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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嫡子難為》(番外長滴俺想哭T_T)、《養父》《攻四,請按劇情來》《三十而受》《浮生劫》《国王X国王》《傻夫吴望》《小兵方恒》《人鱼法则》《射雕之拱手河山》新增了番外,大家直接拉到最底下的“留言”部份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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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白之际+番外 第一部》醉里挑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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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白之际+番外 第一部
BY: 醉里挑灯

  1

  夏子常和李秀哉的第一次见面,是在1997年七月的某一天。

  夏子常记得很清楚,那一天的天气异常燥热,他大清早起来还流了鼻血。

  但是当他赶到对局室的时候,他发现,坐在自己对面那个位置的人,居然是一身纯黑的西服,从头包到脚。一丝不苟,严正异常。

  一身短打的夏子常当时就有点眼晕。

  那一年,李秀哉16岁,夏子常15岁。

  他们的第一次见面,对夏子常来说,实在不能说是美好的回忆。

  毕竟,在国内备受前辈推崇,身为神童的他,第一次苦战若此,最后,溃不成军。

  那一年的夏子常,意气风发,风华正盛,正是最好的年纪!

  前一年,他以一己之力,七战七捷,永远的终结了中日围棋对抗赛。

  那一年五月,他刚刚半目险胜姚景诚,夺得了中国天元头衔,成为了史上最年轻的天元。

  那一年七月,他作为中国天元,参加首届中韩天元对抗赛。

  于是,宛如宿命,他遇见了韩国的天元李秀哉,那个命中注定,在不远的将来会拿去他所有荣光的男人。

  李秀哉是三国棋界最新出炉的传奇。十三岁作为"柔风快枪"朴立恒的内弟子出战,十四岁即在富士通杯的国际赛决赛中把师傅打下了擂台。

  其后,横扫三国围棋界,国际国内赛事连胜56局!

  一时之间,风头无两。

  但凡学棋的少年,都以打倒李秀哉为目标。

  下棋的长者高手,则无不悚然,唯恐成为秀哉的下一个刀下之鬼。

  子常因为前一年的亮眼表现,被棋界誉为最有可能成为秀哉对手的少年。

  他其实是有点不服气的。

  夏子常就是夏子常,为什么要作为一个人对手才能体现存在价值?

  李秀哉,很了不起么?

  这话,他和老师林振玄嘀咕过。老师只是纵容的看着他微笑,并没有多说什么。反倒是路过的当时的天元姚景诚听见后,冷笑了一声,抓住他不眠不休的做了三天的死活题。作到后来,他看见棋盘就想吐,足足持续了一周。

  三日的地狱特训后,依旧风采翩翩的姚景程优雅的从棋枰前站起。

  他推了推金丝边眼镜,带着讥诮的笑容,对着脸色死白的子常说:"心高是好的,但是,小子,如果只有这种程度的话,你还不配评价李秀哉!"

  当时,姚景程刚刚在东洋证券杯的五番棋赛里,被李秀哉逆转......

  在这个酷热的七月里,夏子常做到了李秀哉对面,作为他的对手。

  时间还早,他细细的打量对面的黑衣人。

  李秀哉是一个异常瘦弱的少年,他手指修长,脖颈白皙,面目很清秀,有一种淡漠和睿智在,他的坐姿笔直,宛如清教徒般的严苛和隐忍。

  随着裁判的声音落地,比赛正式开始了。

  李秀哉用他细长的手指抓出一把白子。看向夏子常。

  夏子常想了想,摆出两颗两颗黑子。

  猜中

  夏子常执黑先行。

  这个时候,两人谁也没有想到,在他们以后漫长的人生里,这样的一幕会一再一再的重复。

  在棋枰旁边等待对方,几乎成了彼此人生的主题。

  ==============================================================================

  天元对抗赛是三番棋。

  第一番,夏子常借着奇招,先下一程。

  第二番,李秀哉用官子报以颜色,扳回一城。

  就这么,到了决胜局。

  那一局,很多年后夏子常想起来依然觉得冷汗淋漓

  满盘腥风血雨,堪堪杀气,直破黑白,扑面而来。

  他被逼得步履维艰,手心冷汗淋漓,对手却似乎始终不紧不慢。

  那一局,他殚精竭力,逼出了超出实力的神来之笔。

  连妖刀姚景程都惊呼妙招

  却依然难逃大龙被屠的结局......

  对手就那么冷淡的无动于衷的一步一步的精心的把他的优势一点一点蚕食到无

  夏子常的犀利攻击如同打在了棉花上,被不动声色的弹了回来。

  他左冲右突,却始终冲不破李秀哉的厚味。

  夏子常看着自己一步步越发艰难,不是不恨的,然而凌驾于恨意之上的,却是不服:

  李秀哉的棋力不弱,但也只是不弱而已。

  无妙招、无机巧。只是坚实,只是耐心。

  然而自己,包括之前的前辈,却正是输在了这朴实无华的一目一目

  黄昏,点目

  夏子常输一目半。

  面无表情的行礼,然后起身,夏子常力图让自己看起来有风度一些。

  输棋就是输棋,下次再扳回来好了!丢人可就太没意思了。

  他默默的给自己鼓劲,突然,脚下一麻眼看人就要跌倒......

  夏子常心里正在叫糟,却发现,对方居然比他更快的跌坐......

  双方愕然对视,然后同时突然大笑!

  第一次的见面,终结在晚霞里的大笑中。那时的他们,并没有料到以后会有那么多场的邂逅。

  姚景程坐在隔壁的观棋室,通过闭路看着这一切。

  他把玩着手里的折扇,脸上似笑非笑:"倒是一场好胜负,如何?"

  最后的问句是给身后的人的。

  林振玄是一个面目严正接近青春尾巴的青年人,比姚景程正好大一轮。他坐在一地的夕阳里默默无言,一如雕像,最终开口:"小常尽力了......。"

  姚景程脸色顿时一冷,他"哼"的一声,站了起来,也不和林振玄打招呼,大摇大摆的走出去。

  在对局室门口,他停了下来,斜倚着门框,冷笑着对夏子常开口:"临阵犹豫,对敌心慈手软,倒还真是名师高徒!"

  夏子常乖乖的低着头:"姚老师......"

  姚景程还想说什么,却又突然"哼"了一声,丢出一本棋谱,正正砸在夏子常肩膀上:"今晚上给我把这里边所有的谱打一遍,明天早上六点来和我对局!迟到五分钟,你自己去林老那里领戒尺!"

  2 师弟

  酷热的夏天在无休无止的打谱对局中飞快的过去了。

  夏末的时候,夏子常有了第一个师弟。

  夏子常在棋院,是一个奇怪的存在。

  他八岁的时候,被老师林振玄九段看中,从重庆老家带到了北京的国家棋院,却直到十四岁才正式进入国家的编制。那之前的几年,他的一切费用和教导,全部是老师林振玄负责。

  所以说,与其说他是棋院培养出来的新人,不如说是林振玄的内弟子。林振玄于夏子常,是亦师亦父的存在。

  而在整个棋院里,这种待遇的人,只他一个。

  毕竟,并不是人人都有资格成为棋圣的弟子的。即使是一个巅峰不再的棋圣。

  因为这个,夏子常在棋院里往往显得有些孤单。从小在少年队里玩大的院生们,虽然不至于欺负他,疏远却是一定的了。

  还好他天性乐观,有棋下就心满意足,所以也并不是特别伤心。

  虽说万事不上心,但当他知道,自己会有一个师弟的时候,还是兴奋得一晚上没有睡好!

  第二天,他见到了罗卿郁。

  那是一个白白胖胖的小家伙,被姚景程抱在怀里,一脸不乐意的表情。看起来,像是个坏脾气的小家伙。

  夏子常兴奋的满眼放光,顾不得对姚景程的惧怕,一下子冲到面前,想要抱抱这个小家伙。

  姚景程眉毛一挑,还没说话。怀里的小家伙先有反应了。

  他先是面无表情的盯着夏子常看了一会儿,大眼睛忽闪忽闪的。然后很不屑的转过头去,留个后脑勺给他。

  夏子常伸出去的手,就这样被晾在半空中,好不尴尬。

  姚景程"哈"的笑出来,抱着小胖子进屋去了。

  夏子常摸摸鼻子,站在庭院里犹豫了好半天,最终还是蹭进屋去了。他太想有个玩伴了,即使是一个坏脾气的小胖墩也好。

  小胖墩站在屋子正中央,翻着眼睛从下往上瞄他,好像一只充满敌意的小猪。

  夏子常默默,他还从来没发现自己的人缘差到这个地步。

  姚景程从里屋出来,看见默默相对的两只,大笑了一场,心情大好,于是揪着夏子常给两个人做了介绍。

  "卿郁,这是那个木头脸男人的徒弟,夏子常,十五岁。喔,理论上应该算你的师兄。棋上嘛,"姚景程耸耸肩:"两年之内,大概还是当得起你的师兄的。"

  再转过脸,冲夏子常点点头:"罗卿郁,十二岁,我徒弟。"

  夏子常继续默默,然后默默着爬了出来。

  是他自己笨,妖孽收的徒弟,自然也是妖孽。他居然还指望有一个可以互相打谱,互相挖苦的玩伴......

  不期然的又想起了几个月前战胜自己的少年。是他的话,也许可以成为很棒的朋友吧?他想。

  可惜,是个韩国人,他遗憾的摇摇头。

  叹了口气,他打起精神来,自己翻出棋谱来端详。

  和他师傅棋妖姚景程不同,罗卿郁从外表到棋艺,都是一个相当没有存在感的人。

  罗卿郁很少去对局室,即使去了,也很少有人愿意和他下棋。他太小了,十二岁,看起来只有十岁的个头,又不爱说话,因此格外不招人喜欢。

  在对局室,夏子常往往看见,周围一盘盘的对局杀得热火朝天,罗卿郁却一个人坐在棋盘边发呆。这种时候,他会看不下去,走过去,陪他杀一盘。

  第一次和罗卿郁对局,夏子常吃了一惊,突然明白了脾气乖僻的姚景程为何愿意收下这个弟子。

  罗卿郁算路极快极准,简直到了神乎其技的地步!

  往往夏子常刚刚落子,罗卿郁就啪的一声跟上了。一盘棋下来,罗卿郁的用时,还不到夏子常的一半。而他棋风路子,相当之诡谲,和夏子常本人的堂堂正正大不相同。

  不愧是妖刀的弟子,他这样想,再两年后,只怕真的会成为劲敌。

  不过比起下棋,罗卿郁似乎更爱看书。

  棋院的图书馆里有丰富的收藏,不止棋谱,天文地理小说杂记,无所不包。罗卿郁在下够姚景程要求的对局数后,就会一个人跑到图书馆去。找个角落,抱着本大部头啃。

  他原本就长得白白胖胖,这样看上去,越发像个小肉团,格外可爱。

  于是有人就去逗他玩,摸着他的头问:"罗卿郁,看什么书那?"

  一次两次的时候,罗卿郁会拨开放在自己头上的手,一本正经的说:"不许摸我的头!"

  他这样子,别人就越发爱逗他,次数一多,他就恼了。也不答话,直接就上手打架。

  人人都比他大,他哪里打得赢?自然是被揍得鼻青脸肿。

  有一次群架,被夏子常撞了个正着!

  远远看着七八个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孩子,把罗卿郁堵在图书馆的最里边,眼看就要动手,夏子常吃了一惊!他原本以为那孩子只是被疏远而已,想不到居然是到了这种地步!

  带着一些小小的内疚,他一面喊着"不要动手",一面冲了上来!

  对方人不少,夏子常本人又非常瘦弱,这架就拉得格外辛苦,很吃了不少冷拳。也许是有平常就对他不满的人,在有冤报冤吧?夏子常在内心苦笑。

  经过一番辛苦的斗殴,以身上无数脚印的代价,夏子常终于把罗卿郁护到了身后。

  他生气的看着眼前的几个大个子,怒骂:"以大欺小!你们也不害臊!这么多人欺负一个小孩子!"

  为首的人叫柳鹤城,是棋院的孩子王,平时就很和夏子常不对盘,听他这么说,立刻就蹦了起来:"夏子常,你少管闲事!那小子不懂规矩,师兄教训他是应该的!"

  夏子常还没来得及答话,罗卿郁躲在夏子常身后,伸出头来冷笑:"棋下得那么臭,脑子又那么蠢!你哪一点配当我师兄?"

  柳鹤城大怒,一拳打了过来,虎虎生风,显然是用了全力!

  夏子常慌忙去扯罗卿郁,这一拳打实了可不得了!

  手忙脚乱中,罗卿郁虽然被他拉开了,他自己的鼻子却正正送到了拳头前。

  "碰"的一声,所有的人都呆住了。

  夏子常血流满面的倒在了地上,一动不动。

  看见自己闯了祸,柳鹤城吓得浑身发抖,却又强自镇定:"不关我的事,是他自己撞上来的......"

  没有人理他,大家"哄"的一下散了......

  天气已经是初冬,地板上非常冷。夏子常很想立刻站起来,但是微微动了动头,就感觉到一阵眩晕。于是他只好躺着,静等那阵眩晕过去。

  罗卿郁站在一边看着,好像傻了,不说也不动。

  半天,他才开口:"你死了没有?"

  = =|||||||||||||

  夏子常觉得自己的血压瞬间彪高了200个帕斯卡,鼻子里的血也"咕咚咕咚"涌得更加起劲了。

  他不断深呼吸,花了五分钟拼命说服自己:千万千万不要和一个小鬼一般见识。这才能平心静气的开口:"看起来好像还没有,扶我一把好吗?"

  罗卿郁倒是没反对,老老实实的听从夏子常的指挥,把他扶起来,靠墙坐着。

  夏子常抖抖索索的在身上的口袋里翻腾,半天,未果。

  突然,一只皱皱巴巴,脏兮兮的手绢出现他的眼前。

  他抬头,是罗卿郁那张竭力作出表情的面孔。只是,还不够快,他看见了飞快划过的担心和内疚。于是他的心一下子柔软了,安慰着眼前的孩子:"别担心,老毛病了,一会儿就好!"

  罗卿郁很别扭的踢着脚下的地板,愤愤然:"我才没担心你!"

  夏子常微笑:"好好好,你没有你没有!是我担心我自己!等我一会儿吧,我们一会儿一起去找姚老师,我怕柳鹤城他们还没走呢!"

  狼狈不堪的花了半个小时让自己的仪表看来稍微能见人了一些,夏子常站了起来。

  他去牵罗卿郁的手,罗卿郁别扭的挣扎了一下,就乖乖的任他抓着了。

  两个人很快的到了姚景程的院子,一路上倒没有什么阻碍。

  姚景程正在弹钢琴。

  那是冬天里天气很好的一个上午,阳光清朗,气温清冷。

  姚景程的钢琴放在客厅的一地阳光里,他正弹到了高潮,森然如刀枪的音符,随着他的手指从琴中冲了出来,一室都是杀气。

  夏子常拖着罗卿郁忍不住机伶伶打了个寒颤。待要想走,已经来不及了。

  姚景程重重按下最后一个音符,狠狠阖上琴盖,翩然起身,微笑着向两人走来。

  3 训诫(上)

  "罗卿郁,你今天错在哪里?"姚景程微笑着推了推金丝边的眼镜,十分之温文尔雅。

  灿烂的阳光照亮了小小四合院的每一个角落。一只猫懒洋洋的趴在院子里打盹,它被这阵子的动静惊醒了,瞅了一眼站在堂屋里的三个人,又无趣的伸了个懒腰,扭过头继续自己的午觉。

  除此以外,四下里一片寂静。

  夏子常却无端的觉得冷,看着眼前微笑的男人,下意识就缩成了一团。

  罗卿郁没什么表情,依旧站得笔直,他直直的看向那张温文的脸,回答:"分明没有劫材,却要强行开劫,导致大龙被屠,还不知适时投子。"

  "哦?"听着他的回答,姚景程挑了一下眉毛,看得出来心情颇好:"那么该不该打?"

  很轻描淡写的口气,好像是在讨论今天晚饭的菜单。

  罗卿郁面无表情的回答:"该!"

  "十下怎么样?"

  罗卿郁看着房间的某个角落,在心里默默的衡量,五分钟后抬头回答:"十下太多了,五下吧?"

  "成交!"

  夏子常目瞪口呆的看着这对师徒讨价还价,不知该留下还是走开。

  商讨完毕的罗卿郁很自觉的趴到床上去。

  姚景程转身,从柜子里取出了一把戒尺。很标准的日式戒尺,厚重宽大。

  他拿着那把戒尺,眯着眼睛掂量了一下。

  抬手

  啪,啪,啪,啪,啪

  毫不留情的抽了上去。

  每抽一下,罗卿郁的身体都抽成一团,显然是痛到了极处。

  夏子常在旁边看着,几乎忍不住想上去拉开,却又不敢动。

  于情于理,他都没有立场。

  五下抽完,罗卿郁立刻爬下床。自始至终,他都硬咬着牙,一声不吭。

  夏子常看着心疼,忙忙的拉了他,想带他去上药。

  刚刚走到门口,姚景程的声音又阴魂不散的追了过来:"卿郁,今天的学费......"

  罗卿郁于是停了下来,挣脱夏子常的手。他慢吞吞的掏出自己的钱包,翻啊翻的,终于找出了一张一块钱的纸币,翻着白眼递给姚景程。

  姚景程很满意的样子,仔细的收好,然后叮咛:"晚上七点之前赶回来,下指导棋,让四子!"

  说完,他转身进屋去了。留下夏子常站在院子里发呆。

  罗卿郁等的不耐烦,踹了他一脚:"不是说带我去上药?还去不去?"

  夏子常一惊,几乎跳了起来:"去去去......"。忙忙的拖着罗卿郁走了。

  "我说,那个学费......"

  罗卿郁趴在床上,褪了裤子,让夏子常给他上药。夏子常尽力轻手轻脚,终于按捺不住心里的好奇开口发问。

  罗卿郁很无趣的看了他一眼:"他说师徒就是师徒,学费是一定要交的,好让我记着,将来不管棋下得多么厉害,都是他交出来的!"

  夏子常敲了一下他的脑袋,轻叱:"什么他呀他的,叫老师!"

  "呸!"罗卿郁根本不屑理他,扭头。

  夏子常心下大怒,揪着他胖嘟嘟的脸泄愤:"脾气怎么就这么别扭呢?一点都不可爱!"

  罗卿郁挣脱不开,"哎哟哎哟"的叫着,被夏子常蹂躏的眼泪汪汪。

  夏子常还觉得不过瘾,非要把那小子的毛也揉到乱七八糟,这才心满意足的放手。

  罗卿郁撇着嘴,最后还是选择屈服于恶势力,不再说出更多讨人厌的话来,只是把头扭到一边去,不理他。

  夏子常看着眼前的小孩,突然生出了身为师兄的豪情壮志。

  他拍着罗卿郁的肩膀,说大话:"放心,以后常哥罩着你了!"

  罗卿郁根本装没听见,连鄙视都欠奉!

  ===============================================================================

  既然说了大话,夏子常便尽心尽力的做起好师兄来。

  每天抓着罗卿郁下棋,复盘,带着他出去玩,领着他和棋院的其他少年慢慢交往。

  罗卿郁虽然还是一见他就是一脸死相,但态度的确是改变得多了。至少,夏子常可以随意蹂躏那头软软的头发而不被咬。

  夏子常于是心下大慰,颇有成就感。

  罗卿郁虽然棋才敏捷,但毕竟年纪小,下棋的日子太短。

  他的棋力在棋院的少年里,只是中等。除了下棋速度超快外,他并没有别的长处。

  不过,他好像也并不是很在意。

  赢了,挠头一笑,不见得有多高兴。输了,也不过是撇撇嘴,不怎么难受的样子。

  这点尤其让夏子常觉得不可理解。

  夏子常自己,每次输棋,都会觉得痛苦不堪,不把谱打到吐,找出在哪里失败该从哪里罢手,他是绝对不肯停的。

  在棋院里,能稳赢他的人已经不多了,但是毕竟是有。妖刀姚景程是一个,棋圣林振玄是另一个。

  每当和棋院其他棋手的对局胜利数累计到一定数量,夏子常就可以在两人中间选择一位,与之下一局不让子的棋。

  而这局棋,往往会让他彻夜难眠,一遍遍的摆棋,一遍遍的想。

  第二天,罗卿郁看着一双兔子眼的他,总是唾弃:"要不要这么认真啊?"

  夏子常笑笑,不作回答,卿郁还小,他不能明白自己拿起棋子那一刻那种幸福的心情。输棋固然是痛苦到了极点,然而即使是输棋,在下棋的那个过程中,他依然觉得无比快乐。

  罗卿郁的成绩依旧是不上不下。他气势起来时,可以灭掉棋院最厉害的九段,比如姚景程。但是一旦气势低迷,随便谁赢他都不是新闻。

  夏子常看他,总觉得他太过懒散,好像对棋提不起劲来的样子,浪费了大把的时间在无关的事情上。

  你一说他,他就又翻着他特有的白眼给你看,根本就不屑一顾!

  总之,对着他,夏子常十分的没脾气。唯一的报复就是给他起了个十分恰如其分的外号"小猪"!

  因为罗卿郁现在长得又白又胖又懒,而他本人也没誓死表示反对,翻着白眼表示一下鄙视也就过去了,这个外号很快就传扬开来。

  4 天分

  新年刚刚过去,LG杯的外围赛打响了。

  棋院里的棋手们个个摩拳擦掌,盯着那四十四个名额虎视眈眈,空气里,也飘着一丝火药味。

  夏子常自然也不例外,昏天黑地的打谱,抓人下棋,只恨不得多长一双手多长一个脑袋。

  罗卿郁还没有入段,这次自然没他什么事,所以他有些无聊。那些天随时都能看见他在棋院的院子里招猫逗狗。

  屋子里,夏子常和姚景程对局正苦。

  暖气坏掉了,虽然是个阳光灿烂的日子,屋子里却还是干冷干冷。

  啪的一子落下,吃掉姚景程的一手棋筋,夏子常赶紧抱起一杯热茶,捂捂他冰冷的手指,眼睛还是紧紧的盯着棋盘。

  棋筋被吃,姚景程并不惊慌,只是顿了顿,锐利的眼光从金丝边镜框的上方斜刺了过来。

  他冷冷的瞪了夏子常半晌,夏子常如坐针毡,不知道自己又做错了什么。

  "这就是你每天打谱的成果?"姚景程的声音冷冷的,说不出的讥诮。

  夏子常楞了楞,不知道怎么回答。

  下一刻,姚景程的云子以雷霆万钧之势"啪"的落在了一处。

  看着棋盘,夏子常的脸色一下子变了。

  这一子落下,局势瞬间逆转。原本是夏子常的白子吃掉了黑子的手筋模样极其舒展的局势,姚景程的这一手却正正打入了白子的模样中,依托着原本苟延残喘的数颗子一起,竟是要立刻洗空的架势。

  最糟的是,夏子常在这个地方,完全没有任何手段!

  而这一手之所以能顺利点入,却是因为他刚才的叫吃!

  夏子常脸一下子涨得通红,他伸手,默默的抹掉棋局。

  姚景程不耐烦的用扇子敲着掌心,看着他,半晌,终于急速开口:"小常,你的棋才不错!"

  夏子常错愕,抬头,来棋院六年,这是姚景程头一次开口夸奖他。

  "......但是,也就只是不错而已。"姚景程接着。

  果然,夏子常心下一黯。

  他其实一直知道的,他从来无法下出姚景程那种妖气冲天的棋来。每每观姚景程的对局,他都有醍醐灌顶之感:原来这棋,也可以这样下?!

  在棋才上,他无法与姚景程抗衡。

  他的长处,在于均衡。从序盘开始,他就不会给对手太多的机会,一步步压着对手往他最舒服的局面走,中盘的厮杀凌厉,结尾的收官稳定。他没有明显的弱点。

  凭着这个几乎不算优点的优点,他耐心的一步步夺走了姚景程的头衔。然而......

  "从二流到一流的过度,在一定程度的天分下,也许可以凭借努力来完成。

  而一流高手和超一流高手之间,其实只差毫厘,但,不悟的,终身也无法再在棋道上前进一步!"姚景程的口气和缓了,看着窗外慢慢的开口。

  "姚老师是认为,以我的天分,我可能终身没有办法窥见那个境界么?"

  姚景程摇头:"这我不敢肯定。只是,这件事,你想做到,肯定要比他难得多。"

  他用扇子指了指在窗外。

  夏子常透过窗户看过去。罗洗河正在院子里的泥地打滚,他欢天喜地的揪着猫尾巴,和一群大小相若的小棋手玩得兴高采烈!

  阳光真好,照得每个孩子的笑容都像天使一样。

  阳光真刺眼,刺得夏子常眼睛一阵酸痛。

  夏子常缓缓敛眸,默默的向姚景程鞠了一躬

  "非常谢谢姚老师的指导,我会更加努力的。"

  姚景程啪的把折扇打开,在大冷的天里飞快的扇着,看得出他有些心烦意乱。

  "你怎么不明白呢?这并不是努力的问题!有些事情是靠努力改变不了的。如果没有天分的话,早早死心比较好。不要抱太高的期望,也就不至于绝望乃至失望。"

  夏子常默默的坐着,不发一语。

  就在姚景程准备起身离开的时候,他突然抬头,直直的看着他:"对不起,我做不到!"

  姚景程一愕,就见夏子常以某种天真的勇气说道:"姚老师当然是为了我好,才对我说这番话的。我心里,也很感激您。"

  "但是,有些事情,是明知道这样作比较好,比较轻松,却偏偏没有办法就这样去作的!"夏子常的眼睛很沉郁,有着超出年龄的光彩,他认真而热切的说:"我喜欢围棋,所以,我没有办法放弃。"

  "痛苦也好,希望很小也好,无论怎样,我还是希望自己以最高的那个境界作为目标!"夏子常这样铿锵有力的给自己的发言做了总结。

  姚景程默默的看着他,半晌,突然笑了,他抚了抚原本就一丝不乱的头发:"算了,真是败给你了!木头脸男人的徒弟连头脑都是木头的,果然青出于蓝!"

  他笑着用扇子敲了敲棋盘:"既然你有了这样的觉悟,那我也就不再说什么了!你自己好自为之吧,给我看看你能做到什么地步吧?"

  姚景程起身,在离开前,他笑着对夏子常说:"我的建议,那些谱,你不必再打了。有时间的话,不如和罗卿郁多下几盘......"

  小猪......?

  夏子常有些疑惑的看着院子里那群泥猴子。虽然是了不起的天才没错,但是现在就作为陪练对手,不嫌太早么?

  但是姚景程是棋妖,他的话,往往有其道理。

  夏子常推开门,冲院子里的家伙招招手:"小猪?"

  小家伙犹豫了一下,很不情愿的把猫放走了,慢吞吞的走过来:"干嘛?"

  "呃,你师父让我和你下棋!"夏子常揉揉鼻子,觉得有点不好意思。

  "你又输啦?"

  "诶,是啊!"

  "你真没用!"

  夏子常苦笑:"说的也是,我也常常这么觉得那!"

  小猪定定看了他一会儿,突然说:"你很厉害的!"

  夏子常失笑,揉着小猪的头发:"那,我不济到了要你安慰的地步了么?乖乖来下棋吧小子!想赢我,你还早了一百年那!"

  小猪咬牙切齿,这种给点阳光就灿烂的人,他脑子浸水了才在刚刚觉得,他刚刚那个表情,几乎下一刻会哭出来似的......

  5 重逢

  虽然不被姚景程看好,夏子常却作为种子选手进入了LG杯的本赛。

  这并不奇怪,他去年在国 内的成绩非常好,等级分比姚景程还要高些。

  只是,仅仅十六岁,一轮外 围 赛都没有 打,就进入本赛。这让有些辛辛苦苦从最 底 层打起的棋手们,很有点不平衡。

  棋院里,一度风言风语,多有说他是沾了老师的光的。

  对于这些,夏子常只能苦笑。他埋头于棋谱,装聋作哑。

  打谱打倦了的时候,他也会仰着脸,对着虚空中的谣 言 者挥拳 示 威:瞧着吧!我会用棋让你们闭嘴的!

  32强赛,他中盘屠龙,轻取木下武夫,日本当年的本因坊。

  消息传回国内,媒体一片溢美之词。少年神童,中华英雄之类的头衔毫不吝啬的加诸在他头上。开始的时候,还有心里还是有洋洋自得之意。到了后来,每每拿着报纸,他都恨不得藏到谁也找不到的地方去!

  里边的夸奖,实在是太让人牙酸,让他汗颜!

  罗卿郁现在的新的兴趣爱好就是在晚饭前读报,把对夏子常的种种报导读了又读,什么地方最恶心,他什么地方读得最多。

  夏子常往往恨不得把报纸揉成一团去塞了他的嘴!

  尤其让夏子常难受的,是两位老师的表情。

  林振玄白眼一翻,一付不屑一顾的样子。至于姚景程,他基本上是把这些段子当相声来下饭的。偶尔,还会笑意盎然的来点播一段:"小猪,把日报上那段再读一遍!那段写得有味,'期待可以下出神之一手的少年'......"

  夏子常觉得胃疼。

  "十六强赛,对手决定了么?"一片喧嚣中,老师林振玄的声音如岩石般粗砺坚定。

  夏子常正坐,恭敬的回答:"是,是李秀哉五段。"

  林振玄看着他,目光复杂:"是个好对手......"

  夏子常点头,可不是?下棋的人,有个这样的对手,他没有什么好不满足的了!

  姚景程脸色变幻,最终面无表情的开口:"现在的你,和他比,胜面不大!"

  夏子常的手,握紧,然后昂然抬头:"那又怎么样?不下下看,谁知道?"

  姚景程轻嗤了一声,嘟囔了一句什么。

  林振玄则很满意的点头,对他微笑:"棋之一道,以胜负入,最后的境界却是脱胜负而出。但是,既然我们还没有达到那种境界,那就只有争胜一途了!"

  他站了起来,居高临下的看着,好像是对夏子常说,却并没有对着夏子常的方向:"既然已经决定投身于棋,杂七杂八的事情最好少有,白白阻碍进境......"

  说完,大步离开了。

  姚景程对着他的背影冷笑:"投身于棋,好了不起的做法么?"

  夏子常和罗卿郁坐在原地,不知怎么办才好。

  姚景程看着他们,突然莫名的火大:"小常,还有小猪,你们两个给我听好了!棋手,固然是为了追求棋道而存在的,但是,"他用从不离身的折扇奋力敲着桌面:"但是,棋手之前,你要先是一个人!"

  "连人都不是,连人的生活都没有,这种棋,只会越下越蠢!"

  被教训的两个可怜人竭力让自己缩成一团,作出聆听教诲的样子。但是,如果你低下头看他们的表情,却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夏子常龇牙咧嘴的向罗卿郁发着唇语:"倒霉,又碰上火星撞地球了!"

  罗卿郁回他:"本月第十二次,记录又上升了!"

  夏子常挤眉弄眼:"更年期到了?"

  罗卿郁一脸认真的问:"什么是更年期?"

  = =||||||||

  那边,姚景程终于教训累了,抓起一杯水,恶狠狠的喝起来。

  低着头耍宝的两个人于是抬头,满脸诚恳,作受教状。

  姚景程看着,满意的点点头,对夏子常说:"小常,和李秀哉下棋,不能有太多想法。你一有想法,就离输不远了。"

  夏子常努力的思索,半晌终于讷讷开口:"连争胜的想法,都不可以有吗?"

  姚景程一笑:"最不能有的,就是这个想法!"

  夏子常想了想,然后点点头,末了突然问:"那么,姚老师,李秀哉,您认为他是天才吗?"

  姚景程笑了起来,摇头:"不,他不是。只论棋才的话,你们两个倒是棋逢对手,不相上下。"

  "那......"夏子常有些不解。

  姚景程看着他,淡淡的笑了:"李秀哉,他大概是上帝派来下围棋的人吧!"

  六月的时候,夏子常终于和这位上帝派来下围棋的人在棋枰边重逢。

  这是LG杯的十六强赛。

  依旧是一身黑衣的淡漠少年,依旧是淡然无语,水波不兴。

  夏子常满带着战意,挑衅的看着他。李秀哉抬头,眉毛一挑,再无任何反应。夏子常于是觉得很挫败,对方分明不记得自己这个对手了。

  等着吧,在棋上一定要打得你记住夏子常这个名字!他有些赌气的想。

  暗潮汹涌中,裁判宣布开始。

  行礼,开局

  ......

  6 训诫(下)

  罗卿郁一边抽噎着,一边跌跌撞撞的往前走。

  以往白天看时,这是一片不大的林子。只是现在,他既找不着出去的路,也回不到原地。

  天色越来越暗,周围的树影如同妖魔鬼怪,黑黧黧的压过来。

  夜风吹了起来,冷飕飕的,他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举目四望,每一团漆黑后面好像都藏有不怀好意的人。他害怕了,闷着头一阵狂奔,拼命的想找到林子的入口。可是,当最后停下来时,他怀疑自己还是在原地兜圈。

  他茫然的四顾,周围似乎是到处都是一样的树。没有人影,没有虫鸣,天上只有一弯惨淡的月亮。

  眼泪终于不受控制的流了下来,他一把抹掉,喉咙哽咽的让他感觉到异常疼痛。可是他不敢停,生怕一停下来就有不好的事情发生。

  他跑着、跑着,终于再也跑不动了,在一课大树下面蜷成一团,哽哽咽咽的抽泣起来。

  也不知道哭了多久,他迷迷糊糊的睡了过去......

  再醒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趴在一个温暖的背上。

  有人背着他,慢慢的往前走。

  "......常哥?"他试探着问。

  那人顿了顿,然后轻笑:"不容易啊,你这是第一次叫我呢!"

  罗卿郁一下子觉得非常安心,他的脸蹭了蹭温暖的背,喃喃的叫:

  "常哥,常哥,常哥......"

  夏子常把他往上托了托,笑:"好啦!别叫起来没完了了!叫常哥也没用,想想看怎么平息你师父的怒气吧!你可以啊,入段赛下了个七零八落,然后还离家出走!本事见涨啊!"

  罗卿郁明显瑟缩了一下,然后讷讷开口:"常哥,那,要是我不下棋了,你会不会很失望?"

  夏子常沉默了,罗卿郁惴惴,正想开口说,我是开玩笑的。夏子常却开口了:"小猪,你很聪明,天分很高。但是,下不下围棋,这个需要你自己来决定。常哥的想法,并不重要!"

  他顿了顿,又问:"小猪不喜欢围棋了吗?"

  罗卿郁歪头:"喜欢啊,可是别的还有很多东西我也喜欢的!而且喜欢别的东西不用挨打!"

  夏子常失笑:"小猪,不论你最后喜欢什么,如果你不好好干的话,大概到了最后都是要挨打的!"

  罗卿郁想了一会儿,终于犹豫着开口:"其实,我还是喜欢围棋比较多......"

  夏子常犹豫了半天,终于开口:"有时候,其实只是喜欢还是不够的......"

  罗卿郁嗯了一声,没有答话。

  灯光亮处,小小的四合院,渐渐近了。

  罗卿郁又睡了过去,半睡半醒之间,他似乎听见夏子常说:"程老师,小猪回来了。"

  姚景程没有说话,半晌终于叹息了一声。

  因为在林中吹了冷风,罗卿郁第二天就发起了高烧。

  第三天,他终于烧褪了的,人却已经瘦了一圈。第一次睁开眼睛,看见的是姚景程。

  姚景程好像守了他一夜,此刻正趴在床边假寐。

  姚景程见他醒了,冷冷的哼了一声,就不复出现。他第一次看见平素最讲究衣着风度的姚景程满脸憔悴,眼底血丝。心下终于感觉到了歉意。

  夏子常晚上来看他,他好像也瘦了不少。问起来,好像是在16强赛的被李秀哉打下马来。

  罗卿郁撇嘴:"又输给那个家伙啦!"

  夏子常苦笑了一下,然后起身告辞了。

  第二天,罗卿郁看到了姚景程放在床边的报纸,愕然的看着上面的评论。

  于是他明白了昨天那个苦笑的含义。

  所有的体育版,黑体字上排列组合出了各种天才创意的恶毒啐骂,还有格外有才的漫画。夏子常在里边,被描述为志大才疏的赝品。棋院方面仅仅凭着其身份让他去打LG本赛简直是对所有棋手的不公平。此类人情棋,以后还是少来为好,等等等等。

  简直让人不敢相信,仅仅半月之前,同样的报纸、同样的人,还在用酸到牙倒的溢美之词顶礼膜拜少年天才。

  等到了他能下地的时候,罗卿郁乖乖的去找姚景程去领罚。

  姚景程坐在院子里,听着蝉鸣发呆,好久没有说话。

  然后他问:"小猪,你想好了?如果你现在要放弃,老师不会怪你!"

  罗卿郁点头:"我最迟会在明年入段!"

  姚景程笑了一下:"但愿你能做到。"

  罗卿郁低着头想了一会儿,然后跑去棋院找夏子常。

  对局室里,满屋子的嗡嗡嗡嗡,快棋慢棋,喧哗争吵,好不热闹!而夏子常,一个人坐在最角落的一副棋枰边,默默的打谱。

  罗卿郁冲了过去,大大咧咧的坐在了他对面,抓起一粒云子,啪的落了下去。

  夏子常一惊,抬头,看见是他,微笑:"小猪病好啦?"

  罗卿郁翻白眼看了他一眼:"到你了,少废话!"

  夏子常看了他一会儿,然后低头,细细的琢磨棋局。

  这一年剩下的日子,夏子常打谱下棋的时间,更多了。

  罗卿郁常常看着,都替他累。而罗卿郁自己,因为终于认真起来,随着对局次数打谱时间的增多,棋力有了长足的长进。

  只是夏子常,却情况越来越不妙。

  在这一年里,他几乎输掉了所有能输的不能输的比赛。他的谱,糟到了不能再糟的地步。

  最后,在十一月的富士通杯外围赛里,他再次被李秀哉拦在了门外。

  媒体或许是已经习惯了他的输棋,却依然没有放弃他们刻薄的本性,冷嘲热讽之外,更加入了人身攻击。比如讥笑夏子常的绵软棋风,一如他的懦弱性格。又比如说他只会靠老师的势力,欺压棋院的同僚。更有离谱的,甚至还有报纸爆出他与黑社会有染......

  媒体如此,棋院里的环境自然好不到哪里去。无论他走到什么地方去,原本热闹的人群往往会突然冷场,他于是只好尴尬的走开。却又走得不够快,总是能看见同门的暧昧表情,能听见他们的种种窃窃私语。

  院长是个好人,却拙于辞句。他往往想上前安慰,却找不到合适的语言。而他的欲言又止,看在夏子常的眼里,更是刺眼......

  于是一片喧嚣声里,夏子常沉默了。

  他只有沉默,只能沉默。回击或崩溃都不是他的风格,然而他不知道自己的风格是什么。

  他很茫然。

  夏子常开始失眠,经常是一夜一夜的闭不上眼睛。

  坐起翻着棋谱,却又莫名烦躁,什么也看不下去!

  他想,也许就是到此为止了吧。结果,还是没有天分。不管怎么痴狂的热爱,也只能到此为止了吧!

  这样想着,他的心情莫名就平静了下来

  再没有失眠,只是依旧不想去棋院。

  夏子常默默的开始打包,某物送谁,某物托运,某物自携,等等等等,他逐一细细安排。林振玄,一向是有条理,严谨的人。而他的弟子,夏子常,绝对不会给他丢脸。

  他的腰挺得笔直,他以一种视死如归的态度,等待着棋院的遣回通知。

  十二月,就在这种等待中即将过去。

  夏子常终于去了一趟棋院,找到了独自打谱的罗卿郁。

  "有没有空?"他问。

  罗卿郁很干脆,推开棋盘站起来:"干嘛?"

  "我想打游戏!"

  罗卿郁很诧异的看了他一眼。夏子常一向律己严苛,从来不会玩这些分心的东西。但他没多问,只是掏出钱包看了看,然后说,好!

  两个人坐了很长时间的公交,才找到了游戏厅。

  罗卿郁一口气买了一堆的币,分一半塞给夏子常。两个人并排坐着,切侍魂。

  空气里弥漫着由烟味汗臭还有泡面的味道交织出的一片恶臭,游戏机放出震天响的嚎叫,到处都是人在骂脏话或者大呼小叫。

  夏子常深深吸了一口气,发泄一般的拼命按着按键。

  罗卿郁也不说话,只管埋头苦干。

  等到把那一堆游戏币全部用完的时候,罗卿郁看了下表,已经是七点钟了。

  他问夏子常:"要不要续摊?"

  夏子常苦笑着摇了摇头,又静了半晌,突然开口说:"小猪,以后这些地方还是少来吧!"

  罗卿郁看着他,然后点头:"我知道了!"

  两个人沉默着出门,再没有多的话。

  出门才惊讶发现,原来天空已经飘起了雪花。

  比雪花更让两人惊吓的,是在门口遇见的两个人。

  姚景程坐在一把椅子上,大雪天里,悠然自得的喝着茶,从容自在的摇着他的折扇。看着他们出来,笑眯眯的问:"玩好了?"

  林振玄则手背在后面,斜靠着墙,面无表情的看着他们,不发一语。

  7 涅磐

  雪花漫天,随处飘舞,絮絮的包裹着街道上的如织人流。网吧进出的人,都好奇的看着这边。

  四个人,默默相对,不言不动。

  良久。

  先扛不住的,自然是夏子常。

  "老师,姚老师。"他硬着头皮打招呼。

  姚景程转着扇子呵呵一笑,没理他,却对着罗卿郁说:"还楞在那里干什么?你自己算算这次多少板吧!"

  言毕,揪着罗卿郁走了。

  罗卿郁一步三回头,却最终渐行渐远,隐没在幕天席地的雪花里。

  夏子常站在雪地里,浑身僵直。

  林振玄默默的看着自己的这个弟子,良久,开口:"棋院方面,答应宽限半年。在这段时间内,你可以自己好好想想。"

  夏子常一愣,有些不明白自己听到了什么。

  一向严谨、从不讲私情的老师,在现在的情势下去向棋院求情......

  他努力眨了眨眼睛,力图让自己的视线清晰,涩然开口:"很感激老师的好意,但是我......"

  林振玄挥手打断了他下面要说的话:"这不是快棋赛,你可以长考......"

  夏子常苦笑,便是长考又如何?他分明已经进入读秒,而盘面上却无任何胜机。

  林振玄却不再理他,转身大踏步向车站方向走。

  夏子常亦步亦趋,默默的看着漫天的飞雪。恍然想起自己八岁刚来北京的时候,似乎也是这样一场雪......。

  林振玄突然停步,夏子常一时没注意差点撞上去。

  好容易调整好了身体平衡,抬头,却看见林振玄递给自己一件东西:"差点忘记了。"

  "是什么?"夏子常疑惑的问。

  "大概是一封信吧!"林振玄平淡的口气

  = =||||

  我当然看出这是一封信好吧?我是问是谁来的,有什么事好吧?

  腹诽着,夏子常接过了信件,漫不经心的看了一眼信封。出乎预料,那是一封异国来信。

  怎么会是他?

  即使心绪不佳如夏子常,也被挑起了好奇心。全然不顾林振玄渐行渐远,他立在路边,迫不及待的撕开了信封。

  上面是夏子常惟一赢李秀哉的那局棋。

  只是在公认胜负手的第72手时,改下了一目:不去打劫,反而做眼

  写信的人问,若如此,你如何应对?我是否有胜机?

  再没有别的话

  信,自然是李秀哉写来的,用的是简明的英文。简单扼要,没有任何客套虚文,只有那局棋。

  夏子常拿着那信,愕然良久,然后突然想笑。

  突然就记起一年前,棋室的暮色里,那个严谨到古板的年轻人。

  第二天,夏子常规规矩矩的收拾整齐,按时去了棋院。

  老师的欣慰,姚景程的玩味,罗卿郁的笑话,他通通微笑以对。他说:"虽然说一直很受挫败,但是,好像还是无法放弃......"

  打谱,手谈,复局再不去想有的没的,也不去看别人的脸色。他开始怡然自得的享受着被孤立的孤独。在这一片孤独里,他慢慢的前行,不停的摔倒,不停的爬起。

  至于那封信,他在思考一周后,以同样严谨的笔法做了回复。以一手诡异的拆当,堵了对方的眼。然后告之,若如此,你则当输三目......。

  以后的日子,就这么波澜不兴的过去。夏子常和李秀哉书信往来再未中断,这局棋永无终了。一旦一人发现走入死局,则立刻悔棋到上几十手之前,而另一个人也就认真奉陪下去。

  罗卿郁现在常常会去传达室翻找,一旦抢到了他的异国来信,就会在走廊上大喊:"常哥,你的情书又到了!"

  一室大笑,于是这个就成了棋院的经典笑话。

  夏子常于是就会很愤恨的冲上去殴打。一番辛苦后抢到信件,再冲回宿舍,一个人慢慢的摆棋,苦苦的破解。就好像,棋枰的对面,坐着那个值得尊重的对手。

  在下一年里,夏子常在国内的成绩,慢慢的好起来,渐渐远离了被遣回的命运。到了三月份,他终于获得了三星杯外围赛的资格。四月中,他启程,前往韩国汉城。

  8 孤寂

  外围赛在汉城闹市区的某大酒店举行。来之前,夏子常刚突击过几天的韩语,但是应对日常交往实在是有些勉强,他花了很大力气才找对地方。

  拖着重重的拉杆箱走进大堂,夏子常发现里边好不热闹!

  到处都是人,三五成群的站着,不时有人喧然大笑,像一个个快乐喧闹的漩涡。

  从下了飞机开始,他一直脚下发飘。现在听着这样的喧哗,更是觉得头疼欲裂。

  夏子常揉了揉额头,叹着气,无可奈何的往前台挤去。

  走了两步,他忽然停了下来,定定的看向大厅中央。

  在漩涡与漩涡的夹缝里,有一个人孤零零的站着。那人一身黑衣,就那么直直的站着,周围的热闹仿佛与他完全无关。

  李秀哉!

  夏子常犹豫了一下,慢慢走上前去。

  "要帮忙吗?"他用韩语问。

  李秀哉明显被吓了一跳,一副不明所以的表情盯着他。好半天,好像才终于搞清楚状况,认出是他,忙忙的开口说了句谢谢。

  夏子常有点局促,他不知道说些什么好。所以干脆低头,帮李秀哉把箱子拉起来,一起向前台走去。

  排除万难,历尽千辛终于来到前台,夏子常很有风度的让到一边,对李秀哉作出手势,你先。

  李秀哉站在那里发愣,没有什么动作。夏子常有点纳闷。

  前台的小姐看着他一直笑一直笑,笑得夏子常有冲动低头去看自己的裤子拉链是不是没拉好。

  下一句英语,让他几乎跌倒:"李秀哉六段已经办好入住手续了,请问两位还有别的什么事情吗?"

  = =||||||||||

  他到底做了什么笨蛋事情啊啊啊啊?夏子常突然很想哭。

  手忙脚乱的办好了入住登记,李秀哉21号,夏子常在67号。

  夏子常把房卡递给李秀哉,再拉起箱子。再三确认两人的房间在同一层后,他默默走进了电梯里。

  电梯里只有他们两个,门一阖上,气氛说不出的别扭古怪。

  夏子常很紧张,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他很拘束的想笑笑,但是笑容刚露出来,又马上收了回去。他明显不知道如何是好。

  看得出来,李秀哉也是一样。

  这两个人的关系其实有点奇怪,正式见面并没有几次,私下相处更是为零。但是信件往来却已经颇为熟稔。这个差异,让两个人不知道怎么掌握彼此之间的距离才好。

  19层相当的高,在这段漫长的时间里,总得说点什么。

  这是两个人的共识,遗憾的是,几次努力,唇边的话都没有说出口。

  最后,是李秀哉尝试成功了,他问起了夏子常的对局情况。

  话题一开,两个人同时如释重负般的松了口气。

  随即交流就顺畅起来,两个人聊起一些棋的琐事,比如去年下了多少盘棋,等等等等。

  来之前,在天元赛上,夏子常刚刚赢了林振玄一局,

  李秀哉有些羡慕的看着他,说:"是吗?真不简单,我见了你老师挺头疼的。

  夏子常有些不好意思,抿着嘴低头笑了。

  叮的一声,两人抬头,惊奇的发现19层已经在不知不觉的到了。

  夏子常拉起行礼,向李秀哉微笑了一下:"那么,在本赛里见了。"

  李秀哉一本正经的点点头:"北京见!"

  北京,八强赛

  看着棋秤对面的对手,夏子常咧嘴笑了。

  李秀哉的形象,一如记忆中:依旧是严谨而古板的坐姿,依旧是一身黑衣。他在在棋枰的对面,淡然的向他行礼。

  一切,和上次的见面时,好像没有任何不同。

  行礼,开局,搏杀。

  书信之间,两人对局已经搏杀不下百盘,而真正的面对面对弈,自去年来,这还是第一次。

  拜那些书信所赐,夏子常对于李秀哉的路数了然于胸,李秀哉亦然。故而这厮杀就格外惊心动魄,几乎鲜血淋漓!

  这无声的厮杀如此之惨烈,整整两个小时,嗜烟如命的林振玄,甚至没有抽烟的机会。

  从第一秒一直到最后一分钟,林振玄和姚景程没有一句交谈。两人崩得如弦一样紧,目光牢牢锁住棋盘,脸色都有些发白。

  中午,封盘。

  姚景程起身离去,再也没有回到对局室。

  林振玄一个人,默默的坐在角落里,突然叹息了一声:后生可畏......

  话语里,有无法言说的感慨。

  直到中盘,夏子常都以为自己可以赢,他的局面大优。

  然而,也只是以为而已。

  再开盘,他急于求胜,一招轻举妄动,被伺机良久的李秀哉一口咬住,再不松口。

  于是,大龙被屠,大好局势一招逆转。

  此后夏子常虽然拼命挣扎,棋局走势却再也没有逃出李秀哉的调子。

  分而治之,步步蚕食,这是他的老套路。

  任他夏子常再灵转机变,再天外飞仙,

  李秀哉,终于再未给他任何机会。

  终盘,点目,夏子常负半目......

  尘埃落定,夏子常脸色惨淡。弯腰向对手致意后,他先走出了棋室。门外,是前辈们惋惜的脸,他却并不想看。

  推开大门,一言不发的逃开记者,夏子常漫无目标的在街上乱走,心里一团乱麻。

  低落是有的,不服也是当然的。出乎预料的,居然没有愤恨或者不满之类的负面情绪。难道是,因为对手是那家伙的缘故?

  他摇摇头,把这些不切边际的想象推开,继续在街上游走,直到华灯初上。

  看着街边的路灯一盏盏的亮起,夏子常惊觉自己已经在外面浪荡的太久了。晚上,只怕棋院还有安排。磨磨蹭蹭的往回走,他满心的沮丧。

  这个时候,他才能稍微从失败的情绪中拔出来,想点其他的事情。

  其他的事情?

  哎呀!

  夏子常拍着脑袋,拔腿就跑!

  他真是失礼!

  作为东道主,那家伙又勉强算是熟人。而他,居然连复盘都没有就跑掉了。不知道,现在是不是还来得及,让他尽点地主之谊?

  想着,就行动!

  拜访李秀哉的住宿旅馆,倒也没什么麻烦或者尴尬。出乎预料的是,李秀哉,竟然还在复盘中!

  照例,在没有被人防备的时候打扰时,李秀哉同学的应对往往是脱线的。在还没有想清楚这人到底是谁他干嘛要来这里我该如何应对之前,夏子常同学已经登堂入室而且目瞪口呆了。

  旅馆的房间不小,只是凌乱程度实在是令人不敢恭维。厚实的地毯上,唯一一块干净的地方,中间放着棋盘,周围一圈全部是面包和泡菜袋子。

  夏子常看着,嗔目结舌。

  李秀哉明显没有料到这个时间有人拜访,或者没有料到拜访的人是夏子常,也是很有些嗔目结舌的意思在

  双方对视良久,夏子常终于小心翼翼的问:"棋院没有安排晚宴?"

  想我泱泱大国,以腹黑为本。论理,棋院方面固然睚眦必报,却也不至于缺心眼到这个地步......

  李秀哉揉揉鼻子,有些隐约的脸红:"啊,不太会应付太热闹的场合,且复盘未完......"

  夏子常看着他,心里隐隐有着突如其来的微微难过:这家伙,难道是除了棋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愿意有的人?

  摒弃了尘世的一切,追求棋道的人。

  这就是姚景程所说的,上帝派来,天生就是为了下围棋的人的含义?

  只是,这样的人生,难道不会过于单薄?他,会不会太寂寞?

  夏子常突然想,这样不好!他想对李秀哉说,出来看看吧,围棋当然很有趣,但除了围棋还有许多其他有趣的东西。所有这些,才是生活!

  出来看看吧!

  夏子常在内心反复的纠结着一些奇怪的念头,全然不觉他竟然以一个失败者的身份,怜惜着成功者!这相当的荒谬!

  最终的结果是,那一晚,夏子常拖着李秀哉在北京的街道上游走。

  逛遍了每一个夜市,尝遍了每一种他觉得好吃的小吃,甚至在故宫门外的广场神往了一下下。

  临别,夏子常对李秀哉说:"下次,我和你复盘,你陪我逛逛?"

  这话脱口而出,好像是一时的冲动,不过说出来了,好像也没什么太大的懊悔。

  他想,总比看着他在寂寂一室不停的打谱,一下就是十几个小时强。

  只是,夏子常从来没有问过自己,他是他的谁呢?这样理所当然的牵系着他......

  而下次的重逢,不出意外,应该是在天元对抗赛,在李秀哉的故乡。

  李秀哉模糊的微笑了一下,说,好。

  于是夏子常咧嘴一笑,拍拍他的肩膀,转身离去。身后传来一句,明天记得来复盘。

  他挥手,表示自己记得,然后大踏步走远。

  9 惜别

  宿舍楼外,夏子常愁眉苦脸的看着大门紧闭的宿舍楼,心里纠结着外宿和错过门禁哪个惩罚更重。

  五分钟后,他打定了主意。

  朝手心里吐两口口水,抓住通往楼顶的排水管,他开始了艰难的攀爬。他住在三楼,只要在明早点名之前神不知鬼不觉的回到宿舍,应该两个惩罚都不用领。

  他的算盘不错。

  可惜......

  "小常,深更半夜的,你在排练罗密欧与朱丽叶么?"似笑非笑的声音。

  夏子常大惊,手一个没抓紧,身体立刻自由落体运动,四脚朝天的摔到了某妖孽面前。

  妖孽看来心情不错,蹲下来,用折扇戳戳他的脸:"死透了没有?"

  夏子常在内心默默流泪:曾经有一个机会摆在我面前,我没有好好珍惜,如果再给我一个机会,我一定大喊--

  看楼的阿姨,我错了,帮我开开门吧!

  被院长扣口粮也比给妖孽当玩具好呀!

  不过妖孽今天好像无心恋战,戳他两下意思意思一下就站了起来,笑眯眯的替他把门敲开。管楼的阿姨因为是教练助理大人敲的门,什么废话也没敢说,乖乖开门,等他进门。

  也?

  夏子常疑惑的抬头看看天,ms没有下红雨呀?

  他再四顾,突然打了个寒颤:那个站在树影里,手里夹着香烟,眼睛里朝他射飞刀的......

  啊啊啊啊啊啊

  他在心里哀嚎着,窜进门去,活像背后有鬼在追!

  妖孽在也就算了,为什么这么晚了,老师还在院子里边瞎溜达啊啊啊啊?

  惊魂未定的窜回狗窝,还没来得及压惊,夏子常又被对面床上的黑影吓到半死!

  "小猪!你三更半夜不睡,不开灯,坐床上等着吓人么?"

  他倒了什么血楣啊?一晚上要再三再四的被人吓。

  小猪哼了一声,冲上来揪他的头发:"呸!你面子大啊,过了十一点半棋院还给你供电!"

  "那那那那,那你就睡呗,黑灯瞎火坐那里修禅啊你!"夏子常努力的摸黑搏斗,以图拯救自己的头发。

  "我等着看你怎么死!"小猪愤愤然。

  "你你你你知道老师和那位在楼下堵我?!"夏子常大怒:"知道也不先告诉我?"

  "我看你就是蠢死的!"小猪不屑一顾:"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想!光顾了约会,长脑子管吃饭的么?"

  "约......会?"夏子常被吓住了,回过神来一蹦三尺:"你你你,你少胡说!我每天都在棋院呆着,哪有对象去约会?我是和李秀哉六段......"

  小猪哼唧着笑,突然松手:"出息了呀,勾搭到国外去了!"

  夏子常终于恢复了自由,啐他:"什么勾搭,说得那么难听!我那是地主之谊,是礼数,懂不懂?"

  小猪根本不理他,扑上床去,拉起被子,睡觉!

  夏子常被晾在当地,摸了摸鼻子,悻悻然也去拿凉水洗了把脸,睡去了。

  第二天,休息日。

  夏子常起了个大早,收拾整齐,准备按约定去拜访李秀哉。

  罗卿郁窝在被窝里懒洋洋的看着他,问:"还是和李秀哉六段去约会?"

  夏子常已经没有力气去纠正了,随便他随便他。也不知道这孩子每天都看了些什么书,用词乱七八糟。

  "是要去和李秀哉六段去复一下盘,我昨天太失礼了。"

  "你们下了多么多盘,天天下,不烦啊?"

  夏子常笑了起来,窗外阳光正好,正正照在他心满意足的笑容上,雪白的近乎透明的肌肤几乎可以看见下面蓝色的血管,那漂亮的面孔似乎也发起光来。

  他笑着摇摇头,一边给小猪拉拉被子,把他露在外面的胳膊塞进去,一边说:"怎么可能烦?那是围棋,那是李秀哉啊!"

  也不管他能不能听懂,呼噜了一下小猪柔软的毛,他转身出门了。

  旅馆,前台。

  绷着脸的前台小姐,一脸晦气的告诉他:李秀哉先生因为突发性肠炎,半夜被送往医院抢救,已经证明与我们宾馆的饮食无关......

  呆然

  风过

  落叶过

  夏子常似乎听见一只乌鸦呱呱呱的从耳边飞过。

  他拔腿就往医院跑。一路上反复琢磨,见到了人可怎么说?

  相信我,我真的不是故意阴你?

  北京的饮食质量......

  他在内心默默流泪。

  所谓抢救,当然是旅馆方面的夸大之词。至少,夏子常是这样觉得。你看,特等加护病房里的那个人,分明没有大碍。

  李秀哉端正的坐在病床上。左手点滴,右手持谱。

  他的病号服穿得端端正正,扣子一直扣到脖子下最后一颗。

  靠近病床的床头柜上,放着不知谁送来的大大的花束。火红的花朵上,水滴晶莹。很好的秋日阳光从窗口斜照在它上面

  一室静谧中,是李秀哉的侧影。

  端正庄严,无喜无怒

  夏子常皱皱眉头,走到床头。李秀哉阖书,朝他点头致意。

  他还没有想起该说点什么,李秀哉已经微笑着拿出了棋盘。

  夏子常有片刻的无语,却终究什么也没说。他依着对方的示意,在床头坐了下来。

  一目一目,两人开始复盘。

  那一天,直到被护士赶出来为止,两人一直冷静而执着的复盘。

  第二日,依旧如此

  第三日,亦然

  黑白世界的手谈中,时间飞逝。

  夏子常从来不带探病礼品,反倒总是很高兴的把李秀哉的现有的礼品一一消灭。李秀哉实在是一个很挑食的人,别人送的食品,十之八九他是碰都不会碰的。而夏子常则很高兴以"帮你一个忙"的借口大饱口福。

  而李秀哉也从来不和夏子常说客套问候,反倒总是很不客气的指出夏子常的恶手。

  如此,循环往复。不过,复盘中的交谈倒是渐渐多了起来。话题,大部分是围棋,但不止是围棋。

  及至李秀哉出院,他们已经可以在计较五十手后的某招之间,很自然的聊起彼此棋院院长太太的手艺这类废话

  一周后,李秀哉出院,回国。夏子常去机场送他。

  因为耽误了行程,彼时,走的,和送的,只有他和他。

  候机大厅里人来人往,彼此间有关系的,也只得,他和他,两个人罢了。

  两个人面对面站着、聊着,等待时间过去。话题,依旧是围棋。

  最后,他登机,他微笑目送。

  在入口处,在快速涌入的人流里,李秀哉突然转身,定定的看着他,严肃非常,说:"天元对抗赛,我请你吃拉面!"

  于是夏子常也肃然回答:"还要喝酒!"

  对方以其严正的态度表示同意,然后转身快步跑进了登机处

  10 秀哉

  据说,七岁以前,他的脾气异常的活泼好动,还有些好勇斗狠。

  据说而已,李秀哉自己已经不太记得了。

  他只能模模糊糊的记得,四岁开始和爷爷学下棋时候的时候。那时候。只觉得能够摆弄黑白的云子,是一件非常非常幸福的事情。

  也许是这痴迷萌发的太早太快,过分的吸收了精神中的养分

  以至于到了年纪稍大一点的时候,秀哉发现,自己无法对围棋以外的任何事情发生兴趣。包括读书,包括游玩

  而他的真正清晰的记忆,似乎正正开始于作为内弟子,搬入朴立恒老师的家。

  老师的家,是一座不大的二层木质小楼。祖孙三辈,三代同堂,所以分外拥挤。

  记忆里,永远是昏暗的光线里,逼仄的木质楼梯,永远有人碰碰跑来跑去的走廊和书房里那堆得山一样高的无尽的棋谱。

  打谱,对局,复盘,训诫。基本上,这构成了他记忆的主题。

  虽然是因为战胜老师而成为内弟子,但事实上,他并不是一个很得宠的学生。

  对于棋道的理解,两人往往南辕北辙。

  故而老师常常很烦恼:为什么他总是无法按照自己的教导去下?

  次数多了,往往会很严厉的训斥。而他只是认真的仔细倾听着。只是到了下次,依旧按照自己的想法来下。于是,又是一轮严厉的训斥。

  他想,自己应该并不是聪明绝顶之人,至少和后来的李诚熏比。

  在观摩了老师和别人的对局后,在和老师复盘的时候,他往往记不得落子的位置,结果自然可想而知。

  每一次,严厉的训斥过后,他就会一人躲到书房去,对着棋盘发一会儿呆,然后一点一点的试图复盘。

  烦躁的时候,就把棋子一把扫到地下去,看着闪闪发亮的云子,心里的烦躁便奇迹般的一点点消去。

  然后,他会整理好棋盘,默默抽出一本棋谱来看。

  慢慢的看

  慢慢的想

  慢慢的落子

  棋谱,于他,在那些日子里是更为称职而且温和的老师。他总在里边发现惊喜而非训斥。

  于是,朴立恒老师家的上千册藏书成了他的秘密世界,把他和众人浅浅隔开。

  沉迷于此的他,渐渐再懒得于人周旋交际。

  日复一日,越发沉默而内向起来。也许,并不是内向,只是没有必要开口而已。

  他说的,没有人要听或者听的懂

  而别人说的,他并不那么在意。

  很多年以后被人问到来生的问题,坐在身旁的山下敬吾狂热的应道:"不管能再生多少回,我都会选择当职业棋手。围棋就是我的生命,是我生活的灵魂。

  如果有孩子,不管是儿子,还是女儿,我都会把他们培养成职业棋手,教他们去探索深奥的围棋世界除此以外,别无他愿!"

  而当时的秀哉,竟然有片刻的犹疑:并不是不爱,只是,他从来没有爱上别的东西的机会。如果,真的有来生,他真的会选择围棋吗?

  他不太敢肯定。只是,今生,他只能爱棋,他只有这黑白的世界。

  朴立恒老师的棋,被人称为柔风和快枪。

  极其绮丽,极其犀利。

  轻歌曼舞之间,闪电一击,于是对手兵败如山倒。

  最初的几年,他总是被杀得溃不成军。输棋后的他,最喜欢一个人躲起来,默默舔舐伤口。有时候会有泪水,但大多数时候是愤怒--

  并不是因为实力不足产生的失误而生气,而是为自己控制不住的失误而后悔、自责。下一次再也不能重犯这样的错误!"

  一次一次的随柔风而舞,随后被快枪致命后,他终于找到了自己的步调。

  不紧不慢,坚实而稳健。

  兵者,诡道也。以正合,以奇胜。

  在这个人人以纤巧诡谲为上的棋道世界里,他选择了朴实无华的正道。先为己之不胜,以待敌之可胜'。

  他安静而缓慢的布局,无论对手如何夺城下地,他始终不为所动。不论诱惑多么大,有危险的棋,他绝不选择。一目一目,坚持着正手,绝对减小自己的失误,冷冷得期待着别人的失误。

  然后,一点一点的逆转局面。

  他的这一套,不用说,朴立恒先生并不欣赏。

  不争胜的围棋,应该很少有人会欣赏吧,他淡淡的想。

  他一个人坐在孤寂的宇宙当中。

  慢慢的,渐渐的,从一次一次的复盘后,从诸子百家的棋谱里,从先生家堆积着的藏书中,抽出了一根根的线,织出了宏伟浩瀚的宇宙,织成了他的茧。

  他在茧中,八风不动,风雨不侵。

  与俗世,渐行渐远。

  他想,自己是死心眼的人。一旦决定了,就一心一意。和老师的天赋比起来,认真,也许是他唯一的长处。

  也许,从幼年时爱上棋那一刹那,他的人生就已被决定。

  打谱,对局,作眼,打劫

  他沉溺其中,渐渐没顶。那爱如同涂了麻药的钝刀,他面无表情的看着它缓慢而坚定的插入自己的胸膛,甚至还伸出双手拥抱它。

  真的是,疼极了。疼到了他不得不弯下腰去,一夜一夜,不眠不休的翻看着棋谱;一盘一盘不停的复盘。

  他端坐在棋盘旁边,不动不言,痛苦而快乐着。

  这疼痛激发出了他生命里最本底的活力。

  看着棋盘时,他的眼睛里,有最清澈灼热的光

  然而下围棋是一个很吃力、有困难,并且要克服这些困难,取得胜利的一个过程。

  刚入段的少年面前高手如林,一次一次的被击倒。

  痛苦不堪,狼狈之至。然而又一次次的爬起来,继续前行,迎接着下一次的打击。

  他被蒙着眼睛,一个人光着脚在遍布荆棘的荒野里行走。

  步步行来,鲜血淋漓。

  只要前进,荆棘就会刺进身体里去。然而,他不肯停。

  原本磅礴生命之河被束缚在了一个小小的河道,狂暴汹涌的波涛一次又一次,暴烈的击打着他瘦弱的身躯。

  那蕴藏的能量如此深沉饱满,似乎要将他撕碎将他毁灭。

  然而,他不以为苦。

  他冷淡的对着这痛苦,他心中的火太灼热。失败的痛苦只会更加刺激出千百倍的动力。

  这,就是他的爱了。

  手中若无钉痕,便不是耶稣。

  11 少年

  十三岁,少年长成。

  仅仅初段的李秀哉,在韩国各类棋赛中连赢41场。在富士通杯砍下武宫正树。在国内正式赛,甚至将朴立恒先生拉下了马。

  一时之间,舆论大哗。举国争相奔走,庆贺一个少年天才的诞生。

  在一地的喧嚣里,李秀哉突然开始觉得无趣。打倒先生的兴奋,甚至并没有持续到第二天。

  刻意的修炼,动心忍性,李秀哉终于以少年之身下出了"老棋"。然而他不知道,在这修炼中,同时苍老的,还有自己的心境。

  通明练达的看待世间的一切,不再有惶恐,不再有愤怒。

  但,

  也不再有惊喜,不再有诱惑。

  这世间,是多么乏味!

  也许,还有胜利吧?秀哉这样想。

  他接着一场又一场的赢下去。因为不在意,反而胜得更多。从国内,一直打到国外去。

  而李秀哉,终于对胜利也开始厌倦了。他想,他也许会因为无聊而死。

  那一年,他十五岁。

  那一年,李秀哉认识了夏子常。

  这个时间,其实比夏子常以为是初见的天元对抗赛,要早得太多。

  李秀哉名声鹊起的时候,海的那一边传来了消息:又有一个天才少年,横空出世!

  一时之间,双骄闪烁。

  对局的间隙里,听着这样的新闻。李秀哉只觉得无趣:天才?所谓的天才,如何得来?这些动笔杆的人只怕永远也想不到!

  在他们眼里,天才也许就是树上的果子。一年一熟,长得不好的,立刻丢掉。品相好的,扎上缎带,放在灯光下,接受膜拜。

  真的是,好无趣啊!

  虽然这样想,在中日擂台赛的那些天,李秀哉还是向棋院请了假,守在电视机旁,仔细的观看对局。

  头三局,两国间循环往复的拉力战,相当乏善可陈。即使有铃木下久这样的高手,因着对手的缘故,却并没有下出传世的名谱。

  秀哉默默的看着,在心里的计算着五十手以后的得失。当局势像他想象的一样时,他便端起茶杯抿一口,心里有着小小的自得。

  他以为,他可以悠然的渡过棋赛的时间,就好像意外的一次假期。

  第四局登台的,中方,是一个瘦弱少年。当然,并不比李秀哉本人更瘦,年龄倒是相仿。

  那少年有一副好皮相,微微上挑的凤眼永远带着一副怯生生的天真神态。落座,猜先,他始终带着向前辈请教的温和笑容。

  然而,及待落子,秀哉,或者说所有的观众统统大吃一惊!

  不是源远流长的中国流,不是气势宏大的宇宙流,甚至不是波澜诡谲的小春流。

  少年以一种悠然而厚重的方式布局,完全没有成规。他具有的是,一种野兽一样的敏感。或者说,敏感的可怕的大局观。他绝不争一城一地之得失。如鹤翔于九天之上,飘动灵逸,却又积蓄锋芒。

  这种做法,和李秀哉的棋路略有相似。秀哉习惯的是后发制人。这个少年的习惯,也是如此。只是,他的做法更为阴险而且犀利,少年并不等待对方的失误。他以气势为先,压迫着对方失误,甚至以弃子为诱饵,引诱对方失误。

  一旦贪心,则罩门一漏。瞬间失误,则立刻死于他的犀利攻击下

  秀哉看着他连下五城,一直杀到日方主将帐下。

  然后,手起刀落!

  屠尽对方大龙,杀得酣畅淋漓!

  甚至棋未进入官子,就已逼迫对方签下城下之盟。

  赢棋的那一刻,少年眉目焕然,神采飞扬。

  那张秀丽的脸上迸发出的喜悦深情,如泉水或者阳光,润泽照亮了一室。

  然而,他却还是坐得端端正正,向对方行礼,说:"承让!"

  那一刻,秀哉决定讨厌这个口是心非的家伙。然后,他记住了这个名字,夏子常。

  然而,从那时开始,到两人真正见面,却又隔了整整一年的时间。

  在这一年里,李秀哉征战四方,渐渐登临了绝顶。一览众山小之后,竟然突然感觉到了寂寞。即使本不爱与人交往的他,也感觉到了寂寞。

  人群中,他有对手,有同伴,有师长。他能感受到嫉妒、愤怒、崇敬、热爱、疏离......

  但独独感觉不到他想要的某些东西。就好像内心碎了一块,随着水和风漂流到了什么地方,从此内心再不完整,总是在近似渴望的需求着某些东西。只是他从来不知道,那是什么。有时候,某个人,某些感觉的逼近。他想,就是这个了。然而,却又总也不是。

  一次一次的失望后,秀哉开始觉得,所谓的缺失也许只是他在胜利的无聊间隙里,编出来打法无聊的幻觉。

  还好,他还有围棋,永远不会厌倦的东西。

  在这种莫名其妙的心绪里,李秀哉过完了一整年,却丝毫没有影响到成绩。

  然后,在年底的时候,在棋枰前,李秀哉遇见了夏子常!

  依旧是苍白迷离的少年,依然是羞怯的笑容。然而,秀哉在心里冷笑,我却不会为这皮相所骗。

  淡淡的,起手。

  十数手过后,秀哉分明看见夏子常微微抬头,瞥了他一眼。

  然后,轻笑,落下了似乎绝对无理的一子。

  秀哉的棋一贯是稳健的,他对局势,有绝对的信心。然而,这一次,他却犹豫了。他看不透夏子常。

  为什么弃中盘的劫争不顾,反倒去他已极厚的边角处,抢硬头小利?

  秀哉有些不安,然而却不动声色,不紧不慢,按照自己的步调,一点点做活自己的大龙。

  七十二手的时候

  他猛然惊觉,夏子常是想......

  然而,已经迟了!

  夏子常的白子以四角为势,极其轻盈的跳进了黑子的中腹。

  暴雨如注,野火肆野,千里江山瞬间飞渡。

  好一场酣畅淋漓的砍杀!

  摧枯拉朽,几乎堪堪屠尽了李秀哉的大龙。

  局势,就在那一刻间逆转。

  冷汗,一下子沁湿了后背,李秀哉眯起眼睛,冷冷的看着眼前的对手。夏子常并没有注意到,只是悠然自得的看着眼前的局势。

  于是,李秀哉低头,收官。

  一子一子,一寸一寸,收复失地。只是,追不上,怎么样也追不上

  中盘的鏖斗,秀哉的黑子实在是元气大失,怎么也追不回来了。

  终盘,秀哉输六目。

  李秀哉面无表情的开始复盘,夏子常亦不言不语的奉陪。两个人没有一句交流,只是凭着黑白子摆出一个又一个变化来。

  还,不到最后呢!秀哉在心里暗暗的想。

  诚然如此!第二天,李秀哉扳回了一局。用的,当然是他最擅长的官子。

  终局,两人都在棋盘前默默的坐着,空气跟凝固了一般。足足有两分钟后,夏子常抬起头,眼睛里布满了血丝,他艰难地开口:"复一下盘,好吗?"

  残阳似血,映在他的脸上,有一种惨淡的悲壮。好像流尽了最后一滴血的战士。

  秀哉默默无言的点头。

  第三日,决胜局

  观察室里固然是挤满了人,来看两名少年天才的对决。连棋室的讲解员,都可以看出激动的神情。

  秀哉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看着棋盘对面的夏子常,亦然。

  这一盘棋,日后想起来。秀哉仍会感到冷汗淋漓。

  局势胶着,优势几易。

  夏子常利用他谨慎的缓手,屡出奇招。

  秀哉则利用夏子常的漏洞,一目一目,攻城略地。

  回合大战,惊心动魄。

  如果,不是夏子常在217手时,下出败招,李秀哉想,他也许未必能取胜。

  在官子阶段出现败手,基本上无法挽救。毕竟,棋盘只有那么大!

  即使如此,这仍是一盘绝世好谱。秀哉和子常,都远远超出了平日的水准!

  最后一子落下,棋室的门打开了。门口传来了阵阵的叹惋的声音。秀哉突然很想赶紧离开,他不想看见夏子常的表情。

  他起的太猛,脚下一麻,几乎跌倒!

  棋盘对面的夏子常,几乎做了同样的事情。两人愕然对视,然后夏子常突然哈哈大笑起来。一派洒脱,再不见刚才输棋的阴霾

  秀哉想,这是一个有意思的人。他已经开始期待和他的下一次交手。

  两人的第一次交手,就这样结束了。

  他胜,他败。

  这时的他们并没有理解这一战的意义。而棋界,正式将他们并称为"绝世双骄"。

  12 改谱

  第二年,再相逢。

  秀哉清楚的感觉到了对方身上的烈烈战意。于是,他也变得无端兴奋起来。

  如同,结冰了的血液重新开始了流动。眼前这个人,让他重新爱上了围棋,他想。

  然而此局却让他甚为失望。对手依然是强的,只是,去年那曾让他汗流浃背的灵光突现,却也再不复见。

  他的开局,步入了模式,开始有迹可寻。依旧是一流高手手段,却,早早落了下承,关闭了通向更高境界的门户。

  李秀哉闭了一下眼睛,淡淡的想:原来,又搞错了吗?

  这一年,秀哉和夏子常在世界顶级的棋战上相逢三次。他三次踩着他的肩膀,走向冠军。

  夏子常的棋下得越来越软弱无力,每每在局势大优的时候,迟疑不决,蛇鼠两端,白白将到手的胜利奉送。

  秀哉越来越兴味寡然,对与夏子常的对局不复期待。

  新的对手不断出现,老的棋士们不甘心退出。于是,李秀哉的面前总有下不完的棋局。而他也渐渐平复了心情。有时候,会有那么一瞬间,他会想远离围棋,真的不愿意再研究围棋,再碰围棋了。尽管有这样的时候存在,但却在下一个瞬间又突然产生想下棋的念头。

  李秀哉想,他还是非常喜欢下棋的感觉。这个,是恒定的永远不会让他失望的对象

  所以,秀哉享受着拿着包子揣着糖果,搭乘地铁前往棋院的日子。

  早晨叼着糖果出现在棋枰前,面无表情的胜利后,在晚霞里搭携着头衔乘着地铁离去的糖果少年,颠覆了无数人的围棋理念。

  他的周围充满了善意、恶意、窃窃私语,也从来不缺揣度、仰慕、厌恶。

  日复一日,秀哉渐渐麻木而无视。

  那一年年终的时候,秀哉突然想起,已经很久没有听到夏子常的消息了。

  怀着一些好奇,从棋院找出了这一年夏子常打的谱,细细看来。

  灯下,秀哉看着那几张棋谱摇头,叹惋:这个人,只怕是完了。棋力虚浮,勺子处处。

  很难相信,这个,竟然是一年前可以赢自己六目的人!

  突如其来的不服气,秀哉再找出去年的那番棋的谱来,细细推想。终于,在72手找出了破解之策。他精心的算计着,觉得天衣无缝,心里有着隐隐的自得。

  只是,这谱改给谁看呢?秀哉突然隐隐的失落:他竟然,连一个可以讨论,可以比肩的人,都没有了么?

  只是这些心思,随着太阳升起,便如露水般散去了,再无痕迹。

  李秀哉是被寄予韩国围棋称霸厚望的天才少年。他实在是一个忙人,没有太多的时间去悲春伤秋。只是,心下到底是介意的

  所以,最后,他还是把那谱寄了出去。

  就这样吧,算一个了断。秀哉对自己说:由他而生,自然由他而灭。

  尽管,他怀疑,现在的夏子常,根本已经看不懂他的棋。

  但是,出乎秀哉的预料,两周以后,他收到了回信。信里对他的破解报以犀利的回应

  那手拆挡,简直妙不可言!

  秀哉很惊奇,于是再次回复!于是空中手谈就此开始,书信往来再无断绝。一手可以下一周,一悔可以悔二十几手。

  除了棋谱,彼此还会讨论自己近期的对局。

  秀哉终于不再抱怨没人懂他,也不再郁郁于无人讨论。日子突然变得丰盈而清澈。

  于他,围棋,实在是太可爱的存在。

  于是又再次见面

  三星杯,八强赛

  这一局棋,他永生难忘。夏子常下得酷烈无比,步步逼人。棋势之厚,让秀哉心惊。

  秀哉没有办法,看不到胜机,他只能坚持着出正手,力求不失。但是,也只能勉力招架。

  中盘封盘,李秀哉一个人躲在角落里慢慢的嚼干粮,面瘫依旧,心里却在轻轻的笑:那小子,不错嘛!不是不紧张胜负。事实上,他比以往任何一次对局都感到压力。

  只是在这之上,秀哉心里有着隐隐的欣喜:终于......

  下午再开局,夏子常一招不慎,漏了一个小小的破绽。

  李秀哉当然没有放过。

  于是,他赢半目。

  看着夏子常面容惨淡的致意,看着夏子常脚步踉跄的离开,第一次,李秀哉他对对手有了歉意。然而,在那之上的,却是一种混合了失望和怨愤的微妙感觉。

  夏子常坐在棋枰对面的时候,让他反倒感觉比书信来往时要远。他不再是在书信里那个灵异诡诈却又气势汹汹的夏子常,他也不再能和他复盘。

  喜悦和失落的心情混杂着,李秀哉在旅馆的地板上慢慢的复盘。直到听到门铃。

  那一夜,他第一次惊奇的发现,北京的夜景,异常美丽。或者说,他的世界,第一次有了黑白以外的颜色。

  耳朵边是一个喋喋不休的家伙,夏子常的韩语不灵光,秀哉的汉语亦然,再加上两个人都是三脚猫的英语,居然可以很神奇的交流个八九不离十。

  李秀哉被夏子常拖着在大街小巷乱窜,胡吃海喝,不时停下来听典故,偶尔也会谈棋论道。这于秀哉,实在是太过新鲜的经历,这是完全不同于围棋的快乐。

  事实上,秀哉曾经来往北京多次。在街头漫步也不是头一遭。可是,那时的感觉往往是觉得嘈杂而惶恐,只想快点回到旅馆,把自己藏起来。从来不知道,原来,可以这样的享受世界。即使,这享受的代价是后半夜腹痛如绞。

  半个月后夏子常送李秀哉离开。飞机到达汉城的时候,秀哉发现,他已经开始期待下一次的见面。

  番外--闲敲棋子落灯花

  沙漏漏尽,已是三更。

  晕黄的灯光下,有一个清瘦的男人。他清秀的面孔上有一种漠然的神情,这让他看起来有些难以靠近。

  男人面前的几案上,摆着一副棋盘。他一手执黑,一手执白,正在独自摆棋。

  盘面,是个极端复杂的对攻局面。黑白两条大龙缠绕着,一时看不出双方的优劣。

  只是,男人好像有些心不在焉。他把玩着棋子,侧头听着,微微有些失神。

  窗外细雨絮絮,如耳边私语,从早晨一直下到现在。远处的荷塘里,一片鼓噪的蛙鸣。

  除此以外,再没有什么动静。

  男人叹了口气,无趣的扭头,重新看向棋盘。片刻后,随手落下一子。

  突然有人笑道:"李兄这一随手,白子只怕岌岌危矣!"

  男子一惊,抬头看时,灯影暗处,不知何时已经站了一个人。那人峨冠博带,眉目如画,微微含笑。

  男子浮起一个几乎看不见的微笑:"夏兄果然信人!方今天下战乱纷纭,原以为兄台定是赶不上这一年一会了!"

  那位夏兄洒然一笑:"李兄也未免太过小看在下。这南北棋王的一年一会,莫说是战乱,只怕就是死了,在下也是要来的......"

  李生眉毛一挑:"夏兄此言不祥,勿复言!"

  夏生哈哈一笑,也不坚持,大步走到背光一面坐下:"李兄,天亮还早,不如你我先摆完此局如何?"

  李生微笑:"固所愿尔,不敢请矣。"

  清脆的棋子声在雨夜里响起,昏黄的灯影映出默默相对的两人。

  鸡叫一遍,夏生抬头:"只怕又是李兄技高一筹。"

  李生淡笑:"子常兄自己心乱罢了,秀哉此局自问并无好手!"

  夏生不答,低头看着棋盘微微苦笑。

  鸡叫两遍,夏生抹掉棋局,正坐,犹豫再三之后,终于开口:"李兄......"

  李生抬头看他,他却又不言了。

  待要重新开局时,夏生好像终于下定了什么决心,他开口:"秀哉......"

  李生一惊,猛的坐直,看他!

  夏生苦笑,慢慢伸手向前,好像是要抚摸他的脸:"秀哉,你知道的吧?你......"

  "我不知道!"李生冷冷的打断他:"弈者,除弈之外,自应别无他念!子常兄达人,自不待愚弟提醒。"

  "别无他念啊?"夏子常低头轻笑:"果然如此,和预想得一模一样呢!只是,最后了,不说出来,总觉得不甘心的样子。"

  李秀哉一惊:"什么最后......"

  夏子常没有来得及回答他,鸡叫了第三遍,天亮了。

  雨终于停了。

  第一缕晨光射入的时候,夏子常的形影渐渐模糊了,他微微的笑着:"对不起,秀哉。虽然不想,但是最后还是给你带来困扰了罢?"

  李秀哉已经张目结舌说不出话来了。

  模糊的形象像水中的墨迹,渐渐浅淡,夏子常笑着,伸手,轻轻触了触李秀哉的额头:"忘了我罢!只记得棋就好......"

  形象终于消失了,只余一瓣猩红色的花瓣在空中飘荡。

  李秀哉,晕了过去。

  李秀哉醒过来。

  他觉得自己作了一个长长的梦,很悲伤的梦,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他无奈的摇摇头,重新集中精神,看向棋盘。棋盘上落着一瓣不知何处吹来的红色花瓣。

  他微笑了一下,拈起。突然觉得很怀念,却不知道自己怀念什么。

  自己为什么会在十月初一在这山中的小筑呢?好像是要等人的,只是他已经有点想不起来等的是谁了。

  此时,正是昭帝一统天下前一年。

  各路诸侯纷纷扰扰,四处交战。

  生灵涂炭,民不聊生。

  南北棋王的一年一会,这一年定在了青城山。

  夏子常,没有走到。

  他在蜀道上,遇见了流匪。

  天下大治后四十年的某个夜晚。

  南棋王李秀哉终于在子孙和弟子的环绕下,微笑着吐出最后一口气。

  黑白无常的牵引下,他悠悠荡荡的飘向地府。

  冥河边,有着漫天席地的曼珠沙华,一如阴暗燃烧着的火。这是死者生前的执念。

  李秀哉痴痴的看着这花,突然一滴泪落了下来。

  冥府,十王殿

  李秀哉平生多有善行而无恶迹,因潜心而向棋,而有仙缘。转轮王很和气的问他愿意去哪里修道。

  秀哉摇摇头,他问起四十年前某个故人的下落。

  十殿阎王面面相觑,最终秦广王开口:"夏子常,原本亦是有仙缘的,惜之......"

  惜之执念过甚,抛弃了仙缘换了一夜还阳,如今,已入轮回。

  李秀哉默默,终于问:"我若抛却仙缘,可否与他转生一处?"

  转轮王答:"自然可以。只是二位名数相克,即使转生一处,或情浅缘深,或情深缘浅。势不能两全......"

  李秀哉淡淡答:"可,我便选情深缘浅吧!前一世,终是负了他,也该还回去了......"

  阎王叹息,让黑白无常引着他去了。

  这一次,如何?可有情缘?殿上有人问。

  难料难料,须知那一日......有人低声答。

  那一日,有人在这殿上笑得忧伤:"我便选情浅缘深罢!若再有相聚日,我只求能和他日日相对,不再有别的奢念。再不以情之一字累他......"

  13 莫逆

  秀哉并没有等很久,年底的时候,中韩两国的天元战,在汉城拉开。

  看着组委会发来通知上的名字,秀哉在心里默默的微笑。还,不错嘛,一年颓废之后还能拿到天元......

  及待真正对局,秀哉惊讶的发现夏子常的棋风又变了。从妖娇灵动,一变而厚实严密,堪堪与他自己相近。

  这个,该算好呢还是不好呢?秀哉在心里轻笑。

  夏子常始终低头长考,所以,他没有看见秀哉眼中闪过的意味不明的光。

  日后看来,这一局相当之令人讨厌。是真正的功夫棋,中韩两个观局的国手们,没哪个忍得住连续看上十分钟以上的。

  左看右看,就见两人枯坐寂然无声,落子不紧不慢,棋局波澜不兴。

  再无波澜壮阔,再无惊心动魄。

  两个人的不动声色,两个人的韬光隐晦。

  这委实让这场棋局枯燥无比。远在海的那一边的观棋室,罗卿郁看得郁闷无比,不理两位老师在前,自顾自去打起了瞌睡。及待他一觉睡醒,揉揉眼睛,惊叫:"居然才不到一百手!常哥,生个孩子也该生出来了!"

  对于他的口无遮拦,林振玄微微苦笑了一下。姚景程却没这么客气,啪的一扇子抽到他头上:看好!二十手之内只怕有胜负手放出!

  罗卿郁撇嘴,却乖乖的挤过来盯着闭路细看。

  果然,行至中盘,风云突变!

  一向沉稳的李秀哉突然出手,端底狠辣无边!

  开局时让夏子常百思不得其解的几手,忽然变成了杀招。猛然间翻出一片天地,生生在他厚实的中腹开出一片活地来!

  罗卿郁倒抽一口冷气,击掌:"好手段!"

  当然好手段!夏子常当下汗出如浆,竭尽全力,辗转躲闪。幸亏,棋形虽然难看,但好歹逃过一劫。

  只是,劫争,提前到来。

  落子如飞之下,夏子常取地,李秀哉得势。一时之间,风起云涌,情势扑朔迷离。

  罗卿郁挠头,碰碰姚景程:"谁的优?"

  姚景程轻轻摇头:"太复杂,现在还看不清!"

  林振玄叹:"均势下进入收官,小常只怕不妙!"

  诚如此言,收官,在一系列眼花缭乱的转换中到来。

  夏子常,依旧没能获胜。

  当白日的喧嚣远去,夏子常默默的坐在棋室里把玩着棋子。他皱着眉头,一点一点的复盘。怎么就是赢不了他呢?他苦恼的抓抓头发,不时面色不善的抬头看看窗外的黯淡天光。

  门开了,夏子常抬头,不出意外的看见李秀哉。不过,非常意外的看见李秀哉左手拎着两个食盒,右手拎着两瓶酒。

  在夏子常了然或错愕的目光里,李秀哉把手里的东西一样分他一半,然后一眼不发的正坐在了棋盘旁边。夏子常默默的微笑了。

  谁也没看谁,两人很有默契的消灭掉冷面。然后,一手执杯,一手落子。

  通宵彻夜。

  没有多余的话。

  事后有人问起夏子常这一夜的观感。夏子常撇嘴,一脸嫌弃的表情:冷面,实在很难吃。

  李秀哉面色不变,平平淡淡的回嘴:至少,不会吃坏肠胃。

  夏子常于是只好苦笑,摇摇头。真正回想起来的时候,他只记得,那晚的月亮,很好。

  好到让他说不出的自在快活。

  然后,转瞬,天就亮了。

  从此,这变成了他们的另一个习惯。对局之后,不论谁胜谁负,他都会和他默默喝酒到天亮。有时候,甚至一句话,一个眼神都没有。只是默默复局。当然,负的多是夏子常。

  通宵彻夜的喝酒加下棋,自然对两人的外貌不会有任何好的影响。最倒霉的是,差不多到第二天早上八点的时候,两个人才想起九点半钟,是组委会的闭幕式,两个人都被要求上去发言的!

  死!!!!!!!!!

  想着遥远的中国,姚景程和林振玄的戒尺,夏子常机伶伶打了个寒颤,面无人色。

  看向李秀哉,他不比自己好多少,一样脸色发白。

  两个人面面相觑,两秒钟后,同时跳起来冲向门外。

  救火一样打车回旅馆,两人连再见都来不及说,各自奔向房间收拾自己的仪态。夏子常快速冲了个战斗澡,一把撕出棋院给准备好的成套西装,慌手慌脚往里边套。

  期间,裤腿套错,摔了一跤;衬衣穿反,重来了一次;最郁闷的是西装扣子还扣错了一次,不得不一一解开重来。

  等到终于弄好,看表,已经八点半!

  火烧火燎的抓起房卡塞进口袋,他冲出了房间,在走廊里一通狂奔!

  冲过李秀哉房间门口时,纯粹为了保险起见,他敲了两下房门。

  出乎预料,门居然马上开了,夏子常一下子被揪了进去:"快来帮忙!"李秀哉很简明扼要的说。

  ?

  夏子常有点发傻。李秀哉不耐烦的指指领口,那里有一个很丑布疙瘩

  = =||||

  "......那是,所谓的领带?"夏子常小心翼翼的问。

  李秀哉因为觉得有点丢人,所以眼神凌厉:"怎样?"

  夏子常明显被他气势压住,摸摸鼻子:"呃,也不怎么样。其实......"

  ?

  "我也不会打那个东西!"

  李秀哉愤恨,虎视眈眈盯着夏子常脖子间那个整齐漂亮的领带。夏子常下意识就捂住脖子:"我我我,我都是预先从国内带来的,先打好的,一套在脖子上就可以......"

  李秀哉眼神继续愤恨,夏子常咽口水:"我房间里还有备用......"

  "还不快走?"李秀哉一马当先,冲向回头路。

  夏子常愣了一下,赶紧快步跟上。

  很巧,他于是正好好死不死的赶上李秀哉仰面朝天摔倒,于是很不幸的作了肉垫。李秀哉不胖,但是由于动能势能转换,夏子常同学还是被压得半天喘不过气来!

  两个人各自狼狈不堪的爬起来。

  夏子常同学暴走:"李秀哉你不会连鞋带都不会系吧吧吧?????"

  事实是,李秀哉同学的确是不会系。他白了大惊小怪的夏子常一眼,蹲下,把鞋带往鞋里塞。夏子常在一边看着,脸上抽了抽。半晌,终于叹了口气,蹲下,帮他鞋带揪出来,细细的打结。左脚刚弄好,右脚就很自动自觉的送上来。

  = =||||||||||||

  夏子常觉得自己很想打人,压抑了半天血压,终于还是认命帮他把右脚也搞好。站起身,连抱怨的话都没力气说了,他一把抓住李秀哉的手,往自己的房间走。

  佛祖保佑,千万不要再出任何状况了!

  佛祖也许是觉得终于玩够了这两个无趣的人,让他们有惊无险的踩着点到了现场。主办方笑得一朵花一样,把两个人押向主席台。在台子上,两人像熊猫一样,被迫摆出各种pose,供各路记者谋杀胶卷。

  眼睛快被闪瞎了之后,这个环节总算平安过去了。

  接下来就是记者提问,五花八门形式各样的诡异问题从四面八方丢过来。夏子常还好,最多就是冷汗淋漓,看李秀哉,他分明都已经僵了!

  "这是两位天元的第二次决战,两位年纪相似,品味好像也很相近那!可以问问,你们的领带是什么牌子的吗?看起来好相似啊......"

  ......

  ......

  ......

  夏子常觉得自己想死。考虑到这个现场是同步传回给中国棋院的,他越发的想死。

  而遥远的中国棋院观棋室里的反应也的确没有辜负他的想法。先是姚景程长长吹了个口哨:"麻烦大了呀!会不会有跨国事件......"

  林振玄严正的声明:"不会,他还没到法定的婚龄。"

  罗卿郁冷哼:"韩国婚龄早,难说......"

  满观棋室哄笑一片,十分钟以内,已经讨论到喜糖和酒宴的规格问题。

  夏子常当然没来得及死!

  他就是想,主办方也会押着他把最后一道环节走完才死。所以,他现在对着面前的麦克风发傻:说些什么?昨晚喝酒来着,根本就没准备演讲,连腹稿都没有好不好?

  下面一片闪闪发光的眼睛期待的望着他,有如宴会上看见了一道美味。

  他咳嗽了一声,沉默了半晌,强忍者挠头的欲望,终于磕磕巴巴的开口:"虽然,虽然很遗憾,这次又输给了,李秀哉七段......"

  他又沉默了一下,回头去看看站在自己身边的人,再开口,已经语句流利:"虽然很遗憾,但是,这的确是实力不够的缘故,没有什么好抱怨的。我会努力追赶的......"

  他再沉思了一下,终于开口总结:"可能的话,我希望能够和李秀哉七段成为一生的对手"他脸红了一下,最后接上:"和一生的朋友。"

  好像被他奇怪的发言惊呆了,下面沉默了半分钟。夏子常有些不知所措四顾。然后,突然爆发出极端响亮的掌声和善意的笑声。

  每一个人都拍着巴掌对他笑,于是,夏子常脸红了。

  接下来是李秀哉,他走上前来,沉默了半晌,才开口:"夏子常六段刚才的话,让我非常感动。"

  他停顿了半天,再开口,依然是:"真的,很感动。"

  再也说不出别的话,只好自顾自的走到了一边去。

  于是主办方开始了长篇大论的结束语和致谢辞。

  夏子常和李秀哉在主席台上站着,好像都有点不好意思,刻意不去看对方的方向。

  于是,日后看到的第三届中韩天元杯决赛的闭幕照上,是看向不同方向红着脸的两个人。

  14 折扇

  回到国内,夏子常遭遇了不少烦恼。

  先是,小猪嘟着嘴,和他闹了三天别扭。好容易把这小祖宗哄好了,小祖宗的师傅现身了。

  姚妖孽似笑非笑的看着他:"小常,拐带了人家就要负责哟!始乱终弃最要不得的!"

  夏子常装死,妖孽不想正经说话的时候,你和他沟通,基本上是找死。所以,他从九岁起,就学会,该装死的时候一定要装死。

  妖孽兴致勃勃的围着他转了两圈,很哈皮的走开了。留他自己一个人在原地郁闷。

  最后,隆重登场的,自然是夏子常的本家老师,棋圣林振玄先生。

  林先生一如既往的严肃的看着他,直到他心底发毛。然后,摆出棋盘来,和他对那局棋进行了足足六个小时的复盘,试图找出制胜的方法。

  夜已深了,林振玄却毫无倦意,他拼命的抽着手中的烟卷,狠狠的盯着棋局。最后,终于叹了口气:"小常,你不该跟着李秀哉的步调走!"

  夏子常微微弯腰,答:"是,我不该和他拼官子。他的官子实力实在是很强。"

  林振玄难得的笑了起来:"你不用替他谦虚。说他的官子是天下一品,估计也不会有人敢反对。除了我的老师,我还没有见过这么滴水不漏的收官。"

  夏子常脸微微红了一下,若无其事的转换话题:"但事实上,这一次,他在收官前的手段已经很令人吃惊。"

  林振玄默默的吸了一口烟:"这倒没错,他在收官前的那手点入,的确当得起鬼斧神工四个字。这是一个了不起的棋手!他应该是熟悉围棋中的各种诡道手筋打法的人,虽然他自己从来不肯用。"

  夏子常默默,然后开口:"我比他,还是实力差了不少。"

  林振玄摇摇头:"也未必,中盘厮杀你们其实是均势,拖入了收官,他也才半目胜你。小常,你有的时候需要对自己更有信心一点才是......"

  夏子常嗫嚅道:"可是......"

  林振玄不以为然的看着他:"你别太把姚景程的话放在心上。世上棋才和他一样的人,能有几个?你在棋才上虽比他略差,但你的大局观又岂是他能比的?"

  夏子常歪着头想,半晌,才开口:"但是,李秀哉七段的大局观,似乎也在我之上......"

  林振玄充满揶揄的笑了:"目前看来,的确如此。所以,你想作人家一辈子的对手,只怕还要再加把劲!至于一辈子的朋友嘛......"

  夏子常前面还静静的听着,听到后面一句,脸已经红得快烧起来了。林振玄见状,倒也不太为难他。拍了拍他肩膀,没有继续说下去。

  夏子常窘得乱七八糟,脸红得快滴出血来。

  一把折扇递到了他面前。他不明所以的抬头。

  林振玄微笑的看着他:"收下吧!我,林振玄,承认你的实力!"

  "可是,老师......"

  没等他把话说完,林振玄已经把扇子丢在他怀里,大摇大摆的走了。从背影看,心情极好,很轻松的样子。

  宿舍里,夏子常在灯下小心翼翼的把扇子打开,和罗卿郁一起观赏。

  这把棋圣从不离手的扇子,除了质地好一些外,似乎也没什么特别。洁白的扇面上,方方正正的写着一个"悟"字,看起来并不像是老师的手笔。

  罗卿郁有点失望,嘟囔着:"什么嘛,也没什么特别的......"

  夏子常笑着看向他:"虽然这样,可是老师把他给我的时候说,这代表他承认了我的实力诶!虽然这个时候接受这个,有点惭愧,但是,真的很高兴啊......"

  罗卿郁竖着耳朵听完后,侧着脑袋想了一会儿,啪嗒啪嗒的冲下宿舍楼去。夏子常有点不明所以的看着他发疯。

  片刻后,走廊上脚步声大作

  碰的一声,门被踢开了。姚景程脸色铁青的看着夏子常。

  夏子常打了个哆嗦,下意识就缩成一团。这是他的本能反应。

  站在姚景程身边的罗卿郁却浑然不觉,他兴奋的拉着姚景程的胳膊,指着夏子常手中的扇子说:"你看你看,我没说谎吧?把你那把给我吧,我也要!我三段了!"

  姚景程闭了闭眼睛,终于平静下来,他冷冷的说:"小猪,你先出去十五分钟。我有话要和夏子常说。"

  罗卿郁楞了一下,看看奇怪的两个人,最后还是揉着鼻子,嘟囔着出去了。

  "他自己给你的?"压抑的气氛中的压抑的话语,仔细听的话,会听出话音里的颤抖。

  夏子常莫名所以的看着姚景程,半天终于搞清楚对方问的是手里的折扇,慌忙点头:"老师说,他承认我的实力,所以把扇子给了我......"

  "承认实力......"姚景程从牙缝里挤出冷笑来:"承认你永远作第二的实力吗?"

  夏子常感到了尖锐的刺痛,他身体缩了缩,却又硬逼着自己抬头看了回去:"虽然,这次没拿冠军,很丢脸。但是,我一定会赢的,一定会......"

  姚景程楞了楞,好像终于恢复了神智,怒火一下子被敛入了体内。他推着金丝眼镜,冷冷的打量着夏子常,最终冷笑一声:"那么,未来的世界冠军,先锻炼一下眼力和记性吧!去把《吴清源谱》的第32页,所有的文字一个一个剪开,然后再按原来的顺序贴起来!明天早上我要是看不到成品,你自己知道去哪里领板子!"

  言毕,他转身出门,门板被摔得山响!

  罗卿郁回来的时候,夏子常正捧着棋谱欲哭无泪。

  他抬头说:"小猪,你老师这次估计真的是想整死我了~~~~"

  《吴清源谱》是一本16k的大开本棋谱,而它的第32页,用A5的小字,密密麻麻写满了一整页的棋理,一个空格都没有。

  ......

  ......

  通宵彻夜未眠后,夏子常终于在第二天十点前把整整一页的文字重新粘贴好了。这活儿干到后来,基本上,他觉得自己看什么都是四行的......

  以此为分界线,姚景程对夏子常的态度有了可怕的转变。在此之前,虽然偶尔会恶整一两下,但大多数看来只是恶趣味上来,而眼前只有夏子常而已。而现在,基本上每天几乎把恶整夏子常作为每日必修功课,比打谱还要积极,每日推陈出新,恶毒程度日日升级。

  夏子常原本怕他,现在更是到了见到他恨不得绕开走的地步。

  棋院现在的新笑话是:夏子常在哪儿?肯定不在6号对局室,姚老师在那里呢!

  夏子常觉得自己迟早会因此神经衰弱。私下里和罗卿郁讨论过,自己到底什么地方把姚景程的罪的这么狠。最后两人一致得到结论,问题绝对出在这把扇子上!

  罗卿郁于是兴致盎然,仔细拿着扇子对着光看,对着蜡烛看。要不是夏子常拦得快,他还打算着浸水看看= =||||

  但是很令他们失望,扇子绝对是把普通的扇子。里边既没有棋谱也没有藏宝图。

  "这扇子到底有什么用呢?"罗卿郁兴致勃勃的挥着扇子扇风。

  他到底得到了一把折扇,不过不是姚景程本人那把。姚景程另买了一把给他,亲自在上面提了一个"乐"字。

  "扇风得凉快吧,对局室里人多,够热的......"夏子常无精打采的回答。

  "可是,那用蒲扇不是更管用些?"

  "给粉丝签名用?"

  "呸,你觉得他是那种热爱粉丝的人么?"

  "那,难道是敲着棋盘,制造噪音,干扰对手心神?"以姚景程的为人,未必作不出。

  "或者是,聚敛杀气,到了关键时刻左手持折扇,右手捏剑诀,猛然发功!打破彼此均衡的气壁,对手原本适应的氛围开始变质,腐烂......"

  "小猪......"

  "什么?"

  "你最近又瞒着姚老师偷看玄幻小说了对不对?还是日系的!"

  "......"

  虽然没有讨论出来这把扇子的终极用途是什么。不过显然两人都找到了适合自己的扇子使用方式。

  夏子常的使用方式是--"啃"。每当陷入长考,无法决定的时候,他就会下意识把扇子打横,不停的咬咬咬,一直到咬出新招来。

  罗卿郁的使用方式是--"抽"。每当与人对局或争论,万一处了下风,他就用扇子抽自己脑袋,一旦占了上风,他就得意洋洋的挥舞着折扇啪啪啪的抽打对方的脑袋。

  每当看见二人颇富创意的折扇使用方式,不光姚景程,连林振玄都有脸色发绿的趋势。

  夏末的时候,罗卿郁打败了几乎所有竞争对手,获得了三星杯第五轮外围赛的资格。夏子常非常高兴,专门带他下了一次馆子。

  这高兴来源于两个方面。第一当然是小猪终于开始向一流棋手大踏步前进,不过,也许更重要的是第二个方面:姚景程对夏子常的恶整,终于因为小猪的连战连捷暂告一段落了。

  也因此,夏子常在八月底和罗卿郁一起出发,来到了汉城。

  15 观局

  主席台上,双方棋协的主席口若悬河。李秀哉听得昏昏欲睡,偏又不敢露出来。

  咽下又一个哈欠,他无趣的转头看看身边的夏子常,却发现夏子常在盯着一张纸偷着乐。他凑上去看,发现那是一张对局图。

  这有什么好笑?他狐疑。

  夏子常问他:"选拔赛,你不下吧?

  他点头,夏子常和李秀哉,因为去年的成绩,是作为种子选手参赛直接进入本赛的,不用参加外围赛的厮杀。

  "那明天,我们来一起来看这一局?"夏子常指着某一局对李秀哉说。

  李秀哉细细看来:朴立恒 VS 罗卿郁

  罗卿郁?李秀哉皱眉仔细的想,始终想不起这个名字,应该是个新人。

  夏子常笑,别想了,这孩子第一次来参加国际赛。待会散会了我介绍给你认识。

  罗卿郁早上没睡醒,一副迷迷糊糊的样子,夏子常原本担心他有起床气。结果还好,见了他们态度还算不错。他很尊敬的招呼了一声:"常哥,李秀哉九段。"大眼睛忽闪着瞄了一眼李秀哉,就继续神游天外的发呆。

  李秀哉觉得,这是一个老实得有点木讷的孩子,他把这个想法讲给夏子常听。结果回来的路上,夏子常一直闷着头狂笑。

  问他笑什么,他怎么也不肯说。李秀哉在内心大翻白眼,bs他瞎卖关子。

  第二天对局,两人先下手为强,在对局室里找了个角落窝了起来,清场的人也就没好意思请他们出去。三十六对棋手陆续进场,离开局还有一点时间。

  "喂,你记不记得我第一次和你师傅在应氏杯对决?"夏子常和李秀哉咬耳朵。

  李秀哉艰难的点头,那种丢脸的经历,想忘掉,也很难吧?

  那是他最后一次作为内弟子,和和师傅一起参加比赛。

  应氏杯的创建人应老先生是个一板一眼的棋痴,最恨人不尊重围棋。看见有人衣冠不整的跑来参赛,甚至会把人直接丢出去。

  而朴立恒先生生性诙谐,坚决不肯受约束,偏偏又要参赛下棋。

  于是想出了一个折衷的办法:在对局室门口坐一个人放哨。一旦看见应老先生过来,立刻发信号。等应老先生进来巡视,自然可以看见一个一脸肃然的朴立恒。

  一旦警报解除,则故态复萌。

  每个棋手下棋都会多多少少有些自己的小毛病的,不是每个人都可以像李秀哉一样成为一动不动的佛。比如和夏子常的老师林振玄先生下棋,你就要忍受他的喷云吐雾。和姚景程先生下棋,你必须对他满脸鄙薄以及赛后刻薄有充分心理准备。而眼前的这位,下棋的时候,只肯喝自家一个宜兴紫砂陶茶壶里的水。

  但是,所有这些和朴立恒先生的毛病比起来,实在是不算什么了。

  夏子常和曹薰第一次在总决赛相遇,李秀哉同学正是朴立恒老师的守门人。

  对局的两人行礼坐下后,曹老师甩掉鞋子开始脱袜子= =

  夏子常同学当时一窘,几乎就落错了子。

  再下来,对局的时候更是花样百出。若在不利情势下,老先生就跳到椅子上蹲着,抓耳挠腮。若在有利情况下,就抖着二郎腿唱拉网小调。

  ......

  ......

  ......

  应氏杯后,李秀哉搬出了老师家。固然是主要因为学有大成,但是这场丢脸的门卫经历,多少应该也是原因之一。

  "那,如果不出意外的话,今天大概会有好玩的事情哦!"夏子常笑得一脸兴味盎然,活脱脱一个斯文败类。

  李秀哉有些疑惑:应老先生已经仙逝。就算没有,也管不到三星杯预选赛吧?

  朴老先生不知道是不是也想到了这一点,格外的怡然自得,照例上场先脱袜子。

  = =|||||

  李秀哉瞬间明白了夏子常掩面的心情。夏子常这次却异常兴致勃勃的盯着看。

  如果罗卿郁小朋友内心受到了什么震撼的话,那至少他没有表现出来。他只是侧过头无趣的打了个哈欠,然后半睡半醒的看着对方一边抠脚一边猜先。

  开局。猜中了黑子的朴立恒执星小目开局,罗卿郁无精打采的应之以二连星,中规中矩。

  再几十手,朴立恒的柔风快枪风格上风占尽

  盘面上四处开花,不时抽冷就是一抢。

  罗卿郁能应则应,不能应就退,显得很是唯唯诺诺。

  饶是如此,黑白还是很快缠绕在了一起,形成乱战。黑棋在角上开劫,罗卿郁形势大大不利。

  观战的李秀哉微微叹了口气:还是太年轻了吧......

  中国的棋手多强在序盘,而弱于官子。老师未必是为官子的最强者,但是目前这个局面,以一个新人来说,想依靠官子来翻盘,未免艰难。

  夏子常却毫不紧张,他摇着折扇,但笑不语。

  再看对局双方,罗卿郁好像终于睡醒了。他望着棋盘,努力睁大本来就很大的眼睛,脸色惨白,摇摇晃晃。对应着对面那位的拉网小调,显得格外凄惨的样子。

  李秀哉心下微微怜惜这个第一次参加国际大赛的孩子

  夏子常似乎已经不忍看了,微微转过身去。李秀哉拍了拍他的手,安慰了他一下。回头再看罗卿郁与老师那桌的时候,罗卿郁已经不在座位上了。老师悠然的在座位上前后摇晃着,显得很是耐心。

  五分钟后,罗卿郁出现了。

  神情恍惚,神思不属。

  踏着梦游一般的步调,摇摇晃晃的随便走了一桌坐下就准备落子。

  对手目瞪口呆。

  还好裁判眼明手快,立刻拎着他领子扔到了正确的位置。

  罗卿郁抬头,勉强向朴老师勉强一笑,随手拈起一粒,闭着眼睛落在了上方的黑空里。

  李秀哉看着,隐隐觉得不对:这简直是自杀一样的着法。黑子虽然厚势,白子却未必不可为。何至于此?

  莫非,这孩子已经准备投子?

  接下来的两手,那孩子还是不管不顾,只管往黑空里乱丢子。李秀哉却突然有些明白了。斜睨身边以扇遮面的人。李秀哉突然想放声大笑。

  正了正脸色,他等着看好戏收场。再两手,老师的拉网小调嘎然而止,眼睛突然瞪大了,怔怔的看着目前的局面。

  罗卿郁却好像又困了,回复到一开始那个半死不活的样子。

  棋盘上,贴在边路那两手,与之前那三手自杀子一起,生生绞杀了老师左上的十一子!

  李秀哉再也崩不住,扯着夏子常冲出了对局室,找到了个无人的地方,两个人痛痛快快大笑了一场!

  凭良心说,白子的这个陷阱固然巧妙绝伦。但是以老师的思维灵动,未必注意不到,至少不会放任罗卿郁折腾。可罗卿郁同学布局前那套前戏,委实精彩到令人扼腕。

  老师,要不中计,很难吧?

  李秀哉笑得咳嗽,问夏子常:"贵国的少壮派,都是如此有趣?"

  夏子常一边拍他后背,一边笑:"就这一个小坏蛋,蔫坏蔫坏,再多了还了得?"

  "你也中过他的招吧?"

  "诶,和曹老师今天的遭遇比起来,实在是不算什么啦!"

  终盘,罗卿郁同学四目胜朴立恒老师。朴老师虽然输了棋,但似乎对罗卿郁同学兴趣大得不得了。两人复盘的时间格外长,不时还凑在一堆嘁嘁嚓嚓。

  夏子常的表情有点抽搐,最后只好自我安慰的想:以小猪的懒惰程度,从头到尾作某种动作比如唱歌抠脚,可能性为零,方才脸色稍稍放松。

  16 别扭

  复完盘,小猪就神隐了。夏子常因为忙着和李秀哉打谱,也就没太在意,直到晚饭时分。

  餐厅里,中国一方的棋手挤在一起,嘻嘻哈哈的,分外热闹。夏子常四顾,独独不见小猪。

  到哪里去了呢?他有些担忧。那小子最不经饿,断不会放弃晚餐的。

  难道,身体不适?夏子常悚然一惊,立刻起身上楼。

  罗卿郁的房间门口挂着"请勿打扰"的的牌子。夏子常犹豫了半晌,终于还是按了门铃。长久之后,门终于"卡塔"一声开了。

  夏子常被吓了一跳!房间里一片黑暗,门里的小猪眼睛肿着,头发乱蓬蓬似鬼怪,全不见一点精气神。

  怎么了这是?

  还没等他回神,门里小猪"哼"的一声,眼看着就要甩门!

  夏子常见势不妙,赶紧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把腿踢了进来,以阵痛的代价阻止了门板雷霆万钧之势。

  他疼得龇牙咧嘴:这臭小子,居然来真的!

  小猪见阻止不了他进门,愤然转身,"嗵嗵嗵"跑回床上,把被子一扯,蒙头!

  夏子常愣了半分钟,这才慢慢挪进房间里,坐在了床边。他隔着被子摸着小猪的头,轻轻的问:"怎么啦?"

  理所当然的,没有得到任何回答。

  夏子常于是叹了口气,默默的坐在床边,不动,也不说话。

  五分钟后

  十分钟后

  十五分钟后

  半个小时后

  罗卿郁终于忍不住披着被子跳起来:"白天看笑话还没看够?现在跑过来找补?"

  夏子常一惊,隐隐有些明白了什么。罗卿郁却不给他想明白的机会,冲上来就是一顿乱拳伺候,下手极其之狠!

  看着他微红的眼圈,夏子常心里默默叹了口气,意思意思抵抗一下,也就由着他出气了。

  罗卿郁这一顿发泄,足足持续了十分钟,夏子常全身没有一个地方不酸痛。他仰面朝天的躺在床上,苦中作乐:"小猪,跟着姚老师,你别的地方兴许还没学好,这套王八拳倒是真学到了个十足十!连揍完以后的感觉,都是一模一样的啊!"

  罗卿郁打累了,怒冲冲的坐在他身边,努力绷着脸,最后终于"噗哧"笑了出来。笑完又觉得不对,立刻重新绷了回去,连怒气都上升了三个百分点。

  夏子常如释重负,慢慢爬起来,想去摸他的头发,却罗卿郁一躲给躲开了。

  他只好摸摸自己的鼻子,斟酌了半天,方才开口:"小猪是为常哥看你的对局生气么?没征得你同意,是常哥不对,常哥道歉。但是,小猪,常哥真的没有看你笑话的意思。"

  罗卿郁梗着脖子不理他,只是不再躲开夏子常摸他脑袋的手。

  夏子常一边给他顺着头发,一边慢吞吞的说:"小猪,不喜欢被人看啊......"

  罗卿郁终于忍不住回嘴:"有人愿意被当成小丑来取笑吗?"

  夏子常异常苦恼的挠挠头,最终开口:"我知道了,虽然我真的没有把小猪当小丑的意思......"

  他顿了顿:"以后不会了。"

  罗卿郁恨恨的看了他半晌,终于把眼睛移开,一本正经的说:"哼,这次就算了......"

  正说着,肚子突然很大声的叫了起来!

  = =|||||||

  夏子常一下子没忍住,大笑着倒在了床上。

  自然,又被罗卿郁一顿拳打脚踢伺候。

  等终于闹完了,罗卿郁理直气壮的揪着夏子常的领子:"我要吃烤肉,我要吃鳗鱼饭,我要吃炸酱面!带路!"

  夏子常做了一个鬼脸:"等这棋下完,我那点对局费全进了你肚子了!"

  罗卿郁没有丝毫愧疚之心:"你活该!谁让你欺负我!现在不好好贿赂我,回去就告诉林老师姚老师,我看你怎么死!"

  于是两个人偷偷溜去了酒店附近的中华街。

  叫了大份的烤肉鳗鱼饭炸酱面。

  肉,由夏子常慢慢烤着。

  小猪心满意足的大口吃着他的炸酱面鳗鱼饭。看得出来,他是真的饿了。

  夏子常仔细的转着手中的肉串,不时宠溺的看着他笑。

  "后天,我会对上李秀哉七段哦!"小猪大口大口的嚼着烤肉,满嘴油光,腮帮子鼓鼓的。

  夏子常笑:"怎么了?紧张?这可不像你啊......"

  罗卿郁为人,最大的特点就是满不在乎。心理压力之类的东西,从来和他不沾边。心情好的时候,狂砍姚景程林振玄,也不见他有什么洋洋自得的意思。心情差的时候在网上输给业余初段,也不会太过沮丧。

  果然,罗卿郁翻着白眼鄙视他,附送冷嗤一声。

  "我是问你,我们两个对局,你看好谁?"

  "这个嘛,"夏子常顿了一下,长考过后,终于谨慎的说:"从序盘到中盘,也许你有机会。但是官子,只怕你还不是李秀哉七段的对手。可能的话,小猪,尽量在中盘结束战斗吧!"

  小猪很奇怪的看了夏子常一眼:"你是希望我打败他咯?那不是你钦点的对手吗?"

  夏子常更奇怪的看着他:"你脑子里都是些什么?什么叫我钦点啊?我当然希望你赢啊!你赢了他,我压力要小多少啊?"

  说着,又陷入了不切实际的自我陶醉式幻想:"其实,我们兄弟在决赛会师,也是个不错的想法那!八年前,老师就和姚老师在富士通杯会师来着......"

  罗卿郁说:"呸!"

  夏子常呸回去。

  罗卿郁说:"我看错你了!亏我还以为你是以打倒最强者为目标,向围棋殉道的棋道追寻者......"

  夏子常很怜悯的看着他:"孩子,你日漫看多了......"

  罗卿郁大怒,眼看就要冲上来就要动手。

  夏子常慢悠悠抽出折扇,啪,就抽在了他头上:"尊重师兄尊重师兄哈!"

  罗卿郁又"呸"了一声:"这等规避强者的师兄,简直是师兄之耻!"

  夏子常啪的打开扇子,摇了摇,一派儒雅风流,笑得狡猾如狐狸:"身为师兄呢!有权力挑选最强者进行对局战斗,所以,孩子,请你自由地--拿到挑战权吧!"

  罗卿郁已经彻底懒得理这个自我感觉良好过度的人了,他泄愤一样大口的吃着烤肉:"担心你自己吧!除了李秀哉,韩国的好手全在下半区,你先头疼自己能不能进决赛吧!"

  "这个嘛!"夏子常摇着折扇,笑的云淡风清:"小猪你可以慢慢看......"

  小猪斜睨了他一会儿,然后埋头继续大口吃烤肉:"我看过了。就看见一只孔雀在开屏......"

  夏子常脸瞬间就绿了,使劲的戳他的脸:"真不可爱!"

  小猪一边甩鼻涕一边大吃:"不见得比李秀哉七段更不可爱!"

  "你错了!"

  "哦?"

  "李秀哉七段,除了下棋的时候极端不可爱外,本人基本上还是非常可爱的。尤其是和你比的时候。"夏子常一本正经的宣称。

  "......等他哪天一见你就输棋的时候,他估计连棋也可爱了吧?"

  "很抱歉打搅两位的寒暄,但是我恐怕夏子常六段是永远等不到那一天的"

  ......

  ......

  正在胡说八道两个人瞬间石化,慢慢转头。

  两人隔壁的桌子,掩映在花草深处,一个人坐的端端正正,正在很严肃的品尝烤肉。

  李秀哉。

  17 随手

  两天后,十六强战。

  罗卿郁,出局!

  晚七点,旅馆的房间里,棋枰旁,两个人,复盘中。

  夏子常脸色铁青,罗卿郁眼神则有些飘忽躲闪。

  这一局棋,缓慢无比。

  夏子常执黑,罗卿郁执白。

  黑子布局流畅。而白子应对自如。黑棋意在实,白棋窥其空。一时之间,盘上兔起鹘落,煞是精彩!

  同往常一样,罗卿郁下棋从不甘于平淡,奇招异手频见,大杀大砍难免,看起来精彩万分,酣畅淋漓。

  可惜

  可惜,罗卿郁只下了半盘好棋。

  自102手开始,在局面白十目以上的优势里,罗卿郁昏招随手连出,早早陷入了败势。

  先是,嗜杀成性。白102、104在完全没有必要的情况下,弈出了最强手,但显然没料到黑在105手的手段。黑105手一出,白106方寸大乱!接下来被黑109一冲,形状恶化。

  接下来的混乱形势里,白子的做法更像是在赌胜负,完全没有任何章法可言。丝毫没有力挽狂澜的决心和手法。

  至黑115至黑121做活后,白外面支离破碎,瞬间崩溃。

  小猪至此总算是打起精神,白132终于找回了一点感觉,劫活。但事已至此,已是无力回天,黑棋外面劫材极多,至黑145的转换白大亏,败局已定。

  摆完最后一手,夏子常啪的丢下云子,力气过大,把棋钵带翻了。

  云子噼里啪啦掉了一地。两个人谁都没有去捡,就这么默默相对。空气,像铅一样凝固。

  良久,小猪低着头,小小声的说:"常哥,对不起。"

  夏子常霍然站起,大踏步在屋里走来走去,极力的抑制着内心的怒气。最终,他缓缓开口:"小猪,我很难过!"

  顿了顿,他开口:"胜负是一回事。但是,围棋,不该这么下!"

  小猪张了张嘴,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

  "我不是因为你输,才生气。"夏子常在屋子里越走越快:"对手是李秀哉七段的时候,你怎么输,都不应该被责备!但,前提是,你认真在下!你尽力了!"

  "前半盘的时候,我觉得自己赢定了,"小猪小小声的开口:"后来就越下越快,没有看出他的手段来......"

  夏子常终于平静下来。他走到罗卿郁面前,蹲下来,抬头看他:"小猪,你觉得你今天哪里作得不够好?"

  小猪歪着头想:"102手?那里只要平稳做活,就可以稳胜......"

  夏子常摇摇头:"即使出了那样的恶手,你后面也不是没有机会。为什么不杀掉左下的大块,奋起直追?"

  小猪沉默,然后答:"太过简明,不够......"

  不够挑战性?不够刺激?不够华丽?不够好看?也许都有吧,依他的个性,他绝对不允许一局漂亮的棋,以这样难看的局面收尾,即使是他赢!

  夏子常长长叹了口气:"那么,你后面那些手段,你认为漂亮吗?"

  罗卿郁艰难摇头,难看得简直不能相信是他走出来的。

  夏子常站起来,摸摸他的头:"小猪,对棋的理解,每个人都不同。常哥没有什么资格教训你。但是有一点,大概是下棋的人都应该遵守的......"

  小猪抬头,然后就听见夏子常叹息一样开口:"请你尊重围棋,尊重对手。这样的随意,对于职业棋手,不论是你还是对手,都是一种侮辱......"

  几年之后,已经是九段的罗卿郁和别人说起的时候,总是用一种很飘渺的口气回忆起这幕场景:"也许,那是第一次有人对我说,围棋和对手,都是需要被尊重的。"

  "在那之前,"他自失的一笑:"我一直以为,对手是用来打倒和践踏的,而围棋则是达到目的的武器。"

  "真是奇怪,那个家伙,一直被打倒被压制,而一直努力反抗。我之前一直以为,他是最在意胜负的人呢!结果,还是一个求道者么?"说着说着,罗卿郁自顾自的笑了起来。

  那时,坐在他对面的眉目清秀的年轻人不以为然,很像当年的罗卿郁自己:"夏子常九段的话,也不过是他自己的理解罢了,在我看来,棋就是棋,胜负才是最重要的!"

  罗卿郁一笑不答,自己端起茶杯来,抿了一口,看向窗外。对于这一点理解的差异,也许就是眼前这个年轻人和李秀哉九段的最终差异吧。

  所以他也许可以打倒李秀哉九段或者夏子常很多次,却永远无法压制住他们。

  而他,罗卿郁,没有兴趣也没有义务去提醒他。不是人人都像当年的夏子常一样鸡婆迂腐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的......

  鸡婆迂腐到了不可思议地步的夏子常同学现在正在纠结的摸着小猪的头发:"你啊,什么时候能长大?什么时候能不再让人操心呢?你看姚老师的头发都白了一圈了......"

  小猪小声嘀咕:"也只有你才认为他的头发是为我白的......"

  "你说什么?"夏子常的声音一下子拔高,威胁之意颇为明显。

  小猪于是摸了摸鼻子,心不甘情不愿的闭嘴。

  夏子常没脾气的看着他,半晌,终于笑了:"今天到此为止吧!你明天回国,姚老师那里也够你受的。我不骂你了。好好休息吧!"

  他甫一转身,却发现衣服下摆被小猪抓在了手里。

  ?他疑惑的挑眉。

  小猪眉开眼笑的撒娇:"常哥,骂了我一晚上了,晚上陪我睡啊?反正你有没骂够的,晚上还可以继续骂。我明天一走,你就是想骂也得过好久了......"

  夏子常哭笑不得:"老大的人了......"

  终是不忍他失望,回自己房间拿了些东西,过来和他一起睡。

  18 卧谈

  "常哥?"

  "......什么?"

  罗卿郁的标准间里放的是张双人床。两个人并排躺着上面,十分之宽松。夏子常精神一放松下来,迷迷糊糊的犯困,回答罗卿郁的问题也就慢了几秒钟。

  罗卿郁侧身躺在他身边,怀里抱着夏子常的胳膊,蹭来蹭去。

  "刚来棋院的时候,常哥是不是特别讨厌我?"

  "什么?!"夏子常这回是被吓醒了:"你从哪里来的奇怪想法?"

  "哼!也不陪我玩,也不陪我睡觉!明明就在四合院里门对门住着,从来也不等我去棋院......"

  夏子常气不打一处来,忍不住戳他额头:"问你自己!你刚来的时候,我去接你,你怎么对我的?还让姚老师看了半天的笑话......"

  "......"

  "......"

  "......"

  "......该不会,那个,是你独特的害羞方式吧?"夏子常小心翼翼的问。

  "呸!"小猪突然生气了,卷起被子翻身,给夏子常一个后脑勺,也不管他大半个身子露在外面。

  夏子常忍笑,赶紧安抚:"好啦好啦,是常哥不对,常哥没有正确理解离家少年的别扭心态......"

  "不许老把我当小孩子!"小猪翻过身来,胖乎乎的脸气得红彤彤的。

  夏子常哈哈大笑起来:"那你自己要快点长大才好,嘴上说,是最没用的!"

  小猪咬牙切齿:"总有一天......"

  "如何?"

  "总有一天,我要把你和李秀哉七段全都打趴下,看见我就哭!"

  "志气可嘉,不过,你还是先学会怎么克制你的乱七八糟的棋风吧!"

  "棋风那种东西,你拿去骗外行人去吧!"

  "哦?"

  "下棋讲的是棋理!棋风那种飘渺的东西,一听就知道是外行编出来骗傻子的!"

  夏子常失笑:"小猪,你打击面有点大啊!"

  "不过,"他转头嘀咕:"你这话,其实也有道理在......"

  低头寻思半晌,再想开口时,夏子常发现,小猪已经睡得就差流口水出来了。

  不管平时怎么飞扬跋扈,睡着了总是一个可爱的少年。夏子常笑了笑,给他扯好被子。自己也闭上眼睛慢慢沉入梦乡。

  远远的,有什么声音在吵吵。夏子常皱皱眉头,抓起枕头盖住脑袋。

  嘈杂的响声越来越大,钻进枕头的间隙,继而刺进他的耳膜。连续变幻了几次姿势都无法杜绝骚扰,夏子常火大的坐起,手直接伸向床头的电话准备投诉。

  半睡半醒之间,隐隐约约听见有人用韩语在喊什么。

  他心不在焉的辨析着,依稀是:

  "......着火啦......"

  夏子常直接跌到了地板上,彻底清醒过来!

  "小猪小猪!"不管三七二十一,抓着美梦正酣的罗卿郁一通乱摇。

  不待他完全清醒过来,夏子常直接拖着他出了门!

  走廊上,已经是一片鸡飞狗跳。刺耳的警铃声一声声的凄厉如鬼叫。应急灯黯淡的光线下,女人们尖叫着,男人们绷紧了面孔,大家谁也没有讲风度的意思,互相踩踏着向某个出口狂奔。

  夏子常拖着罗卿郁往前狂奔,不时会被后面的人蛮横的推挤,有几次几乎被推倒。夏子常拼命稳住自己的身体。在这种地方,一旦跌倒,后果他完全不敢去想。

  罗卿郁吓得脸色惨白,咬着嘴唇。

  两个人互相搀扶着,互相平衡着拼命往一个理论上存在的出口挤。

  在楼梯口处,人流突然顿了一下,咒骂和哭叫声骤然高起来。

  有人跌倒了。后面的人速度太快来不及停,直直绊了上去,跌倒的人越来越多。后面有人等不及了,开始准备踩着跌倒人的身体往前跑。

  "罗卿郁,你干什么?!"夏子常正在无措,小猪突然挣脱了他的手,向某个方向冲去!

  下一刻,夏子常看见他推开了一个人,把一个小孩子抱在了怀里。

  那人被推倒,咒骂着,爬起来就要打人!

  夏子常赶上去,一脚绊倒他,努力把倒在地上的两个人拉起来,急急的问:"小猪,受伤了没有?"

  罗卿郁摇摇头,抿着嘴,眼睛里满是怒火,他骂:"人渣!"

  夏子常低头看那个孩子,额角已经破了,却倔强的昂着头,不哭不叫。

  他无言的拍了拍罗卿郁,拖着两个人跑到死角,紧张的打量四下的局势。

  灯光越发黯淡了,人群却丝毫没有减少,来不及爬起来的人就被后面的人生生的踩着,尖叫着,哭骂着......

  现在这个样子,根本不可能下楼。卷入人流的话,在烧死之前,只怕会被踩死的。

  夏子常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他第一次感觉到了害怕。他抱紧了身边的罗卿郁,发现他也在发抖。

  "我们,出不去了,对不对?"小猪问。

  夏子常扯出一个微笑:"不会,有常哥在呢!等下,等下就好!"这话,假的连他自己都不会相信。小猪却好像真的安心了一样,紧紧的靠着他,再不多话。

  夏子常焦急的四下打量着,指望给三个人找出一条活路来。这个角落,正对着楼梯,背后就是茶水间的门。除此以外,皆是墙壁。

  瞬间,夏子常作出了决定。

  他一脚踢开了茶水间的门,把身后的两个人塞进了茶水间。很好,有窗户。

  晚上各个房间换下来的床单也放在这里,等待洗涤。

  夏子常立刻去抢床单,一个一个接起来的话,也许可以到达安全的地方?罗卿郁正确理解了他的行动,抱起一堆床单和那个小孩子开始打结。

  "那里有出口!!"

  人群里突然响起了撕心裂肺的叫声,三个人呆呆的抬头,大批的人群突然扭转了方向,开始向这个方向涌来。

  看着那些通红眼睛里的杀气,夏子常打了个哆嗦。他立刻跳了起来,冲过去关门。小猪尾随其后。

  夏子常比人群快了一步。但就在他手摸到门把手的时候,他突然楞了一下。然后猛然迈出门去,重重把门在他身后关好!

  "常哥......"小猪在他身后惊愕的尖叫。

  夏子常背靠着门板,大声的向他喊话:"小猪,拿所有的粗重东西堵上门,千万不要开!把床单弄湿堵着门缝。窗口挂一条床单,不到确定火势已经上来,不要轻易爬床单下去......"他紧急的回忆着在国内火警应急中学到的常识,一口气喊了出来。

  但是他没有机会继续喊了,愤怒的人群涌了上来,粗壮的男人开始对他拳打脚踢!他不吭声,死挨!

  虽然异常愤怒,但毕竟逃命要紧,那些人嘴里骂着脏话,转头又向楼梯冲去了。

  夏子常慢慢的在地上挪着,竭力避开迎面而来的人群,向最初跌倒的那群人爬去。理所当然,他被踩了好几脚,还好,不重,够他咬着牙继续前进。

  在一群爬不起来的伤者中间,他找到了那袭熟悉的黑色西装。

  "下次出门的话,拜托你换双不用系带的鞋子吧!"他叹着气,拖着某人爬到墙角。

  "如果能活着出去,我会考虑你的忠告的......"某人面无表情的回答

  "情况如何?"他趴在李秀哉身上,险险躲过了有一次的踩踏。

  "腿伤到了。"李秀哉的声音有点抖。夏子常想,看来伤得很重,这可不妙。

  他问:"站得起来吗?"

  "我试试!"

  夏子常把他的胳膊架在自己的肩膀上,自己背对着汹涌而来的人流。两个人,慢慢的站了起来。然后,拖着一条伤腿,一步步蹭向前去。

  两个人,最终还是没有蹭到出口。

  不过,他们等来了酒店的工作人员。火警,最后被证明是虚惊一场。

  只是那些因为踩踏而失去的15条人命,却再也不能回来来理解这黑色的幽默了。

  夏子常和李秀哉挤成一团,破口大骂的人群当中,两个人突然觉得想哭笑不得,却又疲劳的恨不得立刻睡去。然而他们还必须保持着镇定,等待着警察的问询。

  "常哥!"是小猪,他扑过来,抱着他,又哭又笑。他到底没有完成那条床单梯子,于是一直和自己救出来的小孩子呆在茶水间,直到救援到来。

  夏子常竭力平静下来,问他:"没问题吧?"

  罗卿郁用手背擦着眼泪,笑着摇头。

  "那孩子呢?"

  "诚熏,向恩人道谢!"满脸感激的妇女领着头上打着包扎的孩子前来道谢。

  夏子常摆摆手,他已经累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罗卿郁于是很正经的和感激的母亲寒暄。那个孩子乌溜溜的眼睛四处打量着,看起来,丝毫不像刚刚经历了生死之劫的样子!

  年轻真好呀!

  夏子常如斯感叹着,李秀哉脸皮抽了抽,终于没好意思打断他的倚老卖老。

  罗卿郁回国前的最后一个晚上,就在这场吵吵闹闹中过去了。

  19 家人

  "真的没问题?"罗卿郁在登机口和夏子常咬耳朵:"要不我借钱给你呀?住到人家家里去......"

  夏子常挠头,仰天想了半分钟,然后很严肃的回答:"我问过李秀哉了,他家二楼,再来一次火警,我跳楼也来得及。"

  = =|||||||

  "......常哥。"

  "什么?"

  "你是命里带衰还是本月不宜出行?"

  "呃?"

  "一周之内可以遭遇两次火警的话,我建议常哥你去买彩票好了,绝对五百万!"

  掷地有声的丢下这句话,胖胖的少年头也不回的背着背包大踏步离去。

  夏子常悻悻然摸摸鼻子,转身。不远处,李秀哉倚着柱子,正在发呆。

  归程中,搭乘地铁的两个人很不幸的遭遇了下班高峰。车厢挤得一如沙丁鱼罐头,气味更是妙不可言。

  夏子常艰难的保持了一棵树的姿势,努力挣扎着向上。可惜,是一棵歪脖子的树。

  李秀哉比夏子常更惨,他背靠着滑动门,前后左右都是女孩子的夹攻。不同的香水加上空气中无所不在汗味,他恨不得自己立刻成为一张照片。

  "我说,真的没问题么?"夏子常苦中作乐,歪着脖子没话找话。

  李秀哉面无表情的问他:"你有别的选择么?"

  "......没有。"他的对局费还没拿到,出来的时候预支的钱基本上已经进了小猪的肚子。现在的他,或者继续住在(伪)火灾现场,或者去李秀哉同学家去骗吃骗喝。

  "那你问什么?"

  "......"

  夏子常还没想好该怎么反击回去,地铁到了某个中间站。壮观的人流迅速的切断了两个人间的对话。两人如临大敌般修炼起轻功,力图"任你潮起潮落,我自巍然不动。"

  可惜,成效明显不够显著,眼看着两人在外力压迫下越靠越近,几乎贴在了一起。夏子常见状大惊,赶紧双手离开扶手,去撑墙壁。

  饶是如此,还是慢了半步。现在,两人间的距离,不足半尺,几乎呼吸相闻。李秀哉同学不得不尽力向后仰,以避免这诡异的姿势。

  "......我以为,人口众多,是中国独有特点。"夏子常咬着牙说,脸涨得通红,背后的巨大压力让他怀疑,下一刻,这车厢就会被他撑开成为敞篷车。

  "所以,现在你可以修正你的理念了。"李秀哉呼吸不畅,咬着牙还嘴。

  "我们到底为什么要挤地铁不去打的啊啊啊啊啊......"夏子常想暴走。

  "如果你不介意被堵车两个小时以上的话......"李秀哉想打人!

  = =|||||||||||||||

  如此这般,这般如此。

  半个小时后,在某一站被抛下的两个人,都有再世为人的恍惚感。

  ===========================================================================

  李秀哉的家,是一座树荫掩映下的小小庭院,看起来颇为雅致。夏子常现在正怡然自得的坐在院子中心的那棵大树下。

  秋日的阳光,透过稀疏的金黄的叶子一缕一缕的落了下来,有着金属一般的质感。

  夏子常背靠着大树,闭着眼睛,享受着这难得的悠闲。

  "喂,要不要吃?"李秀哉递过一碗奇怪的东西。

  夏子常狐疑的看着那黑色的果实:"是什么?"

  "桑椹,应该是这么叫吧,中文里。"

  夏子常笑了起来:"不错呀,中文!"

  李秀哉没理他,径自在他身边坐下,抬头看着头顶金黄色的叶子。

  一时间,两个人谁都没有说话。

  庭院里阳光灿烂,秋日午后的风声温柔。

  庭院里有一棵高大的树。树上满是金黄色的叶子。阳光照在叶子上,叶子好像闪闪发光一样,在地上留下了斑驳的黑影。

  树下有两个少年,他们眼神清澈,他们笑容明亮,他们并肩坐着,吃着桑椹,看着秋阳。

  这时的他们,还未让沧桑爬上心灵和面庞。

  "喂,手搞脏了......"夏子常笑得不怀好意。

  "厨房在那边。"李秀哉微微挑眉。

  "那多慢,不如......"夏子常突然伸手,魔爪伸向李秀哉的衣服!

  李秀哉早有准备,身子一侧就躲开了攻击,面无表情的抹了回去。

  夏子常哈哈大笑,两个人嬉闹成一团。

  "秀哉,夏子常先生......"在廊上招呼他们吃饭的老奶奶的声音,在看到树下打闹的两个人时,突然停顿。

  她有些吃惊的看着眼前的一幕。

  夏子常有些不好意思,讪讪的住手。李秀哉却没有休战的意思,趁着他松劲,一手紫黑色的汁就抹上了他的脸。

  老奶奶的那边看着,夏子常实在没脸抹回去,只好恨恨瞪了得意洋洋的李秀哉一眼,然后站了起来。他很不好意思,脸红的行礼:"奶奶,让您见笑了......"

  老奶奶微笑了:"哪里的话,夏子常先生常常来玩才好......"

  "您,您叫我子常就好,别别叫我先生啦!"夏子常很局促,磕磕巴巴的说。

  "那么,子常,秀哉,吃饭了,待会再玩吧!"老奶奶笑着,转身回屋子去了。

  留下夏子常和李秀哉两个人互相瞪着,最后,终于一起哈哈大笑起来。

  晚饭的餐桌上,夏子常见到了李秀哉的全部家人。

  李家爸爸看起来是个颇为严厉的人,但事实上脾气并不坏。李家妈妈是典型的温柔女子,很少说话,一直微笑着给夏子常布菜。李家奶奶下午就见过了,很精明,也很和善的样子。而李家爷爷则是一个瘦瘦的沉默的老爷爷,很少有表情。这一点上,李秀哉的面瘫样来源于何处是很明显的。让夏子常意外的是,李秀哉居然还有一个弟弟,他一直以为他是独子来着。

  李英哉的脾气比李秀哉活泼开朗好多,一点都不认生子常哥哥长,子常哥哥短的叫着,拉着夏子常问着一些奇奇怪怪的问题,让夏子常很有些手忙脚乱。

  "喔,这么说来,子常哥哥也是很了不起的围棋选手啦!不知道,和哥哥比起来,谁更厉害一些呢?"

  "这个嘛,"夏子常摸摸鼻子,有点不好意思:"诶,目前看来是秀哉比较强那!不过,"他握拳:"一周后的决赛,我一定会赢的!"

  李秀哉悠然的夹起一筷子泡菜:"也得你能进入决赛才行!"

  "呸!还不一定谁进入不了决赛呢!"

  李秀哉耸肩:"我进入不了决赛的可能性是八分之一。不过,"他似乎微笑了一下:"不管怎样,还是很对不住你呀!"

  "呃?"

  "完全破坏了你们师兄弟会盟的完美计划......"

  = =||||||||

  满屋子的人饭也不吃了,笑着看他们两个斗嘴。

  20 胜负

  晨风里,两个少年整装待发。临行前,互相击掌一下。

  "争取活着回来吧,我可不想从别人手里拿冠军!"自信满满的,自然是夏子常。

  "亚军不是你的话,我的冠军会很无趣的......"面无表情的,是李秀哉。

  互相瞪一眼,再互不理睬的一起往地铁站走去。

  整整一周,有一半时间的早晨,两个人重复着这种幼稚且无趣的行为。

  到了晚上的招呼则改为--

  "142手,真难看!还好棋盘够大......"一脸嫌弃的夏子常。

  "不比白第22手更难看!"一脸悠然的李秀哉。

  "切!要是对手是我,你从155手开始就要输飞了......"

  "摆上!"

  "摆就摆!"

  斗嘴的结局千篇一律,刚从棋盘前离开的两个人,又正正的坐在了棋盘前,一通文明的掐架。直到李奶奶赶着他们去吃饭为止。

  一周之后,两人一路过关斩将,顺利从四强赛中杀出。

  而决赛,安排在了一周以后。

  为此,两人达成共识:为比赛正规起见,决赛前,两人还是不要见面了比较好。

  这个决定当然是有其原因和背景的。

  主要原因是,李秀哉同学的决赛前有一个习惯。赛前,他哪里都不去,就窝在家里,不说不动,聚敛杀气。而夏子常每每看见他在走廊里坐着,作老僧入定状总会忍不住笑场。这让李秀哉相当之愤恨。

  于是在夏子常轻摇折扇作神游物外状,默默心理建设的时候,李秀哉总会一脸严肃却很不小心的在他附近方圆两米内掉下些东西。包括会尖叫的娃娃(英哉的玩具),异常响亮的铃铛,冷水一盆,等等等等......

  = =||||||||||

  总而言之,言而总之,为了两国围棋的未来,两人退化的厉害的智商总算用残存的最后一丝理智达成了上述共识。

  于是,从四强赛后,两人连吃饭都是在各自的房间里搞定的。

  某日,夏子常半夜去厕所,途中遥遥看见李秀哉同学往同一个方向过来。急中生智,赶紧用袖子遮着脸,嘴里念念有词:"看不见看不见......"

  李秀哉同学果然携着杂志目不斜视作无视状,飘了进去。

  于是苦命的夏子常同学足足在外面等了多半个小时,才看见李秀哉同学施施然走了出来。

  夏子常咬牙切齿:"你消化不良吗?"

  李秀哉面不改色:"我眼睛不好,看不见而已......"

  = =||||||||||

  鸡飞狗跳中,日子,很快就到了决赛日。

  理所当然的,,在决赛里重逢。望着棋盘对面的对手,夏子常微微一笑:"好久不见,请多指教。"

  李秀哉默默无语:三天时间也可以算好久的话,他实在是没什么话和眼前这位脑筋脱线的同学说了。

  行礼,猜先,开局。

  ......

  ......

  ......

  残阳如血

  夏子常拿着棋谱的手,微微的发抖。

  从序盘到中盘,盘面二十目以上的优势,有一千种以上的赢棋方法,而他在最后读秒的压力里,选择了唯一一种会输棋的方法。

  李秀哉用某种精准可怕的方式,敏锐的抓住了这唯一的胜机。

  于是,半目胜。

  今日,是三番棋第二番。而夏子常,已经没有机会。他第二次被李秀哉零封。

  某种火辣的情感在内心翻涌,夏子常闭了闭眼睛,努力把眼睛里某种火热的东西压下去。

  李秀哉坐在他身边,没有说话。他感觉很局促,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复完盘后,夏子常就一直不说话,只是盯着棋谱看。

  人群、记者、棋院里的前辈和后辈们陆续都离去了。

  只有这两个人还坐在棋枰两边,一动不动。在渐次暗去的暮色里,如同两个坚定的剪影。

  天色终于完全黑了。夏子常站了起来,拿起衣服和棋谱,默默的在黑暗里等待李秀哉准备好。然后,两人一起离去。

  一路上,夏子常还是一句话都不肯说。他甚至不肯往李秀哉的方向看,只是红着眼圈,微微的嘟着嘴,低头机械的往地铁站方向走。

  李秀哉突然有些生气,大步越过夏子常,自顾自的向前。

  夏子常虽然不说话,却也立刻加大了步伐。

  结果,两个人还是前脚后脚的上了同一辆地铁。

  晚上的地铁上很空荡。两个人一个站在车厢头,一个站在车厢尾。谁也不看谁,装不认识。

  灯下,夏子常摆弄着棋子,却心烦气躁的连棋子都拿不稳。几次三番之后,他气恼的把棋盘一推,在屋子里转圈。

  他觉得自己如同被困在了迷宫里的兽,奋力左冲右突,却始终找不到出口。焦燥和挫折感好像火焰,正在以他的自信心为燃料,在胸膛里烈烈燃烧。

  夏子常大口大口的呼吸,却依然感觉到空气稀薄。

  他大步走到了窗前,一把拉开窗帘。因为心情焦燥,动作也就格外粗暴。

  窗帘甫一拉开,一地清凉的月光伴着夜风,泻了进来。

  夏子常楞了楞,然后他就嗅到了不知何处飘来的桂花的甜香。清凉的、温柔的、宽容的月光和风,一点一点抚慰着少年受伤的心灵。

  他依着窗棂,仰头看着那轮弯月。良久,终于微微的笑了。

  这就是自己选择的,爱着的,残酷却也迷人的黑白世界啊!

  失败者的鲜血装点着胜利者的荣光,而胜利者踩着失败者的悲哀,高傲的注视着脚下的群山。大家互相对抗着,在这黑白的世界里艰难的前行,在一地的困顿中求道。

  早就知道的,不是吗?

  为何今天,会如此的失态呢?他有些苦恼的挠头,默默在心头检讨着。自己,其实并不是输不起的人。在国内也好,在国外也好,每次面对能够战胜自己的对手时,他除了少许的沮丧,更多的是尊重。

  也许,是因为对手是秀哉的缘故吧!夏子常想,说好了要作一生的对手的,怎么能一而再,再而三的输给他呢?

  这样的他,真的能平起平坐的成为秀哉一生的对手和一生的朋友吗?他才不要成为那一个个被李秀哉打倒后,模糊在历史里的身影......。

  伸出双手,拥抱着夜空。夏子常深深的叹了一口气,好像把整整一天的烦恼苦闷全部吐出了体外。

  然后,他笑了。

  握拳向天空挥动,等着吧,还有下次呢!我还年轻呢!

  "想跳楼的话,麻烦先写下遗嘱,谢谢!"

  夏子常吓得一个哆嗦,低头,黑衣的李秀哉正在窗户下面。月光照在他清秀的脸上,显得脸色有些苍白。不过,这并不影响他言语的恶毒。

  他说:"当然,如果你能换个地方实施你的计划,我会更高兴!"

  = =|||||||||

  21 水边

  李秀哉其实是很生气的,他其实根本是不想去理夏子常的。

  什么嘛!说是要作一生的对手和朋友的是他,结果一输棋拉长一张脸的也是他!

  这种人!

  这种人!

  这种人怎么样?他却没有一个确定的答案。秀哉断然是不会说出"这种人去死好了"这类话的,即使是玩笑也不行。

  但是,就这么算了,他又实在内心不甘。

  就这么纠结着,他在院子里乱晃,不知不觉间就到了夏子常同学房间的正楼下。

  我们需要为李秀哉同学说句公平话,显意识里,他绝对没有任何企图在这个时间段,去接近夏子常同学方圆二十米范围之内的。

  基本上,按他的打算,如果夏子常不先就今天的行为道歉的话,他自己大概是不会主动同他说话的。

  所以当李秀哉发现自己已经站在了夏子常的窗子下面,而夏子常同学正在撕扯窗帘的时候,他的第一反应是跳起来,以豹的速度躲到了最近的一棵树的阴影下面。=

  =|||

  然后,他就看见了那个拥抱夜空的微笑少年。

  然后,他就越发心理不平衡:凭什么那家伙做了那么过分的事情后,还可以这么云淡风清?

  于是刻薄的话脱口而出,接着就心满意足的看见夏子常同学的脸又绿了。

  "小气鬼!"夏子常嘟囔着。

  李秀哉挑眉:"你说什么?"

  夏子常恨恨。两个人一个楼上一个楼下,比赛瞪眼睛五分钟。

  最终,还是夏子常心不甘情不愿的转开眼睛:"好啦,今天算我不对!"

  "什么叫算你不对?本来就是你不对!"李秀哉毫不领情。

  "喂,别太过分哦!"

  "我就过分了,你想怎样?"

  夏子常无力的看着他:"我能怎样?我回去睡去了总行了吧?"

  虽然赌气说着要回去睡觉,两个人却谁都没有动。

  夏子常在窗棂的阴影里低着头往下看,而李秀哉在一地月光里仰着脸向上瞧。

  半天,夏子常终于觉得有点不自在,他咳嗽了一声,摸着鼻子说:"我都道歉了,你回去睡吧!老站着,怪傻的......"

  李秀哉歪着头想了想,然后问他:"有没有兴趣去一个地方?"

  "现在?"夏子常稍微犹豫了一下,然后就笑着跑下了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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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看着那一片飞舞的光点,夏子常惊呆了。

  "是萤火虫。"李秀哉轻轻的说。

  彼时,两个人正肩并着肩,站在一条小河的旁边。夜色之下,黑黧黧的水呜咽着向前游动,偶尔泛起点点的亮光。

  城市的灯火和车流就在十分钟步行路程以外的地方。然而不可思议的,这里却是一片干净而纯然的静谧。草丛里虫儿的鸣叫,风儿过树梢的婆娑,以及河流幽怨的步伐,所有这一切,远离尘嚣,像是另外一个世界。

  河边的草丛里,飞舞着许许多多的青绿色的小光点。

  夏子常着迷的看着它们,伸出手来,试着去捕捉。

  那发着光的小虫儿,真的就傻傻的飞到了他的掌心,一明一灭的亮着。他小心翼翼的笼着双手,递给李秀哉看。

  微弱的光芒,映着两张年轻的脸......

  "那,今天真的很不好意思......"两个人并肩坐在一棵柳树的下面。夏子常心不在焉的摆弄着手中的枝条,慢吞吞的说。

  李秀哉歪着头想了半天,终于很慎重的点点头:"好吧,原谅你!"

  = =|||

  "喂,你也有不对吧!干嘛只有我一个人在检讨?"夏子常嘟嘟囔囔的,很不满意。

  李秀哉根本不理他,只是眯着眼睛看着眼前这一片流萤。

  初秋的夜,微微有点冷。两个人的体温,正正好。

  耳边突然传来悠扬的乐声,李秀哉讶然回头。夏子常的唇边,有一片柳树叶,他带着微微的笑意,垂眸吹奏着不知名的曲调。

  那悠扬的笛声,在这暗夜里,应该可以传到很远的地方去吧?

  李秀哉闭着眼睛,微微的笑着:"我,一定会站到棋道的最顶点,成为最强者。不服气的话,凭实力来打倒我吧!"

  夏子常的笛音突然折出一个奇怪的节奏,然后又平稳了下来,直到结束。

  "......你不会等太久的。"暗夜里,有人说。

  "我很期待。"有人安详的回答。

  "在那之前,请尽力成为最强者吧!"

  "你不说我也会的!"

  22女九段

  大雾弥漫的机场,夏子常和李秀哉两个人相对无言。

  似乎,只要两个人在一起,除非是下棋,否则倒霉的事情就特别容易发生。这是什么化学反应呢?夏子常苦哈哈的想。又或者,根本是两人八字不合?

  转着这种kuso的想法,夏子常试探着对面沉似水的李秀哉同学建议:"要不,你先回去吧?我一个人等在这里就好了,雾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散呢......"

  李秀哉摇摇头,递给夏子常一包零食:"雾那么大,出租车都不肯走的,还不如在这里等着。"

  夏子常百无聊赖的嚼着口香糖:"要不下盲棋?"

  李秀哉再摇头:"我记忆力不是很好。"

  "喂......"

  "什么?"

  "过分谦虚会招人讨厌的!"

  "反正我下棋的时候也是极端不可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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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为什么这种时候你的记忆力就意外的好?"

  李秀哉咳嗽了一声,刻意的扭转了话题:"这次回去,你又会被你老师责备吧?"

  夏子常苦笑了一下:"老师的话,还好。可是棋院方面......"他苦笑着摇摇头。即使能够从最底层的深渊爬起来,那被打倒被践踏的感觉......

  滞留在机场的两个人并不知道,这时候的中国棋院,有一位重要的客人来访。而这位访客,从某种程度上说,同时颠覆了两个人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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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有人进来说:"姚老师,有客人来拜访!"的时候,姚景程和罗卿郁刚刚进入当日第一局棋的收官。

  姚景程很不耐烦,原本不打算理会的,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又改了主意。于是拖着小猪一起出了对局室。

  院子里的槐树下,有一副石质的桌椅。

  有人斜靠着树,微微抬头,看着黄色的落叶。手里,把玩着一把折扇。

  这是一个很美丽的女人。

  套装剪裁合体,颜色张扬。一头卷发,从肩头披下,乌黑浓密。

  她有一张美丽的脸,或者应该说,极端艳丽。这是一种张扬肆意的美丽,充满了侵略性。

  "是你?!"看着树下的女子,姚景程脸色倏然惨白。

  罗卿郁第一次看见姚景程失色至此。他微微一愣,晃悠了两步,有意无意的把姚景程档在了身后。

  女子回过神来,细细的看着师徒两一会儿。然后,骤然开口大笑,笑的花枝乱颤。她用手中的折扇敲着掌心:"小弟弟,放心放心,我短期内没有任何强暴尊师的企图,你现在还不必作大义凛然状献身!"

  = =|||||||

  姚景程的脸色现在从白转青:"楚衡!"

  "啊啊!多年不见,你的幽默感是越来越下降了呢!"女子无趣的耸肩:"我还以为,你看见是我,会表示一下高兴呢!"

  姚景程铁青着脸,罗卿郁简直怀疑下一刻他会心脏病复发。但是出乎罗卿郁的预料,姚景程居然会回答这女子的话。他平平板板的开口,口气里有一种漠然:"第一,请叫我师兄。第二,如果一定要来一个人的话,我当然宁可来的是你不是她!所以你没以为错,我是很高兴!"

  女子抚了下卷曲的头发,笑得妩媚:"第一,走的那一天,我就没打算再认所谓的师兄了,不论是你,还是你们!第二么,你倒是可以放心,既然是我来了。只要他能过了我这一关,你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了。至少一年以内是如此......"

  ......师兄?罗卿郁好奇的看着眼前的两人,心里默默的回忆着棋院的八卦,却一无所得。

  "你们,是什么时候知道的?"姚景程的声音,好像是从牙缝里一个字一个字挤出来的。

  "这个嘛,"楚衡把玩着手中的折扇,一下子打开,一下子阖上:"大概是一周以前吧,说起来,小妖,你不够意思啊!"

  她笑着把扇子打开,伸向姚景程。扇子,和姚景程林振玄的规格相同,只是上面提的字是--"杀"!

  女子一径肆意的笑着,连弯弯的眼里,都满满流溢。那笑意艳丽到刺眼,罗卿郁却莫名其妙的感觉到冷,他冷冷的看着眼前的女人。这个女人,让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危险。

  姚景程把他推到一边,吩咐:"小猪,回去和棋院所有七段以上者对局一次,不许让子!我不说话,你就不许停!"

  "可是......"

  "我说的话,你没听见吗?"

  一旦姚景程的话音变得又轻又软,罗卿郁知道,那就是他必须无条件服从的时候了。他踌躇着,终于磨蹭着走了。

  "那那,想不到,你竟然是一个体贴的师傅啊!"楚衡看着有趣。

  "那个四处张扬的混蛋!"姚景程咬牙切齿。

  "如果你说的是那个拿扇子的小子的话,我没意见。如果不是偶尔看了一局三星杯决赛,我还不知道,那个男人终于打算要践约了呢!"楚衡笑着,摆弄着手中的折扇。

  扇面上那个气势凌厉的字,在秋日午后的阳光里,慢慢散发出血淋淋的味道,弥漫在整个院子里。

  姚景程冷冷的看着那个字,最终闭眼,问:"这么多年,你们还是不肯原谅?"

  楚衡吃吃一笑:"哪里!是他根本不需要我们的原谅吧!这么多年,你看到过他有过一丝的后悔吗?"

  "但是......"姚景程脸色惨白,开口艰难。

  楚衡不停的摆弄着手中的折扇,以和她气势完全不同的温柔开口:"小妖,当年的事情,到如今才来了结,我自认已经给足了老师的面子。只怕,还有一半,是你的面子。现在,你确定要站在他的立场,和我们为敌吗?"

  空气像铅一样沉重凝滞。

  良久,姚景程艰难的开口:"和当年一样,我两不相帮!"

  楚衡以扇遮面,轻轻一笑:"那就够了。"

  顿了顿,复又开口:"现在的我,可没什么信心同时面对两大高手呢!"

  "当年的你,更没有什么机会!"姚景程推了推眼镜,面无表情的指出。

  "虽然是事实,被你这样指出来,还是有点伤心呢!"楚衡吃吃的笑:"不过,这么多年下来,到底如何,大家还是十番棋上见吧!"

  姚景程一震:"十番棋?!可是,你已经......"

  楚衡笑着站起,姿势娴雅,礼仪完美无缺:"谁说不是呢?我早已经放弃了九段的身份,现在甚至不是职业棋手。而伟大的棋圣大人,被业余选手在十番棋大战中打得一段一段降格,最后不得不永远退出,是什么情景呢?我很期待呀!"

  她转身,优雅的离去。

  "要怎样,你才肯放弃?"姚景程冲着她的背影大喊。

  楚衡转身,微笑:"小妖,你真是心软。这么多年一直没有改变呢!"

  姚景程不理她,只是重复自己的问题:"怎样,你们才肯放弃?这么多年......"

  楚衡的声音倏然变冷:"这话,你去和小云说吧!"

  姚景程垂头,把绝望压进心底:"我明白了,十五号对局室,可以吗?"

  楚衡一笑,当然,这点面子,我总是要卖给你的。她踩着至少三寸以上的高跟,坚定的离开。

  晚饭,姚景程这一桌,只有林振玄罗卿郁两个人。原因无他,气压太低。姚景程的脸上分明写满了四个大字--"生人勿近"。

  罗卿郁分明也被煞到了,只管埋头拔饭,闷声发大财。

  姚景程不耐烦的挑剔着桌上所有的饭菜,气恼的甩着筷子,烦躁的摆弄着筷子。

  只有林振玄,沉稳依旧,严正的一筷子一筷子的夹着青菜。

  半晌,姚景程开口:"阿衡回来了。"

  罗卿郁耳朵一下子竖了起来,从饭堆后面偷偷抬头打量林振玄。

  林振玄伸向炒蛋的筷子顿了一下,然后重新伸向预订目标。直到吃完下一口咽下,他才漠然的问:"哦,是吗?哪一个对局室?明天几点?"

  姚景程扭过头不去看他:"十五对局室,十点。"他咬了咬牙,终于又接上:"十番棋!"

  林振玄默默的坐着,过了十分钟左右的样子,他说:"我明白了。"

  行礼,起身,离去。

  罗卿郁默默的坐着,大气不敢出。姚景程只是看着窗外浓黑的天色发呆,完全忘记了他的存在。

  23 十番棋

  罗卿郁屏住呼吸,侧着头,仔细的倾听。

  很久后,在客厅里走来走去的姚景程终于没有了动静。

  他依旧一动不动的躺着,又过了五分钟,这才小心翼翼的从枕头下摸出早就藏好的手电筒,再轻轻的扯着被子,慢慢的盖到了头上。这些忙完,他已经出了一头的汗。

  啧!早知道有这种热闹看,他才不会搬出宿舍呢!虽然常哥不在,没人给打扫卫生,住着不舒服了点,但是要忙起这种事情来就方便多了呀!

  在心里抱怨着,手里也没闲,他就着手电筒的光,在床头的读物里翻到了他要的那一本。仔细翻了一会儿,终于找到了自己要的那一页。

  "中国现代围棋的中兴,其功臣,首推楚嗣羽九段。

  楚九段,在今日的棋界,是一个传奇一样的存在。幼年东渡,学棋于日本各大流派。

  及待长成,以一人之力单挑日本棋界,以十番棋为武器。立于悬崖之侧,却将整个日本的高手一一打到降格。被人称为打败了全日本的人。

  又在风华正茂之时学成回国,大力推进中国围棋的发展。不夸张的说,几乎是白手起家,和当年的一批棋手一起,缔造了中国围棋届的雏形。开辟了一派之风,为一代之宗师。

  楚嗣羽九段,中国的第一代棋圣。

  其亲传弟子七人,各有所长,国际国内棋战战绩可观。现任棋圣林振玄,棋妖姚景程,均出自其门下......"

  仔细辨认着发黄的纸业上的字迹,罗卿郁揉揉眉头,然后侧头,仔细的回想着白天听见的片段。

  过了一会儿,他拿出一支笔来,就着手电筒的光,趴在被窝里在一个小本子上开始写写画画。

  师兄......

  如果老师和林振玄都是楚老妖怪的弟子,那么他俩应该是师兄弟。也就是说,他们应该就是那七弟子之二。

  而那个女人叫姚景程师兄的话,她也是七弟子之一。

  老师叫她......"楚衡"

  小猪想了想,再翻出一本书来,仔细翻看......

  晨光刚亮,姚景程走进罗卿郁的房间叫他起床。看着满屋狼藉,他一时有些无语。

  一张纸片掉在了床头,姚景程有些好奇的捡了起来。那上面歪歪扭扭的写了几个字。姚景程看着,脸色一时变幻,终于还是苦笑了:"这臭小子,要是把这些八卦的心思用来下棋......"

  他摇摇头,转身离开了。

  那张纸片又落回到了地上,被涂涂画画后,上面仅存的几个大字:"近身柳叶刀......"

  对局室里,美丽的女子怡然自得的捧着茶杯。她笑吟吟的看着自己的对手:"好久不见,林九段。"

  林振玄抬头看了她一眼,面无表情的问:"让子?让先?"

  姚景程变色,几乎就要跳起来。

  楚衡却不以为意,她嘻嘻的笑着:"还能有这种自信,真是有趣啊......"

  手下却不停,黑子白子不停的摆了下去。良久,她停了下来,抬眼,微笑:"不如,先决了这一局如何?"

  罗卿郁眼尖,看着棋盘,那残局虽然才刚过序盘,但白子分明已经不妙,大龙被围,即使是活,也是苦活,基本无望的。他有些不解,楚衡本人,持的便是白子,她为何要来下这必输的残局?

  姚景程却脸色惨变,他忍不住开口:"阿衡......"

  楚衡微笑着冲他摇头:"小妖,两不相帮哦......"

  林振玄默默坐了半晌,终于抬手,"啪"的一子拍落。于是楚衡微笑,而姚景程则面色越发惨白。

  只有罗卿郁完全没受影响,只是默默的专注的看着棋局。这一手,理所当然,稍微懂棋理的人都能看出来,黑子此处一落,白大龙岌岌可危。白子似乎也并没有什么好的手段可以应对。

  楚衡想都不想,啪的一子落下。罗卿郁看着那落处,微微皱眉,脱先,这是想干什么?

  再下来两手,白子极其无理,明显已经不顾大龙死活,落在了奇怪的地方。

  林振玄冷冷的抬头看了她一眼,接着一手"断"直直切向白子中腹的第二条大龙,毫不容情。

  "火气有点胜!"罗卿郁小声嘟囔着。这种痛打落水狗的做法,罗卿郁自己常作,但是夏子常和他的师傅其实是很少作的。

  姚景程紧紧盯着棋局,咬着牙笑:"何止火气胜......"

  话音未落,楚衡出手了!

  一手"尖"。

  罗卿郁有些发傻,他在内心模拟了几种变化,都是白不利,但是这个变化并不在其中。他疑惑的望着姚景程。

  姚景程默默沉思了一下,还是摇头:"白不利。"

  的确是不利,黑子眼看着就要将这第二块孤棋封住。于是林振玄中规中矩的应了一手。

  白子下面两手一出,罗卿郁姚景程一起勃然色变!

  110手打!112手尖!

  真相大白!

  楚衡的这两手宛如在丛林里求生的野兽,简直是本能一样的连发妙手。瞬间,匪夷所思的从黑子的包围中,踩出了一条活路来。

  林振玄屠龙不成,自己的三子反倒被关。再应下去,就是个劫,而且是个打不赢的劫,而刚刚被聚歼的白11子大龙有可能通过打劫死灰复燃。林振玄犹豫半晌,终是无奈,放弃攻击,回头自保。

  "诈尸还魂,"姚景程微微的苦笑:"还说'杀'?棋路分明还是如此刁钻诡异......"

  罗卿郁目瞪口呆,满脸敬佩的看向那名悠然的女子。

  此次短兵相接,林振玄大亏。然而......

  "黑子依然可战!"姚景程微微的笑着,坦然的摇起了扇子,再没有一开始的担心。罗卿郁有些奇怪的看着他。

  "虽然很残酷,但是小猪,一个吝啬鬼在看见眼前有铜板的时候是怎么也不肯咽气的......"

  小猪像看神经病一样瞄了一眼姚景程,转头继续去看两个人的对局。

  此时的棋局,已经进入了最后的阶段。

  林振玄的黑棋放弃了中央三子,在下面一扑,企图打劫。

  楚衡的应对近乎无赖,她先提掉朴的那一子,黑棋当然打吃,接下来两手白棋单官紧气。这样一来,黑棋局部成劫,但附近白大龙有现成的劫材在。

  这一场不等价交换,黑棋大亏。

  林振玄不得以补上一手时,情势已然逆转。黑棋,在盘面上只有七目的领先。

  楚衡微微的笑着,好不恶毒:"林九段,应氏杯规则,黑贴八目......"

  林振玄冷冷的看了她片刻,突然开始对另一条大龙强行动手。

  罗卿郁倒抽一口气:"林老师,居然会赌胜负?"

  姚景程冷冷的笑:"为了他的棋道,他什么不会去作?"

  然而,这一番豪赌的结果是--林振玄,负11目。

  林振玄屠龙成功,然而棋局负了11目!

  楚衡轻轻的鞠躬,然后面对着林振玄,正正展开折扇。那个龙飞凤舞的"杀"字,在阳光下显得酣畅淋漓,那笔锋力透纸背,简直像是要从扇面跳脱而出!

  罗卿郁"咦"了一声,被姚景程一瞪,立刻用手捂住了嘴。

  24 赌局

  "我,为什么要去欺负小辈?"对局室里,楚衡一脸的不以为然,看着眼前的一堆人。一脸紧张的是夏子常,面无表情的是姚景程,兴味盎然的是罗卿郁。

  现在,是下午时间六点。

  经过了一再晚点后,夏子常比预定到达时间晚了一周,刚刚才回到北京。还没等他把行李归位,黑着一张臭脸的姚景程骤然出现,揪着他的领子就进了15对局室。

  林振玄已然离开,楚衡正在心情很好的摆弄棋子。

  刚刚的对局,楚衡,半目胜。

  累计到今天,两人的输赢是6:4。

  也就是说,这一场十番棋,林振玄,失败。

  败者,降格。

  林振玄,现在是八段。

  而很显然,楚衡并没有收手的意思。

  如果说刚进门的时候夏子常还在云山雾罩的话,现在的他已经有足够的时间初步认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所以,他很紧张,咽咽口水:"虽然,很失礼。但是,楚老师,请允许我代战......"

  楚衡微笑着摇头:"这是我和林八段的个人恩怨,没有道理让不相干的人插手。"

  "我,我不是不相干的人,我是林老师的弟子......"

  "那又怎么样?"

  "我,我我继承了老师的扇子,所以,所有与棋道相关的恩怨,应该也由我来继承!"

  "哈!"楚衡大笑了起来:"什么都不知道的臭小子!"

  而一瞬间,姚景程的脸沉得如同锅底。

  "听好了小子!那把扇子对我来说,唯一的意义就在于,那个胆小的男人终于丢掉了他的最后一个借口,决定要参与一场他早就该参与的决斗而已!"

  夏子常猛然坐直,目光凌厉,他的话语里有着隐隐的怒气:"请不要这样说我的老师,林老师他,绝对不是一个胆怯的人!"

  楚衡楞了一下,然后无所谓的耸肩:"好吧!那个男人在十年前拒绝我们的决斗要求,因为他说他的棋还没有继承人。因为有我们无法拒绝的人帮他说情,所以我们只好等着他那不知道在什么地方飞的继承人出现。这样的说明,你是不是更能接受一点?"

  摇着扇子,楚衡笑得完美而虚假:"这样,你觉得我会允许你来替他么?"

  夏子常没有回答,他侧着头,微微皱眉。姚景程有些紧张的看着他。

  好一阵子以后,夏子常弯着腰微微行礼:"以我的身分,要干涉两位老师的决斗,实在是很失礼且不自量力的行为。"

  楚衡淡淡的笑了,算你识趣。

  "但是,"夏子常坐直,目光坚定的看着楚衡:"林老师是我最尊重的老师。他的事情,我还是无法袖手。"

  楚衡看了他一会儿,然后无趣的看着一片黑暗的窗外:"那么,你想怎么办呢?"

  "我想,请楚老师和我下一局。如果,楚老师赢了。那么,我再不管这件事。如果,我侥幸能赢一目、半目的,可否请楚老师让这十番棋之约就此结束?"

  "我为什么要答应你?"

  "因为,"夏子常抬头,目光冷锐,神情骄傲:"楚老师是棋士。而我,是目前中国最强的棋手!"

  楚衡一愣,接着转头看向脸色铁青的姚景程,哈哈大笑起来。

  "有趣有趣,那种人,居然可以教出这么有趣的学生来!"她托着腮,笑意盈盈:"既然如此,不答应好像有点说不过去呀!"

  她站起身来:"那么,就明天早晨九点吧,还是这里!"

  楚衡一离开,夏子常就被姚景程丢回到宿舍去。

  "中国第一的棋手,拜托你今晚稍微用点心,明天不要输掉!"如此讥讽着,他大踏步的转身离去。然后,在门口处略作停顿。于是,夏子常眼睁睁的看着那个妖孽对门房的阿姨下了命令,严禁明早八点前自己外出。

  于是,被机场大雾折磨,被飞机上饮食折磨,被晕机折磨,被可怕的女九段折磨,最后再被姚景程折磨的可怜的奄奄一息的夏子常,现在正在宿舍里含泪吃泡面。

  他的对面床,小猪一本正经的和他分享自己的八卦心得。= =|||

  ......

  ......

  "也就是说,刚才那位,是位超级厉害的女九段?难怪可以在十番棋里打败老师......"借着泡面提供的能量,他终于有了八卦的力量。

  小猪很严肃的点头:"没错!而且,她有一把扇子哦,和姚老师还有林老师的一模一样......"

  夏子常看了小猪一眼,深沉的思考:"难道是,我多事了?如果是老师的桃花开了的话......"

  小猪鼻子翘的高高的,显得不屑一顾:"真没想像力!而且完全没有经过考证,就随便臆测!一点敬业精神都没有!"

  = =||||||||

  "......好吧,秉持着你敬业的八卦精神,你考证出了些啥?"

  小猪咳嗽了一声,带着明显的得意神情,压低了嗓音:"姚老师和林老师都是一个老妖怪带出来的徒弟哦!"

  "这我知道呀!"

  "那你知道,他们师兄妹七个人,各个拿过国际大赛的冠军么?"

  "......真,真强悍!"

  "强悍吧强悍吧?这位打上门来的美女,叫楚衡,外号叫近身柳叶刀的。"

  "喔喔,那她一定是走纤巧华丽技法一派,满盘如花瓣落下......"

  = =|||||||||||

  "常哥......"

  "什么?"

  "你还说你自己从来不看漫画!!!!"小猪出离愤怒。

  "哦呵呵呵呵,"夏子常傻笑着转移话题:"你怎么知道是她?也许是同名同姓也不一定......"

  小猪蹦了起来:"你可以怀疑我的人品,但是绝对不能怀疑我的专业!她那把扇子,一看就知道是和姚老师林老师的扇子一起批发的产物!"

  夏子常深思熟虑:"也就是说,那是师门的信物了?难怪,姚老师那么生气......"

  小猪不耐烦的挥挥手:"那不是重点,重点是,那美女拿的那把扇子,不是她的哦!"

  "不是她的,是什么意思?"

  "那,林老师那把扇子,上面写的是个'悟'字对吧?"

  点头

  "那个字就是老妖怪对弟子们棋路的评价,ms。所以林老师的棋路就是以悟为上,颇有境界。而根据文献记载,近身柳叶刀的扇子上,应该是个'诈'字。因为她的棋风是诡异奸诈,骗招连连的。但是,她现在那把扇子上,却是个'杀'字!"

  "那把'杀'字扇,原本该是谁的呢?"

  "凌清云九段!她是七个人里边唯一下杀棋的人!"

  25 钝刀

  晨光里,夏子常和楚衡对坐棋枰两端,行礼。

  观战的,依然只有姚景程和罗卿郁。

  空气里泛着袅袅的茶香,夏子常端正的坐着,沉稳而坚定。

  他的杀气内敛,他的笑容温柔。

  他抬头看着楚衡,以一种谦逊的姿态等待着对方抓出云子来猜先。

  出乎预料,楚衡做了一个请手势。

  ......让先吗?

  夏子常淡淡的看了眼前女子一眼,拈起一粒黑子。

  开局。

  楚衡果然凌厉异常,宇宙流的序盘大气奔放,气势逼人。与她相比,夏子常的行棋显得有些厚重不堪。

  观战的姚景程不安的动了动的身子,罗卿郁却在低头轻笑。

  棋局胶着。

  数个回合后,夏子常的黑棋左下角断出作战,不利。夏子常沉吟了一下,使出了一手金蝉脱壳,将5子弃掉。看着像是舍车保帅的架势,以此5子为代价,获得转身的机会。

  此时,楚衡停了一下,抬眼看着他,淡淡的笑。

  夏子常理直气壮的看回去:看什么看看什么看?

  楚衡轻轻摇了下头,手下却毫不客气。"啪"的一子拍下,立刻将5子笑纳。

  然后,轮到夏子常抬头了。

  他看着她,微微的笑了。

  他慢慢地捻起一颗棋子,长长的手指滑过棋盘,悄无声息地将棋子置于棋枰。动作优雅从容,纹丝不乱,一如再平常不过的一次落子。

  黑83,二路跳点!

  此手一出,白空当即被搜刮一空,黑棋大优!

  这招后手,异常阴险!

  楚衡惨然变色,她冷冷的盯着夏子常,一如看着青蛙的蛇:"钝刀季平岚,是你什么人?"

  夏子常有些摸不着头脑,莫名其妙的看着她:"什么?"

  楚衡转向姚景程,咬着牙笑:"小妖,你很好......"

  姚景程却微微的笑了,他摇着扇子,淡淡的说:"如果我说,和我无关,你是一定不肯信的了?"

  楚衡冷笑,投子:"我信不信有什么打紧?愿赌服输!这点气量,我楚衡还是有的!"

  艳丽的女子昂着头站了起来,腰挺得很直。

  姚景程看着她的背影,神色复杂。

  夏子常和罗卿郁面面相觑,不明所以。

  天上有薄云,月色显得不够澄澈。

  楚衡微微低头,看着眼前的孤坟,面无表情。

  片刻后,身后传来了脚步声和浓重的酒味。她并没有回头,只是淡淡的说:"我输了。"

  来人沉默了片刻,终于坐到了墓碑旁。他背靠着墓碑,轻轻的摇晃手中的酒壶。

  他用很无所谓的口吻说:"便是胜了,又怎么样?小云能回来么?"

  楚衡冷笑:"小云回不来了。只不过,害死她的人也别想痛快就是了!天下万事,也逃不过公道二字!"

  "公道?"男人笑着喷出两道酒气:"公道?阿衡阿衡,这么多年,你还是这么天真!这世道有什么公道可言?"

  楚衡被激怒了,她紧紧的握拳:"至少我还活着!不像你,钝刀季平岚,你没种!"

  季平岚无所谓的笑:"钝刀早就死了,在快剑死的那天就死了。"他珍惜而爱重的摩挲着墓碑,凉薄的笑:"靠棋来报仇?靠害死小云的棋来报仇?阿衡,你自己清楚,你不过是在迁怒!"

  "害死小云的是林振玄,不是棋!"楚衡失态的大喊。

  "如果这能让你感觉好受点,我是无所谓。不过,不要在我面前提那个男人的名字。"

  楚衡冷笑:"你放心,你不会听到了。这是我最后一次来。"

  她转身大步离去,身后的男人有着片刻的发呆。

  "所以说,'钝刀'季平岚也是七弟子之一咯?"夏子常捧着茶和罗卿郁坐在一地的资料里,深思着:"我那手棋,很像他么?为什么楚老师会成那个样子?"

  "这个嘛,"小猪埋头翻着一本资料:"大概是因为,钝刀曾经是她的未婚夫吧。"

  "哦哦哦,难道是复杂的三角关系?"夏子常瞬间眼睛绽放出热切的八卦之光:"老师曾经对楚九段心有所属,但是......"

  "我认为,是四角!"小猪一本正经的宣称:"钝刀虽然曾经是柳叶刀的未婚夫,但是最后成为了快剑的丈夫!"

  "那么,姚老师,在这里边扮演了什么角色呢?"

  小猪朝天翻了个白眼:"你就是笨死的!"

  所以说,这是一个复杂的五角关系。

  "如果,两位对我们的恩怨感兴趣的话,我很乐意奉告的,完全不必这么辛苦的查资料呀!"楚衡笑吟吟的出现在两只的猪窝门口。

  她衣着妆容完美无缺,完全看不出昨天的颓丧。

  正在三八的两只受了惊吓,完全石化,就看着楚前九段大摇大摆的走了进来,随便拖把椅子坐下,顺手倒杯茶给自己。

  做完这一切,她笑眯眯的等着石化的两只回魂。

  "你你你你,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先反应过来的是夏子常。

  "这个嘛,"楚衡笑笑:"我是来道别的,名人战就要开始了......"

  "你在日本下棋?"

  "关西棋院,作为业余棋手。"

  "为什么......"为什么你会是业余选手?为什么你会在日本下棋?为什么你要来和林老师下十番棋?

  太多的问题涌上来,夏子常有点语言混乱,不知道该问哪一句才好。

  楚衡笑了,她抿了一口茶,淡淡的开口:"我们七个人里,棋才最高的,是小妖。棋力最强的,却是那个男人。"她皱皱眉头,好像很不情愿提到那个名字。

  顿了顿,她又接着说:"其余几个人,大概各有所长吧!只不过,小云因为年纪最小,所以棋力稍微差了一些。她身体也不是很好,大家平时都很照顾她。然后,她死在了和那个男人的五番棋上......"

  ......

  ......

  ......

  "虽然,我不是很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是......"

  "没有但是!那孩子吐着血,倒在了那个面无表情的男人面前!所以,我永远不会原谅那个男人!"

  夏子常默然,半晌,终于艰难开口:"您是在暗示,即使您离开了,剩下的人也会一个一个的赶来,继续这无休止十番棋大战吗?"

  "那倒不会!"

  "哦?"

  "敏敏,也就是被称为'魔女'的那一位,和她的先生'野草'陈易江委托我作了全权代表。一年之内,应该不会有空理你们的。至于说钝刀......"

  她有些艰难的笑了:"他已经放弃围棋了,你不用关心。"

  "放弃?"这简直不可思议。

  "是啊,和我不同,他认为害死小云的并不是人,而是围棋。所以,他很干脆的放弃了围棋作为他的报复。"

  "报复?"

  "缺席了富士通杯的决赛,让韩国人不战而胜,获得冠军。很棒的报复吧?"楚衡有些恶毒的笑了。

  "不能原谅!"

  "是吗?"

  "棋就是棋!棋有什么罪呢?被这样对待,他真的是在报复吗?他简直是在......"

  "亵渎围棋!"林振玄出现在门口,面无表情的看着楚衡。

  出乎预料,楚衡并没有愤怒的表情,她只是淡淡的说:"胜者为王,你说什么都可以。只不过,如果亵渎了你最爱的,不惜拿人命来献祭的围棋能让你痛苦万状的话,我真不介意没事亵渎它一两次的!"

  "身为棋士,死在棋上也是应该的。"林振玄一脸的漠然。

  "那么你尽管去死好了,不要拖着别人殉葬。"楚衡冷冷的站起来,走出门去。

  走廊上,姚景程一脸的死寂看着她。

  楚衡走上前去,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小妖,你真可怜......。"

  26 往事

  晚风细细,院子里一片桂花的香气和着一院子的虫鸣声,便有了几分凉意。

  天上的月亮很好,照得四下里芊毫毕现。

  褪去了白日的喧嚣,一切都显得安详静谧。

  高大的槐树下,有两个人在对饮。

  "很久没这么一起喝酒了吧?"姚景程把杯中物一饮而尽,看向桌子对面的人。

  楚衡淡淡一笑,向着姚景程举了举杯,一仰头亦是涓滴不剩:"是很有些年了。"

  "你明年,什么时候过来?"

  "我?"楚衡把玩着手中的杯子:"我都已经输了,何必再来自取其辱?明年,估计是敏敏吧!不过,也要看她的心情了......"

  姚景程脸色变幻,最终开口:"你们,心里是怪我的吧?他明明做了那么过分的事情,可我......"

  楚衡笑了:"小妖,你既然作出了决定,就别回头。我们怎么想无关紧要,自己开心就好了。"

  姚景程笑得惨然:"你看我像开心的样子么?"他自嘲的摇摇头:"就连他,只怕也是未必开心的......"

  楚衡不以为然:"他当然不开心,他心目中的大棋士的苗子,一下子少了两个。他怎么开心得起来?我们这些人,或者说所有人,也许在他眼里都是黑白云子罢了。"

  姚景程苦笑一下,又端起一杯:"可不是云子?!无高下无贵贱。众生平等,诸子无异。可用者,抵死磨砺。无用者,早早舍弃......"

  楚衡也不拦他,自顾自再斟一杯:"你说,他知不知道你怎么想?"

  "知道如何?不知道又如何?他当年如果知道是这般结局,只怕也还是对小云说出,'依你的资质,平岚和棋只能选择一样,不然害人害己'这么过分的话吧?"

  楚衡笑:"谁说不是呢?也只有小云那傻孩子把他的话当真,拼了命想证明给他看。结果,到最后也不过得到他一个'贪心不足,败亦有因'的评价。那个男人,只怕连心,都是石头作的。我有时候真想扯下他那除了棋什么都无所谓的面具看看下面有什么!"

  姚景程晃着酒杯浅笑:"谁知道呢?也许是纵横十九道也不一定......"

  楚衡"哈"的笑出声来:"这么多年,你的冷笑话还是没什么进步。"

  两个人在院子里,吹着夜风,相对苦笑,一时无言。

  "敏敏和陈师兄,还是那样?"姚景程慢吞吞的开口。

  楚衡苦笑:"不然还能怎样?你不是不知道,敏敏比我记仇得多......"

  姚景程摇头:"她何苦,为难我们也就算了,何必为难自己......"

  "小云的棋,基本上是敏敏代老师教的......"楚衡摇摇头:"小云如果再迟两年出来,也许......"

  "没有也许,她的棋才的确只能到那个地步。林振玄这一点上,倒是没错。要是她能放弃围棋,安心去作一个家庭主妇也许对所有人都好!"

  "切!"楚衡不屑一顾:"别拿你的标准去衡量别人。说到棋才,那男人的弟子,又比小云高到哪里去了?"

  "说到这个嘛,"姚景程意味深长的笑了:"我开始的时候和你一个看法。还秉持着为数不多的良心警告过他,指望他急流勇退来着......"

  "哦?结果呢?"楚衡兴致勃勃的啜饮着杯中物。

  "结果?结果就是我发现,那孩子虽然就棋才上来说也是只是中上,但是他有一点,我们七个谁也比不上。凭着这一点,他将来的成就也许会超过我们七个加起来也说不定......"

  楚衡仰着脸想了半天,始终不得其所,有些困惑的摇摇头。

  姚景程从鼻子里哼笑着:"不管怎么踩踏,只要不死,那小子总能从最底层爬起来,然后笑着对你说'姚老师,我喜欢围棋呀!'弄得我这个坏人当得相当之挫败!"

  楚衡拍手大笑:"卤水点豆腐,总算有人能降得住你了!那男人从哪里挖出这么块宝贝来?"

  姚景程笑而不答,只顾着杯中物。

  "不过,"楚衡歪着头思索:"他最后胜我的那手段,真的是他自己想出来的?"

  姚景程点头:"平岚,在棋院是个禁忌。他的谱,在国内根本找不到。"

  "也许,那小子的棋才被过分低估了也说不定?那个手段,当年平岚可是封盘休息了一夜才想出来的。那小子可是想都不想就落子了......"

  "谁知道呢?也许吧。"姚景程有些意兴阑珊,顿了顿,又问:"你和平岚,打算就这样了?"

  楚衡嗤笑一声:"就怎样?说得那么暧昧恶心。你不会真以为我和小云当年是靠演琼瑶戏赢棋的吧?那也太便宜他了吧?"

  姚景程挥手:"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当年的事情是当年,可小云都过去那么多年了。你也快30了吧,女人?"

  楚衡一扇子敲上他的头,有些愤愤然:"女人的年龄是忌讳,这点礼貌都不懂吗?"

  姚景程笑了起来:"就你这脾气,他当年受不了你实在也是理所当然。"

  "喂,再胡说我和你翻脸哦!"楚衡绷着脸,却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当年可是我轰了一巴掌,我提出的分手诶!"

  "别说我啦,说说你吧!"楚衡看着他:"你打算怎么办呢?"

  ......

  ......

  沉默了良久之后,姚景程终于开口了。

  "能怎么办?"他咬着牙笑:"他总有下不动棋的一天。我忍!到时候......"

  到时候怎么样呢?他摇摇头,没有说下去。

  楚衡同情的看着他:"可怜的小妖......"

  姚景程给她重重斟满:"你就少说两句吧!我还沦落到要你同情的地步!"

  "好吧!"楚衡笑着执杯:"那我同情那两个不幸夹在你们中间的小家伙好了。"

  "少管别人的事情,你什么时候飞机?"

  "怎么?打算鞭炮伺候,恭送瘟神出境?"楚衡笑得揶揄。

  姚景程嗤笑:"你真看得起自己,我不过是想搞清楚要再买几斤酒而已。"

  "这样啊......"楚衡用扇子敲着自己的下巴,思索着:"名人战,大概还有一周时间。我好多年没回来了,还是四处走走玩玩吧,顺便给那个男人找点麻烦也是好的。"

  看着姚景程瞬间变绿的脸,楚衡大笑着起身。

  P.S.

  人物关系表

  棋圣 林振玄(大师兄)

  钝刀 季平岚(快剑凌清云的老公,柳叶刀的曾经未婚夫)

  魔女 杨思敏(野草的老婆,代师傅教凌清云下棋的人)

  妖刀 姚景程(暗恋大师兄)

  野草 陈易江(魔女的老公,不过ms被魔女欺负得很惨)

  柳叶刀 楚衡(钝刀曾经的未婚妻,后来主动分手)

  快剑 凌清云(钝刀的老婆,和两个师姐感情很好,很崇拜大师兄)

  27 决定

  李秀哉接到那个电话的时候,是上午8点50分。这时的他,正在休息室里默默等待。

  十分钟后,他就要作为京畿队的主将上场。这一战,会决定韩国联赛中第一名的归属。

  听到电话的铃声,他犹豫了一下,终于是按下了拒接键。

  如果,这时他接起了这个电话,也许以后的一切都会不同。

  然而世界不允许假设,而人生的决定时机往往是一个个的偶然。

  总之,他没有接起这个来自海的那一边的电话。

  夏子常默默等候了两分钟,在单调的铃声再次响起的时候,轻轻放下了手中的电话。

  九点整,他深深做了一次深呼吸,以尽量平静的姿态,走进了棋院的会议大厅。

  棋院的领导、体委的领导还有形形色色的领导坐满了主席台。而各种棋类的棋手和其他人员则满满占据了大厅里的所有座位。

  严格说来,棋手大概在3、400人的样子,而包括后勤服务人员在内的其他人员则数倍于这个数字。

  空气中飘着紧张的气味,每个人的脸上都像戴上了面具。

  九点十分,一阵掌声拍过,一位长相相当精英的中年人走上了发言台。

  "......"

  "......"

  "......今年,我们棋院的围棋队和国际象棋队都取得了相当优异的成绩。尤其是国际象棋队,在国际比赛中,取得了一一金二银的好成绩,下面我们有请棋手代表上前发言。"

  自然又是一阵欢声雷动。

  冠军的获得者上台发表了谦逊的感言,感谢国家这么多年的培养感谢队里的大力支持感谢棋院提供的优异环境等等等等。

  所有的人都忍耐的听着,也许连发言人本人也在忍耐也说不定。

  在一阵掌声中,感言结束,于是真正的重头戏开始上演了。

  冠军代表所有棋手,把参赛获得的奖金规定上交95%给了棋院。一片掌声里,就看见领导们握着信封笑得春风满面。

  如果可以这样结束,也许没什么不好。基本上这也算是一个皆大欢喜的结局。

  然而所有人都知道,这也只是一个序幕。

  在这场大欢喜大团结的开场之后,跌宕起伏的正剧开始了。依旧以领导的讲话开场

  "......大家都知道,体委为相应国家号召正在进行市场化改革。正好今天大家都在呢,我们一起来学习一下改革的草案,欢迎大家提出补充意见......"

  草案的措辞很纠缠,但改革的内容很简单。

  简单来说,两点。

  一、围棋队的资金从此自筹,棋院从此一毛不拔。包括参赛的费用,棋手的工资等等一切。此项规定,据说是为了避免培养吃大锅饭的懒汉。

  二、先以围棋队作为试点,而国象队则先保留原有制度不变。视围棋队改革的效果再决定以后。

  另外,此项改革不涉及到参赛奖金的上交问题。

  规定一宣布,底下"嗡"的一声炸了锅!

  国象队的队员们先是松了一口气,看着周围的围棋棋手们又不由自主的感到不好意思。

  有人跳起来问:"既然同是国家队,为什么厚此薄彼?国象队就可以旱涝保收,围棋队就得自拼生死!"

  台上领导们脸一板,一字一句的回答:"因为,国象队拿到了世-界-冠-军!所以,国象队的一切以稳定为上!"

  而,中国的围棋,自八年前林振玄姚景程会师富士通杯后,再无金牌入账。

  此言一出,四下里一片寂静。

  所有人的眼光都看向第一排。

  夏子常在众人一片意味不明的眼光里,力图维持着自己镇静的表象。然而他发现这很难,他开始发抖,而且越抖越厉害,很快就要坐不住了。

  四下里一片"嘁嘁嚓嚓"的咬耳朵声,而他却听不清楚。

  视觉里,放大的只有主席台上,那恶意微笑着的领导。

  他很想跳起来大喊,然而却找不到立场,嗓音里只发出了绝望的低声,好像啜泣。

  他想跳起来逃走,却被周围的眼光活活钉死在了座位上。

  他只是一个棋手,他只想好好和自己看重的对手弈出一盘名局。

  然而现在的他,却背负且辜负了那么多人的期待和生计。

  从今天开始,棋院所有的围棋选手也许需要奔波在各个学校之间,也许需要往返于各场商业对局之间,仅仅只是为了,明天的午餐。

  而所有的这一切,仅仅只是因为他没有输了一局棋。

  世界在他的四周崩坏旋转,所有的碎片开始铺天盖地的向他压过来。他感觉到了彻骨的疼痛,而在这之上的,是他发现自己已经不能呼吸。

  再多一刻,也许他就会窒息。

  他看不见周围小猪担心的脸,他看不见老师严正的表情,他甚至看不见妖孽的似笑非笑。他的世界一片模糊。

  他觉得,自己也许会就此倒下。

  解救他的,是一个女人的声音。

  那女人坐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冷冷的笑:"棋院还真是惯于打如意算盘,该拿的钱一分不少拿,到出钱的时候就缩着脖子当王八!"

  台上的领导脸色瞬间变成猪肝色:"......你,你说什么?!"

  "我说,不出钱就别拿钱!瞧不上围棋队的亚军,就不要拿那300万韩元!"楚衡冷笑着站起,一步一步走上台:"别那什么做了,还想着立牌坊,让人怎么瞧得起你?!"

  "你......"

  "我什么我?既然不管围棋队的生死,好歹就别抢人家的活命钱!就算作强盗也别作到这么没品!"

  四面都有保安开始往台上涌,却被周围的围棋选手有意无意的挡在了身后。而坐在台上的领导,终于有人想起了什么,脸色一寒,悄悄向周围的人说话。

  于是,五分钟后,有人笑得温和,起来打圆场:"小楚啊,这么多年不见,脾气还是这么差!你说的么,也有道理,是我们思虑的有不周到的地方。这个嘛,哈哈,大家再讨论讨论!"

  底下姚景程长笑一声,站起来:"有什么好考虑?围棋队从此自负盈亏,还请棋院高抬贵手,把本钱还给穷人吧!"

  林振玄漠然道:"棋士,也是要吃饭的......"

  ......

  ......

  ......

  一番鸡飞狗跳之后,终于尘埃落定。夏子常的亚军奖金,90%回归到围棋队自主支配,棋院扣留10%,以后的奖金都以此比例分配,而棋院,再不会为围棋队拨款。

  "楚老师,今天谢谢你!"夏子常鞠躬,真心诚意的致谢。

  楚衡坐在院子里和姚景程喝茶,眯着眼睛看他:"我吵我的架,要你鸡婆来谢什么?"

  夏子常直直的看着她:"无论如何谢谢您!我不想,因为自己的缘故,连累的大家没有办法静心下棋!"

  他说完,就跑开了,不想让别人看见他发红的眼圈。

  楚衡却楞了。

  半晌,回头看着姚景程:"小妖,我不走了......"

  姚景程说:"哦?"

  楚衡说:"我打算娶那个小子!"

  姚景程一口茶喷了出来:"你疯了?"

  28 婚礼

  "秀哉......"电话那端的声音温和而坚定,一如夏子常本人的样子。

  李秀哉左手把玩着棋子,微微的笑了。

  他咳嗽了一声,问:"什么事?"

  夏子常踌躇了一会儿,终于开口:"你,十二月有没有空来中国?"

  "十二月?"李秀哉有些莫名其妙,仰着脸想了想:"大概不行诶!联赛的最后阶段,很紧张的......"

  "果然这样吗?"夏子常的声音有些莫名其妙的失望:"虽然很希望你能来,不过如果实在忙,那就算了吧!"

  "到底什么大事啊?"

  "诶......"夏子常轻轻的笑:"不知道算不算大事吧!嗯,八月,我要结婚了。"

  棋子"啪"的掉在了地上。

  ......

  ......

  "秀哉?秀哉?"电话那端,夏子常久久听不见答复,忍不住有些担心。

  "......啊,我很好。"李秀哉的口气听起来有些过度轻快:"只是一下子被吓到了而已。"

  "吓到?"

  "你走的时候一点征兆也没有啊,你保密工作作得真好!"

  "嗯,不是故意瞒你的。是回来后才遇见衡姐的。"

  李秀哉没有回答,久久的沉默着。

  直到夏子常以为掉线的时候,他开口了,好像是在笑:"如果是这样的话,就是应氏杯的决赛我也也要推掉啊!一生的朋友的婚礼啊,怎么可以缺席!"

  "真的没问题吗?太勉强的话......"

  "一点都不勉强!我一定会去的!"

  斩钉截铁的说完,李秀哉立刻挂断了电话。他跌坐在地板上,心脏突然绞痛的厉害。

  他伸手去捡电话,手却抖得厉害。

  他仔细的看着发抖的双手,久久。

  终于轻轻的笑了起来:"原来我对你的想法,是这样啊......"

  笑着笑着,他突然用手捂住了脸,再也一动不动。

  ================================================================

  六月份,汉城的太阳已经很大了。

  一身黑衣的李秀哉在街头慢慢的行走,格外扎眼。

  果然,还是应该拖着英哉一起过来的。他淡淡的想,看着手中的地图,完全不明所以。

  地图上被荧光笔重重标注出来的礼品店像是在另一个次元里,怎么找也找不到。

  额头上的汗水滴了下来,渗进眼睛里,火辣辣的疼。他眨了眨眼睛,并没有任何好转。热气蒸腾里,一切都好像是浮动的。

  李秀哉觉得自己会因为窒息或者脱水,死在这条街上。

  很神奇,那家气派的礼品店好像是神话传说里的宫殿一样,总是在最后一秒跳入几乎绝望的经过考验的勇士的眼帘。

  李秀哉慢吞吞的走了进去。

  "先生想买什么呢?"微笑的柜台小姐问,很体贴的为他倒上一杯冷水。

  秀哉慢慢的抿着,冷水滋润着他干涩的喉咙。好一会儿,他终于可以开口,只是声音依旧很涩很低:"啊,请问,好朋友结婚的话,送什么礼物合适呢?"

  柜台小姐殷勤的推荐着"那个,您看这对表怎么样呢?非常漂亮哦,绝对合适的新人对表呢!不过就是价格有点贵呢!如果您嫌贵的话......"

  秀哉摇摇头,慢慢打开随身携带的纸袋,拿出一捆捆包扎整齐的钞票,慢慢的堆在柜台上:"这样,够了吗?"

  柜台小姐被吓住了,半天方回过神来,磕磕巴巴的说:"太......太够了,我给您包好......"

  片刻后,包扎漂亮的名表出现在了柜台上。而钱,还是大有剩余。

  秀哉慢慢的把多余的钞票重新塞回到纸袋里边去,然后拿起礼品,仔细的观看。

  柜台小姐大气不敢出,生怕他哪里不满意要求退货。

  然而他只是静静的拿着看,半晌,突然笑了一下,把那对表小心的装到了口袋里,慢慢的走了出去。

  留下惊讶而好奇的柜台小姐跑去和自己的同事传播八卦。

  "哎呀,那么年轻又有钱的年轻人呢,哪个忍心抛弃他呀!"

  "你怎么知道他是被抛弃了?那么漂亮的年轻人,是我,心疼都来不及呢!哪里舍得伤他的心!"

  "嗨,你是没看见他的表情。梦游一样的,我要是再多说一句,我怕他都会哭出来呢!"

  于是一地的叹息。

  十二月的时候,秀哉向队里请假,在前一天来到了北京。他给自己订了一间可以看见天空的顶层房间。

  关闭了手机,他倒下就睡,足足睡够了18个小时。在第二天凌晨四点睡醒了,他去洗了个凉水澡,坐在床上,静静的等着,看着天色一点一点变白......

  然后,很仔细的从行李箱里拿出一套新的西服。

  他对着镜子,很认真的穿好,包括那双特意买的,不需要系鞋带的皮鞋。

  李秀哉永远是按时赶到的,但是中国喜宴的习惯却是新人提前半个小时离开门口去化妆室。所以,他并没有看见新娘和新郎。

  他把自己的礼物交给了司仪,在最角落的桌子找了个位置坐了下来。

  旁边有人碰碰他,他抬头,是罗卿郁。于是他微笑着点头。

  罗卿郁看着他,欲言又止。最终只是叹息一声,什么话也没有说。

  这人,真奇怪!李秀哉漠然的想。

  这时,钟声响了,新人手挽着手出现在宾客面前。

  哄笑声,拍手声,口哨声一下子响了起来。

  "碰"的一声,细碎的纸花撒了一片,新娘的白衣服上斑斑驳驳的,好似泪水。

  秀哉站在人群中眯着眼睛看。

  夏子常西装笔挺,他挽着他的妻,微笑。

  他好像一夜之间从男孩变成了男人,变得沉稳成熟。唯一没变的,似乎只有那双眼睛,依旧清澈而明亮。

  人群中,夏子常转着头在找着什么。

  李秀哉下意思想躲,然而终于,两人目光相对。夏子常于是咧嘴笑了,李秀哉于是也笑笑。他举起手中的酒杯,向夏子常遥祝,然后一饮而尽。

  ================================================================

  半夜的时候,李秀哉醒了过来。并没有做梦,只是突然的清醒。

  这宾馆的天窗果然很棒,一弯残月龇牙咧嘴的挂在窗沿上。虽然是那么可怜的形状,却发出了无比嚣张的光,肆无忌惮的刺破玻璃,满满扑了一地。

  秀哉正正睡在了月光里。

  他坐了起来,抚了抚头发,月光于是在鬓角那里凝结成了霜。凝神看着窗前的光线,秀哉突然笑了一下:夏子常的新婚之夜,居然是李秀哉睡不好觉。

  这事情,怎么想怎么好笑。

  北京的冬天,其实是相当的潮湿,远不是众人口中所说的干燥。看着枕头上冰冷的水渍,秀哉淡淡的想。

  无论如何不想再像尸体一样躺在白色的月光里,他赤着脚下床。脚下的地毯绵软,却冰冷。那冷意,如同一股细线,从脚部的血脉慢慢爬向心脏。

  他冷得发抖,站在一片寂静的冰凉里,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不知道该往哪里去。好像一个迷路的孩子,再也找不到回家的路。

  秀哉给自己倒了一杯红酒,斜靠在落地窗边。他的左手掌心贴着玻璃。手心的热量,在被霜菱封住的玻璃上,熏蒸开了一小块透明。秀哉凑上前去,从这方寸之地,看着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大城市。

  灯火通明,车水马龙,即使现在是凌晨时分。

  每一个建筑里都藏着无数的人和他们的悲欢。大家都藏在厚重的水泥后面,通过巴掌大的缝隙,看着这个世界。

  广场上走来了浩浩荡荡的一群年轻人,奇装异服,纵情谈笑。不知道是什么夜游活动。秀哉漠然的想。

  广大的世界,那么多的人,大家都在笑着闹着。而站在这里的他,却什么也听不见。

  他分明能看见那繁华的世界,却够不着、听不见。他只能冷冷的站在高处,在一地死寂里,旁观着。

  离他不过十米的地方,那么多人在快乐着笑着,却没有一个人发现,在不远处的头顶有这么一个冷漠的身影。

  谁被谁遗弃了?

  谁遗弃了谁?

  秀哉恍然就想起很久前的某个夜晚。

  然后他好像就看见了两个手挽着手的少年,笑着闹着,在人群里打闹着。整个世界在他们周围开出美丽的花来。

  然后,他们手牵着手,越跑越远,再也看不见了。

  29劫起

  富士通杯,半决赛。

  这是第几次他败他的时候呢?李秀哉漠然的想着,他已经有些记不清了。冷冷的看着夏子常因为失败而痛苦几近扭曲的脸,秀哉的心中竟然有着一丝恶毒的快意:

  凡动凡心,就落凡尘。你的天分,可扛得过这尘世庸碌?又或者,就这样挫折磨合,最后就这样泯然于众人?如同,前面那一个个被我打败然后消失于人海的模糊面孔。

  如果真能如此,于你,于我,倒都真是一件幸事!

  李秀哉觉得自己好像站在高塔之上,冷冷的看着脚下众生。

  曾经,有一个人和他约定,要携手走向更高的地方。

  他于是欢喜而期待,却不知此心一起,则万千劫起。

  他原本就只有这黑白的世界,不该期待更多,而他却偏偏动了贪念,暗地里期待着棋之外的小小幸福。

  于是他便又变成了一个人,站在高处,冷冷的看着夏子常义无反顾的扑向三千红尘。

  夏子常痛着、笑着、流着泪,然而这一切,已经与他无关。李秀哉只是一个只懂得棋的无趣的棋手,如此,而已。

  内心冷峻的讥诮着自己也嘲笑着夏子常,李秀哉依旧一丝不苟的和夏子常一点点复盘。只是,两个人的目光,不再有任何的交流。

  这样,也好。秀哉漠然的想,然后,慢慢起身告辞。

  第一次,他没有像往常一样静默的等待夏子常收拾完毕,只是回头最后看了他一眼。

  夏子常垂着头坐在棋盘旁边,默默无语。身畔,美丽的女子,轻轻的扶着他的肩膀。

  "英哉啊,走吧。我们喝酒去。"他招呼着前来加油的弟弟,悄然离去。

  看着弟弟欲言又止的脸,他笑笑:"看来以后我们只好把安慰夏子常九段的任务交给楚衡九段了。"

  他很奇怪,自己能很平静的说出这样的话。完全没有任何起伏。

  难道,真的成佛了吗?他在内心,这样嘲笑着自己。

  然而,不论是如何的欢喜或是悲伤,时间依旧是不动声色的缓慢流动着。

  决赛日,来临。

  李秀哉面无表情的向对手施礼,然后拈起了一粒白子放在了棋盘上。

  第一次,决赛的对手是女子。只是这对他并没有造成任何的影响。

  对手,于他,也不过是可以下出妙招的一只手罢了。

  面孔,永远是模糊的。

  在认识夏子常之前,便是如此。

  之后,只怕也还是如此。

  只是,对手迟迟没有抓出云子来。李秀哉有些疑惑的抬头,发现对手正在细细的端详他。

  那是一个眉清目秀的女子,不怎么看的出年纪。

  见他抬头,女子歉然一笑,随手抓出了一把黑子,低头开始数单双。

  之后,便是开局。

  这是一盘艰苦的棋局,从早晨九点一直下到晚上六点。

  对手的算路极深,后手每每让秀哉大吃苦头。

  这是一盘很好看的棋。执黑的一方大开大合,多有奇招,往往会在数十手之前留下后手,然后攻城略地。

  这是一盘很难看的棋。执白的一方完全不予配合,坚持着龟步一样的节奏,一点一点,绝对没有失误,但也没有什么特别好处的棋子,慢慢的铺着地板。

  八个小时的对决之后,李秀哉,胜四目。

  他淡淡的鞠躬,脸色丝毫看不出高兴或者不高兴的表情。

  对手回礼,礼数周全,只是似乎并没有复盘的意思,站起来就离开了。

  李秀哉并不介意,他一个人坐在棋盘旁。慢慢的、一点一点的,重新开始摆刚才的对局。他皱着眉头,慢慢落子,在某几个地方,为自己或者为对方尝试几个新的变化,或者对某手不满意的地方细加参详。

  时间,就这么慢慢过去。

  当他终于满意停手的时候,已经到了晚上十点。

  胃一点饥饿的感觉都没有,只是饭还是要吃的。他有些苦恼的叹了口气,慢慢站了起来。

  推开门,走廊里空空荡荡。秀哉怀揣着棋谱,慢悠悠的走着。

  脚步声在一片空洞里激起一阵回响。

  突然,他停住,转身!

  走廊的尽头,一间观棋室里,居然还有着灯光。

  李秀哉犹豫了一下,慢慢走了过去,轻轻的推开门。

  不出预料,灯下皱着眉头摆棋的,正是夏子常。他太过投入,甚至没有注意到有人进来。

  李秀哉淡淡扫了一眼棋枰,正是刚才他赢下的那局。

  夏子常坐在房间的中央,李秀哉站在门口。从窗户流泄进来的月光,如同一道清冷的伤痕,正正划在两个人中间......

  沉默了几分钟,李秀哉轻轻的问:"既然来了,为什么不去和我复盘?"

  夏子常一惊,手里的云子"啪"的落在了棋盘上。然后,他抬头,轻轻的笑了一下:"因为,上次复盘的时候,秀哉好像并不是很高兴的样子。我想,也许......"

  也许什么呢?

  夏子常不知道,只是直觉告诉他,李秀哉已经不再愿意和他复盘。

  至于原因,现在的他,已经没有力气去探究。

  如果被拒绝了,那一定是自己的不对。

  如果被拒绝了,那么至少保持一个漂亮的姿势谢幕。

  夏子常以一种敏感骄傲的姿态,自卑的存在着。二十岁的他,已经惯于面对着种种的不如意,微笑的面对着各种刁难,然后低下头,在内心里严厉的苛责自己。

  然后,假装忘记种种的不如意,昂着头面对所有的指责。

  在他不知道的某个空间,他已经忘记了如何哭泣。所以,他只能微笑,只能坦然的接受。

  即使这一次,失去的也许是他最看重的朋友。

  而他也只是躲在一个偏僻的观察室里,笑着独自摆着棋局,而已。

  看着这样的夏子常,李秀哉很迷惑,也隐隐的愤怒:

  作出选择的是你,可为什么,作出受到伤害姿势的,也是你?!难道你期待,我可以做出一副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

  假装不知道,假装看不到,假装没感觉啊......

  然而在气到无力后,回头细思,李秀哉忍不住苦笑。

  可不是什么都没有发生?只不过是自己某种从来来不及说出口的小小妄想,破灭了而已。

  那比肥皂泡还要轻薄卑微的妄想,还没来得及见到阳光,就在一个不经意的电话里破碎成一地狼藉。

  夏子常怎么可能知道,怎么可能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所以,夏子常什么都不明白。

  只是,夏子常依旧受到了伤害。

  李秀哉在内心凉薄的笑着,内心中有着某种程度恶意的快感。他打量着棋枰前的那个人。

  他是自己黑白世界中偶然的亮色,一开始是期待和他下棋,接着就开始期待和他见面了。而在自己还来不及理清自己的思路的时候,他的身边已经多了个漂亮姐姐,而且还介绍说:"这位漂亮姐姐不仅懂棋,还带给我很多围棋之外的美好感觉。"

  说这话时,他一片眉飞色舞,而秀哉只能默默点头。

  秀哉在内心苦笑:这种感觉,我怎么会不明白呢?

  而明白了,又能如何?也不过是,最后低声说一句:"收官了,你输了我半目......"

  30细弦

  李秀哉默默的看着灯下的人。

  他们两个,曾经离得那么近。而如今,却已咫尺天涯。

  然而,李秀哉还是慢慢的走了过去,隔着棋枰,坐在了夏子常对面。眯着眼睛观察了一下局势,他拈起一粒白子,轻轻的落下。

  夏子常惊讶的抬头看着他,眼睛一亮。然后掩饰一样马上低下头去,快速的落下一子。

  室内一片静寂,只有清脆的落子声。

  你来我往之间,穷尽了种种可能的变化。

  两个人都很惊奇的发现,在自己仔细的复盘之后,这局棋居然还有这么多没有想到的着法。无穷无尽的惊喜,眼花缭乱的迷局,在最后一个摇橹劫后,精疲力竭的李秀哉先行放弃。

  他实在是再也算不清楚棋路了,脑子已经变成了一团浆糊。

  于是,他笑着抬头:"不行了不行了,下次吧......"

  及待看到夏子常的目光,笑容不由自主一僵,两个人几乎同时低下头去,默默无语。片刻后,似乎觉得这个情景异常熟悉,不由自主一起笑出声来。

  子常摇摇头,看向秀哉,眼睛明亮,天真的近乎残忍:"那,秀哉,虽然不知道究竟为什么,但是,我们讲和吧,好不好?说好了要作一辈子朋友的......"

  秀哉笑,即使心脏隐隐绞痛,依然欢畅的笑着:"好啊,那就讲和吧!为了庆祝,一起去酒吧怎么样?"

  "好!"

  一间清净的酒吧里,两个人并肩坐在了吧台边的高脚凳上。

  满脸谦恭的侍者很殷勤的用日语问两人需要些什么,李秀哉还没来得及说话,夏子常已经流利的用日语答了回去。

  李秀哉看着他笑:"想不到,你的日语这么好!"

  夏子常托着腮,也笑:"有什么办法呢?姚老师林老师他们,是学日本式的围棋的呀!经常会有日语的术语大段大段的出来,听不懂的话,会很惨的!"

  "只是这样?就可以学好日语?"

  夏子常没来得及回答,饮品到了。抢过一杯血红的鸡尾酒,他把乳白色微热的液体推给李秀哉。

  秀哉微微挑起眉头,盯着他看。

  夏子常笑得无赖:"胃不好又空腹的人,不是我哟!"

  李秀哉盯了夏子常一会儿,终于没说什么,慢慢拿过那杯牛奶,一脸嫌弃的慢慢抿着。

  夏子常于是乐不可支,笑得趴在了吧台上。

  头脑实在是太过劳累了,有一阵子,两个人谁也没有说话,只是安心的享用自己的饮品。

  李秀哉发现不对的时候,夏子常已经喝下了第五杯饮料。

  侍者面带敬佩的看着眼前脸不变色的年轻人,轻轻的对李秀哉说:"您的朋友,酒量真好......"

  李秀哉皱眉,看向身边的人:夏子常规规矩矩的坐着,不说不笑不闹,只是刻版而周期性的把眼前的酒精饮料往嘴里送。只是,他的眼睛,异常的明亮,近乎灼热。

  "夏子常?"秀哉试探着叫他。

  子常微微眯起眼睛打量着,好半天终于笑了起来:"秀哉......"

  李秀哉有些无语。

  夏子常却好像终于打开了身上名为沉默的魔咒,开始滔滔不绝:"秀哉,我和你说哦!我啊,曾经最喜欢来日本下棋的,所以才学会了日语的哦!"

  "......为什么呢?"终于还是没有熬过好奇心,沉默了半天后,秀哉淡淡的问。

  夏子常嘻嘻的笑着,好像是为了有人接话而十分满意:"这里和国内比是完全不同的地方,很新鲜,很有趣!而且,在这里,我第一次确定,我可以作为一个棋手,我可以下出最棒的棋来!"

  说着,夏子常点点头,很是满意的样子。

  李秀哉于是恍然回忆起多年前,被终结在这个男子手里的中日擂台赛。然后,他就理解了夏子常的想法。

  所谓天才,所谓自信,其实都是需要成功来作为养分滋养的。

  对于以棋为信仰的他们,这养分格外重要!

  你大可以把棋形下得无比好看,你大可以宣扬自己多么灵巧机变。

  然而,没有了成功作证,这所有的一切,都不过是笑话!

  所谓的序盘大优之下,下出了俗手。怎么听,怎么都像是失败者不甘心的遮羞之词。即使事实真的如此,只怕,也只是另一则笑话罢了!

  纵横十九道的黑白世界,就是如此残酷!

  胜利者可以有一千种胜利的理由和方法,而失败者,却绝对没有任何合理的借口!

  loser!

  比起外界所添加的种种苛待,只怕内心的痛楚辗转才是谋杀掉一个棋手真正的凶手。一再一再的失败,一直一直的打击。

  到最后,棋手本人的内心只怕也会脆弱不堪,一如阳光下的雪人。

  再然后,就连原本能赢的棋也只会在犹豫不决的自我怀疑中断送出去。

  到了这个地步,他作为一个棋手的职业生命也就只能宣告终结了。

  而日本,对于夏子常的意义,大概相当于朴立恒老师对于李秀哉的意义。

  从这里开始,他们各自怯生生的确认了自己小小的自信。然后,义无反顾的朝着追求棋道的狭窄小路奔走下去!

  "原来,我对于你,是这般痛苦的存在啊......"李秀哉垂眸,轻轻的摇晃着手中的牛奶,自嘲的笑。一再的把失败的痛苦加诸于他的头上的人,正是自己!李秀哉有着片刻的顿悟。

  "胡说!"夏子常却突然生气了:"秀哉总是什么都不说,然后一个人在那里瞎想!我说过,一生的朋友,一生的对手!你觉得,我是在说谎吗?!"

  李秀哉看着,没有答话,眼里却分明不信!

  夏子常于是重重的把酒杯放到吧台上,双手重重的搭上李秀哉的肩膀,两个人眼睛相对:"秀哉!输给你,是非常非常痛苦的事情!但是,我一想到,下次,也许下次能赢你,这样以前的痛苦就算不了什么了。而且,围棋,是要两个人下的。没有你的话,我......"

  你怎样呢?李秀哉没有等到答案。因为,下一刻,夏子常重重的倒在了他肩膀上,彻底醉了过去。

  竹露轻响,淙淙的泉流绕过了精致设计的小小假山,在院子里拐了个弯,泻到了一个小小的水池里。

  这是一个设计精巧的和式院落,原本的用途,是情人旅馆。

  只是现在在榻榻米上正坐的两位,却都是女子。正在斟茶的那一位,眉目清秀,赫然正是白日里和李秀哉对局的那位。

  而坐在她对面的那位,艳丽非常,却是楚衡。

  看着对方娴熟的手法,楚衡苦笑:"敏敏,我真怀疑,这几年在日本是你不是我!"

  杨思敏淡淡一笑,递给楚衡一杯:"你自己没兴趣,在哪里又有什么区别?"

  楚衡接过,浅浅的抿:"刚对完局,就把我约到这么诡异的地方,不会只是为了欣赏你的茶道吧?"

  杨思敏久久不语,最终,放下手中的茶盏:"阿衡,你又作蠢事了!"

  口气云淡风清,楚衡却下意识的缩了缩脖子。

  半晌,才终于想起来反驳:"也不用就因为我个自己找了个比我小的老公就这么刻薄吧?"

  杨思敏轻叹:"虽然棋风很像,但他不是平岚......"

  楚衡直直看了她半天,突然大笑起来,杨思敏淡淡的看着她发疯,微微的蹙眉。

  好半天,楚衡才恢复平静,笑着摇头:"敏敏敏敏,难得你也会看走眼!我如果看上平岚那个混帐,我自己不会去死缠烂打么?你几时见我在意面子来着?"

  杨思敏淡淡:"你对他怎么想,你自己清楚,我懒得管。我只是不明白,你到底为什么选了这个小子!"

  "为什么啊?"楚衡凝神,半晌噗哧一笑:"大概是为了他的眼神吧!"

  "敏敏你有没有见过这种傻瓜?把是自己的错不是自己的错通通背起来,明明心里难过得要死,还是红着眼圈仰着头说,我没问题的我一定会更好的......"

  真的是,让人好想欺负呀!

  杨思敏沉默了半晌:"他不是小云!不管你怎么作,小云也回不来了!"

  "可是,"楚衡笑着,眼中隐隐有水光:"可是,我真的很想知道,如果当年有人对小云说,'下不好棋也没关系,成不了棋士也没关系,只要你是你就好了'。如果有人对她说这种话,一切会不会不一样呢?"

  "那你对那小子说了?"

  楚衡把手中的茶盏一饮而尽:"没!我只是告诉他,除了棋手之外,你还是丈夫,将来还可能是父亲而已。"

  杨思敏默默,她并不赞同,然而她可以理解楚衡的做法。

  把生命的一切都投入于一件事情上的人,就如同坐在了一根细弦之上。

  如果现实这个巫婆再用失败之刀一刀刀不停的切割着这根弦,那么,坐在其上的人,只剩下了万劫不复这一条路。

  楚衡想作的,大概是想无中生有的系出另外一条线来,作为安全带。

  只是,真的会成功吗?难道不是会让那个始终微笑的年轻人最后成为一根两头都在燃烧的蜡烛,加快走向灭亡吗?

  杨思敏摇摇头,这些,都不在她的考虑范围之内了,只要阿衡高兴就好。她一向是极其护短而记仇的人,而那个小子,不在她的关心范畴之内。

  所以她也只是笑了一下:"但愿那小子能如你所愿,熬过去。"

  但是,只怕,很难吧!她有些无情的想着,内忧外患之下,背负起所有人的期待,本来就会束手束脚。再被加上所谓国家荣誉,棋院生死这种无聊的东西,神仙来了只怕在对局时也得先损了一手棋吧!

  如果再加上不近人情的师傅,尖酸刻薄的媒体舆论......

  倒是很可以再期待一次,棋局上殚精竭虑的吐血呢!

  杨思敏冷冷的笑着:希望这一次,那个男人还能说出贪心不足之类的评语来!

  31断翼

  富士通赛后,夏子常和李秀哉的联络渐渐稀薄。

  两个人都是忙人,有着下不完的对局。

  不刻意联系的话,彼此间的联络也就自然而然的淡了。

  夏子常多少有些怅然,但是很快就又投入到下一场厮杀中去,再没有力气多想。

  不论如何,只要能下出好的谱来,总能见到秀哉的!他这样觉得。

  "常哥,不舒服么?"休息室里,小猪有些担心的话语,打断了他的胡思乱想。

  这里是升段赛开始前的一小段时间,两个人在休息室里等待。

  夏子常笑着拿折扇敲他一记:"操心待会儿的棋吧!赢了我,你就是六段了!"

  小猪撇嘴,六段,很稀罕么?

  夏子常微笑:"是很稀罕呀!有人去年下了一年的升段赛还没升上去......"

  "喂!"小猪一脸晦气的看着他:"再说和你翻脸哦!"

  去年的小猪,前半年太过懒散,升段赛战绩欠佳到了惨不忍睹的地步,被姚景程一顿修理之后终于开始发奋图强。可惜,在最后最关键的一局中,遇见了夏子常。

  更可惜的是,对局那日前一天,姚景程刚刚和林振玄大战了三个回合,还给被剔了光头。于是对局当天,场外的那番指导就颇为阴阳怪气。拜他所赐,当日场内的小猪下得相当之不着调。

  于是,坏笑着的夏子常轻轻松松用半目,把一脸愤恨的小猪同学踢出了六段之外。

  夏子常大笑:"半目胜也是胜!你不服气就赢回来呀!指望我让你,做梦去吧!"

  小猪大怒,气哼哼的跑开了。

  看着他的背影,夏子常笑着摇摇头。下意识的,他揉了揉后脑勺,脸色显得有些苍白。

  自年初来,他常常会觉得头晕,却一直查不出什么问题。

  也许,是有点累了吧?他想,但愿别影响待会儿的对局才好。

  墙上的报时钟响了,九点整。

  夏子常站起来,整整衣服,拉开了大门。

  一片刺眼的灯光里,他竭力以一种挺拔的姿势,慢慢走进了属于他的战场。

  棋室,朴立恒默默打量着正和自己对局的弟子。

  清瘦的青年坐得很端正,正一板一眼的落子,如最精密的机器般精准无误。

  带着微微的得意和小小的沮丧,他暗地里叹了一口气:绝对的冷静!绝对的执着!绝对的自信!这样的李秀哉,谁能战胜?

  他的每一步都在你的算中。可,那又如何?即使你算中了他的棋路,你却依旧拿他无可奈何。因为他的每手棋,永远都是正手中的正手。

  正手,所以无懈可击。所以,你只能和他耐下性子慢慢的磨。

  而你,绝对不会有他的冷静。只要有一点的失误,在他面前就是致命!

  李秀哉,可以从绝无生路的盘面上,无中生有的抠出半目棋来,胜你!

  这就是他,朴立恒的内弟子!他人生千局的胜局之外,第二令他得意的成就!

  "老师?"李秀哉抬头,疑惑的看向明显神游天外的朴立恒。

  朴立恒回过神来,笑了一笑,拈起一粒子落下:"今年的LG杯,对手决定了么?"

  李秀哉淡然的摇头:"抽签还没有开始!"

  朴立恒但笑不语,有些事情,秀哉还是不知道比较好。比如,LG杯的对局图,在某些情况下,抽签并不是决定性的。

  "那么,有非常想遇见的对手吗?"

  "对手?"李秀哉正落子的手,顿了一下,然后漠然回答:"谁来都一样吧?"

  再顿了顿,终于还是加上了一句:"不过,如果是夏子常九段,也许趣味性会更高些......"

  瞬间,朴立恒敛了笑容。

  他沉默了良久,终于还是在李秀哉奇怪的眼神里,艰难的开口:"这个,恐怕很难......"

  李秀哉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走出朴立恒老师的家的。他的情绪,从那一刻开始,处于一种茫然的空白状态。他不太明白自己听见了什么,自然也就不知道如何反应。

  事实上,他是在一场一败涂地的对局后,面无表情而礼数周全的辞别了老师。然后在街上漫无目的的瞎晃,始终找不到一个出口。

  他的五感遭受到了某种剧烈的打击,一时之间有些回不过神。一切都像隔着一层纱,好像是在看一场戏,精彩,却完全没有真实感。

  足足一个小时之后,他终于听懂了那个消息。

  然后,他用还没过期的护照买到了去北京的机票。

  罗卿郁低着头,努力的削着手中的苹果。

  他身边,坐在床上的夏子常侧着头,仔细倾听。半晌,终于笑起来:"小猪,你再别折腾苹果了!自己吃苹果从来都不洗的人,瞎闹什么呀!"

  罗卿郁不理他,只是努力而笨拙的一点一点的去皮。

  夏子常苦恼的叹了口气:"那,明天我就要上手术台啊!你今天不和好好和常哥说话,也许......"

  一把冰冷的水果刀架在了他脖子上:"再乱说话,你信不信我现在就割下去!"罗卿郁的口气里,是冰冷的愤怒!

  夏子常恶人无胆,缩了缩脖子,陪笑:"是常哥不对是常哥不对,小猪,你先把刀子收了成不成?"

  小猪恶狠狠的瞪着他,半晌,眼眶突然一红,把苹果和刀子都丢在了一边,猛得扑到了夏子常膝盖上,把头埋在被子里,不说也不动。

  夏子常默默的揉着他的头发,轻轻的说:"乖,没事,别怕......"

  李秀哉推开病房门的时候,看见的就是这一幕。

  他默默的站在门边,不知道该上前还是后退,完全不知道如何是好。

  他身后的姚景程看了他一眼,然后走上前去拍了拍小猪的肩膀,拖着眼圈微红的少年离开了。

  夏子常有些奇怪的面对着满室静谧,侧着头细细的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李秀哉看着这样的他,喉咙有些发紧。

  良久,他终于能够抑制住自己的嗓音,竭力平静的问出一句废话:"什么时候发生的事情?"

  "秀哉!"夏子常的面孔瞬间发出光来!他笑着朝李秀哉的方向伸出一只手来。

  李秀哉没有犹豫,默默走上前去,握住。

  "诶,你怎么来了呢?你国内的联赛不是正紧张么?姚老师说要告诉你一声,我都拦下了的......"絮絮的说着拒绝的话,手却紧紧的握着,没有放松的意思。

  李秀哉感觉到,自己的手在微微的抖。

  是夏子常在抖呢?还是自己在抖?

  他已经无心去考证,只是一心一意的握着,就好像握住了即将裂碎的宇宙。

  他问:"到底是怎么一个情况?"

  夏子常抬头,微微笑了一下,垂眸:"医生说,是脑中有血块,压着了神经,所以......"

  所以,现在的夏子常,是看不见的。

  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如今只有茫然的神情,再不见往日的灵动慧谐。

  可是,他还是微笑着,他说:"秀哉,明天我要手术台呢!医生好像不太赞成的样子。可是,老是这样看不见,怎么行呢?"

  李秀哉的手蒙住了夏子常的眼睛,淡淡的说:"想哭的话,没人能看见......"

  夏子常絮絮如唠叨般的话语如被刀砍了一般,突然静了下来。

  很久,很久。

  然而,李秀哉的手心却始终是一片干燥。

  夏子常轻轻转头,朝向窗子的方向:"衡姐还有林老师,都对我说,看不见也没关系,夏子常即使不下围棋了也还是夏子常。姚老师更干脆,他对说,围棋也并没什么大不了的,实在不行,不下了也就是了......"

  李秀哉默默的听着,并没有打断。他知道,现在的夏子常并不需要他的意见。他想要的,只是倾诉而已。所以他默默的听着。

  "可是,"夏子常握紧双手:"可是,不下棋的夏子常,究竟有什么存在的价值呢?"

  即使全世界都可以接受一个无法下棋的夏子常,夏子常本人,却无法允许一个这样的存在!在所有人都宣判了他在棋道上的死刑,宽容而温和的接纳他宽慰他的时候,恰恰是他自己,苛刻的无法原谅宽容自己!

  所有这些想法,在这些日子中,如滚油般在内心里模糊的翻来覆去。然而他却只能微笑着面对每一个让他更为伤痛的好意。

  如果不能完成自己的期待,那么至少不要去伤害别人。他这样对自己说。

  然而秀哉来了。

  秀哉问,你怎么样。

  秀哉并没有说,你不行啦,可这也没关系,这样的你也不错。

  所以,心中的这些话就如决口般,通通涌了出来。

  他知道,秀哉会懂的。

  秀哉轻轻的握着夏子常的手,对他说:"没问题的,我在三星杯本赛等你!"

  于是,夏子常笑了,他说:"好!"

  32 责任

  李秀哉离开病房的时候,已经是中午。

  北京的夏天,格外让人不舒服。天气燥热,干燥的空气中弥漫着灰尘的味道。

  他皱皱眉,转身,却发现走廊的长椅上坐着的,霍然是姚景程。

  姚景程摇着扇子,很是耐心的样子。看见了秀哉,他眉毛一挑,把扇子一收,微笑着站了起来。

  "有些话,需要李秀哉九段谈谈,不知道可不可以给我几个小时的时间?"

  李秀哉凝神看向眼前的男子,半晌,终于轻轻的点头。

  烈日下,两个男子不紧不慢的在林荫道下走着。

  "老实讲,我,还有林振玄,希望你能劝阻小常,让他不要急着作手术。"姚景程的声音淡漠,在酷热的午后空气里,划出了空虚的波动,无比的干涩。

  秀哉静了一下,然后问:"理由呢?"

  "小常的身体状况,现在,并不适合进行这种大的手术。医生,也只敢说50%的机会。"姚景程冷冷的看着前方,并不转头。

  李秀哉沉默了。

  活着,但不能下棋的夏子常,是不是总比死亡的夏子常好一点?

  然而......

  然而,他想起了离开时,子常的笑容。

  所以,他只能很艰难的问:"那么,医生的意见,什么时候作会比较好呢?"

  姚景程没有回答。

  李秀哉于是明白了,那个期限是,永远。

  他的喉咙很紧,他的嘴里发苦。

  他原以为,人生最难过的一夜已经过去,现在却发现,他还是错了。生活,他总有办法让你觉得,原来你还可以更加惨淡。

  然而他是李秀哉,以不动声色闻名棋坛的李秀哉。所以他平淡的问:"为什么姚景程九段认为我可以说服他接受这个结果呢?"

  姚景程笑了一下,没有回答。

  那个洞悉一切的笑容,让秀哉非常的不舒服。他还没有来得及说什么,姚景程突然开口:"啊!到了!麻烦李秀哉九段在这里坐一下,等我一会儿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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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秀哉坐在黑暗里,冷冷的看着主席台上那个笑容灿烂的男人。

  台上,姚景程正在一个硕大的棋盘前,快速的移动着棋子,作大盘讲解。他思维敏捷,他妙语如珠,他总是在棋手本人真正的落子前准确的猜到了对方的路数。

  然而这一切,并不足以掩盖时下境况的尴尬。

  硕大的剧场里,观众席上当然有人瞪大了眼睛仔细的听着小声的讨论。然而,更多的却是大声的喧哗和放肆的吵闹。

  太多的观众是小孩子,他们吵着笑着闹着,他们跑来跑去。

  黑暗中,一片嘈杂不堪!

  秀哉坐在第一排,然而他有时候还是听不清姚景程的讲解。因为,他旁边的两个小孩子,欢天喜地的玩着"两只小蜜蜂啊飞入花丛中啊......"

  然而,比起观众,更让他难以理解的是,棋手们本人,竟然也是在同一个主席台上坐着,对局。

  没错,位置是稍稍靠后,看不见大盘。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听不见拿着麦的讲解人的声音,和台下的嘈杂。

  秀哉淡淡的蹙眉,这样的环境中的围棋,姚景程,为什么会参加?

  "这盘棋的讲解人,原本是小常。"姚景程擦着额头上的汗,走下台来。

  李秀哉沉默,等着他的下文。

  姚景程却一笑,突然改变了话题:"李秀哉九段,我们家小常,去年也是九段了呢!"

  这个,他当然知道。但是现在说这个,是什么意思呢?

  看着李秀哉迷惑的神情,姚景程笑了起来,他摇摇头,真是一个被保护的太好的天真的孩子。于是他又接着说下去:

  "根据各国惯例,拿到世界棋赛的个人冠军两个以上的,可以直升九段。李秀哉九段,自然是因为这条规定,很早就拿到了九段头衔的吧?"

  秀哉点头,姚景程淡淡的笑:"可是,我们家小常呢,亚军倒是有几个,冠军却一个都没得!"

  他的口气有着苦涩的揶揄:"所以,他的九段,是通过升段赛,一点一点升上来的。在过去,通过升段赛一年能升一段,基本上就已经是天才一样的存在了。然而......"

  然而去年的夏子常,却在一年之内连升了两段!而这近乎奇迹的成绩背后,意味着......

  "小常去年,下了将近两百盘棋!这还不包括几乎同等数量的大盘讲解!"

  李秀哉终于动容!

  一年两百盘的对局!

  这个数量,简直是骇人听闻!

  他几乎可以看到夏子常辗转在各个赛场间,赶场般赴着一场又一场的棋局,只能胜,不能败!

  他想像不出,那么瘦弱的人,是如何担负起这么严苛的安排。

  所以,会有今天的结果么?

  他闭闭眼睛:"他究竟,为什么急着升段?"

  姚景程惊奇的看了他一眼:"当然是为了追上你的脚步啊!"

  被对手一旦落下太多,在心理上投射下的阴影,就会导致你永远无法战胜他!就好像从小被捆在桩子上的象,即使到后来成长到力气足够毁掉桩子,却再也没有了逃脱的胆量。

  所以,夏子常如果想要保持着一个并驾齐驱的姿态。那么,尽量快速的升段当然是必须的。

  秀哉闭了闭眼睛:"如果说,升段赛是为了棋道的追求必须的话,那些乱七八糟的大盘讲解,又有什么必然性?!"他的口气里有着隐隐的怒气。

  姚景程冷笑:"乱七八糟?!"

  "对,就是乱七八糟!那么劳心费力的讲着,底下真的有人在听吗?将精力浪费在这么无益的事情上......"

  姚景程冰冷的视线凝视着他,然后笑了:"所谓何不食肉糜吗?"

  李秀哉不解,抬头看他。

  姚景程摇着扇子,有些无所谓的说:"原本,我是期待你可以帮忙的。现在看来,不必了。你,根本没有办法理解小常......"

  因为愤怒,李秀哉的脸涨得通红。

  姚景程快速的开口:"夏子常从来不作与棋无益的事情!现在的他,已经被认为是中国围棋界的领军人物。然而很不幸,这个国家的围棋事业从来就没有达到过韩国那样的全民支持!我们,一直艰难的挣扎的生存线上!"

  "一年,这个国家,只有二十人可以入段。而即使这二十人,年年累计下来,也必须要有足够的棋赛来维持!举办棋赛就要有资金,而正是你所看不起这些无益的商业赛,可以让围棋队苟延残喘!

  学棋,又是一个很昂贵的事情。那么多的家庭举债,那么多的孩子一路奔袭。没有一点偶像的作用,根本就坚持不下来!

  虽然我从来不认为小常的性格适合于这个位置。然而他毕竟已经站到了最强的中国棋手这个高度!他有他的责任!"

  一口气说了这么一大段话后,姚景程沉默了。

  李秀哉默默的躬身致歉,不知道说什么好。

  两个人于是沉默的走了一路。

  快到医院的时候,姚景程才再次开口:"我说那么多,并没有任何责怪李秀哉九段的意思。只是想告诉李秀哉九段,小常,他的生活状态,可能艰苦到你无法想像。因此,"

  他顿了顿,犀利的眼光透过镜片刺了过来:"如果,他在什么地方无意中和你的期待不符,还请你不要太责怪他!"

  姚景程弯腰行了一礼,走开了。留下李秀哉默默的沉思着。

  33 执念

  两个人,在医院的院子里慢慢的走。

  夏日的庭院里,晨风细细。

  李秀哉牵着夏子常的手,小心的绕过了一个个障碍,避免他摔跤。现在的夏子常如同一个婴儿,软弱无力,又全心信赖。

  他仰仗着李秀哉,也信任着他。

  "你,真的想好了吗?"两个人在石凳上坐下来,秀哉终于开口问他。

  晨风里,夏子常的脸苍白清秀,他轻笑:"秀哉是被姚老师吓到了吧?50%并不是很小的机率嘛!"

  李秀哉无言,只是轻轻的握紧了他的手。

  夏子常沉默了一下,然后拍了拍李秀哉的肩膀:"秀哉,我一定会活下去的!"

  他的口气坚定异常:"还没有在国际大赛的决赛里,用三番棋赢秀哉一次,我怎么可能去死?!死了也不甘心!!!!!!!!!!"

  李秀哉有片刻的无语。

  夏子常却把脑袋凑近了过来,神秘兮兮的:"那,秀哉,你拿了那些奖金都怎么花的?给我作个参考吧?买了加长林肯?还是买了地中海小岛?"

  = =||||||||||||

  李秀哉于是面无表情的回答:"等你能赢我那一天再操心这个吧!"

  "切!真是无情的人!安慰我一句你会死么?"

  "你需要我安慰么?"

  两个人比赛着瞪眼,虽然夏子常的眼睛现在什么都看不见。

  然后,夏子常终于"噗哧"笑了起来:"诶呀,真是好久没和秀哉斗嘴了呢!"

  李秀哉淡淡的看着他,终于也笑了起来。

  你还活着,你还能对我笑,这真好!其他的一切,都再没有什么重要!

  "怎么没有看见姚景程九段和......你太太?"最后一个词的发音,有着微微的迟疑。

  夏子常有些苦恼的挠头:"姚老师要接替我的好多工作呢!至于衡姐,我拜托她去替我安慰小猪了!"

  "罗卿郁五段?"李秀哉有些不解

  夏子常咧着嘴笑了,一脸骄傲的神情:"是六段哦!我家小猪现在是六段了!"

  然后,又有些愁眉苦脸:"这次最倒霉的就是居然是和小猪对局的时候犯病!那孩子心太细,肯定吓到他了......"

  李秀哉拍拍他的手,什么也没说。

  "其实,真的不关小猪的事。而且那天的棋,我基本上是要推盘认输了的。当时在长考也只是在思考,有没有必要收官而已......"

  "是一盘怎样的棋?"

  "哦,这个嘛,小猪是按低中国流开局的,然后我......"

  坐在石凳上的两个人,于是开始下起了盲棋。

  为某一手强烈的争论,为某一个变化热烈的讨论。

  不时因为某个妙手,两人一起鼓掌哈哈大笑。

  种种的不如意,再也不会出现在他们面前。

  有围棋的世界,真好!

  远远的,花丛里,楚衡指着那两个人对罗卿郁笑:"所以,看到了吗,小猪?小常不会因为任何事情讨厌围棋的。如果你因为他的缘故而讨厌围棋的话,那孩子会伤心的......"

  罗卿郁揉着眼睛,低声嘟囔着什么,没有答话。

  手术室外

  林振玄几次摸出烟来,又默默的放回去。姚景程面沉似水,抱着肩膀,斜靠在墙上。楚衡一言不发,默默的坐着,手有些神经质的撕扯着衣服的扣子。

  李秀哉和罗卿郁坐在了另一边的长凳上。

  罗卿郁坐立不安,不时坐下站起,眼睁睁的看着医护人员不停的奔走,不知怎么办才好。

  而李秀哉口观鼻,鼻观心,一动不动,好像把自己和外围的世界隔离了起来。

  刺耳的报警声突然响了,所有的人都惊愕的看着手术室门上那个报警的红灯。

  有护士冲了出来:"家属在哪里家属在哪里?"

  楚衡颤巍巍的站起来,嘴唇发抖:"我是......"

  没等她说完,护士连珠炮一样开口:"病人情况很不好,请家属做好心理准备!"说完,不待反应又转身冲进了手术室。

  所有的人在一瞬间好像被施了静止的魔法,不说,也不动。世界在这一刻,好像凝滞了一般。

  此时,手术室内,一片紧张

  "病人血压过低!"

  "输血!"

  "心脏停止跳动!"

  "电击!"

  ......

  ......

  ......

  ......

  两个小时后,门打开了。

  瞬间,秀哉觉得自己的心脏无法跳动,他几乎不敢去看门口。

  夏子常被推了出来。

  挂着血浆,并没有盖白布。

  门口守护的人们,在下一个瞬间学会了呼吸。

  医生摘下口罩,严肃的看着家属:"很了不起,从来没有见过有这么强烈求生欲望的年轻人。只要今晚熬过去,就没事了!"

  罗卿郁终于"哇"的一声哭了出来!连姚景程都忍不住微微的笑了。

  只有李秀哉执着的问:"那么,他的眼睛?"

  医生很不赞成的看着眼前的年轻人:"如果能醒过来的话,当然就没事了。但是,这么危险的手术......"

  他摇着头走开了。

  此后一个星期,夏子常一直在沉睡。

  数度危急,医生把病危通知单都开好了,却最后神奇的有惊无险的度过了。

  他那颗看似衰弱的心脏,维持着一下一下平稳的跳动频率!

  医生于是继续感叹,好惊人的求胜欲望,了不起的年轻人!

  李秀哉常常会在午后无人的时候,握着夏子常的手,轻轻的说些什么。他看起来严肃而坚定,只有他一个人不曾怀疑夏子常最后会熬过这一关!

  "喂,再不醒来,LG杯就开赛了哦!不战而胜虽然不合我的胃口,但胜利就是胜利!"

  "一个冠军都没有就去了另一个世界的话,会被人嘲笑的哟......"

  李秀哉坐在床边,絮絮的说着一些废话。

  他没有注意到,夏子常挂着水的左手,突然轻轻动了一下。

  "那,我现在的冠军头衔比整个中国的棋手曾经得过的都多了哟,你还没有那!"

  "......真,过分......"微弱的声音。

  "不服气的话,来打败我呀......"

  李秀哉的声音蓦然停下,他惊喜而不可置信的看着床上的人!

  夏子常虚弱的微笑着:"hi,秀哉,又看见你真好!"

  34 后来

  夏子常最终还是没有赶上LG杯的本赛,整个夏天的时间都在养病中过去了。

  冬天到了的时候,他和罗卿郁联手,在农心杯三国擂台赛上屠尽韩日英豪,直到李秀哉帐下。

  然后,又一次输给了李秀哉。

  回国,迎接他的,自然是骂声一片。

  这之后的岁月,面对着李秀哉,夏子常总是败多胜少。

  渐渐的,人们忘记了他曾是那个横刀立马,连落六将,最后永远终结了中日争霸赛的少年。那时的他,多么的意气风发,志得意满!

  而如今,接连三年,他被李秀哉,斩于马下。国内,千年老二的讥笑开始喧嚣日上。

  甚或,有记者指责,他太过分心旁骛,太早结婚!

  而夏子常,在这片尖锐的荆棘中,被磨砺的渐渐沉默,不复光彩焕然。

  初时听到讥讽,他还会勃然大怒,甚或几日难眠。到后来,最多只是苦笑,进而劝阻暴怒的妻。他只是一径的沉默着。

  温厚,别人评价他。

  夏子常在心里苦笑,每次的愤怒,都会化作千百盘的棋。怒气沛然,冲撞在棋内,杀气凌厉。别人自是不知。只夏子常知道,自己不是敦厚温柔的人,从来不是。

  他的棋亦不是。

  他垂眸,敛了锋芒,却从未敛了雄心。黑白之际的高塔上,有他最看重的对手和朋友。

  从第一次共同复盘起,在他,无声之约就已定下。

  他,不会失约。纵使跌倒,纵使挫折。

  那个人,在黑白的高塔之端等着,自己,怎么可能就这么承认失败?

  信念非常重要,既然是自己的理想那就应该坚持。夏子常对自己说,坚持很难,但往往成功与失败就在于有没有再坚持那一点点。

  何况,相互切磋可增强棋力,有棋下、下好棋对于任何一位棋手永远都是快乐的。有了秀哉这样一位对手,自己还有什么可以不知足的你?

  一年中,和李秀哉总有三五个机会见面。在釜山,或在上海。

  夏子常的棋力浮浮沉沉,总缺那临门一脚。然后,逝水流年里,最高规格的国际赛事中,他和他堪堪交手了十二次。

  全部都是

  他赢

  他输

  然后,就是通宵彻夜的喝酒,复盘。

  那些日子里,姚景程总是在叹气:小常,你的棋力其实不输给李秀哉。但是悟性实在稍逊一筹,若一朝悟了,瞬时即可超越他。但若不悟,只怕十年也只能位在他之下。

  怎样是悟呢?怎样才能悟呢?夏子常长时间的思索,不得其解。于是放在一边,继续拿起棋谱。不悟就不不悟吧,且以勤来补拙,他想,好歹,可以输得不太难看。

  年复一年,夏子常的心境渐渐波澜不起。通明透彻,一如琉璃。

  只是,争胜依旧。

  棋院里的人都说,常哥的棋,越发厚实稳当了

  他笑着摇头,也不多说。

  只是渐渐,走出了沼泽。

  而李秀哉,从那天开始,又恢复到了冰冷而无趣的人生。

  他在寂寂高楼上走着,冷冷看着,他愈走愈远,愈走愈高,一人一剑挑落三国英雄。淡淡的看着夏子常灵光乍现,却开始浮沉。因为凡动凡心,就落凡尘。

  天下武功无非两种。

  一种是李秀哉的老师朴立恒,那是笙歌夜舞的入世功夫,花丛尽过,却片叶不沾身。

  一种是李秀哉的功夫,出世入定。

  而夏子常,只能在一地红尘里挣扎。

  李秀哉一边庆幸着夏子常的存在,一边却又莫名的愤懑。所以,他看着对方浮沉,假装祝福地看着,心里却冷冷地笑着。

  春兰、农心、富士通,或是江南、庆尚道、北海道,这些全无意义,有意义的,只有黑白胜负。李秀哉在高楼上往上走,终于看到孤壁枯灯,往外看,他赢不是新闻,他输才是头条。

  人生止剩了黑白两色,阡陌棋盘

  在那以后,夏子常和李秀哉就这样以世界上所有最好的朋友最好的知己一样的相处方式,相处了四年。

  然后,韩国和中国的棋界,开始新人辈出,将日本远远的抛在了脑后。

  再然后,夏子常和李秀哉在一场并不重要的商业赛里,弈出了名局。

  35巅峰

  金秋,沱江,烽火台

  边声四起,狼烟滚滚。

  四下里,棋童黑白两分,杀意狰狰,呐喊喧天!

  夏子常一步一顿,缓缓行来。

  在雄伟的南长城墙头,他举目四顾,真个天凉好个秋!

  金风过处,他微微一笑,"哗"的一声打开折扇,轻摇两下,俨然一副贵公子气派!

  这次的主办方虽然秀意十足,倒也真没辜负了巅峰对决这四个字。

  自己,也切莫辜负了对手。

  轻笑着,夏子常看向棋盘对面的人。

  镇静如恒,清俊如故。

  和记忆中的李秀哉,没任何区别。难道,真的成佛?夏子常在心中暗笑。

  李秀哉完全无视夏子常欠扁的表情,垂眸,安详冷静。

  然后,两个人就听见著名评书老师欧世河老师的讲解:"只见他眉宇间霸气逼人,他就是当今世界围棋第一人、霸王李秀哉。

  坐在他对面的是那位风流倜傥,号称小诸葛的夏子常。"

  "扑"的一口,夏子常把口中的茶水喷了出来。看向对面时,李秀哉的脸也在隐隐抽动。

  无语问苍天的两人一起看向烽火台的位置--评书名嘴正坐在那里,口若悬河娱乐万分的解说着这场对决。

  欧老师,相信我,您还可以,再有才一些的!--by内心窘到的夏子常

  锣响一遍,猜先!

  锣响两遍,落子!

  比赛,开始!

  空气,骤然变紧!

  李秀哉出手,夏子常紧随。

  循环往复,落子如飞。

  看不见的硝烟里,两个人鏖战正酣。

  城墙下吆喝着作张作智的武童,欧世河老师的有才讲解。

  漫天狼烟

  妖娆歌舞

  自子一落纹枰,就,再也入不了他们的眼。

  纵横十九道,星、点、天元

  黑与白

  构成了他们的宇宙。他们如神祗般,在自己创造的电闪雷鸣里,紧张的注视着世界的诞生。在子如星落的每一个瞬间,默默的算计着这个世界里另一个创世者。

  他们,在短兵相接的肉搏中,开创了整个世界

  ......

  暴风骤雨的序盘中,夏子常带着小小的优势进入中盘。

  旋即,下出了大恶手。李秀哉当然没有错过他一瞬间的失误,立刻先手活角,然后立即抢到了关系双方眼位的位置,再迅疾扳吃住了夏子常中腹的大龙。

  一番手段迅雷不及掩耳,不紧不慢行来,却又狠辣非常!

  数手之后,情势已经迅疾逆转。

  夏子常的心里有些苦,却依旧气势如恒,速度不减的进入收官,和李秀哉一起!

  在两百八十手左右,李秀哉落子时,微微沉吟了一下。随即,弃上而就下。

  夏子常有些疑惑,却也未曾多想,直扑左路而去!

  瞬间生死

  刹那花开

  扑朔迷离之间,两个人几乎可以听见彼此间脑筋转动的嘎吱声。

  夏子常觉得自己也许真的会死于脑浆迸裂。不过,有一件事他还是可以肯定:局面上,李秀哉依然占优。

  无所谓,夏子常暗暗的想,不到最后一刻,谁知鹿死谁手?

  坚持着,凌厉着,一手又一手!蓦然,夏子常惊觉,他的钵子里竟然已经无子!

  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了么?在四十分钟内,他已经下了堪堪360手!

  苦笑抬头,四目相对,李秀哉亦然。

  低头再看棋盘时,夏子常一惊!

  偌大的棋盘上,好不险恶!

  下边是连环劫,左边是单片劫,上方还有个要命的劫--他的无忧劫,他的生死劫!

  竟然出现了!

  传说中的四劫循环!

  对面的李秀哉微微一笑,向身旁的裁判示意,要求和局。

  围棋队的队长皱着眉头看了看,然后笑着说:"继续吧!"

  彼时,李秀哉尚余两分钟有余,而夏子常只剩不到一分钟。一旦时间用尽,是可以罚点来补偿的。

  何况,盘面上,依旧是李秀哉占优势。

  队长,一直是一个很骄傲很正直的人,绝对不肯占这种便宜!

  李秀哉顿了顿,仰着天想了几秒钟。然后,未去消劫反去打劫。

  所谓四劫循环,原本就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

  秀哉的劫动,子常的劫便生。

  如此循环往复,生生不息,了无尽头。

  于是,和棋!

  二十年来,首次出现的和局!

  主办方宣布了结果,四下里一阵欢声雷动。

  只有夏子常感到一阵错愕。

  秋日的阳光,太过灿烂,莹莹云子的反光竟然有些刺眼。

  远近模糊一片,再也看不清纹枰对面,秀哉的脸。

  反而是,远远据在另一端墙头的妖刀姚景程脸上似笑非笑的表情,意外的清晰入目。

  复盘

  城墙下窃窃私语声越来越盛,子常木然的听着,仔细辨认着。

  谦让?指导棋?假棋?

  ......

  子常听见队长大人在不远的地方,在和什么人争辩:"......50分钟内376手,怎么可能瞬间明了形式?怎么可能做得出假棋?"

  子常听见秀哉在淡淡的说:"现在看来,消劫,或许我微占优吧?可是当时,终盘时我亏了不少,不知道消劫是不是正确。万一消掉连环劫又输了,那不也很搞笑吗?"

  然后,子常听见了自己漠然无情到虚伪的声音:"如果他消劫,我会输。他也许是因为没有时间了,所以没有轻易地消劫。也可能是因为友谊赛的缘故......"

  突然之间,无比倦怠

  突然之间,无比厌恶

  好像,一直在意的什么东西,

  哗啦一声破碎掉了......

  夏子常默默低头,竭力平静的离开了现场。第一次,他有些粗鲁的推开了前来采访的记者。

  傍晚的时候,李秀哉有些局促的上门拜访。夏子常不知怎么应对才好,所以他只能盯着脚尖,说不出一句该说的话。

  反倒是楚衡,在背后轻笑:"凤凰的夜景哦!不去看可惜了的!"

  然后,一把把两个人推出了门。

  残月如钩,映出吊脚楼华丽而纤巧的屋檐。

  曲曲折折的暗路上,微有湿意。千万盏红灯,淡淡暖暖的挂在屋檐上。

  微弱的光,点点撒在了身边那条平静的河上。

  古镇,安静的睡着。

  秀哉和子常默默肩并肩走着,谁也没有说话。

  白日的喧嚣与刺伤,已经渐渐远去。只是那伤口却留在了子常的心上,历久绵长......

  "我,已经不够格,做你的对手了么?"最终,还是子常先开口。他有些自失的苦笑。

  习惯于从自己的身上找出一切事情的原因,从幼年时开始,夏子常一直如此。

  所以,无论发生什么,无论多么伤心,他都会对自己说:"请你,先检讨自己的过失......"

  这是夏子常的风格,这是夏子常的态度。所以,现在,他只能微微的苦笑着。

  而下一刻,他的胳膊被人紧紧抓住!然后,子常看见了秀哉的眼睛。

  平日里淡漠的漂亮的眼睛里,现在充满了愤怒和迷惑!

  "你,为什么这样想?"秀哉在认真的时候,一向是不善言辞的,对峙良久,才终于慢慢开口。

  "你可以赢的,二百八十手你就可以去取实地,没必要去引发那个没必要的劫!"

  "谁要你让我?"

  "你看不起我吗?"

  白天的委屈,终于找到了宣泄口,一股脑的翻涌了出来。在他意识到并想阻止之前,已经全部出口了。

  然后,月光下,李秀哉抱着自己的肩膀,冷冷的笑了:"到底是谁在看不起谁?

  在你的眼里,我对棋的态度就是如此吗?可以用来谦让,可以用来做人情,可以用来造假!

  你,实在让人很失望!"

  被人这样直斥,即使那人是李秀哉,夏子常依然有些羞恼。但同时,某种名为放心和轻松的泡泡,却如开了瓶的汽水里的泡泡,抑制不住的泛了上来......

  努力抑制住类似于开心的表情,夏子常仍然有些不放心,他怯生生的问:"所以,你真的不是故意让我?"

  李秀哉淡淡的望着远方的灯笼出神,面孔有一半隐藏在阴影里。半晌,他开口:"50分钟,379手。我,并未真的成佛......"

  于是,夏子常吐气,笑了。然后倏然脸红,他认认真真的向秀哉道歉。

  再来,就是一脸认真的说:"无论什么时候,和秀哉对局,我都会全力以赴。请秀哉,也这样吧!这是朋友的请求。

  就这样一辈子吧!只要,我们还在下棋!"

  那一夜,沱江畔的月光里,李秀哉和夏子常的第二个约定,就此成立。

  夏子常始终记得,那绵延的红灯,清浅的月色,以及,那人微微的笑意。明亮的、清冷的、带着月色和灯光的笑容,就这样永远嵌刻在他脑海最深的某处。

  第一部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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