩上窗披衣来到庭院中,想到有一日薄言之兴致来时曾经在此处舞剑的情形,不由长长叹了一口气。

  「走水啦,走水啦。」不远处突然传来一阵惊慌的大叫,跟著康乐公府四下热闹了起来。

  谢灵运皱起眉头,他猛然发觉声音的来源从後院传来,脸色即刻大变连忙奔向失火的地点。

  来到宽畅的後院,谢灵运看见府里的下人们手提水桶往燃著大火的几间木屋泼去,但这股突来的火势太大眨眼之间燃过木屋顶,接著吞噬了墙壁,耳听著木屋里传来的「劈啪」声响,众人都知这几幢屋子快要倒塌,只好停手不再施救齐身向後退去。

  谢灵运却在众人皆退的时候,纵身毫不犹豫地奔向了燃著熊熊大火的木屋。康乐公府的下人们全都惊叫起来,想冲上前去阻止又追不上谢灵运的身形,再加上火势的阻碍众人不敢上前,他们心惊胆颤地看著主子像疯了一般,头也不回地冲进了火堆,人人都吓得面无人色。

  过了一会儿,木屋横梁断落,外面的下人们又吓得惊惶失措齐齐再次大呼。好在谢灵运随後埋头冲出,手脚发软的随从们回过神来,上前脱下衣衫七手八脚盖在康乐公的身上,为男人扑打身上和发上的火苗。

  有几个下人眼尖地发现谢灵运怀中死死抱著的琴匣也燃著了火,他们慌忙上前伸手打算从谢灵运手中接过琴匣扑打。

  「不许碰这具古琴!」哪知谢灵运脸色微变,更加抱紧了臂中之物,他见匣上燃著火苗情急之下伸出手掌连连拍打,将那双握笔写出美妙诗句的手掌弄得焦黑也不在意。

  康乐府中的下人从未见谢灵运如此珍惜一件东西,一时间全部看傻了眼。

  「你们听好了,此後你们谁也不许碰它以及我手中这把古剑!」谢灵运见琴匣上火势熄灭,急急打开匣子看里面的古琴毫发未损,这才大大松了一口气。

  众人都被谢灵运郑重的表情所慑,愣在那里呆呆点头。谢灵运吩咐众人接著扑灭余火,自己带了从屋中抢出来的琴剑向书房走去并严令随从不许跟来。

  走入书房外的庭院,谢灵运的心完全平静下来,想到刚才的情急之举他也觉得有些好笑。

  「如果琴被烧掉了,估计那家夥的魂魄会因此被毁掉一半吧?」喃喃自语著,谢灵运忍不住将臂弯里的琴匣放在院中的石桌上。

  早知道就不把琴剑藏在後院的木屋里了,不过慧远禅师说那里阳气重利於施法隐藏这两具古物的气息。谢灵运想著,拔出古剑挥了挥没有看到异状,伸手再琴上一划也没有发现不妥──很好,看来它们的确没有受到损害。

  嘶,手好痛。谢灵运完全放下心之後感觉到了痛苦。先前为抢出陷中火中的琴剑再加上不顾一切地扑灭琴匣上的火苗,使得他弄伤了手指;刚才挑动琴弦触动伤处,疼得他禁不住深深皱起了眉头。

  「谢灵运,拿命来!」一声轻喝响在低头正准备察看伤势的谢灵运耳边,听著四面八方传来的兵器破空之音,谢灵运合下琴匣抽剑纵身躲闪,但他手掌碰到古剑时一股钻心的疼从掌心与指尖传来,烧伤严重之下古剑拿捏不稳掉在地面。

  一回头,谢灵运看到三柄明晃晃的剑尖向他的身体要害处袭来。


  眼见避无可避,忽然三道银芒飞过,刺客的兵器全部冻成了冰块粉碎掉了一地。那些精通刺杀之术的高手们没有见过如此神奇的「武技」,全部不明所以地瞪著谢灵运,以及忽然出现在康乐公身旁的俊美银衫青年,他们这麽多人竟然没有一个看清对方是何时加入站团。

  「手伤了就站著别动,你这人……还是与五年前一样麻烦!」谢灵运听到救命恩人嘴里翻出的冷冷语声,唇边泛起一丝了然的笑容,薄言之与自己赌了再大的气也无法眼睁睁看著他死掉。

  薄言之话音落下,衣袖翻动数道银链从中飞出,准确无误地套在三名刺客的喉头,一拉之下让这些精通武技的人晕死了过去。

  「他们死了?」谢灵运吒舌,深觉凡人有再高的武艺也禁不住鬼魂的法术折腾。

  「我对杀人没兴趣,等他们醒了你再问主使者罢。」薄言之说著,见康乐公府的护卫们快要闻讯赶到,他抱起琴剑飘身进了书房挥袖将门掩上。

  谢灵运知道刺客在後院放火是为了引人去救的同时前来行刺,想不明白是什麽人要取他性命,他在朝中政敌颇多但数年来没有人敢打康乐公的主意,所以一时间也猜不出主使者是谁。

  令护卫们将刺客押下去审问之後,谢灵运不许人进入这个院子,他也不传大夫只身进入书房。

  「现在琴剑都在我手上,你还有何话可说?」薄言之似笑非笑地瞪著谢灵运,蓦地一眼瞧见男人双手焦黑,皮肉绽开,他的眉毛忍不住轻轻扬了扬。

  「我的确无话可说……」谢灵运话说了一半,看到薄言之将琴剑放在桌上,然後飘到他身边捧起了他的手,低头在狰狞的伤口轻轻舔了数下,接著张唇一吹,「嗖嗖」冷风过後,他这双伤得厉害的手立即恢复如初。

  「为什麽那麽紧张我的琴剑?难道你冲进去的时候,没有想过你只不过是个血肉之躯的凡人吗?」薄言之沈声问道。

  「那你为什麽刚才要救我?之前不是还在生气说永不相见的麽?」谢灵运绽开笑颜,见薄言之怔怔凝视著他,清冷的眼眸里闪著与往日不大一样的哀伤,心中忍不住一恸,「你现在都知道了?」

  「嗯。」薄言之点点头,良久都没有说话。

  谢灵运拉著他坐在竹榻上,难得耐性好没有开口催促,面对这样反常的薄言之,他直觉暂且缄口不语比较好。

  「你没有说错,他果然在骗我。」良久之後,薄言之以这句话打破了沈默。

  谢灵运仍然没有开口,手却在薄言之说出这句话之後握住了鬼魂冰冷的掌心。

  「很可笑吧?我都死了二十年才知道情人真实的姓名与身份。」薄言之凉凉地说道。

  「你们认识的时候他说了假话,你并没有错。」谢灵运不擅长安慰他人,憋了好半天挤出一句话来,对他这个平时只顾自己感受的人来说,已经是天大的奇迹了。

  薄言之自嘲地笑了笑,想到几日前他与谢灵运争吵之後来到大将军府,看到刘裕正在督促一个少年背功课,旁边还站著一个相貌端正的妇人。

  听他们的对话便什麽也明白了,他不知道当时心里有什麽感觉,那个地方空空的什麽也不能让他感知,甚至最後发现他到来的刘裕一脸焦急地对他说了些什麽,他也全然听不进去了。

  那张眷恋了多年的脸,那个名叫杜亭辉的男子,怎麽突然变得陌生起来?对方又怎麽变成了另一个人还娶妻生子了呢?那个少年身上有情人鲜血的味道,他们无疑是父子。

  认定了这一点,薄言之没有精力再去管别的事了。他只觉与那个叫杜亭辉的男人曾经共同发下的誓言现在显得非常可笑,坚信世上有永恒情感的他,或许才是真正的怪物罢?

  没有深思刘裕为何化名杜亭辉与他结交,薄言之很难说服他相信曾经拥有过的幸福与感情全部都是虚假的,然而事实却说明了一切。

  现在,他不知道他究竟还有没有必要再逗留在这个世上。


乌衣巷 第六章 下

  「你们以前究竟怎麽认识的?」谢灵运在这时插口问道,末了还嘟囔著加上一句,「你是你,他是他,他不能左右你的人生与决定。」

  薄言之轻轻震了震,他虽然感觉不到人的体温,但谢灵运此时捂握住他的这双手却让他真的觉得温暖。他有些失神,第一次发现眼前这个狂傲的男人,其实内心相当温柔。

  「就是那样了,我十六岁时游历天下,经过泰山之时遇到他带著一些由村民组成的队伍与一群山贼争斗,我加入了战团相助……」

  薄言之也不知道为什麽他此刻要一一回答谢灵运的提问,还说出他藏在心中那麽多年的往事。或许把这些话向一个极为信任的朋友全盘托出之後,心中会好过一点了罢?

  谢灵运也觉他现在像吃饱了撑的蠢人一样去关心别人的私事,然而他不能放著露出这样悲伤神情的薄言之不管。他没有爱过,也不理解对方心里的感受,但他觉得薄言之此时很不好受,下意识里想做些什麽,听著这个平时并不多话的鬼魂说出这麽多的事来,谢灵运觉得他的心有些紧了。

  听著薄言之的故事,知道鬼魂与自称杜亭辉的刘裕相知相惜的点点滴滴,让他这个旁听者也有一种:那两个人之间的情谊并非完全虚假的感觉。相信这并不是薄言之一个人的错觉,谢灵运离奇地感到那个时候的刘裕与薄言之一样付出了真心。但最後这段听似美好的恋情走到这一步,他真的不好说什麽。

  「或许你说得对,我不能将自己的观点强加到别人的身上。」薄言之最後浅浅笑道,「我离开人世那麽多年,不可能强求他一直等我。」

  「他自己也不想的罢。」谢灵运随口安慰,觉得鬼魂这个笑容比哭泣还难看,眉头又不觉皱了起来,「你别露出这种表情,都不像是你了。他算什麽啊?值得你这样?」

  「你说的话还是那麽讨厌。」薄言之知道谢灵运故意没提刘裕隐姓改名这件事,更觉窝心。他滞留人间是想等情人正常亡故後与之同赴黄泉,如今放弃这个想法一时间有些茫然。

  「留下来吧,至少我觉得偶尔与你吵吵嘴的滋味也不错。」谢灵运忽然说著,见薄言之乌黑的眼眸向他望来,心里突然别扭脸也讪讪地转到一边。

  「是麽?」鬼魂听起来微有些惊讶。

  「再说,你不想知道自己的琴剑为何屡屡出现在命案之地吗?」谢灵运劝道。

  「这似乎是个很好的理由。」薄言之垂眸。

  「就算要去轮回,你走之前也把这件事解决了罢。」谢灵运接著再道。

  薄言之在谢灵运的引导下说了半天话儿,目中阴冷郁闷之色稍退,他歪著头考虑半晌终於勉强点了点头。

  「那就这麽定了,我不会再让老禅师封住琴剑。」谢灵运有些兴奋地缩手,臂弯跟著亲昵地揽住鬼魂的腰,「有些时候,人得为自己而活……当然,鬼也一样。」

  薄言之微感好笑,他如今虽为实形但对外界的接触感受不深,因而没有注意男人的举动,只觉现在的谢灵运有些反常。

  「你怎麽这样看著我?」谢灵运发现薄言之的目光,不由泄劲,「好吧,我承认你走的那天说的话有些道理。以後我再也不会说自己做不到的话,若你再看到我写出向往田园山水的诗句,就是我谢灵运辞官归隐的那一天。」

  薄言之难以置信地看著谢灵运,他认识这个男人的时间不长,但深深了解其远胜寻常人的骄傲与自负,现在谢灵运居然说出服输的话,实在让薄言之感到非常震惊忍不住怀疑他的耳朵是否有了问题。

  「喂,你拿什麽眼神看著我?」谢灵运没好气地吼了一句,神情迅速恢复桀骜,鬼魂也顺势摆回万年不变的寒冰脸庞。他们一人一鬼相互瞪了数下均觉有趣,心里的闷气与积了许久的不开心又减少了一点,不过他们脸上仍然保持淡淡的表情。


  翌日,康乐公府的下人来报,那三名武功高强的刺客离奇死亡。谢灵运懒得追查亦无责怪之意,让众侍卫都放了心。

  夜间无人之时薄言之现身了,他与谢灵运分别以来没有吸食人血,又在得知情人背叛之後在外飘荡了几日,身体变得有些透明。谢灵运正想割开胸口喂血给他,慧远禅师忽然来访,男人只得暂且作罢出去相迎,并叫薄言之留在书房等他。

  薄言之随口应了一声,他知道谢灵运这样说表示会尽快赶回。谁料这一次康乐公迟迟未归。薄言之在书房里坐了一会儿之後感到头晕目眩,他不由低头掀起了衣袖看了看手臂,发现本为实形的臂膊如今开始渐渐变得透明。

  心知他若再不喝到活人胸口热血或是下体的精血他便又要转为魂魄,薄言之微有些在意,但此刻却没有像以前那般著急。因为让他滞留人间的执著似乎已经消失了,反正谢灵运也离奇地看得见身为魂魄之身的他,喝不喝血也无所谓,说不定掩去身形行动还更方便点。

  胸中转著这些念头,薄言之压下魂体的不适继续等候谢灵运归来。但再过去大半个时辰也不见此地主人的踪影,他的情形却越发不妙渐渐的有些恍惚。薄言之从椅中站起身来,只觉魂体内空荡荡的十分难受,好想吸食什麽东西来缓解这股不舒服的感觉。

  或许,他还是需要凡人的鲜血!薄言之迷迷糊糊地顺著魂体的本能想著,意识也不清,现在魂体向他传达的信号只有一个──那便是,他此刻立即要吸食活人胸口的鲜血!

  神情迷茫的薄言之飘出书房,半透明的身形好似不受控制般飞到康乐公府的墙角,跟著无声无息地穿墙而过,悄然来到万簌寂静的乌衣巷。仿佛像是受到什麽指引一般,薄言之轻飘飘地浮在半空,脚没有沾地儿,魂体却准确无误地径直来到巷尾,融墙而入进到这户人家里。

  薄言之张袖挥出一团银色的迷雾,这户人家里仍在忙碌的下人们即刻晕沈沈睡过去;薄言之一脸木然,飘身来到院落内一间精致的屋舍中,现身在一位挑灯看书的少年面前。

  「你?」少年蓦然见到突然出现在他眼前的薄言之,自然很是吃了一惊,他正待说话,却见薄言之飘然上前,伸出修长漂亮的指尖轻轻拂在他的脸颊上。

  那少年脸庞一红,想要甩头避开但一眼看著薄言之俊美无涛的容颜,还有那双乌黑漂亮的双眸,一时间如同著了魔般呆在原地动弹不得。

  薄言之好像是无意识地淡淡笑了笑,惹来少年脸上的红晕更多,他不可自制地扔了书本,眼神变得与薄言之一般迷离茫然,手更是试探著伸了出去轻轻揽住了鬼魂的腰。

  双手搭在少年肩上的薄言之轻启双唇喷出一团裹著淡淡香气的清雾,趁那少年呆滞住时挑开了对方胸前的衣襟,右手食指的指尖瞬间变成一枚又长又窄的薄刃,划过了少年胸口的皮肤,手指一按之下鲜血涌出,他凑过去张口吸来,不久之後随手一抹让少年胸口的创伤完全恢复,没有留下一点痕印。

  做完这些动作之後,薄言之的身体再次恢复实形,他像是猛然惊醒般抬起头,微有些疑惑地打量四周似在辨认这是哪里,看似情动难耐的少年伸出手掌轻轻在薄言之脸上游走,让鬼魂瞬间沈下脸。

  弹身甩开少年的痴缠,薄言之弄不明白他为什麽莫明其妙来到此处,不愿与眼前这个从未见过的人过多纠缠,薄言之正欲拂袖消失,却见慧远禅师突然拉著谢灵运凭空出现。

  「阿弥陀佛,薄施主请留步。」慧远禅师伸手拦住薄言之,看著再次扑过来牢牢抱住鬼魂的少年轻轻摇了摇头,「有劳施主。」

  薄言之明白老禅师的意思,当即挥袖扬起一片迷雾让少年晕劂倒在地上。

  「这是怎麽回事?」薄言之虽在询问慧远,眼睛却瞟著神情有些不自然的谢灵运。

  「薄施主,请别责怪灵运,刚才是老衲拉住灵运不让他喂血给你,再尾随你前来这里。」慧远禅师解释,「因为老衲始终认为乌衣巷发生的命案与施主有关,但灵运却怎麽也不肯相信,并立证你的清白。」

  「所以你们就跟来看看我有没有吸干活人的精血罢?」薄言之冷冷地望向谢灵运。

  「不是的,言之。刚才你的样子与第一次吸我精血时一模一样,好像是被什麽东西操纵了一般。」谢灵运压下之前的不乐。不知为何见到薄言之飘身投入这名少年怀中时,他心里非常不痛快,如果当时不是慧远禅师施法拉著,他定会忍不住破窗而入,将里面相拥的一人一鬼不客气地分开。

  「操纵?」薄言之不解。

  「现在薄施主无疑如同灵运所说那样并未害人性命,但是你栖身的琴剑频频出现在命案之地,确实相当怪异。」慧远禅师皱眉,「如果老衲猜得不错,此事应该……」

  正说著,屋外忽然刮起一股寒风,饶是薄言之已为鬼魂之躯,饶是慧远禅师佛法高深,他们都禁不住连连打了数个冷颤,谢灵运更是被这股寒风冻得牙关打颤,身体忍不住微微发抖。

  「小心,暂且别说话。」慧远禅师拍了拍谢灵运的後心,康乐公只觉一股暖气从後背涌入体内刹那间围住他的寒意稍退,他点点头随著薄言之与老禅师来到这间卧室床的帏帐後站立。


乌衣巷 第七章 上

  慧远禅师在谢灵运背後飞快写了几个经文将文字的形状拍入康乐公的身体,又对薄言之使了一记眼色。鬼魂立刻明白,收敛灵体尽量让自身归於无形,他知道老禅师对谢灵运施的或许正是暂且屏蔽凡人气息、却不影响其性命的法术。

  看来屋外的应是一个极为厉害的妖怪。薄言之心里想著,鼻下忽然闻到一股淡淡的腥味与好像是尸身腐烂的味道,突然醒悟这是尸王身上特有的气味,他惊异之下伸手抓住谢灵运手腕将心中所想,通过肢体接触传到男人那里。

  「尸王?他怎麽还没死?难道……」谢灵运大惊之下心中隐隐有了一个不太好的感觉。

  「不错,以老衲看应该正是这个妖怪操纵了薄施主,以他的皮相迷惑处子。」慧远禅师也传音说道:「尸王在人间吸食的全是未经婚配的少年少女,但他们未经人事,身上的正气远比成人浓厚所以不好下手。但若处子动情心乱,身上正气减退之後就容易下手了。」

  薄言之默然,难怪他对於吸食人血的记忆模糊不清,看来五年前与尸王一战後,他不慎被对方操控。如今得知一切後心里颇不好受,他虽没有直接加害那些处子,但他们的死亡却是与他脱不了干系。

  「言之,我想你前几次应是吸了尸王选定之人的几口血後离去,随即赶来的尸王将人害死了。」谢灵运沈吟,突又笑道:「我是否应该庆幸自己早与以前的红颜知己缠绵过,否则现在也成了枯骨一堆了呢?」

  薄言之感受到谢灵运没有启唇用心传递过来的调笑,心中老大不痛快生气之下自责与懊悔稍减,他狠狠瞪了浅笑晏晏的男人一眼,正待以传心术反讽回去面前阴气忽重,尸王显身在这间屋中。

  谢灵运见这个传说中的怪物居然是一个好似人形的黑沈沈气团,瞧不出尸王的五官还有面目,但屋子里陡然多出这样一团庞大的东西,还冒著阴深深的寒气与臭味,的确让他著实不舒服张口想呕。薄言之眼明手快,连忙伸手掩住谢灵运的嘴巴。

  尸王扭头四下张望似乎察觉到了什麽,但在慧远禅师与薄言之共同的努力之下,他没有看出房间内藏有人,再加上薄言之耗在康乐公府这一个多月来他都没有能吸食到处子的鲜血,如今眼前又有一具完全符合他猎食口味的身体,尸王不再多想,转身伏下抓起少年的手腕狠狠一口咬了上去,吸了数口之後又转到少年眉尖咬开皮肉准备吮吸。

  「灵运,如果尸王吸完那个少年体内的鲜血,他便活不成了。」慧远禅师以传心术问道:「我以前给你驱鬼的那两张符咒呢?」

  谢灵运伸手入怀摸出那两张用朱砂写满经文的明黄符纸,抛向专心吸血的尸王。薄言之张口吹出一股冷气,将符纸一前一後送到尸王那里,径直扑向黑气前方额头与後背的位置。

  「啪。」两张符纸同时贴到尸王身上,那团庞大的人形黑气轰然发出一声阴沈沈的怒吼,慧远禅师收回支撑谢灵运屏住气息的手,飞快解下披在身上的袈裟「呼」的一声扔向黑气,将尸王牢牢束缚在里面。

  趁老禅师跳出来念动经文伏魔的同时,薄言之召来古剑,手掌翻仰一剑毫不迟疑狠狠刺向袈裟正中。

  「呜!」被红色袈裟裹住的尸王爆发出一阵疼痛难当的哀嚎,伴随著吼叫声这间屋舍的大梁与房顶上的瓦片颤栗得厉害,摇摇欲坠;房中大小家俱轰然倒塌,谢灵运在慧远禅师的眼神示意下抢先将晕劂的少年抗到屋外庭院中,他转身见好友嘴中伏魔经文滚动,好似有一个个金色的小字从老禅师口中吐出,一一打向尸王,透过袈裟进入将那团被佛家法衣捆住的黑气击得颤动不已。

  尸王发出一声大喝从地面一跃而起,身上袈裟尽碎,握著古剑的薄言之猝不及防被弹开,脸庞被尸王的妖力震得四处乱撞的气流划开了一道长长的口子,殷红的血丝涌了出来。

  「快刺他头顶。」慧远禅师喝了一声,谢灵运不及细想跃身前往,忍下接近尸王感到的不适一口气拔出古剑,弹身高高跃起依好友之言旋风般将兵器刺入尸王头顶的位置。

  黑气再次发出一阵地动山摇般的嘶吼之後渐渐归於平静,慧远禅师见尸王似乎没有了动静这才松了口气,抹去脸上激出的汗水来到有些发呆的谢灵运身旁,看著躺在地上的黑色气团越来越小,目中露出欣慰的神色。

  「幸好这把剑是上古灵物,再加上灵运似有仙缘身体异於常人,你挥动古剑斩妖与有法力的人施出的攻效差不多,所以补上的这一剑才使尸王要害受到重创。」

  「哈哈,我果然非比常人,难怪可以轻易看见言之没有化成实形以前的魂体。」谢灵运闻言甚是得意,连连自夸。

  「这家夥有什麽仙缘?我看不过是凑巧罢了。」薄言之看不惯谢灵运的自大,翻著白眼冷冷说道。

  谢灵运正待再说,那团在古剑下变得如同圆盘般大小的黑气忽然「蹭」的一声飞向夜空,转瞬不见。

  「坏了,先前老衲以为有伏魔袈裟与真经的打击,再加上你们那几剑便能够灭了尸王,没料到他的原神如此强悍,竟能忍心甩下千年道行脱窍离身而去。」慧远禅师连连摇头,「如今他这一走,少不了又要害人重修妖法。唉,早知如此,老衲之前应当立即打破他的原神,白白浪费了一个趁他分神之下得来的大好机会。」

  「老禅师不必自责,尸王在我们手下受了重创,他此去必定会附身到凡人体内。」薄言之温言安慰,「只要我们找到那人,应该可以想办法消灭他。」

  「这样一来又有一个无辜者因尸王身死。」慧远禅师叹了一口气,尽管明白被尸王附体的人其实已经死亡,那只不过是一个顶著人皮的躯壳而已,但是想到自己大意连累一条生命逝去,他还是相当心痛。

  「事已至此,我们再後悔也无法了。」谢灵运也插话进来相劝,「不如快些离开此地罢,免得刚才的声响引来邻人观看。」

  慧远禅师点点头,转身迈向门外。薄言之收了迷人心智的雾气,与谢灵运一块看了看一片狼籍的屋舍,随即紧跟老禅师离去。


  他们来到屋外走了数十步,果然巷内有不少人闻讯正向这边赶来。谢灵运不自觉拉著薄言之的手大步急奔,不消一刻甩开人影来到街角。

  「现在我们得知害人原凶的真面目,但是我要如何捉住他让那个蠢皇帝心服口服呢?」谢灵运放缓脚步说道,手却没有松开。

  「这是你的事了,自己想办法。」薄言之很不讲义气地轻声说道。

  「言之,你怎麽能过河拆桥?难为我和老禅师让你摆脱了尸王的控制。」谢灵运笑道,转眼看到薄言之脸上那道渗著血丝的伤口,伸出另一只空著的手掌轻轻抚上去,「刚才割伤的吗?」

  薄言之微愣,似是没有料到谢灵运突然有此一举,直到谢灵运抹去滑下的血丝收回手他才回过神。

  「奇怪啊,最初看到你诛杀那些山妖的时候,你的皮肤似乎可以将他们的血吸进去,而你也能治愈别人的伤口。为什麽现在反而不能治好你自己的伤?」谢灵运奇道。

  「灵运,你忘了这些日子以来,你时常喂鲜血给薄施主服下麽?」慧远禅师插话进来,「我知道如果长年有人这样一直为薄施主提供鲜血,终有一日他会重新变回真正的人。」

  「老禅师的意思是言之的魂体现在已经开始转化为人的躯体了麽?」谢灵运瞧著薄言之察觉到负伤之後,施法让脸上的伤口渐渐消失忍不住喜道。

  「你这麽高兴干什麽?我不觉得做人有什麽开心,还不如当鬼来得逍遥自在。」薄言之冷冰冰地开口。

  「言之,此话差矣。活在世上可以享受到很多美好的事,就算日子不长但也是段非常棒的回忆。」谢灵运深深凝视冷若冰霜的鬼魂柔声劝道,「你在那麽年轻的时候不明不白地死去,难道没有想过好好再活一次吗?」

  薄言之心头微震,抬眸向谢灵运望去,对上一双充满期待与温暖的眼睛。

  「变回人,去做你一直想做但来不及做的事,去享受那些你现在这副魂体感应不到的东西……我相信,你再来一次的人生肯定会比以前更加精彩。」谢灵运自顾说著,丝毫没有察觉他脸上露出的期盼与执著;心中只想让这个来自异界的朋友留下来,其余的事再也没有考虑了。

  薄言之迎上这样一双热情洋溢的眼睛,心里也禁不住微暖。早在琴剑中时,他感应到父母去世,如今世上没有疼爱他的亲人,再加上情场失意,薄言之对人世没有依恋,但又不愿就此糊涂去轮回道投胎忘却一切。

  因为他不想忘了现在拥有的记忆,不怪那是好是歹,总归是他薄言之的一生。静静望著谢灵运,薄言之没有在这个被他归认为自大狂妄的男人眼中发现丝毫的虚假,对方仅是希望他留在人间好好再活一回。

  不管如何,有谢灵运这样真心对他好的朋友,薄言之还是感到非常欣悦,心中暖暖的自不必说,但他脸上仍然淡淡裹著一层寒霜,只是眼里没有了冷意。谢灵运见薄言之这副模样,心中砰然跳动忍不住紧了紧握著鬼魂的手。


乌衣巷 第七章 下

  「言之?」蓦然一声惊讶的叫喊从後面传来,谢灵运与薄言之转身望去,看到刘裕带著一队士兵正好经过,看他隆重正式的穿著,应是连夜被晋安帝召去商议了什麽要事。

  薄言之刚刚温暖些许的眼神立即冰冷,他转回头不想再看刘裕一眼。

  「你怎麽会和他在一块?」刘裕见薄言之的手被谢灵运紧紧拽在手中,两人的神情似乎颇为亲密,心妒之余竟连一声对谢灵运的客套尊称也忘记说了,脱口便责问。

  「刘大人,你认识我的朋友吗?」谢灵运强迫他不要露出厌恶的面容,因当薄言之是好友的关系,他如今相当看不惯眼前这个用情不专、谎话连连的同僚。

  刘裕不答,两只眼睛注视著薄言之的手掌,侧头让身後那队兵士驱散街上人群再让他们先行回营了。

  「言之,你听我说,我们之间有太多误会。」刘裕见四下清静连忙上前站定。

  慧远禅师乃有道高僧,见状退避数丈不愿倾听他人私语。谢灵运本不想离开薄言之身旁,但他了解鬼魂性情明白对方的傲气不在他之下,他知道薄言之不可能原谅刘裕虚假的言行,亦知若不让薄言之与刘裕说清楚,这些事始终是魂魄心中之刺。

  所以谢灵运在微一思索之下也向後略退了几步,留下目光如冰的薄言之与满脸焦急的刘裕站在僻静的街角。

  「言之,我与你相识之时不得已用了假名。当时我在一名心胸狭窄的人手下为官,我看出他并非明主所以那段时间称病避其耳目四处寻找良将,培育自己的军士是为了不让那人起疑。」刘裕解释道:「与你相识後,我有好几次想告诉你实情,但我在军中的声名甚响,稍有差池便会让人知道我在暗中培养势力……」

  「说到底,你始终没有相信我,而且你现在……」薄言之想到曾经看到刘裕与他妻儿那幕其乐融融的画面,心中仍然感到刺痛。

  「言之,难道你心中没有一点感觉吗?我对你的感情是真的,你明明知道我心里只有你。当年你问我姓名之时,我看到你坐在亭栏上,好似将夕阳投下的光芒全部聚在了你的身上一样,所以有感之下顺口说了杜亭辉这个名字。」刘裕柔声说道:「成亲一事我也是万不得已,因为她救过我的命,当年我领军打了一次败仗……」

  「我不想听你与别人的事。」薄言之眸中滑过一抹痛苦,他厉声喝断刘裕的话。见他如此绝断,情急之下的大将军上前扶住薄言之的双肩,感到掌下一片冰凉,他脸上露出一抹浓浓的痛惜之色。

  「算了,反正我也骗过你。因为我早已离开人世二十年了,现在已为鬼魂的我原本也不应与身为凡人的你有什麽瓜葛。」薄言之低头掩去眼中的痛楚,垂眸沈声道,「我们都说了一次谎言就此扯平,从此後两清罢……」

  「噗。」薄言之话未落下,冰冷的身体落入突然上前来的刘裕双臂之中。震惊之下,薄言之感到搂著他的男人臂膀越发用力,耳边也跟著传来对方惶急的语声。

  「言之,就算你是要取我性命的鬼魂,我现在也不会放开你。」刘裕紧紧拥著薄言之,急声大吼,「不管你是什麽,我只知道你在这麽多年後找到了我!现在我们又重逢了,但是我却因恩情娶了别人为妻……是我负了你,言之,只要你肯原谅我、留在我身边,我发誓我不会再碰别人一下,待我了却俗务之後,我与你一块归隐,再不过问世事。」

  「你,你说什麽胡话?」薄言之全然呆滞,他没有料到向来喜欢将真实的感情掩在心中,为人含蓄内敛的刘裕此刻竟然这麽激动。这个男人还说不在乎他现在是人是鬼,也不在意其多年辛苦打拼下来的心血,只愿与他在一块?

  「笑话。言之,你真相信他这种野心勃勃、不择手段获得权力的人会放弃一切吗?」谢灵运早在刘裕上前抱住薄言之时便没缘由的火大了,此时听到这些话更加忍不下去,不顾慧远禅师的拦阻跳上前去气愤愤地开口,「你不要心软再上当了。」

  「谢公爷,我与言之的事,不用你这个外人插手管吧?」刘裕不软不硬地说道,淡淡横了谢灵运一眼。他的脸上没有再堆上往日见惯的轻笑,这让谢灵运明白,刘裕不会在薄言之这件事上退让半步。

  「我现在应该叫你亭辉还是刘将军?」薄言之推开圈住他的刘裕,飘身退後两步。

  「言之,请你相信我!」刘裕急了,「我们好不容易重新遇见了,难道你真的不愿原谅我麽?难道我们还要分别二十年吗?想想我们在一块时的快乐与幸福,你真的愿意全部都放下吗?违背与你永远相伴一生的誓言是我不对,可是……」

  「不要再提这件事了,我正在努力忘却它。」薄言之咬牙打断刘裕的话,「灵运说得没错,现在你若为了我抛弃一切,那你的妻儿与跟随你多年的军士们又该怎麽办呢?」

  刘裕一时塞语,他看得出来薄言之对他的感情没有全部消失,知道对方不可能就这样收回已经付出的情感,他了解高傲的鬼魂认定的事不会轻易改变,如今只不过是尽力维持其尊严罢了。

  暗忖再加把劲说动薄言之回心转意的同时,刘裕听到情人口中提到谢灵运的名字,心中再次激起莫明的怒意。他深吸了一口气平稳情绪,打算接著发话。

  「杜亭辉,纳命来!」突然一声凄厉的喊叫声从不远处另一个街角传来,刘裕诧异中转头,瞧见一名衣衫褴褛、满面污垢的白发妇人从阴暗的街角冲出来,双手合拢握著一柄锋利的短刀,恶狠狠地高举手臂向他的胸口扎去。

  「砰。」刘裕飞起一脚踢向那妇人的手腕,打掉兵器的同时也让袭击者踉踉跄跄跌在地上。

  「杜亭辉,你这个该死的畜生,杀千刀的臭东西,我一定要把你这没心没肝的疯子千刀万剐!」那妇人见行刺不行,又疼得起不了身干脆坐在地上耍泼,一面大骂继续破口刘裕,一面抓起地面的石块向大将军扔去。

  「疯妇!」刘裕眉头微皱,暂且离开薄言之身侧回头看了看那老妇,眼中忽然掠过一抹异色,拔剑向她猛刺。

  「当。」谢灵运离开尸王降临的屋子前由他将薄言之的古剑系在腰间,所以此刻他眼明手快上前抽出兵器架住刘裕的攻击,「刘大人,你下手还真是快啊。」

  「这种刺杀朝廷官员的疯妇留下来做什麽?」刘裕面色不改挺剑打算再刺。

  「杜亭辉,你这忘恩负义抛弃糟糠之妻的卑鄙小人,你的良心都让狗给吃了!」没料到那妇人见了刘裕出手狠毒,嘴里愤然吼出这句话来。

  薄言之很是吃了一惊,最初这老妇叫刘裕为杜亭辉的时候他已感到非常可疑,如今再听她此话哪容刘裕害其性命,心念转动间他飘身上前,挥袖拂开刘裕的兵器。

  「你说什麽?这位刘大将军是你的夫君?」谢灵运惊问。

  「怎麽?你们不信?他才不是什麽刘大将军,这畜生我化成灰也认识,他是那没良心、将我害成这副惨样只为另娶别人的负心汉子!好不容易我才等到他身边没有人跟著,怎麽还是不能杀了他啊!」那妇人说到这里狠狠瞪著刘裕,眼神甚是狠毒。

  薄言之来到妇人面前站定正要说话,哪知语声愤恨的她看了薄言之一眼,目光即刻变得无比惊恐。

  「言……言之?你是言之?」妇人尖声叫道声音无比惊骇,她连连扭动身躯向後躲闪。谢灵运见她坐在地面行动不便但面对薄言之时,这妇人目光中哪里还有半分怨毒之色?就像看到什麽极为恐怖的东西一般吓得全身发抖,之前其刺杀当朝大将军的凶悍气势消失得干干净净。

  「你认得我?」薄言之讶然,冷冰冰地问道,身体对著妇人再移上几寸。

  「哇,你,你别过来!言之,是我不好,是我一时鬼迷心窍看中这个负心薄义的男人,所以才想从你手中把他抢过来……但让你喝下毒药的人不是我,不是我啊!你别来找我。」那妇人见薄言之的容貌与二十年前一模一样,目光更是恐慌,双臂拦在脸前不断挥舞,扭头不去看鬼魂的逼近口中只是乱囔。

  「你是……姐姐?」薄言之轻易制住妇人的挣扎,拂开她披在额前的乱发,蓦然感到对方身上血脉相连的气息,他也止不住惊讶。

  「我知道你是鬼,可是冤有头、债前主,约你相会骗你喝下毒酒的人是杜亭辉这个畜生,不是我,不是我啊!言之,你要报仇,你要索命都去找这姓杜的,不要找我,不要来找我啊!」妇人疯了一般嘶吼,同时心虚地深深埋下头再不敢瞧薄言之一眼。

  咋一听到这些话,薄言之眼前泛黑,全然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木然呆在那里,一旁的刘裕大步抢上捏住他的双肩死命摇晃,连声叫他不要相信这疯妇的话。

  薄言之尚在沈默,谢灵运瞧不下去上前死命拉扯刘裕,就在他们乱成一团之间,薄言之翻掌利索推开两个怒目相视的男人,径直上前将缩在地面的妇人抓了起来。

  「不错,你是我同父异母的姐姐薄言冰。」薄言之缓缓开口,仔细打量妇人的相貌。按理说他们生死相隔二十载,他这位生前与他关系不大好的姐姐最多年过四旬,怎会弄得像现在这般白发苍苍,形如老妇?

  而且现在他看清姐姐面上耳鼻全无,一张脸庞浮肿不堪、横七竖八布满无数大小刀伤,看起来狰狞无比,双手指缝里全是污垢黑泥哪有当年半分美豔俏丽的风采?如果不是靠其身上血脉气息辨认,他根本不能从现在这张脸上认出对方是他的姐姐。

  「别看我!不要用这样的目光看我!!」薄言冰尖声厉叫,极力挣扎,「言之,你虽是庶出但是男儿,所以父亲一向偏疼你,什麽好东西都让你占了,这些我全都忍下来了。但是你带回家的朋友却是让我第一个动心的男人,他也锺情於你,这让我实在无法忍受。」

  「所以,最後你们对上眼,合谋杀了我?」薄言之冷冰冰地开口追问,手掌搭在薄言冰的肩上。

  「不是我,我只不过是对这姓杜的畜生提出嫁给他。因为这样一来他就可以继承我们父亲全部的家产。因为当时……当时我偷听到他急需解决一批军晌,否则好不容易招募到的人马就会散掉。」

  薄言冰哪敢看薄言之凑近的容颜,闭目狂吼一声,「我只不过是说笑罢了,让他亲手把毒酒倒入你的杯中我才与他成亲……我以为这回又是我自讨没趣,因为你们看起来那麽要好……他的目光似乎只追随在你一个人的身上……没料到,他竟然真的做了。」


乌衣巷 第八章 上

  薄言之听到这些话,再看薄言冰状若疯狂的表情,当下更无怀疑。他现在是魂体之身,但也体会到了心痛欲裂的滋味。

  「言之,你,你别信这个疯妇胡说,她……她想离间我们,她想勾引我,当年我没有答应她的要求,所以现在她当著你的面来诽谤我……你要相信我啊。我,我爱的是你!心里也只有你一个!!」刘裕慌作一团,推开谢灵运的拦阻三脚并著两步来到薄言之面前。

  伸手松开薄言冰,薄言之冷冷格开刘裕匆忙递过来的手掌。他如雪峰般寒冷又疏离的目光让刘裕心头狂震,在这要紧的关头他想说些什麽让情人相信他,但偏偏一时间什麽也说不出口。

  「姐姐开始根本没有注意到我,你认为她会挑我在场的时候说这些话来陷害你麽?」薄言之淡淡说著,低身向薄言冰移过去一点,唬得半疯的女子又往後退了一些,「你看她这种样子,看到我都快吓死了,哪还能想什麽离间的事?」

  「言之,你……」

  「够了,我受够你的谎言了。你敢看著我的双眼,将刚才那些表明自己清白的话再说一遍麽?」薄言之厉声喝道,打断刘裕不死心的辩解,「如果姐姐如今举止如常,那麽或许我会认为她之前说出的话都不是真的,但你看她现在这副模样,你敢说她变成这样与你毫无关系麽?」

  「言之,那是她的诡计!她故意装疯卖傻来骗你。」刘裕情急之下口不择言,「你应该明白我待你的心意,所以你以前打算赠给我的剑才会自己跑到我身边吧?我应早些想办法将它从谢灵运那里取回来,否则你现在也不会因这个疯女人的几句话来怀疑我……」

  「这麽说,你一早便猜出我是鬼魂,可是你却装著什麽也不知道没有说破我的伪装。这样做的原因只有一个,那便是二十年前你已经知道我死了,而不是失踪。」薄言之瞪著刘裕,「现在想来,康乐公府的刺客也是你派来的吧?」

  刘裕一时塞语,目中露出又急又悔的光芒。

  「你敢看我的眼睛吗?」薄言之扬袖,一股阴风扑向刘裕的面部,心神游离的男人不由自主闭了闭双目,他随即睁眼看到眼前的鬼魂脸上如同罩了一层寒霜,眸中蕴含痛苦之意但却没有了先前的犹豫与退让,心中不禁暗自叫苦。

  「你果然不敢看著我再把那些可笑的话说一遍。」薄言之说著,声音很轻,没有什麽起伏,平静之极。他这种语调让打算上前替他出手、好好教训刘裕的谢灵运止不住了身形──现在这种局面,最有立场和权力训斥刘裕人面兽心、用情不专的「人」,当然只有薄言之了。

  慧远禅师轻叹一声,上前搀扶起满嘴胡言的薄言冰带她远去了。谢灵运此刻再也没有退让,他站在薄言之身旁,看著与他夜夜畅谈的知己此时倔强地挺直背部,用比以往更加高傲的冷漠维持尊严,苍白的脸庞看起来更加让人心惊,好像连其淡淡的唇色也在这时消失了。

  「你真的为了与我姐姐成亲、为了继承我家的产业而杀我?」薄言之木然盯著满头大汗的刘裕,眼里对这个男人的情意开始一丝一点慢慢消退。

  刘裕自然敏锐地察觉到这一点,他用力摇了摇头,眼见薄言之渴望听他诉说一次真相的执著目光,还有越发冰冷决断的神情,终於咬下了牙关。

  「那是个误会。言之,我并不想毒害你的,我没料到它真的变成了毒酒。」刘裕沈声说出这句话,打破了薄言之最後的奢望,他的身子还是不争气地晃了晃。谢灵运在後面看得明白,暗暗伸出右手撑在薄言之的腰上,经这把助力,身躯已为实体的薄言之这才重新又站定了。

  谢灵运目中并没有半分鄙薄,他知道薄言之全心全意付出了感情,所以他不会看不起平时骄傲无比的好友如今这副遭受到最大打击的虚弱模样。

  没有真正爱过就不知道对方心里的痛,谢灵运眼见薄言之现在的情形,心中真的替鬼魂不值,同时一股莫明的心恸也牢牢地困住了他。他发誓此後必定想尽一切办法,不让薄言之再露出这样的神情。

  「你姐姐找上我时提出条件,她要我亲手毒杀你证明我爱她之心,才肯与我成亲用你家那笔庞大的家产作为将士们的军晌。」刘裕定定神,看著薄言之苍白如雪的脸颊,眼里也露出痛苦万分的神情,「我知道那女人豔若桃李却有一副蛇蝎心肠,她嫉恨你得到你父亲的疼爱与器重,早想将你谋害夺取应由你继承的家产。」

  「所以你也为了那笔家产答应了她的条件?因为,你不可能迎娶我这样一个男子,我爹在世时也断然不会允许我挪用全部的家产助你。」薄言之漠然道。

  「不是,我想要出人头地,但我更加不会害你的性命。言之,你要相信我,你的死亡是一个意外。」刘裕悲声接著说下去,「你知道我的身世,我出生贫寒,母亲因难产而死,父亲打算把我抛弃,是婶婶将我抱回家养大。我从军前靠卖草鞋为生,从小尝尽人间冷暖,我发过誓总有一天会出人头地,所以我不想放过你姐姐提出的机会。」

  谢灵运眼里浮起浓浓的讽刺之色,刘裕瞧在眼里也不去理会,一双眼只注视在薄言之那里。
  「我找到江湖奇士配成一味药,服下能促使人暂且停止呼吸如同死去一般。我原想这样可以瞒过你姐姐,等我堂堂正正以半子之名得到薄家的全部产业之後,解了军晌的燃眉之急,我就回来将你救醒。」

  「到时你会封住所有知道你成亲之人的嘴巴罢?我的家人,我的朋友,你都会编个理由让他们
『意外』死亡是不是?到时你只需再解释一下你用了我家的钱,我想如果我醒来也不会怪你的。」薄言之听到这里,犀利的目光黯淡下来。

  「这些事我都没有细想。言之,请你相信我,无论如何我都舍不得伤害你,我不愿你死去也想要那笔军晌,只好出此下策。没想到当年我约你见面,在暗处看见你等我之时喝下那壶加了药的酒後,竟然气绝身亡……」刘裕说到这里,脸上的肌肉也不禁颤动数下,看得出来这个男人真的是为薄言之的死痛彻心扉,事隔这麽多年了,他如今想到也难受至此。

  然而此时此刻的薄言之再也不会因刘裕的神情而感动了,他面无表情地看著刘裕,眼神中瞧不出喜怒哀乐,也看不出他此刻的心情究竟如何。

  「言之,当我抚脉知道你真的死去之後,一直不肯相信。我抱著你,叫你的名字……我使劲摇著你的身子,不停地亲著你的眼睛,希望你能重新睁开双眼,希望你再对著我笑,再和我说说话儿……可是你已经不能回应我了。早知道让你服下药是那样的结果,我宁可永远成不了大事也不想牺牲你。」刘裕说得真情流露,薄言之也奇怪地感知男人这次没有骗他,但是他心中再无半分愉悦的感觉。

  「你知道当时我眼睁睁看著你死去却无力施救时是什麽心情吗?言之,那时我真恨不能随你一块死了。」刘裕说著眼圈竟然红了,就连一旁的谢灵运也察觉到他的真心,不过康乐公瞧著刘裕这副模样,嘴里还是习惯地暗暗咒骂了一句。

  「你现在活得很好,功成名就,妻贤子孝,没有必要站到我面前提那些陈年旧事。」薄言之傲然说出这句话後,高高昂起了他的头,迎上刘裕又变得焦急万分的眼睛。

  「言之,相信我,我绝无半分害你之心。药的事後来我查出来是你那个心狠手辣的姐姐换了,所以她刚才那麽怕你,所以我……」

  「所以你娶了她,动用了我家的财产为你招兵买马,然後割掉我姐姐的耳鼻,在她脸上划了那麽多刀,再将她赶了出去。」薄言之接口说道:「我知道你恨极了她但却不杀她,因为你想折磨她。像我姐姐从来不知人间疾苦又自负美貌的女人,被你毁了容颜四处飘泊,这样的惩罚比杀了她更加厉害。」

  「言之……我……」

  「就算你对我的心意不假,在你做了这些事以後,你以为我还想与你在一块吗?」薄言之冷笑道。

  「你怎麽不怪她?是那女人不念骨肉亲情将你害死的呀,我是为你报复。言之,你留下来罢,我再去找当年那个高人,让他施法让你活过来。只要你能恢复为人,呆在我身边,我会不惜一切代价!」刘裕急著劝说。

  「听你这样的话,当时将我封在琴剑中的人也是你说的让那位、懂法术的高人做的吧?」薄言之冷声道。

  「我已经大意让你丢了性命,因而不愿使你的魂魄也离我而去,所以我请高人施法将你的魂魄分为两半,锁在琴剑里。」刘裕见薄言之的猜测距真相不远,只得老实承认。

  「施法的人告诉了我同时动了那两样东西可以让你现身,我也知道在你的魂魄出现後要好好保护琴剑,否则你会形神俱灭。那时军情紧急,我怕带著它们不慎拨动让你现身,如果损坏了琴剑反而害了你,所以将它们藏在家中。没料到那个疯女人看我如此重视你留下的琴剑,在成亲那晚趁我借酒浇愁喝醉後将它们扔了出去。」

  薄言之默然,猜出薄言冰当年无法破坏琴剑时定然被吓坏了,有可能正因如此,做了亏心事的姐姐令人将她认为诡异的琴剑藏在远离家乡的钱塘镇中,还特意封在一座小庙里的泥塑佛像中,希望借助它们的灵性将自己的魂魄永远困住。

  没料到,那所小庙香火衰败,他最终还是让误打误撞进入的谢灵运放了出来。


乌衣巷 第八章 下

  如今知道这一切,也明白了他死亡的真相,但薄言之心里的茫然却更深。他无法痛恨薄言冰,就算对方是将他害死的原凶,但是取了姐姐的性命他也活不过来了而且她受了二十年的苦,弄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半疯半傻的,这般狼狈的薄言冰让他如何恨得起来?

  至於刘裕……他对这个以前傻傻全心去感知、去爱的男人完全失望,就连恨也没有力气了。

  那些他曾经深信不疑的情话,那些让他听了烫得心暖的真挚誓言,那些他不顾一切付出的感情如今全部都从身体中一丝一厘抽出──

  没有什麽原谅不原谅、宽恕不宽恕,刘裕犯下的罪过他也不在乎了。因为他现在明白了,在他眼前拼命解释的这个男人根本没有真诚待他,他们之间的情谊从最开始就是一场闹剧罢了。

  薄言之的心此时已经死了,他不想再看刘裕一眼,甚至懒得动手报复,身上的阴气突涌震开拦路打算再抱著他的刘裕,飘然离去。

  谢灵运横身拦住提步打算追赶的刘裕,毫不客气地瞪了气急败坏的大将军一眼。

  「你还资格和言之说话吗?换我是你,羞也羞死了!想想你对他做了些什麽,你背叛的又是什麽?」生硬扔下这句话,谢灵运再不看愣住的刘裕一眼,转身追著薄言之飘浮的身影而去。


  薄言之胡乱向前走著,所幸此时夜色深沈街上行人不多,他这番举动没有撞到路人。不知走了几个时辰,他心中的难受减少些许;取而代之的,是无穷的迷茫。这个时候,薄言之觉得他很可笑,被亲人和情人双重背叛,他却丝毫不觉以前还傻傻地打算和刘裕共赴黄泉再续前缘。

  「难受的话,大声说出来会比较好。」谢灵运的语声略为有些不稳,如果不是他打小习了一身精妙的武艺,只怕很难跟上薄言之。看著鬼魂终於不再埋头一个劲向前飞奔,而是放缓脚步慢慢走上一座石桥,谢灵运松下气来。幸好薄言之没有突然消失,否则让他到哪儿去找?

  「现在好了很多了。」薄言之淡淡说著,眼内没有半分波澜,丝毫瞧不出他刚刚失控奔走。
  谢灵运看鬼魂这般模样,暂且闭口不言有心让薄言之再静静,抬头四下打量发现他们远离乌衣巷附近的街区,目前不知身处在哪片荒郊之地。眼见周围寂静如坟,一片乱石呈现在桥下干沽的小河床里,桥边树木的黑影不停随风摇晃,谢灵运忍不住叹了口气。

  像这种荒无人烟的地方,他这位喜欢热闹的康乐公以前宁死也不会来的,不过现在他怎麽感到偶尔和顺眼的人一块呆著,就算没有什麽欢乐的庆典却也非常不错呢?

  「以前他与我在一块的时候,什麽都纵著我,事事也让著我,对我相当体贴。我们都不是喜欢说话的人,所以我认为与他性情很合,就算是互晓了彼此的心意之後,他与我单独在一块时也是礼遇有加,温文有礼状若君子。」薄言之在凝神发了一会儿呆之後缓缓开口。

  谢灵运知道薄言之口中的「他」指的是刘裕,因而难得安静地听著没有接话。

  「我只当他太过珍惜我们之间的情缘,想再多等我几年。」薄言之说到这里,语声微微自嘲,「如今仔细想来,他只不过是不想与我有进一步的纠葛,以免绝断之时忍不下心。」

  「这不是你的错,既然他当初选择了你,自然应该明白他背负的情感在世人眼中是何等与众不同。」谢灵运拍拍薄言之的肩膀安慰,他从来便觉若不是真心待一个人好,最好不要招惹人家,尤其是像薄言之这种极其看重感情的人。

  「我也真是糊涂,活到十九岁时被自己的姐姐和情人害死,若我爹娘知道定会笑话我没用,枉为薄家男儿。」薄言之唇边的笑容更胜,他扭头望向谢灵运,还未开口唇上却微微一暖,原来是谢灵运伸手轻轻捂住了他的嘴。

  「不可笑,一点儿都不可笑。」看出鬼魂的心意,谢灵运抢在薄言之问他之前郑重开口,「喜欢上别人,真的没有错!该死的是那些背叛和说谎骗你的人!!」

  薄言之轻轻震了震,清冷又迷茫的目光终於慢慢温暖了下来,他看著移开手滑向下方将他的双手合起来紧紧握住的谢灵运,突然发现他此刻并不是孤单一人。

  不知从什麽时候开始,谢灵运陪在了他的身边。这个享誉盛名、极为自负的男人,喜欢在每晚与他痛快畅谈诗文,还会毫不客气地与他争执,甚至也曾一针见血地指出他错误的执著。

  此刻在他深觉尴尬又难受的情形下,身旁多出了一位谢灵运这样的好友,接受对方的安慰似乎是习以为常的事了?真真正正的知己良朋,或许正是如此罢。

  薄言之不自觉又笑了笑,这一回没有了嘲弄之意,因为谢灵运的眼神让他觉得温暖,接受朋友的好意与关怀让他郁闷迷茫的心好受了许多。

  「之前你与那家夥罗罗嗦嗦的时候,慧远禅师曾经告诉我,说你的魂魄被尸王控制过很长一段时间,这段日子好好休息不要再妄动。既然你此时已经化为实形,最好保持这个形态不必控制周身的阴气与灵气,直接入梦。」谢灵运说道。

  也是,睡上一个好觉,把以前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全部忘掉!薄言之点了点头,他知道当他不控制灵气的时候,身体会比现在更为冰冷,而且对外界的感知也会降低,不过对受损魂魄的恢复却极为有益。

  当然,在休养的这段期间,安全非常重要。守候魂魄的人必须是其最为信任的,不能让琴剑与魂体受到丝毫的侵害──谢灵运,自然无疑是做这件事最合适的人选。

  收拾好纷乱的思绪,薄言之努力迫使他不去想刘裕。尽管他现在完全对那个男人失望,也不想再与对方再有什麽瓜葛,但是那麽多年的感情他不可能瞬间就全然放手断掉;谢灵运也明白这一点,所以他什麽也没有说,只要朋友不再想著与那可恶的男人再续前缘,他已觉得非常安慰。

  薄言之施法与谢灵运悄然回到康乐公府,没有惊动一位下人。来到书房将琴剑收好,薄言之躺在竹榻中,对谢灵运微微点了点头合上了双眼。

  一会儿之後,屋子里顿时变得寒冷了许多。谢灵运知道这表示薄言之放开了魂体陷入了睡梦之中。

  静静看著仰卧在竹榻上的青年,谢灵运的目光中不禁含著淡淡的欣慰与感动。因为,他明白薄言之交付给他的不仅仅是一般的信任!

  眼前这个刚刚经受了情感打击,发现被亲人与情人狠狠欺骗的青年,此刻竟然毫无防备地将魂魄最脆弱的原神展露在他面前。这种在受到严重伤害之後交到他手中的信任,比世上那些宝物要珍贵得多,谢灵运伏身看著静静轻闭双目的薄言之,胸口一阵温暖。

  低下头,将唇轻轻印在鬼魂渗著寒气的额前,没有带著一丝情欲仅是表达一种特别的关怀,谢灵运感到相当满足心里充满了温情,眼中更是裹满了笑──其实,他觉得薄言之的身体也不是那麽特别冰冷嘛。


  薄言之放任三魂七魄在书房内飘荡,自行修养。恍恍惚惚中,他感到好像有什麽温暖柔软的东西在他的额上缓缓游动,不久之後这股暖气移到了他的脸庞、双眉之间还有鼻上。

  每隔一段时间,他便会感受这样的触觉一次;薄言之此刻无法辨认什麽人在身旁,也不知道这股触觉是什麽但本能地觉得这种感觉是在呵护他,对方靠近时的气息也相当亲切,让他激不起丝毫防备之心。

  就这样舒舒服服地躺著,一点点恢复魂体被尸王控制时受到的损害,薄言之在自觉快好转的时候忽然感到背後非常温暖,他扭头望过去发现自己不知何时站立身子,而年轻时的刘裕则从背後紧紧地拥著他。身处之地,是他与那个男人相识之後时常相约练剑的偏僻树林。

  「言之,你不後悔选择与我在一块吗?」刘裕微笑著说道,「刚刚你睡了好久,害我著实费了一番功夫将你叫醒,梦到什麽奇怪的事了?」

  是梦吗?薄言之疑惑地看著对他笑得舒心又纵容的男人,眉目间一片开朗哪有半分阴翳深沈的模样?这麽说他刚才经历的都是梦?

  「怎麽了?你小睡醒了之後该不会连我也不认识了吧?」刘裕笑道:「明天才是你姐姐成亲的好日子,你现在就开始发呆了。舍不得她麽?到时你不要这样哦,会让你姐夫笑话的。」

  「姐姐?她要嫁人麽?」薄言之怔怔出神,不觉张大了嘴。

  「言之,你怎麽了?」刘裕看薄言之这副难有的呆样,忍不住微笑著低头亲了亲他的脸颊,「你不会连这麽重要的事也忘了吧?」

  薄言之定定神,认真想了想,终於露出会心的笑容。是啊,他怎麽这样愚蠢,竟会相信世上有什麽法术将人的魂魄分成两半,分别囚禁在琴与剑中?还有那些鬼、山妖、尸王,甚至还梦到姐姐与情人联手将他毒害。这样荒唐的事怎麽可能在现实中发生?

  真好,看来之前感受到的一切都只是梦而已。姐姐仍然是他的亲人,从来没有嫉恨过他;刘裕也是如此体贴的完美情人,根本没有背叛过他;那些神神怪怪的事,怎麽可能会是真的?

  薄言之想到这里,眼中忍不住露出淡淡的微笑,刘裕看到了,不明就以的男人还是被他怀中圈搂的青年表现出的这种、难得柔软的神情震慑住。他眼里溢出不可自制的温情,低头再次温柔无比地亲了亲薄言之微启的双唇。

  「言之,我们回去罢,天色已经很晚了。」刘裕说著,他口里呼出的热气暖得薄言之的双颊微有些晕红,这样安宁与快乐的感觉,他似乎很久没有体会过了。

  原来,他真的仍然活在幸福之中,并没有经历那些讨厌的事。

  心里暗忖著,薄言之依刘裕所言轻轻点了点,伸手回握著男人宽厚的掌心抬眸正要说话,突然见到前方有一位英俊的少年公子焦急地对他大喊著什麽,好像正是谢灵运?

  谢灵运?这麽说他没有做梦了?薄言之一惊之下回头向刘裕望去,见到前一刻还对他温笑晏晏、体贴入微的情人,转瞬之间化为面目狰狞的厉鬼,其空著的另一只手里执著一壶剧毒鸠酒,恶狠狠地扳开他的嘴,举起壶向他口里硬灌而来。

  「唔!」薄言之轻呼一声张开双眼,迎上谢灵运充满担忧的目光。


乌衣巷 第九章 上

  「怎麽了?难道鬼魂也会做恶梦吗?」谢灵运轻声取笑,伸手将薄言之扶了起来,现在他感到收回三魂七魄的薄言之没有那麽寒冷了。

  「如果不是最後你的出现,说不定那会是一个相当不错的梦。」薄言之反唇相击,回想梦中所见心中还是阵阵刺痛。

  「我不会面目可憎到让人见了会做恶梦吧?」谢灵运笑道,顺便追问了薄言之的梦境,鬼魂如实说了。

  谢灵运沈默了,好一会儿之後他拍拍薄言之的肩,也不知道如何劝说。

  「或许我始终难以接受姐姐和他这样对我,所以心里非常希望这一切都没有发生过。」薄言之垂首轻声说道。

  谢灵运默然,眼前这个梦见一家人和和睦睦,与情人心灵相通的薄言之让他非常心疼,他此刻真的很痛恨薄言冰与刘裕,那两个人只为一己私欲将一个好好的青年逼成这样,怎麽死的人不是他们?

  不过,如果薄言之没有经过那次变故,现在也不可能与他相遇了罢?谢灵运想到这里心中愤愤不平之气稍减,上前拽住薄言之的手掌拉著鬼魂就向外走。

  「你做什麽?」薄言之讶然问道。

  「言之你这几日安心睡大觉,没人陪我说话闷在家里实在难受,不如我们这会儿出去走走。」谢灵运兴致勃勃地应道。

  「不会吧?你堂堂康乐公,仆从如云身边友人无数,还愁没人与你说话麽?」薄言之说出这句话後,已被谢灵运拉出康乐公府去了。

  鬼魂只好闭口不言,因为现在最感奇怪的人是谢灵运府上的那些仆役,估计他们想破头也不明白,康乐公什麽时候交上他这位朋友,而他又是如何进入谢灵运书房的罢?


  谢灵运没有理会下人们惊讶的目光,他牵著薄言之的手穿出乌衣巷,来到繁华的街上。他们再向前走了一阵,来到一座横跨两岸的石桥上站定。

  「言之,你有什麽打算?」谢灵运望著桥下映射月光泛著粼粼光波的水面,不经意开口问道。

  「不知道,反正我不想去轮回道。」薄言之随口应了一声,「喝下孟婆汤忘了前尘往事,一世又一世在人间浮沈,这样重复的时光我不稀罕。」

  「人的记忆,有这一辈子就足已了。」谢灵运点头。

  「所以现在我要避免鬼差找到我,毕竟我的魂体刚刚恢复,没有足够的法力掩盖阴气,当我从琴剑中出来时很容易被鬼差发现抓回地府。」薄言之垂眸。

  「有什麽法子可以瞒过鬼差,也可以让你保持这一世的记忆?」谢灵运急道。

  「你似乎很想我留下来?」薄言之终於察觉到这一点。

  「那是当然,难得遇上你这样一个谈得来的朋友,我不想身边尽是些阿谀奉承、顺著我说话的小人。」谢灵运毫不掩饰对鬼魂的欣赏,让薄言之苍凉的心境微感温暖。

  「办法很简单,你看。」薄言之说著伸手指向前方:一位抱著孩子站在桥边上船的妇人不知怎麽身子一个踉跄,她手中的孩子顺势滑出双臂跌进了河中。

  「快救人。」谢灵运大喝了一声,唤醒因这个突发事件呆住的船夫。

  「来不及了,难道你没有看到这条河岸两边都是鬼麽?」薄言之指著站在河岸树下阴影中的一些人淡淡说道:「慧远禅师说你有仙缘,我想如果是你的话,应该能看见他们。」

  「莫非这些鬼都想占据这个孩子的身体,从而托世再次为人吗?」谢灵运看到那些人跃入河中向挣扎的小孩子扑去,而施救的船夫与孩子的母亲还有路人都似乎完全没有发现他们的存在,他微一思索之下立刻明白了。

  「是的。我走到这里也是感应到有人会在这个时候於此处落水,如果抢了这个孩子的肉身,就能不用轮回瞒过鬼差再世为人。」薄言之说到这里,眼里锐利又清亮的光芒突现,他挣开谢灵运的手挥袖扇起一股大风击向争相扑去的鬼魂,将它们一一从孩子身边弹开,收袖回手的时候船夫的手臂刚好抓住了孩子。

  「我对强占这麽小的肉身没兴趣!」薄言之看著孩子的母亲哭得眼泪鼻涕一大把,糊了好多在那小孩子湿淋淋的身子上,脸上忍不住大大松了一口气,好似在庆幸他没有沾上这些东西。

  「言之,你真的很善良。」谢灵运深深叹了一口气。他当然清楚以薄言之吸取古琴与古剑灵力的法术,普通的鬼根本不是他的对手,那个孩子的落水明明是上苍专为薄言之转世而准备的。

  薄言之却放弃了再世为人的大好良机,谢灵运一面对好友仍然留在身边感到高兴,一面也禁不住感慨薄言之的心好软。他知道的,薄言之并不是安心做鬼。因为魂魄毕竟不能感知人间的冷暖,也无法品味美食与佳酿,甚至不能像一个普通人那样流汗、发热对季节的变化起正常的反应。

  其实薄言之应该很想再世为人,因为他以前活著的那段时光、他曾经拥有的感情,实在不怎麽美好──谢灵运知道只要薄言之享用了之前的机会,他就能借小孩子的肉身得到父母的疼爱、就能好好再活一回。

  然而最後薄言之救了那个小孩子,亦是因其母哭得那样可怜与无助。看清这一切的谢灵运再次心痛了,他不由自主再次握住薄言之的手掌将它紧紧拽在手里。

  「刘裕和你姐姐背叛了你,他们不知道珍惜这麽好的你,那是他们的愚蠢与损失。所以,你别再难过了,慢慢忘了他们罢。」谢灵运沈声一字一句开口:「我知道我所认识的薄言之,是很坚强,也是很善良的。」

  「你……今日发病了麽?无端说这些……做什麽?」薄言之身体微颤,抬眸看著谢灵运极其认真的眼睛,冰冷的心与身躯都似被暖阳照耀一般,开始慢慢温暖起来。

  不管如何,在这种时候身旁有人陪著,而且还是谢灵运这样对他推心置腹的好友,他真的觉得滞留在人间似乎也不错。

  「反正这样的话我也只说一次,像你这麽聪明的人……哦,不,是聪明的魂魄,应该很快能振作起来。」谢灵运露出往日豪放热情的笑脸,目光中的期待更浓。

  薄言之努力板著脸维持刻板的神情,但他却将头颅微微垂下;因为他不想让谢灵运瞧见眼中翻涌的感激之情。

  「言之,你怎麽了?」谢灵运知道薄言之听进了他的劝说,日後必定会完完全全将失败的情感抛之脑後,心情不由大好。

  此刻看不清鬼魂脸上的神情,男人心中有些不适,正待开口相问,江面突然刮起一股阴冷的阵风。举目望去,见一白一黑两道厉光飘来,之前徘徊在河岸两边的游魂消失了不少,自然四周的人也没有发现这两道光芒。

  「是鬼差!他们来抓不肯去地府的鬼魂。」薄言之皱眉低呼了一声,「看来是我刚才施法救人,惊动了他们。」

  「你快躲起来!」谢灵运惊道。

  「来不及了,我法力受损避不开鬼差的耳目。」薄言之摇头。

  「那要如何是好?我要怎麽做才能瞒过鬼差的耳目救你?」谢灵运急得脸色大变,他如今方寸大乱,哪有半分傲视文坛、不将俗事放在心上的洒脱模样。

  「我需要吸食阳气,希望这样能够暂且骗过鬼差,可是……」薄言之一语未完,谢灵运慌忙捧起他的头。在鬼魂微怔之间,男人将嘴牢牢堵压上他的唇,舌尖灵活地撬开他的牙关将一口暖暖的气流度了过来。

  黑白两道光芒收尽河岸边的鬼魂之後,绕著谢灵运与薄言之圈行了数道。心恐瞒不过鬼差,谢灵运拼了命将口中所含之气全部送到薄言之那里,两手紧搂鬼魂的腰身,打算将身上的气息也一并度到薄言之那里,让怀中的青年不溢漏出一丝阴气。

  半晌之後,围绕他们的光芒终於一前一後散去,所幸这时河岸与桥下的人都看向那个落水的孩子与其母,没有注意到桥上两个突然拥吻的男子。谢灵运知道鬼差已经离开,当即放下心来。

  松手离开冰凉柔软的双唇,对上薄言之清亮依旧的眼眸,谢灵运没有感到丝毫尴尬与别扭。因为,他刚刚仅是救好友於危急想让薄言之留下来罢了,心中没有存一丝邪念与下流的欲望。

  薄言之当然比谁都要清楚这一点,他认定的知己比寻常人要骄傲自负得多,断然不会在刚才救他之时想著不堪的情事──相信浊世中,无人能有谢灵运如此高洁的心灵了罢?

  「咳,言之,除了强占他人肉身之外,你还有别的方法再世为人吗?」谢灵运略略别开头,忽然想到这事忍不住追问。

  「每七日饮你胸口的鲜血,或许多年後我能重新拥有血肉之躯。」薄言之沈吟之後说道:「不过这些年里我只能饮你一个人的血,若中途吸了别人的血就会前功尽弃。」

  「那敢情好,比你跑到别人家里吸血强多了。我们就这样说定了,以後由我喂你服下鲜血,等言之完全摆脱鬼道後也要像这样毫无顾忌地与我畅谈哦。」

  「你当你很了不起麽?人人都得顺著你说话。」薄言之冷冷讽道。

  谢灵运笑而不言,他知道薄言之此话已是应允他的提议。他们默站一会儿之後,转身并肩向康乐公府的方向走去,心怀坦荡的两人都忽略了暗处一双充满怒意与妒火的眼睛。


乌衣巷 第九章 下

  次日早朝之上,谢灵运听著同僚上奏的那些无关紧要的琐事,无聊地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圣上,两个月前康乐公在百官面前承诺查出乌衣巷的离奇命案,现在虽然距谢公爷找出凶手的期限尚有一月,不过微臣实在担心若查不出清真相致使百姓不安,到时闹得人心惶惶那就不好了。」刘裕等前一位同僚递上奏章之後,横眼阻止下一位打算奏本的朝臣,抢先从群臣中出列说道。

  「康乐公可有破案线索?」晋安帝向来对刘裕言听计从,一听这话立即转头问谢灵运。

  「此案已破,近段时间臣依陛下之意忙著写新诗,大将军不问我都快忘了。」谢灵运不慌不忙地答道,心里却奇怪通常不会与他正面冲突的刘裕,今日怎麽主动挑衅?

  「哦?凶手是何人?他是怎麽犯案将人弄成那副奇怪模样的?凶器又是什麽?」晋安帝听说离奇的命案已破,忍不住好奇地连连追问。

  「凶手非人,乃是一个噬人食鬼的怪物。」谢灵运漫不经心地应道,晋安帝略有些兴奋的脸色立即沈了下去。

  「康乐公不会是在说笑吧?」刘裕冷笑道:「这世上哪有这麽荒诞的事?」

  「刘大人难道从来没有见过鬼魂麽?」谢灵运的反问让刘裕神色一僵,晋安帝连忙插话进来细问端详。

  「这个怪物已被东林寺的慧远禅师击退,乌衣巷可以暂保平安。」谢灵运简要将尸王作祟的事说了一遍,满朝文武百官听了面上都禁不住露出惊疑的神情。

  「下官实难相信这麽无稽之事,谢公爷是否破不了案担心陛下责罚而信口开河?世上皆知慧远禅师乃是你的挚友……」

  「老禅师是出家人,断然不会说谎。陛下与诸位若是不信,可以前去相问。」谢灵运从容开口,「我与老禅师虽是好友,但我想陛下也知道他的声望与品德,相信国中上下没有人能让德高望重的老禅师口出诳语。」

  晋安帝默然片刻,随即吱吱唔唔赞同刘裕的观点,嘴中不清不楚地嘟囔了几句;谢灵运也不生气,慢吞吞又发话了。

  「陛下,乌衣巷内没有发现新的受害者,表明微臣所言不假;那尸王还在京都,伺机而动。」

  「爱卿有何良策?」原本还想维护刘裕的晋安帝听了这个消息,脸都白了连忙追问,其实谢灵运提到慧远禅师,他早已相信康乐公的话,只是一来他不愿拂刘裕的意,二来不想采纳谢灵运的治国十策,所以才一直不愿承认。

  如今晋安帝听到有这麽只惊天大妖怪留在京都,再想到上次刘裕提过那些死者被害的模样,他恨不能立即迁都躲藏。

  「陛下放心,尸王以处子鲜血为食,像您这样拥有三千美貌佳人享尽齐人福的真命天子,他是不会冒犯的。」谢灵运淡淡笑道。

   「那麽就令康乐公请慧远禅师出山,继续追查那尸、尸王的下落,早早将其收服。」晋安帝放下心来,抹去额上急出的汗水,这一回大惧之下自然更加没有责怪谢灵运讽刺君王的不敬之罪。

  「臣遵旨。」谢灵运不卑不亢地应了一声然後抬头直视晋安帝,目光清澈有力,「不知陛下看过臣所写的治国十策了吗?」

  「这个,这个,等康乐公与慧远禅师将那只怪物伏法之後,朕再看不迟。」晋安帝尴尬地张口笑了几声,随即让内侍宣布退朝。

  看出皇帝完全没将他的心血与忠诚放在心上!谢灵运捏了捏拳,转身大步向宫门离去。哪知行了两步,刘裕横身拦在他的面前,四下的朝臣见势不对连忙抽身离去生恐惹祸上身。

  「刘大人,你有话要说?」谢灵运对这个欺骗好友的男人全无好感,回想刘裕之前那副对薄言之情深似海的模样,他此刻只觉恶心而已。

  「昨夜康乐公与言之结伴出游,兴致高得很啊。」刘裕阴沈著脸开口。

  「关你何事?」心知刘裕可能看到自己度阳气给薄言之的事,因而被其误会,但是谢灵运骄傲惯了,懒得向这个极为讨厌的同僚解释。

  「难怪言之对我的感情可以说断就断,我想这其中有不少是谢公爷劝说的功劳罢?」刘裕眼神森然,盯著谢灵运蛮不在乎的脸怒道:「言之他涉世未深,我与他之间又正好有些误会,你插进来挑唆他……」

  「刘大人,言之不是小孩子,他可以判断谁真的对他好,没人能够左右他做出决定。」谢灵运不客气地打断刘裕的话,「责备我之前想想你对他做过什麽,你还有资格提到他的名字吗?」

  刘裕见谢灵运如此狂傲的态度,心里更气眼中似要喷出火来,谢灵运不愿与这个莫明其妙的男人理论,绕过拦路者扬长离去。刘裕打算提步再追,衣袖突然一紧,他回头望去,见一名皇宫内侍扯住他的衣袖。

  「大胆!」刘裕厉声喝道,那内侍扬起一抹诡异的笑容,双瞳漆黑一片转瞬又恢复如常。

  「刘将军,借一步说话。」内侍一扯之下,身经百战、武艺高强的刘裕身不由己被他拉了去。

  刘裕依稀认出这名内侍是皇宫御花园的守门人,以前随晋安帝逛皇城时曾经见过这人数次,怎麽此刻对方来到宫门?还露出如此古怪的神情?

  「你想夺回那只鬼魂麽?」内侍接著阴笑数声,心知有异的刘裕听了此话再无犹豫,当即跟随来人而去。

  谢灵运回到府中,想到晋安帝仍然不肯采纳他的良策,心里甚是不乐。薄言之见他如此郁闷,不由追问端详。

  「老禅师飞鸽传回的信中说已经妥善安置好令姐,她现在终日念经颂佛似乎在忏悔当年的罪行。」谢灵运所答非问转移话题。

  「少来这一套,有老禅师照顾姐姐我自然放心。」薄言之轻声斥道:「你此刻干嘛露出这副丧气的脸色?」

  谢灵运沈默少许,薄言之看他的神色心中明白几分。

  「是那皇帝出尔反尔,没有遵守你们之间破案後起用你政见的约定罢?」

  「果然什麽也瞒不过言之。」谢灵运心中所想被薄言之猜出後,他自个儿也觉身上莫明其妙一松。

  「你啊,说别人头头是道,轮到自己的时候却这麽死心眼。」薄言之无奈地摇摇头。

  「言之,你不知道。这个朝廷再这样下去,迟早会被人取而代之。远的不说,我瞧刘裕此人的野心与能耐不小,他完全有能力改朝换代。」谢灵运微有些著急,但想到他被皇帝任以闲职的现状又感到非常气闷。

  「你随我来。」薄言之拉著自说自话的谢灵运向门外走去。

  「现在还是白天,你虽然化为实形不过最好还是少在阳光下行走。」

  「少罗嗦!」薄言之牵著谢灵运的手头也不回大步向前,这是鬼魂第一次主动拉起谢灵运的手,所以心存疑惑的男人没有再说话,随著薄言之走出府门,在朝堂上感到的不平之气居然慢慢平复。

  「你回头看看这条巷道。」薄言之停步说道。

  谢灵运转头看去:他们站在乌衣巷口,里面一位位身著崭新乌衣的青年腰悬长剑,精神抖擞结伴而行,看起来著实惹人羡慕。

  「对外面的人来说,乌衣巷代表了一条轻易挤身上层、出没官场的捷径。世人都羡慕居住在此地的青年子弟,百官也喜欢将家宅迁到乌衣巷附近。」薄言之轻声说道:「你想过没有,天下有多少才能之士,他们因为非此巷中的豪族子弟,连个功名也没有?」

  「我明白你的意思,按理说我这样出身的人应该没有那麽多抱怨。」谢灵运涩声接话。

  「这是一方面,其实我想告诉你的是,住在这条巷子里与有没有才情是两回事。你瞧刘裕那人……他出生寒微,现在却掌握大权。」薄言之说到这里,脸色更为郑重:「才情是一方面,时运也当相重要。当年刘裕若没有用我家的财产筹得军晌,你说他现在能与乌衣巷出身的你平起平坐吗?」

  谢灵运默然点了点头。

  「皇帝不接受你的良策对你成见太深,是因你诗字天下闻名太过突出。」薄言之摇摇头,「换我是你,才不会花时间等那个见识短浅的昏君回心转意,我会在自己能力范围之内能改动腐朽的朝政与官场;若不能改变,我还不如趁早远去,省得烦心。」

  谢灵运听到这里,嘴边禁不住泛起一丝笑容,这倒像是薄言之行事的风格。

  「因为,你并不是随波逐流、奉承皇帝的俗人;你若不能让自己改变去迎合他,倒不如真的放宽心不再搭理这些事。」薄言之接著淡淡的一句话让谢灵运呆住,将他原本打算张口接著说下去的话也忘了──

  乌衣巷的繁华与此地代表的尊贵让他迷了眼,失了智;虽说他谢灵运无心眷恋权势富贵,但是打小见识便高人一等的谢灵运真的想有所作为,凭自己的才能为国家与百姓造福。所以他这麽多年来忍受愚蠢的同僚与主君,忍受朝堂的虚伪与腐朽,只愿有一日晋安帝能采纳他的政见,革新百官中萎靡不振之气。

  不过这些,都只是他的希望罢了。谢灵运听了薄言之的话後猛然醒悟,好友看清了他的矛盾与犹豫,知他甚深;只怕他也没有薄言之这麽了解自身罢?以前真的好傻,期待皇帝有所改变,他也无法决然离开乌衣巷。

  其实他应该早就明白的:当政者英明与否,才是决定臣子的才华能否被重用的关键,与出生之地并无太大的关系。

  一念之此,谢灵运再看著那些在巷内走动的青年仕子,瞧著他们脸上虚荣躁动的神色,再想到晋安帝推委搪塞他的言行,心胸突然间豁然开朗,困扰他多年的不甘与愤怒此刻离奇地消散了。

  「言之,谢谢你。听了你这席话,我感到好多了。」回掌紧握薄言之的手,谢灵运衷心道谢。

  「我只不过是投桃报李罢了,以前你也曾经开导过我。」薄言之微微一笑,他知道谢灵运是聪明人,此时对方想通他心中也感安慰。

  他们相视一笑,从对方眼中都读到了关切之意,心中皆暖。

  「言之,请留步,我有话对你说。」刘裕的语声突然传来,打断谢灵运与薄言之的对望,他们同时扭头向来人望去。


乌衣巷 第十章 上

  刘裕用眼睛哀求著薄言之,谢灵运有意无意地紧了紧手。

  「你回去罢,我们之间无话可说。」薄言之没有料到刘裕还会来找他,一愣之下感到谢灵运掌心里传来的力度,心境顿时平和。

  「我想和你好好谈一谈,这是最後一次,请你给我这个机会。」刘裕低声下气的模样让薄言之沈默了,他自认为对这个男人的感情已经没有了,但是有些话总要说清楚。

  所以薄言之思索之後,挣脱了谢灵运手来到刘裕身前站定,这一回康乐公没有阻拦。

  「说吧。」冷淡地开口,鬼魂面无表情心中微微泛著苦涩。

  「言之,我知道我们之间的误会让你伤透了心,你肯定不会原谅我。」刘裕眼中掠过一丝喜色,他上前逼近薄言之张口柔声说道。

  误会?薄言之嘲弄地笑了笑,耳边传来刘裕接下去说出的话。

  「可是我好想你能回心转意与我永伴终生,好想让你的心再向著我,让你的眼睛再看著我,让你再对著我笑……所以言之,对不住了。为了能让我们在一块,你稍微忍受一下吧。」刘裕说到这里,沈重的语气变得相当奇怪。

  薄言之刚觉不妙,刘裕闪电般将一个小小的布袋套在他的头上,一股比地府的阴气更加寒冷的黑光立即罩住了鬼魂全身,谢灵运在旁边看得清楚,未等他抢上,神情痛苦的薄言之瞬间缩小被一举吸进了布袋之中,刘裕连忙系紧布袋口将它放入怀中。

  「你干什麽?」谢灵运大怒,走上两步打算抢回布袋。

  刘裕手一挥,四下涌出无数兵士抽刀将谢灵运团团围住,乌衣巷中的谢家子弟闻讯赶了过来,双方形成对立之势。

  「你身上怎麽有尸王的味道?是不是那怪物给你的什麽东西来害言之?」惊怒万分的谢灵运闻到刘裕怀中散发著熟悉的淡淡腥味,顿时明白了,「你知道他控制言之是为了吃人吗?」

  「我不管那怪物打算怎麽样,总之他说他能把言之魂魄的记忆完全洗尽。」刘裕目光坚决充满怨毒,狠狠看了谢灵运一眼,「我这几日就呆在皇宫,等尸王将言之重新控制以後,我与他定能再续前缘。」

  谢灵运心中暗急,他知道刘裕只手遮天是群臣中唯一一个能自由出入皇宫的人,对方当著他的面抛下这些话只不过是想让他死了营救薄言之这份心而已,因为谢灵运毕竟是臣子,再狂也不能直闯皇宫。

  看著刘裕心满意足地扬长离去,谢灵运没有动弹,他不惧眼前的兵士也不将皇宫放在眼内,但是他没有收服尸王的方法,权衡利弊之下他只得暂且忍下这口气思索营解友人的方法。

  回首看著繁华依旧的乌衣巷,谢灵运想到之前薄言之温言劝导他的情形,心中暗自做出决定──无论如何,他定要将薄言之平安救出,绝不让好友成为尸王的傀儡。

  两日之後,晋安帝突然接到谢灵运的奏章,请皇帝在午後鉴赏他新写的诗文。见康乐公终於明白他的职责与应做的事,晋安帝大喜过望立即准奏。

  正午时分,谢灵运堂堂正正来到皇宫,内侍传话晋安帝正在午睡,所以康乐公二话不说走向御花园,看起来打算四处转转等皇帝召见。

  「谢公爷的性子越发急了。」刘裕爽朗的笑声在花园一角响起。

  「没办法,谁让我有位不同寻常的朋友落在刘大人手中,实在让我放心不下。」 谢灵运看著神情比往日更加嚣张的男人,心中止不住有气。

  「哦?那麽你想出从我这里将他抢走的法子了吗?」刘裕的脸色一扫前些日子的深沈,看起来心情很是不错。

  「抢走?他又不是你的东西,刘大人这样说真是容易让人误会啊。」谢灵运微微一笑,偏头看著站在一旁照看这个院子的守门人,缓缓开口说著。

  「哼,到这种时候还如此狂妄嘴硬,不愧是康乐公。」刘裕稍收笑颜,「不过请你记住,属於本将的东西任谁也别想夺走!」

  「是吗?」谢灵运似笑非笑地瞪著刘裕,眼神也阴冷了下来。

  「谢公爷,皇上还要睡一会儿,请您先去偏殿等候吧。」守门人躬身对移步走到他身边的谢灵运说道。

  谢灵运收回投到刘裕那里的目光,转身向门外走去。路经守门人身边时,他停下了脚步。

  「你的头为什麽垂得那麽低,难道是不想让我看到你怨恨的目光吗?因为,我曾经刺过你一剑,尸王!」

  那守门人闻言一惊,谢灵运忽然从宽大的衣袖中甩出一串佛珠套进了他的头颈。刹那间,被佛珠碰到的地方冒出了青烟,还发出了「哧哧」的声响,守门人的皮肉立刻变得焦黑,五官也狰狞地扭曲到一块。

  紧接著,这位皇宫守门人的双臂突然伸长变粗,像老树的枯干一样狠狠弹向谢灵运。不及退让的谢灵运被这一击打中胸口,气闷之下一口鲜血喷出,人也向後退了数丈。守门人仰天嚎叫,打算就地滚去甩脱套在其颈上闪著金色圣光的佛珠。刘裕看出佛珠能克制守门人,脸色也是大变,打算抢上拿掉佛珠。

  在这危险时刻,四道花藤突然由花园内疾风般打来,分别缠在守门人变得可怕的双手与双脚之上,并且还用力向四方拉扯。谢灵运捡了这个时机抽剑揉身来到不住咆哮的守门人身边,手起剑落刺入对方脖中,跟著双手握著剑柄用力一绞,将那人的头颅硬生生削了下来。

  「你,你竟然……」刘裕没料到谢灵运为了救回薄言之连皇宫的守门人也照杀不误,不解对方为何能认出尸王附身在这个守门人身上,他此刻最担心的是怀中被尸王妖法控制的薄言之。

  没让刘裕担忧多久,那个布袋被突来的花藤灵活地从他怀中掏了出来,谢灵运上前打开袋口放出了薄言之的魂魄,伸手将虚弱的好友紧紧搂在怀中。还好赶得及时,没有让尸王得逞。

  「这怪物身上的腥味我怎麽会闻不出来,靠近後更加能够辨认。我知道它一定会在你左右,当然加倍留意你身边的人。」谢灵运读出刘裕眼里的疑惑,眼见薄言之又无事便难得好心地大笑解释,「我飞鸽传书问了慧远老禅师消灭尸王的方法,他说只要将他离去前赠给我的佛珠套在被尸王附身的人颈上,再斩去其头就能彻底铲除那怪物。」

  「可恨!只差一步就能让言之忘了那些乱七八糟的事重新爱上我……你快把他还给我!」刘裕拔剑指著谢灵运,御花园中动静这麽大早有人去禀报晋安帝。

  御林军与大内侍卫都是刘裕的人,谢灵运事先只想救薄言之摆脱尸王的控制,没有考虑脱身的问题,现在薄言之非常虚弱无法施法,他明白此刻的局面有些麻烦。

  「嚓。」刘裕手中的剑被之前相助过谢灵运的花藤打掉,此刻御花园里布满了凭空长出的花藤,数量多的惊人。

  「这,这又是什麽怪物?」刘裕目瞪口呆,看著脚下一根根翠绿的花藤像有生命般跳动不休,封住御花园各扇大门,心里顿时涌起一股极为不妙的感觉。

  「公子。」谢灵运正觉眼前所见非常古怪,忽然彩光闪现,一位红衣丽人俏立在他面前,对他恭恭敬敬地施了一礼。

  「你是?」谢灵运看这位美貌女子有些面熟,一时间想不起在哪里遇见过她。

  「公子难道记不得解语了麽?」那女子微微笑道:「妾身五年前受公子活命大恩,故而今日特意前来相报。」

  「原来是解语姑娘,没想到上次一别之後你来到了皇宫。」谢灵运猛然想起此女正是五年前他在山妖洞府中一念之仁让薄言之放生的花妖,此刻飞快回想与怀中魂魄初识的往事,谢灵运也觉与薄言之甚有缘分,心情更是大好。

  「妾身为免真身再被其他妖怪操纵害人便移居到此处安住,这五年里妾身时常看到公子与人间的帝王畅游此园,知您一切平安故而没有前往拜见,如今见公子身陷险境这才冒昧现身搭救。」解语笑道。

  「我们必须尽快离开此处。」谢灵运点点头,他见薄言之魂魄涣散急著回府喂其鲜血以固魂体。

  「你们一个也别想离开!」刘裕拾起长剑奔过来,御花园外的侍卫也闻讯赶到,猛砍被花藤覆盖的园门,谢灵运微微皱起了眉头。

  「公子休要惊慌,妾身修行虽浅但带你们平安离去却不成问题。」解语笑道,全不将刘裕放在眼里。

  「言之,现在你应该佩服我早有先见之明了吧?五年前不许你伤害解语姑娘,如今好心有好报,你还有何话可说。」谢灵运放浪的性子终是不改,听了这话忍不住低头与怀中抱著的鬼魂调笑起来。

  「是啦,你康乐公……好了……了不起。」薄言之无可奈何地翻了一个白眼,他魂体极其虚弱但听了谢灵运的自吹自擂也忍不住轻声讥讽了一句。

  刘裕见薄言之如今再也不看他一眼,知道他与尸王联手陷害对方,已让鬼魂对他彻底死心,连日前薄言之看著他时掩在眼底深处的苦涩与哀伤也见不到了,明白薄言之真真正正不再爱他,跟著隐隐感到对方与谢灵运之间的默契,这个权倾朝野的男人顿时呆若木鸡,再也说不出话来。

  解语请谢灵运小心连根挖起一株芍药拿在手中,她纤纤十指向外一翻刮起一股大风卷起谢灵运与薄言之,转瞬不见。


乌衣巷 第十章 下

  等谢灵运张开眼,发现他们已经来到了康乐公府的书房之中。

  「小女子这五年潜在皇宫里,自然知道公子的身份与居住在何方。」解语解释道。

   「我不能留你,因为这次斩了皇宫的守门人,晋安帝必定认为我不将他放在眼里。等会儿我写封信给慧远禅师说明你的事,再令人妥善将你的真身移到东林寺,你看如何?」

  「多谢公子再造之恩。」解语喜不自胜,在有道高僧座下修行自然事半功倍。

  谢灵运见花妖应允之後化为一团红雾进入他手中所握的芍药之中,当即转身令府中最好的花匠将此花移植入盆後小心送往东林寺。

  安排好一切之後,谢灵运拿剑划开自己胸口,挤出一小杯鲜血喂给薄言之服下。饮了鲜血的鬼魂脸色逐渐好转,乌黑的眼眸中也慢慢有了神采。

  「那个皇帝不会为难你吧?」薄言之的身体在变为实形的过程中忍不住冲口问道。虽说晋安帝昏庸无能,也知道有尸王作祟的事,但是谢灵运这回一言不发擅斩了皇宫的守门人,事後也不向皇帝解释那人是被妖怪附体就径直离去,如此行为也太不给晋安帝面子,让薄言之有些担心。

  「我管他怎麽想,若有人问起,我就说看守院子的那家夥神情怠慢,不敬我堂堂康乐公,看那皇帝能把我怎麽样?」谢灵运长声笑道。

  「哦?看来你此刻是真的想通了。」薄言之见谢灵运丝毫不以为然,心里顿时明白。

  「反正留在京都也没有什麽意思,终日缩在世人羡慕的乌衣巷里我也无所作为,倒像是被『乌衣巷』这三字束缚一般,若做什麽出格的事说不定还会连累叔父他们。不如抽身离去在外面自在逍遥的好。」谢灵运垂头看著薄言之清亮的双眼由衷说著。

  这时书房外有人禀报说晋安帝派人急召谢灵运入宫,男人无所谓地应了一声,俯身温柔地替薄言之顺了顺搭在额边的发丝,叮咛几句後出去了。

  薄言之目送谢灵运离去,转头闭目继续休养魂体,睡上几个时辰之後,谢灵运沐著月光回到了书房。

  「现在感觉如何?」嘴有含笑的男人似是放下了多年压在肩上的重担,整个人看起来容光焕发,一时间让睡得迷迷糊糊的薄言之有些迷了眼。

  「你没事吧?」疑惑地问道,竹榻上的鬼魂轻飘飘地来到谢灵运身前,伸手摸上男人的额头。

  「能有什麽事?不过就是降我康乐公的封爵为康乐侯,以前两千户的食邑改为五百户,撤了我参军一职让我出京留任,等待王命差遣。」谢灵运蛮不在乎地说著,伸手捏住薄言之递来的手掌,轻轻揉著似乎想将这只冰冷的手捂热。

  「被削了爵位还这麽开心,你这样的世族子弟倒也真是少见。」薄言之轻笑。

  「那也是言之的功劳,让我明白留在这乌衣巷里并不是最好的选择。」谢灵运紧紧握住薄言之的手腕,真诚开口说道,「和我一块离开京都吧,然後我再想办法让你再世为人;你我知己一场,我想我们日後定能好好相处。」

  薄言之想到不堪回首的往事忍不住嗟叹,他看著谢灵运那双认真期盼的双眼,不由自主点了点头,做出这个决定之後身心同时一松──

  他与谢灵运此刻都需要过上与以往完全不同的生活。


  次日,康乐公府大门的牌扁被皇宫禁军摘下,换上侯府的扁额。谢灵运神情自若,让下人们收拾好细软准备行装,好似一刻也等不了,希望立即出发离开京都。看著他这份从容与洒脱,康乐侯府的人都忍不住佩服。

  午时刚过,谢灵运已经做好了远行的准备,他辞别族中众亲友刚刚跨上马,大将军刘裕领著兵卒前来相送。

  原本不想对这个男人假以颜色,但谢灵运想了想还是勉为其难下马,将刘裕迎进了空无一人的康乐侯府,因为谢灵运觉得在离开前有个圆满的了断也不错。

  这次远行谢灵运打算带走常年服侍他的随从,因而康乐侯府连看宅子的人也没有留下,他打定主意永不回来了,所以空荡荡的书房很适合谈一些私密的事。

  「谢侯爷,我想见言之最後一面。」刘裕的脸色极为沈重,谢灵运从对方坚持的目光里知道今日若不依这个男人的意愿,恐怕他们是不容易离开了。

  「有这个必要吗?」薄言之清冷的语声响起,现身在刘裕与谢灵运身前,他当然与谢灵运想到一块了。

  「言之,请你原谅我。上次我也是太想和你在一块才做了错事……」

  「刘大人,我不怪你做过的事,请你日後不要再出现在我的面前,这下你满意了?」薄言之淡淡打断刘裕的话,「除去待我这件事,刘大人其地方做得很好,你出身贫寒知道民间疾苦,因而约束军队不扰民、不劫财,与兵士们同甘共苦甚得军心,再加上你深通兵法熟识为官之道,我想大人日後定能百尺竿头、前途不可限量;自然,你与我这样的小小游魂更应该再无任何瓜葛,请大人回去罢。」

  「你真的忍心与我永不相见麽?言之!!你应该知道,就算让我得到了这个天下,但身边没有你我又怎能真正的快活?」刘裕颤声说道,先前沈著镇静的神情消失得干干净净。他一眼瞥见谢灵运腰间悬著的长剑,胸口有如被兵器重击一般感到非常疼痛,眼里闪耀著捉摸不定的震惊与愤恨,「这把剑怎麽会在他的身上?你以前答应将它赠给我的呀。」

  「我也相当怀念最初做鬼的时候什麽都不知道,一心傻傻只想呆在你身边的日子。所以那时这把剑才会因我的思念频频出现在你身边。不过现在你与我没有任何关系了,我将我薄家的东西赠给什麽人不需要经过你的首肯罢?」薄言之嘲弄地掀起了唇角,「刘大人你也太贪心了,权势与我这个小小的鬼魂都想拽在手中,这世上哪有这麽好的事?再说,以前你不知道我魂魄所在的时候,不也是过得好好的吗?」

  谢灵运明白薄言之将古剑送给他,一来是不愿再想以前那段失败的恋情,二来也是见他喜好剑术顺便打发这柄见证其感情的古剑罢了。不过这麽简单的道理他不想解释给刘裕听,反正他与薄言之清清白白,他们之间的情谊深厚坦荡,刘裕要胡乱猜疑他也没办法。

  刘裕深受打击,高大的身形亦似不稳,脚步踉跄地退到书房桌边,垂头看著谢灵运进屋後随手放置在桌上的古琴,眼里涌上一股绝望的悲痛。

  「言之,你……你是不是真的下定决心,不原谅我,也不会与我在一块。」

  薄言之沈默,坚定的眼神无声回答了一切,这个时候他真的觉得与这个男人再无什麽话可说,他们之间除了欺骗与谎言还有什麽呢?既然缘分已尽,不如趁早各走各路,避免最後形成两相厌恶的局面。

  「看来,你的决定与康乐侯是脱不了关系了。」刘裕的语声有些奇怪,带著一种薄言之以前没有听到过的沙哑与无力,还有深深的嫉妒与不甘。

  一时间,鬼魂有些无力,他张口想告诉刘裕,他们之间的问题与别人无关。然而在薄言之启唇的那一瞬间,刘裕突然疯了一般抓起桌上的古琴狠狠摔在地面,一举将琴身摔破碎成几块。

  「你干什麽?」谢灵运大声喝道,连忙纵身上前推开刘裕拾起碎琴,转头望去,看到薄言之的身形渐渐变得透明,唇边泛著微微的苦笑渐渐消失。

  「我不让他带走你!既然你的心已经不在我这里;那我,那我也不让你陪著别的人,毁了你一半的魂魄,看你还能不能想著除我以外的人……」刘裕痴痴地望著鬼魂俊美端正的五官,看著薄言之在他眼前慢慢虚弱,最终化为无形消失在空气里,眼里的悲恸与绝望更盛,泪水亦从眼里不自觉滑下;跟著,他又放声狂笑久久没有停歇,直到笑得全身剧颤,到最後不得不紧咬牙关才能勉强止住笑声。

  谢灵运从未见刘裕在人前落泪,明白这个性情稳重心机深沈的男人此时此刻真的是伤心难受到了极点,但他想到对方如何对待薄言之,心里始终没有泛起半分同情。

  好半天之後,刘裕收起了悲切的笑声,也不管满脸的泪水与唇下咬出的血丝,恶狠狠地用力瞪了默不作声的谢灵运一眼,然後转身跌跌撞撞地奔了出去,全然不顾府外之人诧异的目光。

  「这下,他应该对我完全死心,再也不会念想了罢。」薄言之抱著古琴现身,怔怔看著刘裕踉跄的身形,眼内一片了然。

  「言之,你对这个屡次骗你的小人也太好了罢?还特意变出一把与你古琴一模一样的东西让刘裕砸毁,他值得你这麽费心麽?」谢灵运悻悻说道。

  「这样不是很好吗?我以後定能将他完完全全抛在脑後,不再回忆这段难堪的情感往事;所以我也希望他彻彻底底不再对我抱有希望。」薄言之叹道。

  「你早料到刘裕不弄个鱼死网破是不会善罢甘休的吧?」谢灵运摇头,「还是你比较了解他。」

  「我如果了解他,当年就不会被他毒死了。」薄言之苦笑轻叹,「我也是在知道真相之後,猜出他定会那样做。」

  谢灵运点了点头,知道薄言之设计让刘裕亲手「毁」掉其魂魄的用心:这样一来由刘裕亲手「斩掉」他与鬼魂之间的孽缘,不仅会让刘裕觉得薄言之是在他手中逝去心中会有满足感,也会让权倾朝野的男人日後不找自己的麻烦。

  明白这一切全部按照薄言之的预料进行,谢灵运仍然察觉到了鬼魂淡淡的怅惘与无奈;毕竟,刘裕这种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行为再一次刺伤了薄言之的心,如果那男人能在最後关头醒悟,真诚对薄言之道歉的话,谢灵运相信薄言之会原谅他──至少,抛去这些恩恩怨怨之後,鬼魂与那位大将军或许还能勉强算上朋友。

  「别叹气了,你有这些时间胡思乱想让自己头痛,不如和我一块想想我们出京後应该先去哪里玩?」

  薄言之看著突然有此提议的谢灵运,没有吭声儿。

  「江南的风光瞧得腻了,西北的景色听说也没什麽好看的。言之,你有什麽建议吗?」谢灵运问道。

  薄言之静静地摇了摇头将手中的琴放在桌上,他脸上因刘裕蕴升的复杂情愫终於全然退却,乌黑的眼眸看著落谢灵运时不觉泛起了淡淡的暖意;随著书房外康乐侯爷下人们担心的询问声里,鬼魂飘到了半空魂体化为一缕清烟,一分为二分别投入谢灵运腰间的古剑,还有桌上那把古琴之中。

  「既然你要我拿主意,那不如我们先去庐山东林寺找慧远禅师讨杯好茶喝喝吧。我上次听他说,他那里好像有一柄能遮日月的阴阳伞。」谢灵运将古琴小心翼翼地放到琴匣之中,轻声笑道,「有了那玩意儿,哪怕言之白日不以实形现身,你只需撑伞出行也与在夜晚行走一样安全。这样你就能陪我游完神州大陆了。」

  剑身轻颤似在表示赞同,谢灵运含笑将琴匣牢牢系在背上,再伸手轻轻摸了摸腰间的古剑,眼中绽现一脉温情──

  现在,他终於不必困在乌衣巷内,能够自由自在地与琴剑中的魂魄浪迹天涯;或许,这是他谢灵运一生之中做得最正确的一个选择罢?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