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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 变成了……
方卓正趴在溪边照着溪水。溪水清澈,反射粼粼波光,水底的石头缝间,手指大小的黑色游鱼钻进钻出,摇头摆尾。
日头刚刚升上了正午,周围的杂草都无精打采地耷拉着脑袋,始终直愣愣地盯着水面的方卓也觉得渴了,他伸出舌头舔了舔干涩的嘴唇,水中的影子也同样伸出粉红的舌头,舔舔干涩的亮银嘴唇……
——或者说,粉红色的蛇信,银色的蛇唇?
方卓被雷到了。不是因为这近乎KUSO的颜色——虽然,粉红色的舌头和还反光着的银色皮肤确实挺雷人的——而是因为,他明明记得,就在前一刻,他还是人,还随手丢了一张面巾纸……
当然,现在小学生都知道随手丢东西是不对的了,所以他发誓,他其实是准备去捡那一张被风吹着吹着就吹到了马路上的面巾纸的。
所以,所以……那啥,他应该不至于因为一张面巾纸,就堕入了畜生道吧?……
忽然一阵大风吹过,比方卓高出了几倍的杂草齐刷刷地弯下了腰。
被大风卷着翻了咕噜噜地好几个跟头,方卓头晕目眩地撑起脑袋,便见一只黑色的靴子出现在了在自己几米外的草丛之中。
人的鞋子!方卓一喜。
可他成蛇了。方卓一忧。
于是……方卓习惯性地要用手指敲敲地面,却发觉他早没了手指。顿时皱了脸,方卓徘徊一下,还是勉为其难地用自己细小的银色尾巴拍了拍地面,继续思考:
于是,他要不要上去悄悄瞄一眼……
黑色的靴子稍稍一顿,便继续往前。
方卓还在犹豫。
黑色的靴子也还在前进。
方卓忽然觉得不对了。
等等,他是想着去悄悄看看人没错,可是那人怎么好像……在向着他走过来?嘴唇似乎又变干了,方卓再舔了舔,而还没等他悄悄地舔完,他就发现那只黑色的靴子停了下来,并且不偏不倚地就停在他面前三十公分处。
舔到一半的舌头僵住了,方卓又雷又囧:
不会在续一张面巾纸的堕入畜生道之后,他还要以幼蛇之身,立刻被前同胞打杀熬汤吧?!
章零一 披着人皮的龙
不知从哪儿来的风在低低地呜咽。
方卓绷直了身子,脑海里一时出现自己被叉子叉在地上的情景,一时又出现自己被大石头拍扁了的样子,然后紧接着,他又觉得自己最终的命运很可能是在一锅架在火堆上的清汤里睁着眼睛吐着舌头,浮浮沉沉,死不瞑目,说不定连尸体上的肉都要被人吃掉,最后落个死无全尸的地步……
方卓遍体生寒。左思右想之下,他鼓起勇气抬起脑袋,就打算向面前的人哀求——就算不能哀求对方放走他,也至少要让对方给他一个痛快。
不过就在他刚刚抬起脑袋的时候,他听见了一句奇异的音节,语调悠扬,如同歌唱。
方卓一懵。他确定这种音节不是中文也不是英文,甚至还不是自己听过的任何一种语言,可是,可是……
……他好像听得懂?
刚刚这么想着,方卓就再听见了一句话——这次,他确信自己确实听得懂了。
"原来你在这里?"伴随着这一句话,那黑靴子的主人蹲下了身子。
方卓就看见了一个自己二十三年以来,见过的最漂亮的男人。
男人有着一头黑色的直长发和同色的瞳孔,眼睛狭长,唇角轻轻弯起,似乎无时无刻不在微笑,顾盼之间,风流自生。
方卓眨巴眨巴眼。
从男人出声到蹲下的时间实在太短了,方卓一时也不知道自己是该惊喜对方和自己似乎认识的那声招呼,还是该惊讶眼下自己蛇身能听懂"人"话的天赋异禀,或者该惊叹那张几乎没有瑕疵的面孔和仿佛深渊般幽暗的发色……
男人已经把手伸到了方卓的面前。玉白色的手看上去就像是最上等的羊脂玉,感觉上去……
……好像也冰冰凉凉得如同最上等的羊脂玉?不知不觉就爬上了那只手的方卓有些纳闷,下意识地用腹部蹭了蹭对方的手掌。
"会冷?"用手捧着方卓的男人显然误会了,一边将方卓往肩头上放,他一边说,"应该快了,稍等一会。"
并不认为自己有本事在没有抓挡之物的肩头上坐稳,方卓连忙一甩尾巴,缠住了男人的手腕——尚幸,虽然附体时间不长,但他至少还是能把尾巴给用得利索的。方卓暗自庆幸。
"怎么了?"男人手中的动作停下了,脚步却依旧稳稳当当的——稳稳当当地一步跨个十几米。
不过,既然自己都能够一晃眼的由人变蛇,成了蛇之后还天赋异禀地听得懂人话,那有其他人一步跨个十几米几十米的距离……也不是那么难以接受,是吧?方卓十分看得开,所以他基本无视了周围那"嗖嗖"往后退的景物,只小心翼翼地用尾巴勾搭着对方的手腕,然后琢磨着怎么交流。
用蛇语?如果对方先头就和自己认识的话,那说不定说蛇语对方也听得懂……这么想着,方卓仰起了自己的小脑袋,看着男人的侧颜,然后——
"嘶?"
男人忽的停下了脚步。
对还是不对?方卓暗自想着,还是决定换个音调试试:
"咝咝?"
男人的手突然抖了一下。
完全没有防备地被颠簸了,方卓吓得忙蜷缩起身子,同时收紧了勾搭男人手腕的尾巴。就在他堪堪做完这些动作的时候,他只觉得身子一轻,确实被男人用手给托高起来了。
"嘶?咝咝?"男人要笑不笑地学着方卓发出的声音,神色古怪极了,"是谁这么教你的?"
呃……原来蛇不是这样同人交流么。方卓觉得自己的脸有些热热的,本来因位置升高了而抬起来的脑袋也重新缩了回去。
托着方卓的男人便见一点淡淡的绯红从还细小的鳞片中透了出来,从脖颈的位置开始,一直蔓延到了眼睑处。
男人一怔,面上的笑意紧接着就淡了下去。
还沉浸在说错蛇语的尴尬之中的方卓并没有注意到这个细节。等他好不容易压下了脸上的热度后,他方才觉得周围好像有点太过寂静了。
出了什么事?眨眨眼,方卓刚想抬起脑袋,就被一根手指重新给压了下去——或者说压并不太合适,其实只是稍嫌粗暴的抚摸而已。
被这略微有些粗暴的力道弄得翻了一个圈,还没等方卓琢磨明白自己这到底算不算是一出生就被人给摸光了,他就听面前的男人再开了口:
"真是足够漂亮的颜色……是不是?"
最后一句'是不是',男人是用充满嘲讽和阴郁的口吻说出来的。
方卓没听明白男人这句话的意思,但至少能明白对方眼下的心情其实并不太好。于是在打量了自己目前细幼的蛇身之后,他老老实实地缩起了脑袋——装哑巴人……好吧,哑巴蛇。
托着方卓的漂亮男人显然也不想再多说话,只继续开始往前,没多少工夫,便带着方卓来到了一处位于山壁上头的洞穴之中。
男人放下了方卓,接着就倚靠岩壁坐了下来。
落到了实地之上,方卓正思量着自己要不要离男人远一些,就感觉自己的头被轻轻的摩擦了一下——还是男人的手指,只是这次,男人显然小心地克制了力道。
脑袋上不轻不重的力道其实挺舒服的。方卓犹豫了一下,决定反蹭一蹭,回应对方。
细微的麻痒自指腹上传来,本来正想着事情的男人顿时怔住,好一会,才伸手托起了不过自己一根指头粗细的细小身体。
"真是漂亮的颜色。"男人抚摸着手中细细长长的身子,重复自己曾经说过的话,只是这次,他的话音里只有赞叹和些微的失落。
第二次听到这个词了,方卓回想一下自己在水里看到的倒影,有些不以为意,倒是十分羡慕地瞅了瞅男人黑若沉渊的发色——他从没有看过哪种黑色能显得这样的……
……深沉?方卓找了一个词语。
男人还在轻轻抚摸着方卓的身体。方卓只觉得一阵一阵的冰凉从脑袋沁到了尾巴……他重重地打了一个寒噤,尾巴一抽,缩回了腰身处,试图聚集些热量出来。
男人误会了,他的手指稍稍撤了开:"饿了?"
方卓在犹豫。他想告诉对方自己是冷了不是饿了,可是用什么拟声词呢?
嗷?吱?呜?
方卓在忧郁。他发誓,如果早知道有今天,他一定天天守着电视台的动物世界看,而不是连见到一只猫守在路边都要绕道……
男人显然看不出那满是细碎鳞片的小脑袋上的忧郁或者犹豫。他用指尖轻轻挪开了横在掌心正中的细长身子,然后手指稍稍一合握,掌心中便出现了一道血痕。
……一道紫色的血痕。
方卓眨了眨眼睛。
是紫色的。
方卓再眨了眨眼睛。
还是紫色的。
方卓还想眨眼,可是男人已经弯起手掌,将掌心凑到了方卓的嘴巴边:"在野外也没有办法找圣池①的水给你喝,好在用血来养也差不多……"说到这里,男人看见依旧木木呆呆的方卓,不由皱眉,"不合胃口么?"
方卓脑海内一片电闪雷鸣——人血居然是紫色的?而他,居然还能用人血给养成了?哦,哦……
方卓哦不出来了,直直地瞪着面前横在玉白手掌上的紫色血迹,不知怎么的,他突然就不着边际地想到了:原来对方向他说话根本就不是因为他能听懂,而只是在自说自话……
男人的面上已经有了些忧色,他伸出手,用食指沾了点血凑到方卓的嘴巴边,然后伸出其他的指头轻轻摩擦着手上那圆圆的小脑袋:"尝一尝?味道其实还不错。"
瞪得眼睛都酸疼了的方卓一愣,绷得紧紧的身子稍稍放松了些。
一直抚摸着方卓的男人注意到了,他的动作越加舒缓起来,声音也是一同的轻柔,如同低吟:"先尝一点点?就一点点。"
方卓再绷不起身子了,他垂头丧气地舔了舔面前沾了紫血的指头,然后再垂头丧气地发觉味道甜甜的,果然不错。
男人笑了笑,抽开手指,再将掌心凑到方卓面前。
这次,方卓自动自觉地俯下脑袋,开始一口一口地吮吸吞咽那自伤口中渗出来的紫血。
男人的手指开始轻轻刮搔方卓的肚子了。
方卓有些不习惯地动了动身子,却没有要躲开的想法。
男人便一直轻轻的刮着方卓有一点小突起的肚子,好久好久了,直到方卓不再吮吸,而是开始有一下没一下地舔着他的伤口时,男人才再开口:
"风花叶。"
风花叶?方卓眨了眼,然后抬起脑袋,看着男人。
男人面上有淡淡的笑意,他一直抚摸着方卓肚子的手挪到了方卓的下巴上,依旧轻轻揉刮着。
下巴上传来的力道不轻不重恰恰好,方卓喉咙里咕噜出自己也听不明白的声音,忍不住就就着那根手指蹭了蹭。
男人面上的笑意更深了一些,他轻轻挠着方卓的下巴,低声道:"风花叶,我的名字……你日后会不会记得,自己喝过一只叫风花叶的黑龙的血?"
当然会记得。方卓刚暗暗想完,忽然就觉得有些不对了:等等,喝过一只"黑龙"……的血?
如果这里这个词的理解和他原来世界一样的话,那……方卓再一次又雷又囧了:
——原来之所以"人"血是紫色的,是因为对方其实不是人,而是一只披着人皮的黑龙?!
有些奇怪的摸了摸手中突然紧绷起的细小身子,风花叶稍稍加重了手中力道,略带安抚地摸了好几下,才继续道:"小家伙,你从出生到现在,还没有看过外面的世界吧?"
其实我已经在外面的世界生活了好几年了。方卓默默地想着。
"你也不会知道,这世上不止有金银龙,还有普通龙,还有黑龙吧?"风花叶的声音很低,带着微微的喑哑,透着和之前不一样的奇特诱惑。
方卓无言了,因为他确实不知道……不过,也没有"人"会知道吧?
方卓耷拉着脑袋一直没有出声,风花叶其实也并不打算得到回答,他看似对着方卓说,其实不过自言自语。随后,又自己失笑了:
"我和一个还不懂事的孩子说什么?"
方卓也有同感:一头龙和一条幼蛇说什么呢?而且好像还把这条幼蛇当小孩子看待了,虽然龙蛇似乎是近亲,可是也不是同类啊……
"不过,预言如果是真的……"风花叶再道。
预言?方卓有了些好奇,就想撑起了脑袋看着对方。
风花叶脸上还留着笑意,不算太温和,却十分舒缓随意。见方卓抬起了头,他刚刚准备继续开口,神色就是一凛!
趴在风花叶掌心上的方卓只觉得周围忽然从夏天变成了冬天,而还没等他应景地打上一个寒噤,冬天又再变回了夏天。
脸上还残存着些茫然,方卓没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就听面前的男人笑出了声,声音里已经不再是温和愉悦,而换成了漫不经心和藏于漫不经心底下的凛冽:
"又来人了,就算位及辅王②,短时间内要拉出这样的一帮人,也未免太……看来他真是拿你当宝物一样疼宠在意了。"
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却又听出对方语气里的些微杀气,方卓睁大眼睛,无辜地看向对方。
风花叶确实在看着方卓,待看见那银色眼睛里透出的无辜之后,他眼中的杀气渐渐淡了:"我和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计较什么?抓出来让他们担心一会也就够了,难道真的动手杀了?就算……"就算,对方不止是银龙,最后还会杀了我……
风花叶的嘴唇动了动,还是没有将最后一句话给说出来。
远处的声音渐渐近了。
风花叶的神色慢慢冷了,他看了手中盘曲着的方卓一会,忽然低声道:"就送给他一份礼物吧。"
方卓还是没有听懂,他开始为自己的理解能力担忧了。
不过,好像,大概,面前的人,其实是把他从原来主人(?)身边绑走的……劫匪?
无数个胡乱劈闪的天雷之中,方卓囧然听着面前的人念着自己听不懂的音节,再看着自己银色的身躯一点一点变黑……
他成黑蛇了?
最后,被独自一蛇留在洞穴的方卓看着自己煤炭一样的小尾巴,默默地想着。
章零二 被嫌弃了
方卓并没有在石洞里呆太久。几乎就是风花叶离开的后一刻,远远地就传来了骚动声。
出了什么事?还没等方卓好奇地伸出头去看看,几个发色各异的男人就呼的一下闯进了石洞!
进来几人的动作太快,方卓眼前一花,还什么都没看清楚,就听见一个略微寒冷的声音道:"没有风花叶的波动,倒是有一头小黑龙。"
"哪来的黑龙?还这么幼小。"另一个隆隆的声音随之响起。
方卓至此才看清楚了,第一个出声的是眼角有细微鳞片,头发眼珠都一色淡蓝的龙;而后一个出声的,则是手指骨异常粗大,皮肤土黄色的龙,而洞穴里的最后一条龙,却是和风花叶一样的黑色头发,只是不同于风花叶顾盼睥睨,风流自生的气度风范,眼前的中年黑发龙虽身材壮硕,但眼神飘移神情畏缩,更一进洞便有意无意地同旁边两人拉开了距离,似乎在惧怕些什么。
方卓有了些疑惑:联系方才那个风花叶的话……黑龙的地位好像有点问题?
进来的淡蓝头发和土黄皮肤两龙并没有多注意一只甚至不足他们手指粗细的黑龙。淡蓝头发的龙向一旁缩着肩膀的黑头发开口,语气里满是不客气的质疑:"塔米,你说过这里有风花叶的波动。"
叫塔米的黑龙连忙道:"是的,我方才真的感觉到了气息,可是……"
淡蓝头发的龙哼了一声,土黄皮肤倒是劝道:"好了,风花叶也不是一般黑龙,他可是几千个龙历都难得一出的厄运之龙,要是这么简单被我们找到了,那还叫什么厄运之龙?"
淡蓝头发脸色稍霁,却忽然看向地上的方卓,道:"这只黑龙呢,怎么办?"
土黄皮肤和塔米随着淡蓝头发的声音,一起看向方卓。
方卓也看着两龙,他在土黄皮肤眼里看到了思量,而塔米的眼里,却有着微小的担忧和歉意。
方卓眨了眨眼,然后,他就听见土黄皮肤一锤定音:"既然已经接到通知说辅王阁下要来这里挑选幼龙,那当然要把所有幼龙都带到辅王阁下面前,供阁下挑选!"
话音落下,方卓只觉得身体一轻眼前一晃,就被装到了一个不知什么材料的透气透光的布料里头。
辅王,这个名字……好像挺耳熟的?随着布袋左右摇晃而一颠一颠的方卓思绪有些混乱,而且,他们方才一口一个黑龙……
……原来他不是蛇,是龙么……
没人可以交流的旅途无疑有些漫长,等方卓在无数个读秒之间睡去又醒来之后,他已经身处一个四面暖风的房间里了。
猛一睁眼,方卓就看见了无数个和他一样长相的各色小龙。
他张了嘴。
再一凝神,他又看见每条小龙之后都有一个虚虚悬浮着没有任何着力地方的白色光球。
他又张了嘴。
又一细看,方卓还发现每个小龙都是身下都是柔柔软软棉花糖样的云朵,包括他的。
他再张了嘴。
忽然,一对长着翅膀的小小的只有正常成人手指头大小人怀抱一粒青色的圆滚滚的东西飞进来了。
方卓不张嘴了,他闭嘴了。
小人的翅膀是透明的,和传说中的精灵十分相似,比较不同的,就是面前的小人的翅膀不是蜻蜓的模样,而更类似于蝴蝶。身上也并没有穿什么花草织成的衣服,而只是从头覆盖到尾的绒毛,颜色倒是各自不同……
方卓愣愣地看着一对一对的小精灵扑扇着翅膀飞进来,然后把一个一个的青青圆圆果子一样的小东西放在每条小龙的面前。
一,二,三。轮到方卓了,他瞄一眼旁边小龙云朵上的果子,然后看向朝着自己飞过来的小精灵。
一。嗯,红色的绒毛。方卓琢磨着。
二。嗯,绿色的绒毛……唔,有点恶心,像发霉了的霉菌。方卓再琢磨着。
三,三……嗯?方卓迷惑地看了看面前,确定再无一根小精灵绒毛之后,才又瞅了瞅旁边小龙面前的果子。
没错啊,三个,虽然其中一个已经被咬了一口……
这么想着,他又看了看其他小龙的。
依旧没错,所有的小龙都是三个大团圆……哦,还有一个水蓝里透着点银色的小龙是四个合家欢。而他的……
方卓收回了视线,他看着自己面前的果子。
——两个。
——手拉手。
于是……
我被排挤了?方卓微囧,这才发觉自己所在的位置正是整个房间最角落最不容易被吹倒暖风的位置——证据就是别的小龙的云朵总是能拖着小龙左边飘一下右边飘一下,而他的云朵却只能乖乖地缩在角落偶尔变变形状!
被排挤就被排挤吧。转瞬之间方卓就不在意了,在短短几个小时之内经历了由人变蛇再由蛇成龙,方卓的心脏已经变得十分强大了——至少目前十分强大。低下头,他不再看别的小龙,只一口叼起了左边比较大的青果,然后咔吧几声——
甜的,很脆,有点涩。方卓舔了舔嘴巴,开始怀念先前风花叶紫色血液的味道了。接着,他低头望着最后一个果子一会,竖起尾巴尖,几下就把果子推到了身旁,然后一甩尾巴圈起果子,低头,闭眼,枕着果子……
——休息!
方卓做了一个梦。
梦中,他随手往垃圾桶扔了一张面巾纸,却忽然吹来一阵大风,把面巾纸给卷走了。他跑去追面巾纸,面巾纸却忽然长出了脚,不止能飞还能跑了。眼看着面巾纸马上就要飞走跑掉的时候,一个有着很漂亮长发的男人忽然出现,一把就抓住面巾纸冲他微笑。他气喘吁吁地赶上去连连道谢。那漂亮头发的男人却皱起眉来,怫然不悦道:
"我拿我家的东西,和你有什么关系?"
方卓呆了,伸出去要拿面巾纸的手也停在了半空。
也是这个时候,天空忽然一阵轰鸣,有仙女奏乐花瓣纷飞,也有闪电雷霆地崩山裂,看不清楚面目的人影便带着这两个背景走了过来,同样怒道:
"我家的东西什么时候成了你的!风花叶!"
言罢,那没有面目的人伸手一指,一道剑光就从天而降,直直射向还优雅捏着面巾纸的风花叶——
"咚——"
方卓一下子惊醒过来了,就见面前的小龙全都排好了队,一个接一个的向外走去。方卓猛地就想直起身,却忘了自己还缠着一颗不小的果子,刹那就重新被扯了回来,再度重重撞到果子上。
这一下不懂到底撞到了哪里,方卓没觉得多痛,眼睛里却不受控制地冒出了泪花,视线一下模糊起来。
正好轮到果子足有四个的冰蓝小龙走到方卓面前。那冰蓝小龙斜眼一看和果子纠缠在一起,还两眼泪花的方卓,神色就轻蔑不屑起来。
扬起头,冰蓝小龙以越加优雅的姿势向前游动。
方卓已经眨掉泪花了。他看见了冰蓝小龙,却没能看出对方的神色——这倒真的不怪方卓,实在是要让一个前人类分辨出一条小蛇一样小龙的比表情更有深度的神情,难度确实不是一点的大。
小龙已经出去一半了,方卓也顾不得其他,几下来到队伍的尾巴,就跟着前面的小龙一起向外走去——只是很明显,前头的小龙都是游的,个别的,如同冰蓝小龙,游一段之后还能稍稍飞出一点距离。而方卓……
……他正在队伍最末端,吭哧吭哧,摇头摆尾地……
……向前爬着。
这当然也不怪方卓,因为显然没有一个正常人会没事想要去学蛇行——哪怕是再未雨绸缪的智者也不会。不过很显然的,虽然这些都不怪方卓,但到了下个地方的时候,其他小龙面前都能有一个小精灵拿着软布细细的擦拭鳞片,还能不时被喂着喝点水。只有方卓,是一龙面对一条布和一碗水的。
已经有所觉悟了,方卓默默地看着软布——他正在琢磨着要怎么擦拭身体。
用牙齿咬着?方卓觉得别的龙可以,但自己的脖子弯不到那个角度。
用尾巴顶着?方卓依旧觉得别的龙或者可以,但自己的尾巴恐怕还没有那么灵活。
那么……方卓爬到软布上,用牙齿咬住一个角,继而就开始翻滚起来。
一圈,两圈,三圈……等方卓密密地把自己缠住之后,他松开牙齿,开始费力地一拱一拱向外爬着。
这时候,其他被服侍得妥妥帖帖的小龙已经开始纷纷对方卓侧目了。
大多数的小龙还保持静默,只从眼神里流露出些好奇或者不屑来。只有先前的冰蓝小龙哼出了声,和另一个火红带点金色的小龙大笑起来。
费了好大力气,头晕目眩地好不容易爬出来的方卓还没细听这些冰蓝和火红小龙的声音。另一个温和而带点责备的声音就从外头传了起来,一个老者随之走入:
"好了,孩子们,辅王阁下马上就来了,你们还在胡闹?"
"是那条黑龙太有趣了!"火红小龙接口,随后又毫不客气地再次爆发出一阵大笑,只是嗓音明显还带些稚嫩,音量也并不太大。
相较于火红小龙,冰蓝小龙就有礼多了。它优雅地向着面前花白胡子的老者颔首示意,接着才道:"洛明阁下,我很抱歉,只是那只黑龙实在太失礼了。"
方卓并不太在意火红小龙和冰蓝小龙所说的话,他只是有所明悟:原来这个时候就能像人一样出声了……难怪他当初咝咝叫的时候,风花叶的神色会那么奇怪了。
洛明的视线已经自冰蓝小龙的身上移到了方卓身上:"孩子,你是……"洛明本来想问面前的黑龙从哪里来,却忽然想起方才出去追踪的几批人都说自己带回了野外看见的小龙。
嗯,大概是其中之一吧。洛明这么想着,便打住了先头的话,转而道:"你的彩蛾呢?"
原来那个小精灵模样的东西叫彩蛾?方卓一边暗想,一边在喉咙里试音,打算回答。
然而在方卓回答之前,火红小龙已经哈哈大笑起来了:"洛明爷爷,你问他做什么?他肯定说不出话来的!"
方卓顺着声音看向了火红小龙,他又了悟了:原来还不是是龙就会说话的。
洛明还没有说话,冰蓝小龙就开了口。他微怒道:"雷利亚,他会不会说话,也等他开了口再说!"
雷利亚不高兴了,他哼了一声:"雪清秋,你不是最讨厌黑龙的么?"
雪清秋冷笑一下:"你说的是之前的那些黑龙?那些黑龙没有法力不会说话,有几个甚至连唯一的优点肉体强盛都没有,我哪里需要喜欢他们?——而这一个,若能说话,若有法力,我为什么要讨厌他?"
雷利亚还要再开口,洛明已经温和地打断了他的话:
"好了,雷利亚。"
不大的走道里再没有了声音,洛明温和地笑了起来:"好了,雷利亚,你是个好孩子,可是脾气不太好,往后会被人误解的;还有清秋,"洛明转头看着冰蓝小龙,他摸了摸自己好大一把的胡子,"虽然现在决定一条龙未来出路的是能力,可是龙和龙相处,可不能光看能力啊。"
雷利亚不以为意地撇了撇嘴,雪清秋倒是看似恭敬地低下了头。只是相同的,两龙其实都没有把洛明的话听进心里。
洛明也不太在意,他呵呵地笑了起来:"好了,辅王大人真的快要到了,如果让他等你们这些孩子,那就是真正的失礼了。"
言罢,他对彩蛾挥了挥手让她们离去,便领着一众小龙往殿内走去。
方卓自然也跟着一起。
等待的时间并不太长,辅王似乎是一个很守时的人,就在方卓刚刚打量了不到一半的周围的时候,静待一会的队伍就又开始移动了。
方卓跟着向前,经过了一路的练习,他虽然还是不能和普通龙一样优雅而自然地往前游动,但姿势到底好看了些——至少摇头摆尾的幅度没有那么大了。
尽管明知和其他小龙还有一段绝对不小的距离,可方卓依旧十分欣慰——不管怎么样,总是进步了不是?
带着这种由欣慰而生出的好心情,方卓随着队伍一路向前,不多时,便远远地见了一幅长长的仿佛一团云烟一样的轻纱。
方卓看见每一个小龙都在轻纱面前停留了一会,而后就垂着头仿佛沮丧地离开了,也不用再排队了。
轻纱后面的就是辅王?方卓已经记起自己是在风花叶口中听到这个名字的了,他还记着,这个名字的主人似乎和自己有点儿关系,而显然的,这个世界的"人"的幼年就是自己眼下的蛇……好吧,龙的模样,那么自己的身份显然也不应该是先前以为的宠物。而既然不是宠物,那大概就是……
——亲人?
终于轮到方卓了。
方卓停在轻纱面前,他看着面前有形有质,却又仿佛无形无质的云烟一会,悄悄地吞了一口口水。
方卓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
而从一开始就静静流淌地云烟,也应和方卓的心跳似的,忽然就轻轻起伏了一下。
章零三 脸着地落下
"咚!"
极轻极轻的一声,不移眼睛地注视面前云烟的方卓还没来得及分辨出那到底是不是自己的心跳,就见面前本来极简练的云烟似的轻纱如最繁复优雅的宫帘,一层层自中间向两边升起。
"咚咚!"
极轻的声音又传来了,这次,方卓确信这就是自己的心跳声,因为他甚至能感觉到自己的鳞片正随之而震动。
帷幕彻底拉开了,一个人由内走出。
方卓不知道怎么形容自己所看见的。他本来以为,先前看见的风花叶已经足够漂亮足够叫人惊艳了,然而面前的人……
方卓的视线从对方踩在地上的雪白纹金线靴子看到同色同款足有三四层的衣服再看到那张平静里还带些冷淡的脸上,还有那一头就算束起也直垂到腰际,有着星辰光泽的长发……
他听见了自己心动的声音。
周围早已鸦雀无声,还没来得及离开的小龙齐齐转头看向男人。而自云烟之后走出来的男人却没有半点想要注意周围的意思,只微微低下头,看着面前的方卓。
那是一双同样有着星辰光辉的眼睛。
仅仅和对方对视了一会,方卓就觉得自己的脸不受控制的热起来了。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他甩了尾巴捂住脸,将已经泛红的脑袋藏了起来。
如果是亲人,亲人的话……
然而也是这时,男人出声了,清清泠泠的声音,有水的微凉,却不曾浮现水的温柔:"黑龙?"
方卓又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只是这次,不是"咚咚",而换成了"咯噔"——他忽然就有种不好的预感了。
于是方卓抬起了头来。
而那出了声的男人也继续开口了:
"——什么时候,连黑龙都能领到我的面前了?"
什么时候,连黑龙都能领到我的面前了?
什么时候,连黑龙都能领到我的面前了?
什么时候,连黑龙都能领到我的面前了?
"……"方卓转头看了看匆匆跑来,满面歉意的洛明和周围窃窃私语的小龙们,又看了看面前一径冷淡也一径唯美的男人,忽然就体会到于半空中脸着地落下的感觉。
帝堂绝走出圣龙殿[1]的时候,手还是颤抖着的。
早早就守在外头的一位老年的,衣服头发都一丝不苟服服帖帖的蓝眼睛龙见帝堂绝出来了,忙上前一步,引着龙上早在路边备好了的马车:"辅王阁下。"
面上什么表情也没有,帝堂绝径自踏上了马车。
曼迪恭恭敬敬地垂头站在马车边,飞快一瞥帝堂绝衣袖下不太容易察觉的微微颤抖的指尖,便什么都知道了。等帝堂绝在马车上做好后,他方才上前,低声道:"阁下,我们是现在回去么?您出来也有些时间了,方才格雅又带了一封措辞严厉的回召函过来,"稍顿一下,曼迪见帝堂绝面无表情,又轻声道,"阁下,随回召函而来的,还有王的私人信件。"
"烧了。"帝堂绝终于出声了。
曼迪弯下腰,再次恭恭敬敬地应是,好像根本不知道自己要烧的是龙族目前最尊贵的三个王者之一的私人信件。
接着,他又直起身,保持恭顺和礼貌地垂着眼,轻声道:"阁下,如果您这一趟没有找到中意的小龙,不妨再去西边的雅洛、南边的曼彻尔看一看。我相信,那两个地方的圣龙殿会对您的到达致以万分欢迎的。"
帝堂绝沉默了有一会。
曼迪依旧安安静静地站着。
帝堂绝面上的冷淡如潮水一样褪去,露出深藏于下的疲惫。他终于开口了:"我没有找到。我也知道,恐怕找不到了。可是已经第二个了,曼迪爷爷,我……"
他动了动嘴唇,觉得全身的力气都已经随着那一个字一个字的出现而流失了,所以,他没有说出那最后一句话。
——我,是不是真的连自己的孩子都保护不了?
曼迪已经苍老了的面上有了无法发现的伤怀,他依旧恭敬而有礼地轻声道:"小主人,您应当叫我曼迪。"
他纠正着,却没注意到自己也说出了好久不曾说出也不应该说出的称呼。
帝堂绝已经从晃神中恢复了。他静静坐了一会,待不再觉得浑身无力之后,便收拾了神色,只平静道:"告诉他们,继续追杀风花叶,早晚有一日,我要将他碎尸万段。"
曼迪答应了。
帝堂绝闭目歇息一会,才再睁了眼:"好了,回去吧,七封回召函。"他轻轻地哼了一声,声音里满是嘲讽。
曼迪再次点头,便要出去,但帝堂绝却叫住了他:"曼迪。"
"阁下还有什么吩咐?"曼迪问。
帝堂绝用指关节揉了揉额角,停顿了足有一会之后才开口:"我方才心情不好,迁怒了一条小黑龙……"
帝堂绝又停下了。
曼迪理解帝堂绝停顿的原因:因为心情不好而迁怒旁人,实在是一件失礼而丢龙的事情——尤其对于从小就生长于最古老贵族家庭的帝堂绝来说。
帝堂绝再揉了揉额角:"我迁怒了一条小黑龙,可能会给他带去些麻烦。"这么说着,他本来想叫曼迪派一个人留下看看,却忽然记起了那条在自己面前的小黑龙的模样。
根本不足一根手指粗细,甚至长度也不到普通龙手掌的大小……
黑龙也这么瘦小么?帝堂绝想到了自己求来的那条跟在自己身边还不足一个龙历的银龙。他的声音低了下去:"曼迪,你留下来看看情况,真有什么问题,就帮忙解决了。"
曼迪有些惊讶,却很快地答应了。然后,他再次退了出去。
这次,帝堂绝没有阻止。
退出马车的曼迪很快吩咐好拉车的天马前进的方向,便站在路边,目送那一辆带着帝堂家家徽的马车腾空而去,直至消失于天边。
然后,他转身,走入了敞开大门的圣龙殿。
方卓正怏怏地跟着一众小龙七弯八拐地向前游动着,他还沉浸在半空中脸着地落下的血肉模糊的惨况之中。
好吧,其实那个人只是可能是他的亲人而已。
好吧,其实他也不过是一眼看上了对方的外貌而已。
好吧,其实,其实……
方卓耷拉了脑袋。
……好吧,他其实只是想试试跟家人一起生活的感觉而已。
说不明道不清的情绪在心中发酵冒泡,方卓又茫然地向前爬行了一会,忽然撞到了前一条小龙的尾巴。
好像沾染到瘟疫一般,那条在方卓前面的小龙嗖的一下,闪电收回了尾巴。
方卓也清醒过来了。看见前一个小龙的动作,他想伸手摸摸鼻子,却又发觉目前自己能动的就只有尾巴了。
瞄一眼自个细细尖尖的尾巴,他俯下身,抬起尾巴,抹布一样地擦了一把脸后,就重新直起身,学着前面的小龙一样盘好了身子。
再然后,方卓终于发现了自己正身处于一个巨大的殿堂。
殿堂是椭圆状的,以白金二色为主,中间搭了好大一个擂台似的高台,四周则等距离的开了四个高高的门,颜色一样,但门上的浮雕却各自不同。
大略的打探了周围,方卓把视线移到了领头的洛明身上,他想知道,他们现在要做什么。
洛明并没有让方卓失望,他已经站到了小龙们的面前,并拿出了一卷羊皮纸,展开来看着:"让我来看看……嗯,第一个是你了,雷利亚。"
这么说着,洛明鼓励地冲火红小龙笑了笑。
什么第一个?在最尾巴的方卓暗自猜想。
而洛明已经笑着继续道:"让我看一看,有几个人想要成为你的抚养者……噢!"他轻轻地惊叹了一声,"一位有名的学者,两位贵族,甚至还有一位尊贵的将军阁下——雷利亚,老师为你骄傲!那么,"洛明放下了手中的羊皮卷,"雷利亚,这其中,你有中意的么?"
似乎老早就在等着这一句话了,雷利亚几乎接着洛明的声音说下去:"当然,我跟伊丹。"
"那位将军阁下?"洛明的笑容更深,"雷利亚,这是一个好的选择,祝福你。"
这么说着,洛明弯腰捧起火红小龙,以面颊轻轻贴过小龙的脸颊后,就示意早早守候在一旁的两个彩蛾带着火红小龙进入其中一个大门。
方卓听完洛明的话,再看着火红小龙随着彩蛾进入了其中一个门,他其实很想表示一下自己的疑惑。不过洛明并没有给他这个机会,他又张开了手中的羊皮卷:
"接下来,让我看看……嗯,清秋,是你。"洛明冲着冰蓝小龙笑了笑,"有足足五位贵族大人,和三个学者想要成为你的抚养人,当然了,还有两位将军阁下。"洛明忍不住弯腰摸了摸冰蓝小龙的头,笑起来道,"清秋,看来大家都很喜欢你,老师以你为骄傲。"
雪清秋依旧保持矜持,只微微冲洛明颔首:"老师过誉了。"
"那么,"洛明问,"你有中意的么?"
方卓觉得有一只猫在用爪子挠自己的心头。
按照"抚养者"的字面意思来看,莫非这里类似于地球上的孤儿院?可是如果是孤儿院的话,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人来领养?因为实在太优秀了?而且,看样子好像还不止那些"抚养者"能来挑选,这些小龙也可以挑选抚养者……地球上的孤儿院有这么自由么?
方卓暗自想着。
这时候,冰蓝小龙也开口了:"没有,老师。"
洛明点头了:"那你希望挑一个什么样的抚养者呢?"
冰蓝小龙欠了欠身,开口道:"学生一直很希望将来能为吾族镇守边境,开疆扩土。"
洛明微笑着点头,转身看向小龙的正对面。也不见他有什么动作,整个大殿便开始回响起冰蓝小龙的声音来了。
方卓随着洛明的视线看过去,这才注意到对面的一个门不知何时开了,正有好几个人等在那里。
伴随着冰蓝小龙的声音,等在对面的人群中有几个偏瘦弱的率先叹息了一声,起身离去。接着,又有好几个衣着华贵的也跟着离去了,只短短的几个眨眼之间,总共九个的龙就走到只剩下了三个。
然后,方卓又看剩下的几个不知道说了些什么,最后那一个衣着华贵的也跟着离去了。再然后——
……再然后,方卓就看见那剩下的两个人彬彬有礼地互打招呼之后,跳上中间的擂台,一下就乒乒乓乓地打了起来。
"……"
来到这里差不多有半天时间了,方卓觉得自己不应该再大惊小怪了,可是……
……可是,方卓还是觉得,自己在这半天里面,写出的"囧"字,绝对比前面二十三年加起来的总和还要多上数倍。
怀着说不出的复杂感觉,方卓看着面前的人乒乒乓乓地打架,然后又看着冰蓝小龙和先前的火红小龙一样走进了一个门,然后再听着洛明念接下去的小龙的名字,然后再看见一个个小龙重复之前雷利亚和雪清秋的举动……
时间在悄悄地流逝,方卓复杂了很久。而最后,他更复杂的发现了,自己好像又独自一龙被留下来了……
已经念完了羊皮纸上名字的洛明有些为难地看着方卓,然后他转身向一旁支立着的水镜看去。
水镜里正显示着外殿的情况。
倒是显示着还有一些龙没有离去,但是他们似乎也没有想要抚养这最后一只黑龙的打算……洛明沉思着,然后,他弯下腰对方卓说:
"孩子……"刚开了口,洛明就想到自己甚至还不知道这只黑龙的名字。
这真是一个失误,待会一定要先弄明白。在心底暗自下了决定,洛明露出一个甚至比方才对雷利亚和雪清秋还温和的微笑:"孩子,你看,目前你还小——或者,我们可以再等一些时间?等你在这里学习一段,有了些成绩之后,我想一定有人会想要领养一个拥有最棒的身体黑龙的。"
说罢,虽然觉得面前的黑色小龙大概不能发声,但洛明还是留足了时间等着面前的小龙,直至他在心底默默计算着差不多的时候了,他才伸手,准备带着小龙回去:
"好了,那么我们……"
同洛明能在殿堂里的水镜中看到外面一般,位于外殿的人也能从悬挂在半空中的水幕中看到殿内的情景。
曼迪已经在外头等了有一会了,眼看着一只只的小龙被领走,再耐心等着最后一只小龙,直至见到圣龙殿的导师准备带着那只黑色小龙回去的时候,他才踏前一步,准备插手。
正是这个时候,忽然一声响起:
"等等!——"
章零四 选择
外殿里,还没有走的几个人都看向了半空中的水幕。
一个红发孩子撇了撇嘴:"还真让他给说中了!……"
领着红发孩子,可是已经行出一段距离的红龙伊丹回身道:"什么说中了?雷利亚,你再不跟来我就自己走了!"
"好啦好啦,伊丹,我就来了。"这么说着,雷利亚几步跑上前,一边跑还一边嘀咕,"我才不信你敢在这里扔下我呢……"
伊丹没听漏雷利亚的话,他当即呲牙一笑,威胁道:"我当然不会在这里丢下你,我到时候直接把你给丢到梦魇森林里,看你能找谁说去!"
"清秋,怎么了?"另一边,同样领着一个有冰蓝头发的小龙往外走的蓝龙见身旁的小龙停下来,不由问道。
收回看向殿中水幕的目光,雪清秋道:"没什么,阁下。就是看见了一个意料之中的事情而已。"
蓝龙笑起来了:"是么?"这么说着,他的目光朝中间的水幕扫了一眼,略有些讶异,"一条小黑龙?嗯,你是怎么知道他能说话的?"
"我不知道。"雪清秋淡淡开口,"我只是觉得,他和寻常黑龙有些不一样。"
蓝龙并不以为意。不管再怎么不一样,黑龙毕竟是黑龙,不是么?只漫不经心地再扫了一眼水幕,便伸手牵住了冰蓝小龙的手,道:"原来如此。好了,我们走吧。"
雪清秋应了一声,也没再注意水幕,只跟着蓝龙一起离去。
回到内殿里,好容易喊出了的方卓还没惊喜于'自己又能说话了'这件事情,便被看起来比他还惊喜的洛明一下子捧高起来,抚摸磨蹭地折腾了好一会儿。
洛明笑呵呵地看着手中的小黑龙,眼里有着完全不掩饰地满意和惊喜:"噢,孩子,你能说话?老师真为你感到骄傲!你放心,等下一次龙池开启时,你一定能够挑选到一个满意的抚养者的!"
"等等,那个……"窥了个空,被抚摸磨蹭地有些头晕脑胀的方卓连忙插话打断洛明。
洛明停了下来,但面上依旧是一副乐呵呵的模样:"怎么了?孩子。"
还有些不适应自己一下子就变得稚嫩许多的嗓音,方卓顿了一会才道:"等等,老师,我想问一下,抚养者……到底是怎么回事?"
洛明很惊讶:"你不知道?哦,还好方才没有龙……"他伸手拍了拍额头,"好吧,等下回去,我慢慢跟你说,好么?"
方卓犹豫了一下:"可以在这里说么?老师,简单说说就好了。"
"为什么?"洛明有些不解。
方卓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是说自己想早点被人抚养呢,还是说自己其实根本不想被一个不认识的人抚养?
洛明倒也没有一定要得到一个解释的想法——龙族是一个崇尚自由的种族,故此一般情况下,就算是老师,也会足够尊重和保护自己学生的隐私的——所以,当他看见方卓沉默了下去,便轻松地笑了起来:"你想在这里听基本知识?嗯……"
这个孩子可不像雷利亚或者清秋,不用宣传便早早有人想要抚养了,而且身为黑龙……在这里留一会也好,至少让还外面几个人多了解了解面前的小龙,说不定就看上了……
这么想着,洛明转头扫了一眼水镜,发现外殿的人不止没少,还多了几个;接着,他又看了看时间,在确定这次的时间也还足够之后,便笑着道:
"抚养者是日后跟你生活在一起的人。"
"我可不可以自己选择抚养者?"方卓有些迫不及待地问了自己最关心的问题。
"当然可以,我们尊重每个小龙自己的意愿。"洛明笑着摸了摸方卓的脑袋——嗯,这个动作有些难度,因为方卓的脑袋实在是太细小了一点,所以洛明不得不曲起一根手指,小心地碰了碰便收回了手。
方卓真正松了一口气:"那,抚养者和被抚养者的权……"他本来想说'权力和义务',转念却又觉得这两个词未免太专业,便换了一句话,"……都需要做什么?"
洛明很高兴能听见这个问题,所以他也不吝惜自己的赞扬:"你真是一头聪明的小龙!……抚养者必须将小龙抚养成人,不得虐待伤害小龙,并且在有必要的时候,应当保护小龙不受伤害。"
有必要的时候?方卓有些奇怪,却觉得不必在这个时候深究,便往下问:"那小龙呢?"
"小龙没有需要做的。"洛明笑道。
"什么都没有?"方卓一愣。
"什么都没有。"洛明道。顿了顿,他又说,"但是你看,抚养者虽然有抚养照顾小龙的义务,但有些特别贵重的,比如抚养者自己的武学,或者抚养者好不容易找到的宝物,甚至是去学院学习的学费这种有可能给某些抚养者带来极大重压的事情,都没有明确的规定……你是一头聪明的小龙,所以你一定能明白,龙和龙的相处是互相的,不是么?"
方卓眨巴眨巴眼,基本明白了:"那……既然小龙什么都不需要做,会不会有抚养者不想抚养小龙?"
洛明很惊讶,却越发高兴了,因为他已经确定,面前的这条小龙绝对不会找不到一个好的抚养者抚养了:"当然,不过我们龙界规定,任何一条符合基本要求的龙,都需要至少抚养一头幼龙——幼龙是我们的未来,你们说呢?"最后一句,洛明冲着水镜促狭地挤了挤眼,是对外头留下来看的几个龙说的。
外头留着看的几个龙都笑了起来,纷纷点头。
"那么……"方卓犹豫了一会。
洛明心情很好:"没事,孩子,有什么问题尽管出声,我想在外面的龙们也会喜欢多看看一个聪明的孩子的。"
方卓略带感激地道了谢,继而就鼓起勇气抬头道,"那么,有没有小龙,不想要抚养者抚养?"
一直保持着笑容的洛明当即怔住了,半天才道:"噢……不想要抚养者?你真是一个心高气傲的孩子!……"这么说着,他看了看方卓的神色,在确定手中的小龙并不是想要引起别龙的注意或者一时冲动后,他沉吟着开口了:
"嗯,也不是没有小龙这么想过……"
站在殿外的曼迪觉得自己没有白花时间留下来——虽然在帝堂绝开口后,不管怎么样他都会留下来,但是一个出乎意料的下午总比一个平淡无奇的下午来得好,不是么?
另外,现在应该也不需要我出面了……曼迪刚刚这么想着,便见身旁站了好久的一条黑龙犹犹豫豫地站起来,想走又舍不得走的模样。
曼迪有了些好奇,于是起身走到对方身边:"您好。"
那头犹豫着的黑龙明显大吃了一惊,脸涨得通红,一双大手也来来回回的摆动着不知道怎么放:"您好,您好,大人,阁下,您是……"
曼迪道:"曼迪。我看你一直没有离去,是看上里面的那头小黑龙了吗?"
见到曼迪的笑容,黑龙紧绷的情绪舒缓了一些,他搓搓手,道:"我叫塔米,大人。是的,我一开始是想抚养这头黑龙的……"
"那为什么不去申请呢?"曼迪问。
"您看,这头黑龙能说话,"塔米的声音低了些,"并不是所有龙在化形之前都能说话的。我的意思是,能说话的总是比较不同,他们天资更好,化形之后也更漂亮……"
"所以也会有条件比较好的龙想要抚养?"曼迪体贴地替塔米把话。
塔米没有说话,算是默认。
曼迪沉吟片刻:"恕我冒昧。我注意到,你从一开始就等在这里了,那么在方才里面那头小黑龙没有一个人想抚养的时候,为什么不去申请呢?"
"我本来准备要去的,可是那个老师说的话没有错——如果能在这里学习一段时间,有了成绩之后,说不定他能找到更好一点的抚养者。大人您知道,黑龙总是……"塔米有些低落地说着,但同时,他也有些庆幸,"还好我没有去申请,大人,您看,他会说话,现在也已经有别的龙想要抚养他了!"
"唔。"曼迪应了一声,然后他忽然道,"你喜欢那头小龙么?"
塔米一愣,但很快就憨笑着点头:"当然,那头小龙比较特别。我的意思是,我之前看到他的时候,他相较于其他黑龙来说实在太幼小了,就好像被饿了好久一样。"
说着,塔米微皱起眉,显得有些忧心。
曼迪难得地笑了,他脸上的皱纹舒展开来,严肃淡去,慈和渐露:"既然你喜欢的话,为什么不去申请?——我知道你的担心,可是选择权是在那头小龙身上的,不是吗?而且,我想,那头小龙如果知道有龙这么关心他,一定也会想要见一见的。"
言罢,曼迪轻轻地冲着塔米点头之后,便重新退回了一旁,看向半空中的水幕。
水幕里,洛明还在试图打消方卓的想法:
"确实是有小龙这么想过。可是这些小龙有足足十分之七根本不清楚没有一个抚养者意味着什么,而剩下的十分之三里头,又有十分之九的小龙在最多一轮龙历[1]之后就开始后悔自己没有抚养者了——你要知道,虽然没有抚养者的小龙会拥有自己支配的可供维持基本生活的补贴,但一些东西,比如生活的知识和技巧,是没有办法从冷冰冰的多普[2]中学到的。"
方卓也知道依目前的情况来看,给自己找一个抚养者是不错的选择。可是……
方卓下意识地在心底摇了摇头:他是想要一个人一起生活没错,可他想要的是亲人,而不是随便一个因责任义务又或者一点点喜欢好奇搭伙过日子的。再加上那会有的基本的生活补贴,他怎么也不可能养不活自己……
方卓已经下定了决心:"老师,我……"
洛明突然打断了方卓的话:"等等。"
方卓依言停下了。
洛明看了一眼手中的羊皮卷:"有三个……嗯,四个成年龙刚刚申请了,希望成为你的抚养者,孩子,我认为你应该看一看他们。"
洛明严肃道。
方卓并不太想完全拒绝洛明——尽管接触的时间不长,但他还是能很轻易地看出对方是一个让人尊敬喜欢的长者。他迟疑了一下:
"看一看……然后由我自己选择?"
洛明有些头疼:聪明的小龙当然好,可是怎么好像聪明的小龙都能让龙操碎了心呢?清秋就是这样,雷利亚也是怎么说都不听,还有面前的小黑龙……龙神在上!
洛明叹了一口气:"当然,在不危害不违反龙界条例的情况下,每个龙的意志都应当得到足够的尊重——我们只是看看。"
方卓有些歉意地看着洛明,然后点头道:"好的,老师。"
终于松了一口气,洛明惯例地念起了名单:"一位黑龙,两位普通龙,还有……"洛明愣了一下,"噢,还有一位贵族大人!"他收起羊皮卷,高兴地冲方卓笑了笑,"孩子,你看,一位贵族大人,我相信对于你来说,一定是个很好的选择的。那么——你有中意的吗?"
方卓摇了摇头。
洛明便道:"那你有什么希望的呢?"
之前看了那么久,方卓怎么也熟悉流程了,在洛明问完之后他就道:"我希望听他们对我说一句话。"
这个要求很简单,也不算太特别。所以很快的,两个普通龙就上了前,他们一个说"我会尽最大努力地照顾你",一个说"我相信我们会相处得很好"。
方卓只有礼地冲两龙点了点头,并没有出声。
洛明也不认为这两龙是个好选择——还有一个贵族杵在那里呢!
递了申请的贵族上前了。那是一位土黄皮肤的龙,神色沉稳坚毅,衣着并不华丽,但十分干净整洁。他开口道:"我很久以前蒙受过一位黑龙的帮助,所以一直想抚养一头黑龙。我愿意负担你以后上学的学费,或者你想自己找老师也行,每一轮龙历我都会给你一笔足够生活和学习的多普,具体数目我会找龙来衡量确定。这笔多普你可以自由支配,我不会过问。另外,因为我负担着保护抚养你的责任,所以你想要做什么,必须征得我的同意,但我能承诺,如无必要,我不会干涉你的私人行为。"
方卓为这优渥的条件惊讶了,他还没来得及开口,一旁的洛明就喜悦地开口了:"修尔大人,您让龙钦佩的修养早就传遍整个蒙丹了,我想蒙丹里还没有龙会质疑您所说的话!"
说罢,他看向方卓。
条件确实太好了,方卓也不好意思像方才一样什么也不说。所以他低头行礼之后,便道:"很感谢您的青睐。"
修尔没有再说什么,只冲着方卓点了点头之后,便退到了一旁——还有一头黑龙没有说话。
等在最后的塔米上前了,他看着方卓,不住搓着手,神色里有很容易就分辨得出的迟疑。
尽管心中觉得修尔再适合不过了,但洛明依旧保持着温和的笑容:"那么,您想对我们的小龙说些什么?"
黑龙结巴了几下:"我,我觉得修尔大人是个挺好的抚养者……"
显然没有料到塔米会这么说,在场的龙齐齐一怔。修尔和洛明还好,虽都觉得塔米这么说不合适,但也不至于显露出什么表情,只是之前说话的那两个普通龙就都面露轻视了。
方卓注意到塔米正是他之前看过的和其他两龙一起追踪风花叶的黑龙。
他是真的想抚养他,还是想知道一些其他的?……方卓不由想着,尾巴也开始不知不觉地敲打地面。
而这时,塔米也把自己从开始见到方卓就一直想说的话给说出来了:
"还有,我一直就觉得你太瘦小了……我想,你往后应该多吃一点东西。"
方卓猛然一怔。
章零五 化形
长长走廊顶端悬挂着乳白的光球,两侧墙壁淡蓝,壁上有各种雕刻,猛一眼看去,栩栩如生得叫人几疑置身其中。
方卓也不知道自己是在什么心态下点头同意塔米作为抚养者的。只是在那一刻,他忽然觉得,塔米身上,或者就有自己一直想要的东西……
一直想要的东西……方卓开始嘀咕了:之前找了十来年没碰到,现在一过来就遇到……莫非堕入畜生道不是霉运的开端,反而是好运的序幕?
可是这样一来,不就是说他不适合当人,反而适合做畜生?方卓大囧,软趴趴地就倒在洛明的手上,再没有半点起来的力气。
因为知晓方卓什么都不懂,加之只剩下最后一个了,所以洛明也没有让彩蛾领着方卓,而是自己亲自带着方卓走向化形的龙池。眼见方卓趴在自己手上头朝向墙壁,洛明以为方卓是在注意墙壁上的东西,不由笑了笑,道:"这是一点小小的幻境魔法……你看!"
这么说着,洛明一摊手,只听砰的一声,白色烟雾涌起再散开,他手上就有了一只扇着翅膀飞来飞去的小彩蛾。他笑呵呵地手凑近到方卓面前:"摸摸看?"
既然变都已经变了,那再多想其他的也没啥意义,方卓从洛明手中提了脑袋,打起精神看向面前怀抱一颗小青果,连身上绒毛都一清二楚的小彩蛾。然后,他竖起尾巴尖,小心翼翼地向前一戳——
方卓戳空了。在他尾巴尖即将碰到小彩蛾的时候,小彩蛾一扭腰,轻盈地躲过了,还扇着翅膀转了好几个圈,仿佛在向方卓示威。
方卓当即囧了。
洛明呵呵笑了起来,也不见他有什么动作,那抱着青果的小彩蛾就扑扇翅膀来到方卓面前,做出要递青果给方卓的姿势。
方卓下意识地抬了抬尾巴,打算接住。
青果碰到了方卓的尾巴,然后……
方卓眨巴眨巴眼,看着虚虚穿过青果的尾巴一会,又试探似的再把尾巴往前递。
尾巴照例毫无障碍地穿过了小彩蛾的身体,而那只捧着青果的小彩蛾,则依旧保持着递青果的姿势,甚至身上的绒毛都还随着微风轻轻颤动……
洛明收了掌中的法术,捧着小龙,他继续往前走:"这些都是小玩意,以后有机会的话,你也能学会……"这么说着,远远看见了一层朦朦胧胧水幕的洛明缓下步伐,开始说化形要注意的事项,"待会你进入了龙池——看见前面的那层水幕没有?待会你穿过了它,会看见一个大大的水池,不要害怕,走进去,然后,你就能正式成为幼年龙了。还有,"
洛明又想起了一桩事情:"如果在水池中,你听见有什么声音跟你说话的话,千万不要奇怪,那是龙神在保佑他的子民。"
洛明又摸了摸方卓的脑袋,他发现,方卓的脑袋虽然很小,但手感实在很好,就像是最上好的火綄锦[1]一样,一点都没有普通黑龙的粗粝。
方卓点了点头:"老师,不是每个进入龙池的小龙都能听见说话声?"
"龙神的出声特例中的特例,"洛明道。如果不是知道方卓什么都不懂,他也不会特地说这个,"一般而言,金龙银龙这些最古老的贵族比较常听见,然后才是极优秀的普通龙,当然也有些例外。"
方卓默默地听着,注意到从一开始,洛明说常识的时候就有意无意地避开了黑龙。
两龙已经来到了水幕前。
洛明停下了脚步,他弯腰把方卓放下,然后给了面前小黑龙一个鼓励的微笑:"好了,进去吧。既然你已经决定了,那么往后就要好好跟你的抚养者一起生活。"
方卓冲着洛明低了头,并非只出于礼貌,还带着敬意。而后,他转过身,用依旧别扭的姿势,爬向水幕。
微凉的水幕轻轻刷过皮肤,再化作千万滴细小水珠,渗入鳞片的缝隙。
眼前蓝朦朦仿佛罩了一层轻纱的方卓打了个寒噤,快爬几步,一头挣出水幕,也把水幕后边的景象尽数收入眼底。
如同一下子就从城市穿越到了山林,方卓有些傻眼地看着周围郁郁葱葱的竹林和爬了青苔的石头,当然还有池塘——一眼看不到边的池塘!
风吹过,竹叶簌簌作响。
身上的水珠还没干透,方卓又结结实实地打了一个寒噤,才慢吞吞地爬到了池塘旁边。
池水是幽碧色的,看上去倒是和深山老林中的池塘没什么区别。可是……
可是……方卓犹豫着,不知道为什么,尽管池水始终平平静静不兴半点波澜,但他总觉得面前的池塘有些怪。
不过就算真的有什么奇怪的地方,现在也不可能再倒回去了吧。这么安慰着自己,方卓又对着面前的池塘横挑鼻子竖挑眼了一会,才小心竖起尾巴尖,试探性地搅了搅池水。
池水什么反应也没有,只在方卓伸下尾巴的地方泛起几圈涟漪。
有点凉,但也不算冰冷。方卓有了些安慰,准备抽回尾巴,却一下子没能抽出来。
怎么了?方卓一愣,以为自己没控制好力道,便低头看着尾巴,又抽了抽。
这次,他明明白白地看见了自己尾巴抖动了一下,然后,然后……又被跟着涌起的水拉了回去?!
方卓觉得自己的脑袋上肯定冒出了些汗珠,他吞了口唾沫,然后再拉了拉尾巴。
尾巴抬起,又被拉下。
再拉了拉。
尾巴再抬起,再被拉下。
方卓一怒,猛地一扯!
池水也一怒,猛地回扯!
只听"咚!"的一声,那本来歪歪扭扭靠在池边的小黑龙已经不见了踪影,只有一片挂在枝头,摇摇欲坠的竹叶不堪风力,晃悠悠飘荡到方卓原本呆着的石头上,轻柔又惬意地盖住石头表面青苔上那被拖拽出的一道划痕。
咧开大嘴吞了一只小黑龙的池水已经恢复了平静,从表面上看是一丝波澜都没有,正经得直如一块巨大的美玉。而内里……内里,方卓在水中胡乱扑腾尾巴,第一时间竟然不是恐惧自己不会游泳,而是在心中怒斥这池水的卑鄙——当然,如果不是在水中,他其实还更想宣之于口。
"卑鄙?"一道声音忽然在方卓心中响起。
还沉浸在被池水给拉下来的愤怒之中,方卓想也不想地回了一句:"卑鄙!"
"为什么?"声音十分之好奇。
"当然因为——"方卓突然住了口,他终于发现,自己居然在水中自由呼吸并且出了声和人对话。
不过声音的话……方卓想到了洛明之前的交代,他略微迟疑的询问:"龙神……大人?"
声音笑了起来。其实方卓并没有听到笑声,但他能感觉到一股愉悦的情绪:"我只是一个死了很久很久的老龙而已,好久没有小龙能听见我说话了,小……唔?"声音轻轻咦了一声,"小银龙,最近你们流行黑色么?怎么把好好的银色鳞片给染黑了?"
方卓下意识地想到了最开头经历的那一段事情。
声音又唔了一声。这次,声音里明显带了些释然:"原来是这样。"
方卓一愣,还没来得及惊讶声音居然能听见自己心里的话,就听声音再道:"那,你想不想变回原来的模样?只是一个小小的法术——就当做是你陪我聊了一会天的报酬。"
惊讶还没升起就被对方轻轻松松地掐灭了。方卓沉吟一会,才微带犹豫地道:"龙神大人,你既然能知道我心中所想的,那也应该明白我不是这个身体的主人……"
声音似乎愣了一下:"你的脑海里确实有一些奇怪的画面。至于不是这个身体的主人……唔,你的灵魂是和身体有些不契合,但这点不契合十分微小,并没有妨碍。而且你身上的法术确实是个很小的法术,以我知道的平均水平而言,那个施术的人实在有些不认真。"
"不是这个问题。"方卓摇了摇头,"我是说,在我来之前,这个身体已经有了意识了,并且还和旁人有了关系……"方卓伸出手挠了挠脑袋,他没有意识到,在不知不觉间,自己的身体已经被抽长,并且渐渐开始变化成了人的形状。
他沉吟片刻:"我不是他。"
声音静静地听着。
"他有自己的亲人——我见过,虽然只有一面。那个人对我也不太好,但依照那个把我变成了这样的龙的话来看,他应该对死去的这只小龙很好……"方卓想了想,坦诚道,"如果他当时认出了这只小龙的身体,那我会跟他回去,努力和他相处,这是这个身体的责任。可是他没有认出这个身体,那么我就不应当去侵占旁人的东西——亲人的疼爱,世人的钦羡,这些不是遗产,不是我的。"
说到这里,方卓自己也觉得混乱,他皱了脸:"可能有些奇怪……"
声音忽然道:"你有没有想过,你这么做,很可能给那只黑龙带去极大的麻烦?——或许在找回了你之后,辅王只会给对方一个教训;而没有找回你,恐怕是不死不休的局面了。"
方卓奇怪了:"他死了啊。"
声音知道方卓说的是这个身体原本的主人:"可是你活在这个身体里。"
方卓摇头:"他还是死了——或者那头黑龙原本不打算伤害他,可是他终究死了,那么,就算辅王认出这个身体,把我带了回去,我也会让辅王杀了那头黑龙。因为他真正在意的龙已经死了。"
方卓顿了一下:
"血要用血偿还。"
声音沉默了很久。然后,声音忽然笑道:"觉得怎么样?"
"什么怎么……"方卓下意识地问着,却忽然看见了一只手——一只四五岁孩子手掌大小的手。
方卓顺着那只小手往下看,他看见了和手一样比例的小脚;他又顺着那只小手往上看,就看见了一个稍嫌滚圆的小肩膀……
方卓几乎喜极而泣——在无数次别扭地用腹部蠕动之后,他终于又能用自己脚踏实地地走路了!
声音由着方卓激动地摸摸手摸摸脚,直到方卓终于摸到了脸部的时候,一只水镜便出现在了方卓的面前。
一眼就看见镜中那张和自己以前有八分相似的面孔,方卓当即一喜。
再看刚到脖子的短发也是纯黑的,方卓更是一乐。
而等到发现瞳孔不是黑色而挺淡的灰色之后,方卓不由奇怪了,他问声音:"为什么不把我的眼睛也恢复成黑色的?"
"因为已经有一个了。"声音笑着,如此回答。
方卓更奇怪了,正准备进一步询问,却被碧绿的池水柔和却迅速地送上了岸:"好了,你进来的时间也够长了,该出去了。"
甫一从水中出来,赤身裸体的方卓刚打了个寒颤,就觉自己身上多了一层东西,低头一看,却是一条淡蓝色长袍模样的衣服。
"……"原来化形一次,还赠送衣服一件?
方卓沉默良久,还是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自己的心情。不过他倒是明白了池水并不太想回答他那个问题,所以,他只无奈地理了理根本不存在的皱褶,便转身走出龙池。
没了其他生物的龙池很快恢复了一开始的静谧。须臾,不知从何而来的风再拂过竹林,又是一阵细细簌簌的轻响。
一望无边的巨大池塘内,较之方卓方才到过的深度的无数倍之下,两道半透明的,并且俱都十分巨大的影子慢慢聚在了一起。
< 那条银色的小龙……>
< 挺有意思的。>
< 所以你多用了些力量?>
< 啊,只是一个小礼物而已。>
< ——只是一个,让他变得更有意思的小礼物而已。>
< 如同当初的那条小黑龙?>
< 当初?我经手过的小黑龙可不算少呢……>
意念的声音渐渐低了。而因两道巨大影子交流而翻涌起来的水底,也很快地再次平静下去,如同什么,都不曾发生。
照例是淡蓝色的朦胧水幕。可是这次,已经变回了人身的方卓不过觉得眼前一晃,甚至还没感觉到水的冰凉,便看见了等在走道里来来回回走着的塔米。
听见声音,塔米一转头看见了人影,也不顾自己根本还没分辨出对方的模样,便咧嘴露出了一个大大的笑容。
笑容能够传染,同样没有经过思考,方卓轻易地就回了一个同样的笑容。
塔米看清楚了方卓脸上的笑容,虽心底已经怎么也抑制不住了,但他向着方卓走进的步伐却依旧有些迟疑。
而看着那虽步伐迟疑,但脸上的笑容却怎么也掩不去的黑龙的方卓,却忽然有了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
不管方才的决定是不是冲动,可这样的一个人,总是值得相处的,不是么?
方卓笑起来。不觉丝毫生疏的,他走向塔米,高高兴兴地抓住了对方犹疑着来回摆动的手。
那只手有些颤抖,但干燥而温暖。
方卓突然发觉池水说得没错——自己确实呆得太久了。
曼迪终于走出了圣龙殿。
时间已经傍晚了,一轮夕阳斜斜的挂在天边,染红了大半天空。
曼迪走上了等在路边的马车,他的心情颇为不错,因为帝堂绝交给他的事情已经完美的完成了。
马车辘辘地向前。
依旧保持严谨的曼迪没有靠在车内舒服的软垫上,而是停止腰背坐着。他的手伸向马车里的抽屉,正准备看看最近新的讯息,却忽然想起了最后那和黑龙一起离去的小龙。
唔,作为一头黑龙而言,那头小龙好像确实太瘦小了,而且他眼睛的颜色竟然那么浅,猛一看去,不注意差点要认成银色的了……
这点奇怪仅仅只在曼迪心中留存了一瞬。
下一刻,他的注意力就被已经拿到了手中的报纸吸引过去了。
章零六 第一次亲密接触
"我们住的地方在青果路。青果路刺球巷13号。"
"那个地方有些偏僻,可是是一个黑龙的小小聚集点。"
"你一定能有很多玩伴,不过你太瘦小了……"
"——所以如果有龙敢欺负你,一定要告诉我!"
"还有……"
牢牢地牵着方卓的手,塔米从离开圣龙殿开始,就一路絮叨着,直到到了青果路还没有停下。他说得有些乱,大多数时候是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地讲着,想到什么说什么,有几次还会把前面说过的话给忘记了,接二连三地重复着。
但方卓听得很认真。因为他发现,自己在意的想要的东西,确实在出现在靠近,一点一点的……
——但一定很快,就触手可及。
方卓的目光忽然掠到了一旁的指示牌上。
不是中国字!
可是看得懂。
方卓悄悄松了一口气,至少没上了十几年学又变回文盲了。他拉了拉塔米的手,笑着道:"我们是不是到了?"
因为那一声"我们"而心花朵朵开,黑龙的嘴角越咧越大:"是啊,我们已经到了,这是我们的家,就在巷尾那栋红色——"
"塔米?"忽然一声响起,一位青色头发,外表稍嫌瘦弱,背生雪白羽翼的青龙自远处走进。
方卓看直了眼。
塔米终于稍稍把目光自方卓身上挪开了,他看着远处走来的龙,道:"伊利亚,你又来看休斯了?"
叫伊利亚的青龙走进了,他的容貌最多只算是清秀,但那一抹噙在唇边的微笑却温和得让任何龙都愿意同他接近:"是的,刚刚才出来。"
塔米唔了一声:"他还不同意么?"
方卓注意到了,自从回到青果巷之后,塔米本来一直佝偻着的肩背稍稍停止了,连带着手也不再无意识地时时收紧了。
伊利亚无奈地笑了笑:"我理解他。对了,你身边的……"
他的目光落到方卓身上。
方卓已经把目光从伊利亚身上给收了回来,毕竟这短短时间内,他经历的也太多了点,实在不差一个鸟人……呃,好吧,鸟龙。现在听见伊利亚问到自己,他琢磨了一下,觉得虽然世界不同了,但有些礼仪应该还是相似的,所以便没有开口,只等着塔米介绍。
果不其然,在伊利亚声音落下没多久,塔米就一手抓紧方卓,一手抚摸他的头发,骄傲又高兴地宣称:
"这是我的小龙!"
——这是我的小龙!
方卓的眼睛弯了,他向伊利亚点了点头——这个世界的礼仪他只懂得这个——道:"您好,我叫方卓,您……"
方卓停顿了一下。
伊利亚善解人意地接下去:"你叫我伊利亚就可以了。"
这么说着,伊利亚并不多注意方卓,而是再转头对塔米说:"塔米,我出来的时候看见上次来这里找龙干活的红龙又来了,他们好像还想要找你,你过去看看么?——就在那里。"
说着,伊利亚指向身后街角,果然有几个龙影来来去去。
塔米也看到了。他看看街角又看看身边的方卓,有些犹豫:"我刚刚把小龙带回来……"
伊利亚还没有说话,方卓就笑着接了口:"可是已经到家了,不是吗?"
伊利亚略有诧异又颇带赞赏地看了方卓一眼,便道:"几步路而已。他们好像快结束了,我帮你把小龙带回家,你先过去吧。"
塔米还有些犹豫。
方卓看了一眼伊利亚,主动挣开了塔米的手,走到伊利亚身旁。
"那好吧,我过去。"塔米有了决定。他不放心地再叮咛伊利亚几句,直到青龙无可奈何地竖起双手投降之后,才再摸了摸方卓的头发,然后小跑向街角。
塔米走后,伊利亚并没有立刻开口。
对方不说话,方卓也不急,只看着塔米的背影远去。
街角距离他现在所在的位置其实并不太远,所以方卓很快就看到了塔米再次塌下肩背,对着一个红龙搓手说了些什么之后,就跑到一旁堆着好多死了的动物的地方,弯下腰来,一下就扛起两只足有成年野猪大小的动物,轻轻松松向远处走去。
方卓飞快地在心底估量了一下那两只东西的大小重量,然后,他暗暗咋了舌——至少一千斤!
怪不得一开头他会说我太瘦小了……方卓几乎是以目送人形凶兽的尊敬目光目送着塔米远去的。
"塔米很勤奋。"伊利亚轻声开口了。
方卓收回目光,看向伊利亚。
伊利亚领着方卓慢慢向前:"塔米是这一带最努力的一个黑龙的。你怪不怪他没有把你送到家里?"
听到这里,方卓忍不住在心里默念:其实我不是小龙了——
不过伊利亚当然听不见方卓心里的话,所以他接着往下说:"他从一开始来到这里的时候就是这样了,做得最多,花得最多——花在自己身上的最少,花在未来可能的小龙身上的,最多。"
"你知道吗?"伊利亚忽然开口,"塔米整整丢过三间屋子的东西,全部都是给小龙用的。三十多年前,塔米来到这里;也是三十多年前,塔米开始一点一点地购置抚养小龙所需的东西了。他买着自己所能购买的最好最贵的东西,这些东西旧了坏了,他就丢掉,再买新的好的……他一直布置着一个很漂亮的房间,给自己未来的小龙的。"
"——他从一开始,就一直想抚养一只小龙了。"
真的已经到了。伊利亚停了脚步,也停了口中的话。
方卓站在即将成为自己的家的房子前,他没有不高兴于伊利亚所说的话,当然也不会高兴,只是略带奇怪地问:"为什么这么说?"
"我知道今天塔米领养你的情况——只是个巧合,我恰巧知道了。"伊利亚温和道,"所以,我想同你说说,塔米或许没有那位贵族大人能给你的多,但塔米一定是整个龙界里所能有的最好的抚养者了。"
方卓微笑起来。他回答道:
"——我也这么想着。"
伊利亚和他说的话,方卓根本没有要告诉塔米的想法。事实上,在正式踏进了自己的家之后,方卓就把伊利亚的话尽数抛到了脑后,他带着十足的愉快和高兴,上上下下逛了一圈,确定熟悉每个角落之后,就随手抽了整整齐齐摆在书架上的几本书,开始恶补常识起来。
塔米是在月亮升起来的那一刻踏进家门的。
一进家门,塔米也顾不得自己浑身的汗珠,随手照着眼睛抹了一把就钻进厨房道:"饿了没有?对不起,我回来迟了,我现在就准备——"
早在听见开门关门的声音时,方卓就从房间里出来了,他跟着塔米走进了厨房,笑眯眯地回了一句"不饿",就看着龙准备食物——一开始他其实是想自己准备的,可是在看见整间厨房里没有一个是自己认识的东西之后,他就彻底蔫了——虽说帮着做点事情是好事,可总不能冒着把炉当成锅,把糖当成盐,再把不能吃的当成能吃的的风险来做吧?
所以接下来,在塔米准备食物的时候,方卓很认真很用力到几乎恶狠狠地盯着厨房里的每一个东西,其专注程度,让在一旁准备食物的塔米深切自责,以为自己在第一天就把小龙给饿坏了。
晚餐很快就出来了。
一盘白萝卜样的东西,加上一桌子的肉。
方卓只扫了一眼,就乖乖地搬好凳子坐在自己的那盘白萝卜面前。接着,等塔米也上桌动手之后,方卓夹了第一口"白萝卜"。
甜的。方卓皱了脸。
但这里的口味还是和原来世界差不多的。方卓又舒了脸。
塔米倒是皱眉了。眼见方卓第一下就忽略满桌的肉夹起了素,他显得忧心忡忡:"你喜欢吃素么?可是不吃肉怎么长大?……"
方卓其实挺想说我还是能长大,可是一回想起塔米轻轻松松地就一臂扛起了约莫一千斤的东西,他打了个寒颤,当下噤声了,垂下脑袋就乖乖地扒起饭来。
一顿饭的时间,不长也不短,虽然有些不和谐的小音符,但总体来说,在场的两人都自觉享用了一个美好的晚餐。
饭后,终于闹明白厨房里头东西属性的方卓洗了盘子,又和塔米聊过几句之后,便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房间不算太大,但所有该有的东西却是一样不缺。方卓坐到了书桌前,打开抽屉伸手摸了两下,果然摸出一本全新的羊皮手札来。
喜滋滋地翻开了手札,方卓又伸手一摸,毫不意外地就在最顺手的地方摸出了一支鹅毛笔。然后他再伸手一摸——
……呃,没摸到墨水。
方卓微带疑惑地看了看周围,确定没有墨水的影子后,他试探性的拿着鹅毛笔在手札上划下了一笔——有颜色,能写字,是只魔法笔!
方卓满意了,于是他看了看书桌旁摆着的闹钟样小日历——嗯,风龙历八月十四?
方卓就在手札上写下了这几个字,用龙族的文字。接着,他顿了顿,又在下一行再写下了话——这次,是一个个的方块字。
他写着:
我有一个家了。
我有一个家了。带着自心底蔓延起来的满足,方卓在淡淡的松香味中,枕着柔软的被子陷入沉睡。只是在失去意识之前,他忽然觉得今天发生的某些事情似乎有些不大对劲。
不过……是什么呢?
是什么呢?第二天,早早钻进厨房弄东西的方卓一边做事,还在一边想着这个问题。
这次换塔米在方卓身边看着了,只是看塔米坐立不安的样子,显然比昨天的方卓更数倍地想要上前帮忙。
"对了!"拿起白萝卜模样的东西的方卓终于想起来自己觉得哪里奇怪了。
昨天伊利亚跟他说的那些话,不管怎么样,都应该由一个女人来说才对吧?——而且他昨天也来来去去了好多地方,可是都没有看见女人,莫非这里的女人有不能抛头露面的规矩?还是说这里的女人比较少……
方卓开始担心了:如果是前一个还好,可如果是后一个,那他长大要怎么讨老婆啊?——先别说讨老婆,光是要谈场恋爱,都要跟打仗似地同无数龙争抢……
方卓顿觉事态严重了,他摆好白萝卜,十分严肃地问塔米:"塔米,我们这里的……"女龙?龙女?
方卓想了想,觉得应该是后一个:"——的龙女都在哪里,我怎么一直都没看见?"
"龙女?"塔米的表情十分稀奇。
莫非是叫女龙?方卓想着,用刀比了比面前的白萝卜,然一刀下去——咚!
白萝卜干脆利落地分成两半,陈尸了。
"呃,我的意思是女龙。"
"女龙?"塔米的表情更稀奇了。
原来还不是这么叫?方卓囧了。他伸手再摆好萝卜:"我是说,呃,生出我,总需要两个……"方卓差点就说出"人"字了,"……呃,龙。"
"是没错,需要两个龙。"塔米点头。
"那么,总有分别吧?"方卓其实挺奇怪为什么到现在塔米还不明白自己的意思。
而塔米,也很奇怪为什么方卓会觉得两个龙生孩子要有所分别:"要说分别的话,龙有分金银龙,普通龙,黑龙。可是两个龙生出孩子要什么分别?"
方卓开始深刻反省是不是自己的语言表达真的不过关。他摆好了陈尸的萝卜,再用手中的刀子比划了:"我是说,总有一个生孩子的龙……"
塔米哦了一声。
就在方卓以为塔米终于明白自己的意思之后。塔米茫然而又不解地问方卓:"不是每个龙都能生孩子么?"
方卓释然了:原来是每个龙都能……每个龙都能?!
他瞪圆了眼:"你——"也能?!
"当然。"塔米坦然又疑惑,"为什么你会有这么个问题?在生孩子上,我想每个龙都一样。"
每个龙都一样,那即是没有性别不一的女龙,那即是没有女人,那即是……
——这个世界只有男人?!
方卓手中的刀子掉了。
只听好大的一声重响,好好的菜板和好好的萝卜一样,断成两截,陈尸了。
方卓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从这个惨剧中回过神来的。
只有男人的世界……方卓自动脑补了一堆健美先生赤|裸上身挤在一个房间里头搔首弄姿的情景,他在心中哀鸣一声,只想趴到地上变回蛇然后再变回人——变回死人也成啊。
没有女人的世界,没有女人的世界……好吧,没有女人,世界也能照样发展着,比如龙界。而不幸的是,他现在就在龙界,所以……
方卓惨淡地想着。然后,他努力振作起精神,用手揉掉了一脸的惨淡,就提着袋子揣着多普,就向距离青果路不远的菜市场走去——他还要准备今天的午饭。相较于已经浮云了的女人,目前显然还是这件事情更为迫切一点。
只是方卓虽然这么想着,但当他走到青果路的路口,并在那里看见一个有些熟悉的并孤孤单单地坐在不远处的身影时,他还是反射性地就走了过去:
"您好,您……"
方卓已经看到了这个静静坐在路边的龙的侧脸。
并没有见过的,那之所以熟悉,是因为身材和他见过的某个人很像?方卓暗自想着,继续道:"不好意思,我可能认错龙了,我只是觉得,您和我认识的某个人很……"
很像。方卓吞回了最后一个字。
因为一直坐在石凳上,静静看着青果路里头一溜房子的龙已经转过了脸。
那张脸当然没什么特别的地方,不太漂亮,不太难看。
只是这张脸上,有一对很奇异的眼:眼角轻挑,眼神风流并冷厉。
方卓的记忆中,只有一个人有这样一双矛盾的眼——事实上,他在龙界根本没有认识过几个龙。能让他感觉熟悉的,还有谁?
——当然是风花叶!
"……很像。"方卓微笑的看着面前的龙,语气诚恳。
独自坐在石椅上的风花叶看了方卓一会,而后,他也微笑了起来:"帝堂绝没有认出你来?真是可惜,可是……"他慢慢地说着,没有喜怒,"你倒是认出了我。"
只一句,方卓额上就冒出了汗。他张开口,刚想说些什么,就见面前的龙忽然伸手朝向他,轻轻一指。
风花叶慢条斯理地收回了手,他待的位置是角落,又从头到尾都没有弄出什么动静,所以根本没有龙发现,只在一个瞬间,好端端站在风花叶面前的方卓就已经凭空消失了。
风花叶站起来了,他最后看了面前的青果路一会,便转过身,朝着相反的方向,静静离去。
至于凭空消失了的方卓……
方卓只觉得自己眼前一花身子一轻,还没等他反应过什么,就觉得自己从大概三五米的地方重重地砸到了地上。
不过……这个地好像有些柔软?
头晕脑胀的方卓一边摸索着一边睁开了眼,模模糊糊地看见了斑斓的色彩和一个硕大的毛茸茸的脑袋。
方卓伸手摸了摸,然后傻乎乎地在心底评论手感:软中带硬。
不过软中带硬……方卓的视线渐渐清晰了,然后,他看见自己正坐在一只很大的猫的背上,而那只猫,正扭着头看向自己,慢条斯理地张嘴,慢条斯理的露出尖利的牙齿,再慢条斯理地用猩红的舌头舔过尖利的牙齿……
方卓终于看清楚了。
他坐在一只好大的猫科动物的背上,这只猫科动物的学名好像叫老虎。
于是,他从半空中掉下来,砸到了一只趴在地上休息的老虎。
方卓觉得自己应该为自己得出的结论"哦"上一声。他也真的哦了:
"哦……漏?!——"
一声惨叫,数只飞鸟。
章零七 要走了?
天气正好,微云袅袅,和风徐徐。
距离蒙丹并不太远的一处森林的小河旁,雪清秋正在锻炼自己新学到的水系魔法,自从化形以来,他几乎日日都来这里吸纳河流水汽,今天自然也不例外。
只是今天的他虽不例外,今天的森林却有些例外。
"砰砰!咚!"
雪清秋刚刚聚集起的魔法元素倏地四散了,他面不改色,继续聚集。
"等等,等等,我们可以先说说,先说——嗷!"
雪清秋手中再聚起来的魔法元素又散了,他面色微微一变,稍闭了闭眼,又开始聚集。
"我知道,我摔倒你身上很对不起你,我可以补偿,我是说真的!"
雪清秋终于聚集起了一颗湛蓝的魔法球,他刚刚松了一口气,就再听见一道声响自耳边猛然传来!
"哗啦!——"
没有想到原本至少在数十米开外的声音会一下子欺近到十米左右,雪清秋一个晃神,已经排列好了的魔法元素就再次恢复之前的絮乱,手中还没捂热的水球,就变回了水流,哗啦啦就直手中直落到了草地上。
雪清秋的脸色已经变为铁青了。他霍一下站直起来,一招手再聚成一个水球,便要朝前面那前跑后追的一龙一兽射去——还不是射后头那只花斑大虫,而是射前头那个喋喋不休了快一个小时的碎嘴龙!
"你打算帮助那头小龙?"突兀的声音响了起来,却是一直呆在一旁关注着雪清秋修炼的抚养者开了口。
"帮助?我是打算给那个废物一个痛快!"雪清秋难得地没好气回答道。
蓝龙忍不住微笑起来:"或者,你应该再看看?"
"再看看?"雪清秋皱了眉。
"我觉得差不多了。"蓝龙回答。
仿佛在印证蓝龙所说的话似地,原本被老虎撵得像条狗一样跑着的方卓忽然改变了方向,直直向前面一株两人合抱的大树跑去!
雪清秋眉心皱得更紧了一些,左手凝着一颗魔法球,他的目光在方卓和老虎身上来回游动着,仿佛在估算些什么。
而此时,方卓也已经跑到了大树前了,眼见着马上就要撞上那粗壮的树干!
雪清秋终于有了决定了。他的眼神重新平静下来,手一晃,就散去了手中凝聚的水球,并不欲再接下去看什么"饿虎咬龙"的戏码,转身便要离开。
然而也是这个时候,雪清秋却忽然看见了那本该结结实实地撞到树干上的龙脚步不停的,甚至肩不动手不摆地"蹬蹬蹬"就沿着树干往上走,再接着,那走到大概三四米高的位置的龙凌空一个小翻身,就骑到了追着他的那只老虎背上,再然后,他双手自然伸出,往虎脖子上轻描淡写的一错……
雪清秋睁大了眼,心中的惊讶难以用笔墨形容
而那一直在雪清秋旁边的蓝龙也赞了一声:"好漂亮的动作!"
"您怎么知道……"他有这样的本事?雪清秋不由开口。
"这个么……"看着从老虎尸体上爬起来往远处走的方卓,蓝龙耸了耸肩,笑道,"我从来没有看过哪头龙逃命也能逃得这么有精神。何况,他刚才往这边看过一次。"
"我完全没有注意到。"雪清秋忍不住皱眉,为着自己的疏忽。
"他很警惕,动作也很隐蔽。"蓝龙安慰道。
雪清秋还是皱着眉:"您是说,他一早注意到我们,却没有过来?"
"大概是不想过来吧。"蓝龙并不怎么关心,对他而言,甚至对大多数普通龙而言,黑龙总是显得奇怪而无趣。他低头看了看时间,接着问道,"时间差不多了,清秋,你是再练习一会,还是准备回去了?"
雪清秋没有回答。
蓝龙有些奇怪,不由看向雪清秋,就见对方正直直地看着面前。而面前……
蓝龙顺着雪清秋的视线看了过去,然后,他也哑然了——他刚刚才说过"不想过来"的那条小黑龙,正站在距离他们大概三四米的地方,笑得一脸尴尬。
"那个,"方卓咳了一声,"你们好,我就想问问,这里离……"方卓想着要说城市名'蒙丹',可是他的嘴巴里却自然而然的念出了另一个地名,"青果路刺球巷13号……"
"青果路刺球巷13号?"雪清秋冷不丁地出了声。
青果路刺球巷?忽然意识到自己想的和说的完全是两个东西的方卓险险停口,差点咬到了自己的舌头:"呃,不好意思,我是说——"
"蒙丹在哪里?"蓝龙接了口。
"没错。"方卓松了一口气。
蓝龙点点头:"不远,从这条小路往下,出了森林沿着大路再走个几百米就到了,至于青果路刺球巷……"蓝龙似笑非笑,"你可以进了城再问。"
方卓面色微红,道了谢之后,便再次转身离去。只是他并没有立刻按着蓝龙所指的路往下走,而是径自寻了一处靠近水源的隐蔽角落蹲坐下来,然后愁眉苦脸地看着自己身上那已经变得破破烂烂灰不溜秋的新衣服。
还有……
方卓撩起衣袖,看着自己手臂上的几道血痕——这些血痕是在奔跑中被荆棘和灌从给划出来的,有深有浅,个别几道伤口还泛着青黑色,明显是碰到了什么有毒物质。
衣服也还算了,可是这手臂上的伤痕怎么说?总不可能路上摔一跤摔出了这样的效果吧?方卓十分苦恼:或者说和别的小龙打架了?可是小孩子再怎么打架,也不至于把有毒的东西掏出来乱洒吧……
左思右想好一会,始终没有想出个合理理由的方卓叹了口气,挽起衣袖就伸手掏了溪水,准备开始清洗伤口。
流经森林,周围并无多少人烟的溪水很干净很清冽,方卓掏了水淋在伤口上,只觉得伤口上火辣辣的疼痛一下就被压了下去。
擦拭着伤口,方卓暗想着这没有污染的世界就是好,连一个小树林里的溪水都清凉得不像话。就是好像……
太清凉了一点?
已经觉得伤口被冰给冻住了,正麻麻的疼着的方卓低头看去,然后……
方卓瞪圆了眼睛——他的伤口呢?!
高挂天空的太阳明晃晃地洒下光辉来,落在清澈的溪水上,散碎成无数闪烁微芒的金色碎片。
方卓忍不住揉了揉眼睛,他确信自己不可能在青天白日里晃眼晃到不止看错伤口洗错伤口然后再臆想出伤口被清洗的感觉来,那么……
他手臂的这个位置,确实有个伤口。方卓下了定论。所以,于是,伤口在被他洗过之后……
……消失了?
方卓大囧。瞅了瞅手臂上的伤口,再瞅了瞅溪水,然后又瞅了瞅自己的右手,他果断地再勺起一捧水,自手臂上方隔空漏下。
"啪啦"一声,冰凉的水珠接连砸在了伤口上。
有些凉,还挺疼。方卓咧了咧嘴,然后看向自个手臂上的伤口。
伤口如旧,该深的深,该浅的浅,流血的流血,红肿的红肿。
"也就是说不是溪水的缘故了……"还以为遇到了一条神溪呢。方卓嘀咕着,然后,他看了看自己的右手,犹豫片刻,还是轻轻地覆盖了小臂上一道较深的伤口。
伤口再一次变得冰凉及至冰冷,然后就开始麻麻地疼着……
方卓移开了手,手底下的伤口,已经愈合得只剩下一道浅浅的红痕了。
方卓默默地看了自己的左臂好一会。接着,他忍不住想到:
原来我成人形治疗仪了。
嗯,还是立时见效的威力加强版。
不过……方卓的目光落在了溪水中来回游动的几尾游鱼身上。他若有所思:
这种治愈能力,是只对他自己有效,还是对其他生物也?……
"在想什么?"已经和雪清秋走出了森林的蓝龙温声问道。
一直静静想事情的雪清秋抬起头来:"我忘记问他的名字了。"
"那头小黑龙?"蓝龙有些惊讶,"很少看见你对别的龙那么在意。"
"我只是觉得,他每次都能让龙感到意外。"雪清秋道。
"唔,"蓝龙应了一声,继而道,"就算不知道名字,你也可以直接去找他——他方才不是说了自己住地方么?"
雪清秋当然知道这一点。不过……
去黑龙聚集的地方找一条黑龙?冰蓝头发的小龙皱着眉,无法掩去自己面上的嫌恶。
注意到这一点的蓝龙倒是笑了。他越发满意了,声音自然也就更加温和:"当然,或许也不用去那里。"
"您的意思……"雪清秋抬了头。
蓝龙并没有卖关子:"我早上去帮你办理入学手续的时候,碰巧见到了一个黑龙在哀求院长。"
雪清秋眼神微闪,若有所思。
方卓所在森林和蒙丹城的距离确实不远,可见风花叶之前那随随便便的一指是真正的"随随便便"。解决了所有问题,一路小跑着买了食物再回到家里的方卓很高兴地发现塔米并没有回家。
钻进浴室,方卓简单利落地洗了个澡之后,再收拾好自己那件破破烂烂的新衣服,便开始准备晚饭。
墙上挂着的摆钟滴滴答答地敲响了六下,做完所有事情的方卓刚刚走出来准备看一会书,就听见了开门的声音。
回来了?方卓扬起笑脸转过头去,又于刹那再僵直了脸。
——开门进来的,并不止塔米。
——还有另一个龙。
——以及再换了一张脸的风花叶。
究竟是谁在对谁阴魂不散?这么一句话,自方卓脑海里极其欢乐地蹦跶了出来。
同方卓一样,一踏进门的风花叶便看见了方卓,他面色不变,心中却着实有些惊讶。不止是因为自己居然在一天之内两次看到对方,还因为他确信,对方再一次认出了自己。
——就算,他已经又换了一副面孔。
两龙之间的一点小暗潮并没有影响到其他龙,微微佝偻肩背,领着龙进来的塔米已经搓手笑开了:"两位都进来吧,这就是我家,这是……"
塔米向着方卓招了招手。
神色的僵硬仅仅只是一刹那。一如风花叶并不想别人知道自己身份,方卓也并不想塔米知道自己和一个不太安全的龙有联系,所以他只在一个刹那——短到另一个龙根本没有任何察觉——的时间里,就调整好了自己面部的表情。带着微笑走到黑龙身边,道:"两位好。"
塔米也笑起来了,他不自觉地挺直了身子,道:"这是我的小龙。"
风花叶并没有说话,另一个黑龙倒是笑着称赞了方卓几句。
方卓并不想和风花叶多呆,所以在看几龙没有吃饭的意思之后,他自厨房里端上了几杯水,再跟塔米说过之后,就自己回了房间。
回到房间掩了门,方卓本来想继续恶补龙界常识。但想了想,他还是坐到书桌之前,先摸出了放于抽屉里的手札。
风龙历八月十五。
方卓提起笔,照例写下了这一行龙族文字。然后,他又换成中文,继续开始写道:
"今天发现了一个新能力,治愈。能力范围及限制如下:
①,只局限动物,对草木无效。
②,对自己有效,但对自己造成的伤害无效。
附注1:自己造成的伤害特指用指甲用手这种'直接伤害',如果用铁器则不在此列。
附注2:用铁器伤害可以,用指甲伤害不可以,甚至包括直接用手覆盖上去可以直接治疗,是因为皮肤上会生成什么特殊物质?……"
方卓已经合上了手札。但客厅里的对话,方才刚刚开始。
同风花叶一起进来的另一个龙打破了沉默:"塔米,你考虑得如何了?"
塔米脸上的笑容已经完全敛去了。他半垂下眼皮,过了很久很久才有些艰难地说出话来:"大人,您看,我刚刚才领养了一条小龙……"
"可他也是黑龙。"被塔米叫做"大人"的龙不疾不徐地开口,"塔米,你看,自三万年前开始,我们黑龙就一直被压迫着——不能参见龙树,不能和金银龙结合,甚至还不能担任龙界正式官职!"黑龙黄色的竖瞳[1]之中泛起了浓浓的讥讽削,"这真是一个尊重所有龙意愿的好国家啊!"
塔米闷不吭声。
黄眸黑龙缓了缓语气,又继续开口:"塔米,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甚至不止是你,所有龙都知道,这种事情的成功率不高。可是不高又怎么样?三万年了,我们黑龙一代比一代弱势,一代比一代缺乏生存空间……你说,现在有多少黑龙还记得三万年前,我们的一个祖先曾经以一己之力直逼龙宫[2],生生颠覆了整个龙界?而又多多少知道的黑龙,是以这样的祖先为傲,而不是怨天尤地地认为他带给了我们三万年的屈辱?"
塔米只盯着自己骨节粗大的手。
黄眸黑龙叹了口气,他的声音越发低沉温和了:"塔米,现在的问题不是我们想做不想做,又或者做得成还是做不成,而是我们不得不做——我们再不做,黑龙生生世世为奴的日子,也不会太远了。"
塔米还是垂着头。
黄眸黑龙看不见对方的神色,但他能看见,对方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他已经在叹息了:"好吧,或者你,甚至你的小龙,都不会看到黑龙为奴的那一天。可是,"他淡淡道,"你要让你的小龙也跟曾经的你一样,甚至进不了龙宫的大门?"
塔米一直放在膝盖上的双手颤抖了一下,他终于抬起头来,唇角微颤:"我才刚领回我的小龙……"
塔米还是在拒绝,可是黄眸黑龙却几乎喜上眉梢了——这样软弱无力的拒绝,同松口答应,又有什么分别了?
他忍不住微带满意的笑起来:"当然,我们都知道小龙的重要性,虽然事情已经开始急迫了,但我想——"
他本来准备说:我想你肯定还可以先抚养他很长一段时间。然而一旁从开头就没有出过声的风花叶却打断了黄眸黑龙的话。
风花叶道:"你是为了里头的那条小龙才不想参加的?"
黄眸黑龙有些错愣地看着横插了一脚的风花叶,不解为什么事情明明快成功了,他还要出声。但不解归不解,他却没有制止,而只是静静地听着风花叶说话。
塔米也有些迷惑,他看着风花叶:"当然,大人。我的意思是,我一直很想抚养一个小龙,也终于能够抚养了,所以我很珍惜……"
"那如果我说,你的那头小龙会带来厄运呢?"风花叶道。
塔米脸上的迷惑变成了惊讶,他的脸色有些苍白,双手也合握起来:"大人,您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风花叶平静开口,"那头小龙最终会伤害到你。"
黄眸黑龙看着风花叶,欲言又止。
塔米的脸色苍白极了,合握一处的双手却反而开始泛起赤红来——因为用力。他道:"所以……"
"所以,你最好把他赶出去。"
风花叶冷漠地下了最终结论。
章零八 走了
"……所以金龙生而有屏障之力,银龙生而有治愈之力,可护龙界,可佑苍生,故而世世代代皆为龙界领袖。"
——《圣约·开章·第三段》
方卓合上了手中的书本。
唔,想得没错,治愈能力确实是银龙的天赋。不过如果都像他这样什么都不用准备的碰一碰就好了,那是不是太浪费也太不方便了些?还是有控制方法,只是他不知道……
"砰!——"
忽然一声巨响自外头传来,正想事情的方卓吓了一跳,当即反扣书本从床上一蹦而起,几步就抢出了房间来到客厅。
客厅里一片狼藉。好好的一张实木桌子不知何时被砸成了两半,凄凄惨惨地横尸在地上,而原本放在桌子上的细白瓷器则早碎成了八瓣,水流一地。
方卓面上有着难掩的惊讶。他看了看背对着自己,把腰背挺得直直的塔米,又看了看冷漠站着的风花叶和有些惊讶也有些不知所措的黄眸黑龙,半天才边出声边走向塔米:
"塔米?……"
背对着方卓的塔米依旧没有转身,但原本握成拳垂在身子两侧的手却倏然伸出,刁住方卓的手腕就一把将龙拉进怀里。
没有防备塔米会突然动手,方卓根本没来得及反应,眼前一晃一黑,面孔就已经紧贴在了塔米的腰胯之间。
有了一瞬的无措,方卓还没想清楚自己要不要挣脱,就感觉按着自己脑袋的手在微微颤抖。
颤抖?方卓的好奇心顿时升了起来。极细微的,他以按住自己脑袋的手的主人都没能发觉的动作转了转脑袋,然后很轻易地就从缝隙看见了塔米还垂在身侧的,捏得死紧的另一只拳头。
是生气生得狠了。方卓的好奇心得到了满足,但他的心里又紧接着升了起来疑惑来:
是生气没错,可是对方到底说了什么话,才能让一向好脾气还有点软弱的塔米这样生气?
这个问题方卓没有想明白,因为就在他刚刚升起这个疑惑的时候,按着他的脑袋不让他看的塔米就已经开口了。
紧贴着塔米身体的方卓甚至能感觉到对方随着说话而微微颤抖的身子。
不是恐惧,是被压抑了的愤怒。
"你们,马上,"塔米深深吸了一口气,他握成拳的一只手手背上的青筋正在突突的跳着,"给我,滚出去……"
"塔米……"黄眸黑龙还想说些什么,塔米却忽然暴怒起来,一挥拳就向旁边的墙壁砸去,在实心墙上生生留下了一个硕大的窟窿:
"滚出去!"
黄眸黑龙忍不住后退了一步,而风花叶,却已经转身,打开门走了出去。
见此情景,黄眸黑龙也顾不得再说什么,匆匆留下了一句"下次再聊",就紧跟着赶上风花叶,快步走出房门。
屋子安静下来了,只有塔米"呼哧呼哧"地如拉风箱一样的喘气声在不停回荡。
还被塔米护在怀里的方卓已经不觉得不自在了。他确实并没有听到风花叶和塔米所说的话,但却不难猜出塔米多半是为了他——这一点,从塔米下意识地先护着他的举动中很容易就能看出了。
是为了我啊……方卓咧开嘴傻笑了一下,本来因风花叶而有了些微乌云的心情再次恢复晴空万里阳光普照的状态。索性放松身子靠着塔米,方卓安静而满足地呆了一会,伸手拉拉塔米的衣角。
塔米果然立刻回过了神。一下子松开按住方卓脑袋的大手,他蹲下身子,来来回回看方卓有没有被不小心弄伤,一边还无措地道:"对不起,刚刚那样,有没有吓到你?我和他们谈坏了一些事情……"
"什么事情?"配合塔米上上下下里里外外的检查,方卓确实有些好奇,便开口问了。
塔米的脸色黑了一下,唇角也拉了下去,明显不想回答。
见了塔米这副摸样,方卓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也不强求,只转了个话题:"他们是什么人?"
这个问题也有些难回答,但并不是不能回答,何况只要是黑龙,早晚也会知道。所以塔米稍稍犹豫一下,便老老实实地开口了:"他们是遗忘者。"
"遗忘者?"方卓愣了一下。
塔米点点头:"是,他们在黑龙间组织一些事情……"虽说面前的小龙早晚会知道,但塔米还是不想对方这么早知道,所以他犹豫一下,只含混地介绍了,"他们觉得我们都被大家遗忘了,所以干脆就自称是遗忘者,意思是别龙遗忘他们,他们也遗忘别龙。"
又不是真正的小孩子,塔米都把话说到了这个地步,方卓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他有些惊讶,却不太意外——不是有一句话说过么,"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
既然关键的问题闹明白了,加上塔米又不想多说这些东西,方卓也就很体贴的把话题转到了其他事情上:"时间差不多了,我们开始吃晚饭么?——嗯,先把这里收拾一下。"
塔米点了点头,开始收拾屋子,方卓也在一旁帮着,等好不容易收拾好东西再吃完晚饭之后,方卓正要把碗洗了,就听塔米犹犹豫豫地开口:
"我们……"
"怎么了?"方卓问。
塔米脸上有着明显的犹豫,但很快,他就下了决心,再道:
"我们明天去诺亚,好么?"
"啊?"方卓很惊讶。恶补过龙界基本知识的他能听明白诺亚是什么,可正是听得明白,他才更惊讶——那可是在蒙丹,甚至在整个龙界都有得数的贵族学校!
——当然,是龙的贵族学校。
风花叶和黄眸黑龙已经远离了青果巷。
马车轮子压过青色石板,轱辘辘的声响在破位寂静的夜里显得尤为分明。
黄眸黑龙还是不解风花叶之前的行为:"大人,恕我直言,我们几乎就要争夺到了塔米了。"
闭着眼睛休息了一会的风花叶这才张开眼:"他身边的小龙是个问题。"
黄眸黑龙正准备说什么,却忽然想起了一件事,声音当即低了八度,眼里也自然地流露出崇拜和敬仰:"这是您的意思,还是祂……"
风花叶的眼神有一瞬的冰冷。但很快,他就跟那黄眸黑龙一样,用带着敬仰和尊敬的口吻压抑着道:"当然是祂。"
"龙神在上,祂在上。"黄眸黑龙轻轻咕囔了一句。然后,他的神色冷了下来,"既然如此,那条小龙,我们是不是……"
黄眸黑龙比划了一个解决的手势。
风花叶半阖着眼,他静静思量一会,还是道:"不必,到底只是一个小龙而已。"
黄眸黑龙皱了眉:"可是祂的意思……"
"祂就是这个意思。"风花叶平稳地打断了黄眸黑龙的话。
黄眸黑龙睃了风花叶一眼,一反先前恭敬地沉了脸,虽然没有再说什么。
至于风花叶,他并不是没有发现这一点,只是懒得理会——一头小银龙而已,就算有预言在先,也不值得他特地去为难,当然,更不值得他特地去维护。
平静的一夜过去了,龙界依旧安稳而繁华。
诺亚学院的门前,方卓有些无奈的看着面前拉住他的手怎么也不肯放的塔米。虽然他不是不乐意对方继续说下去,可是已经半小时了……
方卓不得不打断对方的话:"塔米。"
塔米其实也知道自己说得太久了,可是他真的舍不得。
才两天而已,如果能过一轮龙历……不,怎么能这么想呢?就是小孩子,才应当让他早些学习才对。塔米有些自责地想着,然而紧接着他又想到:
可是如果没有昨天遗忘者那些事情,他本来可以自己教小龙的,这样也可以让小龙在身边留个三五龙历……如果没有那些遗忘者。
塔米抿了抿唇,拒绝再想下去。
方卓注意到了,虽不清楚塔米具体在想些什么,但这并不妨碍他判断对方的心情。于是方卓想了想,回握塔米的手,说:"每周我都会回去的。"
其实方卓想说的是每天都会回去,可是鉴于龙族悠长的寿命——方卓确信自己其实有点讨厌这一点——所以学院七天才让学生出校门一趟,方卓也只能七天回去一次。
握着自己的手很小,也很柔软。塔米看了好久,才小心翼翼地用自己的双手包裹那对小手:"我可能会出去一段时间,嗯,你知道的,有些工作需要跑到挺远的地方去……"
方卓一愣,脱口就想问"是不是昨天的那两个龙",但下一刻,他就克制住了自己。
"要离开……"方卓重复了一遍,还想问对方去哪里做什么,却想起自己此时不过四五岁的模样。他稍稍沉默一会,然后道:"什么时候回来?"接着,方卓不等塔米回答,又接着道,"我等你。"
——什么时候回来?
——不管什么时候回来,我都等你。
塔米咧嘴笑了,他开了口,却没有回答什么时候能回来,只是道:"多普我都给你存起来了,学费我也交清了,所以不要委屈自己。还有,天很快冷了,你要记得多穿衣服,你半夜睡得不安稳……还有,如果真的有什么事的话,你可以去找这里的院长,和我们隔壁的休斯。"
塔米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他抿了唇,承诺道:"我会回来的。"
"嗯。"方卓低着声音应了一声。
塔米还是不舍,他拉了拉方卓的衣摆,又整了整方卓的领子,还理了理方卓的短发……然后,他终于放开方卓的手了。
塔米的背影,已经消失在了远处的龙群中。
方卓默默地在原地站了一会。
本来以为有些事情自己不会再遇到……没想到遇到得这么快还这么突然。方卓有些沮丧。
所以真的是人生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么?不过遇上都遇上了……方卓想起了方才塔米说的两个人,只沉吟一会,就在心中下了一个决定。
诺亚学院的新生礼堂和往年一样的热闹。高高的圆顶建筑里,新生们自动自觉地分成了好几个圈子,热络地交谈说笑着。
方卓是最后一个踏进礼堂的龙了。
老师还没有进来,并不能算迟到,所以方卓也不急,飞快而仔细地观察过礼堂并认出了几个熟人之后,就向最后边还空着的位置走去。
礼堂的喧闹并没有因方卓的来到而有所收敛,但这并不意味着礼堂里的龙没有注意到方卓的来到——相反,当方卓踏进礼堂的时候,至少八成以上的龙都转过头看向方卓,当然,在发觉方卓有一头黑色的头发之后,又几乎八成的人都转回了头。
之所以说几乎八成,是因为有几个龙——有几个方卓前行路上的龙,在见到方卓是向自己走来的时候,刻意站起了身,几个聚集在一起,挡住了路。
方卓不是没有看见,却并不打算因此而换一条路,他走到几个小龙的面前,微笑着道:"请你们让一下,我想去后面的那个位置。"
没有龙搭理方卓。
方卓并不介意,他脸上还保持着笑容:"麻烦你们让一下,我想后面的那个位置并没有人。"
坐在上首位置,方卓的熟人之一的雪清秋已经把目光移向了方卓所在的位置。
而那群拦住了方卓路的龙中,一个坐着的,被周围龙围起来明显是这个小圈子头领的小青龙停下了自己正说着的话。他偏头随意扫了一眼方卓,甚至没有转一转侧对着方卓的甚至,就拿起桌上杯子,将其中的水朝着方卓的脸就泼过去,同时漫不经心道:
"哪里来的苍蝇。"
章零九 可尽全力了?
"啪啦!"
倏然响起的杂音如滚油里落入的清水,格格不入到了极点。礼堂内的热络一下子被打断了,大概半个礼堂的人都停下说笑,转头看向发出声音的地方。然而大多数的龙都没有发现异样,只有小半的,临近方卓和小青龙的龙发现了,杂音是由一个落在地上的水杯发出来的。
什么都没有发生。
只是一个水杯落地了。
被杂音吸引过来了注意力的小龙们很快又转移了注意力,继续三三两两的交谈笑闹。
至于方卓,他则蹲下了身子,自地上捡起那摔出了一个小缺口的白底青花杯子,稳稳地递给小青龙:"你的杯子掉了。"
方卓面前的小青龙站起了身。他看了看方卓手中的杯子,又看了看地上的大片水迹和方卓不沾点滴的一身干爽,沉着脸,也不接杯子,只对其他挡着路的龙道:"你们让开。"
其他龙面面相觑,短暂而轻微的骚动之后,便让开了一条路。
方卓笑了笑,将杯子轻轻放到小青龙的桌子上,又道了谢,这才在礼堂的最尾巴拣了一个座位坐下。
坐下之后,方卓并没有理会周围几道似有若无的视线,而只是闭上眼睛,一面补上昨晚缺乏的睡眠,一面思考着塔米的问题,直至礼堂忽然安静下来。
开始了?方卓睁开眼,不意外地看见一位穿着黑色长袍的成年龙站在礼堂最前头的高台上,伸手虚按。
礼堂内安安静静,没有一丝杂音,仿佛先头的喧闹只是一场镜花水月。
这些龙可比前一个世界的同年龄的孩子有纪律多了……或许是因为贵族学校的关系?方卓暗想着,随即就想到了方才和小青龙的一个小插曲。
嗯,也成熟多了。
"好了,大家安静,现在宣布你们的入学测试。开学测试是……"台上的成年龙说话简洁,他亲自打开手中被封上的羊皮卷,继而拉开来给陪同过来的两人一起过目之后,才道,"——是两人一组,自由组队,自由对抗。"
言罢,成年龙收起了羊皮卷。
底下的小龙微微骚动了。
方卓则还乖乖坐着,等待对方说接下去的注意事项。然后……
然后,成年龙连着两个助手,一起走出了礼堂。
雪清秋和雷利亚也带头走了出去,其他小龙跟在他们身后,也三三两两,有条不紊地往外走,只有坐在最后的方卓满面囧然:
没有注意事项,没有评分标准,甚至没有地点……就这样,完了?
事情当然没有这么快就完了。
跟着其他小龙走了一段路来到一个宽阔场地上的方卓很快就发现自己错怪了学院——他眼下所在的宽阔场地上树立着好几块大大的牌子,上面分别写了各种开学测试的规则,而其中两人对抗的规则是:
手段不限。
时间不限。
不得故意伤龙。
不得以命相搏。
就是说是进行友谊赛了。这么想着,方卓再往下看,看到了一行注释:
最好挑选同您修习同一课程的小龙当对手(如,武技对武技,魔法对魔法),这有助于我们更好地为您分班。
祝您愉快。
您的朋友
诺亚学院谨上
"魔法,武技……"看完了告示牌,方卓嘟囔出声。
那么,要挑哪个呢?练武是他一直练着来,不太可能放弃。但魔法这种未知的东西好像也挺有趣,尤其他本身还有治愈能力,学了魔法不出意外,应该能更好的控制和掩饰……心头只稍稍摇摆了一下,方卓就已经下定决心。
还是武技为主吧,他练了那么多年,都习惯了,放弃也太可惜了。至于他的治愈能力,只要小心一点就没有问题,至于魔法,空余的时间可以去看看,能学会然后控制能力当然好,学不会也就算了。
恰是这个时候,方卓身后忽然传来一道声音:
"要不要一起练练?"
方卓一怔,转回头便见先前的青色小龙站在他背后大概五六步的位置,正看着他。
练练?因为一个常年听惯了的熟悉的词语,方卓的笑容里更多了几分真诚:"练魔法还是练武技?"
青色小龙皱了眉:"玩魔法的会说练练么?"
方卓弯了弯眼睛,干脆的答应:"好。"
青色小龙也不含糊,领着方卓就来到旁边还没人的空位置上,一边活动手脚,他一边道:"待会不要留手。"
跟着上了台,方卓同样活动着手脚,一时没有回答。
青色小龙瞥了方卓一眼,冷淡道:"规则是'不得故意伤龙',不是'不得伤龙'……我讨厌黑龙,所以你最好弄明白了,只要你落败,我早晚让你在这个学院里呆不下去。"
方卓并没有回答,他只是默默地比较了一下两个世界的孩子,然后发现……
——其实这个世界的幼龙,已经算是大人了吧!
方卓既然没有说话,青色小龙也懒得再开口,大概五分钟之后,青色小龙结束热身,抽出先前拿来的配在腰间的细剑,道:"我让你先动手。"
这么说着,他看了看空着两手的方卓,皱眉道:"没有武器就去旁边领一把。"
"不需要武器。"方卓摇了摇头,然后,他问,"不用留手?"
"当然。"青色小龙怒极反笑,正要再说些什么,就见对面的人慢吞吞地弯下了腰,然后……
随着身子地弯下,方卓吸一口气再慢慢吐出,继而右脚重重踏在地上,肩一斜,便整个人朝青色小龙撞去!
就只是这样?看来之前他看走眼了。青色小龙在心中哼了一声,干脆也没移动脚步,只转过手腕把剑尖对准了方卓的肩膀——他确实不喜欢黑龙,但也没想过一出手就让龙重伤。
方卓已经期近到青色小龙面前了。
青色小龙的剑尖甚至抵住了方卓肩头的衣服,眼见着那细剑就要扎入方卓肩头的时候,青色小龙只觉得眼前一晃,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就感觉一股无可抵抗的大力道自胸口传来!
"砰"的一声,青色小龙重重摔在了地上,他睁大眼睛看着就站在面前的方卓,眼底满是不可思议,脸上却还残存着没来得及消退的轻蔑。
而站在青色小龙面前的方卓,则已经微微弯腰,并将右手伸出去了:"站得起来?"
青色小龙呆呆地看着方卓。
方卓皱了眉,脸上随之露出担忧来:"站不起来么?是觉得脚上没有力气还是感觉哪里痛了?"
青色小龙终于回过味来了,他的脸色刷一下变青,马上又因周围微微的骚动而涨的通红。一骨碌就翻身爬起,青色小龙打开方卓的手,头也不回地走下高台,也不顾旁边不知何时围上来观看的小龙的窃窃私语,挤开自己周围的龙就快步离去。
"你怎么看?"同一时间,距离比试场地不远处的,外表老旧,内里也颇为老旧的三层楼上,一个声音响了起来。
"这个么……"出声的是一位坐在宽大桌子后的须发皆白的老年龙,他正慢条斯理地吃着面前桌上摆着的小点心,还不忘招呼站在自己面前的黑龙:
"休斯,这个加了蜂蜜的牛油小饼干味道真不错,你确定不尝尝么?"
叫休斯的黑龙抽了抽嘴角:"院长大人,我想我们在讨论的事情会比一个加了蜂蜜的牛油小饼干更重要。"
"这可是刚刚烘焙出来的,还温热着呢。"看得出来白胡子的老年龙颇为遗憾。
休斯索性忽略了对方的话,只继续问:"您觉得塔米的那头小黑龙怎么样?"
白胡子的老年龙掏出手帕擦了擦嘴角,他沉吟片刻,就在休斯打起精神准备认真倾听的时候,白胡子龙冷不丁道:"休斯,你和伊利亚怎么样了?"
"……"
休斯木了脸:"您在窥探别龙的隐私?"
"噢,怎么会!"白胡子龙摊手做放弃状,"我只是有些好奇,一些些而已。"
"那么,您觉得这种私人的问题比塔米对我们的托付更重要?"休斯冷冷道。
白胡子龙略微沉默一下,用手理了理自己蓬乱的短胡子,而后才道:"你知道的,我一直不赞成塔米收养小龙——不管是对塔米来说,还是对被他收养的小龙来说,这个决定都不太好。"
"我看塔米和他的小龙相处挺愉快的。"休斯显然不太赞成白胡子龙的话。
"可是同样仅仅两天,塔米就丢下他的小龙走了。"白胡子龙提醒道。
"那是因为他们来了。"休斯不以为意。
"没有他们,塔米就能一直呆下去么?"白胡子龙反问,"'我们'也需要塔米。"
休斯的脸一下阴沉下来了:"恕我直言,院长,塔米并不太乐意吧——说实话,有时候我真不知道'我们'和'他们'到底有什么分别。"
白胡子龙皱了眉,伸出手,他又想去抓桌子上的蜂蜜牛油小饼干,但看着休斯阴沉的脸,他不得不放弃了这个诱人的想法:"'我们'和'他们'当然大有差别,我们是致力于用和平的方法解决问题,而'他们'则是企图用暴力制造一个又一个解不开的死结。不过不管是'我们'还是'他们',甚至是所有的黑龙,他们都知道——休斯,大家都明白,我们受到了不公平的待遇,可是公平不会从天上掉下来……我的意思是,总要有所牺牲。"
白胡子龙温和地说道。
所以,为了大家的公平,就该牺牲个人的意愿?这一句话,休斯并没有说出来,他转了话题:"那个小黑龙……"
话题又回到了原点,白胡子龙终于放弃回避了,他摊开手道:"好了,好了,我知道……那条小黑龙是吧?我觉得不错。可是他太小了,化形才没过两天,身上的能力估计也是遗传下来的,看不出什么潜力,所以要说什么也太早。况且一条龙的能力,并不只体现在武力上。"
"所以你不太关心他是吧。"休斯不无嘲讽地说着。
"休斯,你知道塔米离去之时,提了一个什么要求么?"白胡子龙忽然问。
"什么要求?"休斯问。
"塔米说:你们必须答应,不管任何时候,都不准诱惑、欺骗或者胁迫我的小龙加入,否则,我会去'遗忘者'那里。"白胡子龙道。
休斯吃了一惊。
"所以我想,"白胡子龙终于没忍住,拿起一块牛油饼干,咔嚓咔嚓几下吃完了。才优雅地掏出手绢擦擦嘴角,最后一摊手,"我应该有足够的理由把注意力放在更值得关注的力量上……而不是一个看得见,却摸不着的东西。"
休斯和诺亚院长的对话,方卓当然没有听见。
此时的他正猫在诺亚学院一个偏僻的角落里,用水池中魔法水球涌出来的清水洗脸。
背后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方卓嫌额前落下来的短发有些碍事,就沾湿了用手往后梳起之后,再双手接水,仔仔细细地洗脸。
脚步声近了。
方卓直起腰,用衣袖擦了擦脸上的水迹,然后转过身,看着站在自己不远处的冰蓝头发小龙:"有事么?"
"有。"确实是特地来找方卓的雪清秋十分干脆,"我想问,你方才尽全力了没有?"
方卓略微迟疑了一下,他其实并不是很想回答这么一个问题,然而这点不愿意在他的一个转念之间就消失全无了——他需要知道塔米的事情。
而让塔米的委托人会并愿意把事情告诉一个孩子的先决条件是什么?
——当然是那个孩子有足够的能力了解事情,并承担事情。
于是方卓冲雪清秋扬起了一抹笑,很灿烂,如同天边的骄阳:
"怎么可能?"
——你方才尽全力了没有?
——怎么可能尽全力!
章一零 可惜脾气太好
"你看,是他……"
"就是,学院里的唯一一条黑龙。"
"为什么院长会让黑龙进来?"
"黑龙也有必要进来么?"
"黑龙够多普教学费了么。"
一路行来,雪清秋清楚地听见了周围的窃窃私语,并且,他不信就在自己身旁的方卓没有听见,但……
雪清秋侧了头,看着笑吟吟边走边整理手中书籍的方卓。
"怎么了?"感觉到雪清秋的目光,方卓抬起头来。
"听到没有?"雪清秋直接问。
"听到什么?"方卓奇了。
不在意?雪清秋皱了眉:"没什么。"
两人正说话间,雷利亚就跟一群人自走廊对面走过来了。也不看雪清秋旁边的方卓,雷利亚径自向雪清秋招呼道:
"清秋,待会放学之后我们说好了一起去玩,你要不要一起来?"
"去哪里?"雪清秋开口问。
"大耳朵街那里新开了一家试炼所,听说挺有趣的。"雷利亚道。
雪清秋点了点头,却转脸问方卓:"你去不去?"
雪清秋这句话一出,当下,跟在雷利亚身边的人群里至少三分之一皱了眉——包括雷利亚。
雪清秋却并不在意,只看着方卓等待回答。
而方卓呢?他不是没感觉到气氛的微妙——其实这也根本不用感觉,他又不是瞎子聋子傻子,会看不到周围人的目光听不到周围人的私语——他只是不太在意,因为人的一生,有太多太多其他更值得在意的东西了。
因而方卓一点也不急迫,只在脑海里跳出来的各种解释中寻找能对应上此时语境的"试炼所"的解释。继而,方卓终于恍然,原来雷利亚所说的"试炼所"近似于地球上的游乐园,当然,这里的试炼所相较于地球上游乐园更危险许多,也多了另一种功用,既在娱乐的同时照样训练小龙的魔法武技。
久不见方卓回答,雪清秋尚且还能等,邀请人的雷利亚却不耐烦了,他皱起眉道:"要去就去,不去就不去,干脆点给个回答么!"
刚刚弄明白地点的方卓笑了笑,道:"不了,我待会要回家一趟。"
对方卓去不去根本不在意,雷利亚听见了回答就转脸问雪清秋:"你呢?"
雪清秋沉吟片刻:"好,我去。"言罢,他又转头对方卓说,"你现在就回去?"
"我去宿舍收拾点东西。"方卓回答。
雪清秋点了头:"我陪你。"
方卓自然不会拒绝:"嗯。"
两人的身影消失在了转角处,跟着雷利亚的几个龙才出声道,语气里是些微的不解和不屑:"雷利亚,你说雪清秋他跟一个黑龙走得那么近做什么?"
雷利亚也在奇怪,但却并不在意:"他爱跟谁在一起就跟谁在一起,你们那么多事做什么?——好了,难得的一个休息日,回去收拾收拾东西,我们也赶紧准备好去玩了吧!"
"你注意到了吧。"走到了庭院之中,避开周围来来去去的人之后,雪清秋再次开口了。
这句话和先头那句"听到没有"实在有异曲同工之妙,而在短短时间里被连问了两次的方卓也不好意思再敷衍,挠挠头,他刚准备说些什么,就听直面前方目不斜视的雪清秋再道:
"你不搭理,他们会越来越过分。"
方卓知道雪清秋的意思,沉吟一下,他道:"不管怎么样,他们现在也只是说说。"
所以没关系?雪清秋未置可否,只淡淡道:"你的脾气未免太好了。"
方卓噎住,自觉无论承认脾气好还是说自己脾气其实不好,都十分奇怪。
而没有得到回答的雪清秋略皱起眉心,随即又平复下去,只平淡道:"也罢,随你。"
说完,雪清秋就径自向自己寝室地方向走去,而看着那矮小背影的方卓,则又一次忍不住问自己:龙族的化形……真的不是成年的标志?
下午三点。
诺亚学院闭合了整整一周的荆棘大门终于重新打开,于涌出校门的人群中和雪清秋挥手作了别,方卓径自在校门口找了一辆角马车,让车夫向青果路行去。
没有人注意到,在方卓上了角马车后,另一辆一直停在角落里的青蓬角马车也悄然跟了上去。
马车一路颠簸,拉开车窗帘子,一路看着过来的方卓在心中默默地计算了一下,发觉角马拉车的速度大概就是六十公里每小时,单跑肯定更快……至少比地球上的马快了三倍以上,都能赶上汽车的速度了。不过,要论稳定性的话……
苦着脸,方卓按着翻腾的胃跳下车,和车夫算清多普之后,就走进面前的那栋红顶房子。
得了车费,车夫哼着歌催促角马掉头,在离开青果巷的时候还特意看了停在一旁,闭合车门的青蓬角马车一眼——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这车子好像跟了他一路了。
——或者是跟着他载着的小黑龙一路了?
角马车夫并没有多想,因为这并不关他的事,所以他很快就驱车离开了。
而那闭合车门的青蓬马车……那闭合的青蓬马车当然也没有理会角马车夫,一如角马车夫所预料的,这辆青蓬马车的目的,正是他刚刚载过的那一条小黑龙。
黄眸黑龙正坐在马车中,透过微微掀起的窗帘关注红顶房子的动向。
坐在马车内,他看见进了房子的方卓并没有立刻关门,而是先走进厨房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喝,再把扎起来的窗帘放下,而后还用桶提了水出来浇浇前面小花园里的草木,最后才再走进房子,关上了门。
黄眸黑龙放下了仔细撩起的一点窗帘,他有些犹豫:
既然祂下了神谕,那这头小黑龙是一定要杀掉的了……诺亚学院防守太严,真要杀掉这头小黑龙,只能在他不在诺亚学院的时候。而且现在塔米不在了,那条小龙也未必每次都会回来,所以真要杀对方,最好是在今天之内。只是如果等下去敲门,不说那小龙会不会开门,事后被人发现的风险也太大了……只能等那条小龙回去诺亚学院的途中么?
黄眸黑龙沉思地想道。
也是这个时候,回到家里的方卓已经换了一身衣服。叼着水杯,方卓挽起衣袖拿着书走进塔米的房间,左右看了看后,方卓把书搁到桌子上,就径自走到塔米床前,弯下腰往床底一瞄,见干干净净没有其他东西后,就蹲下来用指头扣着床底的地面,然后一点也不意外地从一个听声音就有异样的地板底下拉出了一个小木箱。
再然后……
叼着水杯的方卓囧然地看着木箱中摆放得整整齐齐的各式刀具。
"原来真的看走眼了……"拿下嘴里的水杯喝了一口水,方卓喃喃着说道。不过……
垂下眼,方卓看着面前箱子各种看得出经过精心保养的刀具,皱着眉想到:
没带这个箱子,是因为不需要呢,还是因为确实走得太急?
凭空推断并没有什么意义。所以这个问题方卓只这么想了一想就放下,动手收拾好东西,再仔细地将地板恢复原状,方卓站起身稍微活动了后,才自旁边的桌子上拿起先前那本自己带进来的书,翻到了先前做记号的那一页——【浅论魔法武技的各阶标准】。
魔法反正不明白,方卓也就心安理得地跳过那些什么精神力什么冥想,径自翻到武技的那一页。不过……
"15级的岩石是什么东西?"
"在15级的岩石上留下拳头深的印子……真的不是拳头印子,而是'拳头深'的?"
"以及在一秒钟之内,刺破十个固定标靶上的魔法球或者在三分钟之内抓住一只成年飞鼠[1]。"
姑且不说那个15级岩石拳头深的印子,当是那个单位时间的出剑标准……方卓琢磨了一下自己能不能在一秒钟之内打出十拳,在得到否定答案之后,他瞄了一眼标题。
嗯,【初级武者标准】——意思是刚入门而已,还不够从诺亚学院毕业呢。
还不够从诺亚学院毕业……方卓稍抿一下唇,目光在塔米藏箱子的床底下徘徊了片刻。随后,他合上书,在已经拉起窗帘的房间里低低地叹了一声。
黄眸黑龙还坐在车厢内关注方卓所在的那栋不大房子。时间大概已经过了半个小时了,他有些无聊,便一边注意着房子的动静,一边分神查看周围。
3号房子的小黑龙已经从这里跑过去三趟了,他不烦么?
5号房子的老龙又出来查看花朵,这么宝贝干嘛不直接搬进屋子里去?
12号房子里出来的龙穿那么多做什么?都快夏天了还不嫌热?
左左右右观察了好一阵的黄眸黑龙见方卓的房子还没有动静,渐渐有些恼火和警惕了,就在他想着要不要下车去查看一下的时候,那拉上窗帘的窗户忽然从里透出了光来,同一时间,厨房的位置也传来了瓷器碰撞和刀剁案板的声音。
开始弄食物了?唔,时间倒时差不多了。这么想着,黄眸黑龙再次安静下来,一边继续注意房子,一边再观察周围。
路口来往的黑龙变多了,并且大多数是回来的。
3号房子的那个可恶的小龙终于被他的抚养者叫回去了!
5号房子看来也吃饭了,那个一下午跑出来四五趟的老龙终于消停了。
……
哈,连12号那个快夏天了还裹着层层衣物的黑龙也都回来了。
黄眸黑龙把注意力再放到了13号的房子上,他注意到,那拉着窗帘的房子里头的灯又更多亮了几盏。
在吃饭么?——时间也差不多了吧。了解诺亚学院闭门的时间,知道方卓不可能磨蹭太久,黄眸黑龙重新耐心了下来。
果不其然,在大概15分钟之后,黄眸黑龙就听到房子里厨房的位置再传出了响声,而后不过多久,他就看见红顶房子里的灯一盏一盏的熄灭,再然后,那条他跟了整整半天的小黑龙就打开门,自里头走了出来。
黄眸黑龙精神一振,注视着方卓锁好门走出刺球巷,他毫不犹疑地走下了了角马车——在黑龙聚集的这一块地方,能叫到角马车过来,可绝对找不到角马车出去——尾随上方卓。
休斯自外面回到家的时候,晚饭时间早就过去了。
今天依旧不是一个顺利的日子,休斯沉着脸将门打开,脱了外套随手丢在椅子上,就要去点亮墙上的魔法灯,然而在那之前,他的目光却先凝在了正对着后花园的一扇敞开的窗户上。
他忘了关窗子?
——当然不可能!
事情没有办成,又饿着肚子,还要面临可能被别人闯了空门的恶劣情况,休斯的心情越发的糟糕了,神色阴沉如水,休斯点亮了魔法灯,再拿起桌上的灯托向魔法灯借了些光辉,便向敞开的窗户走去。
明亮的光辉温柔而不容置疑地驱散蔓延到窗口的黑暗,雪白的窗椽上,一个小小的鞋印清晰刺目。
是幼龙?休斯皱了眉。
从后花园……休斯心中一动,提着灯再走到后花园,果然再墙上发现了一个同样的脚印,而墙的另一边……
"是塔米。"休斯喃喃着。那么……
——塔米托付的那条小龙有事了?这一刹那,休斯只觉乌云罩顶。
不不,或者,这只是一个孩子的调皮,毕竟塔米的小龙才只化形了三五天而已。在心里这么想着,休斯的动作却不慢,确定对面的屋子里没人之后,就开始检查自己的房子,看对方有没有留下什么线索。
平素习惯性的精细让休斯并没有花多少时间,就将整间房子从上到下检查了一遍,只是检查之后,他的眉头却皱得更紧了。
什么变化都没有,不论是随手丢在桌上的多普还是其他东西摆放的位置,看上去就像是那条小龙自后花园翻进来然后直接走出去一样……可如果只是这样,他为什么不直接从自己的房子出去?
——因为有不想碰到的人堵在门口?
休斯若有所思。
可是既然都要从隔壁躲着走了,那证明堵在门口的人并不普通,或者说,不止是
'不想见'这个程度。可是既然都明明白白地翻进墙来了,为什么简单的留一两句话?不可能是来不及,因为房间里并没有脚印;也不可能是无法留下,如果无法留下,他也根本不会有翻进来的机会。
那么,是因为……确信自己能处理?
姑且不说回到家的休斯从那两个脚印里得出了什么结论,光说跟着方卓的黄眸黑龙。
一路跟着方卓来到了青果巷的路口处,黄眸黑龙看着面前的小黑龙从一开始优哉游哉地等待角马车到有些焦躁,再到频频注意时间……再接着,黄眸黑龙发现面前的那条小黑龙开始匆匆往前走去,而看方向,还是去往北城外的。
北城?知道诺亚学院是从西城走的黄眸黑龙有了一瞬的疑惑,但是很快,他就记起在北城外,是有一个坐标能呼唤出直通诺亚学院的大门的。并且那个坐标,还是在北城外森林里的。
守了一个下午的不耐烦彻彻底底地消褪了,这一刻,黄眸黑龙只觉得今日果然是龙神保佑——只要进了森林,他马上就能神不知鬼不觉的解决掉面前的小黑龙了!
"祂在上。"黄眸黑龙轻轻嘟哝了一句,"我是您忠实的信徒,马上,就要为您分忧了。"
言罢,黄眸黑龙不再耽搁,随着面前的小黑龙,就向北城外的森林走去。
夜晚的森林幽暗并寂静。
匆匆向前赶着的小黑龙根本没有注意到身后的情景,不要说回头,甚至连稍稍停顿下身子看看左右都不曾有过,就这么一头撞进了枝桠横斜,影子鬼魅的黑暗之中。
黄眸黑龙跟上了,他无声无息地笑了一下,甚至没有去取身上的武器,便要空手向面前的小龙动手。
然而忽的,面前一直好好走着的小龙一转眼就不见了踪影!
黄眸黑龙吃了一惊,顾不得再隐藏行踪,几步抢上前去就要察看,但就在他堪堪迈步至刚才方卓最后停留的位置的时候,他脚下忽地一空,整个人便向一旁歪去。
已经不是吃了一惊了,黄眸黑龙反射性地一跺脚,整个人便直冲起来,同时一只手还蹿入怀中就要掏兵器来,但也就只是下一刻的,蹿到再落下的黄眸黑龙又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了——他觉得,自己下落的时候,脖子的位置,好像被什么东西给深深地勒住了。
黄眸黑龙的眼前,是一片深深浅浅的黑。大量的树木隐于黑暗之中,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围成了一个圈,好像是在热络地彼此交谈着,当然,更好像是在一齐嘲笑观看着什么。
——它们在观看谁?
——它们在笑什么?
——它们中,是不是还有……
别的什么?
黄眸黑龙只有一瞬的恐惧。
因为下一刻,他不止看见了一道黑影忽然闪现眼前,也感觉到喉咙处渐渐扩大的冰凉……
"砰!"
重重的一声,黄眸黑龙的尸体落在的地上。跟着自树上轻巧地翻了下来,方卓蹲在黄眸黑龙面前,先再往对方喉咙间补了一刀之后,才开始检查自己设下的陷阱的情况。
全部都坏了么……不管对方实力如何,至少单论身体,是地球上的高手高高手都比不上的,还好先前多准备了一点。再说到实力,依着这个世界的情况和我现在这样子,如果然真让对方展现什么实力,交代在这里的就是我了吧?
方卓暗自想着,手下也没有空着,一把自一旁的落叶底下地上挖出一把铲子,便开始就地挖坑,准备埋人。
但就在方卓铲下第二铲的时候,落叶被鞋子踩中的声音就忽的传到了他耳朵里。
方卓霍然抬起头来,便见冰蓝小龙站在不远处,睁大眼睛看着他,满面惊异。
没有人说话。
安静的森林里只有虫鸟的鸣叫声和溪水的流淌声。
方卓看了站在不远处的雪清秋一会,然后他低下头,又看着地上的尸体和自己手中的铲子一会,方才再抬起头,冲着雪清秋平静微笑:
"一个人挖坑很累……"
方卓意有所指:
"——过来搭把手?"
章一一 有道是事不过三
寂静的森林渐渐弥漫出让人不安的气息,遮住月亮的乌云飘走了,点点月光便透过树丛的缝隙落到地上,照亮了地上尸体的同时,也照亮稳稳站着的方卓。
雪清秋没有立刻回答。沉默着,他看了地上的尸体好一会,才把目光移到方卓的脸上,眼神锐利。
方卓没有回避也没有逼近,就这么平静地回视对方。
好一会时间。
雪清秋目光中的锐利渐渐褪去了,敛目思索片刻,他走上前,握住了方卓从一开始就平平递出的铲子。
方卓在心中悄悄松了一口气,他随之露出笑容,看着平静挖坑的雪清秋问:"这么晚了,你怎么会在这里?"
明显没有做过这种事情,雪清秋动作笨拙:"我在练习魔法,没入学的时候,我一直在这里练习。"
方卓唔了一声,倒是想起了自己之前在这森林里见到雪清秋的画面。但除了这个,他还有一个疑惑:"你应该就在附近练习,但我方才来的时候,怎么没看见你?"
"你怎么确定我就在附近?"雪清秋头也不抬地一铲子一铲子挖坑。
方卓看了看天:"我都在这杀人……龙了,"一个说溜嘴,方卓险些咬到自己的舌头,"……这点小事都没查清楚,我就是再有几十条命也不够赔。"
说罢,方卓看不过雪清秋僵硬的动作,加上本也没有要对方真替自己挖坑的想法,就一把拿过铲子轻松熟练地铲起土来。
被夺了铲子的雪清秋直起身,静了一下,他问:"为什么杀他?"
"他要杀我。"方卓回答得很干脆。
雪清秋环顾了四周:"这里你应该早布置好了吧?"言下之意是说虽然对方想杀方卓,但方卓先动手准备了。
方卓停了片刻。就在雪清秋以为对方不会回答自己的时候,他听到了方卓的声音:
"我以前的想法和你差不多,不过后来……"方卓一顿,"后来发现,有些事不能等,等待的代价,太大了。"
"那学院里的同学呢?"方卓动作很快,地上不一会就有一个浅坑了,雪清秋只抱臂在一旁看着。
既然干脆地对付了要杀自己的人,那为什么不对学院里讽刺挖苦你的同学做出反应?——这是雪清秋的意思。
方卓当然明白雪清秋的意思,所以他多多少少有些囧然:把学校同学的几句闲话和眼前的尸体联系在一起——我长得就这么像杀人狂魔么……噢,是杀龙狂魔!
"那只是几句闲话而已。"方卓皱着脸道。
雪清秋看着方卓却没有说话,似乎对这个答案并不满意。
挠了挠头,方卓想想后,再补充了一段话:"说两句,或者起一点小冲突,这些都很正常,每个龙都会有遇到。并且遇到了也没什么,因为新的一天会照常来到。但这样的,"方卓指了指面前的尸体,"如果他成功了,明天还能来到么?"
雪清秋静静地听了一会,看了依旧手上不停的方卓一会,他忽而道:"只有这个,你无法容忍?"
吭哧吭哧地挖了大半个坑的方卓没想到雪清秋还再提起这个话题,一怔之后便用袖子擦了擦额上的汗珠,继而断然道:
"只有这个!"
——只有这个,我无法容忍半分!
——因为生命值得敬畏。
雪清秋不再说话了,方卓也没多出声,只抓紧把手上的坑给挖完了,然后,他把黄眸黑龙的尸体拖进坑里,重新埋上土压实了,又细细检查一遍周围,确定再没有遗漏什么之后,才重新直起身。
雪清秋开口了:"其实不必这么麻烦,龙界里早有规定,黑龙之间的任何争端所引出的任何后果,都不受龙律制约。"
方卓心说我不是不知道,只是就是这样,才更该顾忌——至少律法还能考虑证据和未成年,而私人复仇哪管什么成年不成年证据不证据?
这一句话方卓只在心中想想,并没有说出来的打算,却不想说完了前一句话的雪清秋想了想,又接着道:"不过你的顾忌也有道理,如果跟他有关系的人从尸体上查出来了什么,对你也是个威胁。"
方卓至此完全囧然,他自己有这一系列的考量并不奇怪,至少活了二十来年了。可是面前的小龙……好吧,他早该知道,这世界的小龙和地球上的成年人是完全一样的!
完全一样!
"方卓。"并不知道方卓心中所想的雪清秋出声叫了方卓的名字。
杀完人,再处理好了尸体之后,凶手还该继续做什么?
——当然是逃离现场!
方卓已经准备离开了,一边走,他一边回应雪清秋:"怎么?"
"我早上的时候对你说过一句话,'你的脾气未免太好了'。"雪清秋道。
方卓记得,他开了一个小小的玩笑:"没错,然后现在觉得说错了?"
雪清秋淡淡地看了方卓一眼,然后,他继续道:"我依旧这么觉得。"
"——你的脾气,不错。"
离开森林之后,两人谁也没再提森林中的事情,当然,反正迟到了,他们也就并不再急着赶回诺亚学院,而是在方卓建议雪清秋默认之后,回到了蒙丹城内,找了一处小酒吧里,点了两杯酒,再要了一个小包厢呆着。
第一次喝龙界的酒,方卓颇为好奇地点了一个较贵的据说挺好挺烈的酒尝了尝,刚沾了唇就差点吐出来,发觉果然比地球上的酒烈上许多……是因为这里龙的身体素质比地球好上了许多?
抹着嘴巴的方卓暗自猜测。
而相较于方卓为对比两个世界点的烈酒,雪清秋点的就正常许多了——他只要了一杯和幼龙身份相符的果酒,酒色金黄暖红。
刚刚处理了个尸体,不要说亲自动手杀人的方卓,就是光光只看着的雪清秋,也觉得颇为疲惫。所以一开始,两人都没有说话,只各自坐着,安安静静地休息。
不太经心地端着杯子啜果酒,雪清秋似乎在想别的什么事情,过了好一会才开口道:"我那时候在练习一个隐身魔法。"
一怔之后,方卓恍然:所以自己当时才没有发现么?不过……
隐身魔法?
方卓苦笑着暗想还好自己取了巧,否则真该是对方埋他的尸体了。
"知不知道他为什么想要杀你?"雪清秋随口询问。
方卓想了想:"不太确定,但是有想法。"
雪清看了方卓一眼。
"怎么?"方卓微奇。
"我以为你会再敷衍。"雪清秋道。
方卓唔了一声:"你都和我一起埋过尸了……"
雪清秋的脸颊微微一抽搐。
方卓倒是突然想到了自己以前朋友常说的一句笑话:"我们那常说一句话,友谊的产生就是杀人、喝酒、玩女人,而如果这三样一起做了,那就可以烧香磕头拜把子了——现在我们做了两样,勉强也差不多了。"
雪清秋点了点头,他听懂了方卓的大概意思,但是……
"什么叫烧香?"雪清秋问。
"这……"
"磕头我懂,可是拜把子?"雪清秋再问。
"呃……"
但雪清秋又问:"还有玩女人,又是什么东西?"
"……"
"我们有一个共同的秘密了,是吧?"不知过了多久,雪清秋的声音再度打破了包厢的安静。
正研究杯中烈酒的方卓抬起头来,只见稍嫌晦暗的包厢,一双冰蓝眸子熠熠生辉。
——什么人能成为朋友?
——或者有共同的喜好和理想。
——或者一起杀过人喝过酒玩过女人。
——当然,又或者两人有了一个共同的秘密。
方卓弯了眼睛,他道:
"当然。"
当然,我们有一个共同的秘密。
坐落于蒙丹城大耳朵路小嘴巴街73号——也就是这条街最尾巴最偏僻的一个位置——的酒吧的吧台里,堤亚正拿着一块布巾,慢吞吞地擦拭着手中的玻璃杯。
时间已经到后半夜了,店里的客人大多数都走了,只剩下很小的一批——可惜这很小的一批前面还需要加上一个形容词'最疯狂'。
嗯,最疯狂地很小的一批,不到天亮根本不会挪地的一批。
堤亚叹着气把又擦好的一个杯子挂上了杯架。事情暂且告一段落了,他以一种悠闲的姿态无聊地注意着周围,直到发现12号包厢的门打开了,一个小龙撑着另一个小龙向这里走来。
要结账了?堤亚精神一振,一面摆出笑容一面翻开桌上的本子,查找12号的订单记录。
"一杯海伦,一杯金桔。"两只小龙走近吧台了,半扛着另一个龙的冰蓝小龙开口道。
"当然,请稍等,我看看……"堤亚略微赞赏地看了一眼冰蓝小龙相貌,就道,"56多普,谢谢。"
雪清秋点了点头,边撑住方卓边伸手去拿袋子里的多普。
但靠着他、喝醉了的方卓显然不太安分,一面微微挣扎着还一面嘟囔:"我跟你说真的,我真的看见一个好漂亮好漂亮的黑龙!"
"好,好。"雪清秋敷衍了两句,"我知道,你碰见了一个黑龙,很漂亮,真的很漂亮,有跟谁都不一样的黑色长发和同样跟谁都不一样的眼睛,对吗?"
被雪清秋扛着的方卓傻傻地笑了一下,满身酒气:"他有一头,嗯,能让天幕都为之失色的黑发;还有一双,一双容纳万物的眼睛,凌厉又温柔,专注,专注又漫不经心……"
雪清秋几乎想把手上扶着的龙给丢到地上自己逃走了——噢,真是太丢龙了!
紧绷着脸,雪清秋完全不敢去看面前龙的神色,匆匆在桌上丢了60多普便扶着方卓快步,临出门时还差点绊了一下。
堤亚要笑不笑地看着两只小龙走出酒吧。将桌上的56多普放进抽屉和把剩下的4多普装入自己口袋后,他又拿起了一个杯子擦着,一边还回想那两只匆匆离去的小龙:
冰蓝色的小龙长得真漂亮,日后肯定能引得无数龙为其折腰;而那个喝醉了酒的小黑龙……哦,天幕为之失色的黑发和容纳万物的眼睛?他接待了一个未来的诗人么?真是有趣的小龙,不过这么小就知道说这些,长大了肯定会是个风流的龙……
平静的一夜很快过去了,临近日出的时候,堤亚和自己的伙伴在床上说了这一桩趣事,但让他没有想到的是,他的伙伴听完了他的话之后,若有所思地呆了一会,就匆匆穿衣服走了。
就这样……走了?已经脱得只剩下最后一件的堤亚呆呆地看着闭合的门,半天才醒悟过来,当即恨到捶床!
时间倒回昨晚。
当雪清秋扶着方卓结账,方卓满口醉话,堤亚听得有趣的时候,还有一个龙也正在做事,并且做得还是关于方卓的事。
夜很深,蒙丹郊外一处僻静的庄园里,风花叶正在坐在书桌之前。他一边用左手翻看着厚厚地古咒语法典,一边还用右手执笔,在羊皮纸上随意书写着什么,十分的不经意。
而更为古怪的,则是尽管风花叶一边看书一边书写,房间内却并没有点灯,只有淡淡的月光自敞开的窗户漏进来,让房间不至于到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步。
风花叶不经心的举动并没有持续太长时间。
大概前后五分钟,风花叶就停了笔,也不再看自己左手边的古咒语法典了,他拿起看上去什么都没有的羊皮纸,用指甲划破手指,将紫色的血滴到羊皮纸上,不多时,便看见些微的紫芒自羊皮纸上透了出来,再继而,轻轻"吱"的一声响,一个个缠绕银色火焰的文字逐步浮现:
"月色降临
影子鬼魅
仆从已经离去
银色还将继续
危险,危险,危险!"
银色火焰已经消散,风花叶静静坐了一会,点亮桌上的魔法灯后,用指关节轻轻扣了桌面:
月色降临是说在晚上,仆从离去是指黄眸的那个家伙?银色还将继续和危险则根本不用去想了……
风花叶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他想起了自己最初对方卓的预言。
是一份除了满纸"危险"再无旁字的预言。
章一二 一个新朋友
日子平平稳稳地走过了一个月。
又是一个阳光普照的上午,彻彻底底在"试炼所"玩了一天的雷利亚打着哈欠走出门,左后看了看后,轻轻一跃赶上了恰巧就在前面行走的雪清秋。
正自往前的雪清秋看了雷利亚一眼:"有事?"
"没什么,"雷利亚又打了一个哈欠,"昨天你怎么不跟我们一起去'试炼所'?"
"有事。"雪清秋目不斜视,言简意亥。
雷利亚有些无趣地一撇嘴:"是那条黑龙的事么?——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你会跟那么一条黑龙在一起玩?"
雪清秋懒得回答。
雷利亚却不愿意见好就收——或者他并不觉得自己见了'好':"不说黑龙怎么样,也不说他的能力怎么样,光说他甚至不敢反驳当面的嘲讽,"雷利亚说着就皱起眉了,"这样的龙,有什么值得交往的?"
"你觉得我交错朋友了?"雪清秋终于开口了。
"当然,"雷利亚大大咧咧地回答,"我们是从同一处出来的,又都是化形之前就能说话的,所以我才记着要——"
"提醒我一两句?"雪清秋接了对方的话。
雷利亚点头:"你知道就好。"
雪清秋停了脚步。他看着雷利亚面上掩不住的倦色,淡淡道:"你方才说,你们昨天又去试炼所了?"
雷利亚道:"没错。"
"不止吧,还去了哪里?酒吧,或者其他什么地方?"雪清秋问。
雷利亚顿时神采飞扬:"我们还去了斗兽场看斗兽——真是太刺激了!足足二十匹疾风狼对上一个手无寸铁的青龙,在不足五十米的大笼子里,到最后笼子的每根铁条上都沾满了血!"
"斗兽场晚上九点就关门了。"雪清秋冷静道。
"当然,"雷利亚耸耸肩膀,"我们看完斗兽场之后还找了家夜晚[1]玩了一会。"
夜晚?雪清秋皱了眉,他本来以为雷利亚最多只是去酒吧:"我记得夜晚有年龄限制。"
雷利亚并不在意:"大家都去了,也没见夜晚拦着我们不让进去。"
雪清秋冷淡地应了一声。
"清秋,你跟那只黑龙在一起有什么意思?你跟黑龙在一起,大家都懒得找你玩了。"雷利亚还准备说服对方,"你看,我们在一起……唉,你要去哪里?"
最后一句,雷利亚提高了声音对已经走出好几步的雪清秋道。
雪清秋头也不回:"你不是问我为什么要跟方卓在一起么?——想知道就跟来!"
一路无话,当两人一前一后到了学院北角一个偏僻的训练场后,雷利亚忍不住了:"你带我来这里做……"
雷利亚忽然收了声,因为他终于看见了龙——正在训练场中上下翻腾的方卓。他皱了眉:"你就带我来看这个?"
雪清秋没有出声。
雷利亚只能再接着往下看,大概十五分钟之后,他又不耐烦了——因为面前训练场里的龙老是重复同一种单调无趣又没有难度的动作:"然后呢,这些简单的动作谁都能做——你到底想说什么?"
"你说我身边只有一个黑龙朋友。"雪清秋选择了这句话做开头,"你说的没错。开学到现在一个月多一周,我确实天天在看着他。"
雷利亚嘲笑道:"你不会看上这黑龙了吧?"
雪清秋置若罔闻:"我注意到,他每天晚上十一点入睡,上午五点起床。"
"你真的看上他了?"雷利亚顿时奇了。
"我们上课时间是早上八点,下课时间是晚上五点。"雪清秋转脸冷冷看了雷利亚一眼,问道,"有多少时间休息?"
雷利亚皱眉:"你当我是白痴么?——算上午休,扣掉熄灯之后的时间,再加上午五点起床的话,有十一个小时。"
"有十一个小时。"雪清秋重复一遍,"下课后,你会花多少时间再训练自己?"
雷利亚眉心皱得越紧:"训练?每天的课程量已经够多了……我最多再花一到两个小时。"
雪清秋点了点头:"和我差不多,有过每天的计划么?"
"课程已经安排得好好了。"雷利亚摇头,言下之意是没有。
雪清秋唔了一声;"我也没有。课程确实已经安排好了——不过,我在他的书桌上看过一份计划书。"
雷利亚终于有了点兴致:"然后呢?"
"安排了七个半小时的计划。"雪清秋再道。
"不可能。"雷利亚完全反射性地道。
雪清秋没再出声,雷利亚却开始追问了:"中午两个小时的午休时间,不可能拿来训练。这样只剩下九个小时。下午下课后,至少要一个小时吃饭休息吧?这样就剩下八个小时。再加上早上起来的梳洗,难道不需要一点时间?——一天里谁抽得出七个半小时来训练!"
雪清秋直视场中训练的方卓,并不回答。
而激烈反驳的雷利亚看见雪清秋这样,却反而迟疑了。踟蹰片刻,他道:"你真的看见……他训练满七个半小时了?"
"你不清楚他是怎么在一天里抽出七个半小时训练的,我也不清楚。"雪清秋冷淡开口,"可是我看见了,整整一个月。"
雷利亚哑然了,因为他确信雪清秋还不至于撒这种没有好处又马上会被揭破的谎。
停顿片刻,雷利亚又道:"一天七个半小时,真要做也不是做不到……"
雪清秋点点头:"你能持续多久?"
雷利亚不说话了。
这样的强度,一天,或者两天勉勉强强都可以,可是十天半个月呢?一个月,两个月呢?
总是贵在坚持。
雷利亚不说话了,雪清秋却开始出声:"你不是问我为什么跟方卓在一起,理由就是这个。"
雷利亚没有出声。
雪清秋冷笑起来,眉目间尽是薄薄的讥讽:"看在同一地出来又同时在化形之前说话的缘分,你想劝我是吧?——很好,我也劝你一句:别什么人来找你玩你都跟着一起玩去,当心有一日你不止时间耽误了,连名声也给败光了。"
雷利亚并不反驳。看着场中从头到尾没有转过一次头的方卓,他若有所思。
帝堂绝这一刻的心情不错,不止因为就在三天前,底下有消息传来说找到风花叶的行踪了,原来对方就潜伏在当初他曾经去挑过小龙的蒙丹城内。还因为他此刻已经处理好龙宫一应事物,马上便能亲自启程去蒙丹追查风花叶了。
只可惜计划总不如变化那么快。
就在帝堂绝即将起身的时候,一个有着一头闪烁太阳光辉的短卷发的金龙自殿外大步走了进来。
走进来的金龙身材高大,五官深邃,棱角分明,尤如刀削斧刻,俊朗非常。甫一自外头闯进来,金龙就开了口:"绝——"
帝堂绝蓦的沉了脸。霍然站起身,他也不看进来的金龙,只对跟着金龙匆匆跑进来的侍从厉喝:"你们是怎么办事的?!连王进来了都不知道先行通报一声!"
大步走进帝堂绝的金龙当即一顿。
那几个跟在金龙身后的侍从吓得跪在了地上。
帝堂绝却已经沉着脸转身对旁边的龙吩咐:"把现在在外面守着的全部拖下去,每个十五鞭,然后全部换掉。"
站在帝堂绝身旁侍卫模样的龙答应了一声,上前就去拉那几个跪在地上的龙。跪在地上的龙大声哀求着,而帝堂绝,却已经转脸看向金龙了。他微微弯腰,行了一个标准的问候礼,而后才沉稳并疏离地开口:
"王今日前来,不知是因为什么事情?"
耳边听着越来越远的哀求声,金龙沉默了一会,才开口道:"我听说你又要离开?"
"是。"帝堂绝回答,"今天就走了,因为一些私事。"
"你要走的事情,有谁知道?"金龙克制着不让自己的脸色太难看。
"冕下[2]已经知道了,四上将[3]联合署名完了。"帝堂绝道。
金龙的脸色还是不受控制的阴沉了下去:"那为什么——我不知道?"
帝堂绝皱了眉:"要出去的事情我已经写成汇报,投入程序,一层层递交了。王没有收到么?"
金龙至此倒是记得了自己还有好几份文件没有看过。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为什么你的事情会走程序?"
"不然要怎么样?"帝堂绝平静地问。
"来我的宫殿和我说一声,很费工夫么?"金龙近乎质问。
"我只是觉得没有必要,"帝堂绝神色平静,"进入程序的东西,王迟早会看到。"
金龙深吸了一口气:"帝堂绝,你是打算和我吵架吗?"
"王为何这么说?"帝堂绝反问。接着,他对周围人道,"你们先出去。"
还呆在宫殿里的侍从侍卫整齐答应之后,纷纷离去。
帝堂绝沉默着,待周围的人都离开之后,他才看向金龙,目光便也冷静得近乎冷漠了,"吵架?塞莱斯特,你不要名声,我还要;你不要脸,"他顿了一顿,目光深寒:
"我还要。"
帝堂绝的这句话一出,眼看着就要发怒的塞莱斯特倒是冷静下来了。他呼出一口气,放缓声音:"帝堂,你还在想那条小银龙?我知道你伤心,可是已经一个多月了,你也该放宽心——我的意思是,那条小银龙到底不算你亲生的。"
帝堂绝听着塞莱斯特把话说完,他弯起唇角,露出一个嘲讽地笑容:"不算我亲生的?不错,他确实不是我亲生的。"
塞莱斯特正要接口,就挺帝堂绝再道:
"——只不过就算是我亲生的,也要死,是不是?"
塞莱斯特再说不出话来。
帝堂绝也觉得疲惫了,他弯腰自面前的矮几上拿起代表辅王身份的印章,五指再轻抚一下腰间的直刃长剑,淡淡道:"好了,王,时间差不多了,我也该走了。如果王没有其他什么要商量的话,还请让开。"
言罢,帝堂绝不等塞莱斯特说话,便向外走去。
"等等!"塞莱斯特拧了眉,"你要去多久?——你就这样走了,龙宫的一应事物怎么办?西南那边刚刚才传来消息,说又有动乱的苗头了。"
帝堂绝终于等到了这句话。他其实有些奇怪,不明白为什么明明只是一句话的功夫,对方也硬要拖得那么长:"属于辅王的事物我已经委托四位上将一齐负责,并交由冕下监管。还请王宽心。至于王所说的西南艾城动乱,我想那里的负责人明白该怎么处理。"
"四上将也罢,冕下毕竟年纪大了,而且艾城……"塞莱斯特没有说下去,不知道是因为自觉自己不应该这么说话,还是因为看见了帝堂绝委实太过冰冷的眼神。稍稍一顿,他不再说权力的事情,而只再道:
"你要去多久?"
"不确定,或许一两个月。时间到了,请王见谅。"根本不想多说,帝堂绝微一欠身,便向外走去。
见帝堂绝这样,塞莱斯特也无法再说什么,只得跟着对方往外走。
一路沉默地向外,刚刚出了宫殿,帝堂绝就见一位面容姣美的青龙等候在外。
又是新面孔?帝堂绝平心静气地想着,然后,他对刚刚新换上来,战战兢兢的侍卫道:"有王的客人来这里,怎么不请进去见王?你们让贵客杵在这里当招牌么?"
言罢,帝堂绝也不顾瞬间哑然的两人,只转身对塞莱斯特道:"王见谅,我这里的侍从不懂事,下次有什么吩咐,让侍从来找我便好了。"
说完这一句,帝堂绝再轻轻一个欠身,便向早就守候在一旁的天马车走去。不多时,便乘着天马车自上空离开了龙宫。
短暂的插曲过后,在诺亚学院的方卓也终于完成了计划。
自训练场中走出,方卓伸手抹了一把额上亮晶晶的汗水,又拿起一旁的水也没先喝,而是走到雪清秋和雷利亚旁边,有些歉意地道:"今天你怎么来得这么早?我还没有训练完。"
说完,他又向雷利亚点头:"你好。"
"你好。"雷利亚刚回了一声,就听雪清秋道,"没什么,就是有人和我打了一个赌。"
"哦?"方卓笑了,"赢了没有?"
"你说呢?"雪清秋的表情微带矜持。
"恭喜!"方卓大笑。
雷利亚注意到了,对方从头到尾都没有想要问是什么赌,而只是简单的恭喜。还有那每天七个半小时的多余训练……
唔,或许雪清秋说得没错?挑朋友么,当然不能只挑会玩乐的。要找玩乐的朋友,哪儿都有,可是真要找一个能在十一个小时的空余时间里训练足七个半小时,并且还不止是一天两天的……
雷利亚眨巴眨巴眼,然后,他朝方卓伸出了手:"我记得我还没有介绍过自己——雷利亚,你好。"
方卓有些惊讶,却很快的露出笑容并且伸出手,同对方轻轻一握:"方卓。"
"很高兴认识你。"雷利亚道。
"当然,我也是。"方卓回答,刚要继续开口,却听一道声音自远处插入:
"原来你们在这里?方卓,外头有一个叫曼迪的阁下找你!"
章一三 再见帝堂绝
一句话打断了两人的交谈。方卓有些惊讶,却并不是惊讶曼迪找来,而是惊讶曼迪'这么快'就能找来。
距离最开始去酒吧的那晚也才一个月而已吧?调查事实,反应上去,再加上面重视再找来……一个月的时间,确实并不算太长,不过到底是一个月的时间,风花叶会不会早离开了?方卓有些担心,转念却又释然:
离开不是正好?他把人引过来的目的不就是为了让风花叶的注意力不再留在他身上?
出声叫方卓的红龙已经来到方卓面前等他了。方卓也已经自惊讶中回过神来:"好,我就过去。清秋,帮我请个假?"
最后一句,方卓是对雪清秋说的。
站在一旁的雪清秋刚要点头,就听那来叫人的红龙道:"不必麻烦,曼迪阁下已经同院长打过招呼了。"
方卓唔了一声,没再说什么,同两人道别之后,便跟着红龙向外走去。
"曼迪……"方卓走后,雷利亚仰头想了想,"我觉得这个名字有点熟悉。"
"叫曼迪的不少。"一旁的雪清秋这么回答,眼神却微微闪烁。
雷利亚嗤笑了一声:"别告诉我你没有想起来——叫曼迪的是不少,可是随口就能和诺亚的院长打招呼的就不多了吧?而且我们都知道,最近辅王身边那个最得力的管家来了,是不是?"
雪清秋静了一下,继而干脆点头:"不错。"
雪清秋回答得这么干脆,雷利亚一时倒没有话说了。就这么静默了片刻,他才轻轻嘟囔一声:"好吧,我承认……你的眼光确实比我好。"
雪清秋瞟了雷利亚一眼,没有出声,只继续想着方才的事情——也并不止方才的事情。他还想起了方卓干脆利落杀龙埋尸的事情和随之就在酒吧里喝醉了酒的事情。
……然而一个能冷静诱杀成年龙并善后的小龙,又怎么会在不太熟悉的环境里轻易就喝醉了说醉话?
不说雪清秋到底想到了什么,跟着红龙的方卓已经来到了学院的一个不大但十分安静舒适的会客室里。
曼迪正坐在椅子上翻看资料。这位老龙和当初一样,须发皆白,面容严肃,身上衣服收拾得服服帖帖的没有一丝皱褶。
开门的声音响起来了。
坐在椅子上的曼迪站了起来,他看着自门外走入的小黑龙,严肃的面上露出了一丝微笑:"我想我们是第二次见面了,方卓。"
刚刚走进门的方卓一怔,他确信自己并没有见过面前的老龙:"您好,我们……"
曼迪明白方卓未尽的话:"你没有见过我,可是我在圣龙殿见过你一次。"
方卓释然了:"原来如此,请问您找我来是为了什么事情?"
"先坐吧。"曼迪道,在见方卓坐到自己对面后,才再严肃地接着说,"我有几个问题想问你,这些问题可能涉及到你的隐私,你可以选择不回答。但如果你愿意配合,我会给你一点小回报——比如在一个月前,被你杀死在蒙丹北城森林里的那条黑龙。"
心脏骤然缩紧,方卓面上却没露出什么表情,只稍稍停顿了一会便开口询问:"容我先问一句,你们是怎么知道的——推测?"
曼迪轻轻点头:"我们确实了解到那条黑龙是跟着你进入森林的,但毕竟没有证据,所以便从龙宫中拿出一个时间之匣回放了当时的情形。"
方卓听不懂什么'时间之匣'是什么,但他能明白什么叫'回放当时情形':"你们都……看见了?"
曼迪的面容看上去更严肃了:"小陷阱用得很漂亮,尤其是那几根鱼线。"
方卓没有接口。如果是说之前他还考虑对方是不是在诈他开口的话,那现在,他是半分都无法怀疑了——地上的陷进或许可以从某些蛛丝马迹上看出来,可只有鱼线不会有人知道,因为他当时是照着黄眸黑龙被鱼线惹出来的痕迹切进去的,并且确信自己不止收回了鱼线,还彻底破坏了伤口。
杀黄眸黑龙这件事,往真格里说,方卓其实没指望能真成为一个秘密——不说目击者雪清秋,光说他还不完全了解这个世界制度能力,就注定了这件事情存在极大的隐患和纰漏。
可是不指望归不指望,当真正听见自己小心又小心才做了的事情在别人口中仿佛小孩子的玩闹一样,方卓还是顿觉倍受打击。
方卓没有说话,曼迪也不催促,只安静地坐着等待。
片刻,方卓开了口:"我可以选择不回答?"
"当然。"曼迪点头,"你可以选择不回答。而如果你回答了,那就是在帮助我们——我们会给你相应的回报。"
方卓眨了眨眼,然后,他露出一个微笑:"那么,你们想问什么?"
曼迪严肃的面容稍稍舒缓了,他道:"风龙历八月二十二,你和另一条冰蓝小龙去了酒吧,酒吧里,你最后在吧台那里说了几句话,还记得吗?"
"不太记得了。"方卓摇摇头。
曼迪应了一声:"你当时说的是自己看见了一个很漂亮的黑龙……现在,记起来了吗?"
方卓停顿了一下,继而点头:"是。"
"可以形容一下么?"曼迪问。
"当然。他的头发很漂亮,颜色很沉,有如深渊;眼睛很特别,有一点狭长,看人时总给人不经意的味道,但顾盼间又睥睨自生。"方卓简单回答。
"你在哪里看见的?"曼迪紧跟着问。
"青果路外。"方卓并不停顿。
"时间呢?"曼迪再问。
"八月十六。"方卓依旧很快地回答。
"二十二日,你喝醉了吗?"曼迪又问。
方卓眨巴眨巴眼,不说话了。
"你喝醉了吗?"曼迪再问一遍。
"我想,我喝了点酒,可是……"方卓停了一会,才慢吞吞道,"……应该没有醉。"
曼迪严肃的面容上露出了一丝笑容:"那么,你是刻意引我们过来的?"
方卓点头承认了。
"为什么?"曼迪问。
"我觉得你们找的那个人,"方卓稍稍犹豫,"在针对我。"
曼迪皱了皱眉,刚要往下再问,就听见敲门声轻轻响起。
"抱歉。"对方卓颔首之后,曼迪起身开门,却倏然惊讶出声,"阁下?!"
原本好好坐着的放在当即被曼迪的声音吸引过去,正见一身戎装,发色灿银的帝堂绝自外头踏入会客室。
方卓的视线不知不觉地停留在了帝堂绝身上。
进来的帝堂绝一开始并没有注意方卓,他只问曼迪:"事情处理好了?"
"差不多问过了。"曼迪点头道。
帝堂绝点点头,目光落在了方卓身上,却惊讶的发现对方正是自己之前挑选过的那条小黑龙。
一个多月……这么早就入学了?帝堂绝忍不住想道。
而此时,已经回过神来的方卓也不用曼迪示意,自己就站起身行礼道:"见过辅王阁下。"
帝堂绝没有再想下去,他应了一声,示意方卓站起来,随后便坐到曼迪之前的位置,道:"你见过风花叶。"
这一句话无疑比曼迪的要开门见山许多。方卓也比回答曼迪时更干脆不少:"见过。"
"在哪里?"帝堂绝再问。
"青果路刺球巷的入口处。"方卓回答。
"你见到的是他的真面目?"帝堂绝又问。
"不是。"方卓依旧简单而干脆。
帝堂绝没有再说话了。
方卓则悄悄地松了一口气——他已经发现了,自己好像不太拒绝得了帝堂绝这个人,尤其是当对方面对面地站在自己前边的时候……是因为血缘么?方卓颇为纠结。
帝堂绝暗自思索了一会。他确信面前的小龙已经说出了自己知道的所有。而后呢?他自然是该离开了,只是……
帝堂绝又看了面前的龙一眼,不知怎么地问出了一句话:
"是什么时候进诺亚的?"
"一个月又一周前。"方卓同样下意识地回答。
帝堂绝回过了神——其实在那一句并不在计划中的问话说出口时,他就已经回过了神。不过,这世上总不可能事事如同计划不是?何况感觉并不差……帝堂绝调整了姿势,接下去道:
"你化形的日子,也才一个月又一周多一些吧?"
方卓没有注意到这个微笑的变化,所以他只老老实实地点头:"五周又两天。"
但站在帝堂绝身后的曼迪注意到了,所以他很惊讶——自从辅王和王的第一个小龙死去后,他已经不常看见这种姿势了;而等第二个小龙被风花叶抢走,他已经足足二个多月没见过这样的姿势了——这种代表轻松随意的姿势了。
"在诺亚的生活累吗?"帝堂绝的闲聊还在继续。
"不算累。"方卓也依旧老老实实地回答着。
曼迪悄悄地退出了会客室,他觉得此时,自己并不需要再留下来。
"你的抚养者是?"
"他叫塔米,是黑龙。"
"我听说你为他拒绝了一个贵族?"
"是的。"
"你喜欢他?"
"我很喜欢。"
帝堂绝觉得自己的问题已经问得太过隐私了,可是……
他看着面前的小龙。面前的小龙没有一丝不自然或者隐怒,他只是认真——很认真地回视着他,然后一一回答。
出于某种考虑,一开始,曼迪就让龙把位置摆得很近,所以此时,帝堂绝和方卓之间的距离只有半米不到,近得不止能让帝堂绝很轻松地注意到方卓浅灰色的瞳孔,还能让他随手触摸得到。
帝堂绝略一走神。
再回过神来时,他的手指已经抚在了对方的眉梢。
章一四 胡萝卜和大棒
方卓全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让帝堂绝把手放在自己的眼眶上——是,方才帝堂绝走神了以致不知不觉地就伸出了手,可是他并没有走神啊!他甚至还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看见了帝堂绝伸出手,不算快地往自己脸上递……
端坐在原地,方卓实在不知道到底该怎么形容自己方才的状态。
魇着了?
方卓暗自打了个寒噤。
好在此时帝堂绝终于回过神来,也知道自己的行为大是不妥,当即就抽回了手。
在场的两个人都松了口气。
方卓正襟危坐,眼不移目不斜,只当做根本没有发生刚才的尴尬:"不知辅王还有什么想问的?"
就这样?帝堂绝下意识地想着,随即惊觉到自己竟有些失落。
方卓并没有太注意帝堂绝的神色,如果说在今天之前,他还只是以为自己对面前堪称"绝世"的男人有某种程度的好感的话,那经过一场交谈、现在他的则已经明白,自己根本不是对对方有什么好感——而是完全拒绝不了对方。
而且更悲剧的是,这种拒绝不了好像还不只是他单方面的……
方卓心中警铃大作,他想到了塔米,当然也想到了自己的身份——他已经开始深刻觉得,自己原本的身份实在是个没上时间的地雷,保不定什么时候一脚踩上去,就"砰"地一声爆炸了。
偏偏这时候,帝堂绝开口了:"我听说……你的抚养者离开了?"
"是的。"方卓硬着头皮回答,心里竟琢磨着自己什么时候能告辞离开,或者,应该不顾得罪龙,马上离开?
"有说什么时候回来吗?"帝堂绝再问。
这种对话真是太熟悉不过了。方卓只稍稍愣了一下,神色里本来稍有露出的些微犹疑和踟蹰就统统不见了,只剩沉静。而随之回答的话语,较之先前也不知圆滑了多少:"并没有说过具体什么时候会回来,想来也不会太长;而且塔米离开前,还把我托付给了其他人。"
这是在赤|裸裸地拒绝了。
帝堂绝当然不会听不懂方卓的意思,他静默了一会,继而微微笑了:"我只是想问你有没有兴趣去帝都学习,并且想着不管怎么样,你都需要征得你抚养者的同意,这才多问了一句。"
呃,只是这样?
方卓大为尴尬,耳朵动了动,尖角上很快就染上了浅浅的绯:"那个,辅王阁下,很抱歉,我……"
方卓的一头泼墨样的黑发理得很短很利索,所以帝堂绝不需要花费多少注意,便很容易地看清楚了那微微颤动的绯红耳尖。他忍不住微笑起来,并伸手轻轻摸了方卓头顶:"没事,对不熟悉的龙,本来就该多提防……"
最后那两个'一些',帝堂绝有些说不出口了。因为他忽然发现,自己对对方竟有一种十分熟悉地感觉,熟悉得就像是……
"我先走了!"忽然一声响起,方卓挣开了帝堂绝的手,胡乱丢下一句话,也不顾是否失礼,就近乎狼狈地冲出了门口,一转溜便离开了。
门被方卓打开,曼迪也走了进来——方才他在外边看见方卓匆匆跑出来的时候,曾看向帝堂绝请示要不要把龙留下来,但帝堂绝并没有表示,他先前也不曾听见什么不对,便让方卓离去了,只是自己走到还坐在椅子上的龙身边:
"阁下?"
这一次,帝堂绝许久没有回答。
不得已,曼迪再问了一声:"阁下?"
仿佛自亘久的梦境中醒来,帝堂绝微微晃神过后,才觉得身心都尽皆疲惫。他休息了一会,再慢慢道:"你再去查……查方才那只小龙的所有事情。还有。"
帝堂绝微微抿了唇。他没有骗方卓,他方才确实只是单纯地见了一个小龙喜欢,想让对方能受到更好的教育。但现在……现在,他觉得自己如果错过了这只小龙,日后一定会后悔。
万分后悔。
虽然他已经错过了一次……不过,不算太晚,不是么?
帝堂绝已经开口了:"还有,我要再见那个小龙一次。以及他的抚养者。"
曼迪吃了一惊:"辅王,您打算?——"
"再看看。"帝堂绝道,他的眼睑垂下,那如无穷宇宙中亿万星辰一样夺目的光辉便被遮掩了大半,只剩偶然地一点光亮乍然闪现,又倏忽而逝,"再看看……"
帝堂绝说道,他轻声着,自言自语:
"我想抚养那条小龙……"
方卓一口气跑出了会客室所在的那栋高塔似的建筑,一路快步走着,直至转到了某个周围视线的死角又再不见有龙的踪影后,他才停下来稍稍喘了一口气。
而一停下来,方卓就觉得自己的脑袋在突突地疼着——今生连带着前世在一起,他从没有哪一次像现在这样头痛过,因为他克制不了自己。
——因为他在帝堂绝面前,克制不了自己。
想到这一点,方卓顿时觉得全身都软绵绵地没有力气了。独自休息了一会,他才抬眼向周围看去,当即发现自己挑了一个好位置,周围是大树成荫曲径徘徊,不要说龙了,一眼看去是连根龙毛都没有。
方卓放松了,他先是靠着自己背后的岩壁,再接着,他蹲下来了,又接着,他坐下来了。
方卓愁眉苦脸了。
按说帝堂绝是他真正的血亲,如果在选择抚养者之前,他知道了会近乎本能地无法拒绝对方,他就是死皮赖脸地也要跟着对方——反正这个身体是正主儿。
但那只是在选择抚养者之前。
——他现在已经挑选了塔米了,就没有任何理由,在对方一心一意对他的时候再和别龙牵扯不清。
方卓抿了抿唇。
只有远离……可是怎么远离?看今天的情景,用膝盖想也明白帝堂绝已经开始注意了,或者说,开始疑惑了。
而如果帝堂绝一旦得知真相——依旧能用膝盖想明白,到时候甚至不需要帝堂绝多说多做什么,早会有大把大把的龙想把他扎上一个大大的蝴蝶结打包了给帝堂绝送去……说不定还是送到床上,等帝堂绝回来了想休息的时候一掀帐子——
——嘿,好大一份的礼物啊!
方卓为自己的想象恶寒了一下,于此同时,他倒是开始想念不知身处何处风花叶了。
——如果对方此时在这里,不知道能不能让对方在他身上下一个更高深的、更隐蔽的、永远不会让人发觉的变成黑龙的幻术?
世上的事情就是这么奇妙。
在方卓暗暗想着风花叶的时候,风花叶也正通过法术观察方卓。
虽然他想观察的其实不是方卓。
依旧停留在上次停留的地方,风花叶闲适地靠在椅子上,看着面前的浅浅地一道水幕——或者说,水幕中那个一时沮丧一时皱脸的小龙。
很有意思。风花叶无声地笑了笑。不过……
——帝堂绝什么时候会过来?
风花叶端着杯子看着,他有足够的耐心,所以他没有选择离开蒙丹,他也有足够的能力,所以他甚至能在已经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的蒙丹的诺亚学院里,一点点地设下这么一个大型幻境魔法——只为了预言中,会于今天经过这里的帝堂绝。
这么难得的条件,就算杀不了他,至少也要让他受到重伤吧?风花叶如此沉思。
忽的,悬挂于风花叶面前的水幕忽然溅起一层涟漪。
风花叶抬眼看去,便见水幕中的小龙背靠岩壁站起了身。
心头蓦然一动,风花叶下意识地举起手指,在空中书写出一个个古老字符,同时念出了一段由无数拗口单音组成的冗长咒语。
竖立空中的水幕一阵抖动,浅蓝的外表也于顷刻变得乌黑。再继而,覆盖于水幕上的乌黑渐渐褪去,水幕重复恢复之前一片湛蓝,并且周遭光华流转——风花叶预先设下的幻境魔法,正式启动。
正留在会客室休息的帝堂绝心中忽然升起了强烈的不安,当即就皱眉直起了身。
一旁的曼迪注意到了:"阁下?"
帝堂绝正在寻找让自己不安的根源。片刻,他道:"方才那条小龙,他去了哪里?"
曼迪一愣,随即向帝堂绝一欠身,就快步走到房间外,询问那几个隐在暗处的护卫。片刻,他转回来道:"外面的侍卫只看见方才那头小黑龙往后山的方向去了。因为要保护阁下,他们并没有太多注意那头小黑龙。"
这种做法当然无可指摘,毕竟他根本没有让外面的龙注意方卓。帝堂绝不是不知道这一点,也不可能因此发火,只是脸色依旧不受控制地沉了下去。
曼迪道:"阁下,要不然我让他们分出几个龙去找找?"
帝堂绝沉思了一会,他摇摇头道:"不。"
"我自己去。"
保护帝堂绝的侍卫并没有看错,方卓确实是向诺亚学院的后山去的,也确实呆在了诺亚学院的后山。
此时的他,还靠着岩壁,抬头向上,看着那缓缓接近,优雅抬头,不疾不徐伸舌头朝他打招呼的……
方卓摆出了一张囧脸。
——谁能告诉他,为毛一块直插云霄的峭壁上会忽然就爬下了一条成人大腿粗细的长角毒蛇!
章一五 他心怀光明
方卓的脚边,已经散落了好些蛇尸了。
这些尸体色彩斑斓,或绿油油一截,或红艳艳一段,或白惨惨一块,无一例外的是三角脑袋,明显剧毒无比。
怎么会突然出现这么多蛇?依旧背靠在石壁上——只是这回,他靠着的石壁已经从平平一块换成了近乎垂直的尖角——方卓有些疲惫,更多的还是疑惑。
他没有闯进蛇窟吧?也没有惊扰到什么蛇王吧……好吧,最多就是那只长了角的蛇,可是真要说的话,他那时候好好地靠着壁脚没挪没动,也是那只蛇先惊扰的他吧!方卓颇觉委屈。
又一条白惨惨地蛇一纵身扑了上来!
方卓全身的鸡皮疙瘩当即就再起了一回——他平生最怕这种白乎乎地蛇了,这种颜色的蛇总会让他联想起很多很多的东西,偏偏这次向来扑来的蛇,不知道为什么,好像有许多这种颜色的……
不过害怕归害怕,多年的习惯还是让方卓眼不眨手不抖,干脆利落地就让朝自己扑来的白蛇断成两截,和它的许多前辈一样躺在地上挺尸了。
只可惜扑向方卓的,除了这条,还有许多。
不知过了多久。
自觉已经过了十来个小时,很快就要天黑的方卓有些心焦,同时也更为疲惫了——不管平常他怎么会借助黑暗,都不可能跟真正长期生活在黑暗中的动物相比,而一旦周围没有了亮光,到时候随便摸进一两条蛇来……
方卓头皮微麻,在杀蛇的间隙飞快地向外探了探身,朝天空看去。然而这一看却让他当即愣住,连随之的闪躲都缓了一缓,好悬没让游到身边的蛇一口咬住。
方卓其实没看见什么,他只是看见了一轮太阳。
一轮还在东边,甚至没升上正顶的太阳。
方卓又杀了一条蛇。
血光一闪而过,映衬着他此时面上的惊讶和茫然,于无声中平添几分恐怖。
我连地方都换了不下三四个,怎么可能……
……怎么可能,还是上午?
时间刚刚过去了一分钟。
安稳坐于水幕之前的风花叶方才给自己又倒了一杯酒。
酒的颜色是幽蓝的,味道不好不坏,后劲似乎挺大,可惜风花叶喝着根本没有感觉。他只是稳稳地靠坐在椅子上,一小口一小口地抿着杯子里的酒液,然后看着水幕中龙的疲惫、惊讶、茫然、无措。
他当然会无措。风花叶显得有些漫不经心。
时间差达到六百倍的幻境,就算对帝堂绝而言,也绝对是一份大礼了,可惜被他抢先体会了……算是明珠暗投呢,还是锦衣夜行?风花叶轻晃酒杯,看着荡出一圈圈幽魅光晕的酒液,暗自想着。他靠在椅子上,微微抬起头,就这么看着水幕中一脚深一脚浅,面上虽飞快变得疲惫已及,却不曾做出任何放弃举动的小龙一会,忽而将目光移到搁在一旁书桌上的计时器上。
两分半,二十五个小时。
一条刚刚化形没两天的小龙……
唔,或者这个幻境先用在他身上,也不算太糟蹋了?
穿行在树林之间,方卓觉得自己很快就要倒下去了。
他已近二十五个小时没有休息过了。
他也近二十五个小时没有吃过东西了。
他还近二十五个小时没有喝过一口水了。
但这些都没有关系。
有关系的只有一件。
——为什么至此,天上的太阳还在东边,不曾移动分毫?
"啪嗒!"
一根突兀地横着的枯枝绊到了高速前行的方卓,让他一个趔趄,重重摔倒在地上。
地上很硬很咯人,摔到地上的方卓手脚上刹那就被划出了不止一道的伤口;地上很软很舒适,躺在地上的那一刻,方卓几乎想就此长眠不起。
然而下一瞬,方卓的身子甚至没容忍他真正落实到地上歇上几秒钟,就飞快地反射地用手一撑地面,再向前接连数个翻滚,避过了身后无数因他跌倒而飞扑上来的毒蛇!
再继而,方卓也不转身,手臂一扭向后,凭直觉快狠地一划拉——刹那,血光迸溅,至少五条毒蛇在这一下中身首异处。
而方卓,却已经拔腿再跑!
这一下是兔起鹘落,全程甚至没有一个眨眼的功夫,方卓已经又跑出了数步,端的是精彩到了极点——并且这精彩,还不止局限于方卓此时的水平中。
——至少一直在水幕外关注的风花叶,轻轻地咦了一声。
风花叶一直晃动着酒杯的手停下来了,和幻境始终联系着的精神力也有了一瞬的中断,也是这一瞬之间,水幕中忽然闪现了血光。
这次,是方卓的鲜血了。
方卓没有去捂滴滴答答流着血的肩膀,固然流血不止能消耗他的体力,还能引来许多东西——可是他本身的体力就已经即将告罄,并且就算没有鲜血的味道,那些蛇也始终穷追不舍……他只是在担心,担心眼下的局面,根本是某个龙弄出来的。而一旦自己在这里用了治愈能力,只怕立刻就会被龙看见,到时候……
方卓晃了晃头,将脑海中的一丝晕眩给晃了出去。
血还在流着,他的脚步不可避免地慢了下来。
顷刻,又有数条毒蛇突破防御,咬到了方卓身上。
方卓近乎机械地斩断了这些毒蛇,然后继续向前。
更多的毒蛇扑上来了。
更多的毒蛇咬到他了。
方卓一开始是在担忧治愈的秘密,现在则是完全无暇去思考治愈能力了——因为根本没有用处。他治好了一处,就会有下一处。他再治好了下一处,还有再下一处……跟着他的毒蛇不是一条,是几百条。
并且源源不绝。
会不会死在这里?
方卓已经在走路了。短短的几分钟之内,他全身上下就已经被身后一直跟着的毒蛇咬了个遍。
或许会吧……方卓下意识地舔了舔干裂的嘴唇。他很渴,很饿,还很累,只想坐下来休息——不管怎么说,如果真要死的话,坐着死总比站着死舒服不是?
方卓真的是在这么想着的。
然而他还是一步一步地向前。
——只是向前。
悦耳的叮咚声不多不少响了四下。
四分钟了。
坐在蒙丹郊外屋子里的风花叶已经能自水幕中感觉到帝堂绝越来越接近的气息了。
风花叶的指尖摩擦着杯沿。
帝堂绝马上就来了,幻境已经启动,对方卓那样的孩子还好,反正怎么也不可能让他发觉,可是对身为辅王的帝堂绝,只要有一些蛛丝马迹,就是定然不会成功的……既然费心布置的幻境已经没用,那如果这时候,打开幻境,直接送他一个银龙的尸体……
风花叶在沉吟着。现在,他只要轻轻一动念,就绝对能极大地打击到帝堂绝——这样想来,他一直留在蒙丹也不算枉费了时间精力。而且那头小银龙,还是预言中一直显示的危险端源,一起杀了,倒是省事。
只是……
只是,那条小银龙,为什么直到现在,还不停下?
风花叶看着水幕。
水幕中的方卓还在向前。
他跑不动了,就用走;走不动了,就用爬;爬不动了,用手指抓着地面也要向前挪。
风花叶清楚地看见了那十根根根翻起流血的指甲。他的念头,便再也动不下去了。
他仿佛看见了数百年前的自己。
数百年……
到底有多少年了?风花叶微带恍惚地想着。而当时,这样爬着也要向前的自己,到底是更多地在诅咒这个世界,还是更多的希望——希望至少有一个龙,能向他伸出手?
风花叶的手微微抬起来了。
他想着,帝堂绝其实没什么紧要的,这次不成,还有下一次。
他还想着,这毕竟是一个什么都没做过的小龙。
他又想着,当初没龙对他做的事,现在他倒可以对另一个同样的小龙做了。
——至少,还有龙,同他一样。
风花叶已经要解除幻境了,然而恰是这时,帝堂绝提升到了极点的气息一下就冲破水幕,直直朝他扑面而来,让本有些晃神的风花叶一下就清醒过来了!
风花叶停住了要伸出去的手。
他已经回过了神,却也不打算再用水幕中的小龙的尸体给帝堂绝做见面礼了。
——因为他已经想到了一个更好的见面礼。
匍匐在地上的方卓已经失去意识了,他只是由着习惯,由着本能的抓紧了手中的匕首,牢牢地,一丝一毫的空隙都不曾留出。
忽然一阵刀刮似的飓风凭空吹过。
倒在地上的方卓似乎清醒了,又似乎没有清醒。
就在这时,他只觉得有一道气息倏忽就就至远处到了面前,同时自己的身体也一下子腾空起来。
方卓自然而然地递出了自己牢牢握住匕首的右手。
刀刃入肉所微有的阻力,和千万次的从前一模一样。
方卓很快就又陷入了再一次的深层昏睡。昏睡的前一刻,他平心静气地想到:
和之前也没有什么不一样么。
帝堂绝不知道当自己看见躺在地上的方卓的时候,到底是什么心情。
惊怒?当然。
恐惧?或许也有一些。
然而到底是惊怒还是恐惧,那一刻的帝堂绝已经没有办法分辨了,他只记得快步走上前,抱起对方,然后——
然后,刺入身体的匕首所带来的阴寒,让帝堂绝回过了神。
回过了神的帝堂绝第一件事不是放开手上的小龙,而是飞快压抑住自己马上就要反噬回去的劲力,不再伤害面前已经足够伤痕累累的小龙。
恰是此时,空中忽然有细微的能量波动传来。
一手抱住怀中的龙,帝堂绝脸色森寒,想也不想便抽出腰间佩剑,朝空中能量波动的地方飞快地斩出一剑!
于此同时,他厉喝一声,杀气凛然,天地可闻:
"风花叶,我必将你千刀万剐——"
——挫骨扬灰!
哗啦一声,悬于风花叶面前的水幕一下子四散开来,半道透明的剑气隔空重重斩到了风花叶身上,让端坐在椅子上的风花叶闷哼一声,随着椅子的碎裂而跌坐在地。
然而跌坐在地的那一刻,风花叶却露出了微笑。
因为在水幕散开,能量驳杂的那一刹那,他的一缕精神力已经传过水幕,缠绕到了方卓紧握手中的匕首上,并借由匕首,探入昏睡的方卓体内。
慢腾腾地站起身,风花叶捂着胸口轻轻咳了两声,便走到一旁完好的椅子上,重新坐下。
然后,他闭上了眼。
周围是一片漆黑。
这是方卓的心灵最深处,刚刚闭上眼睛的风花叶已经顺着自己留下方卓体内的那丝精神力窥探到了方卓的内心。
一个幼龙,并且还是一个昏睡着的幼龙,根本不需要做什么准备。
风花叶尤为轻易地撕开了面前那层薄弱到无形的保护层。
他想着,自己要在方卓心中种下什么,才能让他在最好的时机里面,干干脆脆地给帝堂绝来上一刀。
当然,在想着怎么让帝堂绝能收回最大痛苦的同时,他也有些好奇,方卓内心最深处有存在着什么。或许是和平常龙一样,被美龙,食物,或者各色各样的权力充斥?
风花叶紧接着想到了幻境之中方卓的表现,于是一瞬之间,他的心中升起了连自己都不知道的些许期待。
又或许是和他一样,只有一团脏污混沌的黑暗……
和他一样?
风花叶心头一动。有些迫不及待地向前看去,便见一个光团远远亮着,显眼却不刺目。
光团?风花叶皱了眉。他确信在自己窥探过的所有人中,不论是哪一个,不要说光团了,连光点都是奢侈。
疑惑归疑惑,精神之中,风花叶一个转念,便也来到了光团之前。
然后,他看见了一个粉雕玉琢,纤毫毕现,不足手掌大小的赤|裸小人呆在光团之中。
光团之中的小人似有所觉,很快就抬头看向风花叶。
风花叶便看见了一个缩小赤|裸版的方卓。
全身罩在暖金的光球之中,在柔和的光线下,其中小人一眼看去,仿佛连肌肤都在盛放着世间最诱人的光芒。
风花叶稍一失神。
缩小版的方卓却已经冲风花叶弯了唇角,也弯了眼角。
他一笑,灿若光明:
"你好,你是?"
章一六 还好不曾虎摸虎摸
帝堂绝正守在方卓的床边。
这是蒙丹最新被租下的一座庄园里,远离蒙丹城,没有繁华的街市和摩肩接踵的龙群,甚至庄内的摆设也说不上奢华,但周围的成荫绿树和不远处明镜一样的湖泊,却又别有一番风情。
方卓正在庄园三楼左边的卧室里沉沉酣睡。他身上的所有伤口都已经被帝堂绝处理停当了,所以他睡得很沉很舒服,甚至连脸颊都红扑扑的,一点也没有受伤之后所会呈现的虚弱状态。
只是方卓虽睡得舒服,守在他身边的帝堂绝却一点都不觉得舒服。
安静的卧室内,只有悠长清浅的呼吸在轻响。
曼迪拿着文件自门外走了进来。他走得很小心,几乎不曾发出声音,进来之后也没有向守在床边的帝堂绝出声,只是安静而恭谨地呆在角落的位置。
仿佛并没有发觉到曼迪的来到,帝堂绝的手指落在了方卓的眼角,他轻轻拨开那几根落在方卓眼睑上,让他睡得不甚安稳的发丝,接着又拉了拉方卓身上的被子,盖住他不安分伸出被子的手掌,这才稍稍放松身子,靠在椅背上。
帝堂绝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
没错,他是一见了方卓就产生了某种无法言说的亲切感,甚至之前胸口被对方刺中的刀伤上也有一小道由对方指甲划出来血痕无法消去……可是这又怎么样呢?
亲切感或许是因为他确实寂寞太久了,至于伤口,或许是面前这条小龙的指甲上恰巧沾了什么东西,又或者是在化形的时候变异了——这种情况很少,但也不是没有。
帝堂绝有些微走神。
安稳睡着的方卓不知梦见了什么,砸吧砸吧嘴嘟囔了一声,又把手给伸出被子了。
帝堂绝再握住那只不安分的手,要把它放进被子里。
但在放进被子之前,帝堂绝握着这只虽没有他一半大,却比他自己的手不知温暖柔软了多少倍的小手,一时竟不舍得放开。
而不舍得放开的同时,他也同样的再往对方的手掌心中探进一丝内息,探查对方体内。
理所当然的失望。
方卓体内一切正常,就是一个寻常得不能再寻常的黑龙。
帝堂绝慢慢地收回了手。他再看了床上方卓的睡颜一会,才开口:"有什么消息?"
一直站在角落的曼迪上前几步,站到了帝堂绝身边:"风花叶确定已经离开了,不过离开得很匆忙,看现场迹象,似乎还因为阁下先前的一剑而受了伤。"
帝堂绝面沉似水。
曼迪再接下去:"这头小龙的事情也查得差不多了,最先出现的地方确实是蒙丹城外——还恰巧就是最后发现风花叶踪迹的地方。其他的和普通龙并没有什么差别,另外,就是他的抚养者还有些问题。"
"什么问题?"帝堂绝开口。
曼迪沉吟一下:"只是有些疑点,还望阁下容我多调查一些时间。"
帝堂绝微微点了头,并未多说。
曼迪则再主动道:"另外,这个小龙的抚养者塔米在离开之前,曾把小龙托付给诺亚学院的院长和一个叫休斯的黑龙,最后的动静并不小,这两龙应该已经得到消息,很快就会过来。阁下,您的意思……"
这是在问是要把小龙交给他们,还是自己留下来了。
帝堂绝没有立刻回答,尽管他明白,不管于情于理,自己都应该把面前的小龙交出去。
可是……
帝堂绝到底只犹豫了片刻。
很快,他就在心底冲自己摇了摇头——他并没有理由,也没有必要把方卓留下来。
"等龙来了。"帝堂绝开口,"等他的抚养者的委托龙来了,就——"
"唔!"不知道是不是两人交谈得太大声的缘故,本来好好安睡的方卓一下子皱眉出声。
帝堂绝即将出口的话不由缓了一缓。他转过头去,正见睡在床上的方卓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
帝堂绝的声音不觉低了一些,同时伸出手去碰方卓脸颊:"醒了?有没有觉得哪里不舒服?"
这句话刚刚说完,帝堂绝就觉得有了些不对——因为床上的人虽睁开了眼,眼中却一片茫然,明显还没有真正清醒过来。
"唔。"根本没听见帝堂绝说了什么,方卓此时正自困倦,只当是在家里塔米对他说话,便随意嘟囔了一句自己也没明白的话,再蹭蹭脸上的热源,便就着那个热源侧身再睡过去了。
帝堂绝一下哑了声音,刚才那一句方卓自己都没闹明白的话他倒是听清楚了,是"别吵,唔,困……",然后,那个小猫一样磨蹭龙的动作……
帝堂绝开始觉得自己确实寂寞太久了。
或者,找一个龙玩玩?……
这个念头只在帝堂绝的脑海里转过一圈,便被他给丢开了。抽出被放在压在脑袋下的手,帝堂绝再开口,却是换了一个说法:"等委托人来了,让对方来见我吧。"
曼迪并无异议,见帝堂绝没有事情再吩咐,便安静地退了下去,临出去时,还轻轻掩上了房门。
这边帝堂绝和曼迪在谈论塔米的委托人,诺亚学院里,早被后山动静所惊动的白胡子院长和休斯也同样在讨论这件事情。
休斯一肚子阴火,脸色沉得几乎能滴下水来:"为什么在你负责的诺亚学院里,那条小龙还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白胡子的院长颇为无奈,但这次,他的桌上倒没有再摆小点心了:"我不知道风花叶会在诺亚学院里下这种大手笔……他应该是打算用来对付辅王的。"
"那为什么有事的不是辅王是方卓?"休斯问得干脆。
"我也在想这一点。"白胡子院长叹了一声,"先头辅王身边的曼迪指名找塔米的小龙,我就有多问一句,只是当时对方只说是来询问一些事情,并没有说随后辅王就会来……现在看来,这件事情应该和风花叶有关,不然无法解释风花叶为什么会对一个小龙动手——他的名声虽素来不好,可几十年来也没传出过什么随意伤人的事情。"
休斯皱起眉了。
"怎么?"院长随口问了一声。
休斯就把一个月前的事情说给了院长听,末了,他道:"塔米的小龙化形也不过一个月多一点,这么短的时间里,根本弄不出什么事情,在那次之后,我也暗中观察了那条小龙一会,没发现什么特别的,所以如果真有什么,就只有那一次了。"
这次换诺亚院长皱眉了:"你是暗中观察的?"
"是。"休斯道。
"那个小龙知道不知道?"院长又问。
休斯怒了:"一个刚化形一个月的小龙,你问我有没有被他发现!?"
院长登时泄气了,他嘟囔一句"龙神在上",才无奈地对休斯道:"我们很可能和那个小龙产生了点误会。"
他强调了'很'这个形容词。
"什么误会?"休斯皱眉道。
"那天晚上一定发生了事情,并且多半和风花叶些关联。"院长首先肯定了这个,因为方卓化形的时间确实很短,短到能让龙轻易排除其他可能,"那个时候,他在你家里留下那么明显的痕迹,是在昭示他遇到了麻烦。"
休斯的眉头没有松开:"我当然知道。"
院长对面前这个朋友的情商已经没有言语了:"一个有麻烦的龙,还是一条没有能力的小龙,在这个时候,他当然会希望有龙能帮他解决麻烦。"
"他自己解决了。"休斯很冷静地回答。
院长又无语了片刻:"当然,他解决了,可是他既然能够完全靠自己的力量解决,又为什么非要在你的院子里留下两个脚印?——当然是希望借此见一见塔米留给他的照顾他的龙。"
休斯沉默了一会:"你的意思是,他其实是想见我一次?"
"我想他是这个意思。"白胡子院长如此回答。
休斯又沉默了一会:"我去见他了,不过他不知道……"
白胡子院长摊摊手。
于是休斯迟疑了:"那……会怎么样?"
白胡子院长也有点迟疑:"就他表现出来的心思缜密程度来看……多半日后有什么事,他都不会再考虑我们了。"
"不考虑我们……"休斯重复一遍,然后就盯着院长看了:"塔米的交代,怎么办?"
院长显然也颇为头痛,他揪了揪自己的白胡子,片刻才说:"这件事过一段再说吧,看样子辅王颇为喜爱塔米的小龙,短时间内,也没有什么地方会比在辅王身边更安全了。"
休斯显然不太赞同:"如果塔米的身份暴露了呢?辅王身边有多安全就有多危险,一旦塔米的身份暴露,辅王要扣住那条小龙,到时候我们恐怕连救都救不出来。"
诺亚院长沉默了一会:"有一个最新消息。"
"什么消息?"休斯有些不耐烦,"先说那条小龙吧。"
"关于塔米的。"院长很冷静,"西南那里的局势很不好,我恐怕……"
休斯眉头一跳,半为院长口中的消息,半为话里头剩下没说出来的意思:"你想说什么?"
诺亚院长没有理会休斯话里头隐隐的凶狠,他径自低头沉思了一会,才道:"我们先把那条小龙接出来,但具体安排,要等西南那里局面明朗之后再说。"
"如果塔米死了,你打算怎么样?"休斯淡淡询问。
"如果塔米死了,我就托付南边的瑞得院长,让他收养那条小龙——当然,如果那条小龙有什么自己的想法,只要不危险,我都不阻拦。"诺亚院长回答道。
休斯的脸色并未缓和:"如果那条小龙想要加入呢?"
白胡子院长笑了笑:"我们已经连一个化形才一个月的小龙也要了?"
休斯一直紧绷着的脸终于缓缓松开了,他道:"那就这样吧。"
白胡子院长应了一声,他叹一口气,也跟着自语了一句:
"就这样吧。"
太阳已经西沉。在万丈金光铺洒大地,当嫩绿草叶镀上金箔,方卓终于冲冗长的睡梦中缓缓苏醒了。
意识渐渐恢复清明,也清楚得记起了昏迷前的所有,死里逃生的方卓一时懒洋洋地躺在床上,半点不想动弹,连周围不同寻常的环境也没有心情去打量。
唔,终于出来了,不管怎么样,还是会落山的太阳漂亮……直直地看着被夕阳染成橘色的窗户,方卓胡思乱想着,一会想到那之前那前赴后续的毒蛇,一会又想到自己昏睡时候的梦到的东西。
没想到来了这里还能再经历一次蛇海,加上最开头也是变成蛇……我跟蛇就这么有缘么?还都是孽缘。方卓暗自嘀咕着,随后又觉纳闷,按说有了这么一次险死还生的经历,他就是不睡得跟死猪一样,也不该梦见向一个黑黑的刺球打招呼啊,要梦不也该梦蛇么……
这么想了一回,自觉无解的方卓也不再把这点小事放在心上,而是微微一动,撑起身体打量四周。
而这一打量,方卓就看见了坐在不远处椅子上的帝堂绝。
帝堂绝正在休息。他闭着眼,头微微歪下,用抵着椅柄的手撑住了,胸膛平稳起伏,神色较之清醒时候,又更柔和了几分。
今天的帝堂绝是穿着一身军服的,赤红灿金的颜色,加上整整两排扣得一丝不苟,泛着冰冷光泽的金属扣子,称得那靠在椅子上的人越发的……
方卓悄悄吞了口唾沫。
他的目光小心翼翼地落在了帝堂绝顺着肩膀披下来的直至腰际的笔直银发上——比雪更圣洁,比光更璀璨。
怎么能有人漂亮到如此地步?这是方卓的第一个念头。
不过,他是被帝堂绝给救了?方卓从美色中清醒过来了,一清醒过来,他就在暗自庆幸:
还好没仗着有治愈能力就顺手给自己"虎摸虎摸[1]"了,要不然逃命时候治个半半拉拉的,岂不是要被帝堂绝给抓个现行?那时候他就是有一百张嘴,也辨不出花样来了……
"在想什么?"忽然一声,是早就清醒过来的帝堂绝出声了。
方卓回过神来,他看向帝堂绝,却不期然对上那对银色的眼眸,心脏当即就漏跳了一拍,耳朵尖也跟着热了起来。
帝堂绝没有错过方卓的表现。他有些好笑,起身走近对方,便伸手试了试方卓的额头:"有没有觉得不舒服?"
冰凉凉的,真舒服。
方卓耳朵更热了。他一边乖乖摇头,一边忍不住想到。
帝堂绝点了点头:"你睡了两天了,先吃点东西?"
睡了两天?果然是被辅王救了。方卓刚想再乖乖地点头,就忽然想起一个关键的事情来,忙叫住准备起身的帝堂绝:
"等等,阁下!"
"怎么了?"帝堂绝停了脚步。
"我记得在最后,我好像挥了一刀,我有没有……"方卓看着帝堂绝的目光自然而然地露出了担忧。
伤到你?
章一七 刺球和小人
帝堂绝稍稍停顿一下,便再次坐了下来。只是他并没有回答方卓的问题,反而问道:"还记得整件事情么?"
这'整件事情'说的当然是他遇袭的事情了,方卓也重视起来,不知不觉就坐得更直了:"当然,全部都记得。"
帝堂绝点了点头:"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不对的?"
"从碰见一只长角的大蛇开始。"方卓回答。
"长角的大蛇?"帝堂绝一愣,"具体形容一下。"
"头上生了一只白色的大角,眼睛有铜铃大,蛇皮纯白,粗细足有普通龙的大腿。"方卓说得很是溜口。
"除了这些特征,还有没有其他的?"帝堂绝问。
方卓回想了一下,自觉自己不可能辨认出蛇的具体模样,便道:"没有了。"
"接着呢?"帝堂绝点了头,继续问。
"然后就突然蹿出来了一堆蛇。"方卓的脸颊有些僵硬。
"杀不尽?"帝堂绝问。
"一直不见减少。"方卓回答。
"你杀了几条?"帝堂绝继续问。
方卓犹豫一下,自知如果照实说必然会引起怀疑,可是不照实的话,不说会影响帝堂绝的判断,光说自己,其实也并不那么愿意……这些念头在方卓脑海里转上那么一圈,方卓便已经决定了,他正色开口道:"至少百条以上。"
言罢,方卓直视帝堂绝的眼睛。
帝堂绝眼中银光流转,漂亮是漂亮到了极点,却什么也看不出来。听了方卓的话,帝堂绝也没有说什么,只点点头,片刻方道:"你怕蛇?"
这话说得挺没头没尾的,正自注意帝堂绝的方卓愣了一愣,才道:"呃,我怕。"
"有多怕?"帝堂绝再问。
方卓被问住了。
有多怕?从小时候被一只白蛇咬了发烧三天,差点一命呜呼到病好了提刀上山报仇,砍倒是砍死了一只白蛇,却脚下一坡滚进蛇洞里,摔在一群软绵绵冰冷冷的蛇堆里,再到长大了和兄弟一起去丛林生存,亲眼看见两条巨蟒生吞了一个大活人,接着就在丛林里被无数有毒的没毒的蛇追逐了整整两天两夜差点跑过半个丛林到最后还险些就被一条跟小时候一样却大了无数倍的白蛇吞掉……方卓也说不好自己到底有多怕,何况也不能说,只得含混道:
"去森林的时候碰到过蛇,差点被咬到了,所以有点害怕。"
一眼就看出方卓的话不尽不实,帝堂绝却并未多说什么,只道:"是风花叶最擅长的真实之眼。"
"真实之眼?"方卓确信自己又听见了一个不懂的名词。
帝堂绝轻轻嗯了一声;"幻境的一种,能窥探龙的心灵,找到龙心底最害怕畏惧的东西具现出来。"
方卓听是听懂了,但有一个疑问:"可是我在里面碰到的,都是实体……"幻境不是影响人精神的东西么?
"自然都是实体。"帝堂绝点头,"在精神系上,风花叶认第二,估计整个龙界都没有龙敢认第一了,当然不会同有些不入流的龙一样,连实体都凝不成,只能骗骗别龙的眼睛。"
方卓了悟了:"就是说,我在那个……幻境里头碰到的东西,跟在现实里碰到,没有任何区别?"
帝堂绝点头承认。
方卓还有一个疑问:"幻境里头,我明明感觉过了很久,但天上的太阳却一点没有偏移位置……"
"是时间洪流。"帝堂绝接了口,"时间洪流可以控制结界内——风花叶的幻境,可以算一个大型结界——和结界外的时间流速比。"
方卓是听明白了,可是他说不出话来了——这个世界,连时间都能被控制?
方卓害怕了。
因为这不是小说,也不是什么梦境,是他真实生活并且正在真实生活的地方。这个地方的生物,能制造真实的幻境,能控制时间的流速,还能治愈,还能隐身——有种种种种他没见过甚至没听过的神奇力量。
他这一次是没死。可是下一次呢?
他会不会有一天,连死,都死得不明白?
不轻不重的力道忽然自头顶传来,方卓浑身一个激灵,回过了神:"阁下?"
收回了放在方卓头顶的手,帝堂绝道:"这次的事情说到底还是因为我……"他顿了一顿,"抱歉。"
自家人知自家事,虽明白风花叶是跟帝堂绝过不去,但真要说风花叶对他动手全是因为帝堂绝,方卓却也没有这个自信,再加上自己对帝堂绝所隐瞒的事情,方卓是怎么听怎么别扭,只得揣着满肚子秘密干干一笑:"阁下,这个……"
说'不关你的事'显然不对,方卓琢磨了好一会,才挑出两个字来:"这个,没事。"
帝堂绝微勾唇角,算是笑了一笑,也不再继续方才的话题,只是说:"先吃点东西,然后……"
他看了一眼方卓。
方卓自动自觉地接下去:"我再休息一会。"
帝堂绝面上的笑意更深了些,他伸手撩开方卓额前的短发,道:"学院那里,我让龙替你请假了。你先在这里休息一段时间?"
方卓稍稍犹豫,但想着自己身旁也没有人,便点头答应了。
帝堂绝再叮嘱了方卓几句,便站起身准备离开。
看着帝堂绝的背影,方卓倒是没忘记自己最开头的那个问题,只是帝堂绝明显不准备回答,方卓也就不准备再追问——追问什么?非要对方说出'没错,我被你刺中了',或者'不,我没被你刺中'么?心中有数就好。
然而尽管并不准备再问开头的问题,但在帝堂绝即将离开之时,方卓还是开了口:"阁下。"
帝堂绝再次停了脚步:"怎么?"
方卓迟疑了有一会。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想问一个早就知道了的问题,可是……
方卓舔了舔在不知什么时候变得有些干涩的嘴唇:"风花叶是黑龙,您要追杀他,是因为他破坏龙界安定,并意图袭击贵族?"
这是帝堂绝追杀风花叶的官方理由。
帝堂绝沉默片刻,然后,他看着方卓,缓缓道:"不。我要杀他,只是因为……"
"——他带走了我仅有的孩子。"
方卓再无话可说。
帝堂绝走出了方卓的房间。沿着木制长廊走过片刻,他就看见等在走廊尽头的曼迪了。
曼迪迎上前来:"阁下,底下来了一个叫休斯的黑龙,声称是来接里面的小龙的。"
神色已经恢复了往常的冷淡,帝堂绝听罢,也不多说,便往楼梯下走去。
休斯果然正坐在宽敞大厅的缠枝木椅上。
见帝堂绝走下来了,他站起身朝帝堂绝行了一礼,弯下头道:"见过辅王。"
帝堂绝随意地点了头,坐下道:"休斯先生?请坐。"
休斯并未依言坐下,只是站直了身子对帝堂绝道:"我是您带回来小龙的抚养者的委托龙,很感谢您及时赶到并救了我朋友的小龙,如果可以,我希望现在就把他带回去。"
'我朋友的小龙'?真是足够疏远的称呼。帝堂绝心中不悦,面上却不显,只是点头道:"当然,这是常情。"说罢,他侧头对侍立在后的曼迪道,"那条小龙现在?……"
曼迪微微躬身:"似乎是在休息。阁下,我这就上去看看。"
帝堂绝点了头,再对休斯说:"先坐下吧。"
眼看曼迪已经上楼,休斯不好再不答应,只得重新坐下。
帝堂绝交叠双手:"你说你是那条小龙抚养者的委托龙……他的抚养者,现在不在这里?"
休斯欠了欠身:"是,那条小龙的抚养者有事离开了一会。"
帝堂绝点了头,"既然塔米委托你照顾他的小龙,那想必你有塔米的联系方法了。"
情知帝堂绝不可能不做调查,休斯也没有表现出惊诧,只道:"是的。"
"那么,这次的事情,你联系并告诉塔米了?"帝堂绝再问。
休斯顿了一顿:"是的。"
从谈话开始直到现在,帝堂绝终于露出了一丝微笑:"很好——对方什么时候能回来?"
休斯无言片刻,他怎么可能真的联系上塔米?别说他其实没有塔米的联系方法,就算有,也不可能再这个时候告诉对方方卓的事情,但前面已经说了,这一个问题也不可能不回答,休斯只得到:"大概就在这几天了。"
这一句说完,休斯自己就有了些不好的预感。果不其然,帝堂绝抿了一口面前的花茶,接下去道:"既然小龙的抚养者这几天就回来了,那等他回来,亲自过来接小龙,不是正好?——恰巧还能给小龙一个惊喜。"
休斯的面容僵了一僵:"这未免太麻烦辅王了。"
帝堂绝淡淡笑着,说了一句真心话:"这次的事情说来是我的责任,留着住几天不过稍稍补偿而已。另外,我倒是挺喜欢那个小龙的。"
休斯不可能答应:"还是先由我接小龙回去吧。"
帝堂绝还没有说话,先前上楼去的曼迪就走了下来,他朝着帝堂绝躬身:"阁下,那条小黑龙正在休息。我见他睡得熟,便没有打扰。"
"唔。"帝堂绝点了点头,看向休斯,"小龙刚刚才脱离危险,如果可以的话,就劳烦休斯先生过两天,等小龙身体和精神都更好一些,能够下床走动后再来了。"
休斯的脸颊整个僵住了。在来的时候,他就想过了,如果帝堂绝不愿意放龙,他就想办法——他该死的一点办法都没有!
"休斯先生?"帝堂绝挑了眉。
休斯吸了一口气,决定再尝试一下:"我觉得,那条小龙会想要回到自己熟悉的环境……"
又是那条小龙……他没有说出方卓这个名字,面前这个委托龙也就跟着'那条小龙''那条小龙'地叫着?帝堂绝心中暗想,面上却不露,只看向曼迪。
曼迪躬身道:"我方才去看了,那条小黑龙十分疲惫,正沉沉地睡着。"
帝堂绝点头表示明白了。这次,他直接道:"既然如此,休斯先生还是暂且回去吧。"
休斯僵着脸,没有动。
这回是曼迪皱眉了,他沉下脸,本就严肃万分的神色里更透出许多威严来:"休斯先生对辅王的决定,有什么疑问么?"
"……没有。"过了片刻,休斯才回答,他慢慢地站起身,道,"既然辅王如此决定了,那……"
"哐当!"骤然一声重响,打断了室内的寂静,却是休斯直起身来时不小心带倒了身后的椅子。
似乎被椅子落地的声音吓了一跳,休斯蹲下身,手忙脚乱地准备扶起椅子,中途又弄出许多声响后,才算是把自己坐着的那一把椅子给扶住了。
帝堂绝就坐着看休斯的举动。
又磨蹭一会的休斯终于不得不直起身了,用眼角扫过根本没有动静的三楼,他脸上有了一闪而逝的失望,却不能再多做什么,只得向帝堂绝告辞。
帝堂绝让曼迪送对方出去。
片刻功夫,曼迪再走回了帝堂绝身边。
"他睡着了?"帝堂绝开口询问。
曼迪摇了摇头:"没有,阁下。我去的时候,那条小龙正在吃东西。"
"那?"帝堂绝眼带疑问。
曼迪若无其事:"哦,阁下,是这样的,为了保证那条小龙随后的充足和高质量休息,我离开的时候,在那条小龙门上设了个静音结界。"
"原来如此。"帝堂绝点了头。
曼迪退到帝堂绝身后了。
片刻,帝堂绝又道:"做得好。"
已经站回帝堂绝背后的曼迪露出了不太明显的笑容,他严谨地躬了身,随后才说:
"我的荣幸,阁下。"
不管曼迪设下静音结界的原意到底是不是为了让方卓'保证充足和高质量休息',此刻的方卓,倒确实休息得不错,不错到他不止再次做了梦,还成功地再次在梦里会晤了先前那个黑黑的、圆圆的、不大不小还满身是刺的刺球儿。
笼罩在光球中的缩小版方卓正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地绕着刺球打转,明显对面前的刺球十分感兴趣。
只可惜外型成了刺球的风花叶却显然对缩小版的方卓没什么兴趣。
"你叫什么?"
"为什么你会是黑色的?"
"为什么你会长刺?"
"为什么你突然出现了?"
风花叶真的有心想不回答,因为他从开始窥探心灵一直到现在,近百年里,他还真的从来没有见过,哪个龙的心灵会这么的……
……蠢。
一直得不到刺球的回答,缩小版方卓失落了:"原来你不能说话么?"
风花叶忍了忍。
"因为是个刺球的缘故?"缩小版方卓接着猜测。
风花叶好悬没忍住。
"不会说话也没关系,我跟你说话就行了!"缩小版方卓又喜笑颜开了。
风花叶暗想这个人型还能再蠢点么。
缩小版的方卓又要开口了。
自觉头痛的风花叶抢先打断:"好了。"
骤然听见刺球出声,缩小版方卓先是瞪大了眼,紧接着就咧开了嘴,还咧得大大的,露出了整口白牙:"你会说话?"
风花叶刚想回答,缩小版方卓就再兴致勃勃道:"可是为什么一个刺球会说话?"
"……"风花叶告诉自己不要生气。
方卓又好奇了:"还有,为什么你全身都长着刺?还又长又尖,都看不出本体了。"
"……"风花叶再告诉自己不要生气。
方卓还在好奇:"你的尖刺看上去好锋利,扎人会痛么?"
"……"风花叶说就是真扎龙不痛我也要扎到你痛。
又围着黑球转过两圈的方卓终于好奇完了,他看着刺球,意犹未尽:"如果能天天看见你就好了。"
风花叶终于缓过了一口气:"不是不行。"
方卓看着风花叶的眼睛倏然亮起,一副想要上前又不敢上前的模样。
风花叶露出了一个连自己都不知道的微笑:
"只要你帮我做一件事。很简单的……"
"——举手之劳。"
章一八 怎能如此蠢笨
"什么事情?"缩小版方卓眨巴眨巴眼睛问。
风花叶看了面前的小人一眼,发觉对方虽然整体是缩小了,但那一对灿银的眼睛却仿佛变大了一些,还水润水润的,仿佛一眨眼便能沁出水滴来。
真难看。风花叶在心底这么评价,面上则扯出了一抹虚伪的笑容——他不是不能笑得更漂亮些,只是面对蠢到这样的心灵,就算笑得再漂亮也是浪费——说:"很简单,我待会会给你指一个龙,你只要记得,那个龙夺走了你最重要的东西,就好了。"
这么说完之后,风花叶微微闭眼,让精神力四散出去,寻找自己最开始设下的法术。
找自己留下的法术不难,但在别龙的体内找,那就有些难度了,不过如果这个别龙的心灵不止不聪慧还其蠢如猪的话,那照旧是不难,于是不多功夫,风花叶就找到了自己留下来的法术。
但找到法术的风花叶却有些犯难了。
他当初下的是这种难解的法术么?……这个念头只在风花叶脑海中一闪而过——确实只是一闪而过,风花叶不可能承认自己只是跟一个愚蠢的心灵待了一会儿之后,就也变呆了这个事实的。
唔,他当初只是下了一个基础的幻境……那么,是化形时候出的问题?风花叶不太确定,但也不打算花太多功夫去琢磨,终归跟自己没有关系。他只看了一会,确定虽然有些麻烦,但并不是解不开之后,就收回了自己四散各处的精神力,并且恰恰好听见缩小版方卓的后半句话:
"……什么东西?"
"什么什么东西?"风花叶皱眉道。
缩小版方卓还眨巴眨巴着眼,虽说外头的方卓眼下也只是一个小孩子,但现在在风花叶面前的缩小版,看上去却比外头的还幼小一些,尤其是肉嘟嘟的脸蛋和圆滚滚的胳膊,叫龙一看上去便觉他不止没有长大,还根本不解世事:"我是说,那龙夺走了我什么东西?"
不是'觉得'没有长大不解世事,是'根本就'没有长大不解世事。风花叶默念了两声,方才道:"你有什么重要的东西?"说罢,他想了想,又耐着性子再解释一句,"最重要的,最不想失去的。"
缩小版方卓顿时愁眉苦脸起来。
风花叶则自顾自地再分出精神力探查方卓体内,把所有关节都摸透一遍之后,他才听面前的小人带着几分为难道:"好多……"
"'最'重要的。"风花叶很平静地再加重了那个'最'字。
"他谁都不想失去……"缩小版方卓嘀嘀咕咕道。
风花叶听清楚了面前小人的称呼,倒是没有什么诧异的地方——龙有七情六欲,心灵更是种种情绪最终汇集的地方,从来多种多钟,有的心灵跟主人的精神保持一致,也有的则和主人的精神独立开来甚至背道而驰。然而不管如何,因为心灵本身有思考能力,只是有强弱的分别,所以作为一个独立的存在,心灵称呼自己的主人为'他'根本不奇怪——虽然很多心灵根本没有足够的思考认识到这一点。
"总有一个最不想失去的,"风花叶道。
说来这个心灵相较于某些甚至不能交流的心灵已经好上许多了,说蠢也有些苛刻……不过作为一个本身就用各种情绪滋养出意识的心灵,他既然已经能够自由交流了,怎么还能这么的……
……蠢呢?
坐在风花叶面前,缩小版方卓又拧眉鼓脸的思索了一会后,才不太确定地给出一个名字:"塔米?"
总算得到答案了,风花叶松出一口气,也懒得再费功夫,就说:"你记得,等我指出了那个龙之后,你就假设他杀了塔米。"
缩小版方卓乖乖地应了一声,却皱着脸,显得有些怏怏不乐。
本来计算着要花费好一些功夫同对方心灵争夺身体控制权的风花叶没料到自己会碰到这么一个奇葩心灵,现在倒有些无事可做了,也就可有可无问了一声:"怎么了?"
孩童之所以哭闹,必然是知晓能引起别人的注意。此时缩小版方卓在风花叶面前皱着脸自然也是基于这个道理,现在一见风花叶配合,他立刻就怒气冲冲地看着风花叶,带上些许指控道:"那只是他重视的!"
风花叶心说莫非我还要知道你重视的?
"我重视的呢?"缩小版方卓瞪着风花叶。
心里想归心里想,听见面前的小人说得这么直白,风花叶倒是无话可说了,停顿片刻才道:"你重视的……你一直呆在这里,有什么重视的?"
缩小版方卓眉开眼笑了:"本来没有,可是现在有了啊。"
风花叶唔了一声,心里开始有了不好的预感。
果不其然,下一刻,那光团里的小人就乐呵呵地开口道:"他重视塔米,可是我觉得你比塔米更好一点,"缩小版方卓忽然皱了皱脸,"嗯,不对,是更好许多,许多——因为你说过你会留下来陪我!"
"不过,你真的会留下来陪我吧?"这最后一句问话,却是乐了半天的缩小版方卓突然觉得有些不放心,所以忙睁大眼看着面前的刺球,寻求承诺。
作为数千年才出一次的厄运之龙,风花叶早习惯了被人四处追杀的日子,加上他又是长于精神系,说谎那自然是家常便饭,一套一套的连眼睛都不待眨一下的,只是这次,面对眼前这个特别的——蠢到特别的——心灵,他顿了一下,没有立刻接话,反而问:
"在你眼里,我是什么样子的?"
缩小版方卓稍稍一愣,还是很快就形容出来了,并且连比带画,十分详细:"大概一个成龙拳头那样大小,中间是一团没有实体的黑色,很黑很黑,跟他来到这里最开始见到的那个叫风花叶的黑龙身上的黑色很像,然后就是悬空在黑色四周的密密麻麻又长又尖的黑刺了,对了,你身后还拖了一条尾巴,也是黑色雾气上粘着许多尖刺,但尾巴的尖刺比身体上的少了许多。"
风花叶的唇角因对方的形容而数次抽动。等面前的小人形容完了,他方才说话:"看见我,你不会觉得有些难受?"
风花叶本来还想跟面前的心灵说说属性相克的道理,但考虑着他说了面前的心灵也不一定听得明白,索性就直接问了。
缩小版方卓挠挠头发,风花叶注意到对方的头发并不像帝堂绝那样银亮到几乎炫目的程度,而是偏向白色的,倒是顺眼多了。
"有些难受……"缩小版方卓老老实实说了,"不过不是太难受,何况你日后还会陪着我——你会陪着我吧?"
这一句话,缩小版方卓是第三次询问了。
而这次,风花叶也终于不再回避,他微微笑了起来,口吻平淡:
"当然。"
当然。
——当然不会。
银白的月色自透过落地的纱帘,洒落地板。
沉沉睡着的方卓终于自冗长的梦境中清醒过来了。
"什么时候了?"还残留着些睡意的方卓嘟囔一声,用手背捂了一会眼,才自床上坐了起来。
房间里安安静静的,并没有旁人,但床边的柜子上贴心的放了一杯水。
方卓赤脚走到铺了厚厚毯子的地上,端起杯子一气喝光了水,才按了按隐隐作痛的额角,回忆方才的自己所做的梦。
好像还是之前梦到过的那个黑色刺球?方卓不是太确定,他只记得自己跟那个黑色刺球说了很多话,还谈了条件……跟一个黑色刺球谈条件?方卓拍了拍自己的额头,确定自己确实是做了一个荒唐的梦。
但既然是梦,荒唐不荒唐也没多大关系。方卓还想再喝水,但见房间里并没有水壶,又不愿大晚上的麻烦人,再加上他睡了一天也真的有些累了,便自己拿着杯子推门出去,准备活动活动,顺便找点水喝。
闭合的门外,守着一个成年的青龙。见方卓出来了,那个背生双翼的青龙当即上前一步道:"您好,您……"
"喝点水。"方卓摇了摇手中的杯子,见青龙又想说话,便挠了挠头,道,"嗯,顺便也走走,我睡了一天,睡得都累了。"
青龙倒是笑了:"水和饮食有专门的侍从端来各个房间。不过您想自己倒的话,可以去一楼厨房里。"
方卓道了谢,又问:"辅王休息了没有?"
"还没有,阁下正在二楼,曼迪总管也在。"青龙回答。
所有的阴影早在饱饱的睡眠中尽数消失。方卓愉快地道了谢,便提着杯子向下走去,在路过二楼的时候,他想了想,还是决定先去见辅王——他还欠对方一个正式的道谢——便向走廊最里边敞开着门的房间走去。
木制的并走廊不算短,但既然是临时的庄园,那再长也是有个限度的。故而不多功夫,方卓就已经隐隐约约看见敞开房门里,一站一坐的两龙了。
是在谈什么事情?方卓下意识地想着。
也是这个时候,一直藏在方卓体内,跟缩小版方卓有一搭没一搭说话的风花叶抬起了头,眼神中掠过一丝异色。
静音结界?
"怎么了?"缩小版方卓见身旁的刺球突然不说话了,不由奇道。
风花叶没有理会对方的问题,只径自沉思:
连在自己的地方都要用静音结界……也罢,择日不如撞日,反正他在方卓体内也待不了太久,稍有异动就会被帝堂绝发现……
转念便已经下定决定的风花叶冲旁边的缩小版方卓丢下一句"就是这个。",便很快便探出精神力,在几乎一眨眼的时间里接管了方卓的身体并出手破坏面前的静音结界。
正往前走着的方卓只觉得整个人恍惚一下,脚下不由停住,耳边却忽然传来了曼迪的声音:
"……出来,塔米属于黑龙保守派的,上过追捕名单,这次又去了西南,但现在已经被杀,这是——"
随后一句'这是最新战报'还没有说完,曼迪就感觉到魔法力量的紊乱,当即转头冲门外厉喝一声"谁?",并几步就抢到了走廊,当即便看见扶手边的方卓。
帝堂绝也跟着出来了,看见方卓,他显得有些意外,却很快恢复镇定:"怎么过来了?"这么说着,他见方卓只是站着,显得有些怔怔,便放缓了声音,再道:
"正好,我有一件事要同你说。"
方卓觉得自己脑海有些混乱。他低下头,用手按了按额角:"辅王,你说塔米?……"
帝堂绝上前一步,半抓半扶方卓的手臂:"进去后我慢慢同你说。"
方卓脚下生根,没有动。他的脑海越来越混乱,也越来越清醒。
体内的心灵显然也感觉到了方卓此时的状态,有些痛苦地闭起了眼,却没忘记先前对风花叶的承诺,开始假设面前的人就是杀了塔米的人。
一旁的风花叶却只是平静地看着,慢慢露出了一抹冰凉的笑意。
帝堂绝的手更用力了,现在,他几乎已经在扶着方卓了。
站着的方卓又听到了什么声音,似乎是帝堂绝的声音,可是他没有听懂,也懒得分辨,因为此刻,他脑海里来来去去只转着两个字。
被杀。
被杀。
被杀被杀被杀被杀被杀被杀被杀被杀被杀——
方卓脑海中的某根神经,轻轻的崩断了。
"方卓?"帝堂绝的面上露出了忧色,他握住方卓胳膊的力道越来越大了。
"阁下……"站在一旁的曼迪想说些什么。
帝堂绝侧了头对曼迪说:"你先下去吧,他交给我……"
一句话没有说完,帝堂绝心中警兆忽生,下意识地侧了侧头,刚好让过一个稳稳向着他咽喉砸来的拳头。
帝堂绝抓住方卓胳膊的手一下子收紧了,伸出手就要去拦那只明显还稚嫩的小手。
事情远远没有结束,在帝堂绝堪堪碰到方卓那只手之后,方卓的手已经如泥鳅一样一转一绕地避过了帝堂绝,并闪电袭向对方胸膛。
帝堂绝有些意外,却并不真放在心上——不管怎么样,眼下没有武器的方卓怎么也不可能真伤的到他。
这么想着,帝堂绝的动作便稍稍慢了一线。
两人本就在咫尺之间,方卓固然差过帝堂绝许多,但此时紧贴着的距离却无限地缩短了这份差距,故而也是这一瞬之间,方卓并指如刀,飞快切进帝堂绝的胸膛。
血肉撕裂声中,帝堂绝倏然睁大了眼。
章一九 钱债好还,情债难偿
"辅王!"最先出声的是站在一旁的曼迪,他惊呼一声就要上前,面上除了如潮水涌起的愤怒之外,还藏着更深的惊异。
帝堂绝有了一瞬的恍惚,他强自镇定下来,道:"别过来……"这么说着,帝堂绝伸手就去抓方卓已经插入自己胸口的手。
方卓终于自混乱中清醒过来了。清醒的那一刹那,他甚至还没来得及用眼睛看清楚面前情景,就感觉到手上的温热——是一种再熟悉不过的温热湿濡以及粘稠。
方卓的手重重颤了一下,像是被滚油烫到一般,刹那就缩回来并重新软了下来。
帝堂绝脸色有些苍白。胸膛被一只手生生地插|进来再抽出去,每一下的摩擦,都疼得仿佛是在被千把利刃同时切割刺穿。
"辅王,我……"方卓睁大眼看着帝堂绝胸膛上的伤口,喉咙如同被什么东西给堵住了,噎得难受,也根本说不出话来。
"阁下!"已经紧赶着走到帝堂绝身边的曼迪面上是满满的忧虑,伸手就要去扶帝堂绝。
"你先下去!"帝堂绝甚至没有侧头,只这么对曼迪丢下一句后,便看向方卓,同时抓住对方胳膊的手用力,浩瀚的治愈能力便悉数涌入对方体内。
被帝堂绝牢牢抓住的方卓只觉得手臂一烫,接着便全身开始发热,连带着精神都振奋了许多。只是……
方卓的目光落在了帝堂绝已经被濡湿的前襟上。
没有注意到方卓的神色,也没有心力再注意方卓的神色,帝堂绝只冰冷着脸,把自己的治愈能力毫不保留地往方卓体内传去。
守在方卓心灵处的风花叶自然不会感觉不到这一点。
其实只算是皮肉伤……这个小龙地意志倒是颇为坚定。风花叶有些遗憾地叹了一口气,站起来便准备离去。
停留在风花叶旁边,缩小版的方卓就是再懵懂,此时也察觉到不多了,他有些无措地看了看汹涌而来的银色光流,又再看了看身旁的黑色刺球,半天才伸出手,打算要去抓风花叶:
"你……"
风花叶已经在散去自己的精神体了。只要再一刹那——甚至不需要一刹那——的功夫,他就可以全无踪迹地自方卓体内消失,就是……
风花叶不经意地瞥了一眼身旁的小人,发觉那光团里的小人面上的神色已经从茫然转到了惊讶,又再变成紧张。
风花叶眼看着那小人急急忙忙地伸出手想要抓他。他在心里轻哼了一声:傻瓜,两人属性相异,他还敢伸手碰他?
果不其然,只是下一刻,风花叶便觉精神体轻轻震动了一下,而缩小版的方卓,不止吃痛地飞快收回了手,连那笼罩着他的光团都是好一阵震动。
风花叶的精神体已经稀薄到若有若无了。
以蛮横姿态涌过所有经络的银色洪流也即将冲破屏障到达风花叶面前。
风花叶又看了光团里的小人一眼,他看见小人不止张了嘴似乎在说些什么,还再朝他伸出了手,脸上更带着明明白白的伤心。
风花叶离去的动作缓了一缓。或许是因为对方脸上的伤心和希冀实在太明白赤|裸了,也或许是因为这是第一个向他——向他的本体,而不是用幻境魔法虚拟出来的各种形象——伸出手的人。
银色洪流瞬息就到了眼前。
风花叶已经能感觉到那扑面而来的逼人寒气。然而他还是停留着不曾离去,并最终向身下的那一个光团伸出了手。
银色的洪流倏忽充斥视线,刺骨的冰寒从神经蔓延过的每一处传来。
风花叶的精神体剧烈的颤抖了一下,却并没有顺势消散,反而开始勉力支撑——因为他感觉自己马上就要碰到那个光团了。
风花叶确实碰到那个光团了。
只是那柔和到暖人心脾的光团给他带来的不是抚慰也不是温暖,而是烈火烧灼神经,利刃分割躯体的痛楚。
风花叶没来得及收手。因为在感觉到痛楚的下一瞬,他已经自方卓体内,消失得干干净净了。
同时,距离蒙丹足有千里远的西南艾城城北的一栋普通民房里,靠在椅子上的风花叶慢慢张开了眼睛。他的脸色很苍白,嘴唇泛着青,本来如同沉渊一样幽暗的发色似乎也失去色泽变得枯黄了。
仿佛十分疲惫,在这间不大的房间内,风花叶敛着眼又坐了好一会,才直起身子,并且抬起了一直垂在身侧的右手。
衣袖落下。
一只满是烧伤痕迹,焦黑了至少一半的右手暴露在空气之中。
风花叶看了有一会。接着,他想起了那个蠢到一定程度的心灵。
"蠢材。"风花叶下了一个恶毒的结论,他缓缓地合了手,鲜红的血液就自伤口处一点点渗出来再一点点落下去,"但总算……"
……总算,至少还能保护自己。
这一边的风花叶不再说话了,那一头的帝堂绝,在感觉到自己的力量已经消融方卓体内什么东西之后,还是不放心,又控制着力量在对方体内多绕了好几圈之后,才收了回去。
方卓只觉得身体一松,也顾不得秘密会不会发现,只抱着万一的想法伸手就去按帝堂绝还渗着血的胸口;"辅王……阁下?"
后面一声,却是因为手被帝堂绝抓住了。
帝堂绝看着方卓。
站在巅峰的位置也有百多年了,形形□的龙早见得多了,帝堂绝怎么可能看不出方卓的不对?——那不是一张只有惊慌和懊恼的脸,那张脸还藏着更多,藏着更多他不会想知道的东西……
帝堂绝曲起一只腿跪了下来。他直视着方卓的眼睛,并不太意外地在对方眼里看见了隐藏得不太好的愧疚。
胸口还在疼着,而且很疼。
帝堂绝按住了自己的胸口并运用能力。然而不出意外,根本没有用。
站在帝堂绝面前的方卓也看见了,他几次张开嘴巴,但都没有发出声音。
帝堂绝出声了:"你想说什么?"
"阁下,伤口……"方卓想说先处理伤口。
帝堂绝并不在意这一点伤势,他只是问方卓:"方才你毫无阻碍的穿透了我用能力设下的屏障……知不知道为什么?"
"……不知道。"方卓还想让帝堂绝先处理胸口的伤势,可是看着帝堂绝认真到微有冰冷的神色,他最终低声回答。
帝堂绝应了一声,然后,他又问:"那银龙在什么条件下不能自己治愈自己,你知道吗?"
方卓动了动嘴唇,没说出话来。
帝堂绝静静等了一会。他依旧看着方卓,并且看得很认真。他轻声道:"看来你是知道的。那么,说一说?"
"我……"方卓想道歉。可是帝堂绝打断了他的话。
帝堂绝眼中的银色完全沉淀下来,沉淀出一片冰冷,他再道:"说一说。"
方卓说不出自己此刻的感觉。沉默了片刻,他低声道:"我只知道,银龙自己伤害自己的时候,伤口愈合不了。"
"嗯。"帝堂绝又应了一声,"你为什么会知道?"
方卓没有说话。
帝堂绝又问:"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方卓还是没有说话。
帝堂绝停了一会,然而他还是问:"是在第一次见面,还是在第二次见面。"
有些事情总不可能一直逃避。
所以在长久的沉默之后,方卓还是开了口:"第一次……"
后面的话,方卓没能说下去,因为就在他刚刚说完'第一'这两个字后,他就觉得半跪在面前的帝堂绝身上倏然涌出一股夹杂了深切愤怒的气势,铺天盖地,几乎叫人无法呼吸。
有那么一刻,方卓甚至以为帝堂绝要动手了。
可也就是这时,那充满了整个空间的气势开始渐渐消退了。
寂静开始蔓延。许久许久,就在方卓忍不住要开口的那一刻,帝堂绝的声音再响了起来:
"……你说你不知道为什么你的手能毫无阻碍的穿透我用能力设下的屏障?我现在告诉你,只是因为我在我的孩子身上施了一个'血脉延续'的法术。"
帝堂绝站起了身:
"仅此而已。"
"阁下!"方卓不知道该说什么,但他还是想说点什么。
帝堂绝淡淡地拒绝了:"我累了。"
说罢,他对还站在一旁的曼迪道:"把这条小龙带回去休息吧。",说完便转身走回房间,并关上了房门。
站在一旁的曼迪已经恢复了往常的严肃——至少表面上如此——他走到方卓身边,微微躬身,道:"请跟我来。"
方卓没有动:"我刚刚听你们说塔米……"
听完方卓的话,曼迪没有表情。不见森冷,当然也不会柔和:"就我调查,塔洛蒂亚——塔米,你的抚养者——是黑龙中反对龙界统治的一个较为保守的组织'被遗忘者'里有名的成员,曾经因误杀超过十名的无辜龙而被龙界通缉。销声匿迹一段之后,于一个多月前再次出现在西南艾城,并参加煽动普通龙攻击贵族的活动,并于三日前被驻守艾城的瓦罗将军亲自击杀……还需要更详细的吗?"
曼迪彬彬有礼。
方卓停顿了很久。然后他慢慢摇头:"不,不需要……谢谢。"
曼迪点了点头,再次道:"那么,请跟我来。"
方卓还是没有动:"我可以留在这里吗?"
曼迪的脸上终于有了一闪而逝的怒意,他道:"阁下恐怕不会开门。"
"我只是想在这里呆一会。"方卓道。
曼迪看了方卓一会。然后,他点点头,径自离去。
夜里的庄园,终于再次安静下来了。
独自一人留下来的方卓就这么安静地站在房门前等着。
一夜无话。
当东边的第一缕晨光挣破云翳洒落大地,当树梢的鸟雀婉转歌唱和风丽日,紧闭了一个晚上的房门终于再次打开了。
这一个晚上,方卓的思绪依旧混乱,他想了很多,又因为想太多而好像什么都没有想。只是不管如何,当门开启的那一刹那,方卓还是自然而然地说出了一句话。
他说:
"对不起。"
因为他虽真正为许多人想过了——塔米的,自己的,甚至那个本来的银色小龙的——却独独没有为帝堂绝想过。
他从没有想过,失去自己仅有东西的龙,该是如何地难过。
章二零 离去,新的开端
夜很凉,但胸膛上一抽一抽疼着的伤口却十分炙热,仿佛有一团火藏在里面,肆无忌惮地四下舔舐。
帝堂绝一个人坐在椅子上。
他并没有点灯,如练的月光便透过敞开的窗户洒进来,落了一地霜白。
门外还残留着气息,是方卓的。帝堂绝感应得到,却不想动,不止是不想去开门,不想去见龙——他甚至连自己胸口还渗着血的伤口,都不想处理。
从没有哪一刻,帝堂绝会觉得如此疲惫。
哪怕是在他知道那件事情的时候。
自己的孩子,在什么都知道的情况下,宁愿跟着一个不认识的黑龙离开,也不愿找他,不愿对他出声……
帝堂绝闭上了眼。此刻的他,就如同一只骤然被扔到旱地上的游鱼,甚至无法好好呼吸。
他是不是注定了无人相伴?帝堂绝这么问着自己。从第一个孩子到塞莱斯特,再到现在的这个,他……
帝堂绝蓦然睁开了眼。
塞莱斯特与他不和,怎么说也还有足够的理由,可是方卓要离开他又是为什么?若说地位权势,他已经站到了顶端,怎么也不是一个要东躲西藏的黑龙可以比的;而要论疼爱的话,不说其他,至少他从来没有打骂斥责过小龙,之前小龙也常常黏着自己……那么,第一次见到的时候,方卓为什么不出声?
日月轮替,地上的霜白已经换了暖光。
保持同一个姿势整整一夜的帝堂绝终于动了。
先只是微微的轻颤了一下,然后,坐在椅子上的龙收紧了垂放于椅柄上手,于齿缝之间蹦出了三个字,很轻,但饱含着足够的凛冽:
"……风花叶!"
方卓规规矩矩地跟着帝堂绝走进房间,然后再规规矩矩地坐到了帝堂绝的对面。
帝堂绝也坐下了,自觉已经得到答案的他没有了最初的愤怒和无力,只是开始想要知道——知道面前的小龙这几个月里,尤其是在被风花叶带走的那一个月里,到底经历了什么事情。
只是,要怎么开口询问?帝堂绝端着杯子,一时有些走神。既然面前的小龙在最初见到他的时候甚至能忍住不出声叫他,那也肯定不会说出那一段的经历……
"阁下。"见帝堂绝一直不说话,本就愧疚的方卓是越发愧疚了,忍不住就再道歉道:"对不起……"
帝堂绝抬起了眼:"为什么道歉。"
"昨天晚上。"方卓的目光落在了帝堂绝的胸膛上,尽管此时的帝堂绝已经换了一件新衣服,再看不见丝毫受过伤流了血的样子,"我真的很抱歉,我不知道为什么那样……"
方卓的眼里蒙上了一层阴霾。
帝堂绝注意到了,所以他说:"是风花叶。他擅长精神系,寻常龙稍不留神便会在不知不觉中被他影响……这也算我的疏忽,你不必在意。"
方卓没有吭声,但依旧拿眼睛瞅着帝堂绝。
帝堂绝看见了却不说话,只端着杯子喝了一口温热的花茶。
于是方卓再出声了:"对不起……"他停顿了一下,"我不该瞒着你——我一直都知道自己是银龙。"
"为什么?"帝堂绝只问了这三个字。
"第一次是因为阁下没认出我,"方卓说不出'我不是你的孩子,所以也没上去认亲',只能道,"我赌气……"
赌气?帝堂绝未置可否,只继续问:"第二次呢?"
这个理由就好说了。所以方卓虽然还满是愧疚,但神色到底自然了一点:"第二次的时候,我已经有抚养者了,我想着,就算再怎么样,这件事也应该先让他知道。"
"你的意思是,你早晚有一天,会亲自对我说这件事?"帝堂绝淡淡开口。
方卓只犹豫了一瞬,因为在下一刻,他就想起了帝堂绝为寻找自己小龙所做的种种事情。他抬起头,直视帝堂绝:"是的,阁下,早晚有一天,我一定会亲自跟你说这一件事。"
帝堂绝无声无息地捏紧了杯子。
'早晚有一天'、'一定'、'亲自'……他的小龙根本就没想过要离开他……
"你昨天想问塔米的事情?"帝堂绝忽然开口。
方卓一愣:"是的。"
"问过曼迪了?"帝堂绝语气虽带着疑问,但看神色却像是已经肯定方卓问过了。
方卓再点头:"问过了。"
帝堂绝再道:"有什么想法?"
不明白对方为什么忽然话话题往这边引,但方卓还是肃容道:"我要去一趟艾城。"
帝堂绝淡淡开口:"塔洛蒂亚是上了追捕令的人,头颅会被割下作为战功往上递,你去了也不会看见对方的尸体。"
这么说罢,帝堂绝看着方卓的反应。他并没有失望,因为面前的小龙虽然有显而易见的哀伤,却也正容并坚定地告诉他:
"总有办法。"
总有办法吗?帝堂绝开了口:"我可以带你去艾城,也可以让你见塔洛蒂亚"
方卓的眼睛骤然亮起!
这显然是一个让人无法拒绝的诱惑,方卓也根本没有想要拒绝,他几乎不假思索地开了口:"谢谢阁下,麻烦您了。如果有什么事需要我做……"
方卓略略迟疑了一下,倒不是因为其他,而是在想依帝堂绝对自己小龙的感情,如果他摆明了用自己能给的东西能做的事来交换,那会不会让帝堂绝失望或者伤心。
帝堂绝反而没什么感觉:"有一件事。"
"什么?"方卓打起精神问。
"你既然已经是诺亚学院的学生了,那这次离开就定然要请假……可以自己解决?"帝堂绝问。
就这样?方卓眨了眨眼,好一会才回过神来:"当然……这是我的事情,我自然应该解决。"
"现在就去?"帝堂绝再问。
方卓越发奇怪了,但还是依言起身:"当然,我现在就去——一个上午就好,我能处理好所有事情,阁下。"
说罢,方卓向帝堂绝行了一礼,继而快步离去。
依旧坐在原位,帝堂绝听着来去匆匆的脚步声,只等了不到五分钟的时间,便从打开的窗户看见了已经走出庄园,上了角马车的身影。
帝堂绝握着已经由温热变为冰凉的杯子。他开始一点一点地算着:
能想到把自己的事情先告诉抚养者再决定其他,至少是会为他龙着想;
能在知道抚养者身死之后立刻决定动身前往,至少是重感情;
而能自己处理动身前的一切事宜,则至少是有能力有担当。
一个有能力有担当,为他龙着想,还重感情的小龙,会因为赌气,就不认自己的亲人?
帝堂绝敛下了眼,他静静地看着手中的杯子一会。继而用力,将杯子整个捏碎。
只听"啪"地一声,瓷器破裂,碎片四溅。
乘着角马车来到了学院,在向某位闲逛的教授说明来意后,方卓很快就来到了诺亚学院的院长室。
一位白胡子的老龙正坐在书桌后,两手交握地等着他。
"院长。"方卓向桌子后的老龙行礼。
白胡子老龙微笑起来:"方卓?我一直很想见一见你。你应该知道,你的抚养者委托我们照顾你……那么,小家伙,今天来找我有什么事情?"
方卓道:"院长,我想请一个月的假。"
"理由?"诺亚院长挑起了一边的眉毛。
"去西南,见我的抚养者。"方卓回答,并看向诺亚院长。
白胡子院长的表现很平静。交握着双手,他只稍稍停顿了一下,便道:"是辅王阁下告诉你的?"
并不意外塔米的委托人知道塔米的事情——事实上,如果他们不知道,方卓才奇怪——方卓只是不太控制得了自己复杂的心情,所以他只简单得不能再简单地回了一个字:
"是。"
白胡子院长没有计较方卓的态度,他继续道:"既然你都知道了,那塔米……塔洛蒂亚现在的情况如何?"
"死了。"方卓平静回答。
白胡子院长停了好久。当沉寂充满了院长室的每一个角落后,他才再次开口:"龙神在上……你去艾城后,打算怎么做?"
"看见塔米的尸体。"方卓道,他稍稍停了一会,再开口,"然后为他下葬。"
白胡子院长点了点头:"你有这个想法很好。但如果塔洛蒂亚是被杀的……"
方卓现在不想听见'杀'这个字眼,所以他打断了白胡子院长的话:"院长,辅王阁下会送我过去。"
白胡子院长不再说话了。片刻,他再点头:"好,我知道了。"
这句话显然是同意了他的请假了。方卓也没有再往下说的欲望,朝着白胡子院长行了一礼便要离开。
但白胡子院长叫住了方卓:"等等。"
方卓回过头:"院长?"
"不管怎么样,小家伙,"白胡子院长收拾了情绪,他温和开口道,"你随时都可以回来,塔米的委托,一直有效。"
方卓沉默地听完了,他向白胡子院长点了点头,示意自己明白,便再离开了。
这一次,白胡子院长没有阻拦。他只是站起身,走到窗户边,看着那个小小的身影出现,走远,再消失。
"他很得辅王的宠爱。"一道声音忽然插了进来。
白胡子院长转回了身,他冲不知何时来了的休斯笑了笑:"是啊……塔洛蒂亚也走了。"
白胡子院长淡淡开口,脸上终于浮现出些许悲哀之色。
休斯冷着脸,半晌才应了一声:"嗯,也死了。"
白胡子院长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他静静地坐了一会,然后开口道:"过两天我们召集被遗忘者,送塔洛蒂亚去龙神身边吧。"
休斯点了头。然后,他的目光移到窗外的一条被女罗树夹着的蜿蜒小路——那条方卓离去的小路——上,道:"我以为你会让那个孩子做点什么。"
"做点什么?"白胡子院长抬了眼。
"他很得辅王的宠爱。"休斯又重复了一遍,他平静地看着白胡子院长,"你明白我的意思。"
白胡子院长当然明白休斯在说什么。
既然很得辅王的宠爱,那如果为黑龙向辅王进言……
白胡子院长不是没有想过,只是……
"他只是一个化形一个多月的孩子。"老龙自语着,说给休斯听,也说给自己听。
休斯脸上的冰冷渐渐瓦解了,他坐到院长室里的一把椅子上,开口道:"他只是一个孩子,也是塔洛蒂亚最后委托我们照顾的……今天,什么也没发生,是不是?"
白胡子院长无言地点了头。
——今天,什么也没有发生。
离开院长室的方卓已经走到了诺亚学院的门口。他看见了就停在学院门口的角马车,也看见了一个意料之外,但在情理之中的人。
方卓扯了扯嘴角,算是露出了一个笑容之后,才迎上前道:"清秋。"
特地等在门口的雪清秋看着方卓:"又要走?"
方卓点了点头。
"什么时候回来?"雪清秋问。
"不知道。"方卓回答。
"嗯,"雪清秋答应一声,继而若无其事道,"那就去吧。"
方卓又扯了下嘴角:"我们会再见的。"
"若是再也不见,你就不配做我的朋友。"雪清秋平静得几乎淡漠。
这次,方卓露出了一个真正的笑容。他再不多说什么,迈步便向雪清秋身后走去。
两龙擦身而过,雪清秋稳稳地向诺亚学院里头走去,方卓则径直走向那停在角落,有荆棘和银冠徽记的角马车。
帝堂绝已经等在角马车里了,他向着走过来的方卓伸出了手。
一只稳定、修长、并且漂亮的手。
方卓停下。
他握住了这只伸到面前的手。
章二一 死了也要看见尸体
傍晚到了,半边的天染上了瑰丽的朱红。
帝堂绝和方卓已经正在不足艾城百里的小镇的庄园里。
连续赶了好几天的路,帝堂绝虽不觉疲惫,却担心方卓受不受得了,因此一到庄园便让方卓先去休息。
方卓确实累了。他刚要站起身离开,却忽然想到一件事,不由开口道:"阁下,我们明天去艾城……"
帝堂绝以为方卓嫌迟了,他微微皱眉:"赶了这么多天,今天晚上你怎么也要先好好休息一下。就算艾城那里,也需要一些准备。"
"我不是这个意思,阁下。"方卓觉得眼皮有打架的趋势,他努力睁大眼睛,"我只是听说过,有些要接待尊贵人物、又恰巧发生骚乱的地方,会为了尊贵人物而暴力镇压,不惜有所伤亡……"
这次,帝堂绝真的怔住了。
带着方卓一路走来,朝夕相处,帝堂绝是亲眼看着自己的小龙如何为那个已经死了的黑龙辗转反侧,片刻不得安宁——他清楚的知道,方卓到底有多重视那个黑龙。
可是现在?……
"阁下?"太久没有听见帝堂绝的回答,方卓忍不住出声。
帝堂绝又停顿了一会,方才开口:"为什么会想到这个?"
"这几日查阅资料,刚好翻到了这个。"方卓回答。
"翻了资料……"帝堂绝忽然道,"如果确实是这样呢?"
"阁下的意思是……"方卓问。
帝堂绝已经恢复了平静:"这种事确实有,还被提倡赞誉过,认为是对驾临到此的王和辅王的基本尊重。所以如果某地发生了骚乱,一方面为了避免太多的损伤,一方面也是表示对属下的信赖,王和辅王都不会轻易前往。"
"原来是这样。"方卓道。
"那么,你的打算呢?"帝堂绝问,"艾城的骚乱,按正常情形来看,至少还要三五日的功夫。当然如果决心镇压,甚至不需要一个小时……只是恐怕会发生某些不好的事情。"
这么说完之后,帝堂绝便开始猜测方卓的答案。
等待不了?看他对塔洛蒂亚关心的程度,很有可能。
宁愿等待三五天的时间?光看他在这个时候还能注意到这一点习惯,这个答案也不是不可能。
当然,说不定他还会想办法尽可能地缩短时间到自己能接受的程度……比如一天?帝堂绝暗自想着。
而此时,方卓也开了口:"那如果……我自己去呢?"
一个小时之内,帝堂绝已经第二次觉得面前的小龙出乎意料了。
他稍稍停了一会:"你要自己去……不是不行。但你确定你能穿过重重防卫,在一个根本不熟悉的地方找到塔洛蒂亚吗?"
"我不确定。"方卓坦然回答。
帝堂绝刚想说什么,就见面前的小龙带着些微疲惫咧嘴一笑:"但我会在这三五天内竭尽所能。如果还是不成……"他站起身,端端正正地向帝堂绝行了一礼,"就麻烦阁下了。"
帝堂绝一时没有说话。好一会,他才道:"虽说王和辅王驾临前要镇压是习惯,但也只在上一任统治时比较流行……你放心,我已经打过招呼了,不会大动干戈。"
说罢,帝堂绝明明白白地看见了面前的小龙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
明明是一刻都等不下去了……帝堂绝眼神沉郁。
踏前一步,方卓刚想说些什么,就听轻缓而富有节奏的叩门声响起。他循着声音转过头去,便看见曼迪手端盛着伤药和纱布的托盘走了进来。
平稳地走到房间里的茶几旁边,曼迪开口道:"阁下,该换伤药了。"
一边说着,他一边看了方卓一眼。
方卓接触到了曼迪的视线,以为对方是在提醒自己别占用了帝堂绝换药的时间,他连忙道:"阁下,我先下去了。"
本就估计方卓身体,想着让对方早些休息的帝堂绝也不留龙,只点头道:"去吧。"
方卓很快就离去了。在方卓离去后,帝堂绝看着准备纱布和伤药的曼迪,随意道:"你以前可不会在我和别龙交谈的时候进来打断。"
曼迪先是看了一眼方卓离去的方向,随后才道:"阁下往常也没有这种受伤了还跟龙到处奔波的事情发生。"
帝堂绝笑了一笑。
曼迪也没有再次说话,只熟练地解开了帝堂绝的衣物,然后动手换药。
帝堂绝静静由着对方动作。
须臾,他开了口,语气有些飘渺:"我找回小龙了,曼迪爷爷。"
曼迪的手停了一停,然后,他舒缓神色,慈祥地微笑起来:"是的,恭喜你,小主人。"
帝堂绝没有说话。
良久,他轻轻地应了一声:
"嗯。"
翌日,艾城,将军府。
或许是早就得到了吩咐,等方卓跟着帝堂绝走进这足有前世的一个篮球场那样大的大厅时,早就等候在大厅里的瓦罗并没有多话,只恭恭敬敬地向帝堂绝行完大礼后,便带着两人往后花园走——塔米的尸体,正放在那里。
自从听见塔米的消息之后,方卓无数次设想见到时的情景,也时时刻刻地想着早一点、再早一点见到。而现在,他终于能见到了,却反而开始不想进去了。
或者,迟一点知道,能……多保留几分妄想?
方卓无声地咬紧了牙根。他能听见自己的心跳。
咚咚——
咚咚——
咚咚咚咚咚咚咚——
走在方卓身边的帝堂绝似乎察觉到方卓的紧张,他停下脚步,一只手搭在方卓的头上。
但方卓没有停下脚步,他甚至没有让帝堂绝的手真正放到自己的头上。
他迈出了最后一步。
然后,他听见脑海中某一根弦崩断的声音。
陪着辅王在一旁站了许久的瓦罗开始有了几分不耐烦。当然,他很好地把这份不耐烦掩藏在了自己恭敬的外表下。
原来还以为是辅王阁下来了兴致想要看看黑龙中颇为有名的塔洛蒂亚,倒没有想到堂堂的辅王,竟只是为了一个小黑龙,才特地来到这儿。而且看那小黑龙的样子……好像惊讶到了极点,神色都一片空白了?还是悲伤到了极点?
瓦罗更不耐烦了。在这不耐烦中,他还隐隐担忧起来:塔洛蒂亚是他杀的,按寻常来说,这自然是一件功劳,但依现在的这种情景看来,那条小黑龙只怕是和塔洛蒂亚有什么关系,而辅王显然又看中那条小黑龙,恐怕这次不但没有了功劳,日后还要受到排挤……
想到这里,瓦罗很是心烦意乱。他想不明白,为什么一条小黑龙,还是就这么巧的跟塔洛蒂亚有关系的小黑龙能搭上龙界的辅王。
当然,最让他不明白的还是身为龙界的这一任辅王,帝堂绝到底是看上了面前的小龙什么……不会是换了脾气,想找个小龙玩一玩吧?
瓦罗忧心不已。
"瓦罗将军。"忽然一声打断后花园的安静,瓦罗回过神来,忙向帝堂绝行礼,这才注意到那呆呆站了许久的小黑龙终于回过了神来。
等那小黑龙回了神,辅王阁下才出声……瓦罗觉得自己果然是乌云罩顶了。
帝堂绝知道面前的龙恐怕在想些什么,但他并没有兴趣去具体了解,所以只道:"瓦罗将军,你可以先下去了。"
事已至此,瓦罗也没什么好说的,只再答应了一声便退下去,把地方留给了帝堂绝和方卓。
方卓出声了:"阁下,"他忍不住舔舔唇角,"阁下……事情完了?"
"嗯。"帝堂绝注意到方卓的神色有些不对,却并没有出声,只宽容的应道。
"那么,"方卓又舔了舔唇角,"塔洛蒂亚死了?"
帝堂绝扫了一眼被摆在花园石桌上的头颅。他并没有细看,一个黑龙而已,也并不值得他多细看:"死了。"
"哦……"方卓隐隐松了一口气。
帝堂绝便摸了摸方卓的脑袋,道:"走吧?"
方卓自然答应。
一路无话,等两人离开艾城,回到临时的落脚点的时候,方卓并没有自己去休息,而是一路亦步亦趋地跟着帝堂绝,来到帝堂绝的房间。
"怎么了?"见刚到自己大腿的小龙跟得可爱,来到房间之前,帝堂绝索性弯下腰,将方卓抱起来放到椅子上。
从来没有被人抱过,方卓被帝堂绝抱起后,先呆后僵,等坐到椅子上后,已经成了一个人型雕塑。
帝堂绝看得有趣,他脸上有了淡淡的笑意:"想跟我说什么?"
方卓渐渐回了神。他瞅瞅帝堂绝,再瞅瞅帝堂绝。
帝堂绝很有耐心。
于是方卓小声开了口:"塔米是塔洛蒂亚?"
"资料上是。"帝堂绝点头。
整个龙界最高端的情报组织会出错?方卓还不至于有这个期待,于是他又瞅瞅帝堂绝,才低声道:"那个……瓦罗将军府里的头颅,不是塔米的。"
"嗯。"帝堂绝平淡地应了一声。
就这样完了?方卓有些期期艾艾:"那事情……"
帝堂绝忍不住露出微笑,他伸手轻轻揉了揉方卓柔软的黑发——嗯,如果是银发,那就更漂亮了。帝堂绝如是想着,轻描淡写:"小事而已,你说完了就完了。"
方卓一时说不出话来,片刻,他道:"阁下……"
"阁下。"另一道声音一起响起,却是端着盛放纱布和伤药的托盘的曼迪再次出现了。
一看见曼迪手中的东西,方卓就明白了。这次,他自动自觉地站起来,就要出去免得打扰两人。
曼迪看了方卓一眼。
方卓再次接触到了曼迪的视线,刚刚站起来的他忽然福至心灵,开口就道:"我来帮阁下换药吧!"
房内一时安静下来。然而看着曼迪的方卓确信,在他出声的那一刻,他分明看见了曼迪眼中有了一掠而过的笑意。
于是昨天特意挑他在的时间进来,也是为了这个?……方卓囧然接过托盘,再囧然地走到帝堂绝身前替对方解开衣扣。
一颗扣子。
两颗扣子。
三颗扣子。
当解到第四颗的时候,方卓看着垂到自己面前的银色长发,忽然想到一件再重要不过的事情来。
那啥,面前的人漂亮成这副模样,万一他在换药的过程中把持不住,那……
……该怎么办?
章二二 最荒诞的不幸
夜色正浓,繁星满缀天穹。
帝堂绝正在房间里喝着可卡[1],他的膝头放着从龙界各地传上来的各种报告,它们被装订在了一起,粗一看去,至少有一根手指那样的高度。
帝堂绝看完了膝头的最后一份报告。他放下杯子,靠倒在椅背上,有些疲惫地伸手揉了揉眉心。
曼迪无声无息地走进房间。他放下自己带进来的点心,又为帝堂绝换上一杯新泡的温热可卡,这才以目示意正安安稳稳地睡在房内大床上的方卓。
帝堂绝微微摇了头。
曼迪便再次无声地退下了。
至于帝堂绝,他则是又闭目休息了一会,这才收拾了面前的各种报告,起身走到床边。
躺在床上的方卓呼吸平稳而清浅,是正在熟睡的表示。
帝堂绝沿着床沿坐下了,他静静地看了熟睡的小龙一会,伸手轻抚对方散落脸颊的黑发和参差黑发下的面孔。
熟睡的方卓动了一动,似乎就要惊醒。
但在那之前,帝堂绝已经给了方卓一个"深深沉睡"的咒语。
刚刚有所动作的方卓再次沉沉地睡了下去,帝堂绝用手指轻轻刮搔对方脸颊一会,又给了手下的小龙一个"心灵释放"的咒语。
方卓的睡颜越发安稳了。
帝堂绝依旧没有急着做什么,他再摸了摸方卓柔软的头发和脸颊之后,才斜靠在床上,同时轻轻抱起方卓,让他靠住自己后,再握住对方的手探入力量。
帝堂绝是在寻找风花叶给方卓下的法术。但他并不着急,一边用能力一点点探查对方身体时还一边跟靠在自己身上的小龙说话:
"方卓?"
仿佛回到了母亲的体内,身处最舒适最安全环境的方卓恍惚听见了有声音叫自己的名字,他下意识地应了一声:
"嗯?"
帝堂绝用没有握住对方手腕的手拨了拨方卓的短发。
方卓么?他本来给小龙想的名字,是伊西铎……帝堂绝只停顿了一会儿。下一刻,他就再道:"你喜欢塔米?"
方卓闭着眼,他脸上露出了一个小小的笑容:"喜欢。"
"很喜欢?"帝堂绝再问。
方卓的笑容变大了:"很喜欢。"
"如果塔米死了呢?"帝堂绝道。
死了?方卓只觉得一股愤怒涌上心头,他不假思索地说:"血要用血偿还。"
帝堂绝一时没有再出声。
这一段时间里,方卓因焦急塔米的事情而一路急赶,他看在眼里,没有做声地任由对方行动,甚至还没让对方花时间恢复银龙的外表……可是,这并不意味着,他能和一个黑龙共享小龙。
帝堂绝抚着方卓头发的手依旧温柔,但神色却渐渐冷淡下来。
他不知道便罢。既然知道了,那他的小龙就不会有第二个抚养者,倘若塔米没有出事,那他知机还罢,若不知机,到时候他左右也要让对方出点事情……就是没想到仅仅一个月的功夫,他的小龙就那么喜欢一个黑龙了。
帝堂绝难得地皱起了眉。
不过既然那个黑龙已经出事,又消失了,那也就罢了……这应该是目前来说最好的结果了。帝堂绝在心中暗自想到。至于塔米会不会再出现,这完全不在他的考虑中,因为这完全不需要他去考虑——他的小龙,怎么可能会有第二个抚养者?
"现在希望有什么?"帝堂绝继续问着,他的能量也继续在方卓体内探索。
正自享受的方卓又听见了声音,他有些奇怪又有些恼怒:怎么连休息都休息不安稳?
但恼怒归恼怒,再舒适不过的环境还是让方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找到塔米。"
帝堂绝神色平静,再道:"问他的真实身份吗?"
问不问真实身份……这个问题有点难度,方卓思量着,渐渐有些忽略周围的享受了:"会问……但如果不回答,也没什么。"
帝堂绝握着方卓的手忽然轻轻一震,找到了风花叶设下的法术了。用能力探过那个"壁垒"一会,帝堂绝面沉如水,半晌才应了一声:
"嗯。"
握着方卓的手,帝堂绝开始慢慢加大探入的能量,他又开了口:"还记得带走你的那个黑龙吗?"
印象太深刻了。方卓觉得自己又清醒了一点,虽然他除了舒服之外什么感觉都没有:"风花叶!"
"记得他对你说过什么吗?"帝堂绝又道。
说过什么?方卓有些迷糊:"'原来你在这……'嘶……'看来他真是拿你当宝物一样……'嘶……"
帝堂绝没听懂方卓在说什么,但他很有耐性,一边再缓缓加着能量,一边道:"做过什么?"
做过什么?方卓又开始回忆了,这次,他觉得自己好像感觉到了一些除了舒适之外的东西……
怀中的小龙好一会没有回答。
帝堂绝低头看了看,见方卓依旧神色安稳双目紧闭,便不再多加关注,只道:"讨厌风花叶吗?"
方卓清醒了,是很突然的一下,如同灵光一现那样,忽然就明白过来了。醒来之后,多年的习惯让他没有睁眼也没有动弹,只保持着原来的模样安稳靠在帝堂绝身上。
帝堂绝沉稳的声音再次传入方卓耳朵了:
"讨厌风花叶吗?"
保持着原本姿势的方卓体内是一股又一股的热流,身上却是一层又一层的冷汗——他方才,没说什么不应该说的吧?
这么想着,方卓身上不动,嘴里再次道:"讨厌。"
帝堂绝又说:"为什么?"
这个要怎么回答?方卓飞快地动着脑筋,嘴巴也不停:"他做了……事。"
帝堂绝没有声音传来了。
方卓有些忐忑不安,暗想自己的那个省略到底省略对了没有。
房内一时沉寂下来了。方卓忽然听见一个轻轻地响动从他体内传出,就如同气泡破掉的声音那样。
发生了什么?方卓暗暗好奇,却没敢睁眼。
帝堂绝收回了一直握着对方手掌的手,他看了面前重新恢复绚烂颜色的短发片刻,微微笑起来:"跟我回去,怎么样?"
闭着眼睛的方卓猛然一怔,不知道如何回答。
但让人尴尬的寂静并没有持续多久,因为下一刻,帝堂绝就道:"回答不出来?想在这里找塔洛蒂亚的消息?"
这次,方卓确信对方是知道自己醒过来了。可是这句话……如同上一句一般,方卓还是不知道怎么回答,他甚至不确定自己现在该不该睁开眼。
帝堂绝帮方卓做出了决定。他摸了摸方卓恢复银色的短发,随后直起身来,又拉过一旁的薄被盖到方卓身上,最后仔细掖好了被角,才道:"好了,先睡吧。"
方卓没吱声。
帝堂绝也没再说话。
片刻,脚步声响起;再一会,关门声也响了起来。
方卓终于睁开了眼,他对着自己道:"我……"
——要怎么做?
夜晚并没有结束。
艾城的西南临着海,又是一望空阔的平地,每到夜里,呼呼的冷风席卷海水,孜孜不倦地拍打着海岸边狰狞地岩礁。
上弦月高挂天空,孤零零地俯瞰大地。艾城临海岩礁的深处,天然形成了一个石洞,石洞中,本该死去的塔米正蜷缩身子,侧躺在角落。
塔米的状态显然并不太好。
他闭着眼睛,脸被悬于不远处的淡蓝水幕映亮,苍白得可怕。侧躺着蜷缩起的身子裹着一件全黑的斗篷,从某些细节——诸如领子袖口那鲜亮的金线上——能看出这件斗篷出生的日子并不长。然而此刻,因为泥沙和尘土,还有几道长长的不知什么东西拉出来豁口以及被硬生生拽去了好大布料的底端,这件其实可以说得上崭新的斗篷却只显得残破肮脏,如同即将逝去的病弱老人。
塔米所在的石洞不大,但很深,弥漫着浓浓的血腥之气,若再仔细倾听,还能听见被面前说话声和远处浪涛声掩盖下的细微水声。
——是自塔米体内流出的鲜血蔓延在地的声音。
躺在地上的塔米呼吸已经微弱不可闻,悬浮于半空的水幕却依旧忠实地播放着——播放着方才帝堂绝和方卓的一系列互动。不知从何处而来的声音在尖利地呼啸着的风声中嘲讽:"塔洛蒂亚,你看着吧,你看着吧——你的小龙,早已经背弃你了!"
蜷缩于角落地塔米没有动静。
声音依旧继续:"你的小龙为什么不背弃你了?他居然是一个银龙!还是现任辅王的孩子——塔洛蒂亚,你哪一点比得过帝堂绝?只要稍微有些脑袋的龙,都会明白到底该如何选择的。"
闭着眼的塔米似乎微微撩动了眼皮,又似乎什么都没有做。
嘲讽地声音忽然一转成了怜悯,只是有时候,怜悯不吝最深的嘲讽:"可是他是你的小龙啊,不管怎么样,最开始,是他选择了你,是不是?"
"够了……"塔米终于出了声,尽管他的声音沙哑又沉闷,甚至低不可闻,但那不知从何而来的声音却还是一下子捕捉到这点声息,呵呵笑了起来:"你这个懦夫,你的小龙已经跟着别龙走了,可是你呢?甚至不敢知道真——"
"——"塔米还想出声,可是太过沉重的伤势却让他连躺着说话这样简单的动作都无法完成,只能闭着眼重重喘息——而这喘息声的大小,甚至还不能盖过他体内鲜血流淌出来的声音。
水幕依旧悬挂,并持续反复地无声播放着那一幕幕亲密的画面。声音也在持续着,它说得越来越大声,也说得越来越急促:"塔洛蒂亚,塔洛蒂亚——"
急促地喘息带动胸口的伤势,塔米咳了几声,却被喉咙中争先恐后涌出来的鲜血给呛到,几至无法呼吸。
而那自四面八方传来的声音却恍若不觉。它清晰地,尖利又愤怒地嘶叫着,伴随着各种嘈杂到让龙想要呕吐的声音,狠狠穿透一切,直钉入塔米心脏的最深处:
"——拿回自己的东西!"
倏然,光影散去,声音湮灭,石洞中再先前的恢复了黑暗寂静。
深渊一样的黑暗,死一样的寂静。
"你听说了吗?"
"从帝都来的辅王要暂留艾城了。"
"早就听说了。"
"他为什么要留下?"
下午的太阳很温暖。
风花叶正在艾城黑龙一个聚集区帮助治疗在先前的冲突中受伤的黑龙,他幻化成了最普通的黑龙模样,在早已准备好的小屋前拿出种种药品,为每一个无法得到龙廷救治的黑龙包扎伤口。
无法从龙廷得到救治的黑龙也自发的在风花叶的小屋面前排着队,他们彼此交谈着,却都克制了声音,尽量不影响到旁龙。
"不知道,谁知道龙廷一直在想什么?"
"反正和我们黑龙没关系。"
"没关系好,就怕又是什么针对我们的事情……前两天的冲突……"
周围一时没了声音。
风花叶利索地替面前的老龙处理完伤口,正包药材准备拿给对方,就听队伍里忽然响起了一道稚嫩的声音带着十足的不忿道:
"如果没有厄运之龙就好了!"
周围没龙说话。
那道稚嫩的声音便继续说下去,话里有着能明白听出的不解和理所当然:"如果没有厄运之龙,就不会有黑龙的不平等!什么遗忘者被遗忘者,也根本都不会出现!——为什么,我们要有厄运之龙?"
周围有了轻轻的骚动,是那说话的小龙的抚养者在呵斥小龙,让对方不要乱说。
风花叶将手中包好的药材递给了面前的老龙。
面前的老龙带着感激的笑容接过并离开了。
又一条龙来到风花叶面前了,这次是一个五六岁大刚刚化形的小龙——也正是方才说话的小龙。
风花叶依旧娴熟地为对方处理伤口。
那出声的小龙有着巴掌大小脸和一双大大的眼睛。此时,他就睁着自己的大眼睛看向风花叶不停歇地双手,专注认真得让旁龙一看便觉可爱。
这只小龙只是轻伤,风花叶很快就处理好了伤口,他收回手,示意对方已经好了。
那坐在风花叶面前的小龙终于回过了神,他露出了一个带有三分羞涩七分赞叹的笑容,道:
"您真好,也真厉害。"
风花叶抬了眼。
面前的小龙脸上还带着真诚的笑容。
风花叶想着他该说谢谢,也准备要这么说。然而在他开口之前,另一道带点迟疑的声音插了进来:
"您好?"
很熟悉的声音。
从方才就一直保持动作流畅的风花叶终于停了一下,继而,他侧过了头。
却只见一片柔金光辉笼罩来龙。
章二三 您很喜欢小龙么?
自从帝堂绝决定留在艾城之后,坐落于艾城郊外的庄园就再没缺过客人以及各种求见函。
"阁下。"又一天早晨,手拿一堆求见函的曼迪微微皱眉,早习惯了龙宫清静的他实在有些受不了眼下这个混乱的局面,"这些是新的求见函……您需要看看吗?"
"不用了,以后都由你来决定吧。"帝堂绝合上膝头摊开的旧报纸,这份报纸第一页最醒目的部分,赫然就写着《论10月3日黑龙和龙廷的又一次冲突》。
曼迪点了点头。他看见了帝堂绝膝头的报纸,心中微有好奇——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帝堂绝并没有让他找这份旧报纸,那……是方卓找来的?
"殿下呢?还在黑龙聚集区那边?"帝堂绝又开口,问的是方卓的行踪。
曼迪收回了心神:"是,算到今天为止,已经连续半个月了——小殿下一直在黑龙那边同另一个黑龙一起帮忙处理伤员。"顿了一顿,他又道,"阁下,我们不替小殿下做些什么吗?"
"'我还什么都没决定好,这情债就一直欠,欠来欠去,什么时候是个尽头呢?'"帝堂绝慢慢道,他微微一笑,"这大概是他的想法吧。说来也算他的事情,他乐意自己做,当然好。"
曼迪也笑了,他夸赞道:"小殿下很独立。"
"是很独立。"帝堂绝回答,复又问,"他还是每天回来之后,都独自学习到十一点,然后早上五点起床,再锻炼到七点?"
曼迪道:"是的,阁下。"
帝堂绝皱了眉:"我并没有让他那么做。"
"小殿下很自律……或者,我跟小殿下提一回?"曼迪问。
他本来想让他过得尽量舒服一些……帝堂绝想了片刻,摇头道:"既然他自己想这样,那也没什么,由他高兴好了。"
曼迪答应。
"还有什么事?"帝堂绝问。
"还有一件,就是龙宫……"曼迪略有迟疑。
帝堂绝的脸色便沉了下去:"龙宫来信了?又是召回?"
曼迪应了一声,道:"说是东边的结界有了松动。"
"屏障松动要补也是金龙去补。"帝堂绝冷冷道,却到底没说出'关我什么事'。
这话并不好接,曼迪垂首肃立,暂时当了个闷嘴葫芦。
好在帝堂绝也并不想要曼迪接口。他沉思一会,让曼迪拿过书信,飞快地扫了一遍之后,闭目沉吟片刻,便道:"我知道了……塔洛蒂亚的事情,调查得怎么样了?"
"塔洛蒂亚来这里,以及避战离去时所通的渠道,我们都查清楚了,但是暂时还没有找到塔洛蒂亚的行踪。"曼迪道。
"继续查。是生是死,我都要见到切实的证据。"帝堂绝淡淡道,"另外……"
他极短地顿了一下,短到连站在帝堂绝面前的曼迪都差点忽略了:"另外,收拾东西准备回龙宫。"
"是。"曼迪躬身,"小殿下那边……"
帝堂绝摆手打断:"方卓那里,我亲自说。"
庄园里的闲话至此结束。同一时间,方卓也一如曼迪所说的,正在艾城的黑龙聚集区帮助受伤黑龙处理伤口。
当然,他还是跟风花叶在一起。
当然,他还是没发现身边的人就是风花叶。
半个月的时间不算长,但也不短,足够让悄悄用自己治愈能力临时客串了一把大夫的方卓和同龄龙暂时打成一片了。
所以这一天,当方卓因太晚睡着而顶着两只硕大黑眼圈出现的时候,至少三只幼龙冲他意味深长的笑了。
方卓十分之莫名。
轮到第四个幼龙了,方卓刚低头准备察看对方伤势,就见这只小龙神神秘秘地凑过来道:"感觉如何?"
感觉?方卓眨巴眨巴眼:"什么感觉?"
对面的小龙一脸咱们都懂的表情:"昨天你家里的龙来找你了。"
这倒没错,回去的时候帝堂绝同他提了。方卓就点头道:"没错。"
"你昨天没休息好吧。"小龙又道。
他昨天在想塔米的事情,迟了些。方卓还点头:"没错。"
对面的小龙于是摊了摊手。
方卓则还等着对方在开口。
片刻寂静。
"完了?"方卓微懵。
小黑龙瞪大眼睛,一脸的惊异,面上明明白白地写着:你还要我再说么?
方卓差点没说出"啥不能说了"这句话。他瞅着面前的小龙,回想对方方才说的话:
——"你昨天迟回家了。"
——"你昨天没休息好。"
于是……代表了什么?
方卓依旧没弄明白,所以他虚心向面前小龙求教:"于是怎么了?"
小黑龙的眼睛瞪得更圆了,他愤愤地看了一眼方卓,继而就起身离去,连伤口都不要方卓处理了。
而完全不明白自己哪里得罪对方的方卓皱起脸,乘着没龙空挡转身瞅一旁的风花叶:"到底怎么了?"
从三五天前就因为有方卓的帮忙而闲下来的风花叶甚至没从书中抬眼,只道:"他嫌你小气了。"
"我哪里小气了?"方卓越发奇怪起来。
风花叶还是没抬眼:"你昨天没回家。"
没回家?方卓刚想接口,就听风花叶再道:"你昨天没休息好。"
方卓这回明白对方是在解释刚才那小龙说的话了,他道:"我有回家……然后呢?"
还没懂?风花叶终于肯抬眼看方卓一下了,他道:"他在问你和别龙上床的滋味怎么样。"
……
……
……
方卓很冷静地说着自己的外表年龄:"我才四岁。"
"四个月也无所谓。"风花叶也很冷静,很冷静地说着方卓的实际化形年龄。
"哈?"方卓风中凌乱。
"只要化形了,就没有关系……不过也没有太多龙喜欢跟孩子做,嗯,当然,也有只喜欢跟孩子做的。"风花叶一边说着,一边气奇怪方卓连这些都不懂。
就算先前那个黑龙没来得及教,帝堂绝也没把这些基本常识教给对方吗?风花叶心中有些不悦,暗想以面前小龙心灵的蠢笨程度来看,如果真碰见一个喜好幼龙的,只怕没两下便被诱拐上床了。
风花叶在暗自考虑着,方卓也没闲着,了解事情之后,他囧囧有神了:感情这里猥亵儿童合法啊?不过就这里孩子的平均智商情商水准而言,好像也不算儿童了……
想起了雪清秋,方卓顿时就坚定了'不算儿童'这个评价。
"您好……"忽然有声音传来。
方卓回过头,这才发觉不知什么时候,一个肩膀上缠着一只还没化形的小龙的黑龙已经站在了自己后头了。他忙起身道:"很抱歉,您……"方卓扫了一眼进来的黑龙,待看见对方小臂红肿扭曲的时候,他道,"骨折?"
"嗯。胳膊,折了。"进来的黑龙温和地笑着。
方卓唔了一声,快步走到那条黑龙身旁,先给对方一杯他偷偷加了治愈能力,所以能够镇痛的白水,便伸手替对方缠上绷带再用夹板固定,前前后后不过十来分钟的时间。
"谢谢。"见已经处理好了,黑龙稍动了动被固定住的胳膊,向方卓道谢道。随后,他有些犹豫地说,"不知道能不能麻烦一件事?"
刚准备客气的方卓奇道:"什么事?"
黑龙将肩膀上的小龙拿了下来:"我要去处理一些事情,能不能麻烦你们帮我照看一下这只小龙?"他接着保证,"我很快就会回来的。"
眼见递到了自己面前的小龙,方卓还没来得及说话,就有一只手伸出来接过了小龙。
方卓一怔,转头看向不知何时已经走到身边的龙,顿时发觉对方竟一反平时的冷淡,露出了淡淡的微笑:"当然,您可以把它放在这里。"
黑龙露出了笑容:"非常感谢,我很快就回来了。"他再次保证,又叮嘱已经到了风花叶掌心中的小龙几句,方才转身离去。
初到陌生龙的掌心里,小龙明显有些不安,左右扭动了一会,方才冲风花叶轻轻点了脑袋。
风花叶微微勾起了唇角,一向有些冰冷的眼神也柔和了下来。注意力完全自方卓身上移开了,他用指腹擦了擦小龙的脑袋和脖子,接着又用指甲轻轻刮搔对方的腹部和背部,待掌心中的小龙表现出舒适的姿态之后,才领着小龙回到了座位上,冲着掌中的小龙轻声道:"饿不饿?要不要吃一些东西?"
半个月的时间内,这还是方卓第一次看见面前的黑龙露出除了冷淡之外的神情,还是并不掩饰的温柔。故而,方卓惊讶一会,又把目光转向风花叶手中的小龙,然后……
然后,方卓泪流满面地确信,自己这辈子大概都不会喜欢小孩了——这东西和蛇真太他妈像了……
情绪低落了好一阵子,待一旁的风花叶对掌心中的小龙嘘寒问暖又喂吃喂喝,直到掌中小龙不耐烦了才放它下去自个玩之后,方卓才稍稍打起精神:"您很喜欢小龙?"
手中没有了小龙的风花叶又恢复了平常的模样,看一眼方卓,他未置可否。
方卓实在说不出'那小龙很可爱',所以他只得转道:"您之前,好像并不住这里?"
风花叶开口了:"你要查的东西,还没有查完?"
方卓倒不意外对方知道自己来这里的目的——半个月里天天在一起,时时看得见,只要真注意,总能发觉一些事情的。方卓道:"不,查完了,就是……"
"没查到真正需要的?"风花叶接口。
方卓默认了。
"那么,你想跟我说什么?"风花叶拿起了书本,继续翻看。
方卓并不太在意风花叶的不经心,他老实说出了自己搭话的目的:"今天是最后一天,明天开始,我大概就不会过来了。"
明天就不来了?明天刚好是他定下的日期,倒是幸运了。不过真幸运的话,怎么艾城这么多黑龙聚集区,他偏偏要挑这一个?还好巧不巧地出现在他的面前……风花叶一边思量一边"嗯"了一声。
好容易得到了对方回答,方卓正准备再开口,就听见倏忽一声巨响自身后传来!
反射性地转过身去,方卓看见了远处冒起了因爆炸而产生的浓烟和火光。
怎么回事?还没等方卓真正意识到了什么,一旁的风花叶就倏然站起来,连手中的书本掉了都没有发现:"怎么会是——"现在!?
方卓随着声音转过头去,只见身旁的黑龙睁大了眼睛,一脸惊讶。
"怎么……"方卓刚刚说了两个字,就见身旁的龙脸色顿变,毫不犹豫地向屋内跑去!
方卓下意识地跟了几步,但也就是这个时候,又一声巨响响起,这次,随着几乎就在耳边的巨响而来的,还有一股巨大的炙热气浪,掀得方卓连连后退,重重撞倒在了围墙上。
连环爆炸!?脑海中闪过这么一个词组,方卓抬起眼,第一眼就看着面前塌了一半又开始冒出火花和白烟的房子。
顾不得再分析还是思考,也顾不得吱呀作响的背脊,方卓一下子跳起来就跟着风花叶冲进那摇摇欲坠的房子——方才那条没化形的小龙,还在房子里头!
或许是因为屋子内有许多布料和晒干药草的缘故,火势烧得很快,等方卓跑进屋子的时候,浓烟已经弥漫了半个房子。
顶着浓烟,方卓飞快地扫一眼第一层,在没看到人影之后,也顾不得面前的木质扶手马上就要被火烧到,按住了几下就蹿到二层去。
整个二层同一层一样,几乎被毁了一半,走廊的地板整个倾斜了,横梁掉落,墙壁坍塌,零落得仿佛下一刻,这整栋房子就要整个倒塌下来。
蹿上二楼的方卓一眼就看见了被掉落的横梁堵在走廊尾端的风花叶和风花叶身下的小龙。
心中一喜,方卓忙向里头里头走去,但也是这个时候,他看见那被堵在角落的龙面上一阵模糊……
模糊?方卓一愣,正想着是他一时没看清还是烟雾忽然就蹿上来了,便见那半跪着的龙的黑色短发慢慢变长,再继而,那原本有些模糊的面孔也越发模糊,然后又渐渐清晰,并一分一分地俊美起来……
被困在角落的黑龙面孔终于再一次清晰了。
方卓瞪圆了眼睛。
——风花叶!?
章二四 真是个孩子
火舌已经舔舐上木制的扶手。
方卓怔了一会——只一会。在这一刻,他没有想到风花叶害死了帝堂绝的小龙,也没有想到风花叶差点害死了自己,甚至还没有想到风花叶昨晚之前那些事情之后,还就这么在他面前骗了他整整大半个月。他只是一下子窜上前,握住风花叶扶住横梁的手,再一侧身以肩顶起另一根摇摇欲坠的横梁,道:"起得来吗?"
风花叶看了方卓一眼。
大火熊熊的燃烧声还在继续,木头因大火而剥裂的劈啪声也并未停止,但方卓却只觉周围一还是下子寂静了下来——因为那一双太过幽深的眼睛。
方卓的手僵了僵,却没有松开。
而风花叶也转了目光。他先垂眸看了看手中陷入昏迷状态的小龙,再抬头看向方卓。
不那么幽暗了。方卓在心底悄然地松了一口气,他再重复:"起得来吗?"
风花叶没有回答方卓,只问:"会不会治愈?"
治愈?方卓一愣,扫一眼底下马上就要烧上来的火,又转眼看面前依旧半跪的风花叶,转念便决定先相信对方,手上稍一用力,就开始在脑海中假想着治愈面前的人……
——好吧,是龙。
关键时刻掉链子这种事情显然没有发生在方卓身上。差不多在方卓脑海里'治愈面前的龙'这个念头刚刚浮现的时候,他就觉得掌心一热,好像有什么温热的东西自体内透过掌心流了出去。
属于银龙的治愈能力通过两人接触的地方,毫无保留地流入风花叶体内。
风花叶过分苍白的脸上猛然浮现一道红晕。一反手握住方卓的手,他伸手手指飞快地在空中划下几个字符,同时低喝道:
"空间开启,短距离传送1
握住对方的手被反握住了,方卓还没来得及感觉对方的手是冷是热是软是硬,就觉眼前一花,身体骤然失重。
"砰1不大的一声,是方卓和风花叶一起落在草地上的声音。
如同刚刚搭乘了一趟速度飚到极致的360°翻转的过山车,方卓暗自晕眩恶心了一会,就晃晃脑袋,站了起来——至于和方卓一起空间传送过来的风花叶,虽早在第一时刻就放开了方卓的手,但却没有站起来,而是顺势坐倒在了草地上,将手中还在昏迷的小龙小心地放到了一旁草地里。
方卓看着风花叶的举动,他一时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既然眼下已经没有了马上要面对解决的迫在眉睫的危险,他也自然而然地就想起了风花叶做的所有事情——包括对方害死了帝堂绝的小龙,包括对方差点害死他,也包括——
"你方才说了一句'怎么会'。"方卓忽然开口。
风花叶抬眸看了方卓一眼。他脸上因方卓的治愈能力而浮现的红晕已经消失,又恢复了先前的苍白。另外,方卓还注意到了,对方撑着草地的右手烧伤得明显,就是好像……
不是这次烧伤的?方卓暗自想着,看了那只愈合了一些,但大半没有愈合的手一眼,他又直视风花叶,正色道:"你说'怎么会'——你知道会有爆炸?"
"不错。"风花叶并没有否认。
方卓脸色一变,他掉头走到山坡边——传送过来的那一刻,他就已经环顾了四周,发现目前自己所在的地方是一个小山坡,并就在他先前呆着的那片黑龙聚集区背后——眺望前面爆炸声渐渐转小的聚集区。
山坡距离那片聚集区并不远,视野也非常好。所以方卓很容易就看见了在爆炸中倒塌下来的房屋,以及因爆发而燃起的火焰,当然还有那些乱窜在各个街道之间,密密麻麻的黑点……
方卓猛地掐了一下掌心,他倏然转过头去:"你知道会有爆炸,你——"
——是不是还参加了!?
风花叶似乎能明白方卓未尽的话。他微微抬了头,索性盘坐起来,面上还是微笑,只是这次的微笑里,他带上了明明白白的不经意和只消细看便能分辨的轻蔑。
他仿佛在说:
就是我做的,又如何?
周围的声音一下子低了下来。
方卓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如擂鼓一样,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他曲起手腕,悄悄将藏在衣袖内的匕首抓紧了掌心。然后,他深吸一口气,开口把刚刚没有说完的话说完了:"你……是不是还参加了?"
风花叶有些意外:"你不是已经有想法了?"
方卓看着风花叶,他握紧了掌心中的匕首,但也坚持问:"你是不是参加了?"
风花叶有些好笑,也有些不耐烦:"是又怎么样,不是又怎么样?"
方卓盯着风花叶看了一会。
风花叶面上依旧带着不经意的表情,心中却微微一动:这样的眼神……并不多见。
方卓开口了:"如果是真的……你的身体不大好吧?"他忽然没头没脑地说了这么一句,"我注意到了,你跑进房子里的时候,速度并不快,甚至还没能自己把小龙救出来——你的幻境能力很强大,空间传送能力也很强大,但相对于这两个能力,你的身体,比普通龙还不如吧?"
风花叶没有说话。
方卓则继续道:"而幻境和传送这两样,如果我没有记错,还需要安静的地方和良好的身体,是不是?——所以,你现在才坐在地上,并不起来。"
至此,风花叶倒是笑了:"所以,你要证明什么?"
"所以,不要骗我。"方卓认认真真地说出了这一句话,"——我能杀了你。"
风花叶本就墨黑的眼眸再度转深,他直直看向方卓的眼睛。而方卓也并不回避,虽然他觉得对方的目光甚至如同钢刀一样,能把人给割痛了——还痛入骨髓。
寂静在这一块并不大的斜坡上蔓延。
方卓抓着匕首的掌心已经沁出了汗珠,但他没有动上哪怕一下。
而风花叶……风花叶渐渐散去了自己的"摄心夺魄",他敛目片刻,方才开口:"如果我说是,你就要杀了我?"
这次换方卓没有说话了。
风花叶则微笑起来,带着淡淡的嘲讽:"既然你看出了我现在身体不好,又怀疑我是这次事情的策划人……为什么还问我'是'、'不是'?你就这么确定,我会傻到不骗你?"
风花叶明明白白地说出了'傻'字。
方卓一时也说不出话来。他也不是刚出来的愣头青——就是愣头青也明白不能直接问嫌疑犯事情是不是你干的,这世上绝大多数的人都是利己主义者嘛——但是……
……但是,方卓直觉自己应该问一问,并应该相信对方的答案。至于为什么?——如果知道了,那还能称之为直觉么?
鉴于自己先前被这直觉救了好几次,方卓稍稍放松掌心的匕首,复又再次抓紧,摇头道:"你说,我相信。"
很简单的五个字。
风花叶静了有一会,他看着方卓,他唇边的微笑变大了,他说:"真是个孩子……"
淡淡的金光倏然自风花叶身周凭空亮起!
方卓蓦的吃了一惊,几步就抢上前去要抓住风花叶,可是就在他堪堪碰到金光的时候,看起来柔和的金光猛地反弹出极大的力道,狠狠将方卓给弹到了三米开外的草地上。
方卓再一次听见了自己背脊的咿呀呻吟,他有些狼狈却飞快地爬起来,就见被笼罩在由先前升起的金光慢慢汇成的一圈圈金色字符中的风花叶缓缓站了起来。
站起来的风花叶道:"我的身体确实不好。幻境和空间魔法要施展也确实需要安静的幻境和良好的身体……"风花叶的表情有些玩味,"可是,你觉得像我这样的龙身上,会没有一两张保命用的卷轴?"
"……"方卓哑口无言。
欣赏了一会面前小龙从震惊到恍然再到哑然又到懊恼最后到纠结的表情之后,风花叶没注意到自己面上带了淡淡的微笑:
"你在查塔洛蒂亚的事情?"
正自纠结的方卓一愣。
风花叶则想到了和自己相处不久的金光小人,还有那一句'你说,我相信。'
不过……我相信?——真是好大的口气,他大概,还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吧……风花叶已经开口了:
"那么,我给你一个忠告——既然只是孩子,那就只做一个孩子该做的事情。别以为你什么都能做。"
方卓张了张嘴巴想要开口,可是风花叶却忽然转了头。
闭目静听片刻,风花叶回头看向方卓,说:"他来得倒真快,你的运气真不错。"
这一句话风花叶说得很淡,淡到甚至没让方卓听出话语本身该有的某些情绪——要知道,就是常人在说'今天天气不错'、'你吃了饭吗'这种习惯性问候的时候,都会多多少少带上一点情绪……而风花叶的说的那一句话,却像是有冰冷机械一个字一个字念出来的一样,乏味平板已及。
虽然某种程度上,没有情绪也是一种情绪的表现……
只是不管风花叶到底是抱着什么心态说这一句话的,说的时候又有没有想到别的什么,方卓都已经没有功夫再去分辨了,因为就在那句话末尾的'不错'这两个音节落下的时候,风花叶和那环着他身体一圈圈旋转的字符就统统消失了,凭空消失,不留一丝痕迹——如果不算草地上碾压过的痕迹和一旁还在草丛里昏睡的小龙的话……
习习凉风吹过杂草。
方卓慢慢自草地上爬了起来,他觉得自己有些直不起腰了——该死,这两下撞的……真的太痛了!
但这痛楚同方才的语气一样,也没有困扰方卓太久,因为就在下一刻,刚咝咝抽气的方卓就被人揽进了怀里,同时更有隐含焦急担忧,以及并不能明显察觉的恐惧的声音自上方传来:
"你在这里,有没有事?"
章二五 什么都没有
方卓和帝堂绝一起回到了庄园。
一回到庄园,帝堂绝就坐倒在看上去由云朵汇聚而成的松软座椅上,神色也淡淡的,似乎心情并不太好。
帝堂绝的心情确实不太好。今天的事,让他想起了不久前——确实是不久前,也就仅仅四个来月而已——方卓被风花叶带走的事情。上一次毕竟已经过去了,可是这一次,如果也……帝堂绝没有再想下去,他的心情越发恶劣。
不过心情已经够恶劣的帝堂绝并没有想到,跟着他进来的方卓一开口,就说了让他恨不得马上抄刀再回去一趟的话——
"阁下,我今天看见了风花叶……"方卓忽然住口,因为他看见面前的男人骤然抬起头来,眼神锐利冰冷到了极点,宛若出鞘利剑,锋寒直逼人心。
方卓心中一悸,不期然地就想起了方才风花叶逼视自己的情景——这两龙眼睛里所能透出来的光彩,在某种时刻竟然意外的相似。若真要说有什么不同……那大概就是风花叶是刻意那样看着他的,而帝堂绝,却只有在不经意之间,才会让他发现些一鳞半爪吧?
看着短短时间之内已经敛去眼中光彩的帝堂绝,方卓暗自想到。
帝堂绝并不知道方卓心中所想,所以他除了暗自责怪自己太过焦急疏忽之外,还越发放缓了语气,安抚着面前看上去有些呆住的小龙道:"你方才说,你看见风花叶了?"
方卓回过了神。他暗自理了理思路,很快就把这半个月来和风花叶相处的事情一一说给了帝堂绝听,包括他最后得知风花叶的身份,以及得知对方身份后两人发生的对话。
帝堂绝隆起眉心。
"阁下,"方卓微带犹豫地问,"这次的事情,您看,是不是他做的?"
帝堂绝沉吟片刻,他并没有立刻回答方卓的问题,而是反问道:"你当时问他'是不是你做的'……如果他说不是,你会相信,是不是?"
方卓哑然无言。
帝堂绝还在等着方卓的回答。
方卓没能说话。他确实问了,也确实如帝堂绝所说的会相信风花叶,然而风花叶害死了帝堂绝的小龙……帝堂绝不清楚,但他清楚。
所以,他说不出那句'是'。
房间的气氛有些压抑。
片刻,帝堂绝按了按额角,开口道:"风花叶手上沾了的性命绝对超过了个位数,如果可以,下次你再无意间碰到了他,最好就当没看见,千万不要再当面质问他做了什么没做什么,他对你手软一次,未必会对你手软两次,三次。"
"嗯。"方卓小声答应。
"还有塔洛蒂亚的。"帝堂绝沉吟一会,"按说塔洛蒂亚的事情不该不好查,但连着半个月,我也没查到什么真正有用的——我本来只是怀疑,但现在连风花叶都这么说了,塔洛蒂亚的事情,你也不适合再插手……我来查吧,有什么消息,我告诉你。"
这次,方卓没有回答。
帝堂绝倒不强求,再说回了方卓一开始问的问题:"至于你问这次的事情是不是风花叶做的……"
帝堂绝的眉心皱起来,脸上也有了淡淡的不悦,但尽管这样,他还是道:"最近几十年,龙界多有这样的事情的发生,而且很多次都有风花叶的身影参与其中。"他略停一会,"但真要说风花叶是不是做了什么,也并没有龙能找到什么证据,只是怀疑罢了。"
方卓在心底松了一口气。至少他不用在已经被戳上'害死帝堂绝的小龙'、'差点害死他'这两个标签的风花叶身上再加一个标签——'连环炸弹杀龙魔'。
但方卓忽然又想起一个问题了:"您说,风花叶他手上有不下十条的龙命?……"
帝堂绝其实并不太喜欢这个话题,但可惜他喜欢面前的小龙,所以也不得不耐心地解释了:"没错,这还只是明面上的——都是有头有脸,叫得出名号的龙。所以他的悬赏从好几十年前来时,就一直居高不下了——说来这次你也提供了风花叶的讯息,要不要我帮你报上去,领一笔钱存在你自己的小金库里头?"
最后一句,帝堂绝是在微笑地建议。
方卓也露出了笑容。只是在露出笑容的同时,他心中掠过一道复杂的情绪,说不上讨厌,但也不全是喜欢:
这个世界,好像挺崇尚武力的?……
帝堂绝看了面前的小龙一会,他忽然道:"你喜欢风花叶?"
方卓一愣。
"你太关心他了。"帝堂绝开口,但语气里并无责备,只是在平静叙述。
方卓快速回想了一下自己跟风花叶相处的过程。然后他承认,自己确实有些关心对方,但喜欢?……
方卓搔了搔脸颊:"因为我比较关注风花叶的事情,所以您觉得我喜欢他么……"
"因为你愿意相信他。"帝堂绝一针见血。
原来是这样。方卓释然了。他摇头道:"那时候,换了任何一个人,我本意上都愿意相信对方的。"
"为什么?"帝堂绝有些不解。
方卓比帝堂绝更不解:"难道我更该愿意我面前的是一个为了某种目的不惜卷入大批无辜旁龙的杀龙魔?"
帝堂绝对方卓的思想有了一瞬的无言。
"总有这么个龙……"
方卓略一抿唇,情绪有些低落,只微微点头道:
"嗯,总有这么个龙……"总有这么个龙,他知道,只是……
帝堂绝这时倒是想明白方卓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了——不管方卓再懂事,再自律,他到底也只是一个小龙。而一个孩子不愿意看见花园外的肮脏世界,岂不是理所当然?纵然他知道得清楚明白。
不过,自己的小龙,好像也有些太过善良了?……这么个念头只在帝堂绝脑海中闪念掠过,就被他丢进了角落的垃圾桶里:如果他的孩子恣意妄为或者品行不端,他少不得还要多注意一些,防止对方接着他的势力做出些什么事情来。可是既然是善良……难道凭他的权利地位,还不能给自己的孩子一个没有黑暗的幼年?
想明白这一点之后,帝堂绝的神色更柔和了,他摸了摸方卓的银发,道:"这些事情会有专门的龙去处理,不需要担心。"
方卓点了头。
"还有什么想问的?"帝堂绝又道。
方卓本想说没有,但却忽然想到了一点:"足足半个月,我都没有认出身旁的龙是风花叶……"
帝堂绝哑然失笑了:"风花叶的幻境魔法造诣之深,在龙界堪称第一。"
接下去的话帝堂绝虽然没再说出来,但方卓哪里听不明白——风花叶的幻境魔法造诣之深,在龙界堪称第一,怎么可能会被你看破?
方卓确信自己的脸红了:"我上次……"
"你之前还碰到过风花叶?"帝堂绝一怔。
方卓点了点头。
帝堂绝开始考虑是不是要加强方卓身边的护卫,并让龙仔细筛选接近方卓身边的龙了——这些当然没有难度,唯一的问题就是面前小龙自己的态度。而且老是和旁龙隔离,对小龙以后其实也并不是一个好选择……
帝堂绝有些犹豫。但只是一会,他就决定把这些犹豫都放到以后再考虑,只简单问面前的小龙说:"那一次,你是怎么发现对方的?"
方卓道:"感觉。那时候我认识的龙也不多,一筛选就发现了。"
"他当时有特征让你觉得熟悉?"帝堂绝道。
方卓点了头。
"这次呢?"帝堂绝又问。
方卓摇了头。
帝堂绝了然了:"幻境分好几个层次,最高层次还能把一条龙完完全全地变成另一种生物,甚至具备那种生物的所有技能,但显然地,就算有某条龙熟悉地掌握了那个层次,也不会有龙每一次幻化就用最高技能吧?"
和自己心中的猜测相互印证了,方卓高高兴兴地同帝堂绝道了谢。
帝堂绝点点头,端起桌上已经放凉了的花茶,却并不喝下,而是随口道:"对了。"
"嗯?"正琢磨自己下一步该怎么安排地方卓也随口回答。
"跟我回去吗?"帝堂绝确实问得漫不经心。
被这漫不经心所蒙蔽,方卓也差点就随口回答了,然而在最后,他到底堪堪止住了那即将出口的音节。
帝堂绝看着方卓。见到那张因险险停下而差点憋红的脸,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当下就笑了:"好吧,我知道了。"这么说着,帝堂绝柔和了声音,也再坐直身子,重新开口问,"跟我回去吗?"
方卓一时没有说话。
帝堂绝并不紧逼,反而道:"你可以选择不,也可以回到蒙丹。当啦,我并不高兴你做这样的选择,不过,"他略顿了顿,"你高兴就好了。"
方卓迟疑了一会。
帝堂绝就等着方卓思考。
片刻之后,方卓开口问:"龙宫那里……有什么?"
龙宫那里有什么?
龙宫那里当然什么都有——确实是什么都有。在这一刻,帝堂绝想到了塞莱斯特,也想到了他的那些"好友",更想到了那些"好友"和塞莱斯特的孩子……当然还有他的第一个孩子。
他已经死去的孩子。
那么,龙宫有什么?
帝堂绝这么问自己,他也回答了。
他回答道:
"什么都没有。"
所以,我想带回去一些。
是只属于我的。
章二六 马屁拍到马蹄上
"你说辅王和塔米的那条小龙一起回来了?"
"并且要接他回龙宫?"
"因为塔米的那条小龙其实是只银龙?"
"那么那条小龙……"
"答应了吗?"
诺亚学院的院长看着坐在自己对面的帝堂绝。他正呆在蒙丹郊外的庄园里,和帝堂绝处理方卓学籍转移的问题——其实哪里需要什么处理?他被叫过来不过是拿一份通知而已。
一份方卓即将离开蒙丹前往王城的通知。
曼迪正站在两龙旁边做简单的知会。
帝堂绝在一旁听着,等曼迪把事情都说完了,才开口道:"那么,院长有什么问题吗?"
能有什么问题?诺亚院长真挚地恭喜了帝堂绝,然后接过用魔法文字书写的羊皮卷,大笔一挥,笑吟吟的干脆利落地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同一时间,一楼客厅。
方卓正和休斯面对面坐着,但相较于楼上不管真假的和谐气氛,这里就显得有些沉闷了。
片刻,休斯率先打破沉默:"你有来过我的家?"
方卓一愣,如果对方不说起来,他都忘记这么一回事了:"是,没错。"
"因为什么事?"休斯再问。
方卓却不想多说,毕竟已经过得太久了:"没什么,只是一件小事。"
休斯略一沉默,复又道:"你想见我们?"
这倒是没错,他当时确实是这样想的,不过……
方卓略带歉意地笑了笑,然后道:"抱歉,我该正式拜访您们的。"
休斯没有再说话。短短几句话间,他已经能够验证自己和院长的想法——面前的小龙很坚持,并且实际上有很重的戒心。
想到这里,休斯不由瞟了一眼二楼。二楼上,帝堂绝正在跟他的好友交谈,如果谈得顺利,现在也差不多了……其实怎么会不顺利呢?至少目前,还不会有人胆敢承受辅王的怒火吧。何况有整个龙界最尊贵者之一的辅王做抚养者,岂不是比一个还见不得光的黑龙好上几百倍?
休斯的面容更冷漠了:"没事。"
方卓并不知道休斯想到了什么,可这并不妨碍他感觉到面前黑龙身上突然加剧了的冷漠和疏离。正是这时,楼上的帝堂绝和诺亚院长也一前一后地走出了书房。
方卓不再开口,站起身看向自楼上下来的帝堂绝。
正走下来的帝堂绝看见了,下意识地就加快几步,走到方卓旁边道:"说完了?要不要再聊一会?"
方卓摇了摇头,然后他笑着对这才跟过来的诺亚院长和休斯行了一礼——右手按在左肩,躬身三十度——道:"很感谢您们之前的照顾。"
这种礼仪一般是小龙对比较亲近的龙才会行的礼,休斯有些诧异,但也没多想,起身便伸手去扶方卓:"这是应该的。"
方卓顺势直起身。
院子便开口笑道:"辅王阁下,我们先告辞了。"
帝堂绝点点头,让曼迪送面前两龙出去。
一路无话,等休斯和诺亚院长同曼迪告别,再上了马车后,休斯张开手掌,露出其中的一张小纸条。
"那个小龙要给你看什么东西?"诺亚院长有些好奇。
休斯没有接口,只张开了手中的纸条,继而,他脸上飞快闪过一丝惊异:"塔洛蒂亚没有死!?"
"什么!?"诺亚院长也是悚然一惊。
休斯已经冷静下来了:"他说塔洛蒂亚没有死,"他转眼瞪诺亚院长,"你们的情报是怎么做的!这么大的事情都不知道?"
"等等,等等。"诺亚院长忙道,"塔洛蒂亚确实跟瓦罗战斗了,并且随后就传出他身死的消息来……但如果去看了尸体的小龙说不是,那……"
"那就不是。"休斯有些不耐烦,他倒没有质疑这个消息的准确性——方卓用这个骗他们、或者说旁人用这个骗方卓做什么?
"塔洛蒂亚绝对没有用我们的渠道逃走。"诺亚院长皱了眉,"不然我不可能一点消息都听不见。"
休斯沉吟片刻:"大概是在哪里养伤吧,所以没有联系我们。"
诺亚院长左右想想,也觉得这个情况最有可能,便点头算作认可。
用手指搓碎了手上纸片,休斯本有些阴沉的脸色因这个好消息而和缓不少,然而很快的,他不知想到了什么,又重新阴沉了脸。
同样因听见这个消息而觉得心情好上不少的诺亚院长有些好奇了,他问:"怎么了?"
"那条小龙知道塔米没事。"休斯冷冰冰道,"可他还是决定跟帝堂绝走了。"
诺亚院长了然了,随即也笑了:"不然要怎么样?在这里等塔米?他只是一个小龙,你未免太为难他了。何况就刚刚的情况来看,辅王对他也不会比塔米差多少,只要是个正常龙,都知道怎么选择的——他还能通知我们这件事情,已经很不错了。就刚才他当着辅王的面又避着辅王的举动来看,他一来是不想同辅王有什么误会,二来大概是因为塔米在官方上已经死了,所以多少需要避着点。"
诺亚院长说得颇为平淡,也隐隐对休斯点出了这其中帝堂绝的作用。
休斯听明白了,所以他更为缄默了。
片刻,休斯忽然开口:"你方才是不是在想,有这么一头对黑龙颇有好感的小龙在龙廷上,对黑龙其实是一件幸运的事?"
诺亚院长沉默一会,继而点头道:"没错,我是有这么想的。"
"那你是不是还想着:这对塔洛蒂亚其实也不错?看啊,就一个相处了几天的小龙而已,居然帮他解决了身份上的问题,塔洛蒂亚至此死了,往后塔米就可以活得光明正大了——甚至要再做什么,也是方便了不少。"休斯又带着淡淡地嘲讽说。
诺亚院长叹了一口气:"我没有这么想。这对塔洛蒂亚并不算好事,我们都明白,塔洛蒂亚到底有多在意自己的小龙。"
一阵沉寂。
片刻,休斯嗯了一声:
"我们都明白。"
"那只小龙大概不明白。"
或者,并不想明白。
坐落整个龙界正中央的龙宫一如既往的肃穆庄严。整齐排列的建筑,要十数人合抱的直插云霄的白玉柱子,还有时刻巡逻着甲胄齐全的卫士,无不透出凛然威严之气。
只是此刻,在龙宫最中心的龙界之主的宫殿里,除了威严肃穆之外,还多了一丝平素难得出现的轻松愉快。
"你就是帝堂带回来的孩子?"龙界的王,金龙塞莱斯特在看见帝堂绝领着方卓一起走进来的时候,只对帝堂绝淡淡地点了头,转眼却温和地冲方卓笑了。
方卓向塞莱斯特行了礼,也是对亲近并尊崇的长辈的——右手抵左肩,弯腰九十度——礼仪:"参见王。"
塞莱斯特笑得爽朗了,用力揉揉方卓的头发,他道:"小鬼,哪里需要这么客气?你往后叫我塞斯叔叔就好了。"
方卓直起了神,他眨巴眨巴眼,没有接话。一个是因为不知道怎么接,另一个则是因为一旁握着他的手的帝堂绝……好像更用力了一些?
方卓有些拿不准是不是自己的错觉。
方卓没接话,塞莱斯特也不介意,只转头对一旁的宫廷总管道:"给殿下的东西都准备好了吗?"
那侍立在塞莱斯特身后的青龙连忙笑道:"当然,都准备了,因为是在辅王殿下的宫里,所以寻常东西都没有准备,只拿了一些好玩难得的过去。"
说罢,那青龙还讨好地冲帝堂绝笑了笑。
帝堂绝神色平淡,微微点了头算是知道。
而被他牵着的方卓……方卓开始确信,自己方才并不是错觉——此刻,他明显地感觉到加在自己手上的力道变重了。
于是方卓开口客气:"怎么好麻烦王呢?"
塞莱斯特有些讶异地看了方卓一眼,随即笑道:"你真是和小时候一样可爱……帝堂?"
"王的心意,你就收下吧。"帝堂绝开了口,声音比往常更低沉一些。
方卓不再说话。
塞莱斯特又道:"我特地说的离火珠,还有雪纱虫,都备好了没有?"
"当然,王,在您吩咐下来的时候就备好了。"站在后边的青龙忙道,紧接着又念出一连串听起来就颇为少有难得,实际上也颇为少有难得的名字来,只可惜……
……只可惜,方卓一个都没听懂。
这算是明珠暗投还是锦衣夜行呢……看着那一张一合一溜儿往外蹦词语的嘴巴,方卓心头颇为复杂——其实不论什么人,要在心底承认自己没文化,想来都是一件能让人至少感觉复杂的事情。
作为一界之主,群龙之首,塞莱斯特也并没有太多空余时间。所以等身旁的宫廷总管把东西念得差不多之后,塞莱斯特就满意地点头打断道:"好了,就这样吧。"
念着名单的青龙松了一口气,他觉得再念下去,自己大概就要被辅王的寒气给冻住了。
听着名单的方卓也松了一口,他觉得帝堂绝握着自己手的手再加点力道的话,自己大概就能听见骨头的吱呀声了。
至于一直沉默地听着的帝堂绝有没有松一口气,方卓不知道。他只是略略挣了挣手,在对方醒悟过来立刻放松力道的时候,轻轻地反握住了对方的手。
然后,方卓看见身旁的帝堂绝垂下眼,看了他一眼。
再然后,方卓看见面前的塞莱斯特朝帝堂绝的位置悄悄地瞄了一眼。
嗯?
瞄了一眼?
方卓忽然醒悟了,他顿时囧囧有神起来:
感情这是在拍马屁碍……还是不断拍在马蹄子上的马屁?
不过不管私底下到底怎么样,众人面上依旧一本正经。
"帝堂。"塞莱斯特开口了,"先让人送他回去,我们讨论些事情。"
帝堂绝皱了皱眉,却没有说什么,而是亲自领着方卓走到殿外,再把方卓交给曼迪,又对方卓说"等我回去"之后,方才重新走进内殿。
塞莱斯特就站在门边等着,他道:"是关于屏障的事情,你知道的……"
接下去的声音,方卓没有听见。他只是跟着曼迪上了角马车,然后来到一个一眼看不见边际的院子歇下,再然后,他看见了一个蹦蹦跳跳跑进来的小男孩。
灿金的头发,剔透的蓝眼。方卓第一印象。
天使?方卓第二印象。
"你就是新来的那个?"跑进来的天使睁大眼睛看着方卓。
方卓确认自己不是正太控,也不会对可爱的东西毫无抵抗能力。然而事实是,面对着面前的孩子,他不由自主地摆出了自己最温和的笑容,准备开口。
可惜小天使没给方卓开口的机会。
他又说话了,软软糯糯的童音显得分外可爱:
"你就是辅王的孩子啊。"
"不过,是辅王和谁的孩子呢?"
还没来得及完全展露的笑容僵在了方卓脸上。
小天使依旧扑闪着湛蓝的大眼睛,纯真无邪地看着方卓。
而方卓呢?
他缄默了,并确信自己看见了一只活着的,披着天使皮的小恶魔……
章二七 忍无可忍,无须再忍
如果说新回龙宫的方卓有什么重要的、非做不可的事情的话,那毫无疑问是'正名'。所以,在方卓好好地休息了一天缓解旅途疲劳之后,第二天的晚上,他就被打扮一新,和帝堂绝一起出席了一个晚宴。
晚宴是设在龙宫里的,宴请了颇多的龙,包括在龙廷拥有重要地位的、偏向帝堂绝的势力里叫得出名号的、甚至还有龙宫里几个和方卓同年的幼龙。
晚上八点半,宴会准时开始,在帝堂绝领出了方卓,并正式把方卓介绍给下面的所有人之后,帝堂绝拍了拍方卓的肩膀,示意他自己去玩。
同时,宴会也正式开始,辉煌的灯火下,一时是觥筹交错欢声笑语。
往白玉台阶下走了几步,方卓回头看一眼帝堂绝,发觉对方身边在这短短的几息功夫之内已经人头攒动,不由暗暗乍舌,不再多看,想着反正没有认识的,便走到两旁放置吃食的地方,开始挑着顺眼的准备尝尝。
不过还没等方卓把自己的想法付诸行动,他就再次看见了前一天遇见的小金龙。而这次,那只外表跟天使一样,说话同恶魔一般的小金龙还带了好几个差不多大的幼龙——当然,是一色的金发。
方卓叼着红彤彤的樱桃,没来得及吃进嘴里。
那小天使再一次站到方卓面前,再一次扑闪大大的蓝眼睛,再一次笑得灿烂,再一次——
"您好。"
……哦,错怪他了,这次说话很正常么。方卓暗自嘀咕。
"有没有时间?"小天使再次开口了。
方卓不知怎么地觉得有些不妙。
"一定有吧?"小天使送上一个甜甜的笑容。
方卓确信真的有些不妙了。
小天使身后的一个小金龙有些不耐烦,粗声粗气道:"说什么呢,一点小事也这么麻烦!"
正跟方卓说话的小天使皱了脸,明显有些不满,却没有说什么,只再建议:"我们出去玩一玩?"
刚才发话的小金龙及时添上一句有效威胁:"不出去我们就搞砸这次宴会。"
方卓还是没有说话。他瞅瞅面前的一众小龙,慢吞吞地把还叼着的樱桃吃了,然后……
"好啊,走吧!"方卓一脸阳光灿烂。
兴许是方卓的表情太灿烂太高兴了一些,那来邀方卓的几个小龙面面相觑一会,才由领头的小龙,也就是那个长得小天使一样的金龙开口道:"那么,现在走?"
"当然。"方卓点头,并示意对方带路。
从惊讶中回过了味来,小天使也一点都不含糊,领着方卓和身后的人,转身便走。
"喂。"忽然有窃窃私语从角落的阴影处传来。
"嗯?"另一个阴影处的另一道声音。
"要不要上去保护?"第一个声音。
"废话。"第二个声音。
"要出面吗?"第一个声音颇为迟疑。
"如果殿下被欺负了。"第二个声音很是淡定。
"那如果是其他的小龙被欺负了……"第一个声音缓缓问。
"那么……"第二个声音缓缓道。
"你看见了吗?"阴影中的两龙同时互问,随即惊讶对视,最后彼此了然,相对阴笑。
帝堂绝给方卓安排在暗处的护卫姑且不提,此时,跟着几个小金龙一起出去的方卓已经在左拐右绕之下,跟着那几个小龙来到了一处既幽暗,又荒凉的……野外?
方卓看着背后在夜晚中隐隐约约的宫殿,又看着面前几乎跟森林近似的"花园",颇有些哑然。
领着方卓来到这里的几个小龙已经开始神色诡秘地相互交换眼色了。
方卓有些无聊到地站着等他们,直到见他们好久了还交换眼色,迟迟下不了决定之后,才开口道:"你们带我来这里做什么?"
那几个交流了足有五分钟的小龙在被方卓打断之后,似乎终于有了决定。只见那在先前有插过话的小龙上前一步,脸色一板,冷冰冰道:"既然来了这里,就要遵守规矩。规矩很简单,谁的拳头大谁就是老大。"
"……"方卓忽然有一种时空倒流的错觉。
"那么,先来介绍介绍吧。"领头的小天使金龙适时插了一句话,他气定神闲,"先说说你是辅王和谁的孩子吧。"
先说说你是辅王和谁的孩子吧。
先说说你是辅王和谁的孩子吧。
先说说你是辅王和谁的孩子吧。
又是这一句!方卓出离地愤怒了,都说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疤——他这到底是想暗示什么呢?
方卓咬牙切齿,决定不再客气,低喝一声"开始"就拉开架势,一鞭腿甩向说话的小金龙。
似乎没有料到方卓忽然就动了手,那天使样的小金龙吓得倒退了一步,而他身边说规矩的金龙倒是反应过来,斜斜踏前一步就抬手挡住方卓的鞭腿。
腿手相交,上前挡住方卓的小金龙被震退了一步,方卓却一蹬地跃起,凌空一个翻身,干脆利落地撂倒了其他几个傻站着的小金龙。
跟方卓交手的那个小金龙回过味来,却没来得及阻止,只得恼怒地低喝一声,团身再扑向方卓。
天使样的小金龙看傻了。
方卓和扑过来的小金龙交了几回手,心中暗暗讶异,倒也不急着搁到对方,而是开始不紧不慢,你一拳我一脚地过着招。
阴影里又有悉索之声了:"殿下的……武技!看起来颇为不错。"
"确实。"第二个声音。
"那个金龙就差点了。"第一个声音道。
"嗯。"单音。
"看起来不需要我们了。"第一个声音再道。
"嗯。"单音。
"其实你可以多说两个字。"第一个声音又道。
"……"没音节。
"不过先前那几个一下被撂倒的就算了,但那还跟殿下动手的金龙,为什么不用先天能力?"第一个声音忽然道。
"因为傻。"第二个声音终于缓缓吐出了三个音节。
两龙正闲闲说话间,场中的局势再变。
拖延有一会的方卓看着天色,决定早点结束,也不再放水,简单而凌厉的几下,就把面前一直苦苦支撑的小金龙打趴在地,然后,他掳掳袖子,走向一旁彻底呆住了的天使样小金龙。
"等等,等等!"见方卓一步一步走进,小金龙如梦初醒,一边倒退一边干笑,"等等,有话好说,大家都是兄弟——"
方卓停了脚步,瞪着小金龙:"兄弟别忙着认,你要说什么?"
一见事情有门,小金龙忙道:"方才已经说了规矩了,既然你一下子就打败了所有人,那当然是你是老大了!"
尽管依旧觉得对方一直重复的那个问题如鱼刺一样梗在喉咙,但方卓听到这一句,还是瞬间啼笑皆非:"谁要当老大?"
天使样小金龙瞅着方卓的脸色,陪笑道:"你都已经参加了么,当然默认规则了。"
方卓不想说这个,他直接问:"谁让你说那句话的?"
"哪句话?"天使样小金龙一脸错愣。
方卓眉一挑,脸上再泛起怒色来。
天使样小龙不由再退一步:"等等,等……"他忽然想起来了,忙道,"等等,你是不是说那句'先说说你是辅王和谁的孩子吧。'?"
还说!方卓好悬没咬碎一口牙,再不客气,他捏紧了拳头就照着天使样小龙打去——还专门对准了那张肉嘟嘟的可爱到极点的脸。
"屏障!"天使样小龙一声尖叫。
只见黯淡的夜晚里忽然亮起一道淡淡的金芒,随后飞快地汇聚在一起,挡在了方卓就要砸到天使样小金龙的脸上的拳头。
只听"砰!"的一声,方卓手臂一阵发麻。
是金龙的天生能力屏障?方卓心中有些讶然,手上却不停,一拳接着一拳地往同一个位置砸去,并且也不再保留力道,而是尽了全力地去砸。
天使样小龙总算缓过来了。只是缓过来归缓过来,看着面前的银龙一拳一拳仿佛不止疼痛的砸着屏障,再听着那次次击实才能发出的'砰砰'声,他还是头皮一阵发麻,并开始忧虑自己的能力会不会真被打碎了。于是,他连忙开口:
"等等,等等,哎,有话好说啊,我到底哪里说错了!?"
方卓气得笑了,他嘴上开口,手上却半点不停,还越发加重力道:"你在暗示什么?"
"我哪里暗示什么?"天使样小龙颇为委屈。
方卓暗自恼火,并不再多说什么,只下死力气砸面前的淡金色屏障。
渐渐的,有血渐在了屏障上。
渐渐的,屏障开始松动了。
天使样小金龙也由一开始的暗自赌气加一点忧虑到完全坐不住了。他忍不住又开口:"我哪里说错了?你本来就不是王的孩子啊!"
方卓越发恼怒,正准备再加快速度,却忽然一怔:等等,对方在说这句话时候的口气,不是嘲讽鄙夷,而是……
……理所当然?
方卓的手慢了下来。
天使样小龙一下子就注意到这一点,忙抓住机会再道:"我只是按照礼仪问你的出生,你就是不喜欢说这些也不必如此吧!?"
按照礼仪……
问你的出生……
方卓彻彻底底地愣住了。他收回了手,开始梳理自己的知识:
首先,他知道这里的龙因为喜好自由,所以成龙关系十分混乱,几乎所有龙在大多数时候,都是以游玩姿态面对身旁来来去去的龙,并且同时和三五个龙保持关系实属正常。
然后,他还知道因为关系混乱,所以这里的龙也并没有什么家庭观念。生出了龙蛋之后,几乎所有的龙都会选择把龙蛋交给圣龙殿孵化抚养,然后等自己想要或者不得不抚养一个之后,才去圣龙殿领养一个化形的小龙。
再然后,他也知道,龙界是两王共主,王和辅王的关系是伴侣——龙界中,只有绝少数的龙会因为真的对彼此离不开了而结成这种关系。但是因为这种关系的结成是自由的,所以律法中并没有规定结成了这种关系的龙不能有"好友"。
再再然后,因为帝堂绝一直不喜欢谈论龙宫,也从不谈论他的伴侣,所以他理所当然的认为帝堂绝和现任龙王有矛盾,并且这种矛盾很可能是塞莱斯特辜负了帝堂绝什么……虽然事实也确实差不多这样,可他好像还是漏掉了一点。那就是,既然龙界是两王共主,并且虽然结成伴侣,但双方也都可以自由寻找"好友",那么既然塞莱斯特可以寻找并还有了其他的小龙,那帝堂绝当然也可以……
……所以,一开始,这天使样的小金龙才会这么问?
……所以,他其实真的没啥恶意?
方卓傻眼了。
——为龙界这混乱无比的成龙关系。
章二八 可否心想事成
夜深了,万籁皆寂。
打发走那几个孩子,方卓回到自己院子里,梳洗完刚准备休息,就听说帝堂绝找他,便又穿好衣服,再花了十五分钟往上,转向就在隔壁的供帝堂绝休息的宫殿。
宫殿内,帝堂绝正靠在椅子上翻着什么东西。
听见方卓进来的声音,帝堂绝抬起头来,本来微皱的眉心松开了,只是下一刻,他就重新皱起眉来:"你的手?"
"砸了两回墙,所以……"方卓走近帝堂绝,讪讪地笑了,他实在没有勇气对面前的人说出自己那个低级的误会。当然,如果早知道自己的治愈能力相对金龙的屏障能力也不太灵光的话,他想自己动手之前怎么还是会先斟酌一些的。
方卓暗自给自己找借口。
这话一听就不尽不实了,不过看着方卓脸上没有半分委屈,反倒很有些尴尬,帝堂绝也就轻轻放下,只示意对方坐下,并让方卓伸出手来,边道:"叫你来是有些事情……"
方卓伸出了手,然后眼看见拳头上的淤血和破口在帝堂绝简简单单的一抚之下尽数消退。
……果然,治愈能力也有分等级。眼看着伤口消失,方卓暗自想着,倒并不太惊讶。只道:
"阁下想说什么事情?"
帝堂绝略一沉吟,反而放下了刚刚要说的,转而道:"对宫里印象如何?"
虽然嘴巴里这么问,但帝堂绝心里其实已经有了些打算:面前的小龙还小,天天跟自己一个地方一个地方的跑也不太好,尤其是刚到新的地方,怎么也要留出时间给他熟悉和交朋友。而就目前来看,至少他现在和宫里那几个天天没事瞎逛的小龙相处得还不错……不过,那些小龙叫什么名字来着?
"我觉得这里太大了。"方卓回答。
尽管在想事情,但帝堂绝并没有忽略方卓的答案,所以他怔了一怔——他本来以为,面前的小龙会说今晚的宴会,会说新认识的几个小龙,甚至可能会说塞莱斯特给的礼物。他道:"太大?"
方卓点了头,他伸手比划一下:"阁下,你看,你已经特地让我住在你的隔壁,可是就算如此,我们也不可能时时刻刻见到……"
帝堂绝哑然笑道:"怎么可能时时刻刻见到?"
方卓挠了挠脸颊:"只是一个比喻,如果住小一点的话,你叫我一声,我就听见了。"
"还有,在庄园里的时候我们都在一起用餐。回到了这里……"方卓有些不确信,"是要分开用餐吧?"
"没错。"帝堂绝肯定道,"除非特意叫来。"
"所以我不太喜欢。"方卓肯定地下了结论。
帝堂绝忍不住微笑。智者从来以小见大,方才帝堂绝还琢磨着要不要把方卓留下来,现在问过一番之后,却立刻推翻了之前的决定,只开口道:"我叫你来主要是因为圣迹森林那里出了些问题,王和我没有意外的话,过两天便会去修补结界。"帝堂绝略顿一下,"要不要同去?"
"好。"方卓没有犹豫地点头了,"不过圣迹森林和结界?……"
帝堂绝脸上的笑意越发温和了:"你的功课做得可不到家。"这么说着,帝堂绝稍一整理思路,便道,"龙界是有边界的。龙界之外,有无边际的风暴和龙族之外的生物……金银龙之所以世世代代都能统治龙界,不过是因为金龙能在边境架起屏障阻隔这些外域生物,而银龙的治愈能力能在关键时刻恢复金龙的能力,并对那些外域生物也有绝强的伤害能力。"
方卓终于明白过来了:"结界有漏洞……是不是有外域生物进来了?"
帝堂绝皱起眉:"龙廷上是这样认为的。"
"这些外域生物有什么能力?"方卓想了想,问。
"很多。"帝堂绝淡淡道,接着,他看了方卓一眼,似有所指,"但有一个能力很十分特别,就是它们跟龙界的厄运之龙一样,可以轻易蛊惑普通龙心灵。"
方卓想到了风花叶。他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就见帝堂绝微微一笑,转了话题:"好了,天色不早了。既然你愿意去,我明天便把你的名字加上去。现在先回去休息吧。"
方卓点点头,但一想起至少要十五分钟的路程,他就忍不住皱了脸。
帝堂绝当然看在眼里,他不由道:"嫌迟的话……就在这里休息?"
方卓一愣。
帝堂绝以为方卓误会了,正准备解释,就见面前的小龙露出大大的笑容,飞快说一声"我洗过了!",然后毫不客气地脱下外衣就扑到床上,抱着枕头连着几个翻滚到了最里端,最后再满足地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三个呼吸之后,就睡过去了。
帝堂绝半晌才回过神来。唇角不知不觉弯了,他起身上前,正准备给自己已经睡了的小龙拉被子,就见本来已经闭上眼睛的方卓再睁开眼,打着哈欠,微带抱怨道:"阁下,宫殿不能小一点么?……"
帝堂绝手上稍稍一停。
方卓则再闭起了眼,他不是真的不知世事的孩子,所以当然不会真因为一点路程就要改建宫殿或者挑战礼制,所以他只是在抱怨,或者可以说是在撒娇。
——对亲近之人才有的抱怨和撒娇!
方卓真的睡熟了。
帝堂绝便静静地坐在椅子上思索。方才的那最后一句话,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帝堂绝又再一次地想起了自己曾经有过的念头。或者不该说曾经有过——这个念头其实一直在他心底,只是被深埋了起来而已。
有多久了?
帝堂绝暗自回想。
十几年……几十年了吧?那时候,他就想着,如果能够离开这里——不是出外巡视,不是出外小住,而是卸下辅王的身份,离开龙宫,或者干脆连龙廷也离开,只是……
帝堂绝伸手按着额角。
只是哪里有那么简单?一般而言,辅王和王都是一起负责一任的,况且辅王要负责的也并非是王,而是千万托庇龙界之下的普通龙……更何况,他就是真离开,又有什么地方好去的?他没有什么龙要等,也没有什么龙在等着他,既如此,留下来不留下来,也就没有什么差别了。帝堂绝的视线不知不觉地移到了熟睡着的方卓身上。
床上的小龙正趴着睡,半边脸害羞地埋入了松软的枕头里,另半边脸则露了出来,平静酣甜,还不时地咂咂嘴咕哝一声……咂咂嘴?咕哝一声?
先前的思虑顿时消散了,帝堂绝又好气又好笑,站起身坐到床边,再替对方拉起了滑下肩膀的薄被,同时琢磨着自己是不是应该在想别的事情之前,先训练一下对方的礼仪……
方卓忽然睁开了眼。
帝堂绝一怔,随即温和声音道:"吵醒你了?"
方卓定定地看了帝堂绝一会。
帝堂绝有些纳闷,便轻拍了拍对方的脑袋,建议道:"继续休息?"
脑袋随着帝堂绝的手上下微动,方卓忽然道:"阁下。"
这句话不是疑问语气,帝堂绝只以为方卓要说什么,便停了手等待对方。
然而方卓什么也没说。在叫出那两个字之后,他像猫一样伸了个懒腰,再蹭蹭对方的手后,便再次把头埋入枕头里,满足地咕哝一声,重新睡下了。
均匀清浅的呼吸再一次在安静的宫殿中响了起来。
帝堂绝的手在半空中停留了一会。须臾,他收回手,再次想起了自己深埋在心底的那个念头:
如果,有一个龙能一直陪在他身边,那么离去的话……
……又有何不可?
帝堂绝的眼神闪了闪,继而慢慢沉郁下去。
夜还很长。
远在东方,接近圣迹森林的一个边陲小镇里,风花叶神色平静地看着面前还淌着自己鲜血的预言,继而随手招来一团火,将手中的这卷羊皮纸在眼前烧得干干净净。
同一个小镇里,在最阴暗最偏僻的角落里,塔米披着上次在岩洞里所穿的那件披风,佝偻着肩背,慢慢向前走着。他的耳边,还在一遍一遍地回荡着那尖利得仿佛刺穿了心灵的声音。
那个声音在笑:你什么都没有。
那个声音在诱惑:夺回你失去的东西——所有,所有!
——所有是你的,不是你的……
——任何东西!
塔米几乎要停下来了。
他快走不下去了。
因为龙界是双王执政,所以大多数时候,龙廷的大小官员只需要向自己的王负责,政事也多是在两王自己的宫殿里结局,只有每周第一天的朝会,是两王一同出席,一同主持。
例行问候过后,塞莱斯特示意底下有事禀报的龙一一开口。
一个接一个的龙上前了,塞莱斯特接连给出了指示,而一旁跟塞莱斯特并排坐着的帝堂绝,却一直不曾出声。
底下的龙早已经见怪不怪了。几乎有资格在座的每一个龙都知道,从十几年前开始,帝堂绝就不再在两王共同主持的朝会上发言了——事实上,只要是和塞莱斯特在一起,帝堂绝说的话就少得惊人,少到几乎能让龙以为这些事情都是由塞莱斯特一龙举行的。
朝会渐渐进入了尾声。所有事情一一停当之后,四上将之一的丹迪站了出来:"王、辅王,去圣迹森林的名单已经确认了。"
这么说着,丹迪将手上的羊皮卷递给了一旁的青龙侍从递给塞莱斯特。
塞莱斯特接过看了一眼,随手便转给身边的帝堂绝……尽管帝堂绝许久以前就再没有看过他在朝会上递给的名单报告了。
这次显然并不例外。
帝堂绝再一次接过了羊皮卷,再一次看也不看地便搁下了。
塞莱斯特早就没力气失望了,他转头正准备开口朝会结束,就听见帝堂绝的声音:
"这次的名单再加一个龙。"
一句话说出,傻了的不止塞莱斯特一个龙。
塞莱斯特猛地转过头,近乎受宠若惊地看着帝堂绝。
帝堂绝道:"再加一个龙,"他顿了顿,"有问题?"
这一句话显然不止对塞莱斯特说的,更是对底下一众呆了的龙说的。
底下的群龙当然不敢说有问题,只是在他们开口之前,塞莱斯特就忙抢过了话头:"当然没问题,怎么会有问题——是加你那条小龙么?"
帝堂绝微微点头。
塞莱斯特终于恢复了镇静,他笑起来:"既然你那条小龙想去……"他想了想,"那干脆把宫里的几条小龙都带着吧,大家一路上也要有个玩伴。"
这个建议对方卓显然不错,所以帝堂绝再次点头。
塞莱斯特打铁乘热:"那待会你我一起回去,重新拟个名单?"
帝堂绝的目光落在塞莱斯特脸上。就在塞莱斯特心中惴惴的当口,帝堂绝再开口道:"好。"
简简单单的一个字让塞莱斯特再次大喜,也顾不得底下是不是还有什么事,他连连挥手示意朝会结束,站起身便领着帝堂绝往后殿走去。
章二九 我有多爱你,就有多恨你
名单的确立并没有什么难度。尽管塞莱斯特有意拖延时间,但面对一个问三句话只会回答一句,还是只回答单音的龙,塞莱斯特就是再能拖延时间也是毫无办法,最终只怏怏地列出了名单,拿给帝堂绝看。
帝堂绝接过。
塞莱斯特兀自不肯死心:"那些在宫中执宿的侍卫,你看哪些要换的。"
帝堂绝甚至不用看就知道那些侍卫定然是容貌姣美,或者就干脆是帝堂绝的"好友"。他并不在乎,只确认了方卓的名字在上面,也确有先前所说的给方卓作伴的小龙之后,就在上面盖了自己的辅王印鉴,并随之递还给塞莱斯特,便要起身。
"帝堂!"塞莱斯特跟着站了起来。
"王还有什么事?"帝堂绝开口道。
塞莱斯特试图把龙留下:"先前下面还递上了几份关于西南军备的事情,留下来一起看看?"
帝堂绝想也不想地拒绝:"这是王的权力所在,由我插手,不合礼制。"
塞莱斯特的脸差点青了——姑且不说王和辅王有时候的权力重叠和模糊,单说两人是伴侣,又共同执掌龙界,就是相互看看彼此的问题,又有什么了?这种拒绝,还当真是……
塞莱斯特吸了一口气,他再退一步:"那么,今天中午一起用餐?帝堂,我好久没跟你在一起了……"
最后一句,塞莱斯特言辞恳切,还有一点并不算太过隐晦的恳求。
帝堂绝并不为所动。他淡淡道:"我中午还有些事情,就不麻烦王了。"
言罢,帝堂绝并不想再多纠缠,转身便待离开。
"帝堂绝!"塞莱斯特忽然厉声喝道。
帝堂绝停下了脚步,再转回身,塞莱斯特便看见了那张绝世的脸上的不掩饰的冷漠——这个时候,帝堂绝已经连疏离冷淡都不想装了。
塞莱斯特不知道怎么形容自己此时的感觉。
失落,还是无力?
他稍稍闭眼,不着痕迹的撑了一下身后的椅子:"帝堂,这么多年,你是不是一直在怪我?……"
帝堂绝没有出声,只是他落在塞莱斯特身上的目光越发显得冰冷了。
塞莱斯特没有力气注意到这个,他沉默了一会:"如果你不是喜欢那些龙,我可以让他们离开。"
"这是你的事,王。"帝堂绝开了口,他的目光冰冷,但声音反倒缓和起来了。
"我只爱过你一个。"塞莱斯特说,他的声音微微有些暗哑,"我很早以前就说过了,我只爱你一个……只有你一个。"
帝堂绝沉默着,然后他露出了一个淡淡的笑容:"我也是。所以我们当初都以为,能被同时选为王和辅王,实在是龙神的垂怜,是不是?"
"我直到现在都这样以为。"塞莱斯特道。
帝堂绝看了塞莱斯特一会,然后他走到椅子处,再次坐到了塞莱斯特的对面。
塞莱斯特也坐下了。他看着帝堂绝,想跟对方说清楚……而看起来,对方也想跟他说清楚了。
帝堂绝并没有立刻开口。他穿着一身红色为主黑色作辅的军装,合身的剪裁将帝堂绝匀称的身材完美呈现。他双手虚虚交握,慢慢地环顾了每个摆设都十分考究的宫殿,随后才再看向就坐在他对面的塞莱斯特。
"塞斯。"帝堂绝叫了自己许久没有叫的名字。
塞莱斯特神色微动,似乎想说些什么。
但帝堂绝没有给对方这个机会。他继续往下说:"我一直不明白,你已经坐到龙界的王了,你还想要什么?——是不是想让我这个辅王也把位置交给你?"
"我没有这么想过。"塞莱斯特皱眉,"只有对你,我没有这么想过。"
帝堂绝倒是笑了:"只有对我?那就是说,对其他人你是这么想的了?而这个其他人,也包括你的孩子,"他缓缓问,"是不是?"
塞莱斯特似乎预料到帝堂绝会说这个。他靠在椅子上,有些疲惫的敛目一会,才开口道:"我并没有想到那种结局……"
"所以,你甚至不认为自己有错?"帝堂绝问。
塞莱斯特没有回话。他灿金色的头发帖服在脸颊上,一时竟似失了光彩一样。过了许久,他才道:"……如果你想的话,我们还可以再有一个自己的孩子。"
帝堂绝失笑了:"再有一个,再让你害死一次?"
"帝堂绝。"塞莱斯特再一次连名带姓地叫帝堂绝的名字,但却听不出甚至一丁点的力气来。
帝堂绝没有再说话。
塞莱斯特扬起脸,他靠倒在椅背上,看着白玉柱子上端的彩绘……片刻,他问帝堂绝:"帝堂,你是不是……恨我?"
帝堂绝理了理身上不见一丝褶皱的军装,他站起身,自高处看着靠在椅子上的塞莱斯特。
他说:
"塞莱斯特,我以前有多爱你,现在就有多恨你。"
宫殿里发生的一系列谈话,方卓一概不知。他只是在自己的宫殿中,头疼地看着面前的两个龙:"你们……"
"阿法尔。"天使样小龙欢快地说出了自己的名字。
"艾瑞亚。"冷冰冰的金龙也说出了自己的名字。
方卓无言地看了面前两龙一会:"很高兴认识你们……阿法尔,艾瑞亚,昨天很抱歉。"
阿法尔混不在意,一张小脸笑得灿烂无比:"你又没有伤到我,有什么关系?"
艾瑞亚则更简单了:"技不如人。"
方卓不知道该怎么接下去,就问:"跟着你们的其他小龙呢?"
艾瑞亚没有吭声。
阿法尔则耸耸肩膀,撇嘴道:"被打怕了,只是一拳头而已,真是没用。对了,你的名字呢?"他问着,显然有些不满,"我记得我想找你问许多次了。"
方卓尴尬一笑:"方卓。"
阿法尔唔了一声:"你是远古东方的后裔啊。"
龙界的姓名有两种,一种是显然是阿法尔、艾瑞亚这样西方的名字;而另一种则是方卓、帝堂绝这样东方的名字了,这两种名字也分别代表者东西方的传承。
方卓从书上看见了这一点,心想着帝堂绝真要追溯起来应该也是东方的后裔,便爽快地点了头:"没错,你们来这里有什么事?"
"我们来履行诺言!"方卓干脆,阿法尔也不含糊,张口就道。
方卓大囧:"昨天只是个误会!"
"你的意思是,不想要我们当小弟?"阿法尔瞅着方卓。
他自然是这个意思,可是直白说出来……方卓有些底气不足。
阿法尔坏笑起来:"那么,你并不是不想要我们当你的小弟了?"
"……"方卓没能说话。
"那么——"阿法尔刚想再开口,一直沉默的艾瑞亚却出声打断了阿法尔的声音:
"他是陪我来的。"
阿法尔顿了一顿,扭头看向艾瑞亚。艾瑞亚却只看向方卓。
而方卓——到了这个时候,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你们有什么事的话,直说没有关系。"
"嗯。"艾瑞亚应了一声,"我想来求你一件事,是去圣迹森林的事。"
方卓自然而然地想起了昨天帝堂绝和自己谈的话:"怎么了?决定好什么时候去了没有?"
听见这一句话,阿法尔和艾瑞亚对看一眼,不约而同地肯定了自己的猜想。
还是艾瑞亚开口。一如他冷冰冰的神色一般,他的嗓音虽还有些稚嫩,但也是时时平板着的:"没有决定什么时候去,但应该尽快了……我是想来请你和辅王提一下,去的时候能不能加上我。"
阿法尔这才开腔道:"我们听说过了,辅王在早会上为你打破不开口的惯例,提出了把你加进去圣迹森林的名单里面,而王也随之附和,说让宫廷里的孩子跟你一道去,做你的玩伴。"
做我的玩伴?方卓觉得这句话里的偏心实在有些明显,倒是说话的阿法尔和艾瑞亚一脸坦然,仿佛不觉有任何不对。
方卓有些纳闷道:"王只是说宫里的孩子,并没有指名……你们是想让我看看艾瑞亚有没有在名单上?"
阿法尔摇了摇头:"不是这样的,我和艾瑞亚分析之后,一致认为艾瑞亚应该不会在名单上。"
"为什么?"方卓有些好奇。
"龙宫中有好几个孩子。"阿法尔道,"王不一定会全部带去,而要挑选哪个去哪个不去,当然是从比较受宠爱的王的'好友'的小龙里头来挑选。"他耸耸肩膀,"反正你昨天才来,谁和你玩都是一样的么,那当然是找比较能让自己开心的龙去了。"
方卓哑然无言。
阿法尔没注意方卓的神色,他继续道:"我的抚养者比较受王宠爱,应该能去,但艾瑞亚……"他看了艾瑞亚一眼。
艾瑞亚神色平静:"我的抚养者已经死了。就是死在圣迹森林里的,所以我想过去看一看。"说到这里,他冲方卓微一躬身,"拜托你了。"
还这么小,就没有长辈了?……方卓点了头,但并没有立刻包揽下来,而只是说:"好,我会回去问问阁下。"
既然是来求龙的,阿法尔和艾瑞亚听见方卓这样的回答,也已经满意了,他们对看一眼,又和方卓随意聊了一会天,便相携离去。
时间有点不足了,方卓转回身继续未完成的训练。
而一起离开的两个小金龙,却一直沉默着走到僻静的地方之后,才由阿法尔打破沉默:"当初,是辅王签署命令,让你的抚养者去圣迹森林的吧?……好几年了。"
艾瑞亚抬头看了一眼天空,旋即被骄阳的光辉刺了眼。
他眯起眼,压下眼中因光线而涌上来的酸涩,又看了一会,才收回目光,淡淡应道:
"嗯。"
——正是如此。
章三十 道不同,不相为谋
"以下宣布这次随王和辅王同去圣迹森林的名单:赛壬、北落……方卓、阿法尔,艾瑞亚……"
台阶上面的龙高唱着名单上的一个个名字,台阶下面,方卓则和一众小龙乖乖听着名字——虽然这份名单对他根本没有意义。
名单上列出的龙并不多,很快,台阶上的龙便收了名单,抬手按肩,向台阶底下的龙行礼。
底下的龙自然纷纷回礼。
龙群散去了。
方卓刚准备离开,就看见站在后面的阿法尔和艾瑞亚一同穿过龙群,挤了上来。
"谢谢。"这次,艾瑞亚直接开口跟方卓道谢。
"一件小事。"方卓实话实说。
"对你而言是小事,对其他龙而言就未必了。"阿法尔眨眨眼,笑着接口。
艾瑞亚虽然默不作声,但看表情也是赞同阿法尔的话。
这句话怎么接都似乎有些奇怪。方卓搔搔脸颊,索性跳过这个,转了话题:"这次去……"
"什么!?"忽然一声惊叫自前头响起,打断了方卓未尽的话。
"怎么了?"阿法尔扭头奇道,"我去看看,你们等等。"丢下这么一句话,他三下两下就钻进了声音传来处的龙群,不过片刻,又反身钻出来,脸色颇为怪异。
"发生了什么?"方卓开口,不过没等阿法尔开口,他就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前头围着的小龙在阿法尔出声之前,已经左一句右一句地嚷开了:
"什么?这次去圣迹森林的小龙要走着去?"
"不是在车上坐着去,而是跟着车跑着去?"
"到了森林的时候,王他们直接穿行魔法阵,而我们还要自己单独再用脚穿越森林!?"
乱糟糟的声音中,阿法尔摊了摊手:"就是你们听见的这样。"
一直颇显冰冷的艾瑞亚神色有些奇异:"这是不是从以前就一直流传下来的贵族的试炼?"
阿法尔闻言一愣:"你这么一说,倒是很像……不过龙宫好像很久都没弄什么试炼了吧?至少我从没有见过。"
"现在有了。"艾瑞亚的神色又恢复了平静,他依旧言简意亥。
一旁同样惊讶的方卓终于插口:"呃……很久没有了?"
"好久了。"阿法尔回答,"从记事开始,我就从来没见过;而我们的抚养者那一辈,至少不常见,你看他们的脸色。"阿法尔指了指一旁同样神色惊讶的成年龙,"不知道为什么这次会忽然举行。"
"……那个,不合适么。"方卓弱问一句。
"当然不合适。"阿法尔转脸看着方卓,惊讶得仿佛方卓脸上长出了一朵花来,"坐车和跑步,直接魔法传送和忍受蚊虫躲避猛兽穿越森林,是个正常龙都不会摒弃前者选择后者吧?"
方卓大为尴尬,忽然了悟到原来自己不是个正常龙……呃,对了,他还真不是个正常龙……
"是你提议的?"艾瑞亚忽然开口。
"什么提议?"阿法尔的脑袋不灵光了。
方卓则先对着艾瑞亚尴尬地点了点头,然后道:"我先前看龙界历史上这么写着,就跟阁下建议了,不过,我提了依着自愿原则的……"
"是你提议的!?"阿法尔终于转过了弯来,他看着方卓,嘴巴大得能吞下一个鸭蛋来,"你,你怎……我们先走!"他刚想说什么,就发现周围已经有龙开始注意他们三个了,也顾不得再说什么,拉着方卓和艾瑞亚就离开龙群,避到一个较为偏僻的庭院中,然后,阿法尔就冲着方卓把脸皱成了苦瓜样:
"老大啊,你怎么能提这个建议呢!"
方卓还没有开口,艾瑞亚就平淡地接道:"提了又怎么样?不是加了一句自愿么?"
阿法尔长吁短叹:"你怎么也傻了?虽然说了是自愿,可是只要有一个龙在后面跑,别的龙能不跑么?这不明摆着说我不如他么!"
方卓微怔,他跟帝堂绝提议的时候倒真没有想到这个情况——他只是循着尽量锻炼自己的原则建议的……
艾瑞亚扯扯嘴角,难得地笑了一下:"所以,他们想偷懒不参加,或者根本没本事参加,也要怪我们了?"
"这……"阿法尔语噎。
艾瑞亚又恢复了平淡:"你叫得这么大声,也是因为自己懒得参加试炼吧。"
阿法尔很想点头,不过看着自己的好友和一旁站着的方卓,他到底假笑道:"我只是觉得这样未免太得罪龙了……"
艾瑞亚哼笑一声:"这么一点事情都做不下来,得罪就得罪吧,废物再多也构不成障碍。"
眼见平常冷漠的好友情绪越来越外露激烈,阿法尔终于醒悟到自己触及了对方的逆鳞,忙转移话题,对方卓道:"既然已经确认了,那说什么都没用……老大,什么时候走?"
"今天下午吧。"方卓想了想。
今天下午就去?阿法尔直勾勾地看向方卓。
方卓心知肚明,不由苦笑:"这次不是我建议的,之前阁下和我在一起的时候就因为这件事提早回来了,现在既然所有都敲定了,当然也越早开始越好……"
原来如此,阿法尔释然了,哦一声就道:"那我们回去准备准备吧?"
其余两龙点头,分别向外走去。其中,艾瑞亚在即将跟方卓分开的时候,脚下缓了一缓,低声对方卓说:
"这次的两件事,我都要谢谢你……不论是去圣迹森林,还是路上的试炼。"
方卓冲艾瑞亚笑了笑,并没有接口,只是随着那句'去圣迹森林',他又想起了前天晚上的事情。
那是他来到龙宫的第三个晚上。
方卓正和帝堂绝一起用餐的。
宽敞的宫殿,长长的桌子,精致的食物,以及保持绝对安静的侍立在旁边的侍从和仿佛同样染了静谧所以甚至不曾转动的灯火……方卓微带机械的将食物塞进自己的嘴里,控制不住地面露呆滞——这样的晚餐再多来几次,他觉得自己一定会得胃出血,还是特别严重的那一种……
"喀。"轻轻一声,宣告帝堂绝用餐完毕。
从没有哪一刻觉得瓷器和餐具碰撞的声音是如此的有若天籁,方卓在心底长松一口气,三下两下地吃完了盘子里剩下的东西,然后忙不迭放下手中的餐具。
帝堂绝正用餐巾擦拭唇角,见方卓也吃饭了,他放下餐巾,淡淡说一声"收拾吧",就起身走到一旁座位上,弯腰捡起几份折子,随手翻着看了看后,再对一旁的方卓说:
"好了,你也下去玩吧。"
方卓站在旁边没有动。
帝堂绝也没有再说话。
等一旁侍从保持高度的效率和安静收拾完东西之后,方卓走到了帝堂绝旁边,略带迟疑和不习惯地开口问:"阁下,您……心情不好?"
帝堂绝正在看手中的报告。闻言,他沉默了一会,才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开口道:"我从刚才开始,就在等你开口……不过,我没想到会是这么一句话。"
听帝堂绝这么说,方卓也是一愣,随后就自然而然地联想起下午时候艾瑞亚请求自己的事情。
唔,这件事啊……方卓心知帝堂绝能知道的这么快,必定是因为他住的地方的侍从都是帝堂绝的人的缘故。但就是这么明明白白地体会到了,方卓还是没有什么感觉,只是顺口接道:"那么,阁下的意思是?"
帝堂绝未置可否,仿佛对这种事情毫不上心:"你想要让他去就让他去吧。"
方卓点了头:"那就麻烦阁下了。"
"不是什么事情。"帝堂绝回答。
本来准备之后说的事情意外地被提前解决了,方卓转而惦念起方才他开口询问的——"阁下,你心情不好?"
接下去其实还有一句话,但方卓没有说出口。那句话是:
——"是因为王吗?"
不过尽管有些话方卓没说出来,帝堂绝却依旧清楚明白——因为方卓有一张诚实到心里想什么,面上便露什么的脸。
帝堂绝看着那张等于什么都问出口的脸半晌,终于微微一笑:"你是不是还想问,是不是因为什么龙做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情?"
他的表情有那么明显?方卓顿时大为尴尬,红晕更是从脸颊蔓延到了耳根:"这个,其实……"
"没有。"帝堂绝忽然开口。
没有?方卓瞅着帝堂绝。
帝堂绝慢慢舒缓了挺得笔直的身子,他敛下眼,望着自己的双手片刻,方才收回视线,抬手揉了揉面前小龙柔软的银发,道:"没有什么龙对不起我,没有什么龙能对不起我。"
帝堂绝的声音很平静很舒缓,但再平静再舒缓的声音,也无法遮掩去那自话语间流露出的自信——因自身的强大,而自然形成,自然表露的自信。
帝堂绝足够强大。所以他能以平常的口吻,对方卓、对任何一个站在他面前的龙说:
只要他不愿意,便没有龙,没有任何一个龙——
能够对不起他。
而他和塞莱斯特呢?
帝堂绝敛下眼。他可以确信,塞莱斯特足够爱他,纵然并不太愿意,也能够遣走身旁的其他龙,也真的会在同样并不太喜欢的情况下再要一个孩子,以及倾注足够多的心力……
然而就是如此……就是如此,他也并不想再回到过去。
只是一个疏忽之下意外送命的孩子。
只是几个不太重要的"好友"……
不够爱的,大抵不是塞莱斯特,而是他帝堂绝吧……
帝堂绝稍闭了眼,旋即再次睁开。他对着立在面前的小龙重复:
"没有龙对不起我。"
"只是道不同,不相为谋。"
章三一 窥探
自古以来,一朝一代的统治者正式出行都是办得浩浩荡荡,唯恐旁人不知……这个约定俗成,哪怕就是方卓换了一个身体还换了一个世界,似乎也没有任何改变。
跟在一行带着王族标志,富丽堂皇的由各种龙护卫的马车后边,方卓和一众小龙同旁边的侍卫一样跑着跟上前行的车队——真要说有什么不同,那也就是这一众小龙没配刀枪,没穿盔甲,单跑步还能跑得东歪西倒,并且一个个低垂着头脸,是恨不得把脑袋藏到胳膊底下。
跑在小龙中间的艾瑞亚望一眼周围热闹的街道,极轻极轻地撇了嘴,然后加快脚步,轻巧地就穿过龙群来到了跑在最前头的方卓身边。
跟着艾瑞亚的阿法尔叫苦不迭,却也没有独自留下,而是跟着跑了上去。
方卓正气定神闲地往前跑,还有点觉得百无聊赖,但尽管如此,他还是忍住了没动边跑步边活动身子的念头。
至于理由?——没见他背后的小龙满眼怒火,只差没自眼睛中飞出刀来砸到他身上么?
"不是我们传出去的。"忽然有声音传进方卓耳朵里。
一扭头就看见了跑到身旁的艾瑞亚,方卓不由微笑:"没事。"
艾瑞亚的眼神闪了闪。他听出来,方卓并不是在说'没事,我知道',而是在说'没事,是不是你们做的,都没有关系。'
那么……
艾瑞亚正想着事情,忽然背后扑来劲风,还伴随着一声稚嫩的惊呼'哎呦!'。
为躲避而扭到一半的身子堪堪停下来,艾瑞亚回过头去,还没看清背后扑来的龙到底是谁,就见旁边的方卓一拦一托,已经稳住了对方的身子。
"阿法尔?"再定睛一看,艾瑞亚不由出声。
阿法尔苦着脸,先向方卓道了谢,才伸手拍拍小腿,压低声音对方卓和艾瑞亚说:"咱们这次真得罪龙了……"
"你被他们推出来了?"艾瑞亚问得平静。
但交往了好几年的阿法尔哪里会不知道艾瑞亚的想法?他奸笑着念出了几个名字后,又不失时机地补上了一句:"对了,他们每个刚才都还偷偷地踩了我几脚。"
艾瑞亚没有吭声,只点点头示意自己明白。
方卓则微带些歉意地开口——当然,他并没有说'抱歉',而是问:"没事吧?"
阿法尔很满意自己没有听见类似于'抱歉'、'对不起'的词语,他毫不在意地冲方卓露出一个明晃晃的耀眼笑容,以一副天使的模样说出了恶魔的诅咒:"当然没事,以他们的脸皮耐力,能跑完十分之一的路程就是龙神显灵了。不过龙神怎么会照看几个废物呢?"
这一句话,阿法尔并没有压低声音,所以方卓明显感觉到背后射过来的视线变得更加火热了。虽然春风正好,他还是忍不住抬手擦了擦额上的忽然冒出来的细汗:"这个,大约不会十分之一……"
"最多十二分之一。"艾瑞亚酷酷地接了口。
阿法尔瞪大眼睛看了艾瑞亚一眼,又转脸看向方卓,在见到对方尴尬但肯定地点头之后,他的眼里更是明白无误地射出了惊叹赞美之意:"你们真是!——"
真是什么,阿法尔没继续说,因为他忽然想起了一件事,不由又压低声音道:"说起来这次的事情怎么会传得那么快?我和艾瑞亚都没有对旁的家伙漏出一个字……"他看向方卓,意思是方卓是不是告诉别人了。
不过的方卓的回答显然让他失望了。此时已经出了城,后头的小龙在有形的无形的不适应下都有些掉队了,所以方卓也不刻意压低声音,只是说:"跟你们分开之后,我就回去收拾了,中途没有接触别的龙。"
"那是辅王身旁的侍从?……"阿法尔自己也觉得这个答案不靠谱,说的时候不由自主地气弱了。
方卓还没有回答,一旁同方卓一样气定神闲往前跑的艾瑞亚就开口道:"就是真从那个侍从处传出来,也不会一下子就闹得这么大,又不是不想活了。"
阿法尔也知道是这个道理。可是如果不是侍从因跟某些龙交好而私自透露的话,那就只能是……
"应该是阁下觉得没必要保密,就随口说了吧。"方卓想想,浑不在意道。
听见这一句话,阿法尔和艾瑞亚尽皆无言。两龙对望一眼,不约而同地想着:原来这新来的也不笨,之前看走眼了!
阿法尔紧接着开口,听上去很有些期期艾艾:"可是,辅王阁下这样,不是……"他当然说不出'对你不利',于是只能换个委婉点的,"不是不太好?"
"有什么不好?"方卓奇道。
有什么不好?这次不止阿法尔了,就连艾瑞亚都是一愣。两龙仔细地看着方卓,在确定对方脸上确实没有半分勉强之后,忍不住又对望一眼,再次不约而同地想到:原来还是个傻瓜,没看走眼!
车队已经远离城池,伸入荒野了。
漫过成年龙大腿,直达幼龙胸口或者下巴的草丛里,车队速度不减,但跟在车队身后的小龙却开始隐隐有脱队的迹象了。
阿法尔悄声说:"差不多了。"
方卓和艾瑞亚都没有接口。就这么又跑了一会功夫,第一个小龙受不了,开始小声抱怨了。
队伍拉得有点长,所以阿法尔和艾瑞亚都没有听见声音,和两龙并排的方卓倒是隐隐绰绰地听见了一些,但也并没有听清楚具体说了什么。不过这些并不重要,不多功夫后,所有还在跑的小龙都知道了这么一回事——因为有一个一直于上空飞行的青龙侍卫忽然降了下来,跑到那抱怨出声的小龙身旁好声好气的说着些什么。
方卓和所有龙一样扭头看去,区别只在于其他龙都伸长了脖子想听见那两龙说了什么,而方卓只是扭头看过了这么一回事,就又转回头继续他的跑步行程了。
头一个抱怨的小龙弄出来的事情并没有持续太久。那只小龙在青龙侍卫轻声细语的安抚之下,只稍稍犹豫过后,便默认地由青龙抱着,脱了队坐上前头的马车。
整只队伍都小小的骚动了一下。但不管如何,既然车队根本没有停下来的意思,那跑步就定然还要进行,于是整只队伍也只是小小的骚动了一下,就渐渐平息了声音。
但事情远远没有结束。
有了第一个吃螃蟹的,接下来不过五六百米的距离,又有一个小龙尝试抱怨了。
很快,又一个青龙敛起雪白双翼落下,轻声细语地询问规劝。
于是,那个小龙也理所当然地坐上了前头的马车。
队伍又是一阵骚动。
不过这次的骚动比第一次结束得更快许多,当然,冒出第三个小龙的速度也更快了许多。
照例是天上的青龙落下来处理事情。
就这样,一个接一个的小龙坐上了前头的马车,只短短半小时的功夫里,本来整整三四十个的金银幼龙就只剩下了零星的七个,方卓他们三个,以及另外的两个金龙,两个银龙。值得一提的是,这另外四个里头,没有一个是从龙宫里头出来的小龙。
这一趟路程里,龙宫里头的小龙就有二十七个,而外头来的小龙才十三个,那这个比例……方卓琢磨了一下,继而暗自咋舌:
不算上他的话,龙宫里头和外头的比例都已经达到了四比一了……看来龙宫里头的基础教育并不怎么样?不过这样子放任式的教孩子,怎么也有些过了,但好像这些孩子也不算真正意义上的孩子……一边向前跑着,方卓一边胡思乱想。
一路无话。
车队又往前行了一个小时多的路程,身后那四个小龙里头有一头银龙受不了了,喘着粗气举手示意。
青龙又飞下来了,这次他没有多话,直接抱起那头小银龙便向前头飞去。
而同样喘着粗气几乎在往前挪着的阿法尔先是歉意地看了看艾瑞亚,然后又冲方卓示意,这才同样学着那银龙,干脆地举起手来。于是又一个青龙飞下来,抱着阿法尔往前头飞去。
只剩五个小龙了。
默默地再跑了一回,方卓侧头看一眼就在身旁的艾瑞亚,发觉对方虽然额头微微见汗,但呼吸却还算均匀,再看一眼前面的马车,顿觉有些手痒,不由建议道:"我们也去前面休息一下?"
艾瑞亚扭头看一眼方卓,眼中并没有惊诧,而是问:"怎么休息?"
方卓转了转手腕,眼中兴味盎然:"前面那辆装东西马车,我们直接跳上去休息?"
方卓和艾瑞亚交谈都没有压低声音,所以不止身旁围在他们两侧的侍卫听见了,就是身后那仅存的三个小龙也听见了。
当然,听见之后,不止三个小龙竖起耳朵睁大眼睛地看着方卓和艾瑞亚,就是旁边一直沉稳前行的侍卫,也开始仿佛不经意地扭了扭头。
艾瑞亚没有吱声。他扫了眼方卓,再看一眼前面百米左右的马车,足下骤然用力,呼一声就朝着马车蹿了出去!
眼中盎然的兴味已经蔓延开来了,这种自内心而生的高兴让方卓银色的眼睛越发晶亮起来,不甘示弱,方卓同样足下一蹬,转眼就向前冲去。
百米的距离就是对人而言,也不算长,何况是另一个世界上不论体质还是能力都比人强横得多的龙?只是一转眼的功夫,方卓就后发先至,超过了抢先一步的艾瑞亚,逼近前头那富丽堂皇,白底金纹的马车。
刹那便落后方卓半个身子的艾瑞亚依旧不声不响,只阴损地一脚踹向背对着他的方卓腿弯处。
这一系列动作发生得很快,跟在方卓和艾瑞亚身后的小龙们根本没看见,一个个懵然不觉。而旁边的侍卫倒是有几个看见了,并且眼皮不约而同地跳了跳,暗自琢磨自己是不是该上前阻止一二……
只是战斗之间,哪里有这么多闲工夫考虑?就在那些侍卫左右摇摆的时候,明明白白地察觉到腿后一阵不弱气流的方卓不怒反喜,更直接以高速跑步中用凌空一个后翻身这样大幅度的动作表示自己的高兴之意。
艾瑞亚不知道方卓的高兴,也没心思理方卓的高兴。见方卓前进的身子停下来,他根本没去多分辨对方是前翻身还是后翻身,只盯着就在眼前的马车,狠狠朝前纵身一扑,便抓住了马车后的横板——当然,由于横板的位置低,艾瑞亚少不得被拖着前行了一段路程。
关注两个小龙的侍卫眼皮又跳了跳,他们又开始考虑自己是不是要上前阻止一二……
当然,这次他们依旧没有考虑出来什么结果。因为此时,方卓也已经上了马车,并且还抓住了马车上方突出来的木制镂空花纹装饰,一提身子,借着惯性就伸脚踢向抓住车厢底下横板的艾瑞亚的手。
周围的侍卫眼皮不跳了,他们开始不寒而栗:如果这一脚踢实了……
很幸运,周围侍卫当心的一幕并没有出现,艾瑞亚在方卓的脚踢到面前之前,就已经蓦然一扭腰地翻身上了横板,并且同样抓住和方卓所抓位置相对称的装饰,还同样的一纵身就伸脚踢去——只是这一次,艾瑞亚是直接照着方卓的脸踢过去的。
方卓眼中的银芒越发璀璨了。他微微偏头,正准备抬手拦住对方的飞来的左腿,忽的就觉心脏一阵紧缩!于此同时,更有不知从何而来的一阵阴寒轻触他的背脊,然后于倏忽之间狠狠贴实,并自后背窜入四肢骨血。
只是一瞬之间。
被冷汗湿透了的衣衫紧紧黏在方卓后背,方卓全身僵硬,被艾瑞亚狠狠一脚给踢在了肩头。只听"咔嚓"一声,被方卓握着的马车装饰顿时断裂,方卓整个人都朝马车侧后方飞去。
兔起鹘落之际,踢实了的艾瑞亚大吃一惊,探身就想去抓朝外飞去的方卓。而一旁只是空想的侍卫也终于有了用武之地,纷纷腾身而起便要去接半空中的方卓。
可是对于这些,方卓却一概的不在意,甚至没有花力气保持自己的平衡,他只尽了自己所有力气所有反应的扭转过头,看向背后!
章三二 霸王桌
没有。
什么都没有。
一望无垠的旷野上毫无遮蔽,除了跟着车队的侍卫之外,不见任何其他踪影,而底下及膝的草丛里……方卓的目光刚刚落到随风微动的草丛,就觉自己正直直往下坠落的身子一缓,却是被一旁跟着车队的侍卫接住了。
艾瑞亚松了一口气,单手抓住镂空花雕挂在马车上:"没事吧?"
方卓一时没有回答,他还在注意背后的草地,只是……什么也没有。没有不同的踪迹,也没有不同的感觉,就好像刚才的所有,都只是他的幻觉一样。
"方卓?"艾瑞亚皱眉,再开口。
方卓终于回过了神来,他先看了看周围,发现没有一个龙有什么异样的表情之后,又迟疑地再看了一眼身后,才扭过头对艾瑞亚说'没事',接着又跟接住自己的侍卫道谢,然后跳下对方的怀抱,往前跑过几步,就轻轻松松地跳起来再抓住了马车的装饰。
虽然对刚才所发生的事情有所疑惑,但艾瑞亚见方卓没什么想说的,便也不多在意,只跟方卓一样,再一个翻身就坐到了马车顶上。然后问道:
"没事吧?"
摇摇头证明自己没事,方卓道:"我刚才有些走神……"这么说着,他忍不住又看了一眼后边的草丛——当然,依旧什么都没有。
艾瑞亚点点头表示自己明白,没再出声。
恰是这时,一个圆圆的灿金色的小脑袋忽然从车厢后头探了出来。
方卓一怔:"阿法尔?"
不知什么时候又下了车的阿法尔冲方卓嘿嘿一笑,开始继续跟着车队往前跑:"刚刚这里发生了什么?我好像听见了一点骚动。"
这么说着,他还好奇地瞅了瞅身后那几个脸上已经因震惊而变得一片木然的小龙。
"小事。"方卓笑了笑,跟着艾瑞亚一起跳下马车,继续向前跑着。边跑边问,"怎么又回来了?"
"没说不能回来吧?"阿法尔一脸的无辜,并指指前面那个同样跳下马车的小银龙,"看,他不也下来了?"
说到这里,阿法尔忽然一笑:"其实除了几个实在烂泥扶不上墙的外,有些家伙也不是不懂这里头的意思,不过……"阿法尔看看身旁一脸平静,目不斜视的艾瑞亚,叹了一口气道,"不过说起来,也不是每个家伙都一门心思地闯出什么名堂来……"
"龙族的身份地位不是继承制?"方卓忽然开口。
阿法尔十分讶异地看了方卓一眼,并且分外茫然道:"继承制?什么继承制,谁和你说的?除了黑龙不能进入龙族政府、王和辅王必须在金银龙之间诞生之外,其他所有位置都是凭借自己本身的能力当任的。"
方卓暗自呻吟一声:他又犯了一个错误——一个名叫'理所当然'的错误。
整了整思路,方卓正准备进一步询问龙界各种常识,却忽然觉得周围又有些不对了,不由停下脚步。
"怎么了?"正跟方卓聊天的阿法尔第一个察觉到方卓神色有异。
"周围……"方卓只说了两个字,因为两个字就够了。此刻,不止是方卓和阿法尔停下来了,就是艾瑞亚,以及后头的四个小龙也都相继停了下来。
他们的前面和四周,已经开始笼罩起灰白色的雾了,并且前头本来迤逦的车队也在不知何时没入了雾气之中,模模糊糊地辨不清晰,还有那本来跟着方卓他们的侍卫,仿佛根本没有注意到周围发生了什么,并不停下,甚至还没有张望,只跟着车队,以稳定的速度,进入大雾之中。
又过了片刻,当最后一个侍卫走进大雾之后,凭空而生的浓浓大雾仿佛积聚到了顶端,又渐渐蔓延稀薄开来。只一会,周围便再次清晰,只是此时,原本那浩浩荡荡的一众队伍,却尽皆失去了踪影。
"……怎,怎么回事?"最先出声的是跟在方卓他们后边的一个银龙。
方卓皱眉打量四周。刚刚队伍消失的时候,虽然奇怪,但他并没有感觉到什么不好,何况龙族的王和辅王都在这个队伍中,有什么不对的也轮不到他来发现,很明显队伍的消失只是"试炼"的一部分而已,而且他还能确定,就算队伍消失了,塞莱斯特帝堂绝他们也会留下足够的能够保护他们的力量照看着,按说怎么也不会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可是为什么,在队伍消失了之后,他还是渐渐开始觉得……
……不太舒服?
方卓微带疑惑地来来回回查看周围每一寸地方。但他始终没能看见,远处那隐于草丛深处的一对猩红眼眸。
忽然,那双猩红得仿佛要滴下血液的眼眸动了一动。
也是这个时候,方卓的目光忽然移到眼眸所在的位置。
眼眸静了片刻。
方卓也注视了片刻。
须臾,眼眸闪了闪,缓缓退向草丛更深处。
而一直注意那个地方的方卓,又略微疑惑地盯着看了一会儿,方才徒劳无功地收回了视线。
太敏感了?方卓暗自琢磨着,刚好听见艾瑞亚平淡出声:"这只是试炼的一部分吧。"
没有龙对这个结论有所疑惑。只是有个小金龙问了先前上车的那些小龙:"那先前上了车的小龙呢?"
"估计淘汰了吧。"这次是阿法尔开口了,语气也很平淡,较之艾瑞亚还多了些漫不经心的味道。
在场的小龙再一次默认了这个答案,并且个个都表现得理所当然。
"我先前还以为发给我们短笛是让我们在到达森林之后有危险时呼救用的,没想到一路都有用。"开口的是龙宫之外的一头小金龙,他掏出口袋里的骨制短笛,笑着说道。
阿法尔和艾瑞亚没有接口,但其他几个小龙都来到他身边凑趣的笑着说了两句。七个小龙在短短的时间内,就分成了明显的两派。
那个小金龙还在继续说:"这次的目的地既然是圣迹森林,想来我们试炼的最终目的也是圣迹森林,既然如此,"小金龙环视一眼自己身旁的几个小龙,看着方卓笑道,"那我们现在就分开,然后各凭本事吧?"
如果是平常,在有保护的前提下,就算这七个龙分成了七个队伍,也不干方卓什么事情。但眼下……
始终无法忽略那似有若无的不安和阴寒,方卓抢在小金龙迈步之前开了口:"等等!"
"什么事?"还没来得及走的小金龙开口问。
已经开了口,方卓也就不再犹豫迟疑:"既然目的地相同,那就一起走吧。"
小金龙明显一愣。看了看同样有些惊讶的阿法尔和艾瑞亚,他慢慢道:"一起走……就不用了吧。"
方卓并不退让:"这一段路不好走,一起走也好有个照应。"
阿法尔和艾瑞亚面色有些古怪。
跟着小金龙的那几个小龙,有的神色戒备,有的则面露不屑,唯一相同的,就是他们都没有表露出哪怕一点的善意。
关于这点,方卓不是没有看见,其实他还在心底暗暗叫苦,半为面前几个小龙的敌意,半为那逐渐开始鲜明,却依旧让人找不到来处的阴寒。
跟方卓说话的小金龙看了看周围,然后,他慢吞吞道:"也许是我没有说清楚……我可以说得更清楚一点:我们的目的地都是圣迹森林没有错,可是先到达圣迹森林的,一定不会是你们。"他顿了一顿,继而冲方卓笑道,"这么说,你们听明白了没有?"
艾瑞亚的神色依旧平静到冷淡。
阿法尔则撇了撇嘴,回给了对方一个轻蔑的笑容。
至于提议一起走的方卓呢?此时的他,连身上的汗毛开始因莫名紧张而根根倒竖了。忍不住抓紧收在袖子里的匕首,他吸一口气道:"我还是认为我们一起走比较好……"
怎么还没听明白?小金龙开始不耐烦了,正打算出言讥讽几句,就听面前看上去比自己还小一些的银龙再道:"如果你执意不愿意一起走……"
方卓收回了看向周围的视线,他平静道:"那就请你先退出试炼吧。"
草地一片寂静。
须臾,短促的笑声打破了寂静。
一边笑着,阿法尔一边拉住艾瑞亚就走到方卓身边:"不跟我们在一起,就退出去……"他重复着方卓的话,毫不在意对面小金龙铁青铁青的脸色,露出一个大大的灿烂的笑容,
"——早该如此了!"
艾瑞亚依旧没有说话,但神色里却明显有了赞同之意。
方卓没有看身旁的小龙,也没有在意对面的小龙,他的全副注意力,都留给了那从背后的不知什么地方而来,越来越明显,叫人再也无法有半点忽略的阴寒。
站在方卓对面的小金龙深吸了一口气。他几步上前,和身旁的几个小龙拉开了距离,铁青着脸道:"很好,够爽快!既然如此,我们一对一,失败的人直接吹响笛子退出试炼,如何?"
这个提议简单而直接。不论是跟着小金龙的几个小龙还是阿法尔艾瑞亚,都没有反对的意思。
方卓则根本不在意这些。他漫不经心地点过头之后,就慢慢走向已经站出来的小金龙。
完全把对方的神态当成了是对自己的轻视,小金龙狠狠咬牙,等方卓来到面前后,也不说话,直接就拉开了架势示意开始。
方卓走到了小金龙面前。注意力稍稍分了些给面前的小龙,他刚准备抬手示意,就感觉背后稍稍一凉,仿佛是被调皮的春风轻轻给吹了一口。
调皮的春风……轻轻吹了一口?
刹那间,方卓脸色骤变,猛然就整个人地扑向面前呆立的小金龙!
就是再多一个心眼也没有想到方卓会在十双眼睛注视下的堂堂正正的比试中弄出这么一节来,小金龙呆呆地看着方卓扑近,又呆呆地任由方卓扑倒,直至背脊跟草地直接接触的钝痛传到脑海中,他才真正醒悟过来。
一醒过来,小金龙顿时就怒了:好啊,我说各走各凭本事过关你不同意,我说两人比试输的龙直接退出你又耍诈,真是,真是……
气白了一张小脸,小金龙捏紧了拳头,正准备给压在自己身上的方卓一点教训,就发觉对方的脸色实在有些像一张白纸。
小金龙又奇了:我还什么都没做呢,难道他有未卜先知的本事,知道等下会被我修理得很惨,所以先开始害怕了?
这么想着,小金龙再仔细看一眼身上的银龙,发觉对方的视线正死死的盯着他的脑袋……的旁边。
旁边怎么了?小金龙纳闷地想着,下意识就扭了头,朝自己脑袋旁边看过去,然后……
刷一下,小金龙的脸色也成了一张白纸。他看见,自己脑袋旁边的草地上,被不知名的黑色液体腐蚀出一个一只巴掌大小的、半只巴掌深度的小坑,并且还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继续往下腐蚀……
小金龙吞了口唾沫,悄悄地将自己的脑袋往外挪了一挪。
仿佛被小金龙的动作一下惊醒了,方卓骤然从对方身上跳起来,扭头就看向黑色液体射来的方向——他左后偏上的位置。
这一次,方卓看见了。
他看见,在自己左后边大概距离地面一米多的半空中,一个身影从无到有,逐渐清晰。
身影是侧对着方卓的。他穿着一袭米色长袍,肩头有暗色纹路,如同白色宣纸上浓浓泼墨的黑发并未束起,自然披散而下,无风微动,仿佛本身就具有生命。
半空中的身影侧头朝方卓所在的位置看了一眼。
目光相对,方卓蓦地抓紧匕首。
"风花叶!——"
章三三 真是明珠蒙尘
距离上次见面并没有太久,方卓也并没有什么变化——至少在还漂浮在半空中的风花叶眼里,是如此的。
不过……
风花叶挑剔的目光落在底下小龙银色的瞳孔和发色上,他开始反省,自己一开始为什么会觉得那条小龙可爱——如果当初杀了,不就什么麻烦事都没有了?
风花叶暗自不悦。
而现在……风花叶环视一眼四周,最后把目光落到方卓身上。他朝着方卓抬了手……
忽然一声轻响!
方卓听见了却没有精神去分辨,他的全副注意力,都集中在面前半空中的风花叶身上。
但这个时候,伸出手的风花叶却是神色一动,又凝神倾听片刻,他突然收了手,转而向身旁一划,便见旁边的天空凭空裂出一道黝黑的裂缝。
一直注意风花叶的方卓一怔。
风花叶却并不再注意方卓了。打开空间裂缝后,本来一直把目光锁在方卓身上的风花叶再不看方卓他们一眼,转身便穿过裂缝,径自离去,徒留一片茫然。
不知过了多久,阿法尔磕磕巴巴地开口道:"刚才,刚才那个,是厄……厄运之龙?"
"是,阿法尔殿下。方才那个就是被龙界通缉的厄运之龙风花叶。"几乎在阿法尔声音落下之后,就有声音回答道。只不过回答的不是一直盯着风花叶出现再离去的方卓,而是不知何时出现的,留下来照看他们的龙宫护卫。
终于自某种奇怪的情绪中挣脱,方卓刚刚看向出现的几个侍卫,就听旁边有小龙叫道:"雷诺侍卫长?"
"是,殿下。"叫雷诺的高壮青龙先向出声的小龙行了一礼,才领着身旁的龙走到那块受到波及的土地旁仔细查看。
片刻寂静,围着还兀自微微下陷的土地的几个侍卫面色凝重的相互看了一眼,依旧是雷诺出声道:"各位殿下也看见了,这次的试炼出了一些意外,所以为了安全着想,属下建议殿下们先退出试炼。"
又是一阵寂静。
差点就变得和那土地一样的小金龙吞了口唾沫,先感激地看了一眼方卓,然后才率先出声:"我想问问……方才那个厄运之龙,对我们动手了?"
雷诺几不可察地皱了眉:"不错,确实如此。"
几个小龙对视一眼,没再说话。
雷诺便再道:"不知几位殿下考虑得如何?"
几个小龙微微骚动,除了低头沉思的方卓和始终一脸平淡的艾瑞亚,其他的小龙脸上都明显有了踟蹰之意。
雷诺又等了一会,见面前的小龙似乎还没能讨论出什么,嘴唇动了动刚要再开口,一旁从一开始就显得有些不安的一个青龙忙上前一步,凑近对雷诺悄悄嘀咕了什么。
雷诺蓦然扭头,严厉地瞪了凑近的青龙一眼。
从对方检查地面开始就一直注意着的方卓一点不漏地看到了这一幕,他忽然出声道:"雷诺阁下,我能和你们谈谈吗?"
一时间,所有的目光都看向方卓。
方卓却只看着雷诺。
短暂的惊讶过后,雷诺干脆点头:"当然,殿下,是……"他看了看周围。
"我们去旁边。"方卓开口,随即率先走出一段向旁边走去。
雷诺留下了一批侍卫看着其他小龙,自己则带着几个侍卫跟上了方卓。
方卓走出了一段其他小龙怎么也听不到的距离,然后,他看了看左右,开口道:"方才动手的,真的是风花叶?"
雷诺皱眉了,似乎有些不高兴:"不然殿下以为是什么?"
"有谁对付人是侧着身子的?"方卓只问了这一句。
雷诺顷刻哑然。
一阵叫人尴尬的沉寂。
旁边的一个红龙忽然开口道:"殿下,什么叫'人'?"
什么叫'人'?这次换方卓傻眼了。
又是一阵沉寂,最后,还是方卓先咳了两声,继续道:"你们知道这次的事情不是风花叶做的。"
这一句不是问句。
既然被方卓开口说破了,雷诺倒也没再掩饰:"我们确实知道,只是这次的事情实在……"他的面上浮现了忧虑和不解,"实在很奇怪……"
"到底是怎么回事?"方卓开口问。
雷诺这回没有吭声了,但一左一右站在雷诺旁边的红龙和蓝龙却接了话:"是外域生物。"
"方才那一个,很可能是外域生物。"
方卓一愣。
"外域生物本来已经被监禁起来了。"红龙道。
"不知道怎么会出现。"蓝龙道。
"刚才雷诺虽然说能出去。"红龙继续道。
"但其实这个空间已经被外域生物封死了。"蓝龙又接着道。
"所以为了稳定几位殿下的情绪。"红龙一顿。
蓝龙平静接口:"就把脏水往厄运之龙身上泼了。"
本来还有些不悦的雷诺听到最后两句话,神色开始有些不自然了:"他出现得这么及时……何况就是没有这次的事,他做的事也够执行最高刑罚了。"
这倒是事实,刚才那一唱一和的两龙也缄默了。
不知道对这一句话作何评价,方卓稍一沉默便道:"那风花叶这次出现……其实是在追踪外域生物?"
雷诺略一沉吟:"应该是如此。"
"外域生物正盯着我们?"方卓又问。
"是。"这次,雷诺给了方卓一个肯定的回答,"刚才我们没能及时赶来,就是因为见到了疑似外域生物的东西。"
方卓又低头思索一会,然后他抬头沉声道:"既然外域生物都出现了,现在最要紧的是把他们先送出去吧?——你刚才说空间被封死了,有没有办法?"
说着,方卓伸手指向不远处三三两两聚集一起的小龙。
应该是先把你们送出去。雷诺暗道,随即无奈说:"当然不是没办法,外域生物也没有那么强横……但如果只有我们这一群的话,还真的没办法。"雷诺苦笑一下,"因为这次的行程本就是在一个小空间,所以每个都备了空间道具……反而没带空间师来。"
方卓唔了一声:"就是说,只要有空间师来就行?"
雷诺点点头:"其实只要能和外面联系就好。"
"联系的工具?"方卓一下挑眉,面露喜色,"我倒是有。"
"要高阶……"话还没有说话,雷诺就看见方卓一掏怀里,掏出了一张……
……圣阶卷轴。
所有看见这一幕的龙都僵硬了。
方卓懵然不觉:"这张可以吗?阁下给我的时候说是碰到不好解决的事情的时候可以联系和暂时防御。"
联系?
暂时防御?
圣阶卷轴?
刷地一声,所有龙都以一种忿恨难言的目光死瞅着方卓,仿佛他干了什么罪不可赦的事情。
"这东西可以……呃,怎么了?"方卓这才发现不对。
"这是圣阶的……"一个龙鼓起勇气道。
方卓眨巴眨巴眼,没明白。
"意思是就算整个龙界里头的所有最高端的卷轴师聚集在一起,也不一定能在三轮龙历里头制造出一张。"另一个龙冷静道。
整个龙界,所有最高端卷轴师……三轮龙历?方卓换算了一下,发觉那是十二年。
也就是说,整个龙界里,哪怕满打满算,也要十二年才能出他手中东西的……一张?
方卓明白了,明白之后的他差点没一哆嗦把手中的卷轴给丢了出去——这可是钻石中的钻石,宝物中的宝物啊,给他真是……
方卓再一次深刻体会了那日初到龙宫,塞莱斯特送他东西时的感觉。
真是,真是……明珠蒙尘啊……
方卓跟着一众龙万分复杂地看了一眼手中的卷轴,然后他再升了手,开口道:"开始吧。"
"开始什么?"方卓面前的一众龙表情茫然。
"通讯啊。"方卓道。
"这是圣阶卷轴!"一众龙明白了,一众龙红着眼愤怒道。
一众红眼龙中,方卓保持冷静。他冷静地伸手指了指旁边的小龙,再冷静道:"这次试炼,所有金银龙中最好的小龙都呆在这里,如果那个外域生物杀了一个,或者干脆一锅端了……"
红眼龙顺着方卓的手指看过去,然后在脑袋里假想了一下……他们顿时不红眼改青脸了。
方卓看一眼脸色青白青白的众龙,再次伸手道:"于是,通讯吧?"
众龙对望一眼,雷诺伸手接过了方卓的卷轴。
雷诺旁边的蓝龙看着卷轴离开方卓的手,冷不丁问道:"殿下,这卷轴是辅王阁下给您防身的,说得不好听一点,只要带着这个,就是外域生物跑到您面前您也不会出事。但现在您拿这个几乎可以抵御所有伤害的圣阶卷轴当通讯东西破坏了,到时候您如果出了什么事……"
方卓微怔,还没来得及回答,就听雷诺道:"传出消息之后,我会寸步不离地守在殿下身边。"
方卓没接雷诺的话,他只对那蓝龙说:"不用这个,你们有办法让外面得到消息?"
蓝龙道:"我们并不需要让外面得到消息。只要外面长久不接到我们的消息,就够了。并且外域生物在龙界,每天中都会有一段能力薄弱期间,只要能够知晓那个时候,我们就可以轻松脱困。还有,龙界空间魔法第一的厄运之龙也在这里,只要厄运之龙愿意……"
蓝龙没有说下去。
因为在场的所有龙——包括方卓——都明白这个建议简直是一个笑话。
听完了蓝龙的主意,方卓开口道:"多久接不到消息,外面才会有所反应?"
几龙相互看了看:"这是五天的试炼……至少一天半。"
"那你们抓得住外域生物的能力薄弱期?"方卓说着你们,眼睛却看向蓝龙。
蓝龙缄默。
方卓便对雷诺点头:"通讯吧。"
这次,蓝龙没有再出声。
一众龙沉默地看着雷诺张开卷轴,写完情况,再运起龙力,撕开卷轴——
卷轴破裂的刺啦声中,心头滴血的众龙只听方卓平淡地加了一句:
"对了,等今天晚上,我想自己去周围看看。"
章三四 富贵荣华能几时
雷诺愁眉苦脸地蹲在林子里。
时间已经是下午了,因为是第一天,又碰到了一个大意外,所以不论是小龙还是护卫,都没有打算走多久,在找到一小片林子之后,就先停下来准备食物和休息的地方。
当然,从没有做过这些的小龙做这种事所能有的效率和成果……咦,好像还不错?
雷诺顿时奇怪,再定睛细看,终于发觉原来其中大半都被方卓做掉了。
而一看见方卓,他又忍不住地想到了方才上午,方卓最后的那一句话:
'对了,等今天晚上,我想自己去周围看看。'
我想去周围看看。
自己……
雷诺脸色更愁苦了,并且在这愁苦之中,还有隐隐地咬牙切齿:"自己去?他以为他是什么?那是外域生物啊,竟然就敢!——"
"嗯咳。"忽然一声咳嗽自旁边传来。
雷诺茫然地扭头看了发出声音的护卫一眼,接着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竟然不知不觉把心中的想法说了出来。
提醒的护卫悄声道:"队长,隔墙有耳啊。"他指了指更旁边的蓝龙和红龙,正是先前开口同方卓说明情况的那两个。
自从和方卓对话开始就无限憋屈起来,雷诺也忍不住同对方咬耳朵:"又是圣阶卷轴又是指定护卫……之前是谁说辅王阁下公正无私的?"
那护卫干笑了两声,猜测道:"辅王阁下也只有这一个孩子,所以就宠了点吧?"
雷诺叹了口气:"太宠了吧,这样宠着哪里能长大呢,辅王阁下当年也不是好几次险死还生,最终才能坐上辅王的位置……其实我倒看好那个叫艾瑞亚的孩子。"
护卫耸耸肩:"那到时候填上名字就好了。反正现在看来,那个殿下的名字是肯定在上边的,而且其实……"护卫瞄了瞄林间,"那个殿下其实也不错么,没架子,大是非十分明白,又会做事,就是任性了点……"
"是啊,就是任性了点。他的一个任性,我们就要拿命去赔……"
"队长!"耳听着对方越说越离谱,护卫连忙打断。
雷诺其实也没想再说下去。他停了片刻,道:"我发牢骚了……继续看着吧。这次大家都注意,可能的情况下,死到最后一个,也不能让他们受伤;而如果不可能……"他稍稍沉默,继而轻声道,"那么,其间几个,重点照看。"
护卫心照不宣地点头。
雷诺便再把注意力集中到面前林子上,并开始自觉不自觉地找着方卓的身影——他已经打定了主意,不管如何,都绝对不能让方卓单独行动。
此时的方卓确实没有单独行动,他正和几个小龙聚集在一起拾柴生火呢。
"刚才你们去说了什么?"打破沉默的是之前和方卓起冲突的小金龙。说完这句话,他又对方卓自我介绍,"另外,一直没说,我叫卡迦。"
方卓点点头表示明白:"没说什么,只是说服他们让我留下来而已。"
小龙中有了些骚动,还是金龙卡迦作为代表开口道:"你打算留下来?不是说厄运之龙在这里……"
方卓笑了笑:"他在他的,我留我的。"
小龙面面相觑。
方卓也不再说什么,只低头专心拨弄火堆。
忽然,阿法尔开口道:"那些侍卫会一直跟着我们吧?"
这显然是一句废话了,以卡迦为首的那堆小龙齐齐给了阿法尔一个鄙视的眼神。
阿法尔毫不客气地鄙视回去:"我想在场的家伙都不是被排挤出来的吧?那么就是说,能在这里的,都是最为出色的……所以如果真的有不可控制的危险,那些侍卫应该是直接把我们提出去,而不是慢悠悠地'建议'什么吧?"
一片静默。
众小龙纷纷醒悟,更有一个小龙开口猜测道:"这是试炼啊,说不定那个厄运之龙,其实也是试炼的一部分?"
如果说阿法尔方才说的是假傻话,那现在这个小龙说的就是真傻话了——还是傻到没人想理的那种。
虽说是自己一派的,可卡迦也懒得理了,他只是道:"你这么说的意思是……厄运之龙出现是意外。但是这个意外,被他们判定为在'允许出现的普通危险'这个范围内?"
"我是这么想的。"阿法尔道,"不过不是'允许出现的普通危险'。"
"什么意思?"卡迦皱眉道。
"刚才那个是厄运之龙,满打满算,也不能算什么'允许出现的普通危险'——龙界都通缉他多久了!我觉得,这次的试炼,因为这次意外,已经从他建议的那个普通试炼,"阿法尔指了指方卓,"变成了更高级的生存试炼。"
卡迦一怔:"生存试炼?这不就是说,这次没坚持下来的那些小龙,以后的发展都超不过我们了?"
阿法尔老气横秋地一点头:"只要以后我们不自毁城墙,差不多如此了!"
卡迦默默不语。
而一旁始终没说话的艾瑞亚,眼中却倏忽掠过一丝光亮。
"好像,好像有一些不公平啊……"忽然一个声音响起,正是方才说厄运之龙也是试炼一部分的小金龙。
这显然还是一句蠢话,阿法尔根本懒得理对方,卡迦却忍不住,低骂了一句笨蛋:"我们现在可是冒着生命危险的!那些小龙在干什么?坐车?喝茶?哪里不公平了?不公平也是他们自找的!"
小金龙缩了缩脖子,没敢再开口。
阿法尔道:"那么,你们决定……"
卡迦心中已经有了决断,他转头看了看身旁的龙,打算统一意见,却发觉除了那个小金龙一脸懵懂之外,其他的两个小银龙依旧有所犹豫。
卡迦忍不住皱眉,正想再说些什么,就见始终没有说话的艾瑞亚开口了,只有一句话:
"风花叶在龙界横行一百二十三年,没听过他会对小龙下手。"
方卓忍不住看了艾瑞亚一眼。
而其他的小龙只觉得醍醐灌顶,再没有其他言语,交口决定留下。
"那个……"一片赞同声中,说了两次蠢话的小金龙又弱弱地开口了。
卡迦受不了了:"你还要说什么?"
"我就想说,"那小金龙颇为委屈,"厄运之龙整个龙界也只有一个。既然是试炼,那会不会,那厄运之龙其实是假的,是王和辅王两位阁下为试探我们的观察能力才弄出来的?"
其他小龙一愣。
片刻后,阿法尔率先表态:"这个也不是不可能。"
卡迦也沉思起来。至于其他两个小银龙却显得有些无所谓,显然在知道自己没有真正危险后,并不在意厄运之龙是真的还是假的。
主意已定就好办事了。一扫先前有些压抑的气氛,七个小龙开始卖力建造自己的第一个临时营地,一片喧闹之中,方卓和艾瑞亚不惊动任何人,一先一后地离开了龙群。
"什么事?"方卓问暗示自己出来的艾瑞亚。
艾瑞亚沉默片刻,似乎在思索什么。好一会才开口道:"你是不是知道什么?我们不知道的。"
如果这么问的是阿法尔或者其他小龙,方卓必然寻个借口就糊弄过去。然而对于艾瑞亚,方卓不止有好感还有信任,所以他也不隐瞒,开口直说:"是。这次的行程很危险,我们现在不是出不出去的问题,是能不能出去的问题。"
艾瑞亚神色里并无太多的惊讶:"问题不在于厄运之龙?"
方卓犹豫一下,没回答'不在于',而是说:"主要不是风花叶。"
艾瑞亚点点头,没继续追问,只是说:"那么阿法尔没说错了,只要能从这里出去,必然会受到他们的重视。"
这时候还想着这个啊?方卓忍不住苦笑:"那也要有命才好。"
"没有付出哪来的结果?"艾瑞亚显得很平淡。
方卓忍了忍,还是没忍住地小声说:"富贵荣华能几时?"
这一句话,方卓其实更多的是自言自语,但艾瑞亚偏偏听见了。
听见的艾瑞亚扭头看了方卓一眼,继而再转回头看向前方,平静回答:
"有一时,算一时。"
彼此再无交谈。揣着一份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感觉,方卓回到临时营地,再次埋头加入营地的建造之中。
有值得期待的事情需要完成时,时间总是过得特别快,仿佛只是一眨眼的功夫,忙碌而颇为欢乐的下午便过去了。
夜幕,悄悄降临。
风轻轻的吹着,树叶飒飒作响,偶有几声虫鸣,昭示夜的宁静与林的生机。
累了整整一天的小龙各自在自己搭建的帐篷里酣然入睡,包括方卓。
时间一点一滴走过,慢慢挪到了后半夜,在天上圆月为乌云所遮,只剩一丝弯钩的当口,临时营地最旁边的营帐里,呼吸平稳沉沉睡着的方卓忽然睁开了眼。
天上的月亮已全为云层所遮,周围一片漆黑。漆黑之中,方卓穿戴齐整,一掀被子,便无声无息地摸出了帐篷,左右一望,见无人注意,便潜入树林,几下就没了影子。
他并没有看见,在他潜入树林的那一刻,三道黑影也同时自树上而下,没入了黑暗之中。
章三五 意料之外的意料之外
夜,分外静谧。
独自穿行在树木丛生、枝叶郁郁的森林中,方卓并不旁顾,而是快速向森林深处前行。然而虽然是快速前行,方卓却也并不只在一条直线上快速奔跑,而是如猿猴一般,忽而于平地奔驰,忽而于树枝纵跳这样的方式前进的。
暗自跟随方卓的护卫一开始还没觉得什么,但渐渐的,等周围的树木越来越密集,枝叶越发越繁茂之后,跟着方卓的几个黑影开始觉得有些吃不消了——黑夜的密林本就最容易迷惑人,就是一前一后好好走着都有走失的疑虑,何况是像现在这样既要隐蔽又要跟上的追踪?
一马当先跑在最前头的雷诺见环境越来越不好,加上心中本就疑虑重重,不由放缓了脚步对身后两龙道:"如果我们把殿下请回去……"
这当然是委婉的说法了,其实雷诺真正想说的是:这时候就别再折腾了吧!我们就把他绑回去吧!
一起出来追寻的蓝龙继续关注方卓行动的方向,另一个红龙叹口气,倒是回答了雷诺的问题:"我们是殿下的护卫。"
"然后?"雷诺挺纳闷。
红龙也挺纳闷自己都这样说了对方怎么还不开窍,嘴上却回答:"也就是说,我们虽然是辅王阁下安排到殿下身边的,但一切行动,却都是以殿下的意志为意志……除非遇到真正危及殿下性命的事情。"
"现在还不算真正危及性命?"雷诺一咧嘴。
"算。"红龙很干脆,"可是呆在营地里,能安全多少?而既然哪里都不安全,那不如依着殿下的想法去做,我们兄弟将来能不能由暗转明,还看殿下的意思呢。"
一席话说下来,雷诺也是无言:"看来真是哪里都不好过……"他还想再说些什么,却看见已经跑到最前面的蓝龙突然停了下来。
正在交谈的两龙刹那便跟着停了下来,雷诺正想开口询问,却见蓝龙一摆手,伸手指了一个地方,继而就率先跳上树冠隐藏起来。
见了这样的动作,两龙还有什么不明白?自然纷纷随着蓝龙找地方隐藏。
森林里的寂静整整持续了二十三分钟。这是一个实在有些久的时间,久到让做出这个指示的蓝龙都情不自禁地开始怀疑自己的正确性。但就算如此,不论是蓝龙还是其他两龙,依旧没有分毫动弹的意思。
第二十四分钟。
忽然一道黑影自草地窜出,如箭矢离弦,转瞬没入远处黑暗。
早等着这一刻了,三龙毫不含糊,纷纷行动,以毫厘之差跟着黑影没入黑暗。
然而事情并没有结束!
就在雷诺和红龙没入黑暗的下一瞬,又一道黑影自草丛之中,以同样迅捷的速度,窜向跟第一道黑影截然相反的方向。
恰恰此时!只听一阵极细微的风裂之声,那本来随着第一道黑影没入黑暗的三龙转瞬就出现在原处,神色轻松地准备再跟上第二道黑影。
但这样的轻松并没有持续多久。因为就在此刻,他们发觉了尽管第一道黑影不是方卓,可第二道黑影……第二道黑影,也不是方卓!
首先指示停下的蓝龙第一个变了面色,再顾不得什么,他在半空中就匆匆扭身,向刚才方卓藏着的位置扑去。
方卓刚才是藏在树旁的灌丛里的。
扑到灌丛边,明明白白地感觉到灌丛里没有任何生命的气息,蓝龙再不顾及,几下就把灌丛和灌丛下的枯枝落叶统统扫开,于是一个长宽近半米的洞,便清晰地出现在了众龙眼中。
一片沉默。
最终,红龙先上前一步,弯腰从洞穴里拣出了半截绳子:"这是绑着刚才那两个黑影的绳子,还有这个洞……"红龙上下看了一会,"不是最近完成的,应该有些年头了。但我记得殿下只下午出去了一会吧?能发现这个洞还能抓体型相近的动物来迷惑我们,"红龙苦笑一下,解嘲道,"虽然被甩掉了,但至少我们不用担心殿下太容易有危险了。"
没有红蓝龙那么复杂的情绪,雷诺看见面前这些东西,倒是十足的赞叹了,连本身所处的危险境地都有些忘记掉:"没错,至少是不用太担心殿下的危险了——"
"是要担心我们自己了。"蓝龙忽然冷冷打断雷诺的话。
雷诺一愣,扭头看去,就见蓝龙神色僵硬地冲红龙道:"这样子被甩掉,就是没出什么事,我也没脸再做这个护卫;而如果出了什么事,"他冷笑一声,"我们赔了命也不够吧!"
言罢,蓝龙再不说什么,转身就径自深入林子继续寻找方卓的身影……虽然找到的希望趋近于零。
蓝龙离开了,被蓝龙说了一通的红龙倒是不生气,反而向雷诺表示歉意:"抱歉,他心情不太好,别介意。"
摇摇头表示不会介意,雷诺道:"你们现在?"他这么说的另一层意思,显然是自己要回去了。
红龙了然,并且也能理解,所以他索性买了个好给对方:"你先回去吧,营地里还要你看着。我和他就再去找殿下,"说到这里,他耸耸肩笑了,"属下嘛,也就这个工作了。"
雷诺点点头,两龙便分道而去。
雷诺回营,红龙蓝龙分头继续寻找方卓不提。此时的方卓,其实正在距离两个找自己的龙其实并不太远的地方,仔细寻找周围不属于森林的蛛丝马迹。
留下来的护卫不赞同他离开营地,方卓不是不知道。
他独自离开营地后,护卫跟上来只是想要保护他,方卓也不是不知道。
然而方卓依旧选择独自离开并甩掉护卫,只是因为一来他确信自己能找出些什么东西,尤其是在森林里;而二来,则是因为虽然那些护卫将他当孩子了,可方卓自己明白,自己真不是一个孩子。
哪怕他现在确实是一副孩子的模样。
出来的本来就晚,甩掉护卫更花了好些功夫,剩下的时间已经不多了,但走在林间,并且打算天亮之前就回去的方卓依旧不急,他确信,只要那个外域生物真的针对他们的话,那一定会留下一些痕迹——并且就是在这里留下一些痕迹!
仿佛要印证方卓心中所想似的,也就是这个时候,一直慢慢向前的方卓忽然觉得脸颊一凉,仿佛擦到了什么东西似的。
微微一怔,方卓下意识地伸手摸了摸脸颊,却摸到一点湿意。
水?
等等,是血!
冰凉之后的刺痛让方卓一下子推翻了先前的想法,他忙拉开脑袋,开始仔细打量着面前,这才发现,自己面前横了许多紧绷着极细极细的鱼线,密密麻麻的如同蜘蛛结网。
方卓蓦然愣住了。
足足过了有十几秒的时间,呆立当场的方卓才骤然惊醒过来,而一旦惊醒,他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伸手去碰面前的鱼线,仿佛在不相信些什么,又在确认些什么。
蛰伏黑暗之中,静静等待的鱼线毫不迟疑地割开了猎物的皮肉,饱饮温热鲜血。
而手上传来的又一阵刺痛,则让方卓真正清醒过来了。
清醒过来的第一刻,他不由自主地失声道:"怎么可能——"
——怎么可能,会这么巧合地在这个封闭的空间里,出现他曾经用过的手段?
——在这个武力至上,各种各样能力层出不穷的地方,怎么会出现这样简单的,并且还是他用过的技巧?这样的技巧,他除了杀一个龙之外,就只在——
……只在塔米面前,用过。
方卓一个激灵,顿时就记起自己来时的情景:
塔米……他来这里之前,是从街道招摇而过的,两边里一层龙外一层龙,说不定塔米就在龙群中看见他了,并且跟着进来了!
这么一想,方卓顿时振奋起来,抬头就向四周看去!
四周当然是静悄悄的。
方卓不死心,又沿着鱼线周围仔仔细细地搜索了一圈,直到还是没有任何发现之后,才纳闷地停下来。
什么都没有……不对啊,如果塔米来的话,都留下鱼线给他看了,就算顾忌安全不在一旁等着,那也该再留一点明显的线索让他找下去啊。或者这并不是塔米留下的线索?可是如果不是塔米的话,那就只能是……
方卓蓦地一抿唇,把脑海中刚刚泛起的念头抛开了。
不,应该就是塔米,可是……方卓看着周围,很有再找一遍的冲动。
也是这时,方卓背后忽然传来一声轻响。
从看见鱼线开始就一直紧绷着神经,方卓刹那回过头去,可惜依旧迟了一步,只来得及看见一团黑影一头扎进森林深处。
意料之外的时刻发现了最意料之外的东西,这个时候,方卓也顾不得再多思考那道黑影到底是陷阱还是其他什么,脚下用力一踏地面,匆匆就朝黑影隐没的方向追去!
章三六 你再也见不到他了
错落密布的树木间隙中,东边天空已经露出了一点鱼肚白。
方卓已经整整追了面前的黑影一个半小时了。这一个半小时里,方卓用尽了自己的各种能力,却不止没有拉近自己和黑影的半点距离,反而还让两人间的距离越来越远……当然,照成这样结果的,除了黑影在森林中本就如履平地之外,更多的还是因为,在追着黑影的过程中,方卓差不多每跑几十步,就能遇到各种障碍——不止是设在森林中各种粗糙但实用的陷阱,甚至还有各种各样森林本来的动物,好比在一开始追踪黑影的时候,方卓刚刚跳过一个用枯叶遮住的大坑,心头正自一松的时候,就好悬被一条忽然自树枝上垂下来的长角蛇给一口咬中!
当然,一开始遇到这样的情景,方卓也只觉得自己的运气未免太不好了一点,可是这样的情景不是一次两次,也不是三次四次,而是整整十五次!
区区一个半小时之内,方卓至少被各种动物拦了十五次……方卓终于有自信了,他自信,就算自己的人品再不好,也不至于在短短一个半小时之内,就招惹出这样的袭击频率来。
所以,只可能是前面奔跑的那个黑影做了什么事情。
可是……这些东西真的是前面那个黑影做的?追着黑影追到后来,从疑惑到确认的方卓再一次疑惑了。因为他发现,有几次自己差点就追不上了,可只要一个转角,必然能再捕捉到黑影的踪迹,一次两次就算了,可是三五次次次如此……方卓不知不觉地放慢了些脚步,紧接着就见面前本就遥遥缀着的黑影一下子没了踪迹。
倏然惊醒,方卓胸膛里的心脏一下子提到了喉咙口,不敢再做任何耽搁,他连忙加快速度,继续向前追去。
时间一点一滴地过去。眼看着天空越来越明亮,再看看前面依旧差点就要再追不到的人影,方卓略一咬牙,决定不管之后如何,自己这一次都要追着到底。
然而出乎方卓意料的,就在他刚刚下定这个决心的时候,他忽然看见面前的人影半道一个转身,拐入了一旁山壁的石洞中。
石壁?方卓一愣,一边保持速度拐道向前一边匆匆打量石壁。不像是有多大或者其他出口的,那是……要停下来了?
心脏蓦然漏了一拍,方卓想也不想地再次加速,一头就闯进面前石壁。
天还没有大亮,漏进树林的光线并不足以连石壁里头都照到。倏忽间由亮至暗,方卓虽依旧向前,速度却也不由一缓,也是此时,忽然有厉喝响起,声音宛转,语意森然:
"谁!?"
电光石火之间听见声音,方卓一刹那间只觉得有些熟悉,而还没等他再花功夫加以辨认,就被一股极大的力道卡住喉咙,重重掼在石壁上!
'砰'的一声闷响,被重重按在石壁上的方卓头晕脑胀,只觉得喉咙和背部都是又疼又麻,不由咳嗽出声:
"咳咳……咳咳咳!"
黑暗中似乎有一声轻咦响起。方卓没有听清楚,也不需要听清楚,因为下一刻,一道亮白柔和的光球,就在石壁内冉冉升起。
光亮水一样向四周淌去,一点一滴驱散周围黑暗。
石壁内的光线终于能够视物了。在眼睛看得清楚的第一刻,方卓不是去寻找制住自己的人或者东西,而是急急找寻那引着自己进来的的人影。
这一次,方卓终于没有再失望了。他清清楚楚地看见了那个带着自己跑了整整一个多小时的人影……只是现下,他已经宁愿自己没看清楚了。
明白地尝到了一嘴巴苦涩,方卓怔怔地看着自己面前被提着的、胡乱挣扎的人影——真的只是人的"影子",没有五官,也没有皮肤,只是这么一团灰蒙蒙的东西组成了一个人形……
极致希望之后的极致失望到底是什么感觉?方卓也说不清楚,他只是又看了那影子一会,然后终于把目光移到旁边提着影子的东西身上……
"……风花叶?"
一直注意方卓,将对方表情从头到尾收进眼底的风花叶垂眸望一眼手上抓住的影傀儡,片刻往旁边一摔,嗤笑道:"我还以为是谁有本事闯进了我的幻境……结果是被一个傀儡耍得团团转的傻瓜。"
方卓的注意力并没有全部从风花叶手上的傀儡移开,他看见,那被风花叶随便甩出去的傀儡只在半空中就如烈日下的积雪一样,消融变淡,及至全无痕迹。
好一会,方卓才开口:"什么……是傀儡?"
风花叶显然没有给方卓上科普课的好心情,也并不准备同一个注定相反立场还注定对他有所危险的小龙多说。一挥手解开施加在方卓身上的法术,风花叶转头向石洞内走去:
"三分钟内离开,不然就永远别走了。"
重新获得了自由,方卓眼看着风花叶的身影渐行渐远……他忽然开口道:"等等!"
风花叶并不停下。
方卓再提高了声音:"等等,你进来的时候,有没有看见塔米?最开头和我在一起的黑龙,上次——"
方卓没有说完,他看见风花叶停了脚步,转过身来……然后,他看见一双黑瞳,冷若寒星。
旭日东升,金色的晨曦铺满大地。方卓所在的森林虽因为密密的枝叶遮挡而依旧昏暗,但帝堂绝所在的圣迹森林,却已经是一派的日朗天青,草长莺飞。
"砰!"位于圣迹森林伸出的一众营帐中的主帐忽然传出一声巨响,却是帐中的帝堂绝一掌就将身旁的实木桌子整个拍碎!
帝堂绝旁边坐着塞莱斯特。他虽然没有帝堂绝眼下所表现出的那样震怒,但脸色也绝对说不上好看:"殿下在试炼的过程中遇险,疑为是外域生物所为……"
平板地念到这里,塞莱斯特抬头,面无表情地看着帐中的龙:"是谁说外域生物已经被完全控制?是谁说结界漏洞已经全部修补?"
没有龙敢回答。
塞莱斯特蓦然摔了东西,喝道:"回答我!是谁这么说的!?"
刷一声,所有龙都深深地弯下了腰。其中常年镇守圣迹森林的金龙面带羞愧:"很抱歉,王,结界出现漏洞,我已经在自己知晓的第一时间修补了,并且当时也抓到一个外域生物还在周围仔细地搜索了一遍,可是毫无其他痕迹……我没有想到,竟然还有一个外域生物跑了出去,并,并……"
"并找到了几个殿下打算袭击或者劫持?"塞拉斯特替他说完了。
请罪的金龙面红耳赤,呐呐无言。
塞莱斯特沉默半晌,慢慢靠倒在椅背上:"现在在那里的,都是龙界下一辈最出色的小龙,如果……"
那金龙忍不住接口:"我立刻就带人去——"
"我去。"从一开始就没有说话的帝堂绝沉着脸打断了金龙的话,并且无意再多说其他,站起身便要离去。
塞莱斯特见帝堂绝这样,眉峰微动,似乎想说些什么但到底什么也没说,只看着帝堂绝提剑向外走去。
正是这时!
忽然一个青龙惊慌失措地闯进帐篷,扑倒在地:"王、辅王!结界开始动荡崩溃了!——"
塞莱斯特骤然站起身子。
本向外走的帝堂绝也倏忽回头。
帐篷里出现了一瞬的骚动,随即,塞莱斯特重重一挥手:"马上带我过去!帝堂——"他转头看向帝堂绝。
帝堂绝银色的瞳孔深处依稀掠过了些什么,他足足静默了好一会,才点头道:"我和你一起去……曼迪,你去看看。"
去看什么,显然不用帝堂绝多说了。
听见帝堂绝的吩咐,曼迪答应一声,也不多留,转身就走出了帐篷。
眼看帝堂绝神色似乎有些不对,塞莱斯特不由走到帝堂绝身旁安慰:"我们先去看看屏障,说不定不是什么大事,很快就能处理完毕。"
似乎有些恍惚,帝堂绝过了一会才对塞莱斯特道:"走吧。"
塞莱斯特点头,也不再耽误,和帝堂绝一起就跟着闯进来的青龙走向结界。
幽暗的石壁寂静无声。
片刻,风花叶微带讥诮地道:"我有见过又怎么样,没有见过,又怎么样?"
听明白风花叶话中的意思,方卓当即精神一振:"你见过塔米?他是不是进来了?"
"你想找他?"风花叶看了方卓一会,又随手给一旁的光球加了些法力,问得漫不经心。
"是。"方卓并不讳言。
"你觉得我就算知道……会告诉你?"风花叶再问。
方卓沉默一会:"……你讨厌龙界的贵族?"
"我讨厌包括黑龙在内的所有龙。"风花叶和声纠正。
方卓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风花叶倒是接下去说了一句:"我记得之前给过你忠告,让你不要再接触塔洛蒂亚的事情。"
"塔米?"方卓蓦然一怔,"这次不是外域生物——"他脸色骤然转变,却是记起了自己一开头找外域生物留下痕迹,结果却意外地发现了关于塔米的可能踪迹时那一掠而过的想法。
"外域生物?你们得出的结论?"风花叶笑了笑,"是就是吧。反正……"
他微微侧着头,神色平静地看向一旁悬浮着的魔法光球,目光却又悠远得似乎穿透了面前一切,远远投到未知的虚无:
"你大概……"
"——再也见不到对方了。"
章三七 近在咫尺
风花叶独自走在长长的石壁内。
方卓已经走了,石壁内便再没有其他活着的东西,只有那还不曾耗尽魔力的魔法光球还漂浮在风花叶身旁,不离不弃。
却到底只让对方越见形单影只。
忽的,悬浮半空的魔法光球骤然明暗,滋一声便化为光点消散空中。
风花叶停下脚步。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他转头看向来处,微皱眉心。
依旧是林中的营地。
天色大亮了,薄薄的晨曦透过树叶,在草地上洒下点点金色光斑。一营帐篷的帐帘被掀开了,穿戴妥当的艾瑞亚压着翘起的短发,向外走了出来。
没走两步,他当即一愣:"你头发上的水珠……你几点起来的?"
他问的是坐在火堆旁的方卓。
当然,现在那本来层层堆起的火堆,也早烧得只余一堆灰烬了。
正自呆在火堆旁用棍子拨弄灰烬火星,方卓听见声音,抬头看了艾瑞亚一眼,又低下头,明显漫不经心道:"没什么,我晚上睡不着,就早点起来了……"
这句话明显不尽不实,不过艾瑞亚也没有深究的打算,前走几步就坐到方卓旁边:"我们今天的计划?"
谈及正事,本来心烦意乱的方卓也强打起了精神:"继续往前走。但要很小心。"这么说完,方卓又解释道,"这个空间已经被隔绝起来了,既然对方有这个本事,那我们是停下来严阵以待还是继续向前,关系都不大;另外,消息已经传出去了,想来不久就会来龙……我们更需要的是安稳大家。"
太阳挂上树梢,又有几个小龙走出营帐。
方卓便住了口。
艾瑞亚也不再多言,叫了姗姗来迟的阿法尔,便邀方卓一起去溪边洗漱。
方卓自然同意,和以卡迦为首的另一批点头打过招呼后,两伙小龙便径自分开,往溪水两头走去。
暖阳下的溪水澄澈剔透,又带有山林间特有的沁凉。刚刚蹲在溪水旁,方卓看着在石头缝间钻来钻去的拇指大小的游鱼,正将手伸入水中,忽然一声惊叫自旁边传来,声音稚嫩,正像是——
方卓和艾瑞亚对看一眼,骤然直起身,朝着声音的方向跑去。
声音所在的地方距离方卓刚才呆的位置并不远,因为一如方卓所想的,那叫出声音的,正是和他们在一起的几个小龙之一。
匆匆跑到地头的方卓看见卡迦几龙都在,再发现周围没有打斗的痕迹,唯一倒在地上的护卫虽没有起来,但明显还有气在,不由松了一口气,放慢脚步接近道:"发生了什么事?"
"不知道,我也刚刚过来,只听他大叫了一声。"卡迦指指面前喘气的小银龙,对方卓道。
方卓和卡迦正自交谈间,那场中的小银龙也有动作了。随着另一头小金龙的安抚,他微微点头,走向方卓和卡迦。
方卓看一眼发觉对方没有受伤,就把更多的注意力放在还倒在地上的护卫上了——此时,已经有其他护卫把上前把躺在地上的龙抬到一边去了。
"发生了什么事?"见对方过来了,卡迦当仁不让地率先开口询问。
小银龙的面色苍白,神情也有些奇异,他开口道:"我不太清楚,只是眼前一晃,就觉得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然后他,"他指指一旁昏迷过去的护卫,"就出现了,和一个黑龙……"
"黑龙!?"方卓骤然失声。
卡迦扭头看了方卓一眼,奇道:"怎么了?是不是我们最开头见到的那个厄运之龙?"最后一句,他是对面前的小银龙说的。
方卓定了定神:"没什么,继续。"
站在方卓旁边的艾瑞亚倒是能体会方卓的想法:原本只以为是某个敌人,而现在,看起来还有其他的敌人……或者厄运之龙也要防备?
艾瑞亚暗自想到。
"不是厄运之龙。"小银龙摇头道,他的目光有些闪烁,"是一个普通的黑龙,卷曲的短发,中年,身材壮硕,手指骨节突出……"
面色随着小银龙每一个形容词而越显苍白,方卓脑海里来来回回的回荡着风花叶最后的几句话。
'我不是让你不要再管塔洛蒂亚的事情了么?'
'你们得出的结论是外域生物?是就是吧。'
'你大概……再也见不到他了。'
"面容……"小银龙还在继续往下说。
"……等等。"方卓甚至不知道自己出了声。
卡迦再一次奇怪地看着方卓:"你到底怎么了?累了?"
方卓回过了神,只是不知道此时此刻,到底该说些什么:"我……"
"你为什么一直打断我的话?"叙述的小银龙忽然对方卓开口了。他看着方卓,眼神里闪烁着难以辨认的东西,"莫非,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
方卓一顿,还没开口,一旁的阿法尔就不乐意了:"不过是说了两句话,什么叫一直打断?想问得细一点也不行了?"
"他真的想问得细一点?"小银龙反问。
"你在暗示什么?"阿法尔挑了眉。
小银龙不置可否。
阿法尔瞅了小银龙一会,忽然笑道:"说起来这次的试炼,就算没出别的什么事,大家也都知道该小心谨慎吧?那为什么,在明知道有意外的情况之后,你还……"阿法尔左右看了看,"自己一个人跑来这里?"
小银龙看着阿法尔的目光变得幽深了:"你要说什么?"
"我说了什么吗?"阿法尔冷笑几声。
"好了。"这次是卡迦皱眉打断,"你先听他说完吧,还有你,"先对方卓说完了,卡迦转向小银龙,"你也干脆点把话说清楚!那黑龙长什么样,袭击你了是不是,还有没有说些什么,或者表露过什么特别的?"
小银龙一阵沉默。片刻,他不搭理卡迦,而是对方卓冷幽幽地说了一句:"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吧。"
方卓骤然抬头。
小龙这头发生的骚动终于被雷诺他们发现了。
"队长,怎么办?"一个护卫跟雷诺咬耳朵。
还在为倒下不起的护卫烦恼,雷诺听了护卫的话一眼看过去,当即火冒三丈:"什么时候了,他们还不甘心地想要闹什么!?"
"好像是因为那个殿下,"护卫用下巴指了指方卓,"的不太妥当的举动?"
"哪里不妥当了?"雷诺问。
护卫其实也没看出来,所以他照实说了:"大概不够关心吧?好像其他也没看见什么。"
"那就别管他们。"雷诺没好气道。
"可是如果闹出事情来……"护卫还有点担忧,"而且那被袭击的小殿下好像也有点不对……"
"我们也管不了那么多。"雷诺的眉头打了一个疙瘩,"至于那个殿下,哪里不对了?"
护卫又仔细地看了看:"说不出来,一点感觉而已,大概要再走近看看?"
"那先处理好这里,等下我们过去。"雷诺拍板了。
护卫也不再多言。
雷诺这边谈事情,方卓那边也没有因此停止。
突兀地对着方卓说了那么一句话的小银龙直直看着方卓。
至于方卓,则彻底冷静下来了。他开口问:"什么意思?"
"你知道的。"小银龙忽然放轻了声音。
"你见到的是谁?"方卓提高了声音。
小银龙短促地笑了一下:"你这么快……"
他眯起了眼,银亮的眸中有暗色流转:"这么快……"
站在方卓旁边的卡迦忽然一怔,低头摸了摸胸口。
"就……"小银龙似乎一个字一个字的念着。
摸着胸口的卡迦迟疑了一下,还是将手伸进了怀里。
"……忘记……"
掏出怀中卷轴看了一眼的卡迦骤然变了脸色,他蓦地退后一步,指着面前的小银龙叫道:"他被控制了!——被龙用精神力控制了!"
这一声叫得很大,站在不远处的护卫队尽皆听见,当即面色全变,扭头就朝小银龙冲去。
可是说着话的小银龙似乎浑不在意。
他看着方卓,在低笑,在说话——用塔米的声音。
塔米在对方卓说:
"你这么快……"
"——就忘记我了?"
方卓退后一步。
赶来的护卫动作迅速,下一刻就将被控制住的小银龙给敲昏了。
正是这时,森林的东南方向忽然传来剧烈的爆炸之声。
方卓抬头就看见冲天的烟尘及烟尘中四散的石块和枝干,以及笼罩于烟尘之中,被石块和枝干遮掩的似有若无的身影……
方卓骤然推开身旁的龙,想也不想便向爆炸传来的方向跑去!
一路穿过深林浅溪,方卓用毕生的最快速度跑到了声响所在的地方,然后,他看见数颗大树交错顷倒,溪岸被炸开,褐色的烂泥四溅,溪水也跟着流淌出来,留下湿漉漉的痕迹。而这一地狼藉之中,几个小时前才见过的风花叶正立于其中,面色深寒,一身狼狈。
方卓的目光飞快掠过了风花叶,他四下环顾,甚至在周围来来回回地找着——
一天之内,他第二次忽略一个龙,只为寻找另一个龙。
一天之内,他再一次的……
……什么都没能找到。
章三八 塔洛蒂亚(一)
不知道茫然四顾了多久,方卓才终于把恍惚的目光落在风花叶身上,仿佛至此才醒悟到面前还站在一个龙。
"风花叶?你方才有没有看见……"说到这里,方卓看着风花叶的目光微凝,惊讶地发现面前站着的黑龙不止外表看上去狼狈,实际上也非常的狼狈——从他白色衣服上大片洇开的紫色暗迹,以及那明显到一眼就能看出的颤抖的双手……
"你……"方卓只说了一个字就停下来了。他不知道自己面对这一幕,到底该生出什么样的心情来。高兴?恶人自有恶人磨,加上这个恶人还针对过他,他或者真的可以高兴……但他其实没有多少高兴的心理;悲伤?这个就真的不至于了,他和风花叶根本没有什么交情,就算有……就算有,也是建立在对不起别的龙的基础上。
所以方卓最终只是沉默。
风花叶却根本没有方卓想得那么多,因为较之方卓而言,他其实更不把面前的这个小龙放在眼里,尽管预言告诉他:面前的龙很危险。
刚刚被迫经历了一场自己完全不擅长也不适应的战斗,风花叶一如方卓所见的狼狈,自忖眼下也不可能甩脱面前的小龙,站不太住的风花叶索性不站了,盘腿便做到了地上,开口道:"我有没有见到什么?"
问这一句的时候,风花叶脸上带着淡淡的嘲讽。
方卓没有在乎这个,他飞快地分析思索了一下眼前的情境,再开口道:"方才跟你战斗的,是什么——"方卓本来要说'东西',但话到了嘴边,却不知怎么地变成了,"……是什么龙?"
"我碰到什么,跟你有什么关系?"风花叶微微一笑。
察觉到对方或许是在拖延时间,方卓干脆地掏出了自己的匕首,一边用直白无言的武力威胁,一边道:"告诉我刚才的到底是什么,我就当没在这里见过你。"
风花叶眸中的墨色似乎更深了:"告诉你,你就当做没看见我?……我凭什么相信你?"
接连的事情已经让方卓心烦意乱了,他皱眉道:"你现在只能相信我。"
"唔。"风花叶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声,看上去根本没打算接话。
方卓的眉心皱得更紧了一些,他稍稍握紧匕首,正思量风花叶是不是还有什么手段没有涌出来的时候,忽有声音自背后传来——是护卫找过来的声音。
方卓面色顿时有些变化。
风花叶显然也听见了。静静坐着听了一会,他忽而笑道:"我指点你一条路如何?"
方卓看着风花叶。
风花叶接着往下说:"现在出声,叫他们过来,然后把我捆了往他们面前一送——"风花叶似乎觉得有趣,慢慢就笑起来了,"天大的功劳,不是吗?而且,"他漫不经心地往周围扫了一圈,"还不用担心被别龙瓜分了。"
方卓以为风花叶在挑拨什么,便皱眉道:"怎么会被龙瓜分?"
听见这句话,风花叶明显一怔,随即就笑了:"我倒是忘了,以你的身份,当然不用担心这些了。"
后头的声音越来越近了。
风花叶一派悠闲。
方卓却渐渐有些焦躁起来了:就平常而言,能把风花叶抓住干脆交给专门管这个的龙或者交给帝堂绝,都是一个很好的选择——反正风花叶坏事也做得差不多了,怎么样都与人无尤。可是现在,现在他必须弄清楚在这里的到底是什么,而在弄清楚之前,至少在他确认在这里的龙到底有什么样的打算之前,他不能让旁的龙掌握到具体的东西。而这些具体的东西,只要风花叶一被抓,就绝对不会再是秘密……
至此下定了决心,方卓几步来到风花叶身旁,不容置疑道:"我可以带着你走,直到有一个你觉得安全了的地方,条件是你告诉我所有事情。"
风花叶似乎有些惊讶,但又似乎早有准备。他看了站到自己面前的方卓一会,道:"你确定?像现在这样的机会,可不多的。"
风花叶说的显然是他伤重的机会。
方卓此时却没有时间再跟风花叶唠叨了,他直接把匕首横在风花叶的脖颈上:"我带你走,或者我现在就杀了你,两样选一样。"
风花叶垂下眸,他没有看见横在自己脖颈上的匕首,倒是十分清楚的看见了那只持着匕首的手——一只幼小稚嫩的手。
"我现在倒是不后悔当初放过你了。"风花叶忽然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
方卓一顿,就见风花叶面带微笑,不知是赞叹还是嘲讽:
"——帝堂绝真是养了一个好孩子,是不是?"
极短暂的沉默,方卓手上一用力,便在风花叶脖颈上划下了一道红痕:"答应还是不答应?"
浑不在意脖子上架着的锋锐匕首,风花叶动了动身子让自己更舒服些。而后,他唇边的笑意更深了:
"你的建议很好,非常好……只是一个对我不重要的消息而已,就换了活命的机会,我为什么不答应?"
——能活着,为什么不答应?
……为什么,不答应?
风花叶缓缓敛下眼,挥散心底的最后一丝想法。
微风吹过树梢,枝叶轻动,簌簌之声不绝于耳。
忽然,几个人影自林中窜了出来,正是抛出来寻来找方卓的护卫。
一眼就看到了周围激烈战斗后留下的痕迹,那个最开头窜出来的护卫当即把目光挪向雷诺:"队长?"
雷诺皱起眉,也不急着再到处找方卓,而是蹲下来在破坏最严重的地方仔细看了看,才道:"方才这里的战斗很剧烈……"
周围护卫不雅地翻了个白眼——这一点,只要有眼睛的龙都看得明白。
雷诺不以为意,他继续往下说:"在这里,能战斗到这种程度的,有什么龙?"
这一句话有点意思了,周围龙互相看了看:"不排除有别的龙也被卷进来了,但我们目前发现的……外域生物和厄运之龙?"
"嗯。"雷诺点点头,"你们有没有发现,这里的痕迹深浅差不多,也没有明显的不同,看上去就像是出只自一个龙手里,但当然不可能只出自一个龙手里,最好的解释,就是另一个龙并不擅长物理攻击。"
周围龙又对看了一眼。显然都明白厄运之龙擅长并且最擅长的,就是精神魔法。
一个护卫忽然兴致勃勃:"看这动静闹的,说不定其中有一个受了重伤!"
如同醍醐灌顶,其他几个纷纷符合:"一个重伤?两个都重伤才好,还省了我们的事!"
对于这种乐观的话题,雷诺没有接口,因为相对于期望厄运之龙和域外生物两败俱伤,他还是更担心方卓会不知天高地厚地独自去追寻域外生物或者厄运之龙……龙神在上,那个银龙殿下到底在激动什么?就算他们最后抓到了龙,最后的功劳里头肯定也写着'几位小殿下临危不乱'、'指挥若定'这样的话吧?
雷诺暗暗呻吟一声,头疼地抬头看去,就见那铁青着脸的保护方卓的红蓝龙碰头低声说了几句,便选好方向再次追了出去。
看见这一幕,雷诺只觉得本来抽动的疼痛变成了突突的疼痛,忍不住伸手揉了揉额角,他忽然扬声道:"殿下?殿下?"
周围跟来的护卫全被这忽然的一嗓子给吓着了,齐刷刷地转头看向雷诺。
雷诺也没理会他们,只用心地盯着周围每一寸地方,包括一旁茂密的树林,及腰的杂草,还有那顺着石壁蜿蜒流下的小瀑布下的水潭。
"殿下?"雷诺一一走过这些地方。
"殿下?……"无功而返的雷诺叹了一口气,收起最后的侥幸心理,"殿下应该不在这里,你们……"雷诺沉吟一会,"你们先回去吧,保护其他几个小殿下,我跟着那两个龙再找找看。"
跟出来的几个护卫纷纷应是。其中一个有些愣的傻头傻脑地开口问:"如果找不到……"
刷一下就黑了脸的龙并不止雷诺一个。在十双各色眼睛的瞪视下,那个开口的龙不觉缩了缩肩膀:"我是假设……"
"假设?"雷诺阴沉着一张脸,"你也可以再假设一下我们一个个出去后蹲监牢然后被发配边境挖石头到老死。"
开口的龙哆嗦一下,其他龙也是一副愁云惨雾的模样。
雷诺自个也不想再多说了,他叹一口气,挥手道:"好了,你们都先回去吧,再出问题的话,我们真的可以以死谢罪了。"
再无异议,众龙行礼过后纷纷离去。而独自留下的雷诺扫一眼周围,又叹了一口气,方才打起精神选定一个方向,前往寻找方卓。
小小的地方再不闻人声。然而片刻过后,却有声音自沿着山壁而下那一帘水幕后传来。
水幕后的天然石洞里头,风花叶和方卓一坐一蹲,方卓的手,还刚刚自风花叶嘴巴上挪开。
一得到说话的自由,风花叶就笑起来了:"就是真要担心会改变主意,那不该是我吗?"
方卓没吭声,低头把匕首插.进腰侧,又伸手进怀里拿出一些东西鼓捣起来。
风花叶看了一眼,见自己不认识就不再注意,只继续开口:"刚才的话你听清楚了吧?现在要后悔还来得及。"
方卓还是没开口,他已经整理好了东西。
风花叶继续漫不经心地开口:"塔洛蒂亚就有这么好?你跟塔洛蒂亚也不过相处三五天吧,就算真是他的小龙,这几天难道还能相处出什么?何况你本来就是帝堂绝找——"
方卓忽然弯腰扛起风花叶,双脚毫无征兆地一蹬地面,整个人就直接朝外头的小水潭跳去!
一瞬间的天旋地转过后,风花叶张着的嘴巴里所有还要说的话,全部被倏忽涌入冰冷的潭水给结结实实地倒灌回去。
章三九 塔洛蒂亚(二)
从石洞上跳入水潭的方卓并没有在水里呆太久,风花叶的窒息自然也没有持续太久。可是尽管如此,在这短短时间内,没有防备的风花叶还是呛了个够呛,甫一离开水里,就剧烈的咳嗽起来。
扛着风花叶的方卓听见咳嗽声,微微皱眉,却也没有回身再堵了风花叶的嘴,而是拖着背后的龙,选定一个方向就快速离开水潭。
身后传来的咳嗽声并没有持续多久,可这样并不意味着风花叶老实的闭嘴了。几乎就在咳嗽声消失的那一刻,风花叶的声音又响起来了,说的话还一如之前那般语带嘲讽。
方卓听得又是恼怒又是麻木,几乎要以为自己不是帮助风花叶保全性命,而是挟持风花叶做什么见不得光的事情了。懒得再同对方说什么也不想再听见什么,原本只在地面奔跑的方卓忽然开始上树下水,哪儿不好走就往哪儿走。
还别说,虽然走得辛苦点,但这么一折腾,身后的声音果然变小了。方卓暗自松了口气,紧绷的神经终于稍稍放松。
风花叶确实不再说话了。
不过不是因为他明白方卓开始恼怒生气,而只是单纯的痛得说不出话来——在方才方卓忽然上树的时候,一根突出来的尖锐树枝,恰恰好插.进了他肩头的伤口里……而紧接着,方卓又开始几步就上树几步就下水的颠簸,让他也跟着时时撞到树干摩擦地面,身上本来就没怎么收口的伤口又是撕裂又是挤压,一时之间,当真让他痛到直抽冷气,说不出话来。
世界忽然清净了。方卓一边奇怪一边高兴,以为自己的方法有用,索性开始专找有树有水的地方走,直至又一次下水里,他看见有紫色的液体,在水中晕开。
紫色的液体?方卓先是一愣,随即回过味来,扭过头去看身后的风花叶。
伏在方卓身上的,或者说,被方卓强制扛着往前拖的风花叶正抿唇皱眉,脸色微有苍白。忽然看见方卓回头,他也是一愣,但脸上紧跟着就浮现出淡淡的讥嘲来,张开口便想说些什么,只可惜似乎因为方才一直压抑着痛楚的呻吟,他刚刚张开口的时候竟然没有发出什么声音来。
……也还好没有发出什么声音来。已经把手按在对方伤口上的方卓暗自想着,他不确信,自己真的能一边听着风花叶那叫人倒尽胃口的话还一边想着要治疗对方……他目前的治愈能力,可只有在确实想要"治疗"的时候,才能发挥效用。
在银龙天生的治愈能力下,风花叶身上几处比较大的伤口很快就止住了血。至于剩下的,为防备对方伤好了翻脸,方卓并没有处理,只是再扛起龙往前走去。不过这一次,方卓并没有再上树下水,而是恢复了一开始的快速并平稳的路程。
当然,这一回风花叶也并没有再出声了。
本来还有些担心的方卓真正放松了。只是他并没能看见,这一刻,保持安静的风花叶面色越见平静。
平静到冰冷。
被隔绝起来的空间并不算太小。很快,方卓找到了一个可供藏身的洞穴。
几步窜入洞穴走进深处,方卓将背上的风花叶放下来,没有任何绕弯兜圈的欲望,直接道:"你答应的。"
一路被拖着来,风花叶身上的衣服早裹了泥浆不成样子了,不过他并不在意,顺势坐到地上,一反之前顾左右的嘲讽,尖锐而直接道:"你真想知道?——如果我说,现在的一切,都是你所想的那样呢?"
方卓的喉咙开始发干,他瞪着风花叶:"什么叫做我想的?"
风花叶的脸上再一次浮现出淡淡的嘲讽来,他微笑着轻声道:"'什么叫做我想的?'——到了现在,你还不承认你自己在想什么?如果不是从心底承认弄出这些事情的是塔洛蒂亚,你为什么一而再再而三的独自行动,又为什么要和我交易?"
他弯起唇角,笑容柔和,目光森冷:"——闲着没事做么。"
方卓说不出话来。
一开始,他独自行动只是出于谨慎以及习惯。
然后,他看见了可能是塔米留下的踪迹。
然后,他听见了风花叶的话。
再然后,他又一次因为和塔米有关的事情独自行动,甚至不惜和风花叶交易……可是,封锁空间,意图谋害小龙的怎么会是塔米?
——怎么能是塔米!?
方卓并不知道自己此刻面色苍白。
坐在方卓面前的风花叶看见了,他有了一瞬的失神——只是一瞬。下一刻,他就收摄心神,面色平静,眼神也似乎平静,但只要稍一注意,便能发觉那对看似平静的黑眸之下其实隐藏了某些东西——某些只要轻轻刺激,便能掀起滔天巨浪的东西。
风花叶开了口:"我可以告诉你所有真相。"
方卓抬起眼看向风花叶。
风花叶便笑了,是一个很平静的笑容,因而显得分外冰冷:"只是,你确定,你真的想知道——真相?"
石洞内的寂静持续得并不久,因为方卓很快开了口。
他面容平静,语气坚定:
"既然是真相,我为什么不想知道?——只是你说的,便是真正的真相了?"
似乎并没有料到方卓会如此回答,风花叶面色露出了些惊讶,但他同样很快的点头道:"好。那么,你想知道什么?"
"在这里的,是塔米?"方卓问出了自己最迫切想要知道的东西。
"是。"风花叶道。
"……"有那么一瞬,方卓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什么心情,然而下一刻,他就又开了口,"只有塔米?"
"只有塔洛蒂亚。"风花叶平静道。
方卓定了定神:"塔米来这里做什么?"问这一句话的时候,他已经决定如果风花叶确切的说出了塔米的目的——不管是什么目的,他都不会相信。
然而这一次,风花叶显然出乎方卓的意料了,因为风花叶回答:"不知道。"
方卓一呆。
风花叶显然看出方卓心里所想,当即轻蔑地笑了:"塔洛蒂亚算什么东西?我要时时关注他?"
实在不想同对方打嘴仗,方卓自动略过对方不客气地回答:"你不知道?……"——那你跟来做什么?
似乎再一次看出方卓所想,风花叶不咸不淡说:"塔洛蒂亚来或许是为了一网打尽那些恰好聚集在一起还没有抚养者保护的小龙,也或者是为了你,谁知道呢?"
方卓心脏不受控制地跳动了一下:"那你呢,你跟着塔米来这里,做什么?"
风花叶轻轻嗯了一声,他注意到,方卓说的不是'他来这里做什么',而是'他跟着塔洛蒂亚来这里做什么',于是风花叶便直接回答了,语气里还带着点奇怪:"我想杀一个龙,还需要理由了?"
方卓说不出话来。
风花叶显然也不想挑起什么话题。于是片刻沉默之后,还是方卓再开口:
"塔米身上,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听见这一句话,风花叶皱了皱眉,不是因为其他,不过是因为这一点要解释起来有些麻烦。略想了想,他索性从头道:"你对塔洛蒂亚知道多少?"
方卓动了动嘴唇,片刻才道:"参加了某个组织……"
"只知道这一点?"风花叶问。
方卓没再吭声。
兴许是方卓知道的比风花叶预料的还少的多,风花叶一时竟没能说出些什么嘲讽的话来,沉默片刻后只道:"黑龙里有两个组织,一个是遗忘者,一个是被遗忘者,你知道吧?"
"知道一点。"方卓回答。
"遗忘者是以推翻龙界目前的统治为目的,而被遗忘者,则是希望能够通过和高层谈判,取得利益。塔洛蒂亚,曾今是被遗忘者的干将。"风花叶平淡道。
方卓不知道这些事情和自己的问题有什么关系,但他还是耐心往下听。
风花叶继续说:"你被塔洛蒂亚收养的那段时间,是塔洛蒂亚的休息时间,而他之所以休息,一个是因为他之前闹得太大了,另一个,就是因为他'不稳定'。"
"什么叫'不稳定'?"方卓抓住了关键字。
风花叶静默了一会:"能力强大到一定程度的黑龙,当在某种情况下使用出超过自己目前临界的能力后,会在当时的暴走,或者日后的虚弱下,产生各种各样的幻觉,这样的幻觉,被称为'不稳定'。"
"产生了幻觉,会怎么样?"方卓略带迟疑地问。
"产生幻觉的黑龙有两条路,一条是永远把自己的能力压在某一水平之下,另一种是干脆主动用出超过临界的力量,然后直接和自身的幻觉战斗;而不管是主动还是被迫和幻觉战斗的,也是两种结果。"风花叶的语气越来越平淡,"一种是战胜幻觉,获得新的能力,预言;另一种是沦陷在幻觉里,成为一个实力大增,但没有约束,只凭心底最直接意愿行动的'魔'。"
"只凭心底最直接意愿行动的魔?心底最直接的意愿,未必总是邪恶的。"方卓忍不住道。
未必总是邪恶?
当有一日,你知道只有一伸手就能拿来所有东西,你还会为这些东西付出代价?
当有一日,你发现自己的能力凌驾于周围全部之上,你还会把别的东西再放在眼里?
风花叶没有欲望反驳方卓的观点,他只是看着对方,仿佛怜悯。
方卓看清楚了风花叶的眼神,只是一如风花叶,他也并没有想要对方认同自己的想法,只是继续问:"那有多少黑龙战胜幻觉?"
"多少?"风花叶玩味笑了笑。然后道,"每千年大概能有百个超过临界的黑龙出现吧。而龙界八万年前的圣战之后,只出现了五个厄运之龙。算下来近两千个突破临界的黑龙里头才出一个能战胜幻觉的,也就是每过一万多年,才出一个。"
方卓呆住了,不止因为那近乎不可能的概率,还因为风花叶话里透出来的信息:"厄运之龙?"他近乎磕巴,"你的意思是,战胜幻觉之后,黑龙会成为厄运、厄运之龙!?"
"很意外?"风花叶笑了,他的面上的神色在一瞬间变得十分复杂,有快意,有冰冷,还有茫然,甚至有浓得几乎溢出来的苦涩。可是不管什么情绪,都只存在了一瞬,下一刻,它们就尽数烟消云散,了无痕迹了。
风花叶的声音再在深深的洞穴中响起了。他轻笑着说:
"对了,我还忘了说一件事——'魔'是我们的叫法,而你们的叫法……"
"——是'外域生物'。"
章四十 塔洛蒂亚(三)
方卓此刻感觉复杂。如果真要形容,那就是他好好的走在路上,忽然被横七竖八自天空而降的手臂粗细的雷电给胡乱劈成了焦炭状,冒烟的那一种。
没有哪一刻,方卓这么想开口反驳。
同样没有哪一刻,方卓这么强烈地预感到,对方大概是说真的。
说真的?方卓木在原地,哑口无言。
风花叶却不管方卓到底感觉如何,说完了自己该说的想说的,他一下子就恢复了冷淡,对方卓道:"好了,没事就出去。"
真的太过于震惊了,方卓一时没回过神来,下意识就照着风花叶所说的扭头向外走去。然而不过几步的功夫,他就又清醒了,回身看向风花叶。
风花叶微微皱眉,神色却没有意外,只是似笑非笑地问:"怎么?"——改变主意了?或者干脆,一开始就是打着别的主意?
方卓看出了风花叶眼底面上微微的轻蔑和习以为然,也知道风花叶心中所想。只是他懒得多说什么,只走回风花叶身旁蹲下,再伸手给风花叶治了几处比较麻烦重要的伤口,就重新站起身道:"约定。"
神色从方卓蹲下来伸手给自己治疗开始就变得奇异,等到听见方卓出声说话,风花叶才有所恍然:他们的约定是'真正安全',而照现在看,面前这头小龙真正安全的定义,还包括治好他身上的伤口,让他有能力处理危险?
肉眼看不见的银色光点渗入伤口,如落入干裂土地的水滴,眨眼就被吸纳得一干二净,涓滴不深。
身上火辣辣抽疼的伤口仿佛被水凝成的手抚过一般涌起一阵清凉,舒服得能叫龙不由自主的精神一振。但风花叶面上依旧没有感激之色,他神色奇异,眼中的嘲讽反而更深:
"有没有人同你说过,你真的一个龙不适合出来,尤其是单独碰见任何龙?"
有,还不止一个。方卓没有回答,沉着脸收回手就再往外走去。只是刚刚走了几步,方卓又想起了一件事:"外域生物……就是陷入幻觉的黑龙?"
"没有龙告诉你外域生物不止一种?"风花叶感觉有些累,便稍稍闭眼,语气说不上好,但也没藏着什么不说。或许是因为觉得这一点说了也没什么,也或许是因为已经说了这么多,再说一些其他的也不妨碍。
"外域生物不止一种?"方卓从来没有听过这个说法。
风花叶用手按着额角片刻,才睁眼笑道:"我倒忘了,从八万年前开始,这些典籍应该都属于禁书,被销毁得干干净净了。"
方卓不吭声地看向风花叶。
风花叶稍稍整理了思路:"你有没有觉得过龙界太单调了?——只有龙一种生物,拥有凌驾其他生物的智慧,并立于绝对主导地位。"
方卓一怔。
风花叶也并不要方卓回答,他已经继续往下说了,并且突兀地换了一个话题来说:"你知道黑龙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被打压的么?"
"三万年前?"方卓想了想,对于比较基本的东西,他还是有些了解的。
风花叶的唇角弯了弯,划出一道漂亮的轻蔑弧度:"三万年前的那一场夺权,正是因为打压才产生的——虽然老早就没有龙清楚了。"这么说着,风花叶接下去道,"黑龙被打压的确切时间是八万年前。八万年前,龙界并不只有龙一种生物,还有其他很多能和龙并驾齐驱的生物。这些生物彼此联合又彼此对抗,无时不在争夺这个空间的真正主导权。最后,龙族赢了。"
风花叶的语气平淡得似乎没有任何情绪——事实上,他也确实没有任何情绪的波动:"所以其他生物就被赶出了丰饶的空间中心,被封锁在贫瘠的外域。而黑龙在当时是站在其他生物联军那里的,虽然因为身为龙族,所以没有被尽数赶出去,但黑龙一族中所有的典籍,包括修炼也包括历史全部被销毁;而黑龙所有有能力的,所有身份尊贵的龙,也都全部被赶到了外域……三万年前那一个直逼龙宫的黑龙,是罕见的战胜幻觉成为厄运之龙,却又意外地保有了被幻觉迷惑时激增的力量的龙。正是有这么一个特例,所以从三万年前开始,龙族就对黑龙越发压迫。"
风花叶忽然古怪一笑:"说起来,在远古,黑龙和金银龙一样,可都是真正的贵族,并且有'最强大'之称。"
方卓不知道该说什么,也无从真正确定风花叶口中的事实到底是不是事实,或者有几分真正的事实。
风花叶不在意方卓到底怎么想,他自顾自地说完之后,就对方卓下了逐客令:"好了,你可以出去了。"
方卓木了一会,转身再向外头走。
风花叶也重新闭了眼。
正是这时,忽然一阵地动山摇,粉末碎石自洞穴上端簌簌而下!
风花叶倏然睁开眼,方卓也在一瞬之间就整个贴向山壁,随时准备窜出洞口!
还好,剧烈的震荡仅仅只持续了一瞬。
好一会,方卓慢慢放松紧贴岩壁的身子,下意识便准备扭头去问风花叶。然而也正是这时,明显打斗和喝叱的声音自洞穴外头传来。
方卓一愣,紧接着就脸色骤变——这个地方,这种时候,还会有什么样的打斗!?自然只有他最不愿看见的那一种了!
甚至没心思往风花叶所在的地方多看一眼,方卓也顾不得可能会有的各种危险,足下用力,倏忽就朝洞穴外声音传来的方向跑去!
速度并没有方卓那么快,也不同于方卓那么焦急。但听见打斗的风花叶还是站了起来,同方卓一样,向洞外走去,然而只刚往外走了两步,他就微微皱眉,不是为身上还有些疼痛的伤口,而是为空中那隐隐约约传来的能量波动:
"来了?好快……好吧,算了,反正只是一时兴起。"这么说着,风花叶喃喃自语着,"这个空间变成什么样,跟我又有什么关系了?"
这么说完,风花叶在原地站了一会,又继续往外走到了洞口处,只是随后,他并不向着声音的方向走去,而是朝与声音完全相反的方向离去。
方卓并没有在林间奔跑多久。仿佛是前两次的错失终于上天也怜悯了一回。这一次,方卓很轻易地来到了目的地,也很轻易地看见了所有……有那么一刹那,方卓其实宁愿自己再一次错过,再一次什么都没看见,这样,他至少还可以告诉自己,这是误会,塔米只是来找他的——只是如此!
然而——
然而……
方卓怔怔地看着场中。
他看见,所有的护卫,包括雷诺,包括那对他态度不太一样的红龙和蓝龙,还有所有的小龙,都聚集在场中。场中,一半的护卫成扇形保护在小龙身前,另一半的护卫则全力攻击站在场中的另一个龙,另一个高大的、头发卷曲,皮肤黝黑的黑龙,而那黑龙手中,还提着艾瑞亚……
方卓看见了艾瑞亚涨得通红的小脸,他也听见了自己牙齿打战的声音,他不知道自己此时是什么心情,可是他听见了自己的吼声——仿佛自很遥远的地方传来的吼声:
"塔洛蒂亚!——"
场中的黑龙扭头看向方卓,一双猩红眼睛的颜色浓烈到仿佛能滴出血来。他看见方卓,眼神一阵闪动,身躯转向方卓,手上钳住艾瑞亚喉咙的力道不觉松了松。
场中的护卫俱都大吃一惊。正攻击塔洛蒂亚的几个护卫没能力分心,但其他保护小龙的护卫却当即分出两个来,奔到方卓身旁就一左一右的抓住方卓,便要把方卓带回到小龙堆里。
可惜看着塔洛蒂亚的方卓根本不配合,他赤红着眼,狠狠挣动被抓住的双手,便要向塔洛蒂亚所在的方向走去。
也是此时,周围的各种攻击都到了塔洛蒂亚面前。
猩红眼睛的塔洛蒂亚随手一挥,像赶苍蝇一样就把周围的各种攻击尽数挥开,然后,他看着方卓,眸色忽明忽暗,喉咙里咕哝了些音节,半晌才说出个干涩的字眼来:
"你……"
看着这样的外域生物,周围护卫的动作缓了一缓。
而方卓也从暴怒中冷静了下来,他忙扯着干哑破音的嗓子对塔洛蒂亚道:"塔米,塔米,是我,是我!"
塔洛蒂亚看着方卓,他眼神中的红色渐渐褪去了:"你……"
发现了这一点的方卓忍不住面露喜色,双手再一用力,就挣开同样有些发呆的护卫,向着塔洛蒂亚走去:"塔米,我——"
方卓的话没有说完。
因为在他向塔洛蒂亚走过去的那一刻,似乎想起什么冷静下来的塔洛蒂亚忽然露出一抹笑容,僵硬,怪异,还透着些狡猾残忍。他说:
"你——该死!"
呼啸之声倏忽响起。方卓脚下生根,眼睁睁地看着面前似乎熟悉,又完全陌生的黑龙丢开手上的艾瑞亚,抡起另一只手里提着的大锤子,当头向他砸来。
这一刻,时间被无限抽长。
这一刻,重锤带起的呼啸声突破临界,变成各种各样的尖笑,穿过方卓耳膜,刺入方卓脑海,再狠狠扎进方卓心头。
方卓无法动弹。
他看见面前黑龙脸上狡猾又残忍的微笑,还看见对方计划成功之后的喜悦;当然,他也看见了那越来越近的重锤,越来越巨大的阴影……
他从没有哪一刻,感觉如现在一般,虚弱得没有一丝动弹力气。
重锤就到眼前了。
然后呢?方卓有些恍惚,他似乎听见了有声音在惊呼,还有声音在狂叫,接着,忽然有一声啪嗒的轻响响起,很轻,但却意外地传进了方卓的心底。
方卓稍稍回过了神。他抬起头,看见蔚蓝天空,周围树木,甚至山石小溪,都忽然间成了无生命的静物,接着就如被打破的镜画一样,碎成无数形状各异的小碎片。
而在这样无数的碎片之中,一抹银芒自天而降,挟着风雷穿过虚空一切,势如破竹,凌厉无匹,眨眼即至。
更有声音,冷峭森寒:
"——找死。"
章四一 塔洛蒂亚(四)
这一道自天而降的银芒出乎了在场所有龙的预料。
只见这道极耀眼的光芒转瞬到达并且倏忽炸开之后,一声蕴含无尽愤怒疼痛的怒吼刹那便响了起来。
因光芒太过刺眼而不得不闭起眼睛,方卓听见这个声音,心中一个咯噔,也不顾其他,连忙睁开眼睛,只是此时,场中哪里还有塔洛蒂亚的身影?——只剩那巨大的锤子连着半截孤零零的手臂,落在了一滩赤红鲜血之中。
"塔——"看着那半截手臂,方卓几乎失声,可是在最关键的时刻赶来的帝堂绝却温和又坚决地打断了方卓的声音,并且伸手抓住方卓的肩膀,让他无法移动半分:
"有没有受伤?"
身体被磅礴的力量强制定在了原地,方卓一怔,把目光移向帝堂绝。
帝堂绝再次开口询问,声音一如之前温和:"有没有受伤?"
"等一等,我先……"方卓挣了手,想说'我先过去看看'。
帝堂绝却一下子皱了眉。一半因为方卓此时的态度,一半因为那已经来到的塞莱斯特等人。垂眸看了全副注意力都在那半截手臂上的方卓,帝堂绝心念几转,瞬间就下了决定,不再纵容方卓,而是一下锁了方卓行动说话的能力,并将他交给一旁已经迎过来的两个护卫,吩咐道:
"殿下受了惊,先带殿下下去休息。"
帝堂绝的动作很快,也毫无痕迹。那迎上来的两个护卫本来还在疑惑一直闹腾的方卓怎么忽然这么安静了,接手之后才明白其中关键。只是尽管明白,看着帝堂绝,两个护卫也不敢说什么做什么,沉默地行了礼,便将瞪着眼睛僵硬身子的方卓给往下带。
此时,塞莱斯特也来到了帝堂绝的身旁。
"情况怎么样?"塞莱斯特开口问。
"还好,除了……"帝堂绝的目光掠过艾瑞亚,旁边的曼迪轻声提醒,"艾瑞亚。"
"艾瑞亚受了点伤之外,没什么大碍。"帝堂绝开口。
"外域生物呢?"塞莱斯特再问,这才是她关心的。
听见这个问题,帝堂绝并没有马上回答,而是侧头看了一眼方卓,不意外地发现了被往后带的小龙正紧紧看着自己,目光满是渴望。
渴望?帝堂绝压下了心底泛起的恼怒,他平淡地开口,没有压下声音,既说给塞莱斯特听,也说给方卓听:"被我斩了一条胳膊,但按照外域生物的生命力来看,这一点伤根本不算什么。"
塞莱斯特皱了眉:"就是说他逃了,并且不会有生命危险?"
帝堂绝看了塞莱斯特一眼:"我刚刚把它送回了外域。"
"送回外域?"塞莱斯特一愣,随即面露喜悦,"你的意思是,你练成那一手了?"
塞莱斯特的喜悦确实是发自内心。
帝堂绝看得出来,却无意多表示什么,冷淡地点头之后便把话题拉向了别处。
塞莱斯特也注意到帝堂绝的态度了,他面上的笑容稍稍收敛,随即又再次绽开,道:"恭喜你了。雷诺,"他转头对早等在一旁的雷诺道,"所有的过程,你详细说一遍。"
雷诺连忙应是,稍一整理,便开始一一述说。
帝堂绝和塞莱斯特一起听着。这时,拉着方卓下去的红蓝龙回来了一个,凑到帝堂绝身旁低声说:"辅王。"
帝堂绝略一皱眉,随即跟着那红龙走到一边:"什么事?"
"殿下认识那个外域生物。"红龙低声道。
帝堂绝表情平静。
红龙再开口:"而且一开始有些失态,大家都看见了。"
帝堂绝平淡地应了一声。
这时,雷诺也刚好说到这一点。在说到时候,他的神情明显有些犹豫,但还是很快并且清晰地将方才的种种情景一一说明。
听到这里,塞莱斯特看了帝堂绝一眼,见帝堂绝没有什么特别的样子,便也只摆了摆手道:"好了,我知道,你先安排他们下去好好休息。帝堂,我们谈一谈?"
最后一句,塞莱斯特转而问帝堂绝。
"直接召开会议吧。"帝堂绝道。
这本来是塞莱斯特的打算,只是听见最后雷诺最后所说的话才转而打算跟帝堂绝私下谈谈。既然帝堂绝不在意,塞莱斯特当然也不拒绝,点头就道:
"好。"
这一次会议的召集比先前的任何一次都快,显然大家都是明白龙,知道不能在这个敏感时刻触帝堂绝和塞莱斯特的霉头。
临时的帐篷内,分先后坐下后,塞莱斯特让雷诺再描绘一次事情经过。
事情并不少,一次就说得口干舌燥的雷诺听见命令,没来得及咽下一口唾沫,就连忙走到帐中,行礼过后再次事无巨细地一一复述。
帐内一片寂静。一大半的龙眼观鼻鼻观心,没敢去看帝堂绝的脸色,而剩下的一小半龙中,一个年老的胡子大把的黄龙干咳一声,慢腾腾站了起来,开口道:
"关于这最后的情况,王,辅王,我有一点小小看法……"
黄龙的这一点"小小的"看法,直说了半个小时之久。
众龙听他侃侃而谈,脑海里俱都慢慢出现一个无知的、幼小的、单纯的、可爱的并且出身高贵的幼龙被一个邪恶的、狠毒的、工于心计的黑龙有计划的、有准备的接近并利用;而后,那无知幼小,单纯可爱又高贵的幼龙重情重义,一开始虽被表面现象所蒙蔽,可最后在知晓真相后,还是愤怒又伤心地决定坚持公理。而那阴险的狠毒的工于心计黑龙,则最终还没脸没皮地准备对小龙下手,但幸好龙神在上,辅王阁下及时赶到,消弭灾难于无形之中……
这一段□裸的献媚马屁让在场的众龙个个在心底吐了又吐,可是表面上,少部分龙干咳一声,不支持不反对,而大部分龙,却纷纷露出笑容,盛赞黄龙实在说得好,实在说得妙,简直是清晰回放了当时的每一个情节,推断能力之精细准确,简直就要超过厄运之龙所独有预言能力了!
被无数赞美淹没的黄龙得意洋洋,又假作谦虚,一边坐下一边连连摆手,叠声哪里。
塞莱斯特终于开口了:"既然各位都如此认为,"他停顿了一下,"那就先暂定他是在无心的情况下,接触到外域生物的吧。"
塞莱斯特已经有了决定,底下众龙当然不会不识趣的说不——何况这样的定义已经是足够地轻了,就是死忠帝堂绝的,也纷纷心满意足了——总不可能方卓在大庭广众之下做了那么多事,被那么多龙一一看进眼里之后,一转身就抹得什么都不剩吧?
接下去,塞莱斯特又说了一些关于结界和对待外域生物态度的问题,便宣布会议结束。
至始至终保持沉默的帝堂绝在离开帐篷之后,终于对身后的曼迪开口:"他现在怎么样?"
"似乎冷静下来了。"曼迪轻声回答。
帝堂绝点点头:"一直呆在帐篷里,没有试图出去?"
"没有。"曼迪道,"一开始是阁下的禁制还没有解开,接着,是艾瑞亚殿下进去了。"
"艾瑞亚?"帝堂绝尾音微扬,随即道,"什么时候进去的?"
曼迪稍稍一算:"大概半个小时前。"
帝堂绝再不说话,只向方卓所在的帐篷走去。
半个小时前,西南营帐。
方卓独自坐在宽大的帐篷里,他已经冷静下来了。
事实上,当帝堂绝出手锁住了他的行动能力,并说出塔米已经被送到外域之后,方卓就冷静下来了。他不再准备冲上去看塔米被斩下来的那截手臂,因为没有意义;他也不再疑惑幻想塔米的真实意图,因为所有答案,之前,就已经由塔米自己,表现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了。可是……
方卓双手合握,微微咬紧牙根。
可是,他还是要找到对方,他要再一次站在对方面前,看着对方询问对方。而如果他真的被幻觉控制,没有一丝过去的性格,并只会作恶的话……
方卓神色渐渐平静,他合握的手随着心脏的跳动而以肉眼不可见的幅度微微颤抖。
那么,他……
方卓松开了手,挺直了背。
——就亲自送他一程。
脚步声忽然从外头传来,打破了方卓的思绪。
方卓本来以为是帝堂绝,抬起头之后才发觉自己错了:"艾瑞亚?"
"嗯。"独自走进来的艾瑞亚应了一声,他的神色和平常没有两样,真要说有什么不同,也就只有喉咙间那鲜明的几道紫色指痕。
方卓的目光落在艾瑞亚的喉咙间:"抱歉,我……"
艾瑞亚皱了皱眉,打断方卓的话:"本来就不关你的事,你道歉做什么。"
方卓没有出声。
艾瑞亚就自己坐到了方卓旁边,沉默一会,才开口道:"你认识那个龙?之前被他掐住的那一刻,我以为我会死去。"
方卓低声应了是。
艾瑞亚接着说:"我之前和你说过我来这里是因为我的抚养者死在圣迹森林,所以想过来,还记得吗?"
"当然。"方卓不知道艾瑞亚要说什么,但他还是提起全副精神在听。
"我的抚养者确实死在圣迹森林……"艾瑞亚没有继续说下去,他忽然道,"你既然认识今天的那个外域生物,那可以同我说说,你们之前的事情吗?"
方卓有些惊讶,但很快点头,并且随后就把自己和塔米相处的种种情景说了出来。
艾瑞亚静静听完了:"那以后呢,你有了打算吧。"他肯定的问。
方卓也没有回避的意思:"我要先找到他。"
"找不到呢?"艾瑞亚问。
"那我就去外域找。"方卓很平静。
艾瑞亚点了点头,并没有评论,而是再把话题转了回去:"我的抚养者是死在圣迹森林的……可是当时,我在旁边。并且,我的抚养者之所以会死去,是因为我看见了一点不该看见的东西。"
方卓一愣。
艾瑞亚却反而笑了:"这一个秘密放在我心头好久了,我一直想找个龙说,可一直不敢说……"他的眼中有一掠而过的悲哀,"今天之前,这是一个真正的秘密。"
方卓略顿,随即回答:"我不会告诉其他龙。"
艾瑞亚点了点头。他之所以会来,一是相信方卓确实能够保密,二,则是因为先前方卓也跟他说了秘密——就算,方卓本人大概不认为这事情算是秘密。
艾瑞亚站起了身,足足有十几年,他头一次觉得一直牢牢拴着自己喉咙的,让自己无法真正呼吸的某种看不见的东西消失不见了。他露出一个不太明显,但十分由衷的微笑,对方卓道:
"我过来,只是想跟你说说这个……还有,我确实不怪你。"
"因为这个世界,有太多的东西,我们无法掌握,也无力阻止。"
章四二 塔洛蒂亚(五)
营帐内又一次响起了脚步声。
刚刚把艾瑞亚送走的方卓抬起头来,便看见帝堂绝从外头走进。
方卓站了起来:"阁下。"
独自走进来的帝堂绝应了一声,目光落在方卓脸上,片刻才道:"没事了?"
"没事。"方卓摇头,之后又补充了一句,"对不起,我刚才只有有些……"略顿一下,方卓不知道怎么形容自己的状态。
没想那么多?——未免太不负责任了。
不冷静?——或许有些,可就是现在,他也决定再去找塔米……
念头转了几下,不知道怎么说的方卓索性闭上了嘴。
帝堂绝其实根本不在意这些事情。对他而言,除了方卓本身的态度之外,方卓弄出来的其他事情,都只是小事,是不需要花多大功夫,就能够随意解决的事情。
"没事就好,这两天你多休息一下,再过几天,我们就会回龙宫了。"帝堂绝还准备说些其他的,但方卓抢先开了口:
"阁下!"
"怎么?"帝堂绝看着方卓。
"圣迹森林的事情已经处理完了?我们不需要再过去?"方卓问。
"基本处理完了,但还会再过去一趟。不过这一次,是直接用魔法阵传送,所以可以节省许多时间。"帝堂绝解释道。
方卓放心了,他问起自己一直关注的:"那塔米……塔洛蒂亚……"
似乎早知道方卓会有此一问,帝堂绝的神色很平静:"我刚才说过,塔洛蒂亚已经被送到外域去了,如果他还妄想回来,"帝堂绝轻轻一顿,"龙界对任何外域生物,都是当场格杀,或者囚禁一生。"
得到这个答案并不意外。方卓动动嘴唇,还是没有把从风花叶那里了解到的东西拿来问帝堂绝,而是问了自己的事:"阁下,关于我的事情,这次会有什么样的处罚?"
帝堂绝有些讶然。不是因为方卓知道会有处罚,而是因为方卓没有问'会不会有处罚',而是直接问'有什么处罚'……以自己目前的地位,有些事情要遮掩过去,多的是方法。这一点塞莱斯特知道,龙界的各个统领将军也知道,方卓,自然不会不知道。
那么……帝堂绝微笑起来:"没什么大不了的。"
方卓唔了一声,并不意外,也再一次清楚地认识到权利的好处。
帝堂绝进一步说明:"等到了圣迹森林,王会让你复述一遍情况,到时候你照实说便好了。"他漫不经心,语气平淡的如同闲聊,"其他的,我来处理。"
方卓沉默了许久。他忽然开口:"很抱歉,阁下。"
帝堂绝微抬了眼,他刚想说不必,就听方卓再次开口:"阁下,我希望能留在圣迹森林保护结界,弥补过错。"
摆设精美的大帐内忽然陷入诡异的沉寂。
片刻之后,帝堂绝淡淡开口:"原来这一声道歉是为了这个要求。"
方卓面露愧疚,却没有出声。
帝堂绝走到一旁的椅子上坐了一会,并不说话,神色也平静得看不出什么。随后,他笑了一笑:"你既然知道抱歉,还开口?"
接着,帝堂绝又说:"提出这个要求,你是真为了弥补过错,还是不过借着保护结界的目的,赌运气寻找塔洛蒂亚?"
"我希望找到塔米。"方卓没有否认。
"如果真的发现了呢?"帝堂绝问,第一次对方卓尖锐起来,"开放结界让他进来?"
方卓没有生气恼怒,他回答:"如果塔洛蒂亚真的成了外域生物……"
方卓再一次沉默了很久。然后,他开口说:
"那么,我亲手送他走。"
显然这个回答出乎帝堂绝的预料。一怔之后,他神色缓和了些:"塔洛蒂亚成了外域生物……这么说来,你知道黑龙的事情了?"
方卓应了一声,主动说:"是听风花叶说的。"这么说着,他又补充了一句,"我在找塔米的过程中碰到了风花叶。"
虽然早就从雷诺口中知道推断出了大概,但一听到'风花叶'这三个字,帝堂绝还是不受控制的沉了沉脸:"他说了什么?"
不打算特意说风花叶告诉自己的事情,但方卓也没准备特意隐瞒,见帝堂绝问了,就简单地从头说了一遍。末了,他想了想,向帝堂绝求证:"风花叶说的都是真的?"
帝堂绝正在沉思,见方卓问了,他点头道:"基本都是真的。"
"基本?"方卓琢磨这个词的意思。
帝堂绝笑了笑:"一些立场的不同……这些都是秘辛,他倒没有诓你。如果这次你没有从他那里知道的话,在你成年之前,我也会告诉你。"这么说着,帝堂绝再道,"八万年前龙界确实生活着很多不同的种族,八万年前也确实爆发了战争,龙族也确实把其他种族尽皆赶出了……这些事情在那些被赶出去的种族来说自然是奇耻大辱泼天之恨,但对龙族来说却是一场光辉至极的伟大战役了。"帝堂绝淡淡下了结语:
"成王败寇而已。"
方卓没有说话。
相处了这么些日子,帝堂绝也早了解了方卓的个性,因此温和道:"事情都过去这么久了,你也不需要站什么立场,知道是这么一回事就好。"
"嗯。"方卓点了点头,再次把话题转回了他先前的请求,"阁下,之前的请求……"
帝堂绝皱了眉,但没有像第一次开始那样冷下脸:"这一次的事情还无法让你确定?"
"我知道……"我知道塔米或者真的已经成为外域生物了,可是……方卓低头片刻,再抬头道,"我还是希望再见对方一次。"
"见了又怎么样?"帝堂绝问,"你是走到对方面前,问对方'你记不记得从前记不记得我',还是干脆跑上去说'我不许你伤害他龙'?"
方卓低头片刻,才重新抬起头说:"我只是想再见他一次。"
方卓不因帝堂绝的质问而生气,帝堂绝看见这一点,终究心软,没再说这些,只是干脆道:"我不放心。"
"阁下?"方卓的面上有些惊讶。
惊讶?是觉得自己不会担心么?帝堂绝心理觉得有些好笑,却笑不出来,只到:"我不可能让我的小龙跟一个外域生物面对面。"
"阁下……"方卓还没有说完,就被帝堂绝打断了:
"好了,这件事不需要再说了。你真要见塔洛蒂亚的话,我最多答应你日后塔洛蒂亚再出现在龙界的话,我让龙把它囚禁关押起来。"
方卓眼神一闪:"塔米万一恢复了……"
帝堂绝不欲多谈:"真恢复了再说。"
方卓没有说话。他想起了风花叶目前的处境的,当然也想起了风花叶说过的话'失败了,是外域生物;成功了,是厄运之龙'。
外域生物,厄运之龙……
方卓没有让心底的感觉表露任何一丁点到面上来,他略略低了头,片刻道:"谢谢,阁下……还有,我很抱歉。"
正自皱眉烦恼塔洛蒂亚的帝堂绝听见声音,不由抬头看向方卓,却见对方垂着头,神色藏在阴影之下,看不清楚
"没什么,"说到这里,帝堂绝稍停一下,却是因为他觉得有些不对。因为塔洛蒂亚吧……帝堂绝暗自想着,又看了方卓一眼,却没看出什么,便也不再多说,只决定以后多注意一些,"这些事情我会安排,这两天你多休息吧。"
方卓答应了。
帝堂绝便起身离去。在这一刻,他虽知道方卓还是放不下,却怎么也没有想到,几天之后圣迹森林的众龙会议上,方卓会那样开口。
三天后,圣迹森林。
"你……再说一遍?"坐在主位上的塞莱斯特有些不确定。
站在帐中,方卓没有看帝堂绝的脸色,他神色平静,再一次朗声道:"王,我希望以守护圣迹森林结界的方式弥补过错,希望您能恩准。"
恩准?塞莱斯特的脸色不由自主地变得奇异了,他忍不住扭过头去看帝堂绝的神色,正见帝堂绝神色冷漠,双眸之中银光流转……正是怒到了极致的表现。
看见这一幕,塞莱斯特哪里还敢答应方卓?何况本来就没有未成年小龙守护重要结界的道理。咳了一声便道:"圣迹森林的结界事关重大,没有让幼龙来守的道理;另外你年纪还小,正该在龙宫之中多学些东西。"
一开始就被拒绝,方卓并不焦急,只问:"既然王如此认为……那么我同外域生物接触的处罚定下来的没有?"
一句说完,塞莱斯特顿时开始头痛。
果然是有什么样的抚养者就有什么样的小龙么?怎么一个两个都这么难缠……别的龙遇到这种事,不是费尽心思也要撇清关系么?就他巴巴地往上凑……
塞莱斯特不是不知道方卓这么说只是为了留在圣迹森林做些事情,可是帝堂绝在一旁,他就是知道也只能当作不知道……其实如果方卓没有被帝堂绝重视,谁又会搭理他呢?
心念转过,塞莱斯特再温声说:"你和对方接触的时候,也并不知道对方是潜伏进来的外域生物。既然不知道,你放心,他做的事情和你并没有什么关系。"
方卓不置可否的唔了一声,便待再次开口。
塞莱斯特看见了,琢磨着自己要不要打断对方——他实在不想在这里被一个小龙紧逼质问。毕竟就是帝堂绝,也从来没有这样跟他打过对台。这么想着,塞莱斯特转眼又想到了另一点,顿时有些犹豫来:不过以帝堂绝对面前小龙的重视,如果他现在被对方逼问一两句,说不定随后帝堂绝就会做些什么表示歉意,这样一算,倒也合适……
"王。"忽然一声响起。
塞莱斯特惊讶地转过头去——因为出声的并不是方卓,而是坐在一旁,神情冰冷的帝堂绝。
章四三 塔洛蒂亚(六)
"王,由我来同他说吧。"帝堂绝开口道,语气里并没有太多的请求。
塞莱斯特并不在意——事实上,只要帝堂绝开口,他就已经有受宠若惊的感觉了:"辅王愿意处理当然最好……"他看一眼底下眼观鼻鼻观心统统化成木头龙的众龙,又问,"在这里?"
帝堂绝听见这句话,便转头对塞莱斯特微微笑了:"也不是什么大事,不需要另找时间。"
这样的表情塞莱斯特只见过一次,也就是那一次,让他和帝堂绝最终分开……想到这里,塞莱斯特一个哆嗦,再不敢穷掺和,老老实实地闭上嘴巴跟底下的龙一样装木头了。
帝堂绝也不再注意塞莱斯特,他垂眸看着直直站在底下的方卓:"你方才问王处罚……你觉得自己该受到什么程度的处罚?"
前些天决定这么做的那一刻,方卓就已经预料到会出现这种局面了。他不后悔,只是觉得有些难受。定了定神,方卓抬头直视帝堂绝:"阁下,我以为我的处罚可以直接从龙界法典上查找。"
一片静默。
帝堂绝慢慢敛下了眼。他看着自己扶于椅柄的一双手。
这双手无疑是强大并漂亮的,似乎足以掌握任何东西。只要他想要,只要这个龙界有。
然而……
然而……
帝堂绝笑了起来:"你想留在圣迹森林弥补过错是吧?很好。"他轻轻点头,"那么,私通外敌,尽管一开头不知道,但随后知晓却也没有立刻通报……那么,"他眼神沉郁,眸中流转的光彩因太过璀璨,反而显得幽深起来,"依据龙界法典第三十七三十九条,我下令,除非亲手斩杀十个以上的外域生物,否则不得离开圣迹森林半步;若有任何违背命令的行动……"帝堂绝停顿了一瞬,谁都没有注意到的一瞬,"任何龙有权就地格杀,记军功三等。"
营帐内一片哑然。
装作木头龙的众龙这次是真的成木头了:别说依结界的牢固,百年也不一定有十个外域生物出现;单说就外域生物的战斗能力,怎么……也不会是一个还没成年的小龙能够匹敌的吧?十个以上的外域生物……这不是要把龙往死里整么?
站在帝堂绝身后的曼迪眉梢微颤,欲言又止。
一旁的塞莱斯特也是惊讶,但是惊讶之中却又是理所当然——这样的帝堂绝,才是他认识的、并无可克制地喜欢上的龙。
方卓无话可说,只点头道:"是,阁下。"
帝堂绝便转头问塞莱斯特:"王还有什么事?"
确实还有点事,不过并不重要。塞莱斯特十分上道地摇头道:"没事了。"
帝堂绝点头,说了一句"会议结束。",便率先起身离去。
塞莱斯特也随之离开,底下众龙自然跟随。
方卓还是站在原地。一个又一个的龙从他身旁冷漠的擦身而过,不一会,宽敞的石制会议室就只剩下方卓一人了。
会议室内,方卓独自站了一会,才伸手抹了一把脸,重新振作精神,扭头就向外走去。
"艾瑞亚,艾瑞亚!"
阿法尔的声音没有任何征兆地自门外传来,让本来正整理东西的艾瑞亚吃了一惊。
随手掩去桌上的东西,艾瑞亚掀起帐篷内挂着格出内外的帘子,看向匆匆跑进来的阿法尔:"怎么了?"
"你知不知道,知不知道——"阿法尔话都说不利索了。
"知不知道什么?"艾瑞亚皱了眉,随后倒一杯水递给阿法尔,"什么事让你那么吃惊?"
"是……"阿法尔一口喝干杯子里的水,又停了一会,这才冷静下来,"是关于方卓的。"
艾瑞亚关注的东西并不多,但方卓绝对算是一个,所以当他听见这句话后,他一反先前的不在意,出声问:"他怎么了?"
"因为那个外域生物的事情被处罚了。"阿法尔说着,说完之后才记起艾瑞亚还差点因为那个外域生物而死了,呃了一下,当即就想补救,"那个,我只是这么听说……"
艾瑞亚并不在意差点杀死自己的塔洛蒂亚,他更关心方卓,打断阿法尔的话,皱眉问:"什么样的处罚?"
阿法尔顿时放心了,说话也流畅起来:"说是被罚留在圣迹森林守护结界,不杀够十个外域生物不能离开。"
"怎么可能!?"艾瑞亚失声叫道,错愣万分。
"我也觉得不太可能。"对艾瑞亚的反应,阿法尔心有戚戚焉,"之前看辅王那么疼方卓,只差没拿他当自己的眼珠了……"
艾瑞亚冷静下来:"是王下的命令?"如果是王的话……明知辅王要保方卓,也坚持这样的唯一可能,只是王打算和辅王撕破脸。而如果真是这样,那他记挂了那么久的事情……
艾瑞亚怦然心动。
不知道艾瑞亚心中所想。听见艾瑞亚的话,阿法尔看着艾瑞亚,神色颇为奇异:"这个命令……是辅王亲自下的。"
"是王……"艾瑞亚蓦地一怔,"等等,是辅王?"
阿法尔点点头:"是辅王。"
"怎么会?"艾瑞亚的神色里满是不可思议。
"结果就是这样。"阿法尔道。
"是辅王自己的意思?不是迫于压力?为了什么?"艾瑞亚一个问题接着一个问题。
阿法尔解释道:"我听说是因为方卓自己提了留下来的要求,辅王阁下就索性成全他了。"
艾瑞亚没有再吭声。
阿法尔则觉得心里难受:"虽说这个要求是他自个一开始提的,可是辅王这样……"
艾瑞亚还是没说话。
阿法尔静默一会,又开始嘀咕着长吁短叹了:"唉,你说我们得到抚养者的喜爱还好,万一得不到的话,不也就是这副模样?可是他一开始不也被宠到了极点?现在说这样也就这样了……真希望早点长大……"
"我去看他。"艾瑞亚冷不丁道。
"嗯?"阿法尔一下子没听清楚。
艾瑞亚已经向外走了。
又把对方方才的发音往脑子里转了一圈,阿法尔这才醒悟过来,连忙一把抓住对方的手,开口就说:"等等,现在的时机这么敏感,你过去说不定……"
"被辅王记住?"艾瑞亚停下脚步,扭头帮阿法尔把话说完。
"这倒不至于。"阿法尔摇了摇头,"但辅王啊,那是谁?那是半个龙界的主人,就算他不说话,也有底下依附他的龙尽心尽力地揣测他的意思。"
艾瑞亚静了一会:"现在大家都知道辅王不喜欢方卓了?"
听见艾瑞亚这么问,阿法尔皱眉想了想:"我的消息渠道比较应该比较广……可是这是在所有龙都在的情况下闹出来的,所以最多一两天,大家都知道了吧。"
艾瑞亚点了点头:"我过去一趟,你过不过去?"
阿法尔忍不住苦笑,漂亮的小脸蛋上写满了无奈:"你没听我说的么?我们可以过一段再过去……"
"过一段我们就走了。"艾瑞亚平静开口。
阿法尔无言以对。
艾瑞亚便道:"我去看他只是把他当朋友。如果有一天,你……"他没有说下去,这句话毕竟不吉利,"我也会去看你。虽然我可能没法做什么事情,但至少去看一眼,我还能决定,也还承担得下来。"
说罢,艾瑞亚也不理会阿法尔的反应,挥开了对方的手,再向外走去。
"艾瑞亚!"就在艾瑞亚刚刚走到帐篷口的时候,阿法尔冷不丁出了声。
艾瑞亚转过头,就看见阿法尔无可奈何的挠着短短的微卷金发,说:"好了好了,我也跟着你过去……我们一起过去看看!就当是投资了,我还真不相信只是这样,辅王就再不看重方卓了……他好歹是这么多年来,辅王唯一带着的孩子。"
说到这里,阿法尔嘿了一声,上前便跟艾瑞亚一起出去了。
只不过的,当他们来到方卓帐篷前时,守在帐篷前面的护卫告诉他们,说方卓在一个小时前,就已经收拾好东西,去圣迹森林营地了。并留下话说感谢艾瑞亚和陪着艾瑞亚一起来的阿法尔。
相携而来的两龙面面相觑,尽皆傻眼。
另一头,帝堂绝正靠在圣迹森林特有的海绵木上,阖目休息。
曼迪侍立在一旁。
许久之后,当挂高天空的烈日只剩西边的一抹余晖时,帝堂绝才再次睁开了眼。
曼迪恰到好处地递上了一杯水:"阁下。"
帝堂绝伸手接过了,却没有喝下去,只是放在掌心上看木制杯子上的自然条纹。片刻,他问:"他今天做了什么?"
这个他自然是指一个龙。曼迪仔细地说:"上午一散会,小殿下就回去整理东西了,半个小时候后就收拾好东西去了营地;还给护卫留了几句跟朋友道别的口信。接着,去了营地的小殿下被安排到打杂的地方……看上去,小殿下并没有什么不满,不止一下子就开始打扫,下午的时候还去了森林里跟着其他龙一起训练。"
帝堂绝听完了:"他留了什么口信?"
"是给阿法尔和艾瑞亚两个小殿下的。小殿下似乎知道艾瑞亚他们会过去,留了两句感谢的话。"曼迪道。
帝堂绝点了点头:"他收拾了什么东西?"
"没有什么东西,"曼迪皱起眉,显得有些心疼,"只有两件随身的衣服,和阁下您给的一个保命卷轴。"
"另一张圣阶卷轴?他倒是会选。"帝堂绝嘴上这么说着,心底却微微松了一口气。
跟在帝堂绝身旁这么久了,曼迪自然知道帝堂绝的想法。笑了笑,他并不说破,只是道:"对了,阁下,离去前小殿下还特地找过了我。"
"他找你做什么?"帝堂绝又看了看拿在手中的杯子,终于端到唇边喝了一口。
"他是托我向阁下道歉的,说这是最后一回,他会彻底解决这件事。"曼迪说。
"道歉?"帝堂绝语气冰冷,"他已经向我道过许多歉了——可是结果呢?他想做什么还是就去做什么,根本不考虑其他。"
曼迪静默片刻,轻声道:"小殿下几次违背您,都是因为塔洛蒂亚……况且这次的事情,从长远来讲,对日后要接掌重要事务的小殿下来说也是一个机会。"
帝堂绝垂着眼,他看了手中的杯子一会,忽而合起掌心,将好好的木质杯子捏为细粉。
褐色的粉末自指尖簌簌而下。
帝堂绝再次开口,语气平静:"找几个龙暗中跟着小殿下,但除了威胁到生命的情况之外,所有情况,包括被欺负了,遭遇不公平待遇了,都不需要出面。"
"是。"曼迪躬身答应。
"至于塔洛蒂亚……"帝堂绝略顿一下,慢慢道,"他若不出现就算了。一旦出现,甚至哪怕是方卓就在当场……"
帝堂绝目光森寒。
"——也就地格杀。"
章四四 风云将起
圣迹森林位于龙界的最南边,和环境恶劣的外域仅仅隔了一层结界。因而,尽管森林里头的气候不错,甚至还不像寻常森林那样因草木丰茂而显得阴冷潮湿,但森林里头的植物,却因为接近外域而俱都发生了异变,较之龙界寻常生物,更危险厉害得许多,除了帝堂绝塞莱斯特这样位于顶尖的高手之外,很多地方,甚至是外头已经功成名就的龙,也不敢轻易尝试。
方卓,便在这样的地方,度过了整整五十个龙历。
又是一日。
时间已经进入了炎夏,但圣迹森林因为遍植树木,所以温度依旧十分适宜,更有一阵阵的清风穿梭于树木花叶,带走夏的最后一丝灼热。
圣迹森林东边最接近结界的一块赤地,向来是幽萝树的地盘。这是一种可以自由行走的植物,头顶的枝干上并不长叶也不结果,一年四季都是光秃秃的,但它脚下的根须,却跟寻常树木完全不一样,不止可以随意拔起插|入,还全是带着能撕裂伤口的倒刺的绿藤,绿藤上更有小小的紫色果子,稍一碰触便会释放出一种烟雾,能使龙陷入迷幻状态,幽萝之名由此而来。
幽萝树在正午的大太阳下显得有些懒洋洋的,这是一种不喜欢炎热更不喜欢太阳的植物,自入夏的这几天来,白日里,幽萝树都把根深深地插在地底,装作无辜的枯木诱骗几个头脑不好的家伙,只等入了夜,才起来活动树藤,猎取大量血食。
不过今天有点意外。
虽然时间还是大正午,可是一直安安分分的幽萝树却显得有点焦躁,不止时不时就把插入地底的根须抽出来,还有少数干脆就整株拔了出来,立在地上,一副随时准备离开的模样。
圣迹森林里一直吹拂的清风并没有停下,依旧不疾不徐地吹过树叶,吹过虫鸟,还将枯得都满是窟窿的幽萝树树干给吹得呜呜作响。
就在圣迹森林里的生物因这不停歇的和缓的清风而有所松懈的时候,这仿佛能一直吹到永远的清风毫无征兆地就停了下来!
也是此时,一股暴虐的气息骤然升腾,圣迹森林最末端的流转七色的结界,也倏忽被撕扯裂开,一个头生犄角,皮肤粗糙有如黑炭,眼睛血红,并足足有两米之高的外域生物挟着风雷,骤然闯进圣迹森林。
似乎感觉到了那闯进来的外域生物的厉害,原本就有些焦躁频繁动作的幽萝树一下纷纷跳起,颤抖着枯枝绿藤紧紧地缩到了角落。
闯进来的外域生物根本不在乎那让普通龙族谈之色变的幽萝树。它立在原地,双手直垂膝下,闭着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才仰天大笑了一声:
"这就是龙界——龙界——"
隆隆的声音仿佛轰雷,一下子就传遍了整个圣迹森林,也是此时,那身材高大样貌粗鲁的外域生物眼里掠过一丝狡诈,只有三根手指的利爪一握成拳头,身旁就凭空出现了一个一模一样的外域生物。
对着那被自己变幻出来的外域生物奸笑了两声,那两米多高的犄角怪物给旁边的傀儡下了几个简单命令,随后一闪身就躲进了那挤做一团的幽萝树中!
几乎就在同一时刻!
远远地忽然闪现出好几个身影,这些出现的身影样貌不一,手中兵刃也各式各样,唯一相同的,是他们几乎在出现的第一时刻,就奔着那还留在原地的傀儡杀去,一时之间,各色魔法武技齐放,腾起光辉几乎要淹没幽萝树所占据的赤地。
躲在幽萝树后头的犄角怪物看见这一幕,咧嘴一笑,然后无声无息地从旁边朝那些赶过来的龙族背后摸去,手里不知何时,已经拽了一把巨大的漆黑镰刀。
赶来的众龙还在轰击那几乎看不清楚的赤地,已经摸到众龙背后的犄角怪物咧开的嘴咧得更大了,它悄无声去地举起手中的大镰刀,刹那就要朝着众龙挥下去!
正是这个时候!
犄角怪物忽然感觉有气息在自己背后凭空出现,几乎下意识地迟疑了一下,犄角怪物还没真正意识到什么,就听背后有声音响起,颇为平淡:
"这声东击西的法子你们每次进来每次用一下……十来次了,还用不腻吗?"
犄角怪物没有回应这颇显鄙夷的一句话。因为就在它听见这句话的时候,它只觉得自己头上的两根尖锐无比的犄角一凉,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轰然一声,犄角怪物重重倒在地上,响起的声音竟然还大过之前众龙各展手段,轰击幽萝树赤地的声音——因为差不多在犄角怪物听见背后传来声音的那一刻,众龙疯狂的轰击就已经停下了,并且个个扭过头去看声音传来的方向,还俱都面露嘲笑,显然全部都明白最终的结果。
方卓从一株叫做鸣笛树的枝干上跳了下来,他低头看着地面那张大睁着血红双眼,脸上还有茫然表情的犄角怪物,心中并没有多少得意以及成就感,反而有种沉甸甸的感觉。
这五十年里,除了开头的十年之外,他几乎每过几个月,就能见到一次外域生物——有长着牛头的,有两条腿是鱼尾巴的,还有长得很漂亮但多出一条毛茸茸尾巴的,甚至还有只有一个拳头大小,长得像蒲公英的……
在刚开始接触外域生物的时候,方卓其实有想过:或者外域生物的邪恶只是因为立场不一,所以龙族刻意丑化了的。
这个显然十分美好也十分幼稚的想法让他在前三十五年里,没能斩杀任何一个外域生物,并且在第三十五年的时候,还差点被外域生物杀死,也让那个外域生物差点杀光了圣迹森林之外的一个小镇的龙……
外域生物是邪恶的。
每一个外域生物都必须杀死或者囚禁一生。
没有例外。
方卓用三十五年明白了一个自己一点都不想明白的道理,他无法发泄,甚至也没有龙可以述说,只得昏天黑地地睡了三天。
三天后,终于从床上爬起来的方卓发现自己竟然在不知不觉中变成了成龙。
带着某种说不出但复杂到极点的情绪,他重新回到营地,斩杀了那个杀死近一个镇的龙的外域生物,并给自己定下了一个时间。
寻找塔洛蒂亚的时间。
"队长!"走近方卓的龙叫道。
方卓回过了神:"查清楚周围了没有?"
"查清楚了,只有这一个外域生物穿过结界。"回答方卓的是刚刚从森林中走出来的土黄皮肤的龙。土黄皮肤的龙身量不算高,和方卓一样成年没多久,面容还残留着些少年的稚嫩,只是因为一直板着脸的缘故,这个土黄色皮肤的少年显得木讷而有些阴沉。
"诺德,你回来了。"
"你既然说没有,那肯定没有了。"
"来得正好,我们一起看看这犄角怪物身上有没有带什么好东西!"
眼见土黄色皮肤龙走出来,原本走近方卓的众龙纷纷笑道。
叫诺德的土黄皮肤龙依旧一脸木然,只对说话的众龙点了点头。
众龙显然也习惯了,俱不在意。
方卓等大家笑闹完了,才说:"待会来两个龙把这家伙抬回去吧。抬的人可以拿两样不显眼的东西。"
明显不是第一次了,众龙稍稍商议,就和平地推出了两龙来,让他们等方卓拿完东西之后去扛地上的外域生物。
叫诺德的龙似乎并不喜欢这样的事情,只站在方卓旁边没有动。方卓对这些也没有多大兴趣,低头随意看了看,就弯腰打算削下犄角怪物的一只爪子做战利品。
方卓的腰已经弯了一半了。可也是这个时候,他眼角的余光忽然瞥见一道微微红芒——十分微弱,也快得让人觉得只是错觉。
方卓差一点就以为这只是自己的错觉了,可是长久以来的习惯让他不止当即停下,还谨慎的向后抬了抬身子——正是这时,一道沉黑得如同最深的深渊那样的黑芒倏忽出现,又倏忽消失——至少在其他龙眼中是这样子的。
然而直接面对那黑芒的方卓却明显地感觉到,那沉沉的黑芒不止没有消失,甚至还正保持着肉眼看不见的高速,直直地向他激射而来!
眼睛一下子睁到最大,方卓在一个眨眼的时间之内,快速在周围移动,变幻了至少三次方向,然而那不知是什么的黑芒却仿佛具有智慧一样,不止越来越快,还仅仅地咬着快速移动的方卓。
仅仅不到两秒的时间内,方卓就明白自己绝对无法在速度上甩掉黑芒。刹那就转变了方法,方卓蓦然将手中的长剑举起,横在自己的胸前,试图挡下黑芒。
半空中时隐时现的黑芒无声无息地撞到了方卓手中的兵器上,然而诡异的是,这道黑芒就像是什么都没有碰到一般,不止毫无障碍地穿过了方卓手中的晶蓝长剑,还速度不减反增地直直没入方卓胸口——
高速移动的身子骤然僵直,方卓落回地上,一脸惊疑地按住了自己的胸口。
旁边的众龙并没能看清楚具体发生了什么,但他们至少看见了那本来以为死透了的犄角怪物居然弹起身子,还弄出了一道黑芒,并且那黑芒最后……好像没入了自家队长的胸口?
呼的一声,原本呆呆站着的众龙纷纷跑向方卓,其中以诺德速度最快。
"队长,怎么样?"第一个掠到方卓身旁,诺德眼神紧张,面色却越显阴沉。
在听见声音的时候就已经回过了神,方卓又摸了摸胸口,再运转了一下|体内的能量,发觉似乎同之前没什么区别,便压下心中的惊疑,对堵在周围的龙轻喝道:"没什么,瞎紧张做什么?都先散开!"
赶过来的众龙见方卓脸色红润中气十足,确实不像是有事的样子,便也放下心来,再次散开。
方卓重新走到了犄角怪物身旁。这次,他没有弯下腰,而是远远地直接挥出一道剑芒,斩落地方的右手。
嗤的一声,银蓝剑芒斩落犄角怪物的右爪,带出一蓬黑色血雾。
被斩了右手犄角怪物没有半点反应。
至少目前是真的死了……那之前呢?是重伤濒死,还是就已经死了?……方卓暗自想着,几步上前捡起断爪,道:"好了,把尸体带回去吧。"
众龙纷纷答应,簇拥着方卓和抬尸体的两龙,一起向营地走去,依旧兴高采烈。
只有跟在方卓后边的诺德,不时看着方卓,眼中微有隐忧。
同一时间,外域。
外域是什么地方?
这个问题,不管你是问世世代代都生活在外域的本土居民,还是之前生活在龙界,但因战败而被整个族群驱除出来的外来居民,他们都会统一给你一个回答:鬼地方。
而如果,你要问这些生活在外域的人希望外域有什么改变的话,本土的居民或者会告诉你他希望外域不要那么冷,不要那么热,不要那么干燥,不要时时天上下石头不要天天地上刮飓风或者不要每隔一段就冒出那么多伤害巨大还不带重复的射线……
但先辈从龙界过来的外来居民,如果听见了这个问题,那不管是哪一个种族的,不管是哪一种地位的,都必然会无比轻蔑地说"希望外域有什么改变?得了吧,外域再怎么改变也就那样了。",接着,他们又会无限虔诚无限向往地说"外域不需要改变!我们只需要打破龙界设置的结界,闯入龙界,杀光龙界的龙族——然后,我们就会拥有所有,阳光、雨露、肥沃的土地,能够发芽的种子……所有的所有!"。
龙界有我们需要的所有。
所有的所有。
任何一个从龙界被驱赶出来的龙界原住民都是如此想着的,并始终如此努力着。
外域深处,大统领府。
这是一栋全由石头建成的建筑,并不宏伟,甚至简陋,因为外域资源稀缺。
此刻,在一间空荡荡地只摆了几张由石头做成的椅子的大殿里,几位样貌各异的统领或坐或站,俱都看着首座上闭目接收讯息的黑龙。
黑龙很快就张开了眼。他有一双猩红色的眸子,看上去就像是突破临界又陷入了幻觉的黑龙一样,只是这双嵌在他脸上的猩红色眸子并不像寻常陷入幻觉的黑龙那样透出狂躁暴虐来,而是流露出冷静——不是冰冷也不是冷漠,只是冷静,时时在计算,时时在衡量的冷静。
睁开眼睛的黑龙一把抓散手中流转的黑芒,很快微笑起来:"好了,所有的情报都收集完了。"
大厅内顿时响起一阵压抑了的欢呼。
"基本情况一如我们所想,让我意外的有两个,一个是不过几万年的时间,龙界众龙的能力竟然退化了那么多,真是天佑我们外域。第二个……"黑龙忽然转向一旁闭目坐在自己左手下第一个位置的黑龙,笑道,"塔洛蒂亚,真没想到还有一个小龙能惦记你这么久?都……五十来年了吧?"
闭着眼睛似乎歇息的塔洛蒂亚听到这一句话,终于张开了眼。他的头发依旧微微卷曲着,可是面孔跟五十年前相比,却相差太多了——如果说五十年前的塔米还有或真或假的怯懦和不自信的话,五十年后的塔洛蒂亚周身上却只剩下黑暗,以及某些比黑暗更深更沉的东西。
"五十一年吧,龙王。"塔洛蒂亚淡淡回答。
"哦,"龙王轻轻应了一声,随即再次笑道,"对明知道是外域生物的你也这么执着……说不定我们到时候可以留他一命?我们也不可能真的杀光所有龙界龙么!"
后面的话,龙王是对着其他统领说的。
大厅内响起了一阵明显不太友好的笑声。
塔洛蒂亚扫了一眼发出怪笑的厅中统领一眼,随即对龙王说:"既然大统领这样说,那我讨一个命令吧。"
龙王显得饶有趣味:"什么命令?"
"你们喜欢时时被龙关注,我可不乐意,"塔洛蒂亚语带讽刺,讽刺了从龙王直到厅中发出笑声的每一个统领,"这个小龙,就留给我吧,等我们撕开龙界设下的结界后……"
塔洛蒂亚足够平静,也足够残忍:
"——用他的血肉祭旗。"
章四五 决定
圣迹森林的守护者大营里,几个穿长袍的龙正围在犄角怪物的尸体旁检查分析。
没耗多大功夫就收拾了一个怪物,虽说最后碰到了点意外,但既然暂时看不出什么,方卓也就不急着找龙治疗,只无所事事地等着里头检验结果出来。
里头的例行分析并不太久,很快,一个须发都花白了的老龙走出来,对着外头的龙吆喝一声:"结果出来了,B+级怪物,二等功。"
方卓站起了身:"检查完了?这次好快。"
那老龙对方卓笑了笑:"哪能让您等。"
并不习惯对方的尊敬,也不认为自己做了什么,方卓忙道:"只是多杀了几个外域生物……"
"是二十五个。"老龙严肃纠正,旋即又笑道,"这只是几十年而已……有些龙一辈子都没您杀的零头多呢。不过……"他又皱起眉,"这几年穿过结界的外域生物是越来越多了,我们是不是该向龙宫提议派龙重新加固结界……"
这种属于高层决定的事情,方卓哪里有资格插嘴?随口应负过去就带着一直等在一旁的诺德回到了住处。
圣迹森林既然作为龙界与外域的交界点,地域所在自然是再偏僻不过,物资自然也跟着匮乏,所以除了营地负责人的住所是石制之外,其他所有住所都是木制或者临时用的帐篷,不过相较于冬冷夏热的石制屋子和冬暖夏凉的木制住所,到底哪一个更好些,还是有待商榷的。
作为一个队的队长,方卓的住所不算小,里头的东西也很全……当然怎么也不可能跟当初的龙宫相比了,不过方卓一直没想过要和龙宫比,所以他也一直住得很舒服。
同往常一样,从外头回来的方卓把自己抛到了海绵木做成的软椅上,重重的呼出一口气,就闭上眼径自休息了,也不去管跟着进来的诺德。
诺德显然已经习惯了。弯腰捡起方卓抛在地上的衣服,抖抖灰尘挂在一旁的架子上,就转身去拿一旁木桌子上的壶子准备给方卓倒水了。
木制的壶子里还有水。
诺德倒出来正想端给方卓,却想起一件事,问到:"队长,壶子里的水是什么时候的?"
"昨天……呃,前天?"闭着眼睛的方卓有些迟疑。
诺德默然了。低头瞅一眼杯子里的水,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他忽然就觉得本来还好的杯子里的水突然就变得浑浊起来。
不再犹豫,诺德一推窗把水都贡献给了土地,就走到庭院悬着的魔法水球上重新装了一壶进来。
"队长,水。"诺德一递杯子。
"谢谢。"方卓起身接过。
诺德回身放下水壶,不经意问到:"队长,你已经猎杀二十五个外域生物了。"
方卓顿了一顿:"嗯,二十五个……"原来有那么多了。
诺德想接着问'那您什么时候回龙宫',不过他换了一个说法:"当年您来这里,好像是因为一个赌约?……"
方卓想起了当年和帝堂绝的最后一次对谈。
那次对谈其实没有什么,可不知怎么的,就算已经过了许久,每当方卓想要回忆,那次对谈的每一个细节,帝堂绝所穿的衣服,帝堂绝脸上的神色,帝堂绝因愤怒而微微曲起的手指,每一个每一个都能够清晰重现……而他现在,甚至有点忘记当初塔米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所穿的衣服。
方卓沉默了一会,然后他笑道:"龙宫最近怎么样了?"
诺德微微一怔:"龙宫?我不知道……"
"唔。"方卓应了一声,"那阁下呢?"
能让方卓叫'阁下'的龙现在来说其实不少,但现在的语境下,能被称为'阁下'的就应该只有一个了……
诺德忍不住骇笑道:"辅王阁下?我只是一个小小的巡逻队员,怎么会——"
诺德没有把最后的两个字'知道'说出来,因为他看见,方卓那一对透亮的银眸,已经从杯子上移到了他身上。
方卓用璀璨得有些晃眼的银眸看了诺德一会。
然后他笑道:
"我又不是傻瓜。"
"队长……"诺德不知道说什么。
方卓表现得很平淡,似乎没有怪罪的意思——事实上,他确实没有怪罪的意思:"我一进来不过多久,你就跟着进来了;如果说分到一个队是巧合的话,那在没什么交情,只相处过一段时间的情况下,你就舍身救我……是因为我的王霸之气么?"
方卓小小地开了一个玩笑:"何况当年我来这里的时候,其他龙都抱着或者好奇或者鄙夷的眼神看着我,唯独你没有情绪;再接下来,就是我曾经在魔法阵处看见你传递给龙宫的书信。"
诺德觉得嘴巴发苦:"这也不能说明……"
"是啊,不能说明。"方卓点了点头,"所以我诈了你一回,然后,"他眨眨眼,"确认了。"
"……"这次,诺德的嘴巴真的发苦了。
木屋内片刻沉寂,诺德强鼓起勇气,只可惜神色看上去却反而越发阴沉了:"那队长打算……"
"我明天会去申请这么些年攒下来的假期,如果通过的话我就启程了。"方卓说道。
"启程什么?"诺德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启程回去龙宫,看望阁下。"方卓奇怪地瞅了诺德一眼。
"哦,哦……"诺德连着应了两声,木讷道,"这么,这么快?"
听见这句意料之外的话,方卓一愣,当即想叉了:"阁下……是不愿意见到我?"
这么说着,方卓换位思考了一下:如果有个自己关心的人为了另一个人硬顶着跟自己干,还一去不是三五个月而是三五十年……
方卓眨眨眼,吞了口唾沫,忽然同方才的诺德一样,深深地体会到了嘴巴发苦的感觉。
来圣迹森林防守边境,甚至冒险到外域寻找塔米的事情,他固然对塔米尽心尽力了,可对帝堂绝来说,其实并不公平。当初决定的时候,他不是没有想到这一点,只是实在没有办法……并且,他其实不知道,到底要怎么同帝堂绝相处。
帝堂绝对他太好了。
正是因为太好了,所以他时时刻刻觉得,不管怎么回应,都无法同帝堂绝的付出相比拟;也是因为太好了,所以他甚至时时刻刻地都记得,自己并不是对方的正牌孩子……这是一个对帝堂绝根本不能说的秘密。
而他这辈子最讨厌的,就是什么'不能说的秘密'。
还有关于塔米的。他不怀疑帝堂绝会如他自己所说的尽力寻找塔米的踪迹,但他同样不怀疑,找到塔米的帝堂绝也会毫不容情地直接下杀手。
这是他的直觉,但也不难推断,只要稍微关注一下外域生物在龙界的代名词'怪物',以及注意一下帝堂绝对他的宠爱程度和眼里容不下一粒沙子的个性,就什么都明白了。
而到了那时,他要帮谁?又能帮谁?
是或许成了塔洛蒂亚的塔米,还是一直对他好得不能再好的帝堂绝?
如果自己能在帝堂绝找到塔米之前先解决这件事……
"队长?队长?……"诺德叫了几声。
"怎么?……你刚才说什么?"方卓回过了神。
"我是说阁下其实希望,"诺德停顿一下,"希望您早些回去的。"
"嗯,"方卓低应了一声,然后他道,"我明白的,我待会就去申请假期。"
诺德觉得自己再无话可说:"那么……队长,我先告退了。"
"好,早些休息。"方卓点头道。
诺德低头行了礼,离开方卓的屋子,却没有立刻回到自己的住所休息,而是走到了另一队的住所,敲响了其中一扇门。
"等等……来了!"伴随着一道声音,门朝内打开,探出了一个火红的脑袋,"是你?进来!"
诺德踏进了门。
开门的红龙还穿着一件松垮垮的长袍,头发凌乱,连打着哈欠,似乎刚刚才从睡梦中醒来。随便勾过一张椅子踢给诺德,那红龙道:"怎么过来了?啊……哈!大早上的!"
诺德无语片刻:"我们都已经狩猎回来了……"
红龙显得大吃了一惊:"噢!狩猎回来了!?"他立刻变了脸,懒洋洋道,"不过谁不知道你家的队长是个小疯子?天还不亮就去狩猎!说起来外域生物也是生物,难道就不需要睡觉么?我们不该歧视它们!"
诺德看了红龙片刻,真想告诉对方方卓已经猎了一头怪物回来,而其他队员现在估摸着都在庆祝了……
不过诺德想不想说不重要,因为红龙显然不想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他很快换了一个话题:"对了,上头吩咐的事情怎么样?最近他们催得很急,三五个月就来一封信让我们问小殿下什么时间回去。"
"队长已经说了会去申请假期,申得下来就回去。"诺德道,这本是他来这里的目的。
"你居然说服了殿下,真厉害!"红龙惊讶地夸奖,随即撇嘴道,"放心,怎么可能申不下来,之前还算了,现在看到那么多书信,又不是傻了不知道辅王的真正心思,我看这里的家伙最近都希望直接给殿下放假让殿下回去了!"
诺德没有回答。
说了一会的红龙想了想,又道:"对了,一路上是我们跟着么?"
诺德犹豫一会:"不清楚……要看上面的意思,不过照殿下喜欢自主的个性来看……上面可能不会派人跟,就算有,也是足够隐藏踪迹的高手。"
"其实我们也是高手。"红龙嘟囔一声。
诺德没有说话,他们在外头或许算是高手——不然当初帝堂绝也不会让他们来了——可惜方卓的进步实在太快,所以现在,他们已经并不合适了……
"那你怎么办?"红龙忽然道。
"什么怎么办?"诺德一愣。
"你不是喜欢殿下么?"红龙说得极为平淡。
诺德目瞪口呆。
红龙瞅了诺德一会,然后慢慢笑起来了:"你不会,不会以为自己伪装得很好吧?哦,龙神在上,你就差没把眼睛时时刻刻地黏在那位小殿下身上了,估计这营地里除了感情雏鸟不知道之外,也就只有那位殿下没有发现了……"
"……"诺德张合了几下嘴,最终说道,"他不知道,就好。"
"没出息!"红龙恨铁不成钢,"你既然喜欢对方,就更该让对方明白!表达爱慕有什么难的?来,跟我说:队长,您好,今天夜色不错,所以我想,我们其实可以一起度过这一个美丽的夜晚,当然,一切美丽的情节都照您的意思来——您看,如何?"
诺德半天说不出话来:"你不知道,这些年队长拒绝了多少个表达爱慕的龙……"
红龙显然不以为意:"他拒绝他们又不代表会拒绝你。"
诺德瞅了红龙一眼,没把接下去的那句说出来:
——你不知道,他拒绝了多少龙之后,就疏远了多少龙……
眼看着诺德实在不上心,红龙终于从兴致勃勃转为了兴致缺缺:"算了,随便你……你还是回头守着你家队长吧,你家队长明天可就走了。"
诺德没说话,只以行动表示:当即站起来,走出红龙的房间,向自己住所的方向——或者说方卓住所的方向——走去。
而方卓呢?
此时的方卓刚刚好申请完了假期在住所里收拾东西,为回龙宫而做着准备,也为去外域而做着准备。
——在回龙宫之前,他决定先去外域一趟。
章四六 敌友故旧
队长果然决定自己一个人回龙宫。
夜晚,从负责这些事情的龙那里知道消息的诺德往方卓住的地方走去,心里倒也没有多大失望——这是他早就预料到的,只是一直抱着些侥幸的心理……
不过现在已经证明了,侥幸心理果然要不得。
"诺德?"方卓的声音忽然响了起来。
正想着方卓往前走的诺德蓦然吃了一惊,抬起头来才发现自己已经在不知不觉间走到了方卓门前,而方卓正从敞开的两扇木窗户里探头看他。
"有事?等等。"这么说着,方卓缩回脑袋,一会儿就把门打开了,还转身去拿桌上的水壶果子,显然准备待客。
来到门口的诺德忙道:"没什么,队长不用忙!我……我马上就走了。"
方卓停了手上的动作:"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不是,是听说队长明天就要走了……"诺德道。
方卓笑了笑:"嗯,就要走了。"
诺德低哦了一声,片刻又道:"那队长以后就留在龙宫了,龙宫比这里好上许多,恭喜队长……"他说着说着,不知怎么地忽然就想到今天早上红龙的那一段话,"队长,今天夜色不错,其实我们可以……"
"什么留在龙宫?"诺德后面的话说得很低,方卓一时没听清楚,只对前面的那句'以后就留在龙宫了'表示纳闷。
"啊?"还沉浸在自己思绪里头的诺德抬起头来,回想了一下自己方才所说的……
夜晚森林里的凉风不小。
可就是如此,诺德还是刹那出了一身冷汗,脸色阵青阵白,他干笑道:"队,队长,刚才我没说什么——"
方卓越来越奇怪了:"你说我以后就留在龙宫了……"
"哦,哦,"诺德应了两声,忙道,"是的,没错,我是这样说的。"
方卓哭笑不得:"我是请假回去,又不是不回来了。"
"呃?"诺德一愣。
"大概一两年吧,反正我至少会再回来过。"方卓想了想,说道。
这个答案无疑是意料之外的意料之外了,在短暂的惊讶过后,诺德的心情一下子好转过来,好得甚至忘了去想帝堂绝到底会不会让方卓再回来这一关键问题了:
"原来是这样,没事了,这么晚打扰队长你真抱歉!"
"没什么。"回应了几句,方卓看着诺德渐渐走远后,再回头望向自己收拾好的包袱,嘀咕道,"临要走了被龙堵住……好像今天晚上运气不太好,希望到时候不要被发现,不然真的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这么说着,方卓叹了一口气,也没再多想,熄灭雕成花朵的魔法灯之后,就躺到床上闭目休息起来。
另一头,保持着微笑的诺德熟视无睹一路碰见的旁龙'见鬼了'了的神色,稳稳地踏进了自己的住所,而一进住所,兴奋心情稍稍淡去的他忽然就想起了一件事:
方才,队长他穿的,好像是正装吧?连外衫都穿好了……
半夜无话,等营地真正陷入一片寂静之后,补好了眠的方卓大大方方地推开了自己的房门,随后关上落锁,又大大方方地走出了营地,然后飞快地躲藏着跑到了位于某个偏僻死角最不容易被龙巡逻到的结界处,蹲着长吁一口气。
没被其他龙发现,那么只要运气不太坏,就不至于被当成叛徒了吧……应该吧。
方卓望着面前薄薄的一层结界,心里其实没底。
不过就是再没底,都已经到这个地步了,该做的事情还是要做。
方卓掏出了自己准备多年的东西,在结界面前一字排开。
首先要保证在这个结界打开的时候,不会有外域生物跑过来,当然也要保证打开之后结界不会变的薄弱甚至崩溃。
其次,则是至少要保证他走得过去至少能要再走得回来,这一点倒是好些,结界的话,不管是外域那头还是龙界这头,应该都是一样的吧,不过万一不一样……
方卓开始心虚了。瞪着面前准备了许久的东西,他一时竟下不来决心。
蹲在地上望了那堆东西足足五分钟,方卓忽然狠狠一闭眼,伸手几下摆弄好了东西,就开始低声吟唱:"……"
"是谁!什么东西在那里!"忽然几道声音远远传来,隐隐约约地听得不是很清楚。
专心吟唱的方卓并没有听见,其实听见了也没有办法——某些吟唱在没有完成前,是无法停止的。
冗长而玄秘的音节从方卓喉咙中发出,银色的光点渐渐浮现在漆黑半空,聚合成线,再弯成曲线刺下节点,成为一个一个玄秘的奥文。
这一过程足足持续了五分钟之久,等方卓的喉咙终于停止发生之后,他第一下所做的事情就是长长地呼出一口气,然后擦去不知何时布满了额头的冷汗。
夜空之下,方卓面前七彩的结界已经被星辰似的点滴银芒漫出了一块半人高一人宽的位置,方卓试着将手伸了过去,只觉得灼热骤然袭上掌心,似乎是手一下子伸进了火堆里一样。
方卓反而松了一口气——从龙界的各种资料上来看,外域的气候正是这样,或灼热如火,或森寒似冰。
那么现在……方卓舔了舔唇角,小小地往前踏出了一步,然后——
"是外域生物!外域生物又出现了!——"骤然一声凄厉呼喊,让方卓本来迈出了一半的脚步刹那停下。
外域生物?方卓下意识就想朝声音的方向跑去,但旋即又意识到自己刚刚开启了通往外域的门,当即刹住脚步。
怎么办?过去看,还是……
……还是当作没听见?——其实龙族的营地在这里,这些年穿过结界的外域生物又与年俱增,基本每个龙都保持了足够的警惕,倒确实不少他一个人……而要穿过结界到外域,姑且不说他花费了多少工夫准备,光是时机,日后就不一定再有这次这样恰好的时机了……
方卓是这么想着的。
然而耳边听着那越来越远,却显得越来越高亢刺耳的各种声音,他迟疑着,终究跨不出那剩下的一步。
至少先过去看看吧,然后……然后在圣迹森林里躲几天,再找机会吧。
又一阵刺耳声响传来,下定了决心的方卓一咧嘴,挥手就要撤去面前控制结界的魔法,但就在这个时候,那覆在结界上,本来只微微吞吐的银芒忽然绽出剧烈光芒,再接着,一道黑影便刹那自银芒内穿了出来!
外域生物?!
方卓心头一惊,忙退后一步抽出兵刃便要动手,可再定睛一看,他却当即傻了眼——只见来龙黑发黑眸,俊美无俦,更兼神情冷漠疏离……
"风……花叶!?"
刚刚自外域中闯出来,风花叶正想快速离开圣迹森林范围,却不想一出来就听见有龙叫自己的名字,不由侧头瞥了一眼声音传来的方向。
银色短发,同色的眸子……银龙?一张看起来算的上清秀稚嫩的脸,哪个刚成年的龙跑过来这里玩,或者镀金?干脆顺手杀了……
风花叶半掩在袖中的手指轻轻一动,已经调动起体内的能量了。
不过这时,他恰好对上了面前龙的银色眸子。
……很清亮。
脑海里掠过了这么一个念头,风花叶忽然想起已经模糊得记不太清楚的某些画面,不由停了已经流动到手心的能量,也停了离去的脚步:
"方……"
"卓。"方卓帮面前一脸想不起来的黑龙补完了自己的名字。他扭头看了看已经闭合的结界,继而又看向停在自己面前不足三米的风花叶,说:
"你从外域过来?……"
风花叶当然听得明白方卓话里的防备和质疑,不过他毫不在意,因为事实上,他虽然停了下来也没有立刻动手,但其实依旧还在想着要不要干脆就拼着一点风险,在这里杀了这个预言中危险的存在。
"你去外域做什么?"方卓出声打破沉默。
风花叶看了方卓一会,眼里紧接着就泛起了一层薄薄的讥诮:"你说呢?——除了给外域的几个家伙龙界的情报,让他们更顺利的反攻龙界,你以为,我还会做什么?"
方卓有一会没有出声,须臾,他再问:"你做了这些?"
没想到对方会再问一次,风花叶有些惊讶地抬了抬眉梢,随即笑道:"那么我说,我去外域是为龙界探查情报,以便让龙界在接下来的战争中知己知彼……你觉得如何?"
这话鬼都不信。
方卓当然也不可能信,不过对方两次都提到'战争'……那么接下来,龙界会和外域开战?
方卓神色不变,只对风花叶说:"我会调查。"
没有什么比这句话更好笑了,风花叶忍不住笑了起来:"你怎么调查,去外域?你——"他的目光掠过地面和方才穿过的结界位置,忽而微微一凝:
"……你打算,去外域?"
章四七 巨树人
方卓有一瞬不知道要怎么回答。
不过其实也不用他回答,因为风花叶说出了这句话之后,没有任何一点怀疑自己推断的意思,紧接着就泛起了笑容——其实那笑容里头也没有多少鄙夷或者不屑,虽然这不是因为风花叶对方卓另眼相看的缘故,而不过是因为目前的方卓,显然连让他稍稍在意都没有。
——其实又有谁能让他在意呢?
"龙界辅王的孩子想要偷偷地跑到外域去,倒是个新闻。"风花叶哈一声,冒出了这么一句。
方卓没花太多的精力注意风花叶的口气和话里或许有的隐含意思——就像风花叶在想着要不要冒点风险顺便干掉他一样,方卓也想着,要不然干脆就试试能不能把风花叶给抓起来到时候带回去送给帝堂绝,要知道现在这个地形确实有利于他,并且旁边还随时候着大把的帮手,不过……
方卓微微皱眉,不着痕迹地再往先前传来声音的方向看过去。
风花叶注意到了却不在意,只扭过头对方卓准备的一系列东西饶有兴趣地挑挑拣拣:"迦蒌草,双生果,这两种东西倒难得你找得到,不过其他的……殊花和鬼藤?这两个东西你也敢放进来?真有胆子,不怕去了回不来……"风花叶的目光漫不经心地掠过最后一个淡绿色泛着星星点点金芒的粉末,"是绿萤草和金萤草的混合?不对——"
风花叶的声音戛然而止,他的目光定在那堆粉末上许久,久到连分心一半注意其他地方的方卓都觉得有些不对,开始琢磨着要不要先下手为强的时候,风花叶的声音才再次响了起来,有些低哑,还有些终日沉寂于不见阳光的深山中潭水的沁骨冰凉:"是巨树人的粉末。"
方卓顺着风花叶的目光看向那堆粉末,发现是这一堆中自己最不上心的东西,当初用它不过图了一个能较好地把其他东西融合在一起。
风花叶抬起了头:"你是怎么找到巨树人的?"
方卓没回答。
风花叶看了方卓一会,然后忽然笑道:"这样吧,我告诉你那边出了什么事。"
方卓不为所动:"我可以自己过去看。"
"接下去要发生的,也等发生了再过去看么?"风花叶的笑容难得的舒缓起来。
可惜面对着这个笑容,方卓却是用看见了鬼的眼神看着风花叶:"你居然放外域生物进来!?"
"唔。"风花叶显然很有些惊讶,"你倒不算太笨。"
"你——"方卓真的有杀龙的心了。但随即却立刻记起一件事,当即噎住了:等等,结界在这里好端端地立着,风花叶就是想放外域生物进来,又要怎么放?……
风花叶毫不在意是愤怒还是疑惑,他抬头看了看天上的月亮:"现在的时间好像差不多了,你可以再等一等,我……"有时间。
最后三个字,风花叶没有说完,因为方卓已经打断了他:"在哪里?"
风花叶微笑着说了一个地方。
方卓便直接在半空中划出了一个传音魔法阵:"第一区第三队立刻集合,前往圣迹森林以南铁甲虫区域,立刻!重复一遍,第一区第三……"
忽然一声爆炸似的巨响湮没了方卓的声音,方卓堪堪扭过头去,就见远远地冒起了一股浓烟,看位置,正是风花叶方才所说的铁甲虫区域。
方卓一下子拽紧手中兵器,扭头红着眼看向风花叶。
风花叶依旧笑得舒缓,他轻松道:"唔,我好像忘了说一句时间不太多……见谅,这和我没什么关系,所以总会忘记一些细节。"
一个晚上两个,说不定还有,如果今天再让某个外域生物闯出去……方卓的指甲已经掐入了掌心,疼痛让他慢慢冷静下来:"还有没有其他地方?"
风花叶偏头想了一会。
方卓冷冷地补了一句:"你如果全部记起来,我再送你一份一模一样的。"
闻言,风花叶看了方卓一会,然后他点头笑道:"不错,很好。"这么说完,他随口就念了几个位置。
方卓没有停顿,立刻再用传音魔法把着几个位置传了回去。
然后,方卓就收起地上所有用于打开结界的东西,站在一旁不吭声地等着结果。
方卓没有等待多久。
差不多就在他传出地点之后的半个小时里,风花叶所说的所有地方,甚至还有几个风花叶没有说的地方,都冒出了闯过结界的外域生物。
方卓脸色难看地看向风花叶。
风花叶唇角未弯,眼底却有薄薄的冰凉笑意:"你觉得我会关注今天到底有多少个外域生物闯进龙界?"
当然不会。
方卓清楚地明白,所以他一时哑口无言了。
森林里的喧闹还在继续,但一开始层出不穷的火光冰霜,甚至雷电巨石,却都慢慢停歇了,可以看出局势已经得到了控制。
方卓沉默一会:"那个绿色粉末……你说是什么巨树人的粉末?"
风花叶弯腰捻了一点粉末在指尖摩擦,没有出声。
方卓就继续往下说:"我不知道什么叫巨树人。这是我在外域生物上得到的一枚种子催生出来的。"
风花叶神色一动,眼中藏得极深的冰寒褪去了一些:"外域生物身上得来的?什么样子的?"
"和伽罗树的种子差不多吧,大很多,有腹鸟蛋那样的大小,黑色的。"方卓想了想,随口回答。
刚刚褪去的寒冰重新在风花叶眼中聚合:"黑色的种子是死种子。"言下之意显然是方卓在框他了。
方卓气得笑了:"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啊?"
风花叶看了方卓片刻,难得地微微皱起眉头:"你方才说,你得到的种子是黑色的,你催生了?什么样的黑色,你又是怎么催生的?"
怎么催生的很简单,但什么样的黑色却让方卓想了好一会:"用我的治愈能力灌进去就好,长得还不慢,至于什么样的黑……好像不是全黑,是褐色深得发黑了。"
褐色深得全黑?不是完全死亡么?可是就算巨树人那里,只要一颗种子没有了绿色,也基本能判定救不活了……
"怎么催生的?……"风花叶再开口,只是声音很低,像是在问自己。
方卓听见了,想着自己刚才答应的,他低头找了找自己袋子,再摸出一个拳头大小,上面布满筋络似凸起,褐色几乎全黑的巨树人种子。
风花叶的目光落到了方卓手中的种子上。
方卓也不多话,拿着手中的种子就把体内的能量送了进去。只见先是微微的银光在种子表面泛起,接着,银光渐盛,由原来覆在种子表面的薄薄一层变成笼罩整个种子的光茧,又再过了片刻功夫,只听'啪'的一声轻响,一抹绿意蓦然冲出光茧,继而飞快生长,不一会,就足足长了成人半臂高一臂粗的大小。
银光至此消失。
方卓抹去了额上因消耗过大而冒出来的汗珠,随手将手中重得跟同等分量的铁一样的沉重小树丢给了风花叶。
从看见种子上冒出银光开始,风花叶就显得有些怔怔的了,直至此时,明显还没有回过神来的他看着那抛过来的小树,下意识就举起了胳膊想要接住,却当即被咂退了好几步,接到手中的小树也拿不住,紧接着重重砸到了地上。
看着风花叶狼狈的模样,方卓忍不住幸灾乐祸起来:"你刚刚看的粉末就是这种树砸碎了研磨成粉之后收集起来的。"
"……你把他砸碎了,研磨成粉?"风花叶问。
"嗯。"方卓回答,接着又随口问道,"怎么?"
"没怎么。"风花叶平静的移开了目光,"只是有些惊讶你会把一个智慧生物磨成了粉。"
"什么智慧生物?"方卓一愣。
风花叶没有回答,他弯腰看了脚下横躺着的小树一会,随手凝成一把风刃,朝着小树的根射去。
只听嗤的一声,小树的半边数根尽数断裂,而横躺着的小树却没有半分反应。
风花叶重新站了起来。
看来是没有灵魂了……那么,那个该死的巨树人说每颗树都是蒙树神眷顾才能有所生命,竟然是真的?
方卓忍不住道:"这种树我之前弄出来之后,也把它种进水里和土里,但不管哪一个,它都没有任何的生长趋势……"
风花叶没有回答方卓的问题,他随手再甩了一个风刃割开一旁某株植物的大半根茎,对方卓说:"试试能不能治好。"
能不能治好?一眼看见那被割得只剩表皮连着的可怜植物,方卓无言片刻,抱着'这龙果然狠心,随手一甩不说龙,就连植物的命都要'的复杂心理,走到了那株植物旁,将手按上去。
银光泛起,植物根茎的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并且越见叶片葱绿根茎粗壮。
然后,方卓扭头看向风花叶:"银龙的天赋不就是治愈么?什么巨树人,你到底想说什么。"
风花叶目光闪烁,没有立刻回答。
方卓有些不耐烦,正要再开口,就听见诺德的声音忽然响起,清晰得似乎就只跟他隔了一从杂草:
"队长?……你是在那边吗?"
章四八 一起旅行
诺德的声音近得像是就在旁边传来——事实上,他也确实就在旁边,证据是还没等方卓体会一把被白日惊雷给劈焦了的感觉,诺德的身影就已经出现在了方卓和风花叶面前。
一阵无言。
看着就站在面前,脸上还带着淡淡惊讶的黄龙,方卓嘴巴张了闭闭了张,最后开始严肃认真的思考,如果自己现在翻脸动手,然后对诺德说他刚才其实是在和风花叶对峙,对方到底会不会相信……
不过事实证明,方卓实在多虑了——在初时的一瞬惊讶之后,诺德已经收拾情绪开口,冷淡但并不失礼:"队长,你在这里,这位是?"
方卓一愣,转过脸去看风花叶,却见对方早在不知什么时候,就换成了另一幅模样。
该死!他怎么忘记了,风花叶最擅长的事情就是套马甲?一套一个还不带重复……方卓在心中低低呻吟一声,面上却很努力地带上了笑容:"这位……这位就是方才通知我有危险的龙!"
站在一旁的风花叶乜斜了方卓一眼,没有出声,神色依旧平淡。
诺德却显得有些惊讶,顿了一会后就重新向风花叶行礼:"这次多赖阁下了。"
方卓此时也终于想好了自己出现在这里说辞,不等诺德继续询问,他主动开口道:"我本来打算晚上离去,没想到半路碰见了这位……"
"风叶。"风花叶十分平淡地开口,不经心到连名字都只砍去了最后一个'花'字。
方卓干笑一声:"碰到了这位风叶,他是因为偶然……"方卓本来要说'偶然获悉外域阴谋',转念却想着一层结界杵这里呢,要怎么偶然,便转而说到,"偶然发现结界有些不对,便找了我说,接下去的事情你也清楚了。"
诺德点头表示了解,半点都没有怀疑方卓的意思:"原来如此,现在战斗已经差不多了,这位阁下要不要去营地里看看?枷亚大人要是知道今晚之所以没有照成混乱和损失都是因为风叶阁下的话,必然会十分高兴。"
这话里有些论功行赏的味道了,风花叶看了方卓一眼,似笑非笑,没有接口。
方卓则自觉有些头疼:不管怎么样,他不可能放风花叶进营地,谁知道这头黑龙会不会脑抽一下就动手直接杀起来了?除非他先跟营地里头的人吱声,把风花叶诱骗进去后就动手抓龙,不过……
方卓下意识地摇了摇头,左想右想之后,最终又干笑地替风花叶解释了:"其实他有事要做……"
风花叶这回倒是没有拆方卓的台,他淡淡道:"是啊,我有事做,你家队长刚刚还说要帮我一起做,所以这次就不进去了,见谅。"
一句话让方卓和诺德都吃了一惊。方卓是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说过要跟风花叶一路,而诺德则是吃惊:"你们要一起走?队长不是要回龙宫?……"
后一句,诺德是对方卓说的。
不知道风花叶到底在什么,方卓一时没有开口。
风花叶倒是出了声:"恰巧,我也是要去都城。"这么对诺德说完,风花叶转头对方卓道,"之前你不是还问我有没有他的消息?我现在有点消息,你想不想听?"
前些年,他的消息?方卓先是为风花叶这无厘头的话一愣,紧接着就回过味来,顿时面色大变:"你说你知道——"
"队长?"诺德微带疑惑地看着方卓。
塔洛蒂亚的事情不能让其他龙知道!方卓一下冷静了下来:"没什么。"这句话是对诺德说的,紧接着他就转过头去对风花叶道,"我跟你一起走,你仔细跟我说。"
风花叶未置可否:"可以走了?"
方卓点点头刚要动身,却被诺德拦了一拦:"队长,今天晚上出了这么多事,你要不要先回营地看一下?枷亚大人就是让我过来了解情况的。"
方卓摇头:"不必,事情已经结束了,有什么事等我以后回来再说!"
诺德动了动嘴唇,似乎还想再说什么,但最后,他不止没有把话说出口,还主动退后一步让出路来:"队长,路上小心。"
记挂着塔米的事情,方卓也没精力再多注意其他什么,匆匆点头之后就和风花叶一起离开。
至于风花叶,相较于方卓那明眼人都看的出来的焦急,他倒是十分的悠闲,不止脚步依旧不紧不慢,在经过诺德身旁时,甚至还有闲心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
对上风花叶那一对暗蓝到近乎黑色的眼眸,诺德心下一紧,本能地觉得有什么不对,正想再注意,却见风花叶和方卓俱都已经走远。
在原地怔怔地站了一会,诺德没有追上去,也没有立刻离去,而是扭头走到方卓和风花叶刚才站的地方,蹲下身仔细检查。须臾,他的手按到地上被草丛遮掩的流转光华的结界上,脸上掠过一抹再明显不过的惊诧:
结界变薄了!?……可是方才,这里并没有外域生物穿过!——
方卓和风花叶已经初步脱离了营地所能控制的范围。
方卓迫不及待地开口:"你说你有塔洛蒂亚的消息?"
骑在一匹纯白的角马上,风花叶垂眸一会,语气微凉:"都几十年了,你还没有放弃啊?"
"风花叶!"方卓低喝一声,面带怒意,"你诓我?"
风花叶笑了两声,虽没有说话,面上那微微不屑的神色却明明白白地表露出'你有什么值得我诓的'这层意思来。
方卓吸了一口气:"你把关于他的事情告诉我……其他的,我们可以商量。"
风花叶眯了一会眼,他冷不丁问:"你喜欢他?"
方卓微懵:"什么他?喜欢谁?"
"塔洛蒂亚。"风花叶道。
足足有十秒的时间,方卓的脑海才把风花叶口中的名字和自己脑袋里的龙对应上。他刹那就涨红了脸,身躯也因为无可压抑的愤怒而微微颤抖:"风花叶!你到底知不知道什么叫做礼仪廉耻?不要以为——"
方卓想说'不要以为所有人都跟你一样!',但最后,尽管愤怒得差点想动手,但他到底还是没有把这一句话说出来。
风花叶的神情依旧平静,甚至在看见方卓强自按捺着不说重话的时候,他动了动唇角,面上还泛起一层薄薄的冷笑:"我倒真的不知道。你为塔洛蒂亚这么尽心,倒不如多注意一下你身旁的人——那个叫诺德的家伙,不就喜欢你到连眼睛都直往你身上瞟?"
方卓真的不知道说什么了,他深深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风花叶,说塔洛蒂亚的事情——或者你可以试试,到了现在这个地方,我还能不能叫来龙。"
叫来龙做什么?
——当然是来抓高居通缉榜首经年不落的厄运之龙了。
风花叶眼中掠过一丝冰寒杀意,面上却反而微笑道:"塔洛蒂亚的事情自然会告诉你,不过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方卓有些不耐烦。
"跟我走一段路,治疗一个东西。"风花叶道。
方卓想也没想顺口就说:"杀一个东西?不可能,我不会为了知道一个消息就帮你……"方卓的'杀人'二字没有出口,他忽然傻了眼,"等等,你方才说……治疗一个东西?不是杀一个东西?"
方卓不确定地看着风花叶,目光之专注,就像风花叶脸上忽然开了一朵灿烂的喇叭花一样。
风花叶在方卓惊奇的目光下吸了一口气,他冷笑道:"治疗一个东西,或者你想要杀龙也可以,恰巧我还真有许多需要杀了的龙,我不建议换一换要求。"
"不用换,不用换,治疗很好,简直太好了!"方卓连忙阻止,片刻之后,他到底有些不放心,迟疑着问,"你要我救的龙……不会是杀龙狂魔吧?"
"它不是龙。"风花叶淡淡道。
"不是龙?"方卓的表情写满了'不明白'。
"它是巨树人,八万年前滞留在龙界的一批巨树人的其中一个……也是最后一个。"风花叶说着,目光不经意似地落在方卓脸上,希望能找出一些排斥厌恶。
可惜方卓脸上只有惊奇:"巨树人?是能动有智慧的树?它活了足足八万年!?"
看见对方的这幅模样,风花叶也不知道是该说帝堂绝的教育太好还是太差。无言片刻,他忽略了方卓的所有问题,只道:"它是巨树一族的智者,手上没有沾染过半点血腥。"
方卓唔了一声,低头思考一会,忽然道:"当年是不是这个巨树人养大你的?"
风花叶眉梢一动,脸上有了些不耐烦和冰冷:"你只需要直说治还是不治就好了。"
"如果真的如你所说,那就算是偶然碰见,我也会尽量。"方卓简单回答,随即开口,"那么,塔洛蒂亚的事情呢?"
风花叶的神色和缓了些,他忽然笑起来:"你有没有发觉,你也开始叫塔米为'塔洛蒂亚'了?——你心底其实也有想法了吧?可惜一直要自己欺骗自己……"
方卓脸色微沉,没有出声。
风花叶说着说着倒是摇了头,语气平静:"如果能一直欺骗自己,倒也不是不好。"
接着,风花叶没等方卓再出声,便继续往下说:"外域是统领制,大统领下有十位统领。"
这么说着,他继续道:"这一次,是黑龙担任了外域的大统领……"
方卓已经隐隐知道风花叶接下去要说什么了。
果不其然,风花叶继续道:"而几十年前去到了外域的塔洛蒂亚,现在已经是外域龙王座下第一统领,是最得力的干将了。我还可以再给你一个消息。"
方卓脸色有些难看,他心里明白风花叶的消息必定不是什么好消息,可依旧选择听下去——或许如风花叶所说,能一直欺骗自己不是不好。可这是'一直',如果不能一直的话……那自己欺骗自己,又有什么必要呢?
"外域一直准备反攻龙界,如果真有一日,他们打破结界进来的话,你最好能离塔洛蒂亚有多远就离多远……塔洛蒂亚已经在统领会上说过了,攻入龙界的第一件事,就是拿你祭旗。"
方卓身子一晃,险些从角马上栽到地下。
章四九 你总有一天会明白
和风花叶一起的旅途,意外的并算不太难熬。这是在和对方相处行走了整整一个月后,方卓惊奇的发现——虽然一路上小事不断,但他至少不用崩溃地发现自己一觉醒来,对方披着满身血腥在惨淡的月光下手提脑袋从外头走进……
风花叶至少没当着他的面杀,或者计划杀龙了。
唯独不能容忍这个的方卓很欣慰,真的很欣慰。所以连带着对当初听见的塔米来龙界后第一个要杀的就是自己的消息也不太伤心了。
本来,他这些年锲而不舍的寻找塔米,就是因为他当初给了他曾经想要,甚至现在也一直想要的感觉。他希望两人能回到过去。而如果对方真的出于本心并不愿意,那他……
方卓还记得自己当初问风花叶的话。
'塔洛蒂亚是不是已经没有神智理性了?……'
'没有神智理性能当上统领?'
'那他为什么同以前差那么多?'
'只是被幻觉污染之后衍生出的另一种人格而已。现在的塔洛蒂亚依旧记得以前的所有事情,只是不会再有情绪波动,如此而已。'
'不会再有情绪波动?……'
'或者说,不会再觉得你是特别的,是需要珍惜的。'
'……'
'你想问有没有办法挽回?——你已经确定了,现在的塔洛蒂亚不是塔洛蒂亚了吧。'
这一句不是疑问,所以方卓哑口无言。
而当时,风花叶还说了最后一句。
'现在的塔洛蒂亚自然不是当初在你身旁的塔米,他既然已经不在乎你了,又怎么会还是你期待的龙呢?'
他已经不在乎你了。
又怎么还会是你期待的龙……
酒吧里,方卓一个人坐着,在拒绝了三四个过来搭讪的龙之后,终于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亲近。他啜了几口绿萝汁,按着额角暗自思考。
塔洛蒂亚已经不是当初的塔米了,这毋庸置疑。可是一如风花叶所说,不是当初的他就不再是他了?……他是不是真的只因为对方不再如他所想、所期待的,就单方面的否定?
可是……
方卓低低的呻吟一声,只觉得自己头脑一片疼痛。
明明没喝酒……在心里嘀咕着,方卓看看面前还剩大半杯的绿萝汁,叹了口气推到一旁,决定自己还是先回旅馆休息一下好了。
只是还没等他真正站起来,酒馆里就响起了巨大的玻璃碎裂的声音。
和所有正常人一样,方卓保持着好奇心转过头去看声音传来的方向。
不看还好,这一看之下,方卓不觉得头痛了,他觉得头晕——他怎么会忘记,虽然风花叶不闹大事,可是这一路行来,各种小事却是每天都有,还和他招牌的马甲一样,一天一种不带重复的!
酒吧里发生点事情,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喝酒的地方嘛,总少不了些喝醉的,喝醉的龙要闹点事,那也是再正常不过了。
只是今天晚上,这闹出的小事似乎有往大事升级的趋势。
酒吧里的主人已经注意那个地方好久了,眼见着对方已经打扰到整间酒吧的龙,他再也忍不住,起身就要走过去。
就站在一旁的方卓见此情景也顾不得晕了,眼明手快的一拦主人,说了几句好话先稳下龙后,就匆匆走了过去。
"发生了什么事?"方卓开口,只是不是问一直坐着,神色淡漠悠闲喝酒的风花叶,而是问面前那个连脸都涨得和他头发一样红了的红龙。
"你是什么龙?"见方卓横插一脚,红龙脸色不善。
"我和这边这个是一路的,他如果有什么做得不对的,我先替他赔礼了。"方卓赔着笑说。
显然没料到方卓一来就这么低姿态,红龙一愣,上下看了方卓一眼,也不急着生气了,而是慢悠悠道:"你既然是和他一路的,那你刚刚纠缠我,在被我拒绝之后还没风度的说了一大堆的难听话,最后还想动手……这要怎么解决?"
周围发出了微微的骚动,但也没龙冒头,大多都只是抱着看好戏的姿态。
方卓也不含糊,事实上,不管对方说什么,他都已经有了一套方案——还是多日来练就的万能方案,只要没有流血受伤,一概好用。
而如果流了血受了伤……那个方卓到底会帮谁,还真的需要衡量了。
"为了表示歉意,阁下今天在这里的消费一概算我的,如何?等下要点什么也可以加上去,另外,我再代他向阁下道歉。"方卓道。
红龙越发拿乔了,也不说好不好,只先乜斜方卓一眼,说:"先道歉吧。"
方卓笑了笑,随手就拿起桌面上一大杯还没有动过的酒,眼也不眨地一口气喝光了,然后又在放下酒杯的时候'一不小心'地将酒杯整整齐齐地嵌进了实木制的桌面,继而非常'腼腆'地微笑道:"不好意思,不太喝酒,手上克制不住力道……"
接下去的事情也没有什么好说的了。
如果所有受了气或者受了气也想要找碴的龙一样,红龙看见这一幕也不说什么,夹着尾巴就灰溜溜地走了。
风花叶也跟往常一样,垂着眼按着先前计划好的步调,不急不慢地喝完了酒后,抬头冲方卓意味不明地冷笑一下,便起身自己走了。
解决完事情,方卓也懒得在意风花叶这点态度了,反正从头开始——哦,除了从头——风花叶就没给过他好脸色看。
揉揉额角,再把想打的哈欠咽回喉咙,方卓又像周围的龙表示歉意之后,便走到酒吧主人面前,把自己、风花叶,已经刚才那个红龙的帐的都结了。
酒吧主人收了方卓和风花叶的钱,却没有收属于那个红龙的钱。
方卓正微愣着,就听酒吧主人小声说:"您是外地来的,所以不知道,刚才那个红龙是这里有名的混混,到处打野食来着,一被缠上平常龙都要出点血才能脱身呢!还有方才,我看的明白,是他一直缠着你的朋友,你的朋友始终都没有理会,那混混就不干了,嘴巴不干净起来还摔了东西。"
这一次,方卓真正愣住了。
片刻,回过神来的方卓不顾酒吧主人的推迟,依旧把帐给结了,这才走出酒吧回到旅店。
旅店内,风花叶正歪在床上有一搭没一搭地看着手中砖头厚的古咒语词典。
方卓站在门口犹豫一下,觉得没脸出声,便先转进浴室冲了个凉。等再出来时,风花叶依旧在床上看着可以用来砸人的古咒语词典,而方卓也终于受不了猫爪子挠心口的感觉,开口说:"酒吧的事……"
风花叶抬了抬眼,瞄一眼方卓后,又重新把目光集中到手中的书页上。
虽说风花叶十足地表现出了对他的'不在意',可是方卓反而松了一口气,要说的话也更为连贯了:"我很抱歉,我以为是你闹出来的……"
"因为我杀龙?"风花叶出了声,继而又微微笑道,"还是因为我是厄运之龙?"
方卓没有出声,因为不知道怎么回答。
风花叶也并没有想要方卓出声,他心里早有了答案,他只是往下说:"不需要。"
"怎么?"方卓皱了眉:风花叶说的不需要,是'不需要道歉'?
风花叶的语气依旧平淡,平淡到颇为悠闲了:"你如果不来,我就要动手杀了他了,结果和你预想的一样,你也不算冤枉我。"
方卓停了一会才道:"你还没动手……"
"有区别吗?"风花叶认真看着手上的咒语书,尽管说着自己的事,语气却习以为常的像是在说旁人一样,"我既然身为厄运之龙,不论杀龙,还是不杀龙,破坏,还是不破坏,都要被控制被抹杀,既然如此,不杀龙不如杀龙,不破坏不如破坏,这种事既不是龙界的错,也不会是我的错,只是天生立场上的对立,只能存在一个……"他稍稍顿了一下,抬头看向方卓,面上在笑,笑容却没有到达眼底,"所以你也不必觉得什么或者想要为我做什么,保不定有一天,需要的话我也会杀了你。"
"只能存在一个?"方卓看着风花叶。
风花叶笑了笑:"好,或许有办法共存。"说到这里,他摇着头微笑,轻声继续,"可是,我没有兴趣。"
我没有兴趣。
还有什么理由能比这一句更让人无话可说?
方卓沉默了好一会,然后他说:"等到那一天,再说吧。"
这是在说风花叶先前的那一句'我也会杀了你'。接着,他又摇了摇头,换话题道:"我们现在休息吗?明天还要赶路。"
这话的潜意思是在询问关不关灯。
一席话说下来,风花叶也没了在看书的兴致,合了书收起来就随意道:"那就休息吧。"
方卓点头,转身熄灭墙上的魔法灯。
室内暗下去的那一刹那,风花叶的声音微凉再次响了起来。
凉到了骨子里。
"你还太小,也足够的天真。"
"但是总有一天,你会明白,也愿意明白。"
章五十 你不说别龙怎么懂?
"这边,这边,还有那边!"
"你没有搬过石头啊?怎么这么笨!"
烈日下,方卓一边扛着足有他半人高的石头,一边控制不住地在心底诅咒——该死,就是当年他和帝堂绝闹翻了也没有这么狼狈,为什么现在是要帮风花叶,反而被他弄得天天帮他收拾残局?
带着三分怒气,方卓重重地将肩头百来斤至少的石头放到了指定位置,只见一阵尘土飞扬,小镇酒吧老板的声音冷飕飕传来:
"搬完了是吧?这里还有四个石柱要竖起来。"
方卓只觉眼前一黑,头一次懊悔地想着如果上午学风花叶那个疯子一样,丢下多普就跑,不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时间回到上午。
沐浴在和暖明亮的阳光中醒来的方卓心情很好,而当看见房间里另一个床铺上并没有龙的身影时,他的心情更是好到了极点。
脑袋埋在充满阳光气味的枕头里,方卓左右蹭蹭,再大大地打了一个哈欠,才慢悠悠地爬起来穿衣服梳洗。
做完这一切后,方卓又胃口大开地吃了两个面包一碗浓汤,并狠狠回忆了一下早已模糊的稀饭油条的味道,这才擦擦嘴巴起身去小镇的酒吧寻找风花叶——不得不说,这是风花叶身上仅有的几个优点之一了,那就是就算出去也不会乱跑,基本上都是窝在酒吧里喝点小酒闹点小事然后意味不明地冷笑两声……
美好的一天至此结束了。
事后,方卓无数次地想着如果当初自己早一点或者晚一点,都没有什么问题,可是自己为什么,到底为什么,要赶得那么刚巧呢?还那么傻的……
回想早上事情的方卓悔得肠子都青了。可是当时,他傻傻地走出旅店,傻傻地走到街上,傻傻地听见轰隆一声巨响傻傻地看着街尾的酒馆轰然倒塌再傻傻地看着风花叶于灰尘之中悠然走出悠然抛下一枚金多普悠然走到他身旁悠然说'走吧,荆棘森林。'。
风花叶是走了。
可是方卓当然没有走,他都已经看见风花叶毁了人家酒馆了……所以他当即上前,对着暴跳如雷的老板百般赔罪,许多了五倍往上的赔偿,都没有让红了眼的酒吧老板松口,最后不得不客串一回工地上的苦力,帮着老板重新修复酒馆……
回忆至此结束。
方卓将最后一根石柱立起来后,抹着汗对一旁脸色依旧阴沉的酒吧老板说:"您看?……"
酒吧老板阴沉地看着周围,足足过了五分钟的时间,才勉强得不能再勉强地微微点了头,幅度还小得能让正常龙理所当然地忽略。
好在方卓注意到了,他忙不迭道谢再道歉,就以逃的速度快速跑出了酒吧和小镇,直直走到小镇相邻的森林里,才放缓了速度。
所以理所当然的,方卓并没有看见,酒吧老板在他转身离去后,面上的那一抹冷笑。
现在……松了一口气的方卓抬头看看已经由东边转向西边的红彤彤太阳,按住抽痛的额角,回想风花叶最早说的话。
是什么来着?荆棘森林?可是荆棘森林这么大,又是哪里?真是……
忍了忍,方卓咽下喉咙中的粗口,抬头辨了辨方向,索性挑一条自己觉得最靠谱的路往前走——反正真失散了,是风花叶要找他,不是他要找风花叶。
只是方卓到底没有想到,自己会在这种情况下找到风花叶。
刺目的鲜血涂了一地,到处是断肢残臂,空中涌动的不是清新并略带潮湿的风,而是让人胃部翻涌作呕的血腥味……
方卓只愣了一瞬,下一瞬,他就毫不犹豫地闪身挡在神情森冷的风花叶和最后一个面露疯狂的龙面前。
"让开。"早就知道方卓来了,多半也早知道方卓会拦着自己,风花叶脸上全然没有意外的神情,只提着一把随意从地上捡起来的剑,语气平静地要求方卓让开。
方卓冷静了一会,他没有立时指责风花叶,甚至也没有立刻要风花叶住手,而是以商量的口吻道:"这里发生了什么事?留个龙我们先问问?"
风花叶看了方卓一会,继而弯唇笑了。
在这一片连风都忍不住要回避的地狱景象面前,风花叶忽如其来的微笑,竟灿若花开。
"留下个龙我们先问问?"风花叶说得意味深长,继而他一松手就丢下了剑,"好,我们可以问问……"
方卓松了一口气,正要再开口,却觉眼前一花。
下意识的,他侧了侧头,然后——
"噗!"轻轻一声,是风花叶闪身掠过方卓,一脚踩烂了蜷缩在地上还爬不起来的龙的脑袋的声音。
有红的和白的液体溅到风花叶和方卓的身上脸上。
风花叶轻描淡写地瞥了一眼身上肮脏地地方,继而一脚把地上龙的尸体踢开。
而站在风花叶面前——现在已经是风花叶背后——的方卓,却只觉得喉咙发紧,身体僵硬。
风花叶并不理会方卓,只走到一旁流淌的小溪边,仔仔细细地洗手。
方卓足足僵了五分钟的时间,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他抬手擦去脸上滚烫的鲜血,低头看地上的情节……接着,又是好一会的时间,方卓才出声:"这些龙是酒吧里的?怎么会这么巧合的全部聚集在这里?"
"巧合?"风花叶漫不经心地笑了,"那就是巧合吧。"
方卓却骤然抬头,语含愤怒:"风花叶!"
风花叶抬了抬眼。
方卓尽力压抑着自己即将爆发的怒气:"你说你身为厄运之龙,不管做什么别人都要杀你,好,就算是这样,可是有想知道真相的呢?你也什么都不说,你不说,别龙怎么会知道!?——他们又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虫!你被冤枉了就说啊!你不满了也说啊!你不说,有谁会知道要怎么跟你相处!?"
森林仿佛静谧了一瞬。
风花叶笑了笑:"……我还想活得久一点。"
正自愤怒的方卓一愣。
风花叶已经接下去说了:"所以,我不需要和别龙相处。"
什么叫无话可说?
这就叫无话可说。
方卓真正无话可说了,只要不是傻瓜,想必都能明白,风花叶说的是真的,真到了十足真金的地步。
可是……
方卓沉默了好些时间:"如果有龙想证明你至少不是那么坏……"
"证明这个有什么意义?"风花叶的表情就像是听见了一个太过可笑的大笑话。
方卓不吭声了。
风花叶就站了起来,恢复往常冷淡:"时间差不多了,我们也到地头了,收拾一下就走吧。"
方卓没有动。
风花叶挑了眉:"打算毁约?"
"风花叶。"方卓出了声。
风花叶看着方卓。
方卓深吸了一口气:"我想证明。我想证明一个喜欢小龙,会照顾小龙,也会为了自己身旁龙冒险的龙,不会坏到天怒人怨的地步。"
风花叶看了方卓许久。
然后他笑着摇了摇头:"你想证明的事,同我无关。"
方卓没有说话,他的神色渐渐平静,继而他忽然转了个话题:"这地上的一堆龙到底是怎么回事?"
风花叶这次倒没有顾左右而言他,而是非常爽快地开了口:"我们来的小镇你知道叫什么名字吧?"
"知道,怎么了?"方卓皱眉,心中隐有不好的感觉。
"它还有另一个名字,叫德莱德斯。"风花叶说。
"德莱德斯……"方卓脸色有些奇异。
风花叶便笑了:"如你所想,龙界史上最伟大的强盗杀人狂。这个小镇,"风花叶的笑容隐隐有着嘲讽讥诮,只是不知是对地上的尸体,还是对面前的方卓:
"是个贼窝。"
"你……"方卓在相信不相信风花叶之间摇摆了一下,最终决定相信——不是相信风花叶,是相信自己的直觉,他也觉得,之前的小镇确实冷漠诡异了些。
"你想说我怎么知道的?"风花叶笑得漫不经心,又踢了踢地上的尸体。
方卓觉得刺眼,却也没有再开口。
风花叶就继续往下说:"我已经路过这里好几次了,每一次都会遇到打劫的,当然每一次都把他们杀干净了,"他垂眸看向地上,一片血色倒映在他的眸中,让这双本就冰冷讥诮的眸子再看不出任何属于智慧生物所特有的温度:
"真是学不乖。"
"好了,明白了就走吧。"风花叶收回目光,继续说。
方卓略一沉默,也就点头同意了。
一人一龙再无话可说,只管向前。
不多功夫后,风花叶领着方卓来到一个位于森林深处的山谷中,山谷地点隐蔽,草木扶疏,靠近山壁的一侧有瀑布落下,不宏伟,却自有其娟秀气息。
走到山谷之中的风花叶还没来得及做什么,整个山谷就忽然隆隆地震动起来了。
方卓吃了一惊:"怎么了?"
风花叶没有回答,只是抬头看向山谷中另一个宽阔地足有四五米宽的山道。
有黑影自山道深处出现。
方卓看着,然后,他看见了一株会动的、有五官的、大到似乎直入云霄的……
……树……
章五一 你是傻瓜吗?
方卓一直保持着呆滞的状态。
来到龙界几十年了,相较现在看来,以前的一切似乎更像一场梦境,但是,但是,不管是梦境还是现实,里面都不存在一株会走……呃,好吧,会走还好,可是长了脸能清晰自然的做出喜怒哀乐甚至和善期待等种种复杂表情的树?
这未免真的有些惊悚了……
"……我还以为在死之前看不到你了。"巨树人和风花叶的对话正在继续。
风花叶就算是面对巨树人,似乎也并没有什么不同,依旧是冷淡中带着些微的讥诮:"本来我也不打算来,要不是突然碰见了一个怪胎。"
怪胎是说我?一旁蹲着,刚回神的方卓郁闷了。
听见风花叶的话,巨树人扭过身来,上下打量……其实以巨树人比方卓大上数倍还往上的高度,他只能俯视方卓,隆隆的声音中透着显而易见的温和:"你是他的朋友?我很少见他带朋友回来……你可以叫我卡迦迪亚。"
方卓一下子就喜欢上了面前巨树人的声音,虽然他依旧觉得一株褐色的树干有能笑能哭的脸实在奇怪并惊悚:"您好,我叫方卓,我和风花叶……"
方卓一顿,不知道怎么往下说。
风花叶倒是直白并不留半点情分:"我和他不过是刚好走一路罢了。"
面前的巨树人做了一个耸肩的动作,他枝干一阵颤抖,枝干上稀疏的几片枯黄叶子也随之抖动,摇摇欲坠:"好吧,我们别站在这里,先回去?"
风花叶没有反对,方卓自然也是客随主便了。
于是三种生物一齐来到了巨树人的家——其实也就是一个风景特别美好有山有水有鸟有虫的湖边,用完一顿全素的晚餐之后,方卓借口出去散步,到湖边溜达去了,把空间留给风花叶和巨树人。
"你带他来?……"方卓走后,巨树人微带疑惑地看着风花叶,"你的身份应该不适合让龙界的龙知道吧?"
"你也一样。"风花叶懒懒回答。
巨树人轻轻摇了枝干,当然,以他的体型,这个'轻轻'也只是相对他自己而言:"我活得够久了,早一天晚一天也没什么区别。"
"嗯。"风花叶淡淡地应了一声,忽然道,"你过多久枯死?"
"努力的话三四年吧,但也没什么必要。"巨树人说道。
风花叶闭目躺在木制的椅子上,似乎思索了一会,才说:"我带来的那个龙,可以促使巨树人的孩子诞生。"
自出现以来一直表现温和的巨树人明显呆住了,好一会,他才摇头道:"怎么可能!虽然银龙天生具有治愈能力,可是从没有听说过银龙的治愈能力能让巨树人诞生——巨树人只有在圣池之中才可以诞生,银龙最多只能治愈巨树人的伤口,可是巨树人自己也有自愈的能力!——"
说到后来,或许是太过惊讶的缘故,巨树人的嗓音里明显有了波动。
并没有为对方的质疑而恼怒,风花叶喝了一口果酒,说:"那个小龙的治愈能力强得离谱,跟变异了一样,有趣的是他自己根本没有发觉。"
"没有发觉?"巨树人呃了一声,"你没有告诉他?……"
风花叶瞥了巨树人一眼:"我有什么必要帮他科普?"
巨树人顿时头痛了:"你小时候不是这样……"
风花叶哈了一声:"那是多久以前?"
"对我来说并不太久。"巨树人道。
"是啊,你活了八万年。"风花叶懒懒说道,"活得不想活了吧。"
巨树人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转而说道:"你带他来到底做什么?"
"治你啊。"风花叶闭着眼说道,"你想活下去就让他治治,多个几百年也不成问题吧。"
巨树人有些不满:"几年,几十年还是几百年,对我都没有什么区别,倒是那个小龙,你想过他没有?不说治疗我可能需要庞大能量,万一被他那边的人知道他和我们接触,你让他怎么在龙界那边立足?是偏向龙界还是偏向我们?"
风花叶看了巨树人一眼,语气奇异:"他怎么立足,和我有什么关系?"
"风冽!"巨树人终于怒气勃发,"你为什么就不能替别的龙想一想?"
风花叶垂了一下眸,继而飞快抬起来:"那个名字已经很久不叫了,下次记得别叫错。还有,那个小龙跟我过来是和我交换了条件的,我告诉了他一直想知道的消息……我去把那个小龙叫过来,你想让他治就让他治,或者你不愿意,也可以让他催生几个巨树人种子,圣泉是没有了,可你不是还有祭坛?他能让巨树人种子生长,祭坛再赋予巨树人生命,巨树人就可以繁衍下去了,这不是你当初忍辱留下来的希望?"
说罢,风花叶也不等巨树人回应,起身便去叫方卓。
方卓并没有走远,听见风花叶的声音后很快就回来了。
叫回了方卓,风花叶甚至没说一句话,起身就走。
巨树人看着风花叶的背影叹了一口气,随即转脸对方卓说:"我要向你道歉。"
"呃?"方卓满脸错愣。
"替那个别扭的小龙。"巨树人温声说。
别扭的小龙……方卓满脸古怪,继而道:"没什么,他……"
巨树人笑了笑:"他一定替你惹了很多麻烦,他以前……"巨树人没有说下去,只是摇了摇头。
现在一听到'麻烦'两字,方卓就反射性地寒毛倒竖,也顾不得客气了,方卓干笑两声就扯过这个话题,直奔主题说:
"风花叶是让我来治疗您的……"
巨树人摇头拒绝了:"你应该听他说过吧?我活得够久了,是多个还是少个几十几百,甚至几千,都没什么区别。"
方卓脸上笑容微敛,略一沉默后说:"对风花叶有区别吧。"
巨树人一怔,片刻后说:"你和他不一样……"
方卓顿时一咧嘴,心说一样就完蛋了:"自然不一样。"
巨树人没有接方卓的话,停顿了好一会后忽然说:"你有没有兴趣知道八万年前的事情?"
方卓微怔之后很快点头:"当然,如果您愿意说。"
巨树人笑了笑,继而娓娓叙述:"八万年前的龙界,还不叫龙界,那时候这里是叫浮空岛,浮空岛上生活着很多种族,这些种族习性各自不同,但基本相安无事……直到有一天,这些种族忽然发现,有一个新的种族忽然出现,并且以极快的速度发展着,几乎每过百年,就要占据好大一块土地……"
方卓静静听着。
"就这样几千年过去了,本来颇为欢迎龙界的各族渐渐觉得不满,因为他们发觉自己的生存空间越变越小,越变越小……最后,是各族的联军先发动战争。"
"战争初期,龙族其实是想和各族联军谈和,也愿意控制自己生存的范围。"巨树人继续说着,"各族联军当时也颇为犹豫,因为这些联军里头,有很大一部分是爱好和平的种族,他们性喜安逸,并不希望随意流血牺牲……可是这一切,被一场忽如其来的意外打破了。当时龙族的族长,被击杀在中军帐篷中,龙族举族震惊,群情沸腾,第二天,就和各族联军爆发了全面的战争……"巨树人微微眯起了眼,"当年的我还很小,可是依旧记得,那场只持续了短短四十八年的战争残酷到连巨树人的圣地都沾染上了血腥……每个生物,都杀红了眼。"
"龙族毕竟只是一个种族,在第四十八的时候,他们开始败退,黑龙也是从那个时候,叛出龙族,投向各族联军的。"
"可是最后,龙族赢了。"方卓开口。
巨树人微笑了:"龙族赢了,因为出现了一个力量强大到可以毁天灭地的圣龙王,所以其他的所有种族,甚至包括叛向各族的每一个黑龙,都被驱赶出了浮空岛,而浮空岛,也被改名成了现在的龙界。"
方卓没有说话。
巨树人继续温声说:"战争其实没有对错,我说这些,只是觉得你可能会对过去有些兴趣。"
方卓露出笑容:"谢谢您。"
巨树人也露出了开怀地笑容:"我这里许久没有能说话的生物来了,我也很高兴……这点小东西你拿着吧,就当是一位长者送你的礼物。"
说着,巨树人递了一个半透明泛着乳白微光,里头还有一些阴影的拳头大珠子给了方卓。
这是送客的意思了,方卓接过礼物,起身告辞。
巨树人没有挽留,笑着送方卓出去……用枝条。
离开了巨树人,方卓左右看看,走到了坐在湖边的风花叶身旁。
坐在湖边的风花叶正靠着一株大树,有一下没一下的扣着地面,面前是一明一暗的魔法球。
方卓捧着珠子蹲到了风花叶旁边:"巨树……"方卓琢磨了一下称呼,"巨树爷爷不让我治。"
风花叶冷淡的哦了一声,侧头看向方卓,在看见方卓手中的珠子后眼角一跳,继而平复下去,开口说:"不愿意就算了。"
方卓不知道说什么,片刻才再开口:"那我们明天走?"
"我们可以现在就走。"风花叶平淡接口。
"……"方卓无言地转头看了一眼风花叶,"我们还是明天走吧。"
风花叶挑挑眉,倒也没反对。
又是一阵沉默。
方卓盯着月色下似乎泛起点点星光的平静湖面,忽然冒出一句话:
"你说我等巨树爷爷睡了之后摸再进去治疗成不成?"
还是一阵沉默。
风花叶转头看了方卓很久,然后他说:
"你是傻瓜吗?"
章五二 你这个胆小鬼
你是傻瓜吗?
傻瓜吗?……
这一段不太愉快的对话,已经是好几天前的事情了。当时,听见了这句已经是明明白白嘲讽的话的方卓,其实真的想跳起来用拳头揍风花叶一顿。
不过最后他忍了,因为他第一眼就喜欢上的巨树人就在他和风花叶背后的不远处休息着。
这几天真说起来,其实过得还不错。
半夜里,没睡着的方卓睁着眼睛看树屋外的天空。
而如果没有风花叶的话,那实在是完美了……
方卓皱着脸,近两个月的路程加上这几天的相处,他已经到了每次想起风花叶,都觉得胃疼的地步了。
就是这几天一直没有找到治疗的机会……不,不管怎么样,就冲着保护濒危动植物这一点,只要能够的话,总是要试一试,只是拉着他过来的风花叶,好像对治疗这件事已经没有兴趣了……?
"砰!"忽然一声,是方卓树屋木门被重重踢开来的声音。
方卓骤然直起身,目瞪口呆地看着半夜闯进来的风花叶:"你……"
披着星月走进来的风花叶姿容绝美,但一开口,就把方卓心头刚刚因对方容貌升起来的一丝旖旎给轰成飞灰:
"穿上衣服,马上走。"
方卓愣愣地看着风花叶:"你这么晚跑过来,就是为了……"赶他走?
"快点。"风花叶眉宇间有着明显的不耐烦。
半夜被踹门,眼下还面临着被赶走的情况,方卓心头的火气也上来了:"走可以,至少给一个理由吧?"
"卡迦迪亚不需要你了,这个理由够不够?"风花叶说。
这个理由确实很足够还很充分,方卓心头的怒火稍降,却因为巨树人而希望做些挽留:"为什么这么突然决定?我还没有找到治疗巨树爷爷的机会,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能够试一试。"
风花叶沉默一会:"不需要。"
方卓挑了眉,想质问,最后又忍了,尽量用平和的语气询问商量:"为什么?如果有什么不方便让我看的东西,我可以先离开一段时间。"
"没有必要。"风花叶冷淡说完,继而开口催促,"快点走。"
该说的能说的,方卓都已经说了,风花叶却依旧没有任何改变想法的意思,而要他走的这个意思,应该也不是风花叶的想法——风花叶固然凶残了点,但又不是疯子,不是为了把他赶走而冒着风险跟他同路两个多月……那要他现在离开,就只能是卡迦迪亚的意思了。
想通了这一点,方卓默不作声了好一会,才一弹身从床上起来,拿起旁边的衣服便穿戴起来。
风花叶等着方卓穿好了,便领着方卓向外走去,并非是当初进来的那条路,而是另一条显得更为崎岖隐蔽的道路。
一路上,风花叶和方卓都没有说话,只一前一后的走着这在夜色下仿佛没有尽头的小路。
夜色暗沉,白日里的树木花草在黑暗中以各种姿态伫立,而尤显幽魅。
沉默往前的方卓忽然停下脚步:"那边的红点是什么。"
带路的风花叶眼也不抬:"你看错了。"
"我看到红点了。"方卓坚持说。
"你看错了。"风花叶再开口,眼神微沉,语气也不知不觉地冰冷了许多。
方卓不再开口,却也没有再跟着风花叶向前。
风花叶转回身:"你打算怎么样?"
"不怎么样。"这么说着,方卓左右看看,忽然道,"我们要去哪里?"
"我带你出荆棘森林,然后你去你的龙宫,我走我的路。"风花叶说。
方卓唔了一声:"你也不回来了?"
"回来做什么?"风花叶反问。
方卓再嗯了一声,他转眼看向那远远的移动的红点,慢慢说:"于是,你就留卡迦迪亚一棵树,面对一群想要杀他的龙?……"
森林似乎随着这一句话沉寂了下来。
风花叶看着方卓,似乎只有一会,也似乎过了许多。
他说:"原来你这几天出去,是去查德莱德斯的事情。"
方卓没有否认:"当初你说他们是强盗,我没有不信,只是很奇怪——那个小镇看起来很破旧,里头的龙明显过得不宽裕,荆棘森林位置这么偏僻,显然没有作为打劫场所的价值,他们为什么不搬迁到一个更有价值的地方去?而如果是考虑安全问题,只把这里作为据点的话,里头的龙有聚集得太多了,不止镇上的酒吧整天满座,就是街上,也来来去去无所事事的龙……"
看着越来越逼近红点的方卓沉下了脸:
"与其说聚集于此打劫,他们倒像是聚集于此等待什么。"
风花叶听完了,然后他笑起来:
"推理的很好。他们确实在等待,等待了一年又一年,等待了一代又一代。"
说着,风花叶也不理方卓反应,只继续往下道:"德莱德斯显然是龙界历史上最伟大的强盗,他不止成功的在历史上留下了丰功伟绩,还成功地给信奉他的后代留下了泼天的财富——活了八万年的,龙界地界上最后一位巨树人!"
风花叶微笑着:"多么美妙啊,龙界最后的一位苟延残喘的巨树人死在了我们手里,这是一种什么样的荣耀!而这位最后的巨树人有什么宝贝呢?早就绝迹了的珍贵药物?生长了八万年的绝世木料?还有巨树人的心,不是说能让龙起死回生,甚至一夕之间获得无可想象的力量?这一切是多么的美好啊,"风花叶看着方卓,他轻轻地说:
"——只要杀死那颗早就该死的树。"
方卓的目光一直随着远处的红点移动,也不知道到底有没有在听风花叶的话,他忽然转身往回走去。
风花叶一下皱了眉,叫住方卓问:"你做什么?"
"回去。"方卓头也不回说。
"回去做什么?"这一回,风花叶拦在了方卓面前。
"看看能不能替德莱德斯挡一挡。"方卓想要绕过风花叶。
风花叶还是拦在方卓面前,他冷笑一声:"你一个龙,想要挡住整个小镇的、为这一夜策划等待了足有几百年,连眼都红了的龙?"
"就算挡不住,也总要试一试。"方卓抬眼看风花叶。
"有什么意义?"风花叶问。
方卓沉默了。
黑夜里,方卓轻轻的呼气声响起:"风花叶,你知道那个小镇的龙的想法计划,你有机会杀光那个小镇的所有龙,是不是?"
风花叶没有回答,方卓也没有等风花叶回答,他继续说:"可是你没有动手,当然不是因为你敬畏生命或者想要寻找卡迦迪亚与龙族和平共处的方式,而是因为你知道,就算你杀了这一个小镇的龙,也必定会有龙过来察看,也必定会有龙再发现卡迦迪亚的秘密,到时候,这些龙还是要杀了卡迦迪亚。而这些,让你觉得无能为力了……"
风花叶神色沉冷,却没有出声。
方卓则短促地笑了一下:"现在也是,龙一下子全都跑来了,你觉得没有办法抵挡了,加上卡迦迪亚其实也不想活了,你就索性走了,是不是?"
"就算是,又怎么样?"风花叶终于出声。
方卓看着风花叶,他看了很久,然后他抬手抹了一把脸,再次试图绕过风花叶:"让开,我要回去。"
"你回去做什么?"黑夜里,风花叶的声音冷得似乎结成了冰渣。
方卓没理风花叶,只想着绕过对方。
风花叶却一伸手抓住了方卓的肩膀:"不准回去。"
方卓骤然转头,银色的眼眸在黑夜里亮得惊人:"你想走?在现在这个时候,在你明知道他们要做什么的这个时候?"
风花叶按住方卓肩膀的手一下子收紧了。
方卓的声音在森林中响起,语气还算平静,但语意,却一次比一次更凌厉:
"是不是你知道自己无能为力,就可以干脆不去做?"
"是不是你知道对方不需要,就索性遮住自己的眼睛不去看?"
"是不是你明明——明明想回头想去争取,却害怕自己努力了还是要眼睁睁地面临自己承受不了的场面,因此只能把脑袋埋进沙子里装聋作哑?"
风花叶抓住方卓肩膀的手指已经泛白,更因用力而微微颤抖。
可惜方卓甚至没有感觉到疼痛。他一挥手打掉了风花叶的手臂,语气骤然冷淡下来:"好了,你要走就走吧,我回去。"
"方卓!"沉寂的森林里,风花叶的声音因愤怒而倏然尖利。
刚刚扭头想走的方卓却一下子暴怒起来,这忽如其来的怒火熊熊燃烧,烧灼着他的神经,让这根掌管理智的弦一下子崩断了。
转过身的方卓做了一件自己想做很久的事情。
他捏紧拳头,照着风花叶那张漂亮得过了分的脸狠狠揍下去,继而恨声道:
"风花叶,你这个胆小鬼!"
章五三 卡迦迪亚
暗沉沉冷凄的森林里只剩下了风花叶一个龙。
狠狠揍了风花叶一拳的方卓根本没想同风花叶纠缠,打完之后扭头就走了,离开的速度还不慢,至少站在这里的风花叶已经能看见远处摸进来的那一群龙中间出现些微骚动了。
胆小吗?……
明明想去争取改变,明明想去阻止挽回,可是无能为力——
不,比无能为力更痛苦的是什么?
是明明有能力改变,明明有能力挽回,却并不被需要。
并不被对方需要。
风呼呼地吹着,吹过一层又一层密密遮掩的树叶,声音渐渐尖利。
风花叶垂眸站了许久,自四面八方传来的强劲的风将他身上宽大的衣服吹得猎猎作响,黑发飞舞之间,站在夜色之中的风花叶,尤显消瘦。
"该死。"
轻轻的一声,是离开了风花叶、并在短时间内已经悄悄干掉了两个龙,成功制造出一些骚动的方卓发出来的。他正藏身在路旁的草丛中——感谢森林!如果没有这处处是掩护的森林,他还真拿面前的一堆龙没有办法……其实现在就有办法了?
方卓不想自己先泄自己的气,尤其是在他那么冠冕堂皇地教训了风花叶之后,可是现在,真正看清形势的他依旧忍不住在心里苦笑:
这战真的没法打啊,别说敌我双方的战斗力和人数差距,只有一条人质不配合,一切就都抓瞎了……不管怎么样,先尽量拖延时间把,就希望风花叶还会回去劝一劝巨树爷爷……
此时满是侥幸心理的方卓并不知道,风花叶确实在巨树人卡迦迪亚身旁。
只不过相对于方卓的忙碌抓狂,这一树一龙,就显得颇为清闲了。
"我没有想到你会回来。"巨树人苍老的声音依旧温和。
风花叶没有说话。
巨树人就笑着继续说:"是想再同我说说话吗?也好,我也有些舍不得你现在就走。"
风花叶还是没有说话。
巨树人继续说:"关于我送给方卓的那个东西,我一直想向你解释,你……"
"他回来了。"风花叶忽然开口打断巨树人的话。
巨树人看着风花叶。
风花叶重复一遍:"方卓回来了。"
稍稍停顿的巨树人再次开口:"嗯,你应该带他走……"
"他回来了!"风花叶提高了声音,"一个跟你相处两三天的银龙都敢把我骂得体无完肤再狠狠送了我一拳然后跑回来——卡迦迪亚,你要我走!?从小把我养大的你,要我在这个时候,丢下你自己离开!?"
巨树人没有说话。很久之后,他低声说:"我很抱歉。"
风花叶重新恢复了往常的冷漠:"我不需要你的抱歉。"说完,他站起了身。
"风花叶!"巨树人开口叫住风花叶。
风花叶没有停下。
巨树人便喊道:"风冽!"
风花叶不得不停下来。
一阵沉寂。
是巨树人先打破沉默:"我知道你可以杀光他们,可是我活得够久了……我已经不希望,再看到什么生物在我面前死去了。"
背对着巨树人的风花叶轻轻嗯了一声:"所以,你要我看着你死去。"
"我很抱歉。"巨树人第二次说。
风花叶转回了身,他神色冷漠地摇了摇头:"我说过,我不需要你的抱歉,你,你们,每一个都是这样……"他闭了闭眼,没有继续说下去。
巨树人缄默一会:"你这次去外域,见到他了?他如何?"
"很好。"风花叶言简意赅。
巨树人微微叹一口气:"如果可以,我还是希望你劝说他,至少不要将龙界破坏得太严重。"
"这和我无关。"风花叶冷淡回答。
巨树人便不再往下说。
风花叶也随着沉默。
只不过这份沉寂并没有传递到外头。相反的,外头努力拖延时间的方卓终于被发现了,于是他颇为高兴地任由一长串的龙跟在自己脑袋后面满山跑,不求杀龙,只求能带着尽可能多的龙在尽可能长的时间内到处转圈子。
"把那个小龙带走吧。"巨树人的声音再次响了起来。
"你并不讨厌那个小龙。"他温和地对风花叶说,"我想没有龙会讨厌那个小龙,他足够的……"
"善良?"风花叶一扯嘴角。
巨树人笑了笑,没有接风花叶的话,而是对风花叶说:"至少你能确信,自己并不会在某一天被他出卖,不是吗?"
风花叶嗤笑一声:"只是说明他够蠢。"
巨树人无奈地摇了摇头,也不再纠缠这个,而只是对风花叶说:"我把巨树人的种子和祭坛都交给了那个小龙……你不需要跟他说什么,让他自己发现,也由他自己决定。"
风花叶冷哼一声。
巨树人倒是笑了:"我还记得你以前跟我说过,你说受了巨树一族的大恩,那么不管以后世事如何变幻,一定尽全力守护巨树一族延续,并用性命保护祭坛不失……"
风花叶脸色刹那变黑,只觉得左脸刚刚消褪的疼痛又再次隐隐作痛起来。但不管心里有多不愿意,面对着只剩不到一个晚上时间的巨树人,他还是勉强自己开口:
"你放心,我会遵守诺言。"
风花叶从来没有跟巨树人说过自己对方卓的预言。
所以巨树人并不知道,自己面前的黑龙到底是用什么心情说出这句话的。他只是露出慈爱的微笑,像往常一样,用枝条抚摸了风花叶的头发,然后说:
"好了,时间差不多了。"
风花叶没有说话。他抬手抓住了巨树人的枝条,很久很久,始终不能放手。
方卓觉得自己的喉咙开始发干了。
有多久了?
他有些头晕地想着,却不敢稍稍放慢速度——只要速度一缓,周围的龙就会围上来;而周围的龙一旦围上来……
"啪!"的一声枯枝折断声响起,有些头晕的方卓一个激灵,瞬间回过神来,却到底是迟了,只觉得脚下一滞,鼻端便嗅到一股香甜香甜的味道,眼前更有粉红色的雾气弥漫升腾……
香甜的气味……粉红色的雾气?这是方卓昏迷前最后记住的东西,他并不知道,就在粉红色雾气出现、其他龙根本还没有来得及动手的下一刻,一道他再熟悉不过的讥诮嘲讽的声音就响了起来:
"真是废物!"
他也并不知道,就在那道声音出现,并一下子就解决了周围龙的不久后,静静坐在闪烁点滴星光的平静胡面旁的巨树人微笑着站起了身,结结实实地舒展身子,并自言自语道:
"活得太久也该死了,如果死前非要说一个愿望的话……"
巨树人扭头看向四周。
德莱德斯镇上的一众强盗拿着各式兵器,用着各种法术,已经从谷口涌进来了。
火光冲天而起,他们嗷嗷叫着意味不明的音节,面孔因兴奋和贪婪而越显扭曲。
巨树人的目光穿透了这些冲过来的龙,他看见了深蓝色闪烁繁星的天空,以及天空下茁壮成长的树木,还有滋养着树木,自山壁上涓涓留下的清流……
巨树人笑起来了,他闭上眼,轻轻抖动枝干,足下的根茎也相续插入泥土。
如果死前非要说一个愿望的话……
我希望我生活的世界啊,不论是龙界,还是外域,可以没有争执,没有伤害,没有战争,没有死亡。
我希望世界可以天蓝水碧,绿树常青。
诸神再上,为此,我愿意献出我的生命以及灵魂,及至生生世世。
以卡迦迪亚之名。
巨树人闭上了眼。
从德莱德斯而来的众龙已经冲到了巨树人面前了。
然而把自己的根深深扎入泥土的巨树人,却自最粗壮的躯干开始,渐渐发亮,渐渐虚化。不过一会功夫,这些冲出来的龙就发现,自己面前的巨树已经虚化成了点点绿色光球,散落于天地。
及至融于山水草木,再无踪影。
章五四 恐怖的真相
"唔!哈,住手……"
"……哼!"
"轻点!——"
"!——"
"够了,够……唔!轻点,轻……"
"……唔!"
方卓骤然起身睁眼!
"啾啾,啾啾啾啾!"清脆的鸟鸣声远远近近地传来,一下子腾起身来的方卓愣愣坐了好一会,才记得抽出手来抹一把满是汗珠的头脸。
这是哪里?他……方卓看了看周围,很快辨认出自己是在距离卡迦迪亚所住山谷不远的一个小山洞里。至于为什么方卓能辨认出这个,倒不是因为他足够细心或者足够熟悉周围的环境,而只是因为,这个小山洞,是风花叶无数处住所的其中一处……
从凌乱的石床上爬起来,方卓晃了晃还有些混乱的脑袋:
等等,他记得昨天他是努力带着一帮龙到处跑,结果后来一个疏忽被他们给阴了,只来得及看见一片粉红气雾,就倒下了,然后……
回忆起方才梦中的情景,方卓顿时大为尴尬,红晕从脖颈攀升到脸颊,还有向耳根蔓延的趋势。接着,尴尬中的方卓似乎又想到了什么,脸色顿时有些变了,急急忙忙地就往腿上一伸手——
还好还好,什么都没有。
方卓发自内心地松了一口气,继而面色又忽的古怪起来:
等等,他……呃,睡了一个晚上,然后……
……赤身裸体了?
发了好一会呆,方卓不知怎么地心下不安,上下摸了摸自己确定啥事都没有之后,才有精神和心思继续疑惑:
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做这种梦?他是个男人没错,很久没有做那方面的事情了也没错,可是最近根本没刺激,怎么也不至于做……那个吧?况且昨天他漫山遍野地跋涉,再怎么论理,也应该是累得倒头就睡才对,何况他最后还中药了……呃,中药?
方卓再次想起了最后自己嗅到的一股香甜和看见的粉红色气体。
这两样特性实在很叫人熟悉。如果自己是姑娘,再换一个地点,方卓保不定就想歪了,可是事实上,他不止是个全身没肉的男人,昨晚更还是在以命相搏,所以再次想到粉红色气体和香甜味道的方卓只是疑惑并别扭了一下,便把这一点给抛开了。
想不通就算了,反正也啥都没有,就希望昨天他不要发出什么奇怪的声音被风花叶听到就好了……现在最关键的还是巨树人的事情,昨天应该是风花叶把他带出来的吧?那巨树人……方卓心下一沉,再没心思考虑自己的事情,抓起一旁的衣服套起来,就走出石洞。
这一次,风花叶并没有让方卓寻找——他就静静地坐在石洞之外,眺望远处重山层峦。
方卓走到风花叶背后。他想开口,又觉得似乎没有必要开口;他有些难受,但也分不清楚这些难受到底是为了巨树人,还是单纯地为了他自己。
"有没有听过一句话?"风花叶开了口。
方卓坐到了风花叶身旁:"什么?"
"求仁得仁,也就是这样吧。"风花叶语气淡淡的。
方卓沉默了好久,才低低地应了一声:"巨树爷爷……"
"也不算死了。"风花叶的语气里听不出什么情绪,"身体化为山川水土的养分,就算是和山川共存吧。"
方卓又是沉默。
风花叶也继续开口:"我们要走了,如果你想继续呆几天,也可以。"
方卓没有接口,同风花叶一样,他呆呆地看了一会远处在雾霭中隐隐约约的苍青山峦,这才慢慢回味风花叶的话:
'我们要走了。'
'如果你想继续呆几天,也可以。'
坐着的方卓忽然觉得不对劲了:不对啊,这几句话怎么说得这么温柔?风花叶这厮不是一向看他不顺眼么?怎么突然这么好说话了?他昨天也没帮他做啥啊,反而还给了他一拳头,按照他平常那种睚眦必报、没事还要搅三分的个性,今天他不是应该要面对风花叶的怒火和尖酸刻薄的嘲讽么?……
从醒来开始就奇怪着的方卓越来越奇怪,忍不住就扭头朝风花叶看去。
风花叶还在看着远处,没有注意方卓的举动,或者注意了也并不在意。
方卓便仔细地打量对方。
神色很平静,衣服也整齐,就是脸色有些苍白,是伤心的缘故?……方卓回想了一下风花叶平常的表现,在心里暗自踟蹰一下,最终还能是没把对方脸色苍白和伤心这个情绪联系起来。
方卓继续往下看:
唇角好像有点肿?他的唇角怎么会肿……
衣领也竖起来了,脖子上,脖子上……有青紫!?
"呃!"这一次,方卓结结实实地发出了声音。
正看向远处的风花叶怫然不悦,皱眉看了方卓一眼。
是看,不是盯,也不是瞪,还没有冷笑嘲笑讽笑……方卓怔怔地望着风花叶。
风花叶见方卓一副见鬼了的模样,本想挑眉,转念又觉得无甚意思,便语气平静:"怎么?"
怎么?
语气这么平静?内容这么寻常?
方卓脸上的表情由震惊难言变成了惊骇欲绝。
风花叶却反而觉得有趣了,于是他也不生气,索性继续用平常甚至有些温和的口吻再问了一遍:"怎么?"
还是'怎么'?还是平静的语气?还是正常的口吻?
方卓茫然了,呆呆地看着风花叶,他几乎要以为自己是做了梦还没有睡醒,要不然,怎么会他做了一个春梦之后,风花叶就像换了一个龙似地那么正常那么好说话起来了?
呃……等等,春梦?
方卓忽然想起了自己起来时候的赤身裸体,以及自己刚刚观察到的,风花叶微带苍白的脸色,微肿的唇角,还有喉咙间青紫……
另外这样想起来,他起来时候,那一床被子也凌乱得实在很奇怪,就像被揉了又揉压了又压……
那么,他,他们……
方卓骤然抬起头来,惊悚得连声音都开始结巴了:"昨昨昨昨天,我、我们、那个,是不是做、做了什么!?"
做了什么?风花叶看了方卓一会,忽而似笑非笑:"做了什么?……你是不是想说你什么都不记得了?"
"我什么都不记得……等等,我不是这个意思!"方卓涨红了脸,"我的意思是,我真的不记得了,我只记得我自己做了些梦……"
"哦,是做了些梦。"风花叶的语气其实颇为平静,但在此时的方卓听来,却只是越发显得意味深长,"那就是做了些梦吧。"
说着,风花叶起身便要离去。
方卓一下子站起来,扯住风花叶的衣袖怒道:"等等,风花叶,你说清楚,我们昨天晚上到底——"
做了什么。
最后这四个字,方卓没能说出来,因为他看见,风花叶被自己扯起来的衣袖下的手臂上,布满了用指甲划出来的深浅抓痕,还有零星的几个青紫印子……
风花叶看着方卓。
方卓也愣愣地看着风花叶,不知不觉地松了手。
风花叶理了理衣袖,随即离去。
而站在原地的方卓的脑海,却已经被那布满痕迹的手臂给占满了。
那显然是情|事后留下的痕迹——这一点,只要不是个傻瓜,都看得出来。
方卓不是傻瓜,他看出来,虽然他很希望自己就是个傻瓜根本没有看出来
"不过其实,这种事,要一男一女才可以的吧……"站在原地的方卓扭头对着自己旁边的小树傻笑。
一阵风吹过,小树摇摆枝条,似乎是在鄙视些什么。
因为方卓也开始鄙视自己了:"一男一女?女个毛!要知道龙界只有公龙没有母龙!所以——"
所以?
所以……
方卓嘴巴张了闭闭了张,直到喉咙干得火烧火燎为止,也没能再说出一个字来。
这一刻,独自面对悬崖的方卓只觉天旋地转,忽然就体会了什么叫做生无可恋。
……
……
……
从知道昨夜的真相之后,方卓已经在林子里发了整整一天的呆了——当然,在来林子之前,他已经和风花叶打招呼说'要出去走走'了。
现在怎么办?方卓问自己。很明显昨晚因为某些原因——或者就是那个该死的粉红香甜雾气!——他和风花叶乱|性了,而且吃亏的还不是他……
如果是他该有多好啊!顿住角落拔草的方卓一阵一阵地恍惚,如果是他的话,那最多他就当没有这回事就好了,多么地简单……可是吃亏的是对方,就算风花叶再讨人厌,再让他看不过眼,再——他也不能吃了就当没发生过吧?……
可是风花叶真的很讨人厌……方卓再一次痛苦地低下了头。
现在,到底该怎么办……
月已上中天,周围的山风越来越冷了。
蹲到双脚发麻的方卓扶着树干站起了身,摇摇晃晃地往前走了几步,险些跌倒又重新直起身的方卓忽然下了决心:
该死,讨人厌归讨人厌,再讨人厌也不能作为他不负责任的借口!
这么想着,方卓深吸一口气,觉得应该称着自己还有勇气的时候马上回去跟风花叶说清楚,于是他不再耽搁,立刻往来时的山洞赶。
已经入夜了,山洞周围静悄悄的,只有一点柔光自山洞深处悠悠射出。
站在洞口,方卓深深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再一次告诉自己要敢作敢当之后,就立刻往洞里冲,同时大声道:
"风花叶,我——"
"我什么?"有声音轻轻地接了方卓的话。
方卓倏然站定。
立在洞穴之中,背对着方卓的帝堂绝便转过了身。
他看着方卓,眸中银光流转,越显璀璨,越显冰冷:
"你为外域生物离开龙宫,跟巨树人纠缠不清,现在还想对厄运之龙……说什么?"
章五五 岂可两全其美
石洞内一片静默。
方卓是不知道说什么,而帝堂绝,则是不想说什么。
帝堂绝的目光在石洞内每一件摆设上一一扫过,最后停留在了方卓脸上。他神色平静,语气也是平静,只是任谁都听得出,眼下的平静不过是暴风雨的前奏:
"你有没有什么想解释的?"
"阁下……"方卓只说了这两个字,也只能说这两个字,这一刻,他甚至连抱歉都说不出口。
帝堂绝面上并无怒意,他只是点点头:"那么,你没什么想说的?"
方卓动了动嘴唇,最终只是摇头。
帝堂绝仰头想了想,继而再开口,语气淡淡:"那我来说吧。"
"几十年前,你为了一个迷失在幻觉,成了外域生物的黑龙执意留在圣迹森林,一呆五十余年。"
"我并不多言,只在近些日子让人着信催你。"
"你从圣迹森林离开的时候碰到了厄运之龙。"
"厄运之龙是为什么出现在圣迹森林?又是来到圣迹森林,还是回到圣迹森林……你觉得这些,无关紧要是吗?"帝堂绝问。
方卓哑然无言。
帝堂绝看着方卓,他还在等方卓说些什么。
哪怕只是狡辩。
可惜他最终什么都没有等到,于是看着方卓的帝堂绝眸中有些失望,以及更多的冰冷和隐约而起的漠然:"你和厄运之龙行了一路,中途……"
帝堂绝弯了弯唇角,似乎笑了一下:"来到了这里,见到龙界最后一个巨树人……"帝堂绝闭了闭眼,"你奇不奇怪我为什么会在这个刚好的时间出现在这里?你什么都不知道,"他笑了笑,"你决定抛开身份帮一个巨树人,也罢了。只是方才,你还想跟厄运之龙说什么?"
方卓还是说不出口。
帝堂绝定定地看着方卓,他给方卓最后一次机会:"塔洛蒂亚的事,至此我可以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巨树人已经死了,也就算了;只有风花叶,"
帝堂绝轻轻呼出一口气,声音反而柔和了下来:
"方卓,我只说一次。只有风花叶,我和他之间,不会有半分转圜余地。"
他一字一顿:
"现在,你选一个。"
"阁下……"方卓发现自己似乎只会说'阁下'两个字了。
可是除了这两个字,他还能说什么呢?
——他甚至没有劝说帝堂绝不要恨的资格。
——因为他根本就不是帝堂绝的孩子。
帝堂绝安静了一刻。
他的目光由希望到失望,他的神情由冷冽而至漠然,他垂了眼,又立刻抬起,神情与声音都已经恢复寻常:
"好,既然你已经决定了,那也就如此吧。"
帝堂绝淡淡开口:"你已经成年了,只是当时你是在圣迹森林,我也没有召你回来进行成年礼,这次你既然决定回龙宫一趟,就顺便把成年礼办了,也算正式独立。"
方卓已经听出了帝堂绝话里的意思——在这种情景下说出'正式独立',与划清界限又有什么区别?
"阁下,我不是……"不是不喜欢您……这样的结果,在方才帝堂绝接连质问的时候,方卓就有预感了,只是有预感归有预感,在听到帝堂绝真正这么说的时候,他依旧难受得有些说不出话来。
"我喜欢您,我……"方卓没有说话。
因为帝堂绝打断了方卓的话。
帝堂绝是笑着的,并没有嘲讽,只是较之寻常时候更为淡漠:
"你不是不喜欢我。"
"你只是不够喜欢我。"
至此,帝堂绝和方卓再无话可说。
事情已经发展到了如此地步,帝堂绝也无益再同方卓多独处,转身便向外走去。
方卓自然跟着。
石洞外头,诺德已经守在一旁了。
方卓苦笑一下,却并不太意外——后头也就罢了,连圣迹森林那里,帝堂绝都了解得这么清楚,除了当时也在场的诺德外,是不做二人想了。
帝堂绝对诺德说:"带小殿下上飞马车。"
诺德先对帝堂绝行礼,随后才对方卓弯腰说:"殿下,请。"
方卓看了帝堂绝一眼,毫不意外地发觉对方根本没有看自己,只得跟诺德离开了。
帝堂绝没有再注意方卓,不是不想注意,是不愿再注意了。他只站在先前方卓和风花叶站的位置,看远处雾霭沉沉,许久许久,才低声叹了一口气,并不全为方卓,也并不全为自己,还有那个已经死在了这里的异族:
"卡迦迪亚……"
方卓跟随诺德上了飞马车。
"殿下,请稍后,辅王很快就来了。"诺德出声说。
方卓没接这句话。他希望帝堂绝过来,也希望能向帝堂绝道歉,可是如果不做改变的话,苍白无力的道歉又有什么用?
而如果改变……要怎么改变?放弃再寻找塔洛蒂亚,忘记昨天发生的一切,甚或往后,从根本上改变自己的某些性情?
方卓垂下眼,久久地盯住了自己的双手。
"……我很抱歉。"马车内的安静被诺德的声音打破了。
方卓有些茫然地抬起头来,就见诺德愧疚地说:"我之前只是觉得那个龙有些奇怪,后来暗中跟着队长查了一段时间,就查到他的身份了……只是那时候,这件事已经有别龙知道了,而且辅王也要过来了,我根本瞒不了……"
诺德略一沉默:"也不能瞒。"
方卓勉强笑了笑:"不关你的事,你有你自己的责任。"
诺德却更为愧疚了,他看着方卓欲言又止,忽然下定决心似地开口说:"队长,你想不想知道辅王为什么会来的这么刚好?"
这正是方卓的疑惑——他还不至于以为帝堂绝是为了自己专程丢下大堆事务跑过来——他不由询问:"为什么?"
看着方卓确实疑惑的模样,诺德忍不住苦笑:"有些事厄运之龙或许没有跟队长说,可是那颗巨树活了八万年,这么久的时间,又是在龙界的地头上,队长不会真的以为只有那个小镇的龙发现了这个秘密吧?"
方卓一呆。
诺德继续说:"事实上,巨树人在这里,龙界的真正高层都知道,也在很久很久以前就安排妥当了,甚至是……"他稍稍一顿,还是继续往下说,"甚至是外头那个小镇的龙,都是王安排好了的。"
诺德口中的王自然只有一个。
方卓忽然明白了为什么帝堂绝方才会说他什么都不懂……他真的什么都不懂!
面色青白转变,方卓顾不得再去质疑风花叶带他来是不是真存了要他在龙界无法立足的打算,而只开口询问:"小镇的那群强盗……那群龙,辅王——"
方卓是咬住了牙根,才没有把最后那三个'也知道'给质问出来的。
可是已经有声音接了他的话,正是帝堂绝:
"我知道。"
上了马车的帝堂绝看一眼方卓旁边的诺德,继而对方卓开口,语气平静:"你是想询问这个吧?我知道,还曾参与过这件提案的表决。"
方卓睁大了眼。
帝堂绝便轻轻嗯了一声,接着补充:"我是投赞成票。"
"赞成什么?"方卓听见自己这么问。
帝堂绝看着方卓,然后他回答:"赞成他们将卡迦迪亚抽筋剥皮。"
方卓双手骤然交握,用力得直至手背根根青筋暴起。他低下头,用尽全身力气,才没有让愤怒浮上面容,没有让质问冲出喉咙。
可是没有这些,帝堂绝便看不出方卓内心所想了?
帝堂绝的语气还是淡淡的,听不出什么:"我记得你之前问过我八万年前的秘辛,我也同你说过'战争没有对错,只有立场'……这样的话,我相信卡迦迪亚也会跟你说过。你现在的愤怒,是因为我们如同强盗一样卑劣,只会强取豪夺,是吧?"
方卓深深吸了一口气,以便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没有那么愤怒,可惜他明显白费功夫了:"只有一个巨树人……只是一个,为什么这么大的龙界,却连一个巨树人,都容不下?"
帝堂绝没有回应方卓的质问。
他没有告诉方卓,巨树人身上有多少对龙界具有重大意义的材料。
他没有告诉方卓,巨树人的存在具有什么样的风险,甚至巨树人本身具有的力量,也是多么可观。
他当然也不会告诉方卓,方卓所说的仅仅'一个'巨树人确实是仅仅'一个'。
仅仅'一个'负担巨树传承的巨树人祭祀。
"狼吃兔子有没有错?"马车内,诺德早已离开,帝堂绝在方卓隐含愤怒的目光中忽然说出了这么一句话。
正自愤怒的方卓一怔。
帝堂绝的目光悠远,他并没有看方卓,而是打开车厢垂眸看脚下云海翻涌,慢慢叙说:"兔子自然没有罪过,它不止没有招惹狼,还天性慈悲,只食草木……那么,狼有罪过吗?"
帝堂绝的目光转向方卓:"狼要生存,自然要寻找食物,如果一头狼被一只兔子感动,他是仅仅放过这一只兔子,还是要放过一群兔子,或者干脆放过所有兔子?而等这头狼因为没有食物饥饿将死的时候,这只、或者这群兔子是对狼感恩戴德将狼好好安葬呢,还是群起围之,将狼分而食之?"
方卓没有说话。
"还有其他狼呢?"帝堂绝继续问,"你说,面对这一幕,其他狼是对这头慈悲的狼肃然起敬,还是嘲笑鄙夷,霍霍磨爪,准备将狼拆吃入腹?"
方卓脸色苍白。
帝堂绝看了方卓一会,随后缓缓笑了:"战争没有对错,只有立场。"
"可是当一头狼和一头兔子对战时,所有龙都偏向兔子。"
"谁都这样。"
话已经说完了,帝堂绝向外走去。
"阁下。"方卓叫住了帝堂绝。
帝堂绝脚步一顿,随即继续向前,只留下了最后一句话:
"你想问厄运之龙?可以放心,我没来得及留下他,不过看他最后的模样,倒像是误会你引我过来,你日后自己当心。"
章五六 帝堂绝的愤怒
夜幕下的龙宫,格外的巍峨高耸。
短短三天时间,帝堂绝已经跟方卓回到了龙宫,让侍卫龙把方卓带回他以前的宫殿,帝堂绝则径自走回自己的寝宫。
曼迪还在帝堂绝的寝宫等着帝堂绝。
"阁下,您回来了。"站在宫殿台阶上,曼迪几步走下来迎接帝堂绝,微微躬身说。
帝堂绝略一点头,便越过曼迪向里走去,曼迪自然跟随。
偌大的宫殿灯火通明,一如他离去之前的奢华,自然,也是一如他离去之前的冷清。
帝堂绝已经不在意了,他挥手让周围的龙都退下后,便转身走回宽大的书桌,问曼迪说:"事情怎么样了?"
"并不太好。"曼迪轻声说,"我们稍输一筹,没有意外的话,这次应该会被王他们争取过去。"
帝堂绝淡淡地应了一声,说:"既然失败就算了,让他们不用继续拼命,尽力便罢。"
曼迪点头答应,又问道:"那是不是再为小殿下找别的?……"
坐在宽大书桌后、正用手支着额的帝堂绝静默一瞬,继而摇头道:"不必,以后也不需要了,没有必要。"
曼迪吃了一惊:"阁下?"
帝堂绝显然没有谈这个的欲望,他转而道:"看这次的情况,塞莱斯特也忍不住了吧?"
帝堂绝不想说的事,曼迪以前不会多问,现在当然也不会。他微微点头,继而说:"确实如此,您最近,做得也有些……"
有些过分。当然这最后几个字,曼迪没有说出来。
帝堂绝冷笑一声,放松身体靠倒在椅背上,慢慢说:"依塞莱斯特对权位的迷恋程度,只要龙界有双王这个制度存在一天,他就一天无法真正展颜,就算今日我什么都不做,甚至哪怕我和他的关系依旧很好……"
帝堂绝沉默,这一刻,有什么东西在他胸口翻涌,不是悲伤,却比悲伤让人更加的无力,更加的难受:"……我们也要走到这一步。与其拖着等他先动手事事被动,不如由我来打破平衡掌握时机。"
听见帝堂绝这么说,曼迪也不再多言,只是倾身道:"是,阁下。"
帝堂绝应了一声:"塞莱斯特的事情依计划,还有方卓的,你替他办个成年礼吧,可以以我的名义。"
可以?曼迪有些疑惑,却没有让疑惑浮现在面上:"阁下,您看是过多久比较好?您最近时间不多,要请有分量的人物过来,也需要留出足够的时间……"
"我不会出席。"帝堂绝说。
这次,曼迪真的无法控制自己的惊讶错愣了:"阁下!?"
帝堂绝没有说话。
静默了好一会,曼迪才小心地问:"阁下,是不是这次去荆棘森林看卡迦迪亚阁下,出了什么事情?"
"卡迦迪亚死了。"帝堂绝语气平静。
这并不出龙意料。曼迪仅仅低应一声,面上随之浮现些许哀戚:"您节哀。"
"也没什么节哀。"帝堂绝说,"当初塞莱斯特颁布的那个法令,我也是签了字同意的。"
"您和卡迦迪亚阁下是朋友,但立场相异,卡迦迪亚阁下也一直理解的……而且如果没有您,卡迦迪亚阁下在最后,也未必能那么安静。"曼迪说。
帝堂绝没有接话。片刻后,他说:
"塞莱斯特出的种种法令,尽管有些我不是很赞同,但至少能肯定他对龙界的忠诚,以及立场都是希望龙界能够越来越强盛,可是方卓……"
"一个外域生物,一个巨树人,一个厄运之龙……什么都被他碰到了,"帝堂绝笑了笑,"他也什么都要纠缠一下,那以后呢?以后他再碰到什么弱势的,什么被龙界逼迫得活不下去了的,是不是要干脆为了他们推翻龙界?"
这一段话说得太过,曼迪脸色都有些变了:"阁下!"
帝堂绝没有再继续往下说,许久许久之后,他的声音再次在空寂的大殿响起,有些渺远:"曼迪,是不是我的错?一个塞莱斯特,一个方卓……如果当年,我没有疏远塞莱斯特,会不会就不必走到今天这一步了?还有方卓,如果我没有任由他自己在圣迹森林,是不是……"
也不至于到了今天?
"阁下,您没有错。"曼迪忍不住上前一步。
靠在椅背上的帝堂绝微微眯眼,他淡淡地应了一声:"我只没有办法容忍在我认定的龙心中,有什么比我更重要……"
或许这样真的错了吧,可是错了便错了……有什么大不了?
帝堂绝的目光一点一点森冷下来。
他和塞莱斯特相爱,只是塞莱斯特既然不愿意把他放在最重要的位置,他也自然不会在意到底是不是要同塞莱斯特为敌,分出个生死输赢。
至于方卓……
当然也是这般。
"就这样吧。"帝堂绝再次开口,算是给今天的对话做了一个了解。
曼迪微微躬身,他没有再问帝堂绝对方卓的安排——这一次,帝堂绝已经表现得足够明显了。
"……什么?"深夜,还没有入睡的方卓看着就站在自己面前的曼迪,觉得自己今晚很可能再睡不着了。
"小殿下。"曼迪微微躬身,他耐心地再重复一次,"阁下的意思是一周之后举行您的成年礼,您看如何?"
方卓没有什么疑问,对于这个,他天生不太上心,只不过……
"一周会不会太快一些?阁下……"方卓欲言又止,想问帝堂绝的情况却自觉问不出口。
曼迪笑了笑:"不算太紧。客人也差不多都能请到了。就是小殿下如果没有时间,我们可以再等等,等到小殿下时间足够宽裕的时候。"
方卓觉得曼迪的语气有点奇怪,却没有深想:"依阁下的意思就好。"
"阁下已经同意了。"曼迪说。
方卓再无话说,只是点头。
曼迪就继续往下:"那么成年之后,小殿下每个月会从阁下这里得到一笔多普,大概是二三十金多普的样子,除此之外,在成年礼之后,阁下会送给小殿下您一处位于龙宫外的房产,以及一处位于您当年所在的蒙丹的房产,还有一处酒厂,两座山林,以及……"曼迪翻了翻手中的东西,不顾已经渐渐目瞪口呆的方卓,继续往下说:
"山林中所有矿产的使用权和一间可以营业的兵器加工制造厂。"
"……等等!"方卓终于记得开口了。
曼迪停下来看方卓:"小殿下有什么问题吗?"
"这些……"方卓显得有些怔怔。
"小殿下如果有什么疑问,我们可以具体商讨。"曼迪保持着礼貌。
方卓按了一会隐隐作痛的脑袋:"我没有什么疑问……我希望能见一见阁下,可以吗?"
曼迪委婉拒绝:"今天太晚了。"
"明天呢?"方卓问。
"明天阁下的行程从早上排到晚上。"这显然也是拒绝。
"后天呢?"方卓再问。
"后天比明天更迟。"依旧是拒绝。
"那阁下什么时候有空?"方卓依旧不死心。
曼迪终于不再说'阁下没空'了,他不再委婉拒绝,而是看了方卓一会,平淡问:"小殿下是不是想找阁下说什么?"
方卓点头。
"那想说什么呢?"曼迪再问。
方卓无法回答。
曼迪便笑了:"小殿下,阁下很忙,真的没有那么多时间陪你耗着……您什么都没有想好,就要见阁下?"他笑了一笑,将手中的文件轻轻递给方卓,说,"小殿下,如果没有异议,就把这一份文件签了吧,签字之后,这上面的东西,就都是您的了。"
方卓看着自己面前的文件,没有提笔,只是问:"阁下是不想再见到我了……从此以后?"
这是一句带了些干涩和茫然的……称不上疑问,因为方卓已能确定。
曼迪没有立刻接口,他看着明显不想签字的方卓,将文件收了回来,一直以来温和以及平淡的语气里终于露出了些奇怪和嘲讽:
"小殿下,为什么您会觉得,阁下能一直容忍您……不论您到底做了什么,又会给阁下带来多少麻烦?"
方卓没有接话。
曼迪也收起了自己流露出的一丝愤怒。他再一次躬身,开口说:"这一份文件就在我这里,如果小殿下您有什么疑问,随时欢迎您过来——当然,您也可以在任何时候,过来签署这一份文件,拿走属于您的东西。"
言罢,曼迪行了一礼,无声离开。只留方卓一个人呆在殿中,与固定在四面彩绘墙上的魔法光球相对无言。
他至少要再见一次帝堂绝。
许久,独自呆在殿中的方卓方才回过神来,他伸手想去拿桌上装水的杯子,可是一个没留神,不止没把杯子拿起来,反而将杯子碰到到了地上。
"啪"地一声,银制的杯子摔到地上,洒了一地的水,又咕噜咕噜滚到桌子底下。
方卓弯下了腰,他捡起杯子,却一时忘了直起身。
他要再见帝堂绝一次。
只是那时候,要说什么?
……以及往后,他能保证,做到什么?
方卓终于把地上的杯子捡了起来。
他想着,塔洛蒂亚的事情,他只需要见过他一次,将心愿了了……那也就罢了;而风花叶,不管先前那一次对方到底在意不在意,他都愿意尽可能的补偿。然后就是和帝堂绝了。
方卓默不作声。
如果这样,帝堂绝愿意容忍,那他就从现在开始留在对方身旁……如果帝堂绝不愿意,那他就先处理完这两件事,再回头向他道歉。
他愿意和帝堂绝好好相处,也想和帝堂绝好好相处,只是一直……
方卓没有再想下去,因为没有必要。
他抹了一把脸,随即站起身来,开始计划:
既然已经决定了,那现在只需要先知道帝堂绝的行程……龙宫他许久没有回来了,跟着帝堂绝的龙怎么也不可能在帝堂绝不愿意的情况下把他的行踪告诉自己……诺德或许知道,可是这份责任对他来说有点大,也没有必要,那么……
方卓仰头想了一会。
去找艾瑞亚么?
章五七 方卓的决定
"……唔,所以你来找我,就是想知道辅王阁下最近的安排?"在龙宫西北的一片灼灼红枫之中,方卓和艾瑞亚对坐在临水的凉亭之中。
"是。"方卓点了头,"如果不方便的话就算了。"
"没有什么不方便。"艾瑞亚摇头道。几十年过去了,方卓已经恢复青年的模样,艾瑞亚当然也是如此,身量抽高的他比方卓还高了半个头,五官也较小时更为棱角分明,唯独和小时候看起来一模一样的,是那一双金色的眼睛,沉冷,坚毅。
"辅王的位置那么高,一举一动都有无数龙关注,根本不可能隐藏什么行踪……只不过,你跟辅王阁下相处得不好?"艾瑞亚问。
"你知道了?"方卓这句话一出口,就觉得自己说了一句傻话——如果处得好,他现在会来这个找艾瑞亚么?
然而出乎方卓意料的,艾瑞亚还真说了:"昨天略有听闻。"
"我昨天才到……"方卓只能苦笑,"传得好快。"
"在这里,明面上的事情怎么可能传得不快。"艾瑞亚淡淡说,继而沉思一会,说,"辅王阁下最近几天的大体行程,我待会就能给你……不过,你要这个做什么?跟阁下道歉?"
方卓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艾瑞亚把玩了一会手中的杯子,忽然冒出一句话:"为什么。"
方卓看着艾瑞亚。
艾瑞亚进一步解释:"我知道你不是眷恋辅王的权势,何况这些年来,除了一开始的那不到二三个月的时间,都是自己在生活在奋斗,也不欠辅王什么东西,为什么要这么委屈自己?"
"我欠阁下许多。"方卓说。
"欠了什么?"艾瑞亚皱皱眉。
方卓摇摇头,没有回答。
艾瑞亚也不追问,只是又沉默了一下,才说:"龙界和抚养者关系不好的小龙,不算少。事实上,差不多有三分之一的小龙并不算太喜欢自己的抚养者,当然,因为各种原因,他们也不至于像你这样几乎跟没有抚养者差不多地长到成年。"
说道这里,艾瑞亚又说:"你当年留在圣迹森林,是为了之前那个黑龙吧?"
"是。"方卓回答。
"结果呢?"艾瑞亚问。
"我尽力了。"方卓扯了扯嘴角,只说这么一句话。
"日后呢?"艾瑞亚说。
"……我想再见一次。"方卓回答。
"辅王阁下并不同意?"艾瑞亚问。
方卓摇头:"并不全是这个,还有一些其他的东西……"
艾瑞亚听明白了:"你的意思是,立场不一?"
这一次,方卓犹豫了很久,然后,他将巨树人的事情说给了艾瑞亚听。
艾瑞亚静静听完了:"你不喜欢龙界所做的。"
方卓没有做声,因为艾瑞亚这一句也不是问句。
"你知不知道王和辅王不合?"艾瑞亚忽然冒出这么一句无厘头的问题。
方卓一愣,但还是很快点头:"知道。"
"你看王现在好友一个接一个,而辅王身旁始终没有一个人,大概有什么感觉吧?"艾瑞亚不等方卓回答,就继续往下说,"不过你大概不知道,现在王虽然有无数好友,可是这些好友也并非只有王一个,甚至其中还有一些,是有自己想追求的龙的……这些,王都知道。还有一件你大概也不知道,那就是尽管现在王身旁美龙来来去去,可是当年和辅王在一起的时候,王确实对旁龙不假辞色,直至辅王率先远离王为止。"
方卓颇为惊讶,这些事情他确实一概不知。
"这么多年来,辅王身旁一个人都没有,一部分是因为辅王本身不想,另一部分,则是因为辅王的个性……我的意思是,不全部是你的错。"艾瑞亚说。
"……谢谢。"方卓回应艾瑞亚的安慰。
艾瑞亚摇摇头:"我只是说一些我知道的,主要在你。辅王现在是要你选择,选择他,或者其他。可是你事实上并没有想要离开辅王,但就是如此,辅王还是不愿意接受。这是上位者都有的毛病,只是在辅王阁下身上,明显更为鲜明,那么……"
艾瑞亚看着方卓:"你想好了吗?"
你想好了吗?
毫无疑问,一直生活在龙宫里的艾瑞亚在这些问题上,看得比方卓更清楚许多,所以他剥去所有模糊的暧昧的,直接把问题□裸地呈现在方卓面前,并让他选择。
艾瑞亚明白地告诉方卓:
只有一个,只能选择一个,没有两全其美,不存在两者皆有!
方卓一时没能回答。
艾瑞亚又想了想,然后他说:"你方才有提到厄运之龙?"说道这个,艾瑞亚也禁不住嘀咕了一句,"你招惹是非的能力实在很强……外域生物、厄运之龙,巨树人,怎么我一个都碰不上?"
心思沉重的方卓听到这里,也忍不住扯了扯嘴角:"如果可以,我也希望这些全部碰不到,那就没有现在的问题了……"
艾瑞亚跟着笑了一下,随后又说:"其实不一定到了选择的地步。塔洛蒂亚已经成为外域生物,你也知道了,方才想要跟塔洛蒂亚再见一面;而那个厄运之龙……"他有些不确定,"你觉得他比辅王阁下更重要吗?"
方卓一怔:"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更重要?
这一句完全是方卓下意识说的,可是说完之后,他又莫名地心虚起来:风花叶当然没有帝堂绝重要,只是那一夜,那一夜……
艾瑞亚不知道方卓心中所想,所以他点了头,继续说:"我觉得辅王阁下也不是强硬到不让你跟他们见一面……甚至包括厄运之龙。"
方卓有些疑惑地看向艾瑞亚。
艾瑞亚分析道:"厄运之龙外域生物,这些东西对于普通龙来说当然是谈之色变,可是不管是辅王是什么位置?几乎算的上龙界的最高层了,在别龙眼中比天还大的事情,在他眼里未必算得上什么。听你说,塔洛蒂亚的事情他一开始并不算特别反对,只是表示以后再说……如果那时候,你换一种方式,选择请求辅王帮助,那辅王未必会真正把塔洛蒂亚看成眼中钉,非要求你不见他不可。厄运之龙也差不多这种情形——当初是厄运之龙把你绑走的吧?'如果没有厄运之龙,你就不会遇到塔洛蒂亚,不会遇到塔洛蒂亚,你之后就不会事事都同他作对,而现在,厄运之龙竟然还跟你有了不清不楚的关系……真是无法容忍!'"
方卓听得目瞪口呆。
艾瑞亚最后下了总结:"这是一种被背叛的感觉,所以辅王阁下才格外无法容忍……辅王阁下只是需要你把他时时刻刻放在最重要的位置,至于其他,如果你有需要,我想他不介意帮你兜下一些事情。"
方卓好一会才梳理清楚了:"你的意思是……如果我之前不自己干,而改为求阁下,阁下就……高兴了?"
"我想是这样。"艾瑞亚说。
方卓真的一口气堵在胸口,说不出话来了。许久许久,他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我不知道,以前所有的事,都是我自己一个人做……找任何人,都不会获得帮助。"
艾瑞亚觉得方卓说得有些奇怪,但也没有深想,只是说:"这样,你有决定了没有?"
"我从没有想过要离开阁下,只是希望能解决一些事情……如果阁下只是希望那样,当然好。"方卓说。
当然好吗?
如果辅王一直如之前那般疼宠你,或许是一直'当然好'。
可是如果有朝一日,辅王不需要一直依赖着他生存的你呢?……
这些话,艾瑞亚没有说出口,因为他确信,方卓能够自己想到,他只是轻轻地说了一句:
"辅王阁下对你好,所以,你要一一回报他,是吗?"
艾瑞亚说的这一句很小声,方卓也有些走神,所以并没有听清楚,而艾瑞亚已经站了起来,并说:"好了,时间差不多了,我们走吧。"
还在思索着要怎么跟帝堂绝道歉,方卓下意识地应了艾瑞亚一声就跟着站起来,完全没有深想什么是'时间差不多'。
艾瑞亚率先走出凉亭。
方卓跟着艾瑞亚身后,但还没走两步,就觉周围能量忽然剧烈动荡起来。
蓦然吃了一惊,方卓骤然抬头:"怎么——"他没有继续说下去,因为他看见同样处于剧烈动荡的能量之中的艾瑞亚神色平静。
"怎么了?"方卓问艾瑞亚。
"龙界十年一次的'狩猎',你不会忘记了吧?"艾瑞亚奇怪地看着方卓,随后又恍然,"我倒是忘记了,你这些年都在外面,一次也没有参加过。"
被艾瑞亚这么一提醒,方卓倒是记起来了:"是为测试龙宫后代金银龙能力而举行的狩猎?可是……"
正说着,周围能量再一次剧烈动荡,方卓只觉得眼前一花,就发现自己已经和艾瑞亚一起,身处一片茫茫苍苍的大草原之中了。
"……我没有接到邀请函……"方卓剩下的半句话,自此才正式说完。
艾瑞亚皱眉:"你怎么可能没有接到邀请函?依你的身份和能力——"
艾瑞亚忽然住了口,他看见蔚蓝如洗的天空上忽然掠过了一道金芒,速度很快,拖着一条长长的尾巴,直直就射入了方卓的怀中。
方卓傻看着怀中的扑扇翅膀的手掌大小金色小龙。
艾瑞亚足足沉默了一刻,才接着开口,素来沉稳的语气里罕见地出现了几丝怪异:"你看……你只是第一次参加,但这种千万分之一的,让所有龙抢破脑袋的,都直接往你怀里钻……"
艾瑞亚终于把话说完了。
可惜方卓并没有心思多听,因为他忽然发觉,就是这么短短的几句话的功夫,原本这苍茫苍茫一眼看不见尽头的草地,突然就从四面八方,冒出了无数个奔跑中的黑影——还是稳稳地朝着他这个方向的。
方卓呆了片刻,提着手中的小金龙翅膀问艾瑞亚:"他们要找这个?"
艾瑞亚点头。
"这个是获胜的证明?"方卓再问。
艾瑞亚再点头。
方卓便再转头去看四周。
四周的黑影越来越近,越来越大……
方卓忽然间体会到了风花叶被追杀时候的感觉了。
章五八 狩猎
这是龙界为每十年一次的狩猎而开辟出来的特殊空间。
入了夜,众多金银龙的战场早就不在上午时候方卓一进来时看见的那一片茫茫草原了。而变成位于草原西北的一处幽密的古林。古林里,参天大树遮云蔽日,粗壮有如孩童手臂的古树气根长长垂下,与地面突起纠缠的根茎一起,轻易便能将不曾留心的龙绊倒吞噬——是的,吞噬。在这一处幽密的古林中,到处都是这种依靠鸟兽、甚至活龙血肉而生的古树。
当然,这样的古树对于能够进来这里,参加狩猎的龙来说,大多是不值一提的,真正能让他们提心吊胆暗自戒备的,是隐藏在古树周围的自己的同类。
时间已经很晚,古林中的鸟兽都歇下了,可是三三两两结伴而行,拿着探测器在古林中寻找代表胜利的小金龙的众龙却显然没有丝毫停下休息的意思。
古林东边的一条小溪旁,方卓正蹲着从溪里勺起水来喝,被从早到晚整整追杀了一天了,饶是身上功夫再棒,他也觉得有些吃不消。
背后忽然传来杂草被踩碾的声音,方卓背脊骤然绷紧,刹那回头,便见一个金龙指着他叫道:"在——"
在什么,那个金龙没有说下去,因为这个时候,隐身在方卓旁边树上的艾瑞亚早一个翻身跳下来,将匕首深深刺入那个金龙的后心了。
被艾瑞亚自后头干掉,那金龙没有立刻消失,而是兀自用手指指着方卓,嘴巴张张合合,一脸不甘心的模样。
当然,再不甘心,这个金龙也只能带着恨憾退出狩猎了。
方卓这才直起身来。
艾瑞亚已经擦拭完匕首将匕首小心收起来了,而从一开始就躲在草丛里的阿法尔这才冒出头来,往在地上的尸体上搜索了好一会后,摸出一把匕首丢给方卓,再收集了些有用的绷带食物后,才对方卓兴高采烈地笑道:"你真像是黑暗里的那最大最大的大魔法球,指引各种虫子奋不顾身地扑上来献祭!"
方卓被噎着了,他没好气的往一旁空中一抓,抓住了那扑扇扑扇翅膀跟定了他的小金龙。
"噗嗶?"一下被揪住翅膀,小金龙两个爪子缩在胸腹间,睁着大大的蓝色眼睛瞅方卓。
方卓完全不为所动,揪着这小金龙就往阿法尔那边丢:"那颗黑暗里最大最大的大魔法球不是我,是这个小笨蛋。"
参加了好几次狩猎但连代表胜利的小金龙的毛都没摸到,阿法尔见方卓把小金龙掷过来,不怒反喜,伸出手接住了就要对小金龙虎摸虎摸。
可惜这一回,小金龙完全没有在方卓手里那么好脾气了,它愤怒的大大"噗嗶!"了一声,继而挥动小爪子,就在阿法尔手上留下六道血淋淋的伤口。
"嗷!"痛得失了声,阿法尔愤怒地看向小金龙,就见那小金龙早已扑扇翅膀飞回了方卓身后,还蹲着方卓脑袋上露出半个眼睛警惕地瞅着他。
阿法尔越发愤怒了,挽起衣袖就要去教训小金龙。
站在没动的方卓瞅一眼阿法尔手上的伤口,也觉得有些对不起对方,主动说:"要不然我再把它扔给你一回?"
这感情好啊!阿法尔正想点头,就听一旁艾瑞亚没好气道:"扔什么扔,阿法尔你也真有脸面,连个'胜利果实'都拿不好。"
磨刀霍霍的阿法尔顿时蔫了,开口说:"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从来学不来武技魔法……"
艾瑞亚摇摇头没有再说话,只对方卓说:"我们不可能一直这样。"
说起正事,方卓认真听着,阿法尔也正了神色,随同开口:"是,这一次比较特别,不像之前大家先要费老大功夫找这个小金龙……先前草原那一幕,你被不少龙看见了,虽然大多数被你……"说道这里,回忆草原情景的阿法尔卡壳一下,觉得面前的银龙实在不像银龙,而怎么看怎么像是一头龙形凶兽了,"……大多被你杀了,不过肯定还有其他看过你样貌的人,到时候随便用一个什么记忆共享回忆重现,或者干脆用手画出来,都是很简单的事情,何况只要进入一定距离,大家都会感应到这个小金龙身上特殊的力量波动……"
说着,阿法尔一指小金龙。
抓住方卓短短银发的小金龙则对阿法尔愤怒地"噗嗶!"一声。
阿法尔又怒了,正要站起来,就听艾瑞亚开口说:"之前我们参加的每一次狩猎,更多的都是体现单个龙的武勇,是不是?"
阿法尔手上的动作慢下来了:"是啊,毕竟是在一个地方里头寻找东西而已。"这么说着,阿法尔想了想又说,"不过你也知道的,反正大家都分成一派一派,有时候就是几个普通金银龙找到了东西,最后也是交给他们幕后的龙。"
艾瑞亚点点头:"我觉得我们的思路有点错误。"
"哪里错了?"阿法尔问。
"狩猎里拉帮结派的事情,我们都知道,但一直都是幕后在进行,主要是因为这个胜利果实喜欢到处跑。"艾瑞亚指指小金龙,"你假设一下,如果这头小金龙一开始就选择了一个龙跟着,那不就变成一堆龙跟一个龙,"他顿一下,意味深长,"或者是一堆龙跟另一堆龙的争夺了?"
阿法尔若有所思:"你的意思是,其实王和辅王,并不太希望我们只局限于单个龙之间的争胜,而是弄出更大的,比如一次小型战役的模式?"
"只是推测。"艾瑞亚说。
阿法尔只沉思了一会就点头:"我觉得这个思路可行,姑且不说王和辅王真正的心思,单只是他,"阿法尔一指方卓,"现在也没有其他办法了,我们三个就是再厉害,还要不要吃饭睡觉了,怎么也不可能拖过其他那么多龙的追杀。"
听见阿法尔的话,方卓和艾瑞亚还没有开口,趴在方卓头上的小金龙就直起身子"噗嗶"、"噗嗶"了两声,同时朝阿法尔竖起两根爪子。
阿法尔呆愣愣的:"它什么意思?"
艾瑞亚瞟了小金龙一眼:"我想它的意思应该是:不是三个再厉害,是两个。"
阿法尔顿时大怒道:"这个小畜生,我今天一定要叫它知道花儿为什么这样红!——"
艾瑞亚完全没理会阿法尔:"既然这个想法可行,那我们现在的当务之急,是分辨什么样的龙是站在我们这一边的。"
阿法尔对着小金龙咬牙切齿,又不敢再艾瑞亚面前不顾大局,又觉双手伤口实在火辣辣地疼,左右摇摆一下,终于忍痛暂时放过小金龙,重新开口道:"这个确实有点麻烦,除了一些我们平常交好的几个龙之外,其他龙我们根本联系不上来,而你方才的思路,如果没有聚齐起至少三分之一四分之一的龙的话,根本就是一次空谈。"
"谁说我们联系不上其他龙?"艾瑞亚淡淡一笑,目光之中自有凌厉之意。
阿法尔心中不由一悸,却还是开口道:"我们怎么联系,他们凭什么帮我们?"
"一个龙拿到这胜利果实,奖励当然是一个龙;但若是一群龙为了这个胜利果实战胜了另一群龙,那你说,奖励是会是一个龙的,还是一群龙的?"艾瑞亚问阿法尔。
阿法尔蓦然一愣,随即眼前一亮:"你的意思是——"
"就是如此。"艾瑞亚点头说。
"可是如果不是我们所想……"阿法尔还有所迟疑,但随即又自己摇头否定了,"不怕,我们完全可以告诉他们这是猜测,反正普通龙按正常情况来说,也根本不可能摸到奖励,当然愿意赌这一回了!"
说着说着,阿法尔有些兴奋地笑了起来:"那这样就只是筛选派别的问题了,我相信我们能拉到多少龙,四分之一?三分之一?五分之一也够看了!"
"二分之一吧。"艾瑞亚忽然开口。
"什么?"阿法尔一呆。
"这次有些特别,一个是他来了,"艾瑞亚指指方卓,"还有一个是王之前收养的龙,也来了,你忘记了么?"
"我当然没忘,"阿法尔摇摇头,随即看着方卓说,"那这次不是两个代表都恰巧到了地头……"
"是,所以这一次,很可能会变成王和辅王的角力。"艾瑞亚总结道。
一直没有开口的方卓这次终于出声了,只是语气明显有些沉,似乎情绪颇为低落:"王和阁下的关系,已经这么不好了?……"
而他在外头,什么都不知道……
艾瑞亚显然明白方卓所想,摇头说:"你对自己要求太高了,王和辅王的事情是早就遗留下来的问题,你知道不知道,都不会改变什么。"
一旁阿法尔虽然不明白具体的,但还是随声附和。
方卓没有回应,片刻之后才微微点头。继而率先站起来说:"时间差不多了,我们不能在同一个地方停留太久。"
艾瑞亚点头同意,随后站起。阿法尔则哀号一声,嘟囔一句"又要走啊?",方才跟着爬了起来。
正是这时,方卓神色一凛。
艾瑞亚首先注意到了,不动声色握住匕首,他朝方卓那边移了移:"怎么了?"
阿法尔则更直接,当即就把自己金龙特有的防御能力给用了出来,然后飞快地找了一个安全的旮旯角落猫着。
方卓的目光一一扫过周围每一个角落。
艾瑞亚跟着注意,在方卓目光稍稍一凝的时候,他抽出匕首就一下子蹿了过去,可是随即,他又转身对方卓摇头道:"没有。"
方卓没有接艾瑞亚的话,他甚至没有拔阿法尔刚刚抛给他的匕首,而是一把扯断距离自己最近的一根树枝,随即单手一拂,便将枝干上多余的树叶分叉尽数裁去。做完这一切后,方卓眼也不眨地将枝干倒转,将扯下来的尖利一头朝着自己方才注意的地方狠狠扎去,目光之中除了凌厉之外,更多了些似有若无的杀意。
"等等!——"只听一声急促喊叫,那本来空无一物的草堆里忽然渐渐显出了龙的身影。
方卓没有半分迟疑,手上树枝破空的呼啸之声只是越发尖利。
显出身影的银龙惊恐地张大了眼睛,声音拔高到了极致,反而显得低弱不少:"等等!等等——殿下,我是辅王派来的,我是——"
树枝尖利的一端停留在了地上银龙的眉心前一寸。其实也并没有多尖利,可是看着这截树枝,不知道为什么,银龙毫不怀疑这截树干只要再下一丁点,就能将自己杀死。
——是杀死,不是踢出狩猎。
眼睛睁大到极点,连眼角都有些迸裂的银龙轻轻轻轻地吞了一口唾沫,许久之后,才记得把话说全:
"我是辅王阁下派来……派来替你争夺胜利果实,好取得、取得最后奖励的……"
章五九 云消雨霁
狩猎既然是龙宫为了测试众青年龙能力的一场比试,当然不会缺少观众,至少作为龙界的王和辅王,塞莱斯特并帝堂绝,都不会不关注这一场十年一次的比试。
这一回当然也是如此。
坐在主位上,从头看到现在的塞莱斯特转头冲帝堂绝微微笑道:"你的小龙倒是挺漂亮,看来几十年的圣迹森林确实没有白呆。"
帝堂绝面色冷淡,也不回应塞莱斯特的话,只留下一句'我累了',便径自起身离去。
塞莱斯特面色的笑容稍稍收敛,看着帝堂绝离去的背景,良久不曾出声。
另一头,狩猎空间。
方卓一个人蹲着溪边看溪水潺潺。
身后是隐隐约约的讨论声音——在方卓抓住那个用某种道具隐了身的银龙之后,说自己其实是帝堂绝那一派的银龙就在阿法尔的陪伴或者监视下,开始一个一个叫龙过来了。
"你今天不太开心?"跟在一旁看了一会,见没有什么问题的艾瑞亚走到了方卓身旁,同方卓一样蹲下,开口问。
方卓侧头看了一眼艾瑞亚,并没有说话,只把目光移向趴在溪水中石头上,小心翼翼伸出爪子想拨弄透亮的流水,却又害怕流水而踟蹰不前的小金龙。
"如果是辅王的话,不需要想太多。"艾瑞亚说着,就见方卓摇了摇头:
"不全是阁下。"
艾瑞亚用询问的目光看着方卓。
方卓沉默一会,才垂下眼看自己的双手:"我刚刚……其实不太想停下来。"
艾瑞亚恍然,却并不太在意:"是因为之前草原上的战斗?神经紧绷到极致的话,这样很正常。"这么说着,艾瑞亚又有些奇怪,"你一直在圣迹森林同外域生物战斗,不会今天第一次这样感觉吧?"
方卓有些漫不经心地摇头:"不是,圣迹森林的时候我一直知道他们是活生生的生命,能克制住……可是这里,不行。这里就是杀了他们,也不会有什么事,我……"
说到这里,方卓忽然有些说不下去:
"我……"
"怎么了?"艾瑞亚觉得方卓的情绪不太对,不由关心问。
方卓又看了终于能够把抓住伸进手中,然后把自己全身弄得湿淋淋的小金龙,才开口说:"我以前,很久以前……杀过许多人……龙。"
艾瑞亚的神色有些奇异,却没有打断方卓的话。
方卓继续往下说:"那时候,我不觉得有什么不对,直到又一次,我杀了一个小……小龙,那个小龙临死之前还对我笑,她还叫我哥哥……那个时候,我忽然很难过。"
方卓坐了下来,他抬起头看着天,虽然漆黑天空理所当然地什么都没有:"我忽然开始想,他们为什么要死?只是有一个人要我这么做……可是如果连杀他们的我都这么伤心的话,那他们本身的朋友亲人,该有多么难过?"
"一个人?"艾瑞亚在问。
方卓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一个把我养大的人……我从懂事开始就一直和他生活在森林里,他只会给我事情让我完成,没有完成之前不许做别的……"
艾瑞亚至此终于了解了方卓之前的决定:"所以,你才会一直想着先解决那个外域生物的事情,再处理辅王阁下的态度?"
"……嗯?"方卓为艾瑞亚跳跃的思路一呆,好一会才点点头,"习惯了,之前一件事没做完不能做其他的事,只有集中精力才能把事情做好。而且塔洛蒂亚……越久越没有希望。"
"可是你处理得太久,辅王阁下不愿意等了。"艾瑞亚说。
方卓只能点头:"确实……"
"你觉得是你的错?"艾瑞亚继续问。
方卓说道:"我确实处理得太久了。"
"为什么不只做你想做的?"艾瑞亚像是在问方卓,也像是在对自己说。
"我想做的?……我只是希望,大家都能好一些。"方卓皱眉说道。
艾瑞亚一阵沉默,随后,他开口道:"你说以前有一个叫'人'的龙把你养大了?"
叫'人'的龙……方卓呆呆地看着艾瑞亚,终于醒悟过来自己方才好像说了什么很不得了的东西。
艾瑞亚不知道方卓心中所想,他继续往下说:"我觉得这个叫'人'的龙大约是想把你养成食腐肉的秃鹫,结果……"
他略微沉默:"你长成了会护着小鸡的小鹰。"
方卓一口气差点没上来。
艾瑞亚倒是笑起来了:"秃鹫也好小鹰也好,都没有什么关系,你已经决定了怎么处理同辅王阁下的关系了吧?"这么问着,艾瑞亚见方卓点头,就继续道,"既然已经决定,就不需要多想,至于现在……你方才不是在为想杀龙心烦?"
"这不是刚刚好?"他微微笑着,"这一个空间什么损害也不会有,你想杀,就尽情的杀,杀完之后回到了龙界,自然不会再有什么冲动了。"
方卓低头想了一会,虽然没说什么,但眼里却渐渐有了光亮。
正是这时,外头传来阿法尔不耐烦的叫喊:"你们两个蹲在溪边嘀嘀咕咕什么东西,我这里都弄完了,还不快点过来!"
和艾瑞亚对望一眼,差不多解决了心病的方卓站起来说:"走吧。"
艾瑞亚当然点头。
而一旁玩水的小金龙见方卓离开,连忙也拍打湿淋淋的小翅膀飞起来,摇摇晃晃地来到方卓身旁就揪着方卓肩膀的衣服爬到了方卓肩膀上端正坐好。
被一群龙围着的阿法尔显然已经快抓狂了,见艾瑞亚和方卓相携走来,他连忙将最开头被方卓抓出来的那只银龙往方卓面前一推,说:
"这个银龙有些事情只肯对你说,你直接问吧。"
心情转好的方卓也没有了之前那若有若无的杀意,很有礼貌地冲着那银龙点头之后,还附上了一个笑容:"您好,你说阁下他……"
银龙不待方卓说完便抢着开口:"您知道狩猎比赛是有奖品的吧?"
这个谁都知道,众龙俱都看着银龙,无声地让对方继续往下说。
银龙也十分知趣,不等方卓出声就再说道:"不过您应当不知道这一次比赛的奖品。"说到这里,他略略一顿,看周围龙已经表现出不耐烦之后,连忙再开口说,"这次的奖品是一个军团的令牌。"
"什么!?"惊讶出声的不是方卓,而是一旁的艾瑞亚,"一个军团的掌控权,怎么可能!"
最后一句,艾瑞亚甚至不由自主地提高了声音。
尽管有些纳闷艾瑞亚比方卓还激动,但那银龙也依旧解释说:"不是一个完好的军团……是要自己组建的,而且人数也有限制,只有五百个名额。"
听到这里,艾瑞亚方才定了定神:"……原来如此。"
方卓也终于出声:"军团令牌……给我?"
"当然是给您,辅王阁下什么都没有向您暗示么?"银龙再次纳闷道。方卓不知道最终奖励是什么可以理解,但看他的模样,怎么似乎连奖励是为他准备的都不知道了?
方卓略一抿唇,微微摇头。
银龙没辙了。
不知道就不知道吧,反正从好几个月前开始,他们这一堆龙就开始为这一天准备了——就算当事龙自己不太清楚,该继续的也不会停下。
这么想着,银龙索性不纠缠这个小问题,而是说:"小殿下,目前的情况对我们很有力,胜利果实,"他一指方卓肩头的小金龙,小金龙则愤怒地对他一挥小爪子,"就在您肩膀上,您只需要一直带着它,直到五天后狩猎结束就好了。"
难得安静一会的阿法尔提出不同观点:"一直防守未免太被动了。"
银龙略微犹豫,他觉得处于这个状态,根本没有必要再冒什么风险,不过……他转头看向方卓,想问问方卓的意见,却发现方卓已经跟艾瑞亚凑在一起,在一张简易的地图上指指点点比比划划了。
得,之前的提议是白瞎了。有个这个认识的银龙很快调整自己的方略,说:"一直防守确实有些被动,在外头观察我们的王和辅王,想来也更愿意看到一场精彩的对抗……您有什么想法?"
最后一句,银龙是对着方卓问的。
方卓确实有了想法。他低头看着地上的简易地图:"你说代表王的另一位也进来了,是吧?"
"是。"这一次,是银龙给方卓肯定的回答。
方卓点了头:"那么,对方现在手头上的力量肯定超过我们……"
"为什么?"有龙忍不住插嘴。
方卓的回答简洁平淡:"因为一开始我没准备,而他准备了。"
果然是简洁平淡,众龙俱都无言以对。
"那么……"还低头注视着地图的方卓沉吟一会,伸手一指地图的某个方位,"从这里开始。"
这里?众龙凑近看了。
艾瑞亚出声询问:"为什么从这里?"
"因为我们会往这一条路上走。"方卓的手指在地图上轻轻划着,"从这里,到这里……直到这里。"他手指的是一处三面环山,只有一条小路的山谷:
"这里,会是他们的营地。"
"好地方。"艾瑞亚赞了一声,倒不怀疑对方会不会拿这块地方做营地——因为这确实是一个易守难攻的地方,就算是他,只要知道了,就一定不会放弃。
至于对方能不能找到?——如果连这个都不能找到,那这一场还有什么好打的?
"我们可以先送对方一份小礼物。"方卓再开口。
艾瑞亚挑挑眉,询问地看向方卓。
"这个山谷就在我们从草原来这里的路上,我路过了看见,刚好还发现了一条小路,只是很险,基本上是山壁直上直下。"方卓说。
认真听着的众龙不由一阵无言:都沿着山壁直上直下了……这也能叫路!?
"而只要沿着那条路下去后,刚刚好就会出现在山谷的尾端。"方卓一指地图,"尾端这里,我也注意过了,山不难翻,还有足够的草木树丛做遮蔽物,更妙的是,翻过了山就是一条湍急的大河,只要往下一跳——"
众龙已经无言到不能再无言了:往下一跳……还有命在?
明显不知道周围龙心思的方卓这才把话说完:"……就安全脱离了。"
能安全脱离的……都不能算龙了吧……这是众龙最后的心思。
塔洛蒂亚,风花叶,甚至是帝堂绝,他们的心思不懂就不懂吧……他到时候,直接开口,向他们问清楚就好了。
而现在,方卓定定地看了地图一会。
现在……
他至此却终于笑了起来,剑眉朗目,神采飞扬。
"——有没有谁,想要跟我一起去玩一趟?"
章六十 那一声惨嚎
天气晴朗。
作为这次塞莱斯特代表的西迪斯正斜支着脑袋大马金刀地坐在山谷中的巨石上,看周围龙忙忙碌碌地布置山谷。
"已经确定那个叫方卓的银龙进来,并且还拿到了胜利果实?"他忽然问身旁守着的龙。
那就笔挺地站在巨石旁,护卫似的龙听见西迪斯这么问,连忙说:"是的,我们已经确认了。"
西迪斯唔了一声,继续问:"他们在哪里布置营地?"
护卫卡了一下壳。
西迪斯怫然不悦:"你们不会连这个都查不到吧?"
"没有,没有。"护卫忙道,继而说,"我们的龙回来的时候,他们还没有着手营地建设,并且身边的龙好像也不是很多……"
西迪斯了然了,他点头说:"没有进行营地建设,身旁的龙也不是很多……这样的情报,你居然没有禀报给我?"
护卫又卡了壳。
西迪斯叹了一口气:"真是废物。"
护卫满脸通红,呐呐片刻,才说:"殿下,我们现在……"
"现在?"西迪斯双足一蹬,跳下巨石,"现在当然是继续建造营地了,莫非对方还会等你想起来把情报告诉我之后,才着手找人或者建造营地么?"
护卫再说不出话来,只得深深地把头低下去,只是这头金龙在将头低下去之前,有一抹怨恨在他脸上飞快闪过。
背对着护卫的西迪斯没有看见,或许看见也并不在意,他一边挥手一边向前走:"看着他们,让他们动作快点,还有小心防备。我去休息,如果吵到了我,回去之后你们最好小心点。"
这么说着,西迪斯走到山谷最里头,挑了一颗看上去最茂密漂亮的大树就双手插兜,几步踩上去径自寻了一个枝干睡下。
时间飞逝,正酣然而睡的西迪斯忽然被一阵杂音吵醒。
已经交代过了,他们竟然还敢!——醒来的西迪斯一阵恼怒,正打算下去亲自教训几个龙,让他们明白什么叫做'听话'时,忽然觉得有些不对。
等等,呼喊声……兵器碰撞声?——是辅王那头的人来了?
西迪斯瞳孔骤然一缩,随即微微冷笑,:
"好啊,我还没出去,你倒是过来了……正好,让你们有来没有回。"
这么说完,西迪斯也不急着马上下树,而是拨开茂密的树叶,探身向外看去。
真是一片混乱。这是西迪斯看了第一眼后的想法。
嗯……?敌人呢?这是西迪斯看了第二眼后的想法。
好几处的火光,但没见到多少敌人……看了一会,大概有了判断的西迪斯沉着脸跳下树,就向谷中跑去。
方卓正蹲在山谷斜坡上的树丛中往下看。他选了一个好位置,不止能鸟瞰整个山谷,还能保证自己不被龙发现。
方卓正用传音魔法跟艾瑞亚互通情报:"一至三点都好了,你往第四点跑,点火之后不要停留,马上朝谷口冲——"
"嗯,到了谷口肯定有龙守着,你朝西向北方向跑,会有一个乱石堆……数过五十个数,就可以朝外冲了!不用再等,马上向外冲!"
"我?不用担心我,那时候就轮到我……"方卓忽然低低的啊了一声。随后,他关闭了传音魔法,脸上渐渐浮现出了连自己都没有发觉的由衷微笑:
"……轮到我了。"
来到谷中的西迪斯的脸已经全青了。在从树上赶过来的当口,他已经无数次地告诉自己不要生气他们都是废物,可是当真正到了地头,看见无数个龙在甚至还没有看见敌龙的情况下,就被放火烧了三处地方,还自己乱作一团……
"一群废物!"西迪斯从牙根处迸出了这句话。说完之后,他大步上前,粗鲁地打到几个咋呼地最大声的龙,一下跳上高地,扯着嗓子就大吼一声!
这足以震动山石的一声吼让乱作一团的山谷骤然安静。
西迪斯喘了一口气——不是被累的,是被气的——随后提着声音冷喝道:"按之前分的小队,十龙一组,原地分散停留,观察周围!"
话音方落,还没等底下龙开始动作,西迪斯就听耳边轰隆地一声炸响,还没反应到出了什么事,便觉脚下一阵剧烈抖动,眼前更是飞沙走石,一片迷蒙。
发生了什么!?西迪斯没有深想,他只是凭本能地朝自己预感最强烈的地方看去,继而不意外地发现了一个一闪而逝的身影。
毫不迟疑,甚至没有花哪怕一眨眼的功夫去关注周围,西迪斯刹那就重重一跺脚,朝那身影离去的方向追去。
当然,临走之前他还是吼了一声:"没死的统统跟我过来!"
方卓正在山壁的突起上收拾东西。
刚才山谷里的大爆炸是他用圣迹森林里的几种特产配置出来的——他虽然开头不知道狩猎没有准备什么,但这些东西却是从圣迹森林里一路带着来的,并且依目前的结果来看,还是非常好用……好用到有点过了头的。
方卓甩甩被反噬力道震得一阵阵发麻的手臂,心头暗自嘀咕。
差不多了吧,艾瑞亚应该也乘机出去了,现在……方卓背转过去,面对陡峭的山壁,开始琢磨着从哪边攀登。
"嗤!"极轻的破空声忽然自身后传来,方卓心头一凛,堪堪转身回头,便见一把亮银长枪擦过自己脸颊,直直插入石壁三寸!
于此同时,一个人影翻身上岩,一抖手就再拔出长枪朝方卓横扫过去!
方寸大小的突出岩石上根本没有足够的闪躲空间,转身还没来得及站稳的方卓只得匆匆一个凌空翻身,躲过长枪,而再等他站定,迅疾如泼雨的枪影已经来到方卓面前!
一时根本无法还手,不得已,步步后退的方卓忽然一蹬石台边沿,纵身就跳上岩壁单手攀着,这才终于空出一只手来抽兵器。
而这时,一跳上来就不间断攻击的西迪斯终于看清楚方卓的容貌,惊疑了一声:"你是辅王的孩子!那个在圣迹森林几十年……叫方卓的?"
又是圣迹森林。再听见这几个字,方卓已经没有脾气了。时间紧迫,方卓也根本不想回答西迪斯的问题,只垂眸瞄了对方一眼,就用牙齿咬住兵器,双手交替往上爬去。
没发现就罢了,既然都发现了这个自己想要捕捉的'大鱼'不等自己寻找,就傻傻地送上门来了,西迪斯怎么可能还放任方卓离去?当即喝了一声"停下",就学着方卓方才的跳上岩壁,一手抓长枪就朝方卓刺去!
眼明手快地拿下嘴中咬着的兵器挡下对方攻击,方卓并没有停下和西迪斯真正交手的欲望,接着反震的力道就再往上蹿了一大截。
一击不成反而把人给打跑了的西迪斯恨得咬牙,蹬蹬几下就跟着方卓往上爬,嘴里一边还嚷嚷道:
"方卓,你给我停下!"
"胆小鬼,不敢和我打么!"
"我们简单点公平一战,输的人也不用死皮赖脸地继续了直接退出,省事!"
"该死,你是猴子么!怎么爬得那么快!"
"我叫你停……嗷!"
最后一声,是西迪斯被方卓当了一次踏脚石之后的怒嗷。
已经爬上了山壁的方卓回头看一眼被自己又踩下了一段距离的西迪斯,颇为同情说:"你别说话,能爬得快点。"
气得吐出一口血来,西迪斯再不出声,闷头两下爬到了顶端,然后一抬手就是冲着方卓脚踝的一道凌厉横扫。
方卓跳起来躲过,已经爬上山顶的西迪斯则一个翻滚就举着长枪阴狠地朝——
……朝方卓的腹部插去。
这一次,方卓没有再躲,而是抓了兵刃抬手去挡西迪斯的长枪。
来得好!西迪斯心中一喜,怒意全部化为动力,将手上本来八分的力道一下子就提成了十二分还多。
两把兵器相撞,只听长长地一声轻鸣,西迪斯只觉得手上一麻,就见面前的人如断线风筝一样飞了出去……呃,飞了出去!?
他的能力什么时候这么强劲了……?面前这一幕未免太出乎意料,西迪斯一阵呆愣,连举着的长枪都没有放下来,只傻傻地看着,看着那像风筝一样飞出去的人对自己微笑,再对自己招手……
"啪嗒!"一声,是西迪斯手背青筋暴起的声音。
"西、西迪斯殿下,我们、我们来了,龙、龙龙呢?"偏偏这个时候,那些没有被爆炸直接波及的龙气喘吁吁地爬了上来,还因为方才那陡峭的山壁而语气颤抖。
蓦然转过身,西迪斯强忍着一枪扎下去的欲望,紧绷声音说:"跑了!营地怎么样了?"
"呃。"那爬上来的龙一时说不出来。
"你不知道?……"西迪斯不知道自己在说这一句话的时候是什么表情,可是在西迪斯对面的龙看见了,所以刚要爬起来的他再不爬起来了,而是就坐在地上颤抖着声音连带颤抖着身体回答:
"龙数少了一半,器械被毁了五分之四,西迪斯殿下!"
"一半?五分之四?"西迪斯重复一遍。
那爬上来的龙小鸡啄米似地点头。
西迪斯深深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
"方卓!你这个猴子!我一定跟你势不两立!——"
同一时间,方卓所有的临时营地。
安全回到营地,艾瑞亚将自己顺手拿回来的东西和从对方那边拿来的隐身道具一起丢给了那最先过来的银龙,问:"收集到情报了没有?"
接过东西,银龙喜滋滋地说:"接到了,我们的龙说他们那里基本已经一团乱了,损失惨重啊,尤其是最后那个大爆炸,太漂亮了!"
"那个大爆炸不是我弄的,是方卓。"艾瑞亚见对方有些误会,就随口回答,心里却有些不以为意:一边是隐身装置,一边却是踩着线的各种魔法器械,还有窜来窜去的间谍……这哪里是方卓和西迪斯的战斗,分明是辅王和王的……
"噗嗶!噗嗶!"正自思索的艾瑞亚被一阵噪音吵醒,转头看去,便见那一直跟着方卓的小金龙扑扇翅膀飞到他面前,一声一声地叫着。
"怎么了?"毕竟跟这小金龙不是同类,艾瑞亚忍不住问一旁的阿法尔。
"谁知道,从方卓跟你走之后就蔫蔫的,现在见了你回来方卓没回来心急了吧。"阿法尔的语气里颇有些幸灾乐祸。
听出了阿法尔的语气,艾瑞亚不以为然:"你跟一个小金龙计较什么,"随后又对那绕着他团团转的小金龙说,"方卓不会有事,估计很快就回来了。"
不知道是不是听懂了艾瑞亚的话,那头扑扇翅膀的小金龙倒是不再出声,只兀自在空中飞了一圈之后,就安安静静地敛起翅膀蹲到小河旁地势最高视野最好的一块大石头上,似乎等待。
谁都没有注意着一头小金龙,他们自顾自的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讨论,不时跟西迪斯营地里还残留下来的间谍通通信,再继而就关注关注那条水势颇为湍急的河流……
不知过了多久,只听哗啦地水声响起,艾瑞亚他们抬头看去,就见方卓带着一脸笑容从河中冒出了头来。
"事情成了!我们——"满脸喜悦的方卓还没有说完,就看见一道阴影自上空朝自己直扑而来,越来越近,越来越大……
"呃!?"
最后一声,是整张面孔都被自天上而来小金龙扒住了的方卓发出来的。
形如惨叫。
章六一 最大手笔的道歉
夜色幽静,远山杳然。
白天的喧嚣都已经过去,跟方卓扑腾累了的小金龙也用小爪子扒着方卓软软的短发陷入沉睡,发出轻轻鼾声。
方卓正坐在树杈上守夜,巡视完营地,还没有睡也不想睡的艾瑞亚走到方卓呆的树下看了看,一纵身跳到树上坐到了方卓旁边:
"累不累?不然我们换换?"
方卓精神奕奕,听了艾瑞亚的话转头笑道:"什么都没做怎么就累了。"
"……噗。"小小的一声,是在方卓转头时候从方卓脑袋上滑下来的小金龙发出的。模模糊糊地根本还没有醒,那做着自由落地的小龙砸砸嘴巴,闭着眼睛乱挥小爪子,也不知道是想抓住什么。
方卓伸手接住了往下落的小金龙,瞅着这样都没能醒过来的小龙,他颇为佩服地戳了戳手上小金龙微微起伏的小肚子,在被对方用爪子不耐烦拨开后,才将小龙放到了一旁废弃的鸟窝里。
颇有兴致地看着方卓和小龙的这一系列互动,等到一切都完了之后,艾瑞亚才继续开口:"接下去你想怎么做?"
听见这句话,方卓略微沉吟,一时没有回答。
"怎么了?"艾瑞亚有些不解。
"这一次他们的损失很大……"方卓说。
艾瑞亚皱眉点头:"是啊,所以正常情况下,我们应该没有危险了。"
方卓望了远处一会:"如果是我的话,我不会再打下去。"
艾瑞亚略有诧异。
方卓解释说:"没有必要。首先这种情况下,如果是一对一的对抗还好,但现在这样……未免太多外在因素了,又外在得不够,至少不能再召集人手修复器械。"说到这里,方卓稍稍一顿,"所以如果是我,不会再打下去,没有必要——真要分出胜负,不如去外面再说。"
艾瑞亚听完了方卓的解释:"你倾向他们会直接认输?那为什么……"刚才还一一安排下去。
方卓露齿一笑:"只是我的想法而已。或许那个金龙……西迪斯?"方卓问,在得到对方肯定的回答之后,他继续说,"或许西迪斯会想着在放弃前最后博一把,或者他想放弃但不能放弃,"他挠挠头发,"总之多准备一些会更好。"
艾瑞亚一时没有接话。
方卓等了一会,有些奇怪地看向对方:"怎么了?"
仿佛思索什么的艾瑞亚抬起头来,正要对方卓开口说话,就感觉周围空间的能量开始剧烈动荡,而那些树木花草,甚至山川河流,则更开始扭曲崩离,就像是——
营地里安睡的龙纷纷被吵醒,不过片刻就嘈杂一片。长着龙模样但睡了就跟猪一样的小金龙也终于醒过来了,一眼看见周围的情景就吓得扑腾翅膀撞撞跌跌地飞进方卓怀里,"噗嗶噗嗶"地再不肯离开。
艾瑞亚和方卓惊讶地对看一眼。
片刻,艾瑞亚蓦然一笑:"我在想,你想得很细,也很准。"
最后一个'准'字方落,还在空间里的众龙只觉得眼前一花,便重新出现在了龙宫,原本从什么位置进去,就又回到了什么位置。
重新回到了艾瑞亚宫殿里的那一片红枫林,保持着刚刚踏出脚步的姿态,方卓一个趔趄,差点扭到脚踝。
旁边的艾瑞亚显然早已习惯,稳稳地站住身子并及时扶了方卓一把:"没事吧?"
借着艾瑞亚的力道直起了身,方卓摇摇头,并一把捞住从自己怀里跌出来,晕头转向四处乱飞的小金龙重新塞回怀里,说:"没什么,现在……"
< 众位请注意,众位请注意,此次狩猎胜负已分,请所有参加狩猎的龙立刻到玄武台上。重复一遍:此次狩猎胜负已分,请所有参加狩猎的龙立刻到玄武台上!请所有参加狩猎的龙立刻到玄武台上!>
"……到玄武台上。"重复这一句的,是刚刚看完比试,转回宫殿休息的塞莱斯特。
就是再没有长眼睛也看得出塞莱斯特此时心情不好,站住塞莱斯特旁边的青龙想了好一会,终于决定祸水东移:"王,西迪斯殿下这次未免也太擅做主张了,他明明知道您需要这次胜利。"
塞莱斯特俊美的面孔微微阴沉,并没有说话。
那青龙还想再说些什么,就见外头快步走来另一个龙,凑到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
那青龙面上掠过一丝诧异,示意说话的龙出去之后,就弯腰对塞莱斯特说:"王,辅王并没有去玄武台上观礼!"
塞莱斯特神色微动:"你说他没有去观礼?怎么会?"
"辅王确实没有去观礼。"那青龙肯定地说,随后又道,"我先前听有传言说辅王甚至不打算出席那个小银龙的成年礼,或许那个小银龙真的已经不得辅王欢心了。要不然……"青龙有些迟疑,"辅王是做给您看的……?"
塞莱斯特摇头说:"依他的骄傲个性,如果现在的情势是一边倒他倒还有可能做些掩饰,可既然我们现在不相上下……他真喜欢那个小龙,就只会极尽所能地对他好来让别人眼红。"
青龙哑然一下:"辅王这个个性……"
塞莱斯特哼了一声:"他又不是第一次这么做。"说着,他似乎又想到了什么不好的事情,脸色顿时阴沉下来。
一旁极力讨塞莱斯特欢心的青龙暗暗叫苦,但也不可能不再说话,只得硬着头皮说:"王,现在仪式也差不多开始了,您是……"去还是不去?
塞莱斯特阴着脸想了一会:"帝堂绝不去?"
"不去。"青龙肯定回答。
"那我也不去了。"塞莱斯特挥了挥手。既然帝堂绝不去给那个小龙撑场面,他也没必要出去——去了干嘛?褒奖那个小龙他心里不高兴,为难那个小龙……一个小龙而已,也真不嫌掉分。
这么想着的塞莱斯特站起身说:"我们走,去乱云殿。"
乱云殿?青龙一开始还懵了一下,暗想乱云殿不是空殿么!随即又想起来在几天前那里就已经住进了一个相貌颇为不俗的蓝龙,不由长长地答应一声,就出去吩咐外头龙准备代表王的天马仪仗车。
玄武台上的仪式已经开始。
对着这样一种结果,不论帝堂绝和塞莱斯特心中到底是怎么想的,他们至少都还能保持着属于王和辅王的风度,不对已经成立的结果表示什么不满——他们只是不表示满意而已。虽然大多数时候,他们也只需要不表示满意。
方卓正站在高台上。除了塞莱斯特和帝堂绝之外,龙界够得上分量的高层倒是都来了,再加上所有区参加狩猎的龙,整个玄武台还是显得十分热闹的。
和先前所有典礼一样,最开头照例是出来出来一个司仪进行一番歌功颂德并简单叙述。
在这听到不爱听的开场白中,就坐在玄武台最前一排的西迪斯带些疑惑和不解,不耐烦地左看右看。
"怎么了?"西迪斯旁边的龙悄声问。
"王和辅王都没出来。"西迪斯简略回答。
出声的龙就笑了:"那不是刚好?不恰巧就说明那台上的家伙,"这龙用下巴点点方卓,"不得上面的心思?"
西迪斯转头冷冷地看了说话的龙一眼,随后才说:"我觉得这场比试挺精彩的。"
说话的龙没忽略西迪斯的表情,他微微皱眉,随即再展颜笑道:"他既然能赢你,就算有取巧的嫌疑,也确实不错。"
"所以,"西迪斯的目光重新转向高台,"我觉得王和辅王应该出来观礼……至少,上头那个龙,配。"
站在高台上的方卓并不知道底下众龙的心思。在旁边的司仪终于把话说完并把最后奖励的令牌递到他手上之后,方卓松一口气刚要下去,就听见对方继续微笑着说:
"殿下,这次您漂亮地取得了胜利,不知道有没有什么想对大家说的?"
"大家?"正要走的方卓一愣。
"当然,"显然也知道方卓不是在龙宫长大的,所以司仪非常宽容并耐心地解释说,"每次狩猎之后,除了不同的奖励之外,照例每个获得最终胜利的龙都有机会对大家——对龙界所有的龙说一段话。殿下,"司仪笑得更诚挚了,"这是一个很好的好机会,请您好好把握。"
"所有龙都听得见?……包括龙宫里的?"方卓忽然有了一个想法。
这个问题并不罕见,上来这里的龙除了要取得龙界普通龙的支持外,当然也不会忘记巴结巴结龙宫里掌握最大权利的王和辅王了。所以司仪很快点头:"当然,都听得见,龙界的每一个角落都听得见,您尽管说您想说的话!"
"谢谢。"方卓先对司仪道了谢,随后才走到海螺样施了传音魔法的话筒前,深吸一口气,缓缓开口:
"我……"
"你觉得他会说什么?"玄武台第一排的另一个角落,阿法尔正在和艾瑞亚咬着耳朵。
"不知道。"艾瑞亚十分干脆。
阿法尔先觉得扫兴,随后又兴致勃□来:"不过这次王和辅王都没有出来啊……王就算了,辅王怎么会不出来?不过说起来,如果辅王出来了,那王肯定会出来的。"
"方卓和辅王有了一点误会。"艾瑞亚对阿法尔解释。
阿法尔一愣:"误会?方卓怎么会和辅王有误会?他如果没有辅王撑腰,以后不是……"
这么同艾瑞亚说着,阿法尔也没漏掉台上方卓的说话,听了两句再普通不过的表示谦虚以及谢意之后,阿法尔觉得自己心中惴惴:"喂,你有没有跟方卓说过这一次说话的重要性啊?如果方卓希望……"他含混了一下,"那这次的说话,可是他第一次在整个龙族面前露脸啊。"
"我什么都没说。"艾瑞亚回应。
"为什么?"阿法尔一呆。
艾瑞亚摇了摇头,片刻才说:"他想做什么要做什么……由他自己决定吧。"
底下的谈话告一段落,而这时候,方卓也终于说出了他真正想说的话:"……这是一个好机会,所以我想借这个机会,像一个龙道歉。"
这句话一出来,整个玄武台上一片寂静。原本交头接耳的、漫不经心的、又或者对方卓或愤恨或觉得自己比他好许多许多的,都齐刷刷把目光集中在方卓身上,并很努力很努力地用射向方卓的目光表示同一个意思:
——"这是傻瓜吗?"
显然不太相同于正常人的成长方式将方卓的神经锻炼得十分粗壮,所以方卓完全没意思到底下龙怎么看自己,只继续按着自己想说的往下说:
"或许是我做得太不好了,所以对方现在不愿意见我……可是我想说,从来就没有什么选择。"
这么说着,方卓摇了摇头:"从来就没有什么选择,我从没有想过要离开,我在外面很久,我只是想着,解决完了,就可以安安心心地回来不再出去;还有那棵树的,你气我帮助它……我只是看到了,所以没有办法当作没看见。"
方卓稍一缄默。
底下众龙交头接耳:"什么叫那棵树?"
"以及最后的那个龙,"方卓继续往下说,"我没有办法不再和他接触,但只是因为我欠了他一样东西——只是如此而已,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在你们之间做对比,也从来没有想过要在你们之中做选择……因为从一开始,我就打算处理完事情就回来。"
底下众龙继续交头接耳:"对比,选择?还三角恋了?"
"我……"方卓说了一个字。他最后说:
"我很抱歉。"
最后一声还稚嫩的、饱含歉意的声音落下了。
龙宫正南方向的宫殿里,帝堂绝面沉如水,却到底停下了对面前文件的批示。
而在龙宫外围的一个小酒吧中,则有一位坐于角落阴影处的龙轻轻哼了一声,一口喝干杯中酒水。
章六二 你不需要再抱歉
"我想见阁下,阁下现在有空吗?"玄武台的典礼早已结束,方卓留下来没跟任何龙一起走,而是径自来到帝堂绝的宫殿前,打算打铁趁热,见见对方。
守门的护卫当然不知道方卓和帝堂绝间的许多,眼见着帝堂绝唯一的小龙过来找帝堂绝,他朝着方卓行了一个礼,就忙进去通报。
方卓心下忐忑。
片刻,进去的护卫再出来了,并带了一个好消息:"小殿下,阁下让您进去。"
总算能见到了!方卓长出一口气,谢过对方之后,就走进宫殿。
宫殿内,帝堂绝正双腿交叠坐在靠背椅上,膝上摊着一份长长的直垂地面的文件。
方卓走进了。
帝堂绝似乎正在想些什么,手指虽按在膝头的文件上,注意力却明显不在文件上面,当然,也并没有注意到方卓的接近。
方卓再帝堂绝面前站了一会,才小声开口:"阁下。"
帝堂绝回过了神。他抬起头看一眼方卓,点头说:"坐下吧。"
方卓没有动,只老老实实地站着,拿眼睛瞅帝堂绝。
收好文件的帝堂绝见方卓还杵在自己的面前,忽然开口:"没有选择?"
方卓一怔,随即醒悟对方是在说自己方才的道歉。想了想,方卓点头说:"我不知道怎么说……可是我真的从来没有想过要离开阁下。"
方卓说的是实话。
因为就算他不是帝堂绝的孩子,这个身体也是帝堂绝的孩子,并且帝堂绝也需要这个孩子……那么,占了这个身体的他,怎么可能连最基本的责任都不尽?
帝堂绝点了点头,面上没什么喜怒:"那么,塔洛蒂亚的事情你打算怎么办?"
觉得真正的考验到了,方卓在心里抹了一把汗,把自己的答案前前后后左左右右想了一回,觉得对方应该可以接受之后,才小心地开口:"我本来打算在龙宫停留一会,然后再去圣迹森林……"
帝堂绝一皱眉头。
方卓连忙转弯:"不过如果阁下觉得不适合的话,那我……"他搔搔脸颊,"就留在龙宫?"
"塔洛蒂亚的事情,你不在意了?"帝堂绝未置可否,只淡淡询问。
塔米的事情差不多已经成为方卓的心病了。听见帝堂绝这么问,方卓缄默了好一会,才继续说:"塔米……塔洛蒂亚的事情,我从一开始就知道希望很小。可是我还是想试一试,那时候,我想着如果他还有神智,说不定会想回来,到时候,至少还有一个龙在等他……"
方卓没有再往下说。
帝堂绝听完了:"你在那里等了五十年。"
"嗯。"方卓小声地应了,随即又忙道,"抱歉,阁下,我应该早点回来的,早点——"
"杀够十个外域生物?"帝堂绝接道。
这正是他想说的。方卓整张脸都写满了这个意思。
帝堂绝扯扯唇角,露出一个微笑:"你难道从没有想过,我那句话只是一句气话?你那时候也只是一个小龙……'赶紧杀死十个外域生物'?未免太不怕死了。"
气话?方卓很想表示自己真的没有这样想过哪怕一次。不过笑了……于是算原谅了吗?
方卓依旧颇为忐忑地看着帝堂绝。
至于帝堂绝呢?——既然已经让方卓进来了,他自然已经给方卓转圜余地了。不过现在,他想的倒不是原谅不原谅的问题,而是方才方卓所说的:
"至少有一个龙等着他。"
至少有一个龙等着吗?如果有朝一日,他也这样……帝堂绝在心里摇了摇头,他自然无论如何都不会这样。不过……
帝堂绝眸光轻轻一闪,银芒流转,夺目得只如世上最璀璨地光芒都汇聚到了这一双眼睛里,不刺眼,但叫人过目难忘:
"风花叶呢?"
"风花叶?"方卓显然没适应帝堂绝快节奏的问题。
对于自己认可的龙,帝堂绝倒是有足够的耐心,他再开口,声音已经颇为温和:"风花叶呢?又是为了什么?"
方卓张了嘴巴说不出话来。
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刻,他心里忽然升起了被人捉奸在床的尴尬。
帝堂绝微微皱眉:"怎么了?"
尴尬了半天,方卓才开口:"我碰见风花叶是在圣迹森林的时候,那时候他刚好穿过结界,同我说了关于塔洛蒂亚的事情后……"
"他为什么跟你说塔洛蒂亚的事情?"帝堂绝问。
"因为我的治愈能力,他想要我救巨树人。"方卓老实回答。
"银龙固然有治愈能力,但身为树木,巨树一族本身就有极强的自愈能力……银龙并无法治疗。"帝堂绝这么说道。
方卓有些惊讶,顿时想到了什么:"当初他是见到我能够催生巨树人种子的时候——"
帝堂绝骤然截断方卓的话:"你能够催生巨树人种子?!"
"是。"方卓点头,"怎么了?阁下。"
帝堂绝面上还残留着惊异,他没有立刻说话,而是按着额头思索一会之后,才继续说:"……没什么,你继续往下说。"
方卓点点头,简单地把自己和风花叶一路的情况说了之后,最后说:"关于风花叶去外域,是不是和外域勾结继而密谋龙界……"方卓稍稍犹豫一下,"……我觉得不会。"
这么说着,方卓其实有些心虚,因为他真的拿不出什么证据证明风花叶没有勾结外域——不得不说,依风花叶那厮平常的作为,就算他从没有去过外域,要说他勾结外域,十个龙里头也有九个龙相信,剩下一个龙是还不懂事的小龙;而现在的情况是风花叶去了外域……那要说他没勾结外域,真是十个龙十个龙不信了。
不过说起来,照成这样结果的,到底是因为风花叶是厄运之龙,还是因为厄运之龙是风花叶呢?……回想起风花叶的个性,欠了风花叶好大一回,并根本不知道要怎么还的方卓心情十分复杂。
不过出乎方卓预料的,帝堂绝竟然没有再纠缠这个,而是转而说:
"巨树人是自己不需要你治疗,风花叶也表示过你会走……你是欠了他一条命?"
方卓十分之尴尬:"这个,还有一些其他的……"
帝堂绝挑眉说:"其他什么?那一条命……你知不知道治疗成年的巨树人需要多少力量?就算你的治愈能力能够催生巨树人的种子,但一个成年的,还是快老死的巨树人,足够将你的所有能力包括生命里全部吸个干净。风花叶叫你去治疗巨树人,固然想要救一条命,"
帝堂绝神色平静眉眼不动,话里却有无尽的冰冷:
"也不过是要再害你一命罢了。"
方卓缄默片刻:"我知道,我一开始是想知道塔洛蒂亚的消息;接着看见了巨树人后,是我自己想救它,只是最后……"
方卓神色有些黯然。
帝堂绝看了方卓一会,继而伸出手摸了摸方卓的头发。
方卓抬起脸来。
帝堂绝开了口,声音温和:"你已经尽力了。尽力就好,总有些事情,我们无能为力。"
方卓侧了侧头,感觉帝堂绝手掌传来的暖融温度之后,才略微沉闷地应了一声。
帝堂绝收回了手:"风花叶想要杀你,你还觉得欠了他?"
这一回方卓不尴尬也不犹豫了,他点点头,语气并没有激动或多少坚定不移,而只是平静:"他有他的想法,我有我的准则。"
帝堂绝没有说话。好一会,他才开口:"除了这个呢,你还和他有什么关系?"
有什么关系?
有什么关系!
倏然一下,方卓整张脸都红起来了——尴尬的:
"我和他,没有,呃,没……"想到了那一夜,方卓到底气弱,再说不下去。
帝堂绝微微皱起眉头。他静静地看了方卓一会——看得方卓只恨不得立刻找个洞钻进去——后,忽然说:
"好了,好几天了,你也累了,先去休息吧?"
"啊?"方卓惊讶抬头。
"先去休息吧。"帝堂绝微笑着拂去遮住方卓眼睛的一缕银发。
"那……"确定对方原谅自己了,方卓松了一口气,不过又想了想,他还是决定再说一次,"之前的事,我很抱歉,阁下……以后我会多想想的。"
"嗯。"帝堂绝应了一声,随后轻声说,"我知道。"
——我知道你很抱歉。
所以……
方卓已经行礼离开。
帝堂绝依旧在原位坐着,背靠着椅背,双目闭起,似乎休息,直至曼迪悄声来到。
"阁下。"曼迪出声。
帝堂绝依旧闭着眼:"外域频频异动……让龙界全军都加强戒备。还有,你要时时刻刻注意结界,一旦发现塔洛蒂亚的踪迹,不管如何,都必须掌握——只要塔洛蒂亚出现,我就要知道他做过的任何一件事。"
曼迪答应下了。
"还有风花叶……"帝堂绝张开了眼。
曼迪弯了弯腰,接道:"风花叶也要再特别注意吗?是为了小殿下?"
帝堂绝思索一会,随即摇摇头:"风花叶就算了,他以前所做的事情、光是龙界有备案的,就足够'丰功伟绩'了,只要找一个合适的时机让他看见也就好了。"
这个他是谁,显然毫无疑问了。
曼迪心领神会,明白自己要着重收集关于塔洛蒂亚的哪种情报了。
帝堂绝用指关节轻轻叩着椅柄。
塔洛蒂亚、风花叶……之前不从他们下手是觉得没有必要,而现在看来,似乎是……值得吧?帝堂绝闭了闭眼,脑海里再一次重复方才方卓所说的话。
总有一个龙等着他。
总有一个……
既然值得——
帝堂绝睁开眼,银眸中有一掠而过的冰冷。
我知道你很抱歉。
所以日后……
——你不需要再抱歉。
帝堂绝神色平静,如是想到。
章六三 一步之差
"方卓!"
刚刚走出帝堂绝宫殿还没有两步的方卓就被相携而来的阿法尔和艾瑞亚叫住了。
"怎么?"正往自己住处走的方卓一怔,拐了个弯就迎上两龙。
"我们邀了一些龙给你庆祝,你要不要去?"阿法尔笑着问,随即补充道,"我刚才一看你不在,就知道你是跑来辅王宫殿了……怎么样?"
最后一句,阿法尔骤然压低声音,显得颇为神秘。
方卓瞅阿法尔一会:"是说辅王阁下的态度?……"
"不然还说什么?"阿法尔理所当然,"你不会揣着明白装糊涂,还对我们保密吧!"
"怎么会,"方卓忍不住苦笑,随即说,"应该解决了吧。"
"解决了?解决了就好!"阿法尔的笑容刹那真诚了不止一丁点,"那就快走快走,他们都在那边等了好久了!"
"我……"方卓还没来得及说完,一旁的艾瑞亚倒是开口了:
"去聚一聚吧,反正早晚有这么一次。"
本来要说的话一下被艾瑞亚截断,方卓想了想也确实是这么回事,倒不再说不去,只点头同意。
阿法尔喜上眉梢,当仁不让的走到前头率先带路。
只是在离宫之前,方卓忽然看见了一个身影:"西……迪斯?"
恰巧走在方卓面前,和旁龙结伴而行的西迪斯本来还没有看见方卓,乍一听见声音,他转过头来,脸上有些不耐烦,只是当他看清方卓之后,他脸上除了不耐烦之外,还更多了惊讶:"方卓?"这么叫了一声,不知想到什么,西迪斯瞬间沉下脸来:"你方才叫我名字时候中间的停顿是什么意思?"
除了方卓,在场其他龙统统一咧嘴:名字间停顿都要计较一下?……这还真是纯粹找碴来的。
兴许是西迪斯的话实在太有没事找碴的感觉,那站在西迪斯旁边,面容俊美,姿态优雅的青龙也有戏觉得不妥,干咳一声便打算开口打打圆场。
不过在他开口之前,方卓却先开口说话了,还说得异常直白:"那是因为我没怎么记得你的名字,所以才卡壳了。"
此言一出,众龙静默。
西迪斯抬着指着方卓,是气得脸都青了;而站在方卓身旁的阿法尔,则是憋笑憋得脸红了,就是一直有些冷淡的艾瑞亚,神色也颇为古怪。
静默并不太久,在西迪斯忍无可忍不想再忍的时候,他身旁干咳着的青龙终于把圆场的话给说出来了:"西迪斯,你和方卓也才见过一次……也不太熟。"
言下之意是就算方卓记得不你的名字,也不太奇怪。
这句话初听之下还有些道理,可往深里一想就怎么想怎么不对味了:方卓只见过他一次,记不得他的名字是因为两人不熟;那同样只见过方卓一次的他怎么就明白记得方卓名字了?
因为对方正心心念念了?
兀自对自己输给方卓而心病的西迪斯差点对身旁青龙翻脸了,还在那青龙眼见西迪斯神色不对,忙接下去说:
"不过小殿下来找西迪斯有什么事情?"
"也没什么事。"方卓摇摇头。
没什么事就滚!西迪斯刚要把这句话说出口,就听方卓再继续说,"只是我们要去聚会,想问问你们去不去。"
聚会,去不去?一下子,不止西迪斯和他身旁的青龙面色古怪,就是阿法尔也神情呆滞——只要是正常龙,都明白这次宴会是辅王一派,并给你造势的吧?而你一开口就请两个王那边的、还是在比赛中输给你的龙算什么?……莫非是炫耀?
可是也不像啊……阿法尔古怪地瞅着方卓。
艾瑞亚倒是什么平静,似乎对方卓会这么说毫不奇怪。
"你……邀请我们去?"第一个出声的是西迪斯身旁的青龙。
"是的,您……"方卓看向青龙。
青龙笑了笑:"青修。"
"您好。"方卓也露出一个漂亮的笑容。
已经从震惊中恢复过来的青龙点点头,觉得没有必要琢磨方卓到底是为了什么想请他们去——反正他们不会去——便要拒绝,就听身旁西迪斯冷不丁说:"好啊,我们走。"
"西迪斯?"青修转过脸,神色惊讶。
"我说去就去!"西迪斯不耐烦说,继而再不管其他,只对方卓问,"是蜀鹿吧?现在就走!"
说着,西迪斯反客为主,一马当先地朝目的地走去。
蜀鹿是坐落在龙宫外围南街的一家高档夜晚,但因为建立时间不久,背后也没有太硬的靠山,所以里头的价格相较其他高档夜晚便宜不少,因而颇受小龙的欢迎。
至少现在,方卓他们就是坐在蜀鹿里头最大最豪华的包厢里头喝酒交谈,玩笑打闹。
包厢里的气氛颇为不错,虽然临时加了两个意外的客人,但在初时的拘束之后,这一堆差不多是站在辅王这一头的小龙带着一丁点的小心眼和一丁点的坏心眼,举起酒杯就开始向着西迪斯和青修灌酒了。西迪斯倒是来者不拒,不过他的眼神和嘴巴太有杀伤力,加上似乎一直很清醒,所以越到后来,向西迪斯灌酒的小龙就越少……而不会喝酒的青修倒是从第一杯就开始扭捏,只是在酒桌上什么龙最容易被灌酒?当然是想拒绝又拒绝不彻底,半推半就就喝了的龙了!
所以时间哐当哐当地过去了,大马金刀坐着的西迪斯依旧大马金刀地坐着,而跟西迪斯一起来的青修,则已经跑了三五趟外头,吐得脸色苍白两眼汪汪了。
包厢里,方卓是和西迪斯已经艾瑞亚阿法尔坐在一起的。
除了一开头和每个龙都干了一杯之后,方卓也没再怎么喝酒,只是坐在沙发上跟三龙小声地说着话,阿法尔和艾瑞亚自然是陪着方卓说话,至于同样坐在方卓旁边的西迪斯,却是方卓说十句也不一定回一句,并且十句里头那突然冒出来的一句,还颇有些阴飕飕的味道。
跟方卓说话的阿法尔已经有些皱眉了,端着酒杯,他偷偷摸摸地瞪了西迪斯几眼之后,才对方卓说:"这次辅王……"
"辅王?"西迪斯忽然开口。
阿法尔已经习惯西迪斯像幽灵一样忽然就蹦出来的声音,也不在意,正打算继续说下去,就听西迪斯再开口,照例是一句冷飕飕的话:
"辅王和王都没有参加这次的观礼。"
这句话说的不低,不过好在包厢里头十分热闹,听见的倒也不多,只有阿法尔和艾瑞亚这些跟方卓坐在一起的。
不过这一次皱眉的已经不止阿法尔了,还包括艾瑞亚,就连本来看着阿法尔的方卓也转过了头来。
西迪斯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他目光炯炯地看着方卓:
"你赢了我!"
方卓觉得西迪斯有些不对劲,一边看着西迪斯他一边点头说:"只是取巧而已,算不得什么。你如果介意,我们日后再……"
"你赢了我!"西迪斯不满地打断方卓。随即用力一拍椅柄,不止直接把上好材料地椅柄给拍下一块来,还让整个包厢都轻轻地震了一震,"可是王和辅王都没有来参加!他们不满你!"
方卓心说这倒是说对了,他之前不就在为着帝堂绝的不满而焦头烂额么?不过看着西迪斯这副模样,他倒是有些了然了:"喝醉了?"
世上有哪一个醉了的人会说自己醉了?西迪斯瞪了方卓一眼:"他们不满你,所以不来参加你的观礼!但是我输给了你!这样一来,我的面上不就更难看了么!可恶,混账!"
这么说着,西迪斯说一句拍一下椅子,不一会,就把好端端的半张椅子给残忍分尸了。
"喝醉了?"这一次不是方卓出声,而是一直在一旁听着,终于忍不住的阿法尔。
"喝醉了。"再一次从外头吐回来的青修脸色苍白,脚步虚浮地苦笑着说,"他每一次喝醉都这样,表面上看起来很清醒,可是实际上……"
青修无奈地看着拍椅子的西迪斯。
众龙跟着他看向拍椅子的西迪斯,再看地上一地的椅子尸体,尽皆了然。
方卓站起来了:"我扶他出去清醒一下吧。"
青修其实更愿意自己来做,不过试了两下,发觉自己实在站不起来的他只得对方卓点头:"麻烦殿下了。"
方卓冲青修一笑,随即就扶起兀自怒气冲冲地西迪斯往外走去。
被方卓扶着出去的西迪斯依旧对着方卓抱怨,并且条理还不是一点儿的清楚。
只是知道对方喝醉的方卓当然不会真的听清楚,只一边扶着对方到通风口,一边嗯嗯嗯地应付着。
"喂。"吹了几下冷风的西迪斯忽然开口,似乎清醒不少。
"怎么?"同样被冷风吹得精神一振的方卓随口问。
"我们是要对抗的啊。"西迪斯说。
"似乎是这样。"方卓想了想帝堂绝和塞莱斯特的关系,这么回答。
西迪斯沉默片刻:"怎么这么麻烦!打就打,牵扯那么多干什么!"
方卓有些惊讶,扭头看了似乎有些不悦的西迪斯一眼,随即露出笑容来:"我也这么想,不高兴了就打一场,高兴了就喝喝酒,哪有这么多……"
方卓脸上的笑容忽然凝滞。
西迪斯没有注意到,他嘟囔着:"本来就是,各凭本事。我告诉你,你输了可是要摆酒道歉……嗯,不对,是道谢,谢我指导你……"正自嘀咕着的西迪斯忽然觉得腰上一轻,茫然抬起头来,却发现刚刚还和自己说话的方卓已经拔腿向前跑去!
心脏快速跳动,方卓一口气从三楼追着龙跑到一楼,眼看着对方走过转角,忙跟着追过去……却发现只是这么一瞬的功夫,刚才自己看见的那个背影就已经不知去向了。
"您好,请问您有什么吩咐?"蜀鹿的侍者带着甜美的微笑走近方卓。
方卓精神一振:"我找龙!你们刚才有没有看见一个有着长长黑头发,特别漂亮的龙走过来?就在我前面三五秒的时间。"这么形容完之后,想了想,方卓又补充说,"另外,他虽然很漂亮,但神色傲然,一副瞧不起别龙的模样。"
"您前面三五秒的时间?"侍者颇为惊讶,"我就只看见了您……您之前三五分钟之内,都没有龙走过。"
"没有?"方卓一呆。
"没有。"侍者肯定摇头。
方卓忍不住又看了周围,在确定确实没有一个像他想找的龙之后,有些怔怔,也有些失落。
"您还有事吗?"侍者看着方卓问。
方卓摇了摇头,正想离开,却忽然想起了什么,向侍者要了纸笔之后写了些东西交给侍者,并说:"今天之内,如果有我方才形容的那个龙过来,就交给他,谢谢。今天之后的话……你就把纸条撕掉吧。"
说着,方卓又在那侍者手中放了几枚银多普。
接过多普和纸的侍者笑成了一朵花:"自然,我一定替您办到!"
方卓点了头,抬头看了看,发现西迪斯已经在三楼的阳台上冲他招手了,便不再停留,重新回到三楼,跟西迪斯一起走回包厢。不多时,就再和其他龙一起结账离去。
也就在方卓离去不过三五分钟之后,一个龙自外头走进。
还站在前台的侍者抬头看到了,忙弯腰说:"阁下!"接着便将方卓刚才留下的纸条递给了对方。
来龙接过,打开看了一会之后,轻轻哼笑出声:
"只要能够做到,就一定替我完成?……我要是让你去刺杀帝堂绝呢?你倒是答应给我看啊。"
章六十四 风花叶是刺球
方卓和众龙分手的时候,已经到了龙宫中庭。
天色已黑,送走目光炯炯的西迪斯和打着哈欠的阿法尔后,方卓又和艾瑞亚道别,这才晃晃有些昏沉的脑袋,准备回住处好好睡上一觉。
不过回到住处的方卓并没能如愿,因为帝堂绝的侍从正等着他,并且还等了有一段时间了。
正自困倦的方卓看见帝堂绝的侍从,顿时一个激灵,瞬间清醒过来:"是不是阁下有什么事情?"
那专程等着方卓的侍从弯腰说:"是,阁下希望您待会能够过去——如果您没有安排的话。"
"我马上就过去。"方卓回答,随即看了看自己身上带着酒味的衣服,又说,"还有多少时间?"
"半个小时。"侍从回答。
时间足够了。方卓客气地让侍从在一旁休息之后,就走到浴室冲了个战斗澡,重新换过一套衣服,确定自己身上再没有任何酒气之后,才随着侍从来到了帝堂绝的宫殿。
只是这一次,侍从并不是带着方卓去帝堂绝的寝宫,而是来到了宫殿的大厅。
帝堂绝似乎举办了一个小型的宴会。只是这种宴会并不像前世或者龙界普通宴会那样的仅仅灯光璀璨食物丰盛,而是别出心裁的用幻境魔法,将原本普通的建筑布置成了独特的景色——比如鸟语花香的天堂花园,或者岩浆四溅的地底深渊。
不过这次,帝堂绝既不是选择天堂花园,也不是选择地底深渊,他选择的是龙界最大的人鱼海上罕为龙知的一处美景——脚下是深蓝如渊的平静海面,上面漂浮淡蓝水波似光带,每踏一步,便有淡淡涟漪扩散开来,空中光点漂浮,凉风拂过的时候,依稀乐声并着绯红花瓣纷纷扬扬,宁静美丽。
并不是第一次听说,但还真是头一次看见这样的宴会,方卓一边向帝堂绝走去,一边在心中暗自赞叹——这样真实的效果,可是前世什么样的技术都赶不上的。
帝堂绝正在和一位衣着华丽的黄龙交谈。见方卓过来了,帝堂绝止住话题,先为来到身旁的方卓理了一下衣服肩膀处的皱褶,这才介绍说:
"我的孩子,方卓。这位是龙界现任的三位上将军之一,维拉克尔将军阁下。"
"您好,将军阁下。"方卓向黄龙行礼。
维拉克尔忙伸手托起方卓,说道:"您太客气了,小殿下。"接着他又转向帝堂绝说,"我已经听说了,阁下,您的小龙是在圣迹森林长大的吧?并且一回来就夺得了狩猎的胜利,真是了不起!"
帝堂绝微微笑着,矜持地点了点头后,再同维拉克尔客气几句后,便领着方卓一个一个龙的介绍。
这次宴会邀请的龙并不算多,大概十几二十个的模样,但分量还真不是一般的重,最小的也是将军——天知道,方卓在圣迹森林几十年里,就是整个圣迹森林的掌管者,也离将军这个名号不是一点两点地远。
一圈介绍下来,嘴里不停叫着'将军阁下'的方卓目光几乎呆滞。
帝堂绝给方卓介绍完了最后一个龙,随即,他对一旁的曼迪示意,便带着方卓来到后边的休息室。
从幻境回到现实,离开龙群的方卓几乎是趴到了软椅上。
守在休息室里的青龙看见方卓的模样,正想上前服侍,却被帝堂绝挥退了。
自己动手给方卓倒了一杯水,帝堂绝开口问:"累了?"
没有注意到休息室里的这个小细节,方卓接过水杯大大地喝了一口,一边喝一边点头,正要说些什么,却不知忽然想到了什么,不止连忙住口,还硬生生地把摇头换成点头,并说:"也不算,就是先前一直没休息,下午还跑出去和他们玩了一会……"
坐下来的帝堂绝微微笑了:"你不习惯也没什么,这种事情不会太多。"
原来不会太多啊?方卓顿时松了一口气:"也不算讨厌,只是不太喜欢。"
"因为没什么意思?"帝堂绝问。
不知道是因为心情放松了还是因为确实有些累了,方卓打了一个哈欠才对帝堂绝嗯了一声,还忍不住地闭了闭眼。
帝堂绝一时也没有说话,他起身给自己倒了一杯色泽金黄的酒,轻轻啜了一口,等方卓差不多连背脊都靠到椅子背上时,才忽然开口:"你已经成年了,我之前让曼迪跟你说的几处庄园,有没有喜欢的?还是想要别的什么地方的?"
闭着眼睛的方卓听见了,有些舍不得张开眼,他又打了一个哈欠,才略微迷糊地说:"庄园?我以后不是和阁下住一起么……"
帝堂绝摩擦杯沿的手指停了下来。
久未听帝堂绝出声,瞌睡着的方卓有些奇怪,打起精神看着帝堂绝:"阁下?"
帝堂绝看了方卓好一会,继而他微笑起来,比往常任何时候都更温和一些:"是不是累了?累了就回去休息吧。"
敏感地察觉到帝堂绝现在的心情不错,非常不错。搔搔脸颊,尽管不知道为什么,但方卓还是很乐意地更放松了一些:"是有些累,不过外面的客人……"
"只是让你见见他们而已,知道有这么一个龙就是了,怎么会需要陪到最后。"帝堂绝一晒,笑方卓的单纯。
方卓顿时无言。
帝堂绝摇摇头:"好了,也不早了,你先回去休息吧。"
确实有些累,方卓也不再逗留,同帝堂绝道别之后,就回到了自己的宫殿梳洗上床,不过五分钟,便彻底进入了梦乡。
"方卓。"有声音在叫方卓。
方卓睡得正甜。
"方卓。"声音略略提高了。
方卓睡得还甜。
"……"声音沉默。
方卓睡得更甜。
"方卓,你是猪么!给我滚起来!"声音终于暴怒。
熟睡着的方卓也终于惊醒,惊醒了的他立刻就看见了——
"……黑色的刺球?病毒?"方卓脱口而出,颇为疑惑,更颇为惊悚。
潜入方卓精神的风花叶差点一口气没上来。
黑色的刺球就算了,反正他现在自己看自己也是这副模样,可是病毒……
从方卓方才说话的强烈精神波动中知道了病毒的含义,风花叶深深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反复告诉自己不要生气,这才勉强压下胸中翻滚的怒气和已经到了喉咙的恶毒问候。
"……我是风花叶。"想了又想,风花叶选择了这么一句话怎么听怎么奇怪的话作为开头。接着,他看向面前久违了的处于光团之中的小人。
这一次的小人明显比上一次更为成熟,而且看得出来已经具有本体方卓的全部记忆和意识——证据就是听见风花叶的话之后,这个小人小小的面孔之上布满了震惊与惊悚:
"风花叶是刺球!?"
"……"
风花叶告诉自己不要生气,面前龙的蠢真你又不是不知道——可是龙到底为什么能傻到这副模样呢?尤其是心灵还比本体更傻的,真是,真是……
……万中无一。
再次深深吸了一口气,自觉再继续和这头傻龙相处下去智力也会降低的风花叶完全没有和方卓寒暄的想法——虽然他本来就没有——只是简单地告诉方卓:
"之前卡迦迪亚给你的东西你放在身上吧?"
还沉浸在'风花叶是刺球'这个惊悚的等式中的方卓傻傻点头。
风花叶不想知道方卓在想什么,他继续说:"如果你不想惹出什么麻烦的话,那就别把那些东西给其他龙看,包括帝堂绝。"
听见帝堂绝这三个字,缩小版方卓终于回过了神,眨巴眨巴眼睛没有说话。
风花叶忍不住冷笑起来:"你相信帝堂绝是吧?"
缩小版方卓睁大眼睛看向风花叶。
风花叶继续冷笑——虽然一个刺球并无法做出这种复杂的表情:"远的不说,就说龙界的王塞莱斯特,你看他身边有多少个小龙?你看这些小龙……"
风花叶轻轻眯了眼:"敢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塞莱斯特么?"
"阁下不是王。"缩小版方卓小声说。
风花叶看了方卓一会,他忽然觉得有些无趣,于是连冷笑都懒得了,只稍闭了闭眼,便丢下一句话:"你觉得帝堂绝比塞莱斯特好很多?觉得就觉得吧,由你。"
说完之后,风花叶就要离开。
"等等!"见龙就要离去,缩小版方卓连忙挽留,伸出手就去抓黑色刺球上的尖刺。
风花叶不悦躲过,随即扭头看向方卓:"什么事?"
方卓期艾了一会。
风花叶转身便要离开。
方卓连忙又伸手抓风花叶身上的尖刺。
刺球炸刺了:"有事说,没事滚!"
方卓终于鼓起勇气:"风花叶,虽然你是一个刺球……"
风花叶看着方卓,真的一口气没上来了。
"不过,不过……"方卓继续鼓着勇气。
风花叶转身就走。
"——不过我会负责的!"
一句话,止住了风花叶离去的脚步。
章六五 取个啥名字呢
小小的方卓红晕满脸,颇为坚定又有所期待地看着风花叶……看着刺球。
停下脚步的风花叶仰头想了一会,然后转回头来,语气里是十足十的奇怪:"你负什么责?"
"呃?"缩小版方卓卡壳了。
或许是因为太过奇怪,风花叶倒是有些耐心了:"你做了什么?——要负什么责?"
做了什么?缩小版方卓脸上的红晕有加深的趋势,期期艾艾地总不能把话说完整。
风花叶又想了想,只想到一个可能:"是不是卡迦迪亚说过什么?"
"卡迦迪亚?"缩小版方卓脸上明显带着问号。
风花叶至此倒是发现了面前蠢真心灵的一个优点,那就是完全不用费神猜对方的心思——虽然面对本体的时候,他也根本不需要费神。
"不然还有什么?"风花叶反问,见方卓红成了一个苹果的脸蛋,他忽然想到了一件事,面上慢慢露出了一抹有些奇异、又有些不可思议,甚至还有些好笑的笑容:
"你……莫非是为了和我做过一次,所以想要向我负责?"
缩小版方卓很努力的摆正神色,可是再怎么摆正神色,他也没法把蔓延到了耳根的红晕给压下去:"我,我会负责的!"
"……唔,"风花叶神色奇异的轻轻唔了一声,"你打算怎么负责?"
这一个问题,缩小版方卓显然已经想过了,只见他深吸一口气,大声说:"我会对你好的!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找来!我会陪在你身边,一直一直陪着,我也不会让龙伤害你,我会尽力让你开心,我帮你做你想做的事情,我跟你去你想去的地方,只要……"
"只要什么?"风花叶平静地问。
"只要你不要再伤害别龙!"方卓目光明亮,语气坚定。
风花叶静默了一会,继而就笑起来,带着些微的趣味:"你是第一次?"
第一次?方卓一时间还没有回过味来,等他明白风花叶在说什么之后,腾一下,他的脸又整个红透了。
"原来真是第一次。"风花叶轻笑了一声。随即他点点头,伸手抬起方卓的下巴——伸出的是刺球的尾巴。
方卓觉得有些不适应,却又想着自己方才才说过要好好对风花叶的话,便老老实实地站着由风花叶动手,混没有发现自己被调戏了一把。
如果说方卓对自己下巴被尾巴抬起来感觉不习惯的话,那用手抬着方桌下巴的风花叶则是觉得疼痛了——因为方卓身周那一圈漂亮的柔光。不过他并不太在意,而是慢悠悠地欣赏过方卓那张脸之后,才点头说:"既然你是第一次……放心,我会负责的。"
哈?缩小版方卓颇为茫然,正想开口询问,就见面前刺球模样的风花叶忽然笑着摇了摇头,继而转身离去,并不再停留。
"等等!"
"风花叶——"
方卓骤然惊醒。
晨曦透过敞开的窗户直射进来,照在自床上骤然直起身的方卓眼睛里,让方卓忍不住闭上了眼睛。
天亮了?他记得昨天从帝堂绝那里回来,睡得很沉,但好像……
方卓按住隐隐抽痛的额头。
好像……做了一个很可怕的梦?
一个……风花叶变成刺球的梦?然后……他和一个刺球调情了!?
方卓禁不住打了个寒噤,瞬间决定这个梦肯定只是一个梦!
"殿下,您起身了?"侍从的声音自外头传来。
从床上赤脚走到地上,方卓随口应了一声,再附带一句不用进来服侍之后,就走到桌旁拿起水壶到了杯水,咕噜噜地喝了起来。
一边喝着,方卓还有些克制不住地一边想着自己要怎么找到风花叶这个问题,直到有小小的声音出现:
"……噗……"
方卓一愣,抬头看了看周围,没发觉什么异样后,觉得声音可能是从外头传来的,就继续思考:
找到风花叶只是第一步,关键是风花叶想要什么,他能尽力为风花叶办到什么……
"……嗶!"
声音又响起来了,还是小小的。方卓再一次听见,只是正想着风花叶的事情,也懒得抬头多注意,就这么轻轻放过了。
还有帝堂绝这边。方卓瞬间头疼起来。虽然事情看起来是解决了,帝堂绝也似乎默认他补偿风花叶……可方卓又不是傻瓜,哪里会以为帝堂绝被他这么轻轻巧巧地说了两句就不再管风花叶的事情了?所以到时候,他显然还好平衡好两者的关系……可是真的,平衡得好么?
想着自己这一次的狼狈,方卓心情不是一般的沉重。
"噗嗶!!——"
大大的一声在方卓耳边响起,正自沉思的方卓吃了一惊,抬头看去,就见一个阴影自面前飞射过来!已经被之前的小金龙扑出阴影了,方卓眼明手快地抓住面前这个飞射过来的不明物体,定睛一看,顿时吃了一惊:
"胜利果实?你怎么会在这里?不是被带回去了么?"
"噗嗶!噗嗶!"被方卓抓在手中的小金龙不是一般的愤怒。
方卓呃了一声:"我听不懂你的语言……"
"噗嗶!噗嗶!"小金龙更愤怒了,伸出爪子就开始挠方卓抓住自己翅膀的手,只是似乎控制了力道,虽然抓出了一道接一道的红痕,却并没有让方卓真正破皮流血。
方卓被吵得投降了:"好吧,好吧,我问……说对了你就点点头,眨眨眼?"
愤怒的小金龙安静下来了,它看了方卓一会,然后眨巴眨巴金眼睛,点了点小脑袋。
居然真的听得懂?方卓再呃了一声,虽然不是第一次见到有智慧懂人……龙言的生物,甚至还见过了什么巨树人外域生物,但每一次看见这样的生物,方卓还是本能地觉得不可思议,并且越来越觉不可思议。
"你……"方卓想了想,"是不是想跟着我?"
小金龙眨巴眨巴眼,盯着方卓没点头。
难得自恋一次的方卓觉得自己玻璃心啪嗒一声裂了,顿时泪流满面:"其实我刚才只是开玩笑……"
"那……是想找什么东西?"修补了一会自己的玻璃心,方卓又想了想,继续问。
这一次,眨巴眨巴眼的小金龙重重点了下小脑袋。
原来如此,我还以为我真的人见人爱龙见龙追了……方卓暗自嘀咕一句:"那你要找什么样的东西?"
这个问题似乎太有难度了,小金龙看着方卓没动弹。
方卓想了想,放开了自己抓住小金龙翅膀的手。
果不其然,一获得自由,小金龙就"噗嗶!"地欢呼一声,扑扇翅膀就往方卓怀里撞!
不得不说,虽然小金龙个体不大——只有成人两个拳头的大小——可是力量和速度都不小,站在原地的方卓只觉得被前世的成年藏獒给狠狠地撞了一下,然后——
方卓吃惊地再一次揪住了小金龙的翅膀,看着它从自己怀里用爪子扒拉出的东西:
"你找的是这个……?"卡迦迪亚送的东西?
小金龙的爪子勾住圆球不肯放手,吊在半空中对方卓呲牙咧嘴了一会,却到底没有扭头咬方卓抓住自己翅膀的手腕。
方卓没有注意这一点,事实上,他目前十分地头痛——巨树人送的东西,方卓就是再单纯,也明白不适合随随便便拿出来……何况随随便便让一只小金龙拿走?不说可能发生的问题和牵扯,就是单纯地从朋友道义上来说,也说不过去。
联想起一早就把自己惊醒的噩梦,方卓忽然觉得今天自己悠着点比较好——似乎这个运气,有点不太好啊……
念头闪过,方卓已经尝试着把卡迦迪亚送给自己圆球从小金龙手下解救出来:
"好了,别动这个,这个真的不能动……"
"噗嗶!"不松爪。
"我送给你其他的好玩的成不成?"继续解救。
"噗嗶!"继续不松爪。
"我去跟阁下说,不让你每一次都做胜利果实被龙追,好不好?"依旧解救。
"噗嗶!"誓死不松爪。
"我叫你松开!"吼了一声。
"噗嗶!!"回吼!
不可能把圆球从小金龙爪子里死掰出来的方卓真的没办法了,他放开小金龙的翅膀——当然先关了窗户和门——才伸手揉揉疼痛的额头,自觉自己今天一大早,就经历了一场战斗。
终于获得圆球的小金龙颇为喜悦地捧着圆球,扑扇翅膀在房间里飞了好几圈,随后又用爪子拍拍里头蕴含乳白液体的圆球,看着它在自己爪子下滚动……随后悄悄抬头地看了方卓一眼。
方卓坐在椅子上遮着脸。
小金龙拍打圆球的动作停下来了,磨蹭一会,他捧着圆球,重新飞到了方卓身旁,然后小小声地"噗嗶"了一声。
方卓抬起眼伸出手。
小金龙乖乖地把圆球放到了方卓手上。
方卓第一件事就是检查圆球表面有没有爪痕。左看右看,发现圆球已然完好的方卓长长地松了一口气,稍稍用力抓住,刚想再藏回自己衣服里,就见圆球里头似乎有光芒闪烁一下。
光芒?闪烁?方卓疑惑地举起圆球放到自己眼前,又仔细地看了一会,实在没有看出什么端倪之后,才带着些疑问地将圆球揣入自己的怀里,继而转头看向小金龙。
小金龙正收敛翅膀站在方卓椅子的椅柄上,乖乖抬头仰望方卓。
方卓盯了小金龙一会。
小金龙小小地叫了一声:"噗嗶!"
方卓暗自呻吟,开始琢磨着如果去找帝堂绝把这个"胜利果实"要过来,到底可能不可能……
此时的方卓运气似乎不太好。
而此时的风花叶,运气其实也没有好到哪里去。
在上次方卓和其他小龙聚会的蜀鹿里头一间隐蔽的奢华房间里,风花叶双手交叠,看着面前的龙。
站在风花叶面前的龙微微倾身,姿态颇为谦卑,但笑容和语气里,却又藏着傲气与一些不太明显的不经意:"阁下,时间已经差不多了,不知道您是不是获得了什么新情报?"
以精神体穿越到其他龙的精神之中,是一件很好力量以及精神的事情,再加上之前还缩小版方卓身上柔光给烧伤了差不多整只左手,风花叶此时只想掉头回床上休息。
This entry was posted on 2010/10/14 at 上午5:02:00. You can follow any responses to this entry through the RSS 2.0. You can leave a respons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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