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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嫡子難為》(番外長滴俺想哭T_T)、《養父》《攻四,請按劇情來》《三十而受》《浮生劫》《国王X国王》《傻夫吴望》《小兵方恒》《人鱼法则》《射雕之拱手河山》新增了番外,大家直接拉到最底下的“留言”部份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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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G《活色生仙》作者:卫风(出版书完结)

【内容简介】

我死的那天是四月初四。黄历上写着,日值月破,大事不宜。
那一瞬间耳边的声音全消失了,有几滴热热的液体溅到了我的脸上。
我想那是我自己的血。
我重生在齐笙身上,努力寻找着自己的过去,可是愈追查,就越迷惑,越了解,就越悲伤。
爱过的人,恨过的人,伤害过的人,亏欠过的人……
前世的我精于幻术,可以欺瞒天下人的双眼,可是最终我却陷入了无法挣脱的陷阱。落得悲惨下场。
重活这一回,我能手刃仇人,能得我所想要的幸福吗?

小说类别:武侠仙侠

【正文】【第一章】

再世为人"小妹,小妹活了!"
  一个女孩子扑上来抱着我喜极而泣,又说又笑又抹泪,像个疯子一样。
  我费力扭过头去看另一个人。
  那是个少年,瘦瘦的,他紧紧抿着嘴不让自己哭出声来,用袖子使劲儿抹了两下脸。
  "小妹饿不饿?你看,哥哥刚才摘了很多桃儿回来,快吃吧。"
  她把指肚儿大小的青桃捧过来放在我面前——这会儿是什么时节?这桃儿小得可怜,吃起来味道也绝对不怎么样,光是看,就觉得嘴里要酸得淌水。
  她把一个小毛桃蹭了又蹭,上面的桃毛都蹭净了才递给我。
  肚里空空的像是饿了好些年,我抓过那个桃儿来大口地啃,都咽下去了才品出味儿来,酸得发苦,舌头涩得不行。
  "这是哪儿?"
  我发出的声音轻得像猫叫。
  "这是……"
  少年打断了她的话:"我们去找姨母,等到了那儿,就没人欺负我们了。"他也拿了一个毛桃蹭蹭咬下去,那张脸马上皱了起来,呲牙裂嘴,他直着脖子朝下咽,咽下去了却硬挤出个笑容来:"还行……"
  少年看上去有十三四了吧?那个女孩子也就十岁上下,蓬头垢面衣衫褴褛。
  我犹豫了一下,要不要告诉这两个孩子,我根本不是他们的小妹?
  可是看着两张被青桃儿给酸得皱起却还要努力露出笑容来宽慰我的小脸儿,话到了嘴边儿,我又咽了回去。
  对了,疼……刚醒过来的时候没有感觉,现在却觉得身上越来越疼。我呻吟了一声,姐姐露出心疼又为难的表情:"姐姐看看,你的伤怎么样了。"
  一解开衣裳我自己都吓了一跳,我还琢磨了一下这个小女孩儿是怎么死的,被我借尸还了魂。结果衣裳一解开,这孩子身上青青紫紫伤上加伤,拧的掐的肿的破了皮的,竟然一块儿好肉都找不出来。
  怪不得这样疼。
  "很疼吗?"
  我言不由衷地说:"不疼……"
  她想朝我笑笑,可是眼泪却先落下来,就滴在我身上,那似乎不是水渍,而是一滴热油一样,我打了个哆嗦。
  她抱着我,小心翼翼地怕蹭疼压疼我:"姐姐抱你睡……睡吧,天亮咱们就下山,去给你找个郎中,郎中会给你开药,吃了药,就不疼了,伤就会好了……"
  她声音带着哭腔,强忍着。
  我身上疼了好一阵儿,好像又渐渐消下去了,人有点昏昏沉沉的,觉得热。
  我发烧了。这一睡就是两天,等醒过来的时候已经在一家客栈里,屋里药气弥漫,床前守着的,还是那两个人。
  不知道为什么,想哭。
  我忍着没有出声,泪珠从眼角滑落,凉凉的,一直进鬓边。
  "小妹,还很疼吗?"
  "不疼了。"
  她笑得心酸,转头去看哥哥。
  他们,比我第一次睁开眼看到的,又瘦多了,眼睛熬得通红。
  "醒了就好。"哥哥松了一口气,"郎中说醒过来就好了,把药喝了吧,这里不能久留,我们这就上路。"
  漫漫长路,走了三天还是四天?我指望他们多说点话让我明白身世,还有我们现在的处境,甚至,告诉我现在是哪年哪月也好。可是他们很少说话,偶尔说一句,也是遇到岔路时要选择走哪条路。
  路越来越难走,人烟也越来越稀少。
  "翻过前面的山头,就该到沙湖了。明天天黑一定能走到."哥哥声音很低,"都是我无能,没本事保护你们,还连累你们吃苦......"
  "哥,你不要这样说。要不是我和小妹,你一个人无牵无挂哪儿都去得。姨母到底是自家人,她不会眼看着咱们没着落不管咱们......"
  他们的声音细细的,像是山风吹着树叶发出的沙沙声。我觉得心里暖烘烘的。
  我们找到一处山洞过夜,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我们就起来上路,大概是最后一程了,脚步格外轻快,正午的时候攀上了山梁,哥指了指下面:"小妹,你们看,下头就是沙湖。"
  远远地望下去,我先看到了一片闪亮亮的水光,仿佛一块镜子嵌在城郭山野之间。
  这地形这般眼熟,好似从前就来过这个地方一样。下山的路走的轻松多了,可能是看着将要到地方了,所以哥哥也不嫌累,背着我几乎一路小跑,从山坡上跑下去,脚踏上了大路,长长地松了口气。
  他身上出了许多汗。我拿袖子替他抹抹额头,他侧过头来笑笑:"先歇一歇,咱们去姨母家."
  他们两个把头发衣裳理了理,姐姐在路边的溪里把帕子打湿,理理头发擦擦脸,又把我稀稀拉拉的头发抓了抓梳了个小辫儿。看她的样子并不满意,可是现在也来不及再收拾了。
  沙湖城不大,进了城一路打听路径,找了一顿饭的工夫,才找到云仙里。一踏进这片地方,就能感觉得出这儿有一种让人心旷神怡的清气,果然对得起名字里那个"仙"字。远远近近栽着一大片青竹,一片浓绿印浅绿,鸟儿从头顶掠过去,悠然自得。风吹过来,远近的竹叶沙沙地响着,如初春里的细雨声。
  姐姐指着前头的一角青瓦:"前头应该就是了。"
  太阳已经要落山了,西边天际一片姹紫嫣红,映得这片竹林都带上了淡淡紫气。
  前面是一扇黑漆大门,门上三个字写得清瘦挺拔,隐隐有几分剑拨弩张的意味。
  哥哥把我从背上放下来,整整衣襟,上前去敲门。
  咚咚的几下响,听起来又空又远,长长地传出去。
  过了片刻,里头有人问:"外头是哪一位?"
  哥哥朗声说:"在下齐靖,求见青鸾夫人。"
  在外面看起来,这座宅院并不大。进入大门之后,里头是一片烟波浩渺的湖水。
  引路的那人轻轻一抬手,在前引路。湖上有雾。四周那样安静,我趴在哥哥肩膀上往回看,刚才我们进来的那扇门已经看不到了。
  我觉得有些茫然,紧紧揪住哥哥的领子。
  西面天际的紫色霞光颜色越来越浅,颜色褪尽之后,变成了浅灰,随即,最后的光亮也消失了,天上的星一瞬间亮了起来。
  前方隐约的灯火也像是星光一样晶灿渺茫,走得越近,就越清晰。
  那是一栋看起来有许多年头的宅院,飞檐高挑有如蝠翼,在夜色中仿佛随时会飞逝无踪。"齐公子齐小姐请稍等。"那人朝里走,把我们留在外面厅上。
  地下铺的石砖日久天长已经看不出原来的花纹颜色。窗子敞着,可以看到外面那片湖水。雾渐渐重了,夜色也更浓,我觉得微微有点凉,朝哥哥怀里缩了缩。
  姐姐看着外面,忽然轻声说:"咦?有人来了."
  我也跟着转头朝外看,夜晚的湖面上果然又走来一个人,白衣飘飘,凌波而行。
  那人走到院门处,似乎察觉了我们的视线,远远朝我们望过来。夜色中看不清他的面目,只觉得那身姿飘逸轻灵,如真似幻。只稍一停步,便又转身离去,身形转瞬间没入了夜色中。
  "齐少爷,齐小姐,夫人请三位进去。"
  庭院空旷,一轮圆月悬在空中,我腿短步子小,走得跌跌绊绊。这并不是间正厅,而是一间侧室,进了门,只看见正中位子上坐着一个女子,还来不及看清楚她的样子,就跟着哥哥姐姐一起跪下去,拜了三拜再起身一揖。哥哥姐姐声音很齐整恭敬:"拜见姨母。"
  "嗯,你们母亲可好?怎么就你们几个来了?"青鸾夫人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冷冰冰的,有如上等的瓷器轻碰出声。
  我挨着姐姐,可以感觉到她颤了一下,哥哥也沉默了一会儿,声音有点哑:"母亲......母亲她去世了."
  "什么?"
  我抬起头来,终于看清了青鸾夫人的样子。
  我吃了一惊,那是个极秀美的女子,头上绾着高髻,别着一枚白玉发簪,青衣素服,眉目间一股清冷淡淡之意,看起来最多二十出头的年纪。
  "玉河......她是怎么死的?几时的事情?"
  "母亲一年前与父亲一同出行,回来时却只有父亲一人,身旁携一女子,已经成了父亲的新夫人,父亲告诉我们母亲已经在途中染疾而亡,而那女人与他早年"
  就有情义……"
  青鸾夫人脸上一片清冷,沉声问:"后来呢?"
  "新夫人已有身孕,容不得我们兄妹三人,小妹被她寻了个错处打得遍体鳞伤生死一线,我激愤之下伤了她的弟弟,父亲要将我处以家法严刑,我趁夜带两个妹妹逃出齐家。"齐靖把那些事情一语带过,可是话里的悲愤凄凉之意听得人心酸。
  "我们兄妹三人无处可去,齐家的亲眷不会收留我们,只能千里迢迢来投奔姨母。请姨母,看在我们……故去的母亲面上……"
  他肯定从来没有这样求过人,青鸾夫人又一直神情淡漠,他最后一句求她收容的话在舌尖打个了转,那话就象句火炭一样,说不出,咽不下。
  我知道少年人脸皮薄,吃苦容易求人难。我们路上那样艰辛他不怕,可是到了眼前了,求人的话却一时说不出来。
  青鸾夫人轮流打量着我们三个,伸出手来,似乎有些忧郁,摸了一下我的头:"可伶的孩子——你长得倒是最像长河。"
  她吩咐身旁那个侍女:"让人把竹楼收拾一下给齐靖他们兄妹住下。他们是我的外甥,不要当客人待,该怎样就怎样。"
  姐姐反应比哥哥快,拉着他跪下来再拜了一次姨母,这一次却是拜谢她的收留。拜完后直起身来,姐姐已经哭了,哥哥眼里也有泪光,只是他忍着没有让泪流下来。
  如果说青鸾夫人是姿色中上,那白宛夫人就是貌比仙子了。
  这样说一点都不夸张。
  一大早我们去见青鸾夫人的时候,有个白衣女子正和她说话,我们进了门,她也转过头来,微笑着说:"这就是玉河姐姐的儿女?果然是极出色的。"
  我的个子矮,先看到水波似的裙裾。慢慢抬起头,素白的衣裳衬着银线云纹的腰封,颈间带着一枚玉坠。白玉莹润中透出些微淡粉的色泽,可与她的肌肤相比,那玉又不显得特别出色了。精巧圆润的下颔,脸庞秀色逼人,嘴角噙笑,打量我们三个:"嗯,齐靖,齐涵,这个小姑娘就是齐笙了吧?"果然是根骨清奇,恭喜青鸾姐姐多了两个好徒弟。"
  白宛夫人微微笑着弯下腰来,轻声问:"小笙今年几岁了?"
  我摇头,不吭声。
  "不怕。你看哥哥姐姐都学过本事,你要不要学?我可以教你啊。"
  青鸾夫人转过头来看她一眼:"你不要逗她,小孩子会当真。"
  白宛夫人笑起来星眸流波,极是动人。她站起身来掠一掠鬓边的头发:"青鸾姐,我是说真的。你看,齐靖齐涵都是学剑的料子,你一下得了两个好徒弟,我呢,几年前就说收徒,到现在也一个遇不上。我觉得小笙挺懂事有悟性,你都得了两个,不如分我一个。"
  青鸾夫人淡淡地说:"那要看她自己根骨悟性,你那法门不是人人学得来的,小笙过来。"我挪到她跟前,青鸾夫人伸出手来,两指搭在我额前,过来了片刻轻轻挪来,对白宛夫人说:"你倒没看错,她的根骨并不宜学剑。"
  齐靖和齐涵一起露出愕然又失望的神情。我知道他们想什么,这世道看样是以剑为尊,不宜习剑这话一出,似乎就成了一个致命缺陷。
  白宛夫人倒是笑了:"好,好,这回可是让我拣着个徒弟。好不容易遇见个好苗子,我要不下手快些,只怕一转眼儿就被别人抢去了。"
  她牵着我出了庭院,站在湖边。湖上的风吹过来,她凝视着我:"学我这门法术,重要的是有灵性和悟性。"
  她顺手折了一片长长的叶子,折卷之后变成了一只小鸟形状,吹了口气,放在水边。翠绿的叶子上闪过一层光,鸟儿活了起来,扑棱棱的扇着翅子,溅起的水花泼洒到我的鞋面上来。
  "看明白了吗?"
  我点了点头。
  "那你说说。"
  "幻术。"
  白宛笑了。
  "我果然没看走眼,一看你的眼神我就知道你有灵性儿。我们这门功夫不讲什么根骨什么体魄之类。心有多大,天地就有多大。"
  我跟在她后头,她的裙角象一片温柔的水光迤逦漫过。
  "不要觉得幻术都是假的,有句话叫,假做真时真亦假。只要你骗过了所有人的眼睛,那么这就不是假的,而是真的。这话你现在不明白不要紧,将来你大了,学多了本事,经得多见得多了,就知道了。"
  不用将来,我现在就明白。
  幻术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据说是可以化幻为真的。
  我不知道那是一种什么境界,不过我知道,白宛肯定没那火候。不知为什么我身体中还存着前世的影子,似乎自己对幻术有着一种天生的笃定与自信。
  "我传你一套短诀,你先记熟,再习惯。这个可以调理你的身体。等你伤好了,我再正式传人功法。"
  她的手指在我眉心点了一下,一段短短的口诀在我耳边响起,反复响了两次。等我记下来,声音便消失了。
  "记住了:"
  "恩。"我诚恳地问,"夫人,这片湖水,也是幻觉吧?"
  她微微一笑,点了点头:"是的。"
  我其实还有一个疑惑——白宛夫人这让人如沐春风的惊人美貌,不会也是一个幻觉吧?
  晚上可以听到湖边水浪拍岸的轻响,起,伏。再起,再伏。
  风大的时候声音就急了一些,风弱的时候水浪声就弱一些。
  时光就如窗外的湖水,平平静静,过了一日又一日。
  剑术可以杀人,幻术可以欺心。
  有的时候,幻术比剑术还可怕,可以做到许多剑术做不到的事。
  是的,幻术就在一个幻字,一切都是假的,但是只要能骗过所有人,那么假的就是真的。
  可谁能做到那一步呢?白宛夫人大概做不到。
  我开始学最基本的幻术。其实幻术没有高深与浅显之分,只是第一关入门艰难。这一关过了,后面真正是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小到点石成金,大到呼风唤雨,口诀功法全部都大同小异。就好像剪纸,师傅给你的知识一把剪子,一张纸,告诉你最基本的剪发,下面剪什么能剪成什么样子那全看自己的悟性了。
  我还算是有悟性。第一次试雾障术的时候,就成功了。
  白宛夫人站在我身前几步远,但是浅浅的白雾在我她之间弥漫开来。她在雾的那端,向我微笑。
  等雾渐渐消散了,她说:"幻术还有一点很要紧,就是七分假,三分真。全是假的,易被找出破绽,只要有一点被看破,那整个幻术就很快被全部看穿了。"
  我点点头,这和说谎话是一个道理,不能撒开了吹,三句假话夹一句真话最好。
  白宛夫人很是满意,还拿了一把青果给我吃。
  我坐下来乖乖吃青果,味道很不错,清甜里带着点微酸,非常爽口。
  "你知不知道,我用得最好的幻术师什么?"
  我诚实地摇头,整个我真的不知道。她似乎只是感慨这么一句,并不指望我回答。
  "是紫气东来和火树银花。"她没再多说什么,朝着另一边的湖岸走去。
  紫气东来和火树银花?我脑海里浮现出模糊的印象,这似乎是用在宴会歌舞上头的东西啊?一些不入流道士和武士也会借用烟火和障眼法来表演和两样,一点儿不难,是最不入流的幻术。
  我忽然有点惶恐,好像身边任何熟悉的东西都指向了我的前世。
  我真的如此迫切地要记起自己的过去吗?人在转世前,传说都要喝一碗孟婆汤,忘记爱恨,重新做人。,既然早已忘记,为何还是执着地想要重新拾起?难道我骨子里还在不甘上一世的含恨而终?
  清晨习练幻术,湖边特别凉,身上的衣裳有点单薄,抵御不了寒气。
  我望着清晨雾蒙蒙的湖面,心里嘀咕:不知道这幻术营造出的湖,能不能淹死人?
  湖边垂柳婆娑,长长的枝条垂下来,风一吹,拂在背上颈上,凉凉的,有点痒,我伸手去掬了一捧水,湖水清澈冷冰,冰的我忍不住打哆嗦。
  身后忽然有人说:"离岸远些,别跌下去了。"悦耳而低沉的男声,清冷如玉。
  诗经里说的,"蒹葭苍苍,白露为霜",与现在晨雾微寒露轻盈的景象,定然很相像。
  所谓伊人。。。一定也就是我现在看到得这个样子,一袭白衣,翩然若仙。
  庄里的人这些天我也认得差不多了,可是这人却不相识。
  不,这人我见过。就是初来山庄的头一天晚上,在湖上惊鸿一瞥的人影,虽然当时离得远,影影绰绰地只觉得仙气飘逸。但是我能确定,就是眼前这个人。明明这是夏天,可是看他一眼,就觉得有冰水从头顶直灌下来。很冷,要是站着一动不动的话,谪仙一下的人、俊美慑人,可是也如冰雕雪塑般冷冽。我都怀疑刚才出声的是不是他。
  我歪头瞅瞅他;"你是谁?"
  他转身便要走。我猛地朝前一扑,牢牢抓住了他的袖子::"喂,别走。"
  来人居高临下地瞅我一眼,袖子一拂,我手里莫名地就抓了空,他迈步又要走,我不依不饶再朝前扑,我抓!
  呃。。。入手有点韧,有点凉,有点滑--我眨巴眨巴眼,手里拽着的是一条夹银丝的流苏长穗,那个。。。是他的腰带。
  那人停下脚步,虽是我见过的相貌最出众的一个,可是目光却如冰刀般冷寒。
  幸好他的腰带结系的结实,不然要是让我一下子扯脱了。。。咳,那就真不知道该这么说了。
  我讪讪地缩回手:"你是谁,我怎么没见过你?"
  我以为他不会答,毕竟这人的气质目光都跟冰一样。
  "你是白宛的徒弟?"
  我点点头。
  "我是白宛的师傅。"
  修道的人老得很慢,但这个人看起来和白宛一般大的年纪,居然是白宛的师傅?
  "真的?"
  "你师傅没教你礼规?"
  我讷讷地喊了声:"拜见师公……"
  他冷冷地说:"起来吧。"
  我才想起自己还是跪着的,手里还攥着他的腰带!我急忙从地上爬起来,拍拍膝上的泥。
  "你都学了什么了?"
  "刚学了三样。"
  "使出来我看看。"
  我先施了一个雾障,结果失败了。定定神,又施了一个凝水——也失败了。不行,第三个一定不能再失败。我咬咬牙,又逐一伸开,淡淡的紫气从脚边升腾开来,渐渐变浓。那烟气氲氲浮动,像是被风吹卷的轻纱。
  他点了一下头,似乎是在表示嘉许。
  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总算没有再失败。
  不知道为什么,不想让他失望。有的人你知道他不是坏人,可是相处起来就是难受。
  就像我这位冷冰冰的师公。
  天气一天天热起来,湖上铺展开一片碧绿,白色的荷花花苞茁挺出水,星星落落地点缀在那一片绿色中,望着就觉得神清气爽。
  白宛夫人给了我一本小册子,看得出纸亲墨鲜,应该是才写成的。
  上头是一些浅显简单的幻术,她再三叮嘱让我不可冒进莽撞:"你好生研读吧,要是有不懂的地方也不要自己轻易尝试,等我回来再说。"
  我接过那册子:"师傅要出门?"
  白宛夫人笑着说:"我和你师公要出门一趟。"
  "去哪儿啊?去多久?"
  "少说要一两个月。你自己在庄里也要记得用功,不要把所学荒疏了。"她像少女要和意中人约会去似的,眉间的那股喜意怎么掩都掩不住。
  白宛夫人告诉我的是初六出门。那天是个好日子,宜出行,宜拆卸,宜入宅。大概要下雨了,天气极闷热,知了拼了命地吵,扰得人心浮气躁。一早起来我的眼皮就跳,左边跳完右边跳,右边跳完左边再接着跳,老觉得有什么糟心的事儿等着我——果然我的直觉没错。侍女来传话,让我收拾东西准备出门。
  我意外至极,姐姐替我收拾了东西送我到大门外,把小包袱递给我。
  师公冷冷瞥我一眼:"走。"
  他身高腿长,我迈动两条小短腿儿跟得很吃力。门外有匹白马,我还没反应过来,师公一把拎起我搁在马背上,他也翻身上了马。
  门口的几个人齐声说:"纪前辈齐师妹一路保重,早去早回。"
  怎么就我们两个人?白宛夫人呢?
  "师公,"我硬着头皮问,"我师傅呢?"
  "她不去。"
  马十分神骏,跑起来如同腾云驾雾般又平又稳,两旁景物连成了一片,远处的群山仿佛被风吹拂的山水画卷一样,似近还远。
  "师公……"
  "别多话。"他可能觉得自己这种冷冰冰硬邦邦的态度对一个孩子有点严苛,话语温存了些,补了一句,"幻术与别的不同,剑术可以闭门苦练,幻术却要广见博识。"
  这几句话说得冷冰冰干巴巴,说是安慰,不如说是训斥。
  我当然知道幻术不可闭门造车,比如说,你要变头大象,可是你从来没见过大象,就算知道口诀你也变不像。或者你要把一个容貌平庸的女子变成美人,可是你从小到大见的都是庸脂俗粉,那你变得最好的也只能是那些庸脂俗粉中较美貌的一个。
  还有亭台楼阁,兵甲列阵……可问题在于,这对我来说都还很遥远,这次出行本来没我的事儿,白宛那么期待欢喜,突然间就不去了,临时换成了我,这事情怎么想也想不通。
  就算是好马,时间久了也吃不消。山风吹在脸上,起先觉得刺刺地疼,后来就麻木了。两条腿内侧磨得生疼,我咬着牙忍着,反而感觉疼得越来越厉害。
  傍晚时我们到了一个小镇子上头,他拎着我下马,我脚一沾地,人就瘫了,根本站不住。两条腿好像不是自己的,抖得像筛糠一样。我忍着不出声,可是眼泪却没憋住,刷地一下就淌了满脸。
  我一进屋就趴了下来,店里伙计端了热水进来,师公拿了一个小瓶子出来:"上点药。刚骑马就这样,习惯了就好。"
  习惯?难道等到磨出趼子来?我一想到自己腿根长趼子就打个哆嗦。再习惯几天,我非成罗圈儿腿不可。
  他出去了将门带上,我把裤袜鞋子脱下,两腿间倒还没破皮,可是磨得红肿起来,那里的皮肤已经肿得透亮,热水一淋上去,疼得我呲牙咧嘴。洗洗擦干,把他给的药抹上。那药膏带着股儿青草的味道,抹上之后先觉得一阵清凉,疼痛倒真消了不少。屋里两张床,中间隔着一道帘子,我总觉得有些别扭。吹熄了灯,屋里一片黑暗。
  "师公,咱们要去哪儿啊?"
  "还要走几天的路?"
  他一声不响,我换了几个问题,都没能引得他说话。
  骑马头三天特别难熬,后来渐渐地还真习惯了。师公分段分段地教我法术口诀,赶路授业两不耽误。几天下来倒也学了好几样幻术。
  "师公,点石成金难学不难学?"我索性把脸缩在他怀里避风。
  他眼睛看着前方,冷冷地说:"不难。这只是旁流末技,不值一提。"
  对我们这样的人来说,钱当然不算很重要。而且幻术里的点石成金又不是真把石头变成了金子,不过也是障眼法而已。
  "下午我们会到雷家庄,记得不要乱走动乱说话。"
  我立刻来了精神:"到了?是师公你的故交?你这故友是做什么的?咱们要在那儿停留多久?"
  他又不说话了。
  其实他人不坏,真的。这几天一路同行下来,我感觉他挺细心挺体贴,就是脸太冷了,不愿意说话的时候你再问也没用。非说不可的时候也是惜字如金,能少说一句是一句。
  可是真的习惯了,倒觉得他这样寡言冷漠的性子……似乎也不那么糟糕,反而让人觉得踏实。
  雷家庄建在半山,门墙极高,雷家庄三个字写得遒劲淋漓。师公放满了马速,雷家庄的大门正缓缓打开,有人从里头迎了出来。
  "纪兄!"
  师公下马抱拳还礼:"雷庄主。"
  雷庄主笑容满面,像弥勒佛似的,满面红光,还长着一个大肚子,衣襟都快撑裂了。师公却表现的淡淡的,并没有故友重逢的喜悦。雷庄主有些一头热似的,显得过分殷勤。
  "这是谁家的小闺女儿?"
  "她叫齐笙。"
  雷庄主十分诧异:"你又收徒弟了?"
  "徒孙。"
  雷庄主极大,墙高院深,阶阔檐齐,和青鸾夫人那里不大一样。下人来来去去,显得比青鸾庄热闹。
  雷庄主转过头去说:"时间过得真快,一转眼你连徒孙都有了。劳顿了一路,先歇着。晚上咱们好好说话。你上次说那青酒好,那半坛我留着呢,等下挖出来,晚上把它喝了。"
  我洗了个澡换了衣裳美美地睡了一觉,感觉整个人又活过来了,绝不像是在路途上蔫蔫巴巴的样子。
  早先有个婢女给我提了个食盒来。
  "姑娘吃好了?"她等我吃完,端了杯茶进来,一边把碗碟再收进食盒里,"姑娘要是闷了,就去我们姑娘屋里坐一坐玩一会儿。"
  我捧着茶杯闻茶香,这可是好茶,看着清亮,浅浅尝一口,茶汤很醇、很柔。
  "我们庄上有两位姑娘,就住您东边的院子。"
  话没说完,外头就有个脆脆的声音问:"咦?齐姑娘睡醒啦?"
  到底有多少人知道我下午像猪一样贪懒贪觉了?
  小厮说:"二姑娘来了。"
  二姑娘七八岁的样子,皮肤白皙,眼睛圆圆的,端着一个小盒子推门进来。
  "哎呀,你吃过了,我还带了点心来呢。"
  她倒不见外,把盒子放桌上,掀开盒盖,里面整齐地码着两样点心,一股芝麻糖的香气在屋里弥漫开来。
  我冲她笑笑:"谢谢。"伸手从盒子里取了一块芝麻糖吃。
  这位二姑娘圆圆的脸儿,像个苹果似的,嘴巴大些,眼睛小些,脑门大了些,下巴小了些,不过看起来很是可爱。她笑眯眯地说:"我下午就过来一次了,看你正睡得香呢,所以也没吵你。对了,你叫什么名字,几岁啦?"
  "我叫齐笙,五岁多了。二姑娘你呢?"
  "我九岁半,我叫雷芳。"
  我客气了一下:"雷芳姐姐。"
  这位二姑娘落落大方,说话爽利,又爱笑,我倒是蛮喜欢她的,有些一见如故的感觉。
  "你是纪前辈的徒孙吗?那你的师傅就是白宛夫人了?"
  "嗯。"
  "白宛夫人是不是相貌很美?"
  我想了想,认真地描述了一下:"我见过的人里面,我师傅是做好看的。"
  这可是实话,这辈子我见过的人里,白宛夫人是最漂亮的一个。
  "唉,可惜我没见过。上次他们来时是三年前啦,我那会儿正好去了舅舅家,等我回来纪前辈和白宛夫人已经走啦,错过了。"
  "嗯,我师傅是挺漂亮的。"我想了想,从案上抽了张白纸,提笔蘸墨,在纸上绘了个简单的人形,只有墨线,但是大体轮廓就是白宛夫人的形貌。
  "哎呀,你还会画画儿,真了不得,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可什么也不会。"她捧着纸细细看:"这就是白宛夫人?可真是个美人儿啊。怪不得……"
  她说了半句不说了,我有点好奇:"怪不得什么啊?"
  她看看外头,凑近了我小声说:"我听说喜欢白宛夫人的人可多呢,但她一个都看不上,不肯嫁。对了,你这图画得真好,赶明儿帮我也画一张。"
  呃,糟……原来的齐笙学没学过画画?这个……咳,可别露了马脚。
  她笑了:"对了,你还没见过我姐姐吧?我领你去,我姐姐长得可比我好看,她也肯定会喜欢你。"真是急性子,说风就是雨。
  我有点无奈,不过既然在人家家里,也就客随主便吧。
  我被她扯着朝前赶,几乎脚不沾地,这雷姑娘年纪不大,可是力气实在大得恐怖,她一只手拉着我跑,我觉得手腕上跟上了个铁箍似的,我和她相比瘦小得多,可这手劲而实在是不容小觑。
  远远地能看见高出有一个亭子,灯火隐约。雷芳跑得极快,不过转眼间的功夫就到了亭子下头,半山亭一半在山岩上,一半悬空在水上,还没进去,我就闻到一股清冽的酒香。
  "爷爷!"
  雷芳终于松开了我的手,踩着石阶上了亭子。我也只能跟在后头走了过去。雷庄主笑呵呵的,脸比白天还红。我师公一袭白袍,只是眼睛显得比白天亮了一些深了一些,倒看不出来喝了酒。一旁侍立的是个相貌秀美的女孩,比雷芳大两三岁,不用猜也知道她一定是雷芳的姐姐。
  "你这丫头毛毛撞撞的,还不快见过纪前辈?"
  雷芳在长辈面前多少规矩了些,朝我师公马马虎虎地行了个礼。
  雷庄主对我家师公说:"纪兄见笑,这俩丫头自小没娘,让我给惯得不成样子,哈哈,可没有你家徒孙这么乖巧。"
  师公指着身旁的圆凳对我说:"坐。"
  雷大姑娘正和我坐对面,微微一笑,显得温婉和气,和雷芳那莽撞样子完全不同。
  "齐笙姑娘,是白宛夫人的徒弟?"
  我嘴里塞满东西,朝她点点头。等把嘴里的果子都咽下去,答了句:"是啊。"
  雷芳抢着说:"姐姐,小笙她还会画画,刚才我说我没见过白宛夫人,她就画了白宛夫人的肖像给我看。你要不要看?"
  她嘴上问着要不要,但已经从怀里取出卷叠的画纸来。
  雷大姑娘朝我笑笑:"想不到齐笙姑娘多才多艺。"
  "雷姐姐喊我小笙吧,我哥哥姐姐都是这么喊我的。"
  雷庄主插了一句:"正是,你们小姑娘家家的不用那么多客套,多多亲近才好。咦?这张画是画的白宛那丫头吗?给我瞧瞧。"
  他抢在雷大姑娘之前把那张纸接了过去,展开来瞧,嘴里轻轻惊呼:"这……"
  说了"这"一个字,就顿住了没再说。我仔细端详他的神情,可是从他的神情中又看不出什么端倪。
  雷大姑娘探头去看,怔了一怔,轻声说:"白宛夫人果然是貌若仙子。"
  雷庄主拈这胡子,没出声,默默地把画折起来,递回给雷芳。
  过了半响,雷庄主许是觉着气氛沉闷,转而笑呵呵地又问我:"小笙学了多少法术了?"
  我想了想,扳手指说:"五、六,嗯,七……"我转头看看师公,"师公,我记不清了。"
  雷大姑娘也生出了兴趣:"都学了什么?"
  雷芳更是兴致勃勃:"快快,使个好看的给我们瞧瞧。"
  我还没开腔,我家那位师公冷冷的声音传过来:"幻术并非杂耍,不是让你们寻开心用的。"
  我缩缩脖子,雷大姑娘很尴尬,雷芳还一脸纳闷:"为什么不能用来寻开心?"
  我师公淡淡地扫了她一眼,怎么形容这一眼呢?现在虽然是夏天,可是这一眼有如极低吹来的寒风,在上者那种不怒自威的震慑力,连雷芳立刻偃旗息鼓老实下来。
  我后来才察觉,正是大家翻看了白宛的画像之后,师公的心情才变坏的,平时他根本不会在意这种些微小事。
  雷庄主这个老江湖出来打圆场:"你啊,对孩子别这么严苛。小孩子嘛,正是该玩该笑的时候。"接着他对雷家两姐妹说,"不早了,你们去睡吧,明儿别误了"
  时辰起身。"
  雷大姑娘和雷芳站起来应了,我也跟着起身。雷芳拉着我一只手,我心有余悸——刚才被她用力拉扯过的那只手还火辣辣地疼。我不着痕迹地把手抽出来,靠雷大姑娘近一些,甜甜地问:"雷姐姐,你叫什么?"
  "啊,我叫雷芬。"
  "哦,雷芬、雷芳,真好。"
  前头有丫鬟挑着灯引路,雷芬柔声问我多大年纪,老家在哪儿,家里还有什么人。到了我的屋门口,我们就分了手。
  没想到,我进屋刚脱了鞋上床,正要吹蜡烛,门就被砰砰地敲了两下:"小笙,你睡了吗?"
  我有点无力,真想喊一声"我睡了,你走吧。"
  只要晚那么一点点,我就把蜡烛吹灭了。
  可是现在只能下床再去开门,雷芳一阵风似的卷进屋来,手里还拎着个枕头:"到了生地方怕不怕?嘿,我来陪你一块儿睡。"
  我不怕,一点儿都不怕。
  她已经跳上了床,一左一右把鞋踢掉,自顾自地把原来那个枕头挤到床里,自己躺了下来:"快快,上来睡。"
  我慢慢腾腾走过去,先把蜡烛吹灭了,然后摸黑爬上床,;拉过被子搭在身上。我猜她就不是来睡觉的。我这边头刚挨着枕头,她就开始说话了。
  "我可羡慕你啦,这么小年纪就能出远门。我长这么大,还从来没离开过雷家庄方圆五十里呢。"
  我嗯了一声。
  "雷家庄里数我最小,连下人的孩子都没有比我再小的了,从来都只有我叫人哥哥姐姐的份,想不到今天也有人叫我姐姐。"
  她的声音渐渐含糊起来,我却没有睡意。
  窗子上糊着纱,风吹着外面的树叶沙沙地响。
  我有点恍惚,一时间想不起自己是谁,这里又是什么地方。
  心底的茫然如潮水般涌上来,冲走白日喧嚣。
  白天事情多时我可以不去想,可是每当夜深人静我就无法摆脱那个巨大的疑问。
  我是谁?
  在雷家庄的日子倒是很悠闲,有雷芳唧唧喳喳在耳边聒噪,日子过的倒是一点儿都不闷。我帮雷芬描了几幅花样子,还偷偷给雷芳演示了两回幻术看。
  孩子之间的情谊比大人来得快,雷芳简直把我当成自家妹妹一样,口口声声地以姐姐自居。
  "想不到你年纪不大,本事倒不小呢。这幻术当真有意思。我不能白看了你的,我也有礼物送你。"
  我还以为雷芳的谢礼是吃喝玩乐的东西,可等她拿出来却让我吃了一惊。
  她手里捧着灰棕色的木盒,得意扬扬地一甩头:"你猜这里头是什么?"
  这我可猜不出来,雷二小姐不太按牌理出牌,"嘿嘿,这个对你可是大有用处的,瞧瞧。"她把盒盖一掀,又掀开里面的绸子布包裹,里面是一本旧书册。
  "你可别不识货。"雷芳把我当小孩哄了,"这个就是讲幻术的,年前我家清理旧院子的书阁时找出来的,我觉得好玩儿就留下来了。你看看,肯定有用。"
  "你怎么知道一定有用?"
  雷芳不大满意的质疑她:"这书这么旧,一定是好书!"
  旧书等于好书?我拿的时候小心翼翼,生怕把已经泛黄的书页一把捏坏了。可是摸到手里,那纸质却柔软之极,半点不像旧纸那样显得薄而脆。
  不是纸,是绢。这是一本绢书。
  雷芳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差不多就要在脑门上写上"期待"二字了。
  我掀开第一页,上头写着一行字。
  假作真时真亦假。
  这几个字清秀端正,看起来是女子所写。白宛教我幻术时一上来就讲了这句话,当时我并无太多感触。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在这泛黄的绢册上再看到这句话的时候,却忽然感到莫名地悲凉。世事真假难辨,人心虚实莫测。
  "喜欢吧?"雷芳一副献宝的样子,我仿佛看见一条毛茸茸的尾巴在她身后拼命摇。
  "嗯,我喜欢!"我笑,紧紧攥着那册子,"谢谢你,芳姐姐。"
  雷芳喜滋滋地说:"喜欢就好。"
  我捧着那本册子,送走雷芳,觉得头微微地眩晕。
  大概是天太热了。
  我的手扣在那本册子上头,反复看着册子第一页上的字。
  那几个字清秀端正,我的指尖跟着描摹了几遍,心里隐约觉得自己忘记了什么事情,但是,怎么也想不起来。我好像忽略了什么事儿,有一种奇异的久违感,越来越强烈。我就站在一扇门外面,可是无论如何都推不开那扇门。
  屋里太闷,我把窗子推开,吹进来一阵热热的风,像是一张混沌的布,把人从头到脚裹了起来,一点不觉得凉快。屋里墙上挂着张画儿,画的就是窗子外面庭院里的景致,一草一木宛然可见,十分相像。
  我一把将册子在掀开来,看着上面写的那句话。
  背上涔涔地渗出汗来,我的手在抖,渐渐地,全身都跟着抖起来。
  这上头的字,这上头的字……我抓过桌上的笔,就在纸上迅速地写下几个字:假作真时真亦假。
  淋漓的墨迹那样鲜明,那一个个字仿佛要从纸上跳出来,告诉我一个被遗忘的秘密。一模一样的字迹,横、撇、转折……分毫不差。
  那笔从指缝间掉了下来,落在纸上,啪的一声轻响,干净的纸面上被染上了一团溅开的黑墨。我把册子拿起来,对着纸上墨迹未干的那行字,反复地比对,反复地查看。没错,一样。
  虽然一个年深日久绢质发黄墨迹深沉,一个刚刚写就还带着浓重的墨香。
  这本册子,是谁的?难道是……我自己的?
  脑子里乱糟糟的,像是有许多嘈杂的声音交织成一团,我理不出头绪。像是有什么危险的东西要挣脱思绪跳跃出来。我既渴盼,又觉得害怕。我一直拼命在寻找自己的从前,可是突然某一天,这么一本册子就出现在了我的眼前。
  心像是要从胸膛里跳出来,我觉得太阳穴生生地疼,眼睛发胀。
  我跌跌撞撞地扑向桌前,抓起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茶。用力太大,茶水溢到了桌上。我举起杯来喝了两大口,放了一会儿的茶水温沌中透着一股隐约的酸涩味。
  不要慌,一定不要慌。我坐回床边,深吸了两口气,把册子先放在一旁,拿起那个盒子仔细察看。盒子很普通,上面没有花纹,没有字迹,什么也没有。
  包着册子的那块绸布年头也久了,是双行水波纹边。
  这原来应该是块手帕。
  我慢慢地把手帕凑到鼻端,雷家庄,绢册,手帕……我几乎立刻想到了一件事。
  这册子是在她家旧书阁中找出来的,是雷家的亲朋长辈留下的吗?难道雷家庄和我有什么关系?那旧书阁里还有没有同这册子有关的别的东西?
  也许我还能找到别的线索。
  第一页的那行字像是要从纸上跳出来一样,我每看一眼就觉得仿佛有什么东西死死地堵在胸口,让我透不过气来。
  册子并不厚,只有十来页。我觉得自己心跳得很快,颤抖着手翻开了下一页。
  里面的自己与第一页的字迹是一样的。里头写的都是一些幻术的习练之道,讲得浅显易懂。可我想看到的不是这些。我想在里面找到一个年月,一个人名,一个地名……无论是什么都好。
  我越翻越快,到最后一页的时候,我终于找到了想要的东西。
  最后一页上也有一句话,旁边盖了一个印。
  真作假时假亦真,这句话与第一页的正好凑成一对。
  字旁边的朱砂色印记上窄下圆,中间细瘦,仿佛纤腰仕女,亭亭玉立。上面的"巫"字显得秀逸匀称,下面的"宁"那一竖拖得长长的,尾尖微微有些弯。
  巫宁。这个暗红色的印记,仿佛烧红的烙铁,灼得我两眼刺痛,胸口仿佛有一把火在烧。
  这会是我吗?
  为什么我还是想不起来?头脑中乱撞的纷杂情绪理不出头绪来。天色已晚,黄昏的光晕映在窗纱上,墙上恍惚斑驳的阴影像是蕴含了无数隐秘的过往,我透不过气来,汗如雨下。
  "齐笙。"
  我吃了一惊,差点叫出声来。师公推开了们,缓步走进来。我僵硬地,惊魂不定地看着他。师公抬起手,微凉的掌心轻轻覆盖在我湿漉漉的额头上。
  一股凉意从他的掌心传递到我的头顶,然后缓缓地扩散开来。刚才那种焦灼得快要窒息的热和痛,像是潮水一样退去。
  我像是又活过来一样,长长地吐气、吸气。他把手移开。
  我有一种冲动,想把他的手再扯回来,再放在头顶上。刚才那种感觉真舒服,就像是……有一股清泉从他掌心流出来,由上而下,流淌过我的全身。
  "收拾一下,明天我们就走。"
  "明天?"
  我定定神,倒没什么要收拾的东西,衣裳就两件,打一个小包袱。册子我包了起来,在那层手帕外面又密密地包裹了两层,似乎这样可以保证不会遗失。
  也许是我自己觉得这样安全多了。怀中掩藏的这个秘密,令我一直惶惶不安。
  送走师公,我去找雷芳。
  我犹豫了下:"芳姐姐,你送我的那本册子,可知道是什么人写的?"
  "那册子很老了,我们家的人都是使剑的,应该不是我家长辈。"
  "那个……芳姐姐你还有这个人的其他旧书册吗?"
  雷芳想了想:"旧时的书阁已经拆了,里头好些旧纸什么的就丢了,还有一些书就搬到爷爷和姐姐那儿去了。兴许还有吧?你喜欢?"
  我朝她直点头。雷芳想了想,吩咐丫鬟到雷芳和雷庄主那里分别去问一声。
  过不多时丫头变回来了,一个说雷芬那里没有什么旧书了,另一个说雷庄主不在,管书房的人不清楚。
  雷芳有些过意不去:"明天我去爷爷那儿再给你找找。"
  "不用啦,明天我就走了。"
  "走?"雷芳差点跳起来,丫鬟忙按住她:"姑娘别急,有话慢慢说。"
  "为什么要走?怎么这么快?要回去了吗?"
  我摇摇头:"我也不知道。"
  雷芳拉着我的手,又攥得我手腕生疼:"多留几天吧,我带你好好玩玩儿,我们这里可好玩了!"
  我也想多留几天,可惜师公那人没得商量。
  第二天师公天不亮就把我叫起来上路,我和雷芳都没来得及说再会。
  马儿跑了起来,我转头看。雷家庄越来越小,越来越远,转瞬间就被抛得彻底不见。
  我觉得心里有点忐忑,伸手按了一下胸口,那本册子安安稳稳地被揣在怀里头。
  我心里觉得稍微踏实了一点。
  "师公,我们以后还回来吗?"
  他没有回答。


【第二章】满月幻境


我们经过许多地方,我不知道我们已经离家有多远,出门的新鲜感已经褪去,我心中只剩下了忐忑和彷徨。怀中那本册子是一个不能说出口的秘密,像一根刺,不,像是一块烙铁,让我无法专注精神于旁的事情,市场走神。
师公训斥过我几次,因为我这些天一样新的幻术都没有学会。
"你若再三心二意,下次可没机会再出来。"
我默默地垂下头不吭声。
"走吧。"
快黄昏的时候我们进了一个小镇,这里是典型的南方小镇,人们说话的声音软而脆,说得快了像唱歌一样,很好听——就是听不清也听不懂。有人撑着船从桥下过去,船尾托出长长的余波。女人们在河边洗衣裳,棒槌捶着衣裳嘭嘭地响,声音传得很远。
我专注地看着河边的那几个女人,她们穿着紧绷绷的衫子,下面的裙子很阔,我们这些天一路走来,女人们都是这样穿的。大概这是时下最时兴的装扮。
师公哼了一声,我才发觉自己站在那儿又走神了,急忙追着他向前走。
我们在一家临河的小客栈住下,老板娘生得黑瘦,点了草来替我们薰屋子。
"屋子近水,蚊子多了些,薰过就好了。"
她也穿着和外面的女人们一样的裙子,有些唠叨:"小姑娘,你爹爹去了哪儿?你们晚上要不要在店里吃?"
她说的话我得想一想才能明白是什么意思。
她见我老盯着她的裙子,把手里快要烧尽的草从窗子丢出去,扯扯裙子说:"好看吧?"
"我没见过这样的……我觉得,裙子应该……"我比画了一下。老板娘愣了一下,笑了:"小姑娘你们从哪儿来的?你说的那种裙子是我外婆年轻那时候穿的呢,现在哪有人穿那样的。"
是吗?我前世的记忆碎片又开始出现了。
天黑了师公还没回来,我紧紧关上窗子,就着油灯的光,把怀里的那本册子取出来。这些天我已经把上头的字都烂读记熟了,现在又翻了一遍才把册子收起来,望着跳动的烛焰沉思。
如果册子真是我写的,那我的前生距离我的今世,少说也隔了好几十年。而且,我的前生也是精擅幻术的,说不定和师公还相识呢。习练法术的人本来就比练剑的少,能精擅这一门的修行者就更少了。
师公,他会不会认识我?
窗下又有船过,摇橹的声音吱呀吱呀响,由远而近,又渐渐离去。
隔壁传来门响,他回来了。
每晚都要考我,今日也不例外。我有些心不在焉,幸好背口诀没出错,演练幻花术的时候也一次成功了。我手里拈着跟筷子,在筷子尖上点了一下,眼见花苞长出来,"扑"的一声绽裂开,开出来的是
一朵荷花,层层叠叠的瓣儿,嫩生生的金黄的芯,娇艳而端丽的一朵花。
师公点了一下头,我松口气,那朵花一瞬间就散了形消失了。
看他心情好像不错的样子,我趁机打听:"师公,雷庄主是练剑的,你们怎么会是好友呢?"
他看我一眼:"怎么?"
"嗯,我就是好奇……师公和雷庄主,是怎么认识的?"
"年少时便认识了。"
其实我真正想问的是,师公知道不知道一个叫巫宁的人。
但是那样问实在太冒险。
隔着河,从窗子能看到对面是一家更大的客栈——问我为什么?光看那挑的一串灯笼就比这家客栈挑的一盏小纸灯要气派多了。
"师公,我们怎么不住那边?"
  "贵。"
  呃……这理由很简单,而且很有说服力。
  看来谪仙人似的师公,也是精打细算过日子的啊。
  白?夫人讲过,修行之人,尤其是我们这些习练幻术的人,不能以像是摇钱树聚宝术还有就是点石成金术这些末技来骗取衣食。
  这是当然的,幻术把树叶变成铜钱,把石头变成金子,那毕竟是假的,人家小本生意也不容易,辛苦忙碌,最后挣了一把树叶和一块石头,最后还不被气得吐血啊。
  "师公,你饿吗?"
  我晚上还吃了碗面呢,不知道他是不是还饿着肚子。
  他挥了一下手,我知道这是叫我出去的意思。
  我师公浑身上下散发的那种清高的冷气,习惯了也就不觉得那样冷了。那张没有表情的脸,可以用"面瘫"二字来形容。话少,可以用"懒"字来概括。以后旁人要是问我师公是个怎样的人,我可以直接说:面瘫懒人。
  听起来很不好。可是架不住人家生得好啊,又帅又俊,面瘫让人觉得高深莫测,话少让人觉得神秘玄奥…要是他长成个大麻脸矮冬瓜身材,再这么寡言少语没表情,谁会待见他啊。
  唉,而且这个看起来没有半分尘世味道的谪仙似的男人,一样要锱铢必较精打细算的过日子。
  传说理的那些有名的剑侠剑仙,似乎都是不用为钱发愁的,空着两手一袭白衣就行走江湖。剑会在需要的时候自动蹦出来,衣裳永远不会脏,身上也永远不缺钱用。
  一开始我还以为师公就是那样的人物呢,结果……只是看起来是。
  我在门口磨蹭了一下,心里的疑问实在压不住了,小声问:"师公,你知道一个叫巫宁的人吗?"
  巫宁这个名字,仿佛带着魔力一般,他的目光不再是冷漠而遥远的,忽然间变得热烈而痛苦。
  我扶着桌子,本能的察觉到了危险,可是我挪不动脚,整个人像是被他的目光牢牢地钉在了原处,一动也不能动。
  感觉像是过了很久,他垂下眼帘,沉声问:"你从哪儿知道的这个人?"
  我咽了口唾沫,感觉喉咙发干,手心却直冒汗。不安与期待搅在一起将我牢牢缠住,我觉得我发出的声音根本不像自己:"在……雷家庄,雷芳给我看一本书,上面有这个名儿……好像也是个修炼幻术的人,是吧?"
  师公沉默不语,转头看向窗外。过了好半天,才低声说:"你出去吧。"
  我站起身来,他又说了句:"不要和旁人提起这个名字,懂吗?"
  我太想知道自己的过去,看师公的神情,他一定知道巫宁是何许人,可是他却不肯说,神情又是那样的别扭古怪。
  难道我,以前是他的仇人?还是……有什么别的恩怨?
  我左思右想,在床上像烙饼一样的翻来覆去。房间狭小闷热,一后背全是汗。
  我用袖子抹了两下汗,不知为什么,忽然间想到—师公大概现在也没睡着。
  没什么道理,就是直觉。我把头悄悄凑到板凳上仔细聆听隔壁的动静。这壁就是薄薄一层木板,脖子都酸了,那边还是静悄悄的什么声息也没有。
  或许他已经睡着了。
  巫宁这个名字对他来说,应该不至于会令他失眠吧?
  耳边忽然"咚"的响了一声,我吓了一跳,师公的声音隔着板壁清晰的传过来:"不许偷听。"
  我吓得差点滚下来。他醒着,要察觉我没睡并不难,可是他怎么知道我刚才想偷听?
  那边屋里亮了起来,大概是点起了灯—隔着木板细细的缝隙有光透进来。
  "你过来吧。"他声音不高,但是话语里充满了一种不可违逆的意味。
  我赶忙披衣穿鞋到隔壁去,师公坐在桌旁,他连外面的衣裳都没脱,看来回屋之后他根本没睡。
  "你以后不要在任何人面前提起那个名字来,知道吗?"
  我看着他,小心翼翼的问:"她是坏人,是不是?"
  师公转头看向窗外,过了一会儿才道:"其实巫宁这个名字没多少人知道,不过,如果说起巫姬的话,那知道的人可着实不少。"
  巫姬?这是什么称呼?我不喜欢这名号。
  "她的幻术可以说是前无古人,今后能超过她的人只怕也没有……"
  师公不像是在和我说话,倒像是在自言自语。
  "她……是不是已经死了?"
  师公闭了一下眼,声音很轻很低:"恩。"
  是谁杀了她,这是我最想知道的事情!
  "不要再提起这个人。"师公把这句话又说了一遍,"对谁也别提,会惹祸。"
  为什么呢?就算我以前有天大的罪过,一死还不能抵过吗?已近过了这么久了,不至于还有偌大的禁忌之力吧。
  "当时她有很多仇家,现在那些仇人只怕还有好多还活着,对她还是一样憎最。"师公说,"以后不要再提起。"
  我上辈子,是个杀人如麻的魔头吗?
  我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师公注视了我一会儿,嘴角动了一下,露出一个异常僵硬古怪的表情来。
  他难道是想对我笑?咳,这种表情对他这种面瘫来说,难度太大了点吧。
  "别害怕。"师公只挤出干巴巴的两个字来。
  我都不知道自己怎么回的房,跟梦游一样。原来我,从前是恶人?我不愿去相信。我怎么能是个恶人呢?我明明……
  我也不确定,翻来覆去,倒下半夜我才睡着,还做了好几个光怪陆离的噩梦。天刚蒙蒙亮,窗子下就开始有船经过,摇橹声,桨片打水声,还有人的叫卖声。我发了一会儿呆,又想起师公说的话来,心情沮丧,扯过被子来紧紧蒙着头。我昨天太震惊,没来得及问师公,那个"魔头"巫宁,或者说是巫姬好了,她是被谁杀的?别的事都可以忽略不计,但这件事,无论如何我想弄个清楚。
  师公已经出去过一趟了,回来后把一个小包袱交给了我。
 我接了过来:"这是……什么?"
  "给你的。"
  包袱里是一条裙子。
  和店里的老板娘,和镇上的那些女人一样款式的裙子,颜色娇嫩,做工细致。
  师公他……他昨天出去就是为我定做裙子吗?
  我拿起来比量——很合身,一丝不差,正是我的尺寸。
  "换上吧。"师公站在那里看着我,目光中露出一丝淡淡的温柔和怀念。
  他转身离去,我怔怔地捧着衣裳。刚才……许是我看错了?
  师公领着我一路再向南去,该走水路。
  江上烟波浩渺,两岸树木郁郁葱葱,隐约能看到一点亭台楼阁的影子。我上了船就吐得天昏地暗,师公开了方子,煎了药给我服下,还助我调理气息。
  不知是药起了作用,还是在船上这几天也习惯了,人渐渐精神了一些。
  我白天睡多了,晚上怎么也睡不实,索性披衣坐起来。水浪起伏的声音里,前舱隐隐传来人声。
  我穿过窄窄的舱道,推开通往前舱的门,师公果然没睡,他面前还站了一个人。我一露头,两人的目光一起投了过来。
  师公淡淡地说:"齐笙,我徒孙。"
  他们之间有一种凝滞不化的东西,说不上来,让人觉得闷,胸口压着很重的东西,喘气都不舒畅。
  我要退回去已经来不及了,于是上前行礼,然后给两人倒茶。
  "今年我去扫墓,还遇着了故人,你猜是谁?"
  师公摇了摇头:"我不想知道。"
  "也是……看着都让人恶心。人活着的时候个个狼心狗肺,等人一死了,到一个比一个情深意长。对了,你这是从哪儿来?雷家庄?"
  "嗯,顺便去看了看。"
  "雷启山还好?"
  "老样子。"
  "他那个样儿我反正看不惯,也真亏你受得了。这人忒没骨气,当初那么多手下败将,就他上赶着巴结,又送这有送那的……"
  "百元先生病重之时,他总算是出过力帮过忙的……"
  他语气淡淡的,我一眼看待舱门外头,我们这条船的旁边有多了条船,船头挂这面旗子,在月光下,旗上绘着一只神奇的大雁。
  师公吩咐我:"去取酒来。"
  我应了一声,男人只要一见了面,似乎都要喝酒。在雷家庄喝,在船上有要喝。穿上备有几样凉菜,我把酒倒上,自己到一边候着。湖上起了雾,四下里一片茫茫。
  我满心想着要听他们说什么,谁知道两个人推杯换盏的就是喝闷酒,一个望着外头发呆,一个瞅着酒杯发呆,时不时的喝上一口酒。
  这算什么故友重逢啊?
  船舱里酒气弥漫,我不喝酒,光闻都觉得有点熏然欲醉,头晕晕的。
  我出了船舱到船头坐着,被凉风一吹,才觉得头脑清醒了点。夜雾扑在脸上,潮露露的。
  身后传来脚步声响,师公也从船舱里走了出来。他脸颊有一丝红晕,眼神也不像平时那样清凉。他身上有淡淡的酒气,站在那儿一动不动的瞅了我一会儿,扶着船边慢慢的坐了下来。
  "师公?"
  我蹲下身,又喊了他一声:"师公?"
  他眼帘低垂,呼吸细匀。
我不知道他想着是不是还清醒,不过我心里有一个念头萌发出来,然后不可抑制——就算我心中的疑问得不到解答,就冲师公现在的情形,应该也不会有什么麻烦。
"巫宁……是怎么死的?"
师公一脸痛苦的表情,轻声呢喃:"她自尽了……"
我愣愣地听着,感觉就像是在听旁人的事。自杀?
我只记得最后的章血色的光堙没了整个视野。原来我是自杀?
我呆呆地坐在了师公的旁边,本来还有许许多多的疑问,现在却都堵住了,压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为什么?
我一直以为自己是被人所害。
也许我不该去追寻自己的从前。从前就是从前,无论是喜是忧,是荣耀还是屈辱,都已经过去了。
我把脸埋在手心里,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可是……可是既然要遗忘,为什么不全都忘记?
为什么还要让我记得最后那满眼的血色——为什么不把那一瞬间也忘记?
船身忽然震动起来,我抬起头,以为船靠了岸。
船还在湖上,只是碰到了一艘更大的船。
那船头迎天高耸,船身是厚重的黑色。我仰头往上看,船头上站着一个人。
不过那人身上的披风被风吹的飘摇着,我只能看见一道修长的黑影。
"雁三儿,出来。"
要说,这声音可不比我师公的声音冷,也不显得硬,但是听着让人觉得背不自觉地就要挺直。有个词叫做"肃然起敬",大概就是这样的。
雁三儿就是那个在船舱里喝醉了的人吧?他这会儿是出不来了。
我又晃了晃师公,他也醒不过来。
我没办法,扬起声喊了句:"雁三儿喝醉睡了。"
好像身旁掠过一阵风,眼前就多了一个人。他也是一身黑袍,明明并不魁梧,身姿挺拔修长,可渊停岳峙的气度让人需要仰望。
"你叫什么?"
我想移开目光,但是面对那种慑人的压迫感却只能让我直视他。
"齐笙。"
这人眉毛浓黑,有这样的眉毛,大多是一脸凶相,但他不是。他的人和他的声音不一样。有那样不怒自威的声音和气势,但是真看到他这个人的时候,倒像个教书先生似的——儒雅端方而又严谨。
我仰起脸,问他:"你是谁?"
他说:"我是惊雁楼楼主。"
这条惊雁楼的大船像是一座浮在水面上的楼阁。船头挂的灯笼被风吹得摇摆不定,灯影幢幢,站在灯下的黑衣人,脸上忽明忽暗。不过弹指间,那个人幽灵般不见了。
我站在那儿发了一会儿呆,转身进了船舱。
师公还没有醒,我就这烛光,把怀里揣着的那本册子拿出来翻看了一会儿,和衣卧下。睡在陌生人的船上,总觉得心里有些不踏实。这惊雁楼主是好是坏我不知道,但总归是与师公有旧吧?
睡的迷迷糊糊,恍惚间听到有人在喊我的名字。听不清,可是我知道那是在喊我。
我循声而去,穿过一条小径,两旁开满鲜花。有个人坐在屋子里头,认认真真地在桌旁写字。我看不清她的身形,只觉得屋里坐的那人异常熟悉,忍不住又走近了几步。
一瞬间那种感觉说不出来的奇怪,我明明是站在窗子外头看着窗子里面的人,可是眼前一花,我再抬头看的时候,我竟然是坐在桌边,手里执笔,看着窗边的人影。
心中莫名地一惊,我手脚挣动着,一下子睁开了眼睛。背上出了些汗,冷涔涔的,余悸未消。没什么窗子,也没有在写字的人,我正躺在船上,蜡烛烧得还余小半截。隔着垂帘,我听见师公含糊而沙哑地说了声:"水……"
我定定神,起来倒了杯茶水,递到师傅嘴边。他喝了一半,洒了一半,缓缓睁开了眼睛。大概还没完全清醒,他的目光依旧迷迷蒙蒙的,看着我的时候显得有些怔忡,似乎没认出我是谁。
"师公?"
他缓缓坐起来,这会儿是彻底清醒了:"这是哪儿?"
我想了想:"您喝了酒,有艘大船过来,把我们接到这船上,"顿了一下,我说,"他说他是惊雁楼的楼主,师公认识他吗?"
师公看了一眼窗子外头,夜里的湖上寒意浓重,我把衣襟拢了一下,转身去倒茶。
蓦然间,远处有一声惊呼传来。湖上平阔,深夜静寂,这一声听得极清晰。我怔了一下,杯里的水已经倒满了,溢了出来,我急忙放下茶壶。
师公站起身来,扶着舱壁缓缓地吸气,嘱咐了我一句:"你就待在舱里,不要出去。"我拿帕子擦桌上溢流的茶水,师公推门出去,夜风一瞬间变大了,风声里仿佛有人在呜咽哭泣。我从窗子朝外看了一眼,师公的身影已经消失在走廊的那一端,外面暗沉沉的,只能听到下方的水响,却什么也看不见。
四周静得像是这湖上这船上只剩下了我一个人,风声水声似乎都变得遥远了。
桌上的蜡烛淌了一滩烛泪。我探头朝外看,依旧什么也看不见。
风忽然变大,桌上蜡烛的火苗被吹得抖动起来,我伸手去护,可是蜡烛已经燃到了头,烛芯一歪倒进了那摊烛泪中熄灭了,舱里顿时一团漆黑。
四下里静得异常,船上的人呢?怎么会这么静?连水声和风声似乎都停滞下来,静得都鞥年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我回想着刚才那个梦境,我不知道我是不是梦到了从前的自己。那种感觉,那种感觉太真实了。我明明是站在窗子外面朝里看,可是同时我又成了坐在窗子里写字的人,朝外张望。
蜡烛熄灭之后有一股灰寂的焦味,淡淡地,弥漫开来。帘子被风吹动,黑影忽闪,有如鬼魅。窗外忽然传来飒飒声响,我飞快地转过头去,放佛有一道影子从外面掠过去。月亮又从云里钻了出来,湖面上起雾了。
忽然间有只冷冰冰的收按在我的手背上,我打个哆嗦,师公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了,就站在我身边。
"师公。"我松了一口气,"你回来了?船上没出什么事吧?"
师公手指凌空点了一下,屋里青光一闪,又变得明亮起来。
船身忽然重重一震,砰的一声闷响传来,我颠地身子朝前一扑,一把抓住了师公的手才稳住。
有人轻叩舱门:"纪羽?"
师公应了一声,袍袖一拂,把我揽住了:"出去瞧瞧。"
一出舱门我就怔住了,然后立刻回头。
不,我身后已经不是舱房了,密密的粗壮的大树生长在身周,四周阴森墨黑——
船呢?湖呢?船上的人呢?这也是幻术吧?
雁三儿头发胡乱地束着,手里提着一柄剑。
"看来遇着你的同行了。"
师公只点了点头;"有点儿意思。看样子,是山阳派。"
我眨眨眼:"师公,幻术还分派啊?"
"当然。"
"那咱们是什么派?"
师公没出声,雁三儿倒是说了句:"你们当然是山阴派了,你师公就……"他说到这儿就不往下说了,问师公,"这是幻境术?怎么破解?"
"今天来的不是一个人,起码又3个,结的是幻境三世阵,这阵法有阵眼,想破阵,就得找着阵眼才成。"
雁三儿皱皱眉头:"你有几成把握?"
"难却不难,只是需要时间。"
一头吊睛猛虎猛地从前头扑了过来。我可不确定这虎是幻觉还是真的。没等我反应过来,雁三儿一抬手,有道寒光从他手中弹射而出,刺穿了老虎的头。师公拉着我朝前走,一只手掐算着指点方向。
"三世阵最少需要三个人一起施术,这三个人还须配合默契,演练多次……心意相通。三世阵是又阵眼的,这便是这阵法的厉害之处,找不到阵眼便不能破阵。"
雁三儿走在我们前头,扫平路障——树藤,还有凶猛的野兽。
"三世阵,阵法三重相叠,每破一次,阵眼就会转移到三人中另一人身上。"师公忽然停住脚步,侧耳倾听,忽然探手一抓。前面是一株不知生长了多少年的参天大树,忽然间有一个人凭空从树身里倒栽了出来,我睁大眼,可还没看清那人的面目,雁三儿已经纵身扑了过去。在四周的一片幽暗之中他的身影就像幻影般令人捉摸不定。黑影与灰影的动作都快得让我看不清楚。说起来不过是瞬息间的事,林间的风一下子静止了,雁三儿掐着那人的颈项拎在手上。
"怎么解咒?"
师公信步过去,伸指点在那人额间。我只看见他指尖有点白蒙蒙的光亮一闪,那人原本紧绷的身体就像瞬间被抽空了所有力气头垂了下来。
身边的一切忽然间全变了,刚才还看不到光亮的阴森森的密林变成了一望无际的荒漠,有如突然间撕开了黑幕,阳光热辣辣地洒下来,皮肤一瞬间就变得灼烫紧绷。
师公转过身来:"这是第二重。"
师公这次似乎不用再掐算位置,直直地朝一个方向走去。
幻境同真的一样,沙子被晒的滚烫,朝远处望,热浪如沸。
鞋底薄,一步步像是踩在烧红的铁板上,脚心疼得像针扎。
我在心底告诉自己,这是假的,都是假的。我们现在其实还是在一条船上,在 一片湖上。
可是那声音并不那么坚定。就像人们做梦一样,梦里的一切自然不是真的,可是身在梦中时,我们又怎么能知道自己经历的一切是假的,只是梦幻泡影。
船上的其他人呢?他们在什么地方?其他来犯的人呢,又在什么地方?
我忽然出声问:"师公,其他人怎么不见?"
"他们还在,只是我们互相看不到彼此。"
"嗯……"可是这样好像讲不通。我们应该被困在同一个幻境中,为什么却遇不到彼此?
  沙子下头似乎隐隐有什么在动,师公忽然扯着我朝后一甩,黄沙一下子被翻起来,一条水桶粗的蛇影在沙地上一挫,随即弹起,如电般朝师公袭去。
  一道乌金的光芒劈空射出来,将那大蛇从中间斩成两半。
  师公他手里挽着长剑,血珠从剑上一滴滴地落下来。师公竟然也用剑?
  见我盯着那剑看个没完,师公冷冷的哼了一声,手一抖,那剑化为一股细沙,散落无迹。
  如果说遇到蛇还不算太糟糕,接下来的事就绝对够麻烦----连师公的脸色都变了。我顺着他的目光朝远处看,热气呼呼作响,不过这单调得让人烦躁的声音里多了些别的,像是马蹄声,震得脚下的沙地都在隐隐发颤。
  有丝风吹了过来,远处有一道细线,有如潮水,飞快的朝这边移动。
  不是潮水。是飓风卷着黄沙,越来越近,声音也越来越高。
  太过分了……这也是幻境?
  师公扯了我一把,不管这是真是假,我们都得避其锋芒。
  "咳咳咳……"师公把我从沙子里拔了出来,我狂咳着吐沙子。
  雁三儿也从流沙底下挣扎着露出头来:"真邪门儿,你说这是假的吗?假的还能把人折腾得死去活来?"
  "刚才那人呢?"
  雁三儿脸色一变,把左臂从沙子底下拔了出来。一直被他揪着的那个人的头软绵绵地垂着,一望而知已经断了气。
  我头发里耳朵里鼻孔里嘴巴里全是沙子,从沙堆里爬出来,鞋子也丢了一只。雁三儿也呸呸地吐了几口沙子:"三合寨不知从哪儿找的帮手,你不会连几个无名之辈都对付不了吧?"
  师公眉梢都不动一下:"无名之辈?现在道上早没我这号人了,说起来我也是无名之辈。"
  我昏昏沉沉的,人直往地上出溜,腿软的跟面条儿一样,怎么都站不起来。
  师公一手就把我递给雁三儿了:"你看着小笙,我自己去,你们留在这儿别动。"
  "你一个人行吗?"
  "你不是说无名之辈吗?那有何可俱。"
  我迷迷糊糊的看着师公走远,嘴唇干得像是要裂开一样疼。雁三儿在沙地上掘坑,把热烫的纱移开堆起,然后让我躺进凹坑。底下的沙没有那样热,而堆起的沙又挡住了直射的阳光。
  "好些了吗?"
  我点点头,声音沙哑:"多谢……"
  "要不是坐了我们的船,你也不会遇上这磨难。"他在坑边坐下来,在身上摸了摸,"没有水喝,忍一忍吧,你师公应该很快可以破这第二重阵法。"
  我在坑里躺了一会儿,多少比刚才舒服点儿,打起精神问:"您和我师公,是怎么相识的啊?"
  雁三儿的手挡在额前:"有好些年了,逃难时认识的。发大水,家里人都死了,逃难的路上结了伴,天底下的坏人都让我们赶上了,小贼,强盗,人贩子。人贩子把我们卖了,那时候人不值钱,两个人还没卖上一头羊的钱……"想不到师公幼时经历这么坎坷。
  过了一会儿,雁三儿又轻声说:"买我们的那人……也是个小孩。"
  我心里莫名的一紧,正想再探问一句,忽然眼前一黑,什么东西都看不见了。四周那灼热的空气像是被一个无底的口袋全吸走了,清凉的,微微潮湿的风吹在脸上。
  我撑起身子朝四周张望,身下躺的也不再是沙坑,而是船板。柱子旁灯笼被风吹得微微摇晃,仿佛随时会灭掉一样。
  雁三儿跳起身来,喊了一声:"纪羽?"
  没人应声。
  师公呢?他破了阵吗?他人在哪里?
  雁三儿把我扶起来往背上一搭:"别爬。有我护着,没人伤得了你。"
  幻阵一破,雁三儿立刻底气十足。
  我趴在他背上,这人身板儿极硬朗,骨头硬也不稀奇,皮肉也这么硬---我像是趴在一块石板上头。
  "师公让我们别动。"
  "阵已破了,那些跳梁小丑有何所惧。"
  船上其他人也不知道去哪儿了,下层隐隐传来砍杀声,雁三儿加快了脚步。前头就是下去的舷梯,有人从拐角处走了出来,有些讶异地看着我们:"你们这是?"
  雁三儿没和他多说,挥了下手:"下去帮忙,尽量要活口!"
  那穿着黑色紧身衣,胸口绣着只雁的护卫应了一声,抢先了舷梯。兵刃交击的响声越来越清晰,还有人惨厉的呼叫声。
  师公在哪儿?他会不会遇到厉害的对手?会不会受伤?
  我心里压着担忧,总觉得自己忘了什么事情。
  雁三儿加快了步子,赶过了那个走在前头的护卫。
  我一瞥,那人的手按在刀鞘上,因为太用力指节有些发白。他的目光和我的一相接,我突然明白过来!
  "小心!"
  雁三儿的反应比我喊话还要快,我的"小"子出口时他已经动手了,"心"字话音未落,那个人已经被雁三儿一脚飞起踢在胯间,人像断线风筝一样跌了出去,下方湖里传来扑通一声闷闷地落水声。
  这阵法真是虚虚实实,很合师傅教过我的那道理,三分真,七分假。前面两阵让人以看就知道是幻境,突然间那密林荒漠都已经消失,人以看到了熟悉的景物,放佛真实的一切,自然会以为阵法已经全破解了,自己已经回到了现实之中,防御之心顿时松懈。
  这时候若再遇到一个熟面孔,突然对你暴起暗算,那可真比明道暗枪的难提防。忽然间刚才我们听到的兵刃交击声、人的惨叫声、船板被撞得砰砰的像是要破裂的声音,还有湖水的声音……这些声音全都消失了,就好像我们的耳朵一下子被堵了起来,又像是在看戏的台子底下,上头一声锣响后,台上台下阒寂无声,等待……等待好戏开场。
  阵根本没破,我们还在阵中。
  这是三世阵的第三重!我们现在怎么办?
  要我说,最好是原地不动,以不变应万变吧。谁知道这一路走下去还会遇到什么。
  雁三儿背着我转过身朝来的方向走,上了舷梯。他走得很慢,我们都不知道这死寂一片中还会冒出什么危险来。
  雁三儿推开舱门,把我从背上放下。船舱还和我们离去时一样安静,甚至我给师公倒的他没来不及喝的茶还放在桌上。我脚上只有一只鞋,很渴,但是桌上的茶水却不敢喝。
  雁三儿抱着剑守在我身边,他垂着眼帘,看起来像是睡着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忽然舱门被推开了。我愕然抬头,师公一脸淡然,看了我一眼。
  雁三儿没动,也没说话,他握紧了手中的剑,身子微微一侧,将我挡在身后。"第三个人很棘手,得你和我同去。"
  雁三儿只看着他,没出声。我也判断不出来,眼前这个人到底是不是真的。
  师公看了我们一眼,淡淡的说:"你要不愿意,那我自己去。"
  雁三儿缓缓站了起来,把我又负在身上。从头至尾他都没有将手从剑柄上移开。
  "你走前面。"
  师公点了点头,果然走在前面,雁三儿背着我跟在他身后。
  地下,船舷上,门上,都溅着血,我轻声问:"师公,三世阵真能杀人吗?刚才要是我们被老虎、被蛇咬了,真的会死吗?"
  师公脚步没有停,只说了句:"假做真时真亦假,这句话你不明白?三世阵自然是可以杀人的。"
  我手心里全是冷汗,刚才问那句话未尝没有试探的意思,可是他回答了之后,我仍然无法判断这个师公是真是假。
  月亮出来了,我们走到船桅的阴影下头,忽然前面有人叱了一声:"别上当!他是假的!"
  雁三儿飞快的侧过身,手中的剑已经出了鞘。
  前方舱中走出来那人受了伤,半边身体都让血染红了,他长眉秀目,器宇轩昂,眉目身形举止,赫然又是一个师公。
  我的目光在两个师公之间游移,两个师公?哪个是真的?
  雁三儿显然也难以判断,他的身体绷得紧紧的,像是一只发现了危险全神戒备的野兽。
  没受伤的那个冷冷的嗤笑一声:"能想到冒充我,也算你聪明。"
  受伤的那个缓过两口气来,脸上同样露出冷笑的神情,却不理会那人说什么,只问雁三儿:"你们有没有受伤?不是让你们不要乱走吗?"
  果然是假做真时真亦假啊!这两个,都完全看不出什么破绽来。外表都是一样,只是一个受了伤一个没受伤。
  不过,师公适才离开前,的确交代过我们不要走动,这个受伤的说的话,倒是能对得上。那么,那个没有受伤的……
  雁三儿紧紧护着我,面对那两人丝毫不减警戒。
  没受伤的那个师公一扬袖,手中凭空多了一把光华流转的长剑。
  受伤的那个默默站定身,右手虚拢,也无中生有地多出一把剑来。
  月下,湖上,这两人剑华如水,已经斗在了一处。
  我紧紧攥着雁三儿的衣裳,那两人动作都极快,剑法还一摸一样!
  到底哪是真的,哪个是假的?幻术竟然可以做到这个地步。
  真真假假,真假难辨。
  雁三儿忽然出手了,他并没有用剑,抬手间共有九道银光挥了出去,齐齐射向正在激斗中的两人。
  那银色的雁形梭有一半打了孔,可海域四支狠狠扎在了已经受了伤的那个人身上,梭上带着的巨大的劲力把他朝后推去钉在舱板壁上。
  我张大了嘴可是发不出声音来。
  雁三儿的手缓缓放下来,师公转过头看他:"你居然分得清楚真假?"
  "他眼神儿不像。你就算遇着比这再要命十倍的事也不会露出那种神来的。"雁三儿说,"他就是那第三个人?"
  "不是,是第二个,刚才让他逃了。"
  随着师公的话音落下,被钉在墙上的那个人缓缓起了变化,变得又瘦又小,和师公一点儿不像。
  我挪挪蹭蹭地过去,小声问:"师公,你没受伤吧?"
  他淡淡地说:"没事。"
  雁三儿问:"那第三个在什么地方?"
  "第三个……那人功力不在我之下。"
  "会是什么人……"雁三儿刚说了三个字便停住了,脸色一变,"难道是她?可她怎么会和山阳派的人混在一起?"
  "我猜她动手之前并不知道我们在此处。若她想彻底撕破脸,就不该用两个小角色来一起发动幻阵,不然的话,我破阵也没有那么容易。"
  "那我们现在去找她?"
  "不用去了,"师公指指地上那人,"第三个阵眼已经被移动了他的身上,我们那位旧识已经离开了。"
  "那这阵已经破了?"
  师公指着地上那人:"他身上应该有块贴牌,你找找看有没有?"
  雁三儿把那人搜了个遍,果然搜出一块铁牌子来。
  师公抖了一下袖子,叮当作响,他掌中已经有两块牌子了,三块牌子都不大,我好奇地探头看,这难道就是阵眼吗?
  师公将三块牌子叠在一起,口唇张合,只是没有发出声音。
  仿佛忽然打开了一扇门,嘈杂的声音一下子灌进耳朵里头。船身震颤摇摆,可以感觉到船在飞快地朝下沉。
  夜色深重,我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虽然情况不妙,可是能回到现实中,我还是松了口气。
  "大船看来不成了,我们先上小船,我去寻其他人。"
  我们在舷梯处分手,师公携了我朝船尾走去,船尾系着两只小船,师公探出手臂将我放在小船上头,又回手解开了缆绳。
  大船已经倾侧,师公站在船边,夜风吹得他衣袍飘摆。我身上有汗,刚才紧张不觉得,这会儿一静下心来,薄薄的衣裳夜风一吹就透,我打个寒战,肩膀缩了起来。
  师公将袍子接了下来给披在我肩上,雁三儿把我们的包袱取来了,师公问他:"怎么样了?"
  "大船是保不住了,刚才雁七下去看了,约莫再有半顿饭的功夫这船就得沉。三合寨的一个没跑全逮住了。"
  "其他人呢?"
  "我们这边伤了好几个,死了两个。"
  雁三儿把包袱丢给我,又转身回去。师公说了声:"等一等。"他们朝船后头走了几步,低声说话,我隐约听到几句,雁三儿说:"上个月我就遇见过一样的攻击。"
  大船船头起了火,船板被火苗舔烤发出噼啪的炸裂声。许多火星色中拉出蜿蜒的光痕,就像一条条金红色的细蛇。
  小船晃了一下,拴在船尾的最后那两根缆绳忽然齐齐断裂,船像离铉之箭一样朝外飞驰,溅起的水花洒在我身上。我失声惊呼,带着火的大船在视野中迅速缩小,层层水雾烟气阻隔视线,那一团火光越来越小越来越远,我扶着船舷探身向前,我隐约听见了师公的喊声,紧接着湖面上漆黑一片,我再也看不见那条大船了。
  船身先是一侧,又微微一沉。
  我迅速转过头来,有个全身湿淋淋的女子刚翻身坐好。她一双眼晶莹灿亮,朝我微微一笑:"别害怕。"
  我一下子明白过来她是谁。她是操纵三世阵的第三个人。阵法被师公破了,三个人一个死了,一个重伤,只有第三个未曾露面便退去了,可是她没有退走,刚才就一直扒在这小船底下!她两指拎住袖子抖水。刚抖两下,脸色忽然一变:"你师公追上来了。"
  她双手连弹,十指纤柔细白,不同颜色的光晕从她指尖飞逸散开。虽然她与师公孰强孰弱我不知道,但肯定比我师傅白宛强。
  她既不扳浆也不摇橹,小船行得飞快。我向回望的时候,只看到一片苍茫黑暗,什么也看不到了。过了小半个时辰,她松了一口气:"总算甩掉了。"
  她刚才抢小船的时候完全可以把我扔下,可是她却把我一起给抢了。是要做人质吗?
  天渐渐亮起来,小船靠了岸。我这时候才看清楚她的相貌。
  她没有白宛生得好看,但是杏脸桃腮,也是个标致人物。
  我抱着自己的小包袱老老实实地跟着她走,她在城门口处雇了辆马车,我看着她梳起发簪,换了衣裳,她抚平衣褶,问我:"你是纪羽的徒孙?"
  我点了下头。
  她笑了笑:"别害怕,我不会伤害你。不过现在还不能送你回去。"
  她摸了一下我的头发,很是温柔:"我听见你和纪羽说话了,你悟性极高,是学幻术的好苗子。纪羽倒是走运,遇到这么个好徒孙……"她顿了一下,"我这么些年,可是一个好弟子都遇上,这次虽然没成事,可也不能空手回去。"
  言下之意,像是看着旁人碗里东西好吃,就要给抢过来一样。
  她的语气神情让我种……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我以前认识她,一定的。
  马车停在一所宅院门前,里头有个黄衣女子迎了出来,瓜子脸,眼睛细长,笑盈盈地说:"夫人可回来了。"她目光在我身上略停一下,有些意外地问:"这小姑娘是何人?"
  "是我徒弟。"
  "什么?您哪来的徒弟?"黄衣女子睁圆了眼,"您可辊开玩笑。"
  "刚从旁人手里抢来的,难得的美质良材。你瞧着怎么样?"她得意杨杨,扶着我的肩将我向前轻轻一推,"悟性奇高,又懂事又听话。"
  我看看她,轻声说:"齐笙"。
  她点下头:"我叫巫真,从今往后,我就是你师傅了。"她直起身来吩咐,"收拾行李,咱们这就动身,我这个徒弟是抢来的,保不齐还会被人抢回去,快些上路,越快越好。"
  巫真?
  巫宁,巫真?
  我的心怦怦直跳,强迫自己定下神来。可是没有用,深深吸气,耳边还是一阵阵的嗡嗡直响。
  她是我的亲人吗?
  我看着好嘴唇张翕,却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不行,不能这样。我咬了一下舌尖,疼痛果然让意识清醒许多。
  我听见她说:"这是元宝,你得喊她姐姐。"
  "您不在的时候,接了张帖子。"
  "谁的?"
  "是北剑阁的。"
  巫真沉着脸:"写的什么?"
  "北剑阁来的是请贴。"元宝小心翼翼地措辞,"那人邮任南九洲盟主。"
  "给我扔了!"巫真冷冷地说:"以后也别再提起来。"
  元宝应了一声"是",果然拿了张帖子出来,手指一弹,那帖子从边然燃起火苗,烧得很快,我瞄了一眼,只看到底下还人两个字。
  文飞?
  那两个字下一刻就被火焰吞没,元宝一松手,燃烧着的帖子打着旋儿落下触到地已经成了灰烬。文飞也是个名人吧?
  我被一个又一个名字弄得应接不暇,直到又坐上马车,才想起来——我可不是来串门探亲的,我是被巫真绑架了来,师公现在指不定有多焦急呢。
  马车还未出城,巫真本来懒洋洋地靠着,忽然坐直了身,低声喝道:"停车。"
  元宝奇怪地问:"夫人怎么了?不是说要快些赶路回去吗?"
  巫真似笑非笑地说:"纪羽了解我的底细。刚才把他甩脱了,可他现在肯定守住了我们回去的必经之路。越是赶着回付出,就会越早遇见他。"
  元宝闻言色变,"哎哟"一声:"那,这该如何是好?"
  "要拼我也未必输他。不过……"她顿了一下,说,"掉头。"
  "还去客栈?'
  "惊雁楼的人说不定已经找到客栈去了。朝天宫不能去,他和那些老头儿太熟,紫都民不能去……"
  元宝小声说:"夫人,您查是去他意想不到的地方……刚才不就有张邀客的帖子吗?"
  巫真脸一沉:"那种人我不想见。"
  "没让您真去,到北剑阁附近铁兜个圈子再折回去,您看这样行不行?"
  巫真看来很有几分意动:"这主意倒不错……"元宝小心翼翼地察言观色,低声说:"那咱们就掉头吧。"
  巫真只点了点头。
  这一去,师公恐怕就很难寻头我了。
  我心里担忧,可是又没办法。
  巫真眯着眼似醒非醒的,我昨天夜里也折腾了一夜,车子走起来摇摇晃晃的,让人昏昏欲睡。
  半梦半醒间,我听见元宝和巫真在小声说话。
  我没睁眼,也没动弹,依旧保持着平稳的呼吸,只是耳朵悄悄地支起来,认真听她们说什么。
  "夫人……到底,您和他,以前有什么过节啊?"
  巫真没吭声。
  她小心翼翼地问:"难道您年轻时和他……"
  "胡说八道。"巫真声音里带着寒意,"他若是欺侮过我,我也不会记恨这么多年。"
  "那是怎么一回事儿?"
  "这事儿牵扯到的人和事可多了,过了几十年,我都快既不清楚了。"
  车轮声轧轧地响,巫真淡淡地说:"我是师傅从小捡回去的孩子,跟师傅姓巫。师傅还有个亲生女儿,比我大半岁,她叫巫宁。"
  巫真的声音很低,可是落进我的耳中却像是惊雷乍响。我得调动起全身的力气才能让自己保持一动不动呼吸平稳的状态,心里却想翻江倒海一样!
  元宝轻声问:"我从来没听您提过她。"
  过了许久,巫真才缓缓地说:"她早已经不在人世了。"
  这句话里有无限的苦楚酸涩,我觉得眼眶发热发胀,咬着唇硬忍着。
  马车早已经出了城,走在山间,四周极静,车轮辗在路上发出咔嚓咔嚓的轻响。
  路途很长,也许,长到可以讲述完一个人的一生。
  随着巫真的述说,我试图在脑海中凭自己的想象,还原出前生的一幕幕画面来。
  巫真的述说中,巫宁完美无瑕,美貌、聪慧,还有一副热心肠......
  "我们住在山谷里,师傅早年很有名,后来隐退了。师娘过世后师傅以百元老人为号,他曾经是一个叱咤风云的人物。"
  "您师傅还在人世吗?"
  "他和巫宁是同一个月去世的。也许是太伤心了......"
  我明明不知道她说的百元老人,可是突然间心头剧痛,喉咙好像被什么堵住了喘不过气来。
  "我们住在山里,夏天的时候我和她卷起裤管去溪边捉鱼。天热,我们不睡屋里,趁别人睡了偷偷扯着席子睡到外头树下。隔着树叶,能看见天上的月亮。点的香烧尽了,蚊虫把人叮得睡不着,我们都起来噼噼啪啪打蚊子,打得一手血,还粘在脸上了,晚上黑就没注意,早上起来被旁边人的脸吓一跳......"
  明明说着很有意思的事,可是听起来让人觉得那么惆怅,年少的一切志存于记忆中。
  "十五岁那年,巫宁和我一起下山。师傅本来不愿意让我们去给他的老朋友送信,后来我们到了沅陵涂家庄。"
  "沅陵?"
  "师傅的故友涂前辈住在那里,涂夫人过寿,涂家庄上来了许多亲戚和贺客,在那里,我们遇见一个人......"她顿了一下,沉声说。"那人年纪很轻,比我们大不了多少,穿着一身布衣,我们起先以为他是下人,后来才知道他也是客人。只是他母亲并非原配,他在家中也不被看重。但巫宁和他好像一见面就生了请似的。"
  我认真地听着。
  那是一段爱吗?自小少年世人的少女遇到不甘卑下的少年。
  "那人,就是北剑阁阁主文飞吗?"
  巫真似乎不愿多提到这个名字,接着说:"到了拜寿那天,突生变故,来了涂家庄的仇家,涂夫人中毒,巫宁为救人,不惜以身犯险试了仇家的解药。"
  "啊?那,那她......"
  "她没有死,那药并非毒药。"巫真叹了一口气,"我当时真笨,我应该先尝的......虽然那药不是毒药,可是......后来的一切,却也因此而起。要说,有一种东西,比毒药还要可怕。"
  "您说什么啊?"
  "情。"巫真淡淡地说,"情这个字,是最烈的毒,一中之后,终身无解,缠结到死不得超脱。"
  她叹了一口气:"要是毒药,她那时送了命,也许还省得挨后面那么多无穷无尽的苦楚。谁料到后来那个人另娶......"
  元宝也沉默了,过了一会儿才说:"不过听说......文阁主和夫人并不和睦,成亲多年也没有一儿半女......."
  她们半天都不再言语,似乎都睡着了。我微微睁开眼,借着微弱的光打量巫真。
  这个人,前世与我情同姐妹,或许她已经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
  巫宁死了,巫宁的父亲也死了,只剩下了巫真......
  其实我并不能在巫真的脸上找到我自己从前的影子。因为我们不是亲姐妹——要是,就好了。
  我闭上眼睛,一个少女的形貌缓缓在我眼前形成。
  她亭亭玉立地站在前方,面容隐在一团雾的后面,我极力想看清楚她眉眼是什么样子,但越是焦急,越反而离我越远。
  睡得迷迷糊糊的,我感觉有人摸我的头,又替我盖上毯子。隐隐约约,我听见巫真说了句:"这孩子,有些像巫宁......"
  像吗?哪儿像?是长相,还是性格?还是别的什么地方相像?
  我们走了三四天的路。越走,就离师公越远。可是我并不多么惶恐,满心指望巫真再多说些过去的事情,那天听她讲了一个开头,让我心中疑问重重,她说的,对我来说成了劫数的那段情,到底始末缘由是怎么样?故事中的另外一个主角,又是谁呢?
  巫真下车去采买东西,留着元宝在车上看着我。她剥了个橘子给我吃,掀开车帘把橘皮抛掉。
  外头忽然有人问:"明月夫人可在车上?"
  元宝一怔,答了句:"我家夫人不在,不知尊驾是……"
  她一句话没说完,忽然间身子朝前一俯,靠在车壁上不动了。
  我吃了一惊,车帘被人掀了起来,外头一个人瞅见了我,嘿嘿一笑:"找着了。小丫头快出来。"
  是雁三儿!
  我没回过神来,雁三儿把我扛在肩上开始狂跑,足奔出百余里地才停下来。
  "歇一会儿,你师公马上就来了。"
  我给颠得气喘吁吁,头晕目眩,他倒神完气足,活像一路狂奔的不是他而是我。他在身上摸摸,居然摸出几粒糖来,递了给我:"给你吃。"
  我口渴,不想吃,接过来之后就拿在手里,隔着一层包纸,里面的糖球被我的手掌暖得渐渐软下来,糖渍透过包纸,让手心里觉得有些黏糊糊的,雁三儿本来站在身旁护着我,忽然转过身:"来了。"
  我转头去看,暮色中师公从树端跃过,他的袍袖展开,仿佛一只白色的大鸟,翩然落地,没发出一点声息,他望着我,许久没有出声。他手中拎着我那个小小的包袱,递了过来。
  雁三儿笑着摸了一下我的头:"你倒细心,我可没想起她的包袱来。你师公还担心地不得了。看巫真倒没敢虐待你家徒孙,我看气色养得还不错呢。"
  师公点了一下头,把我负在背上:"走吧。"
  "巫真这会儿是不是气得跳脚呢?"雁三儿笑眯眯地说,"可惜不能亲眼看看她那样子。对了,你见着她了没?"
  "没有碰着,我将她引开了。"师公说话依旧冷冰冰,可是我心里却一片温暖。"冷面热心"说的就是他这样吧。
  天黑了下来,远处的人家已经掌灯了,星星点点的微弱光芒像是夏夜里萤火虫的光亮,明明灭灭的,难以捉摸。
  我们上了一艘尖头快船,挂了两面帆,看着船离岸渐渐远了,雁三儿终于松了口气,转头说:"我让人准备些吃的,都早点歇着吧,小笙被掳去了,你这些天可都没怎么睡,再熬人就熬成干儿了。"
  可不是嘛!我顺着他的目光打量师公,他瘦了好些,衣裳像是挂在身上一样,一双眼更显得既黑又深,就像头顶广袤的夜空一般。
  船家烧了晚饭送来,我一点儿都吃不下,师公也没有什么胃口,雁三儿倒吃了不少。
  师公问我这几天的情形,我说巫真对我不错,一心要收我做徒儿。雁三儿先是愕然,继而大笑:"你听见了没?哈哈哈,巫真原来是要和你抢门人……嗳,不对。"他似乎想起什么来,"小笙是你徒孙,可是巫真要做她师傅。这么一算,巫真岂不是成了你的晚辈?你可成了她的师伯还是师叔啦?"
  师公冷冰冰的眼里似乎也有一点笑意,稍纵即逝,快得让人来不及捕捉。
  船不大,师公和雁三儿睡外舱,我睡里头的榻上,河上风浪不定,船身上下微晃。我怎么也睡不着。
  师公他们赶来救我,我自然感激。
  ——可他们来的也太不是时候,我还想从巫真这儿听到更多的消息,还不想那么快和她分离。
  我把压在枕下的那本册子拿出来翻看。册子的绢色陈旧,泛着黄色。我用手指轻轻临空描摹最后一页上头的那句话——真作假是假亦真。
  风从敞开的窗子吹进来,帐子给吹得圆鼓鼓地涨起,我伸手想把帐子重新栓起,夜风吹在脸上,凉凉得令人觉得清爽。
  白天浮华嘈杂,想事情反而不如夜里清楚。
  巫真说我爱上了一个人,那人叫文飞,可文飞并没有娶我。师公说巫姬结了很多仇家,后来死了。
  他们一个讲了开头,一个讲了结尾,缺了很重要的一段——没有中间的过程。虽然过去一定不美好,真相或许是血淋淋的惨痛。可是即使是这样,我仍然想要知道。我想知道我的过去,我不能不知道自己是谁,自己做过什么,我不能相信自己真的作恶多端——就算我真的做了,起码我得知道那样做的原因。
  第二天,天气极好,朝远处望帆影点点。
  "小笙,别往外探头,小心掉河里去。"
  雁三儿揪着我的领子把我扯回舱里:"你看你,半个人都探出去了,外面有什么好看的?"
  我低下头应了声:"没看什么,就是太闷了……"我忽然眼睛一亮,抬起头来,"雁前辈,你给我讲故事吧!"
  雁三儿愣了:"讲什么故事?"
  "讲你和我师公年轻时候的事儿!你们一定做过很多了不起的大事情吧?"
  雁三儿笑了,不无得意地说:"那是自然,那时候的天下和现在可不一样。那会儿我们也年轻,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事可真没少做。"
  我纠正他:"前辈你不是练剑的吗?哪来的刀可拔?"
  "那就算拔剑相助吧。"雁三儿叹一口气,"哪像现在,人经得多了,见得多了,做事之前想的也多了……"
  师公冷冷地瞄了他一眼,雁三儿拖着步子出舱去了。
  师公站在我旁边,阳光照进舷窗,他发上和衣上像是镶了一层金边,连脸上都有一层淡淡的金色的光晕。我忽然觉得一阵眼晕,急忙扭过头去。
  雁三儿在外头大声说:"今晚咱们去栖云寺住一晚如何?老和尚素斋做得着实不错,连青菜豆腐都别有风味。"他咂咂嘴,"上回吃还是五年前经过这里,还真想……"
  师公看了我一眼,点头说:"好吧,那便去叨扰一回。"
  晚上船就泊在山脚下的小渡口,雁三儿说我脚力不行,要背我,师公说还是他背。以趴到师公背上,我就开始脸热,而且一路走来,越来越热,到最后差不多全身都热起来了。
  师公脚步缓了一会,轻声说:"不舒服吗?"
  "没,没有……"
  栖云寺在一座山峰上,四周云雾蔼蔼,栖云二字果然取得贴切。可这寺建得如此高,未免离俗世太远,静是静了,没香火供奉和尚们吃什么?
  远远地有钟声传来,雁三哦哦加快了脚步:"快些走吧,和尚们开饭了。"
  我好奇地问了一声:"钟声就是吃饭?"
  "对,这会儿敲的就是饭钟,饭毕再敲的就是晚课的钟。"
  我想了又想,忽然忍不住笑了。
  雁三儿问我:"丫头你笑什么?"
  "就是想起一句话,"我小声说,"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
  雁三儿愣了一下,然后大笑起来,笑声在山间回荡,远远的传了出去。
  栖云寺是一座古寺,不知为何人所建,石阶上墙壁上满是青苔,开门的僧人穿着一身粗麻布的僧衣,脚下是一双草鞋,神情肃然。栖云寺的住持是一位老僧,胡子眉毛都皓白如雪,一样穿着粗布的僧衣,但是眉目慈悲,气宇高华,令人不由自主地为之心折。
  "打扰方丈了。"
  "远客临门,何谈打扰。"
  雁三儿捧上两锭金做香油斋饭钱,那和尚眉梢都不动一动,似乎雁三儿给的是两块石头一样。
  这寺不俗,和尚也不俗。
  等斋饭送上来,原来最不俗的特色在这儿呢!
  一样的白米一样的青菜豆腐,怎么在这儿吃着就这么爽口鲜美?尤其是那汤,里头有山菌,熬成乳白的颜色,有着一种说不出来的熟悉味道。
  "丫头爱喝这汤?"雁三儿皱起了眉,"这汤里搁了药材的,平常人都不爱喝。除了……"
  他顿住,看向师公。
  师公轻轻摸了摸我的头顶,嘴角竟出现了一丝笑意:"这是方丈的独门方子,他出身世家,饮食医药上头比旁人精通。"
  吃完饭,师公又把我背了起来,朝山下赶。
  月亮已经升了起来,在山峰的东边。
  "说实在的,山上真是清静,思远和尚是个会享福的,这日子过得像神仙一样。"
  师公毫不客气地说他:"你也就是一天两天新鲜,让你长年累月住下去,你能发疯。"
  "这倒也是。"雁三儿笑笑,"等咱们老得不行了,就来寻思远和尚做伴儿吧?这山上养老倒是个好去处。"
  山里极静,风吹着林梢哗哗地响,像是波浪的声音。
  我们回到船上,船家已经睡了,整个渡口就两三点渔火还亮着,映着河水,喂喂地动荡。
  "你早些睡吧。"
  "师公你们呢?"
  雁三儿说:"我们就在船头坐会儿,喝两杯。"
  我在榻上躺下来,河上隐隐有一股河水的淡腥味,这种气味一开始闻不惯,可是闻惯了之后,心里又觉得很踏实。忽然耳朵一紧,嘴巴也被人捂住。我一惊,刚要挣扎,巫真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来:"别动!"
  我没做声,也没乱动。我猜着她不会那么轻易放弃我,果然她还是来了。巫真快手快脚,直接扯了薄被把我一裹,整个儿拎了起来。我心里不慌,不知道为什么还觉得有些好笑。我现在被她包成个大包袱,而且还是肉馅儿的。这次巫真的运气不好,她一手刚扶上窗子,窗外面就探进一张人脸来,雁三儿微笑着说:"明月夫人,怎么这刚来就要走啊?"
  再回头看门,师公正站在门口。
  巫真把我包成了个饺子,她自己又被雁三儿和师公包了个大饺子。
  避无可避,躲无可躲,巫真索性大大方方地把我放了下来。
  "是我太小觑你们了。"她说,"你们几时发现我上了船?"
  雁三儿笑笑:"不是我们先发现你,是船家过来说,船上的食物少了……你可有很多年没出过门了,怎么这次赶来和我们为难?"
  "我是受人之托,事先可不知道会遇着你们。"巫真坦白地说,"发现纪羽在船上,我也收了手。"
  三个人交换了一个我看不明白的目光,雁三儿说:"小笙,你先去睡吧。巫真,咱们去外头说话。"
  我几乎要冲他们瞪眼了!凭什么我不能听?可是他们三个随便哪个都比我强。我的心情慢慢平静下来,自己在心中开解劝慰自己。
  不用急,我完全不用着急。我有大把的时间,可以慢慢将我想知道的事情都查清楚。现在我不过是个小孩子,说的话别人不重视,也没办法有着自己的心意做事。
  我总会长大的。
  过了没多久,巫真重新走进舱里面。
  "你要走了吗?"
  她点了点头:"你师公霸道得很,决不肯将你这么好的传人拱手让给我。不过我也和他说好了,等你长大来看我,他不会阻拦。我不能把我这一身所学将来带进棺材里去。你聪明得紧,你师公的幻术和我不同路子。你先把基础扎牢,我再来教你别的,你才能融会贯通。"
  我没想到离别来得这么快。师公和巫真已经达成了协议,根本没给我发表意见的机会。
  我低下头去,过了好一会儿才抬起来,小声说:"我舍不得你……"
  "我也舍不得你。"她摸了摸我的脸,"我住在紫都城东,门前有两株凤尾青,特别好认,你可以让人捎信来,自己能出门了,也可以来寻我。"
  我鼻子发酸,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我一见你就觉得投缘,或许就像人常说的,咱们这是前世的缘法。"
  有句话在我舌尖饶了好几个圈了,我真想告诉巫真我的真实身份,可是最终我还是忍住了没说。
  "那你一路保重。还有,替我向元宝问声好——她没事吧?"
  她笑了:"没事儿,就是睡了足足十几个时辰才醒。"
  她最后伸出手来,我以为她会抱我,可是她的手却在半途顿住,然后收了回去。我疑惑地看着他,那一瞬间她脸上露出的神情让我看不明白。
  此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在琢磨她那时的神情和心情。
  她那时候……像是忽然有些憎恶和惧怕。
  那一刻她是想到了什么?


【第三章】繁花入梦


  三月廿一,春分。
  夏日的烈日、风和雨水,让窗上糊的绢纱很快变旧、变黄,变脆。重阳过后,天气一天冷似一天,窗上的旧纱被拆了下来,贴上了厚实紧密的棉纸。而到了来年的春日,旧的窗纸被揭下来,再糊上窗纱。一年一年,新旧更新。
  我睡得迷迷糊糊的,听到外头隐约传来雷响。我眯着眼朝外看。桃粉色的窗纱上有兰花暗纹,窗子开了一线,能看到外头院子里的天色,像是碧青的湖水中溶进了淡墨,云层低垂。视线渐渐向下,可以看到房舍上的青瓦,已经蒙蒙绿的柳色映着雪白的一带粉墙。
  我已经醒了,只是不想起身。
  "姑娘,起来吧。"
  我懒洋洋地翻个身:"天怪闷的,让我再躺一会儿。"
  "姑娘快起来吧,不早了。再睡下去,晚饭就没胃口吃了。行李我已经收拾好了,就搁在外头,姑娘等下看看还缺不缺东西。"
  "外面下雨了?"
  "没有,不过看这天色,一会儿准下。"
  我狠狠心离开被窝,初雪替我穿衣结带,又打水进来让我梳洗。
  我从镜子里瞧见她也正打量我,奇怪地问:"你看什么?"
  初雪替我把头发挽起来,抿嘴一笑:"姑娘现在出落得花朵似的。我是想起姑娘刚来的时候了。"
  我想了想:"我那会什么样儿?"
  "姑娘那会儿可真瘦,脸还没有巴掌大,就显着一双眼睛大了。"
  我认真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时间过得真快。想一想,我死后重生,来到云仙里……就像昨天的事一样记忆鲜明。
  一转眼就是十年。
  外面淅淅沥沥下起雨来,空气潮湿而清晰,柳树被雨水一润,那份绿色显得更加妩媚。沿着回廊朝前面去,拐到屋角,杜鹃已经开花,白的,粉的,花瓣和叶子上沾了雨珠,沉甸甸地垂下来。
  我把伞放在门口,师公坐在窗前,手里拿着一卷书。
  "师公。"
  他转过头来,眉毛浓黑,目光如窗外澄和天气,他风轻云淡地说道:"过来。"
  我走到他身旁,窗子敞着半扇,微风拂面,外面细雨蒙蒙,雨声沙沙的,连绵作响。
  "昨天教你的,悟了几成?"
  "其他的都明白,只是收功的时候总是收不好,拖泥带水的。"
  "你功力尚浅,也欠缺历练。"师公指了指书架,"第二排靠右的那本蓝皮册子,你拿了去,好生诵读,用心领会。"
  我把那册子取下来,这是师公手录的,封皮上"光华散记"四个字如风中劲竹,清秀挺拔。
  "行李收拾好了吗?"
  "初雪帮我收拾了。"
  师公这几年,待我态度日渐温和,与一开始的冷漠严厉截然不同。与之相对的,我师傅白宛夫人却变得冷若冰霜,深居简出,这有大半年了,我只见过她一面,她一个字也没对我说过,比陌生人还陌生。即使见面,也唯恐避之不及,不复昔日循循教我的师徒恩情。
  齐涵说她嫉妒我。如果我们俩是师姐师妹,师公偏爱我,她吃醋还说得过去。可她是我师傅,我有出息她也有光彩,这是两全其美的好事儿。为什么搁到我师傅身上她就想不通呢?
  这事儿起先只有我自己有所察觉,可山庄里头上上下下的人都眼明心亮,对白宿宛没有容人之量的私底下议论也是有的。姨母青鸾夫人,也为这个特意找白宛夫人谈过一回,却也碰了个钉子回来。
  "对了,师公。这次我们还去雷家庄吗?"
  "怎么?"
  我抿嘴笑:"雷芳正月里给我写了信,说芬姐姐就快出阁,我要是再不去,以后想见一面可就难了。"
  "苏丫头要出阁了?"
  "雷庄主给您的信上没提吗?芬姐姐年纪不小了,几年前就定下了新事,嫁的是南奎姚家的长孙,师公,南奎姚家的情形您知道吗?"
  "南奎姚家么……我与姚自胜早年见过,并无深交。"
  师公的神情若有所思,微风吹着细雨洒进窗子,我过去想把窗子掩上,师公说:"敞着吧。"
  我答应了一声。姚家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南奎太远,这一嫁出去,只怕要再见面就难了。想到从此一别后,再会遥遥无期,不免觉得心酸。
  阴雨绵绵,我和师公出门那天还在下小雨,为此改为乘车出行。车极宽大,坐七八个人也绰绰有余,现在只坐我和师公两个,空余的地方装了行李、书本、吃食,甚至还可以摆开地方下棋。师公棋艺高深,我只是粗通,下了一盘他就不同我下了,大概赢了也没有成就感。
  过几年我陆续跟师公出过几次远门,早已经习惯在车上打发时间。看几页书,若有所情悟,就将书掩下,闭目养神,把刚才看的东西在心中再默诵一遍。过一会儿我再睁开眼时,师公盘膝闭目,正在打坐。
  他闭起眼的时候,人看起来有几分稚弱,像个文文秀秀的书生一般,仿佛来阵风就可以吹倒。
  风越来越紧,雨丝从窗口洒进来,我探过身伸长手臂想把车帘扣上,车子却在此时转弯,我忙撑住车壁,才没有整个人倒下去压在师公身上。
  他缓缓睁开了眼:"你做什么?"
  "雨水进来了。"
  他看我一眼,抬手将车帘扣上了。
  我讪讪地坐回去。车帘一扣了起来,车里就显得昏暗多了,能清清楚楚听到两个人的呼吸的声音,师公身上的衣裳明明没有熏香,但是我仍然能闻到一肌淡淡的清雅的香气,是墨香?是茶香?还是……
  真奇怪,师公从来不打我,顶多是训斥,可是我对着他时却觉得全无抵抗之力,一个浅浅的眼神就能让我丢盔卸甲落荒而逃。
  那双眼,黑漆漆的眼珠,瞳孔中映出我的身影……
  我没话找话说:"师公……你和雷庄主,是怎么熟识的?
  他头也没抬:"怎么想起问这个?"
  "我这不是……觉得您的好友不多么,数数除了雁三儿,也就雷庄主能算得上一个了。"
  师公看了我一眼,复又垂下眼帘:"他也算不上是我的好友。不过是他曾经遇到大仇人,我当时正好遇上,就出手帮了他一把。他感念至今,每个都写信相邀,我有时候得闲,就去那里盘桓几日。"
  就如此简单?
  我们到雷家庄的时候雨终于停了,天气暖洋洋地。雷芳像只小老虎似的从大门里头冲出来,欢呼了一声,一把把我抱着就举起来——
  我气也不是笑也不是,拍打她的手臂:"喂,快放我下来!"
  雷家的家传剑法十分霸道,雷芳现在看起来还马马虎虎,但是人不可貌相,她一出手就力大无穷,真让人吃不消。
  "我可想死你了。"雷芳笑嘻嘻地把我放下地,朝师公行礼,"纪前辈好,我爷爷念叨您好些天了,就怕您不来。不过他这会儿不在庄里,得晚上才能回来。"雷家庄里里外外张灯结
彩,一派喜气洋洋。
  师公一起,我们俩顿时轻松多了,我小声问雷芳:"芬姐姐呢?"
  雷芳有点不大高兴地说:"她把自个儿关在房里谁也不见,我去叫门她也不理。春姨说要出嫁的姑娘心里总是烦闷惶恐地,她这样也不算奇怪。"
  南奎如此遥远,这一嫁出去,也许一生再也见不到亲人。换成是我,我也怕。雷芳显然不明白,虽然是亲姐妹,可是她和雷芳完全是两种性格的人,雷芳心细,遇着什么事都思忖半天。雷芳是典型的先做后想,甚至做了就做了,事后也不去想的人。
  "这次你多留些日子吧……"雷芳挽着我的胳膊,"姐姐一走,就剩我自己啦。其实我觉得她挺想不开,好好儿的,干吗要嫁人。我就不想嫁人,我要把雷家剑练到登峰造极,让别人一提起我来就竖起大拇指。"
  "我还是先去见见苏姐吧。"
  雷芳嘟着嘴看我:"哎,你去也是白去,她现在不肯见人……"
  我敲了两下门,轻声说:"苏姐姐,我是齐笙。"
  里头静了一刻,雷芬轻声说:"请进来吧。"
  雷芳十分意外,小声嘀咕:"肯定是因为你远来是客,她才给你面子的……"
  雷芬站在门内,她穿着一身浅蓝色衣裙,素面朝天,头上也只插了根银簪,通身上下没有半分待嫁新娘的喜气,反而透出一股浓浓的孤清来。
  我们相互见过礼,雷芬淡淡地说:"坐吧。"她倒了两杯茶来,我起身接过,微笑着说:"芬姐姐。恭喜你了。"
  雷芳嘟着嘴:"有什么喜的……"她这张嘴真应该加把锁在上头,净说拆台的话。雷芬并没生她的气,反而耐着性子向她解释:"芳妹,我和你不一样。我在剑法上头没有什么天分,原来还想着二十岁的时候会有什么转机,可是现在我已经二十多了,骨骼经络都定了……你比我强,以后要好生听爷爷的教导,不要总和他顶嘴……"
  雷芳的头慢慢低下去,眼圈儿都红了。
  "打小我的剑法还是你教的,我都能成,你怎么就不成 ……"
  "不行就是不行,"雷芬笑着说,很是坦然,"二十岁前修不成剑气,这辈子就不用再拿剑了。"她转头向我说,"习练幻术应该也是如此吧?"
  我点点头。不过我们修炼幻术天生悟性最为重要,第一关过不了,就不用再白耗工夫了。
  雷芳扯着雷芬的袖子,小声说:"姐,我舍不得你走……"
  她越是嘴硬,越是说自己不在乎--其实她的赌气正是因她在乎。
  无父无母,从小相依为命长大的姐妹,一朝分离,再难相见,怎么会不难过?那种感觉,就像从身上活生生剜下一块肉去一样。
  雷芳忍不住紧紧抱着雷芬号啕大哭。
  雷芬拿手帕替雷芳擦脸,轻声说:"别哭了,将来你剑法有成,若是想我了,就去南奎看我。"
  "嗯,对。"我故意替她帮腔,"到时候雷芳女侠名扬天下,御剑飞行,那南奎还不眨眼就到?"
  雷芳脸上又是眼泪又是鼻涕,扑哧一声又笑出来:"净胡说,你知道什么叫御剑飞行啊。"
  我笑眯眯地说:"咦?不就是练就一口飞剑,嘴里念念有词,再拉几个把式,喝一声'去'。那剑带着人就飞天啦?"
  连雷芬都忍不住笑了:"你这丫头,真能搞怪,戏台子上扮戏的都没有你这么会编。"
  "我又不是练剑的嘛。那你说说,御剑飞行是怎么回事儿?"
  雷芳咬牙切齿,在我头上"叩叩"用力敲了两下:"就显着你牙尖嘴利了,不打趣旁人显不着你聪明吗?"
  雷芬笑吟吟地看着我们打闹,拍了拍手说:"好了别闹了,正好你们替我再把东西理一理。对了小笙,我还有样东西,单留给你的。"
  我被雷芳的挠痒神功打得落花流水,笑得浑身都没劲儿,靠在雷芳身上:"什么东西啊?"
  八成雷芬收捡东西,不能带到婆家去的,留下来大家分一分当个念想。雷芬喊她的丫头:"石榴,把我床头那个木盒子拿出来。"
  "我还记得你头回来雷家庄的时,要找更幻术有关的旧书,这一本是我这回又翻寻出来的,看着是极旧了,到底有用没用,我也不太懂。你拿去吧,兴许用。"我的心跳猛地乱了一拍,不知道为什么,就看这么盒子,我就觉得口干舌燥心跳加速。
  雷芬将盒子朝我面前轻轻推过来。我只觉得手指尖微微发颤,深吸了一口气,手按在铜扣上,用力按下,再掀起。
  盒子里垫着绸布,装的也是一本薄薄的旧书册,与我手里那一本质地一样。回到了屋子里,我轻轻拿起书,掀到第一页上,看到上头清秀宛然的字迹说不出地眼熟,可是又觉得非常陌生。
  我把原来那一册取出来,和今天雷芬给我的这一册放在一起比对,书册的大小薄厚、质料、字迹,全都一样。如前一册一样,第一页上只写了一句话:"梦里不知身是客。"
  我深吸一口气,再掀开下一页。
  这一册比上一册内容要少,通篇从头翻到尾,只有数千字,讲的是梦幻之术,这法术我早已经学过,白宛夫人教过我,师公也有讲过。梦幻只术是极粗浅的一门幻术,佐以药香之类的东西,令人在梦幻中得见种种异象。世人常说的春梦了无痕,其实也可以归在这一门法术里,不过那是下三滥的把戏,跑江湖的才耍弄那些。还有就是暗算谋害人的噩梦术,也可以归在这一类里。
  我翻到最末一页,上面也有一行字。
  "但愿长醉不复醒。"
  与那一册一样,首尾的两句话遥相呼应。
  我细细咀嚼这两句话,越想越觉得头绪繁杂,难以理清。
  再细翻了一遍,上头只讲了一些梦咒梦理,还有便是写简单的修习之道,其中有一句话倒让我微微有些意外。从前我知道的幻梦术,都是如何令旁人做梦,春梦也好,噩梦也罢,都一样,可是这上头却说能够窥视,甚至操纵旁人的梦。我顺着那句子朝下看。
  梦术并非像人们所知的那样浅显,人在醒着的时候犹有戒心,而在酣睡之时却是全无防备,梦境既影射过去的人与事,又透露出对未来的希冀憧憬。若精子梦术,可操纵人的喜乐,掌握人的生死......
  掌握生死?幻梦术怎样掌控人的生死?我心急地翻到下一页,可是后面却没有了。风吹在脸上微微地凉,我转头朝外看,廊下的灯笼被风吹的轻轻晃动,窗外细细的雨丝仿佛闪亮的丝线一样密密斜织,明灭不定。我倒霉注意什么有下起雨来,站起身去关窗子,见到一点灯火影影绰绰由远而近。
  是雷芳,她一手提着灯笼一手拿伞,胳膊底下还夹着被子和枕头,活像老鼠搬家一样,滑稽地走过来。
  她笑嘻嘻地说:"晚上咱俩一块儿睡,好好说说话。"
  我把伞和灯笼接了过来,她抱着枕头被子欢呼一声,扑到了床上。
  她那副无赖顽皮的样子活像一只大猫,我忍不住笑:"你先把鞋子脱了。"
  "啊,我倒忘了。"她吐吐舌头,翻歌身踢了踢脚,两只绣鞋一左一右地甩飞出去,一只掉在脚踏上,一只却甩到了柜子上投。
  我收拾了一下,也吹熄了烛火,脱鞋上床,两人并头而卧。
  "你刚才在看书啊?那书怎么样?有用吗?"
  "嗯,和上次你给我的那一册一样的,都是极有用的书,不过我一时半会儿的还瞧不出什么名堂来。"
  "瞧不出来才好,说明那书深奥啊。"雷芳嘻嘻笑,"你这次来多住些天吧。我姐一出嫁,家里可只剩我自己了。"
  我们说了一会儿话,她渐渐懒倦,打个呵欠:"小笙,你将来会不会嫁人?"
  "哦?我没有想过这个..."
  "嫁人有什么好的..."雷芳的头靠在我的肩膀处,小声嘀咕,声音里睡意渐浓,"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多省事。偏偏想不开去给人当媳妇,伺候丈夫服侍公婆生儿育女操持家务.."
  "难道你就想一辈子做老姑娘?"
  "谁爱嫁谁嫁,反正我不嫁..."
  她的话越来越模糊,呼吸沉静平稳,已经睡着了。
  我却没有睡意,转过头来打量她。
  雷芳的眉毛生的浓丽,相貌虽然不如雷芳秀美,不过笑的时候很甜很爽朗。不知她做梦没有,梦里见着什么。
  我托着腮仔细打量她,听说人若睡着了做梦,眼珠会转的。
  她的眼珠倒没转,不过眉头微微地皱了起来。
  她开始做梦了?我犹豫了一下,伸出的手指又缩了回来。
  虽然刚才在册子上看到了窥视他人梦境的口诀,可若是用这方法偷看别人的梦,总有一种做贼似的心虚。
  雨声淅淅沥沥的,夜雨凄寒,帐子里却暖融融的。风紧了起来,刚才点亮的蜡烛被风吹得烛焰颤抖,扑的一声又熄灭了。屋里顿时一团昏黑。
  我昏昏沉沉地像,就试一回,就这一回......若是雷芳梦着什么私隐的事情,我避开不看就是。再说,也未必就能看见......
  我茫然地站在一片白雾肿,不知何去何从,心里隐约知道已身在梦中。
  与平时完全不一样。以往如果做梦,在意识到自己做梦的那一瞬间便会醒来,可是现在我知道自己身在梦中,却无法清醒。我是在旁观雷芳的梦境吗?
  册子上只写着口诀,却没有写窥视旁人的梦境时是个什么情景。也许是因为每个人的梦都不一样。
  我左顾右盼,梦境不可能从头到尾只有一片雾,一定会有别的。前面不远忽然有一个人影匆匆跑过,我精神一振,急忙追了上去。我紧紧追赶,前面的人影忽隐忽现,看得不太清楚。是个女孩子,个儿不太高,是雷芳吗?她不会又做梦去打抱不平吧?
  白雾渐渐淡去,前面出现了一棵树,属下站着一个穿着大红衣裳的女子。
  "姐姐!"
  "你不要走,不要丢下我一个人......"白天倔犟又嘴硬的雷芳在梦中却像个小孩子一样哇哇哭起来,"你别嫁到那么远的地方去,我不让你去....."
  梦中的雷芬摸摸她的头,温柔地说:"不成啊,迎亲的人都来了,怎么能不嫁呢。"她说着话时,果然有鞭炮声热热闹闹地响起来,四周传来人声,好些人不知从哪儿走了来,有一个穿着红衣裳的男子,脸庞看不清楚,他一把抓着雷芬:
"这是我的媳妇,得跟我走。"
  雷芳紧紧抓着雷芬一只手:"不行!我不让我姐嫁你!你是个坏蛋!"
  我忍着笑,看着雷芳像小孩子一样任性,回手从腰间拔出长剑来!
  以她的脾气做梦都不安生,果然一言不合又要开打了。
  那个穿红衣的人和雷芳对打起来,不知是不是雷芳将这未来姐夫想象得太不堪,那人三下两下就被打倒在地,雷芳得意扬扬,一脚踏在他背上:"你服不服?你还敢不敢娶我姐了?"
  我捂着嘴弯下腰去笑,敢情儿雷芳在梦里是无敌女侠,果然神威凛凛,令人敬服。可惜她梦里的坏人也实在太弱了一点,而且,把未来姐夫打翻在地,似乎也不是一件特别光彩的事。
  "啊,小笙!"雷芳忽然朝我的方向招了下手,"快过来,帮我找根绳子,把这人捆起来!"
  我大惊失色。她着呢么能过看到我?
  雷芳等得不耐烦:"过来忙帮忙呀!"
  我指着自己的鼻子,难以置信地问:"你能看到我?"
  "你说的什么话呀,我自然能看到你。"
  可是,可是她不应该看到我呀!
  我是在窥视她的梦境,按理说,雷芳应该看不到我的!
  她看着我,慢慢地,脸上也露出疑惑的神情来。
  "小笙.....你,你是不是......我是不是在做梦?"
  我迟疑着,过了半响,才缓缓点了一下头:"大概是吧....."
  雷芳也意识到这是梦了,可是为什么她也没有醒?
  我们,我们现在到底是着呢么一回事?忽然想起来册子开头的那句话来。梦里不知身是客。说不通啊......我们都已经知道这是一场梦,怎么却不会醒呢?
  "你刚才看见我.....打人了?"
  "看到了,打的还是你的准姐夫。"
  雷芳有点忸怩:"那个,这事儿你可千万别和我姐说。要不然....."
  要不然雷芬知道她拿未婚夫还没上门来迎娶,就已经在梦里被妹妹给痛揍了一顿.....那可够雷芳难为情的。
  她忽然指着前面:"咦?那边是什么人?"
  我转过头去,煦色韵光,暖风如熏,一片温软醉人的春色,像一轴画卷一样,在眼前缓缓铺展开来。
  我小声说:"梦是一个接着一个的,刚才那个过去了,这又是一个吧。"
  雷芳嘿嘿笑:"那这回不知遇着什么人,我瞧瞧去。"
  她朝前跑了两步,又站住了脚,回来拉我的手:"一块儿去。"
  我呦不过来她,被她拖着朝前走。满眼都是桃花,樱花,杏花....粉艳繁盛,开得如火如荼,如云蒸霞蔚一般。
  雷芳急着朝前走,花间的小径是用各色圆石贝壳拼囊而成,不知这是何处,雷家庄没有这么美的地方。雷芳在别的地方见过?又或者,这是她幻想中的意境?
  我们在花树之间穿梭,雷芳性子急:"着呢么没有人啊?"
  她话音未落,遥遥地,有歌声传过来。那声音柔婉清脆,唱的不知是什么曲子,只听的人觉得身心都要柔滑在这春日的花香之中了。
  隔着花丛,能看到不远处有个女子的身影,婀娜焯约,宛如仙子。
  我轻声问雷芳:"这人是谁?"
  雷芳摇头:"不认得,从来没有见过。"
  我们朝前走,明明离着不远,可是走了半响,也没能接近,那个女子一直在前面,身形卓越。碎花如雪片一般纷纷落下,私下里宁静安谧。我们行走间,脚步裙倨都没有杂沓窸窣的声音。
  这是梦境。
  雷芳转头看四周,花朵如海一般,蜂蝶飞舞。
  "哪儿有这么漂亮的地方?我做梦也梦不到啊!"
  前面这个人到底是谁?明明没看到脸,也确定不像是,可是却从心底涌起一阵熟悉的感觉。
  我心里模模糊糊地涌出来一个想法。
  难道这一个不是雷芳的梦,而是我的梦了?
  "前面那位姑娘!"雷芳喊了一声,"且等一等。"
  那人停下脚来,似乎转头看了一眼。
  雷芳高高兴兴地拉着我就朝前奔,我们走到跟前,忽然起了风,那人的裙裾像花瓣儿一样飘散开来,身形瞬间不见了。
  "啊压。"雷芳吓了一跳,随即想起这不是真的,只是梦里,拍拍胸口说,"吓死我了,突然就不见了,还以为闹了鬼呢。"
  "梦里头嘛,地裂山崩也不奇怪。"
  "对对。"雷芳咧嘴笑,"小笙,我们现在去哪儿?"
  "只管往前走就是了。"
  雷芳拉着我的手朝前走,她比我高了大半个头,笑的时候脸庞说不出地明艳。平时我都没注意,她也长成了一个明研秀丽的少女了。时间过得真快,不知不觉,流年暗换。前面有一架桥,我们过了桥,眼前出现一处繁华的集镇,车水马龙,热闹非凡。一切都如真的一样。
  雷芳好奇地摸了一把路边茶摊儿的幌子旗,小声说:"和真的一样哦。"
  青石地上有两道深深的车辄,有人赶着驴从我们身边儿经过,那驴尾巴一偏,一泡屎拉了出来,险些溅在我们鞋上。
  "哎呀....."雷芳掩着鼻子往旁边躲了躲,"快走快走。"
  我们走出好远,雷芳才把手放下来,忍住笑:"真是,梦里头还有这样的XX事。"她指了指前面,"哎,你说那个能吃吗?"
  我一转头,看见一个卖胡饼的。
  饼能不能吃且不论,我问她:"你有钱吗?"
  雷芳摸了摸荷包,还真拿出钱来,走过去买了两个饼,里头填的是桂花糖馅儿,饼刚烤好,里头的糖馅儿稠稠的像蜜一样,咬下去又脆又甜又香,味道真实而鲜美。
  我们两人站在梦中的街头吃饼,且吃的津津有味儿,这情景怎么想怎么觉得有些荒唐。
  "这梦好。"雷芳含着饼,说话含含糊糊的,"平时我要是梦见什么好吃的,准在到口前一刻就醒了,从来没真吃到嘴过。"她把饼吃完,拍拍手上的饼渣,"走,再去前面逛逛。"
  身后有人说:"老板,给我称两斤盐。"
  这声音极耳熟,我回过头去看。正数钱付款的那个少女似乎也觉察到我在看她,抬起头来朝我微微一笑。
  她看起来年纪不大,柳眉杏眼,皮肤雪白如凝脂般,乌黑的头发梳成两条辫子,我意外地睁大了眼。
  这是——白宛夫人!是我的师傅白宛!
  雷芳也转过头来,可是显然没认得出是我师傅来。
  "怎么了?"
  我没答话,看她付完钱捧着包好的盐放进提篓里转身走开,忙一拉雷芳的手跟了上去。
  白宛在前面走走停停,又采买了些日用的东西。
  雷芳这会儿也回过味儿来了:"哎,我说……她,她好像,你师傅啊?"
  我点点头,没敢分神,紧紧跟在她后头。
  再朝前走就是骡马市,气味儿不好闻,声音嘈杂纷乱。靠城墙根儿还有零零散散的人三五个聚一起,都是些想找活儿干的人。前头有许多人聚了一圈儿不知在干什么,有人吆喝有人起哄。
  白宛身形灵活,挤进了人堆里头。我拉着雷芳朝前挤。
  人群正中有一块用草绳拦出来的空地,草绳圈儿里站着几个人,衣衫褴褛,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头上全插着草标。
  我的目光在中间那几人身上扫过,并没留意,只转头注意我师傅。
  白宛站在那儿看着。
  卖人的那个敲了一声破瘪的铜锣:"来来来,都来瞧着,这些人可都能做活儿的,现在正在耕种时节,买回去正顶用!"
  把人当成货物一样任意贱卖,让人看着觉得心里不太舒坦。
  我仔细打量,白宛的脸上也露出不忍的神情。
  有看热闹的闲人在人群里说:"别胡吹啦,这些人一看就是东南遇难过来的,饿得都不行了,瘦成这样儿,能干什么活儿顶什么用啊?"
  卖人的那家伙也不恼,笑眯眯地说:"两顿饱饭一吃,力气不就有了么!左右卖得便宜,你雇个短工,这一季得多少钱?不也得管吃的管住的?倒不如索性买一个,一辈子买断给你,生死不论,什么活儿都能干啊。"他顺手揪过一个小姑娘,把她的下巴硬抬起来给人看,"喏,看这小丫头,买了回去烧水洗衣,嘿嘿,还能……"还能下面的话他没说,"过一二年大了,就算自家不想留着,转手再把她卖出去,这可是稳赚不赔的好事儿啊!"
  被他这样一说,不少人还动了心。有人便讲定了价儿,掏钱把那个小姑娘买了去。别的人也陆续被买走了,最后剩下的是两个半大小子,没有人肯买。
  开玩笑,这样的大小子,顶大人能吃,却不能干,又是最难管的年纪。买回去耗粮不说,要是跑了,又或是起了凶念,那可都糟糕至极。
  卖人的那人看看天色,或许是想早些脱手走人,更卖力地吆喝起来。他还想拉着那两个小子推靠前些给人看,谁知一推之下,其中一个身体已经虚弱不堪站都站不稳的,重重倒在了地上。另一个急忙挣扎着去扶他,可是人没有扶起来,自己也倒在了地下。
  他们一定饿了许久了。
  人贩子有些发急,踢打着让他们快起来。后跌倒的那个无力反抗,却还用身体遮挡着那个先倒地的,用手臂护着头,身体弓起来,任凭踢打也不退开。人们散去了一些,白宛孤零零地站在那里,她一直看着那些人,手紧紧捏着自己的荷包。
  "多少钱?"
  人贩子意外地看了她一眼,"你说什么?"
  那人嘿嘿一笑:"小丫头别跟这儿捣蛋,要说事儿啊,叫你家大人来。"
  "我家我就能做主。"她挺着胸昂着头,那人贩子比她高了一头,可是在她面前却像是完全被压制住了,反而要对她弯下腰低下头。
  "便宜些,我就买了。"她说。
  人贩子还是有些难以置信,随口报了一个价:"五吊钱!"
  "五吊钱一个还是五吊钱两个?"
  价格是不高,即使是五吊钱一个也极便宜了。
  "五吊钱一个。"他看了一眼白宛,"你有这么些钱吗?"
  "便宜一些。"白宛说。
  人贩子摸摸下巴:"也成,你要是两个都要,一个四吊,两个共八吊钱。"
  白宛看看缩在地上都不动弹的两个人,冷冷地说:"半死不活的,说不定买回去就死了,我还得白搭棺材钱呢。"
  "小姑娘,话可不是这样说,你说说,现在一斤羊肉多少钱?这两个人就算割下肉来零卖那也……"
  我听得一阵恶心。
  白宛伸出一只手:"五吊钱,两个人。"
  她议起价来就像是个大人一般,令人不知不觉就收了小觑之心。
  "不成!"人贩子一口拒绝,"我这一路供他们吃喝,又是车马又是乘船,还给他们衣裳,花费了不少,再说我是从旁人手里接过来的货,五吊两个?我还收不回来本钱呢!"
  "你不卖也可以,这两个人半死不活,不会再有旁人看上了。你要再去下一个城里接着卖,从这儿到下一处,最快也要走四五天,这四五天你还要搭上饭食盘缠。看他们这样儿,你还得花钱给他们抓药,这么算一算,你不卖的话更要亏本。"白宛又晃晃她叉开的手指,"五吊已经不少了,你就干脆些,卖了吧?"
  我心里疑惑不定。
  这情景……这情景好像和一件什么事,缓缓地重合在一起。
  白宛还在劝说那个人:"想好了吗?快些拿主意,你看那个,都半死不活了。要是他死在这儿,你可一文也捞不着。"
  地下那个的确不动弹,不知道还有气没有。人贩子也有点慌神儿,这人要是真砸在手里死了,别说钱没有,八成还得破点财打点。就算他把人当牲口卖,这人毕竟不是牲口,真死了,这里的官衙门地头蛇一定会借机敲他的竹杠。
  "好好好,卖给你。"
  白宛笑了,可她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钱袋,秀气好看的眉毛又微微皱起来:"哎呀,我身上只有一吊半……要不,你跟我家去取钱去?"
  人贩子的脸色变得贼难看:"什么?一吊半?"
  "我出来的时候带了五吊的,可是刚才买了东西了。"白宛指指地上的篓子,"我家住城外,路也不算远,小半天就能走到,你跟我去取吧,怎么样?"
  她的表情特别纯真,口气特别无辜,可是我怎么觉得,这白宛,和我知道的白宛不大一样,简直像只小狐狸似的,瞅着她,恍惚觉得她背后一定生着条尾巴,还在得意地摇啊摇的。
  而与之相对的,人贩子那张脸啊……哭得能拧下三斤黄连汁来。
  "走半天?"
  现在的天色仿佛已经过了午,再走半天那可不得天黑?城外天黑了怎么会太平,山里可有狼啊蛇啊那些,说不定还有劫道的强人。要是他跟着去,拿不拿到钱是一说,拿到了钱有命没命回城里就又是一说了。
  "去去去,没钱站一边去。"
  "哎,我是做好人啊,看着他们可怜,你也挺可怜,所以才想帮你个忙。你看你看,那人快不行了,你是不是还得破费几文买个窝窝给他们吃?"
  这倒是真的,四周那些扛活儿的卖骡马的也开始找吃的了,有的啃干粮,有的就花上两文喝完杂面汤。
  人贩子也有点饿了。人在饿了的时候,往往会变得没有耐心。
  "你看,都这会儿了,下午恐怕没一个半个时辰就收市了,要买人的上午早就买了,下午不会有什么人过来……"
  白宛夫人年幼的时候这么精明俏皮啊?怎么长大了倒没灵气儿了?
  相貌、眼神、举止谈吐,好像都不及小时候了。
  人贩子还是在犹豫。但是能看出来,他已经动摇了。
  白宛适时地说:"对了,我这里还有刚买的东西……你看看,还有什么是你能用着的?尽管挑,加上我手里的钱,换这两个人,你不算太吃亏了。"
  人贩子终于被说动了,他蹲下来,揭开白宛那个篓子里的油布。
  里头都是些日用的东西,油盐酱醋,蜡烛灯油纸张等,人贩子挑了盐,又挑了蜡烛,这些不重,又人人要用,比其他的还贵些。再挑了挑,又拿了些别的:"行了行了,他们两个归你了。"
  人贩子把那两个半大孩子脚上拴的铁链子打开,接过了白宛的东西和钱,有点不情不愿地说:"真是,亏大了……这些钱还买不到一只羊呢。"
  两个人还不及一只羊!
  我想起来了,雁三儿说他和师公被卖过,两个人加一起都没卖上一只羊的价钱!
  我刚才光顾着注意白宛,现在才把注意力分给那两个在地上爬不起身的大孩子。他们这样蓬头垢面骨瘦如柴的样子,一时真难辨认,风骨绝佳清贵无双的师公,还有那个杀气凛然性子直爽的雁三儿……
  那个人贩子先离开了,白宛叫过旁边一个闲汉来,让他去雇了辆驴车。看起来这两个人是没办法再走半天路跟她回城去了。她又从旁边儿的小食摊儿上买了两碗杂面汤。
  那两个孩子喝汤的时候,我倒是看出来一点端倪。那个顾不得烫大口猛灌的是雁三儿,另一个吃相秀气的自然是师公。
  不对啊,如果是白宛将他们从人贩子手里这样救下来,那后来白宛怎么会倒过来成了师公的徒弟?
  驴车过来,我看着他们上车而去,在后头急追了两步。
  可是眼前的一切,像是水中幻影一般动荡起来,雷芳在后头喊我:"小笙,小笙!"
  忽然间所有的一切像彩纸般破碎成一片片的纷纷坠下,我忽然醒了。
  原来雷芳不是在梦中喊我,而是她已经醒了,顺便将我唤醒。
  "哎,刚才我们……"雷芳抓着我的手,"刚才咱们是做了同一个梦,对吧?"
  那个梦太过真实,真实得不像是一个梦。
  平时做梦,醒来后印象模糊,梦中人的面目,梦中的情景,都像雾里看花,极不分明,可是这个梦里,气味、颜色、声音……一切一切,有如身临其境。
  雷芳也同我一样恍恍惚惚,心神不定。
  我对这个梦念念不忘,连着几天向师公旁敲侧击想打听旧事。倒上一杯茶端过去,还没等我绕上正题,门外有人恭敬地说:"前辈,姚家迎亲的人已经到了,庄主有请前辈移步去正厅。"
  师公答了句:"知道了。"
  姚家的人已经到了?雷芳还说下雨路滑,他们今天一定到不了呢。
  "师公,我也想去瞧瞧……姚家也是练剑的吗?"
  "不是。"师公站起身来,"南奎多山多毒瘴毒虫毒草毒石,你说姚家是做什么的?"
  我愕然说:"难道他们是用毒的世家?"
  "不错。"师公说,"这是我要告诫你的,不要轻易招惹南奎的那些门派,不论大小都一样。南奎的人……骨子里倔犟记仇的本事是一等一,姚家朝前数几代,都是赫赫有名的人物。他们出名,就在于他们既够狠,也能忍。一段仇能记十年,五十年,不讨还回来绝不罢休。而且他们的仇人,无一例外都死得极惨……比死更可怕的,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我忽然打了个寒战。要真有了这样的仇人,这人生就太没趣儿了。真是食不知味睡不安寝,时时刻刻全神戒备怕中招。这样的狠劲儿和忍功,已经到了可怕的地步了。
  "你还要和我一同去吗?"
  我想了想,点了一下头:"去。"
  师公眼中似乎有些嘉许的神情一闪而过,点了下头:"你不要说话,跟着我。"我点头答应,将伞撑了起来遮雨。青石铺的路上水光闪亮,雨打在伞面上沙沙的响。"雷芬这丫头要嫁的是姚家的长孙姚正意,这门婚事是雷庄主的至交好友从中说合。雷芬嫁过去之后就是长孙媳妇,将来如无意外,就是当家夫人。"
  当家夫人可不好做,更何况南奎是那样一个地方。
  我开始替雷芬担忧起来。雷芬一定也是知道姚家的大概情形了,心里才惊惧吧?嫁到这样一个人家里去,这日子该怎么过?雷庄主为什么要答应这样一门亲事呢?
  师公仿佛知道我心中的疑问,他看我一眼,只是重复了一次刚才在屋里说过的话:"你不要说话,跟在我身后。"
  说话的工夫已经到了正厅,雷庄主笑呵呵地迎出来,携着师公的手进了厅里。
  "来来,这就是我那大孙女婿了。"
  虽然还没正式成亲,但是雷家姚家名分关系已定,雷庄主称他为孙女婿也很自然。
  厅里有个穿秋香色长衫的少年,长身玉立,朝师公深深一揖:"晚辈姚正彦,见过纪前辈。"
  这就是雷芬的夫婿?他直起身来的时候,我飞快地打量了他一眼。
  这人若是在别处看见,肯定只当他是个普通的书生而已。瞧上去文质彬彬,温和无害,嘴角挂着一丝微笑。整个人干净清爽温和,上看下看,怎么都和那个"毒"字扯不上关系。
  "你就是姚自胜的孙子……"师公的语气淡淡的,听不出来他的喜怒情绪。"正是。祖父在世之时,曾和晚辈说起过纪前辈的事情,对前辈很是推崇。"
  师傅已经说了,阴狠记仇毒辣是这个世家的本性和传统。身为这家的长孙,未来的当家人,他怎么可能无辜无害?
  雷庄主满脸欢悦,看起来对这个姚家来的孙女婿并无成见。他们商议明日的事情,几时起身,几时告别,上路动身,走哪条路,嫁妆如何运送等问题。雷家庄的管事手里捧着写好的帖子一项一项地念出来,大到物件随从安排,小到一线一盒的安置。我听着都头昏脑涨,只觉得天底下的麻烦事,再没有比成亲更可怕的了。
  好不容易他们终于将那张帖子上写的事项一一议完,师公起身,我也跟着出来。外头雨还没有停,一把伞下头,仿佛自成一个小小的世界,外面的一切都被雨幕隔开了。
  师公低声问:"看着了?怎么想的?"
  我老老实实地回答:"咬人的狗不叫。"
  师公脸上仿佛掠过一丝笑意,也许是我的错觉。
  "当年我遇到他的祖父姚自胜时,也就是这般年纪。制毒用毒下毒的功夫且不定,单论这份内敛沉稳,他就比他祖父还强得多。功夫不好可以再钻研,性情才是最重要的。"
  我瞅着他心情好,拿准时机问:"那师公你看中我偏爱我,是不是因为我……性情好?"
  师公转头看我,眼风嗖嗖地好像小刀子,看得我把头低下去了,才又抬步朝前走。我急忙举着伞跟上。
  过了半响,听得他慢悠悠地说了一个字。
  "是。"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雨变得小了,细如牛毛般飘飘洒洒。我陪着师公一起用了晚饭,他忽然轻声说:"今晚你留在这儿。"
  他语气很淡,我手里端的茶盘却晃了一晃,险些跌落。
  "师公?"
  师公缓步走到窗前,雷家庄已经处处掌灯,在雨中看着点点灯火,带着一点点细碎的光芒,十分瑰丽。
  "我希望是我想多了。不过这桩喜事,总让人不大放心。"
  我安静地听着师公说话,不出声。
  "早年有件恩怨……"
  可是后面,他又停住了,我急得不行,又不能开口催问。
  过了一会儿,师公又说:"你也不是小孩子了,有些事情,让你知道也好。将来你一个人要出门的话,总该知道什么人该防备,什么事该避讳。"
  我把手里的茶盘放下,眼巴巴地看着师公。
  "姚自胜可以说是姚家这几代,最厉害的一个人物了,他能忍,耐忍,做事不择手段。他初出茅庐,就干了一件让当时所有人都不能忽视的事情。"
  "当年一位德高望重的前辈寿筵,有人用一只毒蜈蚣暗算了那位夫人,又三言两语,挤兑得那位前辈当场自尽……"
  我的心怦怦直跳。
  这件事,巫真也说过!当时,她和巫宁也在场,并且是这件事的参与者。
  难道,那个用毒伤人的,就是……
  "用毒蜈蚣伤人的,并不是姚自胜,可是那只蜈蚣,却是他养的,剧毒无比,当时那一场寿筵上能人异士可不少,却没一个能解得了那种毒。后来,伤人的那个人送了解药来,送要的那个人亦是个少年,他就是姚自胜。"
  这与巫真讲的那个,是同一个故事。但是,在巫真叙述的故事中,并没有提到众人的名姓。在她的故事里,更多地讲了文飞与她们的初遇还有负心……
  现在,这故事中的另一个名字,也浮现了。姚自胜——
  但师公讲的这段故事中,并没有提巫宁和巫真。同样,巫真在讲述时,也没提到师公。
  "师公,当时,你也在场吗?"
  他看了我一眼,点了一下头:"那一场变故,崛起了好几个少年俊秀的后辈,姚自胜就是其中一个,他下毒解毒,神乎其神。现在提起那一件往事,大概,有不少同辈的人还记忆犹新。"
  我又问:"那,第一次来下毒的那个人是谁?"
  师公并没有回答我。
  我想,也许那是一个更让人忌惮的人物。
  连姚自胜这样的人也甘为驱使,那个人,岂不是更厉害?
  "我告诉你这段往事,并不是要给你讲个故事听。"
  我马上老实起来,乖乖坐好。
  别惹得他不快,那就什么都没得听了。
  "上一代的许多风云人物,都是从涂家庄那一场变故开始崭露头角,可是后来的际遇,却是大不相同,正邪难辨。有的人,你觉得他是邪派出身,可是他偏偏正气凛然,成就非凡。有的人……却在放出光亮之后,飞快的坠落——快得,让人来不及惋惜。"
  我安静地坐着,可是心里却无法平静。
  成就非凡的人是谁?飞快坠落的人是谁?傻子都知道,成就非凡的绝不是我。除非身败名裂死状凄惨也算是成就的话,那我上辈子可以算是"非凡"。
  "所以……您的意思是……"
  "你要记住两句话,第一句是,千万不要行差踏错。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你是好是坏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别人认为你是好是坏。"师公脸上没有半点和软的表情,甚至是疾言厉色。我都记不清楚距离上一次他露出这样的表情来,有多久了。
  "是。"
  我明白,我当然明白。
  我不是一个真正十来岁的女孩子。十来岁的少年人,就算再懂事,也会年少气盛,也会冲动,也会骄傲,会做一些——事后明明后悔莫及,还嘴硬不肯承认的事。
  "那,第二句是什么?"
  我隐约觉得,这第二句,更重要,比第一句还要重要得多。
  这第二句,应该与我有关。
  "如果你有了比别人宝贵的东西,比别人强大的本领……在你能真正保护自己,不受任何欺骗、伤害和抢夺之前,永远不要让任何人知道,你拥有的一切。"
  他的语气在两个地方加重了。
  一个是永远,一个是任何人。这两个词,平时都已经不普通。
  现在从师公口中说出来,不知道为什么,其中全是惨烈冷厉的意味,令人不寒而栗。
  "明白了吗?"
  我茫然地抬头看他。
  "不明白也没关系。一天不明白,你就一天别出师。一直圈在家里,虽然没出息,可起码不会丢了小命儿。"
  外面牛毛似的雨雾像是一张网……密密地笼罩着一切。
  这样的天气,让人觉得烦闷、无力、困惑、迷茫……又不知道该如何挣脱。
  过了一会儿,我才开口,声音有点不大自然:"师公,您再多说一些姚家的事儿给我听吧。"
  他看了我一眼:"你想知道什么?"
  "那个姚自胜啊……他,他后来的事。对了,姚正彦说他祖父已经死了,他是怎么死的?"
  "我不知道。"师公干脆地说。
  "呃?"
  "姚家发丧时说他是病亡,不过没有人相信就是了。往上数数,姚家几代家主,不管是有本事的,还是无能平庸的,没有一个有好结局。"
  这的确不是一个轻松的故事。
  后来师公没再和我说什么,夜已深,我服侍师公洗漱休息,自己躺在西厢房里,怎么也睡不着。
  师公的话虽然不多,可每一句都像暮鼓晨钟一般,重重敲在我心上。
  我心里乱纷纷的,明明对当年的事情知道的更多了一些,却觉得更加迷惑。
  姚自胜……姚家……
  那次涂家庄的寿宴,到底还有多少人适逢其会了呢?其中又是对哪一个的影响最大呢?
  巫真认为是文飞。
  她对文飞如此仇视,如果据这一点来判断,那文飞的背弃是罪魁祸首。
  可是,可是我觉得不是……
  没有了爱,就走上了邪路?就心性大变大开杀戒?那不是我,不是我的性格。我虽然没有了过去的记忆和本领,可我的性格没有变。我不会那样做。
  一定,有别的人,别的原因。
  而师公,他在我的过往中,又是一个怎样的存在呢?
  只是一个旁观者吗?不,不会的……我能感觉到,师公对我,对现在这个小齐笙的注重,并不那么单纯。
  连雁三儿,连巫真,都不是那么单纯。
  还有文飞……太乱了,线索少得可怜,我实在理不清楚。我翻了一个身。
  远处传来人们忙碌的声音,明天是雷家庄的好日子,大小姐出阁……虽然喜庆热闹都是姚家的,可是雷家也一样有许多事情要办。白天我听他们议的事,也要想雷老庄主行李拜别,接着还有鞭炮锣鼓、送亲、开席……然后,雷芬就离开了雷家庄,不再是雷家庄的人了。
  我翻来覆去,快四更了才打了个盹,只是刚刚合上眼,就又被外面的动静扰醒。雷家庄人人都早早地起来了。
  我用冷水泼了下脸,感觉精神了一些。东屋里也传来声响,师公已经起身了。我赶紧把头发挽好,开门出去打水。师公擦完脸,把面巾放在盆架上:"你去雷芬那里吧,有什么话现在不说,以后就没什么机会了。"
  我犹豫了一下,答应了一声:"好。"
  我过去的时候,婢女们她们都站在门外,远远地就朝我摆手做嘘声的手势。我轻声问:"怎么了?"
  "外面两位姑娘在拜夫人的灵位……"
  屋里静静的,不知道她们会在母亲的灵位前说什么。
  过了好一会儿,雷芳将门打开,憔悴的脸上虽扑了粉,但还是能看出哭的痕迹。
  "小笙你来了?"
  "我来看看有什么能帮的上忙的。"
  雷芳笑笑,显得有些勉强。
  一旁枣子领着四个有些年纪的妇人走了进来,朝雷芳行个礼:"二姑娘,大姑娘该梳妆更衣了。"
  雷芬安静地坐在帷帐内,只穿着单衣,披着长发。
  从我这里看过去,只能看见她的侧影。
  那些女人忙碌着,替她绞脸,梳头,上妆,梳髻。她不再梳姑娘的发式,换成了妇人的发髻。等一切收拾停当,最后一条锦带也系上,四个仆妇垂手退开。雷芬缓缓站起身来,她那身大红的嫁妆上有大朵的牡丹锦绣,唇上点着浓艳的胭脂,她皮肤白皙,胭脂的颜色极红极精致,令她看起来仿佛一个精致华贵的瓷人,美丽,却没有生气。她缓缓朝前走,环佩叮当,流苏摇曳。
  外头人说时辰已到,雷芬看看雷芳,又看看我。一块大头金绣的盖头蒙了上去,遮住了她的面容,石榴和雷芳一左一右地扶着她朝外走。
  人们纷纷跟着出去,刚才还满满当当的屋子,一下子空了下来。
  屋里还弥漫着脂粉头油的香气,混着雨水的潮气,这香气显得浓郁沉重。就停留在原处不肯散去。
  妆台上还有刚才用过没有合上盖子的胭脂,不知是谁粗心,就放在那里没有收起。


【第四章】雷家惊变


  大概是我和师公都想多了,直到姚正彦和雷芬已经辞出门,雷家庄依然太平无事,并无任何意外发生。
  车轿人马一走,刚才喧扰的庭院顿时显得空落落的,雨还在绵绵密密地落下来,地上灰红的鞭炮碎纸被雨打湿了,又被无数鞋底碾踩过,像烂泥一样。
  雷芳孤零零地站在厅门前,雷庄主不知去了哪里。
  我慢慢走过去,想不出什么话来安慰她。
  雷芳拉着我坐下来,又吩咐说:"去把酒拿来。"
  梨子是雷芳一个贴身婢女,劝了句:"姑娘,酒就不用了吧?今天劳累,早些歇着吧。"
  "叫你去你就去,反正这会儿爷爷绝对不会管我。"
  梨子只能答应着去取了一坛酒来,给我们倒上。
  "来,喝吧。"雷芳口气豪迈,"都说一醉解千愁,我从小到大还没醉过呢,也不知这酒是不是真有那解愁的效力!"
  我捧着那偌大的酒杯,手有点儿颤,心也跟着颤。
  乖乖,我这辈子虽然不是头一次沾酒,可是这么一大杯……
  酒一入口我就开始后悔了,火辣辣的感觉朝上涌,一下子就把眼泪给逼出来了。
  雷芳指着我哈哈笑:"你看你看,头一次哪能这么大口地喝?你先抿一点点试试嘛。"虽在笑话我,但她的眼里,分明泪光闪闪。
  第一口特别困难,接下来的第二杯第三杯,入口就容易多了。
  也许是唇舌已经麻了。
  烈酒自有它的妙处。不然为何古人要说,何以解忧,唯有杜康呢?
  我们把那坛酒喝了大半,我觉得热得厉害,雷芳已经把外面衣裳解了,就穿着小衣,袖子撸了起来,一只脚架在凳子上。
  梨子和枣子把杯碟收拾了去,雷芳拉着我只是不松手,嘴里嘟嘟囔囔,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天不知什么时候黑了,已经到了掌灯时分。廊下院里张挂的红灯笼还未摘下,远远近近地亮了起来,朦胧的、暗沉的红光,灯笼上的喜字透着一股凄凉。我想起身,雷芳拉着我就是不松手。梨子小声说:"齐姑娘晚上就歇在这儿吧,床铺都收拾好了。"
  我答应了一声,梨子说:"我去打热水给姑娘洗脸。"
  她推门出去,雷芳忽然喊了一声:"小笙。"
  我转过头来,她睁开眼了,迷迷瞪瞪地看着我:"你说,我姐他们现在走到哪儿了?"
  "都是迎亲来去不走回头路的,他们来时听说是走的下沙镇那边,现在回去,应该是走参古山,折向南,再上船,沿运河回去吧?现在,该在参古山下的镇子里歇了。"
  "是么……"
  雷芳一身酒气,枣子她们服侍她擦脸换衣裳,又把人扶到床上。
  我也脱了外衣躺下,没一会儿,雷芳翻个身,胳膊搭到我身上来。我把她的胳膊挪开,她一翻身,腿又搭上来了。
  我懒得再把她挪开,就这么随她去吧。雷芬去了,雷芳现在一定觉得极为失落难过。如果让她抱着睡能给她点安慰,那就让她抱着吧。我的头也有些昏昏沉沉的,从来没喝过这么多酒。
  任何人都靠不住……只能靠自己。
  从旁人那里听来的一鳞半爪,无法拼凑到一起。每个人的述说都带有浓重的,属于他们自己的感情色彩。而且,对于有关巫宁的往事,当年的知情人都不愿再提及,仿佛,那就是一个禁忌所在。
  帐顶的颜色蒙昧不明,象一团混沌的梦。太阳悬在头顶,阳光穿过层层的树叶倾泻下来,地下星星点点的光亮就象破碎的宝石一样。
  我知道自己在梦中。
  四周静悄悄的,我茫然四顾,这个地方我没有来过,庭院里空寂无人,沿墙根生着许多茜草花,大半已经凋谢。
  穿轻纱罗衣的少女轻快的穿过庭院朝我走过来,她一头是汗,笑着朝我扬手:"巫宁!快来!"
  是巫真。
  我脚步一顿。
  "明天就要出门,你的东西收拾了吗?对了,上月你和义父去栖云寺做什么了啊?说是住两天就回来,却住了大半月才回来呢。"
  栖云寺?
  栖云寺我还记得……那年雁三儿和师公一起,我们回程时路过那座寺院,绕道上山去吃了一次素斋,那寺里的方丈不是个俗人。而且,临走时师公还特意去他那里抄录了一张菜谱,这是我后来回了沙湖才知道的,厨房三五不时就会做一次美味的素斋,而且是单给我一个人的。
  所以栖云寺我怎么会忘记?
  我没出声,巫真扯着我的袖子摇晃:"到底那寺里有什么好玩儿的?值得你们住这么久啊?"
  看着她亮晶晶的眼睛,一副求知若渴状,我只是摇摇头。
  我不知道这些是真的发生过的往事,还是我渴望追寻过往的臆想。
  这个巫真,又是不是真的?
  从来没有哪一刻我这么深刻的明白"真作假时假亦真"和"梦里不知身是客"两句话的残酷含义。梦是映射的现实,可是映射的几分现实?有没有扭曲变化?
  "不说算了。"她摔开我的手。
  她眼中一闪而过的是什么?嫉妒?怨愤?或许是我看错了。
  以前的我或许不会想那么多……可是人心中只要埋下疑惑的种子,那这颗种子迟早会发芽。巫真不知去了哪里,我独立站在寂静的庭院中。
  或许是快下雨了,天气显得极为闷热。
  人生中其他的事,都可算小事。可是一个生,一个死,这两样……不在其内。
  无论如何,我都想知道,我因何而死。
  "姑娘,先生叫你到书房去。"
  我答应了一声,缓缓挪动步子。
  父亲……
  父亲坐在那里,我想多看他,可是,又怕他觉得怪异。
  他的眉毛象雾中的青山,浓淡匀宜,脸庞俊秀,鼻挺唇薄,年轻时必定颠倒无数。即使现在人至中年,依然让人心动。一双眼沉静安然,似乎已经看尽了潮起潮落人世变迁。
  他递过一封信:"你们后日动身,这信替我交予涂兄。"
  我将信接过来,封皮上什么也没有写。
  "记得,多听多看,少说少做。"
  我点点头。
  "怎么不太开心?"他轻声问。
  我觉得心中一阵阵发酸。只是听着父亲说话的声音,好像有一块石头压在胸口,视线中的一切变得模糊起来,我抬起手,指尖触在脸上,沾到了一抹湿意。这是我的亲生父亲,可我只能在梦境中才能见到他。
  我小声说了句话,他没有听清,带着一点淡淡的疑惑问:"你说什么?"
  我声音提高了一些,微微发颤。
  "要是我同您说,我现在是在梦中,您,巫真,还有这院子,这些都是我的梦境……您相信吗?"
  他的眉眼象是会说话一般,只看了我一眼,就奇异的让我的心神舒缓宁定下来。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问,可是,已经问出来了,又收不回去。
  他铺开纸来,提笔写了一行字,抬头对我淡然一笑,轻声说:"过来看。"
  我缓缓抬腿迈步,走到桌案边。白纸上一行墨字。
  "梦里不知身是客。"
  我没想到会在这里看到这行字。我的视线从纸上,移到他的脸上。
  "世事浮沉,人生也不过是大梦一场。谁是谁的梦中人,这也难以分清。"
  他放下了笔,朝我伸出手来。
  我有些犹疑地抬起手,缓缓伸过去,握住他的手掌。
  "看,此刻或是真实的,而你以为的真实可能才是一场幻梦。习练幻术的人,时日一久总会有这样的疑惑,有的人困于迷障,虚实难分,甚至走火入魔,一辈子都清醒不过来。"
  他的声音如清泉一般,潺潺流过人的心底。
  庄周梦蝶,到底是庄周变了蝴蝶,还是蝴蝶变了庄周?
  这事圣人贤人都想不明白,普通人又怎么能找到答案。
  "是真是假,用眼睛分辨不出的时候,就要用心去分辨……"他从袖中取出一对珠子来,就到我手中,"这个你收着。"
  "这是什么?"
  "是幻真珠,是你母亲留下来的东西。这珠子对旁人无用,可是对习练幻术的人来说却不一样。你看,这珠子有什么玄妙?"
  我细细看那对珠子。两颗珠子一般大小,形如鸽卵,相连相贴。轻轻拨弄一下,像两条鱼儿一样游走滑动。这两枚珠子一枚是玉的,一枚是琉璃的。玉的那颗质坚润白,琉璃的却剔透晶莹。
  "一虚……一实。"
  他露出笑容,十分宽慰:"不错。"他将珠子拿起来,手抬高在我的额前,那两颗珠子则正好悬在我的双目之前,一边眼珠正对着一颗珠子。
  珠子滴溜溜游走不定,一会儿左虚右实,一会儿右虚左实。
  眼前的世界在改变着形状,明暗不定。这间书斋,还有外面的庭院,时隐时现……我觉得微微晕眩,朝后退了半步。
  "这是你母亲祖上的遗物,不可损坏遗失,知道吗?"
  我把珠子揣好,忍不住问:"母亲……是怎样的人?"
  "她啊……"父亲笑了,"她是个精灵古怪的女子,心又善,手也巧。你脾气性情就挺像她,不过,相貌却随了我。"
  我还想再问,忽然一道炫白的电光闪过,映得屋里纤毫毕现,雷声跟着响起来,仿佛就劈在头顶一样,震得人立足不稳,窗棂书架仿佛都跟着颤抖起来。眼前忽然变成了一团漆黑。
  我猛然惊觉,屋里一团昏暗,酒气隐约弥漫在鼻端。身旁雷芳睡得正沉,呼吸声比平时重些。我定定神,抬起手抹了抹额上颈间的汗。有什么东西硬硬地硌在怀里。我随手一探,整个人都僵住了。
  手从怀里抽出来,握着两枚珠子——
  一虚一实,赫然就是刚才梦里头父亲给我的幻真珠!
  梦里的东西怎么会真的出现在我手中?
  身边的雷芳动了一下,含含糊糊地问:"什么时辰啦?"
  我瞅了一眼更漏;"不到四更。"
  "头疼……倒茶来……"这小姐把我当丫头使唤了。
  我下床去给她倒茶,雷芳眼都没睁,抓着我的手喝了两口,居然还来了句:"凉了……换热的。"
  外头枣子已经听见,忙应了一声:"是,我就去倒。"
  雷芳清醒了点儿,一看床前站的是我,揉了揉眼,扯出一抹笑:"怎么是你啊,我还以为是丫头……哎哟,头疼得厉害。"
  "别起猛了,你还是躺着吧。"
  "回头让厨房做两碗醒酒汤来,我觉得嘴里这个苦哦……"
  雷芳打个哈欠,我也又躺下来靠在枕头上。
  "睡不着了,咱们说说话吧。我白天注意瞧啦,那个姚正彦那么瘦,一看就拿不动刀使不动剑的,不过这样也好,这样就不怕他欺负姐姐了……"
  你以为只有长得五大三粗的人才可怕吗?姓姚的要杀人可比拿刀子拿剑的人可怕多了。我心里嘀咕,可嘴上绝对不说、既然雷庄主都不肯告诉雷芳姚家的厉害之处,想必是怕她担心乱来,我当然也不能提。
  "我和爷爷吵了几句,干吗把姐姐嫁那么远……要嫁的近点儿,有个什么事儿也能关照到,婆家肯定也不敢随便欺负我姐。"
  雷芳砂靠在我肩膀上,小声说:"爷爷说,人长大了总是这样——谁也不能靠着谁过一辈子。呸,我才不要听。"
  我一边附和她两句,手伸进衣里,捏那对珠子,心怦怦直跳。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呢?
  外头的雨还没停,四周极安静,雷芳挠了挠头:"睡不着,起来吧,我带你去后头瞧瞧。我信里和你提过的那对香缕剑就收在后头。"
  她是风风火火的脾气,说着就起了身,抽过衣裳一披,伸手在床头的格子边摸了几下,只听着咯咯的声响,那成扇子的格子忽然从中分开,露出一扇暗门。
  我大为意外:"你屋里还有这玄机啊?"
  "这算什么。"她端起床头的灯,拉着我朝里走。暗门里有一股细细的冷风吹来,我瑟缩了一下。脚下只有一双软鞋,暗门里头的地下铺着青石,冰冷的感觉透过薄薄的鞋底直蹿上来。
  穿过这一段甬道,后面是间石室,里面没什么东西,显得空荡荡的,架子上摆着几柄刀剑。雷芳把其中最精致小巧的那把拿了出来:"来,我看看,喜欢不喜欢?"
  剑连鞘也就两尺长的样子,剑鞘非革非铁,是木制的,凑得近了,能闻到隐约的香气,拿在手里的确轻巧。我仔细端详剑鞘,上头镶着小粒的碧青色石头,花纹古朴,极为雅致。
  我缓缓拔剑出鞘,只觉得香气更盛。
  "这剑好香。"
  "不知道怎么做出来的,香喷喷亮晶晶,不像剑倒像首饰,也就瞧着好看,"
  要对砍连菜刀都砍不过,你不是也习过剑法吗?使给我瞧瞧。"
  "我剑法学得可不怎么样。"我比画了两下,银亮亮的剑光在空中划过,像是弯月的光,"那我就献丑啦,你不许笑话我。"
  雷芳在一旁拍手叫好:"你这比画的还挺像样子,这剑正合你用。"
  我还剑入鞘,真诚地说了句:"多谢了。"
  "这个华而不实,顶多算件玩意儿。"她把灯又端起来,"走吧,这里头冷得紧。"
  刚才我们进来后,暗门便重新合了起来,她把灯交给我端着,自己伸手去扳动机关,结果她扳了两下,机关却没有动。
  "咦,怎么回事?"
  雷芳用上了力气,可是那石球仍然一动不动。
  "哎呀我想起来了,"雷芳很难为情,"我忘了要先按下去……"
  这丫头!我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她嘴里念念有词:"按三下,左二右四……"终于听到咔的一声响,暗门缓缓滑开。
  雷芳摸摸头,笑着说:"昨天喝多了脑子不好使,怎么开门都给忘了。"
  雷芳赔过小心,大概觉得面子挂不住,想找回点威风,还冲我示威似的挥挥拳头:"不许跟别人说,不然我可找你算账。"
  "你找我算什么账啊?"我好笑地绕过去,"三千个钱使了千七百四十二个,还有几个?"
  雷芳顿时傻了眼,抬起手来看着自己手指,又屈又伸地全然不得要领,恼羞成怒:"你这算什么?欺负我不会使钱啊!"
  她咯咯咬牙,看她那神情倒像是在咬我的肉似的。
  天还没亮,我将手里的灯盏放下。雷芳瞪了我一眼,板着脸的样子活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似的。可惜没撑多久,自己先绷不住,扑哧一声笑了。
  "你这丫头真鬼。"雷芳把衣裳穿上,又套上鞋子,朝外面唤,"枣子,打水来。"
  枣子最是机灵勤快,雷芳喊了这一声,却没听见她答应。
  "人哪儿去了?"
  雷芳掀帘子朝外看了一眼,有些纳闷:"难道去厨房了?"
  我坐到一旁,闲闲地说风凉话:"也说不定是找不着我们,急着出去找人搬救兵去了。"
  雷芳深以为然:"八成是找人去了,不要紧,肯定快回来。"
  等了一会儿,雷芳奇怪地说:"枣子怎么还不回来?"
  我把玩着那把香缕剑,笑着说:"她要不回来,你就给我当回丫头,端水伺候我洗脸吧。"
  雷芳扑上来胳肢我,我最怕痒,她手还没沾上来,我已经觉得身上的力气跑了一大半,倒在床上来回翻滚躲避。
  "还躲!没大没小了你……哼,还敢不敢乱说话了?"
  "哈哈哈,不敢了……好姐姐,你快住手……"
  我笑得上气不接下气,雷芳得意扬扬地按着我,立起眉毛问:"我拿不住别人也罢了,连你个丫头我也治不住,那我也忒现眼了!你给我打盆水来,姐姐我要洗脸梳妆。"
  她一松手,我急忙坐起来:"盆在哪儿?我去给你舀水。"
  雷芳的脸红扑扑的,志得意满地朝屏风后头一指。
  我过去拿了铜盆,雷芳这院子后头也有个小茶炉子。
  推开小茶房的门,就看见枣子正垂着头坐茶炉前。
  "枣子,水开了吗?"枣子没应声,八成又困了打起盹来。
  我入下铜盆,轻轻推了她一下。枣子应声而倒,像木头一样扑通一声倒在地下。
  我吓了一跳,伸手将她的头扳过来一些。枣子脸色青黑——刚才还笑容可掬温柔体贴的姑娘,现在却变成了一具尸体。
  毒!她是中了毒!我扶着门框喘了几口气,又回头看了一眼。
  枣子静静地躺在那儿,并无痛苦挣扎过的痕迹,仿佛无声无息瞬息间死去,甚至来不及惊怕挣扎一样。
  她怎么中的毒?吃了什么?喝了什么?还是触碰到了什么?
  雷芳的声音仿佛在很远的地方响起来:"小笙,小笙?你快点儿!"
  我听见自己回了句:"雷芳,你快过来!"
  雷芳果然走了过来,头发还没有梳,打着哈欠问:"什么事?"
  我僵硬地退一步让开了位置,好让她能看见门里的情形。
  四周静得很,听不到鸟啼虫鸣,更没有人声……整个雷家庄静得有此异样,死气沉沉的,什么也听不到。
  雷家庄里已经找不到一个活口。
  我们从茶房匆匆奔出去,先推开西边的房门,梨子死在房中,她还没有醒,静静地躺在床上,一样脸色青黑气息全无。我们再找,不便打更的、厨子、仆妇,甚至连雷家庄养的猫儿狗儿鸟儿,全都静静倒毙。
  雷芳脸色青白,紧紧握着剑柄,似乎是在自言自语:"怎么会,怎么会这样……"
  庄里一片死寂,仿佛连风声都凝固了。
  我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天刚刚蒙蒙亮,我甚至觉得这会不会也是一场噩梦,这场梦太真实太恐怖——
  雷芳握着我的手太用力,另一只手同样用力地抓着剑柄。
  四周一片寂静,只能听到我们两个粗重的呼砐声和慌乱的脚步声。
  雷庄主不在屋中,我师公也不在——其他的人,都死了。雷家庄里除了我们两个之外再无活口。
  雷芳紧紧所握着我的手,连声说:"别怕,别害怕,没事儿的。"可我觉得这些话其实是说给她自己听的。
  "爷爷的……书房。"雷芳深吸一口气:"爷爷的书房里被翻得乱糟糟的,少了好些东西。"
  我精神一振,这可是要紧的线索:"少了什么?"
  雷芳摇摇头:"爷爷平时也不让我们进……我也不知道都少了什么东西。"
  天彻底亮了起来,雷芳显得很茫然。人们突然遭逢大变的时候,总是一下子醒不过神儿来,不能相信这一切,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冷静,冷静,现在不能慌。这些人是同时死去的,就在我们进暗室的时候!对,没错。我们进暗室之前,枣子还活着。我们在暗室里耽搁了小半个时辰,出来后庄里就已经死气沉沉毫无声息了。
  这庄里连主人加下人护卫加上宾客,只怕有上千人,却在天亮之前,忽然之间全部悄无声息地死去……
  他们是中毒而死,中的是什么毒?怎么中的毒?下毒的人在哪里?
  我师公呢?雷庄主又在哪里?
  我心突地一沉。
  使毒手段厉害,又有机会下手……难不成是姚家的人?
  这个念头一冒了出来,就再也抑制不住。
  在雷家庄里的,除了我和雷芳,旁人都死了。连鸟儿猫儿狗儿都没幸免。我和雷芳为什么逃过一劫?是因为我们在密室之中?
  密室之中与外面隔绝了声响光亮,透气孔应该也是开在别处——难道是施放的毒烟?可是我们开门出去,空气中并没有什么异味,若用的毒烟,不会消散得这样快,毫无痕迹。
  若是将毒下在饮食之中,毒药又是何时下的?庄里的人进食有先有后,怎么会同一时间毒发毙命?而且我和雷芳也吃了喝了,不可能幸免。
  师公去哪儿了?他绝不会把我一个人抛下,必定会回来的。
  雷芳忽然抬起头来:"有人。"
  是有人,我也听到了。
  不止一个人,脚步声由远而近。
  雷芳拉着我朝门后一闪,剑无声地滑出了鞘。
  我能听到自己怦怦的心跳声。
  我们轻手蹑脚朝发出声间的地方赶过去。
  还没看到人,隔着门先听着声音。
  "怎么回事儿……"
  "啊——"
  "这里也全是死人!"
  "难道,难道庄里的人都死了吗?"
  "师伯,这事处处透着诡异,咱们此时在这里逗留,万一遇着什么……那是浑身长嘴也说不清了。"
  有一个年长些的人问:"都察看过了吗?可还有活口?"
  "不但没有一个活人,连猫儿狗儿都死了——"少年的声音微微发拌,"师伯,究竟是什么人用毒,这般厉害!"
  "你们不动庄里的东西吧?"
  "回师伯,我们都听您的吩咐,什么也没有动。"
  "看这下毒的手法,世上能有这手笔的只有海家,百毒门,还有南奎……"
  我心里突地一跳,马上转头看雷芳。
  她脸上有一种迷怔的神情,仿佛没明白外头的人在说什么。
  "师伯,姚家不是刚娶了雷家的女儿吗?不能吧……"
  "姚家以亲家下手也不是头一回了,老一辈谁不知道,他爷爷姚自胜当年也然了自己岳家百十来口哪。"
  我顾不得其他,紧紧扯着雷芳的手,就怕她失去控制。
  雷芳慢慢转过头来看着我,她眼神空洞。我心叫不好,伸手去接。雷芳软软地倒下去,我急忙扶住她,险些将我也带倒。
  "是非之地不宜久留,我们先出去,阿山,你回去报信,请示掌门如何处置。"脚步声响,那几人大步出了院门。
  雷芳只昏厥片刻便悠悠醒转。
  "小笙,我做了个噩梦……"
  那不是梦。
  我微微偏过头去,不忍看她彻底清醒后的神情。
  "不是梦……对吗?"
  我鼻子发酸,不忍出声。
  雷芳站了起来,环顾四周:"刚才那几个人呢?"
  "走了。"
  雷芳脸色平静得让我心悸。她若是大哭一场或是大骂一场,我反而会觉得轻松一些。
  家中遭遇惨变,而凶手极有可能就是接走了雷芬的姚家人。
  亲家变仇家,喜事变成惨案。
  我们同时听见了大门处传来的动静。
  惊呼声,兵刃交击声!
  雷芳刚一迈步,便脚步踉跄。我急忙扶住她。她喘了两口气,拔脚便走,迈步飞快。
  大门敞着,刚才从院子里出去的五个人,除了那个较年长的,其他的全倒在了地下。
  师公负手站在门前,他旁边站的人一身黑衣,正是雁三儿。
  看到他们,我只觉得全身一松,虽然一直在心里告诉自己师公没事,可是直到现在看到他,我才发现自己心里有多少不安多少惦念。
  那中年人勉强抱拳说了句场面话:"不知二位是雷家的什么人?在下是临山门蒋辉,我们掌门与雷庄主是故交。在下与师侄路过雷家庄前来拜会,却发现庄上出了这等变故……"
  师公他们没有说话,临山门的几个人互相搀扶着站了起来,背靠着背,隐然成了防备的架势。他们的长剑都已经脱手,有一把剑断成了两截,就跌在我们脚前边。
  "二位,"蒋辉有点发急,他情知不是我师公和雁三儿的对手,生怕被人误会他们与这事有干系,放软了语气又解释,"我们只是路过,才进来不过一顿饭的工夫。临山门与雷家庄素来交好……"
  师公朝我这边遥遥招了一下手,我和雷芳对望了一眼,从藏身处走了出来。雁三儿眼一亮,大步朝我们走过来,在我脑门上重重敲了一下。
  "小丫头!我早知道你不会有事儿!这是……雷老头儿的二丫头?"
  "她是雷芳……我们很要好的。"
  雁三儿点点头:"小姑娘别担心,你爷爷没事儿,我们来的路上看见他留的标记了。你们庄里怎么样?"
  雷芳激动地一把抓住他的袖子:"你们见着我爷爷了?他没事?"
  "没见着他,见着他留的标记了。"雁三儿拍了我一下,"那边儿去,把事情跟你师公说清楚,他也悬着心呢。"
  雷芳缠着雁三儿追问他什么时候在哪儿见着雷庄主留下的标记。我走到师公跟前,抬头望着他。分开了不到一日夜,可是却觉得——好像隔世一样。师公看了我一眼,眼底汹涌的波涛一闪而过,淡淡地问:"你没事吗?"
  我鼻头发酸,低下头:"没事……我们当时进了密室,等我们出来时,满庄的人都死了,幸好您没事。"
  "我和雁三儿约了相见,故不在庄里。"师公难得温和,摸了摸我的头发,离我们不远处就有一具伏尸,雁三儿过去细细察看了,一脸凝重地回来。我听见他对师公说:"是夜蛊。"
  此言一出,蒋辉面色大变,目光惊惶。
  我不懂什么是夜蛊,临山门那几个少年弟子也不懂得,一脸茫然。
  雷芳死死扯着他的袖子一刻不放:"什么是夜蛊?"
  "夜蛊么……"师公低声说,"能养这种蛊的人世上是极少的,下在食水之中无色无味,中了夜蛊的人,在听到黎明前第一声鸡啼时毒发身亡。"
  雁三儿吁了口气:"还以为这奇毒早绝迹了……"
  听到鸡啼便会死去?我和雷芳互望了一眼。
  我们是不是也中了那蛊毒?因为我们进了密室没听到鸡啼,才得幸免?
  雷芳的手按在肚腹间,雁三儿看了她一眼,解释了一句:"不用害怕,夜蛊只能催动一回,见了天光便即失效。就算误服了蛊毒,现在也没事了。"
  "难道睡梦中的人,也能听闻到鸡啼声吗?"
  "听到鸡啼的不是人,而是蛊虫。"雁三儿有些心不在焉,转过头去,"纪羽,你昨日也在,没察觉到什么异样吗?"
  师公摇了摇头:"昨日我并未留心……不过能在雷家庄内同时给这么多人下毒的人,一定不是普通角色。"
  "不错……"雁三儿转过头来问我,"除了你们,庄里还有谁活着?"
  没有。
  雷芳在雁三儿那儿问不出什么来,雷庄主现在如何,去了哪里,这些师公和雁三儿都不知道。
  师公转头看了一眼这座巨大的、死气沉沉的庄院。
  雷芳忽然间在雁三儿面前跪了下来:"纪前辈,雁前辈,我想求你们一事!"雁三儿并不意外,伸手一扯,雷芳身不由己地站了起来。
  "你说吧,能帮得上我们不会不帮。"
  "求两位前辈,带我去找我姐姐。"雷芳眼中那灼灼的光亮,让人心中不安。
  雁三儿看了师公一眼,点头说:"好,我们这就走。"
  雷家庄的大门我每次来都见,每年都会上漆,门环擦得锃亮,光可鉴人,一切都与第一次来的时候一样——可是又已经不一样。
  我们出了大门,师公信手一挥,整座雷家庄便消失得无影无踪。雁三儿忍不住赞了声:"你功夫又精进了。"
  临山门那几个人目瞪口呆,雁三儿走过去不知和他们说了几句话,那几个人掉头便走,逃命一般朝着另一条路去了。
  我们下山的时候,雷芳紧紧攥着拳头,都攥得要滴血了,硬是没有回头。
  快到山脚的时候,师公站住脚,朝我说:"过来,我背你。"
  我愣了一下,师公上次背我,那会儿我可才五岁。
  雁三儿说:"照你们两个的脚程,走上一夜也追不上。"
  结果雷芳倒比我爽快,先朝雁三儿背上一趴。我就伏到了师公的背上。
  两道人影仿佛飞鸟一般直蹿出去,暮色四合,旷野莽莽,雁三儿的身法尤其好,真像一只雁子,不仔细瞧,只能看到一道淡灰的烟影。
  师公脸庞冷,可是身上暖。初春的寒意从背上掠过,可是胸口贴着他的背,却觉得热乎乎的。
  我心里乱一阵,又缓一阵。虽然雷家的事情来得那样突然,那样惨烈,可是有师公他在,我就什么也不怕了。
  "师公,你们昨天晚上去哪儿了?"
  我知道师公做事当然不必想我交代,可我实在憋不住。
  师公顿了顿,说:"昨天我们去拜祭一位故人。"
  昨天?我忽然想起,一通忙乱,竟然忘记了昨天是……四月初四。
  我心里一紧,下面的话全咽回了肚里去。
  难不成,师公和雁三儿,他们去拜祭的,是巫宁?
  "那位故人,就葬在雷家庄附近?"
  "就在后面山中……她在那儿出生长大,所以后来,也就葬在那里。"
  风声在耳边掠过,呼呼地刮得脸面生疼。
  那雷庄主昨天夜里出了庄做什么去了呢?也与四月初四这个日子有关吗?
  前面是一个小城,城门早关了,师公与雁三儿一前一后逾墙而过,轻盈如柳絮般落在地下。
  "他们今晚应该就在这儿落的脚。"雁三儿看了一眼城门口,伸手抹去暗记。惊雁楼势力庞大,似乎满天下都是他们的人。
  "城东老贺家客栈,咱们直接过去。"
  我们一行进城,这城镇极是热闹,街上的店铺还在做生意,忽然前面街口有人乱跑乱窜,朝这边赶了过来,叫喊声混乱而嘈杂。我们前行的路被挡住了,雁三儿拦了一个有些年纪的人,和气地问:"老丈,前头出什么事了?"
  那人面色青白惊慌失措,只嚷着:"杀人了!都死了!千万别朝前走!"
  "哪儿杀了人?"
  那人匆匆抛下了一句:"老贺家客栈里,一地的血,人头都滚到街上来了……"
  我们四人面面相觑,雷芳拔脚就朝前跑。
  雁三儿一把扯着雷芳,我们加快了步子从人潮中穿过去,还离着老远,已经可以闻见浓浓的血腥气。
  "进去看看。"
  客栈里的人早已经跑个精光,到处都是血。
  那些伏尸在地的人穿着我们眼熟的大红色衣服,正式姚家来迎亲的人。
  雷家被灭门,姚家的队伍又被血洗——
  若是姚家对雷家下的手,又是谁对姚家下的手呢?
  雷芳牙咬得咯咯响,满客栈地寻找雷芬。可是我们都失望了,雷芬并不在客栈里头,连着姚正彦也不在。
  雁三儿隔着一扇门在训人:"你们怎么盯的人?这么大的变故你们就干看着?"
  "三当家,这事儿不能怪宋猴儿。他盯得死紧,可是你也知道他人虽然机灵,功夫却欠火候。客栈里这事儿从杀第一个人到现在还不到一顿饭的工夫,他险些被一起杀了。姚家的嫡孙没死,已经逃了。那位新娘子从进了房便没见出去,他两只眼盯死的,绝不会看漏。"
  这可奇怪了,新娘子既不在客栈之中,又没见出去,难道会遁地隐身了不成,她又不是我们这一门的子弟。
  雷芳两眼发直,她本是憋着一股气和一团力气来的,却没想到都砸在空处。不管姚家是不是她的仇家,但是姚家现在也已经如雷家一般差点被人灭门了——
  "新娘子进的哪间房?"
  "后院是姚家包的,新娘子进的东首第一间上房。"
  后院的血腥味儿没有那么浓,院门敞着,屋子收拾得很干净,里外间只用一竹帘隔开,一目了然,屋里连只猫都藏不下,更不要说雷芬一个大活人。
  "你亲眼见她进来?"
  那人笃定地点头。
  "姚家一队人喜气洋洋的,进客栈时还给了小二和掌柜一大把赏钱,没什么不妥。"
  我近前细看,水盆帕子显然动过,用过的水里有脂粉。
  雷芬是新嫁娘,一定要用脂粉头油的,她在这里洗过脸,可是她人呢。
  有人进来回话:"三当家,尸身验看过了,全是一剑毙命,正中要害,姚家这回来迎亲共跟来了四十八个人,连雷家陪嫁的八个,全都在这儿了。"
  师公抬手指了指院门外,夜色昏黑,我只看到银光一闪,凑近些才看到是银针。这针细如牛毛,真是风吹得起,落水不沉,却深深钉进木头门框里。
  我低声问:"这是姚正彦使的?"
  雁三儿正在那边同雷芳说:"你家姐姐不在这里,应该一时不会有危险。"
  雷芳只是茫然地点头,我们离了老贺家客栈,雁三儿带我们去了一个落脚处,是个背街的院子,前后门一关,街上的嘈杂混乱都搁在了外头。
  有人送了热水热饭老,雷芳端着碗只是发怔,后来却像想起什么似的埋头就猛扒饭,菜都顾不上吃一口。
  我洗了把脸,才觉得人乏得很。这一天无比漫长煎熬,把人都耗得只剩一张皮了。
  雷芳住在我隔房,我想是不是和她做伴去,多少还能开解她几句—雷芳现在走路都发飘了。一扭头,师公推门进来了。
  "师公,坐。"
  我拉开凳子,又倒了茶来。
  "怕不怕?"
  我想了想,先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做什么又点头又摇头的?"
  "先是觉得害怕,后来就只顾琢磨,顾不上害怕了。"
  雷家庄外松内紧,能下毒的人一定是庄里人,要么是宾客,要么本来就是庄子里的,挑在姚家迎亲离开的当口下毒,要么是狠心树敌,雷家庄上那么些宾客都是有来头的,这事儿就算雷家庄不追究,那些亲朋师长无顾被牵连丧命的门派世家也不答应。"
  "你觉得不是姚家所为吗?"
  "我觉得不是。姚家如果有这样厉害的毒蛊,哪天下蛊不成,完全没必要再迎亲时这样做。"
  师公点头嘉许:"不错,你比雷芳强。那孩子只怕还认定了姚家是仇人。"
  "姚家这事不比雷家的简单,下手的也是高手,而且我猜剑法大概和雁三儿比也不差。。。。我觉得他似乎也在赶时间,若是想要灭了姚家这队人。在旷野中未必下不了手,非要到城中的客栈中再动手?应该是姚家人前脚进客栈,他后脚赶上来,杀人却是一剑一个,干脆利落。只逃了一个姚正彦,不见了一个雷芳。"
  "客栈这事,我心里都有数,这事刚才雷芳在,所以没说出来。"
  我一下子睁圆了眼。
  "是谁?"我的问题刚出口,一个人名就浮上来,"雷庄主?"
  师公微微点头。
  乍一看似乎说得过去,雷庄主家被人下毒,一怒之下去杀了疑似仇家的亲家。可是不必细想都知道不对头,连我都能想通,雷庄主这样的老江湖会不明白?更何况,上来不分青红皂白地动手就杀,不像报仇,倒像灭口。
  "会不会,您猜错了?"
  不会的。
  师公这个人,没有十足把握不会说出口。
  "有个人能告诉你,我们有没有说错。"
  师公转头向门:"既然来了,何不进来?"
  门外什么时候来的人,我一点儿没发觉。
  外面那人低声说:"来得唐突,请纪前辈见谅。"
  门一推开,我意外之极。
  来的人形容狼狈,身上溅着血,竟然是姚正彦。
  "请进来吧。"
  我倒了杯茶给他,他面色苍白,低声说:"多谢姑娘。"
  这个人怎么会一路跟上了我们?我垂下眼帘倒茶—是了,他一定是在老贺家客栈附近并未走远,说不定就在那惊恐混乱的人群中躲着。我们进出客栈何等显眼,他能跟来也不奇怪。
  师公只扫他一眼,就说:"你也习练幻术了?"
  这人不是用毒世家吗?
  "自然瞒不过前辈。只是一两招保命的招式,若非如此,今天前辈在客栈也只能看到我的尸首了。"
  "你刚才到了门外,听见多少?"
  "寥寥数句。"
  "你和雷家的恩怨我不便插手,你能找到这儿来,雷庄主自然也能寻来。你这条命,还是不安稳。"
  "请问前辈,雷家庄中人是不是真的全部都中毒毙命?"
  师公看他一眼:"几大世家里头,精擅蛊毒的只有姚家,这个罪名,你背定了。"
  "前辈,明人面前不说暗话,夜蛊这东西可算不得是我们姚家的,我又怎么会杀雷家庄的人!"
  师公看了我一眼,我满心想留下来听他们说什么,却只能在师公的积威之下退出来。
  院子里黑沉沉静悄悄的,雷芳那屋灯还亮着。
  今天我多知道了一件事情,原来我就葬在雷家庄附近,可惜来来去去这么多回,却到现在才知道。而且,我出生长大的地方也在那里。
  我自己抄录的两本册子为什么会在雷家庄?只是巧合?
  我穿过院子,轻敲了两下门。
  "雷芳,是我。你睡了吗?"
  雷芳声音沙哑:"你进来吧。"
  门只是虚掩,雷芳坐在床头,手里紧紧攥着她的剑。
  "还没睡?"
  她摇摇头,有些呆滞的说:"我睡不着。。。。"
  我拧了把手巾给她擦脸,又帮她把鞋脱了。
  她发呆,我也就靠在她身旁陪她发呆,两个人各想各的心事。
  "小笙,你还记得,前几天晚上,我们做了同一个梦。。。。"
  "自然记得。"
  "我在梦里看到姓姚的欺负我姐,所以我就揍了他。。。。"我还在琢磨雷芳说这话的用意,她却接着说,"我想再进梦里去看看。"
  我有些讶异:"看什么?"
  "不知道,我总觉得,我们在梦里所见所知,似乎有些深意。也许我能在梦里见着爷爷,问他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也许我能看见姐姐,问她现在身在何方。。。。"
  雷芳仿佛把这件事当成了救命稻草一样抓住不放,我犹豫了一下,我也想多知道一些往事的线索,上次梦到师公燕三儿还有师傅,这一次不知道会见着什么人?我想了又想,终于还是点了头。
  "好。。。不过,等我想个办法。"
  我将桌上的茶盏叠起,拿根棉线牵住,又将蜡烛换了个位置摆,蜡烛再烧一段便会燃着棉线,扯到茶杯,到时候稀里哗啦地一响,准会将我们从梦中惊醒过来,以免我们在梦中沉迷失陷,难以醒转。
  雷芳看着我折腾,知道我们一起躺下来了,。。。。。。少字
  样可以将剑也带进梦中去一样。
  身体疲倦之极,我在心中默念口诀,知觉的四周的一切渐渐远离,光亮,声音,温度。。。都渐渐消失。
  身旁一个声音说:"这是哪儿?"
  我转过头,雷芳一脸茫然的站在我身旁,这不奇怪,我本来就是和她一起入梦的。她看了我一眼,忽然明白了:"咱们进了梦里了。"
  天色昏暗,难辨朝夕,我们紧紧牵着对方的手朝前走,这里十分荒凉,远远地,似乎听到有人在挖什么东西。
  我朝四处张望,这是在一处山坳中,四周的树木不知生长了多少年月,葱郁茁壮,寂静安谧。越走越近,掘地挖土声也更清晰。
  雷芳低声说:"这里好像后山。"
  雷家庄我来过数次,但是后山没有来过。
  我们步子即轻且缓,我越来越迷糊,不知如梦到底代表什么。若说全是假的,我怀里的幻珍珠假不了,若说是真的。。。。。
  淡淡的雾气浮起,四周的一切看起来更模糊。
  应该是入夜了,雷芳有些迷惘,站住了脚、
  "我。。。我小时候好像在这迷过路,我和姐姐出来采花玩,吵了嘴,她把我扔下走了,我一个人找不着路回去。。。奇怪,我以前都想不起来这件事,怎么突然想起来了。"
  "看样子这个是你的梦。"
  "别,别过去。。。"她忽然拉着我的手,脸上露出迷惑和惊惧交织的神情,"别过去。"
  "怎么了?"
  她眉头紧紧皱着:"我说不上来,可是前面一定有危险。。。奇怪,我以前怎么总不记得这事,现在突然间想了起来。。。"
  我倒是知道,有时候人会很自然的忘记一些事情,漓珠师兄就是如此,他小时候曾经受过很重的伤,可是问他当时的情形,他却毫无记忆,只记得被人抓住之前的天真快活,和被人救了之后在床上醒来时候的安全感觉,中间那大段的惊恐伤痛鲜血。。。他怎么都记不起。
  或许雷芳在这里受过惊吓,受过伤,所以小孩子害怕,会把这里和当时发生的事情全都忘记。
  我岔开她的注意力:"你后来怎么回的山庄?"
  "......好像天已经亮了,庄里人把我找回去的。"
  我并不想勉强她,每个人心中都有不愿触及的伤痛。
  可雷芳自己咬咬牙:"走,朝前走。"
  她不怕?
  "怕不是办法,我现在又不是小孩子了,我倒要看看什么还能吓住我。"
  是啊,怕不是办法。
  人们有时候常常忘了自己为什么惧怕,其实,如果走到跟前去,或许会发现,那件事那个人,不过如此,没什么好怕的。
  我们绕过一片极密的荆棘丛,前面豁然开阔起来。眼前应该曾经是一片很大宅子,被火焚过,现在只剩断壁残垣,寥落凄凉,大门的石阶石框还在,里头野草藤蔓长得很疯,窜得到处都是。看起来,那洞开的门像一只黑漆漆的眼睛,警惕而凶恶地注视着每个来到此处的人。
  挖掘的声音就从里面传来。
  雷芳喃喃地说:"对,就是这儿……我就是到了这儿,我还进去了。"
  我们上了台阶,进了这座院子。
  我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
  这儿……这儿……
  我站住脚,觉得微微晕眩。
  是的,我也想起来了。
  这是,这是我的家……曾经的我,曾经的巫宁,在这里出生,在这里张大……阳光洒遍庭院,高大的榕树遮天蔽日,风吹过来的时候,树叶沙沙作响,榕花那种清清甜甜的香气沁人心脾。红艳艳的花让阳光一映,仿佛火一般。花从枝上飘落下来,像一朵缓缓降落的小伞。
  那样美,那样香,那样红……让人忽然想起,每到红处便成灰。
  我打个寒战,定一定神。
  眼前没有阳光,没有安详的庭院,没有那美丽的榕树榕花。
  这里只有一片破败。
  雷芳关切地看着我,我摇摇头:"没事……"
  我怔住了。
  眼前的雷芳……怎么变矮了?
  不不,不止变矮了,还变小了,穿着一件红色绸褂缃色绸裤,头上扎着红头绳——她自己却浑然不觉。
  掘土声就在前面,雷芳深吸了一口气,我们绕过断墙,雷芳轻轻拂开前面挡住视线的长草。
  有个穿着黑衣的人,正在假山旁水池边那里用力挖土,他没用锨铲,只两只手在那里刨,大团大团的泥土被抓住了抛起来。
  雷芳双目发直,死死盯着他。那人抬头用袖子抹了把汗,忽然双目如电朝我们站立之处看来。
  雷庄主!
  雷庄主在我印象中是身宽体胖爱笑慈祥的一个人——可是……
  我固然惊讶至极,雷芳更是愕然得回不过神来。
  她……她小时候看到雷庄主在这里挖土,才吓得忘记一切的吗?
  深山,荒院,一身黑衣神情冰冷阴狠的雷庄主像足了传说中欲噬人的恶鬼——这一切情景足以成为一个小孩子的噩梦!
  他忽然一抬手,我身旁的雷芳就像是被绳索牵扯,一把被雷庄主隔空扯了过去,扣在了手中。
  雷芳惊恐地乱踢乱挣,可是脚不沾地,使不上力,挣不开他的掌控。他神情阴鸷,卡在雷芳喉头的手越收越紧,雷芳喉头咯咯有声,拼命抠挖他的手背胳膊。
  我情急就想出手,这真假掺杂,我分不清雷芳是真的遇了险,还是她记忆中那恐怖一幕的重现。
  没等我出手,一道白光弹了过去,雷庄主回身一躲,又是两道白影紧随而至,他迫得向后跃高,手中的雷芳却松了开来,软软地跌在地上。
  "雷庄主别来无恙。"
  一道人影在院子角落里浮现,声音冰冷:"却不知雷庄主夜半时分偷偷摸摸在这儿做什么?"
  雷芳软软地趴在地下,不知死活。我本想上前,却被这道后出现的人影惊得呆立原地动弹不得。
  "哦,明月夫人……"
  巫真。
  被雷庄主挥开了的那两道白影飘然坠地,原来却是两片纱绢,看起来像是撕开的帕子。
  "想不到雷庄主白天道貌岸然,夜半却偷偷摸到这废宅来偷盗……可须知我们姓巫的还没死绝呢,你少打如意算盘!"她越说越是声色俱厉,满面肃杀之色。雷庄主脸色几变,青红紫白,忽然间一拂袖,身形弹起,像一只夜鸟般掠过后边的断墙,隐入夜色之中消失不见。
  巫真朝他退走的方向看了一眼,缓步上前,将手贴在雷芳的颈边试了一试,轻轻叹了一口气。
  她将雷芳抱了起来朝外走,对我却是看也不看一眼。
  我恍恍惚惚地跟在后头,巫真走得极快,我却尽能跟上。
  出了山庄的废墟,她停下脚步,一手抱着雷芳,一手轻轻挥出。
  我知道巫真擅长幻阵,可是并没怎么看过她出手。
  薄薄的雾气渐渐变浓,像是一道纱幕,将废墟遮得严严实实。
  再眨一下眼,眼前哪还有什么废墟?这儿已经变成了一片野地。
  巫真抱着雷芳转身离开我再看了一眼这曾经的家园,急忙跟在她们身后。巫真仿佛脚不点地,上了坡,又过了溪涧,我心里已经隐约猜到她要去哪里。
  月亮升了起来,山间的一切仿佛披上了层银纱。巫真将雷芳放在草地上,她的前面是一块墓碑。
  这里……应该是我的坟。
  巫真拂去碑上的拂尘,又挽起袖子动手拔草,等整肃好了,才在一边拣了个平些的石头坐了下来。
  "巫宁,我又来看你啦。"
  "你一个人闷不闷?我最近时常想起你。我终于练成了七星幻阵了,你也替我高兴吧?"
  她絮絮叨叨,像是对面真坐着一个人在和她闲谈聊天一样。
  "对了,我带了老胡记的松子糖,还有栖云寺和尚酿的素酒——都是你最喜欢的。"
  她把一包糖和一壶酒放在墓碑前。
  "对了,我丈夫死了……我现在是个寡妇啦。"她声音里充满伤感,"我曾经那么爱过他,又恨过他,现在他走了,我只觉得心里空落落的。你们都走了,只剩下我一个……"
  一旁的雷芳忽然发出一声呻吟,手动了两下,缓缓坐了起来。
  一瞬间,什么山林,坟墓,连巫真的身形都像是融化的雪一般纷纷消隐。
  雷芳变回了长大后的模样,坐在那里茫然地看着我。
  我们还在梦中,我扶着她的肩膀,她在发抖,牙齿咯咯直响。
  "我们,又回来了?"
  她说的没有错,我们的确又回来了。
  还是那片山坳,还是那片废墟,只是夜间看起来阴森可怖,白天却只觉得荒凉静寂,断墙残梁都焦黑一片,衬着四周青草绿树,草丛窸窣作响,一只灰色的兔子跳出来,又转眼间跑得没影了。
  "你说,那个梦其实是真事吧?我现在想起来,应该是真的……虽然时间久了,可是我想我没有记错。那个时候,就是爷爷他——我记不得那天晚上的事情,爷爷那会儿说的话很怪……"
  "他说什么?"
  "他说不记得也好……"
  想到雷庄主笑眯眯一张佛爷似的脸说着这句话时,必定是慈祥无比,我也打了个寒战。
  "咱们进去瞧瞧,我爷爷在这里挖什么!连亲孙女儿都想灭口。"
  我还来不及出声,雷芳已经拉着我大步朝里走。
  绕过断墙,脚下的藤蔓绊脚,走到假山之旁的时候,雷芳还是迟疑了一下。
  我怔住了。
  前番天黑,只看到假山与树影,一片昏黑。现在却青天白日,明明白白。假山后头水池边,是一个小小的墓冢,没有立碑,只是用白石圈了一圈,修得异常简朴。
  没有碑我也知道了这是谁的坟墓。
  从这里朝东望,那边的山坡上葬着巫宁,两处遥遥相望。
  雷芳纳闷地说:"奇怪,是个坟……"她转过头来,瞪大了眼说不出话来。
  我紧紧捂着唇,眼前一片模糊。眼泪滚烫灼人,沿着脸颊疯狂流淌,可是却哭不出声来。
  巫宁的前世也许被许多人亏欠,也亏欠了许多人,可是那些都是旁人。
  唯有这一个……
  无论再过多少岁月,孩子永远亏欠父母。小时候懵懂,年少时任性……等到终于明白的时候,却已经时过境迁,最爱你的那个人,已经不在了,无处可寻。
  "小笙,小笙,你怎么了?"
  我腿一软,雷芳急忙抱住了我。
  "让我……自己在这儿待会儿,成吗?"
  雷芳犹豫了一下,指着后面的池子说:"我就在那边,你……有事就叫我。"她走了我也哭不出来,连眼泪都流不出来了,跌坐在那小小的坟前只是怔怔地发呆。
  我对父亲的印象很浅,只有梦中见过那一回,如果这回也算,那就是两回。没回都是泣不成声。
  前生,今世,我一直觉得自己对过往没有不舍,我只是想探究始末。
  可是现在我却知道,我不舍。
  从前的过往,名声、财富、爱情、高绝的本领……那些我都不在乎。
  可是在这里,在这个已经成了废墟的地方,我在乎,我想用一切去换回父亲。什么都可以……可是时光永远不会倒流。
  我想起在这个安静的院子里,他坐在书斋窗下,整个人像一株青松,高华清贵……还有寂寞。
  我想起他在纸上写的那行字,落笔似云烟,那浓黑的笔锋在雪白的纸上写的字、有一种格外的风骨。
  我不知道自己在那儿待了多久,终于回过神来。抹把眼泪,动手把那圈小小的白石摆摆整齐,又拂灰拔草,这墓修得这样简陋,可见当时他去世的时候景况多么凄凉。就算这是在梦里,我也要把这儿整得好好的。
  雷芳慢慢走过来,嘀咕了句:"真奇怪,哪有人葬在房子里的啊。你说,这里埋得什么人?我爷爷为什么要挖这个?他在找什么?哎,不如咱们挖开来看一看?"
  "不成!"
  我发觉自己的口气太粗暴声音太响,咽了一下口水,我又缓声说:"盗掘人坟墓的事……咱们可不能做。"
  "你真笨。"雷芳用一种恨铁不成钢的目光看着我,"我们这是在梦里!梦里!又不是真的去挖人坟。在梦里挖挖看又不缺德啊。"
  啊,是……是在梦里。
  可是即使是梦,我也做不出来。
  雷芳抱了我一下:"小丫头,你害怕对不对?没事儿,你站开些,我来动手。""不不,别。"我拉着她的手,猛摇头。
  "真是的,有什么好怕的……"
  我们两个在拉扯,忽然我脚下一空,整个人朝后倒了下去。雷芳一愣之下,也跟着跳了下来。耳畔风声呼啸,我只听到扑通一声,人已经掉进了水池里头。
  "小笙!"
  我猛然惊醒,身旁的雷芳也醒了过来。
  她脸上的惊慌还在,紧紧拉着我的手:"你没事儿吧?摔着了吗?"
  我定定神,勉强一笑:"刚才是梦啊,梦里的哪能作数。"
  我看她,她看我,都愣了。
  我们俩身上从头湿到脚,雷芳的头发还在往下滴水,我身上的衣裳全湿透了,紧紧贴在身上,简直……简直就像掉进水里刚被捞上来的落汤鸡一般。被褥枕头也全湿了……
  就算做噩梦出汗,怎么可能出这么多汗?
  雷芳干巴巴地说:"谁朝咱们被窝灌水了不成?"
  我不知道,转头看桌上,我点的那蜡烛竟然还没烧到棉线,我们在梦里折腾了许久,竟然还没过得一个时辰。
  梦里虽然没见着雷芬,也让雷芳从沮丧痛苦中解脱了出来——她现在纠结的不再是雷家庄灭门和雷芬失踪,而是雷庄主到底数年前夜里跑到后山废墟是在挖什么东西。
  我也在纠结同一个问题。
  我倒茶给雷芳,她瞅着茶水出了一会儿神:"其实现在想想,爷爷跟我不亲,跟姐姐也一样。以前我还进过两回爷爷的书房,后来就再也没让我们进去过……"我从柜子里找了一套被褥铺换好,只是再也睡不实。刚才入梦耗了不少力气,一趟下来只觉得全身都酸软无力,我睡在床里,雷芳睡在床外。


  【第五章】 梦里寻踪


人们常会说,要是这世上有一种药,吃了就能把所有不开心的事都忘记才好。可是如果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就只是齐笙,不是巫宁了。
虽然也许那样的人生更简单快活。
眼前的光亮忽然间全都消失了,我只觉得头沉沉的,脚下站不稳。
我本能地追寻着那一点亮光向前走,眼前豁然亮起。
"快些睡吧,明天一早就要起身赶路--你说,那家涂家庄是什么样?"
巫真梳着两条辫子,坐在妆台边,把耳环取了下来。
我摇摇头:"我也没去过。"
"义父没说过?"
"没有,他只说,那个涂庄主爱面子。"
"人活一世图个什么啊,那你说,不要面子,要什么?"
我被巫真问得一愣:"我觉得……有好些东西,比面子重要得多。"
"行啦行啦,快睡吧。"
我点点头,在镜子前将发髻拆开。
光亮的镜子里映出我的脸……
这……
这张脸……
是白宛。
不,是巫宁!
为什么是同一张脸?
对,这样就讲得通了。曾经买下师公和雁三的是巫宁,不可能是白宛,白宛比师公岁数小,当时那个人不可能事白宛。
但白宛为什么与巫宁的相貌一样?
难道……
巫真吹熄蜡烛上床,我束起头发,在她旁边躺下。
这种感觉奇异至极,我的身体里仿佛有两个意识。一个是过去的巫宁,一个是现在的齐笙。可是说出来的话做出的举动,却显得那样契合,仿佛本该如此,两个意识,其实……是同一个人。
我们第二天一早便起身上路,为着行路方便,我们扮的男装。
父亲站在庭前,神情淡然,只嘱咐我们一切当心。巫真迫不及待,下了山之后便催着将车赶得快些再快些。被雇来的那车把式在外头大笑:"两位小少爷真是没出过门的,这车到这地步已经是最快的了,在快轮子非转掉不可。"
巫真咕哝一句:"这么慢慢腾腾的,几时能到阮陵啊。"
"去阮陵要换船的,按我这牲口的脚力,后天准到八黄镇,到那儿您二位就得换船啦,一船直放到阮陵河口,再省事快捷不过。只要顺风,扯帆起来,那船可是又快又稳,比这我破车强多了。"
巫真兴奋得小脸儿通红,扯着我的袖子直摇晃:"我还没坐过船呢!一定很有意思!"
"坐船挺气闷的,船上就那么大地方,把人憋得难受。"车把式说,"我以前倒是跟过货船,那在船上憋得只想嗷嗷叫,坐那么一天两天还成,时日一久了,神仙都憋不住。"
车把式走南闯北,话多声音又响,一路上有他这么说话倒一点不闷。经过什么地方,地名,村镇,有什么名人轶事的他都如数家珍。到了八黄镇,我们就在河渡下车上船,船家是副忠厚相,一张方方的脸,常年风吹日晒在船上讨生活,背有些佝偻,皮肤黑,皱纹也多。
船到东河镇的时候已经试傍晚时分,船家买了菜蔬白米做了饭菜送来。巫真只吃了半碗就说饱了,又探头朝外看:"巫宁,你看那边。"
我探头朝外看了一眼,渡头那一边泊着一条大船。船身漆成红彤彤的颜色,挂着彩布旗子,旗子上绣着"夜香班"三个大字,有不少人忙忙碌碌地将东西搬上搬下。
巫真小声说:"那是不是戏班子的船?要在这里唱戏吗?"
"多半是。"
巫真眼一亮:"那咱们去听场戏好不好?"
巫真难得出门,即使出门也只是在山下的镇上转转,那镇子小,一年未必有一次戏听。
"别去了,人生地不熟。"我说,"到了涂家,寿筵上还能没有戏听?"
"对,那肯定唱的比这里的好。"
在船上一天都在摇晃起伏,这是泊在渡头,隐隐能听到风声和水声在耳边身畔哗哗作响。一夜睡得都不怎么踏实。等第二天收缆再行,那艘打着夜香班旗子的大船倒是和我们一路,他们船大,夜香班三个字特别显眼。巫真在船头看了一会儿,有些疑惑地回来问我:"你去看看那船吧,我总觉得有哪里不太对。"
我诧异地问:"哪里不对?"仔细瞧了两眼,倒是笑了。
"原来不是戏班子,倒是我们的同行啊。"
巫真仔细看了一会儿,撇了撇嘴:"他们算什么同行,没得叫人笑话咱们。"那大船上有人正在练习不入流的火树银花之类的幻术。巫真说:"有人说那些跑江湖的常玩这些把戏,什么吞火吞枪,又是什么春色满园之类,就是这些人干的事儿吧?原来这个不是戏班,是个杂耍班哪。"
我瞧了一会儿,和上面风大,吹得头发沉。进了舱我才说:"说不定他们是和我们去一个地方的。"
"你是说,他们也去涂家庄"巫真想了想,"不错,我听说从这儿一路走下去,没什么大城大镇了,这么大一条船,班子肯定不小,到小地方去卖艺,还凑不够响啰钱呢,要饿肚皮的。"
父亲说涂庄主特别好排场,喜欢热闹这个寿辰办得又极隆重,这个班子八成也是听说了消息,特意赶去的。
晚上我们的船又和那艘船泊在一处,离得近,听得见那船上的动静,有人吹打,有人吊嗓子,这个班子预备的拿手好戏看来着实不少。好巧不巧,白天那个在船上习练火树银花的人,又在船尾那儿拼命地练习。巫真下午睡了一觉,这会儿精神倒足,看得饶有兴致。
"我说,就冲这练法,这人这辈子也别想在幻术上有什么成就,混到死也就是个打杂的料。"
我和她趴在一起,瞅着船尾那点儿亮光:"有句话怎么说的?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有的人就是缺个进门的机遇,没人教,没人领,不知道最基本得窍要,那努力一辈子,也就是在幻术的门外打转哪。我倒看着这个人说不定天资尚可,要是没一点儿悟性的,连这点儿火花也折腾不出来。"
巫真抿嘴笑:"哎,我们上去瞧瞧。"
我一把没拉住,巫真已经矮身从舷窗里蹿了出去,脚在船帮上一点,人轻飘飘地攀上了大船的船尾。我又不能大声喝阻她,又怕她闯祸,跟着追了上去。
巫真站在船尾,微微低头:"就是你在练习火树银花吗?"
我翻身上了船,站在巫真身侧。
那是个小姑娘,看来不是十岁年纪,生得既瘦且黑,就着一点灯亮,我觉得她的脸似乎有些奇怪。等她退了两步出声的时候,人有一半在光亮里,巫真"咦"了一声。
这孩子的鼻子……是塌的。准确的说,是凹进去的,好似谁一拳重重地砸在头上,将她的脸整个砸得变了形儿,嘴唇合不拢,牙齿齜了出来,看起来说不出的别扭和怪异。
她瞅着我们,没说话。
巫真又问了一次:"是你在习练火树银花吗?"
我本以为这孩子是吓坏了,没想到她并没惊叫,也没逃走,反而重重点下头,说话有些漏气含糊:"是。"
巫真摇了摇头:"你这练法不对。"
我能闻到一股淡淡的硫磺硝石气,杂耍班子的人常用这些,以求让变出来的火景更美更盛。
那孩子慢慢朝我们迈出一步:"那你说,怎样才对?"
巫真精神抖擞,笑着说:"你瞧好了。"
她快速念出一句短短的口诀,手指捏起如兰花状,如风摆花叶般轻轻一抖,一蓬绚丽至极的火花腾空而起,金的灿,银的亮,在半空绽了开来,色彩变幻越来越浓,从银色变成浅蓝又变成深紫,星屑乱飘,纷纷坠向河面。
幻术一门传承不易,修炼之人能找着一个合适的弟子那是可遇不可求的。父亲虽然有我继成衣钵,可是当初发现巫真资质上佳,一样将她收留下来悉心教导。我轻弹了下手指,一点银星飞升,发出脆裂的响声,银星在船尾处爆开,一蓬细细的银芒笼罩了整个河面,仿佛下了一场流星雨。
那个孩子看得目不转睛,眼睛瞪得老大。巫真瞅我一眼:"你就会抢我风头。"同样是一招火树银花,可巫真施出来的比我的就要逊一筹了。
  我笑笑:"就兴你好为人师啊?"
  不远的暗处忽然传来击掌声,有人赞了一句:"好!"
  巫真和我吃了一惊,朝来声处看,也是一条船,有两个人站在船头。
  "什么人啊?"
  我拉了她一把,朝她摇摇头。
  远视我们自己招摇了,被人看去,又不是人家的错。
  "喏,看清了吗?口诀我再念一次,。"我把口诀缓缓念了一次给她听,顺手一扯巫真,从大船上跃了下去。
  夜风吹得头发衣袂飘摆,银色的光屑纷纷拂过面颊,我转头看了一眼,瞧不清那船上人的面目。
  父亲没给涂庄主的夫人预备寿礼,只是让我带了一封信来。巫真有点不安:"咱们就这么空手去,不太合适吧?"
  我看看前面越来越近的沅陵,笑着说:"那下船买点儿寿面寿桃之类的。"
  前头那条夜香班的大船占了位置,后面的小船都不能靠岸,在河面上挤成了一团。那条船上的人正在搬物什下船,吆五喝六,人来人往的,动静着实不小。有的箱子里盛着花花绿绿的不知道是衣裳还是彩布之类的东西,装得太满,从船上往下搬的时候一下子张了口散开了,里头的东西滚了一地。船上的人又不是骂是又是急,乱成一团。
  我的目光落在近岸的地方,父亲说起过一次,这里的柳树生得特异,叶子是一种深莹莹的烟紫。我听的时候不信,绿柳红柳都见过,紫柳却从来没见过。
  远远望去,果然在深深浅浅的绿色里头有一种像是笼着烟的紫意。
  父亲果然没哄我,回去的时候,想办法折一枝带走,说不定可以种活。
  "巫宁,走啦。"
  "好。"
  巫真走在前头,跳板转搭了三截,走起来摇摇晃晃的,木头咯吱咯吱响。
  我察觉到有人在注视我们,我的直觉灵敏,那目光灼灼,意味不明。
  巫真脚踩了实地,转身来扶了我一把。我转头看去,刚才那一直跟着我们后头的船,船头站着一个人,他背着光站着,看不清长相。
  巫真顺着我的目光看过去,皱了下眉头:"真是讨厌,哪有这么盯着人看的,咱们走。"
  码头上全是人,上船的,下船的,这种焦灼与忙乱很容易就让人心浮气躁。我们在镇里找了一家父子,进去说要买寿桃。那老板不等我们说话,就嘿嘿地笑了,那笑容显得奸猾至极:"两位小哥儿也是去涂家庄给涂夫人拜寿的?"
  那口气活像说我们连个是想去吃白食打秋风的。不过亲朋故友来拜寿,哪有现买寿桃寿面的道理?只有看人家大户人家办红白事想混饭吃的,才会这么做。"你这儿有没有?没有我们去别家了。"
  "有有!"掌柜的虽然笑得让人讨厌,不过很快拿出了东西。
  "您二位看,这种事五两银子的,带红木的盒子,您看这盒子上的雕花儿,拿出去可是最体面的,上下两层,下头是寿面,上面是寿桃儿,这桃儿也是顶好的。这种是一两银子的,您看,上面的盖刻着松和鹤的,也大方,还有一种就是散的啦,那个便宜。二位要哪一种呢?"
  巫真翻白眼:"这盒子是红木的吗?你当我们是乡巴佬啊。"
  掌柜笑着说:"哪能呢,您看,这不是红木能是什么?"
  我笑笑,指着那个五两的说:"你这是卖盒子,还是卖桃儿?"
  老板还要再说,我们身后有个人说:"我买了。"
  还真有冤大头啊。我和巫真一起转头瞧这愿意花冤枉钱的主儿,这人穿着一件蓝布八卦衫,身材中等,美貌特别浓黑,眉骨又高,就显得眼睛阴鸷,虽然带着笑,还让人觉得一副凶相。
  他掏出钱,掌柜的眉开眼笑地把那个大提盒给他。
  他却不接,指了指我:"给这位吧。"
  掌柜的一愣,那人又说:"送给这两位了。"
  巫真脸一板:"我们不要,谁认识你啊,你。。。"
  我拦着她的话没让她说下去。
  "多谢你的好意,不过大家素不相识,无功不受禄。"
  "一回生,两回熟,这不就认识了吗?二位也是要去涂家庄,在下也去,正好同路。"他一挥手,"在下姓雷,草字启山,不知道二位怎么称呼?"
  雷启山?雷芳的爷爷?
  我有一瞬间的恍惚,巫真已经拉着我出了那家糕点铺子
  "别理他,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刚才在后面那船上看我们的,是不是他?"
  我定定神,"我倒没仔细看,好像不是的。"
  我们另进了家铺子买了东西,原以为涂家庄还得找,可是根本不必为这个发愁,只要跟着那些一看就是外地来的人一起朝前走,小半个时辰,出了镇子便找到了涂家庄。果然像我父亲说的,门楣最高排场最大的就是涂家庄。巫真揉揉眼,看了好一会儿才说,"你瞧那牌坊,那么高!"
  我拉了她一下,巫真压低了声音:"他家哪来这么多钱?又不是做官的,弄这么大排场。。。"
  我又捏了一下她的手,对迎上来的仆人笑笑,那人却根本没理会我们,直接从我们身旁过去,冲着我们后头那人笑容可掬地招呼上了。
  巫真诧异地回头去看,后面来的那人穿着绸衫配着宝剑,一副倜傥富贵相,自然比我们两个看着有派头。
  巫真气得要找他理论,我扯了她一把,把寿桃交给登册的人,他一听是寿桃,不耐烦地朝后面一指:"自己放那边去。"看样子真是把我们当成来打秋风吃白食的了。我也不生气,只问他:"管事的是哪一位?涂七爷可在庄里?"
  他抬头看了我眼,比刚才认真了些:"你找涂七爷?何事?"
  "涂庄主有封信是写给家父的,家父也回了封信,还有东西要交给涂七爷。"那人又重新打量我们两眼,问了声:"不知小哥贵姓?"
  "姓巫。"
  那人朝后面招了下手,有个小厮跑了过来:"李哥,什么吩咐?"
  "你去告诉长哥,有个姓巫的要见七爷,说是有庄主的信。"
  我们就晾在那儿等着,过了一会儿那小厮过来招呼,带我们进去。巫真小声问:"那个涂七爷是什么人?"
  "是庄主的徒弟。父亲说涂家庄好些事儿都是他出面来办的。"
  "那他这么怠慢咱们。"巫真愤愤地说。
  不怪她不平,我也觉得挺纳闷的。听父亲的意思,涂庄主特意派人送信邀他,是很看重,希望它能赏脸。可我们两个来了,涂家庄的人却各个长着一双势利眼,只认罗衣不认人。
  怪不得父亲不肯来,和这样的人相交实在没意思。
  客房很窄,桌上连茶水都没有,已经到了中午,也不见有人送饭。巫真抱怨了几句,我出去找着茶房倒了些热水来,吃我们自己带来的点心。
  外面有人笑语朗朗:"怠慢了,请问巫家来的贵客是不是在屋里?"
  巫真睁开眼收了功,我走过去开了门,一个笑容满面的中年人站在门前,像个和气生财的大财主。
  "怎么能让贵客住这等地方。"那人回头训斥了几句下人,又转过脸来,还是笑呵呵的,"请二位移步到东苑去,那儿事事备齐,下人怠慢失礼,请二位不要见怪。不知是哪一位前辈给家师的信。。。。。。"
  "您客气了,家父姓巫,我们从光华山来。"
  涂七的表情顿时肃然起敬;"令尊莫不是百元前辈?"
  "正是。"
  涂七忙又陪笑说话,又有些疑惑:"百元前辈与家师是何等交情,只是,巫前辈似乎并没儿子,只有一位千金。。。。。。"
  我点头说:"我们为着路上方便改了装。"
  他恍然,急忙说:"哎呀呀,这可真是。。。。。。都怨我,上午忙晕了头。这外院多混杂,哪是姑娘家住的地方,快快去通知夫人,巫前辈家的小姐到了!"
  巫真在后头不高不低地说了声;"换什么阿,这里就挺好的。"
  涂七好像这才发现屋里还有个人,问道:"这位是。。。。。。"
  他刚才可能把巫真当成我的下人了。
  "这位是我父亲的义女,是我的妹妹。"涂七的殷勤并没能让巫真的脸色号看起来,就算换了客房,住进了精致奢华的别居,她都一直高兴不起来。我将父亲的回信交给涂七带去,他安排了两个丫鬟过来伺候我们。两个都是十二三岁的小姑娘,一个叫红莲,一个叫紫莲。
  有个大丫鬟过来传话:"巫小姐,我们夫人请二位过去呢。"
  涂夫人年纪肯定不小,但保养的极好,看起来不过四十上下的样子,肤色白皙,穿着考究,手上带着碧汪汪的翡翠手钗,未语先笑:"这就是巫家侄女儿?快快,过来让我瞧瞧。你爹爹也忒小气了,这么个漂亮女儿藏在家里,多少年也不让亲朋好友们见一见。"不知道是有意无意,她对我要热情得很,对巫真只是淡淡的,不过是面子客气。心中分明有三六九等的高低之分,却不肯失礼于人前,大概这就是所谓的世家风范了。
  "来,我家的三丫头,她都上还有二个姐姐,都嫁人了,就剩她还在我身边儿。"我已经看见那个穿绯色衫字的姑娘,瓜子脸儿,她看着比我大,我一句姐姐还没出口,她先称呼我:"姑姑好。"
  我错愕至极,涂夫人笑出声来:"侄女儿你不出门,三丫头是我孙女,我们和你爹是平辈论交的,她自然是喊你姑姑。"
  这么说来我的辈分倒不低。不过这位涂三姑娘却也好像将巫真忽略过去了,别说没有称他一声姑姑,连一声巫姑娘也没有喊。我拉过巫真的手:"这是我妹妹巫真,也是我父亲的弟子。"
  涂姑娘脸色未变,笑着称了句:"巫真姑娘"。
  巫真也笑着点头,不过笑容有些勉强。
  平时我觉得我们是一样的,可是现在看来,说她是义女,说不定还不如说她是父亲的徒儿来得响亮,说是义女,这些人似乎都把巫真当下人。说是徒弟,她们却反而会客客气气。这世道就是这样,敬家世之外,还敬本事。两样总得占
  一样才好。我捏捏巫真的手,她也回捏了我一下,示意她并不在意。
  我们进来时厅里已经坐了几个姑娘,都是来拜寿的客人家眷。涂姑娘替我一一引见。
  随后涂夫人就道:"好啦,你们小姑娘们自然有话说,别陪着我这老婆子发闷。去去,荷香阁里摆了茶点了,你们过那边玩儿去,那边凉快,荷花开得也好。"
  涂姑娘笑着在前面引路,这涂家庄的确建得豪奢异常,一道长廊九曲回折,下头的池子里水清可见底,荷花都已经盛开,花朵大如圆盘,清水碧叶红花,衬着云石砌的回廊和栏杆亭柱,巫真轻扯了一下我的袖子,指着栏杆上头雕着的精致的牡丹花开图案给我看。
  不对头……这位涂庄主到底是富可敌国,还是权势滔天?又或者是他的剑法天下独步能称第一?既然哪一样都不占,他凭什么拥有这么大的一座庄园?他要是真是那么出类拔萃的任务,父亲提起他来时,眼中为什么却有着不以为然?
  就这么一座荷香阁,恐怕皇宫也不过如此!我和父亲前年路过京城,他的一位旧友请我们到家中小住,那可是王府,涂家庄和王府相比,竟然还有过之而无不及。
  "一人一席,大家各自拣喜欢的座位吧,我是喜欢朝东的这边,有风吹过来,荷香特别浓"我和巫真坐在靠水的位子,浅浅一泓水光,映着日头,灿亮耀眼。巫真取了杯,倒出来的却不是茶而是酒。
  涂姑娘忙说:"这是我家自酿的果酒。我们后山的园匠们从各地移栽了许多果树,每年收了果子,拣好的酿成酒,味道粗陋,请姑姑略尝尝。"涂姑娘颇为自矜,这果酒想必花费了许多人力物力,面上却不露一份得意。
  我闻了闻,果然是一股清新的果香。
  巫真尝了一小口,微微一笑,却偏过头对我耳语:"还没有义父酿的青叶酒好喝。"
  我忍不住想笑,借着低头喝酒,遮掩过去。
  远远地听着有人声,只是分辨不出声音从哪里传来,有个叫魏关的姑娘轻声问:"涂姐姐,这里明明没人,可我仿佛听得有人说话呢?"
  涂姑娘笑着说:"有人的,我堂兄今天肯定也召了不少年轻人,他们在咱们上头呢,不知是三层还是四层上面。"
  魏关从栏杆处探头朝上看,却又极快地缩回头来,揉着眼说:"灯笼上的灰落眼里了。"
  涂姑娘忽然坐直身:"咦,你们听。"
  我凝神细听,一缕笛音悠扬晴朗,飘渺不定,就像这水面上浮动的柔光一样,令人恍然不知何世。
  我听得入神,待笛音吹到幽咽低回处,不知怎的,忽然觉得一股难以压抑的悲凉酸楚从心底直泛上来。一阵风吹的湖面微皱,泛起浅浅涟漪,荷叶轻摆,荷香随着风而来,一时有,一时无,我怅然若失,竟然不知道笛声什么时候停了。涂姑娘先回过神来:"真吹得好笛,我以前可没听过,不知道是哪一位贵客吹的。"其他人也纷纷赞赏,涂姑娘便叫过一个小丫鬟来吩咐她:"你去上头问问,是不是我二哥在上面?请刚才吹笛子的人下来我们见见。"
  其他人都没了说笑吃喝的兴致,一门心思等着。果然过了一会儿,那小丫鬟回来了:"二少爷和文公子来了。"
  有人朗朗笑道:"三妹,你们什么时候来的?我竟然不知道。"
  "你是不想知道吧。"涂姑娘笑着迎上去,那涂家二少爷身形修长,面目到也能称上英俊儿子,不过眼神有点灵活过头,只是一转眼间,演厅的人似乎都瞧遍了。
  他身旁那人穿着件半新不旧的浅蓝衫子,那颜色就如同淡淡薄云舒卷的晴空天色。身上并无赘饰,腰间别了一支竹笛。他作了一揖,从容淡然,只是微笑着,并没说话。
  厅里忽然间安静下来。
  涂姑娘清了下嗓子:"刚才是你在吹笛子?以往没见过你……"
  那人微微颔首:"在下文飞。"
  荷香一时浓了起来,在鼻端萦绕不去。我有些恍惚,微微侧过脸去,不让自己再放肆地打量这人。水池中白石的鱼雁嘴中吐出水来,像是珍珠飞溅,纷纷坠落,池水动荡着,水波一圈圈地细碎地泛开。
  曾被我遗忘的一切,正在眼前铺展开来,如此真实,如此接近。
  近得似乎伸出手,就会触到深埋在心底的创痛。
  真有什么东西落在手上,细碎的,轻得像幻觉。
  是花瓣。
  不知什么花的花瓣,细小而轻盈,带着一股香气,不是桂花,桂花不会开得这样早,也不是茉莉。
  "巫宁。"
  巫真轻扯我的袖子,我慢慢转过头来。
  厅里头,涂姑娘已经请文飞再吹一曲。他只说:"只是小时候学过几天,会的曲子也不多,"等其他人也纷纷央告,他才笑着说"有辱清听",接着从腰间取下笛子来。那笛子是一种熟润的碧绿色,看着便觉得莹然喜人。
  我从来没见过哪个男子生得如此好看。他只淡然从容地站在那里,一个字也不用说,满厅里的人眼睛都无法从他身上移开。
  笛声初起时有如细丝,似乎有只手在心弦上轻轻拨了一下,令人愉悦战栗,身不由己。我微微眯起眼,明明这吹笛人就在近前,可是听到笛声,却有一种远山空旷,迷茫而沉寂的感觉。
  人在这儿,可心不在。
  我缓缓睁开眼转过头,一曲终了,文飞恰也朝这边看过来。
  那双眼睛里仿佛什么都没有……又仿佛是深潭,不可见底,引得人朝下沉坠。我越是想拉住思绪,可越觉得那股吸引让人不能抵抗。
  "真是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啊。"
  刚才有如迷咒一般的气氛被魏关这一句打破,涂姑娘也笑着说:"真是动听,小时候我也学过几天音律,可是这曲子从没听过。"
  厅里其他人也都纷纷说没有听过,巫真小声问我:"巫宁,你知道吧?"
  她的声音不大,可是仍然被人听到了。魏关转过头来,笑盈盈地问:"原来巫宁姑娘知道?"
  我看了她一眼:"这是首古曲,说的是一位才子爱慕一位姑娘,却不敢表明心迹,等到他终于鼓起勇气,那位姑娘却不幸病亡了。才子沉郁了数年,后来有一日经过与那姑娘初遇的地方,吹奏此曲……这曲子就叫初遇。"
  人生若只如初见。
  虽然爱人逝去令人悲伤,但这曲子里却只有初见时的平和、喜悦、淡然。曲子在最美处便完结,留下的是淡淡伤感的余韵。
  文飞看过来,他的目光沉静似水。我也看着他,仿佛是约定好的一样,又像是在对歭,谁也不肯先表露什么。
  "曲子美,曲名也美啊。"
  涂姑娘转过头来,有些似笑非笑:"姑姑真是博学啊:"
  "我对音律并不精通,家父有时会讲一些旧事逸闻。这曲子凑巧听过,就记住了。"
  有个小丫鬟进来说:"三姑娘,老爷让人传话进来,请巫宁姑娘去小书房。"
  涂姑娘有些意外地转过头来:"巫宁姑姑,爷爷有请,那你快些过去吧。"
  巫真随我站了起来:"我陪你去?"
  "外头热,你就别跟着跑来跑去,我去去就回。"
  巫真点了点头。
  我随那个丫鬟一直走,到了书房的院门外,有个书童出来引我进去。
  涂庄主身材高大,国字脸,很是庄重威严。他说话很和气,说父亲的信已经看了,又问我路上的情形,现在住哪儿,我一一答了。
  "我家也还有个丫头,比你岁数大些,不懂事,你在庄上若闷了让她陪你逛逛,等忙过了这两天我再找你来说话。想吃什么想玩什么不要客气尽管说,跟在自己家里一样。"
  涂庄主脸上笑呵呵的,可看得出来心事重重。
  我告辞出来,那个丫鬟一直在外面守着,又领我回去。
  我的心有些慌,远远可以看见荷香阁,心有些惴惴的,身体里仿佛有一半神魂迫不及待地朝那里靠近,另一半则沉甸甸地朝下坠,这种矛盾无法调和,我在回廊转角处站住了脚,深吸了一口气。
  太阳快要落山,水面上映着霞光,红彤彤的水光像是一池跃动的火焰。
  "巫宁姑娘?"
  我微微一怔,慢慢回过头来。
  文飞缓步走过来,微笑着问:"怎么一个人站这里?|"
  他的口气不像是初见面的陌生人,听起来仿佛多年知交。
  我心里也是这种感觉。
  明明是初见,却一点不觉得陌生。似乎冥冥中,早已经了解过,熟识过。我静静地看着他,襟口和袖口雪白不沾尘,晚霞映着他脸上有一抹彤色,比刚才在水阁里时看起来,多了几分尘世烟火气。他不笑时让人觉得很遥远,可是言谈又温和得让人如沐春风。
  "咦?你在这儿做什么?走走走,人席走。"
  几个少年日过来,年纪都差不多,他们都穿着锦衣华服,独有文飞一个穿着半旧布衫,却更显得卓尔不群。
  他们本来嘻嘻哈哈地走过来,相谈甚欢,等看到我们两个人站在这里,顿时都静了一下。其中一个看起来腼腆斯文的少年出声说:"文兄,这位姑娘是?"
  "这位是巫姑娘。"
  那几个少年不失分寸地一一说了他们的名字。那个腼腆的也说了名字,只是我没听清。他像个姑娘似的,却多问了句:"巫姑娘是今日才到庄上的?前几日没有见你?"
  "我今日方到的。"
  另一个人说:"前面开席了,巫姑娘同我们一起过去吧?"
  "不了,我妹妹还在荷香阁,我去寻她。"
  "令妹随涂姑娘去后院了,女眷们与我们是不同席的。"文飞说,"她们已经去了,巫姑娘也快些过去把。"
  我以前没和岁数相近的年轻男子这么打过交道,同父亲一起去京城时,那位王爷家中的世子倒能算一个,可是他身上的纨绔习气我并不喜欢。
  太阳终于落山,西方天际的霞彩黯淡下去,像抹上了一层烟火般。
  第二天是正日子,我们先约了去给涂夫人拜寿。涂夫人身边有些人早来了,都是妇人打扮,笑语奉承。我们进去时,无厘头的人齐刷刷地转头看过来,那目光里什么含义都有,复杂难辨。
  涂三姑娘和我们一起给涂夫人拜寿。涂妇人今日穿的是一件银线纹锦绛紫绸衫,头上满是珠翠,笑呵呵地说:"赏,都有赏。大家瞧瞧,这齐刷刷得跟一把鲜花儿似的,都是漂亮的小姑娘,光看着就让人心里喜欢。"
  涂三姑娘笑着说:"老太太今天高兴,少不得还要受众人的磕头,又要撒一把红包出去,却是要破财了。"
  "这财呀,我破的高兴。行啦,时辰差不多了,咱们也该到前头去了。你们不用担心外面人多眼杂,冲撞了咱们,我已经说了,你们啊单坐,用影纱壁一隔,你们能看见外头,可从外头却看不见里头。来,走吧。"
  丫鬟扶起涂妇人,涂三姑娘也凑了过去。
  正厅里熙熙攘攘的都是人,乌压压地坐了足有白桌。这种八仙桌上有的一桌坐了八个人,有的却只坐了两个,四个的。涂夫人进来时众人静了下去,不少人便纷纷见礼,乱糟糟的一团。涂夫人笑容满面地说:"各位且坐,不必多礼。"
  隔着影纱,我们能影影绰绰看到外头的情形。一些玩呗纷纷叩首拜寿,而涂庄主与涂夫人便端坐受礼,自然红包是一定要给人的。厅外面已经搭上了三座台子,正中那台子上突然爆出一团瑰丽的紫色雾气,朦胧莹泽,乐声响起,仿佛从四面八方传来的一般。厅里被映成了淡淡的紫色,仿佛罩上了一层霞光。那颜色还在不停变换,浅紫,深紫,丁香,粉色,浅绛......
  "咦,这不是紫气东来么....."巫真小声说,"会不会是我们见过的那个夜香班?"
  我微微点头,看着是他们。
  "还别说,哄外行是足够了,看着五彩缤纷的,实在够热闹。"
  "人家就靠这个混口饭吃,天天练天天演的就是这一式,再演不出热闹好看来,那可不要饿死了?"
  坐我们旁边的一位朱姑娘闻笑了:"说的是呢,跑江湖混饭吃的,总得有一两样拿得出手的本事呀,我们寨子里就有个卖杂货的,他的货也不见得比人好,价格也不比人低,可是吆喝得特别好,一套一套的词儿听着就让人喜欢,所以总是卖得最好最快呢。有时候我们闲着没事就坐在窗子边,听着他打院外头过,吆喝贩卖,声音又响又脆又嘹亮,可解闷儿了。"
  巫真对她大气知己之感,点头说:"正是呢。要说外头这幻术实在不入流,可是这么多人一起使,每人只做一样,比如你专放红光,我专放紫气,还有跟着吹奏的,使配药的,唱曲吆喝的......这也算是本事。"
  巫真与朱姑娘说得投机,你一杯我一盏地吃起酒来,不知道是说得兴起还是酒劲泛上来,巫真的脸有点微微发红。她们杯里虽然是果酒,淡薄可口,可是这样吃法也会醉人的。
  涂夫人兴致柏高,让人将影壁纱转了个角,我们便移了下位置,涂三姑娘坐到涂夫人身边,我们便都坐的近了。从这里看外面的热闹倒是更清楚了。
  "巫姑娘,你瞧这个......"朱姑娘伸手想从袖里掏出什么东西,忽然转头朝外看,我们也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
  影壁前头有个小厮快步走来,正和涂三姑娘的丫鬟说话,那丫鬟过来又小声跟涂三姑娘说:"姑娘,外头又来了........"
  下面的话呗嘈杂声改了过去,我只听见涂三姑说:"既然这样,就请客人进来,吩咐人不拘哪一桌给他找个位置坐了便是了。"
  "是。"
  那个丫鬟再回来时,身后跟过来一个少年。他穿着一身黑衣,手中捧着一个小小的木盒。到了影纱壁前便不再走进,丫鬟将那个木盒接过来,递给了涂夫人。
  涂夫人并没有接过来,只是疑惑地朝外看看,问:"是哪家的孩子?来得这样?"
  隔着影纱壁,瞧不清楚那人的脸。
  "不清楚呢,外元得也没回清楚。"
  涂三姑娘也探头看了一眼外头那人,并没有怎么在意,指着盒子说:"不知道这盒子里头是什么新奇寿礼,没在外院上账,拿到里头来了?"
  涂夫人笑着将盒盖打开,忽然间盒中跃出一道红光,快得让人看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涂夫人脸上的笑容诡异地凝固着,人却缓缓地歪倒在了椅子上。影纱壁后面顿时一静,接着涂三姑娘尖叫出声,厅里顿时乱作一团。
  "老太太死啦!"
  "住口,你胡说什么!你奶奶还没死!"
  涂庄主打不过来把涂夫人扶起,他的手法极快,从涂夫人领子上捏起一只细细的武功,旁边涂七忙说:"庄主,当心!这是剧毒。"
  "这蜈蚣只能喷一口毒!"涂庄主将那只蜈蚣掐成了两段抛在一边,弯下腰来替涂夫人调顺内息,又有人送了一颗药丸来,应该是解°用的,只是涂夫人看
起来全是一副生机已绝的摸样,一动不动的,不管是喂药还是喂水,都没法让她吐咽。
  外面的人一阵呼喝,把送盒子来的黑衣少年团团围住。昨天见的那几个少年赫然都在。只是今天是来拜寿的,大家都是空着手没带兵刃来,以免对主人家失礼——而且,只怕也会再从哪儿弹出一只有毒的蜈蚣来,那可是防不慎防。
  如果是明刀明枪地动手,在场的大多数人并不害怕。可是这种跟毒沾了边儿的事情,最好是能躲就躲。
  那黑衣少年负手而立,周围那些虎视眈眈的人似乎全部放在眼中:"涂庄主不必惊慌,这盒子不过是一个朋友赠的小小礼物,略表心意。有人拖我问涂庄主一句话,若是你答得出来,要打要杀我任凭你们处置。"
  涂庄主没出声,只是将手慢慢举高,又缓慢而沉重地落下来。厅里头的人都不约而同地住了口,一时间静得异样。
  众人凝神屏气,要听那少年到底问什么。有的人朝前凑,有的人朝后缩。朝后缩的多半是老成之人,这少年敢在这样的场合发难,又是使毒的,不定还有什么厉害后着。看他负手而立侃侃而谈的样子,没有半分惊慌惧怕,要么就是拼着一死的心,要么就是有恃无恐。不管是哪一样,这事儿定不能善了。
  "明华居的主人托我问一句,你把明华居的牌匾怎么处置了?"
  明华居?那是什么地方?
  涂庄主顿时脸色煞白,他定定地瞅着那个少年,嘴唇颤动,似乎想问什么,可是却没有问出来。
  厅里静的很,我看看旁边的人的脸色,显然都不明白这里头的玄机。那少年肯定是来寻仇的,只是不知明华居是什么地方,这里面又是什么仇怨——可还是父亲一定知道。来时父亲的神情,还有他说的关于涂庄主的那两句话,都似乎已经预见到了会有什么事情要发生。
  涂庄主的面色和缓下来,倒不慌不忙不急不躁起来,轻声问:"你是他的后人吗?"
  "这你不必多问。"
  涂庄主点了点头:"其实……我这些年来,从没有哪一位晚上能睡得踏实,总想起那时候的事情来。就怕有这一天,好像还盼着有这一天——"他顿了一下,"我夫人与这件事不相干,请你放过她。"
  "她也享了这么多年的富贵了。"
  涂庄主神情坦然:"不错……这几十年来她过的日子也是极舒心富贵的……"
  涂庄主没有再说什么。他看看四周,端起桌上的一杯酒,仰头喝了下去。
  那个少年嘿嘿笑了一声,那一声笑冷得人骨头缝里发寒。他转头向外就走,满堂宾客和涂家庄的人一时醒不过神来,不知该拦还是该杀。
  忽然间听到涂七一声悲喊:"师傅!"
  涂庄主高大的身躯重重地朝后倒下去,涂七抢上去扶着。涂三姑娘惶惑无措,手里还扶着她的祖母,眼睛不知该看着哪一个。
  "给我杀了他!"涂七指着那个少年断喝一声,"他害了师傅师母,绝不能放他走了!"
  "你师傅是自尽,我可没动手杀他。至于你的师母……她还没有死。你若是想让她死,那便让人拦住我吧。"
  涂夫人气息奄奄,脸色青紫,眼看也是性命垂危。
  "我会让人送来解药救治涂夫人,虽然姓徐的不仁,我却不能如他一般不义。"那少年转身便走,也没见他步子迈得多快,可是身形飘忽,转眼间便已经出了厅门。
  "让他拿解药出来!"
  "不能放他走了!"
  "替庄主报仇……"
  厅里厅外都乱成一团,那少年转眼间便混入人群走的不知去向,我冷眼看着厅上乱哄哄的,却是出声的人多,出力的人少。涂家庄的本家子弟都六神无主了,涂七看来不能服众,涂三姑娘又乱了方寸不知如何是好,难道指望这些来道贺的人出头替涂家庄揽这强敌?
  涂家庄已经没人又心情招呼宾客,怕惹事上身的当场便走了大半,剩下的不到十之一二。偌大一座庄子变得冷清寥落,连下人都溜了不少。涂三姑娘抱着涂夫人只会哭泣,涂七眼睛通红,不知是因为焦急还是悲痛,郎中里里外外请了几个来,可是连涂夫人中的什么毒也说不出来,有一个直接摇头说准备后事,被涂七劈脸打了一拳,可怜那郎中的牙都给打落了几颗。
  年轻的女客里头,有好几位姑娘已经随家人离开,只剩下魏关以及我和巫真留了下来、。
  巫真坐立不安,小声说:"这人这等厉害法……巫宁,要不咱们也走吧?"
  "再等等,这事儿还没完。"
  "哎呀你懂什么。"巫真快把一条手帕都搓烂了,眉头皱得紧紧的,"在是非之地,难免会惹上是非。"
  "应该不至于。"我托着腮出了一会儿神,想着明华居三个字,轻声问,"巫真,你听没听说过明华居?"
  "我哪里听过。"
  明华居三个字是关键,涂庄主可能是被人拿住了把柄羞愧自尽,也可能是畏惧对方有更毒辣的手段才选择了自杀了断。
  "去涂夫人那儿看看吧。"
  厅还是那间厅,可人事全非。昨天我们初来时,涂夫人珠环翠绕华服美婢,何等地富泰安颐。现在却已经躺在那里只等咽气,涂三姑娘哭得一张脸都肿了起来,整个人都麻木了一样,和她说话她也不吭声,给她水喝她也不伸手。魏关倒了杯茶硬是放在她手中,她就握着茶杯发呆,一口不喝。
  "三姑娘,你不要太伤心。涂夫人吉人自有天相,一定能转危为安的。。。。。。"魏关柔声劝她,"你自己要多保重。你倘若担心忧急得病倒了,那涂夫人可怎么办,谁来照顾她?"
  涂三姑娘缓缓抬起头来,像是认不出眼前人是谁一般,呆滞地看了她一眼,答非所问地说:"我娘死的早,打小儿就是老太太把我抚养大。。。。。。"
  我心里一酸,把头转到一旁去。我娘去的也早,是父亲一个人既当父又当母把我养大。涂庄主已死,涂夫人垂危,一日间风云突变,幸福娇养的涂三姑娘从天之骄女一下子变成现在这般情况----失去了长辈的庇佑,她以后该何去何从?
  门外传来慌乱的脚步声响,一个小厮跌跌撞撞地扑在门前,上气不接下气,喊了声:"来,来了!"
  "什么来了?你说清楚。"
  那小厮缓过一口气,急着说:"有人来,来送药了!"
  涂三姑娘眼睛一亮,霍地站起身来,在屋里看了两眼,转身把壁上挂的剑抓在手里:"他还敢来?我杀了他!"
  魏关回头看了我们一眼:"咱们也去看一看?兴许帮得上忙。"
  我回头看了一眼涂夫人:"那就去吧。"
  巫真脸上的神情又是紧张,又有些兴奋。她再从手拢着,只待事情一有不对,她恐怕就要出手。
  涂三姑娘长剑已经出鞘,却被涂七死死拉念一不许她过去。她眼睛通红,看着来人的那副神情,仿佛要扑上去咬下他一块肉来。
  来送药的也是个少年,却不是上午那个,这一个更显得文弱,眉毛细细的,嘴唇也薄,看起来若是换件衫裙倒像个姑娘家。他就站在院中,被涂家庄的人团团围住。那些人手中兵器寒光雪亮,他却是空着手,不紧不慢,毫不惊慌。
  "我是受人之托来送解药。"他一抬手,惊得一旁持刀持剑的人更是惊惶,有一个太紧张,手中长剑都快刺到那个少年的脸上去了。
  那少年从怀中摸出来的不是兵器,而是一个小小的药囊。
  "还请你们让一让,我得看看那人中毒的深浅,才好知道要用多少药量。"
  涂家庄的人与他僵持良久,少年不急不躁,一副悠闲情状,仿货他不是来要挟的,而是来做客的一般。
  过了一会儿,还是涂家庄这边先有人出声:"让他进去。"
  阻拦的人慢慢退开,那少年点了一下头,涂七在前面引路。
  那少年身上一股淡淡的药气,我注意到他抓着药囊的手指苍白修长,他肯定是使暗器使毒的好手。
  他往这边看了一眼,巫真拉着我一躲,前面的人遮掩了我们两人的身形。巫真小声问:"不是上午那人吧?"
  "不是。"
  站前面的人侧过身来轻声说:"巫宁姑娘说的不错,可也决计不能对此人掉以轻心。"
  我有些意外,站在我们身前那人长身玉立,正是文飞。刚才一乱。我还以为他也已经早走了。
  "你们怎么没走?"
  "你怎么没走?"
  我们三人问了同样的话,文飞笑笑,轻声说:"我想留下来,多半可以帮上些忙。"
  这话若是旁人说,自是不可信的。留下来的人恐怕也不是想帮忙,有的或许是别有用心想趁火打劫,有的或许是。。。。。。但是文飞这话说出来,虽然语气轻柔,却让人觉得他就如话中说的那样真挚,并没旁的盘算。
  "那巫姑娘你们又因何留下来?现在涂家庄正是多事之秋,再从位还是速速离去为好。"
  涂七领着那人已经走进房中,其他人想要跟进去,却被拦下来,我和涂七在门口打了个照面,我轻声说:"七爷,让我们进去,或许能帮得上忙。"
  他微一犹疑,便让开了半边门,我们三人走了进去,其他人便都给拦在了门外头。
  那少年走到床前,涂三姑娘虽然让开了位置,却仍然十分戒备。那少年笑意清冷,虽然嘴角上扬,可是眼中却没有半分笑意。
  他弯下腰去观察涂夫人的脸色,又翻开眼皮瞧了瞧,说:"这老太太年纪大了,中的毒虽不重,要将毒全拨去倒也要废点周折。而且此后不能食荤,不然会勾起凝血之症。"他打开药囊来,取出几个小瓶子,动作迅速轻盈,将倒出来的药粉药末按量搀活在一起,包成一包:"就是这药,头三天每日吃一钱,再刺破指尖放出毒血,后十日每两日吃一钱,冷水送服。现在便给她服药吧。"
  涂七迟疑了一下,没有伸手接药。
  那少年脸色的讥讽之意更深;"怎么?我有胆量来这里送药,涂家庄的人却没有胆量收么?若怕这是毒药,那你们不用便是。这老太太若不用药,活不过酉时三刻。等来日你们见了亲朋好友,却不能说是我们害了她,分明是你们自己没那个本事将她生生害死了。"
  他说话声音不高,而且听起来似乎有些中气不足似的。可是这几句话刻毒刁钻,挤兑得满屋人脸色都难看之极。
  涂七脸色郑重:"这位公子……"
  "你不用和我这样客气,我来送药也不是为了你们。托我送药的人说,你们涂家占了这座庄子也有几十年了,该换的得还。本来我们是要向涂家多讨些这几十年的利息,可是居然涂庄主自杀了,那便算他还上了。这庄子你们三日之内腾出来,是你们姓涂地人,一个不许留。庄中的东西,也一件都不许带走。"
  我早知道这件事没那么容易便放过去。那人在寿堂上发难,逼死了涂庄主,又给涂夫人下了毒——所为的一定不止出一口恶气那么简单。
  "别误会,我不是拿解药要挟你们。你们便不答应搬,解药我也已经送来了。你们若不肯搬……嘿嘿,"他的笑声里充满了让人不安的意味,"那便不搬吧,到时候该怎么办,咱们就怎么办。"
  涂三姑娘跳起身来:"你们别做白日梦!这是我家,凭什么让出给你们!我这就杀了你替爷爷报仇——"
  她形容憔悴,披头散发,与昨日里那富贵得意的小姐模样已经全然不同,手里持着一把短剑,朝那人纵身刺了过去。
  "三姑娘!"
  "快住手!
  ——这一前一后的呼声里,事态已经完全逆转。没见那少年抬手动足,涂三姑娘就重重地朝旁边跌了去,撞倒了花架花盆,咣啷啷响成一片。
  文飞离得最近,抢上一步将涂三姑娘扶了起来。她脸色发青,张大了嘴却出不了声,手紧紧的扣在自己喉头乱抓乱撕,文飞顾不上许多,飞快地说了声:"得罪。"他手指飞弹,涂三姑娘的手臂失了力道,软软地垂了下来,喉头已经被她自己的指尖抓破,血痕历历,怵目惊心。她的指尖也是殷红的,可是这时却不是因为涂的蔻丹,而是染上了她自己的血。
  "她没事,死不了。"
  那个少年淡淡地说了句,脸上带着一种厌倦的神情:"你们也真不干脆,做事情拖泥带水思前想后,要是拿不定主意,便让这老太太死了算了。左右你们是要买棺材的,多买她一口就完了。"
  他将已经包好的药一收,转身便要朝外走。涂宥和涂七并肩往门前一站,拦住了他的去路。
  那少年丝毫不惧,看了他们一眼,反而退后一步在最近的椅子上坐了下来,指了指外面的天色:"酉时将过,再过一刻,这屋里就要多出个死人了,兴许还不是一个。"他的目光扫过躺在那儿不动不动的涂夫人,又看了一眼身体抽搐的涂三姑娘,笑了一下:"到时候要置办的棺材,可就不是一具两具了。"
  涂七深吸口气,口气比刚才客气温和了不是一点半点:"这位公子,适才是舍妹失礼。祖父去世她伤心过度,请你不要见怪。这解药还请你留下来,我们这便给祖母服用。"
  "哦?你倒乖觉,可这药我现在又不想给了。"他缓缓把药包打开,露出里面浅绿的药粉。这种颜色总让人想起些毒物来,只看一眼便觉得心里发毛。"
  "药就在这儿,你们是不是觉得这是毒药?我还告诉你们,这就是毒药,剧毒无比,吃下去便肠穿肚烂。你们谁敢试试?若是没一个敢试,那这药我,还不如喂了外头的鱼好。"
  他坐的已经靠窗,只要伸手出去一倾,这些药粉就都倒进了窗子下面的池子里。
  屋里顿时静下来。
  那少年的目光从屋中众人脸上掠过,涂宥嘴唇动了一下,到底没有说出自己要试这药。涂七脸上神情不定,除了他们,还有几个算是涂家庄的子弟,只是关系又远了一层,眼看着涂夫人已是将死,涂三姑娘又被毒得神志不清,哪里敢出这个头。
  那个少年的脸色露出又是骄傲,又是鄙薄的神情,还有些微微……寂寥?或许是我看错了,不过怎么看,他这样子都不像是个凶恶的魔头,倒像是哪家惯坏了的小孩子一样。
  我朝前走了一步:"药给我吧。"
  他看着我:"你不是涂家庄的人吧?你就不怕毒?'
  说着话,他手指一挑,一蓬药粉飞过来,我伸手接住。"
  "巫宁!"她伸手想抓我,我侧转身来,她抓了个空,情急地喊:"你可不能吃。"
  我对巫真笑了笑:"没事儿。"
  那药粉有一股腥香,我也说不上来当时心流是怎么想的,就那么一仰头,把药粉送进了嘴里,端起桌上的一杯水喝了两口。药粉味道有些微微的苦,并不是特别难以下咽。
  那少年怔了片刻,忽然击掌发笑:"好好,今日我没有白来。这药粉对身体没害处,只是味道不怎么好。若是早知道有这么一位姑娘会尝药,我刚才该把这味道调得甜一些。"
  "无妨,苦口才是良药,能治得病解了毒就行,味道并不要紧。"
  他把那一包药粉递了过来交给了我:"这药便交给你了。恕我冒昧,不敢请问姑娘贵姓芳名?"
  "我叫巫宁。"
  他点了点头,念了一遍:"巫宁……巫,这个姓可是很少。"他笑起来很好看,就像个大孩子一样毫无心机,让人没法把他和毒药,暗算,杀人这些字眼想到一块而去。
  他说:"我叫姚自胜。巫宁姑娘,我要走了,可咱们一定还会再见面的。"
  他走时涂家庄也没一个人能拦得住——又或是不敢拦,不想拦。
  巫真扑来抱着我上看下看左看右看,气得直哆嗦,话都说不清楚:"我要告诉义父!回去我就说。你这不是自己寻思么!你现在觉得怎么样?哪里疼?哪里不对劲?你怎么能吃毒药?他们自家人还没站出来呢,要你多什么事?你不要命了你!"
  "打住打住,我这不是好好儿的吗?"
  "你别跟我说这个,保不齐一会儿你就毒发身亡了。"巫真急得不知该如何是好。我拉着她的手,低声说:"这肯定不是毒药,我不会有事儿的。"
  我跟她小声解释理由,那边涂宥已经把药接了过去,吩咐人张罗着给涂夫人灌药救治。
  巫真听了我的解释,有些将信将疑,可总算没有再紧紧拉着我不放,也不再吓得手脚发抖。文飞把涂三姑娘扶过去放在一边的榻上,我们俩帮着照顾涂三姑娘来。
  文飞离我们很近,我正低头察看涂三姑娘颈上的伤痕,文飞俯过身来,在我耳边轻声说:"你太莽撞了,这岂是能以身相试的?"
  他的呼吸温热而轻柔,捶吹在耳边,我觉得半边身体都战栗起来,脸莫名的便觉得发涨发热。定了定神,低声说:"那药一定是没有毒的,我要不是笃定这个,也不会站了出来,再说……"
  巫真转过身来看我,我下面的话便没出口。
  那药我根本没吃,不过用了个障眼法,可我相信他们不会再多此一举送毒药来。
  那药给涂夫人灌下去后,涂宥让人按着姚自胜说的,刺她的手指放出毒血。从涂夫人指尖滴下来的血不是鲜红,而是暗暗的沉褐色,看得人微微心惊。毒血放过之后,涂夫人脸上的青紫颜色便缓缓清褪,呼吸均匀,看来情形大为好转。
  涂宥他们这才顾得上朝我道谢,我连忙说不敢当。事情到底怎么样只有我自己知道,那药我没有真尝——可是现在这话无论如何也不能出口。
  涂家庄的事情,我们没有办法再管。他们自己人尚要争斗不休,恐怕不必外人来推一把,已经要一败涂地。我们在第二天不约而同一起告辞,沅陵遭了这次事变,码头很难找到船,后来好不容易寻到一艘,众人先上船一同离开。似乎只要离了沅陵,就与这个涂字再也不沾边,不会再惹是生非。
  文飞同我们搭一条船。
  同行四天,终于到了一处更大的市镇,众人有的换搭别的航船,有的便转走陆路,各奔东西。
  巫真扯着我到舱外晒太阳,笑着说;"好了,天总算晴好了。连着阴了几天,身上都一股霉气。"
  文飞也在船头,闻声转过身来。
  "巫姑娘是要回万华山么?"
  我点头说:"是啊,出来有些日子了,家里父亲一定放心不下。"
  他浅浅笑着说:"那正好,咱们还可以同行一段,我到茂城再改道。"
  阳光下,他的笑意温软如春水。


【第六章】 冬雪白梅


  我们在茂城停留了两天。
  白天在城里逛了一圈,进了茶楼,上了戏院,还去了解空寺。
  寺里香火鼎盛,香客们虔诚地跪拜,在佛前祈求。求财的,求平安的,求前程的……
  还有求姻缘的。
  巫真就替自己求了一根签,是根上签,上面是一句话,写的是:归来笑拈梅花嗅,春在枝头已十分。
  我就笑她:"咦?这是支姻缘签啊?恭喜恭喜,是支上签。"
  巫真脸上红红的,不搭理我,自己去找人解签。
  文飞远远过来,一路大姑娘小媳妇儿的都不住偷看他。
  "巫真姑娘呢?"
  我指指解签东西那一堆人:"去解签了。"
  他微笑着问:"你没有求一根签吗?"
  我摇了摇头。
  "求一根吧。"
  我还是摇头:"父亲有位好友,是位方丈,那间寺在山顶,寻常人只怕都攀不上去,寺里香火也不盛。
  我有一次问他这寺为什么建在山顶,香火寥落,难道佛就不会觉得被冷遇而动怒吗?"
  他问:"那么方丈怎么说?"
  "他说,佛在心中,有什么想问佛的话,其实自己心中就有答案。"
  一位方丈说这样的话,似乎有些离经叛道。
  但是我却觉得,他说的没错,就是这样。
  文飞也沉默了。
  "想要的东西,只要自己奋力去获取,求了佛之后,或许心里会更有底气。说到底,赏人求财,求了之后仍旧要努力营生。读书人求前程,求了之后也得辛苦读书。"我说:"求佛,其实也是求己。"
  庭院里有一口大鼎,香气缭绕,来来往往的人身上都沾上这种烟火气。
  "我也有想求的东西。"他眼望着远处,低声说:"我和涂宥一样,母亲都进不了家门,小时候被人欺辱,长大了被人忽视。就算我剑练得再好,书读得再多……"
  我觉得心里闷闷的,被揪着似的,细细的疼痛泛上来。
  为他,心疼。
  "文家是世家,家规森严,家里有一座藏剑楼,以我的出身,永远也不能踏进一步。可是我那几位哥哥,他们即使年满十六,能进得去了,却还是庸碌无能。那些高深的剑法剑诀他们再过几十年也领会不了。我却只能被家规拦在门外面……我想堂堂正正站在人前说我也是文家子弟,我想踏进藏剑楼,他们只能在一层二层打转,我想直上八层,学到文家祖上留下来的最高深的剑诀——"他声音渐渐拔高,脸上透出薄红,忽然又顿住,低声说:"我想让母亲不必再对文家的大少主子屈膝,不再口称奴婢……"
  他转过脸去,但我依然看到,他的眼圈红了。
  初见时候他那样清雅完美的样子,还有现在像个委屈的倔强的孩子一般的模样,奇异的,糅合在一起。
  渐渐丰满起来,他在我心中的形象,从一张美丽的画儿,渐渐变了样子。人从画中浮起来,有软弱,有欲望,有执着,有诚挚……让人觉得分外真实。
  "我从来没和人说过这些话……"他回过神来,一向稳重从容的那一面还没来及摆出,而倔强软弱的那一卖弄也没来得及收回,因而显得有些局促,甚至有点忸怩。
  我心里发酸,又泛着淡淡的甜。
  从来没有哪个人,让我有这样的心情。
  我回过头看着大殿里的佛像,佛一脸慈悲的,垂注众生。
  我从来没有求过佛,因为我……还从来没遇到什么事情,需要求佛来帮助实现。
  没有忧虑,也没有渴盼。只是想将幻术练得更好些,让父亲高兴。
  可是现在我却有了一个隐约的念头,越来越强烈。
  我想让他快乐。
  我希望他能快快乐乐的活着,希望他能实现他的愿望,堂堂正正的有一个身份。
  他的外表越完美,其实内心越不安。
  在那样的环境中长大,他给自己套上了一层壳子。
  也许面前这个倔强得有些脆弱的孩子才是真实的他。
  巫真解了签回来,眉梢眼角都透着一股喜气,看来那签是解得不错。其实解签的人吃着这碗饭,肯定都是朝好处说,即使是下签,也会给人解得逢凶化吉,好签更是说得锦上添花。
  我问她:"解签先生怎么说啊?"
  她瞪我一眼,不过那一眼里的害臊多于羞怒,小声说:"解签先生说是好签……说不必心急,因果就在眼前……"她忙又补充了一句:"我可没有心急。"
  "是,你自然不心急的,你年纪还小呢,那解签先生是就事论事,又不是说你比心急。"
  "巫宁,你……"她立起眉毛来:"我撕了你的嘴。"
  她朝我扑过来,我笑着躲开,绕着寺院门前的石碑同她转圈儿。
  只是,两个人都有些心不在焉。
  我若不是心里存了另一个人,就该发现巫真的笑容和厮闹都有点欲盖弥彰的意味。好端端的,为什么突然要去求姻缘签?又为什么求完签后笑容神情那么不同?
  而巫真也是一样。以她平时和我的亲近默契,她该能发现我的心绪也与平日不同。
  许是阳光炽烈,脸微微的热起来。
  "咱们去划船吧?"
  "你这些天坐船还没坐够啊?"
  "不是,你看那里……有唱歌的。"
  我早看到了,那可不就是花船么?我虽然没坐过,可是总是认识的。
  "不成,咱们钱不够啦,你以为人家听曲子那么便宜么?三五个钱就打发啦?"
  巫真想一想,也想明白了,有点垂头丧气:"咱们不能变钱出来花。"
  "对。"
  文飞朝湖上望了一眼,说:"难得来一次,茂城的歌很有名的,去听吧,我这里盘缠还有剩。"
  巫真连忙摇头:"算啦,我只是随口一说。谁要听她们唱啊,巫宁唱得比她们好听。"
  她不是顺口一说,文飞却当着地问:"是么?"
  "哪里,其实我就会唱两只曲儿。"
  我们找了一只小船,讲定了价。那船夫年纪大了,头发都半白了,可人很风趣,看我们要去湖中,笑着说:"三位想听曲儿吧?我跟你们讲个好法子,不用花钱的。那湖心岛边的柳荫底下地方大很大,随便找个地儿一窝,那些船上的人唱曲都能听见,旁人花钱咱们听乐儿。"
  我们忍不住笑,巫真说:"看了你老人家常带人来听白曲。"
  "嘿嘿……"
  船果然泊在柳荫下,笙管丝竹声响清晰可闻。岛边泊着不少大船,上边挂着红艳艳的灯笼,大灯笼下面一字排开的小灯笼各具特色,有鱼儿灯莲花灯走马灯六角宫灯,不一样的灯上各写着一个花名。什么月娇、春香之类,船夫指着那么灯笼说:"你们看,那些有名的姑娘,若是哪个被点了,另坐船走,就把灯笼也取下来一块儿挂着走了。"
  上面琵瑟一响,船夫也来了精神:"这肯定是一品红,她的嗓子删最好,调门儿起的比别人都高。"
  巫真骇笑:"你连这都懂啊?"
  "嘿,她从十一岁开始上船唱,我就在下头听啦,听的多了就知道了,过门儿一响就知道是谁。姑娘们拿手的曲子都不一样,还有位步步娇,她一切伴奏的家什都不要,只敲着小鼓点儿唱,唱得那叫一个脆亮。"
  我心中有些恻然,十一岁就上船卖唱卖笑讨生活,大概唱不到二十就要下船了。
  可下船之后,也许会更糟。
  这种时候我不会说什么煞风景的话,天色暗下来,我们这船舱里只一盏小油灯,微弱的火苗在夜风里微微晃动。巫真把她买的糖花生和小面果子拿出来摊在小桌上头。
  我捏了一粒花生没吃,大船上面一品红宛转莺沥地唱起曲来。
  曲子里唱的是花好月圆,湖上水波轻响,长长垂下的柳枝拂在头顶的蓬盖上,说不出的凄清。
  想来大船上定然是热闹不堪的,未必有人认真听曲。
  巫真托着腮,看着是在侧耳倾听,可是眼神有点飘,不知在想什么。
  船舱里地方窄,文飞虽然坐得远一些,中间隔着也就一尺远。
  互相……都能闻到对方身上的气息。
  虽然是在客途中,他却没象一般人似的不讲究,头上,身上,离得近了还是闻到一股清新的皂角味儿——还有点淡淡的墨香。
  巫真轻敲着桌沿打拍子,轻声说:"在水上听歌果然不一样,在山里听歌,那声音敞亮。在水上听,这声音柔婉......"
  "那是人家唱歌的人本来声音就柔和婉转。"
  巫真坚持:"就是不一样。"
  远远地又有乐声近了,听着曲子新巧欢快,倒让人精神一振。船夫更是激动:"来了来了。"
  "什么来了?"
  "打擂台的来了。"他见我们不明白,就兴致勃勃地解说:"这一船是桃家巷的船,桃家巷的大姐就是一品红,在我们茂城那是数一数二的。这又来的是另一家,是惠秋坊的,那家的妈妈很是下了力气,栽培了好几个姑娘。像伶月儿,小海棠,还有一个柳娥,那都是亮堂堂的好嗓子啊......这两家常打擂台,各有绝活儿,只要一遇上,那可够热闹的。"
  巫真打趣他:"你老人家光知道她们嗓子好,就不知道她们长得怎么样?"
  船夫认真地说:"真不知道。要说她们每一个,只要开口我就听得出谁是谁。可是这长相么......嘿嘿,我一穷摇船的哪有福见着她们的长相好不好。"
  这说的也是。歌声能白听到,可是姑娘却不能白看到。
  "不过,倒有人见过。也是我们船行里的,那一回是有客人坐船经过这儿,听着船上有人唱歌,就也应和了一曲,引得船上的姑娘出来见了面,据说那都跟仙女儿似的......"船老大瞅一瞅巫真,又飞快地看了我一眼,"不过我觉得,那肯定没有两位姑娘这么.......这么......."
  文飞微微一笑,把话岔开:"听曲子吧。"这船夫拿歌女来同我们比,当然是极失礼。文飞岔开话,巫真倒也没为这个计较。
  果然这惠秋坊的船一来,更加热闹了,两船上你一曲,我一曲,越唱越是热闹,乐得我们这里听白曲的高兴。忽然旁边不远处传来一声叫好,我先是一愣,接着便反应过来这肯定不止我们一条船的人在这儿听白戏,船夫一拍脑门儿:"糟啦,那边船上会来赶人的。走走走,咱们走吧。这什么人啊,听就听吧,还叫什么好儿啊,还当自己是花钱的大爷哪。"
  巫真推了我一把:"她们唱的也就这样,不如你唱得好听呢。"
  船夫拔了篙,我们的船缓缓地从树荫底下滑了出去。
  "巫宁,你也唱一曲呗。"
  我用手护着摇摇不稳的烛火,另一双手也伸了过来。
  文飞在烛光下朝我微笑。
  "唱吧,我也想听。"
  "好,不过要借你的笛子一用。"
  "好。"
  他的笛子随身带着的,便取了出来。
  我仰起头,想了一想词,轻声唱:"煌煌明月光,夜夜思故乡。"
  巫真和着我的调子,一起唱:"茫茫天地远,凄凄遥相望。"
  巫真的嗓音比我要清亮,歌声仿佛展开了翅膀的水鸟,轻灵地从水面上掠过。远处那鼓乐丝竹声渐渐低了下去,文飞的笛声响起,婉转相和。只听过了第一段,他便能跟得上我们的歌声。
  夜晚的湖面上沉静安谧,歌声、笛声,还有桨片打水声,规律地、柔和地交织在一起,让人觉得心中安定。
  隔着烛光,文飞的目光温柔地看着我。他的目光,和我的目光,像两条线,试探着,期冀着,缓缓接近、触碰、交缠在一起,紧紧相系。
  有什么东西,低沉而缓慢地,从他的双眼中铺展出来,缓缓地,朝我涌过来。像是暮春时浅浅的花香,夏季微醺的风,又像是秋夜里淡淡的酒香......
  心底深处,随着这目光缓缓地萌发生长起来一些莫名的情绪。也许是本来就有的,现在恰好苏醒了。也许是本来没有的,现在刚刚发生。
  我觉得心跳得极快,怦怦,怦怦地响。一时间竟然怕旁人听到了——可这声音,这世上,只有自己能听得到。
  也许,还有另一人,也听得到。就如同我觉得在这一刻我看懂了他。
  同样,他在这一刻,也应该看懂了我。
  巫真轻声说:"将来咱们再来,再到这湖上来泛舟,听曲。"
  我看了一眼文飞,他缓缓放下笛子,说:"好啊。"
  我莫名地觉得有些伤感,却说不出原因来:"那就一言为定,只是不知道那时候我们都会变成什么样的人了。"
  "恩,还用说?一定是有名的侠客,侠女了。"巫真咯咯笑,不当心一下子将油灯碰翻了,船舱里顿时一团漆黑。文飞也在黑暗中笑出声来。
  这像是一场梦,又如一幕戏,只是戏中的人——是自己。
  当时只顾沉醉,无论如何不会想到,日后会怎么样。
  当时的一切都是那么美好,青春年少,花前月下,心第一次为别人跳动......眼前的一切又像四散的水珠一样散得干干净净,每滴水珠带走了一片颜色。
  湖水声与歌声的余韵还在耳畔,可是那段梦境已经结束了。
  我迷迷糊糊的,分不清身在何处。
  有人喊我的名字:"巫宁,有人送了信来。"
  我放下笔站了起来,巫真从外头进来,手里拿着一个信封,满脸是笑,冲我挤眉弄眼:"猜猜是谁的信?"
  "快给我,别耽误了事。"
  "要误也不在这一时。"她把信往身后一藏:"没有点好处,这信可不能白给你。"
  "你想要什么好处啊?"
  巫真想了想,忽然一指我的手腕:"你这根云仙丝送给我吧。"
  我摸了下手腕,抬头看她:"好啊,那一样换一样,把信给我吧。"
  她说了句:"当真?"果然伸手过来,我指尖轻弹,红线一端飞了出去,在她腕上连点了三下,她手指一软,信脱手滑落,珠子在空中划出一道莹白的光弧,卷住了信缩回来,我将信抓住,朝巫真一笑:"多谢你啦。"
  巫真悻悻的捧着那只手腕:"你就会算计我。"
  我顾不上和她说话,低头看信。
  信封上只写着"巫宁亲缄",字迹瘦削而有风骨。
  我的心莫名的跳得快了一拍,转过身去,才将信拆开。第三十二章 问情二
  巫真探头问:"信上写什么?"
  我把信纸折起来,朝她一笑:"没写什么。文飞说他哥哥要成亲了。"
  "哦?"巫真十分好奇,眼睛圆溜溜的,看来也很想看看那信上写的什么。我到布局的她这样很过分,山里没有什么新鲜事,每天除了练功就是看书,她闷得很。
  "那,咱们去不去?"
  我犹豫了一下,我当然想去。
  涂家庄一别,已经七八个月了,虽然有书信往来,但是从我们这里送封信道文飞手中来回也得大半个月。我有时候写着字,或是看着书的时候,都难免出神,忍不住去想他这个时候在做些什么。即使我将此时此刻的想法心情,看到了什么发生了什么写下来送给他,等他看到,中间已经间隔了差不多一个月的时间。
  我想见他,想看到他的样子,想听到他的声音……
  但是父亲不会允许我们随意出门,文飞——他有他的难处,也没办法来探望。
  "我去和父亲说一说,或许父亲会答应。"
  巫真想了想,小声说:"咱们跟衣服好好说,我长这么大,还没去过京城呢,再说,不是听说下个月便有一个什么论道之会……"
  "嗯,父亲接了帖子了,邀他去观礼。"
  "是啊。那会儿衣服也不在家,咱们要是快去快回……"
  呃?巫真打的是这个主意?父亲同意自然好,不同意的话,就趁他出门时我们偷溜?
  我自然想见文飞,可是没料到巫真对于出门的如此期待和热衷,眼中期冀的神色比我还要强烈。
  "那我问问父亲……"
  从涂家庄回来后,父亲细问了一回涂家庄发生的事情,别的并没有多说,只是嘱咐我:"人外有人,强中自有强中手,你这一次见得这些同辈中人,出类拔萃的可不在少数吧?"
  "嗯,是长了见识,。平时总觉得自己一家独大,现在觉得,旁人与我们走的路虽然不一样,可是却未必比咱们差了。"
  父亲十分欣慰,摸着我的头说:"你明白这一点就很好。每个人都有他的长处,任何时候都别小看了任何一个人。"
  "嗯,我们在船上遇到一个夜香班,班子里有个小孩子,倒有几分悟性,我们撞见了他在习练紫气东来,虽然教的人完全不得法,恐怕根本就是不懂装懂,那孩子却能自己摸索出办法来。本来我还想着她的事情,后来涂家庄那事一出,,就把她给忘了。要是好好栽培教导,说不定将来会有番作为的。"
  我没和父亲特意说起文飞这个人,只是在说起众人的时候也提了一提他,
  父亲在意的却是姚自胜,他想了一想,笑着说:"我早年见过一两个姚家的人,没有深交。不过这少年的脾气倒是很对我的脾性。"
  "您欣赏他什么啊?难道欣赏他的心狠手毒?"
  "不要看不起用毒得人。"父亲郑重的说:"就像有的人练剑,我们是修炼幻术,我们是要练一辈子,他们是把一辈子的时间都花在这个上面。你觉得用毒阴祟?那旁人还说幻术是蒙人的把戏江湖骗子的伎俩呢。用毒到了这个地步,已经是出神入化了。"
  我想了想:"我只知道他养的那条蜈蚣厉害,其他的……就觉得他胆子也极大。"
 父亲叹口气,仔细和我分说:"他们一开始就没想杀涂夫人,这个你总是明白的吧?"
  "那是自然,"我点下头,"我知道,他们卢杀涂夫人,法子多得是,,有的是手段让她无声无息便丧了命。"
  "那么他们这样堂而皇之的送来毒虫的意义呢?能暗箭伤人的手段用的这样直接,看起来似乎是茹莽,可其实却是用霹雳手段摄众人扬名立威。这之前谁知道他们是谁?可是这以后提起这些人来,谁不忌惮?"
  我不是不明白,只是没有父亲想得这么透。
  "而且他们留涂夫人一命,你觉得其中还有什么意义?"
  我想了想,低声说:"若是杀了涂夫人,这仇就做死了。涂夫人或者,又中了毒,涂家庄的人一大半都给牵扯到这上面。要是涂夫人死了,那这些人激愤之下,又没了后顾之忧,真不知会做出什么事情来……他们后面的要挟也就无从谈起了。"
  我的话几次到了嘴边,想和父亲说——这次我遇到了一个人,他叫文飞,是个极优秀的年轻人……
  硬是忍着没说。
  我不知道父亲有没有看出来,最近我时常会恍惚出神,但是父亲什么也没问。怀里揣着那封信,我在父亲书房门前犹豫了一下,敲了敲门。
  "进来吧。"
  看着父亲的眼睛,我刚才准备好的说辞竟然没用上,直接说:"父亲,下个月我想去趟京城。"
  父亲并没有露出意外的神情,也没有立刻说同意还是不同意,只是问:"去做什么?打算呆多久?"
  "上会在涂家庄时结识的一位朋友,他家中要办喜事,来信邀我和巫真过去……"
  "他叫什么?"
  我轻声说:"他姓文,文飞。"
  父亲点了点头:"哦,我有些印象,你说起过这个人。不过你们两个姑娘家去男子家中做客,非其非故的,若是住在旁人家可不是那么回事儿,这和去涂家庄又有不同。若真想去,到京城后就住在你白叔叔的家里吧,住客栈也不是稳妥之法。"
  父亲说的很有道理,而且——更重要的是,父亲并没有说,反对我们出门,一个字都没有说。
  我从书房出来是有些恍惚,巫真早已经侯在外面了,低声问:"怎么样?义父说什么了?他是不是不答应?"
  "不,父亲没说不同意。"
  巫真的神情又是意外,又是惊喜:"这么说……"
  "可父亲也没说同意。"
  巫真纳闷的问:"这是什么意思?同意不同意还不就是一句话的事儿?义父是不赞成吧?要不然他直接说同意两个字就好了。"
  "父亲有他的考量,,他……"
  父亲当然是希望我过得好,舒心快活,安全无虞。
  只是我们不是小鸡雏,父亲也不可能一辈子都把我们护在翅膀下面,挡去一切风雨和伤害。
  十月二十七日我们动身出门,父亲只嘱咐我们一切当心,*的,什么也没说。
  天气一日一日冷起来,进了十一月便下了一场雪。
  水路难走,路上也一样。我们坐的车子在路上因为雪耽搁了好几天。路难走,车子更难雇,后来不得不和旁人共乘。
  在马车里枯坐着,车子摇摇晃晃,人给摇的昏昏欲睡。巫真拧着眉头不肯打盹:"白天一瞌睡了,晚上怎么都睡不着,那滋味儿太难受。"
  "十五之前可以到。"我看看天色:"只要不在下雪。"
  "我也知道,不下雪的话自然能到……"巫真悻悻的说:"可下不下雪是老天爷说了算,他不与人方便,我们能怎么办?"
  车把式插了句:"小哥儿可不能这样说,虽然行路的人喜欢天天都是晴日头,可要没雨雪,这地不旱死了?庄稼可怎么长啊?俗话说,瑞雪兆丰年,风调雨才顺啊……"
  巫真被他抢白了也不恼,笑着说:"道理都明白,可这会儿心里就是盼着天晴。"
  道上人多,过桥时便要等候。我们下车来在茶寮里要了壶热茶。茶寮里全是人,等着过桥的,歇脚的,居然还有人赶着羊,羊咩咩的叫声混在嘈杂凌乱的人声里,茶寮里的气味儿不怎么好闻,为了怕进风窗户都封着,屋里烧了炭盆,一片烟气杂气混沌污浊。这幸好是穿着男装出来的,要是穿女装,在鱼龙混杂的地方可真没法儿坐。
  巫真忽然拍拍我手,指指靠东墙的那边:"哎,快看。"
  我转过头去,那里坐了几桌人,有老有少有男有女,看着是一路人。巫真指的是靠墙放的旗子,旗子半耷着,可上头的字却能看得出来。
  "夜香班。"
  "对啊,还真有缘,上次遇见,这次又遇见他们了。"
  我们对这个夜香班并不算熟悉,但是,我和巫真都还记得那个拼命练习紫气东来和火树银花的小女孩儿。
  虽然长相丑怪,但是悟性尚可。
  "在这样的班子里混一辈子也混不出来,天分也埋没了。"巫真小声说:"要不,咱们帮她一把?"
  "唔……"我想了想:"若是她自己也愿意,那帮她一把也好。底子再好,一过了十岁,再学什么也晚了。就算现在开始教导,也已经有些迟,将来只怕成绩有限。"
  "那上次你从人贩子那里救下来的两个少年,其中一个还不被衣服的故交带走了,说是他的资质绝佳么?他有没有十岁了?"
  "总有那么一两个天纵奇才的。"我侧过头,在夜香班那些人中并没有看见上次那个孩子,顺口说:"那人悟性卓绝,心智奇坚。一般练习幻术的人……"我把下面的话咽了回去。
  父亲曾经说过,越是天资好,越是凶险。他的一位师兄,就是天资绝佳,可是却走火入魔,后半生痴傻疯癫。父亲说,他的心智迷失,永远也找不回来了。
  "迷失在哪儿?"当时我那样问。
  父亲只是朝我一笑:"剑道也好,幻术也好,你说说,为什么我们要日以继日年复一年的练习这个?"
  我怔怔的说不出话。
  是的,为什么?
  似乎我一直都是在"要学"这两个字上打转,总来却没想过"为什么学"。
  练剑的剑客还可以说是为了替天行道除暴安良。
  我们幻术里头不管是哪一门那一排,都常被认为是歪门邪道。但世人也没有错,幻术一门中,的确出了不少邪道人物,心术不正,为非作歹——
  "你知道,数百年前有一位剑仙……"
  我点了一下头,那已经成了传说故事了。
  "我知道,剑仙于白屏,诛恶蛟后成仙……"
  我只当是传说故事而已,父亲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个?
  "其实当时同他一起诛杀恶蛟的还有一个人,只是不为人知。那人便是幻仙师甄慧。"
  我睁大了眼:"幻仙师?"
  "是,幻仙师。传说中,于白屏于甄慧是一对爱侣,于白屏的剑已经可以斩断光亮与声音,甚至,传说他在诛恶蛟的时候有所进益,佩剑折断,身受重伤之后,却能释出剑气,一瞬间时间都斩断了,才杀死了恶蛟。不过若没有甄慧相助,他也不能够成功。甄慧以幻化术化出与恶蛟一般模样的幻蛟,那幻蛟不只是幻觉,也有极强大的力量……"
  "这……"我想象不出来。
  我从小就练习幻术,近年来也知道一些厉害的术法。用幻术变出猛虎来并不困难,连跑江湖的都能办到,可是要让所有人都相信那猛虎是真的,并且,被虎扑袭后会受伤,会流血,会疼痛——虽然是那些都是幻觉,可是这就是幻师的厉害之处。有人会被幻术活生生吓死,可那也是吓死的,其实他身上并没有受半点伤。
  因为那虎没有伤人的力量,一切伤害疼痛恐怖都只是幻觉。
  父亲说的,变出来的蛟有着力量——那,那事怎么样一种境界?
  那蛟的力量是哪里来的?
  无中怎能生有?
  "以剑成仙,和以幻成仙……两条路,殊途同归。成仙这种事太飘渺了,几百年来也只有那么一两个人而已,还不知真假。可有的时候我入定,常会感觉到一种束缚,知觉在延展,在上升,可始终差了一点什么。我感觉,只要破开这一层束缚,就是完全不同的新的境界新的天地。可是……我不知道如何去破开,也不知道,那新的境界是什么。"
  我张口结舌:"难道……父亲你也会成仙吗?"
  "我不知道,"父亲摸了摸我的头发:"我那位师兄比我才智要强,天分也要强,我能感知到的,他应该也能。我不能突破牟,也许他能,可是……"
  我打个寒战,紧紧抓住了父亲的手。
  可是,那个人疯了。
  成仙之说太虚无,可是变成疯傻之人的例子却活生生的就在眼前。
  父亲说的那层束缚是什么,我不清楚。
  也许这一生我都不会到达那个境界。
  仙人,毕竟只在传说中存在。
  轮到我们过桥,桥两旁栏杆早不见了,只剩一些光秃秃的石茬还留在那儿,桥下方十余丈是奔涌的河水,虽然天寒,河水并未上冻。
  桥不算宽,又并排走了两辆车,我们这车就靠边了些,巫真掀着帘子朝外看,只一眼就迅速缩回头来,捂着胸口,脸色不怎么好看。
  "怎么了?"
  "真吓人……好像马上就会滑下去一样!"她定定神:"这桥怎么没个栏杆,纳帕拉两条绳子保护一护也好啊。"
  "不用怕。"我笑嘻嘻的说,摆弄着腕上的红线:"就算你掉下去了,我也一定能把你拴着捆上来。"
  巫真看来很想扑上来扭我,可是慑于眼下处境,还是老老实实坐在她的位置上一动不动,只是眼里嗖嗖的飞出小刀子朝我射来。
  车走得慢,桥好像永远也过不完,巫真咬着嘴唇坐姿僵硬,我听着河水的声音,却想起来我们在那一次在船上听曲。歌声,琴声,还有水波拍岸的声响。
  我时时想起那时的情形,昏暗的船舱,一点烛光如豆,垂柳拂在船篷上沙沙的声响,水波声,还有远处传来的歌声。
  我们离得很近,我能闻到他身上的气息,还有——甚至能感觉到他身上的温度。
  我想起初见时他吹的那首曲子。
  也许是我的错觉,耳边似乎真的又想起那婉转而寂寞的笛声。
  我闭上了眼,那笛声越来越清晰。
  巫真忽然推推我:"巫宁,你听见没?有笛声。"啊?
  巫真也能听见,那就不是我的幻觉了?
  我一把掀开车脸朝窗外看。外面不知何时又开始下雪,天地间一片茫然清冷。远远地,我看到对岸树下站了一个人。
  笛声越吹越柔婉,虽然眼前是大雪纷飞的河畔,可是曲中的欢喜雀跃之意,却是男子看到了心爱的美丽女子,情思动荡,不能自已。
  男子说不出口的爱慕,在曲中表露无遗。
  巫真也看到了,低低的惊呼一声:"咦?那不是文飞吗?"
  我点点头,眼都舍不得眨一下,冰凉柔软的雪花拂在脸颊上,我惊觉自己的脸颊热的那么厉害。
  不知为什么,明明听懂了他的心声,知道他心中对我,如我对他一样……
  为什么,我却在甜蜜之中,还品到了一丝伤感凄凉?
  是了……因为,曲中的那对爱侣,最后并没能有情人终成眷属。
  巫真意外之极,车一到桥头,她就掀开车帘,远远喊了一声:"喂,我们在这儿。"
  文飞朝这边摆摆手,缓缓走了过来。大雪的天气,他穿着半旧的灰色氅衣,雪片如柳絮一样漫天飘舞,巫真忙说:"你到我们车上来吧——对了,你怎么会在这里?你知道我们今天会到这儿?"
  他上了车。还好今天车上只有我和巫真两个,并没有和旁人再同车同行,车里头虽然也不算太暖,可比外面总是强多了。他一上车来,就带了一身的寒气,眼睛,脸上,还有头发上的寒意遇着车里的暖意,变得潮润润的。
  "接了你们要来的信儿,我算着行程。本来该已经到巡州,可是既然遇着雪,耽搁两天,今天就该到这儿。"
  我看着他,他比上次见面时瘦了些,好象又高了一些。也许是我的错觉。我轻声问:"你在这儿站了多久了?要是我们这会儿过不了桥,你还要站多久?天这么冷,人该冻坏了。"
  "也没有多久。"
  怎么可能没有多久?就算他能估算出日子,也不可能准确的知道我们究竟是今日明日到此处,更不可能断定我们什么时辰能到。
  这样的天气在这里守候着……
  他朝我笑,我觉得心里微微发慌,忙问:"你家中有事要忙,还特意出来接我们?"
  "家里忙归忙,不过都是旁人的事,我插不上手,吵攘嘈杂,正好出来清静清静。你们千里迢迢赶来京城,人生地不熟的,有人陪着,总会好一些。"
  巫真瞅瞅我,又看看文飞,脸上的笑意变深了:"好啦,你们就别客气来客气去了。他特意来迎,那是他的一片心意,咱们领他的好意就行。下次他要去万华山做客,咱们也早早的迎出几百里地来,好显显咱们待客的诚心。"
  我们三人都笑了。
  "你信上说已经有落脚的地方了?"
  "是,我们住在父亲的故交家里,京城我也曾经来过一回,只是来去匆匆没有多做停留,这一回可以好好转一转,看一看。"
  我把自己捂手的暖炉递给他,他没有接。
  这么一递一还之间,我们的目光不可避免的碰触在一起。
  外面是大雪纷飞,车厢中却让人觉得暖意融融,而且,越来越热似的。
  巫真不知是没发现我的窘态,还是发现了却没有挑明,她问文飞,关于京城的人,京城的房舍什么样,京城的人吃什么,穿什么,皇宫又是什么个样子。文飞微笑着说:"这些你都可以亲眼见见。到时候我来做向导,领你们把整个京城游赏一遍——只可惜现在是冬天,若是夏天的时候,可以去太清湖。若是秋天,可以去登九阳山。现在天寒地冻,只怕也没有什么景可以入眼了。"
  我缓了一会儿,觉得脸不那么热了,才说:"听说冬天也有好看的——京城有冰灯会,听说热闹极了。"
  "那可要到正月十五才有,离现在远着呢。"他口气里有一丝期冀:"你们倘若能在京城待到那时候,咱们便一起去看。我还会雕呢,以前雕过牡丹灯和鲤鱼灯,见过的人都说好。"
  晚上我们歇在江州,这里是南北交通要道,虽然天时不好,可是却依然繁华热闹。巫真嚷嚷说累了一天,吃完晚饭就先回房去歇息。她在时气氛极融洽,等她一起,我们却冷了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我朝他笑,他也朝我笑。
  可是谁都没有先开口。
  他提起壶替我斟茶:"我本来以为,你不能来了……后来接着你的信,在家一刻都待不住,那天晚上就没怎么睡着,天一亮就动身了——"
  "嗯。"
  我注意到他的动作稍有些怪异,敏锐地问:"你的手怎么了?"
  "没什么……"他下意识的微微一缩,我盯着他看。
  "真的没什么。"他苦笑:"就是前些日子和人切磋时,受了一点轻伤,已经要好了。"
  要真是一点轻伤,他就不会是现在这样子了。
  "让我看看。"
  他轻轻咳嗽一声,脸转到一旁:"伤在肩膀已经没事了。"
  我也会过意来,伤在肩膀……那我的确不方便看。
  "上过药吗?和什么人动的手?"
  外面风声愈紧,雪片被刮得打在窗户上,窗纸簌簌作响。
  "我们文家每三年考较一次,子弟中优胜的人,可以进藏剑楼中看书习剑……"
  我记得,他说过起,文家有座藏剑楼,那是他梦寐以求想要进去的地方。
  "那……你……"
  他是输是赢?他能进那藏剑楼吗?
  他现在孤身一人出来迎我,虽然他还是风度翩翩,可是却眉宇间隐然有一种落拓孤清的神情。
  "我打赢了族中这一辈的第一人,我那些兄弟……都败在我的剑下。"他的手抬起来,似乎想触碰肩膀,但是又放了下来:"这一剑是……我的父亲刺的,他说我出身微贱,不孝不梯,心术不正,便是剑法再高明十倍,也没资格进藏剑楼……"
  他越说声音越低,最后两句声音低得几乎听不清。
  我愕然,然后便觉得胸中有一股怒气直窜起来。
  这是什么父亲?怎么有父亲能这样说自己的孩子?
  我从小没母亲,我的父亲对我……那真是待掌上明珠,无微不至,既当父,又当母。教导我的时候严厉,可平时又无比慈和。我相信,不管有什么好东西,父亲都会第一个先想到我。
  可是文飞的父亲……真是亲生父亲吗?他怎么既出手伤人在前,又出口伤人在后?说自己的儿子出身微贱,那他自己是什么?啊?
  文飞反过来安慰我:"没事……我已经习惯了。从小到大,没人看得起我。念书时,他们背不出书来,先生只不轻不重的训两句,要是我背不出来,便要罚跪责打。学剑的时候,他们对练都留着手,可是与我同练时,便出手极重——虽然我也姓文,可是比仆人好象还要低微……"
  他说的平静,我却觉得怒气盈满胸臆,直欲迸发出来。
  "你不要生气。"
  他的手盖在我的手背上,明明屋里很暖,他的指尖还是凉的:"不要为这个生气。我小的时候沉不住气,想不明白,只觉得天地不公,我想抡起拳头把他们全打倒在地践踏一百回……那种仇恨与屈辱就象刀子一样把我凌迟碎割……可是现在我想明白了,我要比他们都努力,比他们都成功!总有一天……"
  烛火在他眼中闪烁,亮得惊人。我想知道他的脸是不是也像手这么热。
  文飞轻轻咳嗽一声,转过头来时脸上却已恢复了往日的淡定:"等到了京城,先买两件厚实的冬衣穿。你带的衣裳太单太薄了,今年偏又特别冷。"
  他这话题转得很僵硬,明明就是在顾左右而言他。
  我没经历过这样情景,我想,他应该也是头一次。
  头一次喜欢上一个人。
  头一次和喜欢的人这样在一起。
  头一次……不知道该说什么,该做什么。
  头一次,即使什么也不做,只是这样肩并肩的挨着坐在一起,已经觉得喜乐满足,仿佛拥有了这世上最珍贵的宝物一样。一时想掩着遮着,只自己偷偷品味。一时又想大声的喊出来,让所有人都知道,让全天下人都来分享我此刻的欢喜甜蜜。
  路上停下来避了两回风,下雪,天黑得快。我们进城门时还不到酉时,可是天色已经昏暗,城门口的守兵已经把灯笼点了起来。京城高大而古老的城墙在风雪里沉默地伫立。王朝几经更替,京城却依然如旧。
  我们雇的那车夫将我们送到西正街口,
  风比刚才小了些,雪却更大了。一片片雪花如鹅毛般,轻盈而纷乱的飘落。远远的,灯火一点点亮起来,淡橘色的光点在雪夜中看起来既柔和又温暖。
  到了白叔叔家的门外头,已经有穿青缎棉袍的仆人等在门前,看见我便迎了出来。
  我前次和父亲在这里住了几日,那人我认得,是白叔叔很倚重的大管家
  "权叔,怎么你在这儿等我?雪这样大,天又冷。再说,我又不是不认得路。"
  白权笑着说:"巫宁姑娘是贵客,我能先一步出来迎着姑娘,心里只觉得喜欢,旁人还得羡慕我有这个面子呢。"他转过头看着文飞:
  "……"
  "这是文飞,他送我过来的。"
  白权客气地招呼:"有劳文公子,快请入内奉茶。"
  "不必了。天色不早,我也得赶回去,不然宵禁了总是麻烦些。"他看着我,轻声说:"明日我只怕出不来,后日我过来接你们。"
  "你若不方便,我们自己也能寻去。"
  我心里不舍,却也知道不能再挽留他。
  白权识相地站在一旁不说话。
  "你进去吧。"
  我摇头,低声说:"我看着你走。"
  他笑了,有些无奈,有更多的恋恋难舍,可他还是点头说:"好。"
  我看着他大步走远,雪一片片地飘下来,擦着眉梢掠过。
  他的身影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终于转过了街角,再也看不见了。
  白权说:"姑娘进去吧。"
  我点点头,同他一起进去。
  上次我来时是暮春时节,宅子里外一片深绿浅绿,花事到了尾声,庭院和花园里还有许多荼蘼花,却正开始绽放。
  我曾经很奇怪,为什么有人会在宅子里种这种花,人们常说,"花开荼蘼",那结尾并不完美,让人有一种曲终人散的凄凉末路之感。可白叔叔说,开到荼蘑花事尽,那并非荼蘼的过错。正相反,旁的花都谢了,它却刚刚要盛开。荼蘼花香气淡雅,可以采做香露,结了果实还可以酿荼蘼酒。我当时只觉得,不愧是父亲的故交好友,也对制香和酿酒兴趣浓厚。
  父亲也是这样,春夏时节采集的花露做给我做头油和香露水用,到了秋冬的时候,又常会酿些果酒。父亲酿的酒里我最喜欢一味紫果酒,是用山里野生的一种叫不出名字的野果酿的,那果子大小如桑楼般,色做深红,酿出的酒也是殷红欲滴,初入口觉得酸涩,可是回味极甘美。只可惜那果子在山里也采摘不多,每年酿的酒也只能得一点。
  "白叔叔在吗?"
  "主人不在,上月便出京去了,还没有回来呢。夫人身体不好,回别院休养了,已经派人去禀报过。巫姑娘只管住,房间已经收拾好了,还是上次您来时住的梅苑的那间,那屋前屋后的早梅已经开了,有个名目叫金虎,一片金灿灿的,香得紧。"
  这位权叔也是个雅人。
  "有劳权叔了。"
  我被安置在梅苑,巫真在我对面的柳苑。房间收拾得干净大方,烧着地龙,暧融融的又没有烟火气。这间宅子从外表看极其普通,可是里面的精致舒适——那真的是要住了才知道。
  我洗了把脸,换了衣裳。脱鞋时才注意到鞋已经让雪浸得快湿透了,可是和文飞一起,一路走来,我竟然一点儿没觉得脚冷。现在脱鞋才注意到,脚已经冻得僵硬冰冷,掐一把都没知觉了。
  不知文飞现在到家了没有,他的脚有没有冻着
  有些事,不经历过,是不会明白的。
  就象父亲以前说起他和母亲的事情,我就怔怔的听着。我不明白两个人为什么彼此看对方一眼,就知道这个人是自己一直寻找的那个人。父亲再说我也不明白。
  可是现在……我大致明白子一些。
  白权指来服侍我的小丫鬟把帐子替我掖好才小心地退了出去。我以前没经过这么冷的天气,也没有这样赶过路,在客栈那种地方也不能放心睡,这会儿一躺下来,才觉得浑身酸疼,骨头都象要散架了一样。
  我睡到中夜,忽然听着外面有响动,还有人声。
  "有贼一一"
  这句听得清清楚楚,我一翻身坐了起来,拉起外衣披上。
  外面也不再是昏暗一片,从窗子朝外看隐约可以看到有火光闪动。
  我把头发一挽,扣好衣裳下床。
  外面的动静折腾了一会儿也就歇了,接着有人来敲门。
  是白权的声音:"巫姑娘醒了吗?"
  这么大动静我能不醒么?
  小丫鬟过去打开院门。
  白权衣衫整齐,就是头发有些乱:"深夜惊扰巫姑娘了,实在是对不住。"
  "权叔不必这样外道,客气话就别说了,刚才出什么事了?"
  "没什么大事儿,府里进了个小贼,被护院发现,倒是把整个宅子的人都惊来了,不过没能抓住……让他给跑了。刚才那一翻折腾,怕是惊着巫姑娘了。"
  "丢什么东西没有?"
  "倒没有丢什么。"白权转头看了一眼,说:"时候不早,姑娘也早些安歇吧。"
  我看着对面柳苑的门。
  整个宅子的人都吵起来,唯独对面悄无声息,没人声,没亮灯。
  我们两个从小在一个屋里住过的,我知道巫真睡觉是极警醒的,她难道没有听到动静?那柳苑里就没有服侍的人了吗?
  我想了想从门边取下灯笼,披了斗篷去敲柳苑的门,敲了几下,里面有人应声巫真自己来应了门,我把灯笼举高一些,她本能的一侧脸,似乎在躲避什么。
  "巫宁……"
  我把灯笼噗的一口吹灭,压低了声音说:"进去再说。"
  巫真这样子一一
  衣裳头发整整齐齐就不说了,她嘴上还擦着樱桃红的胭脂。
  夜半睡觉,就算不散了头发摘了耳坠,也绝没有擦着胭脂睡觉的道理。
  进了屋把门一关,我转过头来看她。
  巫真的目光躲躲闪闪,最后索性把头全低了下去。
  "你刚才见了什么人?"
  "哪有……"
  她脸红红的,却咬死口不认。
  我缓过一口气,放低了声音:"我不是来责问你。我有什么事情都不瞒你,你有事,怎么不能和我说?况且现在我们是在旁人家里做客,真要闹出什么乱子来怎么收拾?"
  巫真慢慢转过头来,眼里头泪汪汪的,咬着嘴唇。
  "柳苑伺候的人呢?"
  "我做了点手脚,都睡……睡沉了……"
  "你见的是谁?"
  巫真两只手在一起揉搓:"就是,上次在涂家庄的时候见过的一个人。"
  涂家庄?
  我扶着桌子慢慢坐下来。
  涂家庄那件事情太乱了,可是我和巫真大多数时候还都在一起,我和文飞的事她是一清二楚的,可是她什么时候认识了一个人我却不知道?
  "就是,那回在荷香阁,你去见涂庄主之后,我见到的他……他人很好……"
  我只觉得这事情乱糟糟的,不知从哪儿开始能理清楚。
  巫真有些犹豫的看着我。
  "你还怕我会吃了他啊。"
  "不是""她的表情忸怩为难,
  "姓孙……孙继贤"
  "他家中是做什么的?"
  "嗯......只知道是武林世家....."
  对那人了解不深就弄出这种深夜幽会的事来?要是在我们自己家中还好说,这里可是白府,不是我们百元居!
  怪不得刚才白权去找我的时候脸色平静,说的话却那么奇怪——他心里肯定猜疑上了。
  "那,你们是怎么又见面的?"
  巫真低着头:"他就是京城人氏,我进城时差人给他送了信儿。"
  "那现在他人呢?"
  '走了……"
  "是被发现了才走,还是走的时候被发现的?"
  我叹了口气,觉得头开始一跳一跳的疼。
  巫真她瞒我瞒得好紧——从涂家庄到现在,她是一个字儿也没透给我。
  为什么?我想不明白。
  难道她告诉了我,我还能极力反对干出棒打鸳鸯的事不成?哪怕我出不了什么好主意,有人谈谈说说,总比自己一个人闷着强吧?
  巫真小声问:"那明天……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我揉揉额角:"白权是个明白人,这件事,就是白府里偶然摸进了一个小毛贼,没丢东西,但贼也没抓住。不要再提起来,大家揣着明白装糊涂吧。"
  巫真哦了一声,长长的松了口气。
  我抬起头来:"等后日文家的事情过了,你把那个姓孙的叫出来。"
  巫真露出些微的戒备:"叫他出来做什么?"
  我又好气又好笑:"我又不是老虎,吃不了他!你怕什么?怎么说我也是你姐,这事儿我不能不管。别的先不说,我总得见见人吧?"
  "他出来也不是那么容易,家里管得严……白天出不来,所以我送了信去,他又托人回了信,我们才……约了晚上。"
  "你和他……"我犹豫了一下。
  巫真急忙摆手:"我和他什么也没有。我就是觉得他挺好,在荷香阁的时候,那些姑娘有意无意地排挤我,他过来和我说话。我们之间绝没有苟且之事。离开涂家庄之后,我们也只写过两封信……"
  "你先睡吧,明天再说。"
  我已经放柔了语气,巫真还是一副受惊过度心虚过头的样子,我有点无奈,出了她的门,冷风一吹,觉得有些茫然。
  不是因为别的——我一直觉得我和巫真,是很好,很好的姐妹。
  除了父亲,我只有她这么一个亲人。
  我一直觉得我们……可以现在我却忽然发现,我根本不了解巫真,我完全不懂她在想些什么。
  她认识这个姓孙的男子,还曾经通信,她半个字儿都没透出来过。
  这件事让我的心里觉得很不舒服。与这相比,她在旁人家里半夜私会却被撞破却是小事一桩了。
  白权是个很老道的人,说是那贼逃了,说不定是他授意人放走的。若是捉住了,明天当面锣对面鼓的对质,巫真,我,还有父亲,我们一起丢脸丢到北京城。但是白权这人绝对不是滥好人,他放跑了那些人,却得对我把事情点明白,不会让人以为他那么好糊弄。
  我翻来覆去,东想西想,一直到天快要蒙蒙亮,才打了个盹,起来以后却不能不细心梳洗,小丫鬟姚黄打了洗脸水,又捧了一个包袱进来:"巫姑娘,这是权总管让我送来的。"
  她把包袱打开,里头式簇新的衣衫鞋袜首饰,足足三五身儿,还有两件斗篷,一件是雪白的,一件事大红的,毛皮水亮柔滑,这两件衣裳绝对价值不菲。姚黄小心翼翼将它们一一取出铺展开:"这是我们家主子听说姑娘要来,提前就给姑娘预备下了,姑娘试试看尺寸有哪儿不合适的,赶着吩咐人改一改,今天冬天京城极冷,权总管说姑娘得穿得厚实些,可别冻着。姑娘看看,想先穿哪一身儿?"
  我点了下头:"替我和权叔说声费心。"
  姚黄把衣裳替我换上,大大的穿衣镜里映出来的人影令我自己也觉得愕然。
  我还是头一次穿这样华贵考究的衣裳,镜子里的少女双眸璀璨如星,脸庞在锦衣的衬托下仿佛徐徐绽开的花苞,有一种让人喘不过气来的明媚。一点儿也不像我。姚黄发了一会儿呆,小声说:"姑娘真是美,这衣裳也好看。"
  巫真过来敲门,她也穿上了新衣,头上插着一支白串珠的蝴蝶步摇,蝴蝶的翅与须精致轻盈,栩栩如生,行走的时候,那蝴蝶微微颤动,展翅欲飞。
  我看着她……或许是新衣与发髻的改变,她看起来与我印象中的巫真完全不同。
  我印象里的巫真,一直停留在她出来百元居的那天,我记的很清楚。
  她面黄肌瘦,一双眼因而显得很大,大的要凸出来了一样。头发稀稀短短——赤着的脚上生着癣,还有血泡与裂口,她站在门坎外,怯生生地看着我。
  我笑着抬手:"进来呀,我带你去吃点心。"
  她犹豫了一下,慢慢抬腿迈过了门坎。
  一切历历在目,有如昨日。
  我猜她昨晚恐怕就没有睡,虽然上了脂粉,看不出憔悴,但是神情却带着强颜欢笑的僵硬。
  "衣裳还合身吗?白叔叔一向周到,上次我来时他还让人每天早晚做晶元汤给我消暑。"
  "挺合身的。"巫真捋了下袖子,又摸了摸鬃边:"我不会梳这样的发式,是柳苑的丫鬟帮我梳的。"
  我身后的姚黄轻声说:"姑娘喜欢什么样的发髻,小婢也都会梳。"
  "不用麻烦,我不喜欢头上弄得累赘麻烦,越简单越好,也不用首饰。"
  用了早饭,权叔来了,笑呵呵的好像昨晚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样:"两位姑娘起得倒早,咱们府后头有一大片梅花,宁姑娘上次还说要赏梅,这次正好赶上,我已经让人预备打点过了。姑娘现在过去正好。"
  "权叔费心了。"
  又下起了雪,细细碎碎纷纷扬扬,朝远处看,天地间仿佛罩上了一层淡淡的纱幕,一切都变得蒙昧不清。
  眼前白茫茫一片,不论是墙是地,是花是树,全都盖上了一层雪。一缕幽香随风而来,淡而清雅,似有若无。你不经意间闻着了,可是要再着意去寻找那香的来处,却又闻不到了。
  "这一片地方大得很,姑娘只在前面走走就是了,后面就别去了。这一片地方也不光是咱们府上的,东边是公主府的,后头是越家的。"
  "知道了。"
  我们顺着小径朝前走。
  池边的垂柳原本在冬季只有嶙峋的干枝垂着,可是现在那些长长的垂枝上凝着雪珠,看起来仿佛琼枝玉树。这里十分幽静,偶然有几个人过去,看起来也是风雅之士,多半是趁着风缓雪轻来赏梅花。踏雪寻梅原来是雅事,可是我和巫真现在,却没有这份心情。
  我们走到一株梅树下,那股清冷的香气显得越发清晰起来。巫真扯着我的袖子小声恳求:"巫宁……这件事,不要告诉义父,行吗?"
  巫真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神情惶恐。
  我看得不忍心:"放心吧,我不跟父亲说。可你自己心里也要有个打算,以后别这样莽撞了。他若真喜欢你,就该为你的名声考虑才是。
  巫真小声嘀咕了一句:"你和文飞还不是一样……"
  我愕然。
  怎么也没想到巫真会这样说,她是怎么想的?怎么会说出这么句"五十步别笑百步"味道的话来?隐然有我自己立身不正,没资格说她的意思。
  巫真一看我的神情,慌忙赔罪:"对不住,对不住。你别生我的气。我也是六神无主……"
  我转过头,不知为什么觉得有股凉意。这新做的斗篷又轻又软,绵而厚密,可是那股凉意却是从心底泛出来的。
  巫真扯着我的手摇晃:"好不好嘛,巫宁,你别怪我。"
  我摇摇头:"我没怪你。"
  只是有些意兴阑珊。
  这一刻我忽然明白一件事。
  我和巫真,我们都长大了。
  不像孩童时一样,一朵花,一块糖,都和对方分享,彼此没有任何秘密。
  那是孩童才有的天真,无邪,不设防。
  那些时光像是都被风吹走了,吹远了,再也抓不住,只留下一些淡淡的印记在心里。
  巫真看起来还想说什么,我指指前面假山前的一株梅树,假山旁还有个亭子:"我们去那边儿坐吧。"
  "好,那梅花而可真是不错,香得紧。"她伸手撷了一朵下来,替我别在发间:"恩,正衬你这衣裳。"
  我看了她一眼。
  我们身旁的这白梅是香得紧,可是前面那树花儿还没走近,哪里就闻着香了?更何况,那种梅花另有个名目叫东海棠,花虽艳,却无香无气的。
  巫真挽着我。我们平时也常手挽手,可这时候她这动作也显得这么不自然。不像姐妹,倒有些像急欲讨好小姐的丫环。
  也许是我的错觉。
  人心中要是一存疑,就看什么都不顺眼。
  我放缓了步子,一边走,一边慢慢平复心情。
  绕过假山,我们看到亭子里已经有人了。
  一位少年公子,两个姑娘,穿着最普通不过的青布衣裳,却又一种淡雅天然的感觉。他们身后远远站着从人,听见脚步声响,那少年先转过头来。
  他人生得清瘦,身材修长,眉清目朗,宛如水墨描就。我微微怔了下,觉得这人似乎在哪儿见过一般。
  是的,我见过。
  他......虽然此时还是少年,可是若干年后,他还有个身份,惊雁楼楼主。
  巫真停住步子,轻声说:"咱们去别处坐吧?"
  我和她想的一样,我们的话还没有说完,这件事总得有个明白计较才是。挡着外人,怎么能说那些事?
  我们才想挪步,那少年站起身来,唤了一声:"巫姑娘。"
  我疑惑的转头,他微微一笑:"想不到在这里遇到巫姑娘,我姓齐,齐伯轩。"顿了一下,他说:"咱们在涂家庄见过。"
  我一瞬间想起来为什么我觉得他眼熟。
  在涂家庄!那个送蜈蚣来,并逼得涂庄主自杀的那个少年!我虽然没见着他的脸,可是他的声音我印象却深。
  可是——我和他并没有照过面说过话,他怎么知道我?
  他身后那个少女笑盈盈地说:"这位就是姚兄说的巫宁姑娘?想不到在这儿遇着了。相逢即是有缘,不如一起坐坐?"
  巫真戒备地看着他们。
  我心中疑虑重重,婉言拒绝:"多谢。不过我们出来也有一会儿了,正要回去。"
  那个少女走过来,她生得文秀美丽,举手投足娴雅有度,一看即知是世家女子。
  "巫姑娘心里必有疑虑,不知我们这些人是什么来路。我姓越,单名一个她彤字。伯轩是我的表哥。"她又指了指身后那个端庄的少女:"那是我的妹子越朱。"
  她有礼,我们也不能硬生生回头就走,只能和她见礼,把名字也报了出来。
  "巫宁姑娘,巫真姑娘,大概你们对我表哥有些误会,也是他自己性子太急,做事顾前不顾后,不如大家坐下来,把事情分说明白,也省得你们存疑,总是有个结在那里,时日久了,只怕成见会越来越深。"
  姓越?我忽然想起上次白叔叔那里听他说起来,京城里数得着的几大世家。
  "不知道越晓卓前辈与姑娘如何称呼?"
  越彤笑容可掬:"正是家父。"
  原来真是那个越家。
  越晓声隐然是当代剑客中的第一人,且又是皇室宗亲出身,贵不可言。
  她挽起我的手进了亭子,我不好强抽出手来,只能跟了进去。
  "坐吧。"她指指旁边小风炉上正煮的水:"这是刚从梅花上采的雪,刚好煮茶。"
  类似的事情我们也做过,早起去采集露珠,不过广华山不怎么下雪,所以梅花雪却没有采过。
  "这是什么茶?"
  "是雪茶。"越彤轻声说:"虽然叫雪茶,可是却是产在南疆从不落雪的地方。用雪水来烹,倒是别有意趣。"
  杯中细细的雪白的茶叶如白菊花瓣,一股?涩的草叶香。
  雪茶我听说过,那可是贡品,寻常人别说是尝一尝,就是见也见不着。
  我端起来闻了闻茶香,桌子下面,巫真用脚尖轻轻踢了我一下。
  我知道她是提醒我不要喝这茶,这些人来历不明,茶中说不定会有古怪。
  越彤先是轻啜了一口,笑着朝我说:"尝尝,这雪水烹的茶,与平日喝的味道就是不一样。"
  她笑意中带着了然,似乎对我和巫真心中的怀疑全都看得明明白白
  齐伯轩却一直沉默。
  开始那句话,他什么也没说过。
  我对这个人却绝不敢掉以轻心。
  齐伯轩算计涂家庄的手段,明明是缜密狠辣,前后呼诮,哪里只是一句性子太急就可以让人释然的?
  就算他性子急,同我们有什么关系?以眼前越彤这等身份的姑娘,犯不着朝我们这样两个乡下丫头多解释什么。
  有句俗话: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我们八竿子打不着的干系,这位贵小姐究竟图我们什么?
  我怎么想,她也没有对我们如此热情殷勤的理由。我和齐伯轩面儿都没照过,和这位越小姐更是素不相识。
  越彤一笑:"涂家庄的事情,我虽然没有去,可是倒也知道一些来龙去脉。涂家庄原不姓涂,名字叫做莲华山庄。"她指了指齐伯轩:"我的表哥,正是莲华山庄主人的晚辈。涂安雄欺心背主,鸠占鹊巢,我表哥已经是手下留情了。"
  个中情由和父亲说的差不多,孰是孰非一目了然。
  巫真却忍不住说了句:"可是涂庄主涂夫人已经偌大年纪……他一死,涂家的人又失了栖身之所……"
  越彤并不生气,微笑说:"姓涂的一家人享了多年富贵,那些原不属于他们,是他们谋了去偷了去的,理当物归原主。"
  巫真被噎了一下,闷闷的转过头去。
  越彤是占着理的,而巫真是从人情上辩的。可是这理字当然是对方占着,巫真的理由太站不住脚。
  是的,涂夫人,涂三姑娘她们是可怜的。涂庄主自尽了,他们没了依靠,又被扫地出门……
  但可怜之人,也有可恨之处。
  她们是失去了安逸富贵的生活,可是这份安逸富贵本来就不属于她们。按父亲的说法,涂庄主当初不过是个小厮,他究竟用什么手段谋夺了莲华山庄,父亲没有明讲,越彤也没有说,但手上只怕是沾了人命,见不得光的事情一定没少做,否则他也不用再齐伯轩找上门时候自尽。
  做错了事,拿了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总得还回去。
  是的,齐伯轩和越彤是占着理的。
  可是……我心中对他们总有一种强烈的排斥。
  这两个人,一个手段果决,一个八面玲珑,就算他们做的事全占着情理,也都让人亲近不起来。
  越彤岔开了话题,指指我们带来的食盒:"怎么,你们还没用过早饭么?"
  "想出来赏早梅,所以带了些点心。"
  "两位巫姑娘是住在白府的么?"
  食盒柄上刻着一个白字,她的观察力也真是细致入微啊。
  我点了点头,她说:"是听说白府上的点心做的极精致,今天说不得,倒借巫姑娘的光,能尝一尝了。"
  她都这样说了,巫真也只好把食盒打开,里面分了四格,头一格里码着三盘小点心,其中一盘点心是淡绿的五边形,上面点缀着娇艳的早梅花瓣儿,散发出一股清甜的香气。
  "这梅花糕不用吃,只闻闻就香得紧。"
  齐伯轩轻声说:"白前辈好风月,好美姬美食美酒美器,在京城是出了名的。"
  我抬起头,正与他的目光相对。
  他的目光中似乎带着一些暖意和善意,可是整个人却让人觉得象外面的冰雪一般沉静冷清,高不可攀。
  真是奇怪,怎么会有人同时让人有着冷和热这两种全然不同的感觉?
  这个人即使不言不语只安静坐在那里,存在感也强到令人无法忽视。即使他的外表再清冷安详,也掩盖不了本质。
  对这一点,我的直觉很敏锐,不会出错。
  这人就像一把宝剑,即使藏于鞘中,锋芒暂掩——可是仍然是一把可以伤人杀人的凶器。
  太危险。
  不论这位越姑娘出于什么缘故替他分说辩解,我只是微笑,不说话。
  与我何干。
  我正盘算打个什么借口回去。其实借口好找,但是对方太强势,这位越彤姑娘看似玲珑圆滑,可是"我才是正确的你们都得要听我的"那个劲头儿,让人怎么都不舒服。也许是出身太好一向尊贵,习惯了唯我独尊,容不得旁人有什么不同见解看法。
  可是世上的人有千千万万,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一颗心,又怎么会没有自己的想法?想要旁人听从自己的人,十个人里,倒有九个是靠权势压人。
  可我没有什么需要忍让央求这位越姑娘的地方。
  巫真忽然指着远处说:"你看,那人好像文飞。"
  呃?怎么可能?
  也许是巫真故意岔开话题。
  我有些怀疑,却还是急忙转头去看,来的人正好站定,朝我们这边微微一笑,细雪纷飞,天与地的界限都不分明,看起来像是一张不知何年何月的古画,而那人,却正是画中人,缓步朝我们走来。
  意外之中,我又难掩惊喜地站起身来。
  文飞头上沾了细雪,走到亭子里来的时候,发上的雪化成了水珠,一粒粒晶莹细碎的凝在那里。我轻声问:"你怎么来了?"
  "我去找你们,那府上的管事说你们来了池园。"
  他目光中有毫不掩饰的温柔……还有思念。
  是的,思念。
  只是分开一晚上,就已经觉得思念如同饮了酸酸的杨梅酒,酸楚,想往,淡淡的涩,还有……一丝回味的甜。
  这就是父亲说过的那种感觉吗?
  书上说的相思入骨,就是这样的吗?
  他那样认真的注视着我。
  不知道为什么,一暖意我只盼时光就停驻在此刻,让刹那凝成永恒。
  心里莫名的颤栗,又觉得害怕。
  这样的自己,太陌生了。
  我觉得,我已经不是我自己了。
  我回过神,迅速收拾情绪,好在并没有很失态。
  越彤的目光奇异而焦灼地停驻在文飞身上,缓缓站起身,俏丽地女音愉悦动听,:"这位公子怎么称呼?巫姑娘也不替我们引见引见。
  文飞看到了齐伯轩,他的眼睛眯了一下,脸上没什么惊异之情,可是我离得他最近,能感觉他全身一暖意紧绷起来了,如同猛兽相逢,彼此都是严神戒备。
  我忽然想起,在涂家庄时,我们是女客,与外厅隔着纱屏,因此我只听到齐伯轩的声音,却没见过他的人。而文飞却是在外面的,他一定认出这人了。
  我们当时都是涂家庄的客人,但齐伯轩却是斯上门来逼死主人的恶客。未免让我们这些人都有些同仇敌忾。
  文飞世家出身,讶然之下依旧礼数周全,轻轻揖手:"在下文飞,不请自来,唐突之处,还请诸位莫怪。"
  越彤微微一笑:"有梅有雪有茶,自然引得雅客来,文公子请坐。"
  文飞落落大方坐了下来,很快有人也给他上了一盏茶。
  我的视线从茶盏上,移到梅花糕上面,忽然微微一顿。
  越彤的手指在她的那茶盏的碗盖边儿上轻轻摩挲。
  只有一个人在周密盘算什么的时候,想得太入神,才会有这种下意识的动作。
  齐伯轩也只简单地说了名姓,越彤大大方方向文飞介绍了自己。
  "齐兄,越姑娘。"文飞问候过了,一点没绕圈子,直接说,"想不到在这儿遇到齐兄。"
  他并没有露出和善的亲近意思来。
  越彤微笑着说:"人生何处不相逢——咦?明天东城文家有一桩喜宴,文公子,你知道不知道?"
  京城里事对这位越姑娘来说,似乎没有什么秘密。
  这位姑娘,太聪明了。
  文飞没答那话,却问了句:"越姑娘是练剑的吧?"
  越彤笑着应了一声:"是啊,三脚猫的把式,不过从四岁开始练,到现在也有十多年啦。"
  齐伯转从头到尾就没有说过什么话,可是等他们说还有事先走了之后,我和巫真齐齐松了口气。
  巫真小声说:"这就是京城里的阔小姐?好客得过了头儿,不由分说就把人拉过来,也不问问人家乐意不乐意。"顿了下,她问文飞,"不是说你家里明天就要办喜事?你怎么还出来找我们?"
  文飞说:"今天是丰冬节,西城有庙会,极热闹的。丰冬节过了之后,天气一天冷似一天,出门的人少,多半就在家中等着过年,下次再想热热闹闹,就得等到上元了,所以想带你们一起去逛逛。"
  巫真看看外面天色,雪还是纷纷扬扬下个没停:"这么冷的天,还会有人出来逛庙会?"
  "你们去了便知。"
  我印象里,从来没有经过如此热闹,眼花缭乱,简直像是进了一个光怪陆离的陌生世界。
  车子才转过街角,多彩的颜色,喧杂的声音,呼啦啦一下子像是开闸的洪水一样,淹没了我的眼睛和耳朵。
  各式各样的声音,各形各色的新奇事物,巫真指着前面:"快看快看!"
  那边有个壮汉,在这样下雪的天气里还赤着上身,手里举着一根燃烧的火把,噗的一口喷了出去,腾起的火焰猛地爆涨,火球足有面盆般大,底下的人轰然叫一声好。
  "这是……"巫真小声说,"是幻术吗?"
  我也看得极入神,等着他再喷下一次。
  "嘴里含着东西,倒不是幻术。"文飞带着笑意看着我们。
  我忙忙定定神坐好,不能像两只刚从乡下进城的土包子一样——可我们本来就是乡下来的,虽然也见过杂耍,可这样的我还是头次见。
  我们那里,过看,过正月十五,也没有这样热闹法。许多小摊子上,都在提前卖起了年货,红通通的春联儿,窗花,贴纸,灯笼,还有那晶莹剔透的雕琢好的福猪,##走马灯之类,内芯是通红的,巫真讶异:"那是,琉璃的。"
  琉璃这种东西好生金贵,京城的人就这么在地摊儿上摆出来卖?
  "哪里,那是冰的,里面那通红的是根红蜡,现在天气寒,买回去晚上还可以点着看,摆在窗上,院中……晚上点起来才好看呢。"
  巫真瞠目结舌:"冰火怎相融,它不会化么?"
  "你买一个回去点一点就知道了。"
  巫真连连点头:"那是要买的!"又问我,"巫宁,你说这个好不好?要真能点,咱们回去也弄个。"
  "我们那里没有京城这样冷,哪有这样结实的冰?"
  "也是……"
  巫真沮丧不到一会儿,就被其他更新奇的东西吸引了,一个劲儿往人多处挤。
  街上的人极多,远远望去,黑涌涌的全是人头,还有一朵朵撑开的纸伞,像是浮在人海上的碎萍一样。还有人头上盖着雪帽,五颜六色。身前身后身旁全是人,我的脚已经让人踩了几下,要不是穿着紧口靴子——只怕鞋子都给踩掉了。
  我拉不住巫真的手,心里正急。
  右手微微一暖,被文飞握住了。
  身旁人潮涌涌,我们被挤得站立不稳。
  可是一瞬间,在他眼中,我只看到了我自己的影子。
  我的眼中,也必然只有他一个。
  一瞬间身外的一切好像消失了,世上只剩下了一个我,一个他。


【第七章】 旧事重忆


人们脸上有一种与这冬日寒雪不相符的喜气,这里不是京城的内城,人多而繁杂,劳苦了一年,一日一日肩上压着生活的重担,而今日是例外的,每个人,这时候仿佛都把那些烦难事情忘了,也不去想明天要做什么,都在笑着。
  昨天原来想问文飞件事,却忘了问。
  "我和巫真预备了两色绣品,一对碧纹鸳鸯瓶做贺礼,你看合适么?还要不要再添?"
  "不必再添……你们是我请来的客人,你们不管送什么,都不会入文夫人的眼。"
  他的口气不无讽刺。
  这个文夫人,当然不是文飞的亲娘。文夫人是他父亲的原配正房夫人,而文飞是庶出,与她自然不可能亲近。而且,文飞在家中地位如此尴尬,他父亲对他漠不关心,简直象捡来的野孩子一样,只怕与这位文夫人也脱不了关系。她有自己的儿子,看着文芳和文飞的亲娘自然如同贱人仇人。
  可是能说她错了吗?
  文飞经受的一切太不公平,可是换了我是文夫人,丈夫在外风流,还将外面的女人和孩子带进家中来——她也不容易。
  她不能对她的丈夫做的错事,却让女人和孩子为此付出代价。
  这世上不是没有专情的男子,我的父亲就对我的母亲一往情深。虽然她已经走了那么久,可是在父亲的眼中,心中,她还在他的身旁,在他的心里,一刻也未曾远离。
  我轻声说:"我还备了一点其他的东西,是想……想给……"
  我觉得脸上发烧,下面的话怎么也说不出来。
  文飞眼一亮,噙着笑,温柔地问:"是想送给我母亲的?"
  我把头转到一边去,没承认,也没否认。
  我原本觉得如果见着文飞的母亲,空手不太好意思,准备礼物只是出于客气和礼节上的考虑,可是现在……似乎变成了别有深意。
  细碎的雪片擦过脸颊,一股沁凉。
  也许不是雪片太凉,而是我的脸太烫。
  "你放心吧,母亲她性子温和,心地也善良,一定会喜欢你的……"他也不太好意思,越说声音越低,我忍不住转过头去看。一向镇定自若的文飞,竟然也露出些羞赧的神情,脸颊上搽了一抹胭脂。
  许久之后我还会想起这一天——也许因为,快乐无忧的时光太短暂太稀少,所以仅有的那么一点甜蜜,值得好好珍藏。
  可是,也许是再的时间久了,回想的次数又多,后来我竟然觉得,那味道渐渐变了,变成了一种酸涩,涩得发苦。
  第二天,我们一早便出了门,
  文家虽然说是在京城,可是却巳经出了城了,从东门出去,走了约摸七八里路,车夫向路旁打人打听:"可知道文家在哪里?"
  那人便问:"哪个文家?我们这里好几户文家呢。"
  "今日办喜事的。"
  "哦,早说是这个我就知道了,一直朝东,见着三座大牌坊时朝南,就是他们家了。文老爷家的大公子今天娶媳妇儿,"
  车到文家时已经找到地方停了,比跟文飞约好的时辰还早了一刻。文家的宅子建在山脚,门前乱哄哄的,也没有人细问我们的来历,我们递了文飞给的喜贴,便从从容容地进了门。有人在前引路,说着:"姑娘们请到东院儿安坐奉茶,待到了吉时再请出来观礼。
  巫真拉了我一把:"那客院乱哄哄的不知道都是什么人,咱们别去了,在外头转转吧。"她小声说:"你知道去哪儿找文飞吗?"
  "他倒是说了的……"
  我记得文飞说过的话,对照着眼前的客院,出了靠左手边的月圆洞门,外面是个不大的园子,夏天的时候或许繁花锦簇,现在却是冰雪满眼,一片孤清。我指指右边的路:"走这边。"
那是一条夹道,雪没有扫清,脚下的冰碴被踩得喀嚓喀嚓响,再走一段,前面的喧哗声渐渐远了,两旁的高墙挡住了雪光,竟然显得十分幽冷阴沉。
  "这……巫宁,你没走错么?"
  "不会的,朝这边的路只有这一条。"其实我心里也有些疑惑:"到前面要是有人,就问一声。"
  这条路走到头,几乎象是已经不在那气派阔大的文家了,前面是一排矮房,象是下人住的地方,门窗上的漆都早就掉尽了,不知经过了多少岁月,门前的雪倒是扫得干干净净,门上也贴着一张红通通的喜字,这里一派清冷,这个喜字显得分外扎眼,与四周显得极不协调,让人一点儿都看不出喜庆的意思来。
  "一定走错了。"
  我看看四周,文飞只说穿过这里,正对着的门就是他住的地方——难道他住这种地方?
  我知道文家人待他极不公,可是……可是看起来清贵文雅风度翩翩的文飞,难道就是一直住在这儿的吗?
  我们正想着,那房门就开了,站在门里,穿着一身青布衣裳的,可不正是文飞?
  "我还正想出去迎候,你们却已经来了。快进来,屋里暖和。"
  巫真看了我一眼,眼中满是惊愕。
  我也想不到——
  可是心里头,比惊愕更多的,却是心酸和心疼。屋里收拾得清爽干净,虽然旧,却让人能感觉到主人的简素文哑。窗台上有一只陶土瓶,瓶里插着几茎干黄的长河草
  "喝茶吧。"文飞倒了两杯茶给我们,杯子也是普通的粗瓷,但文飞的态度显得坦然而大方,他没有想对我掩盖这些困窘。
  我和巫真把斗蓬解下来搭在一边。今天想着要来赴喜宴,所以比平时打扮得反而仔细了一些,头发梳了双鱼髻,戴了首饰。巫真更是着意妆扮过,脸上施了脂粉,发间盘着赤金珠链,耳上戴着明珠坠子,侧显得与这间屋子极不相衬,看起来象是走错了地方的人一样。
  巫真捧着茶杯,好奇地问:"你不用到前头去帮忙?"
  "前天管事东叔发过话,没给我安排什么事做,迎客之类的用不上我,总不能让我去跑腿传话倒茶递水吧?"他微笑着说:"不去正好,锣鼓琐呐班子前几天便来了,成日成夜吹吹打打吵得人头疼,还好这边还算安静。"
  这里不单单是安静,几乎就是一个被人刻意遗忘的寂静角落。就算文飞不是文夫人生的,可是他的父亲总是亲的,为什么对同是自己亲生儿子的文飞这样冷漠无情?
  "对了,我们给伯母备了礼,她不在此处吗?"
  文飞转过头去,顿了一下,轻声说:"母亲就在东屋,只是……她病了,起不了身,我领你们过去吧。
  我吃了一惊:"伯母病了?病得重么?请郎中没有?吃什么药?"
  "我自己也懂几分医理医术,母亲身子一向弱,冬季天寒时总会犯那么一场两场病,不要紧。"
  我心里觉得酸苦,又有些不安。站起来时袖子带着茶杯,杯中水泼出几滴来,水珠溅在手背上,我伸手抹了一下。
  茶水是热的,手背上被溅到的地方有些微微的疼,然后渐渐变成了麻麻刺刺的感觉。
  文飞的母亲靠坐在床头,我还没看到她的样子,先听着她的声音,文雅平和,但有些气力不足:"怎么让巫姑娘进来了?这屋里一股病气药气,快快,你们去西屋里说话吧。"
  我上前一步:"伯母说哪里话,既然来了,怎么能不拜见长辈呢。"
  她和我相互注视打量。
  文飞母亲看起来三十来岁,苍白消瘦,头上包了块布帕,身上穿着家常旧衣。她年轻时必定是个极出众的美人,现在虽然年华不在,又病弱憔悴,姿色去了六七分,可是双目清朗温和,有如两弯春江水。眉宇间一股温婉秀雅,让人一见就觉得心中生出亲近之感,一点都不觉得陌生不自在。
  "这位就是……巫宁姑娘?"
  我应了声是,同巫真一起被裣衽行礼:"见过伯母。"
  "快别多礼了,坐吧,坐下说话。"
  我把我们带的礼物拿出来,我指着那个绿色的荷包说:"这个是我做的——做的很粗糙,伯母别嫌弃。那个黄色的是巫真做的。"
  "很别致啊,做的不错,巫宁姑娘有心了。"她微笑:"我的针线也不行,夏天的时候给飞儿做了件衣裳,结果两个袖子左长右短——只好拆下再改。等改完了,你们猜猜怎么样了?"
  巫真好奇地问:"难道不是改好了吗?"
  "哪里啊,改完了之后他再穿上一试,这回变成了左短右长——"她笑起来有种特别动人的感觉,整个人柔得如三月里池塘边柳枝下初初吹来的春风。
  她这笑话让我和巫真也忍不住笑,初见面的一那点点拘束一下子全放开了。
  又美丽,又温柔,又风趣的女子——
  原来文飞的母亲,是这个样子的。
  这样的女子,为什么甘心住在这样一个地方,忍受不公的待遇……只是因为她是在分享旁人的丈夫吗?
  为什么呢?我想,凭她与文飞,就算离开这个文家,也可以过得很好。
  凭什么让自己过这样的日子?
  是因为……爱吗?
  这个字眼,如此陌生。
  我陪着文夫人说话,可是却有点心神恍惚。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爱不应该是这样的。
  我一直以为,象父亲母亲那样的,才是爱。让人幸福快乐,让人矢志不渝,一生一世一双人。富贵不相忘,贫贱相扶持,日子如何过并不要紧,重要的是,有对方的一颗心。
  可是文夫人有什么?
  她有丈夫的心吗?还是有幸福快乐的日子?
  文夫人有些气力不足,说话轻巧,问我们一路来路上好走不好走,又问家中住在哪里,家中还有什么人这些话。巫真显然也极喜欢她,特意说:"那个瓶子里的香露,我们攒了大半年的香花,每天天不亮就去山上采,不能等太阳升起来,太阳一升起来,花一开,香味儿就散开了,没有这么香,须得趁天不亮时上山去采,上头沾的露水单用另一个瓶子收起来,浸花的时候还可以派用场。"
  文夫人就笑着说:"真是心思灵巧的姑娘。我年轻的时候可没有你们这么会玩儿。"
  巫真忙说:"这可不是我的主意,我这人笨。巫宁她鬼点子最多,我可没有她灵巧。"
  "嗯,都好。"
  文飞笑吟吟地在一旁陪坐着,他望着文夫人的眼中满是欣慰与孺慕。
  这里应该极少来客人,文夫人也很少能这么笑着和人聊天说话。
  这想法让我又是一阵心酸。
  如果自己不来,只凭文飞说过的只言片语,我怎么也想不到他是住在这样的屋子里,在这种屈辱中长大。可他却仍然背脊挺直,不比任何人差——不,在我眼中,他比那些穿着绫罗绸缎目光空洞言语无知的纨绔们强百倍。
  "还有这些干果,也是我们自己在山上摘的。"巫真笑嘻嘻地说,文夫人特意把那个盒子打开看,里面分成四格,整齐地码着干枣子,山核桃,小指头般大的野鼠果,还有一格齐齐整整的,文夫人问:"这是茶叶?"
  "不是茶叶,是一种山草叶,泡茶喝极香,还可定心安神。"我解释说:"我父亲也很喜欢喝这种草叶茶,不过不知道和您的病有没有冲突。"
  文夫人笑着说:"你们也尝尝我这儿的茶吧,也是我自己采了门后小院儿里的花儿草儿制的,不知道你们喝不喝得惯。"
  文飞说:"母亲也太偏心了,这茶平时都不给我喝……"
  他一向稳重,现在却象少年人一样在母亲面前撒娇,我又是意外,又想笑。
  "你一个大小伙儿,喝这些异香异气的茶做什么?照我看,你喝白水就很好。"
  文夫人笑着说,我和巫真都笑。
  文飞笑起来异常好看,就象个孩子一样。我想,他根本不需要那些华服美饰来衬托,他自己已经足够完美。
  破屋陋室又如何?受人排挤又如何?
  凭他的本事气度,将来一定会大有作为。就象他自己说的那样,凭本事让母亲过上好日子,让自己在人前堂堂正正,站得直,说话响。
  我……自然也会帮他。
  文夫人和我们说:"我未出嫁时,名字里有个月字,你们唤我月姨好了。你们现在在京城,住在哪里?方便不方便?"
  我正要说话,外面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响,越来越近,听着有人在外头问:"文飞?文飞?你在不在屋里?"
  文飞一怔,与月姨对望了一眼,站起身来应了一声:"在。"
  月婊说:"你去看看吧,老三来干什么的。"
  文飞应了一声出去,月姨说:"我也不跟你们见外啦,喏,那边的柜子里第二格就是我制的茶叶,巫宁啊,你取出来,自己动手泡了茶来吧。"
  我答应了一声,月姨又说:"原来我这里有个小静伺候着,今天前面宅子里有喜事,人手不够,把她也叫去帮忙了,这不,这会儿还得客人自己沏茶倒水的,见笑了。"
  她越是解释,越是显得前院文家人实在霸道过分。
  外面的人说话声音并不小,听得清清楚楚。
  来的那人说:"快快,你快跟我去前院儿,有客人来了。"
  文飞淡淡地说:"三哥来了。不知道是什么客人?同我又有什么关系?"
  "有什么关系?我倒看不出来,你可是长本事了,连越家的人你都能攀上!"
  攀上!
  这个词何等难听。
  我把茶壶放了下来,越家的人?
  难道,是昨天我们遇见的那位越彤姑娘?还是她家的其他人?
  昨天她可倒是说起,说知道文家今天要办喜事。听着外面那个什么三哥的口气,似乎对越家是忙不迭的巴结,这还能倒打一耙说别人攀附?
  月姨坐直了身,显然也在听外头的谈话。
  文飞只淡淡地说:"我与越家的人没有交情,客人想必也不是冲着我来的,我就不过去了。"
  他转身进怪,那个三哥一急,也跟着进来:"怎么同你没关系?人家越公子和越小姐可是点名要见你!你别在这儿跟我瞎撇清。快跟我过去,这可是父亲的吩咐,你要是怠慢了贵客——"
  那最后一个字拖了长腔,其中威胁的意味不言而喻。
  文飞没出声,可即使隔着一道帘子,也能感觉到外屋的气氛僵硬紧张。
  月姨忽然出了声:"飞儿,既然是你父亲的吩咐,你就随三少爷到前头去吧……不要对客人失礼,让人看文家的笑话。"
  她眼中忽然有了一种异样的光彩,那光彩让她憔悴的面容忽然显得容光焕发,美丽了起来。
  提到文飞的父亲的,她仿佛换了一个人一样,变化如此之大,让我意外之极。
  她——她是真的那么爱文飞的父亲吗?即使被如此对待,也还在爱?
  外面那人说:"你快跟我去……你这身上穿的什么衣裳,快换一件体面些的。"
  文飞一个可气依然淡然,:"我就只有这样的衣裳,再说,换衣裳更耽误功夫,不如现在就过去。"
蓦地我心中作痛,帘外的他,眉宇间是不是一如初见时那般淡然,而这表面的平静之下,又掺杂了多少自幼来经历的世事多艰,人情冷暖。
  他掀帘子进来,和月姨说:"母亲,那我就到前面去一趟。"
  月姨点点头:"好好陪陪客人,不要惹你父亲不快。今天是好日子——你把那新做的袍子换上再去吧。"
  文飞掸了掸袖子:"这样就很好,不必换了。"
  他转过头来,我说:"你去吧,我们在这儿陪月姨说话。"
  他应了一声,随那个三少爷出去。
  既然他们说到父亲——这位三少爷和文飞应该是同父异母的兄弟,可是月姨却只能称他三少爷,文飞他应该是没有入文家的兄弟排行……这件事很简单就能推测出来。
  月姨歉然地说:"真是,他这一走,我们的茶也没有人泡了。后面有个小厨房,里头有茶炉子,有水……"
  巫真站了起来:"我去烧水,巫宁你陪月姨说话吧。"
  她是有意避出去的,临去时还朝我挤挤眼,看来这个水不烧个把时辰她是不会回来了。
  巫真一走,屋里只剩我和月姨两个人,她朝我招一招手:"巫宁,你坐近些。"
  我将凳子挪到床前,然后又重垂新坐下。
  月姨仔细的打量我,问了我是哪年生人,微微笑着说:"真是个好姑娘,我年轻的时候别人也总夸赞,可是我那会儿没有你这么秀丽端庄。令尊一定是个不凡的人物,才将女儿教养得如此出色。"
  要是夸我自己,我一定要推辞的,但是提到父亲,我只谦逊一句,说:"父亲是个很渊博的人,可惜我愚笨,没学到什么。"
  月姨伸出手来,握住我的手。
  她的手纤瘦,皮肤已经松软,握起来有一种失去健康和活力的滑驰。
  "巫宁,你不是练剑的吧?"
  "不是。"我轻声说:"我是习练幻术的,是家传的功夫。"
  月姨微微一惊:"你是山阳派,还是山阴派。"
  我也觉得讶异,一般人连幻术是什么都不知道,而月姨居于深宅,即使知道一些,却连山阴和山阳的分别也知道,我就觉得纳罕了。
  "是山阴一派。"
  月姨的神色郑重起来:"这可是条极苦的路子——你小小年纪,你父亲怎么这样狠得下心?"
  我忙说:"是我自己也喜欢。我在剑术上没有什么天份,心里想着了,眼里看不到。眼睛看着了,手上又做不到,勉强学几个招式,只能强身。可是幻术,我每每学得极快,连夜里睡着了都还在想着白天学了什么。甚至有时候,白天想不通的,一觉醒来便豁然开朗。父亲曾说,我是天生就要吃这一行饭的。"
  月姨没再说什么,过了片刻,轻声说:"我早年做女孩儿的时候,也见过一两个修习幻术的人……"但后面的话她就没有再说,只是笑了笑:"我住在这儿,你心里很奇怪是不是?"
  我的确奇怪,可是嘴上却不能这样说。
  "这里许多年没有来过客人了,想不到这头一遭,来的就是漂亮漂亮的小姑娘,我心里欢喜得很。这些礼物,我很喜欢,比什么金钱宝贝可是好得多,花足了心思了。哪,我也不能白要小辈的礼物……"
  她从枕下摸出一个小小的布包来,打开来,里面是一只木镯,一只金簪。簪头镶着明珠,浑圆无瑕。
  "镯子给你,簪子给你的那位妹妹吧……你们长得不太象,生辰也是一年?"
  "巫真她,是父集收养的……我们从小一起长大,和亲姐妹无异。"
  月姑点了点头:"她也修习幻术?可我觉得她和你……不大一样。"
  我心中暗惊,月姨连这也能看出来?不错,巫真虽然也是父亲点拨教导,可是她并不适合山阴派的路子,她更多的注重术,而不是心。
  这个,行内的人说不定都不懂,却让月姨这个刚刚见面的人看出来了。
  我的惊讶掩都掩不住,月姨低头一笑:"我虽然没练过,当年却认识一些人,也听说过一些。后来我入了文家,一直不见外人,外面的事情如何,可就都不知道了。对了,今天来的这位越家的客人,我就不知道飞儿什么时候与他们结识的。"
  这个我却知道,简单说了昨天我们在池园遇见越家人的事情:"恐怕就是昨天那位越姑娘,她昨天提起过,知道文家今天办喜事,所以过来赴喜宴,要见文飞,大概是顺便一提吧。"
  月姨点头,没说什么,转而说:"我住在这里,一般人都会觉得奇怪,连飞儿都觉得文家是在苛待我们毋子。其实我却很喜欢这里,清静——文夫人曾经想把我迁到百菊苑去,我自己不肯去的。"
  啊?
  我还以为是文家人把她赶到这种下人房来住的,原来不是吗?
  "这些旧房,是文家的老宅——前面的那宅子也有快百年光景了,那却是新宅,是飞儿的叔爷爷,有名的锦剑客文锦灼成名后才建的。我住在这儿,觉得心里很踏实。人到了什么时候,也不能忘了根本,是吧?"
  这真让人意外,可是——世上的人,总是忘本的多。这里虽然是旧宅,可是看那些文家的人,只怕已经把这里遗忘得差不多了。
  连带,还有这里的人。
  如果今天不来越家的贵客,那贵客又想不起文飞的名字,文飞母子还不是继续被人遗忘在这里?
  怪不得戏文上总说痴心女子薄情汉,只听说过女子苦守寒窑十八年的,没听说哪个男子这么坚贞不渝过。
  远处隐隐传来鞭炮声响,大概是花轿进门了。
  巫真去烧水终于回来,还端来了点心,说:"不知是谁放在厨房的,我就一起端来了。"
  那是两叠淡绿的蒸糕,虽然有点凉了,闻起来还有一股清新的绿豆香。
  "多半是小静早上就端来了的。"月姨微笑着说:"今天有喜事,前面宅子里一定做了许多喜糕和点心,这里只有这一样儿,将就吃吃吧。"
  那蒸糕上果然印着"百年好合,"天赐良缘"的吉利话,色做深红。我倒是头一次看到京城这里做的喜糕,果然和我们那边不一样,而且精致非常。
  "今天成亲的,是大公子吗?"
  "不是。"月姨说:"今天成亲的是二公子,大公子在山上学艺,几年都没有回来过了。他醉心武学,已经立誓这辈子不成亲。"
  这也常见,有许多有名的剑客,一辈子就和剑在一块儿。倒不是说个个都不爱女子,只不过——大概是所有的热情都给了剑,所以没有多余的温情分给妻子,孩子。
  我拿起糕来还没有吃,就听着门外面又传来脚步声和人声。
  巫真过去打开了门。
  文飞回来了,还有人与他同来。
  穿着一身鹅黄锦衣的越彤,正站在文飞身后。她除了颈上一串明珠,别无妆饰,可就是这串明珠映着她肌肤如雪,容光照人,几乎将这间有些昏暗的屋子都照亮了。
  我意外之极,越彤却落落大方,笑着招呼:"巫宁姑娘,巫真姑娘,你们早来了?"
  好象已经很熟悉的多年故交一样。
  "越姑娘。"
  她怎么到这儿来了?我有些疑惑。
  "我来拜见二夫人——说起来,我母亲与二夫人在未出阁时,还极要好呢。"
  也许当年是要好,但是,月姨这里多年没有来过客人,旧交也早已经是路人了吧?
  月姨在里屋说了句:"请越姑娘进来吧。"
  越彤朝我一笑,从我身边走过去。她身上带着淡淡馨香,可是那笑容不知为什么——让我觉得大有深意。
  月姨安然地靠坐在床头,越彤盈盈施礼:"侄女儿越彤给二夫人请安。"
  "不用多礼了。"月姨轻声说:"这么多年不见,佩姐的孩子都长这么大了。你是老三吧?"
  "是,上头两个哥哥,下面还有一个弟弟一个妹妹。"
  月姨点点头:"坐下说话吧。这么冷的天,难为你想着过来看我。"
  这话听起来并没有什么旁的意思,但是越彤似是有些不安,解释说:"母亲这些年也极挂念您——只是",她顿了下:"当年的旧事侄女儿虽然并不了解,母亲却说对您有所亏负……"
  月姨打断了她的话:"那些事情,过去了便过去了,不用再提了。我们现在都是有儿有女的人了,还说那些做什么。你母亲一向还好?这时节肺咳没再犯吧?"
  越彤答道:"多承您记挂,今年早早开始服药,倒没有犯。"
  很客套,客套得疏远。
  月姨说:"我精神不济,不能多陪你了,巫宁啊,你替我多陪陪越姑娘,你们小姑娘们一定谈得来,前面只怕要拜堂了,你们不去瞧瞧新娘子?"
  越彤忙说:"新娘子我们常见,我在这儿陪二夫人说会儿话,讨杯茶吃。"
  月姨温和地说:"我累了。"
  语气虽然温和,逐客之意却十分明白。
  越彤并不尴尬,站起身,还说:"二夫人生的什么病?服的什么药?请的哪里的郎中?需要什么药材?或许我能帮得上忙。"
  月姨只是微微笑,眼中一片淡漠厌倦的神情。
  越彤再伶俐也施展不开,只好讪讪地出去,我送她到门边,越彤戴上风帽,转过头来,脸上又带着笑意:"巫宁姑娘,咱们真是有缘得很,这么两三的功夫,已经碰着三回面了。"
  我只朝她笑笑。
  "我总觉得,咱们以后的交往相见,还长远着呢。"
  这话怎么听起来,都象是凉茶兑进热水,夹夹杂杂,半温不热的,让人觉得好别扭。语气热切,可是这语气下面的东西,莫名的让人觉得不安心。
  文飞轻声说:"我送她回前院去,就回来。"
  "没事儿,月姨这儿有我们陪着,你不用挂心。"
  他们一走,巫真马上揪我的袖子,咬着唇忍笑:"嘿,以为自己是大小姐,碰了个钉子走了吧。月姨还真是厉害……对了,她干嘛过来?"
  "我怎么知道。"
  "你们刚才",她说了半句又停下。我直觉她下半句不是什么好话,瞪着眼逼问:"刚才怎么了?"
  巫真吃吃笑:"没什么……就是啊,他那么一说,你那么一应,让人觉得,好象小夫妻似的……"
  "呸!"我脸上挂不住,伸手去拧她的嘴。巫真笑着讨饶,躲了两下,掀帘子进了里屋。
  月姨静静坐在那儿,似乎一直没有变过姿势。她神情安详,但眼神略有些恍惚,有些神思不定。
  "她走了?"
  "走了。"巫真坐下来,把那根月姨送她的簪子拿在手里摆弄,看得出来她极喜欢这簪子:"月姨你真认识越姑娘的母亲吗?"
  "嗯,早年认得。"月姨显然不想多说这个人:"不过我们少说也有二十年没来往了。她是高高在上的越家夫人,要说她时时挂念着,我只怕她没有那个功夫和闲情。"
  我们尝了那喜糕,连月姨也吃了小半块。喜糕上头的字是以丹朱红糖之类的做出来的,糕吃去了,那红颜色却留了一抹在嘴唇上,我看着巫真直想笑,不过一想,自己的嘴唇上八成也沾上了那朱红的颜色。
  远远的听到前面传来鼓乐声,只怕已经拜过堂了。一个梳着双鬟的小丫头推门进来,看着我们,显得有些意外,怯生生地喊了声:"二夫人…"
  "这两位是巫姑娘。"
  她行了个礼:"小静见过巫姑娘。"
  她手里还端着个盒子,里面盛着花生干果之类。她放下捧盒又出去了,过了一会儿端了药进来。
  "夫人,该服药了。"
  月姨接过药碗,笑着说:"我以为你中午不回来,我能逃了这一顿药呢。"
  "服药得按时按量,公子说了,让我盯着您,一口也不能少喝。"
  小静看起来是个很老实本份的女孩子,十二三岁,脸庞小小的只有巴掌大,可是看得出来她规矩很好,走路,说话,端汤送药的举止,有条不紊。如果她是月姨教出来的,那月姨的出身一定不错。
  京城这潭水太深了,看起来不相关的人,彼此间却有着错综复杂的关系,摸不清,弄不透。
  门开着一线,外面起了风,天色阴沉,雪越来越大。
  "去前头看看吧,看看新娘子长得漂亮不漂亮,回来了说给我听听。"月姨笑微微地说:"我也困啦,要歇一会儿。"
  从文家的老宅走到前院,还是要经过那段夹道。巫真和我手挽着手,风声在夹道里显得象有人在呜咽一样,清冷凄凉。巫真轻声说:"文家这潭水太深了——麻烦多得很。"
  "嗯,我知道。"我和她有同感。
  我们看到的不过是冰山一角,这种大家族表面光鲜,背后不知道藏了多少不为人知的秘辛。
  前宅就是那光鲜的一面,而后面的旧宅——
  我回过头看了一眼,文飞就在这个阴暗面中出生长大,我为他心疼,替他不平,可是,我却不知道该为他做些什么。
  前面大宅中处处欢声笑语,花团锦簇。连院中的树上都裹着大红的彩绸,虽然天下着雪,却丝毫无损于这儿的欢悦喜庆。不知放了多少鞭炮,地下落了一层红色的碎纸,被许多人来来回回,踏得湿漉漉脏兮兮的,显得狼狈不堪。
  我们站在喜房门外,里面正在起哄,让新郎官挑盖头。
  新郎官一脸喜气,满面红光,穿着大红袍子,神采飞扬。众人起哄喝彩声中,他持喜秤将新娘子头上的盖头挑了下来。
  新娘子脸庞娇小,妆容颇重,眉毛修得精致,涂着大红的胭脂,虽然不是十分美貌,却喜气洋洋,垂下去的脸上全是新嫁娘的娇羞。
  一个女人,一辈子最重要的,恐怕就是这一日了。
  我正有些出神,身旁忽然有人低声唤:"巫宁姑娘?"
  那声音有些不确定,我转过头去,一个穿蓝色锦袍的少年正站在我身旁,有些腼腆地朝我笑了笑:"没想到在这儿遇到你。我姓闵,咱们在涂家庄见过一面。"
  啊,我记得他。
  他看来和文飞差不多年纪,只是个头要矮些,也要瘦些,看起来羞羞怯怯像个小姑娘。
  "我刚才看着背影很像,只是没敢过来相认。巫姑娘几时来的京城……"
屋里轰然作响,那些人正想尽了法子作弄新人,正让新娘子蒙着眼.几个年轻的世家子弟过来,脸上嘻嘻哈哈的,拼命忍着笑,每人喊一声娘子,新郎也混在其中,让新娘子猜一猜哪一位才是新郎。若是新郎新娘之前见过面还好,若是没见过面的,没见过新郎的声音,那上哪儿去猜中?好在新娘猜中了。
这还没有完,猜中了之后,又每人端了一碗甜汤过来.说是百合莲子汤,要新娘喂新郎喝,寓意百年好合,早生中贵子——是,这汤是好口彩,可是却不让新娘除下眼上的蒙布,屋里热闹不堪,旁边有人说,这还是客气的,要换作那些不知礼的人家闹得还凶。
屋里热闹不堪,我的脚在乱中又被踩了好几下。巫真皱着眉头拉着我退出来,忽然吃吃笑:"那新郎倌儿真狼狈,前襟上又是汤又是水的。照我看那莲子汤其实不合适,要弄碗虾酱来喂一喂……"
"扑哧……"我也忍不住笑。
虾酱面穰很鲜,很香,只是卖相不怎么好,里面混了豆酱,所以显得黄糊糊的,面么.…怎么说呢,这样很好吃的东西,看起来,非常,非常像……
不能再想了,再想中午没法儿吃饭了。
我清清嗓子:"京城这边儿的人应该不吃那东西……"
旁边一人同:"虾酱面是什么?"
我意外地转过头,那个腼腆的少年公子竟然一直跟着我们,也从人堆里出来了。
巫真好奇地看他一眼,忽然说:"啊,我记得你,在涂家庄的时候,我被人推了—把,还是你扶的我呢。"
原来他们也相识。
"对了,你叫什么么来着?上次匆匆忙忙,后来又出了事,也没有问你。"
"在下李陆"
"噢,我叫巫真,这是巫宁。"
我们又重新见礼,廊下人来人往乱糟糟的,李陆说:"我住在侧院客房,二位
姑娘若不嫌弃,到我那儿喝杯茶,歇一会儿,这里还有得闹呢,非得折腾到晚上不可,后面女眷们的席桌只怕还得等。"
巫真看我一眼,我微微犹豫。
"我住的院子极近,"李陆似乎是明白我们在想什么,绕过那道门,走几就是了。"
"去坐会儿吧,这里吵得人头疼。"
我点了点头:"好"。
巫真顺口问:"你和文家是亲戚?"
李陆点头说:"算不上亲,我师叔与文夫人的表妹是同门......"这关系也够错综复杂的了。
他住的院子果然离得不远,这会儿多半人都去看新郎吃喜酒,这院子里极幽静,雪打在屋瓦檐上一片细细的沙沙声响。
"快请坐,我让人倒杯茶。"
"没事,我们不渴,咱们坐着歇一会儿就行。"巫真说,"外面那闹哄哄的,吵得我头都疼了。"
李陆也坐了下来:"京城这会儿冷得很,两位姑娘在何处落脚?"
"我们住内城。"巫真在手里抓了几枚瓜子,"文家娶的是哪家姑娘啊?喜事办得这样热闹。"
"是洛州利昌的孙家,孙家有七位姑娘,前六位都已经出阁啦,这位是七姑娘。"
"哎哟,七位姑娘,那平时姐妹间该有多热闹啊。"巫真瞅瞅我,意思是.咱们家只有你跟我两个,和人家一比,可算人丁凋零了。
"可也不是。"李陆说,"这七位姑娘不是同母所出,孙家老爷子姬妾众多,没有儿子。众位姑娘和姨娘不和,那是天天打天天骂,没有一天宁日,好不容易熬到前面六位姑娘都出了阁,家中只剩七姑娘的时候,孙家的老爷子又一病不起,还指望着七姑娘的婚事带的喜气冲一冲呢——只是病势沉重,据说怕拖不到开春了,巫真好奇地说:"你知道的倒挺多,你也认识孙家的人?"
李陆忙摇头:"不认识的。不过……刚才在厅上听着旁人这么说的。这个,他们说的声音大,我也没刻意听……"
原来他也是听来的。
巫真捂着嘴笑:"还听着别的什么没有?"
"没听到别的了。"
巫真有些失望:"真没有了?"
李陆看了我一眼,又低下头去,小声说:"嗯,还有那么一件。"
巫真对这些家长里短的琐碎事大感兴味,倒苦了李陆,这么腼腆的男孩子,让他学三姑六婆多嘴多舌。
"他们还说了一件事......"李陆有点小心翼翼地,"不过名姓我没听清。是说这位文家的一位前辈的事情。"
"快讲快讲。"
  "因为议论新娘子的嫁妆丰厚。那些人说,文家的男人娶亲,历来都要看女子嫁妆。若没有丰厚陪嫁,娘家没有势力的话,哪怕是天仙美女文家男人也肯定不会娶的。说那位文家不知哪一辈的男子,也是个才貌双绝的人物……"
  巫真插了一句:"又不是女子,还才貌双绝……"
  李陆说:"他们是这么说的。嗯,那文家少年有一个门当户对倾心相许的姑娘,那姑娘极好,人又俊,性情又好,家世又好,算得上青梅竹马,两个人海誓山盟同生共死的话也肯定说过……可是没料想那姑娘家中突糟了变故,家破人亡……"
  巫真又插了句:"他就变了心,另娶高门了?"
  李陆被他几次打断也不恼,当真是个好脾气的人:"嗯,不是……似乎是,他不想担着那个背信弃义嫌贫爱富的恶名,于是设计让那姑娘落难街头被另一个富家公子救了去,这么一来,大家都说她已经感激相救之恩已经对那一位公子以身相许,那姑娘可是满身长嘴也说不清啦,这边文家公子就另娶了一位妻子……"
  "砰"一声响,巫真差点儿砸翻了桌子,怒气冲冲地说:"这人怎么这样阴险无耻?别说是情人,就算是陌生人,这样逼迫设计一个弱女子,真是下三滥!那个可怜的姑娘呢?她后来如何了?"
  李陆忙劝她:"巫真姑娘,这不过是一些闲谈,不见得是真的"
  我说:"李公子跟你说话解闷,你倒拍桌子砸板凳的,让人心里不安——再说了,都说是前人的事情,你不用替古人担忧气愤了。"
  李陆感激地看我一眼,点头又说:"他们可没提那姑娘后来怎么样了……多半是另外嫁人了吧。虽然是闲话,不过文家真是没娶过什么出身低微贫寒人家的女儿。就说这位七姑娘,利昌孙家旺财不旺人,家产丰存之极,有没有儿子承继,所以这七位姑娘出阁,陪嫁可真不是一般的丰厚。有人说这位七姑娘的陪嫁,买下整个文家都绰绰有余的。"
  巫真撇了撇嘴:"那又怎么样?冲着你刚才说的,这种为了财势才结的亲,要是以后遇上点什么事,没有钱没有势了,那夫妻也不是夫妻了,大难临头各自飞?"
  我心里却觉得有点隐约不安,可是究竟在忧虑什么,我自己却也不大明白那天直到我们离开文家,也没有再见到文飞——他一直脱不出空来。
  我们去向月姨告辞,是那个叫小静的丫鬟出来说:"二夫人睡着啦,天色不早,两位姑娘先回去吧,再晚只怕道不好走,等夫人醒了我会禀告夫人的。"
  "也好,那有劳你了。"
  回到白府,我只觉得浑身像是要散架了一样,这一天也不算辛劳,比平时练功的要轻松多了,也许是不适应这样人多的地方,觉得那些刺耳嘈杂的鞭炮声响鼓乐声响还一直在耳边回荡,隐隐觉得头疼。
  "你脸色不怎么好。"巫真小声问:"是不是着凉了?"
  "嗯,可能是吧。"
  "哎呦,那你快歇着,我让人打热水来,好在我们带着避风丸呢,你先吃一粒。"
  我有点昏昏沉沉地,脱了衣裳躺了下来,巫真拧了热手巾替我擦脸擦手,又喂我吃药。
  屋里熏香的气息沉沉地,像是一张网将人密密包住。
  我做了许多梦,支离破碎,光怪陆离。梦中人有人认识,有的陌生。
  父亲仿佛和一个女子坐在树下,相依相偎,低声细语。我不记得母亲的模样,只是心里觉得,那一定是母亲。我朝他们走过去,父亲抬起头来朝我一笑,说了句什么话。我却只想看清楚母亲的模样。
  虽然我没有见过她,可我想,她一定是天下最美丽温柔的女子,又聪慧,又善良——
  可是我怎么也走不近跟前,怎么也看不清母亲的样子。心里一急,眼前的一切反而消失得无影无踪,变成一团黑暗。
  模模糊糊地,觉得床前人来人往,有人低声说话,有人走动,杯盏碰出的声响,我也分不清自己是睡着了还是醒着。若是清醒的,可眼睛怎么也睁不开。若是睡着的,身旁的动静又不是幻觉。
  我出了一身汗,到了天亮也倦怠无力不想起身。巫真摸了摸我的额头,松了口气:"还好,昨天半夜你起烧了,我去找了白权,请了这府里的郎中来给你看,又是煎药又是端水,折腾大半宿。"
  她眼中可见红丝,我小声说:"你一夜没睡?"
  "睡了,刚才我到外边床上去打了个盹。"她打了个呵欠:"幸好你自己虽然烧得迷迷糊糊的,还能把药咽下去。"
  外面有人问:"巫姑娘可醒了?"
  巫真应了一声:"是权叔吗?巫宁已经醒了,还要劳烦郎中再看一看。"
  外面白权咳嗽了一声:"好。"
  跟他一同进来的还有个瘦瘦的中年人,挽着个药箱。
  诊了脉,那人点头说:"退了烧便好,昨天那药不必再吃,我再开一剂方子。饮食要清淡,不要再惊风受寒,也莫受累。"
  我微微点头:"多谢了。"
  "姑娘是不是一向极少病痛?"
  我还没有说话,巫真点头说:"没错,她是很少生病,顶多天冷时咳嗽两声。"
  "其实偶尔小病一场,倒也是福气。"
郎中说话很有意思,巫真也笑了:"是,我也听人常说,平时身子特别康健的人,要一生起病来,比旁人可要厉害得多。"
  药味苦中带酸,我捏着鼻子一气儿灌下去,赶紧往嘴里扔了颗蜜饯。
  巫真笑嘻嘻地说:"苦口良药,药嘛,自然是苦的。"
  我瞅她一眼:"你有本事也别生病,不然……"
  巫真正要端药出去,姚黄进来说:"巫姑娘,外面有位李陆闵公子求见。"
  巫真一怔:"李陆?他怎么来了?这天……"
  天才刚刚亮,去旁人家中做客拜访,无论如何都是太早了。
  姚黄看看我,小声说:"姑娘正病着……要不,就回了他?"
  巫真却把药碗放在她手里:"去请李陆公子进来吧。"
  "别胡闹。"我现在这样怎么见人?
  "诶,人家多有诚意,这么一早就跑来了,从文家到这儿可不近,他不会是天不亮就起身,等着城门一开就进来了吧?怎么也得让他进来喝杯热茶吧?"她不容反驳:"来来,我给你梳头,嗯,反正也不出去,你就套件袄子好了,这件绿的就不错。"
  姚黄已经出去了,我喊她回来都来不及。
  "哎,你说,这个李陆,是不是喜欢上你了?"
  我皱了下眉头:"别瞎说。"
  "才不是。要不是这样,你说说,还有什么缘故,能让他这么一大早跑到白府来?"
  不会的吧?
  我和他加上昨天,也不过见了两次面,话也没说几句——
  可是,他这么一早就来,的确……
  屋里一股药气,我还卧床不起,这怎么能让客人进来?
  巫真眯着眼,笑容带着狡黠,一副要看好戏的表情,李陆进来的时候,她还在我耳边飞快地低声说了句:"一样好东西,总得有人来抢,才显得珍贵啊。你说,文飞要知道有人这么殷勤待你,他会怎么样?"
  我虽然觉得巫真的想法太孩子气,有点唯恐天下不乱似地,可是心里也被她说的一动,文飞若是知道,他会怎么样?
  李陆进来时,我并没看见他的脸。
  映入眼帘的是一大丛梅花,清而幽远的香气像是悄悄弥漫开的夜雾,令我有些恍惚。
  然后我才看到捧着花的李陆。花太多,将他上半身都遮住了。他把花放低,我才看到他的脸。
  我一直觉得梅花是一种至为奇异而美丽的花,并不是因为它在严冬盛放。
  而是……它的枝条那样苍劲嶙峋,花朵却娇妍美丽,好像完全不相关的两样东西,被拼接在了一起。
  花朵上面带着水珠,我想那原来应该是雪,只是进了屋里,雪融成了水。
  李陆一定在外面待了很久,脸颊鼻头都冻得红红的,解开外面的斗篷,里面是一件月白的锦袍,衬着他的红鼻子……咳,倒像是只雪地里的兔子一般。
  "巫宁姑娘,你……不要紧么?"
  "没事,只是小小风寒。"我说:"这花儿真好看,哪儿来的?"
  "你喜欢么?"他眼睛一亮:"我自己一枝一枝的选的,可我不知道你喜欢哪一枝,所以都折了来,我猜你也一定喜欢。"
  "送我的?"我看了巫真一眼,她正抿着嘴笑,眼里带着"我猜的没错吧"那意味。
  长到这样大,这还是破天荒头一次。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顿了一下,只觉得脸上热烘烘的,也不知道是又起了烧,还是觉得有些难为情:"你折了来,旁人就看不到了——再说,折下来,花谢的更快。倒不如让它们还留在枝上的好。"
  李陆不知是没听明白,还是全想岔了,说:"不会,我是在山后的一片梅林折的,那里没什么人去,这些梅花在那儿开了又谢了,也是白糟蹋。再说,好好养着,这些梅花能在屋里放许久都不谢呢。"
  姚黄搬了凳子来,他坐在屏风边上,把手里的花递给姚黄:"烦劳姑娘把花儿插起来吧。"
  巫真笑眯眯地问:"这花只给巫宁的啊?反正她也插不完这么多,分我两枝吧。"
  李陆忙说:"这是自然,巫真姑娘看中哪枝?随便挑吧。"
  巫真挑了一枝花繁?艳的,递到我面前:"你瞧这枝好不好?"
  我胡乱点头:"挺好的。"
  "那我就要这枝了。"
  李陆神色有些不安:"若是知道巫宁姑娘身体不适,我一定不会这样早来打扰——看过郎中了吗?吃的什么药?我也认识一两个大夫,若是需要的话……"
  "不用,真的没什么要紧。"
  姚黄端上茶来李陆接过来就喝了一大口,给烫得一下跳起来。
  姚黄有些慌:"不要紧吧?茶有些热……都是奴婢的过失。"
  李陆脸上通红,一边吸气一边说:"不,不要紧……也没怎么烫着。"
  都快红成虾子了,还说没烫着?
  我微微侧开头。
  心里的感觉……嗯,好吧,若要笑话他,那我实在太不厚道。可是若再看着他,我真不保证自己会不会笑出声来。
  "快去端凉茶,取香雪消毒丹来。"
  姚黄答应一声,急忙出去了。李陆看起来比刚才还局促,一副手脚不知往何处摆的窘迫样子:"不要紧,真的不要紧……"
  姚黄片刻后便回来了,手里只有香雪消毒丹,凉茶却没端来。她屈一屈膝,轻声说:"巫宁姑娘,外头有位齐公子求见。"
  齐公子?
姚黄应了一声,递上一张帖子。
  帖子看起来只是寻常东西,
  打开来,帖子上只写了齐伯轩三个字,一撇一捺犹如铁钩银划,浓浓墨色仿佛破纸欲飞。
  我还是头一次看到有人这样写帖子的——好张狂。
  巫真皱了下眉头:"这……这人和我们又不相熟,他来做什么?"
  我也觉得纳罕。
  我把帖子合起来,巫真想了想,说:"你就说巫宁病了,不能见客,请齐公子回去。"
  姚黄接了帖子施礼出去。
  李陆含着香雪消毒丹,嘴闭得紧紧的,一双眼却透出疑惑与好奇的神色来。大约是刚才烫得厉害,又被丹药的味道刺激了,眼睛里显得有些泪意,脸颊红扑扑的,眼睛水汪汪的——若是给他换上一件裙装,倒真像个天真秀美的小姑娘。
  齐伯轩怎么会来?我打心眼儿里不想和这个人扯上关系。
  姚黄去了片刻回来,手里捧着盒子:"巫宁姑娘,齐公子已经告辞了,这是他要我转交姑娘的东西。"她问:"姑娘,要打开看看么?"
  我和巫真异口同声:"别开!"
  开玩笑,这万万开不得!上次在涂家庄,毒伤涂夫人的那只蜈蚣可不就是装在一只盒子里?谁知这盒子里到底是什么?万一里面再窜出只蝎子毒蛇来——
  "你不要碰,把它放下。"
  姚黄给吓了一跳,把盒子小心翼翼地放在桌上:"我去倒茶。"
  我和巫真一起,死死盯着那个木盒子,生怕盒子突然起什么异变似的。一旁李陆清清喉咙,小心翼翼地问:"怎么……这盒子有什么不妥?"
  我俩一起重重点头。
  巫真说:"你还记得涂家庄寿宴上那只盒子么?"
  闵道一怔,笑笑说:"那怎么能一样,那是有人存心陷害……"
  我们知道齐伯轩就是上次送盒子的始作俑者,可是李陆不知道。
  "再说,就算我是那恶人,同样的手法使一次也就够了,怎么能再用第二回?那可不把旁人都当傻子么?"
  李陆是当笑话说的,不过我和巫真对望一眼,却齐齐松了口气。
  这就叫旁观者清吧。
  被他一说,我也镇定下来。发烧烧得我想事情都想不太明白,不然见着这盒子也不至于紧张成这样。
  我们和姓齐的人也没有什么仇怨,他犯不着在对我们使什么心机。
  不过,无功不受禄,他为什么要送礼给我?
  巫真显然想得也是同一件事,小声嘀咕了句:"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放一边吧,回来问问权叔,让他找个人给送回去。"
  李陆红着脸站起来告辞,他嘴里还含着丹药,说话含含糊糊。这香雪丹治烫伤热毒是好,就是含在口中时,因里面的凉辣气息,弄得人口水直溢——这丹药我也含过。闵道说话含糊,想必就是因为口水太多,怕出了丑,所以嘴都不怎么张开,两句话说得吞吞吐吐艰难无比。
  明明我们岁数相当,他约莫还大我一两岁,可我怎么看怎么觉得,他还像个小孩子一般,心事一点儿藏不住,脸皮还特别的薄,简直比姑娘还像姑娘。
  "多谢你来看我,还有这些梅花儿。"
  "你要喜欢,我明天再送来。"
  我忙说:"不用啦,这些都够插了摆的。天气这样冷,从城外到这儿好远的路呢。"
  巫真替我送了李陆出去,回来后我们俩一起对着那盒子发呆。
  盒子只是普通木盒,铜角对扣,当然,并没有锁。
  "这里头是什么?"巫真看了我一眼:"巫宁……他干嘛送东西给你?"
  "我可不知道"我摇头:"这人心思深得很,谁知他在想什么。"
  巫真小声说:"要不要……打开瞧瞧?"
  我往后躺下来,刚才坐了一会儿,又和闵道说话,这会儿觉得头昏沉沉的。
  "你想开,那你开好了。"
  巫真忙摇摇头:"算了,我可不敢。不过……"巫真在我身边儿坐下来,顺手替我把被角掖实:"我说啊,这个齐公子,是不是……喜欢上你了?"
  "送东西就表示喜欢我?那他指定最喜欢涂夫人吧?"
  巫真噗一声笑出声来:"你这话说得真损。那这盒子怎么办?我去问问权叔么?他是地头蛇,这京城恐怕没有他不熟的地方呢。要不找人给送回去吧。"
  "先放着吧。"
  我不是不好奇,盒子里到底装了什么东西。
  可是好奇有时候要付出巨大的代价,比如……前一个收了不明来路礼物而中毒的涂夫人。
  而且,同这盒子里的东西相比,我更好奇的是,齐伯轩到底为什么送东西给我?
  我可不信巫真说的那一套,什么他对我着意垂注,又或是有什么……别的念头。
  那人从头到脚没有一点儿少年人的感觉,情窦初开这词儿怎么都和他扯不上半点关系。
  好,就算他也如寻常少年人一样会对姑娘有什么绮念遐思,那越姑娘可比我美貌大方得多,和他也更熟悉亲近。
  药汤端来,我服了药,又喝了碗粥,重新卧下歇息。药汤里多半有安神的药材,我睡得极沉。隐约听着有人在身畔喁喁低语,还有风,吹得窗纸哗哗作响。
我将眼睛睁开了一条缝,帐子外面燃着蜡烛,我一时分不清这时候是才刚入夜,还是快要天亮——
  帐子外面的确有人在低声说话。
  而且,是个男子的声音。
  他声音极低,应该是怕将我吵醒。
  我起先以为是权叔,或是那位给我看诊的郎中。可是再仔细听,两个都不同。
  权叔也好,郎中也好,声音都不是这样。
  这是个更年轻的男子的声音。
  "文家的事情,说起来京城里知道的人不少,你从外地来,自然不晓得——能不与他们扯上关系,最好还是别牵扯的好。"
  巫真的声音小声问:"为什么?"
  "他们家的人……"那人说了半句,又迟疑起来:"总之名声不是太好,家中人多是非也多。"
我放缓了呼吸,不让巫真和那个男子察觉我已经醒了。
这个人……多半就是那个姓裔的吧?
巫真和他说话时口气有一种别样的亲昵和娇柔,是和其他任何人说话是都不曾有过的。
"你说说嘛,我又不会对旁人说的。"
她未必是刻意的,或许不知不觉说话就这样了。
我忍不住想,我和文飞说话时,是不是也和平时不一样?
不,我自己并没有那种感觉。
"你说的那个文飞的父亲文伏信,应该就是文家这一代的族长。我听说过一些他的事…… 你说你在文家见到了文家二夫人是吗?"
"对,那位二夫人看起来又美丽又大方,只是十分憔悴,住在旧宅里——"
"那位二夫人,曾经很有名气,是位才女,生得又美。她和文伏信当年也是一对人人称羡的爱侣……"
"咦?"
"是啊,看不出来吧?这位二夫人姓区,出身官宦人家。这两人从小还是一处长大的,青梅竹马,要好的很,说是生死相许也不为过……"
巫真小声嘀咕:"你怎么知道的这样清楚?"
"当年的事,京城里的人知道的可着实不少。我家中长辈闲谈时曾经说起过的。"那男子说:"别打岔,再打岔我可不讲了。"
巫真忙说:"好好,你讲。"
"你姐姐不会醒么?"
"应该不会的。"
巫真轻手轻脚过来,掀开帐子看。我闭着眼睛一动不动,她替我掖了一下被角,又放下了帐子,对那人轻声说:"没有醒,你继续说。"
那人顿了一下,声音放得更低:"后来区家破落,文家人就变了一副脸孔了。初时还佯作好人,也不提婚约的事,将区姑娘安置在一处地方,转过头来就设计让她被人劫掠……"
巫真啊的一声:"怎么这样?想要悔婚便悔婚吧,为什么还起这样的歹心?"
那人继续说:"一开始众人还都没看穿文家的这把戏,只觉得区姑娘命不好,家中先遭了变故,又遇到这样的劫难。她被人掳去,过了数日后被旁人救了出来,纵然还……清白,可是已经说不清白了。那时候说什么的都有,有的说她失身于强徒,有的说她感念救命之恩对人以身相许了……她已经算是身败名裂了,文伏信顺理成章,另娶了金家的女儿。"
屋外风雪正紧,屋里一时静了下来。
"真想不到,文家的人竟然能做得出这样的事情来,欺负弱质女子,我若是二夫人,怎么也不会在出了这样的事情后还进文家的门。"
"你不会象二夫人的……"孙断贤的声音虽然低,却坚定:"我会保护你的。"
外面一时听不到旁的声音,但是……不,还是有一些声音的,那是衣裳发出的轻微的悉簌声——
"不早了,你快回去吧。"巫真小声说:"虽然我把人都支开,可是难保不再被人撞见。天都黑了,你回去路上多当心。"
那男子答应一声,我听着巫真开门送他出去,缓缓睁开眼,透过帐子的缝隙朝外看。
巫真他们已经站到门边,我只看到那男子身形高瘦,披着意见雪狐皮的斗篷,那皮毛一望而知极为华贵,一般人绝对穿不起。
巫真胆子真大,上一次被人撞破,这一次又邀了那人来,而且就在我床边会面。
我想我能明白她,这种强烈的,想和对方见面的念头,无论如何也抑制不住。
古人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思念让时间变得缓慢而煎熬,心中那种酸涩微苦又有些淡淡的甜意的感觉,比钢刀刮骨还要深刻。
巫真回了屋里,关上门来,我听见她倒茶的动静。从帐子的那条缝中看出去,她捧着水杯
没有喝水,只是在那儿出神,脸上带着一丝笑意,既显得温柔,又有些怅然。
巫真——她也长大了啊。不再是那个赤着脚只求吃饱肚子的小丫头了。
我在心底叹口气,不知为什么觉得这样的她有些陌生。
我翻了个身,低声问:"什么时候了?"
巫真忙放下杯子应了一声:"戌时了。你醒了?"
我慢慢坐起身来:"嗯,睡的都迷糊了,连晚上早上也分不清。"
"嗯,冬天就是这样,何况还在下雪。你睡了大半个白天啦,口渴不渴?肚子饿不饿?"
我点了点头:"有点儿口渴。"她忙倒水给我。
我看着桌上有两个杯子还未收起,一个是巫真刚用的,另一个……
"怎么,还来了客人吗?"
巫真一怔,随即也看到了桌上的茶杯。
"啊,没有,我刚才倒水嫌热,多倒了一杯冷着的,忘了喝。"
她把话圆的很顺流,倒了水递给我,又指指屋角的花瓶:"你看,我选得这枝,插在这里合适吧?"
她不说,我也没有揭穿。
她拿了本书给我,自己拿了个绣蓝在一旁做针线。我翻了两页书的功夫,她已经抬头看了我四五次,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怎么?想说什么?"
她索性放下针来:"我在想……文家的喜事也办过了,文飞今天怎么没有来呢?"
我怔了下,没想到她会说这个。
"许是有事吧……再说,人家凭什么总来啊。"
巫真撇了下嘴,这种显得刻薄的动作她做出来到十分俏皮:"上午倒是来了不止一个,可惜该来的都没来,不该来的倒来了。你和文飞……嗯,你们没有约过?你……有没有许过他什么?"
"去你的——我们才见过几次面啊,哪能就许什么?"
巫真挤在我旁边,把绣篮放下,一边拆耳坠子一边说:"我打听着些事儿,都说文家并不是厚道人家……听着让人心惊。我说,你要真想和文飞好,不如……招他来咱们家怎么样?"
我怔了下,随即脸上发红:"你胡说什么呀……"
"我可没胡说,这文家的人多口杂事也杂,和这样的人家相处,人不累死才怪呢。咱们家人少事少,又不缺衣少食,他要是真喜欢你,接了他母亲出来和咱们一起过,岂不好?"
巫真的话听着太孩子气,这年头的男子,除了极无奈的情形,哪有肯招赘的?
"他怎么会做人赘婿……他那么骄傲的一个人,杀了他他也不会肯的。"
"这倒是。"巫真头靠在我肩膀上,小声说:"那人看着谦和,骨子里骄傲得很。
静静地过了一会儿,巫真小声喊了声:"巫宁。"
"嗯?"
她头上用的茉莉花头油香喷喷的,馥郁芬芳,倒冲淡了一直弥漫在屋里的药气。闭上眼,无力暖融融的,闭上眼,感觉仿佛已经到了茉莉花开放的季节。
我的病来得急去得也快,第二天起来已经觉得好了许多。
我觉得神清气爽,起来梳洗过,喝了药,姚黄进来说:"巫宁姑娘,外面有位文飞公子求见。"
我的手一顿,把药碗放下。
他怎么也一早就来了?
巫真看我一眼,笑眯眯地说:"快请文公子进来。"
她把头发随便挽起,别上一枚簪子,扫了一眼妆盒,拿起一枝乌木镶玉的钗子替我插在发间:"嗯,这样就挺好,衣也不用换了,我看看……啧啧,真是我见犹怜。"
我瞪了她一眼,巫真浑不在意,把妆盒盖上,外面姚黄已经说:"文公子,请两位这边走。"
两位?还有谁?
随即我就明白过来,同文飞一前一后进门来的那个少年,一抬眼便露出腼腆,又露出由衷的笑容来。
是李陆。
"咦?你们怎么一起来了?"
"说来也巧,是在门口遇上的。"文飞的目光中带着担忧:"你病了?"
"嗯,着了风寒,已经好了。"
巫真却问李陆:"你手里这提的什么啊?"
李陆有点局促,低声说:"我……带了一些点心来,我想着,巫宁姑娘病中一定没什么胃口吃饭,所以……"
巫真接过提盒:"正好,我们还没吃早饭呢,我瞧瞧是什么点心。"
她揭开盒盖,提盒有两层,每层又分做两格,里面整整齐齐码着各式小点心。巫真笑着拈起一个来:"这是什么?"
"是……兔儿糕……"李陆很为难情,头都要低到衣领里面去了。
巫真手中拿的那圆圆的小兔雪白精致,有一对长耳,一双红眼珠,圆圆胖胖,鸽卵大不了多少,恰恰是一口分量。
"这哪像是点心,倒像是白玉雕的嘛。"巫真啧啧称赞,仔细看:"这眼睛是红豆沙做的呢。"
"嗯……"李陆声音大了一点,解释说:"馅儿也是豆沙的。"
这白兔豆沙糕旁边的一格,更是让人想笑——一排码得整整齐齐的元宝,那叫一个金灿灿黄橙橙,比真的金元宝也不差多少。
"这又是?"
李陆轻轻咳嗽一声,脸红红的:"这是元包糕。"
下一层里则是各式女孩儿们喜欢的零嘴,桃脯,杏脯,松子仁儿,金桔饼,李陆小声解释:"巫宁姑娘若是服药嫌苦,可以就些果脯。"他犹豫了一下,从袖中又摸出一个圆胖胖的矮瓷罐儿来。
"这是什么?"
"这个……我听人说这对风寒,咳嗽都有好处,是桂花蜜——生病的人嘴里总泛苦,喝点甜的会舒服些。"
李陆这人真是细心体贴——不光长相秀气,态度斯文,还这么温存周到,处处体贴……
我们就着茶水品尝闵道带来的点心,我极喜欢那兔儿糕,托在手里,漂亮精致的让人舍不得下嘴。里头的馅儿清甜爽口,一点儿都不腻。文飞这么半晌都没出手,我轻声问:"你怎么了?"
"没事儿。"他微微笑:"你身体可好了?药可有按时服?"
"已经好了,本来也没有什么大碍,大概是累了些,有着了凉。"我轻声问:"那天我们走时没能见着月姨,她身子怎么样?"
"母亲的旧疾每年这时候都要发作一回,药一直没断。看情形比去年还好些,夜里也能睡两三个时辰的踏实觉。"
"我们这么谈谈说说,我竟然胃口变得极好,几个人把一大盒点心吃了许多。李陆很欣喜:"你们若喜欢,明天我再带来。"
"这是哪里的厨子做的,这样别致?"
李陆笑微微地说:"是托人做的,听说那位老师傅早年是做过御厨的,点心手艺堪称一绝。"
巫真忙说:"那这个人情可就大了,咱们尝一次就好,也不能老烦着人家特意做这个。"
"不妨事,他那手艺也寂寞了这么些年了。这人脾气怪着呢,高兴了做了白送与四邻街坊吃,不高兴了有人捧着金银上门他也不动手。"
姚黄端茶进来,轻声说:"姑娘,外面有位姚公子,和一位越姑娘,说是来探病的……"
巫真与我相顾愕然。
姚黄老老实实站在那里,眼观鼻鼻观心,等着我说话。
"就说姑娘病着不见客……"巫真的话说了半句,我摇了摇头:"请他们两位进来吧。巫真,你帮我把头发梳一梳。"
巫真瞅了我一眼,小声念叨:"干嘛请他们进来?我看八成是黄鼠狼给鸡拜年……"
话虽然这么说,她却跟我进了里屋,替我把头发打散重新梳过。
镜子里头我看起来还好,虽然病还没算痊愈,但是人却并不显得萎靡憔悴。
"那个姓姚的,就是那个使毒极厉害的人吧?"她凑在我耳边小声说:"义父不是说要当心提防么?为什么反倒请他们进来?"
"昨天那个姓齐的人送了只盒子来,今天又有这两个人来探病我们这里,一定有什么他们想知道的事。不让他们进来,只怕他们也不会甘心,反而另谋他法,那样说不定反而有更多麻烦。不如请他们进来,他们想看什么,就大大方方让他们看见。"
巫真还是不太赞同:"防人之心不可无……"
"这话我同意。"
当然,防人之心不可无。
我和巫真相视一笑。
她伸出手来和我握在一起,就象我们以前在家中,每次学了新的幻术开始切磋时候的手势一样。
巫真顺势拿起胭脂盒子递给我,我旋开上面的盖子,露出里面鲜亮的绯色来。
来的人果然是越彤和姚自胜。
"听说你病了",寒喧之后,姚自胜倒是开门见山,把一个小瓶子放在桌上:"我带了些药来,治风寒最好。"
"多谢。"我拿起来看看:"这也是你自己配的?我的病已经好了,也许可以留着下次再用。"
姚自胜这人看起来冷漠,可只要一扯到药的事情上头,眼中就露出一种与外表不相符的狂热来:"没错,我用了北地才有的药材,我以前没这么配过药,你最好现在就服细——我想看看药效如何!"
这话说得无理之极,腼腆斯文的闵道却是头一个跃起身来的:"你……怎么能将这种来路不明的东西给巫宁服?"
姚自胜不急不燥:"我配的药,从来还没有把不该死的人药死过。
旁人想求我一剂药我还没有功夫搭理呢,何况这只不过小小风寒……"
言下之意我还该谢他。
李陆想来是从没和人这么说过话,他胸口起伏,脸色通红,转过头来对我说:"巫宁姑娘,这药可不知道服下去会不会有什么事,你可不能轻信人言。"
这孩子,我本来也没说要吃这药。
越彤笑微微地说:"自胜一向就是这个脾气,整天埋头做药,人情世故上面不大通达。不过他这次例是真花了心思,从昨儿听说你病了,就埋头在那儿配药,配好了之后自己还尝过了呢。只是他自己没得风寒,所以不知道这药吃下去到底会不会有奇效,他就是不会说话,巫宁姑娘可别认真恼他。"
这么说,姚自胜和李陆两个人倒有些象,不过李陆道只是腼腆,人情世故他是懂的,倒不象姚自胜一样,说话直来直去,丝毫不加掩饰。
父亲说的,关于姚家的那些话,在我心头绕了一圈。
父亲问我:"你知道石隙子吗?"
我摇头。
"那是一种毒蛇,最多也只能长到筷子粗细,生活在石缝里,山岩下……总在不见天日处出没。这种蛇性极毒,平时不轻易伤人,可若是遇到危险,它咬住人便不会松口,就算你将它斩断成数截碾碎了都没有用……它的毒牙能咬到骨头里,你不切肉剜骨,那是死都摆脱不了。有人说,南奎那里的人,脾性就如这蛇一样,尤其姚家的人。人比蛇还多了一样东西,就是记忆。你杀死一条蛇,其他的蛇不会来报仇。但是你若与一个南奎的人结仇,尤其是姚家的人……你这一生,都不会有一夜能合眼睡觉。"
眼前的姚自胜看不出那股狠毒来,但是,他很执拗,有些任性。在留存着孩子气的少年身上,这些并不显得如何突兀。
我看不出姚自胜和那种叫石隙子的蛇,是不是拥有一样的狠毒的特性。
我岔开话,说起李陆带来的点心,拿出来请越彤和姚自胜品尝。越彤话不多,仿佛从头到尾只是个陪客。姚自胜尝了一只兔儿糕,眯起眼,忽然冒出一句:"这用的不是井水。"
我们还没有明白过来,越彤说:"他舌头鼻子最灵,若是这样说,准没错。"又问他:"那做这点心用的什么水?"
"京城的水不好喝,有苦味。什么水我不知道,总之一定不是井水。"
李陆看他一眼,嘀咕了一声:"舌头倒灵——贺师傅家住城外,他们家做饭做点心都是用泉水。"
姚自胜露出些微的得意:"我是不会弄错的。"
"那你还能尝出什么来?"
两个人看起来象是较上劲了,姚自胜又尝了一块元宝糕,仔细品了品:"这个里面用的是粟米,南瓜,蜂蜜,饴糖,牛乳……"
李陆不以为然:"这谁都能尝出来。"
"蜂蜜是……苹果花蜜。"
李陆怔了:"真的?"
"你仔细尝尝。"
不知他说得对不对,我是没有吃出来,各种甜蜜蜜的香味儿掺杂在一起,怎么可能从中再品出蜂蜜是哪一种花里头采来的?
李陆又尝了一块儿,细细的品过,有些沮丧地说:"苹果味儿我是没吃出来,不过贺师傅家的的庄子上是有一片苹果树,还专有一间屋给蜜蜂住。"
少年人之间的友谊就是这么奇怪,李陆本来对姚自胜满怀敌意,现在气氛却显得十分微妙起来。李陆不得不承认姚自胜的确有他的过人之处,而姚自胜似乎也觉得李陆并不是那样计厌。
越彤转过头来问:"对了,巫宁姑娘,伯轩哥昨儿送来了个盒子吧?"
文飞一直没有出声,安静得有些让人不安。
我点头说:"是啊,我原想着,无功不受禄,正打算托人还回去。越姑娘正好来了,那就顺路带回去吧。"一边说,一边唤姚黄去把架子上的那个盒子拿来。
越彤连忙摇头:"这个忙我可帮不了。我正要说,伯轩哥做事总是不够周全,只送个盒子来,什么也不说。这盒子里装的什么我也不清楚,不过伯轩哥说,这东西原来就是巫姑娘的,现在不过是物归原主?"
物归原主?
我哪有什么东西在那个齐伯轩手里?
姚黄已经把盒子取了来,越彤接了过来,笑盈盈地说:"不如我来打开看看,其实我也挺好奇盒子里头装的什么东西呢。这个人,惯会故弄玄虚。"
不等我们出言阻止,她已经一按一掀,将盒盖打开来。
我和巫真是见识过那盒中跃出的毒蜈蚣是何等厉害迅捷的,本能地都想朝后缩一缩,硬生生忍住没动。
盒子里当然没跃出一只毒虫来。就算真有毒虫,那首当其冲的也是越彤自己。
可里头装的虽然不是毒虫,仍旧让我们都愣住了。
盒子里衬着锦缎,上头端端正正摆着一枚水滴状的耳坠。
巫真讶异地看了我一眼。
我的惊讶可一点儿都不比她少。
这耳坠的确是我的。上次去涂家庄的时候,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丢了,或许是丢在了路上,也可能是丢在了路途中。
那些天遇到那么多变故,我也没心思在意这些小事。只是丢了一只,另一只也没法儿再戴,我收了起来,想着什么时候再配上一只——
可是这只耳坠怎么会到了齐伯轩手里?还被他这么装在盒子里堂而皇之的送了回来?
连巫真的眼神都带着疑惑,似乎在问,我什么时候将这种女儿家的贴身之物落了在旁人手中?
我又是急又是气,看看李陆,看看姚自胜,再看看文飞
而文飞看起来仍旧温雅如常,似乎并没觉得这件事十分诡异:"这真是你的?"
"上次赶路的时候丢了一只,也不知道丢哪儿了。"我也只能把耳坠拿出来,仔细比量一下,没错,的确是我丢的那只。这耳坠是我自己串的,细细的金丝下面挂着一滴露珠状的小水晶坠子,我不喜欢其他首饰,这个只是串来有趣的,戴着时,好象有一滴露珠将坠未坠,悬悬晃晃的在脸颊旁边,很有趣。
这是我亲手串的,我自然认得出来。
客人们走了之后,
巫真拿起那个盒子,那只耳坠还安安静静地躺在里头。
"反正这事邪门得紧。这只耳坠是在涂家庄丢的么?"
"我也记不得了,那几天又是赶路,又出了那样的事,哪还有心思去想这个?等咱们回去的时候收拾东西,我才发现这个不见了。"
那时我也没上心,谁知道这只耳坠竟然又会被人这样送了回来?
巫真把盒子放下,坐到我旁边来:"我说,那个齐什么来着……"
"齐伯轩。"
"对,我说他对你……要说是无意,那怎么会把这么件小东西这样送了来?若是无心,他怎么能拿到这个,又知道是你的呢?"
这话她已经提过,上次我觉得她一定是弄错了,可是现在,连我自己都不确定。
那人看我的目光,我没在意。可是这只耳坠被送了来,我却有些狐疑起来。
"我真的不知道这耳坠怎么到了他手里的啊。"我想破头也记不起来这耳坠究竟是丢在哪里的。
而且我和那个齐伯轩去了涂家庄那一回,只算见过一次面——同陌生人没有分别。
巫真犹豫了半天:"她轻声问:"巫宁,"
"嗯。"
她迟疑了一下,终于说出口来:"我和继贤又见过一面……"
"继贤?"
"你知道的……就是,他嘛……"
是的,我知道。
我不但知道,我还亲耳听到了呢。
我这会儿顾不上怪她,反而觉得心里一暖。
巫真终究没把我当外人,还是将心事告诉我。
"几时见的?"我明知故问。
"嗯,这你就别问啦,"她有些忸怩。然后带着几分小心:"巫宁,我想过年的时候留在京城。"
"你们有约?"
她声音低不可闻:"是……他说过了年他家中可能会给他议亲,他是一定不会答应的。我若是留下,也好……也她……"
"他家中若是执意要给他另寻亲事,那你怎么打算?"
"要真是那样的话,就拐了他来咱们家,义父肯定不会介意多添一双筷子吧?"
我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怪不得她那天劝我那话,说若是文飞家中不妥,就把文飞招赘到我们家来。原来她自己心中也在盘算这个!
"行,怎么不行。"我扭扭她的鼻尖:"只是,你不觉得你们……快了一些?"
这才见过几面,就已经论定终身了?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看着他的时候,心里又是酸,又是甜。看不见他的时候,总觉得空落落的,心里象是挖走了一大块,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吃东西也没滋味,想起他来就觉得……"
我正听得认真仔细,觉得我对文飞的心情,似乎也是这般,巫真却害起羞来不肯再说了:"不提他了,睡吧。
我轻声说:"既然你们都谈到这一步了——那寻一天,我也见一见他?"
"嗯……他出来不易,以后再说吧。"
听她的口气似乎对这个并不热衷,我心里微微觉得奇怪,也没有再追问。
人的记忆如此奇怪,在回想过去的事情时,往往最先想起的不是事情本身,也不是人,而是一些细小的,当时完全没放在心上的事情和东西。
我再想起那一次的论剑会时,最先想起是寒冷的冰雪。
那一天的雪,特别大。
我觉得我一生中从来没有经历过那么冷的冬天。
奇怪的是,当时我并不觉得冷,一点儿都不


【第八章】真假难辨


我从梦中醒来,身边暖暖地睡着一个人.我推了她一把:"该起了,外面可还下雪?"
那人咕哝一声:"哪来的雪?"
我愕然坐起身。
星在我旁边的不是巫真——是雷芳。我恍恍惚惚,说不出话来。
雷芳揉揉眼坐起来,我一时竟然不知道现在今世何世,自己又身在何方。
我在梦中经历了那边久的时间,梦境中的一切太过真实,不,那就是真实发生过的事,就埋藏在我自己的记忆深处。
镜面打磨得光洁明亮,我看着镜子里的那个人——
我已经习惯了另一张脸,巫宁的脸。
现在再看到属于齐笙的脸,竟然觉得有些陌生,一时间脑子里居然冒出"镜子里的这人是谁"的想法来。
追寻过往,往事一点点剥开表相,露出里面原本的颜色,历经了漫长的时光,爱情的色相依然鲜亮柔软,鲜血的猩红依旧让人触目惊心。
一切的开始,是那样地好。可是后来,会变得面目全非。
我偶尔想,也许,应该让过去就过去。
可是每当这个想法浮现出来,就有另一个更强烈的念头就它压下去。
是谁杀了我?
人生之中有两件事,是必然的。一是生,一是死,我因何而死?
我问雷芳有什么打算,她有点茫然:"我得去找爷爷,还有我姐姐。。。。"
我有点不忍,可还是得说:"你知道他们在哪儿吗?"
雷芳摇了摇头。
"你先跟我们回沙湖吧,以后的事情,再慢慢打算不迟。"
雷芳低下头,有些固执地说:"我想留下。。。。这是我家啊。"
我心里微微一酸。
雷芳现在,就如同我看到百元居的废墟时一样,那种悲哀、怅然、无可奈何。"人家人家,有人的地方才是家。这儿已经成了是非之地,实在不宜久留。。。。"
"我知道。。。。"
首理她是全明白的,可是她脸上露出浓浓的不舍。
过了半晌,她低声说:"那我去沙湖。"
有家人的地方才是家。我的家在哪里呢?是百元居,还是沙湖?
其实,只要是父亲,还有师公,还有齐靖齐涵他们在的地方,不拘什么地方,就是我的家。
我们第二天便启程回沙湖。雁三儿要和我们分别了,他要回惊雁楼,我已经快忘了他还是惊雁楼的三当家。
他走时还摸摸我的头,嘱咐一句"有什么事情,记得给我送个信儿去。"
我点点头。
我们在一个小镇子上停下来,吃饭,歇息。从雷家庄去沙湖不远。雷芳一直愁眉不展,我刻意想逗她高兴些,说了些趣事笑话,她都没反应。
虽然我们相识这么多年,但是她练剑,我习幻术,我们平时不大说起这些事,我也没有这么特意地演示给她看过。
"雷芳,喝茶。"我拿着一个空杯,当着她的面点了一下,杯中立刻盛满了热气腾腾的茶水。
"这茶。。。。"雷芳接了过去,闻着香,看着色,还将茶从左手换到右手,低喊了一声,"居然还烫手。"她难以置信地抬头看我,"这是怎么弄的?"
"你还能尝尝。"
师公在一旁看着我们。
她捧着茶的样子如履薄冰,小心翼翼地端起来,又嗅了嗅茶香,浅浅地啜了一口。
"咦?"
雷芳此时的神情极有趣,像是追不上自己尾巴的猫儿,天真而困惑。
"什么味?"
雷芳摇了摇头:"什么味儿也没有。"
"是啊,因为相对于眼睛,耳朵,鼻子,舌头更难以欺瞒。我的功力不够,所以这茶你尝不到滋味。我师公若是施展出来——"
"那岂不是说,若是我想吃什么好吃的,不用花钱去吃,直接请你一变就变出来了?而且,又得了享受,吃了还不会胖起来?"
我愕然相对,这丫头!合着功夫练到了我师公的那个境界,倒只成全了她的好吃嘴馋?
就这时候,有件什么事情从我脑海中飞快地闪了过去。
我有些恍惚,雷芳又喊了我好几声我才回过神来。
"你怎么了?"
"没事……好像有件什么要紧的事情,可是想不起来。算了不想了。"
我们回到沙湖的时候天已经黑了,雷芳曾经来过,趴在窗口朝前面看,低声说:"起雾了,这里还是老样子,一点都没变。"她华丽有隐约的不安。
我轻轻握着她的手:"我姨母,我哥哥姐姐你都是见过的,他们也都很喜欢你,不用担心。"
她回我一个笑容,只是笑得有些勉强。
来做客和落难了来投奔,自然是两回事。来做客自然没什么好担心的,合则来不合则去。可是来投奔,心里却没有底气,怕冷遇,怕给人添麻烦,怕……许多许多。
"其实,我以前也这么怕过。"雷芳有点疑惑,眼睛睁得圆圆的,看着我。
车边挂着的灯笼已经点亮,有些昏黄的光摇摆不定,透过车帘投在她的脸上。"小时候,我们兄妹三人为继母不容,来投奔姨母,三个孩子,千里迢迢,连病带伤地来到沙湖,怕姨母不收留我们,怕齐家的人追来找麻烦。怕……总之,就像吊在半空一样。那会儿我们是从东北方向来的。喏,要翻过那边的删,你看。"
我指着外面,雷芳和师公都转头去看。月亮刚刚升起,远处的山梁在夜色中只是一道黝黑而模糊的影子。
"你那时候几岁?"雷芳轻声问。
"四五岁。"我看着师公脸上流露出疼惜的神情,忙说,"其实那时候我没走多少路,都是哥哥背着我。"
"你哥哥可真好。"她叹了一口气。
我知道她一定又想起了她的姐姐。雷芬现在身在何处呢?她还平安吗?
我想起那天早上看到的那个穿着大红喜服的温婉女子,一时间心里也觉得黄或不定。
到了门前,我跳下车。门前的翠竹被风吹得沙沙作响,空气中弥漫着我习惯的气息。回到熟悉的地方,整个人一下子都放松下来了。
"师公,我先带雷芳去见姨母。"
"去吧,回来到我这儿来。"
姨母都没有换见客的衣裳就出来了,她拉着我的手,将我从头看到脚。
我觉得好像已经隔了许久没有见到她——虽然离开沙湖的日子并不久,可是,中间经历了那么多的事。再见到姨母的那一刻,忽然觉得眼眶发热。
姨母这个人外冷内热,相处久了才知道。她微微转过头去,声音听起来还很冷淡:"回来就好,雷庄主的事情,我已经听说了。到底情形是怎么样的,你回来再和我细说。"
雷芳朝她屈膝行个礼:"见过青鸾夫人。"
姨母朝她点了点头,好在雷芳知道姨母的脾气,站过一边不再出声。
"你们先回去,好好休息,用了茶饭,有话慢慢再说。"
姨母这意思就是留下雷芳了。
出了房门,还没走出几步远,齐靖和齐涵匆匆赶来。
"小笙!"
我被齐涵抱了个满怀。
我的脸贴在她的胸口,可以清楚听到她的心跳急促,气喘吁吁。
"你没事吧?啊?没事吧?"
"没事。"我吸吸鼻子,朝他俩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你看,我好好的,连头发丝儿都没少半根。"
齐靖先是傻笑,立刻又板起脸来,指头在我脑门上很戳了一下:"你这个惹祸精,从来就没让人省过心。下次不让你出门了。"
——雷家庄的命案又不是我干的,怎么说得好像我是个罪魁祸首一样。
雷芳招呼他们俩:"齐靖大哥,齐涵姐姐。"
齐涵抹了抹脸,却换了张面孔,对雷芳比我温柔多了:"雷芳来了?一路上累了吧?来来,咱们到后头去,好久没见我可像你了……"
"快让她们洗把脸吃饭吧,看这一路累的。"齐靖摸摸我的头,"比出去时瘦了一点——可是好像又长大了些。"
暂时逃过了一劫,我拍拍胸口 "姑娘快吃吧,看这出去几天,脸盘儿都瘦了一圈儿。"初雪摆好碗筷替我盛汤,"不过看起来可更像个大姑娘啦。"
我没什么胃口,喝了几口汤,扒了半碗饭:"雷芳,你歇一会儿,我去看看师公那里的情形。"
雷芳脸埋在饭碗里都不舍得抬起来,含含糊糊地说:"去吧去吧。"
屋里只点了一盏灯,放在靠窗不远的地方。师公盘膝坐在榻上入定,窗子来着一扇,风吹进来,帐帘上的穗子轻轻摇摆。床边的地上,浅浅的影子也在摇摆不定。
我走过去将那扇窗子关上,转过头来,认真地端详师公的长相。
他的五官单拿出来看并不是特别完美,可是很耐看,组合在一起,却变成了一种难以描述的俊秀。
我极少能这样看他。
许多时候,我都像个孩子一样在仰望他,觉得他高不可攀难以亲近。
他的脸庞五官都是我熟悉的,可是换一个角度来看,感觉却截然不同。下巴没有平时那么尖,鼻梁也没有那么高挺,嘴唇不像平时看着那样薄。仿佛有人在他的身上也施展了一个幻术,令他一下子变得柔软温和起来。
我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等我回过神来,愕然发现我的手指正停在他的眉间——
我回神之前,像是个傻子一样,正在用手指做笔,细细描摹他的眉眼。
我像被火灼烫了一样迅速缩回手来,朝后退了一大步。
我这是在做什么啊?
我像每个做了贼的人一样心虚,朝门窗扫了一眼。
门窗都闭着,没人看到。
可是我心里的紧张感觉却没有因此消减。
难道我着了魔?师公生的是好,可他是我师公!
我将手背贴在脸上,脸上发烫。我拉了一个蒲盘自己坐下,吐纳静坐。
第一次去京城,巫宁和文飞是两情相悦的,还见了他的母亲。但是后来,文飞娶了名门世家之女越彤,再后来成了北剑阁阁主。
怪不得巫真曾经对北剑的请柬那样深恶痛绝。
他成了万人景仰的阁主,巫宁却成了一个不折不扣的女魔头。
命运还真会捉弄人。
我睁开了眼,烛芯跳了两下,忽明忽暗,我打开灯罩,拿剪刀将烛芯剪去一截,又将灯罩再罩上。
一回头我就怔住了。师公正靠在床头,漆黑的眼睛里有一点光在轻轻跃动。我轻声喊了句:"师公。"
喊完了之后,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倒杯水给我。"
"哦,好。"
我倒了杯水端过去。
"你来了多久了?"
"有一会儿。"
师公没有说话,他靠在床头,闭着眼假寐。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他的眉毛舒展淡雅,像是画上去的。睫毛浓黑而长,因为肤色白皙,所以愈显得浓黑。还有,他的唇,这么看也不像平时那般单薄,下唇有一点说润的亮泽。我在床边坐下来,望着他,然后又很快将目光移开。
师公的屋子简素得令人觉得微微心酸。他屋里一件多余的东西都没有,床上挂着做普通的青色夏绡纹布和帐子,过了季早该换了去,却因为各种事情耽误了没有换。
我拿了衣裳来给师公披上,他拢了拢衣裳,看了我一眼,又眯起眼。天还没有亮起,黎明前有那么一刻的功夫,是最黑暗也最寒冷的时候。我微微瑟缩,抱着臂膀。
师公睁开眼,淡淡地说:"柜子里还有衣裳,你也别冻着。"
我打开柜子,取出一件袍子搭在肩膀上。师公的袍子对我来说既长且阔,披上了,后摆拖在地下。
可我心里却觉得平安欢喜。我以前可不知道,穿旁人的衣裳能让我心里这么踏实。觉得很安全,这衣裳仿佛……仿佛像是一个怀抱一样,将我密密地、温柔地包裹起来。
袍子已经旧了,看样子有些年头了,应该一向穿着极小心爱惜,不然只怕早破了扔了。这袍子的质料很好,针线也细密,当初做这衣裳的人一定是用了心的。镶边翻了一下袖子。这……是我自己的针线?或者说,是巫宁的针线。
真是我做的?可为什么师公这里会有这样一件衣裳?,没有旁的了,只是这一件。真是巧了,我刚才随手抽的,却一下子将这件抽了出来。
师公在身后轻轻叹了一声。
我能感觉到他的视线投注在我身上,那种感觉很玄妙,无法言喻。
我转过头来,带着小心翼翼,又有些不安,还存着试探。
  师公看着我,确切的说,是看着我身上的衣裳。
  他神情里一贯的清冷漠然不见了,目光显得既温柔又伤感,那种缱绻而缠绵的意味,不像是在看一件衣裳,而像是在看.....心爱的人。
  我站在那里,心里有个声音,迫切地想诉说什么。
  我动弹不了,像是被谁用定身法定住了一样。
  "这衣裳..是一位故人所赠。"
  我不太敢直视他的眼睛,可是又不舍得不看。
  他眼睛里那种光亮——就像夏日里映在湖面上的阳光一般,既璀璨,又柔和,在波浪间荡漾着,闪烁着。
  "其实衣裳不是特地为我而做,只是当时我的衣裳破损了,她将原本给她父亲做的衣裳改了一改拿给我穿着。后来没来得及还....这衣裳我就一直留着,留到今天..."
  往事像缓缓流动的河,慢慢铺展流淌着,朝我涌过来。
  记忆中一直缺失的那个部分在此时慢慢显露,弥补了那个令我无法释怀的缺口。
  是的,我一直觉得,我听到的故事不大完整,我自己能回想起来也不完整,隐隐约约,我知道,在故事里,应该还少了一个人。
  一个在我生命中,极重要的,不可替代的人。
  "赠衣裳的那人,不在了吗?"
  师公沉默了片刻,慢慢地哼了一声:"是啊,过世好些年了。"
  一直困扰在我眼前的那团迷雾渐渐变淡,有人从远处朝我走过来,雾越来越淡,那人的面目也越来越清晰明朗。
  站在薄雾那端的人,不是旁人。正是我的这位师公,纪羽。
  "师公说的那个人,是巫宁吗?"
  师公没有否认,他只是说:"是她。"
  "她不是个恶人吗?"
  "是的,世人都这样说她。我有时候也觉得奇怪,为什么一见着她,就全然想不起她做过的那些事情,只记得起她的好。"他忽然说,"把架子上的酒给我。"
  "不行!"我一口回绝,毫不通融,"你要渴了我给你倒茶。"
  师公轻轻摇头:"徒弟徒孙这回事儿,都是学成了本事,翅膀一硬,就不听长辈的...."
  "酒不是不能喝,可也得适量。"
  师公忽然笑了,不是什么冷笑嘲笑鄙薄的笑,我头次看到,师公笑起来居然有个酒窝,在左边儿,若隐若现,竟然显得十分俏皮天真。
  我要愣了好一会儿才恍然明白过来,师公居然在开玩笑?
  我下意识地就想回头看窗外——今天太阳是不是要从西边升起来了?
  "倒一杯吧,就一杯。"
  我一边唾弃自己心软,一边走过去斟了一杯酒。
  我感觉得到师公很开心,不要什么理由,我就是知道。
  这一世,这些年,我们是最亲近的两个人。比和齐靖齐涵,比和姨母....比和别的其他人都亲近。
  他教我许多东西,带我走过许多地方。我曾经在江南最贵的销金窟一起吃价比千金的番邦名菜,也曾经在荒野破庙里一起挨冻受罪。走山路险陡时候,他会牵着我的手。人多杂乱拥挤的集市,他也会牵着我的手。
  有时候不用说话,两个人想事情却都想到了一处去。
  这是一种,很奇异的关系和感情。
  他像长辈,朋友,亲人,像....
  "你很像她。"
  我心里一紧,抬起头来。
  师公仿佛是在自言自语,并没有看我:"一开始,只是眼神特别像。她看人的时候总是坦坦荡荡,眼里没有半分阴霾和伪饰,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好像什么都看到了,又好像什么都不放在心中一样..."
  是吗?我从来没注意过自己的眼神是什么样。
  谁会知道自己的眼神如何呢?除非是照镜子的时候,可是那种时候定定地瞅着镜子,怎么看地出来?
  "后来觉得简直像是这个人活过来了一样,说话也像,举止也像,神态也像...."
  我心里悚然一惊。我还以为自己扮小孩子扮得极好,没想到.....
  人总把自己想得聪明,把旁人当成什么也不知道。
  我一直觉得师公对我关爱照料,可是万万想不到师公心中居然.....
  他只是看到了这些吗?还是看到了旁的什么吗?
  他依旧没有看我:"巫真也曾对你也特别关注,虽然我和她没有说起过这件事,可是我猜,她和我一样,也是看着你,想起另一个人来。从前只是神似,可是现在越长大,竟然觉得也有几分形似...."
  我恨不得马上去找面镜子来照照。
  形似?怎么会?我怎么没发现这一世与上一世的相貌越长越相似?
  师公忽然抬起头来,目光如电:"这些都不算什么。我最为纳闷的是,有好些东西,我并没有教过你,你却也无师自通的学会了,而且比我还来的精通。这让我怎么也想不通。"
  我讷讷的说:"哪有这样的事……"心里却把自己骂个狗血淋头。
  太大意了,还觉得自己掩饰得很好,可是现在却处处是破绽。
  师公说的是哪一桩?我在心里飞快的盘算,却想不出来到底还有什么地方露出了这么大的马脚。
  我抬眼,正好和师公的目光撞了个正着。
  他的眼睛既深且沉,仿佛深潭。若是丢块石子下去,也许……要过很久,才能听到落水的那一声响。
  也有可能,什么动静和回音都听不到。
  他终究慢慢放开了手,指了指床前的凳子:"坐吧。"
  天还没有亮。这个夜晚好像特别漫长。
  我定了定神。
  师公看起来,还有话要说。刚才那些,可能只是试探,或者,只是个开头。说就说吧。
  这么一想,我反而坦然了。
  无论如何,我和纪羽之间并没有仇怨,应该是有恩的。而且师公这些年来对我的照顾……若是他心中存恨,那又何必去扫巫宁的墓?
  可不知道为什么,我还是没有底气。
  有许多事情我还没想起来。到底后来的一切,是怎么样的?
  师公并没再追问我什么,却说:"你没有什么想问我的么?"
  我点点头:"有。"
  "给你个机会,想问什么就问吧。"
  我怔了一下,我想问什么?
  怎么现在一下子,突然间什么都想不起来?
  看着他安详的神情,我忽然觉得心里那些困扰了我许久的疑问,在此时都无关紧要。
  过去的事情,终究是过去了。
  我摇了摇头。
  "真没什么想问的吗?错过这次机会,我想问的事情也许再也得不到答案了。"师公的话仿佛在暗示什么。
  我还是摇了摇头。
  可是师公竟然大反常态,点头说:"既然你没什么想问,我就随便说一说吧。若是你听着什么地方不明白,再问也不迟。"
  他想说,我当然不能堵着他的嘴不让他说。
  更何况,我也很好奇,他会说些什么。
  "从哪开始说起呢?"师公微微思忖,"也好,从头说起吧。"
  "那年家乡发了大水,又遭了兵祸,我和家人一路逃难,路上祖父死了,母亲死了,父亲也死了……我孤身一人,遇到了陆三儿……"
  我怔了一下,陆三儿?啊,是雁三儿。他一开始不姓雁吗?我还以为他就姓雁名三儿呢。
  "我们在途中遇到好心人让我们搭车,却没想到他是人贩子,我染了病,三儿的脾气最倔,那人难以脱手,最后……用一吊半的价钱把我们卖了。"
  这个我知道,我买的嘛。
  "那时候她还是个小姑娘……恐怕比我还小。笑微微的样子像一只小狐狸似地,把人贩子唬住了。我记得她带我们回的路上,我们躺在车斗里只能看见她的背影,辫子乌溜溜的,在阳光底下,像金子一样闪着光。还有……她卖了胡饼给我们充饥,那胡饼味道真好,外面烤的酥脆,里面的馅儿甜稠如蜜,带着一股浓浓的桂花糖香味儿……"
  "百元居士在江湖上名不见经传,刚见巫先生,虽然被他的风采气度所震慑……可是却也觉得,他住在荒野乡间,像个私塾先生一般,并没有什么了不起。那时紫幻真人恰好来百元居拜访巫先生,他清高自傲,展露的本领也令我这样没见识的乡下小子瞠目结舌,所以,顺理成章的,我拜了他为师,离开了百元居。"
  原来他在百元居没待多久啊。
  "其实,我急着想要离开还有另一个原因,只是我自己当时也不知道。"
  "若我留下,我永远都只是她救下来、买回来的人,我永远只能远远看着她的背影,追不上她的步子。我想堂堂正正站在她面前,不比她矮一头……"
  他嘴里称的是她,可是目光为什么牢牢地锁着我?
  师公又继续说了下去,"每学一样本事,我都会想,这一招她会不会?可能她已学过,而且使得远比我要精熟得手。我觉得她一直遥遥在前,无论我怎么努力,拼命追赶,都离她有很远的路。"
  这个可不是巫宁的错,分明是师公自己个性太好强,就算没有巫宁,他也会给自己竖一个其他可以比较的目标。
  "在涂家庄,我又见着她了,可是我心里没底气,所以易了容。她并没认出我来。我也没敢多看她。她比我印象中的样子长大了,也长高了,清丽秀致……"我脸一热,头深深低下去。
  原来师公也曾经和青涩少年一样,难道涂家庄一行,他就净顾着看人长相了?
  涂家庄的人那么多,我怎么也想不起来哪一个会是他。
  他这么坦白地说他易了容——并非是幻术。若是幻术,我说不定还会察觉。可是易容的话——我当时没什么阅历经验,即使到现在也不精擅这个,这可就看不出来了。宾客满堂,每个人都可能是他,也许是个少年,也许是个老者,或高或矮或胖或瘦,都说不定。
  师公嘴角带着一点恍惚的笑意:"我挺高兴,我的个子已经和她一般高了。再等一等,我一定能长得比她高。"
  "可我想得太好,现实却不是那样,在我还只在后面遥遥望着她的背影的时候,她已经遇到了别人……"
  我心陡然跳的快了。
  这话听起来,似乎别有另一种意味,温存的,伤感的,缱绻暧昧……"那会儿她机警聪慧,临危不乱,比我不知强了多少。我先前的那点儿沾沾自喜,现在看来如此可笑浅薄,师傅还夸我比前头两个师兄天资好悟性好,进境奇快。可我还是觉得慢,我只想快些,再快些,学有所成……再去见她。"
  师公脸上露出淡淡的迷惘:"我原以为她会嫁给文飞,可文飞却娶了京城越家的千金。而她背上了诛杀宋加满门一百九十余口的恶名,从此万劫不复……"
  我怔了一下:"宋家?"
  "宋家是名门望族,只有一两弟子习武,其他人还是老老实实本分的读书人。宋家的亲眷故交,遍布天下……我自然不肯相信巫宁会杀人,只不过因为几句口角,就算宋家的人自己立身不正触犯巫宁,巫宁也绝不会滥杀无辜。可是紧跟着,文家也出了事。"
  "文家?哪个文家?"
  "还有哪个文家?文飞那个文家。"
  我心里一紧:"文家出了什么事?和巫宁又有什么关系?"
  师公看了我一眼,目光中似乎带着写悲悯:"旁人都说因为文飞对巫宁始乱终弃,她心性大变,毒杀了文家上下四十多口人……包括文飞的亲生母亲在内。"我觉得脑子里嗡嗡直响。
  我还杀了月姨?不可能。我怎么会做那样的事?而且……"毒杀?"就算说是我杀,也不该是毒杀吧?我又不是用毒的人啊。
  "是啊,毒杀。用的就是夜蛊。那是夜蛊第一次为人所知,若论毒性只烈,这或许不是最厉害的。可是若论阴诈诡奇,夜蛊当数第一,人人闻之而色变。"
  "不可能的。"我神情笃定,"绝对不会的。"
  "我也是这样想的,但是有人亲眼见她进了文家,而且文家出事的那天早上,又有人看到她从文家出来。后来——她没为这件事辩解过一句。只有一个人例外,文飞的母亲,她是被剑刺死的,并非中毒而死。"
  怎么会……明明不是自己做的事,为什么不辩解?
  师公低声说:"我一直想,如果她有什么难言之隐——亦或是要替旁人隐藏呢……"
  我也想到了这个。替别人人隐藏,这个最有可能。
  替谁?
  用毒的人……我只知道一个姚自胜。可我和他并无交情,如果真是他下了毒,那是为什么?他和文家有宿怨?可我也犯不着替他隐瞒。
  不是姚自胜的话,又是谁呢?
  师公继续说:"我一直打听她的下落,后来,我听说巫宁落到了仇人手中,性命堪忧,找了陆三儿一同去救她。那时候陆三儿已经投了惊雁楼,改了叫雁三儿了。我们一个在明一个在暗,里应外合终于把人救了出来。结果那不是巫宁,而是一个长相和巫宁一样的小姑娘。当时我们不知道她为何与巫宁生得一般模样,可救也救了,总不能再将她弃之不理……"
  "那就是白宛吗?"
  师公点了点头:"对,正是她。后来我弄明白了究竟。她只是偶然见过巫宁,然后自己不知从哪儿听说了一个偏门邪术,将自己变成了巫宁的样子。但是这一变过去,就再也不可能变回来。因此被当成巫宁捉住,若不是我们救她,她肯定会送命。问她为什么变成巫宁的样子,她不肯说,却一定要跟着我……"
  我心里没来由地觉得不舒服,像是被挖了一个洞,注进的东西有酸甘苦辣各种味道——白宛她为什么要变成我?为什么一定要跟着师公?
  小童敲了下门,小心翼翼地端了茶点进来。
  "季前辈,齐姑娘,请用茶吧。"他犹豫了一下,小声说:"前辈,白宛夫人求见。"
  师公眼皮都没抬:"不见。"
  我斟了茶端给师公,师公接了茶,手指扣在茶碗盖上,却没有喝,接着说下去:"巫宁行踪不定,可是怪事却一桩接一桩发生。若非她心性大变成了滥杀之人,那就是有人刻意同她过不去。有几位道高望重的前辈长者刚召集人要商议把事情追查清楚,便一个接一个地被害。有人便说这是巫宁下的手,可那些人有小童不敢再说,退了出去。
  的天南有的地北,快马要跑一个月的路,她怎么能分身几处去杀人?可是世人都这么传……巫宁名儿都没人叫了,有人管她叫巫姬,没人知道她在哪?只是自然的,巫宁幻术高妙非凡,她若不想让人找到,那是任谁都不可能找到她在哪儿的……我找不着她,可是只要
她没旁人杀了伤了的消息,那也能暂且安心。后来,又传出一个消息,说巫宁得到了当年的剑仙于白屏和幻仙师甄慧的遗宝秘籍,所以她才有这样的一身本领为非作歹。这一下寻她的人就更多了。练剑的人也找她,修幻术的人也找她。世人修炼是为了什么?哪个不想成仙?就算她没做过恶杀过人,这些人也不会放过她的,这就叫做怀璧其罪。"
  "过了有两年多,我忽然在北省长洲遇见了她。说准确点,是她找上了我。我在明她在暗,她要找我自然方便。"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感觉师公接下去要讲的才是紧要的部分。
  外面忽然传来一声脆响,然后脚步声很快到了门前,师公抬起头来,房门砰的一声被推得大开。
  白宛夫人站在门口,神情冰冷脸色发白,胸口快速起伏。她扫了我一眼,冷然说,"齐笙出去。"
  我站了起来,"师傅。"
  白宛夫人僵了一下,没理会我。
  师公好像没看到她似的,茶碗盖扣着碗沿咯的一声响,说:"我让你进来了吗?"
  白宛夫人深吸一口气:"我有要紧事要说。"
  师公把茶碗放下,淡淡的说:"我不想听。"
  白宛夫人被噎得那脸色快要白里透青了,我觉得自己仿佛能听见她咬牙切齿的声音:"事关雷家庄上千条生命,你也不关心吗?"
  师公抬头看了她一眼:"难道那些人是你杀的吗?"
  白宛硬生生的把头低下去,又抬了起来:"自然不是,只是我……"
  "你出去!"
  我都不想再看白宛夫人的脸色了。她和我当初是一样的相貌,可是现在气的那样子—简直都狰狞无状了。
  我不是怕她,我只是不想看自己曾经的脸扭曲成那个样子。
  这种感觉太别扭了。
  自己的脸,长在了别人的身上,那人现在就站在我面前。这种感觉实在太糟糕了。像吃了什么不服帖的东西一样,胸口堵塞的难受,想吐又吐不出来。
  世人常说,树活一张皮,人活一口气。
  可人难道就不要皮了吗?尤其是脸皮,自己的脸皮被别人????用的如鱼得水,没几个人能心里舒坦吧?
  白宛夫人站在那儿僵持,师公又说了一句:"出去。"她才极僵硬的转过身要朝外走。
  师公忽然说了句:"等等。"
  白宛陡然站住,飞快的转过身来。她脸上神情太硬,一瞬间要硬绽出喜意来实在太难,所以那个表情不像笑却像哭。
  我也有些意外。
  师公抬起头来:"有件事我一直想问你……"
  白宛缓了一口气:"只要我知道,一定……"
  "你的脸,到底是谁帮你变成这样的?别说是你自己,我不信。"
  白宛身体抖了一下,像是突然被谁用刀子猛的捅了一记,又像是当头挨了一棒。要说刚才她得脸色难看,却还比不过现在。
  刚才起码还能看,现在却是面无人色,我把头扭到一边去,可是耳朵却支了起来,等着听她怎么说。
  我也想知道,非常想。
  如果真是什么偏门邪术,能有这么大的功效,那也不是当年年幼力微的白宛能使出来的。谁教给了她?谁帮她变化的?为什么偏偏要变成我的样子?
  这和后来的那些事,又没有关联,一定有……听师公的叙述,他也不相信巫宁会做出那些事。可是那些事却一桩接一桩的冒出来了,如果有人在背后陷害操纵吗、,那会是谁?
  我对前一世的记忆只找回了一些片段,后头的那些几乎全不清楚。
  如今可以算是两世为人了,可是想起来,还是觉得后背上森森发寒。
  是什么人,这么处心积虑的在谋害我?
  那人是谁?在哪里?他……还在暗处伏伺着吗?
  不知何处吹来一阵冷风,我激灵灵的打了个寒战。
  "你说过,你只是在涂家庄见过巫宁一次,可是你变幻出来的这张脸却和她一模一样,别再说你自己变得这种鬼话,连三岁孩子都骗不过。当时雁三儿一问你就哭,现在你是不是还要对我再接着哭?"
  白宛身子簌簌发抖,像是被大风吹过的枯叶子,马上就要从枝头吹落过去。她嘴唇直哆嗦,一句话磕绊了半天才说出口来:"你原来一直都在怀疑我……你一直没相信过我!"
  我以前只觉得师公和白宛夫人的关系冷淡而已,现在看来,师公根本对她毫无情分。那师公又为什么要把她留在身边?
  "你要我相信你什么?你说的哪一句是真话?"
  "可我对你是真心的啊!"白宛暴喝出声,眼睛赤红:"这么些年,我对你,我对你……你……那你为什么还留我在你身边?"
  师公没说话。
  我却明白了。
  师公知道这事情有蹊跷,白宛不过是小卒子,她背后的那人才是大鱼。与其把她逼走了杀死了,却不如放在自己身边……白宛现在的样子简直象个夜叉一样。
  她在涂家庄外见过我一面?
  杂耍班子的小孩……在涂家庄外……恍惚的印象终于渐渐清晰,从那夜月下的河水雾影中浮现出来。
  我想起来了,我和巫真在涂家庄外的河上,那天晚上,曾经遇见过夜香班的一个小女孩儿,那天晚上……河上面火树银花的光影……是了,我记得了。
  那个生得异常丑怪的女孩儿,就是现在站在我面前的白宛么?
  一时间我眼前净是乱纷纷的光影,耳朵里灌满了声音,象潮水一般。
  我忽然觉得站不稳,手扶着床柱,慢慢的滑坐下来。
  有人在笑,有人在哭,有人在怒骂呼号……耳朵象是要被涨破了一样,前面忽然哗喇一声响,我吃了一惊抬起头来,白宛已经不见了人影,门帘被撕下了大半幅,还有一条残边挂着,在风里晃晃悠悠的。
  我第一反应是白宛跑了,可是等我站起身来再朝外看,却发现不是。
  白宛没跑,她现在正倒在外面院子里的地下,手脚还在挣动,可是一时却爬不起来。那撕了去的半幅帘子也没消失不见,正被她压在身下。
  师公……出的手?
  我刚才那一恍神,竟然把这个漏看了!
  我转过头去,正对上师公的目光。
  他仿佛知道我在想什么,淡淡地说:"她出的手,我只是给她原样还了回去。"
  这么大动静外面不会听不到,小僮又大着胆子过来,他一边脸上高高肿起个巴掌印,说话都不利索了。
  我再想想刚才的事,就知道他被谁打了耳光了。
  "前辈……齐姑娘……"他看起来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了。沙湖一年到头都安安静静,人人本分,连吵架都几乎从没有见过,这情形实在是把这孩子吓坏了。
  "你去守着院门,别让旁人进来。"
  打发走了他,我出去看了看白宛。她已经昏厥过去,看起来一时半刻醒不了。
  到底还是没法儿立时就知道,到底是有什么人隐在她的背后。
  我有一种强烈的感觉。
  那人一定是认识我的,我也一定认识那个人。
  而且,说不定关系很亲近。
  会是谁?
  这里面,师公是可以毫不犹豫的排除在外的。
  还有……我怔了下,发现我竟然对巫真不是那么坚决的,全盘相信。
  巫真和我一起长大,可是她嫁了京城那么复杂的人家……她还会一成不变吗?
  "把她扶进来。"
  我把白宛夫人扶进屋来放在旁边一张椅子上,师公点头示意我到他身前去。
  "刚才我和她说的话,你明白么?"
  我点点头。
  "我留下她,是指望从她身上挖出她背后的那个人来。那人很可能与巫宁遭遇的那些事情有关联,说不定……就是幕后黑手。可是这么些年来她一动也不动,可以连着几年都待在山庄中不出门。我即使带她出门去,借着游历的幌子,她也依然不露什么破绽,就象她没受什么人的指使一样。"
  我轻声问:"您说,巫宁有一回找过您?她说了什么吗?"
  "那时候她很瘦,很憔悴。"师公顿了一下,眼睛中露出伤怀和迷惘的神情:
  "巫宁问我,相信不相信她。我一点都没犹豫,我早就知道那些事不可能是她做的。她说她跟在我后面两天了,确信我是一个人没有旁人跟着,她才来和我见面的。"
  "我急着想问她那些事情究竟如何,她却和我说起她习练幻术的心得来。我从前只知道她聪慧有悟性,可是那天和她说过话,我才知道平心而论,这世上,若说还有人的幻术能胜过巫宁……恐怕只有他父亲一个人。不,也许百元先生也不及她。"
  我有那么厉害吗?
  "我问她,她就从头和我说。第一件事就是宋家,我才问,她就哭了。我第一次看见她哭……那会儿我想,哪怕那些人真是她杀的,那也一定不是她的错,一定是有什么非动手不可的理由逼着她那样做的……"
  我诧异之极,这话可不象师公说出来的了,典型的偏信偏帮……我抬起头来,他的脸颊微微发红,眼睛好象也比平时要亮。
  师公自己好象没有感觉,他把茶盏顺手放下,接着说:"后来她说,宋家的人她的确杀了一个,是逼不得已。宋家的人设陷捉住了她和巫真,还有姚自胜。他们三人为了脱身,在后头追他们的人有四个受伤,一个是她失手杀死。逃出之后,又发现一件要紧的东西失落,等到再回宋家去寻找的时候……宋家的人已经都死了。"
  虽然说的都是早已经过去的事情,我虽然已经知道宋家的人死了,可是听着师公这样淡淡的说出来,突然觉得这清晨的寒意似乎比往日要浓重。
  "巫宁说起那件事情来,脸色苍白。她那时候第一次杀了人,也是第一次看到那么多人死在眼前。她说,那时候天还没有全亮,四周雾气弥漫,静得怕人,连虫鸣鸡啼声都一声没有,就象一场恶梦一样。"
  "宋家的那件惨案只是个开始,第二天听说文家也出了变故。巫宁那会儿瘦得很,她说,从宋家、文家的事情之后,她已经很久没有踏实睡过觉了。她总觉得在背后,有双眼睛死死盯着她。就算合上眼,那些死去的人,那些诡异惨状总是在她眼前晃……"
  师公站了起来,他的袍子没束腰,被风一吹,显得飘飘荡荡的,像一只欲展翅翩飞的鹤。
  我站在他身后,总觉得此情此景似曾相识。
  也许前一世,巫宁也这么跟在纪羽的后面走过,也许走的是山路,山风很大——我有些恍惚,眼前仿佛真有这么一个画面。
  不过,师公穿的不是白衣裳,而是一件青灰色的衣裳,只是洗的次数多了褪了色,看起来是在灰白中透出一点青色来。
  我定定神,岔开话:"师傅她……"
  白宛就蜷在椅子上,一动不动,呼吸细而急促。
  师公近前去看了一下:"她还醒不了。"
  到底白宛用了多大气力想暗算师公啊?反弹回去的力道让她伤得这么重?
  这就叫害人终害己吧?她要不下手这么重,这会儿她自己不就可以少吃些苦头了吗?
  我还有好些话想问她。
  近前看,白宛的眉头拧着,脸上尽是冷汗,头发散乱地贴在额角和脸颊上。嘴唇的颜色有些微微泛紫,容颜惨白,看起来着实是我见犹怜。
  一想到这是我自己的脸,心里就说不出地别扭。
  师公微微沉吟,忽然说:"你过来。"
  我本来离得不远,闻言上前一步。
  师公转过身来,抬手一指点在我的眉间。
  我眼前一暗,身体软软地朝前倒下去。师公怎么会对我用梦咒?
  我意识越来越沉,似乎要沉到无底深渊中去。我强撑着,一手紧紧攥着师公的袖子,就是不肯闭上眼。
  "睡吧。"师公的声音柔和而芒远,仿佛站在高高的崖岸上说话一样。
  他的手在我额上轻轻抚过,我心里莫名一松,再也支撑不住。
  眼前漆黑一片,我试着朝前迈步,一只手伸过来握着我的手。我朝后微微一缩,听见师公说:"向前走,别害怕。"
  眼前渐渐亮起来,师公在旁边,牵着我的手朝前面走。我心里惊疑难定,这明明是一个梦境。我还以为只有我会以幻术入他人之梦,可是师公居然也会。
  他是从哪儿学会的?还是……本来就是他回的幻术,而我是学自他?
  这是谁的梦,答案呼之欲出。不能不说,师公这个办法是眼下最有效率的办法。
  可是我总觉得有什么地方怪异。好像我们现在是偷偷摸进别人家中的小贼。我们前进白宛的梦里,是为了找到她心中深深埋藏的秘密。
  我们站在一片荒野地里,前头靠山脚有稀稀落落的几户人家,天快要黑了,狗在远处狂吠。野鸟成群地从头顶掠过,没入树林之中。
  "这是什么地方?"
  师公没说话,只拉着我朝前走。荒草快把小径淹没了,野地里有几个小小的身影,蹲在那里。
  有一个站起身来,一手提着草筐,另一只手攥着野菜。其他人也陆陆续续起身向回走。忽然有几个孩子不约而同地朝着一个孩子冲过去,推推搡搡地抢过那个孩子装野菜的草筐,一哄而散。他们的声音有些怪,远远听着他们在哄笑:"丑八怪,丑八怪,快回家找你娘去吧!"
  野地里只剩下那个孩子孤零零的一个人,她慢慢从地上爬起来,拣起被踩了几脚的空草筐,慢慢朝着村子的方向往回走。
  师公拉了我一把,跟在她的身后。
  "这是白宛?"
  师公嗯了一声。
  前面的人走了一段路,忽然回过头来,有些疑惑地看着我们的方向。
  我知道她什么也看不到,可是却本能地朝师公身后闪避。
  暮色中她的脸一片晦暗不明,我运足目力去看,依稀记得这就是那夜香班船上见过的小孩。她没有看到什么,转过头来,身体微微弓着,慢慢再向前走。她进的那栋屋子同村里其他屋子离得远,屋里没有电灯,过了一会儿,就听见屋里传出女人尖利的叫骂声。
  要不是亲耳听到,真难以想象,怎么会有人对自己的亲生骨肉抱有那么大的恨意,而这些憎恨、绝望、残忍的情绪,都变成了一串又一串连接不断的污言秽语,像暴雨一样倾泻出来。即使我们只是在梦境中,那些滔滔不绝的脏话和辱骂也尖利得像是可以击碎耳膜。
  那破屋的门忽然又开了,瘦小的身影冲了出来,飞快地朝远处跑去。那个孩子窝在草垛边,等了许久,夜渐深了,小村里的人也都睡熟了,那个孩子才从草垛边偷偷起身。她屋前屋后钻摸了一阵,不知从哪儿找了一根柴枝,点着了火,可看着又不像为了照亮,也取不着暖。
  很快我就明白过来,她在放火。
  快要过冬的时节,家家都备了许多柴草,垛在屋前屋后。她这里点一丛,那里烧一把。很快火苗就蹿上了房,屋里的那些人有的醒了,有的没有醒。烟越来越大,火也越来越大,烧成了一片,醒来的人冲出屋来,就算从井里打水泼浇,也救不了火了,他们慌乱地奔走,无助地呼号,还有婴儿受惊啼哭的声音乱成一片,大火不知烧穿了哪一家的茅草屋顶,轰然一声半间屋都塌了下来。
  我和师公远远看着,那个点火的人似乎自己也吓着了,她站在那里看着火势发了一会儿呆,悄悄地从人从中溜走。人人都关注着大火,竟无人留心她。
  她揣着一个干瘪瘪的小包袱,趁着黑跑了。
  师公指着她离开的方向,轻声说:"她那个包袱,肯定不是现在临时收拾的,早早就预备好了。"
  那放火呢?是一时气急了,还是也早早就预备好了?
  这么小的孩子,她在心里想做这样的事,想了多久了呢?
  师公拉着我的手继续向前走,四周的一切纷纷碎裂,像被大风吹走了一样,圆月当空,江上渔火点点。
  这情形当真眼熟。江风吹过来,船头的大旗随风招展。
  "夜香班。"
  "对。"
  感觉所有的事情,都是从这一次涂家庄之行开始的,我怎么能忘记得了?师公指着江岸边一处阴影:"那时候我就在那里。"
  我朝那里看过去,黑黝黝的,只能看到那树荫里泊着几条船,可是当时他在哪条穿上,有没有看到我?
  船头银光的星雨纷纷坠落,那些细碎的光屑拖着长长的尾巴,像是夏季里长长的雨丝。有两道人影斜斜掠飞了出去,那种飘飘然的姿态仿佛没有重量,既像两只轻盈的燕子,又像被风吹走的花叶。
  左边的是我,右边的是巫真。
  那时候可真不懂收敛,还以为自己已经很谨慎了。
  "左边那个......就是她。"
  我轻轻嗯了一声。
  我当然知道左边那个是我。我当时心里在想什么虽然事情都还记得,可是当时的心情,还有细节,已经很模糊了。
  站在船头的那个孩子比放火的那时候长高了一些,依旧瘦得像柴火棒一样,她发了一会儿呆,弯下腰去拣了个什么东西。她直起身来的时候,一道人影飞掠上了船头。师公抓着我的手忽然一紧。
  这人身法极快,我只觉得眼一花,可没看清他是哪个方向来的。
  他和那个孩子说话,我们离得不远,可是却什么声音都没有听见。风声,江上的波浪声混作一片。
  他们没说几句话,那人拿出一样东西给了白宛,白宛也把握在手心里的东西递了出来。我知道那是什么了。
  那就是我丢的一只耳环。
  想起来了......我们换了男装,耳坠是后摘的,包袱不想拆开,耳坠就用手帕包了放在身上。我想不起来是丢在哪里,也不知道是怎么辗转到了齐伯轩的手里。
  手中的谜团解开了一个。
  可这个是微不足道的。齐伯轩,难道就是在背后操纵白宛的人吗?
  不,不是的。
  他不会幻术,这一点就说不通。
  操纵白宛的那个人,或是说,那些人里,一定会有一个幻术高手,起码---不会比巫真的水准差。但齐伯轩给了白宛什么?
  师公显然也极好奇,朝前走了两步,我们已经站在了白宛的身后。
  她一无所觉,手里紧紧攥着一枚核桃大的明珠。
  这样的珠子显然不是这个贫女能有的,一定是刚才齐伯轩给她的。出手好阔绰,对这等宝珠也毫不在意。要论价值,这明珠科比我那只耳坠贵重了不知多少倍。
  白宛怔怔地站在那里不知在想些什么,船头的灯笼摇摆不定,照在她脸上的光亮也忽明忽暗,看起来那张脸平添了积分令人惊怖的意味。
  她很快把珠子掖在了身上,转身进了船舱。
  "她应该是这个时候,第一次见了巫宁......."师公轻声说。
  是的。
  第一次----此后的事情,谁也想不到。
  我们在船头又站了一会儿,这一段梦境没有结束,师公似乎也不急着离开。他望着远处泊着的那只小船,脸上露出一种难以述说的神情,月光洒遍江面,点点银波如鳞。
  那是我和巫真搭的客船。我心里说不上来是什么滋味,有些感慨,又有些怀念。过去的情景,也只能在梦中重现了。
  过了一会儿,师公才说:"走吧。"他直直向船外迈步,我也跟着迈了一步。在梦境之中,我们并没有向下沉落,脚踩在江面上,水没有如烟雾。
  凌波踏浪朝前走了几步,眼前敞亮起来,荷香扑鼻,水光清亮,和适才天地一片黑漆漆的境况全然不同。
  这是涂家庄。
  只是回廊上空荡荡静悄悄的,小径上的落叶没有清扫,远望去一排屋子窗子都紧闭着,偌大的一座庄院,虽然正是荷花盛绽的时节,却从骨子里透出一股凋败的意味来。
  这时候的涂庄主应该已经过世了。涂夫人如何还不知道。出了寿宴上的变故,涂庄主自尽,涂夫人中毒,那时候我也没有心情打量庄院。这里似乎一夜之间就颓败了下来。顶梁柱一倒,人再一散。屋子放佛也和人一样,有精神和气数的。
  我看到白宛了。
  她穿着一件紫色的短裙,系着大红腰带。这身打扮实在扎眼,是夜香班里的戏服。庄里已经没有家丁看守,她沿着回廊遮遮掩掩地向前走。
  我记得变故发生之后第二天还是第三天,那些宾客也就散了,夜香班也应该开船离开。现在看来是还没有走。她在山庄里没有头绪地乱闯一通,什么人也没有找到,颓然离去。
  涂家庄的下人溜走了不少,还卷走了不少东西。地下就掉了一块碎绸子,不知道是什么人走得慌落下的。我心里胡思乱想,乱纷纷的。
  师公牵着我的手再向前走,我也跟着走。再走还是在涂家庄。
  那座我们曾经听曲赏荷的水阁还在原处,可是一切都已经回不到过去了。
  涂家人已经在收拾着要搬出去,我记得我和巫真也是这会儿离开的。偌大的涂家空荡荡的。
  "进去看看。"
  师公推开了水阁的门,四面窗子都闭着,有一股尘土味儿。
  我是在这里遇着文飞的,当时只觉得什么都好。有清茶,有荷香,有笛声……现在只有一室的浮灰。
  我当时坐的地方还在那里呢。
  "来这儿做什么?"
  师公把窗子推开一扇:"赏花。"
  我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
  赏花?
  他转头叫我:"你来闻闻,有花香气。"
  我站在他身边。
  是有股淡淡的香气,却不是荷花的香。
  师公伸出手,空中有一点细小的花瓣飘落下来,落在他的手上。
  "就是它。"
  我看了一眼。
  花瓣原来应该是水红的,只是现在褪了色,变得像白花一样,只有蕊心还透着一点红。
  "不知道是什么花。"师公把那细小的碎花拈起来仔细看,仿佛在研究什么要紧的大事一样,左看右看地,忽然说:"嗯,我记得好像是在哪儿见过,这也是桂花,不过是变了种的,有个名儿叫淡秋香。"
  "名字倒别致。"
  师公摊开手,那花瓣就落到窗子下的水面上去了。
  "那天我也在这阁子上头。"
  真的?我转头去看他。
  "不过我只是敬陪末座的,他们说什么诗词,我接不上。他们说什么曲艺,我也不怎么明白。后来涂家的公子领着人下楼去……"
  我只觉得这世事可真是——原来那时候他也在。
  可是那个时候下楼来的却不是他。而是文飞。
  要是那个时候他下楼下,我们见着了……会怎么样?
  不,那不是时候。师公这个人很傲气,可以说要是把他放秤上称一称,百十斤里得有八十斤是硬铮铮的骨头。
  而且,他还被我买过——那时候我们就算见着了,又能怎么样?
  他八成别扭得一个字也不会跟我说起。
  而我那时候……只注意文飞了。他年少俊美,风度翩翩,能诗能文笛子还吹的那样好,每个少女只怕都憧憬过自己将来的良人是什么样,要有文采,要有风度,要有温存,要有……文飞恰恰就是比着那个众人憧憬的模子造出来的一样,要什么有什么,多一分嫌多,少一分嫌少。
  自然,师公也很好,可是他像坛酒一样,是经年了,陈了才香的。文飞出风头的时候,他还生嫩着……酒再醇香,在没酿成前,那发酵的模样和气味儿可不怎么动人。
  那个时候,我是何等浅薄,只看重那些外在的东西,长相,风度,才气……其实真要在一起,最重要的不是这个。
  可是,在那个年纪,不浅薄的女孩子又有几人呢?
  当时文飞走进水阁的时候,在场的女子里头,有几个不被他倾倒?
  我的手按在窗格上,抽回来时,指尖上沾了浅浅一层浮灰。
  "这次雷家庄的事情,让我想到了许多以前没想过的事情。"
  我微微低下头,轻声问:"都想到了什么?"
  "想通了一些以前一直解不开的疑团。还有……"
  他看着我,却没有说话,只是微微一笑。
  这一笑显得轻松而坦荡,他的目光让我觉得有一种说不出的亲近。
  我不由得也朝他一笑。
  "那年我和巫宁在一起,虽然相处的时间不长,可是却觉得有说不完的话一样。那个小城里头也没有可去的地方,我们就在一座半山亭里盘桓了好几天,去的次数太多,连那亭子后面有几株野枣子树我都数清了。说的渴了,巫宁还揪了那野枣子来吃……"
  "好吃吗?"我好奇的竟是些细枝末节。
  他笑笑:"不好吃,皮硬核大,干瘪无汁,不算也不甜,不苦也不涩,跟嚼树皮一样。"
  我忍不住一笑,难道听师公说这么长一句话。
  "可是……那时候我觉得特别好吃,揪了几十个,我们一人分了一半,然后开始讨论幻术,还用枣子做赌注来打赌。"
  "赌什么?"
  "都是同行,自然彼此有些不服气的地方,你也知道,习练幻术的人,都是自己参悟得多,难有和旁人切磋探讨的机会……有一天,不知怎么说起了幻仙师甄慧……"
  我微微一怔:"甄慧怎么了?"
  "她说,她无意中得知了传说中甄慧随于白屏一起斩妖成仙的地方。"
  "那有什么稀奇,传说里也有讲,不就在樊州大龙口吗?听说那里的人感他们除妖的大恩,还建了庙供奉他们。"
  师公摇头:"我也是这样说,她说,愿意同我赌两个枣儿,那地方不过是以讹传讹的,斩妖的地方其实并不在那里。"
  "那谁赢了?"
  其实我心中已经有了答案,果然师公说:"她赢了,的确不是樊州。"
  "她有什么凭据?"
  师公一笑,直说:"我先输两个枣给她,但是接下去她又输回了给我。我们说起幻空术来,她参悟不及我,所以愿赌服输。"
  我听着他这样述说,完全可以想象出当时的情形来。
  棋逢对手,酒逢知己。
  说得口渴都不愿意去寻茶水解渴,宁愿揪了那难以下咽的枣子来充数。
  "原来江湖上传言她得了剑仙遗宝并非空穴来风。可是我不明白,这件事又是怎么走漏了风声呢?"
  "是啊,别人是怎么知道的?"
  巫宁可不会逢人就说,这件事……她恐怕只会告诉寥寥几人。比如,父亲。或者是,巫真……还有就是……文飞。
  "此事事关重大,我从前曾经想告诉你,但是估计你年纪尚幼,又担心隔墙有耳。"
  我环视着水阁四周。
  在这里说话倒是保险了,这是梦境,也是幻境,只有我们两个人。
  我握着窗格的手微微用力,屏气凝神听师公说下去。
  "巫宁说过,这件事情她只告诉过她的父亲,除此之外,就是当年曾经写给文飞的一封信上提过一句,她或许猜着了甄慧能以幻术证道成仙的秘密。"
  窗格被我捏的咯的一声响。我松开手,上头裂了一条细痕。
  怀璧其罪。这块璧。实在太烫手。
  天下修行的人,图的什么?
  财?名?权?不,那些都有烟消云散的一天。
  而于白屏和甄慧的传说,虽然亦真亦假虚实难辨,却像两盏指路明灯,引得无数后辈朝这条道上走。
  修行者众,能得道的,却只有那两个人。
  于白屏据说还有门子弟传承下来,只是没有人能像他一样拥有过人的天资。而甄慧——她的来历没人清楚,做过些什么事谁也说不清楚,简直像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人一样。后来无数修习幻术的人就算想学她,走她那条道,也一点头绪都没有,更不要说能幻成仙的秘密。
  "她当时告诉我,自己也没有彻底明白,只是曾经受过重伤,一度在鬼门关打转,忽然参悟到了一些苗头,只是还不确准。她说那种感觉有些玄奥,言语很难讲述。"
  怎么听着像老和尚论佛似的,净打禅机。
  "巫宁的天赋、悟性,都比我强,而且她这个人有一说一,从来不虚言诳语。她说得郑重其事,我才知道江湖上的传言并不是以讹传讹的。向外泄露这秘密的人,自然不可能是她父亲,那只有一个人了。"
  文飞。
  当年的我怎么会那样鬼迷心窍,爱上那样一个人?
  "我说我不想知道,她苦笑,说若是现在不说,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有机会说出来。虽然她和我的交情也不算久,可是她相信我不会出卖她。"
  是的,我也这样想。师公这个人太傲气了,他是那种宁可断了脊梁也绝不会向人弯腰的性子。要说别人的本事好,他佩服,可不会去偷学。
  师公转头看我,忽然手掌翻过来,缓缓摊开。他手心中悬浮着两枚小小的珠子,相互围转游走。
  竟然是幻真珠。
  不, 不是。比我手中那一对小了一半,光彩灵力也颇有不足,我不会认错。像是仿着那个做出来的一样。
  "这是她赠我的,她手中也有一对。我这一对是她后来做的,她那一对,是甄慧留下来的东西。"
  幻真球,是我母亲的遗物,父亲提过一次,说这是甄慧遗下的东西。但他也说过,那只是传说。既然是传说,就未必是真的,有可能是后人假托是她的,牵强附会。
  "她说玄机就在这上头。"
  我注视着那对幻真珠,这珠子两辈子都在我的手里,可见我和它真是缘分不浅。
  这对珠子里藏着能成仙的秘密?
  师公收回珠子,将那扇窗子又关了起来:"走吧。"
  推开水阁的门,面前已经不是回廊,纷纷扬扬的大雪落了下来。天寒地冻,骡车艰难地在道上前行,车轮碾得冰碎雪裂,吱吱嘎嘎地响。高大的城墙两端看不到头,都隐在阴云雪雾里。
  这情形当真眼熟。这不是那年的京城吗?
  是了,白宛也来过京城,我记得,仿佛在上京的路上遇见过她。
  后来……事情一多,就没有顾得上。
  巫真仿佛还说过,想栽培她的——我怔了一下,急忙再向前走,跟上师公的步子。
  前面果然看见了夜香班的旗子,看来是租了个小客栈住着,旗子半收半挂地靠在墙边上。客栈旁边紧挨着不知什么地方,可以听到骡马嘶叫。
  屋门一开,有个人出来泼水,穿着件旧的青布袄子,腰里扎了根灰布带子,头发入下一半来遮着脸,正是白宛。这时候她的样子还是照旧。
  客栈前面有人嚷嚷着,她回屋换了衣裳,和一个看着比她大几岁的姑娘一起出来。手里都拿着演习幻术的家什。这些东西外行看了可能不一窍不懂。空心竹竿,铜哨子,还有黑圆铁球什么的,瞧着古怪,用法更古怪。
  我虽然也是这一行里的,可是他们跑江湖的这些手法我也不尽知道。
  师公很自然地挽着我的手跟了上去,一边走一边跟我解释:"那竹竿里有药,长短还能伸缩。哨子铁球什么的也都有用。"
  这个梦境中的人看不见我们,我们大模大样地跟在他们身后。
  他们上车了,走了一段路,越走我越觉得有点狐疑——这路途是去文家,我走过数次,不会认错的。她们这是去……难道是文家的那件喜事?就是我第一次到文家那天,文飞的兄弟要娶妻的那件事?
  我和白宛,真不是一般的有缘啊,怎么走到哪儿都能碰上。
  故地重游,心中说没有一点儿感慨那是假的。
  我第一次来这里,心中的忐忑、期待,那时候的天气,那时候的心情……我有些恍惚,师公握着我的手紧了一紧。
  我转过头,他的神情平静而温和,虽然还有一点一贯的淡漠。可是就像三月里落了点阳春雪一样,只是点细碎的凉。
  一点都不冷。
  雪簌簌的落,我回想那天的雪有没有这么大——可是却不怎么想得起来了。也许和这差不多吧。
  夜香班的人果然进了文府,不消说,他们又是来赶场子献艺赚钱的。
  我和师公也进了文府的大门。那天这里有许多的人。
  师公挽着我的手,我们就站在正院一边,这里位置可真好,既能看见进进出出的宾客,也能看见夜香班的那些人在收拾布置,预备等一会儿开演。
  师公递了个东西给我,是个纸包。我打开来看,居然是喜糕。就是和我来文家那时候吃的一模一样的喜糕。
  "那里拿的?"
  师公轻轻咳嗽一声:"吃着玩吧。"
  我笑着拈了一块问他:"你吃不吃?"
  他把头转到一旁:"你吃吧。"
  我还真吃了。喜糕和记忆中的味道,依稀相同。上头用红色糖浆印出的百年二字被我一口咬掉,只剩下了好合。
  他忽然问:"好吃吗?"
  "味道挺好的。"我把手里的质保朝他移了下,"你也尝尝。"
  他伸过手来,却没拿纸包里的。我指尖一空,那个被我咬过的剩下好合二字的喜糕让他给抽走了,顺手就填进了嘴里。
  "恩,甜了些。"
  我怔怔地看着他。
  他转头看了我一眼,似乎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含义。
  我有些迷惑——还有许多事想不清楚。可是脸已经微微地热了起来。
  这……这算什么?
  他好似无事一般把脸扭到一边去,但是,耳朵也慢慢红了。
  我转回头来看着纸包,里面还有几块糕,上头的字都不一样。
  "百年好合"也好,"花好月圆"也好,"早生贵子"也罢……平时看着没什么感觉的纯粹的吉利话,现在好像一个个都活跃起来,在眼前跳着闪着,各个都有着不同的意思。
  有好些事……一直存在心里……我把纸包一攥,轻声说:"我们找个安静的地方,我有话想和你说……"
  他也没问我是什么事,跟在我身后。
  我们一路直走,和那些忙碌的人擦肩而过,越走越安静。文家的花园极大,假山流水亭台楼阁,俱蒙上了一层皑皑白雪。垂柳上挂着冰凌,倒像是水晶树一般。
  我转过头来,深吸了一口:"你喜欢巫宁,是吧?"
  果然他并不犹豫,坦荡而坚定的点了头。
  "那……我呢?"
  这句话问出来,我不是不紧张。可是我在心里或隐约或明白的思虑、猜测、忐忑……可是在问出口的时候,那些情绪就全都消失了。
  师公忽然笑了。
  我猜着他会说什么,短短的时间里有好几个想法掠过脑海,唯独没想到他笑。这有什么好笑之处吗?
  我的脸色可能不是太好看,师公虽然脸上不笑了,可是眼睛里满是笑意。他伸指在空中虚化,变成了一面镜子。
  "你自己看看。"
  我瞅了他一眼,转头去看镜子。
  镜面仿佛有水雾一样,先是模糊动荡,然后渐渐清晰起来。
  镜子里的那个人,那张脸……我伸手摸了下自己,镜中人也做出同样的动作。
  没什么不妥……只是……不是齐笙,是巫宁。
  师公轻声说了一句:"相由心生。"
  我明白了……以前我不知道自己是巫宁的时候,即使入了梦之幻境,我的脸依旧是齐笙的脸。可是现在我知道自己是谁了以后,我的样子,就变了。
  "你……知道了?"
  "早就在怀疑,现在却准了。"
  水镜化作泡影,我转头看他。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猜测的?"
  他顿了一下:"从我第一次见到齐笙开始。"
  我初到沙湖的时候,白宛不由分说做了我师父,而我后来才遇到了他。
  "为什么?"
  我不可能在第一次见他的时候就露出什么破绽。因为那时候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谁。我不知道我曾经是谁,做过什么事,认识什么人——我的过去犹如一片大火烧过的荒地,只有一片黑漆漆的残灰。
  而且齐笙也长得不像我啊。
  "那你是从哪儿看出来的呀?"我好奇至死。
  他迈步朝前走:"这个说来话长,那一次我和巫宁分别之后,又过了约莫半年,我们约在她说的地方又见了一面——那也是最后一面。"
  我没打断他的话。
  "她带我去看了据说是于白屏和甄慧斩杀恶蛟的地方,可是很奇怪,这次她却并没有提起她有没有参悟透甄慧的秘密。她只和我说起她小时候的事情,说起父亲又当爹又当娘抚养她长大,说起自己学会的第一招幻术,成功施展出来的心情……还说起了文飞。文飞成亲那天,她站在喜堂外面。她说她一点儿都不伤心,也不觉得愤恨。"
  被背弃了,怎么可能一点儿也不怨?
  "她说,那种时候再伤心气愤,那是同自己过不去,她只是不明白。文飞要成亲便成亲,难道连同她说一句解释的时间都没有吗?就算不是曾经相恋相爱的人,只是普通朋友,背弃曾经的曾诺,也总得有一句话吧?"
  "于白屏和甄慧曾经斩蛟的地方深陷地下,成了一条地底暗沟,纵横延绵,不知到底有多大一片。她领我去看石壁上的剑痕,说虽然剑诀不可能领会到,但看这些剑痕,剑意剑路总可以追索出几分来……"
  "她……"说自己是她,未免有些奇怪,可要说是我,也觉得有点别扭,干脆含糊过去,"是怎么找到那片遗迹的?"
  "误打误撞。"他说。
  是巫宁没告诉他,还是他现在不便说?
  "我的师傅剑法可不怎么高明,到我这里更是只传了皮毛。"师公说,"我现在使的剑法,就是当年在那石壁上看了,自己慢慢揣摩来的。"
  我怔了一下。凭自己揣摩的一点儿剑路就能
练到现在这个地步——雁三儿可是个很有名的剑客了,可是师公的剑术应该也不比他差。师公的悟性之高简直令人惊恐。而于白屏当年的剑法,又到了怎样的地步?
  那并不重要,我都让他给绕晕了,明明在问他怎么发现我的破绽,怎么扯到了于白屏的剑法上面去了。不过幸好他也绕回来了。
  "巫宁问我,究竟怎么算是成仙。"
  这问题真不好答。
  怎么算是成了仙?世人都说神仙好,可神仙到底怎么个好法?谁见过神仙?
  是长生不老?呼风唤雨?登上仙境?从此不再有生老病死?没有俗世烦扰?谁知道当年于白屏和甄慧是成仙了还是和恶蛟同归于尽了,究竟没有人清楚。
  传说里那些成仙的人,成仙之后可就再没有露过面了。
  这成仙和死了有什么不一样?
  我把这句话一说,师公却笑了:"巫宁当时说的是,超脱凡俗什么的她不懂,但是若是她想的没有错的话,也许可以……灵识不灭。"
  我一下子睁圆了眼睛。灵识不灭?我当然明白他说的什么意思。即使肉身损灭,可是灵识不灭……不就是我这样子吗?
  我作为巫宁是已经死了一次,可是随后又作为齐笙重新活了过来。
  不知什么时候师公已经把我的两只手都握住了,轻声说:"那时候我一念之差,有一句话到了嘴边却没有说出来,在心里埋了许多年。那时候,巫宁说了一句戏言,她说,若是她真的寻摸出灵识不灭的窍门,哪怕有一天她遭遇了不测,肯定还会想办法再回来的……到时候一定来探我,还说让我指定个地方。"
  这么说,当时我成功了?不然, 我怎么会死后重生?
  我顺口问:"那你是怎么说的?"
  "我说,那不如就定在这里吧。那个地方只有我和她知道。只怕世上再没有人知道这里才是于白屏和甄慧最后留下痕迹的地方了……所以,从她去了之后,我一直在想,她会不会回来,会何时回来……"
  "所以你见到我第一眼,就开始怀疑我了?"
  他微微一笑,颇有几分得意。看着并不让人觉得讨厌。反而显得像个大孩子一样:"你的眼睛,不像个孩子。"
  是吗?
  我可没注意过自己那时候的眼神如何。小孩子的目光到底是怎样的,我也没有仔细琢磨过。就算琢磨过,也未必能装的和小孩子一模一样。
  他的得意里头似乎还有些别的原因。我仔细一想,不禁有些哭笑不得。
  他得意的大概不光是因为看出了我的破绽,还得意于我的确信守承诺,又回去找他了。
  他以为他是谁啊。
  我去沙湖也不过是凑巧,正好附到了齐笙身上,而齐靖齐涵恰好要去沙湖罢了——不对,等等。
  我问他:"于白屏和甄慧真正斩蛟的地方究竟是哪儿?"
  师公瞅了我一眼,一副"明知故问"的神情。
  我犹豫了一下:"难不成……就是沙湖?"
  他点了点头。
  这可也太巧了!
  "就在我们现在住的山庄的下头。我把山庄建在上面,一住就是这么多年……你终究还是回来了。"
  他这种笃定的口气让我有点不满。
  凭什么把我说得好像戏词儿里傻不拉叽的痴心女子一样!
  他有些不解地看着我,应该是看出我有些不快,可是不知道我为什么恼了。我有种很奇妙的感觉。
  他虽然有这么多年的阅历了,可是那只是在一些事情上。有的事儿,他还是像张白纸似的。这样的时候……就是没有甜言蜜语,怎么也应该说些好听的吧?
  他凭什么就一副"我知道你会来找我"的样子?可这种小心眼儿似的气恼,我都羞于启齿。毕竟我都两世为人了,加起来就算赶不上师公,也不比他小多少。耍小女孩儿脾气,就是他不说什么,我自己还拉不下那个脸呢。
  "别生气。"
  "我没生气。"
  "那嘟着嘴算怎么回事儿?"
  我条件反射地抬手摸了一下嘴——我哪有嘟!
  师公脸上还是那样一贯的表情淡漠,可是眼中却流露出温存的笑意来:"别生我的气——我这个人总是不会说话。越是想要求好,越是容易把人得罪了。"
  这话我赞同。印象里这人从来没说过什么让人觉得舒服开心的话,总是一开口就得罪人,包括现在。他性格太骄傲,从来不屑于讨好旁人——我琢磨着,他就算想讨好,也没有那个本事啊。冲他这张嘴,就算想拍马屁也只能拍到马蹄子上去。
  我早了解他这一点,倒也犯不着现在再来生他的气。
  他的手覆在我的手背上,暖暖的。
  "要是我哪儿做得不对,做得不好,你别忍着,要告诉我。不然,我也不知道该怎么样让你高兴,或是什么时候说了哪句话又让你不高兴。"
  我瞅着他。哪有这样的——还需要我来教他怎么讨好我?凭什么啊!
  可是……可是心情却和刚才不一样。
  花园里空旷而静谧,静得可以听到雪花飘落的声音。前院远远传来的热闹的喧哗显得那样不真实。
  风很凉,带着一点甘洌的甜味儿——也许是雪的味道。很好闻的味道。
  师公静静地站在身边。在幻境中我们不会感觉到真正的寒冷,可是他仍然站在位处上风的位置——那里能挡住寒风。
  好像一直都是这样。他总是什么也不说,要说也是冷言冷语不讨人喜欢。可是只要他在,就总会那么不着痕迹地替我遮风挡雨。要看一个人,不能看他的样子,他说了什么。
  师公忽然伸手在我眉头上点了一下:"别皱着。我还没有问你,从前的事,你是不是都想不起来了?"
  "只记得一点。"
  我望着远处,雪还没有停,簌簌地落着。晶莹的雪花儿擦着睫毛飘落,远处一片阴云雪雾。
  "我的记忆,只到第二次离开京城为止——后头的事想不起来。断断续续的,那些人为什么死,怎么死的,我那时候到底在哪里,做了什么,我全都想不起来。我记得,我想要帮文飞找一本剑谱,可是等我归来,他和越彤成了亲……"
  最后留在我记忆中的,就是铺天盖地般的一片红。
  后来呢?后来的事情,为什么我一点儿印象都没有?
  不管是梦中,还是偶尔会掠过脑海中的那些细碎的断断续续的光影,都没有。太奇怪了。
  我想不起,后来与师公相遇、相知的那些事,想不起来后来我究竟为什么被陷害,落得身败名裂自刎身亡的下场。
  远处忽然有人走了过来。我眯起眼,我知道来人看不见我们,但是第一反应仍然是将自己隐藏起来。文家的人忙碌异常,花园石子路上的雪一点儿都没有清扫。
  那两个人缓缓向前走,与我们擦肩而过,身后留下两行脚印。
  一男一女,男的是文飞,女的是越彤。
  我远远地看着他们。
  师公问我:"要不要听听他们说什么?"
  我缓缓地摇了摇头。
  瞅着一段令自己不快的过去穷追猛打,我不觉得这对我有什么特别的好处。"去看看白宛。"
  我们本来就是追着她来的。至于文飞和越彤,于我的生命,只是两个陌生过客。何况就我所知,他们现今亦是一对怨偶,过得并不美满幸福。至于更遥远的过去,他们是怎么开始的,什么时候开始的,我一点儿也不用去关心。
  我一直没有回头。
  打开了一扇门,前院的热闹喧嚣一下子扑面而来。空中弥漫着放完鞭炮后青色的烟气。硝石的气味儿在这种时候闻起来也显得喜气洋洋,一点都不刺鼻。
  "在那边。"
  我顺着师公指的方向看过去,夜香班的人又搭起了一个台子,与在涂家庄的时候不能相比,这个台子极小,上头正唱着落难公子中状元小姐赠金终得诰命的戏,小姐一身红装,状元帽上簪花,一团喜气洋洋,虽然天上还在飘雪,戏棚下却是牡丹盛开,彩蝶团舞——又是幻术变出来的小把戏。
  白宛她们应该就躲在那个临时搭起来的台子下头。
  我们站在台子前津津有味地看起戏来。我很少看戏。看戏都是有钱又有闲的人干的,我觉得自己总是在疲于奔命,没有闲下来的时候。
  一折戏唱完,有人从台子后面钻出来喝水,我看见了白宛,她掀开台子底下的帘布钻出来,也跑到一口大缸附近去舀热水喝。
  旁边有个女孩儿,扎着紫色头巾,也去舀水,把她挤到一边去。白宛瞪她一眼,然后她忽然把水瓢扔下,迅速钻进两幢屋之间的窄道,这孩子动作真快,我差点没看清楚她是怎么消失的。
  "去看看。"
  我们白紧张了,她没跑远,就在那屋子的后面,猫着腰躲在那里往前面看。
  白宛偷窥的不是别人。真是我,巫真,还有李陆。是的,那天我们在文家遇到了李陆。
  白宛的目光异常地亮,透着一股热切的向往。她向往的是我。这种感觉真古怪。
  我和白宛一次又一次意外相遇,巧合得就像有什么人在幕后操纵安排一样。我对她一无所知,而她却躲在暗处紧紧地盯着我,仿佛食腐肉为生的秃鹫,在人将死时便徘徊跟随,等待可以扑上去啃食的时机到来。
  这种感觉实在让人不舒服。为了分散精力,我又想起了之前心里的疑问,开口问师公道:"真想不到白屏和甄慧当年是在沙湖斩蛟的……那地底下还留着别的东西吗?"
  "这些年我搜寻过不止一次。"
  "那里到底什么样儿?"
  "裂痕遍布。"师公惜字如金,"有一个深潭,水早已经干涸。岔路孔洞极多,应该是当年那蛟的洞穴。还有几截巨大的断骨,不知是不是当年那恶蛟的尸骸。"不知道当初我是怎么悟出甄慧的秘密的,什么时候得去亲眼看看才成。
  "细想想,斩蛟是两个人做的事儿,可是世人提起来,总是说剑仙于白屏如何如何,总是把甄慧忘了。如果甄慧不在,不幻化出另一只蛟来,于白屏也许斩不了蛟成不了名,可能命都保不住。"
  "有人露在前头,就得有人隐在后头,世事多是如此。一将功成万骨枯,世人记住的是名将,谁记得枯骨。"
  师公这嘴也太毒了——甄慧怎么到了他嘴里一变就成了枯骨了?
  远处那门又开了,李陆和巫宁巫真在门口道别。
  师公忽然说:"你刚才说的那句……"
  "哦?"哪一句?
  我怔了下,刚才我可说了好些话。
  师公的手指叩了两下。他在想事的时候,时常会有这么个小动作。而这会儿他是拉着我的手的,所以他这两下都叩在我的掌心。
  嗒,嗒。
  好象叩在耳边,叩在心头。
  "你刚才说,甄慧幻出另一只蛟。"
  原来是这句。每个版本的传说中,别的细节或许不尽相同,可是这一点总是一样的。
  甄慧她幻出来的就是一只蛟,不是一头虎,不是一把剑什么的。
  "为什么不是旁的,而是偏偏是蛟?"
  师公像着了魔一样,眼睛微微眯着。他不再注意李陆那边的动静,也没有再关注白宛,全副心神似乎都用揣摩这句话了。
  这一点似乎没有什么不同寻常的地方,他们当时就是在和恶蛟拼命,幻出别的东西来,未必镇得住唬得住引得开那只蛟。俗话说一山不容二虎,一潭也肯定不容二蛟吧?
  再想象一下,当时甄慧满眼都是这蛟,肯定满心里除了它也没别的。那种情形之下,怎么变得出别的东西来?
  师公出神地看着远处,嘴里轻声念叨:"为什么不是别的,偏偏也是蛟?"
  他手掌翻过来,那对小小的幻真珠从他掌心中升起。一实,一虚,环绕相贴,游走不定。
  我心中也陡然一跳。
  似乎想明白了什么,可是再细想,又全然摸不着头绪。
  幻真珠,我这里也有一对。
  如果说是甄慧留下来的东西,可是这珠子先后也传经了好几个人的手,母亲去世后,珠子在父亲手中保管,然后又传给了我。
  先是巫宁,后是齐笙。两世为人,珠子都在我的手中,我却没悟出什么来,就连它是什么材质的都懵懂不知。
  师公手里这对珠子不论大小,成色,上头所蕴的灵力,都比我手中的要逊色许多,只能说略有雏形。
  可是,这对珠子又是以什么材质做出来的,我也依旧不明白。
  非木非金非石。
  "甄慧当时幻出的也是蛟,应该就是据那只作乱的恶蛟所化。"
  这我当然知道。
  我还知道传说里说,甄慧幻出来的蛟,和真蛟一样有着巨大的力量……等等!
  我和师公之前也一直在琢磨着,为什么那幻化出来的蛟有着实在的力量!幻术就是幻术,一切都只是建立在"虚幻"之上的把戏。幻出来的东西是永远不可能有力量的,所以许多幻术高超的人,大多自身修为极高,剑术一流。又或是与旁人合作,将真实的杀伤力藏在幻术的掩饰之中,也可以置人于死地。比如,我刚变成齐笙不久,与巫真重逢的时候,她就用了这种办法,施展三世阵,而那些杀手藏于阵中……甄慧当时肯定用的不是这种办法。一是于白屏佩剑已折,二是甄慧自己也不可能有这么大的力量,两人都不可能是这幻蛟力量的来源。
  那……我和师公对看了一眼,彼此在对方眼中看到了同一个答案。
  为什么幻化出的蛟有真实的力量,因为她借了外力。
  为什么她不幻别的,偏偏幻成蛟!
  明白了!
  因为她只有幻出跟眼前一样的蛟,才能借到对方的力!
  师公掌心的那对小幻真珠仍然像有生命的一样,两珠相贴缠绕,宛若双鱼并游、珠上的光晕并不特别明显。
  我将我的那一对取了出来。
  相比之下,仿的就是仿的。
  这一对珠子光华流转,浮动时珠身上的光晕氤氲逶迤,说是像两条鱼…..也可以说,像两只蛟蜿蜒而动。一只是实的,一只是虚的。
  师公没问我这对珠子是怎么回到我手上的,他凝视着珠子,神情由迷茫而渐渐变得豁然开朗。
  师公忽然微笑,指尖轻轻点在我手掌心那枚实质的白珠上:"这个,应该是当年恶蛟被斩后,留下的内丹。"
  幻真珠还在游走不定,白珠移开,透明的那一枚又转到了他的指尖:"而这颗,则是甄慧以潭水化蛟之后,那幻蛟留下的晶核。"
  我愕然以对,不得不说,师公的推测几乎可以说…….荒唐而狂妄。可是细想来,却是合情合理。
  所以这两颗珠子,缠绵得像一颗一样,因为它们的力量是源自一处吧?
  我从师公手里接过他那对小的珠子。这两颗不知道我是用什么材料做出来的,看着与我原本的这一对虽然差了许多,但是道理是完全一样的。
  明明堪破了一个大秘密,还是很高兴的。可是不知道为什么,看着两颗滴溜溜旋转游走的珠子,我心里却浮起一点点隐约的恐慌。
  怕什么,我也说不好。只那么一闪,也顾不上深想。
  前面大概拜完了堂开度,噼里啪啦地放起鞭炮来,震天响,窗棂门板都被这响声震得簌簌发抖。
  白宛溜了回去,师公轻声说:"她记忆中深刻的地方,都是遇着你的时候。"
  我也发现了。她这几段经历,都与我有关。
  她这么执着,执着到最后,她变成了我。
  "嘿,小丫头。"
  白宛站住了脚,有人喊住她。巫真站在两间房的夹道间,朝她招了招手。白宛只犹豫了非常短暂的时间,就冲她跑过去。
  我们也站住了脚。我从来不巫真那天在这儿还见了她,她没提起过.
  我们只分开了短短的时间吧----我认真回想,我们的确只分开了很短的时间。
  "你刚才在看什么?嗯?"
  白宛不吭声。
  "我知道你在看什么。"巫真笑了,我好像没看她这么笑过。
  那笑容里带着一种高高在上的意味。
  是的,巫真的确没有在我面前那么笑过。我也没有见她露出过这样的表情。
  巫真在我面前,从来都没有什么优势和骄傲。
  虽然我们从来都不说。
  我转头看着师公,他专心致志地注视着巫真和白宛,认真倾听她们说的每一个字。
  巫真递了一个小册子给白宛:"拿 去学吧,看你能学会多少。"
  白宛一把将册子抢了过去,仿佛一个长久忍受着饥饿的人在攫取食物一样。她把册子紧紧攥住,才问:"我…….还能去哪儿找你?"
  "把这些都学会了,你自然知道该去哪儿找我。"巫真没有多待,像她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走了,前后连喝两口茶的工夫都没花。
  是的,我和巫真那天差不多整天黏在一起,只分开了那么短短的一小会儿。只这么短短的时间,她做了我完全想不到的事。
  白宛两手攥着那本册子,可是没一会儿又急忙松开,像是生怕把书给攥破了。她爱惜地将册子抚平,揣进怀里
,又摸了一摸,才钻井那个台子底下去。一阵锣响之后,台子上又热热闹闹地演起另一出戏来。
  "走。"师公拉着我,没再待在戏台边,却朝着巫真离开的方向追了过去。
  巫真走的并不快,我们很快追上了她。她缓缓地向前走,拢着漂亮的斗篷,认真打量着文家的宅子,嘴角边含着一丝凉薄的、讥讽的笑意,打量着四周的一切,这里的人,这里的事。
  我不知道她在笑什么。
  这样的巫真对我来说真的很陌生。
  陌生到,除了外表,和我认识的巫真,好像再没有一点犯相似之处,连走路的步态,都和我熟悉的她不一样。
  巫真平时走路我好像没怎么注意过,因为她总是比我落后一点点。即使我们并肩一起走,她似乎也总比我的步子小一步,我们之间总会差着一点点距离-------那点距离不多,只是,从眼角的余光,也看不到她的表情。
  我站住脚。
  我以为我了解巫真,我们一起长大,白天晚上都在一起,一起修炼,一起玩耍,一起分享姑娘们之间的小秘密。
  可是我忽然发现,巫真,她在我看不见的地方,完全是另一个样子。
  和我印象中的她,完全不同。我忽然明白过来刚才我在恐惧什么。发现幻真珠的秘密时,我恐惧的,是未知。
  世界上的一切忽然间都不同了,连身边的人都变得陌生。
  我一下子明白过来,前一世,巫宁在那么无助的时候,为什么会选择找到纪羽,和他说那么多的隐秘。
  因为那个时候,她熟悉的人,她都不敢再相信了。反而是一个全然陌生的人,更让她觉得安全,觉得可靠。
  他不了解她,他不熟悉她。她也一样。不了解,伤害反而会少。不熟悉,也就谈不上出卖背叛。
  一定,一定还发生了很多事。
  文飞与越彤成亲,那是又沉又重的一击。
  可那只是一个开始。
  巫宁的噩运从那时候开了个头,然后止不住地一路朝下狂落。
  文飞和越彤从路的一端过来,正和巫真打了个照面。
  巫真很是和气地和他们打了个招呼,三个人什么也没多说。
  手忽然觉得有点疼。师公用力握着我的手,我有些恍惚地转头看他。
  这个人,连句安慰的好话都不会说。
  可是我忽然觉得很安心。
  似乎只要他在,别的事……那些伤害,那些过去的事,都不算重要。
  "别往心里去。"师公居然能说出一句安慰我的话来,倒真让我意外。
  我期待地看着他。哪怕干巴巴的安慰,也比没有强啊。
  我用眼神示意他:再多说点多说点吧。
  师公轻轻咳嗽一声,脸扭到一边去:"走吧。"
  我沮丧地垂下头,鞋尖将地上的雪踢得一团糟,师公瞥我一眼,有点犹豫。好像想安慰我,又不知道怎么开口似的。
  他的头微微低下来了一些,神情比平时显柔和许多。雪光映在他脸上,并不是那种很冷的光亮。他的脸颊有点微微地泛红。
  人在梦里也会脸红吗?
  我眨了一下眼。
  师公的面容突然出现在那么近的地方,近得我来不及反应。
  嘴唇温暖,干燥,柔软……我不知道是他的唇更热一些,还是我自己的唇更热一些。
  然后忽然又想到我们这是在梦境中……感觉其实做不得准。
  脑子里乱成一锅粥,各种奇怪的念头一瞬间都冒了出来,千头万绪,理不清说不明。
  最后全成了一片空白。
  亲的时候没有感觉——或者说感觉太复杂,形容不出来。亲完之后我第一个念头就是:好不容易逮着,可不能让他跑了。
  不知道当时怎么会冒出这么个念头,可是我的行动也的确听从了心里的命令——紧紧攥住了师公的手。
  刚才一直都是他牵着我,现在掉了个儿,换成我紧紧地牵着他。
  什么不安、惶恐、患得患失……全都散了个无影无踪。
  我就一个念头:他是我的人了,我可得把他看得好好儿的。


【第九章】 问情何处


  雪已经停了,我们站的地方也不是文家。
  管它是哪儿,我不在乎。
  师公显然也不在乎。
  我们两个人像两个傻小孩儿一样,手牵手在街市上瞎晃荡。说着要去盯白宛,可是眼看着白宛在人群里都快走没了影儿,我们还是不急不慢迈着小方步。说起来,我再喊他师公,好像是有点不太妥。
  但是这么多年早就喊习惯了,突然要改有点不大容易。
  师公也没有觉得不适应……咦,没准儿他也觉得听着"师公"比"纪羽"二字更悦耳?呸呸,这都什么和什么啊。
  白宛这是做什么?
  瞧她在城里东游西逛,买了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然后直直往城外去。
  她现在已经不是个子矮矮的小孩儿了,身量拔高了一截,只看背影的话,袅袅婷婷,大有少女纤美之态。
  但不能看脸。
  她进了铁匠铺,进了布庄,进了杂货铺,最后还进了木器店。
  "她这是做什么?"我才想起来问,"夜香班的其他人呢?"
  "夜香班……"师公顿了一下说,"我以前查到,夜香班夜间忽起大火,一船人都……"
  我想象了一下夜香班那条破烂满载的大船,这要真是半夜起火,还真是不好救。
  可是这个夜半起火,怎么这样耳熟?
  从我们进了白宛的梦中,这已经是第二桩夜间起火了吧?
  第一把火是白宛放的,在她的家乡。
  她家乡……我和师公对望了一眼,眼前的风景越看越熟,前不久我们刚刚来过一遭。
  这不是白宛的老家吗?四中荒凉依旧,白宛走得很快,我们紧紧跟着。
  她又回来这里来做什么?刚才还买了许多东西打成一包背着。难不成——这丫头终于良心发现回来探望她娘?
  曾经的小村落还剩下零零落落几户人家,房舍比上次离开时还要破败。草木枯荣变迁,看不出多少从前的痕迹,只有村边那株焦黑枯死的槐树还能看出这里曾经着过大火。
  白宛曾经住的那间草屋也已经破的不成样子了,屋顶早就不复存在,屋梁和门可能早被人拆走,屋里头甚至已经长出了荒草。只有几堵墙还呆呆地立在原处,好像一阵风都能吹倒。
  白宛站在屋前出了一会儿神,然后绕过破屋,朝山坡上走。
  山坡上远远的,能看见几座小小的土坟,也没有立碑。
  白宛远远蹲了下来,开始挖掘。原来她在铁匠铺里买的铁铲是做这个用的。山风吹过,四下里空旷寂静,她挖掘的声音听来十分清晰。
  我往师公身边靠得近了些。
  月亮出来了,照得山坡上一片明。
  下葬的人埋得并不深,白宛很快挖到了,一根根拣出来包起。
  我现在也知道她买布做什么用了。
  她挖的……应该是她母亲的尸骨吧?
  我转头望了师公一眼,他不动声色,揽着我的腰,继续跟在白宛身后。
  夜间的山林黑黢黢的,不时有奇怪的声音响起来。
  不知是鸟啼还是兽鸣,听起来都有些变了调的诡异。
  白宛背着不大的一包,沉沉地再朝回走。
  "原来她回来给娘迁坟……"我想了想,"不过迁坟,不都是正午时候来么?"师公声音淡淡地:"再看吧。"
  白宛回去的时候很快,几乎像是要逃离什么一样,比来时走的要快。
  她进了一个小院,点起灯来,然后费力地把椿米的石臼往屋里拖,在门框边卡了一下,她差点儿摔倒,可到底还是把那个搬进去了。
  我们站在窗子外头,看着白宛映在窗上的黑黑的一条影子。
  她把布包里的东西倒出来,然后举着杵,用力地砸下去。
  沉闷的声音响起来,一下,又一下。
  我本能地朝师公靠近,他张开手臂把我抱住。
  我想我们见过的世面都不少,可是眼前这情景实在……白宛的影子清晰地映在窗纸上头,她努力地,认真的椿捣,石臼里的东西被捣得支离破碎,发出让人齿酸的簌簌的声音。
  我觉得身上发冷。
  每个人,都不是原来看起来的模样。
  这一世我第一眼看到的白宛,她貌若仙子,冰清玉洁。
  可是一转眼,仙子般得白宛,变成窗纸上气喘吁吁的黑影。
  闭上眼,那沉闷的椿臼声还是一下一下的传进耳朵里。
  "她这是……要做什么?"
  师公带着我转了一个圈子,走出院门。我长长地松了口气。
  那个院子里好像有一种无形的恐惧压着我,让我喘不过气来。
  "我大概猜出来了……"师公轻轻拍着我的背,像对待一个婴儿那样安抚我,"她改换了容貌,不是用的幻术。"
  难道屋里正在发生的事,就是白宛为了改换容貌做的准备?
  谁教她的办法?
  我和师公一直跟着她,可是除了巫真,没有别人和她接近过。
  巫真……应该不会这种诡异的透着深深邪气的办法吧?
  那,是我们中间漏过了什么事么?
  我知道,梦境往往不是连贯的,我们想找到白宛是不是与巫宁被重重陷害的事情有关联,想知道在她改头换面的背后有什么人在默默操纵。
  "别怕。"
  我抬起头来,他重复了一句:"别怕。"
  我不害怕。
  白宛终于掀开白布,露出了她的脸。
  不,应该说,露出来的是巫宁的脸。
  我看着她对镜子顾盼自赏,手指在脸上一点一点地慢慢移动,把每寸肌肤都抚到了——我心中的感觉太古怪了。
  我以前还曾经在心里揣测,师公对着这张面孔这么久,就不会有点错觉,把白宛当成我,然后情不自禁?
  现在我发现,不会。
  齐笙后来遇到的白宛已经有着得体的仪态,风姿不凡。可是白宛不是一天修炼成那样的,她现在的样子说不出的古怪,眉眼秀美,可是腰习惯性地佝偻着,肩膀缩着,脸上一副……形容不出来的神态。
  她不是我。
  就算有了一样的脸,也不是我。
  所以师公一直都很清醒。不清醒的大概一直都是白宛,我大概猜得出来她是怎么想的。
  太渴望摆脱过去的自己,太渴望过上另外一种生活。她变成了我的模样……也许她觉得这样一来,她就拥有了我的人生?
  可是,她从哪里学来的法子改换形貌?
  转眼间,白宛在山道上匆匆向前走。四周的景物越来越熟悉——这里是万华山百元局!
  白宛来这里做什么?
  我握着师公的手紧了一紧,追在她后头,看她进了百元居的大门。
  看门的老仆明显辨不出来真假,说了句:"小姐回来了?"
  白宛嗯了一声,她的声音听起来也同我甚像。
  这时候父亲应该还活着,百元居还没有破败被毁——白宛来这里做什么?
  我们跟着她,看她在每间屋里不着痕迹地翻寻,还乘隙流进了父亲的书房。
  我只觉得一股浊气顶在胸口,憋得喉咙生疼。她不但偷了我的相貌,还潜进我家中来偷东西!
  "宁儿。"
  白宛动作一顿,猛地转过头来。
  父亲……我也怔住了。
  父亲披着一件长衣,脸色有些憔悴,站在门口:"你在找什么?"
  "没……没什么。"白宛有些支支吾吾的,"就是觉得这里太乱了,整理一下。"
  "是么?你这次出门这么快便回来了?"
  "想起有东西忘了拿,就折回来了……"
  父亲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前面庄上送了请柬来,你去看看,将人打发了。"
  白宛忙应了一声就朝外走。经过父亲身边时,她瑟缩了一下,侧着身过去了。
  父亲嘴角微微弯起,露出一丝冷笑。
  父亲知道她是假的?
  为什么不当场拆穿她?
  白宛来百元居,是想偷取什么东西?谁指使她来的?
  百元居有什么值得旁人觊觎的东西?
  师公拉了我一把,我有些恍惚地抬起头来,他的眼珠是无暇的黑色,深邃而清流,带着让人心神安定的力量。
  虽然他什么也没说,可是我慢慢镇静下来,垂下头不再看父亲的身影,跟着白宛朝前走。
  来送请柬的人站在前厅,白宛正按捺着惶恐与不耐烦与那人说话。
  "父亲身体不适,后日是无法去赴宴了,多谢令尊一番美意。"
  咦?
  来送请柬的那人我也认识,不就是雷庄主,雷启山么?
  他头凑近了些,低声说:"巫先生去不得,巫姑娘也可以。大家都住在万华山,俗话说得好,远亲还不如近邻,巫姑娘又何必拒人于千里之外呢?"
  他那是什么语气?虽然脸上没表情,可是眼神里透出一股子淫邪!
  白宛转头看了他一眼,脸上带着愕然与难以置信,还透着一股子不知所措的茫然。
  她……仿佛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的事,不知该怎么办。
  也是,以前白宛的那副尊荣,想必登徒子对之也起不了色心。
  白宛终于回过神来,脸上难以克制地露出一丝厌憎:"你说什么?"
  雷启山拉过她的手,将一张请柬塞进她手里,还顺势在她手腕上带了一下:"后日傍晚……我在回龙台等着姑娘……"
  我恶心得全身汗毛倒竖。虽然摸的不是我的手,可是……可是感觉就像自己受了亵渎一样。
  在看师公,他脸色阴沉如锅底,死死盯着雷启山那只禄山之爪。
  看来感同身受的不止我一个啊!
  终于送走了雷启山,白宛回了屋里,一直待到天黑时分也没再出来。
  我低声说:"她来找什么?难道是找习练幻术吃的法门?可是百元居并没有什么秘籍……父亲教导我们都是亲口讲述的……"
  "再看看。"
  从窗子外头看进去,白宛正坐在我的卧房里头,翻着不知从哪儿摸出来的两本册子。
  我的眼睛微微睁大了一些。那两本册子——那是我所写的。当时是在家中写的,后来百元居毁了之后,我又在雷家庄找到了它们。
  白宛将那两本册子和其他一些东西掖进怀里,深吸了口气,摸出一柄短剑笼在袖中,推门走了出去。
  那短剑颜色黑沉沉的,分明是淬了毒!
  我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明明知道这是白宛的记忆,所有的事早发生过了,可还是觉得京剧惶恐,喘不上气来。
  "别慌。"师公轻轻揽着我的肩膀:"你父亲没那么容易着她的道,放心吧。"
  白宛走到父亲房门前,轻轻扣了下门:"父亲。"
  屋里的人说:"进来吧。"
  白宛推门而入,父亲靠在床头,似乎正在闭目养神。
  白宛一步一步慢慢走过去,在床前停下脚步。
  "父亲可觉得好些了?"
  "嗯。"父亲指了下圆凳,"坐下说话。"
  白宛犹豫了一下,坐了下来。她一手子啊袖中攥紧了剑:"父亲……到底咱们家祖上,还有没有留下幻仙师甄慧的什么东西?"
  "你怎么忽然又问这个?"不等她回答,父亲又说,"你想想,如果有什么宝贝秘籍能流传下来,怎么没再出一个甄慧呢?几百年间,也不过出了一个幻仙师而已。"
  白宛有些急切:"可既然于白屏都能留下剑法与后人,甄慧也应该可以。"
  "不过都是以讹传讹罢了,于白屏留下了剑法?那他的后人中也没有再出一个剑仙。是不是巫真又撺掇你来问的?那丫头就是太急功近利了……"
  白宛僵住了,紧紧抿着唇,似乎巫真二字让她十分不自在。
  "我累了,你出去吧。"
  白宛是受什么人的指使……我心里渐渐浮现出了答案。
  除了习练幻术的人,旁人对什么幻仙师的心法既不了解,也不会这样感兴趣。而知道我家与甄慧有渊源的,就更少了——巫真……是她吗?
  眼前的景物忽然又模糊起来,我急切地朝前踏了半步,我还不知道白宛是不是暗算了父亲,或者又偷走了什么东西。可是这一步迈出去,百元居一切已经消失了。
  "百元先生是何等人物,白宛这样初出茅庐的几分心计真不够在他面前卖弄的,放心吧。"
  "嗯。"
  不放心,又能怎样?
  父亲早已经过世了……再接下来的梦境中,白宛遇到师公了。
  不知是不是我心中先入为主,既然知道她一直对师公……有些意思,怎么看她的脸,都显得容光焕发,情意荡漾。
  她再荡漾也是白荡漾。
  师公的脸,好像从少年时起就是一张冷脸,萍水相逢也让人觉得被欠了十贯钱一样地冷。不管白宛是笑意盈盈也好,眉目传情也好,楚楚可怜欲哭无泪也好,师公的脸始终是一个表情——冷!
  我头次发现,冷脸色看起来也是这般顺眼啊。
  尤其是白宛端着热腾腾的鸡汤大晚上去敲师公的门,说要"送消夜",师公眉不抬眼不动,直接一句"不饿"就没理了。
  我用手碰碰他:"唉,你都说她还给你送过消夜啊。"
  师公同样冷着一张脸:"我没吃。"
  你没吃不代表她没送啊——当然了,从白宛的角度看,这送了是和没送一样,反正目的没达到。
  从师公的角度看,也也大概是一样……他既没吃人嘴短,更没有对她动心。
  白宛捧着鸡汤站在门口的那个表情真是……比她以前的那张脸还要难看啊。
  "她变脸的方法,应该是蛊术。"
  "对。"
  就像夜蛊一样,那令人闻之胆寒的奇诡毒蛊,人死了就算到了阎罗殿,都猜不透自己的死法。
  令白宛改换容貌的,应该也是一种奇特的蛊。
  说到蛊,就不能不让人想到姚家。
  幻术呢,怎么说,还有些凑热闹跑江湖的作用,没看皇宫中还养着几个师傅,一到宴节就出来放紫气东来火树银花什么的么?当然,还有更漂亮的幻术,给宴会节庆献热闹捧场。至于毒术,那就没人喜欢得起来了。连街头巷尾两夫妻吵了架,;老婆一气之下还能给男人下砒霜耗子药,可见毒不是什么好东西。
  蛊,那又是另一回事了。
  毒,起码大家都知道,中毒,死了,很简单。
  可是蛊,提起来一般人可能还不知道这是什么。
  稍微听说过一点的,只知道那是邪门的东西。具体怎么个邪法,怎么个坏法,那也不清楚。
  而知道一些的人,那是谈蛊色变。比如,百年前就有人受傀儡蛊的操纵亲手杀死了自己全家人。还听说过断肠蛊,蛊虫在肚中将人咬得肠穿肚碎,活活痛死。
  还有一个女子,突然在成亲之前跑了,跟一个根本不认识的男人过起日子来,还生了好几个孩子,直到那个男人死了她才突然醒过神来,她根本不知道自己这些年都在哪里,都做了些什么,还以为自己是当年要成亲的小姑娘。她中的,叫迷心蛊。
  还有许多……无论下场怎么惨,有什么不同,蛊都是可怕的、邪恶的。
  而且,那些人,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中的蛊。
  白宛用的那种诡异的办法……我都不愿意再回想她那些细节。
  可是白宛从哪儿学来的那种办法?
  这件事和巫真有关吗?如果是,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她又是什么时候学会了这些诡异偏门的法子?
  难道还要找姚家的人去打听?
  姚家的人……姚自胜早逝,还有姚正彦在。
  姚家人的性格,做派,能力……外人都不了解,也无从去了解。做了他们的仇人,这辈子永无宁日。
  如果确定是他家的先辈在陷害我,而姚自胜又已经过世,这件事,也就没必要查了。
  我不想让我的亲人,让师公,让我身旁的人,再遇着什么危险。
  可是我的心事,好像从来瞒不过师公。
  这么多年朝夕相处,他对我的了解,有时候已经赶上了我自己对自己的了解了。
  "这件事,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当年你也没有惹到谁,为什么最后会落得那般下场?不是你肯明哲保身,别人就肯放过你的。"
  是的,师公说的也有道理。可是这些,和他们的安危来比,轻重一目了然。
  他似乎还有什么话没有说出来。
  我猜,他是说,报仇。
  我想过报仇,可是最近想的越来越少。也许,是从雷家堡的变故之后。
  我不想再看到那么多人死去。为了不知道的缘由,白白丢掉了性命。
  "走吧,她的梦中,应该也没有什么可以看的了。"
  我点了点头。
  师公抬手给白宛下了禁制:"走吧,还有许多事情要做。"
  "什么?"
  他转头看我一眼:"你不想看看,当初那对仙侣斩蛟的地方吗?"
  "想!"根本不用犹豫,话就脱口而出。
  傻子才不想。
  师公嘴角似乎浮现一丝笑意,不过还来不及看清楚,他脸上又恢复了那种冷冷的淡漠。
  "跟我来。"
  我在沙湖住了也有十来年,却怎么也想不到山庄下另有乾坤。
  师公也太能瞒了,这些年相处下了,他一点口风都不漏。要不是现在他确定了我的身份,只怕还是不会讲些事告诉我。
  去山庄下头的入口,在师公的静室里。
  师公的静室我来过不知多少回,还曾经在这儿打坐运功,师公在旁替我指点护法。可是我怎么也没想到这里原来还别有洞天。
  静室里另有一间内室,以木扇门隔开。里头有一张短塌,是师公小憩之处。
  "来,躺下吧。"
  我眨眨眼,师公坦坦荡荡。我和衣卧下,师公长腿一迈,也卧了上来,躺在我的外侧。这会儿明明不是胡思乱想的时候,我却一下子觉得脸"轰"的一声烧起来。
  师公挽着我的手,轻声说:"稳着些。"
  短塌一段忽然沉下去,我屏住气,和师公一同向下滑。
  身下有一块薄薄的藤板垫着一路朝下滑,耳旁能听着风声呼啸。长长的石砌甬道里没隔多远便有一枚拳头大的岩晶照明,隐约的光亮如夏夜里的萤火虫。我轻声说:"这个……不是你凿出来的吧?"
  "不是,这是原来便有的,我只是后来镶了些岩晶照亮。"
  我想也是,师公再有本事也不是属岩鼠属地龙的,让他打洞……呃,有些为难。
  这蛟龙的地下巢穴还真是深,我在心中数着数,得有一盏茶的工夫我们才到了底。藤板微微一震停了下来,师公扶了我一把。
  这里有些潮湿,气味倒并不浑浊,想来别处一定有通风通气的孔隙。
  师公拉着我向前走,手掌一翻,一团柔柔的光雾从他掌心释出,向前方弥散扩展,照亮了我们前方数十步远的地方。
  "前面就是那水潭。"
  与其说是水潭,不如说是水潭干涸后留下的大坑。
  我以为只是小小水潭,等真的看到了才知道师公说的有些轻描淡写,这差不多是一片地下的湖泊,坑极深,向下望去只见黑黢黢一片不见底,水潭怕没有三五里宽,从这边根本望不到那一端的情形,都隐在黑暗之中。
  "来,那边就是有剑痕的地方。"
  我马上点头。
  剑仙于白屏留下的遗迹啊!
  当年的我是怎么找到这一片地方的?也许真是误打误闯。
  路曲曲折折并不太好走,地底下一片沉寂,除了我们自己的脚步声和呼吸声,别的什么声响都没有。
  师公说的地方到了。
  这里有一大片光滑的石壁,就像打磨过的镜子一般,或许是曾经被水长年累月地冲过流过才会变得如此。我们站在石壁前,石壁上隐隐约约地映出我们的身影来。
  师公指着石壁上的一处,轻声说:"那就是第一道剑痕。"
  剑痕不像我之前想象中的那般劈山裂石般有惊人的威势,只是浅浅的一道印痕,若不细看根本注意不到。
  "这……"
  我有些意外,转头看师公。
  "我第一次也和你一样,不相信。"师公的手指顺着剑痕轻轻滑过,"这样的剑痕,怕是只学了三五年剑法的人也能留得下,只怕比这还要入骨三分。"
  "是啊。"
  剑仙的劲力总不会只有这么点吧……还不及我。要只有这么点儿本事,恐怕连恶蛟身上的一片鳞也砍不下来。
  "从这上头,你看出什么来了?"
  我诚实地摇头。
  "若是要把石壁砍出口子来,拿把斧头最省事。即使这一道,想必对于白屏来说也是劲气开始衰竭的征兆,才在石壁上留下这一道,真正使剑的高手,每一分"
  气力都不会白费,举重若轻,大巧不工……"
  "啊……"
  我有点明白了。
  要把石壁砍出乱七八糟的剑痕来一点儿都不难,初学者都能办到。
  可是于白屏和恶蛟生死相博,应该说,每一剑都应该是贯注了全力的,可是即使如此,却控制得如此精准——我想起自己看过的几场使剑高手的比斗,场中剑气纵横,今人稍靠近些就觉得剑意森然,罡风割面。
  于白屏,该是已经到了神敛意守、纵剑无痕的地步了吧?所以他的剑意不像普通的人那样是四散漫溢的乱无章法……原来是这样……怪不得当初巫宁会和师公说,从这石壁上的剑痕可以体会出很多精华来。
  师公微微一笑:"再朝前走,后头还有。"
  我忍不住好奇:"师公,这上头的贵迹,你领悟了几成?"
  "不过是一些皮毛。"师公这会儿倒是极谦逊,"毕竟我不是专事修炼剑道的人。"
  "哦……"说的也是。
  我们是习练幻术的,这上面的剑道再高明,对我们来说,都不是那么重要。
  要是有甄慧的贵刻啊之类的,那对我们来说可就不同了!
  我们再朝前走,后面应该是拼斗更加激烈了,所以留下的剑痕比刚才更多,也更深刻清晰,师公一路走,一路向我讲述。
  当时……那该是怎样一场惊心动魄的恶战啊、师公停下脚步,指着石壁上的剑痕说:"你看,这里。"
  那看起来是一片杂乱无章的乱线。
  大概也是知道我看不出什么来,师公信手一握,一柄淡青的细剑出现在掌中。
  他挽了个剑花,信手朝我刺过来。
  我站在原处没有动,只见眼前一团剑芒陡然爆开,仿佛绽开了一片烟火,令人目眩神迷。
  呵,原来是这样!
  那些光芒瞬间消隐,师公收剑而立:"明白了?"
  "嗯。"
  明白归明白,可是师公是怎么从这些条乱糟糟的剑痕中领会到这么一招剑法的?他的天资比我要强太多啊。
  在幻术方面我还能说自己和他有比肩的可能,可是剑术方面实在不是我的所长。
  我拍了拍手赞道:"了不起。"
  他只是一笑。
  这里太过空旷,说出的话有回声,声音远远传出去,又从黑暗中传荡回来。
  我的目光落在身后的石壁上,这片黑沉沉的石壁比前头的更加光滑,就如同一面巨大的镜子,我们的身影清晰地映在上面。
  一刹那间我好像想起了什么。
  师公走了过来:"怎么了?"
  我摇摇头。
  我抬起手来,石壁上映出的女子也抬起手。
  这一幕本来是寻常到不能再寻常的情景,从小到大不知多少次在镜子里在水面上看到过自己的形貌,可是在这个幽暗寂静的地下石窟里,我忽然觉得……石壁上映出来的人,好像不是自己一样。
  那么遥远、陌生,仿佛是站在另一个世界里的游魂。
  "巫宁?"
  我回过神来,背上冷森森的都是汗意。
  "纪羽……"我顿了一下,不知不觉间对他的称乎变了,"当年我是死在什么地方的?"
  他怔了一下,过了片刻才说:"离此地不远——往西约莫四百多里地……"
  我也愣了。四百多里地?那……那岂不是……算一算,应该是那里。
  我就是在那里借尸还魂变成了齐笙的。原来前世我死去之后,就一直留在那个地方没有离开过吗?离此地不远——那时候我是要来沙湖?还是从沙湖离开?
  "我真是自尽的吗?"
  "是……"师公点了点头,"当时许多人亲眼所见,我一个个找上他们逼问探查过。"
  我为什么会自尽?有什么……不得不这样做的理由?
  我一直以为,我不会自杀,那我究竟为什么最后会做出那样的抉择?
  除非,我不得不这样做。
  比如,要是我活着,会伤害到我的亲人……会伤害更多我不愿意伤害的人。
  "那我自杀之后,再也没有出过以我的名义杀人的事了吧?"
  师公慢慢点了一下头。
  "你……即然当众自尽,那么之前冒你名的人自然不会……"
  我勉强一笑:"对,除非他们是傻子,才会冒死人的名杀人。"
  可如果,不是有人冒我之名呢?
  那杀人的人,如果真的和我有极密切的关系呢?
  我的手指点在石壁上,石壁里的那个影子也抬起手来,指尖我和相触,石壁冰冷而坚硬。
  我摸出那对幻真珠来。
  一颗实心珠子,一颗透明的珠子,两颗珠子相贴相依,游走不定。
  这情形我看过许多次,以前只觉得,有如两条鱼儿,嬉戏相缠,亲密无间。
  可是现在再来看这据说是甄慧留下的珠子,它的确隐晦地显示出来,当时甄慧变出的幻蛟与真蛟厮斗搏杀的情形。
  为什么用潭水化出的幻蛟,却借用到了真蛟的力量,我以前不明白,可是现在终于想通了。就在师公带我下地底,站在那块石壁前的时候。
  石壁外师公舞剑,石壁上的那影子也舞剑,虽然动作一样,但是两不相扰。
  我伸手去触石壁的时候,石壁上的那影子也同样伸出手来与我相抵。
  我用的力气越大,自己的指尖就越痛。是我自己在 和自己较量。
  我有多大的力气,石壁里那影子就会反给我多大的力气。
  那只蛟,其实就是如此。甄慧幻化出来的那只蛟起到了一面镜子的作用,真蛟用多大气力去攻击,幻化的水蛟就有多大气力来反击。
  真蛟受的伤,其实是自己造成的伤。真蛟会疼痛,会力竭。。。。。。那时候于白屏再雷霆一击。。。。。。就是这样简单。
  那蛟被斩杀后,于白屏刨出了蛟的内丹。这蛟传说中已经成妖,所以内丹有着奇异的力量。可是那只用潭水幻化出来的幻蛟,也留下了一颗珠子。
  幻真珠,一实,一虚。是真蛟与幻蛟留下来的最后痕迹。
  它们同出一源,却相互为敌。可是又不能离开彼此。。。。。。
  我心头一痛,低下头去。
  那个丧心病狂,顶着我的相貌,用着和我一样的功夫,杀死那么多人,手上沾满鲜血的人。。。。。。就是我自己幻化出来的,另一个自己吧?
  我紧紧闭上眼,师公轻声唤我,我也没法儿出身。
  我看到了前世的我。
  就在山坳中的百元局,那旧时的庭院中。
  有柳枝的斜影拂过,父亲站在院中的树下,远远的看着一个方向。
  那是窗子。
  窗子里的我,正低头在写什么。树叶的影子又从眼前拂过。。。。。。
  窗前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个和窗子里的我一样的人,同样的容貌,同样的装束,她站在窗外,看着窗里的我。
  我瞬间出了一身冷汗。
  我想起来了。。。。。。很久之前,我变成齐笙,年纪还小,有一回合师公出门,在惊雁楼的船上,我做了一个梦。
  眼前的一切,正是我的梦中情景。
  我坐在窗子里头,发现按窗外有人。
  可是当我抬头去看的时候,一瞬间又觉得自己其实就是站在窗外的人,在看着窗里——那时候我就惊醒过来。
  为什么?
  为什么会有两个我?
  想一想,那些惨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第一桩,是宋门的灭门。
  那是在。。。。。。文非背弃了我,和越彤成亲之后。
  我站在文家的那间厅外,看着文飞和越彤拜堂。
  那时候我既不气愤,也不悲伤。
  我只是有些疑惑。
  为什么他会另娶,为什么他另娶之前居然没有想要告知我一声。
  一般人遇到这样的情形,怎么会一点儿不愤懑一点儿不伤痛?
  还有。。。。。。我已经差不多想起来许多事情,可是从文飞成亲,我第二次离开京城之后的事情,我却完完全全想不起来。
  仿佛有人持刀在这里重重划下,将巫宁的前半生与后半生一切为二。
  那些人都是。。。。。。我杀的?
  身下的地板仿佛已经裂开可,我觉得自己在朝无边的黑暗中坠落下去。
  如果我真的。。。。。。那我最想杀的人,应该是文飞和越彤才对。为什么他们夫妇俩偏偏没事?
  不,也许我动过手,只是没杀死他们。文家也有数条人命据说是死在了巫宁的手术。
  也许那时候我想杀的是文飞他们两个人,却误伤了他人。也许。。。。。。根本就是不分青红皂白得乱杀一气。
  我忍不住捂上了眼睛。
  这就是我一直追寻的真相?
  没有比这更残酷的真相了。
  我情愿我什么也没有想起来。
  我一直觉得自己是被人冤屈的,可是……可是兜兜转转,到头来却发现,我所做的一切,不过是证明了自己的确满身罪孽。
  所有的事情,远远望着的时候,总是让人无限向往。
  可是真正的一切摊开来放在面前,只让人感到绝望。
  是的,绝望。
  "你究竟怎么了?"
  我转过头来看到师公。当年巫宁偷偷去找他,和他谈论幻术,倾心相交,却不提起自己的事,不说那些命案,不提是否冤枉……那时候,我大概就如同现在一般的心境吧?
  他撩起袍襟,在我身边坐了下来。
  "我杀了很多人,那些人,死在巫宁手下的……全是我杀的。" 我看着自己的双手,"甄慧变出一只幻蛟来,我却幻化出另一个自己来,杀了那么多人……"
  "就算你这么说,也吓不走我。"
  我看了他一眼。
  师公轻声说:"我相信那不是你的本意,如果你真想这样做,后来你又为什么要自杀?"
  "那也没有用,我只不过抵了一条命,可是死在我手上的人……"
  "你也救过许多人。当年在磊石关靖军巢逆,许多无辜百姓藏匿在山谷中躲避战乱,足足几千上万人,差不多都是老弱妇孺,跑也跑不了,也没什么抵抗之力。当时你若没有施幻术遮掩住谷口,那些人绝无生路。相比之下,你救的人更多!"
  "是吗?"我都不记得,无论是好事,还是坏事,"可是,这种事也不能这么算,又不是做买卖,先借再还,便不算不欠了。我救了一个人,转身就能毫无顾忌杀掉另一个人,如此,自己行的善和积的恶就相抵了吗?"
  "那就多救些人,一个不够,救十个。十个不够,那就救上一百个。"
  我看着他,师公一点都不像开玩笑,极认真地说:"那样还不行吗?"
  怎么我觉得天都塌下来了,对他来说,落在水面上连个涟漪都激不起?
  "那能抵得过我做的恶吗?"
  "能让你心里觉得好受就行了。"
  我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要说什么,干脆又闭了起来。
  我一直以为师公是个极有正义感的人——可是他现在说的话,简直……简直就是就像一个丝毫也没有善恶是非观的人。
  就算我知道他一直护短,可是护到这地步,这也太……太没有原则和立场了。
  "你觉得怎么样?"
  "什么?"
  "我说的话,有道理吧?要是你也觉得不错,我可以和你一起去。"
  我觉得啼笑皆非。
  "冷么?"
  "嗯。"
  师公把外袍解下来给我披上,又把我的两只手拢在一起,包握在他的手中。
  师公的手温暖而干燥,驱散了身上的寒意。
  "你还没告诉我,为什么说那些人都是你杀的?"
  我抬头看他。 搞了半天他还什么都不知道?,就在这儿有模有样地安慰起我了?
  我咽了一口唾沫,要我自己把事实真相说出来——光是想,就已经觉得艰难而苦痛。
  "应该说,是另一个我……你知道,甄慧那时候……"我磕磕巴巴地把事情讲述了一遍。师公听得认真,时不时还会问一句两句。等我终于说完,只觉得口干舌燥,师公居然手掌一翻,托出一杯热茶来给我。
  我无言地扭过脸:"你这是给我画饼充饥么?"
  "不是,这是真的茶水。"
  我看了他一眼,接过杯子来。
  "润润喉咙吧,说了这么多话一定渴了。"
  我把杯里的茶都喝完,师公把杯子接过去:"好,我们再来说你杀没杀过人的问题。"
  还有什么好说的?
  "你怎么知道人是你杀的?"
  我怔了下:"刚才已经说过了……"
  "不对,刚才那些是你一厢情愿的想法。你有什么凭据说那些人是你杀的?"
  这还要什么凭据?
  "你既没有亲身经历,也没亲眼看见,只凭臆测,这作不得准。如果你说你能幻化出另一个自己来作恶,那你现在倒是化一个出来让我开开眼界啊。"
  我目瞪口呆!这样赖皮而不负责的话是师公说的?这是能说化就化的吗?
  说实话我可真不知道……该怎么幻化出另一个自己来。
  "你看,你什么凭据都没有,凭什么说那些人就是你杀的呢?"不知是不是我看错了,夜色中,师公的唇边似乎带了一丝笑意,显得略有些狡猾似的:"我只知道有人见了钱要没命地抢,没见有人要使劲把罪名把抢到手的。"
  师公安慰人实在不怎么在行,可是我的心情却比刚才好了许多。
  "我不是开玩笑,"师公正色说,"许多事情不可能是你做的,就好比,我记得那是丁未年腊月里,一夜间有三家人被杀,还都说是巫宁干的。那怎么可能呢?这三家隔着千山万水,一南一北,就算是修剑道的到了能驭剑飞行的地步,那一夜间也绝不可能赶三个场子杀人。"
  我精神振奋了些:"真的?"
  "我为什么要骗你?"
  对……这不可能是一个人干出来的事。
  "我看那些所谓的灭门惨案中,只怕九成九都是旁人硬栽到巫宁头上的。比如我若有个仇家,早就想下手了,可是杀了人又怕他的亲朋故旧不放过我,那最好的办法就是混水摸鱼,借你的名头行事。"
  我以前总觉得没有是非道德观念的人太糟了——可是这人如果一门心思对你好,你做的好事是好事,你做的坏事也不是坏事,那感觉还真是说不出来的好。
  我杀人如麻,师公不分善恶……果然是一对坏人。
  这做好事做坏事都得有人陪着,一有人陪就觉得这事儿没什么大不了,很应该做,做了也能吃下饭睡着觉。
  "走吧。"
  "去哪儿?"
  "去找人。"
  师公带我曲曲曲折折地绕了一阵,从一个山洞口中钻了出来。他打了个唿哨,他那匹座骑很快从远处朝我们奔过来,月光下,马鬃象银亮的缎子一般。
  师公在我腰间轻轻一托,扶我上了马,自己坐在我的身后。
  和师公共骑的事,还是小时候有过,这会儿又坐到一匹马上,可是心情已经大大不同了。
  他身上干净好闻的气味儿一阵阵地往鼻子里钻,我骑在马上,一点儿没觉得冷,只觉得暖烘烘的,也不知道是他暖热了我,还是我暖热了他。马蹄声清脆脆而有规律,在安静的夜间远远传了出去。


【第十章】 幻真归一


  师公在一个山边的小村子外停了下来,前方的一间茅舍亮起了灯,有人推门迎了出来。
  "见过前辈。"
  我怔了下,这人年轻斯文,居然是姚正彦。
  多日不见,他看起来憔悴了不少。一直没有他的消息,想不到是师公将他藏了起来。
  "前辈请进。"
  茅舍里陈设简陋,但是打扫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我们坐下来,门帘一掀,有人用托盘端了茶出来。我一眼望见那人的脸,惊得站了起来。
  "芬姐?"
  竟然是雷芬。
  从她莫名失踪到现在,我和雷芳虽然谁都没说,可是心中都在猜着她多半已遭不测,谁成想竟然在这么个地方看到了她,而且,她看起来荆钗布裙,一脸温婉,显然过的还算安定平和。
  "小笙妹妹,请坐。"
  "哦,"我急不可待,"芬姐,你没事儿吗?那时候你去了什么地方?怎么……会在这里?"
  她目光闪烁,低声道:"这个说来话长。"
  师公拉了我一把,我定定神,坐了下来。
  姚正彦和雷芬交换了一个目光,我才注意到雷芬梳的是妇人发式——呃,应该说,这不奇怪,毕竟雷芬嫁人了。
  姚正彦说:"前辈忽然深夜前来,是有什么要事吗?"
  师公说:"雷家堡的变故,有些事我知道你们不知道,有些是你们知道而我不了解内情。若要把这事参详透彻,最好是坐下来把事情说开。要知道夜蛊这事牵涉太广,只怕是非明日便会找上门来。"
  雷芬脸色发白,深深低下头去。
  显见雷家堡的惨案,在雷芳和她的心中都是一道永远抹灭不了的伤痕。欢欢喜喜地出嫁,却一夕变故陡生,家破人亡。
  姚正彦点头说:"是,我后来琢磨过,也想和前辈好好说一说。"
  "世人提起我们姚家,都想到一个毒字。其实,姚家并没有旁人想象的那么狠厉好斗。只是既然有了这个名声,那只要什么地方出了罕见的毒杀的事,都会扣在我们头上。这种事又没法辩解。其实,终究用毒能杀多少人?这江湖上,是死于刀剑下的人多,还是死于毒药的人多?"
  雷芬轻轻碰了他一下,把茶杯朝他推一推。 姚正彦朝她点头一笑,看起来神情目光都显得温柔。 他们两个倒是举案齐眉,很是恩爱啊。
  "与雷家的亲事,是祖父在时便定下的。姚家从来都只在本地结亲,我起先很是纳闷……"
  我心说我也纳着闷,不知道为什么雷庄主给孙女儿定了这样一门亲事。
  "祖父在时曾说,有些东西暂存在雷家,当时议好,等雷家的女孩儿嫁过来,便将那些东西也一起带来。究竟是什么东西,我也不知道。想来,能令祖父念念不忘的,或是一个方子,或是旁的差不多的物事。"
  "我去迎亲的时候,雷庄主言说,那时候两家所说的物事,已经在芬妹的嫁妆之中,我当时并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在雷家我全神戒备,生怕有什么变故,一直到离开雷家有百里之遥才松了口气。可异变陡生,当时来不及多说,来人凶悍,我一个人要逃脱容易,可要护着芬妹就难上加难。情急之下,我在芬妹身上用了隐蛊……"
  "隐蛊?"
  姚正彦苦笑:"与夜蛊一样,这隐蛊也是极偏门的东西。沾之则隐,水洗则显。然后我和那个来人过了几招,朝外逃去将他引开。那人看到屋中没人,便一路追杀我,并没有发现芬妹其实还藏身在房中。"
  啊,原来这才是雷芬莫名失踪的真相。
  "那追杀你的人是谁?"
  这人一定与雷家庄的惨案必然脱不了干系。
  "是雷庄主。"
  雷芬慢慢抬起头来,脸色苍白,唇上被自己咬出血痕来,却点头证实了姚正彦的说法:"那个人虽然有易容,可是他的身形、步法、剑路……我是不会认错的。"
  雷芬深吸了一口气,继续向下说:"我当时不明白为什么他会这样做,后来听说雷家庄的事,我以为祖父是为了报仇才来追杀彦哥……那会儿我也以为雷家庄的事是彦哥做的,他再回来寻我的时候,我还刺了他一刀。"
  可怜的姚正彦,先被雷庄主追杀,又被妻子刺。
  不过,问题也出在这里,雷庄主真是找姚正彦报仇,何必易容?江湖上讲究欠债还钱天经地义,真是姚正彦下毒,雷庄主杀他完全合情合理,用得着藏头露尾的么?
  他这样做,恰恰说明他心中有鬼。
  "那夜蛊又是什么人放的呢?"
  姚正彦苦笑:"真的不是我。夜蛊我也仅闻其名,祖父曾经与我提过,可是并没教过我夜蛊的制法用法。我若真有那么大的本事,现在也不用躲藏避祸了。"
  师公问:"那会制夜蛊的人,世上究竟有几个?"
  姚正彦摊开手掌,屈起一指:"我祖父算一个,但他已经过世,并未教我用法。当年巫姬是一个,可她也早早辞世,并未听说有什么传人。还有就是与我祖父当年交好的故交,惊雁楼楼主齐伯轩也会。除了他们,我再不知道旁人了。"
  惊雁楼楼主?齐伯轩?
  这两个在我心中毫无瓜葛的名字忽然之间联系在了一起!原来时至今日,齐伯轩已是如此身份,虽然见过惊雁楼楼主,但是时隔多年,我竟然没有认出!
  我心中豁然开朗,惊雁楼和姚自胜一直是在一起的,从涂家庄那时起两人就已经交情匪浅。如果姚自胜会,那姚正彦很有可能也知道配法。
  相比之下当年的我为什么也知道,那却不重要了。
  雷芬接着说:"我当时的那些陪嫁之物都丢在了客栈里,后来再回去寻,那里人说东西都早被人带走——"
  师公接了句:"是惊雁楼的人收拾的。"
  这我知道,应该是雁三儿的手下,当时他们探听消息跑前跑后,也一并收拾了残局。
  雷芬看了姚正彦一眼,抛出一句话来:"其实,爷爷他……不是我和芳儿的亲爷爷。"
  这一下连师公都意外了:"你说什么?"
  我也好奇,到底雷芬她们姐妹不是雷家亲生还是雷芬她们的父亲就不是亲生,中间还是有区别。
  雷芬看起来是豁出去了:"我以前只是听旁人说过一件小事,后来——" 她说的不大顺当,但是我们也都听明白了。
  雷庄主身上有残缺,压根儿不可能传宗接代,所以雷芬她们的父亲就是外头抱来的。
  "……那时听那个老仆这么说过,我心里只有有点疑惑,后来我想再找他探问这事儿,却发现他不明不白人就不见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我吓了一跳,不敢再探听,只好闷在自己心里谁也不敢说。过了几年又出了件事,这回是我自己……亲耳听到……爷爷他和一个人说话,说当年要不是那个女人废了他的……"
  下头两个字她含糊地带过了,又说:"他也不会现在屈居在此什么的……"
  一个女人?
  我和师公对望了了眼,师公轻声问:"那女人叫什么?"
  这回雷芬倒是没含糊:"巫姬。"
  这些天我遇到的打击不少,所以这个消息只能让我眉梢抬了抬,绝不会震惊到拍桌而起的地步。
  那么算起来,雷庄主是和我有仇的,这仇虽然不是杀父夺妻——但是某种意义上来说,大概比杀父夺妻还要深重。我在何种情况下,不伤人不杀人,却……嗯,废人的那个呢?
  我忽然想起来,似乎,在去涂家庄的时候,遇着过一个姓雷的男子。
  就是这个雷庄主吗?
  形貌不同,我之前也没有把这个人的事放在心上。 那也就是说,雷芬的父亲就不可能是雷庄主的亲生子了。
  我是雷庄主的仇人——嗯,毫无疑问。 师公和雷庄主算是有交情的?他怎么全然不知道这事儿? 可见这人交朋友的眼光也着实不怎么样。
  现在似乎雷家堡命案的幕后黑手,指向了惊雁楼。
  还有,当年扣在巫宁头上的那些命案,是不是也与惊雁楼脱不了关系?
  师公手指在桌上轻扣了两下:"如果说惊雁楼楼主所谓,他又图什么呢?"
  是啊,他与雷家堡有仇?可那又何必牵连无辜?
  我印象中,齐伯轩此人手段狠辣,可一是一二是二,在涂家庄他报仇也没牵连到旁的人。
  灭了雷家庄对他有什么好处?
  应该也没有。惊雁楼的实力已经遍及中部和北方二十一个州,雷家庄也在其中,双方没有利益冲突。
  "如果这世上,还有第四、第五个人通晓夜蛊的配制方法呢?"
  这不是不可能。
  可那人又是谁呢?
  夜蛊第一次毒杀人,是宋家。
  这个我已经知道,而且很可能是我下的手——我忽然抬起头来,师公也正好转头看我。
  我低声说:"宋家人死于夜蛊之手,但是她们在设陷囚禁我们之前就应该已经中了毒,只是没到鸡啼时分谁也不知道。那之前我们与宋家还没到结仇的地步,我……没有必要下手。"
  第二回是文家。
  文家死了不少人,但是应该是我最痛恨的文飞和越彤却不在其中,这是在不合情理。如果说除了前头说的三个人,还有人会使用夜蛊,那这个人是谁呢?又为什么要杀人?
  师公忽然说:"有纸笔吗?"
  "有。"雷芬取了纸笔来放在桌上。师公摊开纸,提笔在上头描绘。我探头去看,那些线曲曲弯弯,原来绘的是一副地形图。虽然粗陋了些,却能看出绘的正是中原大地的山川地理。
  师公绘这个做什么?
  "来,我们瞧瞧,夜蛊第一次出现,是在此处。"他在纸上重重点了一笔。
  雷芬和姚正彦一起点头。
  "第二回是在京城。"
  师公记性极好,一面说一面圈,将夜蛊曾经杀人,在何处杀人,何时杀人,都记得一清二楚,一一标注出来。
  "许多年前还有些无头案,也都算做是巫姬的,小的就不论了,大的有那么几桩。"他有挥笔圈了数处。
  看这纸上处处墨痕,这哪里还是张地图,分明成了一张巫姬的罪证清单。
  "看出什么来了?"
  雷芬皱着眉头,姚正彦认真看了一会儿,指着图说:"似乎……都是在南边,北边极少。"
  我怔了下,低头去看。果然如此。
  江南大片地方墨点密布,有些地方简直成了一团漆黑。相比之下,江北只有寥寥数处,多寡有明显悬殊。
  师公又拿笔圈了一下,北边那些地方都圈了上去,在圈中注了惊雁楼三个字。
  南边圈住了之后,也写了三个字。
  北剑阁。
  雷芬嘴唇颤抖,抬起头来,惶恐地看着我们。
  现在江湖上最大的两股势力,北边当数惊雁楼,南边当数北剑阁。
  北剑阁总坛在沅陵,地处南方。但是因为阁主文飞是京城人,这北剑二字,也有他不忘本之意。
  北剑阁的崛起,就是这么几十年间的事。
  随着那些世家门派,纷纷或是遭了灾,或是遇了人祸而没落瓦解,北剑阁却渐渐崛起,文飞也是声望日隆。
  如果说,那些命案有谁得了好处——现在清楚了。
  北剑阁从中得了太多的地利人和,一面收拢着地盘,一面网罗着人心……北剑阁,文飞。
  难道操纵一切的幕后黑手,就是他?我望着师公。
  他眼底积聚这阴郁,声音很轻:"当年我怎么没有发现这其中的玄机……"
  "当年北剑阁还没成气候,"我连忙说,"再说那时候你的阅历心计也没到现在这地步,怎么想到这个。"
  "那……那文阁主,他怎么会用夜蛊呢?我祖父提起此人,不光没有矫情,好像还有过节似地。"
  是的,文飞是不可能从姚自胜那里得到夜蛊或旁的什么毒方毒药。
  可是,有人可以啊。
  越彤。
  "可是,这都是多年前的事,为什么突然夜蛊又出现在我们雷家庄?"
  姚正彦接过一方帕子,雷芬呆呆地接了,却顾不得擦泪。
  师公淡淡的说:"或许过两天,你就会知道原因了。"
  师公没有说错。
  接下去数日,江湖上关于雷家庄的事情,果然已经传出消息,说此事乃惊雁楼所为。惊雁楼楼主齐伯轩手段毒辣野心勃勃,一心想肃清中原武林,让惊雁楼独自称霸。他手下三当家雁三儿就是下手之人,还纵火烧毁雷家庄并庄中数千人的尸首以掩盖罪证。各方面的消息说的有凭有据,惊雁楼的罪状已是板上钉钉。
  雷家庄死的那些人,有着无数的门人、子弟、亲戚、朋友,这些人的仇恨凝聚起来,是多么强大的一股力量。而且惊雁楼楼主这等作为可算十恶不赦,天下人人得而诛之。
  事无首则不成,那些人想要报仇的话,一盘散沙肯定难以成事,就须找出一个带头人。
  论武功论声望论势力,能和惊雁楼楼主比肩者,还有谁?只有北剑阁主文飞,他真是众望所归,完全当仁不让。仇恨会让人盲目,然后有人登高一呼时,他们又变得很盲从。
  真有意思。像台戏一样。
  九月初,惊雁楼的数处分舵被挑,大批惊雁楼的产业被抢被烧被毁。到十月里,已经有雁七和雁九两位当家受了伏击围攻,一死一重伤。
  北剑阁主文飞,义正辞严地在此时挺身而出,说惊雁楼中并非人人都是恶人,许多人不过是托庇其下,并未作恶杀人。恳请武林同道行事之时,也不要一味地赶尽杀绝。
  这话替他又赢得了不少人心名望,许多原是惊雁楼下头的小喽啰纷纷倒戈投靠。北剑阁水涨船高,而惊雁楼风雨飘摇,看来已到了穷途末路。
  短短数月,风云变幻,令人目不暇接。
  人们纷纷说,谁能想到惊雁楼楼主竟然如此深藏不露,如此恶贯满盈?
  到了腊月,有人说齐伯轩已经中了暗算而死,有人说他已经逃往西域,还有人说文阁主应该邀齐伯轩出来一对一来决斗,让其战败身死,为天下人出一口恶气讨个公道,了结这一段武林公案。
  文飞会吗?
  我想,他不会的。
  我怀疑我其实从来不曾认识一个叫文飞的人,现在这个声明赫赫翻云覆雨的北剑阁主,我从来不认识。
  这位北剑阁主温文良善,剑法超绝,声望如日中天,眼看即将是整个中原武林的霸主。
  他从不和人正面争斗,好像没人听说过他杀过什么人,伤过什么人,做个哪怕最微小的一件恶事,简直清白完美得像神仙一般了。
  这样的一个人,怎么能和齐伯轩硬碰硬呢?
  况且到了今日,齐伯轩怎么配和他硬碰硬?
  我听着那一条条的消息,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
  师公什么也没说,只是将茶盏放到我手里。
  "今天有人将帖子送到了山庄门前。"
  "什么帖子?"
  "北剑阁送来的,邀天下英雄至沅陵一会,共同讨伐惊雁楼。"
  "惊雁楼还有什么好讨伐的?兔子都打死了,下面是不是就该烹狗了?"
  师公从袖中抽出一张请帖来。
  "去不去?"
  我一抬头:"去,为什么不去?北剑阁现在是众望所归,我们小小的沙湖山庄怎么能螳臂挡车呢?"
  他只说:"好,我陪你去。"
  这一句话,胜过多少甜言蜜语海誓山盟。
  有人愿意陪着你,不管你去哪里,做什么,都不离不弃。
  "活,咱们一起活,死¨¨¨"
  我忙打断:"谁要死?我可不想死。死了没什么好,我们一起活,活得长长久久的。"
  师公微微一笑。
  我忽然好奇起来:"对了,当年在涂家庄,你到底扮成了个什么样的人?"
  其他的事他都毫无保留,唯独此事,一提起来他就装蒜,死活不开口。
  必是我见过的人,说不定我还记得。
  不然的话他何必要隐瞒,大可以说出来。反正我没见过没印象,自然也不会笑话他。
  以前怎么没发现这人死爱面子。
  我咬着唇笑。
  不要紧,我有很长很长的时间,慢慢地磨,总有一天能撬开他的嘴。
  不过在这之前,我们还有许多事情要做。
  比如,去赴沅陵的这个英雄会。
  我问过雷芬,要不要迁来沙湖,别庄中可不缺他们两双筷子,雷芬看了姚正彦一眼,微笑说:"不必了,等这些事差不多了结,我们就回南奎去了。"
  啊,果然成了亲的人,一副嫁那啥随那啥的口气啊。
  "雷芳一直惦记你。"
  雷芬掠了掠鬓边的头发,她不施脂粉,看来仍然温婉动人:"最近还不太平,彼此平安比什么都要紧,暂时不见面也没什么。等这事儿了结,她若愿意随我去南奎,我便带她一起走。"
  这也是个办法。雷家庄已经烧毁,雷芳是回不去的。不过南奎如此遥远,那里又是毒瘴毒虫极多,他若不想去,也可以留在沙湖。
  "最忌有没有雷庄主的消息?"
  雷芬摇了摇头。
  沉默了一会儿,她轻声说:"我时常从梦中惊醒,想起在客栈的那天,如果不是彦哥把我藏了起来,他会不会连我一起杀掉。他那时浑身的杀气那么可怕,我一想起来就发抖。有时候我又想,爷爷应该不会杀我的……可是可是他为什么要杀彦哥?而且把送亲的人全杀了?那些人里有从小服侍我的丫鬟,还有跟随爷爷很长时间的护卫……"
  也许是为了灭口。
  雷芬写了一封短信,请我转交给雷芳,好让她安心。
  结果这封信差点害我被雷芳拆散了!她非逼着我立时陪她去找雷芬不可,我扯谎瞒她,说不知道雷芬在哪儿,信是由旁人转带的,可这样说也不成,她就要立时去找那个带信的人,我实在缠不过她,只好在山庄里到处躲藏。
  师公房里就是一个极好的藏身之处,雷芳一直对师公又敬又怕,轻易不敢来他面前放肆。
  师公关上门,微笑说:"好了,她走了。"
  我松了一口气,从屏风后头出来:"这丫头,性子真火爆。"
  师公指了一下架子:"把那个去来。"
  我去下他指的那个盒子。
  "这是什么?"
  "雁三派人送来的,说是当时在雷家的嫁妆里头,其他东西都很寻常,唯独这个有些特异之处,所以送了过来。"
  "啊,难道这个就是姚正彦说的,那个很要紧的东西?"
  "应该是这个没错。"
  我感觉,雷庄主去追杀姚正彦,多半和这个东西有关系。
  虽然说是人家的东西,但是这样东西既然关系重大……"看看?"
  师公点了头,我便取出幻真珠,置于盒子上方,实珠一转,透明的珠子里映出盒子里的东西来。
  "是……一封信?"
  我看看师公。
  信装在封套里,还折起来的,这下幻真珠便映不出来了,不能知道信纸上写了什么。
  "取出来看看吧。"
  我拉开上头的扣环,打开盒子取出信来。信口上盖了一个印。我怔了下,刚才没留言,这个印是……师公也有些意外:"这信是你写的?"
  "也许是吧。"
  我写的信?给谁的?
  信已经被拆过,我看了师公一眼,从里面取出信纸来。
  "姚兄如晤……"
  是写给姚自胜的。
  "一别经年,听闻姚兄迎娶吴氏之女,我不知是不是该说一声恭喜。无论姚兄他日作何决定,我只希望,你最终能放下对吴家的仇恨,解脱你自己。
  姚兄见到此信时,或许我已经不再人世当初你我年少好胜,制出夜盅,孰料夜盅为祸甚巨,人虽非你我亲手说杀,但一条条人命,像一副副铁索,牢牢套在我的脖子上,最近数月,我也不能寐,辗转反侧间只觉得耳畔趋势冤魂哀泣之声。夜盅配置所需的夜石藤,最后一株已被我毁去。但愿从此之后,天下再无一人受此毒所害。
  近来神思恍惚,旧地重游,平添神伤。淫我之故,连累身旁亲朋,天下之大,竟无一处可容我栖身。
  随信附上百草丹十二粒,此乃宁家珍药,三日一粒,连服七日,余下五粒一月一服,当可解姚兄毒伤旧疾。
  庚戌年三月廿八 宁字"
  庚戌年三月廿八?巫宁是那年四月初四死的,也就是,这信是我出事前几天才写好的。盒中只有这封信,再没有别的东西了。
  这信是写给姚自胜的,可是却落在了雷家庄雷启山的手里。
  信里说的百草丹也去向不明。
  我又看了一遍,把信递给了师公。
  而姚自胜和雷启山的关系……到底是敌是友?
  "师公知道雷姚二人的关系吗?"
  "似乎交情不深,我从未听说他们见过面,或是一起做过什么事。"
  "那他们又定下儿女亲事?"
  师公说:"亲事也说明不了什么。"
  是的,姚自胜还杀过自己岳父全家,可见对这个人来说结亲和结仇根本没区别。对雷启山来说,反正连儿子都不是亲得,孙女儿更不是的。
  很好,一个不是好人,另一个比他还坏。
  "这百草丹一定没有到姚自胜手上,否则他不会死得那样早。"
  但雷启山既然已经把这封信交给姚正彦了,为什么又赶去杀人?他还想把信夺回去不成?
  雷启山下落不明,姚自胜则早早去世,我们两个对着猜也猜不出来这信里有什么蹊跷。
  "那,这个……要不要交给姚正彦?"
  按说,这是雷芬陪嫁里的东西,姚正彦遵照他祖父的话,跑这么远来冒着送命的危险娶个老婆,就为了这个约定好的东西,也实在不容易。
  这个,应该算是他的东西。
  可我总觉得怪怪的,这明明是我写的信……应该算是我的东西吧?
  师公一句话倒是省了我的举棋不定:"不必给他。"
  信里提到夜蛊的制法和配料都已经毁去——可是现在夜蛊明明还存于世间。
  可见我当年那些努力,全付诸东流了。
  再去探雷芬他们小两口儿的时候,我们谁也没提这信的事儿。
  我将雷芳的信转交给雷芬,雷芬接了信谢过我,有些欲言又止,一直到我们要走了,她送我出门,喊了一声:"笙妹妹。"
  "怎么?"
  "没什么。"她拉着我的手又嘱咐了两句,无非算是让我好好安慰雷芳,让她别心急别冲动。最后说:"笙妹妹,你也长大了,和纪前辈……也得适当地注意下男女之防才是。"
  我好险没呛着,干笑着说:"知道了。"
  ——她不提我可真要忘了,我和纪羽在旁人的严重,关系可是……呃……要是别人知道我和他在一起,不得骂我们师徒逆伦,天理不容啊!
  要是齐靖齐涵知道了……我想都不敢想那场面是什么样。
  我们共乘一骑,走出没有多远,师公问我:"怎么了?心神不定的。"
  我干巴巴地说:"没事儿……"
  好吧,车到山前必有路,天塌下来还有高个儿顶着。有师公在前天遮风挡雨,我还是先不要操心这事儿,等将来事发了……那就将来再说。
  师公忽然身前一顿,说了声:"不对。"立时就勒马回返。
  "怎么了?"
  "我在他们住处外头布下的幻障被触动了!"
  原来两人共乘时只嫌马快,现在却恨不得肋生双翼飞过去!
  谁来了?我只能想到一个人——雷启山!
  想不到这人居然能找到这里来,幸好师公早有防备,将他困住了幻障之中。
  姚正彦全神戒备地站在院门口,挡在雷芬身前,听到马蹄声响,他露出如释重负的神情,惊喜地唤了声:"纪前辈。"
  "怎么样?"
  "他被困住了……"顿了一下,他又说,"他露出破绽,我撒了一把针,有几枚刺中了他。"
  师公点了下头,挥手将幻障揭开一道口子,携着我的手朝前踏了一步。
  曾在涂家庄外打过一个照面,但是雷启山在我心目中,始终是那个和气圆胖的形象。再见到他,人似乎还是那个人,但是感觉全不同了。他身上带着一股狠厉阴郁的气息,紧紧握着剑柄,背靠大树而立。他侧过脸面对着我们,可是他已经什么都看不见了。两道细细的血痕从他眼中流下,淌过脸颊,那张圆圆的脸变得十分诡异。
  "谁?"
  师公答了句:"是我。"
  "是你……好,好,"他连说两个好字,"原来你和他们是一道的!"
  师公没有辩解。
  他们多年相交,雷庄主却从未以真面目真性情相对。到底这是谁亏欠了谁?
  为什么骗人者还可以理直气壮地指责别人?
  师公握着我的手紧了一下,示意我别气氛冲动。是,为这人,很不值得。
  姚正彦这几枚针扎的真是准,哪儿扎着都不要紧,结果就偏扎中了他的眼。
  "你是来找那封信?"
  雷庄主的肩膀微微一抖,头本能地向后缩了一下:"你知道?"
  师公淡淡地说:"信在我手里。本来也不是你的东西,为了此信你就杀了那么多与此事无关的人,值得吗?"
  "你懂什么。"雷庄主的话是从牙缝里头迸出来的,"当时巫姬一死,这盒子是我趁人不备抢了来的。当时谁都知道她得了剑仙留下的秘籍,只是没人知道她藏在何处,还有信上提的能再生造化的百草丹,也没有找到……这信上肯定有玄机。"
  我怔了下,雷庄主曾经在百元居的废墟里偷掘挖盗,也是为了寻找这两样东西吧?
  "那你为什么要和姚自胜结下儿女亲家?"
  雷庄主笑了两声,声音嘶哑,比老鸹叫的还难听:"他一心喜欢那女人,我一说她写了封信给他,为了这个他愿意把全部身家都送给我……我先是做了封假的给他,没提百草丹的事儿,被他瞧出了破绽,我算计他,他也算计了我,后来有人出来调停,就有了那么个约定,我还想看他们姚家能不能解这个谜。哈哈,可惜他却等不到看这信就已经死了。"他越说越得意,似乎干了一件什么了不起的事情,急不可待地要炫耀表白一番。
  我心里微微一酸。姚自胜……他在我的记忆里,只是一个脾气古怪、不通世情的大孩子。
  他对我有情?情意有多深?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我喜欢的人从来不是他。开始是文飞,后来是纪羽。对他,也许似姐弟,像朋友,如知己……师公淡淡地说:"当时百元先生重病垂危,你随文飞那些人去趁火打劫。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好处一样也没占着,反而现在被文飞拿你开刀,杀人灭口——那百草丹你没到手,可是旁人却觉得一定在你手上。可笑你还以为是姚家所为,追过去大开杀戒……"
  雷庄主脸上一块块肉跳动着,看起来十分诡异:"不可能,不可能。居然是他……"他踉跄着后退几步,忽然笑得惨厉之极,"嘿嘿,原来他也想那十二颗百草丹来着。姚自胜当年给他下了毒,要不然你们以为他为什么没儿没女?他和越彤这夫妻做了几十年,越大小姐不过是守活寡……"
  师公忽然轻轻推了我一把:"你先回去。"语气虽然轻,却很坚定。
  他放开我的手,袍袖一拂,我已经站在了迷障之外。
  师公肯定不想让我听什么假夫妻守活寡之类的话题。
  雷芬奔过来拉着我手:"没事吧?"
  "没事儿,你们怎么样?"
  雷芬脸上微红:"彦哥护着我,我也没伤着。"
  我和她坐在院子的枣树下,等了约莫小半个时辰,师公撤了迷障,身形显露出来,我连忙站起身走过去。
  "他人呢?"
  "走了。"
  我还想接着再问,忍住了没问。
  师公看起来冷漠,可是让他杀了雷启山,他未必下得了手。
  姚正彦也说:"反正此人眼睛已废,玩不出什么花样来。倘若他再来找死,那我也不必顾念他抚养雷芬姐妹这些年地情分,刚才那针上,我可没喂毒。"
  这意思,再有下一回,他就拿毒针招呼上去了?
  他要不说,我都忘记这位是使毒的大行家。眼睛已瞎的雷启山对上一肚子毒水儿的姚正彦——对了,我还没弄清楚呢,到底我有没有……呃,废了雷启山的那什么?我又为啥不废别人单要废他?
  不知师公刚才有没有想到这个问题。也许他问了,也许……没问。
  管他呢,反正以后不值得为此人费心了。
  腊腊月廿十四,沅陵英雄会。
  我站在北剑阁外头仰着看着那块大大的牌匾,北剑阁三个字写得挺拔雄浑,每个字都有一人高。
  师公拉了我一把:"进去吧。"我们大摇大摆地走了进去。
  北剑阁地盘真大,而且,这里以前不叫北剑阁。
  我上回来这里的时候,这里叫涂家庄。
  至于为什么齐伯轩从涂家人手里抢来的山庄,最后变成了文飞的北剑阁,这同我没多大关系。
  格局还大致是那些格局,隐约还能看出当日涂家庄的模样来。
  不知道那个荷香阁还在不在。
  当年涂夫人做寿的那个正厅已经扩建过,能容的人比当日还多。数千人济济一堂,都是武林中有头有脸的。
  我凑过去小声和师公说了句:"若是这会儿姓文的再撒把夜蛊,一下子就把南北三十来州的武林人氏全一网打尽了。"
  师公只是笑笑。大概我这笑话是说得太不合时宜。
  "等这事儿完了,咱们去荷香阁看看?"
  这话果然挠到了他的痒处,师公点了点头:"我也想去看一看。"
  有人穿过大半个厅堂朝我们走了过来,我转头去看了一眼,连忙低下头去,生怕眼神表情泄露了我的秘密。
  来的是巫真。
  "你也来了?"
  师公点了点头:"来看个热闹。"
  巫真扑哧笑了一声:"怎么同我一样?我也是来看热闹的。今天这英雄会百年不遇,错过了肯定后悔一辈子。"
  她摸摸我的头发:"小笙,不记得我了?"
  我轻声说:"明月夫人。"
  "别这么见外。"她感喟了一句,"你长大了……"话没说完就噎住,定定地看着我。
  师公插了一句:"你做在什么地方?"
  巫真定定神:"真是女大十八变,差点认不出来了。"
  她指了指东面:"我做那边。你们可要当心……"
  师公点头:"这是自然。"
  巫真转头去了,我马上摸出面镜子来照。
  我的样子变得厉害吗?
  自己日日看并没有感觉。出庄里其他人也没有感觉,只说我越变越漂亮了。
  巫真刚才没有心理准备,一下子突然见着我才会吃惊。
  我现在……既是巫宁,也是齐笙。
  "在想什么?"
  我看了师公一眼,有件事我早就想问他。
  "到底,你为什么和巫真弄得也像仇人一样?"
  从第一次在船上遇到巫真,虽然巫真知道对手是他,便撤了阵退走了,可是却不愿意打照面,看起来像是避而远之似的。
  他们之间有什么过节?
  师公微微一怔:"说起来……"
  我的心往下一沉:"难道巫真做了什么……"
  "不,她没做什么。"师公轻声说,"她什么也没做。连我去京城找她,她也避而不见,绝口不肯提起。她怕夫家容不得她,怕你的名声带累她。"
  我沉默了半晌:"那,其实也不能怪它,的确是我牵累了她。"
  "可就算她那么绝情一心只顾着她相公,也没有用。她婆婆家从来不承认这个媳妇,从不让她出头露面,连过节吃团圆饭,过年祭祖那些时候都不许她露面,后来还要给她相公另娶一门妻,那意思就算要将她贬做妾……"
  "什么?那巫真肯吗?"
  "她肯不肯不要紧,那个姓孙的是肯的。"
  "那巫真怎么办?"
  "她搬出了孙家,自己一个人住到了紫都去。姓孙的另娶了一个出身很好的姑娘,没到半年,就被巫真用幻术装神弄鬼,给整得半死不活……"
  我咽了一口唾沫,都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了。
  "夫妻后来形同陌路,两不相干。孙继贤后来又有旁的妻妾,只是一个孩子也没生下来,不知是……"师公咳一声,低声说,"是他自己不能生,还是让巫真做了手脚。"
  这个只有天知道!我也低下头来。
  虽然我和他,算是两个老家伙了,可是谈起这种事还是都觉得不自在。
  我并不恨巫真。
  她的选择算是既合情,也合理。一来,她嫁了,就算我们是江湖儿女,也多半要讲究个出嫁从夫的。她嫁入孙家,要维护孙家,这很合理。二来,她对孙继贤有多重视,我也知道,为了他,她不肯理会我的事,也很合情。
  只是——我和她可能再也做不了姐妹了。
  永远回不到从前。
  又有人过来同师公打招呼:"纪兄,一别多日,一向可好?"
  那人形貌猥琐,顶着油光光的葛布巾,眉毛间还长了老大一粒痦子。我转头看着师公,他拱一拱手:"你也来了?"
  "那是,这等盛会我岂能不来。"
  我听出来了,这是雁三儿呀。
  他笑嘻嘻地拿了包点心给我,"来来,小姑娘拿着吃吧。"
  我顺着他去的方向看一眼,那一圈做的人,似乎和身旁的人没有什么不同,一样谈笑自若,如寻常宾客一样。也不知哪些儿是和雁三儿一起的人。
  等再有人过来招呼时,我怀疑是不是所以我们认识的人都聚到这里来了。
  这一次来的是姚正彦。
  他也易了容,还装了个假肚子,看起来胖胖的很是和气。
  我问他:"你娘子呢?"
  这人居然还不好意思了一下:"她有了身孕,不便前来。对了,还有我那位妻妹……"
  这回轮到我苦笑:"我们把她迷倒了才来的,怕她冲动坏事。"
  姚正彦连连点头:"应该的,应该的。"
  众人说话说得口干,文阁主终于千呼万唤始出来。
  隔了几十年了,我再见到文飞,只想感慨——他保养的也真好。看起来和当初在荷香阁初见的时候差别并不算大,依然是风度翩翩,仪容不俗。
  师公在桌下头轻轻握着我的手:"想什么呢?"
  "我在想,是不是内里头烂糟糟的橘子,外表都金玉似的呢?"
  师公一笑。
  文飞一出来,底下便是山呼海啸般的叫好喝彩声,固然有北剑阁的弟子带动,可那些来的宾客也都叫得特别捧场,活似赌徒见了财神爷般眼直放光。
  文飞微笑着,轻轻一抬手,底下声音顿止。
  这就是许多人一生苦苦追求的东西吧?权势,名望,地位,财富……这些他都有了。
  当初他说的那些愿望,终于都实现了。没人在意他的出身低,没人再鄙薄轻视他,没人能侮辱欺凌他。我再看看身边的师公。
  论长相,论才智,师公比人家也不差。可你看看人家是多么远大的志向,从小时起就想着终有一天要做万人之上。你再看师公什么志向?一门心思只想着超过我盖过我,然后扬眉吐气地……嗯,和我一块儿厮守。
  和人家一比,这多没出息,多没志气啊。
  师公轻声问:"你不听上头说话,老看我做什么?"
  我笑嘻嘻地说"你好看。"
  师公瞪我一眼,脸居然就红了。
  文阁主沉痛悼念了被惊雁楼毒害的诸多无辜者,表达了自己对惊雁楼恶毒行径的愤慨,以前倒没发现这个人口才这样好。他正说着,底下忽然有人插了一句:"文阁主在朝中做几品官?"
  底下本来极静,这一嗓子又响亮,整个大厅的人都听到了。
  文飞表情没变,看起来依旧斯文和气:"本座并未在朝为官,不知这发问的是哪位兄台?"
  听听,本座,多有气势的称呼。以前我见齐伯轩的时候,他都没这股气势。
  下头那人大大咧咧地站了起来:"我就是听说,文阁主的老婆姓越,人长得漂亮又有本事,还跟皇帝沾亲戚,想来文阁主也一定也是个大官儿。"
  文飞很有风度,不燥不恼:"兄台误会了。"
  旁边一人喝道:"无知之辈,文阁主在这里,有你插嘴的份儿!"
  那人点头说:"唉,书上说不懂的事情就要问,不能装懂嘛。那我就不明白了,文阁主又不是当官的,可比当官的威风厉害啊!我们那里官老爷收了二百两银子,乱判了寡妇与人通奸,那还请了一个瞎子作证,说亲眼看到,啊不,是亲耳听到寡妇偷人才判的。文阁主把惊雁楼说的罪大恶极杀人无数,不知证人有几个?"
  这下谁都听听出来那人是来找碴的,厅里脾气暴躁的人便纷纷喝骂起来,还有人挥拳过去——因为兵器都解在厅外,就算想动刀那也动不成。
  厅中那一角顿时乱了起来。刚才那人的声音十分响亮,即使四下里一片嘈杂也盖不住他的嗓门:"哎呦,我说了什么了?你们这是要杀人灭口啊哎呦喂,打死人拉,杀人啦……"
  这人喊得中气十足,哪有半点受伤要死的意思?
  "文阁主,你说过惊雁楼主会用那个什么夜壶……"
  又有一人插话说:"不是夜壶,是夜蛊。"
  "啊,对,夜蛊。你怎么知道他会用的?他毒死过你老婆还是毒死过你儿子被你亲眼看见了?"
  又有人说:"这又不是文阁主说的,是江湖同道都知道的嘛!那夜蛊是南奎姚自胜所制,他和那个齐伯轩可是穿一条裤子的!就算姚自胜死了,他还有孙子嘛,家学渊源……"
  先前那人放声大笑,震得人耳朵嗡嗡直响,恐怕梁上的灰都给震下来不少。
  "这位兄台可是说到点子上啦!那个姚自胜是不是和齐伯轩穿一条裤子,那是几十年的事儿了,咱可没见。可是齐伯轩是文阁主的大舅子,这个咱可知道!你们都是亲戚,那这么说,你也肯定会制那个什么夜壶,啊不,是会那个夜蛊了?"
  厅里刚才还喧杂的声音被这一句给震得都消了下去。
  没等文飞说话,旁边就有人问:"文阁主怎么能和那人是亲戚?再说了,亲戚又怎么样?咱文阁主这回就要大义灭亲!"
  我也不知道这些人里哪些是架秧起哄的,哪些不是,总之场面是越来越乱。
  远远地另一角又有人说:"你们知道什么!文阁主何止这回大义,几十年前他就大义过了。因为他娘是小老婆,他爹的大老婆金氏容不下他,他连金氏在内,灭了自己亲哥哥啊亲弟弟啊亲叔叔亲伯伯几十口子人呢,那灭的才叫一个大义,相比之下,齐伯轩只算是小义罢了啦。"
  我闻言一怔,朝那方向看去,却看不清什么人在说话。
  这人等于是把文飞的脸皮揭下来狠狠地掼在地下,他最忌讳别人提起他的出身。而且还把文家几十口人的那命案扣在他头上,这人说话真真假假,真假相套,很得我们修炼幻术的个中三味啊。
  "何方狂徒在此造谣生事!"
  "肯定是惊雁楼的余孽混进来了!"
  "快抓住他!"
  "咦?我说的哪句错了?他不是小老婆生的吗?他大娘容得下他吗?当年文家出事,人人都说是巫姬干的,说她被文阁主始乱终弃了,魔性大发去文家杀人泄愤嘛!可是文阁主,那天晚上,你在哪儿啊?没人看见巫姬杀人,可也没人看见你没有杀人啊。就算不是你杀的,那可能是你老婆替你杀的,也可能是你亲娘替你杀的……"
  文飞纵然再有涵养,听到这里也再无法容忍。他长喝一声,将所有声音都压了下去。可是不等他开言也不等他出手,墙角边又有个细细的声音说:"有理不在声高啊。你以为自己声音高就能不讲理了?你以为你当年借着巫姬的名声把江南的世家门派扫了个遍,自己建了北剑阁的事情是天衣无缝吗?还是觉得你用夜蛊灭了雷家庄的门再栽赃给惊雁楼是走了一招妙棋啊?"
  厅里死一般沉寂,接着像是冷水滴进了油锅一样炸开来。
  前头说话的人是谁我不知道,可这个最后说话的却是姚正彦。
  我低声问师公:"你说,齐伯轩来了吗?"
  "一定来了。"
  只不过这个人太沉得住气,到现在也没有露面。
  我有些不解:"文飞为什么要办这么个英雄会?把自己的仇家全招来了,正好凑一起和他过不去。"
  师公一笑:"猴子坐在地上时,谁也瞧不见它的屁股。可是谁让猴子天生爱爬树呢?它爬得越高,那屁股也就全露出来了。"
  哎呀,师公居然把文飞必成了猴子,还"屁股屁股"地说个没完。
  "姓文的,当年你趁着打劫烧了巫家,我迫于形势三缄其口,可你现在又杀人灭口,屠我雷家满门!今天我拼着性命不要,也要讨还这个公道!"
  巫家是文飞带人烧的?
  雷庄主这句话不尽不实,他当时只怕也是趁火打劫那些人里的一个。可是现在雷家庄尽毁,他的话听起来就更有信服力了。
  师公拉了我一把,从侧门溜了出来。
  "怎么出来了?"我不解,戏刚到精彩处啊。
  "一会儿肯定天下大乱,少不了浑水摸鱼的。再说,北剑阁根基深厚,数十年经营,今天砸了他的场子,也动不了他的根骨。"
  说的也是。这么折腾一番,是让北剑阁颜面扫地,声望打折了。但是要伤筋动骨,还办不到。我只有些不甘心。
  "放心吧。他的风光今天算到头了。今天这场面算不得什么,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我们在外头等了不多时,雁三儿也抽身出来了。他看起来颇为狼狈,衣裳破了两处,倒没受什么重伤。
  "你们跑的倒快。"他胡乱抹一把脸。
  师公问他:"里头怎么样了?"
  "乱成一团了。北剑阁的人压不住场面,有吵的有嚷的有趁火打劫的,不过我看乱不了多会儿,文飞必能震慑得住,把场子稳下来。嘿,不过他今天这会是给搅黄了,咱们也不算白来。"
  我点头,师公说了句:"刚才那些话,只怕信的人不少。"
  "那是,打量世上谁是傻子啊?"
  又等了一会儿,姚正彦也摸了出来,北剑阁的弟子已经封住了门,可还是有不少人趁乱往外冲,姚正彦也混在这些人中一起出来了。
  "走不走?"
  师公看了我一眼:"再等一等,巫真应该还在里头。"
  雁三儿嘿了一声:"担心她做什么?她那本事只怕也不在你之下吧?北剑阁的人不着她的道就不错了,她万万吃不了亏的。"
  的确,以巫真的本领心计,比师公可能略逊一筹,但是应付这等场面应当绰绰有余。
  "对了,我们楼主已经谋划得差不多了,前些日子让那些兔崽子压着打,连巨木帮那样的小角色都敢来趁火打劫,老虎不发威还真让他们当成病猫了。"
  师公问:"我猜也差不多是时候了。你们趁着机会抛出去不少有异心的杂鱼小虾,也算因祸得福。"
  雁三儿摸着下巴,笑得贼兮兮的:"北剑阁这阵子太树大招风了,又扩地盘又招编人手,要不这么着,我们怎么浑水摸鱼呢?"
  果然齐伯轩看着不是个好拿捏的角色。前阵子的蛰伏原来是他存心故意。
  我们已经到了大门外头,转过头来看着北剑阁大大的牌匾,黑底金字,正是文飞的手迹。
  写下这三个字的时候,他是什么心情呢?意气风发?野心勃勃?
  我摇摇头。算了,这与我再一点儿干系也没有。
  文飞名望受损,北剑阁气势大跌之后,齐伯轩的反击开始了。
  师公也在其中推了一把力。他来了一招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江湖上又传说,文飞之所以从一个二流世家的三流子弟,一跃而成为南九省第一高手,其实是因为他得到了剑仙的秘籍。
  巫宁当年被那么多人追杀围攻,其实只要不是因为她杀了那么多人,而是有个更重要的原因。
  有人说她得到了剑仙遗宝。一旦成仙,长生不老,仙福永享,说不想?
  巫宁是不是真的杀了人,没有人关心。那些对她喊打喊杀的人里,有几个是为了公理道义?有几个是为了报仇雪恨?终极目标还不是为了那传说中的剑仙的遗宝。
  现在这顶帽子扣在了文飞的头上。比起巫宁的传闻,文飞得到秘籍的可信度更高了。因为他的剑法的确是在短短的时间里头便突飞猛进。
  若在平时,这样的传言对文飞来说是不疼不痒的。谁敢去老虎嘴边拔毛?
  可是眼下不一样了,这老虎要落架了。没见到他做了这么多亏心事被揭出来了么?惊雁楼前些时候那样示弱,现在突然强硬起来了,北剑阁吃了好大的亏,别说最近占的地盘都吐了出去,连原来的基业也是损失惨重。
  这世上什么人最多?好人?坏人?
  都不是。
  是识时务的人。见风使舵,两面三刀,捧高踩低,哪边强就往哪边靠。
  一时河东,一时河西。
  文飞并非良善之辈,齐伯轩显然也不是善男信女。其实真揭起来,谁也不比谁干净多少。江湖上还不就是这样?谁拳头大些,谁的道理就硬些。
  当初巫宁蒙受不白之冤,也没见有人替她支持公道。
  天下之大,连一个可以说理的地方都没有。
  听着这一波波的消息,北剑阁现在是每况愈下,可是我却并不觉得欣喜。
  "怎么?"
  我抬起头看着师公:"没事。你手里拿着什么?"
  "姚正彦差人送来的。"
  信还没有拆,一共两封,一封是给师公的,还有一封是雷芬写给雷芳的。
  "你拆吧。"
  他把那封给他的信递给我,我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撕开封口抽出信来。
  姚正彦信上对师公再三致谢,说已经和雷芬返回南奎,中原的形式混乱,他们不愿牵涉其中。
  "他倒是聪明。"师公说,"不蹚这混水。"
  我将给雷芳的那封信收起来,想必信上写的也是差不多的内容。
  师公还记得刚才的问题:"你皱着眉头,在想什么?"
  "也没什么……"我有些意兴索然,"只不过,觉得这些事情没有什么意思。看着两边斗得热闹,其实哪边都算不得好人。我也想过亲手去替自己讨个公道。可是该怎么讨,该向谁讨,又茫然没有头绪。"
  师公从背后揽住我,我靠在他肩膀上。
  "就算最后证明那些人都不是我杀的,又有谁关心?多半那些人说起来也就哦一声,原来当年不是她杀的人。然后还不是该做什么就做什么……"
  巫宁的一生注定是个悲剧。即使这一世能证明她的清白——可是前世的一切都不能更改,不能重来。没有人觉得愧疚……"我关心,我在乎。"师公低声说:"你也是一样。那些事不是你做的,你不能两辈子都背着同一个包袱过下去。害你的人,要让人加倍偿还回来。"
  我转过身来,努力想露出一个笑容,可是脸颊酸而沉重,一个简单的微笑在这个时候显得那样艰难而吃力。
  "我不会有事……"师公轻声说,唇落在我的额头,眉心处,"你放心,我们会在一起。"
  是啊,他对我那么了解。有时候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希冀,而他却知道。
  现在也是一样。
  我都不曾说出自己心中的惶恐,他替我说了出来。曾经我失去太多。
  一个人所能失去的,亲人,朋友,爱情,名誉,甚至最后丧命。
  所以我不愿意再失去一次。因为报仇雪恨,而让师公,让我这一世的亲人,朋友,再一次卷入那些阴谋算计中去。
  "好了,来,尝尝点心,你要咸的还是甜的?"
  我飞快地抹了下眼角,盘子里码着两种点心,我挑了一块带芝麻的,咬了一口,一股咸香,是火腿馅儿的。
  师公则拿起一块甜的,咬了一小口,朝我微笑。
  他的笑意很淡,眼睛微微眯起来,就像在太阳下面舔爪子的猫咪。
  他一定计划着什么。也许这几十年来他都在等待着这一天的到来。
  他的心情显得越来越好,昭示着他期待的那一天,越来越近。
  这个冬天异样地漫长,寒风肃杀。
  江湖上也是一片腥风血雨,许多人为了自己都不知道的理由争斗、拼杀、送命。齐伯轩出手既狠且快,就像当年他第一次踏进涂家庄时一样,毫不犹豫,一击必中。
  文飞不是他的对手。
  虽然现在看来似乎还败象未露,可是北剑阁颓势渐萌。文飞在江湖突然崛起,即便有身为朝廷权贵的岳家扶持,但在江湖而言没有任何底气,没有什么真正的心腹,在他身旁聚拢的那些人,或为名,或为利,或者为了其他,聚拢起来容易,散去也容易。相比之下惊雁楼下头几位当家都是齐伯轩的铁杆儿兄弟,雁三儿在其中尚不是功夫最高的一个。
  可是确定,天时地利人和中,文飞的那场英雄会失了天时,人和也不及惊雁楼,地利——沅陵也谈不上什么地利。
  这一年的春天,也似乎比往年来的晚。已经到了三月,还下了好几场雪,桃花迟迟未开。
  山庄里的下人时而会抱怨几句。
  "也不知是怎么了,今天的天气古怪,人也古怪。镇子上突然多了不少人,客栈都住满了,满街的菜肉都贵得要命,连鸡蛋都买不着。乌烟瘴气的,不知搞什么名堂……"
  "今天我从街头走到街尾,就有两拨人在动手,那刀剑明晃晃的……也不知道都是哪一路的好汉。咱们镇上怕是要出事啊。"
  "别提了,你知道山前头那道溪吧?有人在那儿挖了好多坑,今天刘屠他们打那儿过,便跌进坑里去了……"
  那些人为什么来的?
  沙湖哪有什么吸引江湖人的东西?
  不,有一样。
  这里……是于白屏和甄慧斩蛟之所在。
  没错,那些人就在找这个。
  可是,那些人是怎么知道的?
  师公并不瞒我。点头说:"是我放出的消息。"
  他这样做,必然有他的道理。
  我并不发问,师公打开他平时常读的一本书,拿出夹在书中间的一张纸条。
  我接过来看了一眼:"这是什么?"
  纸条上写着几十个人名,一行一行地看下来,都没有听说过。
  不过再朝下头,就有熟悉的名字了。是北剑阁里数得上号的人物。
  最底下一个名字,赫然就是文飞。
  "那年四月初四,文飞带领这些人离开北剑阁,就在沙湖西面山中围攻巫宁……"
  他的指尖慢慢从这些名字上头一一滑过:"雁三儿帮着我,将这些人的名字一个个查了出来。过了这些年,马上又到了四月初四……"
  我抬起头来:"那些,来镇上的人……难道都是……"
  这纸上写的人?
  师公点点头:"有的人早死了,有的金盆洗手退出了江湖,我也不再去寻他们为难。现在到沙湖来的这些,都是被贪婪驱使,这些年也没少作恶,死有余辜。"
  我又看了一遍那张纸,目光在末尾处停止:"你说,他也会来吗?"
  "会。他必会亲身前来。这人在世上谁也信不过,他一心追寻最卓绝的剑法,怎么会不来?"
  又像是一场梦……我茫然地站在人丛中。
  文家办喜事?谁的喜事?文飞给我的信中怎么从来没有提前过?
  也许是来不及。
  他的上一封信是三个月前地。
  看这架势,是娶新媳妇。
  是他的哪位哥哥?这么排场气派,比上一次我来时的那场喜事看起来还要热闹豪奢。
  我不想留在这儿看热闹。
  文夫人的这些儿子和文飞都不和睦,文飞这会儿……也许是在后头,陪在他母亲的身边。
  我按了按怀里的药瓶,这是姚自胜帮忙配的药,对月姨的身体大有好处。还有剑谱,卷成一小束,和药瓶放在一起。
  鞭炮声在耳边炸响,人们拥过来挤过去,乱糟糟地嚷着:"花轿来了!新娘来了!"
  我被挤得立足不稳,唢呐声锣鼓声这一刻听起来那样聒噪。
  果然迎亲的队伍越走越近,一片红艳艳的颜色,刺得人眼睛微微生疼。
  不知道为什么,我忽然感到一种莫名的恐惧。
  就像夏的天雷雨之前,那种沉沉的心悸。
  知道必然要发生什么,可是不能预期到底是不是下一刻。
  整条街上,我只看见了新郎。
  他骑在马上,比旁人都高,都显眼。
  我曾经想象过,文飞穿上新郎的装束袍子是什么样,他好像不适合那样艳的红,也许正红比洋红更适合他——我以为我看错了。
  鞭炮的烟气弥漫着,四周嘈杂的声音像是被蒙住了,我什么都听不到。
  文飞骑着白马,胸前系着一朵大大的红花,满面笑容地朝着左右拱手。
  我觉得自己的脚软得无法支撑身体,我想向前走,可是一步也挪不动。
  "文飞——"
  我的喊声那样微弱,连我自己都听不到。
  他的动作微微顿了一下,转头朝向这边。
  我定定地看着他。
  没错,不是做梦,更不是幻觉。是他。
  骑在马上的新郎官,我每日里思念的人。
  分别时他握着我的手,深情款款地说:"我等着你,要早些回来。"
  那个人和现在马上的这个,是同一个么?
  一定有什么地方出了错,这其中一定有什么误会。
  或许是他的父亲逼迫他了,或许是文夫人,或许是……他的目光和我的在空中撞到了一起,那一刹那的功夫,我知道他看到了我。
  但他视若无睹地转过头去,有人撞了我一下,我被推推攘攘地挤到墙角边,再抬头看的时候,他已经走了过去。
  身旁有人在乱纷纷地说话,有人夸奖新郎生得俊朗,有人说新郎门第好嫁妆多。我拉着一个人问:"新郎新娘是谁?"
  "哎呦,连这个都不知道。新娘就是文家的文飞少爷,新娘子是越嘉的大小姐。真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我觉得太阳穴是有针在刺,疼得眼前发黑,拉着那人不放:"亲事……是几时定的?"
  "可有半年多啦?是不是?"她问旁边的人。
  "对,下定的时候我记得,也是很热闹,是二月里头,可不是半年多么。"
  半年多……半年多前他就定了亲?我们分别也才不过半年多!我一走,他就定了亲?可是往来的信上,他从未说过。
  只字未提。
  花轿进了门,街上看热闹的人渐渐散了。我抬起头来,看见文府牌匾上系着大红绸结,门上贴着斗大的一双喜字。那刺眼的红字像是张开口的猛兽,朝着我扑噬过来。
  眼前忽然一黑,整个人仿佛被扑咬撕扯成了无数碎片,胸口火灼一般疼痛,心仿佛硬生生地被锯开来,血泊泊流淌,痛楚无边无际地漫延。手脚像冰块一样冷。
  他怎能如此欺负我?
  那些山盟海誓,柔情蜜意。那些耳鬓厮磨,偶偶私语……我扶着门口的柱子,就像沉浸在一场噩梦中,拼命地挣扎,可就是醒不过来。
  似乎有人从我身后擦过,肩膀微微刺痛。
  我转过头去看,人们三三两两地散开。
  我深吸一口气,迈步朝文府里走了进去。
  新郎新娘在正堂拜天地,三拜,九叩。我穿过人丛,拐进那条窄窄的夹道。
  这里寥落依旧。前面的喜气洋洋与这里完全不搭界。
  门没有锁,我伸手一推,门就开了。
  屋里有个女子的声音问:"是谁?"
  我木然地答了声:"月姨,是我。"
  屋里顿时寂静下来。
  我掀开门帘,月姨正挣扎着下床,她比上次分别时憔悴了太多。鬓边的头发都已经变成了灰白。
  "月姨别起来,躺下吧。"我走过去,扶了她一把。
  "巫宁姑娘……"
  "我刚回京城,在外头,看见文飞做了新郎官,好不得意……他娶了越彤?"
  月姨仅仅握攥着我的手,脸涨得通红,像是能滴出血来。
  "我 不是来向您兴师问罪的……"我在怀里摸索; 一下,掏出那瓶药来,"这个是……培元丹,每日服一颗……"
  月姨不接那个瓶子,眼泪淌了一脸,声音嘶哑地说:"巫宁,是文飞对不住你。他野心太大,越家能给他助益,他就应下了那桩婚事。你,你别太难过,不值得,不值得啊……"
  我不觉得难过。
  真的,一点儿都不难过。
  我只觉得心里头空落落的,像是失掉了最珍贵的一样东西,再也找不回,补不上。
  我离开那两间矮屋,月姨在我身后呼喊,她说什么,我好像听见了,可是却听不清。
  我要见文飞一面。
  我要问个清楚,这到底是为什么。
  接下去的一切凌乱而破碎,到处都是一片腥红的颜色。
  文飞从喜袍忽然抽出来的短剑,越彤得意的笑脸,那些潜伏在帐后头屏风后头的人。我辛苦寻来的剑谱被他搜了出来,急切地翻看着。他手上的血沾在纸上,在我替他求来的剑谱上,染着我的血。
  多么讽刺。
  文家的男人都有如豺狼。
  文飞的父亲是这样,文飞也不例外。
  我听说过,可是我没有想到这样的事情,也会发生在我的身上。
  闪着寒光的剑刃又一次刺过来,结结实实地刺穿了人的身体。
  剑刺中的不是我。
  我睁大双眼,看着月姨张开了双臂,缓缓地冲着我倒了下来。她脸上并没有显得痛苦,反而是一种解脱的释然。那张病得脱了形的脸上,在死亡到来的这一刻,显得那么温柔,那么平静。
  窗子从外头破开来,一条黑影蹿进屋里,扬手撒出一团毒雾,一把扯住我的手:"走!"
  姚自胜身上有一股浓浓的血腥和毒瘴气味,血沿着脸颊向下淌,他抱着我跃出了窗子,身后文飞一剑衔尾追来,血光在我眼前迸溅开来。
  "不!"
  我惊呼着,从床上滚落下来,仰躺在地下。
  窗上微微泛白,天刚蒙蒙亮。
  那......是梦?
  不,那是我的记忆。
  我在那里躺了半天,才慢慢撑起身坐起来。背上全是冷汗。
  月姨死了。是的,她早已经死了。
  我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巫宁后来一直没有说出那天的事情。
  因为即使说了,也不会有人相信。
  月姨是文飞杀的。尽管他想杀的是我。后来许多莫须有的罪名都栽在我的头上。
  随着我的名声越变越坏,更加不会有人相信我说的话。
  还有姚自胜......
  我看得清清楚楚,那一剑刺进他的背脊之中。就算不死,也必然重伤。
  这就是他一直没能愈合的旧伤?所以他才早早撒手人寰?我捂住脸,泪水沿着指缝流下来。
  他本不必救我......不救我,他也就不会死。
  我倒了一杯凉茶,咕咚咕咚灌了下去。
  太阳渐渐升了起来。我忽然想起今天是什么日子。
  四月初四。
  又是四月初四。
  过生辰的人不少,每个人每年都要过一回的。
  可是过自己忌辰的人......怕这世上除了我自己再寻不出第二个来了。
  今年的四月初四,好歹师公是不用再去扫墓了。
  山庄数次被人潜入,可是庄里布着层层幻阵,那些人有来无回。甚至这座山庄本身,也是一个幻术营造出来的。是的,第一次来到这山庄的时候,白宛也说过,这山庄,湖水,大部分都是幻觉。
  我以前没有想过师公为什么要把山庄安在这片遗迹的上面,全用幻术来布置。
  现在我知道了。
  他一直一直,都在等着一天。
  耐心地,编织出一张网,等待贪婪的仇人自投罗网。
  姨母她们被师公安置到了别处,现在的沙湖山庄空荡荡的,就像一个张开的口袋。
  我去厨房生火做饭,现在庄里连下人也都暂离,生火、打水、熬粥、这些我也都做得来。
  不知哥哥姐姐他们在离沙湖百里之外的地方,睡的安稳不安稳,可醒了没有?
  应该是醒了。
  我没有学过厨饪,起码,这辈子没学过,甚至连厨房的门都没踏进去过。
  但是我知道怎么做饭做菜。
  面是昨晚揉好的,馅也是调好的,我守着炉火,看着火候差不多了,用红钳子把已经烤好的饼从炉里夹出来。
  饼烤得外脆里嫩,表皮焦黄,散发着一股浓郁的甜香味。
  我将饼与粥盛好装进食盒中,提着送去给师公。
  轻轻叩了两下门。师公的声音在屋里响起:"进来吧。
  我笑盈盈地进屋,把食盒放下:"师公早,我拿了早饭来."
  师公穿着一件青色的袍子,襟口和下摆都有兰草图案,极精致淡雅。
  平时也见惯了,可是不管什么时候看着他,都觉得心里头既甜且软,恰如......这胡饼里头甜稠的桂花糖馅。
  师公已经梳洗过,可惜得很,我很想瞧瞧他披头散发衣衫不整时是什么样子--这个不用急,反正将来总有机会。
  我将粥和饼一样样地端出来放好,把筷子递给师公。
  "你也坐吧"
  师公这人很……嗯,好吧,很优雅。换句话说就是讲究姿态,我从来没看他有什么失去一贯风范的时候。
  到底有什么事会让他失态呢?
  我也坐下来,给自己端碗粥,咬一口胡饼。
  嗯,刚出炉的饼味道最好,外酥里嫩,馅甜如蜜。
  "味道还行么?这是我自己和面自己调馅自己打的饼呢?"
  师公微微一抬眼,嗯了一声。
  他咬了一口胡饼之后,半天都没有动。
  我有些惴惴:"味道不好吗?"
  他微微摇头,没有说话。等把一块饼都吃了,才慢慢地问:"你做的?"
  "是!"看不出他是喜欢还是不喜欢,我心下惴惴。
  "哪儿学的作法?"
  "哦……自己瞎琢磨的……你要是不喜欢这馅儿,下次我再换旁的试试,椒盐好不好?还是肉酥的好?"
  师公过了半晌又点了一下头,没有再说话。
  我偷瞄了他一眼,似乎心情并不坏的样子。
  "和当初……在万华山下的镇子上,吃的味道差不多。"师公低声说,"后来巫宁还说要学这个做法,想不到,真学会了。"
  呃……我眨眨眼。师公仿佛提过一次,胡饼。
  可是中间隔了这么许久,发生了种种变故。这饼的味道,甜香里微微带了一丝酸与苦。
  我没通师公说起那梦中的情形,我不想打破这一刻的平静与安谧。而且,这样安静地同师公坐在一起,我觉得那些事说不说出来,也一点都不重要。
  窗外头天已经大亮。
  今天的四月初四,注定也是不平静的一天。
  沙湖山庄的地底深处,是恶蛟曾经的巢穴。
  这里大概很久没有这样热闹过。师公没有说错,文飞的确来了。
  当初我找到的剑谱,并不是什么剑仙秘籍。真正的剑仙遗刻,就在这个黑漆漆的洞窟之中。
  他们拿着火把,提着灯,在这里来回地搜寻。干涸的水潭留下巨大的坑穴,以他们这点可怜的人手,就是搜罗上几天,也无法能全部巡视过一遍。他们一遍一遍地从那留着剑痕的石壁前经过,却对上面的印痕视而不见。
  ——师公在上面施了幻障之术,他们看不见上头有什么。
  就算找上一百年,他们也不会发现真正的秘密。
  不过我却发现了另一个人,跟在文飞身边的那个个子稍矮的人。
  他们的衣装打扮都差不多,所以一开始我没看出那是越彤。她穿着男装,包着头巾,看上去像个小个子的男人。
  巨大的坑底突然传来一声叱喝:"钱旷!你怀里是什么东西?"
  另一个声音有些底气不足:"什么东西?你胡说什么?"
  "你刚才捡起什么东西揣进怀里了,别以为旁人都没看见。"
  下头传来兵刃交击声,然后是一声闷而短促的惨叫。
  一个。
  我紧紧靠着师公,坐在坑沿的边缘。
  他本不愿意让我一起下来的,是我坚持。
  然后又是一个。
  那个叫钱旷的终于被人制住,怀里的东西被搜了出来。
  那是一个黑沉沉的盒子,上面沾满泥污,看上去像是已经有了几百年的历史了。
  抢到盒子的那人讨好地抹拭净上头的泥污和血迹,将盒子举高递给了文飞。越彤也抬起手来,但是文飞已经接过了盒子。
  她凑近了问:"这是什么?"
  文飞看了看,没有找到在什么地方能打开盒子。
  "再仔细找找,一定还有别的。"
  越彤举高手里的火把,但是火把只能照亮他们身边的一小片地方。
  "我有位先祖的笔记中记着,他也曾经苦苦寻找剑仙留下的手札佩剑,可是一直到死也没有找到。"越彤的声音中带着敬畏与骄傲,"想不到,我却能做到这一切。"
  文飞含糊地应了一声。
  坑边上只有他们两人,其他人都在那个巨大的深潭底下寻找。
  "盒子给我看看。"
  文飞看了她一眼,越彤又索要了一回。
  他慢慢地把盒子递了过去。
  越彤坐看右看,也没看出什么名堂来。可越是看不出,他们就越认定了这上头必然大有玄机。
  坑底下又传来大呼小叫的声音,他们又找到了两片残破的竹简。
  这些东西是哪儿来的?师公幻出来的?还是坑底原本就有的?
  我也懒得管那么多,托着腮看得津津有味,他们又搜寻了半天,再没找着旁的东西,却依然干劲儿十足。
  远远地脚步声传来,还有杂乱的人声。我觉得奇怪,转头看一眼师公。他要引来的这些人已经都在这里了,那来的又是什么人?
  师公低声说:"这些人只怕各有私心,消息一传十,十传百,怎么保得住秘密?"
  文飞他们全神戒备,后来的一拨人也没想到有人先来,各自一惊,兵刃都拔了出来,一人高声笑着:"我当是谁,这不是文阁主文夫人么?怎么,二位不在沅陵待着,跑这穷乡僻壤来做什么?"
  "王帮主来做什么,我们自然也是来做什么的。"
  两边都忌惮对方,一时僵持住了。后来的这拨人多,但是文飞名望在那里摆着,后来的这些人也不敢妄动。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第三拨人也来到了,这一拨人更杂,人数也多,浩浩荡荡足有百余人。三个和尚没水吃,场面比刚才更乱更危险。
  师公在我耳边低声说:"这戏如何?热闹吧?"
  我用力点头。太热闹了。
  就像山庄后头农家的孩子捕鱼一样,那只罐子系起来,只留个小口,罐里放些饵食,投进水里去,鱼儿便钻进罐子里去找吃的,互相争抢不休。却不知道自己都在旁人的算计之中,一扯绳子,一罐子鱼都被捉住。
  三方的人你防我,我瞪你,都不肯退让一步,可也不敢翻脸动手,谁知道谁和谁是一边儿的?万一另外两边儿合起来对付自己这一方怎么办?再说,就算是同来的人里头也不见得心齐,文飞他们都是北剑阁的,刚才还闹了一通内讧呢。
  人群中不知谁喊了一声:"文阁主早已经习得了剑仙遗刻,何必再来与我们争抢?"
  "正是正是。"
  北剑阁这边也吆喝:"那都是江湖闲话以讹传讹,我们阁主何曾学过!"
  一群拿刀拿剑的男人,吵起来也如泼妇骂街一般,乱糟糟的。
  我看了半天,都要打起哈欠,师公忽然扯了我一下。
  又来人了。
  与刚才两拨人不同,这一拨人顺练有素,劲装短束,悄没声息地就摸到了近处。
  先前那些人毫无察觉,有的还正骂的起劲:"便宜不能都让你们占了。大家见面有份,你们吃肉也得让我们喝汤……"
  有的人心思灵活,已经摸黑跳下坑去翻寻。吵嘴仗不算本事,先找着东西才是实惠正经的。反正人多手也杂,光顾着嚷嚷,让旁人拣了便宜去,那才叫冤大头呢。反正这里黑漆漆的,拣着东西偷偷就走,也是神不知鬼不觉的。
  我低声问师公:"是雁三儿他们么?"
  "没错。"
  惊雁楼也来蹚浑水。
  站在后面外围的那些人无声无息地就被放倒了,借着嘈杂也没人觉得不妥。但是随着中招的人越来越多,那吵得起劲的几个终于觉得不对,转头一看——咦?自己这一伙人的人呢?
  北剑阁的二十多个人站得密,将文飞与越彤护在中间。文飞扬声道:"齐楼主,既然已经来了,又何必藏头露尾呢?"
  没人应声,文飞的话在石洞里回响"藏头露尾露尾……"嗡嗡地过了好一会儿才止歇。
  "无主之物,有能者得之。齐楼主若是也对这地底下的东西有兴趣,咱们可以商量章程出来,岂不比乱打乱抢来得清楚明白?"
  齐伯轩终于回了一句:"我不是为了这个来的。"
  黑暗中也不知他站在何处,只听他继续说:"我问你,巫宁是你杀的吧?"
  齐伯轩突然问出这句话来,我顿时愕然。齐伯轩他……他怎么会问这个?
  我不记得自己和他有什么交情,值得他为了我向文飞兴师问罪。
  文飞倒似乎并不是特别意外:"齐楼主何出此言?巫宁身败名裂,自刎而死,这是人尽皆知。"
  "我问的是,你与越彤成亲那晚,她去文家……是你暗伏人手,又刺伤了她,没冤枉你吧?"
  他怎么知道?
  我也是刚刚从自己梦中看到那时的情形,连师公都不知道——惊雁楼的人已经将文飞他们团团围住。看样子,不等师公催动幻阵,文飞他们今天也难逃出生天。
  我从怀中摸出幻真珠来,看了师公一眼,将珠子托在掌中,遥遥地望着文飞的方向。
  透过幻虚的那颗珠子,看到文飞的身形面容都是扭曲变了形的。
  可就算不透过这珠子,只用双目,那也看不出一个人真正的原形来。
  "文飞,你还有什么话,现在不说,只怕以后再没机会说了。"
  忽然有人惊呼出声:"快看快看,那是什么?"
  "那是什么人?"
  "怎么两个?"
  "哪个是真的?"
  文飞纵然定力过人,看到身后还有一条影子拖在地下,也忍不住转头去看。一个和他一模一样,面貌身形衣饰全然相同的人站在那里,就像在他跟前立了一面镜子一样。
  文飞拔剑在手,喝问:"你说何人?"
  那人和他一般动作,分毫不差地喝问:"你是何人?"
  当年那只恶蛟,看到甄慧幻出的另一只幻蛟的时候,差不多和文飞现在一般反应吧?又惊又怒怕又狐疑。
  有句话俗话怎么来说着?要胜别人容易,要胜自己最难。当年那恶蛟何等道行,不也被甄慧和于白屏宰了吗?幻化出另一个文飞来,一点都不难。
  文飞喝问几声,他身边的人惊恐交集,纷纷朝后退却。
  "这……这是幻术!不必害怕!这是假的!"
  文飞挥剑就刺了过去,幻化出来的那个也是一样的动作朝他刺来。兵刃磕碰出来火花,在旁人看来这哪里是幻觉?幻觉能和你这样打斗吗?
  北剑阁的人一团打乱,有的要朝外冲,被惊雁楼的人逼退了回来,两边都动起了手,石洞里已经是一团混战的局面。齐伯轩没有动手,雁三儿站在他的身边,提着一盏灯。齐伯轩四下张望着,仿佛在寻找什么人。他的目光从我们身上掠过,明知道他看不到,我还是朝后缩了一下。师公揽住我,低声说:"他看不到的。"
  是,我知道他看不到。我不知道为什么刚才本能地就躲了那一下。
  北剑阁的人都被杀伤或是制住,倒并没有人向越彤动手。
  石洞中间两个文飞斗得旗鼓相当,招招狠厉。他的剑法很是精妙,与我初识他的时候大不相同了。
  有时候我甚至怀疑,我真的认识这个人吗?我了解他吗?为什么他能毫不犹豫地背弃我另娶他人,而且还翻脸无情欲置于我死地?
  荷香幽幽的水阁中那个少年的形象,与这个势若疯虎般得男人,没有一点儿相像之处。不,在更早之前,在他穿着一身大红衣裳迎娶越彤的时候,在他从喜袍下掏出兵刃来的时候……也许更早……也许我根本就没有真正认识过他。
  越彤忽然喊了一声:"这幻影是借你的力打你!"她这一声喊得晚了。
  两柄剑在空中相交,文飞使出了十成功力,剑身从中断为两截。剑势未衰,依旧朝前刺了过去。
  文飞手里的半截断剑当啷一声掉在地上。刀刃刺进身体的声音,就像撕裂了绢帛的声音一样。另一个幻化出来的文飞喉咙间也破了一个大洞,鲜血不停地朝外奔涌。身形看起来越来越淡薄,最终化为乌有。
  幻真珠滴溜溜地转了一圈,虚的那颗似乎有微光轻轻闪过,又变回了暗淡平静。
  越彤尖叫一声扑了过去,将文飞牢牢抱住,狂乱地呼喊他的名字,可是在无人应答。
  文飞,就这样死了?我难以置信,转头看了一眼师公。
  文飞最后看起来好像神智全失了一般,力道能放不能收——啊,我忽然想了起来。那个盒子。
  刚才他们当成宝贝般的那个盒子。
  师公不会白白弄出那么个东西来唬他们耳目。
  盒子上一定早布下了陷阱。
  他也算得一代枭雄,就这样毙命在一个黑暗的地洞里头,一生绞尽脑汁图谋的大业就这么土崩瓦解,草草收场。
  仇人死了,我应该高兴才对。可是我的手按住胸口,却没有半分欢愉之意。
  只是……觉得空落落的。一直以来这个仇人令我寝食难安,他突然死去,我只觉得心里一片茫然。
  齐伯轩也没有在意文飞的生死,他的目光在洞穴中搜寻,忽然放声喊:"巫宁,巫宁!"
  我吓了一跳,几乎脱口答应。巫宁早已经死了。他怎么会突然喊出这个名字来?
  没有人应答,令齐伯轩的声音听起来显得格外凄厉而孤单:"巫宁?你是不是在这儿?巫宁?"他反复呼唤,仿佛认定了有人藏在这一片黑暗之中。
  雁三儿在旁边低声劝他,他的声音低,我听不清楚他说了什么。
  惊雁楼的人收拾残局,动作十分迅速麻利。越彤并没有反抗,被惊雁楼的人一同带走。他们的脚步声越来越远,最终再也听不见。
  石洞中只剩下了我和师公两个人。
  寒风不知从哪个角落吹来,我瑟缩了一下,朝师公靠得更近了些。
  师公解下外袍给我披上,我们谁都也没有说话,他挽着我的手,缓缓地走出这黑暗的地洞。能这样静静地在一起,是多么难得,多么珍贵。不经历失去,也许永远体会不到这一刻的平和是多么珍贵。
  天下起雨来。就像如干年前的那个四月初四一样。
  北剑阁一日之间就冰消瓦解了。
  也许江湖上还要再乱上一阵,可那同我已经没有关系了。
  我和师公,我们以后自然还会遇到许多的麻烦,我们会为了鸡毛蒜皮的事争吵,会为了前尘往事乱吃醋,会为了人究竟能不能成仙而上下求索。
  可是那有什么关系呢?
  人们庸庸碌碌地奔忙,活着是如此美好。

——完——

【番外】

【番外一】 岔路


这是—个极热闹的小镇,快到傍晚时分,铺子门头上挑起各式各样的灯笼,有的写着老板姓氏,有的写着铺子名,还有的非常直接,灯笼上头直接画着—个大大的酒坛。
  "我们来这里做什么?"
  "这里有一家老铺子,做的点心很好,上次你不是说很喜欢?"
  我自己都忘了,亏他还记得。
  那家铺子很小,不过铺面很干净,里面的点心有十来种,屋里一股甜蜜蜜的香味儿,很好闻。
  "这几样……"师公看来并不是头一回来,让人包了好几样点心。出了那铺子我们进了一间茶馆。
  师公说:"张开嘴。"
  "啊?"
  师公面无表情地捏了一块糕点放进我嘴里。
  一股咸咸的香,微带腥气。
  "这是什么?"
  "是鱼酥。"
  果然挺好吃的,又香又脆。
  我张开嘴"啊"一声,师公又给我塞了一块。
  伙计提了壶来续水,还端来了一碟子煮花生一碟子炒瓜子,楼下有说书的人谈事情的人,闲侃的人,还有个大概是给人做媒的,声音很高,很嘈杂。
  我笑眯眯地剥了花生给师公吃,瓜予他是打死也不肯吃的。我也想象不来师公这等冷脸冷面怎么和村头大神大妈一样闲嗑瓜子儿拉家常。
  说书的在台上口沫横飞讲得极是卖力,大概是讲的段子实在不新鲜,捧场的寥寥无几。讲了一段,差了徒弟捧着盘子下来收钱,现在楼下转了一圈儿,没收到多少。
  我也掏了下荷包,正好没有散钱。我问师公有没有散钱。他说上次买点心时花掉了。
  不过这也不难,师公拿了一个银锭出来。两指一捏,捏下黄豆大一粒米。
  很好,这打赏就很不少了。
  端盘子的人果然上二楼来了,我拿了那粒银子放在盘里,当的一声响。
  端盘的人点头说:"多谢。"
  我怔了下,端盘的人抬起头来,脸上照着一张很久的杂耍面具,薄铁皮的上面涂的漆都快掉光额,遮住了鼻子以上的半张脸。只看下半张脸,已经和我全然不像。
  她没认出我,又去下一桌收钱。
  我回过头看着师公。
  "她……"
  "对,就是她。"
  我一直不知道师公把白宛怎么了,是关了,是杀了,还是放走了。
  想不到就在这么个地方遇着了她。
  师公面不改色,又捏了块糕点给我。
  "她怎么不认得我了?"
  "那段经历,她已经全忘了。我给了她最后一个机会,问她选哪条路,可她不死心,还想消抹去我的记忆。我也没多做什么,只把她使的招数还给了她自己。
  呃,白宛这就叫"自作孽,不可活"了。
  "那之后呢?"
  "之后我用药拔出她脸上的蛊,就放她走了。"
  咳。。。。。。所以她的长相也变回去了?
  用四个字概括——打回原形。
  她没改换相貌,没学幻术之前什么样,现在还是什么样。
  其实。。。。。。我看了师公一眼。
  师公所谓的给白宛自己选择,其实,他早就料到白宛会怎么做吧?
  白宛的心性决定了她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而师公也许早就料到她会出手,然后,不管她想对师公使什么招数,师公都会原封不动地奉还给她。如果她是想杀人。。。。。。
  那么她现在肯定不复存在了。
  她想抹消师公的记忆,抹消一个人的记忆之后,可能性是很多的。这人的从前变成了一片空白,那黑白还不由她说了算?就算她说她是师公的结发妻子。。。。。。
  路都是自己选的,怪不得旁人。、我笑眯眯地看着师公,讨好得替他倒茶:"师公。。。。。。"
  他淡淡扫我一眼,目光中明明白白地透出"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的意思。
  "白宛为什么一门心思地纠缠你呢?"
  天底下的美男子又不光师公一个,白宛如果只是为了学艺,那艺有所成之后,潘安子建还不是任挑任选?非得死乞白赖吊死在师公这一颗树上?师公的温存柔情也不是没有,可有也不是给她的呀。
  师公只微微一笑,不说话。
  白宛在楼上收完了钱,又托着盘子下楼去了。说书的人收拾收拾,拄着根竹竿站起来,原来他眼睛看不见了,他看着年纪不大,瘦瘦的,不说书的时看着像个落魄的书生,身上的衣裳倒浆洗得干干净净。白宛扶着他朝外走,我望着他们的背影,不知白宛和这说书的人是什么关系。可是忘记了过往的一切,能这么安安生生地过日子,也算是福气了吧?
  我拉了师公一把,他看我一眼,放下茶钱随我下了楼。
  远远地还能看见白宛扶着说书人缓缓朝街那边走,路上还停下来买了烙饼,我看着他们一直走到镇子边的一家小客栈里头,才停住脚。
  "看他们做什么?"
  "也没什么。。。。。。"
  就是有点不放心。
  虽然白宛曾经仿过我的相貌,可是毕竟那些陷害我的事情并非她所为,我想起她来就觉得心情复杂。不是恨,也不是同情。
  只是。。。。。。放不下。知道她没有沦落,过的还好,心里就觉的踏实了。
  "还要跟进去再看看么?"
  我赔着笑:"不用不用,不过咱们晚上住哪儿?"
  那小客栈里伙计笑呵呵地在旁边说:"二位,这都到了我们门前了,哪还用得着另寻地方?别看我们这门面小,可里面院子大呀,房间干净宽敞,那被褥都是新里新面儿才拆洗过的,您想住在店里吃,咱们有小菜有老酒,想要在外面叫菜也方便,对面一溜儿有好几家卖吃食的,要不您先跟我进去瞧瞧屋子?要是瞧不中,您掉头就走我也没二话。"
  这店小二舌灿莲花滔滔不绝,在这么个小店待着真是屈才,看他赔笑着请人进去看,我们便也进去转了一圈儿,房间果然还算干净。我说了句:"要不晚上就在这儿宿一晚吧?"
  师公点头说:"也好。"
  我让小二儿提热水来,给了打赏,又问:"你们店里住进了个说书的?"
  小二笑呵呵地答:"正是,他们住的可不能和您这上房比,是后院的矮房。住了小半月了,两口子一个眼睛不方便,一个让大火烧坏了脸,我们掌柜的娘子可怜他们,房钱只要了他们一半。"
  "他们是两口子?"我细问可句。
  "可不是么。"店小二压低声音说,"这两口子倒是般配啊,虽然女的脸不能见人,可男的也看不见不是?"
  呃,倒也是。
  天已经黑了,我们逛了一天,也着实有些累,我拆了发辫,枕着师公的手臂,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说着说着又说回到白宛身上。
  "想不到她嫁了个说书的人,不知他们是怎么遇上的。"
  "嗯。"
  "她功夫废了,后头寿数和常人无异了吧?"
  "生老病死人人必经,她也不会例外。"
  和师公聊天真没趣,我说了一阵儿,觉的口干,也就闭上眼老实睡觉。迷迷糊糊刚有些睡意,师公反而坐起身来。
  我一只手还搭在他腰间,含糊地问了声:"怎么了?"
  师公轻声说:"没事,要不要喝口茶?"
  我点点头,师公下床去倒了茶,我喝了半杯,他也喝了半杯,又躺下再睡。
  天没亮时师公已经起身,他多年的习惯总要早起练功,雷打不动。我起身来梳洗,店小二勤快嘴甜,有送来热水。
  "听着外面吵吵,在说什么?"
  "您可不知道,镇上闹贼啦。"
  "啊?"
  "昨晚上镇上好几家富户都被飞贼摸进去啦,什么金银钱钞给偷了精光。一早镇上就在折腾,到处搜捕飞贼。抓来抓去恐怕也就是捉些乞丐闲汉的充数吧。"
  我心里一动,等师公从外头回来,轻声和他说了这事。
  "昨晚上……你是不是听见什么动静了?"
  师公接过我的梳子,替我把鬓边的头发梳拢,不紧不慢地说:"就算记忆全丢了,一个人的本性也不会变。"
  我眨巴眨巴眼,师公这话的意思,说的莫非是……我们结账走人,正好说书人夫妇也收拾东西要走了。我左瞧右瞧,他们的行李也不过就是一卷铺盖,一头青驴,然后就是两个衣裳包袱,实在没有什么地方能藏得下若干金银珠宝。出镇子的时候,倒是衙役兵丁守在那里,我和师公身无长物,顺顺当当地过来了。说书人两口子也被简单翻查过,也放行了。后头却是一个贩货的,两大车货被翻了个底朝天。师公和我隐了身形跟在说书人两口子的后面,两人牵着青驴,行李萧条,看来十分孤清,毫无破绽。
  可师公是不会弄错的。
  他们走了小半晌,脚程很慢,也没走出多远去。两人坐下来吃干粮,师公问我:"看出什么门道来了?"
  我摇了摇头。
  师公一笑,指指那说书人时刻不离手,现在一手拿着干粮,一手还紧紧攥着的竹竿。
  "那里能藏下什么?"
  "竹竿中空,明珠和金子都藏得下。"
  我挠了挠头:"可是失盗的财物远不止这些。"
  "那些不过是一同盗来掩人耳目的,那些衙役想着失盗财物若是要带走,一定是沉甸甸的偌大一包,自然不会注意这么一根竹竿。"
  真狡猾,可若是换了我那搜捡的人,铺盖卷说不定要戳几个口子来搜搜,却绝对不会把这个瞎子手里的竹竿抢过来查一查。哪怕他们再遇上劫道的强人,也不会抢了瞎子手里的竹竿去。
  "他是真瞎子?"
  "是。"
  "那……"
  "所以他需要帮手,先是以说书为名在镇上熟悉情形,看好哪几家富庶,然后夜半时分两人去下手,一个引路指点,一个下手做活。这两人,当真般配。"
  昨天店小二说也说这对夫妻般配,今天师公又说他们般配,可是其中的寓意全然不同。
  想想也是,白宛还是孩子时就能干出放火的事来,虽然不知道害命是不是她有心为之,可是对自己的亲娘也那样凉薄的人,即使她失去了长大之后学习幻术遇到师公等这些记忆,也不会一下子变成良善妇人。
  看起来穷苦可怜的说书人两口子,却原来是一对雌雄大盗。
  "走吧。"
  我回头看了一眼,那两人已经又要上路,男的拄着竹竿,女的牵着那头驴,走向另一条岔路。
  "就不管他们了?"
  "我们又不是捕快——不必管那许多。"
  是啊,谁能管谁一辈子。
  于是我伸出手去,和师公十指相握——只有身边这个人,我们是要一辈子在一起,不管走到天涯海角,也不会再分开。


【番外二】蓦然回首


师公曾经告诉我,当年涂家庄最后一场寿宴,他也去了,只是他易了容,所以我不知道当日所见的哪个人才是他。
后来我问过师公数次,他都不说。
不说就不说吧,我们时间多得很,慢慢磨,总会有一天他会告诉我。
我两世为人,生辰还是按前一世的来算,师公陪我在锦州过了一个生辰,晚上月色正好,洒遍一地如银如霜。我伏在窗上朝外看,师公从外头进来,屋里没有点灯,他在我身旁坐下:"怎么没有点灯?"
"月色这样好,点灯做什么。"
不知什么地方有人在拉胡琴,悠远婉转,是一阕《忆旧游》。我忽然想起旧事来,兴致勃勃地问师公:"当年你到底扮了个什么人?现在还不能告诉我?"
他摇头。
"今天是我生辰哪……你要一定不说,那就小小地给点提示,让我猜一猜?"
他犹豫了一下,也许是夜色让人放开心防,也许他禁不起我再三纠缠,低声说:"我们也说过话地。"
我苦苦思索,在涂家庄说过话的人……
"你,总不会扮了个姑娘吧?"
黑暗中他声音有些恼羞成怒的意味:"不是!"
"啊,你别生气,我就是顺口一猜。"若他真扮了个姑娘,那是什么样子?嗯。
以他的清秀斯文,必定也是位佳人。我在肚里偷笑,一本正经地再猜:"和我说过话的人,嗯,应该不是雷家庄原本的下人,你即使易容,也是作为客人来的,对吧?"
师公不说话,那就当他是默认了。
"嗯,那时候说过话的人……"
涂家庄之行,对我的一生影响至深至远,我在那儿遇到了文飞,齐伯轩,姚自胜……
对了,我在回廊上,曾经遇见过好几位少年宾客,都算得上是翩翩公子,当时文飞也在,那几位少年客气地和我寒暄过。不过是萍水相逢,他们的名字长相我都不记得了。但是其他人,我又着实没有印象。哪一个都不像,哪一个又都很像。实在想不出,我也不为难自己。
"咱们去院子里吧,月亮这么好,别辜负了。"
师公仿佛松了一口气:"好。"
师公这人太好面子——
每个人的出身都不是自己能选择的,他少时经历坎坷,我只会更心疼他,又不会笑话他。英雄不问出身嘛,可他非得遮盖起来不让我看,只把最光鲜完美的一面朝着我。
这个人也真是……我叹了一口气,又笑了。
好吧,其实这世上哪有真正完美的人。师公这一点小心眼,也很可爱。
我靠着他坐在台阶上,师公把外袍解下来给我披上。
酒杯中映出圆圆的一轮月,两个杯轻轻碰了一碰。
我浅浅啜了一口。
远处传来更鼓声,我有些出神。
师公忽然轻声说:"往年四月初四,雁三儿和我一同去扫墓……其实我并不想在那一天去。我总是今日去,一个人。"
我心里一酸。
他一个人形单影只,去那里对着荒坟石碑凭吊缅怀,该有多凄凉。
"有一回,是下雨天。我带了两把伞,一把自己撑着,一把撑起来放在碑上,听着雨打在伞面上的声音……"
我朝他挨得更近了些。
"还有一回带了酒去,一把壶,两个杯。给你倒一杯,剩下的一壶全进了我的腹中……"
"那时候时常后悔,没有多问你一些事情,不知道你喜欢什么花,喜欢吃什么东西,闲时喜欢做什么事。要是知道,也不会总是空着手去见你……"
他的声音淡淡的,我的泪沿着眼角流下,然后滑落在他肩上。
"我在沙湖一直等,等了许多年。有时候我也绝望,人死去一切皆空,怎么能够灵识不灭?我在等一个永远不能实现的希冀。可是,如果不等,我又能去哪儿,又能做什么?这世上除了沙湖和百元居的后山,我不知道还有哪里能够找你,等你。我不愿意见人,即使是雁三儿巫真他们,我不愿和人谈论你,我不想听到旁人对你的曲解与辱骂,我不想让旁人一再提醒我,你已经不在这世上……这些年……这些年……"
他顿了一下,接着说,"若说
先前我还顾着面子,顾着旁的,把话都藏在心里不说出来,那么后来这几十年,我在心里反复说,在你的墓前反复地想,早就说过,想透了。那时候我想,倘若……天可怜见,我们还有再会之日,我一定……"
我紧紧握住他的手:"我知道。"我都知道。
"咱们要在一块儿,不会再分开了。"他反握住我的手。
我们在那儿做了好一会儿,夜深石凉,可是谁也舍不得说一声"进屋去"。
我靠着他,有些迷迷糊糊的,酒壶已经空了,酒杯也歪倒在一旁。
师公的声音里也有几分醉意:"我记得,我带了梅花儿去找你,你恨欢喜。那时候我想多看你几眼,又怕你察觉,不敢多瞧。梅花儿熏得一屋子都香……我想更老成稳重些,可却让茶烫了,真是丢人现丑……"
让茶烫了?
谁让茶烫了?还有梅花,大雪天有人送梅花儿给我,鼻子脸颊都冻得通红,手指也红彤彤的,活像萝卜一样……
我眨了眨眼。那人,那人是……
蓦然回首时,他就在我记忆的转角之处站着,朝我腼腆而温柔地笑。


【番外三】形单影只


齐伯轩拈着一只耳坠,就那么看着。
夜间惊鸿一瞥,她像是一只轻盈的蝴蝶,拖着一道莹白的光迹,从黑暗的江面上掠过。
然后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从那个小孩子手里把这个换了过来。
也许第一次见她的时候,后头所有的事情,都已经注定好了。就像已经编好的戏本,只等所有人都妆好扮好,站在各自的位置上,只等那一场锣响,就开始出演一幕幕悲欢,一场场生死。
他要走的路早已经注定,他要做的事一桩桩一件件,清清楚楚。
可是他一开始没想到,在他向前走的时候,会遇到什么人。
那些人,会长什么样,会和他如何相识,会怎样影响他的悲喜哀乐。
后来的他,总像第一次见面时那样,远远地看着她。
他第一次靠近她,是在那个下雪的梅园吗?
不,不是。
是在那之后。
在文飞和越彤成亲的那一天。
越彤会成亲让他意外。他以为这个天赋出众的表妹只看重剑道,没想到她会嫁人,更没想到她要嫁的是文飞。
文飞爱的人……明明是巫宁。
"不,他不会娶巫宁。"越彤一笑,"我和他,我们是一样的人。他在其他人,在巫宁面前显露的,都是一个完美的、隐忍的、良善的样子。可是我第一眼看到他,就知道他和我是一样的人。巫宁要帮他,是去替他寻找失传的剑谱剑法,去替他母亲寻医配药。可是他最需要的,不是那些。"
是,齐伯轩也明白。
他在文飞眼睛里看到了不甘,看到了野心,看到了不知已经埋了多久的杀机和凶狠。
他像是披着画皮的妖怪,画皮很美丽,可是画皮下的真实,巫宁没有看到。
文飞需要的,越彤都能给他。
可越彤要的是什么呢?
齐伯轩一直不明白。女人的心永远让人猜不透。
那一天是良辰吉日,文飞迎娶越彤。
他在人群中看见巫宁了。她穿着一件青色衣裳,头上包着布帕,脂粉不施,与一身红妆娇艳瑰丽的新人相比,更添了几分憔悴。
齐伯轩原以为她事先知情,可是看到她茫然呆滞的表情,他才知道原来……原来她一直被蒙在鼓里。文飞竟然没有给她一个交代。哪怕是一句背弃的交代。
文飞和越彤的婚礼像一场隆重的戏,她是突然闯到戏台上的看客,连这里发生了什么事都没弄清,台上的生角旦角丑角她也都不认识。
无悲,无喜,没有惊讶,没有愤怒。
只是茫然。她还不知道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
他分开人群挤了过去。
不知道哪来那么多人,好像整个北京的人都挤到这条街上来了,她被人群挤得站不稳,一时向前,一时向后。许多人从她身前横插过去,抬着红得刺眼的嫁妆。
隔着人群,他看到她头上包的布帕的一点麻灰色,朝另一个方向走了。
等嫁妆过完,他在人群中逡巡,左右张望,才看见她并没走,就站在原处。
他终于走带她面前,可是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还是她先开了口:"齐公子。"
她微微垂下,齐伯轩清楚地记得,她头上包的布帕,其实并不是麻灰色,而是浅浅的蓝,上面有一朵朵绣上去的花。只是因为风尘仆仆,浅蓝看起来灰蒙蒙的,那些花也都仿佛没了精神,纷纷萎谢。
  "巫宁姑娘。"
  他不知道要说什么,只是站在那儿默默地看着她。
  "巫姑娘可有落脚的地方?"
  她先是点了点头,然后又摇了摇头。
  "那、不如先到我的下处歇息梳洗。"
  她抬起头来,那眼神不复他记忆中的清亮,有些迷茫。
  "好。"
  他心里没底,不知道为什么。
  从小到大,每一件事他都能做到成竹在胸,洞察先机。
  可是这时候,他什么也想不起来。
  她平静至极,随他回去之后,梳洗,喝茶,用饭,然后只是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他没和人闲聊过,也不知道如何安慰劝解她。
  晚上他不放心,披衣起来,却发现她不在房中。
  他这一惊非同小可,正要出去寻找,巫宁回来了。
  她两手是血,见了他只说了一句话:"我去文家了。"然后就在他面前昏厥过去。
  她身上没有伤口,只是异常虚弱。他替她擦拭血迹,换了件衣衫,没有惊动旁人。
  他在揣测,她是杀了人,还是伤了谁?如果文家将来要与她为难,她要怎么做。
  他肯定要护着她。
  做这个决定的时候齐伯轩一点没有犹豫。
  第二天便传出文家出了事,大喜的日子,当晚便被人闯了进去连杀了几十余口。
  是她做的吗?她有那样狠绝嗜杀吗?
  他难以置信。
  巫宁昏睡了一天一夜才醒,她向他道了谢,然后要告辞离开。
  齐伯轩说:"你去哪里,我送你。"
  她没去旁的地方,她回了家。
  她住在广华山,那儿风景秀美,从山梁上往下望,树木郁郁葱葱,山峦河川尽收眼底。风吹着她的头发,她只随便挽了下头发,有几缕散下来,发梢被风吹着拂上他的脸颊。那一刻他心中什么也没有想,平静而安宁。
  "齐公子,多谢你一直帮我,陪我。"
  她转过头来:"你走吧。"
  后来他才察觉事情的诡异。
  他明明送她回了广华山,可是外面关于她的消息却一个接着一个。
  算时日那些事绝不可能是她所为,那时候她明明和他在一起。
  两个她,必有一个是旁人假扮的。
  他起先是这样笃定,可是,哪一个是假的?
  姚自胜说同他在一起的那个才是真的。
  可是与自己在一起的那个绝对是真的巫宁。
  他敢去广华山,她的父亲已经病重,还有恶邻想趁火打劫。他助巫宁退敌,告诉她外头的事。
  "有人假扮了你,你可知道?"
  她摇摇头。
  齐伯轩以为她是不知道,可她说的是:"那不是假扮的,那个,也是我。就在文家的大门前,我神志恍惚......你有没有一种时候,觉得自己仿佛分成了两个,一个在汲汲营营奔忙,另一个自己却在一旁冷眼旁观,那种感觉瞬间即逝,我转过头的时候,看到另一个巫宁转身离开......那时候我以为不过是幻觉。"
  他从来没有觉得,世事竟然会这样的奇罕惊骇。
  "如果一定要分出真假,若许我才是那个假的。"她看看自己的双手,"哪天晚上我想去杀了文飞和越彤,可是没能成事。雷家的那个男人想对我非礼,我对他下手也一点儿不犹豫----以前的巫宁,不会如此。以前的巫宁没有如此狠绝,她总是讲宽、恕、忍那一套。在文家的大门前,她转身走了,留下的是我。我只想手刃负心人,旁的什么也没想过----"她抬起头,"你不害怕我?"
  他摇头:"我不怕。"
  她朝他微微笑:"其实你很好。虽然头一次在涂家庄见面你像个恶人一般,可是你表里如一,待人也真。不像有的人,看上去很好很好,可是却一边笑着一边暗里拔刀。"
  "不要再来了,也许你下次来,我已经不在。我本来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出现,所以,大概也会突然消失。"
  他知道她说的是谁,可那时候他并不真正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知道巫宁死去。
  在文飞新婚的那天晚上,巫宁重创了文飞,可是身上中了剑,受了那样重的伤回来,身上却没有伤口。
  有人说巫宁是自杀的,不那不是真的。
  巫宁是文飞与越彤杀死的,早在京城的时候,在他们成亲的那天晚上,设下陷阱,巫宁那时候已经受了致命伤,无论是哪一个她,都受了利剑穿身。若她有一分为二,也许那晚就已经死了。
  她留下的东西,只有那一枚耳坠。
  "另一枚我也不知道在哪里,这一枚,是你捡到的,你留着吧。"
  她朝他微微一笑,讲那枚耳坠放到他手心里。
  耳坠从来都是一对,只有一枚的话,形单影只,也不能再戴。
  天没有亮,他看着那只耳坠,坠子轻轻晃了一下,微弱的光弧,就像他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那蝴蝶似的轻盈,从他面前掠过去。
  他错过了那一次。
  于是错过了那一世。

【番外四】 花非花


  巫真曾经无限向往的嫁入世界后的生活,第一天就给了她一个下马威。
  孙夫人娘家姓郑,母亲曾经是宫廷二品供奉夫人,她坐在那儿微微一笑,明明是很和蔼的,可是却让人觉得十分遥远,远得难以接近。
  她想过自己要如何如何讨婆婆的欢心,可是一声母亲还没有叫出口----型号没有叫出口。
  她只能称"夫人",母亲二字,轮不到她喊。
  敬茶时孙夫人笑着说了两句教诲的话,话风一转:"你的义父义母,当年也是京城中名噪一时的才子佳人,你得他们抚育教养,我也没什么不放心的。"
  她后背顿时满是冷汗。
  她是顶着巫家女儿的名字嫁进来的,孙继贤的注意,让她不要说是义女,她深以为然。她自己的出身来处,她只说记不得了----其实她是记得的,不过是一般的乡野人家,哪谈得上什么门第?
  可是这才第一天,孙夫人就当面拆穿了她。
  她知道她不过是巫家的义女而已。
  那双眼睛,那微笑的仿佛菩萨似的神情,仿佛在清清楚楚地告诉她:你的底细我全都知道,你休想在我面前装什么大家小姐。
  她觉得自己学的很像,从到百元居的第一天起,她就事事学着巫宁。巫宁穿什么她也穿什么,巫宁怎么说话她也照着学。可是无论如何----她都学得形似神不似。巫宁布衣荆钗,也看得出通身气派不凡,她哪怕遍身绮罗,也总是心中惶恐。
  孙家的那些妯娌,与孙夫人仿佛如出一辙,都是当面微笑着,说的话却总是让人听着不那么舒服。在一起喝茶,明明每个人都端起杯来喝了,可是放下杯子来却偏偏要单问她一句:"弟妹喝的惯吧?"
  她说喝的惯,其他人必会笑着说:"你是南边人,吃不惯北边的茶,不用硬撑着陪我们。"
  她只能笑着说,并不是硬撑,她也不算是南边人。
  "不算么?你老家不是新房镇小刘庄的么?"
  她悚然一惊。
  不错,那里是她的老家----可是连她自己都从不提起那个已经被她摒弃的老家,这些人是怎么知道的?
  一屋子女人笑吟吟地瞅着她,就仿佛第一天敬茶时孙夫人的目光一样。
  她如坐针毡,强笑着:"不是,我是在万华山长大的,那里吃食风俗与京城也差不多。"
  "哦,是嘛----"
  可是这些话,她没有一个人可说,那些女人都有自己的心腹,从小跟着长大,跟着出嫁,理家时是臂膀,窥测打听是是耳目,吃了亏还拿来出气。
  他们有显赫的娘家,有得力的父亲兄长,有同气连枝一样嫁入世家豪门的姐妹,有丰厚的嫁妆田产....
  她什么也没有。
  她没有心腹,没有娘家,没有姐妹----
  她惶惶然像是穿着一件偷来的华衣招摇过市,可是刚踏出门便被人高声喝破:"看呀,她的衣裳是偷来的!"
  可是这条路她还不得不硬着头皮走下去。
  孙继贤能陪她的时候很少。孙夫人指望儿子上进,平时虽是慈母,可是拉下脸来训儿子时也绝不手软。孙继贤能娶她,已经对他的母亲觉得抱愧,而且一家兄弟,堂兄弟......个个都力争有所作为,他又怎么能例外?
  夜深人静的时候,巫真睡不着,睁着眼看着黑沉沉的帐子顶,听着枕边人的呼吸声,她问自己,她是不是做错了?
  他们亲人的次数稍频繁了一些,孙夫人没训她,没说什么让她顾惜丈夫身子之类的话,而是把孙继贤喊去教训,问他还想不想在剑道上有所成就?是不是甘心沉迷房闱之事荒抛了祖宗的声名基业?
  她咬着手帕发狠,可是她没办法。
  这里的争斗她全然陌生。
  以往学的一切东西都帮不了她。
  戏文里贫家女嫁入豪门,似乎是一步登天,从此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吃不完的美味珍馐,公婆疼惜,姑嫂和睦,夫妻恩爱……
  通通都是假的。
  这里像是一个无形的笼子,冰冷而严苛,一点一点消磨去了她的柔情,她的期待,她的耐心——
  孙夫人生了病,几个嫂子、小姑轮流侍奉,轮到她的时候,孙夫人贴身的丫鬟总是紧紧盯着她的一举一动,仿佛怕她偷了这屋里什么东西,又怕她给孙夫人暗下了毒药似的。她暗暗觉得可笑。
  她一身本领,倘若想害人,别说一双眼睛看着,就是十双,百双眼睛盯着,也看不出来。
  可笑……可是她笑不出来。
  她不过是想好好地过日子,她愿意讨好孙夫人,周旋那些妯娌。
  只不过是因为她爱孙继贤。
  孙夫人病得极重,好几天人事不知。她俯身去换她额上的帕子,孙夫人忽然睁开了眼,死死盯着她
  巫真吓了一跳,拿着布帕就那样怔在那里。
  孙夫人眼里的厌憎和恶毒,毫不掩饰地刺在她身上。
  不过短短的一瞬间,她眯起眼,又恢复成温雅端庄的贵妇人。
  那一瞬间的真实,足以让巫真觉得透心凉。
  孙夫人恨她。
  因为她,孙继贤拒绝了一门好亲事。因为她,孙继贤从小到大头一回学会了在他母亲面前说谎,违逆了她的心意。因为她,孙家被其他世家明里暗里地耻笑鄙夷——
  巫宁的名声渐渐坏了,她被人称为巫姬,她为非作歹,杀人如麻……巫真在孙家越发要夹起尾巴小心翼翼地做人。
  从小到大她都以自己习练幻术为荣,她不知道,原来学幻术,竟然也成了她的一项罪过。
  孙夫人对她的恨意不是她曲意迎合百般顺从就能抹消化解的,这恨意根本已经刻进了她的骨子里。
  巫真从那时起,就再没对孙夫人抱过一丝幻想。
  时间长了她也慢慢知道,这些豪门世家的夫人们,外面体面,内力酸苦。丈夫不是自己一个人的,家产也不是自己一个人的……唯一算是她自己的,就是儿子。
  她们紧紧攫住这唯一的珍宝不放,而巫真,就是那个与她争夺珍宝的外来者,是强盗,是她的生死仇人。
  很久之前,她听人笑着形容,婆媳是一山难容二虎。
  当时她不懂,现在她明白了。
  她情愿孙夫人打她骂她撕破脸来和她争斗——
  日子还是要过下去。
  忽然有一天,孙夫人对她态度大变,温柔呵护,比对她的亲生女儿还要慈蔼,她好像一跤踢进了云雾中,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连对她渐渐冷淡的孙继贤也重新体贴恩爱起来,柔情蜜意,仿佛新婚时的那些日子……
  难道,难道他们忽然转了性?她忽然转了运?
  不不,都不是。
  不过是为着一个利字。
  江湖上渐渐传言,说巫宁之所以有那样惊世骇俗的本领,是因为她得了剑仙、幻仙的遗学秘宝。
  孙夫人拉着她的手,像是对自己的亲生女儿那般推心置腹。
  她劝她说,这些也许不过是传言,可是空穴不来风,巫宁的本领的确事忽然间就超凡脱俗了。若真有剑仙遗学,孙继贤若是能学到几分,将来的成就不可限量。
  "你们本是姐妹,他们若待你如至亲,那这些秘籍原该有你一份的。你没得着他们家的好处,反而受她牵累。她做那些事情时有没有为你着想?你实在太实诚太吃亏了……"
  那些言语,她本不该信的。
  可是,孙夫人太会说话,一句一句都说进了她的心里。
  那些阴暗的想法,不是孙夫人灌输给她的,孙夫人只是打开了一把锁,把她原来深埋在心里的想法都放了出来。
  是的,她也姓巫,凭什么从前义父单带巫宁出去而不带她?义母留下的好东西都是巫宁的她没有份?若不真心待她,何必让她姓巫呢?既然她也是女儿,那为什么要两样看待?
  从小她就处处不及巫宁,没有她美丽,没有她聪慧,义父是她的亲生父亲,哪怕出去做客,旁人总把她看成巫宁的跟班,看成婢女。
  是的……她不甘心。
  当时在涂家庄,如果巫宁不是去见了涂庄主,而她但留了下来,遇到孙继贤——如果孙继贤同时见着了巫宁和她……
  那,他一见钟情,还会是她吗?
  巫真揪紧了衣裳。
  不……
  有巫宁在的地方,旁人的目光就永远不会落在她身上。
  她心里清楚,所以她一直没让这两人见着面,她没告诉过巫宁,有孙继贤这个人——就算后来巫宁知道了,要会一会她的心上人,她也拖延了过去。
  她怕。
  她一直在孙继贤前面表现得温柔良善,特别谨慎,特别懂事。她暗示的,表现的,都是一个对义父诚孝,对义姐忠厚,哪怕他们从不重视她,她也甘之如饴的形象。孙继贤吃这一套,他怜惜她,他觉得她需要他保护拯救——
  她按孙夫人的意思,派人去百元居搜寻打探,自己也亲自去过,可是一无所获。义父简直是老成了精,孙家人那点心思,她那点心思,在义父面前简直拙劣得很可笑。她也给巫宁写过信,信中说相信她没做那些恶事,邀她来京城相会,还说孙家可以暂时庇佑她,当然,也旁敲侧击地打探她是不是真得了什么秘籍……她用了独门秘法将信送出去。
  然后开始忐忑得等待回音。
  她说不上来,自己是盼着巫宁来,还说盼着她别来。
  她若不来,孙家人一定会对她失望。她刚尝到一点甜头,她不想就这样被打回原形。
  她若是来了……
  巫宁虽然没来,可也回了信给她。信很简短,只说让她自己保重,多回去看看父亲。旁的一字不提。
  就在她收到那信之后不久,巫宁死了。
  义父也死了。
  经过这件事之后,一切再也回不到从前。
  她知道孙继贤不是那样气宇轩昂顶天立地心地坦荡的人。他也会谋算着旁人的东西,不属于他的东西,手段毫不光明。
  孙继贤也知道她不是那样善良无害诚孝忠厚纯真无垢的人。她心中也有阴暗的一面,她嫉妒,她贪婪,她隐瞒欺骗着所有人……
  这件事像是一把利刃,同时剥下了他和她的画皮,露出了并不美好的本来面目。
  似乎 ,唯一没有什么损失,反而像是赢家的,是孙夫人。
  巫真与孙继贤之间越隔膜越冷淡,越是合她的心意。
  况且,巫真现在无依无靠了,义父死了,巫宁也死了。若说以前孙家、孙夫人还有所忌惮,现在则是毫无顾忌。孙继贤在家的时候,好饭好菜尽有。孙继贤不在,残羹冷炙就堂而皇之地端了上来。话里话外,不外乎她连累了孙家多少,她罪孽深重。孙家还给她一个容身之处,还赏她口饭吃,她该感恩戴德。若不是孙家,那些巫宁惹下的祸事,那些寻仇的人,还不生吃活撕了她?
  这些她都忍了。
  可是,有时候,不是你退一步,旁人就止了步。
  你越是退,那些人越是得寸进尺。
  孙夫人要给孙继贤另娶。
  而她?不将她扫地出门已经是孙家格外宽厚仁德了。
  所有人都这样想——连孙继贤也觉得没休她就很对得起她。
  她不想哭。
  她只想笑。
  这一切,是她自己求来的。是好是歹,她都要站直了受着。
  许久之前,仿佛是巫宁和她说过,在这世上,不能事事都指望旁人。
  也好像是义父和她说的。
  记不清楚了。
  她不愿意去回想那些从前。
  原本她觉得她嫁得好,之前那些年的蛰伏,那些郁闷,都一扫而空了。她要把从前忘记了,做一个体面的、扬眉吐气的孙少夫人。
  可是现在她才发现,她真正轻松快活的,是嫁人之前。
  那时候一切都好……而这些年,像是做了一场噩梦。她死死闭着眼不愿意从噩梦中醒来。是因为不愿服输,不敢面对,还是因为旁的什么原因?
  可是现在她不得不醒了。那些人都不肯让她再自欺欺人地过下去。
  她坐在镜前,认真端详着镜中人的模样。
  她没有显老,还是容颜依旧。
  可是男人变心的速度,比她变老的速度还要快。
  红颜未老恩先断。
  你不仁,我不义。
  她的手慢慢攥紧了梳子,一滴血珠从被梳齿扎破的地方流出来,在手掌上蜿蜒向下流淌,像是一条无声的、伺机而噬的红色毒蛇。
  (番外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