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站流量统计
《嫡子難為》(番外長滴俺想哭T_T)、《養父》《攻四,請按劇情來》《三十而受》《浮生劫》《国王X国王》《傻夫吴望》《小兵方恒》《人鱼法则》《射雕之拱手河山》新增了番外,大家直接拉到最底下的“留言”部份閱讀

另、8月中旬開始包包的工作會比較忙,所以一切更新暫緩,希望各位親見諒~

網誌存檔

Cbox! 碎碎念[留言板]

姑娘們如有要推介的文可以在下面留言(注明標題和作者) 或者發TXT檔到俺郵箱szheung@gmail.com
    

《荷花记》作者:淡生烟(轻松,完结)

01


  六月廿四,是荷花生日。
  全城人口,不论男女老少,俱是包了彩舟画舫,锣鼓震天,声乐寰响。
  张家楼船上,最惹眼便是张墨魁,这人跷坐在船板上,但凡有姑娘家看他便送一道秋波、一副暧昧笑意,他身边或坐或站,也是几个亲表兄弟,却无一人有他的俊俏风流。
  "表哥,你看你,这一招风,要勾走多少姑娘的魂喏。"
  张墨魁一摇纸扇,"瞎说,别又惹我挨骂。"
  张舒叔笑曰:"伯伯哪管得了表哥你……"
  说话里头有个婢子叫道,"墨魁少爷,老爷叫你。"
  张墨魁一摸鼻子,"你看罢,就同你说,那人回来我就没好果子吃。"
  张舒叔等人面面相觑,既想调解,又不知如何调解。
  "也不定就是坏果子呢,表哥你快去罢。"
  张墨魁轻叹一声,瞟一眼那风和日丽,鹊影重重。
  楼船上头布置得极雅致,流苏帘幔,随湖上风烟飘忽起去,张墨魁重重踏木梯而上,一时间,仿若洗净了他一身风流俗气。
  "爹,二伯父,姑母,定胥表哥。"
  他爹咳了声,"定胥,你说他去哪里好?"
  张墨魁一双眼,刷一下扫了去,如辊如电。
  庾定胥沉吟道,"去吴县做个主簿应该可以。"
  张墨魁皱眉,"爹……"
  张父一摆手,"余下事都交由你来办罢,总之张紊再浪荡下去就一事无成了。"
  庾定胥微颔首,"定胥定当尽力。"
  张墨魁轻哼一声,瞪了过去。
  几人却都不理他,只兀自交谈。
  他自觉无趣,便垫着脚往外望,心里暗骂庾定胥恁般多事长舌。
  陡然有人将桌子一拍,他惊得脖子一缩,定神看是他爹怒瞪着桃花眼,"我们几人说的是你的事,你还不好好听着!不成器的畜生!"
  他二伯一向疼他,见他爹着实生气,赶忙劝道,"莫骂他、莫骂他!"
  张父察觉失态,幽幽叹气,"你要是有定胥一半我便瞑目了……"
  庾定胥不擅宽慰,一抿唇,"舅舅放心好了。"
  他姑母也劝说:"定胥毕竟大些,紊儿没有定性,也是自然,"一挥手,"紊儿只要听话就好了,下去玩罢。"
  张墨魁是想负隅顽抗的,一看见庾定胥冷冷坐在那里,便什么话也不愿说了。
  咚咚咚地跳下楼去。

  楼上这两家人久未谋面,不热不冷地寒暄许久,忽而听得底下吵闹喧哗,有下人粗着嗓子往湖上大喊:"船家!快靠过来!张少爷要包船!"
  料是自家那孽子生事,张父眉一皱,气道:"汪由!那小子又要做甚!你下去看看!"
  管家去了。
  半晌上来说,"少爷说船上闷,下船去了。"
  张父摇头,"定胥你看你弟弟呐,不成器,不成器呀……"

  张紊,字墨魁,取笔墨中魁斗之意,其父乃一品衔原太子少师,家门不可谓不显赫,家世不可谓不殷实。其人通养鸟养花、梨园古董、娈童美婢、骏马焰火,文章通达,博览群书,可不正是正正宗宗的纨绔子弟。
  他兀自下了楼船,上了条乌篷小舟,心里暗暗恼恨自己家人,道:我又不爱做官,作甚非要我去,最讨厌便是这庾定胥,道貌岸然,正假道学。
  船家问他:张少爷,是不是靠岸去?
  他两手枕在脑后,腿一跷,往竹席上舒服躺了,吩咐说,"不靠岸,再往里头划。"
  船家想问,又不好问,还是一点头,应了。
  这一叶小舟绕来绕去,进了荷花凼深处,馨香扑鼻,闻之心旷神怡,不察撞到了甚东西,船身大大一震,几乎转了个弯,水底哐哐当当直响到了上头来。
  张墨魁真是一点防备也无,被那船板格在腰上,痛得他当即弹跳起来,"船家,怎回事?"
  他一边想着回去后须得补肾,一边探头看去。
  船夫撑着长篙,小心翼翼往里窥探,"像是有根锁链……"


02


  因他两个都在船头,张紊一扶腰,"船家你去船尾站着,待我看个详细。"
  那船夫不晓得他作甚打算,毫不提防地挪了过去。
  其实张紊眼利,早看了个明白。
  他蹲伏下去,以指狎亵一株荷花,赞曰:"果然冰肌玉骨,肤质天成,难怪教人锁了起来。"
  彼时那船家也发觉了水下异样,慌道,"张少爷,我看这事怪异得很,寻常人谁去锁一株荷花,我们还是快快划出去罢?"
  水上讨生活的大多迷信鬼神,这船家愈看愈慌,声音也大了起来,"张少爷,快别摸了,我们划出去罢!"
  张紊一皱眉,"船家你恁大嗓门,吓着了荷花。"
  说话他手下温润荷瓣又是一抖,这时船底重重一震,仿似一条大鱼撞了上来,这回是真真地吓着了那船家,他把手中篙一抵,不顾张墨魁的头还伸在外头就想划走。
  张紊抓得牢,趁势把水下看了个清楚,定睛后,不由起身哈哈大笑,"船家,莫怕,不过是一只老鳖。"
  船家将信将疑,"老鳖?"
  张紊抬手宽衣解带,一派泰然自若,"船家,我下去瞧瞧,你可莫走,你走了我就是做鬼也不放过你。"
  这船家只想喊他声祖宗爷爷,哭丧着脸嘱咐道,"张少爷,只求你早些上来,莫教我担惊受怕。"
  张紊笑得轻佻懒慢,"晓得晓得,我去去就来。"
  说罢抽了把黑亮的寒光匕首,一个猛子扎进了湖里,一吸气沉了下去。
  这老实船家死死盯着水面,一瞬也不敢移,就怕水里钻出一条巨龙,一口咬碎他吃饭的家伙、赔了船、折了性命。
  好半天才见那少爷出水换气,不等他催,就又扎进了水下。
  如此反复几回,见着实无甚好怕的,那船家也悠哉起来,还闲闲去看那株荷花,"怎么觉着同别家花不一样……"
  他一拍腿,"哎呀,是了,是不一样,这株荷花好生孤寡呀。"
  周遭皆是大片大片的荷花荷叶,熙熙攘攘,独独这里,小舟所及处,连片荷叶子边都未轧到。
  这时张紊蹿出水,搭在船檐歇息,喘道,"好容易……才将恁粗的链子割断,"又自语似的,"王叔叔送的匕首还真是个好玩意儿,吓得那老鳖直缩。"
  他利落地攀上船,又看一眼那株荷花,调笑说,"现下你重归自由,应该弄弄碧水,静渡花期,不要争奇斗艳,卖弄风骚。"
  船家犹在自言自语,"这天不怕地不怕的祖宗,还好底下不是水龙王,不然要害煞我……"
  长篙在水底搅了稀泥,张紊望着荷花边那鳖身若隐若现,心道:怪了,怎觉得这鳖在恨恨看我?
  他也不是细致的人,小舟身后的水痕渐消,一如他将将此事抛诸脑后。
  这便是:小少爷跳脱救荷,为日后埋了祸根。
  毕竟是后话了。

  他优哉游哉地上了岸,摸了锭碎银与船家,"喏,压压惊去。"
  船家惊后有喜,且是喜出望外,口里不住道谢,点头哈腰。
  张紊略略有些不屑,睨他一眼,一转身,潇洒走了。
  他回到家里,赏荷的人还未归来,便去缠他奶娘,撒娇道,"刘妈妈,我饿着了,给我热些吃的罢?"
  可把他奶娘心疼死了,一摸他身上,"哟,怎么湿的?别是去玩了水的。"
  "刘妈妈,先弄些吃的与我嘛。"
  "好好,我这就去,这就去,你快去把湿衣服换了我的小祖宗,别着了凉!"
  张紊腻笑着,往他奶娘脸上重重亲了口,"晓得晓得。"
  奶娘一出去,他便直截扒了湿哒哒的底裤,信手扔了,只裹着那层零乱单衣,跷睡在罗汉椅上。


03


  这时有个他娘房里的小丫头正巧端了果盆进来,见他这般坐着,骇了一跳,面色霎时红了,张紊见她可爱,便想逗她,"你叫甚名?"
  "多大了?"
  那丫头又怕他,又觉他俊美,含羞趋步,磕磕绊绊地说道,"奴家……小云,十五了……"
  张紊正要说话,耳尖听得前院吵闹,赶忙要捡了裤子躲回房里,不想他爹这拨人今日脚步大,说话便已进了堂屋,当即一声暴吼:"孽畜,成何体统!"
  吼得他一缩脖子,撅起了嘴。
  他侧头望去,老弱妇孺中独独一个庾定胥最为惹眼,这人一丝表情都无,张紊本就烦恼,一见他,火气也梗了起来。
  "有甚好成何体统的!"
  他爹不料他还嘴,一双桃花眼又是一瞪,"反了不成!"顺手把庾定胥一扯,"定胥,那事你要尽早去跑!"
  庾定胥恭恭敬敬,"定胥知道。"
  张紊气急败坏,怒哼一声,扭头奔入屋内。
  刘妈妈在门口探看,正对上庾定胥回头,朝她使了个眼色,她心下了然,便轻手轻脚退出去,从侧苑绕了。
  到他房前,刘妈妈哄到,"紊儿,还吃东西么?"
  少顷门开,张紊接过她手中盘盏,"刘妈妈你辛苦了。"
  奶娘晓得他忿忿不平,一摸他头顶圆圆发髻,"何必要气你爹,都是为你好。"
  张紊一口塞一块双色豆糕,"我生就头疼读书做官,他又不是不晓得。"
  刘妈妈想说他少时读书过目不忘,又想说他心思敏捷能举一反十,到了嘴边却悉数吞了下去。
  面前这青年两颊吃得鼓鼓囊囊,确已成人,而早非孩童。
  由不得暗暗叹气。

  庾定胥办事雷厉风行,过了两日便登门对张父道,业已妥当。
  张紊彼时正拎着鲜荔枝酒晃晃荡荡地进来,手里还捉一枝凤仙花,堂屋里两人齐齐对他注目,他心下咯噔一响,暗道不妙。
  果不其然。
  "吴县主簿已经替你打点好了,你回去收拾行装,不日就去上任。"
  张紊索性晚膳也不吃了,眼一垂,扔了花,还要扔酒,想了想,还是提好了,只怒瞪了庾定胥一眼,风风火火冲去了自己房。
  他房里有个小泥人,白描了斜飞剑眉,冷厉瞳仁,还点了红唇绛色,同庾定胥有几分相似。平素都是拿丝巾裹了,谁都不许动。现下他一进门,就捉了一排细针,粗手粗脚地插了那泥人一身。
  "你这人真讨人厌!我叫你拉肚子,叫你头晕,叫你心痛!"
  "当人人都有你那样才干!又人人都想入黉门仕道!讨厌至极!"
  "谁要你假好心!"
  ……
  他在那絮絮叨叨地骂,窗前挂的一只鹩哥在笼内上蹿下跳,"庾定胥!庾定胥!"
  声音清樾婉转,听得张紊做贼一般往窗前向外四处环顾。
  半分人影也没见着。
  "鹊蚁!你这坏鸟!"
  鹩哥晓得主人怪罪,便点头并爪,状如悔过,尖喙一开一并,"去王家,要去王家。"
  张紊拍落坛上新泥,畅饮一大口,暗忖:反正庾定胥在这里,我老子恐怕一时半会也想不起我,既然要去吴县,同王叔叔道个别也好,家里呆着烦闷,不如现在就去。
  说走就走,他放下酒坛去拎鸟笼,揣了少许银钱,趁着天昏,从柴房后门溜了出去。鹩哥晓得要去王家,在笼子里头左右扑腾,黑色绒羽四下散落,说不出的高兴。
  这只鹩哥,本是他娘养的,叫吉祥,只是他娘喜抹牌,疏于喂养,他看见了,便拎了回来,放在自己偏院里,他王叔叔偶然遇到,笑曰,"这只鹩哥不是寻常鹩哥,你要好生养。"
  王衮是江浙首富,他说不是寻常,自是非比寻常。
  果然过几日张紊便发觉,这只鹩哥能预测风雨,十言九准,遂为他改名鹊蚁,取意乃鹊知风,蚁知雨。

04


  出张府,雇一辆马车,去王家南苑,要跑半个时辰。
  到三望楼前,车驾再不能前行,张紊提着鹊蚁下来,揉了揉肚腹,只觉又饿又困。
  "王叔叔可一定要在。"
  车夫拿了银钱,当即掉转马头,"少爷,那我便走了。"
  张紊一望那清泉茂竹、台榭石阶,便知路途遥远,不由大叹一声,对那车夫说,"你走罢。"
  三望其楼,临湖,依山,抵水,石屑筑界碑,柴根编户,楼内富丽堂皇,难得的是雅致,入门是三望二字,隐约有王右军风采,每每教张紊流连忘返。
  不过他此时腹中饥饿,懒得风雅,大喊道,"王叔叔!"
  一袅娜女子应声而出,"张少爷,楼主就晓得你今日过来,硬是等到这个时辰还未用膳。"
  张紊一时大喜过望,"王叔叔晓得我来?"
  女子接过他手里鸟笼,笑说,"楼主不能未卜先知,却有奇人异士能,莫多问了,快上去罢,我去吩咐厨子布菜。"
  闻听此言,张紊是两步并作一步,急急攀上台阶。
  至顶楼时,烟寺晚钟咚咚响起,窗边那位三望楼主人适时转身,面若含笑,"墨魁你真是随性惯了,也不怕我不在楼里,要教你扑个空。"
  张紊寻了个椅子坐下,"我正是来碰运气的,原来运气不错。"
  王衮一摇头,"你呀你呀。"
  这人廿、卅年前,便是江浙首富,容貌身形却是廿、卅年都未变过,仍旧一身儒衣,眉目清俊,只眼角鬓间,多了细纹白发,昭示风霜。
  张紊盯着他看了会儿。
  "看出些门道了么?"
  张少爷老实摇头,"没有。"
  把他王叔叔逗得笑出了声,"左右是左右,莫钻研了。"
  这时杨姑娘领着厨子上菜来,馨香扑面而来,引人食欲大动。
  "晓得你饿了。"
  张紊眼里神采熠熠,几要放出光来,"一闻便知,有山芋玉糁羹,五谷豆腐,有这两样我就够了。"
  "你哪里有恁好打发。"
  "唉,只是以后可不容易吃到了,"迎上王衮疑问眼神,张紊一叹,"我就要被我爹发配边疆了,每日起早床、食大锅饭,终月无休,还要同繁冗公文打交道,吴县是甚地方,恐怕连花街赌场也无,主簿这种位子,只怕要不了一年,我便浑身都是穷酸铜臭味了。"
  明明是抱怨话,却听得王衮好笑起来,他寻了把扇子,"你热不热?"
  张紊抿了口羹汤,把唇一舔,"正是好热。"
  王衮看着他吃,"当年西湖相识你还是少年,转眼已及弱冠,可不是星飞星陨、白驹过隙。"
  "王叔叔好感悟,"张紊同王衮都是随性人,边吃边说也无甚,"你看昨日我同陈姓好友品茶,他上月新婚,这月便自封三戒,戒色、戒酒、戒游手好闲,变化甚巨,好事者笑他曰五怕,怕天、怕地、怕鬼神、怕父母、怕夫人。"
  王衮不禁掩面大笑,"好毒辣的嘲讽。"
  蕨粉等一批时令上来,"这是荷花宴?"张紊持箸指点,"荷叶杯盘,荷蒂煮肉,莲子蕨粉。"
  "六月时节,荷花当季,何况,你我皆与荷花缘分匪浅。"
  "甚意思?"
  王衮看他瞪圆的眼睛,笑而语焉不详,"日后回首山岳,自然明白了。"
  "哦。"
  "何以只一声哦?"
  "王叔叔说话向来玄妙,张紊是真心钦佩。"
  "我听明白了,墨魁是在讥讽我。"
  "哪里!"

  这一顿吃完,王衮邀他留住一晚,张紊嘴上恭敬不如从命,其实正合他心意。鹊蚁也高兴,在王家那只傲慢鹩哥笼前,搔首弄姿,展翅扭转,嘴里不住说,"知我心意否?"
  张紊心道,人家是岭南来的,只怕连你那江南腔调都听不懂。


05


  与王衮相识这几年,其人亦师亦友,交游广阔,眼界宽广,观念不同寻常,一语能使人醍醐灌顶,张紊是真心尊敬,因此他的话,也格外上心。
  如那句:墨魁,你尝了餐风茹雪的滋味后,也要如今时今日一样豁达、随性。
  甚意思?
  他家中未有中落征兆,自己只是离家百里,去邻县做主簿,何至于餐风茹雪?
  不明了,真不明了。

  清晨鸟雀欢闹,张紊一摸身下竹席,凉得他一缩。
  "看来是睡不着了……"
  他起来在房内东看西看,这间客房他常来,摆设常新,而今正墙上悬了一幅月下听琴,不见琴师、不见琴,只一月一罗汉,神态惟妙惟肖,有吴生神韵。
  "好笔法!好立意!好妙的布局!"
  油然而生结识之意。
  到侍女来侍奉他起床,张紊先问道,"你家楼主醒否?"
  "楼主晨练毕,于赏荷亭侯张少爷用早膳。"
  张紊哈哈一笑,"早该去找王叔叔,白浪费了好时光。"
  他一身白绫衣,葱绿绌衫,三镶三衮,丝帛作髻,明朗得勾人夺目,以至于他已走远,侍女还暗暗心跳。

  一问,才知那画者原是当世人。
  又听说就在城里留驻赏荷。
  "王叔叔,我定要去拜访他一回才甘心。"他眸中当即晶亮璀目,难以言表。
  王衮纵溺曰,"下回……"
  他话音未落,张紊已经一口截过话头,"可不等了,等下回不定我已经被发配吴县了!今日,就今日罢!"
  王衮面有难色,"今日我有客人来,不能陪你。"
  "无妨,王叔叔只消告诉我那人姓甚名谁家住何地即可!"
  "……"
  只是些微迟疑,王衮答曰那好罢。
  张紊霎时高兴起来,看得他王叔叔也不由得满脸笑意,忍不住把他额头一拍,"你慢慢吃,吃完我教杨玉驾车带你去。"
  得来一声响亮的遵命。
  张墨魁为人便是这样,说风便是风,说雨便是雨,难得的是富义节并聪慧,具胆识并开朗,一干人中,总是最逗人喜爱的那个。
  王衮忆起友人预测:你那位小友的磨难,可与你无关。
  意即劫难既非因他而生,亦不会因他搭救而灭。

  告别三望楼,张紊拎着鹩哥是志得意满。
  须知人生在世,高山流水常有,而钟子期难有。他觉得自己读懂了那画,经他解读一番,定会被画者引以为知交,不定又是一段佳话流传后世。
  杨姑娘驾马,随口问他,"你出来时,同你家里说了么?"
  张紊心里惴惴了一瞬,"我家里不担心我,无事。"这一句脱口而出,说完那不安感便消失殆尽。
  "他是个甚样的人?"
  杨姑娘想了想,"两次相见,都未见他开口,想来,说不好是身患哑疾。"
  张紊一惊,"咦!"
  "面色苍白,想必身体不好。"
  杨姑娘继续说,"双眼狭长,但炯炯有神,似乎是不必睡觉的。"
  "诶!"
  这样的人,张紊也认识一个,不过庾定胥少年习武,身体好极,面色英挺红润,仿佛望着他便能解乏。
  ……可是庾定胥,那人通晓的是权术,而非学术。
  张紊刻薄想。
  马车颠了一路,杨姑娘刚说"还一会儿便到",就听车轱辘吱呀作响,剧烈得好似就要断了,张紊这念头方动,车身一矮,驾车处失重一倾,他已摔下地来,"哎哟。"
  杨姑娘会武,自然未摔到,看他侧摔在地,还嗤嗤笑他,"真是笨!"
  鹊蚁也从摔歪的笼子里扑腾起来,"真是笨!真是笨!"
  张紊恼羞成怒,爬起来狠踹那马车一脚,"怎回事?"
  杨姑娘止住笑,奇曰,"昨日都还是好的,缘何突而坏掉了?"


06


  她想不通,张紊就更不明白了,他只觉大庭广众下摔得丢人,四下瞄了一圈,未见得熟人,对杨姑娘道,"反正不远,我自去找那画师,鹊蚁寄放在你处,我稍后去取,杨姑娘你就找人修车罢,不必管我了。"说完便溜了。
  这话明里是体贴,其实是遁词。
  杨玉诶一声,暗暗生了闷气,忖道:那张墨魁,只有皮相好罢了,哪家姑娘嫁给他,真是倒楣受罪的妈妈命!偏还对他讨厌不起来。
  真是憋闷。
  再说张紊,他落下杨玉跑了,心中毕竟有些愧疚,脚步也不由比平时快些,回神来一看,画师家近在眼前,自己却两手空空,终归不好。
  便又走回头路,想去随意寻些见面礼。
  退不得几步,就见一个瓜果摊。
  张紊脑间一空,暗道:怪了,刚刚这里有这么一瓜果摊么?
  再一看,摊上有极新鲜的时令瓜果,还有外省产的萍婆果,当下便将疑问抛诸脑后,指点问,"这果如何卖?"
  那农夫打扮人,顶一顶蓑笠,看不清面目,身形瘦削,正抱手靠在一旁,懒懒道,"本地瓜五钱九分,外地瓜十一钱四分六厘,尝尝罢,甜着哩。"
  农夫这样说,却未曾递把刀切与张紊尝鲜。
  张紊略一犹豫,自软靴中抽了那把奇匕,刀鞘一出,寒光四射,他握在手里,切豆腐一般,劈开那一个整瓜。
  内里猩红猩红,显而是熟透了的好瓜。
  "好刀!"那农夫喃喃。
  张紊哧溜吃了一块,咂咂嘴,"好瓜!给我称两个!"
  "好嘞!"
  说时迟那时快,农夫起身、张紊阖上刀鞘的当口,一人自歪斜方冲出来,身手干净利落,一掌击在张紊胸前,夺了王衮赠他的那把匕首!
  "有贼!"
  张紊咬牙切齿,大呼"捉贼"。
  只是这地方略略偏僻,不见有行人,他撑起身来,正要去追,傻了眼。
  眼前屋村散乱,塘路条条,那贼早已跑得不见了影。
  真真欲哭无泪。
  农夫还在一旁说道,"这乡下地方常有贼匪,可惜了那把好刀……小相公,你要报官么?官衙离这有四里来路,我可以指给你,不收你钱……"他顿了顿,"还一件,烦请小相公先把瓜钱付了。"
  张紊只觉他是幸灾乐祸,掏钱出来,信手一扔,甩在摊上,有几个铜钱蹦到了外头。
  农夫弓腰捡了。
  "小相公,你的刀又不是我偷的,你迁怒我作甚?"
  张紊有气发不出,铁青着脸把他一瞪。
  那把匕首他很是喜欢,又是生日时王衮所赠,平素都带在身上,现下失了,心绪顿时低落,兴致也没了,只想回家坐着。
  便几步到那画师家门口,把两个瓜往地上一放,就要回家去。
  农夫看着他做这事,好奇问道,"里头那人小相公认识?缘何不进去?"
  张紊懒得理他,径直走了。
  他心想,既然是惯犯,势必要他爹出面去官衙一说了,不然官府才不会认真管。

  他拖着沉重步伐,还是自柴房后门进了家门,一个洗碗长工看见他贸然出现,手中碗匡一声摔进碗堆里,"少、少爷!"
  张紊学他,"正是少、少爷我。"
  就见那长工越过他,撒丫子从柴房后门奔了出去。
  张紊心下失落,也不在意下人怪异行径,兀自往自己那屋去。
  进门朝床上一扑,两腿把靴子蹬了,沮丧得很。
  俄而有稳重脚步焦急般地到了他门口,却半晌无声,张紊扭头看去,门,掩着,毫无动静,他心怀好奇,便赤脚下了床。
  起手把门一推。
  空荡荡的。
  不知为何心中一紧,莫名难受。
  他正怔愣着,刘妈妈迈着小碎步跑过来,面目如淬火,抬手把他耳朵一拎,"你呀你呀,从几时开始学得任意妄为了!出去怎生连个话也不留!"


07


  张紊是真愣了,"刘妈妈……诶呀,疼!"
  他奶娘深吸口气,"你爹昨晚找你,你表哥发觉你不在,替你瞒混了过去,然后整整找了你一宿!"
  张紊还未转过弯来,"……我表哥?我哪个表哥?"
  刘妈妈横他,语气不好,"你亲表哥!"
  张紊仍旧犹豫,"庾……定……胥?"
  "你呀,你要晓得,你与家人住一起,切记不可使人担心,至少要交代声去了哪里。"
  "是,我晓得错了。"
  "看你服罪,不说你了,快去找你爹罢。"
  张紊哦一声,弯腰蹬了软靴,乖乖往他爹那院走去。
  人到中庭,陡然见几株楠竹下站了一个庾定胥,还不及琢磨他神色,那人一转身,只给了张紊一个消失于阑干假山之后的背影。
  "真不好相处。"
  张紊把嘴一撇。

  他爹人在书房,张紊在外头做足了准备,听够了拨算盘声,再才叩门,老老实实低头唤道,"爹。"
  张父应了,睇他眼,"过来。"
  张紊便又老老实实过去。
  "定胥说你不舒服,不想见人,哪里不舒服?"他爹换了个了然神态,"是心里不舒服罢。"
  张紊怕他长篇大论,赶忙说,"是有些不高兴,不过孩儿已经想好了,不能镇日无所事事,早日入仕才是正理。"他心想我去吴县混吃等死,估摸着你也是不会晓得的。
  他爹眼睛一亮,想来是欣慰,面上依旧力持淡定,"你能这般想,说明长进了些,日后有不懂的,多问问定胥。"
  原本好好的父慈子孝,张紊一听到表兄名字,耳朵一抖,立马把眉头一皱,"问他作甚?他远在绍兴府,恐怕鞭长莫及。"
  张父当他不肯虚心,脾气也上来了,"你看,定胥是你表兄你尚且不能容人,足见你的自以为是、小肚鸡肠!"
  张紊也梗着脖子,"我哪里自以为是、小肚鸡肠?你恁喜欢庾定胥,怎么不自己生一个?"
  他爹真上了火,桃花眼飞红,吼道:"我只生得出你这孽障!"
  "我在家用得了你多少银子,你非赶我出去?"
  张父瞪他,恨得直摇头,"朽木、朽木!"又把手一抬,"即刻上路去,交接事宜有得你忙!"
  张紊一咬下唇,负气般一甩袖,"走便走!"
  扭头撞上了门,嘭一声,又诶哟一叫,气呼呼地出了书房。
  他走了,张父长长叹气,说不清悲喜。
  外边汪由和刘妈妈斜着眼睛偷觑他,教他一瞪,你推我搡,同手同脚地小跑了过去。

  发配一事无从抗拒,只是由他娘出面,延迟了一日。

  日轮毒辣,遍地一副明媚,独张紊一脸晦气,活像被人欠了几十条人命。
  昨日他收拾行装,足足收了四个大箱子。
  到要走时,他爹眼睛狠狠一瞪,"你是去哪里玩去?"扫一眼箱里器具细软,粗声粗气道,"你去了是住公房,有盆有床有笔有桌有公服,何须这些!"
  下人颇为难,低声下气来请示他,"墨魁少爷,都捡出来么?"
  张紊咬咬下唇,难得未发火,"拣出来罢。"
  于是他今日上路,只包了几件贴身衣物,孤身一人,坐的辆单匹马车,更兼满腹嗟怨。
  他平素人缘不错,可是这回走得匆忙,至交好友、红颜知己都不晓得音讯,活似逃荒。


08


  车厢里一待数个时辰,他被闷得烦了,举目看去,能说话的也就只有那不通风雅的车夫了。
  便勉为其难挪到了外头,"你是我家下人?"
  那车夫黑瘦黑瘦,戴了个遮阳草笠,老实巴交的模样,"回少爷的话,不是。"
  "哦,"张紊恍然状,"那你是做甚活计的?"
  "养马拉车,也给人做短工卖卖力气。"
  张紊心道:我那小气的老子,就是怕我串通自家下人偷带家里一样宝贝!
  "到吴县要得多久?"
  车夫憨厚笑了,"两日是一定要的!"说罢一副欲言又止。
  "你有甚话,但说不妨。"
  "嘿嘿,张少爷你看,我有个小侄子也要到吴县去,我想着少爷恐怕无聊,整好有人说话解闷,就答应带着他了……"
  张紊一皱眉,转念一想算了:何必和斤斤计较的市井小民讲理,多个人也确实可以打发时间。
  "好说好说,他住哪里?"
  车夫欣喜起来,挥鞭子的手也有力了些,"他就在路旁等我,绝不耽误少爷时间。"
  马车拐了弯,车夫遥首一指,"喏,那便是了。"
  张紊眯眼看去,那人瘦削,着翠油裳,还看不清眉目已觉风流,到近来看,果然清秀,透着股浪荡风华。
  小相公上车时温文唤了声,"烦请公子搭把手。"声质比兴温柔,听得张紊骨头一痒,不禁正眼看去。
  那人也直直看进他眼里,"公子不进厢内么?"两道芙蓉眼睑微微翕动,视若春风在手。
  张紊嫌里头热,犹豫道,"……这。"
  小相公一颔首,"公子是主人,我不过是顺道带上的过客,是沾了公子的光,怎么敢喧宾夺主?"
  看张紊动摇,他又补上,"其实把窗棂上竹帘架起,并不会多热,微风阵阵,反而清爽。"
  张紊当下起身进去,笑道,"那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两人眼神又撞在一起,颇有些心照不宣的意味。
  "诶呀,还真是闷热。"
  那小相公坐在张紊对面,一腿往另一腿上一搭,抬手松了衣襟,足像欲 火 焚 身。
  这样再看不明白,便是白混了烟花地。
  他向来是来者不拒,持着银货两讫的观念,断无不受诱惑的道理,一看那人露了一副好皮囊,当即问道,"小相公怎么称呼?"
  那人衣领几乎要全敞了去,白纤肤质要露不露,衬着肤白如玉,浑身俱是色 欲 气,说不出的勾挑,"在下王鲑。"
  说着便靠了过来。
  张紊也懒得客套了,这人暗示了他半晌,现下连衣衫都解了,摆明是邀他贪欢一晌春风一度,他轻缓地将人摁倒,一双手登时就伸进他衣襟里,摸到柔嫩乳
首,猥 亵叹道,"王兄,好生滑腻呢……"
  渐渐施了唇舌呷品,仔细丈量。
  那男子嗤笑,两腿一分,直在下头磨蹭,张紊这才发觉,这人底下只穿了条抽纱绸质单裤,温热肌肤相触,叫人血脉贲张。
  王鲑往他颈子里吹气,"我先为公子吹一曲洞庭箫弄。"说罢便翻身坐到张紊身上,在他腰腹上揉捏,解去了他衣衫,力道似女子,轻而又柔,缓缓低了头去,张紊喜不自禁,心道:好会调情的小相公,不知是哪楼哪苑的、还有没有下回。
  他两瓣红唇含了张紊下 身,游刃有余似的以舌呷吮,口喉如穴,半裹半吸,销魂处,自难言道,一双手则在张紊腰上抚弄,用的调情的好手段。
  不消他多弄,张紊便一泄如注,尚有余力于迷醉之时抽出那根,射在了外面。
  他脑中还隐约想:怪了,这声响不小,怎么车夫半点动静都无?
  正值彼此间淫 秽黏腻,那小相公攀到他身上,微撅了嫣红双唇,欲吻他,教张紊不声不响避了过去。

09


  王鲑把头一歪,露了个纯真笑意,"公子长得俊俏至极,教人欢喜。"
  张紊由不得飘飘然。
  刹那间,那人逮了机会,扣住他后脑,以迅雷之速覆于他唇上。
  张紊正要挣动,便觉一条凉凉滑滑的舌头伸进了他腔内,令人惊恐的是,那全不似人舌!如蚯蚓泥鳅,冰冰凉,滑腻腻,又如有意识,知曲明直!
  好生可怖!
  他晓得不对,不禁呻吟哀叫起来,四肢使力挣扎,却仿若泰山压顶,俱不能动。
  那冰凉舌尖带着水腥气溜进了他喉管内,不知碰到了哪处地方,张紊只觉全身精气尽数流失,疲乏气、倦气一夫当关,势不可挡。
  这是妖怪!!
  那长长舌头转了几圈,哧溜一下缩了回去,王鲑微微起身,吐气如兰,"公子,还能动么?"
  此刻这温柔语调听在张紊耳中不啻蛇蝎嘶鸣,骇得一颤。
  "想来我吸了公子不少元阳气,公子应当有许久口不能言手不能动了罢,"他以指抚颈,"那日你手握宝刀,我不敢近前,今日一看,你也不过尔尔,"趁他虚软,王鲑奸笑道,"你放走我恁荷花精,只请我吃这一些阳气可是大大的不够哩。"
  张紊脑内一亮:是了,这便是前些日里恨恨看他的老鳖!
  鳖精一只素手在张紊身上乱拂,他本就零乱的衣衫愈发不得蔽体,胸腹股间都裸 露在外,色气风流,比起鳖精,丝毫不差。
  他将张紊翻过去,手指顺他臀 沟下滑,至丘 壑深处,暧昧揉捏了一把,那股 间匝轮紧锁,竟微微颤了起来,鳖精有丝诧异,"啧啧,倒是个处 子尤
物,可惜我今个没兴致,不然一定用烂你这朵小菊花。"
  鳖精又嘻嘻笑说,"虽然没兴致,玩玩总无伤大雅,你也是这般想的罢?"闻此言,张紊心中甫舒了口气,又吊到了嗓子眼来。
  那王鲑说罢便俯身去啮咬他肩臂脖颈,一手伸去前头揉他胸腹,另一手则滑到他那微凸肉 穴,使力揉捏,待揉开了,迫不及待的挤了个指甲尖进去,抠得张紊弱声哼唧起来。
  他倒有力气,把张紊拉坐到自己怀中,专心去掐他一对乳 首,"看你也不胖,倒还是有几斤肉。"拽住他心窝上的皮肉,揪作一团,时拉时扯,疼得张紊直扭。
  许是兴起,又将他推倒在车内,起身跨坐,恶狠狠道,"教你晓得以后莫要瞎管闲事!"
  手里不知从何而来了一只荷状拂尘,握着那头柄在张紊眼前亮了亮,"与你开个苞,教你以后坐怀不乱!"
  "让你晓得痛,以后不会乱扔银钱!"
  脸上情状是恶意的,无半分怜悯。
  也不多扩张,拉开张紊双腿就将拂尘柄手捅了进去。
  痛得张紊如岸上活鱼,只张嘴呼气,却无声。
  柄手难以推进,鳖精诶了声,嘀咕道,"怎这般紧……"手上用了蛮力,又是一推,拱得张紊浑身乱颤。
  里头想必破了。闻到了血腥味的鳖精一皱眉,一时索然无味。
  无趣地将柄手在人 肉里转了几转,便要拔出来,岂料被张紊肉身咬得紧紧的,想来是痛极。
  鳖精才不管他是不是呼痛,一脸快意道,"我恁金贵的荷花,不但沾了你的俗气,还让你放走,我花了心思雇人骗走你的匕首,想我就此作罢,那便是白日做梦。"
  张紊心里苦不堪言,又悔又恨,似是煮了一大锅铜豇豆,灼得蹦蹦响,翻天地闹。
  鳖精恶毒笑道,"少爷,我这是替你爹教你呢。"


10


  他吞吐了两口气,"你还坐甚马车?还想做甚主簿?下车罢!"
  话未落,一抬脚,把张墨魁踢了下去。
  还与那车夫两个,翘首大笑,渐渐绝尘而去。
  可怜养尊处优廿余年(连娘胎里)的张家少爷,着一身零烂衣衫,冠面不整,怒气冲冲地趴在官道上,不能动弹,唯一力气,只扯着破衫遮了尊臀。
  一些车驾自他身边陆陆续续过去,掀了帘看的有,侧目取笑的有,驻足施舍相助的,是一人也无。
  过了大半天,张紊才觉得眼前清明了些,好歹也回了几分力气,便强撑起来紧了紧裤子,一咬牙关,骂道,"娘祖宗的!"
  正在又恨又痛,又窘又气,远处有马蹄得得而来,张紊一听便知,"四匹城内牧场良驹,天不亡我。"
  果然那马车近来,张紊螳臂当车,拦在道上,来不及羞赧,拚尽全力,高喊了声,"救我!我是张府的小少爷张墨魁!"一句话,牵着了他所有自尊,直从额头红到了耳根。
  想他张墨魁,何时这样狼狈过?
  何时须求人相救过?
  一只纤纤玉手撩了帘幔一角,露了个尖削的美人下颚,张紊稍稍一喜,心想:这不是曾府的小姐么,好极,好极。
  马车慢了下来,他略提了音量,"漫漫!"带了无限委屈。
  这回车夫吁一声停了下来,机警望向他,张紊一喜,扶着腰腿走近去,一个小丫头掀了帘子出来,看见他先是一惊,上下一打量,又把眉头一皱,"乱拦甚么?你刚说你是哪个?"
  张紊抹了把脸,有气无力道,"沫儿,我是张墨魁,张家少爷。"
  那丫头把他仔细看了许久,姣斥道,"你当我不认得张公子,他往吴县赴任去了,你还想冒名顶替!冒犯我家小姐闺名!"
  帘子又动了下,张紊满心期望曾家漫漫能认他出来,那帘子却重重落下了,"沫儿,这人我不认识,给他些银钱及干粮水袋,快赶路罢。"
  听闻此言,车夫眼神又犀利了几许,他健壮身材,叫张紊不得不打消了强挤上车的念头,只好悲叹一声,软软坐到地上。
  他兀自伤悲,车上扔了个小小钱袋下来,还两个葱干饼,兼一个水袋。
  "还不快道谢?"
  张紊捡了物事,低低道,"多谢小姐。"
  道谢的话,也是艰涩得难以脱口。
  这回,再无人正视他,丫头钻进车里,小姐扎紧帘幔,车夫一甩缰绳,驷马扬蹄,搅起黄尘石子,又给他脸上,多扑了层灰土。
  他此刻说不上心死,也说不上哀莫。
  只是忽而迷惘,了不知东西,不知愚身往何处去。
  这种时候,他只是想回家而已,回家中梳洗一阵,再好好睡一觉,起来后一顿饱食,养好这伤。
  仿若陡然自美梦中醒来,张紊抬头望了望日头,昏昏沉沉地迈开了脚步,只着了软靴的脚底板被车道上石子烙得生疼,这时才恍惚想起,这场无妄之灾,起因实在可笑。

  他拖着沉疴身子,深一脚浅一脚,听见马车声音便回头顾盼,固然屡屡失望。
  终归有一辆驴车停了下来。
  车夫把他上下一打量,轻慢道,"小相公要去哪里?"
  张紊开口才知自己嗓音粗涩难听,"……回杭州城内。"
  车夫眼里有丝同情,"小相公,我这车是客栈里的,要收银钱的。"
  "我有。"
  "你有多少?要廿钱的。"
  张紊沉默地看了上去,那一车人俱是沉默。寻常时候,这一条路,了不起七八钱即够了,如今翻了两番还多,可不正是落井下石、雪上加霜。
  张紊听见自己鼻中一哼,"廿便廿。"
  上车后,那一车人挪了处地方与张紊,车夫一面闲散地挥鞭,一面随口搭话道,"是遭了贼罢?这条路上不是一向安宁么……别是遇了野狐精怪……"


11

  张紊默不作声,那车夫自讨了没趣,又问道,"小相公住哪里?"
  "张少师府。"
  车夫登时回首,"哦?"
  张紊眼睛闭着,淡淡言语,"我是张家小少爷。"
  车夫眼瞪得圆溜了,一时止不住口吃,"你……你……是张家少爷?"
  张紊黑黢黢的眼里终而染了丝笑意,定定望去,"是。"
  车夫顿时失了声。
  车里也静了下去。
  张紊忍着股间颠簸,蹙眉紧紧夹着,那处异物感挥之不去,仍旧湿润麻木,勾心的疼,疼得连口中干渴、腹中饥饿也似感觉不到了。
  直至车里一位怀抱稚儿的妇人试探问道,"公子若不舒服极了,不防吃些糕点睡上一觉,不嫌弃的话,我这里有一些好入口的。"
  张紊辨出真心,微微吃惊,对她露了个笑容,"多谢,我并无大碍。"
  原来多谢二字亦能习惯成自然。

  城内喧闹繁华,吆喝叫卖此起彼伏,人声鼎沸。
  张紊下车时,车夫退了他车钱,愧疚道,"不知是张少爷,多有得罪,还请少爷见谅。
  张紊只一冷哼。
  一掂钱袋,买了两个雪白大馒头,几口咽了,又在街边坐了半晌,匀定心绪,这才往张府去。
  那琉璃瓦当,漆金门楣,雕镂仙鹤,还两只石麒麟的,正是张府。
  他径直往里走,岂料门人忽而发难,"诶诶!你是哪个!认清楚了,莫要瞎闯!!"
  张紊应声抬头,往上一看,"不是张府么?"
  门人倒笑了,"是张府,可你是谁?"
  "我是张墨魁,你家小少爷。"
  虽然狼狈,可贵气、公子气还在,门人教他唬住了,犹犹豫豫地仔细打看,"胡说八道!我家少爷怎会是长你这样!"
  张紊一扬首,"睁大你的眼睛认清楚了再说话!"
  门人喉间哽咽,欲言又止的模样,"我进去禀报老爷。"
  张紊不是傻子,心下顿觉微妙,他摸了把自己那一张脸,鼻梁是鼻梁,天庭是天庭,下颔是下颔,并无异样,只是胸中冰凉如影随形,似有不妥。
  片刻后汪由出来,紧随其后的是张父,睁着那双桃花眼。
  "爹!"
  张父看一个陌生人唤自己叫爹,眉毛一扬,火上心头,"汪由!疯子你赶走就好了,喊我作甚!"
  "你又随口说人是疯子,你怎知人家是疯子!"张紊没力气吵架,刚见他爹时那一阵伤心又大了些,直直瞪着他爹。
  张父双唇翕动了下,两道眉峰拢起,"汪由,赶这人走,"他说罢便转头进门,又吩咐说,"去看看吴县的信过来没,看那孽障怎么样了。"
  汪由应了,回头瞪了门人一眼。
  那意思,连张紊也看懂了。
  他不消门人赶,软着腿退了几步,心里又惊惶又无措。
  门人不认得他情有可原,可他爹怎么会不认得?
  纵是父子间再爱吵闹,毕竟溶于骨血。
  怎会不认得?
  张紊不会当他爹是故意不认他,试看门人一去禀报,他爹便急急出来,爱子之心无从否定。
  那是为何?
  骄阳下,他身上竟打起了寒颤,想来是因那处受伤,现下烧了起来。
  可巧街边有卖女儿饰物的,张紊一下子扑了过去,就着一面闺妆花卉铜镜一照,他还是他,传自他爹的桃花眉眼,传自他娘的犀利轮廓,可为何别人不认得?
  为何?
  为何?
  张少爷此生都未这般颓丧难熬过,他蹲在街边,怕石阶硌着尊臀生痛而不敢坐,更是恨透那只鳖精。
  倘我大柄在手,必然灭你九族。

12


  曾小姐施的银钱有余,葱干饼半点未动,他望着张家大门,脑内盘算着天黑后要去哪里睡一晚,还那伤……然后去找王叔叔帮忙,往家里递信……
  忽见得自己几个表兄说说笑笑地出得门来,想来是约着去哪里找乐子。
  当即叫了声:"张舒叔!"
  心中一喜,暗忖怎没想到这人?张舒叔与他一块长大,平日最是亲热,彼此身上哪里有颗痣哪里有块疤都清楚极,为人又易轻信。
  张舒叔听得有人唤他名讳,忙四顾张望。
  "叫花子,是你叫我?"
  几个轻俊公子便齐齐看了过来,这时,又有一人自门内跨出来,精瘦身材,俊伟不凡。
  赫然是庾定胥!
  张紊一咬牙,刹那间只觉脸面丢尽、挫败无比,羞耻得莫能言语。
  张舒叔偏在此时此刻同他说道,"叫花子,你从何而知少爷我的名讳?可惜,你虽唤我叔叔,我也不认得你这个侄儿呢……"
  几人一同哈哈大笑。
  就见庾定胥瞟了眼这头,眉头一皱,便要目不斜视的过去。
  张紊心里落寞:是,他向来是不屑我们这帮人的。
  张舒叔半晌等不到他回话,颇有些下不来台,"喂,叫花子!"
  张紊压低声音,"你过来,我要同你说句话。"
  张舒叔又好奇又火气,"本少爷岂是你说作甚就作甚的!"
  "你过来就是了。"
  那张舒叔也是素来无甚戒心的,挥退了表弟几人,凑近他,皱眉曰,"叫花子,你身上真脏。"一件破衫烂裤,泯磨了底下颜色,只一根绳带款了权作腰带,沾了黄土黑泥,各类脏污都有。
  "我告诉你,我是张紊……"他一看张舒叔要笑出来了,抬手把他耳朵一揪,"莫笑,听我说完!"
  张舒叔两耳敏感,一揪便颤,"诶哟诶哟……"
  他那几个表弟忙要上前,"叫花子,你作甚!"
  七嘴八舌的,"三表哥,要帮忙么?"
  "你先听我讲完!"张紊低哑道,"我真是张紊,不说别的,我少时掉入荷塘,是你救我,你在山上折了腿,是我背回来的,你那个丽茹小妾,是我替你拉的红线!"
  张舒叔几要忘了耳上触感,一张嘴张得老大,"你……你……"
  张紊实在头晕,只好下了猛药,"我曾发誓不提你在常春楼那事,如今不得不提,你莫怪我,你在那里……"
  张舒叔一手掩在他嘴上,"莫说了莫说了,你到底是谁?"
  他还是莫名惊悚的模样,瞪着眼上下打量张紊,活像遇了百鬼拦道。
  张紊身上酸软沉重,"我已经说了,我是张紊,张墨魁,与你自小一起长大的张墨魁!"眼看身上疲乏,那张舒叔还有好多想问的,他索性两眼一闭,装作晕了,扑倒在他怀里。
  只觉他小表弟陡然无措地环住他,诶了声,还转头去看他那几个兄弟,"快来帮忙,这叫花子晕了过去。"
  有人问,"三表哥,你管这叫花子作甚?直接将他扔在这里不管就好了……"
  张舒叔支着他,往张府门内拖拽,"你们先去罢,我偶尔也要做做好事。"
  "三表哥不是看这叫花子还算清秀,想调教调教罢。"
  听着那嗤嗤笑声,张紊只恨不能掐住那家伙一个脑袋,将他暴打一通。
  "胡说,我难得要做好人!是真好人。"
  "好好,我们去'那里'等好人三哥你……"
  "晓得、晓得。"
  张舒叔一面敷衍应着,一面回复门人。
  ……
  "甚?老爷不让这疯子进去?"
  "我说行就行,去请个大夫过来客房,我就守在那里,有事找我便行!"
  门人似乎心不甘情不愿,"是,表少爷,我晓得了。"
  彼时张紊还清醒,到张舒叔同下人把他弄上床时,他便沉沉睡去。

13


  醒来时边上守了个小婢,张紊唤她,"先递杯茶与我,再替我取纸墨来。"
  那丫头被表少爷派来守个叫花子已然郁卒,还让这叫花子呼来喝去,当即把脸一变,"我说你,是我家少爷救了你回来,你不问救你的是谁,不问身在哪里就要这要那,真是不懂礼。"
  张紊想不到叫个婢子教训,瞠目结舌的,好一会儿竟半个字也吐不出来,"你……"
  你知我是谁?
  这话到底咽了下去,他此刻尚不知自己是谁,生父不知,兄弟不知,友人也不知。
  只好放柔了语气,"我一时急切,失了礼,烦请姑娘替我拿一方砚、取一份纸笔来可好?"
  那丫头得理不饶人,"你看,你这样说了,我自然会帮你,你若无礼,我才懒得理你,管你是不是表少爷救回来的呢……"
  张紊看她絮絮叨叨,心里实在着急,还好那婢子说归说,动作不慢,说话便已拎了纸笔来,"这可是招待客人用的徽州宣,金贵着哩,你省着些。"
  张紊一面心不在焉地道了谢,一面提笔写到:
  王叔叔敬启,墨魁有难。
  落款张紊。
  一派飞扬潇洒。
  婢子见了皱眉说,"你就写恁几个字,用恁大张纸,就不能将字缩一些?"
  张紊心道花的不是你家银钱,何须你操这心?
  一边将纸折了一半,工整写了老半天,待墨干了,撅嘴呼呼直吹。
  露了个敷衍的烂漫笑容,"烦请姑娘替我将这半张纸递与福康客栈的王掌柜,请他交与他家楼主,我这里有些银钱,"他掏了几个铜钱递到婢子手里,笃笑道,"多谢。"
  婢子一时受不住他那般明朗,"是……是……"竟是呆愣了。
  彼时张舒叔过来看他,"你醒了?"
  张紊一抿唇,"嗯。"
  婢子见这两人不言不语,只干站着,便握了字条行了礼出去,还不忘探看打量几眼。
  她一走。
  "你真是我表哥?"
  张紊知他狐疑,叹了口气,"这事连我都觉奇怪,缘何大家都不认识我,在你看来,我长得甚样子?"
  "细眉细眼,俊俏是俊俏,可是不及我,更不及我表哥。"
  张紊又笑。
  "你看你那一脸菜色,笑得好难看。"
  "是,我也想不到你竟会信。"
  张舒叔眨了几下眼,"我只觉你亲切而已……说来你是得罪了哪路神仙?故事若编不完满,我也是不会信的。"
  "你记不记得六月廿四那日,我说楼船无聊,先行回家,其实我并未回来,而是乘了小舟游湖,管了件闲事,得罪了湖里一只鳖精,约莫是他的手段。"
  张舒叔脸上神色渐而悲悯,约莫是信了。
  "唉……不知何时才会好……"
  "伯伯不会信的罢?"
  张父最恨怪力乱神,时任太子少师,便常教太子:须力诋仙佛,病而修斋,问苍生,不问鬼神。
  张紊郁郁寡欢,"若他不信,我也只有去找王叔叔了。"
  "哦,那位江浙首富?"
  "是。"说着他取了另一半张纸,"你看看,这一纸,是要与我爹看的。"
  张舒叔接了,一目十行的一扫,咂舌说,"乖乖,伯伯也有这般宠你的时候……"
  被张紊怒怒一横。
  原来他家那时尚在京城,他生母往南方修养,他年方七岁,他爹怜他幼小,夜夜抱他同睡,要甚给甚,宠溺有加。
  这许多年未提,张紊几乎要忘了。
  "只怕他已经忘了。"
  "怎会?"
  "不如你陪我去趟书房,我放这纸去我爹常看的书上压着。"
  "好,"张舒叔一歪头,"你不烧了罢?"又摆了副好奇的样子,"我见你褪下的脏裤子上头有血渍……"
  张紊不待他说完,低叫道,"摔车时受了伤!"
  张舒叔暧昧一笑,笑而不语。
  到两人并肩出门时,陡然冒出一句,"是同我上回在常春楼伤得一样的地方罢?"还一派"原来你也有今日"的神情。
  张紊登时恼怒,"不是!"
  此地无银三百两似的。

14


  张舒叔暗暗观察这人。
  须知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人活廿年,有些动作姿势是万万改不了的。
  他表哥素来风流,是以走路略略轻浮;他手指细长,走路时并不使力,是以常是松松握着;生性乐观豁达,是以视若含情面若含笑;不爱束缚,是以衣襟顶头从来是不扣的……
  这自称张墨魁的叫花子与他表哥样样都是一样的。
  他笃信举头三尺有神明,便正色问道,"你敢对神明举誓?你所言,绝无半句虚假?"
  张紊阴郁着脸,也回头正色,"若有半句虚假,天打雷劈,油煎锤砸,教我儿郎变女子,生子无粪洞,生女永世待字闺中。"
  张舒叔几时见过这般毒誓,不禁一诧,一张嘴阖了又开,开了又阖。
  张紊看他那样颇蠢,如往常一般拍了拍他脑袋,付之一笑。

  行到书房,张舒叔喝退下人,转头对他说道,"好了,你自去放置,我在这等你。"
  张紊微颔首。
  熟门熟路地进去。
  张家藏书万余卷,因此书房极大,书架直抵屋梁,张紊晓得父亲喜欢哪张桌子,喜欢把还未看完的书卷放在哪个地方,径直过去,将白纸压了。
  环顾四面,幽幽叹气。
  "要一切还原了,我定要捉了那老鳖煲汤!"
  俄而书卷声响动。
  张紊闻声望去:好一位书卷气佳公子!白衫白裳,俊朗逼人。
  可惜这人他认识,不是庾定胥是谁?
  此刻表情严整,正定定看他。
  张紊微微局促道,"我、我替表三少爷来还一本书。"
  心里暗忖庾定胥怎还在他家,点了头便要出去。
  "且慢!"
  庾定胥轻缓踱了出来,黧黑眼瞳直直看他,仿似有些失神。
  张紊等他说话,相视许久,庾定胥还是半句话也无,不由有些不耐,"少爷有甚吩咐?"
  "我是这家的表少爷,不是少爷。"
  张紊实在烦他在这样的事上认真,"是,我晓得了。"
  庾定胥张口欲言,还是一点头。
  张紊便退了出来。
  "怎这么慢?"
  "遇上那人了,费了些口舌。"
  张舒叔即刻会意,"他也在?"随即把张紊一搭,"走,我请你喝茶去。"

  所谓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彼时他还觉得一切正往好。
  谁知一壶茶回来后,白露变作霜。

  汪由立在门口,身后几个高壮男子,倒像有甚事。
  张舒叔不由自主地扭头去看张紊。
  这时汪由冲他招手,"表少爷您过来。"兀自盯着他,看也不看他身边那人一眼。
  张紊见了,陡然将他手一牵,心里空空落落地紧张了起来。
  他紧张,那几个高壮汉子也一紧张。霎时冲了过来,众人这才看到,几人手里都提着家伙,透着股煞气。
  "将他拿下!"随汪由一声令下,张紊怔了,张舒叔也怔了。
  这阵仗,分明是要捉张紊!
  张紊反应倒快,一手推了张舒叔,拔腿就跑,他胜在身形灵敏,又夺了先机,街道上行人众多,他左蹿右奔,一下就不见了人影。
  张舒叔看那几人追了过去,心下一急,顾不得揪住了汪由的衣襟,直问道,"怎么回事?伯伯没看到信么?"
  "甚么信?老爷是收到了信,自吴县来的,"汪由慢条斯理地取了封信出来,"请表少爷过目。"
  那也是张紊的墨迹,看得出其人潇洒跳脱。潦潦草草一页纸,说他路上遇到一知己,谈笑间将自己身家都交代了出去,岂料那人是江湖骗子,存了歹心,勾结车夫妄想害他,可惜他命不该绝竟逃出生天,猜想贼人恐怕会假冒他名,代他上任,骗他家业,一到吴县便递了信来。
  张舒叔仔细辨认,章是他表哥亲手刻的章,字也显而是他表哥亲手写的字。
  一时便如昏了头脑,分不清真伪是非了。

15

  再说那厢的张紊,他稍加推论,心里隐隐有了想法。
  想来是鳖精代他去了吴县,又施了甚法术,害得他如今一团乱糟,青黄不接,有苦难言。
  自古多少英雄,祸难冤薮,皆出于儿女情长,他倒好了,只因一株荷花、一只老王八!
  张紊寻了处巷子蹲着,心里愈发不忿。
  眼瞅着那几个便服官差自巷口跑了过去,他这才小心翼翼地晃了出来,直奔王家开的那福康客栈。
  王掌柜在楼内坐着,握着把竹扇,看见客人进来,忙笑道,"客官,里头请。"
  张紊扑了过去,"王掌柜,你家楼主在么?那封信他看了么?"
  王掌柜乜斜着睨了他一眼,"客官是……?"
  "日前送了封信过来的那位!"
  "信已转去了三望楼,"不待张紊那欣喜展露完全,又补了句,"可是,我家楼主有急事已经离开杭州上京城了,"仿佛嫌他不够郁卒,还添道,"归期不定。"
  王掌柜看他表情遽变,"小兄弟,你是有甚事要找我家楼主么?"
  张紊愣了愣,苦笑道,"罢了,罢了。"
  他负手出门,门外艳阳高挂,照得江南瓦当金光闪闪,翠叶绿油油的,几乎是要滴出水来,各人有各家,有妻有儿,有老有小,唯独他,有家回不了。
  真真是伤悲。
  若不是他实在坚韧,只怕早在被那鳖精破了后 庭花之时就哭得一塌糊涂了。
  他从前身在家中,从不会担心夜深露重,也不会担心腹中饥渴,更不会担心身无长物。他只管骑马射猎、投壶抹牌、翻翻闲书、泼墨写意,寻些烂漫秋月,摘些风花乱红,闲坐有人侍候,提笔有人研墨,不会谋生也有零钱在手。
  "卖家,这块佩怎地卖?"
  张紊闻声看去,只见那卖镯人摊前,立了一位小公子,唇红齿白,说不出的秀气可爱,衣衫精致大方,看得出家世教养,张紊从前觉这人迂腐老实,虽说世交,却甚少来往。此刻已不抱甚冀望了,随口道,"程程你借我些银钱可好?"
  小公子瞪圆了眼睛,似是在问你是哪个?
  张紊摸摸自己面皮,苦笑说,"我是张紊,张墨魁,张少师家里那个不肖子孙。"
  小公子定定目视他许久,许是觉得这疯子眼内神情太过可怜,沉吟一下,掏了钱袋子,倾尽所有,都置于手上,递向他。
  张紊几乎噎着,"你……你!"
  程静文莞尔一下,"你不是借钱么?怎么不接?"
  张紊感慨,"你信么?"
  程静文点头,"我看你觉得熟悉,信。"
  "可我爹都不信。"
  "天下事无奇不有,劫难无所不在,却都是会好起来的。"
  张紊知道两家关系,不敢求他收留,只一弯唇,"多谢你。"
  程静文歉疚说,"我家里月钱管得严,我力有不逮,抱歉。"
  "程程你此番慷慨解囊,张紊已经铭记于心了!"他四下一扫,"官府的人恐怕要捉我,我要先告辞了。"
  "张兄,保重。"
  若不是他现下真是捉襟见肘,听见少年郎这般老气横秋说话,只怕会当场笑出声来,而如今,他只是百感交集看一眼程静文,微欠首。
  今时是今时,往日是往日,他业已明白。

  他曾于灵隐寺边置过一处平房,种了些昙花、兰花、台阁梅、垂丝之类,都是精巧的花种,偶尔会去赏赏花。
  那处宅址隐蔽,又是他卖字画所得购置,家里并不晓得。
  想着便买了顶草笠把脸一遮,正要去买马,一捏银子,又是长长一叹。
  他讨来的那些钱,莫说马,连马蹄子恐怕都不够。

  最后他是有惊无险去了灵隐寺,你道他如何去的?

  张家小少爷骑了头驴,一步三停地去了。
  那驴同他也是有缘无份,牵是让他牵了,可惜全不听他的话,每每令它跑快些,驴那灰扑扑的尖耳朵便左右直颤,似是懂了,可四蹄愈发慢了下来,一人一驴,磨着磨着,直磨到天黑才到那小屋。

16


  张紊掰了块干粮喂它,"莫说你饿,我也饿。"
  眼前这小苑,就一间木房,篱笆落落,他自花钵下翻出了钥匙,开了锁,吱呀一声,屋内一副桌椅,一把壶,一张竹床,尽收眼底。
  张紊把驴牵进了家里,"你不要随地屙屎尿便好。"
  话未完,那蠢驴便屙了一泡腥臊。
  张紊熏得心烦,却也不愿将它赶去外面,起手拎着它耳朵训道,"下次要讲。"
  这话恐怕驴子听得都要笑了,努着嘴吧嗒吧嗒地拱他的手,模样蠢得倒也可爱。

  夜里张紊就井水擦了身上,井水沾身,凉意直达心尖,忍不住想在家时多好多好。
  一望那满院的花钵,"若每一株都能结银子作果实岂不是好极。"
  驴子应景地嗯嗯了两声。
  张紊便笑,"你也知道银子好?"他又喃喃道,"我从前是不晓得的,莫不是连畜生也不如?我想我爹,想我娘,我刘妈妈,还想汪由……这时哪怕我爹骂我我都高兴……你晓得么?"
  说着说着眼眶一阵湿润,夜风一吹,两滴泪横过颊面,嗒嗒掉了下来。
  若是他爹在,恐怕会暴跳如雷,提了剑去为他算账。
  若是他娘在,恐怕会揽了他的脖颈唤声乖乖,不哭了。
  若是刘妈妈在,恐怕要心疼到同他一快哭。
  纵是庾定胥在,恐怕也会惊讶看他一眼,递他一块方巾。
  可惜此地,只有一头不解风情的蠢驴,除了会吃便是会拉,拉的也非金银,而是腥臊屎尿。

  在那破平房里待了几日,张紊头些天镇日想着张舒叔会想起这地方而过来接济他,每日去庙里吃斋饭,灵隐寺的斋饭比起寻常素菜,是有些贵的,他吃了三日,一看曾小姐和程静文赠的银钱所剩无几,便勒紧了腰带往床上挺尸,到饿得受不了了,方才失望。
  "张舒叔这笨蛋……"
  这般田地,他却不是怪自己天真,而是怪他小表弟愚笨。
  莫说张少爷要吃这许多亏,实在是咎由自取。
  他那驴常去人家地里刨白菜,饿是饿不着的,现下嗯嗯地拱他手。
  "你作甚?"
  那驴又嗯嗯两声。
  "你怕我饿是吧?可我也做不出偷人家白菜的事……"他抬头望天,"纵是天黑我也不会去的。"
  就是抬头望天那一刹,他惊得眼睛都要摔出来了。
  他屋顶上,居然探了个乌漆漆的头进来!
  定睛一看,原是个蒙面之徒,料定是梁上君子宵小之辈,张紊大喝一声:"贼人!佛门清净地,你竟敢入室行窃!"
  那人不料屋里主人醒着,被他一吓,差点原路蹿了出去,借月色一瞥,不过一人一驴,当即肥了胆子,"嘁,你这哪是佛门?再说,你怎知我是来行窃!"
  竟然啪噔一声跳下地来。
  张紊饿了几餐,正是气若游丝的模样,不防贼人不逃反入,心里一慌,搂着驴子往后退,"这我家!深更半夜你溜进来不是贼是甚么!"
  那贼还理直气壮的,"我估摸你家穷得叮当响,进来看看我猜得对不对的。"
  "恬不知耻!"
  "识相的把你家家当都拎出来给爷瞧瞧。"
  张紊只听那贼嘀咕说,"原来住的个穷酸书生,我还以为是哪家公子置的私宅……"
  "喂,你不会是哪家少爷的娈童罢?"那人在身上摸索,摸出个火折子,嗒一下点着,就往张紊这头逼近。
  当朝南风盛行,上至士大夫,下至黎民百姓,多有"走后门"的,蓄养娈童,行作夫妻,各类不伦,也非寡见。
  张紊心下忐忑,搂着驴脖子叫道,"我家里无钱,也就是个读书的!"
  那贼捏着火折子,不紧不慢,"哟,现下晓得怕了,读书的难道就不吃饭了,把你身上银钱都交出来……不然,要你好看!"

17


  张紊看昏暗中利器银光一闪而逝,愈发慌张,"我这没有银子,都饿了许多餐了!"
  这时贼人凑到了他面前,清楚瞧见了他样貌,赞了声,"小相公倒清秀。"
  "你、你!"
  "不知是不是妇人扮作的?"
  张紊气得直颤,"无耻之徒!"
  那贼脸面在黑色覆纱之后,闷闷笑了起来,"小相公倒明白得快,"忽而恶形恶状一比长刀,"老老实实把银子交出来!老子对你这等甘做兔儿爷的老爷们无甚耐性!"
  张紊把心一横,瞪着那刀刃,"老子、要钱没有,要命一条!"
  贼人怒极反笑,呼呼一下甩了刀,揪开那惊恐万分的蠢驴,扑到张紊身上,照着他脸上就是一拳,"有没有钱?"
  张紊挨了疼,骨子里一些犟倔油然而生,拧着喊道,"没有!"
  贼人到底是贼人,摁着他四肢使力抽了他一通,"有没有?"
  张紊不得反抗要领,又踢又挣,还是躲不去,白嫩脸上瞬时破了皮,见了血,"没有!"
  那蠢驴倒忠心护主,呲着两排整齐牙去啃贼人的袖子,一边恩恩直叫,一边往外拖,那贼打他打累了,随手把驴一搡,任张紊瘫倒在地上,捏着火折子四处翻箱倒柜。
  自然是半点收获也无的。
  张紊强坐起来,看那人挎着刀乱翻,冷不丁摸着一个铜钵,咽了几口口水,一发狠,一气儿冲过去,照着那贼脑袋就是一敲。
  那样重重一下,是头牛也要晕上一时半刻了,只见那人迅猛扭头,一副怨毒,还不及吓着张紊,咣然晕倒在地。
  张紊也一下瘫软,举袖揩了嘴角血线,抚胸长叹。
  他伸指探了那人颈脉,知道未闹出人命,轻轻松了口气。
  他被揍得狠了,一时也起不了身,不得不依墙困坐,只觉五脏六腑搅烂了一般的疼,心下尤痛。此情此景下,他家忠驴吭哧着直往他头上拱,状若宽慰,颇惹人伤感。
  "我倒楣就罢了,连累你与我共患难。"
  正说着,听到外头响动,马蹄声,脚步声,一双迭一双。
  他起身时两眼一黑,耳边嗡嗡作响,扶墙歇了一会,方能举步向外。
  天下最可怜,莫过于无人能容。
  他却不是最可怜。
  你道他一出门看到了谁?
  正是庾定胥!
  一个又凄又苦,一个朗身玉立,相顾半晌。
  "庾定胥……"
  是张紊哭了出来。
  庾定胥疾步上前,紧紧将他一揽,"好了好了。"
  张舒叔在他后头牵着两匹马,热得一头大汗,心里阵阵伤心,几乎要同他一齐哭了。

  所谓柳暗花明,是绝处逢生,苦尽甘来。
  张紊醒时,庾定胥就端正坐在一旁,两手置于膝上,面无表情看着他。
  "表哥。"
  庾定胥从小到大,是头一回见他这般老实,老实得人无所适从,"张舒叔来找的我。"
  张紊坐起来,"……他人哪里去了?"
  "回家了。"
  "……是了,他爹娘管他管得紧。"
  庾定胥抬手倒了茶,张紊接了,温在手里,虽说神色依旧落拓,相较之前,好了不少,"你先同我回绍兴府。"
  张紊抬首看他,"那我家这边?"
  "我会想法子。"
  "我……这些天里……张紊能倚靠的,只有表哥了。"一字一句,艰难得很。
  庾定胥起身,依旧不行于色,淡淡道,"你好生歇着。"
  张紊心里一涨,险些又要哭了。
  梗着嗓子吐了一句,"都听表哥的。"

18


  呆在庾定胥这里,张紊是浑身不舒坦。
  张家小少爷讨厌表兄庾定胥。虽未明说过,可谁人不是心知肚明?
  如今他睡在庾定胥安排的客栈里,需仰仗他才有平安,这般局面,真是说不出的莫名尴尬。
  所幸自那日失态后,庾定胥有两日都未露面,日间呆在这里的,只有张舒叔。
  张舒叔道,"表哥,我要向你说件事。"
  张紊看他神态愧疚,横他一眼,"你说。"
  "……那年你落水,救你的不是我,是庾定胥,"不见张紊有甚反应,他又道,"我晓得错了,不该抢功,不该屡屡提及这事,表哥,你原谅我!"
  说着展了个哀哀切切的表情,圆睁着眼望着他。
  张紊一时说不清心绪。
  未几轻轻一叹。
  随即怒瞪那张舒叔,"你真是奸狡之徒!你说!就凭这事,从我这里讹走了多少好处!"
  张舒叔愁容满面,"我晓得错了……今日我说出这事,正是不忍他做了好事不留名……"
  "这还消你说,"张紊先是一嗤,继而一把揪了他领子,"你看,那位江南一绝缎贝美人,不是你念叨救命之恩,我如何会让给你,还有那斜鸿公子纪吟砀,常春楼……"
  张舒叔苦笑着拍了拍他的手,"常春楼的时候,我不是受过报应了么。"
  此话一出,张紊松了手,长长叹气。
  "为何我俩接二连三的倒楣?难不成是冲了太岁?"
  张舒叔呲牙,没好气,"我怎么晓得。"
  俄而有人叩门,那人喊说,"公子,我家大人要回绍兴了,烦请公子收拾下,午后便动身。"
  张紊应了,转头看张舒叔,"我只有先跟着庾定胥,再做打算。"
  "表哥……"张舒叔不知哪来的伤感,刹那间泪眼婆娑,"表哥,我从前对不住你的地方多了,你要原谅我!我一定记得顾着你院里的花花草草鸟兽虫鱼,你那几位侍妾娈童我也一定替你守好贞
操门,路途遥远,你保重!"
  张紊照他脑门便是一下,恶狠狠道,"我又不是去赴死,又不是一辈子不回来!再说,绍兴府距杭州城是该有多远!
  张舒叔一抱头,弱弱哼唧,"表哥,我会想你的。"

  庾定胥自然守时。
  张紊下来时只见一辆轻装马车,庾定胥立在一旁,见他下来,只手把帘子一撩,"快。"
  张紊四下一望,大步钻了进去。
  庾定胥紧随其后,"街上贴了你的画像,虽说赏钱少,还是有些危险。"
  张紊一愣,"那……表哥你为何信那张舒叔说的话?"
  庾定胥移开视线,"我有眼睛,会自己看。"
  张紊心念一动,想问他他看见的自己是甚样子,又觉问不出口,整个人都抓心挠肝地痒了起来。
  庾定胥见他欲言又止,也不问,两眼一闭,便养神去了。
  心里却默默安宁,略略开心。
  半晌才等到张紊支支吾吾道,"……多谢表哥救我,淹、淹水那回,还这回。"
  "不必谢。"
  一时无话。
  "我记得,我从前送过你一个泥娃娃,还在么?"他问完又自嘲般笑,"十多年了,不可能留着的罢。"
  "在。"
  一个字,惊得张紊双眼圆睁,死死瞪着他,直瞪得庾定胥清清淡淡地一睁眼,"怎么了?"
  张紊方抿唇一笑,"未想到而已。"
  庾定胥也扯唇淡淡一笑,虽说淡,还是有迹可循。
  那霎时,张紊便宛如见了鬼,直直盯着他。
  却恍惚想起,某年间,他也曾这般笑过。

19

  庾定胥回杭州一趟,带回个张紊,诸位公府同侪大人俱是好奇,又畏他不苟言笑,不敢议论纷纷。
  他时任正六品通判,住的公房,他家绍兴府正官老爷就住在隔壁院子,正巧看见他二人,笑道,"定胥,这位是……"
  张紊瞥庾定胥一眼,那人不紧不慢开了口,"是我表弟。"
  "是,我是来央表哥替我谋个活计的。"
  正官老爷长长哦一声,捋捋长髯,"这样好,你就同定胥住一块,相互有个伴。"
  "是、是。"
  庾定胥把张紊袖子一扯,"我带你进去,院里有狗,"冲大人一抱拳,"林大人,我先回去歇息了。"
  那位大人正拱手,庾定胥已牵着张紊走了进去,不由摇头叹息,"哪像是表弟,倒像是情弟弟,这么宝贝。"
  周围几个做事的衙役闻言淫 笑,七嘴八舌道,"大人您说这几年来,庾大人近过男女色未,这回这个……嘿嘿。"
  林大人原本也在笑,听他们愈说愈激亢,忙把虎目一瞪,"愈来愈离谱了!还不去做事!"
  "今儿休假喏!"
  "哈哈!"
  "大人莫急莫急。"
  ……
  张紊听见外头吵闹,"既然说张了我的画像,有没有危险?"
  "无妨。"
  张紊低头,"也是,我现下齐整多了。"
  庾定胥一指床榻,"你睡这里,我睡外头。"
  "表哥!"
  庾定胥漠然回头。
  "你为何会信呢?"
  庾定胥不愿多说,"我看的清。"
  他也不管张紊听不听得明白,取了贴身衣物,抱了几本书兀自往外走。

  忆及从前,张紊和庾定胥关系其实是不错的。
  小子们不管你是哪家我是哪房,玩得来便在一起闹腾,玩不来也能说两句,那时张紊和庾定胥恰恰是最说得来。
  他二人都爱读书,每每张紊姑母牵着庾定胥过来,张紊必定端了糕点在书房等他。
  一起画画写字,读书赋诗,射箭玩耍……
  却硬是想不起来何时生疏的。
  大约是情窦初开的年纪……
  张紊重重一拍脑门,"有甚好琢磨的!车到山前必有路!"
  有个小丫头噗嗤笑出来,"小相公真是个痴的。"
  张紊一惊,不迭看了过去。
  门边探了个小丫头的脑袋,另站一位英姿飒爽的女子,面白如玉,不假粉妆,"你好。"
  张紊也点头,"小姐好。"
  "小相公怎生称呼?"
  "弓长张,墨魁,杭州人士。"
  "哦。"
  张紊正在想这声哦拖得神异,陡然间庾定胥大步过来,眉目皱得死紧,"林嵋儿,过来这边!"长臂一伸,几乎是把人家拉拽走的。
  张紊不由得一愣,不自觉盯着他两只手。
  心里说不出的不快,如陷泥淖,如沾腥膻,如刺在喉,总之,是莫名不快。
  小丫头落在后头,笑靥如花,"小相公,我家小姐是姓林,绍兴父母官也姓林,懂了么?我家小姐,同庾大人的关系,可是非同一般……呵呵。"
  她似是不求张紊反应,说了一通,一蹦一跳跟了上去,还边叫着,"庾大人,等我!"
  张紊环顾这间房,摆设一如他杭州家里,干干净净,齐整利落。一眼望见书桌上盖了帕子的一块泥像,抬手轻轻摘了帕子,只见那小泥人,正双手叉腰,哈哈大笑。
  可不正是他自己。
  他心道:还真是留着,这实木疙瘩原来是真长情。

20


  到酉时,张紊被饿醒来,适逢满院米香,引人馋虫欲出,他坐在床上犹豫半晌,方起身着衣,暗忖着,虽说我饿,可也不好贸然去吃,那样无异于不请自来,岂不有辱斯文?
  便又脱了衣服,权衡间,只觉香气又近了些。
  一咬牙又套了一半袖子。
  接着复又扯下。
  这样反复两次,咚咚两声叩门,跟着是庾定胥沉稳声音:"开门。"
  张紊忙不迭下床。
  两扇木门一开,米香扑面而来,几乎能闻到那潮黏质感,张紊腹中登时咕咕一气乱叫。
  庾定胥手里捏了一双竹筷,一个食盘,"来吃。"两个字,再自然不过,再暖煦不过。
  张紊窘迫,更兼局促,"表哥……"
  庾定胥到桌前坐下,利落一掀下摆,微侧头看他,像是说"怎还不来"。
  "是,我晓得了。"
  "日后我每日将饭菜端来房里,一齐吃。"
  "如此……有劳表哥。"
  庾定胥一推竹筷,再不言语,兀自扒饭。

  不久吃完,庾定胥端起食盘,"你好好休息。"
  "表哥,"张紊喊住他,嚅喏着,"我想求表哥替我寻个事做。"
  庾定胥俊眉微一挑,"再说罢。"
  张紊看他出去,忍不住想是不是这些年里他的冷淡嫌弃,到底伤了年少时的感情,以至于顾念旧情收留他,却连理他也不愿意。
  过了半个时辰,庾定胥又来叩门,这回带了几本书来,一把递进张紊怀里,"喏。"
  张紊旧话重拾。
  "……我这样闲着,觉得愧对表哥。"
  庾定胥定定看他,轻轻启口,"你真变了……好生歇息,不急。"还抬手往他肩上一拍。
  张紊是想问他的:你讨厌我么?讨厌从前的我,还是你口中变了的那个我?
  始终开不了口。

  到绍兴的头两日,张紊是缩在房里过的,比之从前,心境却大不一样,从前是闲适,如今是闲得像笼中鹊蚁。
  这日吃完午饭,庾定胥正收碗,张紊一把握住他手腕,"表哥,不如我去洗碗。"
  庾定胥盯了他半晌,松手放下食盘,算是默默同意。
  也无半句话,二人便并肩往厨房走。
  "隔壁与这边是通的,住的林知府,房前那块地种了些花草,你无事可以松松土,盘弄盘弄,我窗台上放了些碎钱,你想出去便出去,这是厨房,这水缸里的水须得舀出来洗碗。"
  张紊一怔。
  庾定胥睨他一眼,"怎地?"
  我以为你不食人间烟火的。这怎么能说,只好呵呵笑说,"表哥说了好多,在想你说的话。"
  庾定胥往那石墩上一坐,袖子一捋,露了两只结实手臂,"你先看我做。"
  张紊看着,也动了手。
  一个盆里,二碗二碟,两双手。
  杭州张家院里,有一株合欢,犹记得少年洇花沐雨,不知人大了,还发旧时花。莫道疏远,这边依旧庭院。

  时日渐缓,日晷仍抛。
  到七月上时,张紊在庾定胥房里,住了五日有余,一晚他起来小解,一摸恭桶,原是落在了外头,摸着黑出了里屋,路过庾定胥睡的竹床,昏暗中也见得那人睡不太好,一手捉着蒲扇,一手在身上拍打。
  打甚?
  自然是蚊虫。
  他小解回来,便蹑手蹑脚往旁边一蹲,轻抽了他的扇子,慢慢摇着,默念道:我已经晓得错了,误会你入仕,误会你言不由衷出尔反尔,误会人人负我,原来最自命不凡自以为是的,是我。
  他忆起姑母调笑:定胥最得蚊虻欢心,又怕热,夏日于他,的确难熬。
  想了想,推了推他,轻唤道,"表哥、表哥。"
  庾定胥茫茫然睁眼,"……墨魁。"

21


  张紊微微一诧。
  "表哥,你去睡帐子里罢,让我睡外间,"他看庾定胥脸上依旧茫然,不由得发窘,"我不引蚊子,再者,里间凉快些。"
  庾定胥隐约嗯了两声,又倒头睡下,"……我明日还有许多事,要睡了,你也去睡。"
  张紊一时无措,"表哥……"
  庾定胥却不应了。
  也不好再吵他,只好径自去睡了。
  翌日早,他醒时,只见桌上稀粥馒头被纱布盖得好好的,窗外鸟雀叫嚷,日头已高。

  "张小相公。"
  彼时张紊正凭窗翻书,窗外冒出个脑袋,小丫头巧笑倩兮,"张小相公在做甚?"
  "看书喏。"
  "甚书啊……张小相公不如同我们一块玩去罢?"
  "玩甚?"一听说玩,张紊双眼便一亮。
  "去院子里踢花毽呐,光我和小姐,颇无趣的。"
  "我同两位小姐……不好罢?"
  "有甚不好,张小相公大可以去问问庾大人嘛。"
  张紊当即将书一放,"也好。"
  那小丫头便将他往前头府衙带去,正好厅里在审案,二人只好缩在楠柱后头,眼巴巴地寻索庾定胥身影。
  "看着人了么?"
  "没呢。"大老爷左侧那人挡住了,张紊伸长了脖子想看。
  "做甚么?"
  平地里淡淡一声,惊得他一个激灵,霎时站直了,"表哥。"
  庾定胥手里捧着卷宗,先瞥了眼那小丫头,又瞥眼堂内老爷,最后才看回张紊身上,"找谁?"
  小丫头古灵精怪地一抿唇,"小姐约张公子去玩。"
  庾定胥迎着张紊那眼巴巴的神情,无论如何也说不出个不字。
  便略过他们,"我公务忙,不必问我。"
  仍是个喜怒不形于色的模样,张紊却分明自他脸上观出了一份不悦。

  林嵋儿两指提着花毽,道,"庾大人待小相公你,真是不错。"
  "是,表哥厚道好人。"
  她便掩嘴嘻嘻笑了起来,"你来了这些日,也没见你出过门,可不比新娘子还新娘子。"
  张紊也不恼,"自觉亏欠表哥的,不好不安分。"
  小丫头也笑,"可不是,刚去约他,他倒好,要去向庾大人报道一声。"
  林嵋儿调笑说,"小相公何必处处受庾定胥压制?"
  听到这里,张紊有些微明白,这两位妇道人家干的正是挑拨离间的事,"吃人嘴软,拿人手短。"
  林嵋儿换了副暧昧神色,"纵是这样,也大可不必怕他,庾定胥外强中干得很。"
  张紊既恼她着词轻佻,又恼她评论庾定胥,"我不怕庾定胥,是敬重他,是君子知恩图报,也绝不于人后说闲话,恐怕你不懂,莫怪子曰,唯女子与小人难养。"
  林嵋儿看他生气,拍手笑道,"逗你呢,我同庾大人的交情好极,背后说他几句,是不怕的。"
  张紊还是气,一时也说不出是气被人激将,还是气她说庾定胥。
  "我一个寡妇,他也肯关怀,可见他气度。"
  寡妇?
  张紊心下一震。
  "先夫同我过了六年时日,撒手人寰也。"
  她还是笑嘻嘻的,张紊却忍不住起了怜悯心,"抱歉……"
  "小相公有甚好抱歉的,小姐,快来玩罢!"那小丫头惦记着花毽,"今个咱们要分个高下来,输家,需、需……"她双唇微翕,半天吐不出一个字。
  "这样罢,赢家可对输家提要求,一回一个。"林嵋儿掂掂毽子,一派英姿飒爽。
  张紊常玩这些游戏,自诩中高手,"一言为定。"

  天昏日落了,各回各家。
  "今日同林嵋儿玩得好罢。"
  张紊正盛饭,睇他一眼,"我在杭州,从未遇过这样的女子。"
  庾定胥将竹筷递到他碗上,"她自幼读书认字,是作小子养的。"
  默默吃完了饭,张紊道,"表哥今夜睡里间罢,外间不通风,蚊虫又多,睡不好的。"

22


  "无妨。"
  "表哥,我就料到你不乐意,便将竹床拖到里间来了。"张紊呵呵一笑,隐隐如从前一般胸无芥蒂。
  庾定胥面色一冷,"多事。"
  张紊笑容敛了,微微瘪嘴,"你的被子、毡子我也都同我床上的换了。"
  这回庾定胥却未说话,捉了抹布,点点油污,俱是细心地拭了去。
  饭后庾定胥去了藏书处,戌时末刻方才回来,张紊洗了澡,坐在窗边乘凉,衣衫半敞半扣,捏着把蒲扇有一下无一下的摇。
  见他回来,忙往那竹床上挪了去。
  庾定胥心里好笑,面上仍旧是滴水不漏的,"你爱睡便睡,我不管你。"
  张紊心道,虽说这人屡次救我,可真是不好相处。

  庾定胥洗浴回房,张紊早已侧身睡着,双唇微微撅着,憨态可掬的模样。
  心里暗暗一叹,脱了单衣定定看着他。
  新月如眉,有脉脉重心,愿河清人寿、相视相守,奈何。
  奈何人不知。
  怔坐间身上几处麻痒,短短怔愣时间,竟又被蚊虫叮出了包,忙解了蚊帐,扎好,又看一眼张紊,这才徐缓躺下。
  话分两途。
  这夜林嵋儿泡脚时对小丫头道:"庾定胥这人,若不是心有所属,定是个好归属,他嘴上凶,可是正气凛然,是位真君子,"似是想起甚,噗嗤一笑,"害羞时又可爱得狠。"
  小丫头替她加了热水,"可不是,小姐逼问他心上人时,他便不停找事做,说不出的窘呢。"
  "我倒是想帮他,可这些情宽分窄,外人如何能帮呢?"
  "最好啊,他们都是有情人。"

  时日一久,张紊仍旧困坐在家,只觉自己是个累赘,心里对庾定胥愈加愧疚。
  探过口风,想出去寻个活计,都被庾定胥四两拨了回来。
  只得挖空心思做些力所能及的事,诸如洗碗、巾被、垫单,抹抹竹床,打些苍蝇蚊虫,整整他房里用具书本。
  也曾问他,"我家里不晓得怎样了?"
  庾定胥只道:虽不晓得如何了,不过听说"你"在吴县,做了番政绩,倒是颇得好评。
  由不得他不郁卒,对林嵋儿诉苦,那婆娘捉了把香瓜子,边嗑边笑道:"原来庾定胥也爱金屋藏娇。"
  是,他在后院,林嵋儿也在后院,他无事可做,那林嵋儿也是无事可做的,两个一拍即合,下棋,谈天,动辄一起。
  称得上是没脸没皮去了一块。
  "你几日遗一回?"
  张紊初时还未听懂,会过来不由红了耳朵,"林嵋儿你一个妇道人家,问单身男子这种事情,真不害羞!"
  林嵋儿不置可否,"都说卅女人如虎狼,问问怕甚,你快说,不然待会丫头过来了,我不好问了。"
  "不告诉你。"张紊实在羞窘,自然没好气。
  "我不是对你有兴趣,是好奇你表哥,夜里遗时,你表哥知否?"她兴致盎然甩了瓜子,"不如这样问,庾定胥几日一遗?"
  张紊愈加忿忿不平,"凭甚告与你!"
  "我昨日看了本医术,曰心肾不交,肾气不藏,想借你二人验证验证。"
  张紊冷哼一声,"你这女人!好不知耻。"
  远远那小丫头甩着膀子过来,抱怨说,"小姐要恁多东西,可找死我了。"收了林嵋儿两件披风,又走远了去。
  林嵋儿脸上笑着,嘴上对张紊不屑说,"我若知耻,早当不下这寡妇了。"
  二人又闲扯一通,摆了棋盘厮杀。
  到快输了,林嵋儿伸了个懒腰,看看日头,抬手把棋盘一抹,"不来了不来了,我回房等我爹去了。"
  "林嵋儿,你好无耻!"
  林嵋儿佯作无事,自言自语道,"同是靠人养,我靠我爹娘,你靠你表哥,无耻起来不是半斤八两。"
  "林嵋儿!"
  "幸好你表哥喜欢你。"
  趁张紊愣在当下,她又回头一拍张紊脑袋,正色说,"他是真喜欢你。"
  然后施施然走了。

23


  晚间张紊神情不由得有些恍惚,只觉得有些开心,有些莫名,还有些无措。
  庾定胥。
  那个泰山崩顶而面不改色的庾定胥,竟会喜欢他?
  他倒不曾想,那林嵋儿极可能是诳他的。

  庾定胥见他神色古怪微妙,眉峰一蹙,"怎不吃饭?"
  张紊教他问得一惊,"晓得!"手一慌,捉紧了竹筷。
  ……
  "反了。"
  "呃?"
  "竹筷。"
  "哦哦哦。"忙不迭将竹筷反了过来,两颊微微绯红。
  庾定胥陡然神色一整,"是林嵋儿同你说了些甚么?"
  "没、没有。"
  庾定胥心里恨恨:原来真是她。
  忍不住一咬牙,略略有些阴鸷,"她说的你不必信,信我说的便好。"
  张紊听这话有些异样,嚅喏道,"……表哥,甚时候可以替我谋份事?还那个鳖精……不知何时能回家去?"
  庾定胥淡定夹了口菜送进口里,"不急罢。"
  张紊一想也是,便忍下想家念头,扒起饭来。

  到睡前,他又想起了那档子话。
  一时梗在心头,如火如燎,略略甜,略略酸,躺在竹床上,不禁屡屡觑那蚊帐里的庾定胥。
  ……如果是这个人的话,也未尝不可。
  忆及从前,也仿佛是喜欢过他的。
  只是懵懂得过了头,反而甚么都记不清楚。
  "我同林知府说了,让你司辅检校,在衙门里做些杂事。"
  早先要求做事的是张紊,真听说要做事了,他心底倒失落,"好,我晓得了……大体是哪些事情?"
  "编写文书,核对计典总卷。"
  "表哥,你初来绍兴的时候,是甚心情?"帐内的庾定胥没有回话,张紊又继续道,"就没半分埋怨么?总该有些不情愿罢。"
  庾定胥还是无声无响,像是睡着了。
  "表哥、表哥。"
  张紊暗忖道,哪有人能这般快入睡的!太假。
  却也明白他是不愿多讲。
  不由得暗暗发笑,莫怪林嵋儿说他是纸老虎。绷着脸皮,其实不过是个表色。

  张紊清晨醒来,是让一泡水给憋醒的,小解回来一看时辰,便想去叫庾定胥起床,往床边一站,捏了蚊帐一角。
  "庾定胥。"试探着唤了声。
  愈唤愈顺口。
  "庾定胥,庾定胥,定胥,定胥,定胥……"
  "做甚?"
  不察他甚么时候睁了眼,面色不善,张紊喉头微一梗,振振有辞说,"想说时辰到了,叫表哥你起床的。"
  "那到要谢谢你了。"
  张紊几时见过庾定胥这样孩子气,先是诶一声,便抿嘴笑开,"表哥客气。"
  庾定胥睨他,之后半起身,襟口登时大敞,露了一片肌理精实的胸来。
  张紊见了,只在心里暗叹,庾定胥这人,文武双全,年轻有为,皮囊又是上上之资,怎么身边没有狂蜂乱蝶?好奇怪。
  "你让让。"
  庾定胥搡他一把,踏下了床,挺拔脊背,紧翘腰臀,着实俊美。
  张紊只觉心湖教春风吹皱成一片,又如一地鸡毛,上下纷飞。
  庾定胥着衣时候半回头,"你愣着做甚?"
  张紊这才恋恋不舍挪了视线,应一声,扯了发束盘髻插簪。
  忍不住问他,"表哥,你为甚把我那尊泥像留着。"
  庾定胥不答。手指在藏青锦衣上捏了两道指头印,看也不看他,兀自往外间洗漱去了。
  这回,张紊是发觉了的。
  恁纨绔子弟一掩嘴,笑得春意盎然。

24


  "林大人。"
  林知府细细打量张紊,对庾定胥道,"俊,真是俊。"
  庾定胥眉一拢,"大人,这一季的屯田簿已登完了,要请大人过目,时间紧得很,大人要吩咐甚,请说快些。"
  林知府一扁嘴,"小张,你如何受得了定胥这性子,"斜眼瞥见庾定胥不耐,赶忙打了官腔,对张紊说道,"事无巨细靡遗,你俱要仔细些,担当好。"
  "是,小的知道。"
  庾定胥不理那位美髯公,一指那位伏案的书生模样人物,"这位是任检校,你须得替他抄誊上下文书,他吩咐的,你只要认真做便好。"
  任检校冲张紊一笑,"张小兄弟。"
  张紊见他和蔼,不禁也是一笑。
  那头庾定胥对林知府道,"林大人,我们去衙门罢。"二人便并肩走了。
  几乎是二人甫踏出公文房,任检校换了副三姑六婆面孔,"张小兄弟真是庾定胥表弟?"
  张紊不由得一愣,"是。"
  任检校只当他呆头呆脑,"放心,我不跟别人说。"
  "……"
  张紊顿了顿,"想必你是误会了。"
  "嗯?"
  "他真是我表哥。"已不知是第几回解释亲疏,为甚么绍兴这边人人都好奇庾定胥情事?
  等到任检校落座莞尔一下,他才发觉自己将问题问了出来,那人不掩失望,道,"我同他相识三载,不曾见他失态,不曾见他大笑大哭,不曾见他跟谁亲近,也不曾见他着急生气……总言之,凡人喜笑怒骂,他都仿似没有。"
  "是么?"
  张紊接过纸笔,一心誊写,一心神游,还一心飞去了庾定胥身边。

  "今日做得怎样?"
  张紊动了动腕子,"嗯,有些僵硬。"
  "那明日还去么?"
  张紊蓦地一抬头,狐疑说,"表哥的意思是我不用去了么?"
  庾定胥抿了抿唇,"随你。"
  张紊犹豫又犹豫,"我、我还是继续去好了,不然在家里呆着实在闷。"也太愧对你了。
  庾定胥眼一斜,心里闷闷一叹,只道:放院里有个林嵋儿,放外头有些虎狼。幸而张紊说了"家里"两字,稍稍平了分怨气。

  又做了两日,转眼间八月已近,暑气阑珊。
  任检校从外头进了公房,满头大汗的样子,"张小兄弟,你还真是坐得住,不愧是庾定胥那人的表亲。"
  张紊呵呵一笑,停笔问他,"任大人怎么忙进忙出的,有甚么我能帮得上忙的?"
  "正好!我也不跟你客套,驿站的有口信过来说巡按文书到了,我在勘磨宗卷,一时也抽不开身,你替我去拿罢?"不等张紊支吾,如珠落玉盘,又劈里啪啦补一句,"驿站离衙门不远,就两条街,一路左转便是……来,令牌也交与你!喏!"
  一揩汗,定定望着他笑,"快去快回。"
  张紊只得咕哝一声,把话咽了下去。
  他觉得,不告诉庾定胥,贸然出去,恐怕不好。
  可心里有一人嗤道:庾定胥不就是救你回来,现在反正风头避过了,你堂堂七尺男儿,怎生连出门都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想他到绍兴以来,事事倚赖庾定胥,又经了磨难,自觉从前性情已改、豪气不再,心底多少有些愤懑。
  索性攫了令牌,出门去了。
  道:不就是出个门么!有甚大不了的!
  其间过程颇顺利,那边人很快寻到了,令牌甚至都未拿出来,心不在焉便将文书递到他手里,还问了句,"咦老任,你怎么长变了样?"
  张紊不晓得该说甚,干笑两声拿了文书就往回走。
  岂料一个玉树临风的庾定胥,伫在红漆衙门口,身旁一个鸣冤大鼓,破皮破架,说不出的傻气。
  他笑脸还未扯出来,庾定胥开口,"以后去哪里要先同我说。"
  "诶?"
  这突来一出,把张紊搞得怔忪,暗自思量:你从前不是说"你想出去便出去"么?后来又说"不必问我"。可我真出去了,你怎么这样?
  他瞪着庾定胥兀自转身的背影,轻声说:"表哥,你喜欢我罢。"

25


  那宽阔脊背一僵,复又前行。
  张紊不甘心,跟紧他,"表哥,你喜欢我罢?"
  庾定胥拐进了正厅,至门前猛一回首,"你还不去任检校那做事!莫跟着我。"
  张紊勾着嘴角一笑,"好……"
  这一声长长拖着。
  得庾定胥不深不浅一瞪。

  任检校睨他,"张小兄弟心情看似不错。"
  "是。"
  "庾定胥刚来过了。"
  "嗯,我晓得。"
  任检校忽而把头一撑,温柔说,"我总觉得,他太过自持克己,所以愿望一定很少。"
  张紊微诧,那人复又称赞说,"他是真君子。"
  遂两相无语。
  牝鸡归巢。酉时时外头阵阵吵闹,任检校自一人高的桌案中抬头,做了个伸展,长舒道,"走喽,吃饭去了……张小兄弟你反正是要同庾定胥回房去吃的罢,我不等你了!"
  说罢一溜烟跑了。
  张紊这才想起林嵋儿有回无意中说:衙门里头都是聚在一块吃饭的,你来之前,庾定胥也是和他们一起吃的,哪像现在,活似金屋藏娇。
  他杵在外屋门前,冷不防有人说,"怎么又傻站着。"
  接着庾定胥从他身边过去,径自进了屋。

  "表哥,你好用心……"
  没头没脑一句呢喃,庾定胥淡淡皱眉,"你说甚?"
  张紊正仔细察他颜色,注意到他睇来一眼,捉住里头微惊微窘,不禁掩嘴笑开,心说你果然喜欢我。一边扯了扯衣襟,凝神望向庾定胥,流光回转。
  若是风月老手自然明白。
  然,庾定胥是君子,君子行正坐定,非礼勿视。
  张紊把唇悄一撇,夹了青菜到他碗里,"表哥,你夹菜吃呀,怎光吃米饭?"
  ……
  庾定胥命中考验,正接踵而来。
  张紊冲了凉回来,庾定胥正点着烛灯看宗卷,不时着朱笔批划,翻来覆去地看。
  "表哥,在想公事?"
  庾定胥淡淡一回头,视线又迅驰地转回书卷上。
  张紊穿一件单衣,垮垮系了条腰带,一迈步便是春光明媚。他心里闷笑,干脆凑趣庾定胥身边,作势要看书,"也让我瞧瞧。"
  湿发垂了下来,水珠子沾湿了庾定胥肩身。
  "凑这么近作甚?"
  "诶呀,烛火昏昏,怕看不清楚,"他一副饶有趣味的口气,一手搭在庾定胥肩上,一手撑在桐圈子椅上,"好似自我来后,最常听见表哥说的,一是'作甚',二是'随你'。"
  庾定胥眉头一敛,"……"
  张紊把还带着水汽的脚一抬,踝骨处一片红疹,火光映照、涅白肤色比对,说不出的瘆人,"啐,竟教毒虫咬了……"庾定胥还是无甚反应,半低垂着头,也不知道看见没有,他眼珠一转,又道,"表哥你晚上睡得热么?"
  庾定胥一语不发。
  张紊自讨了没趣,佯打了个哈欠,"表哥,我去睡了。"
  说罢爬上竹床,滚了没几下,趴着睡着了。
  好久庾定胥才小心翼翼地回头,蹲在竹床边上,看了张紊那嚣张睡姿,轻手扯了巾子搭在他背上,默默蹲了半晌,起来抖抖脚,上床睡去了。

  翌日张紊得了个闲,扑进后院,在林嵋儿闺房底下学狗叫,丫头把窗户一开,饶有意兴地问道,"张小相公,找小姐么?"
  丫头的头上又探了颗头出来,"哟,张兄,我听我爹说你去帮任检校抄书了,怎么有空?"
  张紊索性往地下一坐,"烦,真是烦。"
  林嵋儿把丫头的头一掌摁去一边,施施然转出来,还拎了一帕子的零嘴,洗耳恭听状,"说罢,是庾定胥对你做了甚,还是你对他做了甚。"
  张紊斜她一眼,"看你这三姑六婆的模样。"
  "看你这怀春少女的德行。"
  张紊怒了,"我哪里怀春少女了!"
  "印堂泛红,动辄含嗔,张小相公你自己打量打量,岂不像个小娘子?"
  张紊居然未反驳,落落一叹,"我今年廿好几,还要靠庾定胥养着,实在惭愧。"这话要是他父母管家奶娘听见,只怕当即就要泪湿青衣,感慨他终于成人懂事。
  林嵋儿无动于衷,不过轻轻一哼,"你的事不算事,我的事,才叫大事。"

26


  午后张紊昏睡在里屋窗台边,不知为何发了春 梦,醒来时心如擂鼓,噗噗直跳,胯 下紧涨,竟是蓄势待发了。
  来绍兴后,他禁 欲多日,一来没甚心情,二来,他也未曾出门去那风月衢纾解过。
  彼时庾定胥在外间罗汉椅上休息,他要去茅厕势必要经过他,料想庾定胥不会贸然进来,干脆下唇一咬,把手探进了裤腰里,腿根一夹,在那蒲团上扭摆。
  由不得嗯啊轻呼,眼前演出梦里残景,莫名地同庾定胥的背叠在了一块。
  ……
  他松开手,扯了单裤揩去体 液,一时怔了。

  庾定胥虽说自律,可清晨起床是日日艰难,纵是醒了,也是个神鬼不侵的棺材脸。张紊不同,此人虽说顽劣,可早睡早起,纵是夜里不睡早晨也醒得了。
  这日到庾定胥轮休,他是心满意足地睡到了辰时末刻才醒,一睁眼,就见张紊直直挺在帐子外头,脸朝着他,不知在发甚么愣。
  看他起身,那人笑说,"表哥你起来了,任检校说你今日轮休,便也放了我一日假,叫你陪我出去转转呢。"
  庾定胥撩开帐子,正对上他兴味盎然的脸,"好。"
  张紊倒像吓了一跳,摩拳擦掌说,"表哥你真陪我出去?"
  "怎么,奇怪?"
  张紊呵呵笑着跑了出去,庾定胥不管他,一看盆里打好了水,帕子拧好放在一旁,想来是张紊做的。自自然然地抹了脸。
  暗忖道:舅舅,墨魁未曾伺候过你,小侄就要先享这福了。
  他洗漱完,张紊又奔进来,端了馒头浆汁,稳当地放到桌上,"表哥,早饭。"脸上笑意融融,乖巧懂事的样子。

  张紊还真以为庾定胥是陪他去玩的,出门许久还是乐陶陶的,他表哥在前面引路,朗朗乾坤都在脚步中,可走了半天,他声也不吭,既不说停,也不说去哪。
  "表哥,这是要去哪里?"绍兴城里和杭州城里,并无甚不同,大抵是些客栈茶楼、戏苑酒馆,张紊扫一眼便过去了,一掌牵住了庾定胥。
  只觉掌下肌肉一僵。
  庾定胥回头,淡淡说,"先去扯布为你做几件换洗衣衫,再往画梅斋一趟,我有些公事找他。"
  张紊把嘴一扁,"不说陪我来转转的么。"
  庾定胥噎了一刹,"完了再陪你。"剑眉微蹙,英气得紧。
  把张紊看得一闪神。
  直道了声乖乖!暗啐自己没定力。
  岂知时日最是易裁,他们脚程上耽搁小半天,裁缝量测去了小半天,午时等饭去了小半天,庾定胥公事一完,日暮西斜,街上荒了。
  庾定胥看他着实不开心,耐着性子哄道,"好歹这条街你也转了个来回,有看中的么?"
  张紊登时眼一亮,遥指前方颜氏正楷黄旗,上书"绍兴佳酿",也不假意推诿,"自然看中了此宝地土产!"一副口水悉悉索索地样子。
  庾定胥是乐见他这样的,想当初甫遭难时、乃至十日前的他,都像是折了爪牙的恶犬,亦或是拔了毒牙的龙蛇,教训是教训到了,只是看着实在可怜。
  掏钱替他买了。
  偌大个人、一介清秀公子,抱着个黄汤坛子兀自欢快,那便是张紊,随性得很,糊涂得很。庾定胥默默走在他后头,只觉人若有他生,也不过尔尔。

  晚间纳凉,两人取了荷叶杯,你斟我酌,不当心喝多了两盏。
  丫头探头探脑的,"庾大人在么?庾大人,老爷请你过来一叙。"
  庾定胥视线晃晃荡荡,撑着石凳起来,一捉张紊袖子,夺了酒坛杯盏,"不许喝了,你洗了就歇息罢。"
  张紊酡红着面目,月色将这男子洗出身艳异颜色,眸子里似是打了甚主意,些许狡黠,些许浪荡,"……我晓得了,表哥。"
  庾定胥睇他眼,便跟着丫头走了。
  张紊这边,目送了他出去,自鼻子里轻轻一哼,"非逼得你说出来不可!"


27


  庾定胥始料未及,他不过是吃了几杯黄酒,又被知府大人交代了几件事情,一回房间就见这样一派场面,他那宝贝表弟,赤
裸裸地靠坐在他床沿,长发披泄而下,颊若远山烟杏,平平是男子,却容姿姣丽。
  庾定胥眉头一皱,厉声问,"你这是做甚?"
  张紊到底局促,拨拉了几下长发,想遮在身前,"我……"
  庾定胥想来是林嵋儿从中撩拨,淡淡道,"把衣裳穿好。"说罢就要关门出去。
  张紊一咬唇,"慢!"
  一下竟从床上跳了下来。
  恁一身匀称肌理,温白如玉,如笼华光,庾定胥强定下心神不去看他,转头要出去。
  那人几步转到他面前,"那你为何帮我,为何收留我?我家人不认我,娈童侍妾都不识我,缘何只有你收留我?"说不出的咄咄逼人。
  庾定胥余光看他身上起了鸡皮疙瘩,起手脱了外衣扔给他,"你想多了。"
  张紊还在那不依不饶,追根究底,"众多表兄弟,我同你,又不是顶熟,为何你就是信我?"
  庾定胥从不善解释,让他问烦了,猛一回头,想抱怨,却见他哭了。
  鼻头红着,头低挂着,可怜至极、委屈至极的模样。那霎时,也说不出是哪里来的躁动,长臂将他一揽,紧紧抱了,下巴抵着一个毛茸茸的脑袋,严丝合缝。
  张紊闷在他肩窝里,"……你这样抱着便如抱个婆娘似的。"
  庾定胥便松开一些,垂目看去,恰巧张紊泪眼汪汪看上来。
  他红唇欲啮不啮,角上有槁皮,显而是肝火旺了……一时受蛊般戚戚下了嘴,待触到两瓣软嫩,进而惊雷,再要推开他,为时已晚。
  张紊抬手把他一箍,含了他双唇,漫舔几下,使力将他推坐在床沿,顺势深吻去,勾了庾定胥毫无防备的舌头,交缠卷缩,力道大得、直吻得自己舌尖也生疼,便如饥渴了十数年似的。
  他一膝跪于榻上,好使两人下 身厮磨,光
裸胸腹擦着庾定胥单衣,敏感得直颤,这些那些暧昧,激得唇上动作愈发急遽,咂吮顶探,引得庾定胥也回复起来,虽说是回复,也不过是动动舌根、转转舌尖而已。
  他心里一面叹道,庾定胥好生涩。
  嘴角一面微扬,微侧脸,好使濡沫益深、绞以欢愉。
  二人鼻尖相阖,唇齿交 媾,再分开俱是轻喘,张紊拿舌尖舔了他上唇一下,"张紊亏欠表哥,愿拂枕席,一奉清宵。"
  庾定胥原本是任他压着,双掌撑好他不让他摔着,眼里也染上了桃色,正定定看他,不防听了这话,当即揾他手臂,使力一搡,推开了他。
  张紊猝不及防被他摔在床上,春心一荡,谁料庾定胥起身来,半眼也不看他,整了整衣襟,关门出去。
  他正半 裸躺撑在床,胯 下勃兴,春潮涌动,脸色却是目瞪口呆、瞠目结舌!
  "庾定胥!"这回是恨恨低唤,牙齿磨得咔咔作响。
  这正是:庭花如有意,留艳待君开。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来说庾定胥,这正人君子是真可怜,莫名其妙被他表弟一通胡乱引诱,幸好灵台被泼了盆冰水,及时抽身,不然到明日,要悔青了肠腑。
  他确实爱慕张紊已久,只是从前张紊是个人人宠爱的小少爷,后来是个惹人嫌的纨绔子弟,两人间又不晓得何时积了隔膜,各自为政。岂料不知哪里冒出一个鳖精,生了一番事,阴差阳错把张紊送到了他身边,于是日夜相对,如近水楼台……
  可他既冀望张紊的真心,又怕他的真心。须知张紊如今是落难,如若日后一切还原,今日情意还留得几分?私心里,他只愿鳖精永永远远抢着他的身份,好让他把张紊这一整个人,完完整整的独占住。
  张紊不知道,庾定胥脑里心里这些有违道义孝悌的念头生生地在他体内燃了一把火。
  足可燎原之大火,经不起一再撩拨。

28


  隔日再见庾定胥,张紊板着脸,理也不理他。
  庾定胥倒没话找话。
  ……
  "表哥,你对着我说那个案子甚的,我不懂。"
  庾定胥看他终于开了口,眉间略略多了些受宠若惊。
  张紊颇为抑郁,"表哥,几时去找个降妖除魔的道士法师来?"
  庾定胥神色一冷,"这事你不必急,我会尽早解决,让你一家团聚。"
  张紊语气无奈,"不是我,是林嵋儿。"

  林嵋儿病了。
  卒心痛,好的时候还能踢踢花毽,一犯病就如死人脸色,蹙眉叫痛,凶险时,刹那间便昏厥过去。
  衙门里都晓得她病了,只是男女、亲疏有别,俱不曾踏进过她闺房。众人口中论及她种种寒症,都是从丫头那听来的,如何如何诡异,怎样怎样少见。
  张紊同任检校请了假,拽了庾定胥,二人促膝坐下。
  遂把林嵋儿那大事和盘托出。
  原来林知府虽说让她读书认字,当小子一般教,夫家去世后,也不顾理法将她接回娘家。然,想她十五岁嫁人,廿岁守寡,及至今日,已有近十年,十年间她一步也未踏出过家门,为甚?概因她父母怕她惹人指点。
  如此可见,林知府看似开明,其实也保守严厉。
  因此自她夜夜梦见与陌生男子放肆纵情后,她惶恐得不敢同家人讲。十年深院,她身边既无闺友,亦无能说话的,须知那丫头还小,怎明白人欲是何?
  梦做得多了,自然会怀疑并不是梦,她苦于无人商量,只有同张紊诉苦。
  张紊当下便疑是妖怪作祟,劝林嵋儿道:"这事透着奇诡,你还是同你爹娘讲罢。"
  林嵋儿长长叹气,"我爹娘为我操心了半辈子,指望我守着贞洁牌坊,不惹人闲话,我怎么好意思说这样丢人的事?"
  张紊初时还笑,"你好意思打听我和表哥房中事,却不好意思说你自己的事……"
  林嵋儿戚戚然看他,"……父母纵不求子女权势盖天飞黄腾达,也愿子女品性良好,我对别人可以没脸没皮没心没肺,但这些事,一件也不愿传去我爹娘耳朵里。"
  张紊教她说得心里一紧,酸酸涩涩,怔忪半晌。
  "你放心,我绝不会将你的事到处说。"
  这是他头一回对女子认真承诺,立誓护她名声。
  杭州城里,兴旺茶楼,两个世家公子说着闲话,一个说,"张兄不在,都没有甚舌根好嚼的。"
  另一个淫 笑着,说道,"是了,光听他说他的风流事都够我们解闷的了,尤其那些自称卖艺不卖身的小娘子,床上事最令人心动。"
  张紊则在绍兴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了。

  庾定胥当日便带着张紊去了间寺庙,据说是灵庙,保近不保远。再寻了位僧人,只说家中似乎有妖怪作祟,恳请去作法除妖。
  那位僧人笑眯眯拜了一下,"烦请公子先添些香油钱罢。"
  庾定胥正待掏钱。
  张紊客气问道,"敢问大师,可是需要法器法台?"
  僧人笑说,"要两张大台,十个徒弟,还要好时辰。"
  张紊只怕大排场弄得风风雨雨,"大师,能否悄悄进行?"
  那僧人正待摇头取笑,陡然有人出声说,"贫道倒是能悄悄地做。"金声玉振,清辨明朗,三人一回头,只见一个袖袂飘飘的俊逸道士,生得好看,执一柄拂尘,挂一个法铃兼一把七星剑,足蹬朱云靴,面上讥诮。
  僧人恨恨,"又是你这牛鼻子!"
  道士对庾定胥诚恳道,"这秃驴哪会降妖除魔,只会念经罢了,他收钱又贵,不如请我,包你满意,悄悄地解决了事端。"
  庾定胥沉吟了下,打量那道士身上法器,张紊被道士说动了心,一拉他,"表哥,就请道士罢。"
  "好,真人请跟我来,"庾定胥一面对那僧人愧道,"大师,实在是事态不得张扬,请见谅。"
  僧人暗地里咬碎了一口银牙,面上还是笑眯眯,"施主多虑。"

29

  道士道号精绝子,说话和和气气,没事把那拂尘甩着玩。
  张紊一见拂尘就想起鳖精那档子事,"据闻,手拿拂尘不是凡人,真人想必是得道高人。"
  道士将拂尘插到腰上,呵呵一笑,"小兄弟过誉了……看你一身妖气,那妖怪道行一定不浅。"
  张紊一侧头,"妖气?"
  "莫非你还不知道?妖怪在你身上施了障眼法,好重的妖气,还有水腥气。"
  张紊猛把他手一捉,"道长!你看的见我的真人?!"
  道士看看庾定胥,犹豫道,"你、你晓得?"
  张紊这才记起问他表哥,"表哥,你究竟为甚能认出我?"
  庾定胥一派安之若素,淡淡曰,"我看见的你,就是你。"
  直如平地一惊雷,张紊两眼瞪得老大,"甚么!"
  "那天在书房遇见你我还觉得奇怪,怎么你那样说话,又那样不耐烦,"他顿了顿,"后来才听张舒叔说了你的事,一想,那时看到你,的确裹着一层淡淡雾气。"
  道士问了个清楚,哈哈大笑。
  他兀自问庾定胥,"公子每日晨起一柱擎天,应该还未那个过罢?"
  庾定胥皱眉,"哪个?"
  张紊最熟荤话,咋咋呼呼小声叫嚷,"甚么!表哥,你还是……"那三个字他顾忌着庾定胥自尊,到底没说出口。
  庾定胥终于会过神,却落落大方,"是。"
  他主张程朱理学,道:不可放纵人欲,灵肉务必合一。是以家中侍妾他从不越雷池一步,也从不涉足花街柳巷。
  张紊几乎要高喊我佛慈悲了,那道士却认真赞叹,"公子高义。"
  原来庾定胥认出张紊,不是出自有情人甚的鬼话。庾定胥午时出生,正阳体质,读的又是正统儒家理学,正气凛然,更兼洁身自好,还是童子身。那鳖精用的是障眼法,妖术缠身,寻常人哪个有庾定胥清白,自然看不清,再者,庾定胥身上带着自在光明如来刻珠,使双眼清明,不为妖孽障目。

  衙门后院里有两条土狗,凶得狠,张紊虽说来了许久,也从不敢招惹它们。
  可那道士一踏进后门,便笑道:"乖狗。"
  公狗在后头观望,母狗则是摇着尾巴挪了过来,任由道士轻拍两耳间,张紊奇道:这狗看见我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能不吠我都是好的,对你竟这样亲密。
  道士笑而不答,回头问道,"既然你不是为你请我,是为谁?"
  庾定胥一望日头,"我还有些事要去公堂,墨魁你去问问丫头林嵋儿现下如何。"
  不过一句话,张紊身子一震,斜眼偷觑庾定胥,心里莫名一甜。又自嘲道:不就是叫了两个字么!有甚大不了的。
  他照例偷偷摸摸到林嵋儿窗户下,先是竖起耳朵听了一阵动静,便学起了狗叫。
  须臾丫头来开了窗户,憔悴道,"张小相公,小姐昏着呢。"
  "若她醒了,告诉我一声……"
  丫头抿抿唇,"大人去乡下了,夫人去庙里为小姐祈福,张小相公可以进来的。"
  张紊探身往里看,"不会教人看见罢?"
  丫头也回头一望,"我绝不会说的……"
  张紊轻喊了声,"等我。"
  一溜烟奔去拉来道士。
  到林嵋儿正门,吩咐说,"是女子闺房,请真人小心。"
  两人,加一个小丫头,四下环顾,赶忙挤了进去,林嵋儿床榻垂着蚊帐,前头树一块玉屏风,道士扫了眼,冷笑,"鬼气森森。"
  小丫头一脸不谙世事,"道长说甚么?"
  道士腰上铃铛叮铃铃直响,床上的林嵋儿也呻吟了起来,张紊担心,正要说话,只见道士拈一张黄符,不晓得怎么着了火,如一条火龙噌一下飞进了帐子,猛然间那床榻一抖,仿佛地龙出世。
  屋中摆设也急遽晃动起来,有个男声颤颤巍巍想起:扰人清梦者何人哉。
  阴风一下一卷,好不骇人。
  张紊赶紧把丫头嘴一捂,拉着她站到了墙角里,哆哆嗦嗦地望着道士,只盼他及早解决了事端,心里管他甚佛号,逮着就是一通瞎念。

  ================================================
  拜托朱子不要从坟墓里跳出来暴打我 阿门


30


  夜里林母坐着轿子回来,愁眉苦脸的进了门,那时候,林嵋儿正坐在梳妆铜镜前,低回一唤,"娘,劳二老为儿操心了。"

  张紊拖着道士和庾定胥将余下半坛子黄酒喝了个精干,兴致高昂得很。
  道士吃了一杯酒,虎着脸道,"小公子不是想灌醉了贫道好不给钱罢?"
  张紊哈哈大笑,一指庾定胥,"我家掌握财权的,是这位,不是我,真人催我我也给不出钱来。"
  庾定胥自斟自酌,神色冷淡。
  道士揽着张紊,"小公子可要我去替你捉妖报仇?"
  他此时已是十分酒意,往张紊背上直拍,似乎力大无穷。
  张紊一把挥去心里无名不舍,"真人答应?真人若答应,我们择日便动身罢?"他搀穏了道士,"真人不如今日就睡在我们这里?"
  道士眉头皱得死紧,扶额说,"我就住在福临客栈,张小公子径直来找我便是……我记得我晚上还有甚事,非走不可了……告辞。"说罢起身,跌跌撞撞往外走。
  庾定胥掏了钱出来,掂一掂,道,"真人,我送你。"

  等他回房里,张紊拾了两个蒲团,靠坐在窗,冲他温温柔柔地笑。
  弄得他,一时移不开目光。
  张紊起身至他跟前,也不言语,抬手揽了他后脑,缓缓慢慢凑了上去,衔住他上唇不住摩挲,渐渐重一些,再渐渐深一些,渐渐挑逗起来。
  庾定胥僵着腰身,任他予取予求,鼻息轻颤,只觉胸中一把火骤然烧起,熊熊烈焰直扑眼前。
  张紊揽着他脖颈,将他往床上带,"襄王巫雨,神女有意,这事是天下第一快活,我教你呀……"
  庾定胥勉强将他拉开些许,"你!"真是不死心。
  张紊睁着一双铮亮眼睛,眼窝里湿润润的,厮磨后的艶红唇瓣欲张不张,嗫嗫说,"你难道不喜欢我?"视线满屋子一趟逡巡,终于露了个斩钉截铁的神情,直直望进他眼里,"你喜欢我,我喜欢你,既然两情相悦,难道不要媾情合肌?"
  庾定胥眉一蹙,还想说话。
  张紊索性勾着他打了个深吕,小半会儿后,浪浪荡荡地呼了口气,"春宵苦短,少费口舌。"跟着起身掀腾,解了自己单衣,再忙手忙脚去解庾定胥的。
  他教欲 望蒙了心,还道身体为何这般激亢,心如擂鼓,上行下涌,气喘不定,却不知自己早早坠了情海。一把握了庾定胥下
身,略去庾定胥深吸的一口气。那火热物事在他手里生生又胀了一圈,大小实在可观。
  累他半跪床沿,喃喃自语:"……难不成真连自渎也不曾有过?"
  答案倒是心知肚明。
  庾定胥扯着他发梢,一派神昏气乱,一双眼眨也不眨,死死盯着他,他此刻大柄在手,有半霎犹豫,一启口,将男子红通通的前端含了进去,只觉掌下庾小弟又是一紧,嘴里也一阵湿黏。
  不由得疯魔似地缠动舔吸,望他漂浮尘世间,抛却理法。情动的平平该是庾定胥,诱人者却也是勃兴至深,忍不住伸了一只手到自己裤 裆里,着力爱
抚,另一手也不曾忽略庾定胥囊 袋,两指狎那洪热,是说不出的饱胀姿态。
  正是意乱情迷,心猿意马,庾定胥猛然兜住他双臂把他拉了起来,两个便一起摔在床上,庾定胥轻喘道:"人若不能克制情 欲,则与禽兽无异。"
  他忍得,张紊忍不得,啃着他喉核,登时涌上股无名火,"放你夫子的屁!我爹娘不相爱纵欲,如何有我?再说,我就是禽兽,你奈我何?"
  "那是男女事……"
  前话说过张紊最烦他在这样事上认真,眼皮子一痒,耳朵上经脉骤跳几下,干脆使力揉撸庾定胥那根,措掇技巧,趁着一手湿滑前 精,拿一指探到了自己的后 庭 花上。

31


  张家墨魁在杭州风月场上从来无人敢教他雌伏。绣帏软被里,不是他心甘情愿,谁敢得罪这位前太子少师家宝贝少爷。虽说他不拘泥上下,可他看上的小姐相公,向来都是娇媚可人的,哪有第二个如庾定胥一般高高瘦瘦的能入他的眼?无辜惹他憎恶而已。毕竟寻常公子间,总难有欣赏之情,只盛有攀比之意。
  他倾身要去啮咬庾定胥乳 首,挣动间,一下摔在他怀里,那霎时,听见心如响雷,分不清是哪个。
  庾定胥搂着他,轻轻挪了挪两腿,那一根粗 硕阳 具,便堪堪抵到了张紊腿根上,上头恁些湿滑擦得他毛趾一捒、椎骨一惊,险些溃了阳 精。
  暗叹声老天开眼,幸好忍住。
  庾定胥半眯着眼睛,"……怎么做?"
  这人脸面上不知是欲 火喷的,还是羞涩染的,嫣红一片。
  张紊哪有空闲理他,只顾着自己指上功夫,满脸淫 欲,咬着下唇,兼一副苦大仇深。
  这上下姿势,他前头两个硬 挺小粒恰恰摆在庾定胥面前,他好奇似的动手一捏,张紊登时诶哟一声叫唤,腰腹一紧,恨恨把他一瞪,身子微一侧,"这里。"语气里少不得破釜沉舟,壮士一去不复返。
  只见他细长手反在身后,两根指头不见在了臀 沟里,嫩嫩白白去了一团,庾定胥眼前又是一热,也伸出手,"我来。"
  不等小 穴主人吭气,毛毛躁躁地便挤了进去,同张紊那两根指头一块。喝,好一个养在深闺人未识,又紧又热。
  难耐时刻,张紊没头没脑道,"我绝不后悔,你也不要。"
  庾定胥正举一反三地亲吮他胸前赭色乳 首,手指在他穴里又屈又挠,凭着本能抿了他两瓣唇,呢喃曰,"嗯,不后悔。"
  须知人活一世,总要冲动一回。不然谨小慎微、思前想后一辈子,不晓得要错过多少良辰美景,霁月风光。
  他相通了,日后一旦除去鳖精,一切还原,好歹他还有这华胥一梦,足矣足矣。
  这当口,可怜的人成了一腔热切的张紊,他把个稚嫩后 庭花都献了出来,人家却对他无半点信心。
  可这还不是该怪他自己!
  话不扯远,暑气未消的时节,两个大男人欲 火熊熊,堆在蚊帐里,四肢百骸一通纠缠,热是自不必说,汗水涔涔,恨不能沁透了皮囊,到对方骨血里去。
  庾定胥那根教张紊扶着,艰艰难难捅了个头睑进去,把张紊痛得直哼,他原本雄纠纠气昂昂的张小弟也一气儿软了下去,庾定胥一样受苦,绷着脸去揉弄他那软了的物事,"我能不能动?"
  张紊哑着嗓子,只想大哭出来,"别动!别动!出去出去!"
  庾定胥赶忙撑好他,"我这就退出来。"
  他腰上微微一动,张紊背上竟一层冷汗,庾定胥拿手一揩,急了,"你忍一忍,我抽出来。"
  张紊疼得掉了猫儿尿,将他脖颈一掐,"进去算了!"他心里哀号着:怎么扩张过了,还这么痛!都怪那庾定胥!不知深浅的童子鸡偏偏长得恁伟岸!
  庾定胥为他担心,可胯 下肿
胀就是不消,不由急出了一头汗,索性往里一顶,身上人又是一颤,这回他不曾停歇,一鼓作气势如虎,顶着窒碍往里行进,半是探索,半是情 欲……
  还是该骂张紊活该,他两脚张开,手掌抵在庾定胥胸前,跪坐在他表哥身上,这下被捅得两膝虚软手臂无力,几乎撑不住躯干,整个人摇摇欲坠了几下,不小心一歪。
  庾定胥眼疾手快,将他稳住,刹那间短兵相接,张紊便猫儿般长长一哼,仍是痛哼,却有愉悦沉浮其中。
  蛇有七寸,庾定胥不通春 宫,也晓得要挺身一顶,遂大抽大弄起来,此法轻重深浅,握在上头人手里,张紊每一动,都使二人穷尽欢愉。


32


  细数来,张紊还是头一回这般淫 浪。头一回就用了这样姿势,自然受罪,暗忖着:我在庾定胥心里反正脸面尽失,干脆认输罢。
  索性一个伏倒,趴在他胸前,吁吁喘喘,一副打死不动的模样。
  庾定胥这下既看不见美景春光,又不能尽兴戳刺,也喘道,"……你怎么了?"
  张紊直耍赖,"我不来了……"
  庾定胥双手往他肋下一插,扳转其臀,翻身将他压到下头,惹张紊啊一声婉转。在张紊眼里,他那个迂腐的正人君子表哥,此刻看着颇吓人,两道剑眉斜飞,透着不耐。浑身肌理绷得死紧,热气腾腾,好不煽动人淫
欲。
  庾定胥埋首啜他皮肉,尤其是那心肺上嫩肉,软软糯糯,一啜就是一片红痕。趁张紊勾着他肩身,下
身一耸而入,恁肠壁,服帖裹着,是说不出的销魂。他一面悬身揉抵,一面捋他颊面,轻声问曰:"还疼么?"
  张紊忍着呻吟,剜他一眼,"你快点!"
  庾定胥又是重重一顶一弄,略略有些失序,直顶得张紊扶不住他,两臂软嗒嗒覆在脸上,强抑就要冲出喉管的叫喊。
  这便是嘴硬的下场。
  待他都泄了两回了,庾定胥方才乱撞了几下,滚烫元 精俱射在他谷 道深处。二人纠结在一块,厮磨呷吻,足有十分缱绻。
  ……
  "够了够了!"张紊把他一推,呼呼直喘,"你要闷死我!"
  那刚失了身的高龄童子鸡些微无措,反而让人看了怜惜,先推开他的人又往他唇上一啄,假意道,"好累了,睡罢。"
  身子一缩,面红耳赤地背了过去。
  隔日张紊腹中颠乱,冰火两重,浑身难受,那也是后话了。

  翌日清晨,他照常醒来,发觉自己手脚搭在庾定胥身上,放得极舒适,忙不迭轻轻缩了回来,那当口,庾定胥也一动,惊得他死死闭上眼,动不敢动。
  果然庾定胥是醒了,张紊只觉他坐起后半晌不动,继而是长发拂到手臂的,他忍着骚痒,仍旧一动不动,连自己都要相信自己睡着了。
  接着?他真睡着了。
  庾定胥洗漱完了,端了份早点放在里间桌上,又去找任检校请假。
  任检校笑嘻嘻的,"他不是编制内人员,不要求他日日报道。"
  "毕竟是我托付你的,还是认真些好。"
  寒暄了几句,庾定胥转头要出公文房,任检校忽而唤他,"那位……宁王,究竟是何方神圣?"
  "我们只消尽职尽责便好,总不会难为我们。"
  任检校叹气,"还是来江南分一杯羹的罢。"江南这肥地,惹富商大贾攀万金而来,白银市上多以数万计,天下夏税秋粮,总三千四百四十三万余石,而江南五府占其四五,怎么不叫人眼红?

  其间庾定胥偷闲回房一次,张紊还赖在床上,两个眼珠在眼皮底下咕噜噜乱转,庾定胥不催他,只说,"刚刚遇着丫头,她道林嵋儿说,那道士是位真法师,叫我谢谢他,也谢谢你。"
  道士还真不是虚有其表。张紊心里一赞。
  那时阴风一起,他跟丫头瑟缩在角落里,只见道士不惧不怕,倒提长锋,清喝一声,"妖孽!速速与我现形!"
  铃铛遽响,有个男子现了出来,形影闪烁,鬼影幢幢,煞那间,屋内昏作一片,丫头吓得哭了,揪着张紊呜呜哼道,"鬼啊!真是鬼!我这月月钱还没领呢!"
  道士却念了道咒,手指往剑上一拂,冲着那形影杀了去,没几下,一剑刺进那魂灵脑门,铃铛飞出手,把那人、不,把那鬼镇压在下,他又自怀中摸了个水袋,隔着林嵋儿床帏,噗一声喷了一口鲜红。
  继而拍拍手,笑说,"鸣金收兵。"
  不多时林嵋儿醒来,哭道,"放了他罢!"

33


  道士问了城隍,才知那鬼身份,竟是位地府言官,供职于阎罗法王手下,同林嵋儿是前世姻缘,见她现世早年守寡,愈过愈孤独寂寞,又受她那早早投胎去了的先夫嘱托,偶尔关照,谁想这一关照,竟关照出爱慕来了。
  道士骂道,"亏你还是言官,竟做出这样邪佞事!人鬼殊途!你险些害死她!难道要让她父母白发人送黑发人!要辜负她先夫交付!要陷她于不孝!"
  那鬼幽幽一缕,恸哭不已,"我错了!要铸成大错呀!"
  张紊看着怜悯心起,"真人要如何处置他?"
  "自然是烧一纸符书,告与阎罗法王。"
  庾定胥也过来,但不敢贸进,只在窗边轻叩,"怎样?"
  张紊凑过去跟他如此这般一讲。庾定胥是痴情人,自然明白痴情人的痛处,便劝道士,"听林嵋儿的罢。"
  道士思忖着,儿女情长我也管不了,好在人救得及时,也便算了。
  便佯装要去小解,出了她闺房,张紊也赶忙将丫头扯了出去。恐怕林嵋儿眼里,情、爱甚么,是无足轻重的,重的是孝悌忠义,往日恩情。
  她床前,那缕魂魄定定伫着,满屋都是他那长叹。
  搅得张紊出了闺房还觉有鬼气萦绕耳畔。
  道士拎着腰带回来,那把七星剑白光闪闪。
  不知道士对上那可恨鳖精有几分胜算。张紊忍着饥肠辘辘,缩在床上不着边际地胡想,只觉许久未有这般惬意。
  昨夜那场雨疏风骤,他原本是要提刀赴宴的,可后来一念之差,想说亏欠庾定胥许多,他又是童子身甚么不懂,便慨然引颈就戮。
  现下想起庾定胥那身精瘦细滑,俊朗挺拔,又是心动又是懊丧,险些悔青了肠子。

  庾定胥午时端着饭菜回房,恰好张紊脸色蜡黄,皱着眉头从茅厕出来,看见他也当没看见,径自往房里去,嘴上能挂个油瓶。
  "你不舒服?"
  张紊爬上床,嘟囔了两声,"腹泻。"
  "是不是吃了甚么不干净的东西?"
  可不是吃了一堆不干净的。
  不过跟庾定胥也讲不清楚,只语焉不详,"不晓得怎么了。"
  庾定胥蹙眉思忖:我吃的甚,他也吃的甚,想来还是昨夜害的。
  心里由不得泛了涟漪,颊上也染了绯色。张紊背着庾定胥,耳朵竖了半天,半点音响都未听到,暗地里嘀咕:迂腐人,就是连这样事都迂腐,在他心里,房事一定要熄了灯,乌漆抹黑地应付了事,之后得了一子半女,教那女人相夫教子,守那三纲五常。
  原是打趣想的,可想着想着竟生了闷气。
  等他再转身抬头,反身回顾,屋里已空无一人,他下床来,探查菜色,啧一声:好新鲜的鱼,烧得恰到好处。
  "舍得下来吃饭了?"
  庾定胥走路,从来稳重,轻无声息,胸中似有大气如虹,生得冷峻,却透着温柔。是以张紊一惊,只见那人神出鬼没地站在后头,手里端了碗白粥。
  "难不成你也像那鬼一般用飘的走路?"
  庾定胥懒得理他,"吃些粥。"
  张紊现在晓得,庾定胥其人,还真是纸老虎。
  他唇边挂了暧昧笑意,调情道,"我全身都痛……不如你喂我。"
  庾定胥睨他一眼,不为所动。
  张紊从鼻间一哼,老老实实端了粥碗,一口一口咽了下去。
  人间交情达意,就是你晓得我,我明白你。


34


  话说天上一天,地上一年。
  有一少年握一把青天螭夔纹宝剑,一脸怒火冲天,姣美容貌气得扭曲,腾云直上南天门,有天将左右将他拦住,"荷君,入宫须禀报!"
  那少年怒蹙眉头,"莫拦我!"
  两位天将互递了个眼色,"进不得。"
  "废话少说!"
  那英气少年一个倒打紫金冠,再一个鹞子翻身,挥臂纵击,青天剑虎虎生风,重重打在天将明心镜上,喝道,"快让开!"
  "怎么急吼吼的,出了甚么事?"蓦地一道声音响起,说不出的温柔,说不出的轻缓。
  英气少年张口要说,脸上又红了几许,"我不对你说!"
  那位掌管太微垣廿星君的太微星君温温柔柔地笑了,"现下宫里可没人听你诉苦,直截同我说罢,我替你做主。"
  "我才不要你做主,你能帮我甚么!快让开,让我去找王母娘娘!"
  太微星君俊秀面容上笑意更深,"王母娘娘去南海了。"
  "那我就去南海!"
  星君起手将他一拉,"到底是怎么了,你好好的,跑上天作甚?"
  扛不住这般低声细语,少年嘴一扁,"……被老王八精欺负了。"
  声调无端地低了下去。
  那位风神俊秀的星君微一怔,扶额低笑,把他一牵,"你还信不过我么,到我宫里来,慢慢说……放心,我绝不笑你。"
  原来这位少年正是张紊救的荷花,原是王母义子,掌管荷花花期,是入世当值的。而这位太微星君……

  略去九霄天宫不说,来看神州大地。
  自那日水□融后又过得两日,张紊依稀又重拾了张家墨魁公子的风姿,整个人似笼华光,教人不舍得直视,仿佛会花了眼。
  他终于在绍兴过上了自在日子,任检校那里也不去了,镇日不是同林嵋儿打趣闲聊,就是满街闲逛,有时是孤身一人,更多时则拉着庾定胥。一回黄昏,刚出门就遇着道士,问候了几句,又提及鳖精。
  道士道:在绍兴待得久了,想出去遛遛。
  庾定胥不吭声。
  张紊瞥眼他表哥,心道:制了鳖精那岂不是要去吴县做事了。便对道士推脱,"过几日罢,过几日,等表哥得了空,我们一块去,也好有个人证。"
  道士转念一想,的确也是如此。
  抬手折了根柳枝在手里甩玩,叹道:"也好,我去缠那和尚玩玩,就在福临客栈等你罢。"
  庾定胥仍旧面无表情,张紊在心里哼了两声:这木头果然舍不得我。
  于是这些天他心情颇好,愉悦都写在脸上,想来他若长了狗尾巴,见着庾定胥时,只怕都要摇断了。
  林嵋儿还是病容,见不得他高兴,酸溜溜道:"还真是如胶似漆,含情脉脉。"
  张紊也不过一笑付之。

  他偷偷摸摸去书肆里买了些春宫图,夹带回一本龙阳密事,调戏一般藏在庾定胥办公处,故纸宗卷里。
  待庾定胥发现了,自然生气,色厉内荏曰:"怎能将这般淫书放在公房!你也太不晓得事了。"
  张紊捉着书往他身上扑,嬉皮笑脸道,"什么淫书,这是淫书,那我们做的可不是淫事?表哥我告诉你,人之欲,乃天经地义,人家有个儒雅词曰'房事',圣贤、百姓甚至真龙天子也都是要行人道的!"
  "歪理!"
  庾定胥怎么辩得过张紊,这正派人红着脸一侧头,纵然情人在怀,却看也不看。
  张紊心性一起,索性箍在他身上,把书页打开了,直往他眼前送。
  一个送,一个躲。那夜里少不得纠缠,插手床帏,交脚翠被。深吻后揉捻磨蹭,张紊只恨不得庾定胥是堆上好干柴,一纠缠便能燃起大火。
  好像这才体现得出庾定胥是真喜欢他。
  两人正打闹。丫头在外屋叩了叩门,懒洋洋的,"庾大人,老爷请你过去呢。"
  风景大煞。
  张紊怨恨地一觑庾小弟,那物事原先就只起了一半,这下彻底软了回去,而他自己那根,却是如日中天,怎不令人怨怼?奈何庾定胥还不解风情,既不许诺,亦不安抚。
  衣衫一整,对鉴一照。
  出门去也。

35


  宁王来上任了。
  挟带重兵良将而来,任监察御史。
  "虽说较我低上一级,可毕竟是封王,又分掌刑部……"
  林知府满心忐忑,一把美髯都快叫他自己给捻掉了。
  "林大人就为这将我叫来?"庾定胥扫视一眼,满座俱是衙门里当差的,各个愁眉苦脸。
  林知府听出他不悦,"这还不是大事?你看,"他扒拉着手指,数道,"他偌大一个护卫队,要住的罢,人家好歹在京城锦衣玉食了小半辈子,至少要住得好罢?那御史府都能养出蜘蛛精了,哪是那般贵人能住的?还有吃的……"
  庾定胥身板挺得直直的,"若是下江南巡游,想必也不会封官了。"
  他话音刚落,门外有掌声。
  一个器宇轩昂的青年男子,着一身月牙白琉璃坠珠裳,面若含笑,"在下朱致昱,新任监察御史……"
  门人在后面,一脸尴尬,急出了一头汗。
  林知府一口气噎在喉管里,忙换了面皮,"久仰!久仰!下官林道然,乃绍兴正官。"
  宁王一揖,"大人错了,下官才是'下官'。"
  庾定胥揖首,"庾定胥见过御史大人。"
  "庾通判有礼……"宁王一双眼细细弯弯,轻回了礼,待屋里人都报了名号,他方歉然道,"我此回来江浙,并不是下江南巡游,是日夜兼程赶过来的,为的是整顿吏治,多收几成税。今夜贸然来访,不过是想给彼此都来一个惊喜,因此才不让门人禀报。"
  林知府腑内音:惊喜?阿呸!分明是惊吓!
  虚与委蛇了一阵子,宁王自称江南自有屋宅,终于舍得走了,衙门一干人这才长吁一口气,任检校叹道,"新官上任三把火,看这位这阵势,免不了要烧得屋无片瓦了。"
  林知府揪住门人,"他不让你通报你便不通报了,你是傻的,不知同丫鬟使个眼色?"
  门人险些哭了,"好些佩长刀的,长得凶神恶煞,把门口一堵,院墙一围,小的如何敢动喏!"
  林知府一声哀叹,"朝廷里争得风风雨雨,苦得是我们下面人哟。"

  果然是新官上任三把火。
  张紊有三日未能同他表哥说上三句话以上了。
  "衙门前院后院并在一起也不过这么大,你如何不去找他?"林嵋儿倚在窗台看书,底下坐一个怨声载道的张紊。
  "哼,一屋人忙得人仰马翻,我看无人理我,总不好自讨没趣。"
  "是了,我爹也镇日不沾家。"
  张紊耳尖,听得有人说话,"我看有人来了,先不跟你说了。"赶忙躬身溜了。
  午间他自己端了饭菜,独自裹了腹,继而上床午睡。
  ……
  接着在恁艳阳天里,恨恨起身,道:你若不想我,我就狠狠打你。

  话说自宁王来后,又是查账,又是清点田亩人口、查勘粮草牧马,又是迎见地方官吏、整顿军纪巡捕,又是三堂会审,搅得绍兴翻了天。几位大人同宁王去了御史府,庾定胥留守衙门,看累了宗卷,便斜靠在罗汉椅上小憩,半昏半倦地睡了过去。
  恍惚里只觉搭在椅背上的一只手酥酥痒痒。
  还以为是嵋儿养的猫,暗忖那猫怎么不咬人了。睁眼一看,原是张紊,似笑非笑地坐在地上,一截艶红舌芯正从他手背上撤去,下腹当即一热。
  他换了姿势,凛然道,"不是说了,办事地方,不许闲杂人等瞎进。"(注:从发现龙阳书之后)
  张紊抬手拗鬓发,"午觉把我睡得热了,所以来看看你。"他这般说话,眼睛里却全然不是这么回事,分明透着股浪荡。

36

  庾定胥身上愈热,半敛目,定定看他。
  张紊见了,又是一弯嘴角,攀着椅背坐到他身上,跟着就去解他的衣结,急色似的。慌忙把手探了进去,往他胸上乱摸。
  却教庾定胥一把拽住了手腕。
  张紊看他喉头梗动,分明是起了欲念,不由得飘飘然,百会穴上一热,便贴紧他,挺着腰身去磨蹭他胯 下,软声调戏道,"明明是你上我,怎么摸都摸不得?"
  庾定胥急促吸了两口气,"不许胡来。"
  相处深了就晓得,庾定胥其人不过是严肃,张紊眼下既不怕他、也不听他的,还觉着有趣,另一只手干脆伸进了他裤下,寻着那烫热源头握住了,"不许在这里胡来?"
  被他拽住的那手当即重获了自由。
  最先做的,自然是去解他的公服。
  其次是自己的。
  一面动作,一面搂着他呷吻,赖皮曰:"我就要在这里,你奈我何。"他滑溜的一条肉舌勾着庾定胥的,愈吻愈深、愈吻愈重。
  庾定胥不耐他挑逗,一使力,将他从身上扯下来,捒掌一推,翻身压在了罗汉椅上,两两相视间,张紊两腿一张就缠在他腰上。
  "够了!"
  庾定胥虎着脸,"光天化日,公房重地,成何体统!"
  张紊再不怕他,兴致也被他败坏了,满腔热切都熄了去,怏怏靠着,悻悻一瞪他,"罢了。"
  他撩起衣衫,跃然而起,冲出了房间,一时索然无味,心里又闷又委屈,恨道:连安慰也一句没有,庾定胥哪里是木头,分明是块茅坑里的臭石头!也不晓得是从哪里得出的结论,说他喜欢自己。喜欢不是该捧在手心里好好疼着?不解风情到这样,反像是自己会错了意。
  会错意?
  他身上顿时一冷。
  茫茫然望一望身后,门还是他摔上时的样子,庾定胥丝毫未有追出来的意思,由不得心灰意冷,草草一整衣衫,便踏出了衙门。
  你猜他要去哪?不错,正是要去福临客栈,寻那道士好助他回家。
  再说庾定胥,张紊走后他也欲
念尽失,头一回悔自己说重了话,可他哪时拉下脸哄人过,只得僵站着任由张紊摔门出去,还烦恼道:约莫是天干物燥,才使人这样轻易勃兴,是不是该去厨房端些败火菜来。
  他却不知道,有情人,天生便是要脸红心跳、相互需索的。

  张紊去了福临客栈,那道士不在房里,他骑虎难下,也不愿回去。
  便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坐在大堂窗边,只要了一杯清茶,小二倒是挺和气,"小相公,茶水要是吃完了,叫我再添就是了。"
  不由得感激一笑。
  窗外是两个摆摊儿的大婶,卖些手工织物,在那有一句没一句的咬耳朵嚼闲话。
  张紊闲得无聊,支起耳朵听了几句。
  这一听之下,不禁大骇!
  其一说:"就知道林知府家的俏寡妇守不住。"
  其二道:"不过那小娘子也守了好久了,倒可惜。"
  "嘁,这就是你不知道了罢,有一便有二,这回传了风声,不是只这一回,不定前头还有几回呢!"
  "你意思是说,衙门里那人不是才来的,是早就进去过了的……"
  余下声音小了去了,张紊听不清,可心里已经打起突来,林家就那林嵋儿一个寡妇,这说的不是林嵋儿是谁?衙门才来的人,不是自己会是谁?
  他只觉找道士去除鳖精的信念又硬几分,忖度道:若真是我害了林嵋儿,大不了我回了杭州就来提亲。
  可回了杭州,庾定胥怎么办?
  他一个人百转千覆地想,正在又烦又乱,有一人豪爽唤道,"张小相公!"


37


  那道士红光满面地踏进客栈,恰好对着张紊一张愁眉苦脸,忍不住乐。
  张紊往他跟前一扑,"道长,我们几时出发去吴县灭恁鳖精?"说不出的急切。
  道士教他扑得往后一仰,"张小相公你都来了,不如马上动身罢?"
  "好!"
  于是道士匆匆拾掇了些法器,临了租了两匹好马,抓了些干粮,二人奔赴吴县去也。
  这日晚,庾定胥找不着张紊,问及林嵋儿,她道,"他在绍兴认识几个人?挨个去找不就是了,"末了好奇问道,"他是不是生气了?"
  庾定胥凛然状,避而不答,"我去找他。"
  他出了衙门,直奔道士住的客栈,想当然耳扑了个空。
  小二说,"小相公和道士一人一骑,走了。"
  "走了?去了哪里?"
  小二笑呵呵的,"这个小的就不晓得了,不过道爷房还未退,想必不是远地。"
  庾定胥脸色一整,听闻他同道士一块走了,恨不得当下便寻一匹良驹宝驾直追而去,将张紊抓回身边。
  甫上街,迎面过来几人,一人拱卫于中,露齿一笑,"庾通判,好巧。"
  庾定胥一揖,"御史大人!"
  宁王负手点头,"朗月风清,庾通判不如来同朱某饮几杯好酒?"
  "下官……"
  "庾通判应允了罢,请这边走。"
  盛情难却,庾定胥掸掸衣袖,"那只好恭敬不如从命了……"

  说话间道士同张紊在某破庙里拾了柴火,和衣而眠。
  火堆里噼啪作响,道士叹道,"张兄不习惯罢?"
  "习惯,鳖精害我时侯,比现下要惨得多。"
  "我看你前几日还舍不得你表哥,怎么突而舍得了?"
  ……
  道士不声不响问了这么个问题,直噎得张紊一声也吭不出来,霎时睡意全消。
  "你不喜欢他?"那道士故作惊诧,"不喜欢他不如让给我,好采阳补阳。"
  张紊脸都绿了,"道长!"
  "哈哈哈,玩笑玩笑,睡罢睡罢。"
  说罢枕头入睡,可比老僧入定快多了。
  张紊这时不知是想庾定胥多一些,还是杭州父母多一些,亦或是往日奢侈舒适多一些,他一闭眼就见年少时的庾定胥微笑捧卷,又见庾定胥冷冷淡淡,却已是成人身材,风姿不可睥睨,过往种种,颠倒错乱,随着庙里风声萧萧,他也沉沉睡去。

  这二人翌日到了吴县,此地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小桥流水婉转黄莺,温温软软,道士把袖子一捋,豪气冲天,"走,去收拾那妖精!"
  张紊自然是跟在后面的,两人敲开衙府大门,门人揉着惺忪睡眼,嘟囔道,"谁呀谁呀,这么一大早的……"
  道士昂首挺胸,"我要见你们张主簿。"
  门人一怔,摸着后脑勺疑惑道,"张主簿?噢,道长是说咱们张大人呐……"他扯起嗓子一叫,"张大人,又有人慕名拜访来了。"
  叫嚷间,有个蓝衫人缓缓踱出来,漫不经心地回头一瞥,旋即阴险一笑,示意门人回避,大步走近,"是你!"
  张紊一看正是那美艳鳖精,又见他说话,当即吓得连退几步,正想去扯道士衣袖,那道士却也陡然间连退几步,颤声,"你……你……你……"
  "怎么?话都不会说了?"他那深不见底的眼睛一扫张紊,"张小相公,你还敢来?还带来这么个没用的牛鼻子……呵。"
  那一声笑明明是酥人骨头的,张紊和道士心里同时咯噔一下,啐一句:不好!
  果然,刹那间风云变色,地上飞沙走石,道士手握着尘柄法器,正暗自念咒,只见鳖精一抬手,他尘柄上的白拂抖动,尘柄竟然凭空飞了起来,道士急忙伸手去抓,心口一道黄符直直打向鳖精,美青年不躲不避,黄火到了眼前,方出手一拈,五指一拢,他掌中似有水汽,再打开扔出一团焦黑黄纸。
  道士急急念了个障眼咒,传音与张紊:早知道是这妖精,打我我都不来,快跟我跑!


38-41(完)

  38

  张紊失望之极,道士干笑道,"我同他百年前有过一战,惨败而归,那妖精不晓得修习的何方妖术,既不怕法器,亦不怕咒语,铜剑加身而不伤,金刚压顶而不倒……这回是我愧对你,便不收你银钱了。"
  道士还觉得自己宽宏大量做了让步,张紊苦着脸,"……那我,还回绍兴去?"
  道士嘿嘿两声,"不然,张兄有何高见?"
  张紊一叹,"是。"我没同庾定胥说一声就跑来吴县,也不晓得他担不担心。
  二人被鳖精收拾得落荒而逃,寻了个犄角旮旯蹲躲。张紊有一下没一下扯墙缝里的草根,连声哀叹。
  道士战战兢兢开了天眼天耳,往府衙那头看,鳖精原先在跟人说话,猛一下抬头,意味深长地朝他抛了个媚眼。
  他浑身一激灵,慌忙撤走,甫到门口就听马蹄声急,定睛一看,竟是庾定胥。
  就见庾定胥下马后,在府衙前来回踱步。
  "庾公子!"
  张紊听他蓦地叫了声"庾公子",一时激亢,把道士一扑,"表哥?表哥他来了?"
  道士定了定神,掏出张黄符,折纸般一弄,一只黄鹰现了形,振翅一拍,直上霄汉,冲出了他们藏身的巷子。
  "张兄不用担心,我给庾公子传音,教他跟着我的鹰来。"
  原来庾定胥陪宁王干了几杯小酒,话都没有多说,左右是心神不定,便趁着月色,连夜跨马奔来。

  这时候,太微星君宫里的荷君吃了几份糕点,牛饮了一整壶琼浆玉液,豪气万丈地一甩手,"我定要教那老王八好看!"
  太微星君轻轻摇头,"你不是他对手,须得我去……只是还有一事……"
  荷君秉一双剑眉回头,"甚事?"
  "听你叙述,救你的那凡人恐怕遭了鳖精报复,你是该去报恩的。"
  荷君两眼一瞬睁得老大,"报恩?"不等星君说话,他恶声恶气补道,"凡胎肉骨,臭气逼人!"显而是想起了张紊狎弄他真身的旧事。
  星君又摇头,"天上人间,凡事都是一环扣一环,他救你,就该报恩。像我愿为你出头,是因为看不过去你被鳖精欺负,凡人不知前因后果,救你是定数中的一环,所以你报恩也是定数。"
  荷君老老实实听他说完了,低头应了。
  星君掐指一算,笑出声来,一派老谋深算,"好,我们下凡去。"
  二仙站上两朵祥云,乘风拓雾,不消一会便到吴县。

  鳖精今早起来右眼跳完左眼跳,左眼跳完又是右眼,搅得他很是烦躁,天不亮迎来了道士张紊二人,不屑之下,也平静了心气。岂料刚赶跑那两人,天上又来两位。
  一个是他跑掉了的荷花精,另一个龙章凤姿长身玉立,一看就不好惹。
  也不顾周围人惊得跪地磕头,高呼神仙,他眯起眼,冷冷揶揄,"喝,兴师问罪来了。"
  星君沉声,"妖孽,你好不知耻。"
  鳖精往四周看了眼,忽而一甩袖,化作一团水汽,飘飘忽忽就往天上飞。
  荷君叱道:"不好!他要跑了!"
  星君哪容得他跑,横指念了一通,袖袂中飞出一个布袋,追着那团水汽而去,二仙也御云追上。这一追一赶,到了一处山林,鳖精现出形,冷笑,"我不是要逃,是怕你们吓着了凡人!"
  他忽而大怒,"你算甚么神仙,竟敢偷窥他人心思!"手一挥,一块大石就朝星君砸去。
  星君心道:原来他是不愿府衙里人将他当作妖精才跑,倒存的好心。
  大石直飞入布袋中,狂风大作间,鳖精一面破口大骂,一面也身不由己地飞入袋中,星君隔着布袋,道:"你本性也不坏,但害人终归不对。"
  鳖精闷闷大吼:"我没有害人!"
  荷君这时方跳出来,"还说没害人!你将我禁锢于水底,又顶替那凡人身份,这还不算害人?"
  星君听得布袋里没声了,联想始末,不由对这个鳖精生了几分好奇,"我将他带回我宫里好好教化,你自去报恩罢。"
  说话已驾云到了千里之外。

  39

  荷君怔在原地,蹙眉挠头,"报恩,怎么报……"他只知道有白蛇报恩以身相许,暗忖:难不成我也化作女子,去以身相许?
  这念头教他抖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但思来想去别无他方,便摸出卦镜要寻张紊。
  只见道士、张紊、庾定胥三人坐在茶馆里,道士和那俗人正你一言我一语,说得好生激烈。
  他摇身变作红妆,不情不愿地走了过去。
  道士正对着他,利眼一瞥,扫出他真身,还不及开口,荷君粗声粗气对张紊道,"奴家是来以身相许的,以报你恩情。"
  庾定胥手中一松,茶盏泼了。
  张紊见了鬼似猛回头,"小姐弄错了,我不认识你……"
  "我、奴家就是那株荷花。"
  道士点头,"他的确是株荷花。"他偷觑庾定胥,只见表哥大人脸色绷得死紧,看来是生气。
  张紊狐疑,"你真是荷花精,那鳖精呢?你能将我身上障眼法去除了么?鳖精还会来报复么?"
  荷君耐心顿失,"我倒是可以让你下一刻就回杭州去!你回不回去?"
  张紊不禁望向庾定胥。
  "我问你话,你看他做甚么?回不回去?"荷君不满道。
  "回去!"
  话音一落,庾定胥把头一侧。
  再跟着风声呼啸,三人反应过来,道士失措至极,"这是哪里!"
  张紊一抬头,原来眨眼功夫,他们几人已在杭州张家宅院门口,他望也不望庾定胥,捉着荷花精问:"他们怎么也来了?"
  有个买菜回来的丫头欢欢喜喜地小跑过来,"少爷!表少爷!你们回来了!"
  这才反应到一切还原,他还是从前的张墨魁。
  须臾张父张母齐齐出来,他爹怒曰:"混账东西!终于晓得回来看望老人!"
  他娘揪了他爹一记,"不是你令他好好做事的么!"
  众人围着,如一个乱成一团的蜂窝,一干人都被扯进了张府里。荷君刚要开口,道士眼明手快把他嘴一捂,凑到他耳边道,"我说,你是要报恩,还是要坏人好事?他两个已经剪不断理还乱了,你还嫌不够乱?"
  荷君糊涂了,"我是要报恩,难道不用以身相许?"
  道士瞪圆了眼一吼,"谁教你的?"
  荷君便一声不吭了。

  张紊进了自己旧时屋子,鹊蚁的笼子挂在门外,一见他就唱道:"枉生两眼把那人看错,一把衷情抛……"
  两个滴溜溜小眼,哀怨瞪着他。
  "不能怪我冷落你,我过得比你苦多了。"
  张紊伸指逗了逗它,往屋里走,他书桌上还摆着那小泥人,打开帕子,小泥人一身的针眼。
  他忍不住莞尔,忽而发觉自己极其想念庾定胥。
  "他到底怎么想的?"

  那当口,他表哥还道士荷花精,正同张父详谈,把一干事言简意赅叙述了一遍,惹张父不胜唏嘘,心疼爱子受了许多委屈,愈发感激道士,盛情邀他与荷君二人留住。
  庾定胥一脑子自怨自艾:他已经回来了,想必也不会再同我纠缠不清,是我不干不脆,临了还得罪他,惹得他不理我。
  舌下喉间登时说不出的苦涩,起身对张父道:"舅舅,定胥绍兴那边还有事,要先赶回去。"
  张父捻胡子,"那好罢,吃过午饭你就先行回去,我教紊儿在家休养几天。"
  "也好……"
  "你要回去?"
  蓦地一声,几人相继回头,张紊抱手站在门边,神色难辨。
  庾定胥不晓得哪来的心虚,不甚明显地点了点头。
  张紊便也淡淡一嗯。

  午后庾定胥选了匹好马,收拾了舅、姨塞的点心用具,深望张宅一眼,促马回了绍兴。
  第二日一早时候,刘妈妈惊呼:紊儿又不见了!

  40

  庾定胥回到绍兴,天还是蒙蒙黯沉,门人问起,"庾大人怎么一整日都不在?"
  "有些家事。"
  门人稀里糊涂地应了几句客套话就又倒回房里。庾定胥虽一夜未睡,可当他躺倒床上,只觉失落,他原先是想:喜欢这么一个人,放在心里便好,说出来是口业,妄想独占他,是意业,抵不住张紊引诱,是身业,可当他极力消灭也在那个,臆想他表弟日后娶妻生子,心里却一阵阵的钝痛。
  说不出的不舍,说不出的不愿。
  正满脑子颠乱地想,窗棂上纱木响动,有一个哒一声落了地,他少时修习武术,床边挂剑,当即连剑带鞘把帐子一撩,"甚么人?"
  昏暗里,那人轻道,"我不愿总这样主动……便如我不要脸似的,可你进一步又退三步,我弄不清你的意思,我现下追过来,不只是不甘心,只想问你一句,你到底喜不喜欢我?"
  他决定来前,想了许多话,有情深意重的,有讥讽嘲笑的,也有文采斐然的,来了之后却只有这么一句。他不曾死缠烂打过某人,反而常教风月女子缠上。现□谅到了:不是用了情,又怎么会不甘心?
  他愿意从一而终,至死靡它,只不知道庾定胥是不是也愿意。
  庾定胥手上剑沉沉往床榻上一放,半晌才开了口,"我以为……你再也不理我了。"
  见张紊闷不作声,他颓然一叹,"我记得你那个侍妾,颊上有一颗的胭脂痣的那位,我曾听刘妈妈说你极爱她,可不到一个月,我又听说你把她送走了。"
  "……所以你便以为,我也是这样对你的?"张紊声音难得犀利,"你便以为,我是向你报恩的!"
  庾定胥望向他所站之处,"……"
  不防张紊口气软了下来,"庾定胥,你真是榆木疙瘩。"
  又是半天没动静,庾定胥怕他莫名其妙的进来,又莫名其妙地走了,不安轻唤道,"墨魁……"
  "我过去对好些人说过喜欢,可没一个人让我说得这般发自肺腑、难割难舍……我当初还以为你情深情痴而沾沾自喜,如今看来,你还不如我深!"
  庾定胥初听困惑,过一霎而兴发如狂,满心欢喜。
  "总是我主动我不生气,我气你毫无回应,晓得么?"
  他声音愈来愈近,庾定胥再抬头,张紊已近在眼前。
  仿似情难自禁,庾定胥慢慢抬起手,握住他的,"我错了……"
  二人顺势就倒在了床上,气息一下都乱了。
  寻到脸面就要呷吻,这下也不管是谁主动了,缠作一团,亲腻间,张紊轻喘道,"若爱我,须得一生不离不弃。"
  庾定胥缓缓颔首,往他额上一吻,像是庙里挂了红线,书里定了盟渊。
  他握住张紊的手,才知一片冰凉,手心里汗津津的。
  登时自责得心里闷痛,可欲 念也毫不客气地烧了起来,顺着他手掌,抚摩至肩,另一手扳住他手臂,嘶一下扯去他身上衣衫,摸上了他胸前小粒。
  张紊一肚子春意,咬着唇道,"我想上你一回。"
  庾定胥胯 下硬得胀痛,二人下 身正抵死厮磨,他忍不住戳 刺,口里道,"下回罢……"
  张紊不再多语,箍着庾定胥,啄吻他脸面,察觉他有一手滑至下头,握了自己柔软珠囊狎捻,不由放松腰臀,更送到他手里,也分了一手去弄他的,烫热相交,尘柄相向。
  庾定胥摸到他臀 肉上,沿臀 沟往里抻探,寻到那肉褶,捅了进去,匝轮一下紧扣,将他一根指头紧紧咬住,忙又覆住张紊,小心安抚,待小
穴软了,指节方大屈大弄,那里面一吸一紧,缠得他欲 火上燃,胸中跃跃滚滚,几守不住灵台清明。
  就要大举入侵。

  41

  风疾雨骤,露洒花心,总之灵肉相交,终归是那些事。
  张紊气喘吁吁伏在庾定胥身上,股间尽是些未及清干净的黏腻,四肢犹在发颤,纵使庾定胥早已从他体内退出来,那密处仍仿佛咬着甚么粗硕,又沉又烫。
  "你不问我我怎么来的?"
  庾定胥一手横在他背上,"你怎么来的?"
  "我拎起荷花精,叫了道士,一块来的,可不比你骑马快多了。"
  庾定胥看他洋洋得意,敷衍道,"你英明。"一面安心揽紧他,一面感叹天下再无人若张紊这样让他患得患失、心绪反复。
  说话天已大亮,庾定胥旷工一日,恐怕接下来将是第二日。

  平静惬意到午时上下戛然而止。
  绍兴父母官猛叩庾定胥房门,他两个彼时还腻在一张床上,赶忙分开,一个匆匆拾掇,一个忙去开门。
  那位林大人反手缴着一个人,进门就瞪着眼问庾定胥:"你那表弟在哪!"
  庾定胥愣神功夫,林夫人小脚追上来,"老爷、老爷!"
  林大人突而恨恨一甩袖,把手上那人一搡,"你说!是不是他?"
  那人哭丧着脸,小心翼翼地打量庾定胥,"不是这位。"
  林大人抻直脖颈往里看,"你表弟呢!"
  庾定胥忙上前去问,原来有个长工在林知府府里里见着男子出入林嵋儿,少不得当秘密同其他婆娘说了,这下好了,林大人难得去茶肆里喝杯早茶,不当心听见了,怒焰一下燃起三丈,捉了那嚼舌根的人就冲回衙门。
  带着那人,把衙门里所有衙役都认了个遍。
  林夫人一迳叹气,林大人气在心头,呼呼直喘,又把那人一揪,"这些人都不是,你说是谁!"
  这人耷拉着脑袋,一派颓丧,"大人,小的错了。"
  "你承认不承认你是无中生有无稽之谈!"
  那人瞥了张紊一眼,惹得张紊心里虚得,恨不能摸一下自己面皮。那人嘴上说,"是,小的是错了,说的无稽之谈……"话里显而犹有不甘。
  林大人好似这时才看到张紊,"你是?"
  张紊磕磕巴巴道:"林、林大人,庾定胥是我表哥。"
  "你原先那位墨魁表弟人在哪里,也要教这人认认才好!"
  庾定胥望一眼张紊,"墨魁已经回杭州去了,这位是来绍兴玩的。"
  林大人虎视眈眈,四人僵持时候,门口一人道:"贫道见过大人。"
  众人齐齐回头,道士和荷花精立在那,道士一揖之后打了个大大的呵欠,泪眼朦胧间看众人都看着他,还吓了一跳。
  那嚼舌头的人忽而跳将起来,嚷道,"就是这道士!就是这道士!林大人,我可未认错,就是这道士!"
  林道然神色霎时变了。

  之后便又是人仰马翻的日子,林嵋儿再嫁。
  喜堂上林大人是吹胡子瞪眼,道士望了望新娘子,低声说,"我是真心愿意娶你。"
  原来他后头又来过两回衙门,为林嵋儿送了灵丹妙药调养,正是一个怜惜一个感激的时候,恰好教人撞着了,接着外面传出了闲话,再接着,便阴差阳错成了亲。

  "表哥,我觉得那甚……宁王不安好心。"
  "胡说。"
  "不然他提拔谁不好,非要你去!"
  "他是有心整顿……有人呷了醋了,驾!"那人声中带笑。
  另一人当即一啐,也是笑的。
  风卷青山,三尺微命,笑这一场。
  不久后江南出了一位庾青天,身边有一位张幕僚。
  这便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