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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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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月
(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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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宵引之云海囚心》作者:蛾非/琰汜
良宵引之云海囚心 by蛾非(琰汜)
简介:
江水染成了彼岸开不败的嫣红,
火光照亮了通往修罗地狱的栈道
叶倾云踏上甲板,不经意地回头
那个傲立在冉冉火海里随船一起缓缓下沈的身影,一瞬间,落进了心里
"在这里,是我叶倾云说了算!"
"我是人!不是你的奴隶,更不是你的禁脔!"
"你要什麽,我都可以给你。财宝,
美人,乃至这里所有的一切……只要你开口,我都可以拱手相赠!"
"是,你可以给,但是唯独自由……你给不了。"
回看天际下中流,岩上无心云相逐,纵然云海一方,心手两忘。
1
大红的灯笼,大红的帷幔,偌大的宅子添上了喜庆的颜色。
鞭炮声,唢呐锣鼓声,客人的道喜声,热热闹闹,一直漫回到了天际。
「新──娘──子──到──喽!」
外头一声吆喝,大堂里的人都静了静回头向门口,然後簇拥著一身喜服外表俊雅温润的新郎出门迎接。
「请新郎踢轿门!」
三踢轿门,喜婆将新娘背到礼堂,跨过火盆,跨过马鞍,跨过火盆,接著是三拜大礼。
「一拜──天──地!」
新郎牵著新娘转身向堂外,正要行礼……
砰!
大门被人踢开,一群彪形大汉手执利刃闯了进来。为首之人剑眉朗目,样貌英挺,一身张放傲慢之气,端的桀骜不驯。
新娘被这一动静吓得一震,头盖滑了下来。那是一张清雅的容颜,比不上那些豔绝群芳的娇美,但骨子里透出来的恬静却使女子多了几分荷塘绿水的轻灵和秀丽。
来人目光直直地落在新娘身上,然後看向新郎。
「我说过,你想要什麽我都可以给你,天下独一无二的奇珍异宝,绝世无双的美人,只要你想要的,我都可以给!」
新郎神色平静,正对上他凌厉的视线,「我也说过,在这世上,只有我想要的,你找不到,也永远给不了!」
新娘拽了拽新郎的衣袖,一双会说话的眸子望向这个即将成为她丈夫的男人,没有开口却是打著手语问他,发生了什麽事?
来人见了这一场景,似乎怔了一怔,随即笑著冷嗤,「绝世的美女你不要,偏偏要娶个又丑又哑的女人。」
新郎瞟了他一眼却是牵过新娘的手,「她是我的妻,是将要和我白头偕老,子孙满堂,共度一辈子的人。在我眼里,这世上再没有女子比她更美,也再没有人比她更能了解我的心思。」说著,将头盖替她重新盖上,「秀蓉,你可愿意嫁给我?」
女子点点头,乖顺地任由他牵著转过身来。
闻言,来人怒眉一扬,劈手夺下旁人手里的长刀,而後振臂一甩。
霎时,长刀化作一抹白光,带著犀利的杀气向新人飞去……
便听铿的一声,长刀贴著新郎的脸颊飞过直直插进墙上的大红囍字间,堂下一片哗然,但新郎仍自是镇定自若。
来人怒道,「方孝哉!你今天要是敢娶她,信不信我血洗你们方家!」
堂上坐著人的当中,有人拍案而起,暴跳如雷,「叶、倾、云!你以为你什麽东西?敢这样威胁我们方家?有本事……有本事你……」就见他捏著拳头要冲上前,一旁有人连忙拉住他,一看,却是个比新郎看来更为温雅的少爷,然那人只是一个眼神,便让这个暴跳起来的人立时安静下来乖乖坐回到椅子上。只是他心里显然仍旧是不满的,但看起来又好像不好发作,便一掌拍在茶几上震翻了茶杯,撇开头去。
新郎微微侧首,嘴角淡淡一抹轻弧,「我信,但就算如此,我还是要娶她,黄泉路上也不怕孤单。」回首向喜婆,「请接下去继续。」
喜婆早已被吓得哆嗦在一旁,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见状,那位温雅的少爷也开了口,「接下来该如何做便就按著做下去,有这个东西在这里,他们不敢怎样。」说著,扬了扬手里一块不起眼的木牌子。
来人紧著拳头肩膀轻颤,似在克下心里无尽的怒火。
「二拜高堂──!」喜婆喊道。
新人双双向堂上坐著的双亲行拜礼。
「夫妻对拜──!」
来人一双怒目视线灼灼地锁在新郎身上,看著他行完三拜大礼,又携著妻子一一给双亲敬茶……
两手紧握成拳,指甲掐进掌心,但他似乎已经感觉不到疼痛。
蜿蜒而下的血丝,仿如红线缠绕上了手指一般,只是红线那一头的人……
2
江水通红,火光冲天,海天交接的地方染成了血的颜色。
「大少爷,快走!」
船工拼死护著一位俊雅的男子往船头方向去。这一群见钱眼开,心狠手毒的海寇,单凭船上手无寸铁的几人,又是如何敌得过?
「不,我不走!」俊雅的男子伫然而立,冷声回绝,「方家船在人在,货失人亡!我绝对不会弃船而走!」
四周已是陷入一片地狱火海,浓烟以及带著火星的布片被热流残卷向天际。
男子四下看了一眼,掩不住眼底的不忍与愤怒,只是他什麽都做不了,亦没有办法阻止这一切。回头,眯起眼,视线落在了不远处的江面上。
那里停著一艘船,黑旗黑帆。
腥风扑面,叶倾云放下长镜筒,脸有愠色,一拳砸在船舷上。
有人上来禀告,「大当家的,又是毒七那帮人不按规矩在我们的地盘上劫了普通的商船。那船……」
叶倾云摆了摆手,「好了,什麽都不要多说了,先离开这里,免得被人误会是我们下的手。」
「是!」
扬帆转舵,桅旗飞扬。远处,一艘商船在冉冉火海里缓缓沈下,火光烛天,海水如沸。
叶倾云踏上甲板,不经意地回头。却见那船的船首正站了一人,掩在浓烟和烈焰里,身影傲挺、峻拔如峭。
「那船打得哪家的旗号?」
「回大当家的,只看到是『方』,哪家的不清楚。」
叶倾云再回头时,那船沈了大半,而那个傲立在船首的人已不见了踪影。
「方……」
* * *
夜如墨,温凉似水,烛火明,一人伏案。
门被轻敲了两下,温柔而沈劲的叩声。伏案而书的人,停下笔,起身开门。门外站著的那人剑眉朗目,嘴角勾著淡笑。
「倾云,这麽晚了怎麽还不睡?」他一边问著,一边让开门,让他进来。
「你呢?」叶倾云走进去,将门轻掩上,反问他,「你也不是还没睡?」看到他桌上摊著的账本,叶倾云脸上露出一丝关切,「你的伤还未痊愈怎麽就看起这些东西来,大夫说了,要你多休息切忌劳心伤神。」
见他这麽说,他便将桌上的账本一一收了起来,「我只是想翻翻看,不知道自己还有多少印象,但是看了半天,却什麽也想不起来。」
几个月前醒来,发现自己身处陌生的地方,周围一群陌生的人,有个面容姣好衣著华丽的中年女子坐在榻边,泪花了美眸,
一迭声地叫著他「隐风」。
他想了想,却是头痛欲裂,脑海中一片空白,竟是什麽都想不起来。
大夫说他的头受过伤,可能便是这样而失去了记忆。
後来,他一边养伤,一边断断续续地从别人口中听来一些事。
这里名叫夙叶山庄,他叫骆隐风,是这里的二当家,夙叶山庄的主人叫夙叶夫人,就是他一醒来见到的那个中年女子,而他,则是夙叶夫人的儿子。
夙叶山庄算是江湖势力,一直做著无本的买卖,大当家叶倾云是夙叶夫人的侄儿,如此说来,他们两个应该是表兄弟的关系。
「隐风,没人逼著你,所以不急,慢慢来。」叶倾云说著,抖开随身带来的包袱,里面一件披肩,绒白的没有一丝杂色。将披风替他披上,道,「天气渐凉,给你弄了件狐皮的披肩,看看还喜欢麽?」
他伸手抚过披肩上柔软的狐毛,轻声道了声谢。叶倾云朗笑出声,「你这麽客气我倒不习惯了,要知道你小时候尽喜欢和我争,好吃的,好玩的,我不让著你,你就哭,一直哭到姑姑出来替你说话。」
他一脸茫然地看向叶倾云,张了张嘴,而後叹了一声,「我竟然这麽不讲礼数!」
叶倾云一愣,而後弯了下嘴角,拍拍他的肩膀,「哪有人说自己不讲礼数的。别想多了,我先走了,不扰你休息。」
他正要起身,叶倾云示意不用送他,而後便自己走了出来。
看著门被阖上,他从身上取下那披肩拿在手里,心想,又该是……劫了哪艘船而得来的罢。
所谓没有本钱的买卖,无非偷盗抢劫,夙叶山庄守著一片江域,有自己的船队和经验老道的水手,专门打劫来往的船只,不过都是挑的黑商或是官船,即便如此,在他看来,抢便是抢,就算是劫富济贫,也还是触犯了朝廷律例。但可笑的是,他是这里的二当家,山庄里的账务本应由他管的,怎麽一失忆,就生了这麽正气凛然的想法。
莫不是真把脑袋撞坏了吧?
3
起身正要吹熄蜡烛,却是眼前一黑。
连忙扶住桌子,眼前的事物拖出了叠影,模糊不清。闭上眼扶著额头,过了好一会,这阵晕眩才过去。
自打醒来之後便时常如此,头晕目眩还总是眼花,便想也许是昏迷太久醒来的缘故,故而没有往心里去。
躺下之後面对一室静寂却是翻来覆去如何也睡不著,不是不想睡,只是不知为何他越来越害怕睡觉,睡著之後便会做梦,而那些梦……让他恐惧。梦境里是似曾相识的景物和人,但却不是夙叶山庄,自然也不是这里的任何一个人。梦境里有人影模糊,一声声地叫著他「大哥」。
他曾经问过叶倾云,自己有没有别的兄弟,但得到的回答是否定的。
那麽这个梦境……究竟意味著什麽?
只是越是想要看清楚,却总也没办法接近,而每次都在触手可及的时候,那如被雾霭所笼罩的景物和人便像是被散去的雾气带走了一般消失不见紧接著他便醒转过来。
他将梦境描述给叶倾云听,对方只让他不要太在意,应该知识普通的梦而已。但这怎麽可能?梦里景物和人都是那样的熟悉,
可偏偏他就是想不起来。
早膳时看到桌上有桂花糕,他看著那碟糕点看得出神。
『哥,我买了会仙楼的桂花糕,你最喜欢的……』
他鬼使神差地掂起一块咬了一口,甜香四溢,确实一点也不讨厌,便慢慢地吃了起来。
「隐风,你以前不爱吃甜的。」一旁的夙叶夫人不经意地说道,「你也不喜欢看书,就知道整天追著倾云陪你练剑。」
他愣了一下,然後低头看手里咬了一口的糕点,难道失忆会连一个人的喜好都改变?
他根本不觉得自己是会武功的样子,但却可以安安静静地看一天的账本……
想从夙叶夫人这里听得更多一些,但是夙叶夫人神志不太清醒,说话也常常不带逻辑,有时候一整天地叫著「隐风」「隐风」整个山庄地乱跑,偏偏他都站在了她面前,她还不认识有时候又出奇地安静,坐在崖边,久久望著江面,然後幽幽叹息,隐风,你爹走的那日,也是这样的风和日丽……
叶倾云告诉过他,庄主被人害死之後,夙叶夫人就因为悲伤过度而疯了,而後来骆隐风也离开了山庄,至於为什麽,他想不起来,叶倾云不说,山庄里也没人肯告诉他。
「隐风。」
听到有人叫他,停下转身。
叶倾云笑著走过来,不由分说地拉起他往马厩那里走,「在屋子里待闷了吧,我陪你到外边走走。」
他没有回拒,只是不清楚自己会不会骑马。而对於叶倾云这个人,他也知道用拒绝是不顶用的。在他的印象里,叶倾云这三个字就是对於狂傲这个词最好的诠释,虽然也就一两次的事情,但於他却是记忆深刻。
「小心。」
叶倾云扶他上马,待他坐稳了才把缰绳递到他手里。在他面前,叶倾云永远都是这麽温柔细致。
他有些紧张,轻轻一夹马肚,马儿跺著蹄子小跑了起来,速度不快。他微微松了一口气。自己的从前都成了一片空白,很多事情都要从头学起,麻烦不仅不说,更糟糕的是若是这种状况持续一辈子的话……
他不敢想下去,要是死後到了阴曹地府,鬼差问他时连名字都答不上来,那该是多麽可悲的事?
「在想什麽?」
「嗯?」回过神来,「我在想,我要是一辈子都想不起来……怎麽办?」他老老实实地回答说。
「这有什麽好担心的?」叶倾云大手伸过来,按了按他眉间的皱褶,「你只要知道自己是骆隐风就行了,其他的用不著多想。来,我们比比看谁先到崖边。」叶倾云说完,甩开马鞭用力一抽马臀,马儿撒开蹄子跑了起来。
骆隐风……他总觉得这个名字遥远而陌生。
不去想了,他摇了摇头,用力一夹马肚,马儿跑了起来。风吹过耳鬓,只听得呼呼的声音,离前面那人越来越近……
蓦的,眼前一黑,却是什麽都看不见。
他一下慌了神,错乱中猛地收紧缰绳。疾奔中的马儿徒得停下,双腿高高直立,他不知道发生了什麽事,手一松,接著便感觉自己整个人腾跃了起来。
直到重重地撞上凹凸不平的地面,他才知道自己是从马背上被甩了下来。
浑身散了架似的疼,眼睛也看不见,只听到马儿的嘶鸣,紧接著是急急跑来的脚步声。
「隐风?!隐风?!」
他有种感觉,被叶倾云抱在怀里呼唤著的,根本不是他……
那麽自己究竟是谁?
不知道……想不起来!
接著便失去了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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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太冲动了,如此一来等於是撕破脸摆明了自己的立场!』
『撕破脸就撕破脸,我们方家又不靠他犯得著在他面前低声下气的作践自己?』
『你懂什麽?整天就知道胡闹,让你学著打理生意一转身就跑去那种地方,你看看若尘,再看看你自己,除了添乱还能做什麽?你说你什麽时候才成气候?』
『够了!你若是觉得我做的不对,你好好和我说,做什麽又拿那个姓封的出来比来比去?我是不成气候,但我也是为著我们方家著想,若我只会添乱那以後我什麽都不管了!』
他看见年轻气盛的少爷摔门而去,只是刚想追上去,四周景物一变,却是换作了在码头上。
『方大哥,我刚回来你就要走,等你回来便请你喝今年的新茶。』
『米源的事情不用担心,江浙两处的米商和我交情不错,我替你收一些……』
还不待他开口,景物又是一转,这一次却是烈焰滔天。
『大少爷,你快走!』
『不,我不走!方家船在人在,货失人亡!我绝对不会弃船而走!』
浓烟呛人,江水染成红色,他看见远处江面上有船停著,黑帆黑旗,正想看清楚,却听到头顶上一声脆响,抬头,带著火星的断桅直直地掉下来……
知道是躲不开的,他闭上眼别开头,但是料想中的疼痛却没到来,耳边隐隐有人声。
「醒了!醒了」
「隐风?隐风……你还好吧?有没有哪里还觉得疼?」
他睁开眼,茫然不觉得看著眼前……过了很久颤颤地伸出手来在面前摸索。
「隐风你要什麽?告诉我,我拿给你。」叶倾云的声音听来满是担忧。
他手抖著摸到最靠近他的那人脸上,手指摸过对方的眼睛、鼻子、嘴唇,动作停了停,然後将手收回放到自己面前。
「为什麽……我什麽都看不见?」
啪嚓!有人手里的茶盏掉在地上。
「你说什麽?」
一股大力将他从榻上拔了起来,那双大手捏得他的胳膊生疼。
「隐风,你说什麽?你再说一遍,说清楚!」
他循著声音的方向看过去,「我……看不见……」
「你再说一遍……」
「看不见……都是黑的……」
猛地被掼下,背脊撞到床板又是一阵铺天盖地的疼。
他听到凌乱地脚步声,然後是什麽摔在地上的闷响,接著传来叶倾云暴怒的声音。
「你不是说他醒过来就会没事的?现在是怎麽回事?」
「大当家您、您别动怒,我再给仔细诊断诊断……」
「医不好的话你自己给我跳江里头去!」
耳边闹哄哄的一团乱,却是把他给撂在了一边。他静静躺在那里,脑海里浮现的,是刚才的梦境。
哥,方大哥,大少爷……
梦里那些人为什麽要这样称呼他?
「来──张嘴。」
「倾云,我自己来就可以了。」他说著伸手去摸碗筷,却是扑了个空。
自从眼睛看不见後,叶倾云便几乎十二个时辰都伴著他,伺候他的饮食和起居。
细致入微的照顾反倒让他甚感别扭。只因听觉和嗅觉变得超乎以往的灵敏,对方一个些微的动作,一声很轻的叹息都逃不他的耳朵。无论是更衣还是喂食,对方身上所散发的气息,就那样堂而皇之地侵入他的鼻子里,好像他本人一样的狂傲不驯。
山庄里不是没有下人,便姑且当他是关心和照顾自己,只是这一份情谊,似乎已经超脱了兄弟之情。
只是这念头在脑海里也不过匆匆一闪。他要想很多很多事,但又不能思考得太多,脑袋里凌乱的东西一多便更加难以梳理。
在桌上小心翼翼地摸著,手被人拽起,宽大而毛糙的手掌带著暖人的温度,一只碗被递到他手里,一双筷子被交到他另一只手上,对方带著几分看好戏的口吻,「是你要自己来的,我看著你怎麽吃。」
想调整下握筷的姿势,没想到筷子从手里滑落掉在桌上,摸索著重新执起,却不知道要把筷子伸向哪里。
「你前面呢是一碗笋尖烧肉,旁边是炒青菜,左边是清蒸桂鱼……」叶倾云的声音传来。
他用筷子戳了戳面前那碗肉,努力了几次,都从筷子底下滑掉,便放弃了这道菜换作了旁边的,只是同样努力了几次,还是不行。
他有些沮丧,将碗筷搁下。
先是失忆,然後失明,饶是再坚强的人都受不住这样的打击。
他听到椅子动了一动的声音,然後叶倾云身上的气息缓缓地靠了过来。
「没事的。」对方低沈的声音落在他耳边,随之对方的手掌在他头上,摸了摸,「我会想尽一切办法,让人把你眼睛治好的。」
他见过之前这男人一怒之下一脚将手下踢伤残的情景,也看到过他们「生意」回来浑身上下浴血的样子。但是在他面前,这男人却温柔得仿佛换了一个人似的,让他反而有些害怕。
他点点头,听见旁边碗筷被拿起来的声音。
「还是我来喂你吧,等你自己吃完估计都到明天早上了。」
说到这里,门口有人恭敬地敲敲门,而後禀道,「大当家,人带来,都在大堂上等著。」
「太好了!」
碗筷几乎是被扔回到桌上的。他被一股力道从椅子上扯了起来,接著被人拽著往外走。
「你的眼睛有治了!」叶倾云的声音里掩不住的欢喜。
5
跌跌撞撞地被拉著来到大堂。
原本喧闹的地方一下安静了下来,拽著他的人兴奋地手都有些抖。他听到有人叫了几声「大当家」,似乎还有不属於这里的人在。
「隐风,你来看看,他们之中你最喜欢谁的眼睛?」
他一愣,没能完全明白叶倾云的话,便疑惑问道,
「眼睛?」
「你看我怎麽就忘记了,没事,没事。」叶倾云牵著他的手将他往前带了几步,
「你现在看不见,我只能描述给你听……这个人,和你年纪差不多,但我觉得他贼眉鼠眼的不好,这个,年纪大了点,也不好,这个是女人,还长了双桃花眼,我想你一定不会喜欢,这个……这个好,眼睛又大又亮,水灵灵的就像天上的星子一样……」叶倾云的口气像挑什麽一样的挑选著,而听著他的描述,他心里隐隐地不安。
拽著他的手松开,然後听到有小孩子哇得一声哭出来。
「你看不见可以摸摸看,这个孩子的眼睛又大又亮,换给你应该正合适。」
「倾云,你说什麽?」他退了几步,虽然看不见,但循著小孩子的哭声也能分辨出叶倾云站著地方,茫然的双眼望向对方。
「我要把他的眼睛挖出来换给你,我以前听说过这种方法,便想应该可以试试。」叶倾云轻描淡写地说道。
於是那小孩子哭得更加撕心裂肺。他听到有个略显苍老的声音在哀求叶倾云,「你要挖就我的,他还年纪小,以後让他怎麽活?」
「要你的眼睛做什麽?再过几年瞎了怎麽办?」
「那就挖我的,我还年轻!」另一个男子的声音响了起来,
「你挖我的吧,求求你救放过孩子吧,我给你磕头了。」接著便听到「咚」「咚」「咚」的声音。
「倾云……」他摇了摇头,「我不要,我也不许你这样做,他们都是无辜的。」
「隐风你尽管放心,我自然不会去找平民百姓来。他们一家在青州和官府勾结欺诈乡里,眼见纸包不住火事情就要败露,便携带了金银细软家眷潜逃,你说这样的人,还无辜不无辜?」
「无辜不无辜不是你说了算的,要如何处置他们应该交由官府,而我根本不相信换眼这种方法。」他肃声而道。
四周一下静得出奇,就连那个小孩子也都不再哭闹,他知道自己的话惹到了叶倾云,甚至已经可以想象得到此时叶倾云的脸色难看到什麽程度。烧杀抢掠他无从干涉,但是在这件事情上他绝对不会让步,「总之我是不会答应的!」
大堂内又是一阵压抑地沈默,接著他听到凌乱而急促的脚步声。
「大当家的,大夫带来了。」
「嗯!」叶倾云哼了一声,「你来看看,这些人里,谁的眼睛最适合换给隐风。」
「倾云!」
「隐风,不管你说什麽,这事我做主决定了!」
他气得转身要走,听见叶倾云在他身後下令「架住他」。站在一旁的手下便上来,一边一个架著他的胳膊不让他离开。
「倾云,你听我的,快点放了他们!」
叶倾云对他的话充耳不闻,只管吩咐大夫,「你快点挑,不合适的我让人再去给你抓。」
就听见大夫扑通一声跪了下来,颤抖著声音道,「回大当家的,这换眼之术老夫根本不会,也未曾听闻过。」
「废物!我养著你是吃白饭的?那这天下到底有谁会?」
「回、回大当家的,老夫也不知道这天下谁会换眼之术……只是……」
「你但说无妨。」
「骆公子的眼睛并非外因伤害而看不见,老夫猜想乃是先前头部受伤脑内的淤血所致,加上上一次从马上坠下,故而引发了病因。老夫可以用金针度穴顺通经脉,再加以草药煎服,老夫相信只要稍许时日,骆公子脑内的淤血散去,便就能重见光明。」
「你确定?」叶倾云有些怀疑。
「老夫虽不能完全断定,但换眼之术必要动刀,不如先试试这个法子,如果不行再施换眼术也不迟,老夫也好多翻翻医书看看先辈有无这样的病例。」
他听到叶倾云很轻地舒了口气,然後架著他胳膊的人也松开了手。叶倾云吩咐手下将那些人都带下去,紧接著便听到靴子蹭过地面的声音朝他这边过来。
他有些畏怯地向後退退,但是肩膀落入一双大掌中,接著几乎是被拖著走的。
叶倾云根本不顾及他的眼睛,只是带著他往後厢走。他记不住路,一路上又是跌跌撞撞的。
「倾、倾云……你慢一点……啊!」他一声低呼,被门槛绊倒在地。
摸索著从地上爬起来,感觉那人的气息缓缓向自己靠过来,他有些害怕,便站在那里,不知该要如何。
手被执了起来,而後仿佛有微风轻柔地拂过手掌心。
「疼不疼?」叶倾云低沈的声音传过来。
他一愣,接著从掌心传来一丝丝针扎似的刺痛,才知是方才摔在地上蹭伤了手掌。
「没、没事。」
他又不是小孩子,摔疼还要人吹吹。正要将手抽回来,然却有什麽柔软濡湿的东西贴在了掌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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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讨厌三观不正的攻,所以一边写一边有掐死叶小攻的冲动。。。(被叶PI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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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濡湿的东西在手掌心一寸一寸地蠕动,激起阵阵酥痒,他很想把手抽回来,但是却被对方抓得更牢。
过了良久,听到叶倾云往地上啐了一口,才知是替他将手上蹭开的伤口里的污血给嘬了出来。
「来人,去把药箱取来。」
他把手抽了回来,「不过小伤而已……」手心上湿湿凉凉的不知道是血还是……那种小伤口应该不至於流血,於是他半举著手左右都不是。
「对不起……」
他听到叶倾云很轻地咕哝了一句,但也没听得太清楚,有人的脚步声来去,然後他被扶到一旁的椅子上坐下。叶倾云动作小心地替他清理手上的伤口,然後上药。
「每次只要认为我做得不对,你总是第一个站出来正气凛然地指责我……」叶倾云低诉道,仿佛自言自语,但只说了一句便又不再说下去。
他虽然看不见,却能清楚感觉到那边传来的情绪,低回,压抑,似拍打暗礁的潮涌,几分隐忍和克制。
「倾云,我知道你抓那些人来是为了我,但我实在不能接受那种方法……」
「你不愿意我们就换别的方法……」男人的声音低沈而温柔,让他几乎错以为刚才那副气势汹汹完全是另一个人。「这个办法不行,我们就换一种……总会想到办法替你把眼睛治好的。」叶倾云说著,还是像之前那样大手落在他头上轻揉了两下。
「那你放了他们。」
对方沈默了一下,然後声音沈柔地答应,「好。」
他不再出声,耳边是收拾药箱的声音,接著便是离开的脚步声和门扉被掩上的声音。他起身,摸索到门边,明明什麽都看不见,依然手扶著门框朝外看去。他一直都有些害怕,但又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麽,听到叶倾云他们说去「做生意」心里更是慌得厉害,而那些「生意」获来的东西,他更是碰都不愿碰,只觉得血腥扑鼻。
廊上有脚步声过来,他现在已经能分辨得出来对方是不是叶倾云。来者不只一个,脚步缓慢且沈重。
「重死了!」有人抱怨了一句。
「嘘──轻点声!大当家吩咐过,不能让二当家知道这件事。」另一个人压低了声音说道。
「大当家什麽时候变得这麽不干脆了?花了这麽大功夫抓回来,现在还要处理掉……」
「还不是二当家不肯,大当家和夫人都宠得紧,谁敢不拿他的话当事?」
「唉?你说,这走了好多年的人怎麽一下又回来了?」
「鬼才知道……是不是真的都不好说。你也知道夫人发起病来谁也不认识,见著相像的就喊二当家的名。人还是她捡回来的,说不定大当家为了安抚她就这麽认下了,反正什麽都记不得,也没什麽影响。」
「这倒好,怎麽夫人就没把我当成他儿子?」
「就你这狗样还想狸猫充太子?」
心头一紧,反复咀嚼著他们的话,一个可怕的念头萌生了出来。
自己……或许真的不是骆隐风!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麽自己到底是谁?
被这个念头吓了一跳,他回过神来,那些人正打门前经过,一丝血的味道逸进鼻端,心神慌乱,想起那些人方才说的「花了这麽大功夫抓回来」,猛地打开门。
「站住!」
脚步声嘎然而止,静了一下,传来几声唯唯诺诺的「二当家」。
「你们在搬什麽东西?」
「没、没有啊!」那些人明辨道。
「那为什麽会有血的味道?」
「这……他、是他受伤了。」
「啊,是的是的,我受伤了。」
他不顾他们的辩解和阻拦,上前,摸到他们手里抬著的袋子,血的味道更浓。摸索著解开袋子,手指颤颤地伸进去……
粘稠的液体,头发,脸,衣服,冰冷的尸体……
立时一阵恶心涌了上来,胃里翻江倒海,他冲到一边吐了起来,浓烈的血腥味让他背脊发凉。
是刚才在大堂上的那些人……
叶倾云虽然答应他不施换眼之术,但是他忘记了,夙叶山庄怎麽会轻易让人进出?
「倾云在哪里?」他用袖子擦去嘴边的秽物。
「大当家和几位堂主可能在议事厅……」
「带我去。」不容抗拒的口吻。
7
议事厅的门被砰的一声推开。
里面原本热烈的说话声一下都安静了下来,他能感觉到里面的人目光齐刷刷地落在自己身上。
「这件事先到这里,你们先下去好了。」叶倾云的声音听不出情绪。
凌乱的脚步声从身边经过,然後房间里便只余下了死一样的寂静。他听到自己紧张而短促的呼吸,紧了紧缩在袖子里的握成拳状的手,指甲插进手心的细小伤口里,激起一阵阵的痛。
椅子动了动,然後施施然的脚步声缓缓靠近,站在旁边那个带他的过来的手下往後退了退正撞上门扉。
「隐风,你怎麽身上都是血?」不待他回答,声音转向了一旁,「你把二当家带来的?」
「大、大当家,是、是……」那人哆嗦得连话都说不完整。
「是我让他带我来的。」他正声道。
叶倾云沈默了一下,并未多说什麽便让那人退下,於是听到跌撞著跑远的脚步声。
叶倾云将他带到里面,轻手阖上门,「你眼睛不方便怎麽还到处乱跑?如果要找我,差人来知会一声我便立刻去你那里……」然後又问,「你身上的血是怎麽回事?」
「……为什麽要杀那些人?」他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反过来质疑。
「你都知道了?」
「为什麽?」他又重复里一遍。
「没有为什麽,况且他们一家本来就不是什麽好人,我也算替天行道了。」
「那也是该交给官府,而不是……」
「够了!」
叶倾云的声音沈冷,接著一阵厉风旋过他耳畔,便只听「哢嚓」一声,应该是一拳打在他身後的门框上,木头折断。
被对方的气势震慑住,声音一下哑在喉咙里。从叶倾云那边如潮似涌扑面袭来的杀气,让他整个人像被定住了一般。
他从没「见」过这麽可怕的叶倾云,虽也见过那人的暴戾,但多数时候,他言语动作温柔地让人心生温暖,而这一刻,光是从他身上透来的气势便让他感觉到恐惧。
那一拳擦过他的脸颊落在他身後的门框上,是怒意,也是警告。
「以後不要在山庄里提『官府』二字,更不要说什麽天理公道。」叶倾云沈声说道。
那股压得人喘不过气的迫人气势从面前挪开,他松了松一直攒紧著的手,掌心里有些粘腻,不知是过於紧张捏出来的汗,还是从伤口渗出来的血。
「倾云,我一直不明白,山庄产业雄厚,为何非要去做那种买卖?正当的营生加上山庄里的人手,只要管理得当照样可以维持下去。」他也不清楚自己到底在说什麽,这样的想法自然而然地出现在脑海里,像是长就以往就养成的习惯。他可以从那些废弃的帐本里约摸猜出山庄的产业情况,也可以从钱财的支出上看出山庄所存在的弊端,这就好像本能一样,虽然从夙叶夫人那里知道自己本该是一身武艺,但是他却觉得自己更像是一个……
商人!
此话说完,迟迟得不到对方的回应,面对一片漆黑,骤然间茫然无措。
他转身,手摸到门上,他不应该待在这议事厅,在这山庄里根本没有他说话的余地,虽然被恭敬地叫为「二当家」,但是这个身份比傀儡还不如。他没有权力也没有余地到这里来质问真正当家作主的人,而他,骆隐风,除了这个名字……他什麽都没有。
门打开,清冷的风掀起衣袖,有一种仿佛绝望的心情涌了上来。
睁开眼睛那一瞬间,仿若初生,然面前却有这麽多人在关心自己,他不知所措的同时也暗自欣慰,就算是失明他也不那麽沮丧,不是不难过,只是那种情绪一直被他压抑著,他相信会好的,他相信自己会想起来,也会再能看见,但是这一刻似乎这一切都不是这麽重要。反而有些害怕,如果眼睛恢复,又将看见那一片血腥,如果想起来一切,他会不会……也变得和他们一样?把这种不法的行当当作正常的营生?
「你去哪里?」
手臂被拽住,还不待他反抗,对方已经把他拉进门内,门被用力的关上,他整个人被他用力地摁在门上。
叶倾云的手,正卡在他的喉咙口,仅仅一用力就能让他窒息而死。一阵冰寒自脚底窜了上来,他觉得这男人真的会杀了他。
「我最恨你这般正气凛然的样子,就好像你做的便是对的,而我们做的永远都是错的。但你不要忘记了,你自己的手上同样沾满了血,你杀过的人不比我少!」
一席话将他震慑住。
什麽血?什麽杀人?
他用那双看不见的眼睛直直的望向眼前的人。
你说的……都是真的?
「你能不能说清楚……?我以前……究竟是怎样的人?」他听到自己的声音都在颤抖,他没有办法接受这个事实。
对方轻叹了一声,撤了扼著他脖子的手,语气柔和了不少,「算了,我也希望你永远都不要想起来。」
8
他杀过人?他的双手也染满了鲜血……
「倾云,你把话说完整,我杀过人……我杀过哪些人?」
对方避而不答,「今天的事情够多的了,我想你也累了,睡一觉,醒来便当什麽都没发生过。」并非安慰的话语,而是冷硬的近乎命令的口吻。
就当什麽都没发生过?
怎麽可能?
「倾云,你为什麽不告诉我?明知道我什麽都想不起来,为什麽还不让我知道我的过去?」对方没有出声,他转身开门,叶倾云沈冷的声音从他身後传来。
「没有我的允许,山庄内的任何人都不会说的!」
门被风带上,砰的一声巨响将他震了一震。
他竟连知道自己过去的权力都没有?
自己究竟算什麽?
失魂落魄地回到自己的房间,门甫一关上,便力气被抽走一样地滑坐在地上。他不敢相信,但又不得不相信,他所一直害怕的事情,即使还未发生,但是听到这些就已经足够了。
老天为什麽要这样捉弄他?是因为罪孽深重,还是死有余辜?
所以现在才让他在这样的不安里深深地煎熬,被自己的良心无尽地谴责。
叶倾云的声音在他耳边阴魂不散地回荡著。
『你自己的手上同样沾满了血,你杀过的人不比我少!』
他低下头,看著自己的双手看得出神,仿佛在一片漆黑里可以看见自己的手上鲜血横流,浓重的血腥味,分不清是自己刚沾上的,还是早早就已经染上的。
洗不掉的,永远都清洗不去!
不!
蓦地惊醒,从地上爬起来,磕磕绊绊地走到桌边,摸到桌上的铜烛台,手指颤抖地几次都拿不稳,但最终还是被他拿了起来,
尖的那一端指向自己的喉口。
或许他醒来便是一个错误!
他不该醒过来的,所以他不能让这个错误再继续下去!
锐物刺穿皮肤的疼痛清晰的传来,他曾经害怕自己死去之後在鬼差面前连名字生平也报不出来,但是现在这一切都已经无所谓了……
罪孽深重之人,万劫不复,永世不得超生!
手指抖得越发厉害,他想,只要刺下去,一切便都结束了……
『……是不是真的都不好说。你也知道夫人发起病来谁也不认识,见著相像的就喊二当家的名。人还是她捡回来的,说不定大当家为了安抚她就这麽认下了,反正什麽都记不得,也没什麽影响。』
脑海中莫名闪现那几人的对话,他手上的动作停了下来。
静站在那里努力地回想,於是脑海里各种影像纷拥而至,意味不明的梦境,梦境里的人,那些陌生的称呼……
『哥,这是我自己酿的酒,外人不给喝。』
『方大哥,等你回来若尘亲自为你点茶。』
『大少爷,快走!』
他垂敛下眸眼,眉宇间堆了几分凝重。或许自己……不该这麽早下决断!
这样想著,缓缓放下手里的铜烛台。本来他就在疑惑自己的身份,被那几个手下这麽一说,便更加重了他的怀疑,只是之後发生的事让他过於震惊,慌乱中一下失了分寸。
他不该这麽轻易去相信叶倾云,尤其他对自己的过去欲言又止避而不谈的态度,虽然不知道他究竟意欲何为,但是在一切都没弄清楚前,他不该这麽决断。
想到这里,心中便释然了许多,摸了摸被刺伤的脖子,却是为著方才自己如此之傻的举动笑了起来。
叩叩!
门被轻敲了两下,敲门的人力道拿捏得刚好,伴随著敲门声而响起的是叶倾云低沈醇厚的声音,「隐风,你在里面麽?」
他愣了一下,想起不久之前那人暴戾的言行,有些不想「见」他,但他知道自己没有拒绝的余地。
「在,门没拴。」他回道。
门嘎吱被打开,皂靴蹭过地面的声音。「怎麽不点灯?」那人说著,脚步声向他这边过来。他慌忙将手上还抓著的铜烛台藏到身後,不小心磕到身後的柜子,烛台当的一声落在地上,咕噜咕噜地滚远。
「是没有蜡烛了?」
叶倾云问道,接著他听到对方的脚步声从自己身前走开,柜子被打开,火石喀哒喀哒而後嘶地擦响,他能感觉到微弱的光,然後似乎有一团阴影挡在了面前。
「隐风,你脖子这里怎麽了?」
自然是不想让他知道自己方才正要做什麽,转身,「没什……」话音未落,对方的气息已近在咫尺,温热的手掌贴上颈脖,手指正按在刚才要刺下去的地方,也就是喉口,几个时辰前刚被他掐住的地方……
他忍不住地打了一个颤,却感觉到他的手指在那里轻轻摩挲,好像怕他会疼一样的轻柔,又好像怜惜和心疼一般。
「对不起,白天的时候我没能控制住情绪。」叶倾云低声道歉。
很难想像这样一个狂傲暴戾的人会有放下身段道歉的时候,他咽了一口口水,但却说不出话。不是不想开口,而是不敢,也不知道该说什麽。
原谅?还是要继续追问自己的过去?
似乎是看出了他的犹豫踌躇,叶倾云再度开口。「先是失忆,现在眼睛也看不见,是谁都不会好受。大夫说要放宽心不要过於伤神,所以我才不愿和你说你的过去,怕你想得太多反而不好。而且很多事情,并不是你现在看到的那样……」
他抬起头,循著声音的方向看过去,「那你以後会不会说?」
对方的手从他的颈脖那里挪开,然後抚上他的脸颊,安慰似地轻拍了两下,「你的眼睛要是恢复了,我就告诉你。」
先前心底那小小的期待烟消云散,他有些黯然地垂下头,也不知道这辈子还有没有再看见的可能。
「你别担心,一脚踏进鬼门关的人大夫都能救回来。」叶倾云仍是安慰,静了一下,然後又道,「我向你保证,以後不随便杀人,包括山庄里所有的手下也是,你看这样可好?」
9
他几乎是怔愣在那里,不敢相信自己所听见的。
「看你白天反应这麽大,既然不喜欢,我便吩咐下去,以後『买卖』的时候,只要都照我们说的,便放他们一条生路。」叶倾云扶著他到一边坐下,「其实我也一早就有打算,山庄里好几位堂主都已经娶妻生子,我想把山庄一部分的人手置出去做正经买卖,这样也方便几位堂主安置家人。」
叶倾云所说的堂主他有见过,那几个人算是叶倾云的心腹,手上分别握著不少权利,山庄内各处的事务也都交由他们分工打点。
他没有说好或是不好,因为不知道这些话究竟是叶倾云原本就打算好的,还是说出来哄他的。
「怎麽?你是不相信我?」
「没有。」心口不一,他违心地答了,
「山庄里是你说了算,你觉得怎麽都好。」
「呵呵!」叶倾云笑了起来,习惯性地在他头上抚了抚,「我自是不喜欢那种拘手拘脚的营生,但是你觉得好便好了。」
他心里又是一怔,他知道叶倾云不是那种轻易会妥协的人,但是在自己面前,他总是不停地让步。
「倾云,你不必顾及我的感受,如果想起以前的事……」
话没说完就被叶倾云打断,「等到那时候再说罢。」
看样子是打定了主意,他知道自己再多说也无意,而叶倾云又嘱咐了他几句,无非是不要过於操心,放宽心思之类的话,嘱咐完便就离开了。
面对一屋子的静廖,他开始捉摸起叶倾云这个人。
狂傲,霸道,一意孤行,有时候却又温柔体贴到了骨子里。
如果自己不是骆隐风,那麽叶倾云留下自己的目的是什麽?如果自己是货真价实的骆隐风,那麽兄弟间的感情可谓真的不错,自己处处被关心照顾著,还如此的迁就。
他忍不住伸手摸向自己的脸颊,之前叶倾云碰触过的地方。
不是因为失忆就分不清楚了,叶倾云待几位堂主也亲如兄弟,但是那种一起喝酒一起吃肉福祸同享的关系和他对於自己相比,总带著几许不同的情愫在里面,有些压抑,有些暧昧,不仅仅是因为有几分血缘相连的关系。
接下去的时日,他只顾著配合大夫的治疗。
金针度穴的效果很显见,不出几日他便能看见模糊的影像。知道他的情况好转,叶倾云自然是高兴非常,仿佛全天下再没有比这个更让他高兴的事情。接下来便也不知从哪里弄来的名贵药材逼著诱著他吃下去,只要大夫的吩咐,他哼都不哼一声便照著去办,从没见他这麽听话的样子。
拆下浸了药汁敷在眼睛上的纱布的这天,叶倾云也一直陪在一旁。纱布绕了一圈又一圈,待到完全除下时,
室内的空气仿佛被冻结住,只有炉子上文火炖著的药罐扑鲁扑鲁地作响,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等著他的回应。
他眨了眨干涩的眼睛,眼前明亮起来,所有的事物由模糊转为清晰,接著第一眼看见的便是叶倾云焦灼担忧凝和了好几种表情的脸。
「怎麽样?」叶倾云凑近他,小心翼翼地问道。
他眨了眨眼睛,然後点头。
叶倾云皱眉,「你不要光是点头,快说你到底看不看得见?」
「看见了……」他轻声道,於是便见叶倾云瞪大了眼睛,全然不敢相信的样子。
「再说一遍。」
他笑,「能看见。」
「再说清楚一点。」
「看得见,看得很清楚!」
叶倾云看著他呆了一会,接著「啊」的大叫一声将他从椅子上抱了起来原地转圈,一边转著,一边大笑,「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因为他的复明,山庄上下宴庆三日。
他自然也是高兴的,只是高兴之余又更加的不安。金针度穴时以及完全复明之後,他脑海里便时不时地闪现与现在无关的画面,和曾经梦到的一样,那些稍纵即逝的画面完全不是夙叶山庄里的人和事物。
繁华的城市,偌大的宅院,酒香飘逸的作坊,叫他为「大哥」的公子爷,码头上温文而雅的公子送他上船的景象,还有便是……烧杀抢掠,身陷一片火海之中!
他记得那时候刚醒过来,被告知是由於头部受伤才失去记忆的,如果那些画面真是他的记忆,那麽自己失忆,应该和那场杀掠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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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问,良宵引有什麽含意?其实很简单,因为这个系列基本都是先上床後恋爱的mode,
所谓良宵一夜值千金 ==||||,我开玩笑的。
良宵引实则是一首古琴曲,其曲取意於月夜轻风,良宵雅兴。曲风细腻委婉,清新恬静。只是觉得这个名字挺适合这个系列的基调的,所以就拿来用了^^
10
眼睛复明之後,他便一直等著叶倾云履行承诺来告诉他──他的过去。但是叶倾云似乎已经忘记了这件事,又或者叶倾云是在刻意回避这个话题……
其实叶倾云这边,他早已不抱什麽希望,如果叶倾云想说,他自然会说,若是不想,谁也不能拿他怎样。
与其将希望寄托在他身上,还不如自己想来得更切实际,但是残留在他脑海里的画面片断只有那些,翻来覆去,没有任何进展。
这日山庄里的下人来禀,说是二当家的一位故友,得知二当家回到山庄,许久未见,想念非常,故而特意差人上门邀二当家过门一叙。
他听後不禁疑惑又有些兴奋,这是他醒来之後第一次有认识「从前的他」的人来找他,此前从未有过这样的情况,不知是真的没有人来找他,也不知是都被叶倾云给挡了下来。
想到叶倾云,便问下人可有见到大当家的,下人回说,大当家和堂主出去「买卖」了。他这才有所了悟,想是叶倾云不在,下人又做不了主,这事才让他知道了。
便起身整了整衣衫,「你带我去见他。」
吩咐下人若是叶倾云问起来便说他闷得慌到镇上走走去了,然後就跟著对方派来传话的人走了。
夙叶山庄傍山而建,而他跟著那人所到之处是要行过一段水路然後到得某座小岛上。
岛上烟雾迷蒙,奇石怪草随处可见,宛如仙境一般。
他被引到一处临水而设的八角琉璃亭前,亭中石桌前坐著一名男子,白缎素衫,长发轻挽,正煮水沏茶。
闻见人声,回过头来,轻风过耳,薄雾微撩,端得清隽俊逸。
他拱手作了一揖,搜寻脑海里那残存的记忆,却是没有这个人。对方但笑而不开口,只做了个「请上坐」的手势。
他便也不客气,走了过去,一挽衣衫坐下来。
「这位公子,听带我到这里来的人说你是我的故友,但月前我受了点伤,不记得先前的事情,故而失礼之处,还请见谅。」
对方的嘴角含著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掂起碳炉上的紫金沙铜水壶,姿势优雅地斟水,而後将茶盏奉到他面前。
「在下和隐风还有倾云自小一块儿长大,感情深厚,但……」对方虽是笑,但看向他的眼神却是冷淡生疏,「在下却与你不曾相识。」
他脑袋里轰得一声响,呆愣在那里半晌才迟迟回神。手抖得几乎拿不住杯盏,他定定地看向眼前的男子,「你没有骗我?」
「在下与你无缘无故,作何要骗你?」
「骆隐风真的另有其人?」
「确实。虽然上一次见面已是好几年前的事情,但隐风天生一副练武的好身架,生得潇洒飘逸,为人隐忍含蓄、温润如玉,与你这般文弱的模样……相距甚远。」
他垂眸想了想,而後捉住桌沿微微俯身,「那你知道我是谁麽?」
对方端起自己面前的茶盏,悠悠然地用杯盖撇开茶叶,抿了一口,才道,「在下不知。」
他神情有些黯然,虽然自己也曾是那样的怀疑,但真的被确实之後,心里的滋味复杂得难以言喻。
失落,怅惘,迷茫,还有几分恐惧。
他思索了一阵,但又强打起精神,撑著笑脸端过桌上那盏茶喝了一口,轻道,「好茶!」一抬头,对上对方一脸饶有兴味的表情,正是在打量他。
他颔首一笑,「既喝过公子的茶,也算是相识,不知公子如何称呼?」
对方一直淡漠的表情舒朗开来,拱手道,「在下上官兰容,是这一方水岛的主人。」
「幸会。」然後他有些自嘲道,「只是我实在想不起来自己是谁,如果上官公子不介意,暂且还是叫我隐风好了,名字只是让人叫的,并不代表什麽。」
对方也是笑了起来,「你这一说,我倒是有点明白倾云为什麽甘心把你当作『隐风』留下来了。」
他放下茶盏,用著诚挚的眼神看向对方,一脸愿问其详。
上官兰容略忖了一下,而後道,「听闻夙叶山庄的二当家回来的时候,我就知道那人不是真的骆隐风,因为真的骆隐风是绝对不会再回去夙叶山庄的。而我之所以趁著叶倾云不在的时候差人去约你来,便是对这位『替身』怀著些许好奇……」
「那你为何不在倾云面前点破,而是要偷偷约我?」
「倾云的脾气我想你也应该见识过,其实山庄之外很少人知道你的存在,显然倾云不希望太多的人知道。如果我当面点破,也许今天就不能这麽安然地坐在这里和你喝茶说话了。」
他思忖著上官兰容的话,所以这几个月来没有上门来找他的人……因为自己根本就不是骆隐风!
只是,叶倾云为什麽要这麽做?还是像上次那几个手下说的,因为神智不清的夙叶夫人将他认成了「骆隐风」,所以他就讲错就错留下自己用以安抚夙叶。
然,对於一个替身,叶倾云对他又似乎太好了,给他治伤,又给他治眼睛,甚至只要是他说过的话,叶倾云几乎都一一照办了。
他正陷在自己的思索之中,被对方几声「隐风」给唤回神思。上官兰容似乎看出了他在疑惑什麽,便道,「我也猜不透倾云这麽做的目的,你也知道,夙叶夫人神智不清,发起病来更是麻烦,若是你能安抚住她,叶倾云留下你也不是没有道理,反正你失忆了,对山庄构不成威胁。」说到这里,他停了下来,表情略有凝重,「我想叶倾云是不会害你的,但有些事情还是要告诉你──」
「请说。」
「倾云和隐风虽是表兄弟……但倾云对他的表弟似乎并不仅仅只是表兄弟的感情这麽简单……」
11
他略微一愣,然後低垂下眼帘细细地品嚼对方的这句话。
不仅仅是表兄弟的感情这麽简单……那还会包含著怎样的情感?
心底轻轻一悸,他似乎有所体会,又似乎完全不明白。
「上官公子,不知你和我说这些是为了什麽?」他问道。
上官兰容听闻,却是笑了起来,替他又斟了一杯茶,才道,「若是别个也就算了,偏偏连我也有这样的感觉,所以还是要提醒你一下的。」
「感觉?」他疑惑不解。
这上官兰容说话处处绕著弯子,面相虽善,人也亲和,便就不知这份客套是真是假。
上官兰容点头,「你和『他』有点像。」
於是他更加地不解对方话里的意思,「上官公子方才还道,我和本尊相去甚远,怎麽这会儿又说我和他像了?」
「并非样貌。」上官兰容解释道,「你刚才说『名字只是让人叫的,并不代表什麽』这句话时,一瞬间我也错以为是在和『隐风』说话,也许只是巧合,你也不必往心里去……而我之所以要提醒你,便是想要你明白──那个人对你的好,也许并不是真的好,如若有一天你不再是『隐风』了,叶倾云便将变成你从未认识过的一个人。」
他手一颤,杯里的茶水溅到手指上,烫红了一片,但他浑然未觉。
回去途中,他便一直在思忖著上官兰容说的最後一句话。
『乱花渐欲迷人眼,水月镜花空悲切。切莫深陷下去,否则难以自拔。』
为何会乱花迷眼?为何会深陷其中?又为何……难以自拔?
他想了一路,却是没有明白。
本想悄悄回到山庄不让叶倾云知道,奈何刚走到门口便见一道人影窜出来。叶倾云脸上几分担心几分怒气,「你跑哪里去了?」
他被对方的气势一下震慑住,抓著他胳膊的手又力气大得惊人。
「我、我只是有些闷……就到、就到山下走走去了……」明明已经打了千遍的腹稿,也和下人们通好口径,被叶倾云这麽一吓,还是说得结结巴巴,心虚不已。
叶倾云抓著他的手松了一些,但口气还是带著责备和质问,「怎麽连个下人都不带?你的眼睛刚刚复明,万一有什麽事情怎麽办?」
眼前的男人原该是戾气张扬的脸上此刻堆满了不安和焦躁,夕阳斜照,落日的余晖铺散而下,为那张如雕似刻出来的隽逸脸庞平添了几分柔和,连带著令他整个人都看起来温柔不少。
「下次不会了。」他低下头轻声说道,像个知道自己做错事了的孩子。
对方似乎察觉到自己的口气有些严厉,手上的劲也松了一些,「行了,吃饭吧,饭菜都凉了。」
跟著他走入饭厅,晚膳看起来像是早已布好的,但菜还冒著热气。错过了中午那顿,此刻他也正好腹内空空,一坐下便有些不顾形象吃了起来。
但叶倾云这顿饭却吃得不怎麽太平,刚掂起筷子便有堂主进来附在他耳边悄悄说著什麽。隔了张桌子自是听不清楚,只抓住几个漏逸出来的词,好像是什麽「地盘」「毒七」「重伤」,他想了想,仍是猜不出他们在说什麽。
待到堂主把事情禀完叶倾云让他先退下的时候,他已经一通风卷云残下来。
叶倾云看了眼桌上的残羹剩汤,却是笑了起来,「饿坏了吧?难得看到你胃口这麽好。」也不动筷,便就这麽看著他吃。
「倾云你怎麽不吃。」见对方迟迟不动筷,他放下碗问道,然後眼角一瞥才注意到桌上的菜几乎被他扫光,不由暗暗地脸红,颇有些歉意。「我是饿坏了,你要吃什麽,我让厨房再给你做些。」
叶倾云摇了摇头,「看你吃得这麽香,我都觉得饱了。」说著执起筷子又夹了个鸡翅到他碗里,「多吃些,也不知你眼睛复明以後自己有没有发现。之前好不容易把你养胖了些,又全给憔悴回去了。」然後似乎注意到什麽,俯身凑过来,执起他的手,「你这里怎麽了?什麽时候被烫到的?」还不待他回答,便回头招呼人把药箱取来。
药箱很快被送上来,叶倾云动作小心的往他手上涂著药,药膏散著淡淡的兰花香,丝丝清凉。叶倾云的动作格外轻柔又小心仔细,在他手指的抚弄下,原本就没什麽大碍的地方传来阵阵酥痒。
他呆呆地看著对方,脑海里竟响起上官兰容的声音。
『那个人对你的好,也许并不是真的好,如若有一天你不再是『隐风』了,叶倾云便将变成你从未认识过的一个人……』
啪!
手里的筷子滑落桌上,对面的人停下动作不解地看他,「怎麽了?我弄疼你了?」
他将手抽回,慌忙站了起来,「不是!我、我吃饱了!」
说完这句话便转身连逃带奔地向自己房间的方向而去。
12
如果他不是骆隐风,叶倾云会如何待他?
眼角余光瞥到挂在屏风上的狐裘,他缓缓走过去取了下来,手指轻抚而过。
如果有一天自己不再是骆隐风,他还会这样无微不至地照顾自己?还会变著法子找来有趣的物什讨自己欢心?会因为自己失明而方寸大乱竟去相信换眼这种天方夜谭的方法?会那样焦躁地在山庄门口等自己回来?会……
自己从昏迷中醒来之後,便是他一直陪著他,说话解闷,让他几乎忘记了低落;眼睛复明的那一天,他也是真的为他高兴,他甚至还记得他将他一把抱起来的时候,手都是颤抖著的……
他不敢想下去,在这个山庄里,只有叶倾云对他最好,好到仿佛中了毒,明知这本该不属於自己,却偏偏不想失去。
他要怎麽办?
他该怎麽办?
是作为「隐风」继续享受著对方的给予,还是找回自己,从这个地方,从「骆隐风」的影子里彻底走出去?
他觉得自己……茫然无措。
次日中午,外面的吵闹喧嚣把他给吵醒了。
一夜繁杂缭乱的梦,即使明明听见了外头鸡鸣报晓的声音,但他依然不愿睁开眼睛。梦里的人和景物有一种别样的亲切,他很想就这样一直下去,想不起自己是谁也好,至少不是别人的替代品。
起身开门,就见下人忙碌来去。
「隐风。」叶倾云笑著向他走过来,在他的鼻子上刮了一下,「你睡晚咯,都日上三竿了。」
他不好意思的低下头,然後错开话题,「今天什麽日子?怎麽都在忙碌?」
「没什麽,只是打扫打扫,换上过冬的物件。」
他一眼瞥见叶倾云手里的剑,却是和他以前常常拿在手里的那一柄不太一样,剑鞘之上风团云绕便无其他,鹅黄的剑穗有些褪色,想是该有些年岁了。似乎是看出了他眼里的兴趣,叶倾云将剑递到他面前。
他有推却的意思,却敌不过对方的执拗,只好接了下来,握住剑柄缓缓将剑抽了出来。铿──!
剑身之上划过一道寒芒,沈甸甸地握在手里,却不曾感到煞气,便好奇问道,「倾云,怎麽以前没见你拿过这柄剑?」
叶倾云笑著轻声道,「不是我的,来,要这样才对。」说著手握上他擎著剑的手,带著他挽了几个剑花。
剑光缭绕,晃花了他的眼。他看见叶倾云脸上挂著温柔浅笑,眸子里映著自己的身影,清风拂耳,剑气横秋。
「以後教你些简单的招式,只是防身的话应该足够的……」
他一愣,尽力跟上他的脚步,「为什麽?」
对方醇厚的声音落在耳边,那样的理所当然,「你是夙叶山庄的二当家,怎麽可以不会武功?」
『隐风天生一副练武的好身架,生得潇洒飘逸……』
上官兰容的声音灌入脑中,他猛地惊醒,挣脱开来。
叶倾云不解地看著他,而他也是怔愣了片刻,然後看了看手里的剑,嫌恶一般地往叶倾云手里塞去,「不!我不要!」
「你怎麽了?」
叶倾云正要走近,被他退後了两步躲开,「没,我刚起来还没有梳洗。」
於是,再次落荒而逃!
他不明白叶倾云的心思,明知他不是骆隐风,却还能这样将错就错地错下去。从他口里听到的,没有一样是真的!没有一样是属於他的!但是叶倾云却是那样自然地说著,描述著,每一次莫不是带著欢喜的表情,就好像他是真的骆隐风一样。
不!他不是骆隐风!也不想成为骆隐风!
他在心里这样对自己说道,但是转念间又开始犹豫。
如果自己不是「骆隐风」,他也将是失去叶倾云对他的好。
一面是不想活在别人的影子下,一面又不愿失去对方的温情……他觉得自己已经贪婪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什麽都不愿付去,却心心念念著别人的给予。
如此矛盾,又如此无耻!
藤蔓一样无声无息蔓延开的罪恶感,从这一天起,便折磨得他寝食难安。
13
他开始躲著叶倾云,不同桌吃饭不去他可能出现的地方。现在的叶倾云对於他来说就好像一剂毒药,只有自己才能救自己,不会迷失在「骆隐风」的阴影之下。
其实那天之後他也很少在山庄里看到叶倾云。
听留在山庄里的手下说,最近另一边的势力频频骚扰夙叶山庄势力范围的水域,抢掠良商的货船,不仅如此,在别的水域对於承自山庄庇护的船只也痛下杀手。叶倾云带人正在处理这件事,不过这次似乎弄得挺僵。对方不肯让步,叶倾云自然也不是好说话的主,所以也有不少受伤的下属被陆续送了回来。
飘逸在山庄的血腥味愈加浓烈,使得他更加不愿呆在山庄里。所以他得了空便会往镇上去,看看山庄在镇上的铺子。叶倾云答应他将一部分产业转置出来做正经买卖,但是看了镇上的情况才明白,所谓的转置不过是将来路不明的钱财用这种方法变得正大光明。
镇上的商铺实则都是依附在山庄的势力之下,两淮之上水运繁忙,各路不同的势力也有亲有疏,若是傍上一个大点的主,打狗也要看主人,别人便也不敢随意动他们。所以镇上的百姓明知夙叶山庄背地里做的什麽买卖,但从不点破,也不会有一丝疑义。相对的,夙叶山庄因为不劫良商的货船又常常出资接济百姓,在江湖上还是有些许声望的。
而这些都是从上官兰容的口中听来的,上官兰容告诉他,叶倾云之所以这样做,是当初「骆隐风」离开夙叶山庄之时和叶倾云定下的君子之约。夙叶山庄有绝不对不会去做的事情,是叶倾云为了「骆隐风」的妥协。
那样一个狂傲自大、一意孤行的人,竟也懂得妥协?
不,他确实懂得妥协。
在眼睛失明的时候,在他要求他改走正道的时候,每一次他们间有了冲突,最後妥协的都是叶倾云。以前他想起时会觉得感动,而现在,却是隐隐的心痛。
他终於明白,那些妥协不是因为他占据著道理的一边,也不是因为叶倾云对他格外的重视,那个男人在他面前所有表现出来的一切,温柔的,强势的,抑或是孩子气的那一面,只因为他现在是「骆隐风」!
「上官,你之前说夙叶山庄原本是做正经买卖的,为何现在会走上这条路。」
趁著叶倾云不在山庄的时候他就会到上官兰容的岛上坐坐,只须前一晚将上官兰容给他的信鸽放飞,次日便会有船在渡口等他。
听到他这麽问,上官兰容不慌著回答,用一支木签挑了挑香炉里的灰,端起茶盏喝了一口,这才道,「这件事说来话长,你既想听,我便慢慢告诉你……事情要从六多年前说起……」
「上官!」
话正到这里,便被一个低沈怒意的声音打断,同时一道寒光,却是一把剑直直向上官兰容飞去。
但见上官兰容面色不惊,身体後仰躲开那柄剑,然後宽袖一扫,将那剑带著调转了个方向扔了回去。
他的视线随那剑看过去,便见叶倾云怒发如狂,双目赤红,衣袍被风吹得猎猎翻飞,说不尽的张放与飞扬。
那剑被上官兰容扫了回去,叶倾云手臂一撂将剑接下,而後手腕翻转长剑一振,剑气如刃,横荡开去,一旁的巨石轰得一声四分五裂。
「上官,我夙叶山庄的事何时轮到你管?」叶倾云沈著声音问道。
对方的视线并有落在他身上,但他却依然心悸,被叶倾云这样子给生生吓住。上官兰容将他往身後拉了拉,暗声道,「他没听见什麽,你不用担心,我也不会告诉他的。」说著折下一段树枝,手指在上面抹过,竟是笑如春风,「很久没和他过招了,我去会他一会。」
言语方罢,便见上官兰容足尖一点纵身一跃,手执断枝自水上亭中翩逸而出,身姿轻盈宛若翩鸿。
叶倾云见他阻挡,将剑一横迎了上去。一时间,剑气激荡,鞭声呼啸,两人打得不可开交。几十个回合下来,两人竟是不分上下,叶倾云招招狠厉,上官兰容接得轻松,旋身回舞,优雅自若,却是将叶倾云的狠招化为虚形。
他看得呆愣,那两个人丰神飒爽穿梭於花叶其中,翩然世外的感觉,有点不真实。
就在他发愣的时候,叶倾云震断上官兰容手里的树枝,一掌击在他胸口上,将他打落在地。
上官兰容俯在地上,张嘴一口血箭喷了出来。
「上官?!」
他上前要去扶他,叶倾云手掌一翻,顿时一阵犀利掌风将他扫出丈外。
背脊撞在廊柱上,疼得他眼前发黑,好不容易缓过起来,口里涌上一股腥甜,粘腻的液体顺著嘴角淌了下来,手指一抹,一片猩红。
好狠!
14
他扶著廊柱勉强稳住身子,接著看见一双靴子停在自己面前。不用抬头,对方的气势已经压得他喘不过气。
「隐风,他都和你说了什麽?」男子沈冷的声音仿佛尖锐的冰刃,直接洞穿他的胸口。
「上官他……咳咳……」他刚一张口,腥甜的液体便从喉咙口破涌而出。他扶著廊柱咳了起来,有几滴血点喷到了叶倾云的衣襟之上,嘴里那股血腥的味道让他作呕,压下胃里不适的翻腾,他擦了擦嘴角,「上官讲了一些我们小时候的事情……」不敢抬头看对方,生怕一不小心被他看出了自己的心虚。
叶倾云伸手过来捏住他的下颚迫他抬头,他抗拒地扭开头从他手里脱开,叶倾云再次捉住他的下巴,他依然头一转,甩开。如是几次,叶倾云手下加了力道,他几乎能听见自己下颚骨哢嚓哢嚓脆响的声音。
头被抬起来,正对上叶倾云飞扬的眉目。比较之前他的表情沈静了很多,但眼角仍是赤红,平静之下反而更令人恐惧。
「倾云,我不是故意瞒你的,只是你这段时间正好不在庄里……」
叶倾云没有接口,举起另一只手,他下意识地以为叶倾云要打他,闭上眼微微撇开头。一团阴影照著面门落下来,却没有传来预想中的疼痛,反倒是有什麽粗燥的东西落在嘴角上,用力地来回擦拭。
他睁开眼,看见叶倾云脸上带著几丝歉疚正用自己的衣袖替他抹去嘴角的血滴。
「没事……」他向後瑟缩退去,却因为下巴被捉在对方手里而无法拉开和对方的距离。
他听见叶倾云很轻地叹了一声,捏著他下巴的手松了开来。对方那逼人的气势稍稍离开,他觉得自己刚才可能被那阵气势压迫到窒息而死,略松了口气,然下一刻手腕被用力地握住,还不待他反应,叶倾云已经拉著他向外走去。
「倾、倾云……」又回头去看被扔下的上官兰容,「……上官?!」
上官兰容摇了摇头示意他不用担心,他这才转过身勉力跟上叶倾云的步子。
几乎是连拖带拉地将他带回到船上,船家一声不响地撑开船。叶倾云抱著剑站在船头,一身凛然令人畏怯的寒意,而他则呆在船尾,有些手足无措。
「你要听过去的事情……为什麽不来找我?」叶倾云背著他发问。
他很想开口说什麽,但是觉得怎麽说都不好,叶倾云刚才一怒之下伤了上官兰容,虽然他只是被扫了一掌,但胸口也是隐隐作痛。
「咳、咳!」不想还好,一想便觉有股子血腥味顺著喉咙漫溢而上。掩著嘴低咳了两声,但喉咙口那里却是堵得更加厉害,一咳连带著心肺一起疼。
「疼不疼?」男人低沈的声音落在他耳边,随之一只大手在他背上轻拍替他顺气。
不知叶倾云是什麽时候走到自己身边的,他被嘴里的血腥味熏得有些恶心,便不想开口,稍稍抬眼就看见叶倾云垂在身侧执剑的手那边袖子上一块暗红的痕迹……
心口蓦得一阵抽痛。
若是「隐风」,他那一掌还打得下来麽?
只是这句话,他没有问出口,也不可能问出口。
回到山庄之後,叶倾云便招来大夫要替他诊视。
他先回的自己的房间,听到叶倾云在外面敲门,呆坐在榻上的他被吓了一跳,朝向门口看了看,却是不动,下定了决心不去开门。
叶倾云在外头耐著性子敲了一阵,接著砰地一声,门被他一脚踢开。进来的人脸色不太好看,朝他这边看过来,见他只是安然地坐在榻上,脸色又沈了三分,但没有发作。挥手招了下跟在身後的大夫,大夫提著药箱走了进来,已经见惯了这种阵仗,大夫做起事来游刃有余,替他诊脉然後开了方子让下人去煎药。
他由始至终都没有和叶倾云说话,
他是人,他也有生气的权利,
他自然是不可能提著剑和叶倾云出去打一场,所以他用这种方式表达他的怒意。
叶倾云似乎明白他的情绪,大夫走了之後便拉了一张椅子坐在他榻边,两个人谁都不开口静静坐著,这样怪异的沈默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中间叶倾云起来了一次将蜡烛点上。
临近晚膳时分,下人将煎好的药端来,叶倾云接过之後轻轻吹著。
大夫说他肺腑有损,需要多加调理。他不恨叶倾云的那一掌,只是难过,在这个男人心里,自己究竟是被置於一个怎样的位置……骆隐风的替身?真的仅此而已?
对面男人吹凉了汤药,将碗递到他面前,「动手打人是我不对。我也记得我曾经答应过你,你把药喝了,想听什麽我都告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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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了看叶倾云,伸手接过药碗,仰起头一口喝尽。
叶倾云从他手里接下空碗,用袖子拭去他嘴角的药汁又替他将被褥掖好,转身将药碗放到桌上。做完这些他才坐定下来,眸光沈敛地看著他。
「我说过不想让你知道,是怕影响了你的情绪,大夫也再三叮嘱你要多休息,不要耗费心神……」似乎看他不想听这些的样子,叶倾云叹了口气,然後沈声道,「小时候的事情我想上官也和你说过了,你想从哪里接著往下听?」
他想了一想,「上官说到六年前……」
他看见叶倾云的眸光暗了一截,深邃地好似一洼深潭,又仿佛看不见底的深渊。叶倾云敛著眉头思忖了一会,然後才缓缓说起来。
烛火轻曳,这一夜,谁也无眠。
叶倾云说的一些事情和上官兰容告诉他的并无出入。
骆家原是做正经买卖的人家,叶家则混迹於江湖,叶骆两家因为联姻而成为了亲家。这时候的夙叶山庄还不叫夙叶山庄,夙叶山庄也还没做上那无本的买卖。那夙叶夫人和叶倾云的父亲是兄妹,夙叶夫人嫁到骆家後,两家相继添丁,为了亲上加亲便给二人分别取名为「倾云」「隐风」。
两人的年龄相差不大又都是独子,故而从小吃住一块,一同练字习武。只是由於两家的家世背景仍是有很大的差异,叶倾云身上有著泯灭不了的江湖侠气,而多年之後,骆隐风则长成了一位温润如玉、风度翩翩的少爷公子。
那一场变故是在六年前,不仅改变了叶骆两家所有人的命运,也将叶倾云和骆隐风两人的兄弟关系生生斩断。
六年前的一日,骆家老爷外出生意。结果一去不回,後来有人报信,才知道骆老爷的船遇上了江寇,全船的人无一幸免於难,而夙叶夫人便是在得知了这个消息之後患上的失心疯。
仗著叶家在江湖中的势利,那夥贼寇很快落网,骆家将此事告到了当地的官府,要求严惩这夥丧尽天良的贼子。
谁想官府竟和贼寇勾结,私放那夥贼子不说,反诬灭骆家为黑商,立了数十条莫须有的罪名,将骆家上下判为罪民,还要将骆家全部家产充公。
骆隐风一气之下单枪匹马拦堵了那夥贼子,并将他们就地正法。官府的人知道此事後,连夜携家眷潜逃,被叶倾云带人围堵在了江上。
照理说大仇得报,死者安息,但是这件事後,骆隐风和叶倾云在何去何从的问题上却产生了分歧。
骆隐风自小家教严苛,自认犯下杀人之祸,便理当由官府发落。而生性随放又从小在江湖中摸爬的叶倾云自是再不会相信官府之人,放弃了正经的营生带著叶骆两家的人守著这片水域专找贪官黑商的船只下手。
两人为此吵过多次,原本的兄弟情深,也在日复一日的理论中磨灭殆尽。最後实在无法苟同这种做法的骆隐风选择了离开……
叶倾云说完之後,两人都陷入了长久的沈默里。叶倾云似乎还浸染在对过去的回忆,而他,心里则是说不上的五味杂陈。
原以为夙叶山庄只是比较道义的江寇,但是江寇终究是江寇,却没想到这背後隐藏了这样的故事。难怪上次提到官府,叶倾云会如此激动,也难怪叶倾云会说,「骆隐风」手上沾的鲜血不比他少。
想到这里,他下意识地看向自己的手,叶倾云的手伸过来覆在他手掌之上,宽大敦厚带著暖人的温度。
「那些人都死有余辜,你当时也算是替天行道,就算你不杀那些人,我也会动手的……只是在姑姑面前,还是不要提过去的事情比较好,免得她再受刺激……虽然姑父不在了,但是我爹和叶家都是当你作自己的孩子一样。」叶倾云低声说道,安慰似地轻拍了两下他的手。
他突然有些明白叶倾云为什麽迟迟不愿告诉他这些事的原因了……因为他不是「骆隐风」,知道这些事情後势必要背负上家破人亡以及杀人的阴影,所以叶倾云还是在为他著想的。
「倾云,你是怕我想不开才不告诉我的?」他抬头问道。
叶倾云很轻地点头,目光温和地看他,「很多事情还是忘记的好,就像姑姑,她不发病的时候活得多开心?」
叶倾云不知道他已经知道了自己不是骆隐风,虽然是一直把他当作「骆隐风」来对待,却又心细地考虑到这一层面上。既让他作为「骆隐风」活著,又不让他背负「骆隐风」的过去。
他究竟是生活在「骆隐风」的阴影之下,还是生活在叶倾云的宠溺之下?刻下他已经分不清了。只是很想知道……叶倾云曾经对他的好,哪一部分是对「骆隐风」的,哪一部分又是对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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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叶倾云和他说了那些之後,对於叶倾云他们外出「营生」他也不再那麽反感,只是依然不会参与,最多帮著打理那些转置到镇上的生意。
而在叶倾云面前,他的情绪也平和了很多,不再像以前那样执著的要听「骆隐风」的过去。叶倾云心情好的时候还是会和他说一些的,不过都是些无关紧要的事。他明白叶倾云的用意,看到他这样做,心里暖暖的。
之前一直挣扎在身为「骆隐风」的替身的阴影之下而痛苦不已,以为叶倾云过往曾经对他的好实则都是依附在「骆隐风」身上。但是听过叶倾云的解释之後才发现,原来那个男人并不是一味地把他当作「骆隐风」的替身……
他还是有对他好的时候的。
这样一想,心里便轻松了很多,隐隐的却还有几分说不上的欢喜。
这日从镇上回来,刚走到门口就听见里面笑闹的声音不断,知道应该是叶倾云他们做完「买卖」回来正在庆功,便不想打扰他们打算从边门绕过,可谁知……
「隐风!」叶倾云脸上带著笑,跑著上来叫住了他,「回来了?你看你冻得脸都红了。」说著将暖热的大手贴在他的脸颊上轻搓。
他已经有些习惯叶倾云偶尔表现出来的粗放和孩子气,便任著他用这样暧昧的举动替他将脸温热。
「镇上的生意亏了就亏了,你这样把自己累坏了我倒还要贴药钱。」叶倾云温完他的脸,又牵过他的手握在两手间搓著。
听到他这麽说,他却是笑了起来,「原来是舍不得那些药材……」
「胡说什麽呢!」叶倾云牵著他的手将他拉进堂内,几位堂主也都在,酒香飘逸,都喝得有些面色微醺。
叶倾云斟了一杯子递给他,「我知你不碰酒水,少许喝一点,权当暖暖身。」
他将手里账簿放到桌上,欣然接过他手里的酒盅,低头看见杯盏里泛著小小涟漪的琥珀色液体,又有些怯意,
在叶倾云和几位堂主的催促下,他将酒盅递到嘴边浅浅嘬了一口。酒液入口绵和醇厚,古朴清醇,有一丝别於酒香的芬芳。
「好香,是陈年的女儿红?」
「不是,我也不知道是什麽酒,封口一启,香飘十里,又著实好喝。」叶倾云说著,又取过一坛,泥封一拍,果真酒香带著那抹说上名字的芬芳飘逸满室。
『哥,这是我自己酿的酒,外人不给喝。』
啪!
他手里的酒盅落在地上摔得粉碎。
「桃、花……」他说这两个字,又一下捂住自己的嘴,不相信地看著地上那滩琥珀色的水渍,
摇了摇头。
「隐风,你怎麽了?」叶倾云上前正要扶他,却被他躲开。
他摆了摆手,面色难看地挟起桌上的帐簿,弱声道,「我先回房了,你们慢慢喝。」说罢,也不理会叶倾云在身後的关切询问顾自往後厢走去。
有一种似曾相识分外熟悉的感觉,酒水甫一入口,脑海中便又闪现出那些画面……年轻的少爷乐滋滋地将他领到庭院里,然後捋起衣袖神秘兮兮地从桃花树底下掘出一个坛子来,泥封一拍,酒液如金……
他觉得他自己快要想起来,就只差一步,好像面前横了一条沟壑,但他无论如何也跨不过去。
晚膳过後叶倾云来他房间探他,两人随便聊了一些,从叶倾云出门的时候他向他问了那些酒的来路。叶倾云只笑著告诉他是白天在那家船上找到的。他听後点点头,不再多说什麽。
怀著心事,做事也磕绊,不是碰倒了烛台,就是弄翻了水盆,搞得服侍他的下人哭笑不得。於是也没心思做其它的事,便早早上榻睡了。
睡到半夜,他被呛人的烟味熏醒,起身开门,只见山庄内火光耀天,人声喧闹。
「萧堂主,发生了什麽事?」他拽住从面前跑过的大汉,问道。
「你没长……」被拽住的人似乎忙得不可开交,一头大汗,回身正要开骂,一见是他,到口边的话又生生地咕嘟一下吞了肚里,随即赔笑,「二当家,把你吵醒了?没事没事,走水而已,您快些回去继续睡。」萧堂主说著将他往房里推去。
「萧堂主,东门守不住了!」有手下一身鲜血的过来禀报。
萧堂主狠狠剜了他一眼,朝他这边努努嘴,那名手下意会地噤声。萧堂主随即转过来仍是笑嘻嘻的,「二当家,东门人手不够我这就去帮忙,您快些去睡。」说完将他推进房间里,替他关上房门,急急走了。
待到脚步声远,他再次打开门,人手似乎都被调走,他一个人走在空荡荡的走廊上,想要去找叶倾云问问发生了什麽事。
这时,几道黑影从面前窜过。
「什麽人?」
话音未落,脑後一疼,他便什麽都不知了。
17
『大少爷,你快走!』
『不,我不走!方家船在人在,货失人亡!我绝对不会弃船而走!』
浓烟呛人,血染江水,远处江面上有一艘黑帆黑旗的船停著,只是还没有看清楚,就听到头顶上一声脆响,抬头,带著火星的断桅直直地掉下来……
「哗~哗~」
水的声音?还有这种摇晃……是在船上?
头好痛……
对了,他被人打晕了……
那些人是谁?为什麽要打晕他?倾云……不知道发生了什麽事?
脑後烧灼一样的疼,还有粘腻的液体顺著额角淌下来,他眨了眨眼睛,第一眼看见的是上下颠浮的天空,紧接著是满是血迹的甲板,隔著几个人的身影,他看到被堵住嘴身上捆著绳子被扔在船的另一边的萧堂主、孟堂主以及几个他们的手下。
「老大,这个人醒了。」
「将他带过来!」
他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麽,就被那些人拖著带到那个被称呼为「大哥」的人前,那人用脚尖抬起他的下巴。於是他看见对方一身糙肉,面目狰狞,左眼上罩了个眼罩。
对方眯起眼看他,凑近了些,「我是不是哪里见过你?」然後语气凶恶,「说,你是夙叶山庄的什麽人?」
他眼角余光瞥到一旁,萧堂主神情严肃地对著他很轻地摇了摇头,他收敛回视线,抬头看向对方,态度不卑不亢,「我是夙叶山庄的帐房先生。」
对方眉眼一拧,有些不太相信,然後指著他问身边的手下,
「他到底是什麽人?」
「我、我也不知……」那名手下支吾著说道,「当时看他一个人在後厢廊上走著,想应该是……应该是……」
「废物!」那人一脚踹在那名手下的小腹上,力道之大,那人飞出丈外摔在了甲板上,挣扎著爬起来却是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我让你们去夙叶山庄里抓个有身份的来,结果你们统统一帮饭桶!抓了些什麽人回来?」那人吼著手指向一旁角落里的两个堂主,「这些?」然後手指向他,「还有这个?都是些什麽人?」拎起一脚踢穿将原来当凳子坐著的木桶踢穿,「废物!蠢货!都他妈的废物!」那人发了一通火,然後看向他。
「既是个小小的帐房,恐怕姓叶的也不会放在眼里。」
铿!对方从身旁手下那里抽出刀,架上他的颈脖。「不要怪我,要怪就怪你哪家的帐房先生不能做,偏偏要去做夙叶山庄的。」
刀挥起,反射著阳光,刺目到睁不开眼。他脑中一片空白,只是下意识地闭上眼撇开头。
「老大,你快看那边!」
刀划破空气时呼啸生风,却在离他颈脖不到寸余的地方停住。
他睁开眼,抬头……
远处的江面上,大小数十只船,一色的黑帆黑旗。
「是叶倾云!」
「姓叶的?!」
「萧堂主,是叶大当家!」
「太好了,叶大当家来了!」
船上的人有惊讶也有兴奋,他从地上站起来,看向那大小数十只船,视线落在船上的黑帆黑旗上。
「黑帆黑旗……」他轻声念叨。
竟是和那些残缺片断的记忆里一样的黑帆黑旗……
对面领头的大船上有人跳上船头,朔风激扬,衣袂翻飞。
叶倾云朝他这里看了一眼,但视线很快挪开,对著那个戴眼罩的男人厉声道,「毒七,你夜袭我夙叶山庄,掳走我的人,你到底什麽用意?」
被叫作毒七的人耸著肩膀笑了起来,「叶老大,我想怎麽样你早该知道的,你伤了我这麽兄弟,我掳你几个人也算是礼尚往来了。」说完一把拉过站在一旁的他,刀架上他的脖子,一点一点向船头靠近。
脖子上隐隐的刺痛,他感觉到自己胸口内有什麽扑通扑通地要跳了出来,他有些茫然地看向叶倾云,不知道自己要怎麽做才好……
「叶老大……」毒七的一条腿踏上船舷,「两淮上的船王你也做了不少年了,风水轮流转,是不是也该让我捞点肥水了?」
叶倾云神色凛然,
「毒七,你若是能遵守道规我让你又如何,但你屡屡犯我水域,连良商良民的船也不放过,你这样的前科我怎麽可能让位?哪天要是劫到我自己头上来,我上那里去哭爹喊娘?」
「哈哈哈!叶老大你够幽默,既然这样谈不拢,我们不如换个方式。」
毒七招了下手,就听见身後一声惨叫。他微微回过头去,看见和萧堂主一起被扔在角落的手下身上插著一把明晃晃的刀,接著是旁人有人手一挥,接连几人倒下,只剩下被擒的两位堂主。
「如何,叶老大,如果毒七没有记错,这两位堂主和你打拼多年,可谓左膀右臂……」
他看见叶倾云脸上的神色恍惚了一下,确实,叶倾云和几位堂主亲如兄弟。他觉得自己胃里一阵阵的恶心翻涌,腥涩的江风,血的味道……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失血太多,他觉得脑袋疼得有些发胀。
叶倾云看向那边的两位堂主,眸光沈凝,半晌,他狠狠一咬牙,铿!抽出剑手握上一抹,鲜血淋漓的手掌指向天。
「两位堂主和我如兄弟,叶倾云在这里发誓,日後定会亲去毒七人头为两位报仇,两位黄泉路上先行,将来九泉之下再作兄弟!」
「叶大当家,有你这句话就够了!」萧堂主大声喊道,然後转向一旁的孟堂主,「老孟,这一路要你陪了。」
孟堂主点点头,「刀山火海就拿你当垫底的。」
「哈哈哈,我皮糙肉厚才不怕那些。」
「叶大哥,我们在地下备好好酒等你!」
「走!」
「不要──!」他挣脱不开对方的钳制,只能眼睁睁地看著两位堂主倒在对方的刀上,鲜血飞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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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著那两人的身体软软地倒下,无数无数的画面疯了一样的涌进脑海里,几乎要填满每一处空缺的角落──同样在船上,同样的鲜血杀戮,还有同样的……
黑帆黑旗!
毒七将他往前一扯,推到了最前面,刀依然架在他颈脖之上。
「姓叶的,这是最後一个了,你们山庄的账房先生,我想你也不会稀罕了,我就一并送他下去陪他们了。」
他看到叶倾云一愣,可能是「账房先生」的身份让他一时没能反应过来,刀刃逼近颈部的皮肉,感觉到有什麽顺著颈脖缓缓流了下来。
他有些害怕,但又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麽,看到叶倾云为两位堂主歃血起誓的时候,他被深深地震撼到,然後心里便萌生了一丝期待。
他知道在这样的关头不该计较这样的事,但是他又忍不住的要想。
叶倾云会如何待他?
是他,而不是「骆隐风」,对於叶倾云来说,究竟算什麽……
叶倾云看著他不声响,眼神里有几分犹豫。这不易察觉的变化似乎也毒七看了出来,压著他颈脖的刀松了一些,想对方是觉得他这枚筹码还有些份量。
「叶老大,如果你不想他死,就拿水域图来换,我毒七便马上放了他,今後依然待夙叶山庄如上宾。」
他紧握成拳的手微微颤著,掌心被汗水沁湿。
会不会救他?
他抬头,正对上叶倾云的视线,那样深邃,那样隐默,看不到他心里所想,猜不透他会如何抉择。
但他却率先放弃了。
他根本不是「骆隐风」,他只是一个替身,连名字来历都不知道的人,能活到今日全仰仗著叶倾云的庇护。但是无论怎样,他终究不是那个人……
如果是真的「骆隐风」,上官和叶倾云都说过他有一身好武艺,一手好剑法,也不会被擒,更不会被拿来作为要挟的筹码。
到这种关头,叶倾云也该将他们两个分开来看了吧。他无须为了一个什麽都不是的人妥协谈和,他也不会为他束手束脚。
他不觉低头苦笑,曾经害怕死,因为怕鬼差问起来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後来又很想死,因为听信了叶倾云的话以为自己双手粘血罪孽深重,而现在,他并不害怕死,也不害怕鬼差问起来什麽都不知道,他只是害怕……这世上再没有人会惦念……
叶倾云迟迟不做声,他的心理辗转反复过各种情绪後,却是一下轻松了下来。
到底他不是骆隐风,到底他对他的好还有有限的。
便抬头,昂首而立,笑著道,「叶大当家,你放心,我决不会拖累於你。」说罢,用力挣脱开毒七跳上船舷。
「隐风,你要做什麽?」叶倾云终於出声。
他仍是笑,然後纵身而下。
如果是「隐风」,该是另一种结果吧……
扑通!
江水疯涌进口鼻,水面之上有厮杀的声音,但越来越邈远,那些凌乱的记忆和现实混叠,分不清哪些是过去,哪些是现在。
他觉得心口很痛,仿佛被人活生生地剜去一块。
为什麽要把他当作「骆隐风」?
可他偏偏就是没有办法成为「骆隐风」……
自己到底是谁?
叶倾云,你可知……我到底是谁?
扑通!扑通!
身边接连有什麽落下,血的腥味扩散开来。意识渐渐消散,他依稀能听到有人在唤他。
『唉……孝哉,你还是去劝劝敬哉,虽说是他不对,但刚才你确实说话重了……』
古朴典雅的大宅,坐在堂上的老人,年轻的少爷摔门而出,他想去追却是犹豫了……
等回来以後再好好哄他吧,等回来以後再好好劝……
「敬哉……」
初冬的江水,透骨的寒冷。
他觉得自己好像掉入了冰窟,接著又好像跌进了火坑,又冷又热地反复煎熬著。
他睁开眼,依稀看见了叶倾云,好像初次醒来时候的那样,但是很快又被身上的不适给折腾得神智不清。
在一片无助和痛苦里,他感觉有什麽正慢慢靠近,然後将自己紧紧圈著。
一瞬间,无比安心,好像在惊涛骇浪里无依的船只一下找到了庇护,他向那个暖人的地方又靠了靠。
如果死了是这样的……那也未尝不可。他想。
19
睁开眼睛看到的是有些熟悉床帐,没有想过还能再次醒过来,恍惚之後,便以为自己仍是在梦境之中。
头有些疼,他想坐起身,却听见身边一声低沈的闷哼。
他维持躺著的姿势,回过头去,正对上一双慵懒半睁的眸眼。男人倦意的脸上满是被从睡梦中搅醒的不满,黑亮的眸眼渐渐清明,然後手抚上他的脸颊。
「你醒了?」沙哑著的嗓子,声音听来更为低沈,却绵延著无尽的温柔。
他正要张嘴开口,蓦得惊见彼此都光裸著上半身,讶异之余便向後退开去,不想一头撞上床栏,痛得他眼前发黑。
「疼……」
他摸向脑袋的手触到一个比自己体温高些的东西,叶倾云动作比他快的已经伸手过来替他揉了,「……你什麽时候能让人不操心?」
宽大的手掌异常温暖,在他的抚弄下,不觉又泛起困意。他强打起精神问叶倾云「我没有死?」
这句话一问问出来,叶倾云原本柔和的表情蓦得肃敛起来,「谁让你跳的?」
他被他变脸如变天的气势吓得怔住。
「你知不知你被救上来的时候身上一点温度都没有,什麽办法都试了就是暖不热!」
所以才会这样,是抱著自己为了让自己暖和起来……那暖人且宽厚的依靠,原来是……不觉脸上有些发烫。
「怎麽了?」叶倾云脸上又换作了担忧的神情,覆在他头上的手挪到他额头上,摸了摸似觉得不妥,於是脸也凑了过来,额头相抵,「烧是退了,但看样子又要浪费山庄里不少上好药材。」
他知道叶倾云是在玩笑,这一次死里逃生,却没有太多的欣喜。
「你在心疼那些药材?」
叶倾云将手抽回,活动活动胳膊,可能长时间维持著一个动作,他能听见他转动胳膊时卡嚓卡嚓的声音。
「为什麽想死?」
「嗯?」
叶倾云回过头来,眸光凌厉,连声音都沈冷了下来,「我问你为什麽不等我救你?」
「我……」竟是哑然。
叶倾云起身穿衣,留给他一个蜜色肌肤的背影,习武之人的身板,肌肉紧实,线条流畅。他穿完衣裳取了件中衣扶他起来穿上,然後由动作小心地扶他躺下,掖好被褥。
「你当时是真的想死麽?」
「两位堂主如此,我又如何怯於人後。」他说道。
只是没有告诉他,其实是自己先放弃的,因为自己认定了他是不会为了救他而和毒七谈判的。
叶倾云在榻边坐了下来,视线落在他的颈脖那里。他意识到对方的视线,抬手摸向脖子那里,手指触到了一圈纱布。
「幸好你当时没有往刀口上撞。」叶倾云轻声说道,「不然神仙也救不活你了。」
他心里一悸,眼前竟是水汽音韵,「你当时……是要救我?」
叶倾云看著他,目光沈柔,「我当然要救你。账房先生没了可以再找一个,但你可是夙叶山庄的二当家。」
胸口的悸动在他这一句话之後却是平复了少许,他将脸别开,视线落在了窗外。
缟素飘飘,满堂皆悲。
是在为萧堂主和孟堂主守丧吧。
他回过头来,「倾云,如果我死了……」他停了一下,视线灼灼地落在叶倾云那张隽逸不羁的脸上,「如果我死了,你会为我守丧吗?」
如果是隐风的话,便是一定会的吧。他知道他会肯定的回答,但还是想亲口听他说。
「会。」叶倾云想也不想地说道,然後倾身下来,一只手撑在他枕边,脸靠的那麽近,近到他的气息都喷在了自己脸上。
「我会血洗两淮,让天下同悲。」
20
叶倾云一字一字地说道,每吐出一个字就仿佛在他心头重重地烙了一下。
他失神了片刻,然後问他,「真的?」
「你要不要试试看?」
他却是笑,「倾云,我饿了。」
叶倾云摸了摸他的脑袋,「我去让厨房给你熬点稀粥,你再睡会。」说著便披上外袍开门走了出去。
他看著叶倾云离开,看著门打开然後关上,怔怔地望著门口丢了魂一般。半响,他才回神,却是轻叹了口气。
「你真的会这麽做?可我是……方、孝、哉。」
从船上跳下落水的刹那,所有残缺的记忆都被填补完整,他的名字,他的身份,统统都想了起来。
他叫方孝哉,是京城方家的长子,底下还有个弟弟名曰敬哉。方家经营酒坊,是百年老字号的商户,分铺遍布天朝各处,在京城和封家都是颇有名望的家族。
那日船正从两淮之上行过,不想遭遇江寇,船工被杀,货物被劫,而他也因为掉下的断桅砸到头部而受伤失忆。
在夙叶山庄这半年多来的生活在脑海里一一掠过,他想到自己曾经的彷徨无助,想到自己对叶倾云的恐怯和依赖,想到因为丈夫和儿子相继离开而疯疯癫癫的夙叶夫人……
是该离开的时候了?
但却有些留恋……不知道留恋的什麽,仿佛对这里已经有了感情,被恭敬的叫做二当家,被叶倾云、上官还有夙叶亲切地叫做「隐风」,就好像已经变成了习惯一样。明明早就知道自己不是「骆隐风」,渴望著找回真正的自己,但是真的把所有的事情都想起来之後,又开始犹豫。
他该回去做回他的方大少爷挑起家业,此後和夙叶山庄再无瓜葛,还是……
* * *
仙雾缥缈,
水中亭里茶香飘逸。
「我以为你……却是把我忘记了。」从宽大的袖子里探出的苍白素手,拎起炉子上紫金沙的水壶,为彼此的杯子里斟上茶水。将水壶放回炉子上,然後掩著嘴轻咳了两声。
他有些歉意地笑,「怎麽会呢,为了我的事情你还被倾云重伤,说什麽过意不去的都应该是我。」他说著从身旁取出一个装饰精美的匣子,递到上官兰容面前,「山庄里别的没有,上好的药材倒是不少,你吃著不够我替你再去弄些回来。」
上官兰容接过盒子打开,里面一根根须完好的千年野山参。上官兰容似乎很满意,微微笑著盒上盒子,示意侍女来取走。
「以前觉得你有些呆笨,恢复记忆之後却是圆滑了不少。」上官兰容的视线落在他放在手边的帐簿上,端起自己面前的杯子浅嘬了一口,「听说现在夙叶山庄在正道上的生意都是你在打理,且越作越好,蒸蒸日上,叶倾云可谓真的是捡到宝了。」
「哪里。」他颔首而笑,「许久未作了,也有些生疏。」
上官兰容放下杯子,俊秀脸上凝著略显肃严的表情,垂著眼眸想了想,然後抬头问他,「你既然想起来了,为何不和家里联系,反而还要继续留在这里?」
这一问,把他给问懵了。他低著头,手里玩著那茶盅,过了一会才抬头回道,「山庄里都是粗人,没几个会打理生意,等找到能接手的人,我就和倾云说……」他越说越轻声,也知道自己这个理由不算理由。
「你是舍不得叶倾云?」上官兰容凑近了些,一语道破。
他一愣,但很快镇定下来,辩解道,「在我失忆的时候,
倾云和山庄里的人对我颇为照顾,我这麽一走了之,是不是太过不义了?」
上官兰容默默替两人重新将茶水斟满,「那你有没有记起,当时在江上遇劫时的情形?」
21
他手里玩著茶杯的动作停了一停,「为何这麽问?」
上官兰容似不以为意道,「没什麽,如果你想起来的话,可以让倾云替你去查查,两淮是他的地盘,敢在他的地盘上抢良商的船,那些人不是胆子太大了就是活腻味了。」一番话道理十足,上官兰容说完再次端起茶盏喝了起来,气定悠闲。
他嘴角抽了抽,扯出一抹笑,「事情过了这麽久……而我确实也记不清了。」
从上官兰容那里回来,他便一直心事重重。
一直忙著山庄在正道上的生意,上官兰容不提起,他也想不起来。既然是叶倾云的水域,而叶倾云和骆隐风有君子约定,叶倾云不能劫良商和良民的船。那麽那天劫他船的人是谁?还有……黑帆黑旗!
那分明就是叶倾云的船,说明当时他也在场。
为什麽呢?
想得过於投入,没有注意到眼前的门槛,一脚踢了上去,等他反应过来整个人已经往地上跌去。
「小心!」
有人胳膊一捞已经把他抢进怀里,还不待他回过神来便是当头呵斥,「怎麽走路的?眼睛都不看的麽?」
勉强站稳了,他抬头,男人眉峰微扬,无论是平时说话还是做事,骨子里都透著桀骜。
「我走神了。」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
叶倾云显然不怎麽高兴,将他胳膊一扯,「吃饭!」没走两步又问,「你是不是将那株千年野山参拿去给上官了?」
他怔愣了一下,脑袋里飞速地寻著借口,但是还没有开口,叶倾云已经抢在前头了,「上官喜欢伺弄花花草草,你身上沾了他那里熏香的味道,别以为每次偷偷去我都不知道。」
他被叶倾云拖著,小步跑著为了跟上叶倾云的脚步,听到叶倾云这麽说,抬起胳膊去闻,叶倾云在前面头也不回地说道,「别闻了,那点味道现在早就被风吹散了。」
「你把上官重伤成那样,我替你去问候一声也算是礼貌。」他轻声嘀咕。
叶倾云嘎得停下脚步,他没止住一头撞了上去,叶倾云有些好笑地看著他,「上官的武功不在我之下,我出手的时候心里有数,那点小伤睡上两天就好。如果他把玩阴谋诡计的心思都花在武学造诣上,早不知要比我高几个段位……」叶倾云停了下来,神色谨严了些,手抚上他的脑袋替他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鬓发,「我们虽然从小一起长大,但是交情不交心,这也是我不许现在的你多和他接触的原因。」
他点点头,「好,我以後不去。」
和叶倾云一同走进饭厅,一如往常,只要他出门,无论多晚叶倾云都会让下人温著饭菜等他回来一起吃。
两人在桌边坐下,净了手,叶倾云看到他搁在手边的帐簿,不觉赞叹的语气,「山庄里的生意你打理得越来越好了,以後你也不必顾忌著束手束脚放不开手,大胆放心去做就好了。」话音落下,一块栗子肉被搁到他的碗上。
「商场如沙场,需步步为营,最忌急功近利。倾云,你就不担心我放手去做万一失手将夙叶山庄都赔光了?」
「只要你高兴就好。」叶倾云很随意地说,也不知是出自真意,还是随口敷衍他。
「大当家,您要的酒。」下手抱了一坛子酒来,叶倾云欣然接了过来,「隐风,你要不要喝一点?」
啪!
泥封被拍开,酒香四溢,他却是一下愣呆掉,手里筷子「啪嗒」落在桌上。
「这是……什麽酒?」他的视线落在叶倾云手里那坛子上。
「二当家,我们也不知道这什麽酒,就是在那些『买卖』的船上找到的,香得紧哩,就剩这最後一坛了。」
他颤抖著伸出手去,从叶倾云手里将酒坛子取了过来。
酒液如珀,酒香甘冽……
手指沾了一点放进嘴里,他眉头一紧,轻声喃道,「敬哉的桃花酿……」
22
手抖得几乎捧不住酒坛,直到另一双手从他手里接下那坛子,对方关切地问道,「怎麽了?上次你看到这酒的时候也是这种反应。」
他回过神来,视线定定地落在那酒坛子上,怔怔地看了一会,然後又挪到了叶倾云身上。
「你劫了良商的船?」
叶倾云脸上的表情僵愣住,似乎是被他这话给弄糊涂了,「良商?隐风,你在说什麽?」
「你没劫良商的船,那你从哪里弄到的这个酒?」
叶倾云的表情更加莫名,一旁的下人忙上来又解释了一遍,「二当家,那不是良商的船,我们也不做那种事的……」
他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抱起桌上的账本便是转身,「我吃不下,你慢慢吃。」随即大步离开。
没有错,那是敬哉自己酿的酒,这个世上只有他一个人才酿得出这样的挑花酿。
叶倾云他……叶倾云他……
砰的一声关上房门,他背靠著门板重重地喘气。
叶倾云劫了方家的船?
这一念头一出,立时背脊上滋出一层冷汗。那麽那个时候自己看到的黑帆黑旗,就真的是……?
不会的,不会的!他又开始否定。他和骆隐风有君子协定,他不会劫良船,也不能劫良船!
那就不是叶倾云了……黑帆黑旗的船也许不止夙叶山庄这一处。
想到这里,心里似乎松了一口气,但还不敢确定,便轻手轻脚的打开门,朝洗房那里走去。
洗房在山庄少人来往的地方,外头的场地上晾著衣物床单之类的东西,还有换下修补的桅旗。夜风袭过,猎猎作响,僻静的地方染上几分阴森。
他借著月色走到晾著桅旗的架子前,他记得,那旗上有苍鹰的图案,上一次在毒七的船上看得不真切,所以他要确定一下。
心口怦怦直跳,努力使手不那麽颤抖,捏住桅旗的底端,将旗帜拉平,黑色的布料在月华之下泛著如水的光泽,平整如一,墨黑如夜,却是什麽图案都没有。
他不觉欣然而笑,心里压著的石头彻底放了下来。
於是转身。
!!!
一声惊叫几乎就要脱口而出,被他生生地克在喉咙里。
夙叶不知何时站到了他的身後,手里正拿著个碗,歪著头打量他。
「你是谁?」夙叶问道。
他吐了口气,想这夙叶夫人应该又是犯病乱跑了。其实他也分不清楚她到底什麽时候算是犯了病,不把他当作「隐风」的时候,还是一口一个「隐风」叫著他的时候?
「夫人,我是山庄里新来的账房先生。」他随便扯了个谎,反正夙叶一转身就不记得的,「夫人这麽晚了怎麽跑到这里来了?让我送您回房吧。」
没想到夙叶啪地打掉他伸过去的手,然後小心翼翼地护著手里那碗东西,「我要去找隐风。」
「二当家早该歇息了,您明天早上再去找他吧。」他想还是把她先哄回去比较好。
夙叶摇了摇头,「不要!我要去找隐风。」
「夫人有什麽要紧事要吩咐二当家的,我也可以转告,这麽晚了,您还是回房比较好,夜风大,免得受凉。」
夙叶听闻,凑近了他,神秘兮兮地悄声说,「嘘──你去不管用,你去的话隐风不会喝药的。我要让隐风把这碗药喝下去……」
「药?」他有些疑惑,夙叶手里明明端著一碗清水,但她那样说,便好奇地套她话,「二当家最近身体健好,并不需要喝药。」
「要!」夙叶拧著秀眉肯定道,「要喝!一定要喝!」
「为什麽呢?二当家身体无恙,万一喝出事来怎麽办?」
夙叶四下望了望,然後向他凑得更近了些,「不会有事哒~是倾云告诉我的……隐风有病,隐风要喝药……隐风喝了这个药就再也想不起以前的事情了,那样隐风才不会离开山庄!」说著捧著那碗药乐滋滋的转圈。
「隐风永远都不会走咯,隐风永远都能留下来喽~」
他僵在原地,石化了一般。
一阵烈风遽过,将晾著的东西都掀了起来,他看见那块光整墨黑的桅旗背面,金丝绢绣著风团云形,银线勾勒了一只展翅!翔临驾九天的──
鹰!
23
好不容易把夙叶夫人哄回了房,他觉得自己都快虚脱了。
拖著脚步往自己的房间走去,一路上脑袋里就在思考刚才夙叶说的事情……这个世上真的有可以让人忘却前尘的药?也许只是夙叶神智不清,胡乱说的。
但是那个桅旗……
走到门口,从房间里透出的黯淡光亮下有个人背身站著,长长的影子拖倒他身前。他抬头,叶倾云恰好转身,手里领著一个食盒。
「你到哪里去了?没见你在房里我正要回去。」
「娘好像又发病乱跑了,我花了不少功夫才把她哄回去。」他漫不经心地说道,
推开门,叶倾云也跟著他走了进去。
「你说你晚膳吃不下,我给你拿了点你爱吃的桂花糕来。」叶倾云径自走到桌边,将手里的食盒放到桌上,而後打开,从里面端出一碟子糕来递到他面前,「趁热吃。」
在山庄这些时日,叶倾云早已摸清楚了他的喜好和习惯。他敌不过他的好意,更抵不过那半透明状的晶莹玉润的糕点的诱惑,从碟子里掂了一块递到嘴边轻咬。
「这糕……」他眉头轻蹙看向手里咬了一口的桂花糕。怎麽会掺著药材的味道?
叶倾云似乎明白他的疑惑,「你大大小小的伤也受了不少,该好好养养的你也不愿意,总让你喝药你还难受,就让厨房在糕里加了点药材,看来这法子还是不行。」说著便要将那碟子糕放回到食盒里,被他拦了下来。
「扔了怪可惜的,也不是特别难吃,多吃几口就习惯了。」
「那就好,吃完早点歇息。」
他目送叶倾云出门,然後目光又落在了那碟子糕上,心里方才淌过的那阵暖意在想起夙叶夫人的话之後顿然全消,犹如鱼刺在喉。
药膳也不是不合理,但……便瞧那些散著诱人香气的糕点越瞧越厌恶,起身端起那碟糕全数倒到了窗外。
自己脑伤痊愈而迟迟想不起以前的事情,难道是因为叶倾云给自己下药?
为何要下药?
是为了让自己以「骆隐风」的身份一直留在这里?
『倾云和隐风虽是表兄弟……但倾云对他的表弟似乎并不仅仅只是表兄弟的感情这麽简单……』
他想起了上官兰容曾和他说起的话。那时候因为纠结在自己的过去之上,而一直都没有在意,现在想起来……
叶倾云对於骆隐风如果有超越兄弟的情谊……岂不是……?
他不敢相信地捂住自己的嘴。
天朝不忌男风,大户人家眷养娈童和男宠是很稀疏平常的事情,只是……
叶倾云对骆隐风的那种感情……
喜欢?
叶倾云竟然喜欢上了自己的表兄弟……
他有些被这样的念头吓到,回想了一下,那些关怀,那带著溺爱的眼神……如若真是这样,他又把自己当作了什麽?
用以慰籍感情的替身?还是可以任其摆布的傀儡?
越想越心寒,越想越心痛。
往日共处的那些美好,此刻都成了刺痛他的利剑。
他始终相信叶倾云还是有真心实意对他好的时候,不作为「骆隐风」,而是单单对著他。但是现在他才发现自己错得离谱,错得荒唐。
叶倾云若是真的为了他,便不该把他当作「骆隐风」!
如果叶倾云劫他的船是真,如果下药让他无法恢复记忆也是真……叶倾云做的那些,根本不是为了他,而是为了他自己。他要把他变成「隐风」,一个没有过去的「隐风」,一个可以任凭他使唤的「隐风」!
但是无论如何,他都不可能变成「骆隐风」……而叶倾云,显然也知道。
他在他面前千方百计要隐瞒「骆隐风」的过去……真的是为了不让他背负上「隐风」的阴影?
不,绝对不是那样!他在心里否定。
叶倾云不说并不是因为他,叶倾云不说是因为他自己!
他无法面对自己的感情,又抑制不止自己对隐风的爱恋……
所以才对他时好时坏……好的时候因为他是「隐风」,不好的时候,也因为他是「隐风」……
他不觉浑身失力,然後暗暗地笑。
『乱花渐欲迷人眼,水月镜花空悲切。切莫深陷下去,否则难以自拔。』
如何算是深陷?如何又……难以自拔?
在夙叶山庄百余个日夜,这一晚,他作为方孝哉,一夜无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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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写H。。。TMT
24
东方既白,生了离开的念头。
是该离开这里了,不属於他的名字,不属於他的身份,也不属於他的……感情。
只是不知要如何开口。就这麽告诉叶倾云自己恢复了记忆所以不能再呆在山庄里?不,不行,夙叶山庄不是什麽人都能随便进出的……如果不说,就这样悄悄离开?
他寻思著这个问题从走廊上走过,路过书房,听到里面传来上官兰容的声音,
很轻,
似乎刻意压低了嗓门说话。
「你准备骗他到什麽时候?如果他一辈子想不起来,你难道让他当一辈子的『隐风』?」
上官兰容的造访让他有些惊讶,据他所知,上官兰容,叶倾云还有骆隐风虽然从小一快长大,叶倾云和骆隐风的武艺都师承自上官兰容的父亲,但是叶倾云和上官兰容的关系并不是很好。
听到似乎是在谈论他,他放轻了脚步挪到窗下。
「想不起来就先这样吧,好歹姑姑发起病来还有个人来哄哄她。」叶倾云的声音响了起来,同时还伴随著来回走动的脚步声,「无事不登三宝殿,你找我就是为了这件事?」
之前几次两人见面叶倾云都是没好气的态度,这会口气听来却是温和了许多。
「我想你啊……」上官兰容的声音再次响起。叶倾云「噗──」地喷茶,於是上官兰容似乎心情很好地笑了起来,「我和你开玩笑的,你还当真。」
「你破我布在山下的八卦铜门阵,又破我九曲连环阵,
为得就是上来开我一个玩笑?」
室内沈默了一下,然後上官的声音响了起来,这一次带著几分严肃。
「我是来劝你收手的,你当年怎麽答应隐风的?现在全都抛在了脑後?你说你不会劫良船,为什麽现在又……?」
上官兰容的话未说完,房间里传来长剑出鞘的铮的一声。
「上官,你又在管闲事了。」
「不是闲事,你是我爹的徒弟,又从我爹手里接下两淮水域。你现在这般作为,简直是在给我爹添黑抹污,我当然要管!」难得的,竟从一向平和的上官口里听到这般强硬的语气。
书房里再次沈默,过了片刻,才听得剑归鞘的声音,然後是叶倾云开口,「等到那人肯现身见我了,我自然收手。」
「你疯了?!两淮之上多少船只,你竟用这招来逼他现身?」
「我就等著他带官兵来踏平我夙叶山庄……」良久叶倾云才低声道,「如果他连兄弟情谊也不顾及的话。」
他听著里面人的对话,无意识地攒紧了拳头。
叶倾云为了引骆隐风现身,竟然故意违背当初的约定。他低著身子向後退开,然後一边回头看有没有人跟来,一边向平时堆放杂物的库房走去。
因为要照料镇上的生意,库房的钥匙他也有一把。里面堆的便是叶倾云他们外出「生意」而来的物什,除却分给兄弟手下的,剩余的就全堆在那里。
他颤著手打开库房的门,里面烟尘扑鼻。碍於这些东西的来路,他不愿意碰,所以就算钥匙在手也从来没有进来过。
房间里堆著大大小小的箱子,有些积了厚厚的灰尘,有些则看起来刚搬进来不久,箱子上有斑驳的深色痕迹,房间里则充斥一股铁锈的味道。
他走到最靠近门口的那几个箱子前,一一打开,箱子里皆是上好的绸缎,他随手取了一匹细细打量,布料不起眼的地方有个印戳。
「程家的布料……」他喃喃自语,放下布匹绕开那几个箱子走到里面,打开其他的箱子,「……金玉满堂的金银器……湘绣坊的绣品……天水阁的书画……这个……」他的视线落在手里那块明显受潮发霉的茶饼上,「若尘的茶叶……竟然连……」
茶饼从他手里滑落,他转身看著一屋子的东西,心里一阵阵地抽痛,这些都是和他们方家一样做著正经买卖的商人,他看著那些大大小小的箱子,甚至都能想象得出当初的惨状……
船毁人亡……
他的视线落在了墙角那里,愣了一愣,然後像发现了珍宝那样地冲了过去,甚至忘记身前的乱七八糟的箱子而被绊了好几下。
角落里不过是个碎了的坛子,
他从碎片里捡起坛底,嘴里暗暗出声,「不是……千万不要是……」他闭上眼睛,将那块碎片慢慢翻转过来,「倾云,你不会这麽做的……不会……」
他咬著牙内心挣扎了几下,然後猛得睁开眼。
视线落在那被翻转过来的坛子碎片之上,手指颤得几乎就要拿不住,他伸出另一只手,两只手像捧著什麽稀世奇珍那样小心翼翼地捧著那块碎片。
碎片上有一个小小的红印,印中用篆书写了一个字──方!
25
「不!」
他将手里的碎片往地上狠狠一砸,那坛底裂成几片,他怔愣了一会儿又发疯似的将那几块碎片统统捡起来,握进手掌中。
什麽义寇?什麽只劫黑船?什麽不让别的江寇侵犯水域……都是骗人的!统统都是在骗他!
「你在做什麽?」
叶倾云的声音在他身後蓦地响起,他被吓到「啊」的一声抛掉手里的东西,转身。
叶倾云站在门口,高大的身躯挡住了门口的光线,看不清他的表情。他沈默地看著来人,过了一会儿才像是下定决心一样开口。
「倾云,为什麽要骗我?」
叶倾云被问得愣住,「你在说什麽?」
他沈了一口气,「为什麽要骗我?这里堆的根本都是良商良民的货物,你却骗我说你们不劫良商良船?」
叶倾云走了进来,看看里面的东西而後解释道,「我们确实只劫贪官黑商的船,但有时候也会得到不准确的消息……隐风,你……?」他伸出手来要拽他的胳膊,被他身子一侧闪了开来。
「我不是隐风!」
叶倾云脸上的神情一僵,而後半眯起眼眸,眸光犀利地将他上下看了一圈,「你再说一遍。」
他被他身上那股气势微微吓住,却仍是坦然以对,「我不是什麽骆隐风,我已经什麽都想起来了……」
柔和的光线里,被搅起的尘埃纷纷扬扬,然後无声无息地落下。
他心里有些轻松,而说出真相等同时也看到了他和叶倾云之间横上了一堵看不见的墙。
你我从此便如陌路之人,你不认识我,我也……
莫名的酸楚从心口涌了出来,然後漫溢到鼻尖,眼前的事物被水汽模糊,但是叶倾云的身形却依然看得清楚。
「叶庄主,多谢这些时日的照顾,日後在下定备重礼酬谢。」他忍下心里的万般纠痛,说完便提步向外走去,却被叶倾云大手一伸拽住了胳膊。
「你上哪?」叶倾云声音沈冷地问他。
「自然是回我应该去的地方。」
话音刚落,身体便被一股大力猛得向後一拖,他没能站稳直接摔倒在那几个装著布匹的箱子上。
布料散了一地,室内尘土飞扬。他的背脊撞在箱子的棱角上,一阵椎心的痛。
「夙叶山庄是说来就来,说走就能走的麽?」叶倾云的声音冰冷得令人毛骨悚然,仿佛往日里对他的那些温柔软语都是另一个人所为。
他偏著头不去看叶倾云的表情,「叶庄主只要肯放在下下山,在下决计不会将山庄内的情况告知他人,日後定重金酬谢,在下一言九鼎,驷马难追!」
叶倾云缓缓走过去,在距离他颜面寸许的地方停了下来。他半俯在地上,叶倾云的靴尖就在眼前,甚至能清楚地看见他衣摆上绣著的风形的一针一线。叶倾云的脚抬了抬,却是用靴尖抵住他的下巴,迫他抬起头来。
阴鸷的目光自上而下地打量他,「那你到底是谁?」
「你无须知道。」他淡然答道。
「呵!」叶倾云嗤笑了一声,「山庄里好吃好住,一定不会比你原来的地方差,我看你还是继续留在这里好了。」叶倾云说罢转身,出了门外叫来手下,吩咐他们把他送回房间,并下令,「二当家身体不适,如需外出要先征得我的同意。」
他被进来的手下从地上扶了起来而後架走,经过叶倾云的身边他从那两个手下手里挣脱开,怒道,「叶庄主,你无权这麽做!」
叶倾云嘴角一勾,「你忘了?我是这里的叶庄主……带走!」
那几个手下上来要拽他的胳膊,被他一下甩开,「放开,我有腿自己走。」转身向自己的房间走去,他能感觉到身後叶倾云的视线牢牢地盯著他。
晶莹剔透的雪花自天上纷扬而下,今冬的第一场雪……他突然间觉得很冷……
『如若有一天你不再是隐风了,叶倾云便将变成你从未认识过的一个人。』
那些曾经过往的记忆都飘散在风中,那个深夜为他送狐裘的倾云,那个不惜千方百计也要为他治疗眼睛的倾云,那个坐在榻边替他吹著药汤的倾云……
再也看不到了。
是他亲手断了他们之间的纠葛,是他选择恢复方孝哉的身份,但是此刻这一种心酸与懊悔又是什麽?
是在留恋麽?
留恋那个温柔,霸道,有些一意孤行,却把他捧在手里护著宠著的叶倾云?
明知那不是属於自己的好,偏偏他还想占为己有。
为什麽他不是「隐风」?为什麽……
『乱花渐欲迷人眼,水月镜花空悲切。切莫深陷下去,否则难以自拔。』
他知道,其实他早就迷花了眼,早就深陷了下去,早就……难以自拔!
26
那日之後,他相当於被软禁在山庄里。一日三餐有专人送来,但是只要一打开房门,门口的守卫便会恭敬地「请」他回去。
外面发生了什麽他一概不知,只能从送饭的人口中听说一二,似乎官府已经派了人来,两边的人谈判不成在江上碰头,死伤各半。他待在自己房里只能听到每天人来人去的声音,而叶倾云在那天之後却再也没有出现过。
这样的日子过了不知几日,
每天除了吃就是睡,
他哪里也去不了。而那一场雪也从那天开始断断续续地下著,待到雪止,他百无聊赖地开下窗想。外头已是银装素裹,风吹在脸上如小刀割过。他想自己离开家也有大半年了,不知道家里的情况如何……敬哉只知玩乐,他不在这麽久,
家里的生意也不知道是谁来打理……
越想越心烦,风吹得也有些冷,正要关窗,突然一只鸽子扑拉著翅膀落在窗台上。
他愣了一下,然後发现鸽子的脚上绑著什麽。
小心翼翼地将绑在鸽子脚上的东西取下来,关上窗,他在榻上坐下慢慢那个纸卷打开。纸卷上用蝇头小楷密密麻麻地写著很多字,他细细地看起来。
纸笺是上官兰容写的,上面说他已经知道他被叶倾云软禁的事情,让他不要急,三日之後叶倾云和官府在江上有一次谈判,届时只要他看准时机逃出来,他会为他在山脚下准备好船送他回去的。
信里还说,叶倾云书房的暗格里有一个紫檀木的匣子,那里面是可以牵制住叶倾云不让他在两淮上为非作歹的东西,所以希望他可以一并带出来。
「三日後……」他将那纸条放到蜡烛上点燃,看著烧成灰烬如枯死的蝴蝶般飘落地上的碎屑,他却是看得出神。
他想过会有一天要离开夙叶山庄,但却没想到会是用这种方法。
很想在离开前再看看叶倾云,虽然不抱什麽希望,却依然每天等到深夜时分才入睡,等到外面的人声全都归於沈寂之後才堪堪收起一天的等待。
因为他已经不是「隐风」了……所以也没有再来看他的必要了吧……
三日後,晚膳时分。
「今天……似乎比平时要安静很多……」他坐在桌边看下人收拾桌子。
「早上叶老大带了不少人出去,到现在都还没回来。」送饭来的下人收拾完碗筷,端起木盘便要转身出门。他取过桌上的烛台朝那个下人脑後一敲。
一声闷响,下人直挺挺地倒在地上,碗筷碟子也落在地上一阵稀里哗啦。他连忙躲到门後,刚站稳便听砰的一声,门被人推开。
「发生了什麽事?」
守在门口的人应是听到里面不寻常的动静所以冲了进来,他瞅准时机对著来人脑後也是一下……看看倒在地上的人都没什麽反应,他从他们身上跨过,走了出去,小心翼翼地带上门尽量不发出声音惊动到别人。
叶倾云确实带走了不少人,山庄里的守备没有平时那麽严,他绕开巡视的人,躲进叶倾云的书房,在暗格里找到上官兰容在信笺里说的那个紫檀木匣子。
正要打开看看是什麽东西,外面走廊有人急急走过,脚步声凌乱,应该是发现了他房里的情况。
此地不宜久留!
他连忙将东西揣在怀里躲到窗下,确定廊上没有动静了才打开门然後悄悄从後门溜出山庄。
山脚下的码头上果然停著一艘小船,和平时上官兰容接送他的那只一样,他走上船却没有看见船夫。低下腰走进船篷,脚上突然踢到什麽,低头一看,接著哇的一声叫出口,连连退了几步。
船夫七孔流血地躺在那里,显然已死去多时。
正惊愣间,身後一片沙沙的脚步声,猛地转身,只见自己被人团团围了起来,来人个个手里擎著火把,火光点点映著明晃晃的刀,晃得他眼晕。
「看起来像是山庄里的人。」
「说不定可以从他口里套出些什麽。」
「别杀,回去让大人处置。」
那些人刀指著他,听他们说话内容显然不是叶倾云的手下,应该也不是上官兰容的人,难道是毒七?
他抬手摸了摸胸口那里,如果真是毒七,那这个东西就不能让他们拿去!
27
他被那些人带上藏在附近的小船,然後小船驶向停在江上的一艘大船。
远远的,他看见那艘大船打著官府的旗号,他想应该送饭的那个下人口中提到的和叶倾云谈判的那些人。
他没想到自己会和官府的人撞见,照理说这是最好的情况,但是身上这个东西要不要给他们?如果给的话,那麽叶倾云他……
正想著,那几艘小船已经驳上大船。船上一色都是官兵,他刚在大船的甲板上站稳,便看见有人从船舱里走出来。
那人一身绛红色的官服,手执三尺青锋,箭羽明眸,气宇不凡。他朝他这边走来,周围些人以及官兵纷纷拱手作礼,称呼他为「骆大人」。
他姓……骆?
心里生了奇异的念头,但又很快被他否定掉,这世上姓骆的人多的是……
那位骆大人在他面前停下,朝他看了看,然後示意他身後那些人,「松绑。」那些人便乖乖替他松开了绳子,「你是夙叶山庄的人?」他问道,声音醇厚低沈,温润清澈。
他揉了揉手腕,淡声说道,「在下确实是从山庄里出来的,但在下并非山庄中人。」对方有些疑惑地歪头,然後嘴角微扬,弧出一抹淡笑,一脸愿闻其详。於是他继续说道,「我是被软禁在山庄里的,
刚刚才逃出来就被你们带到这里来了。」他将自己行船出事,失忆被救,然後恢复记忆却被软禁直到如何逃出来的过程讲了一遍,只是中间略去了叶倾云把他当作骆隐风以及上官兰容为他准备船的事情。
听闻,那人执著剑向他作了一礼,「抱歉,他们当你是夙叶山庄的人所以才那样待你,多有得罪,还请见谅。」
他摆了摆手,「不妨。」然後还礼,「在下方孝哉,乃京城人士。」
对方敛著眉头想了想,然後恍然,「原来是方大少爷,京城里都道你出船遇难尸骨无寻,原来你还尚在人世。」
「是的,方某命大又托祖先福萌,除却失去记忆并无大碍,现在也都全想起来,敢问尊驾……」
「在下骆隐风,是朝廷派来处理两淮江寇横行一事的官员。」
他一愣,「你说……你叫什麽?」
「骆、隐、风。」他一字一字重复了一遍。
只觉一阵晕眩,这世上竟有这麽巧的事情……他才方从「骆隐风」的身份里逃开,便就遇上了真正的骆隐风。
他就是「隐风」……就是夙叶夫人常常念在嘴上的那个儿子,就是那些人口里的二当家,就是那个人……心心念念著,不顾兄弟伦理而喜欢上的人……
他看向骆隐风,看他迎著江风仗剑而立,衣袂飞扬,淡若止水,便是对照起上官兰容曾经给予的评价──潇洒飘逸,温润如玉……
自己却是真的比不过呢。然又一想,自己为何要和他相比?真是……荒诞!
「方大少爷,隐风还有要事在身不能立即返航送您回京,所以只能请方大少爷在船上多待些时日,隐风会派人照顾好您的安全的。」
「谢谢,不用顾及在下,方某自会照顾好自己。」
骆隐风正要带他进船舱,忽有属下上来禀告,说不远处的江面上有动静,他们立刻走上船头,骆隐风从随从手里接过长镜筒向远处看去。
他站在一旁,也顺著那名属下手指的方向看过去,不知什麽时候,漆黑如墨水天不清的江面上有许多星火跃动,仿佛自九重天上落下一般,且越来越亮,越来越近。
「大人,那边还有。」
回头,转身,发现那点点星火已是将他们团团包围,晃眼的火光之下,黑帆黑旗之上的鹰……栩栩如飞!
叶倾云……
骆隐风放下镜筒,「命令下去,全员警戒。」
水手们将指令传递了下去,甲板上忙作了一团。
「方大少爷,这里不安……小心!」
江水湍急,一个巨浪掀过来,船身大幅度地倾斜,他没能站稳一下撞上船舷接著身体直直向船外摔去,幸而骆隐风眼疾手快,一下将他拽住拉到身边。
「方大少爷,这里不太安全,您先回船舱。」
他抬头,只见对方领头的船已近在咫尺,火把连成了一片,火光将墨色的苍穹照成了妖冶的红。他看见对面船头上站著的人,衣带当风,发丝激扬,镌傲的脸上是令人恐怯的凛冽神情。
他摇了摇头,轻声道,「已经晚了。」
28
江风腥涩,掺夹著若有若无的血腥味,那个男人的气势如虹,遥遥而来。
他发现自己的视线不受控制地牢牢钉在那人身上,眸光化为笔墨和丹青,仔仔细细地描画著他的五官,从飞扬的眉到坚毅的唇角,从墨沈的瞳眸到俊挺的鼻梁,一笔一划,每一笔都刻在了心间。
一日不见……
如、三、秋。
「隐风……」叶倾云低唤了一声。
正要回应,却发现叶倾云的视线错开他落在了别的地方,他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虽然此刻没有人注意到他。
他堪堪地收回视线,然後看向骆隐风,只看到他一张刀镌出来似的轮廓清朗的侧脸,轻抿薄唇,面色清冷。
「倾云大哥,许久未见,别来无恙。」骆隐风淡淡地招呼。
「我看……不是未见,而是根本不见吧?哼!」叶倾云冷冷一笑,「你再多带些人来,便也不用问是否有恙了。姑姑很想你,你怎麽也不回去看看她?」
骆隐风沈默了一下,然後开口,但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语气生硬地质问他,「大哥答应过隐风的事情,都忘记了麽?」
「我没有忘,也一直恪守著你我的约定,只是不知你带人来围剿我算是什麽意思?」
他听著他们间的对话,手抑制不住地轻颤,这种被隔绝在外的感觉,很难受,很痛苦,令他後悔没有回去船舱而留在这里。
他不怕面对叶倾云,他怕的是……
面对一个根本不认识的叶倾云!
几人间一阵沈默,只有水浪翻涌和火把必卜的声音。
「你为什麽在这里?」叶倾云突然开口,却是对著他的。
他再次抬头,终於看见叶倾云的视线落在他身上,只是……
为什麽这样怒火汹汹?为什麽一副恨不得要杀了他的表情?
是因为自己私逃出庄?
「你和他认识?」叶倾云又问了一声,却是把他的妄想都打破。
原来是因为「隐风」……
他顺著叶倾云炽热的视线看向自己身上,刚才骆隐风为了救他而牢牢拽著他的胳膊将他拉到身边,之後叶倾云的突然出现让他们一时未能反应过来,而一直保持著那样亲近的姿势。
只觉得背脊上一阵寒凉,仿佛冷水兜头浇了下来一样。
他早该知道会是这样的,偏偏每次都还要去证实一遍……叶倾云的心里只有「隐风」,眼里只看得到「隐风」,那些对他的好都已经不复存在,他却还在奢望什麽?
「倾云大哥,这是你我之间的事,与旁人无关。」
骆隐风抖剑出鞘,挡在他身前,於是他看见叶倾云眼里的怒火愈发炙烈,叶倾云手下其他的船已经从左右两侧驳了上来,周围刀剑抨击,嘶杀声起。
「隐风,你不会是想单凭这一条船便能敌得过我?」叶倾云冷眼看著陷入一团混乱的官船。
「大哥运兵如神,隐风甘为下风!」骆隐风将他护在身後执剑抵挡。
剑气呼啸,热血飞溅,他被骆隐风拉著躲闪间,不经意地瞥到叶倾云那边,便见他双目通红两手抓著船舷上的横栏,如若生就一对飞翼恐怕早已扑了过来。
「骆大人,你不用管我。」他对骆隐风说道。
谁知骆隐风依然将他护在身後,振剑扫退围上来的人,微微侧首,「你今日在我船上,我便是要保你周全!」
「快躲开!」
听见身後官兵大呼小叫,他们回头,皆是一愣,叶倾云手下的船扯开桅帆仗著风势船头对著他们直朝他们船舷一侧撞过来。
两船相碰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木板折裂,船身摇晃。他好不容易站稳,听见骆隐风一声「小心」紧接整个人被一股大力推了出去,船身依然晃得厉害,他趔趄了几下摔在地上,回过神来就见巨大的桅杆折断倒下砸在他原先站的地方。
「骆大……」他刚站起来,听到叶倾云的声音在说那个人要留活的,於是有人吊著绳索从空中悬过,一把拽住他的胳膊将他带离地面,接著被抛向叶倾云所在的大船。
他只觉一阵天地旋转,然後重重落地,胸口撞在甲板上疼得他差点晕过去,一张嘴便是一口腥甜粘稠的液体咳了出来。
他听见向他走过来的脚步声,然後一双皂靴停在面前,想也不用想便知道是谁。他微微抬头,正对上叶倾云阴鸷的目光。
「倾云……」他声如蚊呐,轻不可闻。
叶倾云背著手冷冷地看他,「你到底是什麽人?为什麽会和他在一起?」
他摇了摇头,「……我和骆大人原先并不认识。」
「呵!原先不认识他能这麽护著你?」
「倾云,我说的是真的……」他挣扎著想要从爬起来,这时一声咕咚,什麽东西从他怀里落了出来,掉在甲板上。
所有的人注意力都落到了那个东西上面,只见它在地上滚了一段距离才停下,却原来是一个不起眼的木匣子。可能是落下的时候正巧碰到了插销,匣子打开,里面的东西落在一旁,看起来像是一张羊皮。
叶倾云眼神一凛,快步过去捡起那张羊皮,捏在手里看了看然後猛地攒紧拳头,回头,那一眼扫向他的视线,锐如刀锋。
他被他的气势一怔,在地上不敢动弹,只是睁大著眼睛看叶倾云一点点向他走来。
叶倾云睨了眼手里的东西,然後声音沈冷地问他,「为什麽这东西在你手里。」
他垂眸忖了一忖,不能告诉叶倾云是上官让他偷的,否则……
於是回道,「是我拿的……」
「你要这个东西有什麽用?一定是有人指使你这麽做的,对不对?」
「不,是我自己拿的!」他依然矢口否认。
「说谎!」
叶倾云抬起一脚踢在他胸口上,将他踢出丈外。身体狠狠撞在船舷的甲板上,然後失去凭依再次摔在地上。
29 强X有雷点,自带避雷针
粘稠腥甜的液体仿佛挣断了线的珠子,顺著嘴角不住地往外淌,他伸手拭了一下,手掌和袖口触目所及皆是一片血红。
扶著船栏借力站了起来,叶倾云已走到他跟前。还是那般冰冷无情的表情,看著他,就仿佛看著一个从未曾相识的人,而眼里凶光宛如利刃,就要将他千刀万剐一般。
「你知道这个是什麽吗?」叶倾云将手伸到他面前,手指一松,那张羊皮被抖了开来。
他看到羊皮上像是画著一幅地图,但是究竟是什麽,他是真的不知。见他长久没有作声,叶倾云冷冷地哼了一声,将手连同手里的东西收了回去,「你连这是什麽都不知道,还敢说是你自己要拿的……」叶倾云将羊皮递给身边正捧著那紫檀木匣子的属下,然後五指一张一下扣住他的喉口,「说!你和隐风什麽关系,为了什麽要替他偷水域图?」
那是水域图?他是真的不知……
他难受地闭上眼,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我是真的不知道那是什麽……」
叶倾云却是不听,手上的力气一点点加重。
「倾云大哥!」
骆隐风的声音让叶倾云扼住他颈脖的手一下泄了力,他看见叶倾云回头看了过去,於是他也艰难回头。
骆隐风让人从折断的桅杆下救了出来,可能伤到了腿,正由人搀扶著。
「隐风,你若想要水域图,你大可问大哥要。从小到大,你要的东西,大哥何时与你争过?」
骆隐风脸上的表情窒了一窒,然只是一瞬,依然从容,「大哥,这事确实与他无关,请你放了他先。」
叶倾云转过头来,笑著看向他,扼住他颈脖的手滑了下去抓住他肩膀,然後猛地一拽将他拉到身前,将他两手交握控在身後压在船舷的栏杆之上。
「心疼了?」叶倾云语气平淡地问了一句,「只是他现在偷了夙叶山庄里的东西,我说什麽也不会轻易饶他。」抓著他肩膀的手滑入他的衣襟内,在他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只听赤拉一声,衣襟被撕了开来。
他要做什麽?
他有些惊恐无措,挣扎著直起身子,回头「倾云,真的不关骆大人的事情,东西是我……啊!」
叶倾云手上一个用力将他再次压了下去,胸口撞在船栏上,便觉血气翻涌,决堤的洪水一般从喉口窜了上来。
「隐风你既不肯承认,他也咬紧了牙关不肯说,我倒想看看你们能忍到什麽时候。」
他听见叶倾云在他身後这样说,心里如刀似割。
倾云,你就这样下得了手来折磨我?
眼前的事物一片模糊,意识涣散飘离的时候,又是一声布帛撕裂的声响,接著下身一凉,让他快要散尽的意识立刻清醒过来。
「倾云,你要做什麽?」
他再次挣扎起来又再次被叶倾云狠狠压下,腿间有什麽滚烫炙热的东西挤了进来,还不细想……
「啊──啊──不……要,倾云,快住手!」
撕裂的痛楚沿著尾椎一路窜上来,身体被狠狠贯穿,猛烈的冲撞让他整个人都俯在了船栏上。那粗硬滚烫的东西一进入身体便开始蛮横地挞伐,毫不怜惜的进出,撕扯著那窄小干涩的地方。
脑袋里嗡的一声,不敢相信甚至不知道发生了什麽事情。
眼前是骆隐风他们惊讶的神情,旁边传来戏谑的哨声还有带著笑的喝彩声。身後疼得几乎失去了知觉,他身体往下滑,却被叶倾云牢牢摁住钉在船舷上。
到底发生了什麽事?到底……
肉体拍打的声音,粘稠地顺著大腿内侧滑下的液体,还有叶倾云略显粗重的喘息……他的思绪翻涌,终是知道自己被做了什麽……
屈辱与难堪瞬间涌了上来,众目睽睽,叶倾云竟然……竟然……
他低下头,张嘴咬住船栏不让自己痛呼出声。
身後的鞭扈仿佛永无止境,痛,哪里都在痛,身体,手,还有……心,疼到无以复加,只恨自己此刻还活著。
痛苦与屈辱的双重折磨,加上被叶倾云踢打出来的伤,粗暴的耸动里他意识渐渐远去,往下滑去的身体连叶倾云也再也摁不住。深埋於体内的肉刃抽出时,一股热流疯狂涌出,他知道自己摔倒在了冰冷的甲板上,然後眼前一片茫白。
「庄主,他们有援兵!」
「撤!」
叶倾云……叶倾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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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头爬走。。。方大哥我对不起你,555,我会狠狠虐攻替你虐回来的TT|||
30
所有的信任都於羞愤中烟消云散,所有美好的记忆都由侮辱中随水殆尽。
因为不是「隐风」,所以就能那样做也没有关系?因为不是「隐风」,所以就能无所顾忌地伤害?因为不是「隐风」,所以……可以不用顾虑他的情绪?
上官的话在耳边萦绕──
那个人对你的好,也许并不是真的好,如若有一天你不再是『隐风』了,叶倾云便将变成你从未认识过的一个人。
他早就该想明白的!
他不是「隐风」,他代替不了「隐风」,那些好,那些施与他的好都是假的!统统都是假的!
为什麽留恋这里迟迟不走?为什麽还要深陷其中不可自拔?为什麽还要骗自己……那个人还有对他好的一面?
这便是对他的好?这就是在他眼里他所存在的用处?
他闻到了他的妒火,他感受到了他一发不可收拾的情潮,那样地来势汹猛,仿佛经年的压抑一朝破除,便是……
倾、山、倒、海!
冰冷的地面,滚烫的身体,他听到沈重来去的脚步声。
不想醒,不想睁开眼,他不知道自己该要如何去承受所发生的一切……他被男人强暴,众目睽睽之下,被人像对待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那样压在身下肆意进出身体……而那个人……
他曾是那样的信任他,依赖他,甚至……留恋,但他却是这样的伤害,连眉头都未曾褶皱一下,那样的无情,那样的绝然,真的就好像──
换了一个人!
不,那不是倾云。
倾云会为了他深夜送狐裘而来,会为了他失明的双眼遍寻名方,会为了他妥协到那般地步……
那个疼他宠他的倾云……再也不见了……
他觉得很累,身心俱疲,便想就这样睡下去吧,什麽都不用思考,只当自己在那时候便死了。
是啊,为什麽那个时候没有死掉?
如果那时候就死了,便也不会遇到叶倾云,也就不会迷失自己,便也不会……遭此侮辱。
哗啦!
冷水泼在脸上,他一个激灵却是清醒了过来。
衣不蔽体,腿间的粘稠还在,浑身上下散了架一样的疼,违背常理承受他兽欲的地方尤甚,放粉身体从哪里被撕开了一般。
他抬头,看见叶倾云仍是一脸怒意地坐在堂上,而他则被扔在地上。他不觉低下头凄惨一笑,他在奢望什麽?还在奢望他会想上次那样抱著自己,用体温取暖?
不可能的,再也不可能了……
水汽漫了上来,是视线里那斑驳的地砖模糊成了一片。
「你到现在还不肯说麽?」叶倾云走下来,一脚踏在他胸口上。
他痛得蹙眉,已经平缓下来的血腥味再次冒上喉头,一张嘴,眼前一片血红。他被呕出的血呛到不住地咳嗽,叶倾云的脚没有挪开,於是他看见点点嫣红在他的衣摆上如桃花般绽开,和著风团云绕的图纹,显出另一番别致豔丽。
风团云绕……
他竟是从未想过,现在在明白过来,叶倾云和他的衣物上都有这样的纹饰,还有上次那把剑……风团云绕……却是和他无关。
他气息孱弱,勉强出声,「我能说得都说了,叶庄主还想听什麽?」叶倾云脚上的力气重了几分,他立时痛苦呜咽,「我都说了……」
叶倾云不声响,依然加重脚上的力道,几乎能听见胸骨折裂的声音。
他的视线依然落在叶倾云的衣摆上。
自己会死麽?
会……
但是……绝对不能死在他手里!
既与自己无关,为何要强加自己身上?
他抬起胳膊猛得一扫,毕竟气力悬殊,他没能将叶倾云扫在地上,只是将他踩著自己的腿扫了下来。牵动了全身上下的伤口让他疼得撕心裂肺,他咬紧齿根,克下胸口翻涌的血气,冲著叶倾云道,「叶庄主,我确实不认识骆大人,水域图是我自己要拿的,我能说的只有这些,你不相信我也无法,要杀便杀,
莫要再折辱於我……」最後一句话,却是带著一丝恳求。
叶倾云,不要再伤害我……不要逼我恨你!
叶倾云一怔,随即撇开头浅笑,笑过之後蹲下身来,一把捏住他下颚,「那是谁?是谁指使你来偷水域图的?」
他垂下眼帘,不能告诉他是上官让他拿的,好用来牵制他……
「怎麽不说了?」叶倾云眉尾一抬,尽是谑嘲。
他不作声,事实上是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来人!」叶倾云对著外面叫了一声,站在门口的守卫走了进来,一共四五个人。叶倾云转过头来,捏著他的下颚迫他看向门口,「他们会有方法让你开口的。」
他看见那几个手下红著眼睛,视线在他身上扫来扫去,不怀好意地走过来。
他惊恐地睁大眼睛看向叶倾云,见他还是那副好整以暇的表情,不禁心痛如绞。
他是真的……不再顾及他了。
这样一想,仿如置身冰窟。
他现在的身体犹如败絮如何受得起酷刑的折磨?
不,就算死,他也不能死在这里!
他是京城方家的长子,是富家一方的巨贾,他虽不能武但却挑起一家大业,在这个世上是绝不会输给骆隐风的人!
他猛地拍开叶倾云的手,颤巍巍地站起来向後退了两步。侧首看见桌上的杯盏,一咬牙伸手拿起了在桌角上磕碎,便向自己颈部划去。
叶倾云,天下之物你尽可夺去,但是我方孝哉的命──
是我自己的!
31
初雪过後,一日寒似一日,腊月之後便该是新的一年。
他还是住在原来的房间,一切都好象没有变,只是除了这个房间他再不能去别的地方。
那次重伤足养了月余,身上的伤好了,心里的却永远也好不了。大夫说积郁於胸最是伤身,但他又如何能放开怀不去想?
他想回京城,回自己的家,回去当他的方大少爷,回去经营自己的酒坊,喝敬哉酿的酒,吃会仙楼的桂花糕……从来没有这样的渴望过,但也从来没有这样的绝望过。
叶倾云将他从那块碎裂的瓷片下救了下来,疲累以及身心俱损让他昏厥了过去。他昏死过去前听到叶倾云在吼他,你不准死!听到没有!快给我醒过来!你要是敢死,我拉两淮的人给你陪葬!
耳边响起了不久之前的一段对话──
『如果我死了,你会为我守丧吗?』
『会……我会血洗两淮,让天下同悲。』
那个时候的叶倾云……视他如宝。
待到再醒过来时,便发现自己身上清清爽爽躺在自己的房间里。
若不是身上无处不叫嚣著地疼痛,他会以为自己只是做了一场梦,一场噩梦,一场这辈子都不愿再想起再面对的噩梦,但那一切……都是真实的。
身上的伤好得差不多的时候,他又见到了叶倾云。男人不复以往融了雪化成水那样的温柔,英隽的脸上挂著冷冽的表情,看著他的目光阴鸷森冷。
他进了房间,反拴上门,走到他榻边看了看他。那时他重伤初愈还未能下榻,只能整日躺著静养。男人什麽话都没说,掀开他的被褥,上了榻……
说不上来那是怎样的感觉,疼痛,以及出於本能的快意,被进入的时候哀叫出声,然後他死死咬住了下唇,但是身体各处被燃起情欲的火苗,大脑再不受自己控制时,他终於低吟了起来。
一次又一次,由初始的被迫了会挣扎,到後来的完全依从。叶倾云让他习惯了这样违背常理的交欢,他的身体业已习惯了在叶倾云的抚慰里挺立,释放,再挺立,再释放,直至疲软不起。
他不明白叶倾云为什麽要这麽做,也不愿去想明白。自从遇到这个男人之後,他的人生轨迹被彻底地改写,他感激他在自己失忆的那段时间里照顾和庇护,但又恨他,恨他在众人面前强暴了他,恨他将他囚禁起来几乎视为禁脔。
门嘎吱一声响,风带著雪花自开启的门缝间卷了进来,门被关上,一切便又隔绝在外,只留下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来人脱下穿在最外面的裘袄,随意一扔,一边整理衣袖一边四下环顾,「天这麽冷该让下人多点几个火盆……」
他抱膝坐在榻上,不语。
男人回过身来,向他这里走来,「昨天在後山猎了几只野兔,让厨房烤了,待会你多吃一点。」
他仍是不响,叶倾云在榻上坐下,静默了一阵,然後凑过来拉开他的衣襟埋首在他颈脖和胸口那里啃咬。手指往腹下滑去,猛地抽开衣带,解开裤头,很快被脱得精光。精壮的身体覆了上来,带著暖人的温度,双腿被扯开驾在对方的臂弯上,於是羞耻的地方完全暴露在他的视线之下,他撇开头去,感觉到炽热如烙铁的粗刃一寸寸推进涂抹了膏脂的後穴。早已习惯的身体努力地吞噬下男人的伟岸,待到全根没入,男人轻微的一个抽送,花茎便配合得一阵收缩。
上方的人惬意地轻叹,然後不徐不急地抽插缓送,他在颠簸里睁著双眼望向帐顶,仍是风团云形的纹样,他微微侧首,看见被扔在一旁的衣裳,上面的轻风祥云让他心里一阵发胀。
「你瘦了……咯手。」叶倾云有些抱怨似地轻声嘀咕。
湿润的水声里,是叶倾云愈显粗重的喘息。叶倾云抱紧了他,紧到让他生疼,他晃著头模糊不清地呻吟,意识飘忽间听到叶倾云在问他。
「你到底是谁?你到底从哪里来?」
是啊,他自始自终都不知道他是谁,以前的时候还叫他「隐风」,现在,却是连名字也不知道。
他仰起头,承受他愈来愈凶猛的撞击,手指纠紧了床单。
「……你到底是谁?」叶倾云还在问著。
他看向他,淡淡道,「什麽时候放我走?」
嘎──所有的动作倾然停下,叶倾云脸上的表情凝结起来,然後……
「啊──!」
一记猛烈的撞击,深埋於体内的活物跳动了两下,滚烫的液体打在肠壁上……蚀骨焚心。
不待他喘口气,俯在身上的人便又展开了新一轮的挞伐,激烈的撞击和抽送让他再无法讲出完整的句子。
外头的雪,不见有停下的意思。
32
一日三餐给他送饭的人还是会时不时地给他讲些外面发生的事──
官府的人都走了,不知道什麽原因,可能是谈妥了也可能是自知不敌所以走为上;镇上的生意没了人打理则是一团乱,几个堂主拿刀剑可以,做这个活却是不行,到後来还是丢在那里荒废了;上官岛主来过一两次,和庄主说不上几句便拂袖而去。
这段时间叶倾云出去「买卖」的次数比以前频繁,而每次回来都是满载而归。临近新年,各家都会采买年货,在外的游子也纷纷归家,最是水运繁忙的时候,也是江寇大赚一笔的时候。
而每年到了这个节气也是酒坊最忙碌的时候,辞旧迎新、一家团圆都免不了要喝上几杯,他常常在酒坊忙到更鼓声响,送走了最後一位客人,才踩著霜雪返家。敬哉有时候会假以外出夜宵的借口来接他,然後兄弟两个一人手里捧了一个烧饼,一边吃一边走……
他不知道自己还要在这里待多久,一年,两年,抑或一辈子?
「……你怎麽了?」
叶倾云的声音让他回过神来,才意识到晚膳正吃到一半自己想事情想得出神,面前的饭碗里一动没动。
他放下筷子,静静坐在那里。
不像以前在饭厅吃饭,有什麽不顺心的事情,道一声饱了便能离席,现在是在他的房间里,走也走不到哪里去。
「没有胃口?」叶倾云问著,见他不答便让下人将桌上的饭菜都撤了。然後下人又捧了几个匣子过来,叶倾云起身将匣子一一打开,「找到了些新奇的玩意儿,怕你闷了给你送来。」
他抬首看了一眼那些东西,既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其实自从被关在这里,叶倾云常常拿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来,不然就是些价值连城的奇珍异宝,更有甚者,他居然弄来几个金发碧眼身材曼妙的西域女子来表演歌舞。
房间里堆满了各色各样的东西,但是他想要的……恰恰不是这其中的任何一件。
再稀奇古怪的东西,再价值连城的珍宝,在他看来都无一用,举世无双的美人他也不是没有见过,但是刻下,这些都入不了他的心。
见他兴趣索然,叶倾云似乎有些愠怒。挥手示退了那些下人,然後走到他面前,伸手捏住他的下巴。他坐著,他站著,於是居高临下。
「价值连城的宝贝你没兴趣,新奇古怪的玩意你也不喜欢,西域的美人你看都不看上一眼……你究竟想要什麽?那张水域图?那张图对你来说真的那麽重要?」
他看著他,嘴唇蠕动了两下,终是没有开口,因为他知道再多的解释都没有用。
自己究竟想要什麽……?
想离开……
叶倾云,你可知留我一日便是伤我一日……
你何时才放我离开,何时才给我一条活路?
得不到他的回应,叶倾云便凑下来有些恶狠狠地啃住他的嘴唇。他双唇紧闭,叶倾云也不深入,於是那种湿润温热的感觉只停留在表面,辗转碾压,舌头舔舐,牙尖轻啮。叶倾云身上透来的血腥味让他觉得胃里一阵阵不适地翻腾,於是伸手抵在他胸口上,微微推拒。
谁知叶倾云一把抓住他的手,将他从椅子上拖了起来,手臂圈箍住,那濡湿的感觉从嘴唇上一点点往颈间移去。
「你要怎样才肯说?要怎样才肯告诉我你的来历……」
他半仰著头,嘴角一弯,「你不必知道,因为你根本……不、配!」
话音落下,对方的动作一顿,然後颈间一阵激灵灵的痛,却是被他狠狠咬了一口。叶倾云抬起头,眼神复杂地看著他,然後一把拽过他就往榻上扔。
叶倾云欺身而上,他闭上眼等著他将他的衣物剥光然後用他的利刃将他贯穿。但是等了良久,这次却没有动静,睁开眼,正对上他的视线,没有初时那般阴鸷,仿佛又见了昔日的沈柔。
叶倾云抬手扶上他的脸颊,粗燥宽厚的手掌轻轻摩挲。
「其实你想要什麽,只要开口和我说,我能给你的都会给你……」
他凄然而笑,「但是我要的东西……你给不了。」
「是什麽?」
他却没有回答。
叶倾云脱了他的衣裳,埋首在他胸口前舔咬,他任其作为,当双腿被扯开驾起的时候,他开口问道,「你什麽时候放我走?」
回答他的,也是一片沈默,接著便是连神思也混乱的耸动。
次日清晨,还在昏沈间,听到一旁的床榻上有细细索索的动静,睁开眼迷迷朦朦地看过去,只见一个身材精壮肩背宽厚的身影正背对著他穿上衣衫。
脑海里浮现出上一次在毒七的船上落水之後,他抱著自己用体温给自己取暖的情形,
只是数日之隔,却是天差万别。想到这里,眼眶一热,竟是抑制不住地流下泪来。
他看见叶倾云转身,连忙闭上眼睛假寐。感觉到那人靠近,静默了一阵,然後眼角的水痕被轻抹去,对方叹了口气,接著一阵远去的脚步,门开,门关。
他睁开眼看向门口,听到窗户外有扑拉扑拉的声音,他披了衣服起身开窗。窗台上停了只鸽子,鸽子腿上绑著纸笺。
他取下鸽子腿上绑著的那东西,然後关窗。纸笺上空白一片一字没写,只有些许粉末。他从枕头下取出一个瓷瓶将纸笺里的粉末小心翼翼地收纳进去。一切做完,在手里掂了掂那瓷瓶的份量,这些迷药迷倒叶倾云这样会武功的人也足够了,但是山庄守卫森严,迷倒了叶倾云,还是没有办法出去……
33
叶倾云出去了一会儿又很快回来,从柜子里取过厚实的外衣还有狐裘丢到他身上,「穿上。」
他接过一声不响地穿好,然後被叶倾月带到马厩。
下人牵著两匹高头骏马候在马厩门口,见他们过来在叶倾云的指示下扶他上了其中一匹。叶倾云则上了另一匹,然後一手握自己的缰绳,一手牵他的。
两匹马在山林里慢悠悠地跺著蹄子,雪止天清,银装素裹,原本幽深幽壑的密林被素净的白所覆盖,
显出几分别样的纯净透澈,仿佛天地万物都被涤荡清净。
叶倾云一下没一下的打著马走在前头,他看著他宽阔的背影,然後视线落在被他牵著的那根缰绳上,手指不自觉地揪紧云雪骢的鬃毛。
只要挣断了那个……
就在这时,叶倾云回过头来,「我没和你说过吧,林子里到处都是用来捕野兽的陷阱,乱走的话很容易掉进去。」说完便是回头,牵著他的马继续往前走。
他不自觉地揪紧了马鬃的手指松了开来。
穿过树林子便到了江边,叶倾云让两匹马都停了下来,翻身下马正要过来扶他,他已经自己从马背上下来了。
他看著远处江面,无限惆怅。「带我来这里做什麽?」
叶倾云松开缰绳任两匹马自己走去,平淡答道,「随便走走,怕你在房间里闷出病来。」
他侧首看向叶倾云,然後无声地笑了起来,说不出地酸涩。良久,脸上的表情才平静下来,视线又落回到天水交界的渺渺远方,「你就不怕我逃了麽?」
「两淮都是我的辖区,除非你会像鸟一样飞……」
於是他再不出声,
两人这样站在江边,寒风透骨,天上又飘起了零碎的雪花。
叶倾云回身道,「下雪了,我们也该回去了。」
他充耳不闻,视线直直地落在遥远的前方。叶倾云又将他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但他依然不为所动,於是叶倾云上去拽起他的手要将他往回带,却是没有拉动。叶倾云有些惊讶,手上用了些力道,他横起胳膊和他对抗,神色凄冷。
「水域图你已经拿回去了,也当众……羞辱过我了,为什麽迟迟不肯放我走?」他的声音清冷,透著绝望。
叶倾云神色一凛,随即平淡地说道,「我怎麽可能让一个不明身份的人随意进出夙叶山庄?何况,我和山庄里任何人都不曾亏待过你,囚犯做到你这种地步,何其幸运?」
他缓缓睁大眼睛,似不相信地轻摇了两下头,然後神情黯然,垂帘下眼眸,「囚犯……原来……」放弃又像是认命了一般,就连一直和叶倾云拽著他的手抗争著的气力也松懈下来。「既是囚犯,那就应该将我关进地牢……为什麽要对我做那种事……为什麽要日夜不停地羞辱我折磨我?」他又缓缓抬头,眼里噙满受伤与无助,「叶倾云,我是人,不是你可以随意处置的奴隶,更不是你拿来泄欲的……禁脔。」最後两个字,声音些微几不可闻,他将手从叶倾云手里抽出,然後向马匹那里走去。
为什麽当初会傻傻得留恋这里?
他早该走的!他早就应该离开这里!
离开这个满是杀戮和抢夺的地方,离开这个霸道又一意孤行的人,从骆隐风的阴影下离开,回去属於他自己的地方,他的宅院,他的酒坊,他方家大少爷的身份……
执起缰绳,叶倾云已经走到他面前,伸手按住他握著缰绳的手,「你不是想离开麽?现在有机会为什麽不试试?」
他一愣,然後顺著叶倾云手指的方向看过去──
空荡荡的,一艘船都没有的码头。
叶倾云……你狠!
他嘴角掠过一抹浅笑,抬手作了一揖,「叶庄主,在下告辞,不送!」便转身向码头上走去。
没有船,甚至连一片木板也没有,波荡的江面就在脚下,他看了眼浑黄的江水,而後捋起衣摆沿著木阶缓缓往下走。
刺骨冰寒的江水漫过脚背,淹过膝盖,一直到齐腰深,他一步一步往前走去,江风卷著大浪掀过来,一下将他淹没,他停下来站稳了,等到一波过去才又继续往前走。
浸了水的狐裘犹有千斤重,他抬手松开领口系在一起的绳结,任那件狐裘顺浪飘走。
他只想离开,快点离开,就算死……也无所谓。
34
「扑通──」身後一声重物落水接著水花作响。
江水淹到他胸口,浸在水里的身体冷得亦没有了知觉,他看了看远处,然後有些无奈而失望地沈了口气。
终究还是不行呢……还是唯有这样才能离开?
心里一松,在潮起翻涌的江水里便再也站不稳,闭上眼就要一头栽进水里,谁知被一股力道拉住,接著被人紧紧圈住。
「别走……」
叶倾云头抵著他颈脖,轻声嚅嗫,吐出的热气带著一丝湿润,嘴唇张合间摩挲过他颈子那里的皮肤。他用力想要从他的禁锢中挣脱开,却是被对方搂得更紧。
「叶庄主这是要出而反而?」
对方沈默了一下,然後有些恳求的语气,「我不许你走!我会对你好,我会让整个山庄里的人还是把你当作二当家那样伺候,你想要什麽我都给你,只要你肯留下……」
他放弃了挣扎,泄去气力,「留下我做什麽?叶庄主,你若还存有一丝怜悯,就放了在下吧。」
叶倾云抓著他的肩膀用力将他扳回去面对他,他脸有愠色,被江风掀起的长发凌乱飞扬,浑身上下尽是肆意绽放的张放暴戾之气。
「你就这麽想回去骆隐风身边?他对你来说就这麽重要?让你不惜葬身江底也要从我这里离开?」叶倾云质问他道。
他被问得一下怔愣住,睁大了眼睛看著叶倾云,接著「啪──」的一声脆响,他使尽浑身气力抬手扇了叶倾云一掌。手掌心火辣辣地发疼,而叶倾云脸上也立刻浮现出几道清晰的指印。
「叶倾云,你自己对兄弟怀著不伦之恋,不要以为全天下的人都会喜欢男人!我说了,我根本不认识骆隐风!」
叶倾云也是愣了一下,随即眯起眼,脸上愠色稍稍退去,却是换作了比这冰寒刺骨的江水更为冷冽的表情。
「既然如此,那你为什麽不肯留下来?你要什麽我都可以给你。财宝,美人,乃至这里所有的一切……只要你开口,我都可以拱手相赠!这样的待遇世人求都都不到,
为什麽你偏在福中不知福?」
他看到他怒红了双目,抓著他肩膀的手力大到就要将他的肩骨捏碎。
福?他低下头凄然而笑。
是劫!叶倾云,我方孝哉一定是上辈子欠了你的,所以你才辗转而来向我讨还。
「是,你可以给,但都不是我想要的……叶庄主,请你记住今日在下的话,在下所求之物,叶庄主寻不到……也永远给不了!」
两人僵持在寒彻心骨的江水里,叶倾云眼神飘忽,嘴唇轻嚅,似在回味他所说的话。
叶倾云,你连这都想不明白麽?我想要的……不过是做回我自己。
他知道自己是就算死也不可能离开这里,而叶倾云也绝对不会让他死,便抬头,「叶庄主,这里很冷,你若不让在下走,那麽请让在下回岸上。」
叶倾云回过神来,看著他,握著他肩膀的手颤抖著似有些犹豫。他看得出叶倾云内心在挣扎,但是挣扎之後的结果却不是他想要的。叶倾云低下身将他打横抱起,然後转身往岸上而去。
叶倾云没有骑马,而是抱著他提了口气用轻功上去,一进庄门便吩咐下人赶快准备热水。身上湿了的衣服被寒风一吹变得硬梆梆,他冻得不轻,虽然被叶倾云抱著却始终不肯偎著他取暖,待到了山庄手脚都没了知觉。
下人们很快在他房间里准备好了热水,叶倾云动作小心地将他放进浴桶里,然後脱下自己的外衣,穿著亵衣也进到浴桶里。
浴桶很大,足以容得下两个成年男子。热气氤氲,总算缓了一口气过来,他看到叶倾云闭著双目正凝神屏气轻轻吐纳,便想应该是刚才一口气奔上来费了不少劲。
他埋在水里的手动了动,对方没有反应,於是他倾身向前。
他记得之前有一次去找上官,被侍女拦在了外面,说是岛主正在运功疗伤不便见客,
那一次是上官兰容被叶倾云打伤後不久。後来他无意问起,上官兰容告诉他,入定的人无法防范外界,此时就算个孩子也能夺他性命。
他无意中记下,却没想到会有一天真的让他遇到。这个男人……却是一点都不防他,
还是根本不担心他会威胁他的性命?
这样想著,缓缓伸手向叶倾云的颈脖,手指就要触上去,叶倾云猛地张开眼睛,哗啦一声,水花飞溅,他的手被叶倾云牢牢钳制住。叶倾云显然知道他要做什麽,冷冽的视线落在他脸上,看得他背脊上寒意顿生。
「你想取我性命?」叶倾云沈声问道,见他不作答,将他的手拽过去放在他自己的喉口,「我说过,只要你想要的,尽管开口,能给的我一定会给。」
叶倾云说那些话的时候,喉结在他手掌下上下滑动。他似受了蛊惑一般微微蜷起手指。
「对,只要这样锁紧,然後一捏……」
掌心之下是沾了水的湿润肌肤,男人身上的温度透过皮肤传了过来,他按照他说的,锁紧五指。男人闭上眼,微微仰首,胸膛起伏,面色开始泛红。他的手指缓缓施力,叶倾云拽著他的手也颤抖得加重了力道。
「唔──」一声痛苦的沈吟让他蓦得回神。
自己在做什麽?!
连忙松开手指想要将手收回来,叶倾云却不松手,反而靠了过来,另一只手绕到他身後阻止他向後退去。
炽热的亲吻落在唇上,一下下,贴上然後分开,被热气蒸地有些喘不过气,他微微张嘴,而在这时,叶倾云再次贴了上来,一改之前的轻柔,霸道而强硬地用舌尖撬开他的齿缝,探入进去,搜掠搅扰,勾起他的舌尖迫他和他纠缠在一起。
两人间虽有床第之实,但多是叶倾云单方面的泄欲,於他只有痛苦不堪。而这一个不同以往的暗夹著莫名情状的亲吻,令他无措。
他别开脸想避开,被叶倾云捏住下巴强迫著继续。下颚有些酸痛,他感觉到一丝液体自嘴角溢了出来,来不及细想,神思已被胸前异样的感觉所牵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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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倾云的手已松开了他的下巴,手指隔著被水浸透的衣衫揉捏玩弄他的乳珠。
被热水浸浴的皮肤变得异常敏感,布料的粗燥摩擦著敏感的地方,令那里很快挺立起来,浸湿的中衣如若无物,隐隐透出黯淡的红,叶倾云低下头张嘴含住了他一边的突起,舌尖舔弄,手指探进他的中衣里,指腹揉搓著另一边。
「嗯……」
一阵阵的酥麻沿著经络流窜开来,他觉得自己身体发软直直往下滑去。明明极其厌恶这样的事情,为何会生出慵懒惬意的感觉?他想不明白其中的原因,有些困顿地摇了摇头,热气蒸腾却是让脑袋越发昏沈。
叶倾云放过他胸前被玩弄得颜色娇豔的突起,半拉半扯地将他的中衣脱了下来。裸露的肌肤接触到微烫的热水,让他微微战粟了一下。叶倾云将他捞进怀里手指仍是不断往下滑去,直到那个闭紧的穴口。
私密的地方被人碰触,他下意识地抵抗和挣扎,叶倾云倾身含住他的唇舌,舔咬啃啮,他吃痛之下一声低吟,听来却是欲拒还迎之意,对方似受鼓舞一样,借著水的滑润刺入一根手指。
异物地侵入所带来的不适,让他咬进了下唇,叶倾云揽在他腰际的手抚上他的嘴唇,强力地掰开他紧闭的唇伸了进去,手指勾起他的舌头在他嘴里搅著。身下进出的手指加到三根,他管顾不了这麽多,对著叶倾云的手指狠狠咬了下去。
嘴里尝到了血的味道,叶倾云嘴角勾起一抹笑,将手指从他嘴里抽出,带出一根银亮的丝线。叶倾云将他拉到自己身上,双手托著他的臀让他缓缓往下坐,粗热的肉刃一点一点深入体内,他双手扶住浴桶的边缘,指甲深深掐进木头里,扣出道道印痕。
叶倾云扶著他缓慢地动著,他低头便能看见男人沈迷的表情。
为什麽要这麽做?为什麽要对他做这种事?
叶倾云的手从他腋下穿过,按住他的後脑勺就要将他的头压低,同时魅著眸子贴上来,他微一侧首,对方的吻落在脸颊上。叶倾云也不恼,顺著脸颊一点点吻下去。
过於亲密的接触让他莫名得厉害,被叶倾云带动著在水里上下颠浮。欲望在彼此的腹间摩擦,颤巍巍地立了起来,痛疼不适与快感交叠,阵阵心悸。他忽得心生迷茫,感觉在这片强制的情欲里,越来越无力,越来越妥协……
他究竟是怎麽了?
匡啷──
窗户碎裂,一道人影逸进室内。
屏风後面浴桶里正浸浴欲海的两人俱是一惊,紧贴的身体分了开来。叶倾云从浴桶里一跃而出,几下穿回衣裳,「你待在这里别动。」说罢提著剑绕过屏风去查看究竟。
他浑身绵软无力地靠在浴桶的木壁上,窜起的欲望被刚才那声声响吓得疲软下来,
漫涌无边的情潮缓缓退下,头脑也开始清醒,觉得水有些凉了,便取过一旁的布巾正要擦拭。
啪!有人在他肩上拍了一下。
「谁!」仓皇回头。
「嘘──」上官兰容握著鞭子的手搁在唇前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然後小声道,「快点穿衣,趁叶倾云被引开了,我带你走。」
他点点头,迅速穿好衣裳,跟著上官从窗户出去。
上官兰容对山庄内外的地形都很熟,带著他绕开守备从後山下去,山下礁石後泊了一条船,也是上官兰容事先备好的。
「我给你的药,你没有用麽?」两人走到船前,上官兰容问他。
「没有,即使将叶倾云迷倒了,我独自一人也没有办法逃脱出来。」忖了一下,
然後感激得轻笑,「上官,多谢。」
上官兰容摆了摆手,然後朝身後山上看了一眼,「快走吧,他们若是用船追,你我谁也逃不掉的。」
他应声上船,船夫摇动水浆,小船如离弦箭,劈波斩浪离岸越来越远。
之前一路狂奔,他顾不得太多的思考,待到了这时,他才突然清楚地意识一点──
他就要离开夙叶山庄了。
之前心心念念著想要走,纵使死也无所谓,而这会儿真的可以离开时,却又有些说不上怅惘。他回头看向山庄所在的山崖,这几月的时间,发生了太多的事情,本是与他毫无关联的,却被那样强硬地闯进他的世界来,将他搅得一团乱。
再不会回来了吧……
曾经所受的照顾,还有那个人带给他的伤害……都散了吧。明知自己也许一辈子也忘不了,但是他该放下的,他要做回方孝哉,做回他的方大少爷。
远处山崖上有点点人影闪现,他看见有人一身青衣,衣袂飞扬,站在最前头,手里的长剑寒闪著刺目的光芒。纵使相隔如此之远,他还是辨得清那人身上的狂放与倨傲。
叶倾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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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淮是叶倾云的水域,生怕被叶倾云的手下找到,上官兰容给了他一些盘缠让他从旱路回去。
旱路蜿蜒难走,还得避著山贼路匪。走走停停,停停走走,於是原本走水路几日便能行完的路程,他花了数倍於这个的时间才刚刚到京。
下了渡船,站在码头之上,看著四周依稀熟悉又感觉有些陌生景物,不觉物事人非。想约摸年前,自己就是从这里离开的,结果一走,就走了这麽多时日。
「大哥──!」
码头上有人大喊了一声,他应声回头,看见一个长相清俊的少爷朝他这边跑来,身後还跟了个丰神俊雅的公子。一年未见,两人还是如同记忆里一般,只是平时冷眼来去的两人怎麽这会儿这麽亲密。
他无暇多想,一直压在心头的大石落了下来,他长舒一口气,对著向这边跑来的两人轻浅一笑。
敬哉,我终於回来了……
而後便眼前一黑,什麽都不知晓了。
「哥!」「方大哥!」
大夫说他心神亏损、精气内竭,需要静心修养一段时日。
原来还在担心自家的生意,但是看到曾经玩世不恭的弟弟在自己离开後独自挑起家业,言谈举止间成熟稳重了不少,心里暗自欣慰。
方敬哉问他,船遇难之後,为何过了这麽久才回家,也不向家里报声平安害他们误以为他死了,连衣冠冢和灵位都立好了,晦气,实在晦气。
他先是沈默,然後淡然答道,因为那里不方便书信……而对於夙叶山庄的事情,只字不提。谁曾想到,那段时间里他遭遇了多少变故,失忆,失明,被当作江寇的二当家,被对头抓去作为要挟的筹码,然後恢复记忆,无意中发现了事实的真相,还被……现在想想,宛如一场梦,醒来之後,仍是在自家的大院,仍是在自己的榻上,仿佛一切都不曾发生。
就当作是一场梦吧……他在心里这样决定,然後再也不要去想,就这样慢慢忘记。
他抬头看向窗外,青森的苍穹与云宇。
「叶倾云……」无意识地低喃,脱口而出的却是这三个字。
心里一窒,连忙将视线收了回来。
大夫说他需要静养,方家的人就真的让他静养起来。敬哉生怕扰到他,一日里只来探视一回,他在榻上躺得无聊,又怕自己静下来就会失神,便拉著初九让他讲讲自己不在的时日里都发生了什麽事。
初九到底是孩子,自家大少爷这麽吩咐岂有不好好表现的道理?便从大少爷离家开始喋喋不休地讲了开来。讲到为什麽这几日二少爷都不见人影,原来前一段时间方敬哉让船出来给封家茶运,这会儿封家茶运结束所以正忙著给各地出货。初九喋喋不休地说了好多,比如大少爷不在的时候,二少爷有多麽多麽努力,以前人人都不看好他,
现在人人都夸他本是。若尘公子也帮了很多忙,二少爷向他学了不少东西等等诸如此类的。
他不禁又要纳闷,其实那日在码头上见到他们在一起时,就已经有些疑惑了。
世人喜欢拿他们两个做比较,这个他也多少听说了。封家少爷才学卓然、待人谦和温文尔雅,而方家二少爷就是一不学无术的纨!子弟。
方敬哉面上不表现,心里总还是有些介意的,船出事前,兄弟两人还为此吵过一架,只因他道他不如若尘懂事,整天只知胡闹添乱,方敬哉一怒之下甩袖而去。
一回来,却看见这两人常常一同进出,言谈间萦绕著一股平和温和的气氛,不知发生过什麽事情,便想有机会要向敬哉问问。
日子一日一日的过,心绪也渐渐平缓,仿佛又回到了过去。在榻上躺了几日,身子养得差不多了,便往酒坊去帮忙。他回来的消息早已传了开来,一进酒坊,师傅和长工们还如往常那样和他打招呼,感觉他从未离开过一样。
他查了查酒坊这一年间的账目,发现酒坊一直在卖一种名叫「笑春风」的酒且销路很好,但是他从未听说过这种酒。问了酒坊的师傅,才知道原来是方敬哉以前一直酿来自己喝的桃花酿。
桃花酿……
他突然想到一件事。
「王伯,各地酒坊也有卖『笑春风』?」
王伯笑嘻嘻地答,「有~二少爷去年接手酒坊的时候开始卖的,卖得可好哩,名儿又取得好听,听说是若尘公子给取的……」
後面的话他已经听不进去了,他低头看著那些酒看得出神。
『你没劫良商的船,那你从哪里弄到的这个酒?』
『二当家,那不是良商的船,我们也不做那种事的……』
各地酒坊都有卖,那麽谁都可以弄得到这酒……那,那个时候自己或许是真的误会了叶倾云,那名属下也确实没有说谎……
他摇了摇头,事到如今,再想这些也没有用。何况当时自己的船遇难时,他确实看见了打著夙叶山庄旗号的船,而那间房间里堆著的东西,也确实是各家商户的货物……
酒坊里的长工搬著酒坛子路过他们身边,「唉,听说最近两淮之上贼寇闹得厉害,程家、许家,好多商户的船都遇上了,老天保佑我们船不会碰上他们……」
「你说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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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伯在一旁补充道,「就是两淮上的江寇,原来看到良民良商的船统统都放行的,就前一阵子开始,不知道发了什麽疯,见船就上,更怪的事情啊,他们也不抢,好像在找什麽……」然後一边摇头一边顾自去忙活,「不抢就好,他爱找就找,我们船上除了酒还是酒,喜欢就拿几坛子去……」
江寇的事情其实前几日听方敬哉提起过,但是他一直没放在心上,或者说,他根本不愿去听任何关於「两淮」关於「江寇」的事情。当时他只是出声阻止了方敬哉在这段时间出货,但是封若尘说会跟著走一趟,於是他便没有再多响。
封若尘和当今圣上的哥哥淮王交情非般,淮王的母亲曾是一介侠女,是江湖中颇有名望的阙家的小姐。江湖上的事情和他们行商本没什麽太大的关系,但若是和江湖中人沾点关系,也是只好不坏,後台硬了,做起生意来腰板也更直。
他知道,封若尘身上有一块不怎麽起眼的小木牌,是淮王赠予他的。持有此木牌的人非是阙家的亲友,便是有恩於阙家,故而江湖中人见持此令者,不偷抢不杀掠不欺凌不陷害,有难当助。算是看在阙家的面子上,也算是给阙家一个人情,黑白两道的人都暗暗遵守这一点,毕竟阙家出了好几位武林盟主,若是一朝得罪,以阙家的威望,估计往後在江湖上也难混了。
故而有封若尘跟著去,他便也放心不少,但是现在看来,似乎情况并不如他想的这麽简单……
两淮是叶倾云的水域,能在叶倾云的水域上这般肆意横行的除了毒七便就只剩下叶倾云自己的人。毒七的凶狠与残酷他亲眼见识过,所以拦下船而什麽都不抢这档子事,绝对不可能是毒七做得出来。那麽就是叶倾云了……是为什麽呢?他们在找什麽东西?
心里微微一悸,想起那日上官带他离开时在船上看到的情形。
冷冽的江风,衣袖袂扬,高高的山崖之上,那人站在那里,久久不曾离开……寒闪的剑芒和著那麽远都还能感受到的他身上的倨傲和张放,他站在那里,看著山崖上的那人,脚不能动,目不能移,直到那山崖越退越远,最後隐进满天飞雪里,再也看不见为止。
叶倾云难道是在找他?
不可能……
他否定了自己这一念头。
水域图早就被叶倾云拿了回去,他也不会武功,夙叶山庄那什麽阵什麽阵的,七七四十九日一变化,他根本看不懂,对夙叶山庄也构成不了威胁。而叶倾云……想到这里,他内心心绪翻涌如潮。
天下之大,要找个骆隐风的替身何其容易?他不重要,一点都不重要……可以在众人面前那样对待他……在叶倾云眼里,他什麽都算不上,最多只是一个空虚之时聊以慰藉的替身,一旦正主出现,所有的好,所有的宠爱都瞬间烟消云散,只剩下……
伤害!
他默默走回家,一进门,听到下人来告说,二少爷已经回来了。便想兄弟两人分别这麽久,之前一个养病一个忙著生意一直都没有机会,是该好好叙叙旧了,还想问下两淮上的情况,便往方敬哉住的院子走去。
院门虚掩著,想人应该在,便径直推门走了进去。一路往里走,一路诧异,按理说方敬哉刚回来这样那样的事情不少应该挺忙碌的,怎麽院子里静悄悄的,连初九的影也没见到。
走到方敬哉的房门口,正要敲门,隐约听到里面的说话声,是方敬哉和封若尘。
「好若尘,再陪我一会儿。」方敬哉的声音里带著几分恳求。
「不行!」封若尘口气强硬地回拒,「哪有你这样一上来就横冲直撞的,疼死了……」
「是我不好,谁叫你一直压著我不让我在上的。人家想你想得紧,一时没忍住……」接著方敬哉哀求连连,「好若尘,就再一回,下次你想怎麽玩我都陪你……」
「你啊……」封若尘似叹了口气,然後是妥协的口气,「好吧……」
房间里静了下来,接著传来床榻嘎吱轻晃的声音,其中夹著低沈的喘息和呻吟,还有「啾啾」的类似亲吻的声音。
「若尘……你也这里也有反应了……舒不舒服?」
「嗯……啊……敬哉……那里……敬哉……」
「若尘,你真好……我喜欢……我真的好喜欢……」
正要敲门的手停僵在半空中,然後捂住自己的嘴不让自己惊讶出声。
他当然知道里面正在做什麽,只是没想到敬哉和若尘竟然是这种关系。
在门口愣了一会儿,里面令人脸红心跳的声音越来越甚,他一时呆滞的大脑终於有了反应,决定还是先离开比较好,而就在这时──
「大少爷!」
初九在他身後声音甜脆的唤了一声,同时,房间里那羞耻的声响倏得沈寂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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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猪和小老虎H被抓,不知道有没有人想念这两只?
38
「什麽时候开始的?」
他瞥了眼跪在堂下的两个人。两人皆都低著头不敢看他,就好像犯错被抓现行的孩子一样。
听到他这麽问,方敬哉抬起头来,轻声回道,「去年去江宁收账的时候……」
他垂眸想了想,去年的时候确实有那麽一回,平日里只知道吃喝玩乐的方敬哉破天荒地主要要求去江宁收账,被缠得不行,心想那账也不是很重要便就让他去了,後来恰逢听说封若尘也去江宁,便要封若尘照顾他一下,没想到……
「你们……唉──简直胡闹!」他沈了口气,脸转向一旁,「若尘,你不用跪我,你起来吧。」
封若尘不听他的,依然跪在地上,「方大哥,若尘一日尊你为大哥便一日敬你为大哥……我和敬哉两情相悦,打算相守一生,并非胡闹。」
方敬哉附和地点头,然後牵住封若尘的手,「哥,不要怪若尘,是我後来硬缠上他的。」
他回头,正对上方敬哉的目光炯然,一愣。曾经记忆里那个玩事不恭不学无术的弟弟真的长大成熟像个真正的大人那样敢於担当了。
心里乱作一团,既是为了突然发现两人间不同寻常的关系,也是为了两人间这般信誓旦旦的承诺。
到底是好还是坏……?
「你们先起来吧。」
两人在地上你看我,我看你,然後相互搀著站了起来。方敬哉问道,「哥,你是要把我们的事情告诉爹麽?」
他抬头扫了他一眼,严肃道,
「总要让爹知道,难道让我和著你们一起瞒他?」然後又看向封若尘,「若尘也是,
你以为你瞒得了你爹一辈子?何况你是封家的独子,封家岂容你断子绝後放任偌大的产业无人继承?」
封若尘长身而立,无论何时都表现出一派令人倾叹的恬淡温雅,「钱财乃身外物,
生不带来,死後也带不进棺材,我爹早早将产业交由我打理,想他老人家也是想通了这一点的,就算封家香火长胜,谁又能保证後世子孙不会将产业败光?」
他沈默不响,封若尘的才智他向来佩服,如今头头是道说了半天,他却也找不出话来辩驳。男子对男子的感情,从叶倾云那里便已知晓,只是现在一个是自己的亲兄弟,另一个几乎视为兄弟,两人竟互生情愫,还言称要厮守一生。这一番突如其来的变故著实让他震惊不小。
「你们先回去吧,这件事我要再想想。」他对他们说道,接著拿起桌上的茶盏喝了一口。
封若尘开口,「方大哥,不知你是否认识一个叫叶倾云的人?」
喀啷!他放下茶盏的手抖了一下,半杯茶水泼了出来。
他故作镇定,接过一旁下人递来的帕子拭著沾到袖子上的水渍,
「不认识,怎麽了?」
封若尘似乎要说什麽,被方敬哉拽住袖子扯了扯,於是改了口道,
「没,我和敬哉回来的时候在两淮上遇到一夥贼寇,带头的那个狂狷不逊,好像……好像认识你的样子。」
他笑笑,「怎麽可能?叶倾云是两淮上的江寇船王,我也只是听说,怎麽会认识……那种人?」说著便垂帘下眼眸,陷入沈思里。
见他这般,两人会意地互相点点头,然後一同朝门口走去,走到门口时,方敬哉突然停下转身,
「哥,你那块玉佩是不是丢了?要不要让金玉满堂重新给打一块?」
方敬哉扔下这句後朝著封若尘狡黠一笑然後便同封他跨脚出门。他意识到什麽,伸手摸向自己的腰际,那里除了环绶本该还有一块玉牌的。
那块玉牌和方敬哉身上的一块一样,唯一不同的是,方敬哉那块背後刻了一个「敬」字,而他那块後面则刻著「孝」。
是掉在哪里了?
他仔细地回想,好像从夙叶山庄醒来之後就再没见过。也许是船遇难的时候掉的,他如此猜测。又想到封若尘刚才说的话,他的手抑制不住的颤抖起来,难道叶倾云真的在找他?拦下两淮之上的船只一艘艘的找过来……
只是……叶倾云为什麽要找他?
带著这个疑问神思恍惚了好几日。
方老爷子知道了方敬哉和封若尘的事情之後自是大发雷霆,怒斥了方敬哉并喝令两人以後不准见面。倒是封家的老老爷比较看得开,劝说道,两个孩子既是真心喜欢的,就随他们去好了,只是无论怎麽说方老爷子都听不进去。好不容易二儿子有点出息了,却冒出这样的事,对方是个小倌也就算了,最多收了给他当男宠。偏偏那人是封家的独子,独子也就独子了,偏偏封家的家业全在他手里,收进门自是不可能的,让他把儿子贴给别人,他老头子也不甘愿。
事情就这样耗著,方敬哉的院门上上了三道锁,方老爷子是下定了决心不让他们两人再见面。这下倒好,方二少爷索性窝在房间里不吃不喝绝食抗议,扬言如果不能和若尘在一起就当没生他这个儿子。
方敬哉的脾气他们都清楚,说一不二,於是一时间封方两家闹得鸡飞狗跳。
「唉──」
已经不知是第几次叹气了,停下手里的笔,看看做了一半都不到的账目,又沈了一口气。
方敬哉绝食已经第三日了,想让封若尘来劝劝他,结果方老爷子死活不肯让两人见面,还吩咐下人,说是他既然不愿吃喝就不用给他送吃的去了,免得浪费!
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
正思忖间,有人轻拍了他的肩膀,一抬头,正对上一张模样姣好的容颜。女子双十芳华,清秀温婉,手里端著一碟子制作精美的糕点。她将糕点放到他面前。
「这是……?」
女子食指放在唇上示意他噤声,然後手指指方敬哉院子的方向,用手比划。
『这些是二少爷爱吃的点心,大少爷您去劝劝二少爷,饿坏了身子总是不好的。』
他轻笑著道了一声谢。
女子是专管账房的夏伯的女儿秀蓉,小时候生了场病,好了之後就不会说话了。
秀蓉摆摆手,然後仍是用手势催促著他快去。
他将笔搁下,端起那碟子点心朝方敬哉的院子走去。
39
走到方敬哉住的小院,刚推开院门,就见墙头那里一抹水蓝色的身影从围墙上面纵跃而下。
他往廊柱後一躲,看清翻墙而入的竟是平时文质温雅的封若尘,他躲在柱子後面不出声,想看看他们究竟要做什麽。
封若尘走到方敬哉的房门口,动了动门上锁,房间里面立刻传来杯碟摔碎的声音。
「滚!老子说了不吃就不吃,你们不放老子出去,老子就死给你们看,咳咳!」
封若尘脸色一沈,四下看了看,然後扑到窗前,「敬哉,是我……」
房间里一阵砰令咚隆的声响,然後方敬哉出现在窗後,双手扒著窗框,
「若尘,他们怎麽让你进来的?」
封若尘摇摇头,然後回头向墙角那里示意了下,
「我翻墙进来的。」
房间里传来方敬哉的轻笑声,然後是沈沈地叹了一口气,「我爹还是不同意我们的事情……」
封若尘的手伸进窗内贴上方敬哉的脸,「你爹兴许一时气恼,过阵子或许就能想开了,倒是你,不吃不喝的,等到你爹想通的那一天估计早就去地府报道了。」
这话说完,两人互相看著皆都不语,良久才见方敬哉拽著封若尘的手放在唇边一边一边地轻吻著。
「若尘我想你,我好想你……我以为就这样会一辈子都见不到你了的。」
「傻瓜,说什麽混话?上次陪你去两淮,你还欠著我好几夜没还呢,我封若尘岂是这麽容易就算数的人?」然後也是很轻地叹息了一声,「当初又是谁说的?喜欢就喜欢了,不带这麽婆婆妈妈的,你放心,我总会想办法让他们同意的。」
他躲在廊柱後面将这一切都收入眼底,心里不禁有些动容。
都道世间最深挚的便是情……情知两心,三生相守,却不知这两人间也有这麽深的情谊。方敬哉到底是他弟弟,如若和封若尘在一起真的觉得高兴,又未尝不可?
那边两人隔著窗,彼此安慰著对方,淡淡情愫随风飘逸。他从廊柱後面走了出来,封若尘发现了他,又安慰了方敬哉几句,然後朝他这边走过来。
「方大哥,我……」
「你不用说了,我都看到,也都听到了。」然後问他道,
「若尘,我看著你长大,当你作兄弟,生意场上又当你是最好的夥伴,我相信你不会骗我。」
封若尘点点头,然後诚然地看向他,一脸愿闻其详。
「若尘你老实告诉我,天下的好女子这麽多,我记得那位才色双绝的无双公子也奉你为入幕之宾,为什麽偏偏是敬哉?」
封若尘颔首一笑,然後抬头,「天下之大,容貌姣好身材曼妙家世了得的女子确实不少,无双公子陌玉也确曾奉我为知己,只是我喜欢的是敬哉,和这些人都无关。」
他觉得心口被什麽敲了一下,或许他们这样竭力的反对确实是错了。
他将手里那碟子点心递给封若尘,「我想敬哉这会也不会想要见我,你劝他多少吃一点,但也别一下吃太多……你们的事,我会在爹面前尽力说服他的。」
封若尘躬身一揖,面露感激。他正要转身,听得封若尘在身後叫他,便又停了下来。
封若尘回头看看方敬哉的房间,然後回过头来微微压低了声音,「方大哥,若是叶倾云会威胁到你或者方家,我可以拜托淮王……」
他摆摆手,「没关系,他不知道我是谁,应该不会有事……你再陪敬哉说会儿,我先走了。」说完便脚步有些踉跄地离开。
天知道从封若尘口里听到这样的话後,他心里有多乱。很明显,叶倾云在找他,真的拦下两淮上的船,一只一只的找。
他究竟要做什麽?为什麽要找一个对他来说根本没有威胁根本没有用处的人?
彷徨,恐惧,还有一丝说不上来的悸颤,一想起被他囚禁起来强迫著做那样的事情,他就背脊发冷。又不是若尘和敬哉那样的关系,为什麽要强迫他和他媾和,只因……自己曾经是隐风?不,在他心里隐风是隐风,没有任何人能替代得了。那是为了什麽?还是因为那个时候自己和骆隐风在一起所以他才要这样做?为了……不让自己回到他的隐风身边去……?
胸口一阵酸楚。
『你要什麽我都可以给你。财宝,美人,乃至这里所有的一切……只要你开口,我都可以拱手相赠!这样的待遇世人求都都不到,为什麽你偏在福中不知福?』
我要的东西如此简单,为什麽你偏偏就是不明白?
回到自己书房,看到秀蓉正在他的书房门口张望,便缓了口气将杂念抛开,平复下心绪,然後整整衣衫走了过去。
「秀蓉,你找我?」
秀蓉应声回头,看到是他之後脸上的笑容隐了去,接著皱起两道清秀长眉,略有担心的表情。
『大少爷,你脸色很差,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没事……」他勉强挤出一丝笑,「找我什麽事?」
『是老爷找你。』
「我知道了。」
折腾了几日,方老爷子也有点想通了,找他去也就是为了这事。对他说,那两个人若是真心喜欢的便由著他们去好了。方老爷子的态度一下子来了个这麽大的转变,让他一时未能反应过来。但是接下来方老爷子一语双关,便让他明白他肯同意的原因。
「孝哉,你年岁也不小了,长子为孝,方家的大业还要由你担著……」
他自然明白此话的各中含义,不禁心情复杂。突然萌生了这样的念头,若非他是长子,是不是就可以和敬哉那样,任性妄为一点,甚至大逆不道一点都没有关系?
但是他知道他不能,因为他是方孝哉,是方家的嫡长子,是要继承这个庞大家业并将之延续下去的人。蓦得觉得肩上的担子重了很多,那个时候被囚在夙叶山庄,千方百计想要回来,而回来了之後才发现,其实方家是另一个牢笼,很多事情也并非是他可以作主的了的。
方敬哉房门上的三把大锁被取了下来,门打开,方敬哉扶著门虚弱地走了出来,一见门口站著的那个青衫飘飘的身影,眉目舒朗,紧走了两步上前,手颤颤地抚上封若尘的脸。彼此相识著看了一会儿,方敬哉猛地伸出另只手,在众人的错愕下将封若尘揽进怀里,重重地堵上封若尘的唇,忘情地吻了起来。
他有些好气又好笑地摇了摇头,周围下人纷纷识趣退开,他嘱咐秀蓉让厨房做点易消化的食物给他送去,然後便向自己院子走去。
夜风清冷,月色寂寥。
看到那两个人彼此相爱的场面,不禁在心里疑惑,喜欢上一个人究竟是怎样一种感觉?
想了想,想不出个所以然来便放弃了,伸手推开门,呼的一阵风穿过,挟起一桌的纸笺凌乱飞扬。他连忙过去将窗户关上,同时只听身後门闩「喀哒」落下,房间里多了一个人的吐息。
他把著窗框的手微微得打颤,竭力说服自己这只是幻觉,然身後越来越近的脚步声,以及那股迫人的气势都是那麽的真实。
他不敢回头,但听到身後的脚步声停了下来,然後一个低沈冷冽的声音响了起来。
「方、孝、哉。」
40
他惊吓之下慌忙转身,衣袖扫过桌面将纸墨笔砚带了一地。
黑暗中,男人一双鹰一样明亮的双眸,眸光阴鸷摄人心魄。他觉得胸口发闷连呼吸都开始不顺畅。
男人缓缓走近他,「你以为走旱路就能避开我的人?你以为不让我知道你是谁我就没有办法找到你?」男人唇角微翘,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示给他看,「全都要感谢这个。」
他的视线挪到男人手里那物什上,红丝线下垂著一块玉佩,玉佩被悬著缓缓旋转,从正面到背面,
然後他借著窗外的月光看清楚了那玉佩背面刻著的字──孝。
「我在江上劫下一条船,
在船上上遇到一个人,他身上有块一模一样的玉佩,只是他那一块背面刻著『敬』字。他说他叫方敬哉,而看到我手里这块玉佩的时候情不自禁地脱口而出叫了声『大哥』……」
原来他的玉佩一直在他手里……
他紧了紧藏在袖子的拳头,「叶倾云,你究竟要怎样?水域图你已经拿回去了,
而我只是一介庸商,根本不足以威胁到你和夙叶山庄,
为什麽要千方百计将我找出来?」
叶倾云伸著的手收了回去,
将那块玉佩攒在手心里细细摩挲,
「正是因为这样才更要找到你,你区区一介商贾要水域图有何用?既然对我对夙叶山庄构成不了威胁又为何怕被我找到?」不待他回答,浅浅地笑了起来,「但是这些都不重要……」他抬头看他,目光隐去了阴鸷又变成了他记忆里那样融雪化冰的沈柔,「跟我回山庄,孝哉。」
最後一句话,
言辞间多少暧昧情愫掺杂其中,他羞愤难当。
跟他回山庄?是要他继续当他的禁脔?
咬了咬牙,指甲掐进掌心,
「叶倾云,你休要欺人太甚!你以为这里是哪里?还是你的夙叶山庄?呵!你看清楚了!这里是京城!是天子脚下!你所站的地方是我方家的宅地,
现在和你所说话的人是方家的大少爷方孝哉!不是你捡来抓来可以随意囚禁凌辱的禁脔!」他一口气说完,略略喘气,却在气势上丝毫不退让。
叶倾云显然被他这样的反应给愣住,漾在眼角的温柔一点点敛去,
取而代之的又是先前那种令人不寒而栗的阴鸷,
连四周的空气也染上了一丝阴冷。
他向後退去,
背脊抵上墙壁,视线看向门口,
门被叶倾云从里面拴上。他闭上眼,沈了口气,然後对叶倾云道,「叶庄主,在下的身份既已为你知晓,
便也不会再躲再藏。方家家底还算雄厚,叶庄主也曾在我落难的时候给予帮助,您开个价吧,
只要不是天价,在下绝不驳回,
刻日便将银两双手奉上,自此再不……」
「闭嘴!」叶倾云怒言喝止,挥手一扫,掌风将他撂倒在地。
他捂住胸口咳了几声,
「在下知道叶庄主武艺高强,但若是在下叫来方家的护院,想叶庄主也不是轻易能脱逃的,而封家少爷的那块木牌想必叶庄主也是见过的,违背江湖道义将有什麽下场,叶庄主不会不知……」
叶倾云根本不听他的,拽著他的胳膊将他从地上拉起来,然後手臂一甩直接将他扔到榻上。
「你不是问我到底要做什麽?」叶倾云欺身而上,手指捏住他的下颌迫他正视自己双眸。男人眉角飞扬,狂傲而霸道,
「银两我不稀罕,两淮之上都是我的,而我……只要你!」
震惊之下听见赤啦一声,他身上的衣衫被叶倾云蛮力撕去,男人粗燥的手掌在他赤裸的肌肤上游走,随著他的动作熟悉的颤粟流窜过四肢。往日种种在脑海迭起,他奋力抵抗却根本不是叶倾云的对手,几下就被他用撕成布条的衣衫缠住了双手。
「叶倾云,你……啊!」一声近乎受伤的哀鸣,是身後某处被人生生撕裂而导致的。粗硬的凶器毫无预兆的闯进干涩紧窄的地方,带来灭顶的疼痛。他微仰起头,嘴唇颤抖,眼前模糊了一片。他听到男人在他身後喘著粗气的低吟,宛如来自地狱。
「你是我的人,这一辈子都是我的!」
他无瑕去想这话里的含义,神智早被那强硬地突入给击得粉碎,而仅有的一线清明,也在叶倾云毫不怜惜地抽插里消失殆尽。
他死死咬住自己的手臂不让自己发出声音,嘴里尝到了血的味道,腥膻的情欲的味道充斥了整间屋子,仿佛又回到了夙叶山庄里,纵使肌肤相亲两人却隔著千重万水那样遥远的距离,胸口被压得喘不过气的沈重。
身後猛地一个大力挺进,滚烫的液体打在肠壁之上,他眼前一黑,浑身抽搐痉挛,
连脚趾也蜷了起来。
「孝哉,跟我回山庄。你要什麽我都给你,钱财,地位,绝不输给这里……」男人的语气温软了一些,带著欲望得以疏解之後的惬意和慵懒
他勉强睁开眼,看见男人近在咫尺的面容,只是模糊得看不清楚……
「不……」他出声拒绝,接著便在叶倾云又一波的侵犯里昏了过去,
再没有气力说第二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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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勤快的蛾子~~上部预计在45章左右完结,
下部是以叶倾云的视角开始叙述,一些未解开未写到的细节也会仔细交待
感谢各位大人的支持,原本卡得很厉害的文能顺利将上部完结多少是靠各位大人的鼓励和支持,无以为谢,努力将下部也写好,鞠~
41
喀哒!一碗清香怡人的莲子羹一碟晶莹透明散著桂花香的软糕轻落在案上。
他从堆积如山的账册里抬起头来,秀蓉将食盘夹在手里,用一只手比划。
『大少爷,你的脸色越来越难看,要不要请大夫来看一下?』
他摇摇头,「我没事,只是昨晚没睡好而已。」然後看向桌上的东西,「你做的?」见秀蓉羞涩点头,他弧起嘴角轻笑,「我正好饿了。」
掂起软糕轻咬了一口,绵软香甜,正是他喜欢的口味,便不吝啬美言地夸赞起来,「秀蓉,你的手艺堪比会仙楼的师傅了,看来以後不用敬哉特意去排队替我买了。」
两朵红晕飘上秀蓉清秀的脸颊,伸手将那碗莲子羹往他面前推了推。
『莲子羹加了些补身的药材,大少爷您趁热喝。』
他欣然接过,尝了一口,清幽的香气里混著一丝参味,平时最忌讳山参人参那种奇怪的味道,但是这莲子羹的味道尝起来却是不错。
昨夜一觉睡到今日的晌午,醒来的时候叶倾云已经不见了踪影,要不是浑身上下布满了青紫的痕迹,腿间残留的粘腻,以及身体某处撕裂一样的痛,他会以为那又是一场梦。简单的梳洗一下,浑身上下拆散骨架一样的酸痛让他胃口全无,
忍著身上的不适到书房继续没做完的账目。
脑海里一片空白,只是强迫自己不断地用那些繁兀的账目来填满。不去想叶倾云的事,一想起……便心痛无比!
许是真的饿得慌了,他几下便将面前的东西一扫而光。心满意足地放下碗,正要再次道谢,却见秀蓉向他这边微微倾身,一块绢帕小心翼翼的覆上他的唇角,淡淡的檀香,他一下愣住,秀蓉认真仔细地替他拭去粘在嘴角上的碎屑。
「秀蓉,你这是……」
听到他的声音,秀蓉反应过来,立刻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有逾矩之嫌,霎时羞红了整张脸,低著头匆匆收拾了桌上的碗碟转身离开。
见此情状,他抿起嘴角轻笑,午後的阳光和暖惬意,空气里飘荡著一丝桂花的甜香,
不禁觉得这样安静平淡的生活也是很好很好。
回头,瞥到书案另一侧堆著几轴画轴,他取过最上面的一轴,漫不经心地展开,画轴上是个女子的画像。他看了看,轻声叹气,又将画轴放回原处。方家大少爷要招亲的消息甫一传出,第二天一清早媒婆就挤破了方家的门槛,某员外家的小姐,某商贾家的姑娘,环肥燕瘦,家世相当。
只是仅凭一副画便要定下一生的姻缘,虽然世人都是如此,但是他还是觉得自己无法接受。原本很遥远的事情一下子摊到自己面前,生意场上一向利索的方大少爷,也犯了难。
自那晚之後叶倾云再没有出现,但是每天晚上却是害怕回到自己的房间,夜半从睡梦中惊醒总觉得房间里还有不属於他的气息。
惶惶不可终日,晚上又睡不踏实,於是身体每况愈下,就连一向粗枝大叶的方敬哉也察觉到了他的不对劲,更别说心思缜密的封若尘。
「方大哥,最近是不是有心事?」
封若尘说生意上有些问题要请教把他约了出来,结果一上来劈头盖脸就是这麽一句,封若尘敢这麽问必是知道些什麽,也许今日约他出来请教问题本就是一个借口。他点点头,端起桌上的茶喝了一口,
「是有一些事……」
「是和叶倾云有关?」封若尘直截了当地问道,他有些错愕地看向他,封若尘温雅淡笑,「那日我见到他从你房里出来……」
他垂帘下眼眸看著面前的茶盏,
然後又抬头看向外面,「其实船遇难之後我一直都在夙叶山庄……」说道这里顿了一顿,「夙叶山庄你知道吗?就是两淮上的江寇船王叶倾云的山庄。」
然後他将他受伤失忆留在夙叶山庄里养伤之後的事情简单叙述了一遍,跳过後来被囚禁被侵犯的那一段,改口为因为拿了水域图而被叶倾云软禁起来。
听完他的叙述,
封若尘想了想然後把玩著手里的杯盏问他,「东西已经还给他了,叶倾云为什麽还要来找你?既然是江寇,是不是想要讹点银子?」
他没有接话,叶倾云那晚要他跟他回夙叶山庄,还说出那样的话。
『你是我的人,这一辈子都是我的!』
他的人……或许他愚钝,他实在想不出来这句话里的含义,只因彼此有过那种关系,
所以他才千里迢迢追过来?还是因为自己太好摆布了?
这样的人……
当作替身再好不过了吧?
他和隐风天地有别,为什麽偏偏是他?
他端起茶盏又要喝,才发现杯里已经空了,放下杯盏,发现自己这般失魂落魄都落在了封若尘眼里。封若尘没有多说什麽,替彼此将杯盏满上,「这几日不少人家托人给方大哥说亲,方大哥可有中意的人?」
他摇头,封若尘叹了口气,面露愧疚之色,「我知道大哥是为了若尘和敬哉……所以若尘也敬大哥如同自己的大哥,如若大哥出了什麽事,若尘一定不会放过那人。」
最後几个字掷地有声,封若尘是聪明人,这样说证明他多少猜到一些,不挑明则是对他的尊重,於是他朝他感激地笑笑。
入夜时分,回到自己的房间,点燃蜡烛之後却是吓了一跳。
身材高大的男人静默地坐在屋子一角,房间里亮堂起来同时看见那双阴鸷的眼眸,他被吓得不轻,手里烛台差点落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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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定了定神,将手里的烛台放到桌上,然後站在那里看著叶倾云。叶倾云手边摞著一堆画轴,每卷画轴上面捆扎的丝线都被抽开,显然叶倾云闲情很好已经一副副看了过来。
循著他的视线,叶倾云侧过头去看了眼手边那堆画轴,然後嘴角微翘,「方大少爷招亲的消息一经传出,满城轰动,
没想到你这麽炙手可热,
多少人家赶著要把姑娘往你方家送,好像嫁给你就是天大的福气。」
他站在那里不卑不吭,「多谢夸奖,不知叶庄主深夜到访是为何事?」
叶倾云从凳子上起身,走到他面前,伸手擒住他的下巴,「你也是男子,
正常的需要我可以理解,你跟我回山庄,
天下的女子尽可任你挑选。」
他嘴角一弧,
「就算不跟叶庄主回去,天下女子也随我挑选,况在下是挑可以共白首、比翼飞的妻子,并非叶庄主想得那般龌龊。」
叶倾云捏著他下巴的手微微用力,「你是决意不肯跟我走?」
他凛然以对,
「叶庄主为何非要在下去夙叶山庄不可?」
叶倾云单挑了一边的剑眉,然後半眯起眼煞有意味地看他。风自窗缝间遗漏而进,烛火跳了跳,
在叶倾云脸上投下明灭的光影。
「我叶倾云要得到一件东西,从来不需要理由!」霸道而狷狂的口气,烙著叶倾云行事为人特有的印记。
他浅然而笑,「只可惜……在下是人。」
一言不合,气氛遽僵。面前的狂兽霎时怒红了双目,
手指下的力气几乎将他的下颌捏碎。
「你是当真不跟我走?」
他伸手拨开叶倾云擒著他下巴的手,「当真」二字坚定出口。他仿佛可以看见叶倾云浑身腾燃的气焰,但是事倒如今他已经丝毫不惧,人被逼到了绝路之上也许就是这样吧,
大不了被他一掌毙命,
也算是种解脱。
他要让叶倾云知道,
他有尊严,他有自己的思想,
在这里是他方孝哉说了算,而不是你叶倾云!
两人之间,剑拔弩张。
叶倾云怒目看了他一阵,却是笑了起来,他被弄得莫名其妙,
突然叶倾云的手探下去,隔著布料握住他的分身。
「方大少爷,你觉得自己这样的身体还抱得了女人麽?」
对方的手指触上敏感的部位,
他向後缩了缩,叶倾云反而凑了上来,五指撩拨,「看看你自己,在我的抚慰下变得这麽兴奋,你确定你在女人面前也能像现在这样硬?」
啪!
叶倾云脸上立时红了五道指印,
脸被打得偏到一边。叶倾云回头来,便见一丝鲜红顺著嘴角挂下来。他这一掌使出了十成十的劲,虽是没有武功,
但身为男子力气也不算小。
叶倾云伸手摸了下自己被打的脸,然後抹去嘴角的血,然後低头看手指上的血,这一系列动作很慢,慢到他的视线就跟著他的手指游移。见叶倾云又是那种意味不明的眼神看他,他挺直脊梁努力和他视线齐平。
「叶庄主,难道你被人摸却是兴奋不起来?还是非要用强的或者和男人做才会有感觉?」挑衅的语气,
面对叶倾云涨得通红的脸,他却是淡然而笑,「早年我认识了一位大夫,治疗这方面隐疾极为神效,在下可以介绍给叶庄主认识。」
叶倾云脸上变换过好几种表情,最後冷冽如冰,「方孝哉,到底要怎样你才愿意跟我走?」
他不答反问,
「叶庄主,到底怎样你才愿意放过我?」
室内一阵静默,
烛火跳动,灯花轻爆。
叶倾云伸手攀住他的肩膀,
然後缓缓地凑上去,四唇相贴,他嗅到了若有若无的血腥味,是叶倾云唇上的……还是他身上原来就有的,
不得而知。他极其厌恶那股腥煞的味道,
让他想起在夙叶山庄里见到的血腥和杀戮,他想起自己在他手下所受的凌辱,宛如梦魇,死死地纠缠,任他如何也摆脱不了。
叶倾云的手探进他的衣衫内,揉捏他胸前的突起,另一只手滑到他身下,
钻进裤内握住他的分身,上下套弄,
有些讨好的意味。
「孝哉,别闹别扭了,跟我回山庄,我还有山庄里的人还待你如从前那样,就当什麽事情都没有发生过……」
他身体一僵,
在叶倾云的搓弄下刚刚挺立的欲望顿时软了下来,
他猛地推开叶倾云,伸手抓紧身上凌乱的衣衫。
「叶倾云,若是你被一个男人当众侮辱,
被囚禁起来不断地侵犯,甚至在自己的家自己的房间也未能幸免,你能说忘记就忘记麽?」他的声音里还带情欲初起的沙哑,但是情绪已濒临崩溃,「跟你回夙叶山庄?我堂堂方家大少爷去做你的禁脔?哈哈!叶倾云你是太狂妄自大还是太小看我们方家?你口口声声说只要我开口,
你便能答应,那我现在就要你滚!滚出方家!滚出京城!滚回你的两淮,这辈子都不要出现在我面前!」他吼完眼角有些红的瞪著叶倾云,仿佛困兽一般。
叶倾云似乎愣了一下,
然後向他伸出手去,手伸到一半却是僵在半空中,抿著嘴角看他,
迟疑了一下然後堪堪地收了回来。
他看到叶倾云转身,身影一闪消失在窗外,惊诧不已,
长久站在那里不能动弹,直到确定叶倾云是真的走了,他长舒了一口气,
身体失力滑坐在地上。
43
待到情绪平复已然睡意全消,他从地上起来,随意抽了本书坐在桌前翻阅起来。
不知看了多久,听到很轻的敲门声,他抬头,看见门口有人影虚晃,便对外面道,「进来吧。」
门被小心翼翼地打开,秀蓉手里端著什麽进来。
『见大少爷房里还亮著灯,想大少爷可能还在忙就做了点夜宵给大少爷送来。』秀蓉「说」著将手里的东西在他桌上放下。
仍是一碟子水晶桂花糕,
一碗飘著药香的莲子羹。
不知为何,之前抑郁的情绪一扫而光,倒也觉得有些饿,他接过那些东西有些不顾形象地大口吃起来。秀蓉静静站在一旁,打著手势提醒他,『大少爷,慢慢吃,
不够厨房还有。』然後似乎注意到堆在一旁那些被叶倾云拆开来看过的画轴,便走了过去,
随手挑了一卷缓缓展开。『这个是城东李员外家的千金?』秀蓉比下手势,
然後拿著画轴细细的看著,『真漂亮,不愧是京城第一的美人。』
他充耳不闻一门心思在夜宵上,几下解决掉碟子里最後一块桂花糕。一边回味著残留唇齿间的那股淡然悠远的香味,一边心想,明明很好吃啊,为什麽敬哉看到每次他吃得津津有味都是一副匪夷所思的表情?
秀蓉放下画轴走回到他面前,将桌上碗碟收进食盘内,
『大少爷是打算娶李员外的千金了?那其他姑娘可要失望了。』
他笑著摇了摇头,「人生得一张皮囊,美丑无关,重要的是懂孝敬长辈,贤惠持家。而那些托人上门来说亲的,
无非是看中方家这点产业,若是方某一文不名,哪还有人愿意屈尊下嫁?」
秀蓉摆了摆手,表情有些认真,
『贫贱夫妻百日恩,
大少爷儒雅温和又有才华,
这些都不是能用钱财和地位换来的,要是能嫁给大少爷这样的人……』似乎意识到自己说得过了,秀蓉再次脸上飘起桃花般的淡粉。
见到秀蓉羞怯的样子,不禁觉得有趣。夏伯年轻时就在方家做事,他也是一点一点看秀蓉从梳双髻的丫头出落成清秀温婉的姑娘,只是因为不能说话,托人说的几门亲事都因此告吹,
白白耽误了芳华之龄。
室内萦绕的气氛,平淡,宁静,
让他有些知足。
贫贱夫妻百日恩……?
他想到她刚才说的话,放在心里细细咀嚼。
曾想过将来的日子,一壶清茶,几本爱看的书,恬淡而祥和……
垂眸思忖了片刻,然後抬头道,
「那我娶你可好?」
哗啦!
碗碟食盘摔了一地的声音。
* * *
啪啦啪啦!
鞭炮声响,锣鼓声闹,整个方家大宅都沈静在喜气洋洋的气氛里。
围观看热闹的人在正门口前围了水泄不通,
都要看看方家大少爷究竟娶了个怎样的娘子。
他换上大红的喜服,胸前缠著大红绢花,铜镜里的男子俊朗儒雅,意气风发。方敬哉在一旁啧啧出声,「哥,我要是个女子我也嫁给你。」
封若尘斜著眼睨他,「那真是方大哥的不幸。」
「嘁!」方敬哉朝他做了个鬼脸。
他笑笑,
便由著这两个凑在一起就像孩子一样的人在一旁胡乱闹去。他看著铜镜,整整了衣衫,然後沈了口气。
那天之後叶倾云没有再来过,而他成亲的消息早传得大街小巷人尽皆知,希望叶倾云是真的回去两淮,他在心里暗暗祈祷。
一旁那个人逗完嘴开始拿著同心结在拜来拜去,拜得位置不对结果两个人头碰头撞在一处,封若尘笑著替方敬哉揉揉,
看到他们这样,不禁心生怅惘。他知道秀蓉是个贤惠的好姑娘,
也能想象得出婚後彼此间定是相敬如宾、幸福和满,只是和他们两个比起来总觉得缺少些什麽。
「新娘子到喽──」
外头一声吆喝,
方敬哉和封若尘拥著他出门。
秀蓉原就住在方家,大红喜轿载著她在城里转了一圈然後落在方家门口。踢过轿门,接下来便是一整套繁琐的仪式,他握住同心的一头,
牵著秀蓉走到堂上。堂上一身华服的老人欣慰的看著二人,
一旁的喜婆扯开嗓子喊道。
「新郎新娘拜堂──」
他和秀蓉一起转向外面。
「一拜──」
砰!
大门被人踢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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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面一节基本就是第一节的内容,少许方大哥的心理描写
44
他抬头。
破门而入领头的那个人,眉目斜飞,一身倨傲张狂的气势。
他还是来了……
秀蓉被这一动静吓得一震,头盖滑了下来,露出红妆之下依然清雅的容貌。
叶倾云的目光直直地落在秀蓉身上,然後看向他。
「我说过,你想要什麽我都可以给你,天下独一无二的奇珍异宝,绝世无双的美人,只要你想要的,
我都可以给!」
他神色平静,
正对上他凌厉的视线,「我也说过,在这世上,只有我想要的,你找不到,
也永远给不了!」
秀蓉拽了拽他的衣袖,
打著手势问他,『发生了什麽事?』
他还未回答便听见了叶倾云的声音,
对方笑著冷嗤,
「绝世的美女你不要,
偏偏要娶个又丑又哑的女人。」
他瞟了叶倾云一眼然後牵过秀蓉的手,缓缓而道,「她是我的妻,是将要和我白头偕老,子孙满堂,共度一辈子的人。在我眼里,这世上再没有女子比她更美,
也再没有人比她更能了解我的心思。」说著,将头盖替她重新盖上,「秀蓉,
你可愿意嫁给我?」
秀蓉点点头,乖顺地任由他牵著正要转过身去。
叶倾云怒眉一扬,
劈手夺下旁人手里的长刀,而後振臂一甩。
铿!
长刀贴著他的脸颊飞过直直插进墙上的大红囍字间,堂下一片哗然,但他仍自是坦然自若。
叶倾云在他身後怒道,
「方孝哉!你今天要是敢娶她,
信不信我血洗你们方家!」
听到他这麽说,
方敬哉登时拍案而起,暴跳如雷,
「叶、倾、云!你以为你什麽东西?敢这样威胁我们方家?有本事……有本事你……」捏了捏拳头就要冲上前,坐在一旁的封若尘一把拉住了他。方敬哉回头看见是他,见他朝著自己摇了摇头,他安静下来乖乖坐回到椅子上。似乎心里仍旧不满,又不能发作,
於是一掌拍在茶几上震翻了茶杯,撇开头去。
他微微侧首,嘴角淡淡一抹轻弧,
「我信,但就算如此,
我还是要娶她,黄泉路上也不怕孤单。」回首向喜婆,「请接下去继续。」
叶倾云,除非你杀了我,
否则我方孝哉决不会为你左右!
喜婆早已被吓得哆嗦在一旁,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见状,封若尘也站起来开了口,
「接下来该如何做便就按著做下去,有这个东西在这里,他们不敢怎样。」说著,
从怀里摸出一块不起眼的木牌子捏在手里扬了扬。
身後那人没了声音,但是他可以感觉到对方灼灼的视线牢牢地锁在自己身上。
喜婆定了定神,继续喊道。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
礼成。
他携秀蓉给坐在堂上双亲敬茶,转身的时候,
视线不经意地扫到站在那里满脸怒色的叶倾云。
他看见他紧紧捏著拳头,许是过於用力以致指甲掐进肉内,蜿蜒的血丝顺著手指一圈圈缠绕而下,红得有些刺目,一如他身上的喜服,他手里的同心结……
「走!」
他听到叶倾云冷冷的号令,他的手下潮水一样退去,叶倾云一只脚跨出门去,
停下转身,「方孝哉,
我们会再见的。」说罢,
拂袖而去。
他低下头,
淡淡笑,眼前虚晃的是那顺著他手指缠绕而下的血丝……耳边响起了小时候听说过的故事……
每个人一出生,月老就在他手指上拴一根红线。
红线为绳,缘牵三生。
红线的那一头便是他命里注定的另一半……
45
一灯如豆,窗前一人,桌上放著好几壶酒。
有人叩门,然後推门而入。
「老大,我们是不是明日启程?」
叶倾云眼睛眨也不眨地看著窗外,远处某个大宅子里被大红的灯笼蒙上一片喜色,喧闹之声逐渐散去,他看见某间屋子里人影晃动,心里一窒,端起桌上的酒杯狠狠灌了一口。
眼前满是那个人温润儒雅、意气风发的模样,
他来到京城之後就一直悄悄在暗处看著他。
看他捋著袖子在自家的酒坊忙碌,看他坐在茶楼里和别人侃侃而谈谦逊有礼,
看他深夜一个人缓步在人烟稀少的大街上,皂靴蹭过青石板路的踢踏声一直鼓荡到他心底。
他想要那个人,从来没有如此的渴望过!
那日在悬崖之上,看他站在船尾回头一瞥,那一眼傲然,
他突然想起来,他见过他,
就在毒七劫的那艘打著方家旗号的船上……
只是那一日他走的太远,
纵使夙叶山庄的船大帆好也很难追上,如此的决绝。
他从山崖上回去,房间里还留著那个人的气息,
他一怒之下挥剑就砍,等到他怒气泻完,房间里也一团乱。桌椅没一张好的,木雕的大床坍了一半,屏风被斩成了两截,
剑气扫到後面的浴桶,水流了一地。
他执著剑大口地喘气,有什麽从床榻上掉下来,落在地上咕噜咕噜地滚到他的脚边。他低头一看,发现是个白色的瓷瓶。捡起来剔掉瓶塞,
倒在手掌心里是些白色的粉末,
不知道是什麽,让人拿去给山庄的大夫看看。
下人拿著瓶子走了,然後很快跌跌撞撞地回来,
说那些是毒药。
毒药?!
他真的恨自己到这般地步?恨不得杀了自己?
他回到自己房间,
从柜子里取出一个锦盒,
盒子里放著一块玉牌,背面刻著一个「孝」字,那是那个人的东西。
夙叶夫人在江边捡到了昏迷不醒头上受了伤的他,口口声声叫著「隐风」,显然神智不清把他当作了多年前离家的儿子,玉牌便是在他身上发现的。
只是没想到那人醒来之後失去了记忆,
他便将错就错让他以「隐风」的身份在庄里住下……
他沈了口气,
将思绪从回忆抽出,手伸到怀里摸出一块玉,低头看著,
手指细细摩挲。
『在这世上,只有我想要的,你找不到,也永远给不了!』
方孝哉,你究竟要什麽?
「不管你要什麽……」
远处那扇窗子,灯火倏地熄灭。他将那玉放回怀里,
然後回头对那属下道,
「通知弟兄,我们明日启程。」说完再次看向窗外。
方孝哉……我们会再见面的!
後记+关於下部的一点重要公告:
上部终於完结,
相信很多人也猜到了会停在大哥结婚的地方。
估计叶小攻的迟钝也到了人神共愤的地步,恩,一直都是比较温柔的攻,叶小攻算是个特例,其实人家也有温柔的一面,只是还没表现出来(老天:你故意的!!!)
下部是叶小攻的视角+主线剧情,因为叶小攻和大哥分隔两地,
如果光是叶小攻的视角估计要连他吃饭睡觉也一起写了,汗|||||
然後下部的大纲还在酝酿中,
和上部一样,也是後面好了前面没好,而我也需要时间把自己的情绪从方大哥身上转到叶顷云身上(老天:於是你要渣了?)所以暂时还不会写,要停一段时间,先填别的坑,也有可能开个清水BE的新坑(表PIA
TT||||我真的很想写一次BE)希望各位大人耐心等待不要催,
我不想写出来的东西自己厌恶><
文案
无可挽回的屈辱伤害,终於逼得方孝哉逃离。
直到失去,叶倾云才发觉自己早已情根深种,
懊悔与省悟却来得太晚太迟。
然而,几成寇雠的两人这时却发现,
这一切的分崩离析,竟都肇因於有心人的玩弄摆布,
过去的错误已经铸下,两淮的势力更是岌岌可危。
苦涩的情意无法言说,重重的误会再掀波澜,
伤痕累累的不堪过往,究竟该如何弥补?
不断错过的两人,又该如何去原谅坦白?
叶倾云定定的看著眼前的人,心里暗道:我要什麽你会不知道?方孝哉……是你……我只要你!
但他终究没有说出来,於是两人便就这样站在码头上默默对峙。
江风带起那人的发带和袍袖,他挺直腰杆傲然而立,就像那日决然离开时一样。
叶倾云知道方孝哉恨著自己,这种恨不会因为岁月流逝而被磨淡,不会因为他的挽回而被原谅,他的恨深埋在心里,根深蒂固。
其实自己早就应该知道的,明白自己的等待不可能看到希望。没有了叶倾云,方孝哉的日子照样能过下去,但是他还是抱存著这麽一丝期望,过了这麽久,他该多少……
11
青山迢迢,江水悠悠,船舷旁两条人影飒爽,青衫如画,白衣若雪,长身而立,笑倚东风。
两侧画舫如林,船上的姑娘纷纷回首看向那两个并肩而立站在船头的男子,两人不过弱冠,一个温润一个潇洒,站在一起真叫人挪不开视线。
「倾云大哥,你看还有多久才能到?」青衫男子回过头来开口向白衣男子询问,清风拂面,眉目舒朗,端得温雅俊秀。
叶倾云但笑却不开口,手掌一翻,手上三尺青锋铿地一声出鞘,剑尖一抖直向青衫男子胸前一扫,只见青衫男子足下轻点,身形已飘出丈外。
「倾云大哥,你怎么还对我用这招?」青衫男子站定,侧首看了看船舷外,面上不经意地闪过一点异样。
叶倾云旋身,脚踩上船舷,足下用力,整个人如箭离弦般冲了出去,剑尖依然向着青衫男子,「隐风,你怕水的毛病若是改不掉,回去可是又要被师父罚了!」
骆隐风脚不动,身子左右摇摆闪躲他的戳刺,「大哥是要试我吗?」
叶倾云从骆隐风身旁滑过然后一招沉鱼贯燕,身弯成弓,倒刺回去,「你不敢?」
铿!利刃相错,发出悦耳动听的声音,却是一柄和叶倾云手里那柄一摸一样的长剑,日光之下,一道亮芒镀过剑身。
「倾云大哥既要试炼,隐风岂敢不从?」貉隐风一手执剑一手拿鞘,足一踮,御风而上。
见状,叶倾云眉尾一挑,抽剑再刺。
当当当!
两柄打造精良的利器,圈转,横削,交击之声宛如一曲乐律,剑锋相触构成精妙的宫商角征羽,剑锋相离便带出虎虎生啸。
两道人影在船篷之上你来我往,剑花缭乱。
骆隐风的剑招就如他的性格,古朴浑厚、稳如盘石,每一招都气吞虹霓苍劲稳实,几招下来震得叶倾云虎口发麻,心知这样下去丢脸的必定是自己,便步步逼近,将他逼至船篷尽头。
骆隐风脚踩到船篷边缘,架住他的剑,「大哥,今天就练到这里为止吧?」
叶倾云手腕一扭,长剑脱开,交到另一只手上,自下而上斜扫而过。「大哥我还没尽兴,你就想逃?」
骆隐风无奈,足下用力一蹬,倚仗风势纵身而上,旋身踩上船桅,仗剑而立。
周围一片鼓掌叫好声。
叶倾云也是赞许地点了点头,但紧接着道,「光会躲闪可不行!」说着也是足下一踮,飞身而出。
两人绕着船桅翩跃飞纵,身影交错。剑气横秋,搅乱了一江春水。
「你们两个难道不饿吗?」
正练得兴致高昂,一个悠悠然的声音从甲板那里传来。
「限你们在三招之内解决,不然我把你们的饭菜都喂鱼去!」
「啊?」
两人同时回头,只见甲板上人影一闪,接着「啪!」的一声皮鞭破空,然后是「哧啦哧啦」类似布帛撕裂的声音。
叶倾云和骆隐风面面相觑,然后一起抬头……就见他们手抓着的桅旗上端裂了一条口子,且正越裂越大。
「上官你,啊——」
扑通!扑通!接连两声落水声。
「哈哈哈!」
甲板那个一身长袖宽腰的衣衫看起来文弱斯文的男子,手执着长鞭俯在船舷上朗笑出声。
「啊——嚏!」
「哟,这样就不行了?」上官兰容端着两碗冒着热气的姜汤进来,用脚将门勾上。
「你下去游一遭试试!」叶倾云没好气地说道。
三月春暖,但江水依然冷得刺骨,结果始作俑者只顾自己笑得人仰马翻,半天才把他们两个捞上去。
「你一路上都不愿搭理我,现在总算知道我的好了?」
上官兰容递了一碗姜汤给骆隐风,剩下手里那碗凑到嘴边轻吹了两下才递给叶倾云。
「你不在我的饭菜里下毒,不把我一脚踹到山崖下,不往我榻上放毒蛇,我就谢天谢地谢谢你了。」叶倾云接过姜汤咕噜咕噜往下灌。
「嘻嘻!」上官兰容轻笑,「你就不怕我又下毒?」
「噗——!」
「和你玩笑的,换好衣服出来吃饭啊,我可饿坏了。」上官兰容起身摆了摆手,向外面走去。
桌上两柄一模一样的剑并排放着,剑是同一个工匠造的,剑鞘上是暗含了两人名字「倾云」、「隐风」的纹样。
叶倾云放下碗,拿起骆隐风的那一柄,缓缓抽剑出鞘,「当初师父让名匠替我打了一柄剑,结果你和我赌气了好几天,师父宠你于是也给你打了一柄,你还记得不记得?」
骆隐风抿起嘴角微微低头,有些不好意思,「那时候年纪小不懂事……」
叶倾云笑着将剑收了起来,放回到桌面上,然后看着桌上的碗出神,良久才开口,「隐风,你这次回山庄真的不打算出来帮师父了?」
骆隐风摇摇头,「我不像你这么雄心壮志,我只想闲走江湖惩奸除恶,过过游侠的生活。」
骆隐风是叶倾云的表兄弟,和上官兰容三个人一起长大、同一个师父教的武艺,师父叫上官弘,是两淮上的船王,上官兰容则是他的独子。
所谓两淮船王便是负责水运的头头,两淮上的船只来往都要听从船王调遣,而船王和他的手下则要保证两淮上的水运顺畅,同时不让其他水域的江寇侵犯他们的地盘。
叶倾云笑看着骆隐风,「你是怕留在山庄里,姑姑和姑父会逼你学着打理生意吧?」
骆隐风脸上的笑意一下敛去,略显尴尬之色。刚及弱冠之年,骆隐风身上还有未褪去的青涩,这一如说谎的孩子被抓现行之后的表情,着实有趣。叶倾云看着看着,便发现自己的视线无法从他身上挪开来。
君子谦谦,温润如玉。那个小时候追在自己后头,孜孜不倦地要自己陪他练剑的孩子,似乎才一转眼的工夫,已成了俊秀温柔的模样。越是年长便越是沉敛,岁月积累,璞石成玉。
只是这个人是男子,是他的表兄弟,是个只可以纵酒飞觞、言笑不拘的亲人……
叶倾云和骆隐风换上干净的衣裳走出船舱,上官兰容已经坐在桌前吃了起来,桌上几道精致的小菜,一壶酒,三个酒盏。
叶倾云一坐上去就要捞那壶酒,上官兰容手快先抢了下来,「你不怕我下毒了?」
叶倾云哭笑不得地摇了摇头,拿起筷子去夹菜。嗒!另一双筷子横在前方。
「这里面也有毒噢。」
「上宫——」叶倾云有些无奈且好气地唤了一声,带着点投降的意味,上官兰容似满意地笑,将筷子挪开,替他斟了一杯酒。
那一日清风沐面,春色如酒,他们三人远游而归,把剑戏风,对酒当歌,一船的笑声朗朗。
很久之后叶倾云才想起来,这是他们三个人最后一次毫无间隙的说笑玩闹。世事如烟,跌宕沉浮,谁也不会想到曾经亲如兄弟的三个人,到最后分崩离析,情谊不再。
是命?抑或是造化弄人?
叶倾云轻拂过手里的长创,剑鞘上风团云形的纹样在指尖下凹凸起伏,剑柄上的剑穗因着年岁久远已经褪了色,抖剑出鞘,铿的一声铮响,带着几许岁月的喑哑。
月色很好,一个人独对空樽,莫名忆起年少时意气风发,便从房间里取出剑来细细端详。
原是成双的剑现只剩了一柄,而手里这柄也并非是叶倾云的,那个人走的时候什么都没有带走,连用惯了的剑也一甩手还了回来。
「倾云大哥,夙叶山庄的东西我一样都不会带走,从此以后夙叶山庄也再没有骆隐风这个人!」
叶倾云纵身一跃,执着剑在庭院里耍了起来。
叶倾云纵身踏上枝丛,一个后腾,剑尖朝下直刺地面,剑身霎时弯曲成弓,他手腕一挑,借力腾跃,在空中旋了一圈后安然落地。
叶倾云将长剑横在面前,月华铺洒,剑身上寒光滑过,映出他的脸……
七年了,岁月在眼角刻下了沧桑,而七年前那场变故却依然仿如昨日。
家仇、叛离、杀戮、误会……一件接着一件,无暇应顾,措手不及。
远游归庄,见上下一片缟素,才知骆隐风的父亲为江寇所害。在叶家的帮助下,很快擒到那伙人,谁想官府包庇贼人,反诬陷骆家勾结江寇为非作歹,意欲充公骆家家产,并私下将贼寇放走。
骆隐风一怒之下疾追百里,手刃逃犯,而叶倾云则带着上官弘的人在两淮之上堵住了携家眷潜逃的官员……
「隐风,你去哪里?隐风!给我站住!」
叶倾云上前一把拉住那人,对方回过头来神色严肃,目光炯然。他沉声问道,「你真的要去官府投案?」
骆隐风不出声,点了点头。
「我不准!」叶倾云大声道,「那些人害死姑父死有余辜!你没看见那些狗官,官官相护,一心要贪了山庄的财产,你还主动送上门去?」
「总会有明理秉公的好官的。」骆隐风淡声道,挣脱开叶倾云正要转身。
叶倾云振剑而出,挡在骆隐风面前,「我今天无论如何都不会让你去投案送死的!」
骆隐风依然不语,手腕一翻,手里的长剑飞起,握住,剑出鞘了一半。
「你们兄弟两个平时感情不是很好的吗?怎么这会儿真要动起手来了?」
一个声音插了进来,两人齐齐转头,上官兰容一身长衫飘逸,清雅悠然。
「你闭嘴!」叶倾云没给来人什么好脸色,「都说了让你保密,你还把那些人的消息透露给隐风,结果害他大开杀戒。」
上官兰容面色不改,但显然对他的那番话还是不服的。
「你也说了那些人死有余辜,我只是好心想让隐风手刃杀父仇人,以慰骆伯父在天之灵。」
叶倾云不再说什么,将手里的剑归鞘,见骆隐风还是要走,一把拉住他,原先生硬不容抗拒的语气缓和了几分,「姑姑又发病了,你就忍心丢下她这么走了?」
骆隐风眼神闪烁了几下,漆黑如玉的眸子宛如深潭一般深邃。犹豫了片刻,然后点头,「好吧,我等娘情绪稳定之后……」
虽然将骆隐风劝住,但也只是一时。
原本和睦的兄弟关系不经意间裂了一条缝,叶倾云本就深藏着对骆隐风的那一份非分之情,并将之完全寄托在兄弟情谊上,这会儿两人有了有生以来第一次的隔阂,又加上先前官官相护陷害骆家的事情,叶倾云便将怒气全部转移到那些黑心的官员身上。
早几年开始,上官弘便一直卧病在榻,上官兰容一直看起来文文弱弱的挑不起大梁的样子,于是叶倾云替上官弘揽下不少事务,权力在手,便时常带着人在两淮上围堵贪官黑商的船。
为此骆隐风又和他争执了几次,自然骆隐风是不赞同他这样的做法。骆隐风的父亲是商人,骆隐风从小受的教育便有些刻板,而叶倾云生在江湖,生性随意不羁最见不得束手束脚的做事。
「大哥,你终究不是两淮船王,做事还是要多收敛比较好。」
晚膳之后,骆隐风丢下这么一句话,便去照顾因为失去丈夫而疯癫了的夙叶夫人。
叶倾云一个人坐在桌前发愣。
骆隐风话里的意思很简单,上官兰容是上官弘的独子、上官兰容再不济,将来也是继承两淮船王的人,而自己,始终不过是个下手。
两淮船王……统领两淮水域之人……
扑啦扑啦!
正愣神间,一只鸽子拍着翅膀落在庭院里。
叶倾云抓住那只鸽子,看见它腿上绑着一封信,解下来将鸽子随手一扔,展开信笺,上面是上官弘的字迹,短短八个字——
今夜子时,书房叙事
叶倾云将纸揉作一团,心里不禁疑惑,师父为什么要三更半夜找自己谈事情?
光想是想不明白,只有去了再说。
上官弘的岛离夙叶山庄不远,叶倾云按时到了上官弘的书房门口,轻声敲门。
「进来。」里头传来沙哑的声音。
叶倾云推开门,最先看到的是有些凌乱的书案,然后才注意到书案后坐着的人。他不禁一愣,书案后头那人身体歪歪斜斜地靠在椅子上,一脸病容,干枯憔悴,哪里还是记忆里那个英挺飒爽的师父。
听闻师父被顽疾所缠,一直卧榻休养,好几次和骆隐风来想探望都被上官兰容或者上官家的下人拦住,表示岛主不想见客。
既然是师父的意思,叶倾云和骆隐风便也不再多想,之后虽然也一直会送些名贵药材来,但却一面都未见到。
今日一见,叶倾云几乎不敢相信眼前的垂暮之人曾经劈风破浪、叱咤两淮,如今好似一阵风就能像卷走落叶般将眼前的老人带走。
「师父,您怎么……?」
他的话还未出口,上官弘便示意他不要再说下去了,向他招招手,「倾云,你过来……」
叶倾云走过去,在上官弘身边半蹲下,视线和他齐平,「倾云在这里,师父有什么要吩咐的?」
上官弘颤抖着手摸摸他的头,「许久不见,真是长大了。」
上官弘一直待他和骆隐风如亲子,故而他很习惯对方这样的作为。
「倾云和隐风好几次来探望帅父,都被帅父拒之门外,还以为我们俩做错了什么,让师父您嫌弃了。」
「什——咳咳!」上官弘听到他这么说,一下激动起来,「孽子,好个孽子啊……」
叶倾云没听明白上官弘的话,却见上官弘哆嗦着手伸进怀里,从最贴身的地方摸出一张类似羊皮的东西,上面纵横交错圈画了些图案。
「世人都道养儿防老,我却是养子为患……」上官弘低头看了看手里的东西,一脸凄然,「你、隐风,还有容儿,都是我一手教出来的……三个人中,隐风最为正气浩然,但天性沉默不擅大事,你虽生性随意豪放不羁,但有时狂傲自大冲动暴躁,而容儿……」
上官弘长叹一声,摇摇头。
「容儿从小就花样最多,我只当这孩子天资聪颖会是一奇才,谁知他是这样心肠狠毒,竟连自己的亲生父亲也要迫害……」
叶倾云一把抓住上官弘颤抖的手,「师父,您说什么?」
上官弘拍了拍他的手,「倾云,为师的病都是那孽子一手害的,为师根本也未曾阻止你们探视过,都是那孽子,那孽子……咳!咳咳!」
叶倾云有些不敢相信,伸手搭上上官弘的脉搏,脉象虚浮,气血凝滞,完全是残烛之相。他又看了看上官弘的脸色,面色沉黑,双唇泛紫,显然已是中毒至深,不禁惊道,「师父,您怎么会这样?」
上官弘气息虚弱,「是那孽子……那孽子将毒下在我的饭菜和汤药里,每次只一点,日积月累,等我发现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我去把他找来!」
叶倾云正要起身,被上官弘拉住,「我找你来是为了别的事情……」上官弘说着将手里那块羊皮摊开,「你可知道这是什么?」
他凑过去看,发现像是地图一样的东西,摇了摇头。
「这是两淮的水域图,当年几位船王划分水域,就是以这张图为地界……」
上官弘将水域图递到他手里,「容儿虽然武艺不精也不如你这般能率领手下,但他毕竟是我的儿子,船王一位迟早是他的,只是他过于急功,迫不及待想要我让位于他。如此之人我怎么放心将两淮交由他辖管,更加不能让他如意。」
叶倾云拒绝收下水域图,「师父我带您走,解了毒养好身子再回来教训上官也不迟。」
上官弘使尽全身力气推开他,手里的那张羊皮地图脱手掉在地上,「倾云,等我死后你就拿着这水域图出来接任船王一职,听到没有?」见他不答,上官弘又使劲问道,「我问你……咳咳……听到没有?」
叶倾云点点头,从地上捡起那张羊皮。
「你现在可以回去了。」
「师父……」
「我的话你也不听了?」
叶倾云看了眼椅子上风烛残年的老人,捏了捏拳头,转身。正要开门,听到上宫弘在他身后嘱咐,「倾云,今晚对你所说的事,除了让你继任船王之外,其余的都不能让第三人知道……」
叶倾云犹豫了下,然后点点头,走出书房。上官兰容对上官弘做了这样的事,上官弘依然护犊心切……还是师父仍然不敢相信是自己的儿子对他痛下杀手?
其实他也不愿相信。
虽然从小到大三个人里就属上官兰容花样百出,又擅用些旁门左道的手法,但是他怎么也不相信上官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不久之后,上官弘因中毒太深离开人世,上官兰容对外宣称家父是病入膏肓无药可医,众人没有怀疑。上官弘入土之后,叶倾云依言拿出两淮的水域图继任两淮船王。
对于此事,似乎早在众人的揣测之中,就连上官兰容也没有什么意见的接受了,而唯有骆隐风对此表示了质疑。
「倾云大哥,我们能不能借一步说话?。」
刚继任船王,人手交接,培养心腹,事务繁忙得很。叶倾云虽然曾经觊觎过船王的位子,但是自己做和在一旁看到底两样,几天下来已是心力交瘁,远不如原来的日子舒爽,见骆隐风突然来找他,心里暗暗高兴,自从上一次争吵之后,两人许久没有好好地说过话了。
「有什么话尽管说,你现在倒是和我客气起来了?」他连忙起身,从一旁的茶几上端过茶盘,给骆隐风倒了杯茶,「刚沏的雨前,你也来喝喝看。」
只是骆隐风跨脚进门之后的第一句话却是——
「师父……是不是你害死的?」
哗——斟茶的手抖了一下,茶水都浇到了杯子外头。
叶倾云放下杯盏和茶壶,甩了甩手,然后从桌上那堆空白的纸里抽了一张出来擦去手上的茶水,「你在说什么?」
「我看到你那天三更半夜出门,觉得事有蹊跷,便跟在你后头,然后看见你到了师父的岛上、进了师父的书房。」
骆隐风停下来,似乎在观察他的反应,过一会儿才继续说道,「虽然外人都觉得我们三人之中你最适合继任船王,但是上官毕竟是师父的独子,传里不传外,我不相信师父会把两淮船王的位子传给你。」
叶倾云抬起头正对上骆隐风满怀质疑而又炯然的眸光,正如师父说的,三人之中就属隐风最为正气。但是他答应过师父,除了传位一事以外其余都不对第三人说……
「那天是师父飞鸽传书让我去见他的。」
骆隐风接口道,「我去翻过师父的坟了……师父的尸身呈黑紫色,显然是中毒而亡之相……我自是不愿相信是你做的,但为何偏偏在你见过师父之后不久,师父就长辞人世?倾云大哥,你真的和师父的死没有关系?」
叶倾云手握成拳,不自觉地颤抖着,全天下的人都可以怀疑他弒师夺权,但是这话从骆隐风口中说出却让他心痛不已。
「隐风,我没有害过师父,那日他找我去便是和我商谈船王一事。」
骆隐风垂首不语,室内一片静默,良久他才抬头,「大哥既然这么说,隐风也没有什么好问的了。」说罢转身向外走去。
「你去哪里?」他在他身后喝道。
那个身影逐渐被夜色所笼,传来的声音冷淡平静,「这里已经不是我要待的地方了。」
叶倾云伸手拿起桌上的剑追了出去,足下一踮跃身到他面前拦住他的去路,「你要去哪里?」
「倾云大哥你只要做好你的船王就行了,不用管隐风去哪里。」
骆隐风侧了侧身想要绕开他,叶倾云胳膊一甩将手里的剑抛向空中,而后握住剑柄一振,剑鞘飞了出去直直插在一旁的树上,他剑指向骆隐风。
「今日大哥却不能让你踏出这里半步!」
骆隐风沉黑的眸子里寒光一厉,手腕一翻,抽剑出来。
「那隐风只好得罪了!」
铿铿铿!
兵器相接的声音不绝于耳,剑身相触,火花四溅。两人的招式皆是不留余力,又对对方的套路极其了解,于是打得不相上下。
他答应过师父不把事情说山去,但又不想为骆隐风所误会,满腔怒火烧尽了理性,只想着要把眼前的人留下来,于是一招狠似一招,一剑刺去直朝对方的胸口,等他反应过来时,剑尖离骆隐风的心口不过寸余。
叶倾云心里一惊,翻转手腕要将剑尖挑开,不想剑一动不动。
鲜红粘稠的液体沿着剑身滑下来,骆隐风手握住剑身生生将剑停住
「大哥……」骆隐风轻唤了他一声。
叶倾云执剑的手僵硬着,生怕动一动,他手里的血就流得更加肆无忌惮。
「隐风,大哥只要你相信,大哥从未做过对不起师父、对不起夙叶山庄门脸的事情!」
骆隐风撇开头,「但是我……不信!」
闻言,叶倾云只觉胸口一闷,握着剑的手抑制不住的颤抖起来。
隐风,大哥做什么要骗你?
「大哥,你今日执意不肯让隐风走,那隐风只好这么做了。」
骆隐风握住剑身的手微微用力,一股内力被灌到剑上,然后「铮」地一声,叶倾云手里那柄剑剑身折成几段,而他自己也被那股内力的劲道震退了好几步。
「隐风你……」一张嘴血星喷溅,他抬头只看见骆隐风冷冷站在自己面前,面色沉静,顿时心底一片寒凉。
隐风,大哥究竟做错了什么?
骆隐风看看他,然后低头看自己手里的剑,抬起手,叶倾云不知道他想要做什么,便眼睁睁地看着骆隐风振臂一挥,利刃破空,然后擦着他的身体飞过,刺入身后的廊柱上。
「倾云大哥,夙叶山庄的东西我一样都不会带走,从此以后夙叶山庄也再没有骆隐风这个人!」
「隐风!」
待到叶倾云反应过来,那个人已转身离去,提起轻功几个掠身便消失在浓重的夜色里。
「大哥,行有行规,道有道义,望你这个两淮船王当得问心无愧!」
四周复又回归静谧,唯有那温醇的声音依然回荡。他受了内伤心知是追不上他,便有些颓然地低下头,看向手里的断剑。
曾经成双的剑,一把毁,一把弃,兄弟两人也同这两柄剑,再也不能回到过去。
遥想月前,还戏剑江上,飒爽不羁,只数月后,物是人非……物是……
人非。
12
夜深露重,湿了袍裾,叶倾云将远游的神思收了回来,看看手里那柄长久以来没有人使用而重染上岁月斑驳的剑,轻叹了一口气。
骆隐风一走六年毫无音讯,江湖上也不见他的消息,派出去的人几经周折才打探到,骆隐风从夙叶山庄离开后便一直跟在淮王身边,后来又被淮王送进宫中当了御前侍卫。
叶倾云恨官府,因为曾经的包庇和私欲差点惨害了骆家,甚至间接害得兄弟失和,但是骆隐风却是走上了这条路,这是叶倾云没有想到的也是他始终无法理解的地方,明明官府将他们家害成这样,为什么他还要投奔朝廷?
那些曾经美好的时光,而今却深深地刺痛着叶倾云。
若是隐风还在那该多好……夜深独坐的时候,他便会产生这样的念头。
若是隐风还在,就有人陪他醉酒飞觞对月当歌,若是隐风还在,就有人陪他月下剑舞琴瑟和鸣,若是隐风还在……
无日无夜地不在思念那个决绝离开的人,他甚至有些后悔,如果那个时候把事情说清楚,隐风也许就不会误以为他是弒师夺权的凶手,也许就不会……
虽然自己叱咤两淮统领水域,但是却连自己的兄弟也留不下来……
叶倾云不觉黯然。
转身,有什么从衣襟里滑落出来,他眼疾手快一把接住。
那是一块玉,因着长久握在手里摩挲的关系,玉的表面变得光滑莹润。
他细细端详这块玉佩,眼前浮现出一个身影,俊朗温雅、淡然随和……只是一瞬,便随风散去。
嘴角略有苦涩且无奈地扯了一下。
不光是他,我却是……连你也留不住……
为什么?
「大当家……」萧孟两位堂主死后,新任的副手奚清宇上前禀报,「大当家,毒七又在我们的水域袭击商船了。」
叶倾云回神,「哪家的商船?」
「打着京城方家的旗号。」
叶倾云一紧手里的玉佩,换作另一副冷冽的神情,「叫上人手,我们出船!」
「是!」
等到叶倾云带着奚清宇以及他的人手赶到时,远远的就只看见火光冲天,染红了半边苍穹。
叶倾云从属下手里取过长镜筒,朝出事的地方看了看,然后转身吩咐,「靠过去!」
「大当家,现在靠过去的话我们可能会和毒七正面交锋……」
「靠过去!」他一声震吼,不容人抗拒。
站在那里静候指令的奚清宇被他吼得怔了怔,接着连忙吩咐手下忙碌开,扬帆转舵,桅旗猎猎作响,他们的船如离弦的箭,朝那团火光飞冲出去。
叶倾云攥紧了手里的剑,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那艘将沉未沉的船上的旗号……
近一点……再近一点……
握着船舷上围栏的手用力到指骨隐现青筋暴起,那团火光烧烈了天际,近到能呼吸到那炽热的空气,近到脸上被火光照得发烫,近到能看清船桅旗帜上的字——
方!
咔嚓!手下拇指粗的围栏被他生生握断,固然世上有无数的方家,可只有他家的旗号他记得最清楚!
方孝哉,你在上面吗?
船靠了过去,毒七那群人已经离开,商船沉了大半,浓重的烟弥漫了视线,触目所及皆是漂浮在水面上的尸体。
叶倾云俯在船舷上大声喊着,「方孝哉!你在不在船上?方孝哉!听到我的声音吗?」
「唔!唔!」
木头劈啪爆燃的声音里,叶倾云听到微弱的声响,还有拍打水花的声音,他循着声音看过去,见到水面上有人影k上下浮。
方孝哉?
叶倾云想也没有多想,脱下身上的外袍,脚踩上船舷跃身而下。
「老大?!」
「大当家?」
扑通一声窜入水中,接着朝发出声音的地方奋力游去。
方孝哉,我来救你!你再坚持一下……
叶倾云奋力泅水朝人影挣扎的地方游过去,但是在要接触到那个人时却突然停了下来,愣愣地看着眼前在水里载沉载浮的人。
那个人不是方孝哉,而是一个女子,正拼命要将手里的一个花布裹着的包袱托出水面。
那女子看到来人,也是一愣,在水里沉浮间眼里露出惊恐。她似乎受了伤,在水里挣扎的动作越来越小,而叶倾云却在这一当口犹豫了。
「她是我的妻,是将要和我白头偕老、子孙满堂,共度一辈子的人。在我眼里,这世上再没有女子比她更美,也再没有人比她更能了解我的心思……」
叶倾云自然是认得那个女人的,夏秀蓉……那一日就算自己说要血洗方家,方孝哉也要娶为妻子的哑女。
救与不救仅在一线之间,但叶倾云却横壑之中进退两难。
秀蓉看着他,似乎知道叶倾云在犹豫,就在要放弃的时候又想起什么,拼命向他靠过去,将手里一直托出水面的那个包袱举高,尽力递出来。
「嗯!嗯!」
她不会说话,只能这样引起叶倾云的注意,见叶倾云看过来,秀蓉眼里噙着泪先是点点头,然后仿佛用尽全身力气一般大力地摇了两下,用着全身的力气向他递出手里的东西。
那用花布裹着的东西动了一下,然后传来小孩子「啊啊」的声音。
那是……孩子?
叶倾云像受蛊惑一般伸出手去,包袱里原来是个尚在襁褓中的婴儿……「这是……」叶倾云抬头,却见秀蓉已缓缓往下沉去,「哎,你!把手给我!」
他伸手去拉,却只摸到她的手指,但是无论叶倾云怎么用力,秀蓉的手仍是从他手里滑脱。
叶倾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沉下去,再没有上来……
他一时茫然地愣在水里,竟是没有反应过来,直到听到奚清宇唤他的声音这才回神,低头看看在自己怀里踢蹬的孩子,然后接住从大船上抛下的绳子,让他们将自己拉了上去。
「大当家,那船周围一圈我们都找了,水下也找了,都没有见到方大少爷的人,想是有可能不在船上。」
叶倾云背着手在房间里来回踱着,眉头紧锁,想了一阵,觉得他们的猜测也许是对的,方孝哉可能不在船上,便挥手让奚清宇先退下去,但又觉得不放心,又将他叫住。
「明日再派些人去找,方圆十里上下游的水域都要仔细搜过,确定没有一丝遗漏才来向我回报。」
「是!」
门在他身后很轻地关上,床榻那里传来咿咿呀呀的声响,那个襁褓里的婴孩此刻正圆睁着乌溜溜的眸子,好奇看着四周。叶倾云在榻边坐了下来,细细打量这个孩子。
那是一个才几月大的男孩,面貌生得清秀可人,眉宇间带着一点那个人的影子。
他的孩子……
意识到这一点,才发觉那日分别之后已有一年多,时光不知不觉间流逝,而自己确实如他所愿,「滚」出了京城、「滚」回了两淮。
之后派出去的属下带回来的关于那个人的都是些无风无浪的消息,想想也是,他只是一个商人,不用腥风血雨里来去,不用刀剑之下讨生活,最多不过出出船跑跑商,哪里像自己……
但是自己又是那样的想要得到他,那个温和淡然、笑起来令人如沐春风的人,那个看起来手无缚鸡之力却意志坚韧的人。就算他曾经背叛过自己,就算他靠近自己是另有图谋,叶倾云也认了。
比起隐风还要让自己挂念的人,这个世上就只有他了……
方孝哉。
但是叶倾云却一直克制着去找他的冲动,每次听说方家的货船从两淮上经过,他便驱船不远不近地跟着,直到将他送出自己的水域。他没有考虑过那船上会不会有他在,只是看到他的船安全便觉得安心。
叶倾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只是心里有那么一个地方总忍不住要去想那个人,想他的好,想他失忆那段时间和自己在一起时的和睦。那个时候的他对自己存着很大的依赖,平时总是茫然无措的模样,却只要自己一出现就显出不少精神来。
他想起自己初见他的那一日,也是今日这般的情景,火光冲天,江水如沸,天水间都染成了血的颜色,那边将沉未沉的船上,浓烟和烈焰里掩着一抹峻拔如峭的身影。
那个时候自己眼见无法阻止,生怕被人误会,便要率人离开。
就在自己踏上甲板之时。不经意地回头——
那个傲立在冉冉火海里、随船一起缓缓下沉的身影,一瞬间,落进了心底。
天际微明,一室憩然。
床榻上的孩子很乖,不哭不闹正睁着眼睛看他,圆溜的黑眸里漾着星泽。叶倾云用手指去逗弄他,孩子被逗得咯咯咯地笑,那可爱的模样连他自己也不禁笑了起来。
「如果你爹知道你在我这里……不知道他会作何想法?」
叶倾云顿了顿,脸转向窗外。
「他一定很恨我……因为我对他做了那样的事……」
「叶倾云,你休要欺人太甚!你以为这里是哪里?还是你的夙叶山庄?呵!你看清楚了!这里是京城!是天子脚下!你所站的地方是我方家的宅地,现在和你说话的人是方家的大少爷方孝哉!不是你捡来抓采可以随意囚禁凌辱的禁脔!」
其实自己并无意伤他,只是现在想来,那时候冲动到丧失理性的举止无一不是伤人至极,而那个时候自己无暇去想,冷静下来之后才知道后悔,但终究还是让两人走到了那种地步,是自己的错,还是天意如此?
求之……必失?
其实叶倾云早就发现,在毒七的船上跳水之后,从那日醒来那个人就有些不太一样,就像原本总有那么一些缺憾,而这些缺憾正一点点被填补上,使得那人给予自己的感觉以及在自己眼里的印象,越来越完满。
温雅的谈吐、亲和的微笑,还有处理起镇上那些生意时的游刃有余。若是之前的他表现出来的与外表所不同的韧劲已叫他折服,那么这之后的那个人,风采卓然到让他不忍移目。
只要那人出门未归,自己便总是在山庄门口等他,看他挟着帐簿帐册,轻捋着衣摆,沿着石阶缓步而上。
夕阳斜照,满天落叶飞下,脚踩在铺满石阶的枯叶上,沙沙轻响,笼着一身温和光华的人,就这样一步一步,仿佛往他的心头踏来。
那一瞬间心头洋溢的温暖,让叶倾云不止一次地想,就算不是「隐风」,也就这么留下好了,他不介意他过去是谁,只要今后他是夙叶山庄的人,是属于他叶倾云的就好……
知道自己生了这样的念头,叶倾云有些讶然。为什么会生了这样的念头?是因为他顶着「隐风」的身分,日长夜久连自己也混淆了?
不!
自己喜欢「隐风」,但终究只是喜欢而已,因为是他的表兄弟,因为有着血缘的羁绊……而自己想和这个人在一起,就像当初他想要和「隐风」在一起时一样,只是还有些不同,是和对「隐风」不同的感觉,他想要的不仅仅只是留他在自己身边那么简单……
床榻上的孩子不知何时爬到叶倾云的身边,正拽着他的衣服玩耍,嘴里咿咿呀呀的发着声。
叶倾云从记忆里回神,看外面的天已经彻底亮了,一夜无眠,他和那人之间相处的那段不长的时日,竟花了他一夜来想念。
明明分开的时间远比两人在一起的时间还要长,为何就是念念不忘那个人?
方孝哉……
叶倾云抱起那孩子,在屋里来回走着,小心翼翼地哄,没多久,那孩子便在他怀里抓着他的衣襟浅浅睡去。叶倾云低头看着怀里的小东西,那样的小,仿佛只要稍稍用力就能捏碎一般……
这是方孝哉的孩子……心里腾逸起一个可怕的念头。
他依然记得那日自己闯到他的婚宴上,那人一身喜服俊朗潇洒、风度不凡,他差点看直了眼,那样的举止文雅,那样的风采卓然,那才是自己做梦都想得到、想留下的。
只是那样的他似乎永远都不为自己所有,看着他手里拿着同心结,而同心结的那一头,牵着他说要和他共度一生、儿孙满堂的人。
叶倾云回想着,手里不知不觉使上劲,刚进入睡梦中的孩子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惊得守在外面的两个人以为发生什么事,直接冲进来。
「你们做什么?」
叶倾云一边哄着怀里的孩子,一边厉声喝退了他们,然后又想起什么,叫住其中一个,「你,等一下。」
他走到桌边,腾出一只手在纸上写了几行字,然后将纸递给那名手下,「将这个送到京城方家,交给方家大少爷,要快!」
「是!」那名属下接过信笺便离开。
叶倾云抱着那个孩子走到窗边,窗外繁花盛开,正是一季最好。
他嘴角微微扬起,然后低头看向怀里的孩子,「马上就能见到你爹了……」言辞间含着几分欣喜,掩藏不住。
通往京城的官道上,带着叶倾云那封信的人正一路策马狂奔。
蓦地,路旁树丛间一条长鞭横生而出缠住马蹄,马儿嘶鸣了一声被绊倒在地,连带背上驮着的人也一头栽下来,摔得不省人事。
枝丛沙沙作响,一人自树影里缓缓走出来,一身素衣,宽腰长袖,正悠悠然地将手里的长鞭收起。
上官兰容走到那个送信的人跟前,手卡住那人的颈脖一扭,那人立时断了气。他从那人怀里摸出一封信笺,打开来细细地看。
方孝哉,方家商船在我的水域出了事,你的妻子我没有救到,但你的孩子在我这里,速至。
叶倾云
上官兰容将这封信从头到尾读了几遍,然后勾起嘴角弧出一抹冷艳的笑。
手指一捏,那封信在他手中顷刻化作一团碎纸,风啸过,漫天飞散。
「还是让我来帮你们一把好了……」
京城方家。
「唉--你这人怎么这样?我都说了我们大少爷不见客,你怎么直接往人家家里闯?」
走廊上说话的声音越来越近,伴随着凌乱的脚步声,方孝哉停下手里的笔,搁下,然后起身走到门口,打开门想看看外面发生了什么事。
「你快给我站住!」
「什么人……」方孝哉被突然出现在面前的人吓得一愣,接着恍然,转惊为喜。
这时下人也追了上来,「大少爷,我已经说你不见客了,可这个人非要找你,还一路直闯进来……」
方孝哉看向来人,颔首一笑,然后对下人道,「你下去做事吧,他是我朋友。」便转向上官兰容,「上官你来怎么也不知会我一声,这不怠慢了?」
方孝哉请上宫兰容进去里面一叙,可上官兰容就这么站着不动,方孝哉有些疑惑,谁想上官兰容站在门口肩膀颤了颤,却是红了眼睛。
「孝哉,嫂子……嫂子她……嫂子她没了……」一句话哽咽成几段才说完。
方孝哉一下子没有明白过来他的话,怔怔地问,「你说什么?什么……没了?」
这一问,上官兰容的肩膀颤得更加厉害,竟是低头轻声抽泣起来,「大嫂的船在两淮出了事……嫂子没了……小少爷现在在叶倾云手上……」
「你说什么?」方孝哉有些激动地扑上去,双手抓住上官兰容的胳膊,「你说肃儿有他手里?他做了什么?他要对肃儿做什么?」
上官兰容摇了摇头,然后拍拍方孝哉的手示意他不要激动,「原来小少爷叫肃儿?好名字……是希望他将来严肃正气、顶天立地?」见方孝哉根本没有在听他说,又道,「孝哉,别急,叶倾云应该不会伤害肃儿的。」
方孝哉的情绪略微平复了一些,松开紧抓着上官兰容手臂的手,有些颓然地闭上眼,身体一歪,失力靠上了门扉,「你说秀蓉她……是不是叶倾云下的手?」
上官兰容沉默了一下,然后低声道,「船是在两淮水域出的事,除了小少爷,船上的人无一幸免……」
方孝哉睁闭眼,眼里几道血丝蒙了一层薄薄的水气,仰首深吸一口气,「他终究还是不肯放过我……为什么?」狠狠一拳砸在门框上,「为什么?为什么?叶倾云……」
你意欲为何?
京城码头,船桅如林,桅旗穿风。
方家人一律素服,白缟刺目,正是为死于船难的方家大少奶奶夏秀蓉守丧,而方孝哉却在这个时候不得不亲往夙叶山庄,不仅仅是为了秀蓉的「死」,也是为了被叶倾云「扣」住的儿子。
「方大哥,真的不需要我陪着一起去?」码头之上,封若尘这样问着方孝哉。
方敬哉也在一旁附和,「对啊大哥,让若尘陪你一起去比较好,那姓叶的凶神恶煞……」
方孝哉叹了口气,「总有那块令牌不能解决的问题……」他拍拍方敬哉的肩膀,「你和若尘留下照顾家里,如果我真的回不来……」
「不会的!」方敬哉打断了他,「不会的,大哥,如果那姓叶敢对你或者肃儿做什么的话,我、我、我一定不饶他!」
见他如此激愤,封若尘拽住方敬哉的胳膊,将他往身边扯,「你别给方大哥添乱了……」
方孝哉点点头,然后转身上了舷梯。
上官兰容已于日前离开,而从上官兰容那里听说,船已经沉了,夏秀蓉和其他人的尸体不知被江水冲到了哪里,可能也找不到。他按照当初自己失踪时一样,给夏秀蓉操办了丧礼,立了衣冠塜……
船帆扬起,船缓缓离开码头。
「大哥──注意照顾自己──」
码头上,方敬哉追着船一路跑一路喊,直到码头尽头再无路可走,方敬哉和封若尘还有方家的人仍在码头上站着目送他的船。方孝哉向码头上的人摆了摆手,然后撇开头,看向远处水天交际的地方。
「叶倾云,我原以为我这辈子再也不会踏上夙叶山庄那座岛……」
13
「大当家,有艘打着方家旗号的船要靠上码头。」
叶倾云倏地从椅子上跳起来,「准靠!靠上些人手待会儿跟我一起去码头。」
那个人终于来了!
叶倾云心里有些莫名的喜悦,但没有全部表露在脸上。以前方孝哉还在这里、还没有恢复记忆的时候,就知道他的言行总能影响到自己的情绪,但是曾几何时,心里对他已经心心念念到了这种地步?
而对隐风的情意,却似乎越来越淡,淡到那些违背伦常的情意仿佛都已经随风而逝……
叶倾云摸摸自己的胸口,那里面怦咚怦咚的跳动,宛如情窦初开。以前是对着隐风,而今却是因为那个人。
方孝哉的儿子出奇的乖,不哭不闹也不认生,谁抱都不会吵,故而山庄上下都喜欢得紧,此时那孩子正趴在床榻上,乌溜溜的眼睛朝叶倾云看着,嘴里发出「唔唔」的声音,好像要他来抱一样。
叶倾云起身走到床榻边将孩子包了起来。「你再等等,我马上就把你爹爹带来……」
窗外云雾散去,清风霁日,一派令人心神清明之象,但叶倾云心中却有一丝不安……
山脚下,江风徐来,一艘木栏雕砌的大船缓缓靠上码头。
码头上下分站了不少人,叶倾云站在人后,看着那船的舷梯被放下来。当舷梯触及地面发出声响时,他竟是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一颗心吊到了嗓子口。
想自己纵横两淮,多少时候都是腥风血雨里过来的,这会儿竟会紧张焦急成这样……是因为那个已经许久没有见的人?还是因为自己隐隐的担心?
不知道那个人会以怎样的姿态面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该要和他说些什么,更不知道他们相见之后会发生什么事情……
只是等了很长时间,都没有人下来,就在叶倾云等得急切到了极致,几乎要冲到船上去的时候,有人踩着甲板、嘎吱轻响的脚步声随风而来,而后,那人出现在舷梯后方。
一袭淡青的儒衫,腰间缠着白缟,眉宇清朗,丰神如玉,江风掠过,青丝共袂裾飘飞,一派俊朗飘逸。
那个人和一年多前一样,几乎没有改变,只是凝在眉宇间的沉稳更浓了些,浑身上下萦绕的那股温润淡和,如陈酿的酒,在岁月的催酝下,更比一年前来得要温醇醉人……不知如果再过十年二十年,那该是怎样一幅情景?
「孝哉……」
叶倾云情不自禁地唤了他一声,径直迎了上去,却正对上方孝哉肃冷淡漠的表情。
方孝哉只是下了舷梯,却没有走上前,两人间隔着丈远的距离。他淡淡开口,言辞客气非常,「叶庄主,日前获知犬子在贵庄,承蒙您照顾,不敢烦扰,在下今日特来接犬子回家。」
叶倾云一颗吊起的心因着方孝哉这一冷淡的态度重重往下一坠,仿佛绑了块石头咯噔一声直直跌进谷底。
「这里风大,我们先回山庄再说。」他动了动嘴唇,只能挤出这样一句话。
「不必了。」方孝哉断然拒绝,回身合掌拍了两下,船上的人陆陆续续抬下来好几个大箱子,看起来很沉的样子。
「打开。」
方孝哉一声令下,那些人纷纷将箱子放在地上一一打开,霎时金光流转,金银玉器珊瑚翡翠在阳光下光华璀璨,令人眩目。
叶倾云实在看不懂眼前的情况,冷声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叶庄主,这是贵庄收留照顾犬子的酬礼,若是叶庄主不满意,在下回去以后会另备一份差人送来。」
叶倾云简直不敢相信方孝哉说了什么,用这些东西来打发他,把他叶倾云当成什么了?山野贼寇还是无赖绑匪?
他气得暗暗咬牙,紧了紧握剑的手,先前欣喜的情绪一扫而空,沉声道,「这种东西你也拿出来丢人现眼?夙叶山庄里的奇珍异宝你又不是没有见识过,你觉得我会看得上这些东西?」
方孝哉被说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但却克制着不发作出来,他抬手摆了下,身后的人纷纷将箱子盖上。
「既然叶庄主对这些不满意,在下便让搬回去,待会儿还请叶庄主亲自列份详单,在下一定备齐了让人再次送来。」
叶倾云定定的看着眼前的人,心里暗道:我要什么你会不知道?方孝哉……是你……我只要你!
但他终究没有说出来,于是两人便就这样站在码头上默默对峙。
江风带起那人的发带和袍袖,他挺直腰杆傲然而立,就像那日他决然离开一样。
叶倾云的心底有一股欲望冉冉而起……想把这个人抱进怀里,想撕开他、进入他,看他在自己身下被情欲左右的迷蒙和魅惑。
一年多,他对他的欲望不减反增,令他自己也吓了一跳,只是这里不是失控的地方,而自己……也不可能再那样失控……
叶倾云知道方孝哉恨着自己,这种恨不会因为岁月流逝而被磨淡,这种恨不会因为他的挽回而被原谅,他的恨深埋在心里,根深蒂固。
其实自己早就看到、早就应该知道的,那时候他决绝离开,毅然和别人拜堂甚至生了孩子,证明自己的等待不可能看到希望,没有了叶倾云,那个人的日子照样能过下去,但是他还是抱存着这么一丝期望,过了这么久,他该多少……
可惜叶倾云错了……对那个人做了那样的事情,还希冀着他的原谅,怎么可能?
「叶庄主……」方孝哉率先打破沉默,「犬子不足周岁,听闻内子业已遇难……」
说到这里,方孝哉眼神黯了一截,微微撇开头,过了一会儿才眼角红红地回过头来,声音也不如之前那般镇定,「请把肃儿送还给我……」暗藏了几分祈求的语气,听着让人不禁一怔。
叶倾云只觉胸口堵着一口闷气,听方孝哉这般口气就好像是自己故意扣着他儿子不放似的。
他握剑的手紧了又紧,手心几乎捂出汗来,但他还是强压了翻覆的情绪,「这里风大,我没把你儿子带下来,你要是急着见他就跟我回山庄,但是……只准你一个人上山。」
方孝哉愣了一愣,随即视线绕开他,落在他身后的山上,虽然他脸上没有显露出什么表情,但是叶倾云能感觉得到他的犹豫、他的挣扎,还有几分恐怯。
片刻之后方孝哉才轻点了下头,「我跟你走……」然后转身,「你们把东西抬上船,然后在船上等我,不得我消息不准擅自离船。」
「是!」
方孝哉回过头来,神色复杂地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然后袍袖一甩走了上来,「叶庄主,请带路。」
叶倾云没有开口,转身走在前头。
一路上两个人都沉默不语,只有皂靴蹭过石阶发出的沙沙声。方孝哉在他身后不紧不慢地跟着,和他保持着四、五级台阶的距离,于是叶倾云故意放慢脚步,山路蜿蜒而上,仿佛永远也走不尽一样。
跟着叶倾云一起来的人从别的小道先返回山庄,于是一路上随着他们的也就是平时一直跟着叶倾云的那几个近侍,走到山庄门口,那几个人身形一晃也消失不见。
叶倾云一脚跨进庄门,却听见身后的脚步声停下来,疑惑地回头,却见方孝哉看着山庄大门出神,本来暗隐在眼底的恐怯这会儿毫不掩饰地完全流露出来。
他莫名了一下,等明白过来那个人在害怕什么的时候,心口好似被重物狠击一下。
那个人竟然在害怕……曾经在自己面前从来不会屈服的一个人,全天下除了骆隐风以外,唯有他敢对自己说一个「不」字的人……此刻竟是露出了害怕的表情……
都是因为自己的关系?
自己对他做了什么?
有一丝后悔和难受浮上心头……自己让他跟着一起回山庄,不过想和他喝杯茶,像以前那样聊聊彼此间的事情。
但是显然……连这样都不可能了。
他们之间本就无所凭依,那一日在船上当众行暴便是扯断了彼此间的联系,而不顾他的情绪将他囚禁,却是真的将彼此推入了绝望……
「孝哉……」
叶倾云轻声唤他,那个人回过神来,犹豫着往后退了一小步,然后又想起什么似的,忽地睁大眼睛,紧接着有些认命地迈步向他走来。
那一刻,叶倾云仿佛看见他眼底的灰冷和空洞。
方孝哉……
只有在自己看不见的地方,那个人才会化成那个俊朗飘逸、儒雅温润的商人方孝哉。
而在自己面前,好像一切都是死的,没有生命,宛如行尸。
叶倾云把方孝哉带到书房,命人沏上好茶送过来。方孝哉只是站在门口不为所动,叶倾云在一旁坐下,手指叩着桌子,说道,「进来坐,才一年多不见,怎么生分到这地步?」
方孝哉嘴唇动了动,轻声问他,「肃儿在哪里?」
叶倾云撇开头,叩着桌子的手停了下来,「你先坐,陪我喝口茶,待会儿会让你见他的。」
书房里一片静默,他撇着头没有看方孝哉的表情,自己只是私心的想要和他多处一会儿,却不敢面对他的表情和视线。
「叶庄主……」
他听见方孝哉轻声叫自己,接着「扑通」一声,回头时,看见方孝哉已经跪了下来。
「叶庄主,求求你……把肃儿还给我。」
方孝哉的声音里布满了恳求和哀切,叶倾云无论如何也想不到,那个人,那有着和外表完全不同的倔强的人,竟会这样放低身段来求自己。
那个人……曾经无论对他做什么,都磨灭不了他眼底那份坚忍……如今却为了他和另一个女人所生的孩子给自己跪下?!
难道在他眼里,自己就是这样的不堪?
自己只是想和他一起喝杯茶说一会儿话,却让他误会自己扣住他的儿子不放。
「你做什么?快起来!」
方孝哉摇了摇头,眼角薄红,「叶庄主,金银玉器奇珍异宝你都看不上,那你究竟要怎么才肯放了我的孩子?」然后垂下头去喃喃祈求,「请你放了肃儿,请你放了他……」
叶倾云实在看不下去,上前拽住方孝哉的胳膊就想把他从地上拉起来,但是没想到方孝哉是下定了决心要跪他的,叶倾云那一下没能把他拉起来,方孝哉依然跪在地上。
叶倾云心底生了些怒气,「你给我起来!谁要你跪了?你以为你给我下跪我就让你看孩子?你以为你给我下跪我就会把孩子还给你?」
这一说,方孝哉的表情如被雷劈,他怔愣在那里,视线直直落在身前地上,半张着嘴,声音都哽在喉咙里。
片刻之曲,方孝哉才有所反应,他颤颤地伸出手捉住叶倾云的衣摆,然后一点一点收紧,抬头,话音里全无了码头上的那份沉静,「叶庄主,我求你,求求你放了肃儿……我什么都答应你,什么都可以做,只要你放了肃儿……」
停了一停,似乎想起什么,拽着他衣摆的手扯得更紧,只见他满眼水气,又拼命忍着不让眼里的雾气氤氲化水而出。
「叶庄主,这一次我再也不会逃了,你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你说我是『骆隐风』,我就是『骆隐风』……你就是……就是要这样……」
说着,方孝哉松开已经被扯得一团皱的衣摆,手指颤抖着摸上自己的腰带,又像下了很大决心般,颤抖而慌乱地将白缟和腰带解开,就要脱衣……
「方、孝、哉,你做什么?」
叶倾云眼疾手快地把方孝哉的衣襟拉上,接着用力将他从地上拖起来。
「方孝哉!你当我是什么人?我叶倾云有这么无耻这么不堪吗?你要见儿子我什么时候说过不让你见了?我下山接你去的时候正巧奶娘带着他在外面晒太阳!你当是怎么了?你以为我要他做什么?」
他冲着他一阵吼,满心怒火全在此刻发泄了出来。
刚才被他这么一跪,跪得失了心神,才脱口而出那样的话。那个人竟然当真,不仅当真,还……
怒火之后,便是无止境的叹惋。
要不是曾经对他做了那些事,这人又怎会误会自己到此地步?为什么要以为自己是用他的孩子来威胁他到山庄?为什么要以为自己是拿他当「骆隐风」?为什么要以为……以为自己要他一起回山庄,便是要逼他做这种事?
这一年多来,每每想起和他共处的时日,便也总会想起那一段于那个人来说可以叫做不堪的时日。
他记得他即使深陷情欲也是淡漠如水的表情,记得他就算死也要从自己身边离开时的决绝,记得他几次都想动手杀了自己却是没有动手……枕下的毒药、共浴时的那一次,在夜深人静孤枕难眠的时候,回想起来,那份恨意和绝望,越发的清晰。
他从小到大,凭着心意驱使,唯有在骆隐风面前,他暗藏下来对兄弟的不伦之恋,多少年过去,许是这份感情过于压抑、过于沉重,以致在这个人面前一再失去控制。
他也知道他根本不是「骆隐风」,但就是控制不住自己似的,那曾经在骆隐风面前的悸动一点一点都到了那个人身上,而曾经禁锢他的伦理,在那个人那里根本不用顾及,所以他凭着自己心意去做了。
囚禁他,留下他,每日每日沉沦欲海。
在那之前叶倾云不知道自己会沉迷在一个男子身上,而在那之后,他知道了「万劫不复」这个词……
方孝哉被吼得一下发不出声来,只是耸着肩膀大口地喘气,待到心绪平复了一下,才似乎明白过来他话里的意思,反手抓住他的袖子,「你会把肃儿还给我?真的?你真的会把他还给我?」
不还给你还让我替你养着?我叶倾云吃饱了撑着去养你和别的女人生的孩子!
叶倾云心里闷声道,有些烦躁地将衣袖从方孝哉手里扯回来,走到桌边坐下。
那个人神情迟滞地站在那里,任衣襟歪斜半敞着也不自知,叶倾云眼角瞥到自他的领口间露出的小片肌肤,线条美好的锁骨一阵隐在衣裳底下……腹下仿如燃起了一团火。
叶倾云懊恼不已地拿过桌上的杯盏,递到嘴边才发现已经空了,只好又再放下。动作大了些,杯盏被放下时发出挺大的一声「喀咚」,让神智未宁的方孝哉又是一震。
方孝哉有些回神,然后意识到自己尚还仪容不整,于是脸上微微发红,连忙将自己的衣衫拉整齐。那副慌乱的样子远比他之前跪在自己面前的时候要好,虽然,他更想看到的是曾经那种云淡风轻……
两人不说话,一个坐着,一个站在门边,气氛就这样冷冷僵了一会儿,方孝哉声音很低地问道,「叶庄主,奶娘什么时候可以把肃儿带回来?」
肃儿、肃儿、肃儿!他现在满心都是他的儿子!为了他的儿子不惜低声下气的求自己,甚至……甚至……
啪!叶倾云一掌拍在桌上,对着外头没好气道,「来人!去把奶娘和……方小少爷带来。」
门外的侍卫应了一声,接着是逐渐走远的脚步声。
他看到方孝哉原本灰冷空洞的眼底生了一线光彩,半侧着头,视线牢牢盯着门扉,好像隔着门板就能看到外面一样。
叶倾云越发不耐烦,便寻思了些无关紧要的话想和他说,正要开口,门被人很用力地推开,侍卫几乎是跌撞着跪进来的。
「回大当家,属下没在院子里看见奶娘,就让人四下去找,结果在后山发现了奶娘的尸体,而方小少爷……小少爷不知所踪!」
「你说什么?」叶倾云和方孝哉几乎同时惊叫了起来。
侍卫分别看了看两人,然后将方才的话复又重复了一遍。叶倾云看见方孝哉的脸色已经不对,却又强忍着不便发作出来的样子,于是吩咐那名属下多派人手再去找,便将他挥退了下去。
方孝哉低着头嘴里不知道在默念什么,门在他身后甫一关上,他便像发了狂一样的扑上来揪住他的衣襟,双眼赤红,「叶倾云,你到底把我的肃儿怎么了?你到底把他怎样了?」
叶倾云将他的手从自己的衣襟掰下来,「你冷静一点!」
「你叫我怎么冷静?」方孝哉摇了摇头,满脸的颓丧,「我的孩子……我的肃儿还未满周岁,他娘亲就命丧江底,现在又不知所踪……你叫我怎么冷静?要是肃儿出什么意思,你叫我怎么对得起九泉之下的秀蓉?你叫我如何面对方家列祖列宗?」
被他这么一说,叶倾云原本按捺下的怒火复又腾燃起来,「够了!你明知道他不满周岁你还让个区区女流带着出门,要出事还不是你们自找的?我真要对他做什么当时就连救都不去救了!」
「叶、倾、云!」方孝哉大声地喊了他的名字,然后痛苦地闭上眼,眼角水光流转,「我听到说,船是在你两淮水域出的事……」
叶倾云一下子没能反应过来,想了想才明白他什么意思。
他是怀疑自己动的手?他是在怀疑自己害死了他的妻子、将他的孩子带到这里来?!
方孝哉,你……
「你老实告诉我,你是不是一开始就认为这是我做的?」叶倾云沉声问道。
方孝哉没有立刻答他,睁开眼睛,目光炯然地看着他,「我的话只是一家之言,叶庄主只需扪心自问……」
啪!
叶倾云挥手一掌落在桌上,那桌子登时四分五裂。
「方孝哉,我现在明明白白地告诉你,那船是毒七下的手,等我赶到那里的时候就只救到你的儿子!」
方孝哉瞪大了眼睛看他,眉头微皱,像是不敢相信他所说的话。
但是叶倾云却无意去和他争辩,相信也好,不信也罢,至少这件事情上,他问心无愧。
虽是这样想,心里又有些动摇,如果自己不是犹豫了那一下子,也许夏秀蓉就不会死……而如果夏秀蓉没有死,他们一家三口和乐融融……想到这幅景象,叶倾云心里又是说不出滋味。
14
夕阳西沉,天色渐暗。
这一天措手不及的事情实在太多,方孝哉的情绪也总算稳定了一些,只是呆坐在离叶倾云最远的椅子上,不愿和他说话。
叶倾云命下人布膳,下山去接人前便让人吩咐厨房多准备些那个人喜欢的菜色,只是佳肴都端上来,那个人看都不看一眼,让他多少吃些,也推说没胃口,显然那个人的心思全在他儿子身上。
叶倾云当时听到属下回报时确实也震惊,但是想到对方能进入山庄来杀人必定不是一般人,叶倾云心里已经有了认定的人。
可以避开自己布在山脚下的阵式,能够神不知鬼不觉进到山庄里的人……只有他!
晚膳后,叶倾云让下人把方孝哉带去房间休息,自己则提剑往上官兰容的岛上去。
虽然叶倾云不能肯定自己的猜测是否正确,他也想不出上官兰容这样做的理由,可看到那个人仿佛心魂也丢了一般的模样,多少感到不忍与不舍。
先是船在自己的水域出事,接着孩子又在自己的山庄里失踪,如果不把事情查清楚,只怕和那个人之间千山万水的隔阂又要多了几道……
为什么自己要这么介意和他的关系?
他不过就是一个商人,和自己活在完全不同的世界里,没有任何的交集,自己追求自由逐风的生活,而他恪守礼法过着平淡不惊、无风无浪的日子。
但是自己偏偏就是舍不得放开他,不论是那个时候把他囚禁在山庄里,还是后来追到京城去找他,就算隐风离开的时候自己也没有这么执着,仿佛他不在自己的身边,自己就好像失去了什么重要的东西一样……
于是,一定要找回来,一定要把他留在身边……这样的念头强烈到让他几乎身不由己。
上官兰容的岛上,无论何时、无论夏秋都是仙雾缥缈的景象,奇花异草微香熏人,远远便看见上官兰容一个人坐在凉亭里,四周不见一个侍女和下人,叶倾云便直朝凉亭走了过去。
上官兰容面前的石桌上摊着画纸,他就着灯烛,提笔丹青,听到来人的脚步声也不停笔,只是淡淡开口,「无事不登三宝殿,你这么晚来找我,总该不会是来喝酒赏月吟诗谈天的吧?」
「孩子在哪里?」叶倾云开门见山。
上官兰容总算停下笔,笑着抬头,「什么孩子?」
「你别装了,我问的就是那个在我山庄里的孩子!」
上官兰容秀眉微蹙想了想,才一副猛地恍然大悟的模样,「噢!你说的就是那个假『骆隐风』的儿子?那孩子挺可爱的,可惜小小年纪就没了娘亲,听说还有个不错的名字,好像叫方肃……」
叶倾云没有心情和他谈论这些,于是沉着嗓子又问了一遍,「那个孩子在哪里?」
上官兰容用手里画笔的笔杆点住嘴唇,望向天际,「这可就难了,我虽会玩卦却也卜不出来这种事情啊……」
叶倾云实在没耐心陪他折腾,一个箭步冲到亭子里,将他握着画笔的手一扯。
「能破得了我布在山下的阵式,毫无顾忌进出山庄的人只有你,你快点说!你把孩子带到哪里去了?」
上官兰容的手被他一扯,手里画笔「喀哒」一声落在桌上,他眼角瞥去,却看见那纸上一笔一画描绘的是一幅人像。
那画中之人站在船头,仗剑而立、隽朗潇洒,飘逸的笔触浅浅淡淡地勾勒出那人一身张狂倨傲的气势,而那个人的面容,叶倾云是绝对不会认不出来的。
画里面的人……是他自己!
画笔落下的地方,不偏不倚正巧在画中人的身上,一小滩的墨迹晕开,可惜了整幅画。上官兰容敛起眼眸,有些难过的表情。
叶倾云将视线撇开,松开拽住他的手,「我知道你喜欢捉弄人,但是劝你最好不要把主意打到方孝哉身上。」
上官兰容抬起头,眼里星光熠熠。
「叶倾云,你该不会是……喜欢上他了吧?」
叶倾云回到山庄时,以为方孝哉早该睡了,不想正看见他站在房间外,看着庭院里的花草看得出神。
月华如水,洒了他一身的银辉,那个人身上总是萦绕着淡然静谧的气息。
「你该不会是……喜欢上他了吧?」
喜欢?
自己喜欢上了这个人?
上官兰容那句话,一语点破,原本团绕在心中的疑惑都因为这句话而豁然开朗。
所以和他在一起时,心口才会有莫名的悸动,所以才会为这人左右情绪,还想抱他,想和他在一起,不顾他的意愿将他强行留在自己身边,甚至在他走了之后发疯一样地搁下两淮上的船,一艘一艘地找过来……
全是因为……喜欢?
自从自己体会到的那一天起就被用在骆隐风身上的词,不知道什么时候转移到了这个人身上。
在他失忆那段时日的朝夕相处,那个人身上的温润淡和、隐忍不发,同时又坚韧到令人钦佩,每一点每一滴,日积月累地积聚,终是让自己对他的情意一天天变了质。
因为不知不觉间,因他而动容,然后动了心。
那个时候看到他和骆隐风在一起时,心中腾燃而起的妒意让他失去理智,当众对他施暴。
现在想想,自己气的也许并不是他背叛了自己,而是因为看到他和隐风在一起,看到他们两人那么亲密的动作,彼此互相维护,他甚至都忘记了眼前站着的是六年多没有见面的隐风,是自己曾经一直思念的人。
那一刻他的脑中只有一个念头,要把那个人夺回来,要让他们都知道他是自己的人,他是叶倾云的人!
只可惜那个时候的自己不知道,而现在知道了,却不是欣喜,而是更浓重的悔恨……
在上官兰容那里没有找到方孝哉的儿子,但是叶倾云绝对不相信上官兰容能脱得了关系。
「你替他找到儿子后,他就要带着他儿子回去了……这样你也愿意?」
「我的事情不要你管!」
「呵呵呵!不要我管?如果不是我点醒你……你可能到死都不知道自己喜欢他吧?」
「够了!……上官,我喜欢谁与你无关!」
转身离开时,叶倾云看到上官兰容眼里的哀怨,听到身后纸张被撕碎的声音。
夜风起,有什么如雪散飞,他伸手接住一片,是有着淡淡墨迹的碎纸,他听到上官兰容的声音随风而来,很轻很轻,没有听得太真切,又好像听明白了。
「但是我喜欢……」
叶倾云在廊上站了一会儿,见那人没有进屋的打算,便去自己房里取件长袍出来。
走近时听到那人很轻地喃了一声「秀蓉」,紧接着什么晶莹剔亮的东西自他脸颊滑下,落在花叶之上,轻碎破裂,如珠玉四溅。
叶倾云胸口一窒,心里莫名苦涩。
想起一年多前那个人不畏他的威胁,就算死也要娶那个女人为妻的情景,他恨不得可以捅自己几刀。
为什么不早一点发现?为什么不早一点意识到?
又一阵夜风袭过,掠起方孝哉身上单薄的衣裳,青丝携发带飘,几多惆怅。
叶倾云低头看了看手里的长袍,犹豫了下,终是走上去将衣服披在他肩上,「夜里凉,怎么不进屋?」
「……!」方孝哉似被他的举动吓了一跳,往后退了半步,然后发现自己肩上的衣服,微微颔首,「谢谢……」
总是不会习惯这样的客气和生疏,叶倾云又问了一遍,「怎么不进屋?」
方孝哉回身看了眼那间房,摇了摇头,「我还不困。」
不困也没有必要待在外面吹冷风吧?叶倾云心里疑惑,也跟着回头看去,这才恍然发现,他不肯进屋是因为这房间……
那个时候方孝哉偷走了水域图,又不肯说出为什么要偷,还口口声声说他和骆隐风没有关系,自己气极怒极将他软禁在这里……
之前下手不知轻重,伤得他很厉害,那个人在床上躺了很久才好转过来。而在那段时间里他业已平静很多,水域图拿回来了不是吗?他既不肯说出是谁指使的,但也不可能放虎归山,只是他一点都没有动杀念。
见到那个人,只想起在船上那次的蚀骨销魂,他给自己编造了借口,因为自己不能放虎归山,所以要软禁他;因为还没有问出他背后的指使者,所以他不能杀他……只是自己对他一次又一次的情欲失控,叶倾云选择了无视……
叶倾云看着那间房间,当时急着要去上官兰容那里没有注意,想下人都知道他是谁,便理所当然的将他带到以前住的房间。既是骆隐风曾经住的房间,也是他作为「骆隐风」、以及被自己软禁起来那段时间住的地方……
叶倾云回过头,看到那人肩膀轻轻抖着,不知是冷还是因为害怕……他一定是想起了那段不堪的时日,所以才宁愿站在这里……
想到这一点,叶倾云只觉得心口隐隐生疼。
即使已经明白了自己现在的情意所向,但那些已经发生的、已经铸下的错,也许再也没有机会补偿。就算有,他也不会原谅自己,那种事,任谁都不会挥挥衣袖云淡风轻,就这么淡忘过去。
他可以不去想起,埋在记忆里不去碰触,但是刻下的伤痕,是永远都无法抹去的。
两人这样站着,虽是安静平和,但总还是气氛有些怪异。
叶倾云终是有点忍受不住,叹了口气,「我让下人收拾间客房给你,从京城到这里一直都在船上,也该累的。」
方孝哉怔了怔,然后带着讶然的表情缓缓回头,漆黑温存的眼眸里点点水光,但是那份惊异的神情很快被敛了去,「还没有……肃儿的消息?」
叶倾云不忍摇头,但又找不到什么更好的理由去安抚他,只好先安慰道,「你放心,我一定会尽全力替你把儿子找回来的。」见那人没有反应,便又问,「有一点我很疑惑,为什么你妻子会一个人带着他出门的?」
方孝哉一愣,然后才幽声道,「秀蓉是带着肃儿回她的老家祭祖祈福,我和敬哉还有若尘还有事在身不能陪她,爹年纪大了不宜出远门。」
「所以你就让她带着这么小的孩子出门?你自己就出过事情,为什么一点自觉都没有?」
「……我也知道水路有水路的危险,但是水路快许多,况船上都是若尘找来的一等一的高手、淮王府的侍卫,没想到……」
方孝哉的表情后悔万分,紧紧攥着拳头,闭上眼紧咬牙根,似竭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
叶倾云不忍心看他这个样子,伸手过去,手又僵在半空中,手指屈了屈又缩回来。
这时方孝哉脸色平静地转身,「叶庄主,客房不用准备了,请你跟我来……」
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叶倾云还是跟着他进了房间。
房间里没有点灯,黑漆漆的有几分森冷,待叶倾云走进来后,门闩落下,喀哒一声撞进心底。
叶倾云不解地回身,却见方孝哉踏着自疏窗泄露而进的月色霜华,缓缓向他这边走来……
「叶庄主,我这次来……本就没有抱着再回去的打算。之前偷了叶庄主的水域图,又擅自逃走,自认叶庄主不会轻易放过我,只是肃儿是方家唯一的子嗣……请叶庄主看在往日的情分之上,找到肃儿将肃儿送回方家,方孝哉在此先谢过。」
方孝哉说着再次跪了下来,跪行到叶倾云身前,伸出手摸上他的腰带,解了开来。
没有束缚,身上的袍子松松垮垮散了开来,叶倾云看不见方孝哉的表情,只听他声音平静地说道,「我可能做得不好……但是仍然希望可以取悦叶庄主……」
裤结被松开,不知是什么冰冷冰凉的抚上他的男根,叶倾云倒抽了口冷气,「你做什么?」
方孝哉没有回答他,那冰冷的东西圈住他的欲望,上下滑动,变换角度和姿势揉搓着他的分身,叶倾云恍然间明白过来那是方孝哉的手,只是因为在外面站的时间久了,所以才冰冷冰冷的。
「孝哉你……」
拒绝的话还未出口,下一刻分身被纳入一个温热湿润的地方,叶倾云低下头,只见黑暗里方孝哉的头前后摆动,动作生涩地舔弄着他腿间的物事,舌尖绕着他的顶端打着圈,然后深深吞入,因为不适而发出的低声呜咽和轻响的水声,淫靡地刺激着他的感官。
只是叶倾云感受到的不是颤栗快感,而是一波波沿着脊椎窜上来的寒凉,心口仿佛被无数的针扎着。
刚在上官兰容的点醒下明白过来自己对他的感情,转瞬的惊讶之后便是无力和后悔……
「为什么要这样?方孝哉,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叶倾云低吼了一声,猛地将方孝哉推开,三两下将衣裳整理好。
自己是那样地渴望他,不愿放手,曾经千里追到京城只为了要将他带回来,白天在码头上见他在风中潇洒而立,便已心动不已,但是他要的不是这样的关系。
叶倾云取出火折子点亮了房间里的蜡烛,方孝哉摔在地上轻声咳嗽,眼角水光流转,唇上还沾了一些浊液,却是暗隐着说不尽的风情与诱惑。
只是叶倾云知道那并不是他心甘情愿的,他心里全是他的孩子,他这样做也是为了他的孩子,如果肃儿在他身边恐怕他早就拂袖离开,一天都不愿多待。
突然间,生了些念头,那个人把寻找儿子的希望寄于自己的身上,如果一日找不到肃儿,那他是不是一日就留在这里……?
不,就算留下了又有何用?
那个人的心不在这里,而那个被自己强留下来的,无喜无悲,对外界毫无反应的方孝哉,这不是自己想要的。
叶倾云蹲下身,用袖子替方孝哉擦去嘴上的污浊,柔声道,「不必这样,我说过的,我一定会尽全力替你把儿子找回来的,而你……如果不愿意待在这里就先回去船上好了。」
方孝哉歪着头满眼不敢置信地看他,叶倾云自己也不禁觉得好笑,曾经那样待他,现在做什么都挽回不了了吧。
只觉得脑子里很乱,乱到无以复加,到底要怎么办才好?到底要怎样才……
「孝哉,我……」
叩叩!话脱口一半被敲门声打断,门外有人回报。
「大当家,有人送了封信来,署名大当家收。」
叶倾云将方孝哉从地上扶了起来,然后转向外面,「进来。」
奚清宇推门而入,将手里的信笺交给叶倾云后便退了出去。
叶倾云拿过信笺走到灯光亮些的地方,拆开,细阅,蓦地怒火中烧,一把将信纸揉烂。
方孝哉显然被他这模样吓到,站在那里不知所措。
叶倾云狠狠一拳砸在墙上,咬牙切齿,「竟然在这个时候……」
三江四海皆有船王,各守一方水域,如今齐聚两淮,可谓形势不妙。
两淮乃淮阴与淮安共称,同处淮河下游,为南北水运要隘,扼河、漕、盐、榷、驿之枢纽,南商北贾,往来川流,热闹繁华,自古便受人觊觎。
上官弘在世时,人脉广布、知交天下,两淮船王的位子也坐得如实,辖管的水域一直风平浪静,少见贼寇,故而四路八方也都卖他面子,即使有人心里打着两淮这块肥肉的主意,却也不敢妄动。
然船王的位子落到叶倾云手里后,一切都变了模样。
他自己首当其冲做着那烧杀抢掠贼匪一样的事不说,虽是专找黑船下手,但难保有消息错误下错手的时候,毒七一伙也横行猖獗了很久,现今的两淮水域令行商者人人谈而色变。
三江四海的船王突然造访,看来像是早有预谋,许是按捺不住,要对两淮下手。
想到这里,叶倾云不觉长叹一口气,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已经够乱了,还要平添事端,转念间,心里又冒出一个古怪的念头──这些人,来的时机还真凑巧……
次日一早,夙叶山庄的议事厅内便萦绕了一股肃杀的气息,来人一共七个,个个面色沉冷,只静静坐着,皆不言语。
叶倾云背着手缓缓走进议事厅,落坐前,扫了眼座下那几个人。那些人他都认识,以前跟在上官弘身边的时候也打过交道,但是自从自己坐上两淮船王的位置之后,就再没关系过。
按理说各地船王守着自己的水域不相往来也没什么不正常,船王的位子后继给谁也是船王自己定夺。那封信笺上说,各地船王相聚两淮要开一次船王大会,事前也没有商议和通知就这么说来就来……
显然是不把他叶倾云放在眼里。
故而叶倾云也没有什么好脸色,沉着脸坐了下来。
「各位船王一夜之间齐聚叶某这里,是要给叶某一个惊喜欢吗?可惜叶某这里寒舍简陋,恐怕招待不周。」言辞里逐客之意尽显。
话甫一出口,底下有人「喀当」抄起搁在桌上的剑,被其他人以眼神制止。一阵沉默,片刻后有人起身,却是江浙船王魏锡飞。
「叶庄主,咱们都是江湖中人,明人不说暗话,今日我等聚集于此,便是为你船王一位而来。」
叶倾云嘴角微微一扬,心道,果然是为了这个。但不出声,静静听他往下说。
「叶庄主并非上官弘之亲人,继任船王一位已让人生疑;又叶庄主任船王期间,反行寇义,烧杀掠夺,两淮之上,贼乱连连,商旅受阻,绝非人愿。我等见此情状不能再坐视不理,故请叶庄主交出两淮船王一位,我们在座几个便也不为难夙叶山庄。」
这话说得正气凛然,直把此番强取豪夺、威逼胁迫说成了一桩替天行道之事。
叶倾云在这些船王里年岁最小,但论气势却丝毫不输给在场任何一个混迹江湖多年的前辈,他只坐在那里悠悠地转着手里的茶杯,一副爱听不听的模样。
座下立刻有人按捺不住,再次跳了起来,「叶倾云,你这算什么态度?」
「喀哒」叶倾云放下手里的杯子,睨看那个跳起来勃然大怒的人。
「叶某又没抢到你的水域去,况叶某抢的本就是不义之财,你们要觉得叶某这船王的位子来路不明,那你们也可打着正义的旗号凭本事来抢,叶某在这里随时恭候。」说罢起身,就要离开。
「叶倾云!」有人在他身后出声叫住了他。
叶倾云停下脚步略微回首。
出声的是几位船王中年纪最大的、辖管东海水域的柏昆。方才他一直坐在那里巍然不动,此刻也依然气沉如海,只见他缓缓抬手,而后五指一松……
一个小孩子佩戴的长命锁悬在他的指下,来回晃动。
「肃……!」
一直躲在侧门旁偷听的方孝哉一见柏昆手上那个东西,立时脸色大变,情绪激动地就要冲出去,幸而被路过的奚清宇捂住嘴一把拉住,但是方孝哉仍是不断挣扎,直到上来两个护卫连同奚清宇一起才将他架住。
叶倾云只瞟了眼柏昆手里的东西,面上一片平淡不惊,没有多说什么回过头继续往里走,身影消失在侧门里时,「送客」二字冷冷传来。
议事厅里有人对于他的无礼和无视怒极,一气之下,一掌拍碎了身侧的茶几。
15
叶倾云走到后厢,便看见方孝哉被三个人一起架着,嘴还被奚清宇捂住,在看到自己进来的时候,方孝哉大睁着满含焦急的眼睛,摇了摇头,被捂住的嘴发出「呜呜」的声音,还在竭力想要挣脱开那些人的箝制。
叶倾云当然知道方孝哉为何会如此模样,刚才柏昆拿在手里给他看的长命锁,其实他也认出来了,那是戴在方肃身上的东西。
他早该想到的,方肃在自己山庄失踪,而那些人偏又挑这个时候来开船王大会,显然其中有什么联系,一定是以为方肃是他的孩子,而那些人劝退不成便以此要挟。
侍卫来报,说那些人已经出了山庄正往山下去,叶倾云这才一扬手,示意奚清宇和那两个护卫松开方孝哉。
才一脱开箝制,方孝哉便踉跄着扑上来,双手拽住叶倾云的衣襟,声音颤抖,「肃儿,肃儿在他们手上……你还我肃儿!你把肃儿还给我!」
叶倾云略略叹了口气,旁生枝节的麻烦使得情势比自己预想的要糟得多,而现下,他只想先把眼前这个人的情绪安抚下来。
方才在议事厅时他丝毫未觉,但是看到方孝哉如此惊惶失态,不禁令他也开始隐隐担忧,方孝哉的慌张直接影响到自己的情绪……其实从很早之前便是如此了,不过那个时候自己没有在意罢了。
叶倾云伸手覆上方孝哉紧抓着自己衣襟的手,轻轻拍了拍,「你别担心,在没有拿到水域图前,他们不会对你儿子做什么的。」
听到他这么说,方孝哉激动的情绪似平复了些,但是转而却是红了双眼,紧紧盯着叶倾云,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但是最后还是什么都没有说,硬生生地将已经到了嘴边的话又给吞了下去。
他堪堪将手收回,然后神情黯然地垂首退后两步,「我先回房去了……」便直接转身,摇摇晃晃地向他暂住的客房走去。
叶倾云只站在那里,目光直直地看着方孝哉的背影,什么话都没有说。
方孝哉在房里魂不守舍地坐了会儿,又有些焦躁地起身来回走了两圈,但是忧虑孩子情况的心绪怎样也平复不下来。
他知道自己无论如何也要冷静,虽然孩子出事是叶倾云看顾不当造成的,但他不可以迁怒叶倾云,因为能救下孩子的只有那张水域图。
即使到现在他都不知道这张图有何用处,但他却很清楚这张图在叶倾云眼里的重要。
想到这里又不由得想起那件事,方才还烦躁的心思一下子冷静了,不,更确切的说,是因为一阵寒意爬上背脊,烦躁转为恐惧。
他以为自己新婚那日,叶倾云扰乱礼堂未遂愤然而去之后,今生今世都不会再和这霸道的男人扯上什么关系。但他显然想错了,他和叶倾云彼此间的维系远比自己想的要多,而彼此间的纠葛也比自己想的要繁杂。
房门被轻叩了两下,然后不待他回应就被推了开来,男子站在门口,一身凝重,方孝哉不由喉口微微抽紧,坐在椅子上的姿势也顿时僵硬起来。
「孝哉……」叶倾云轻声唤道,却看到方孝哉身体一震,紧接着抓住椅子的扶手,紧紧的,手背上暴起根根青筋。
他还是在怕自己。叶倾云心里这样想着,带上门走了过去。
「没能照看好肃儿,我很抱歉。」
方孝哉抬头看他,眸底漾起微澜。
「但是能破了那些阵法从山庄里把孩子劫走,我怀疑应该是有人里应外合才能做到的……」
方孝哉似惊讶了一下,但没有开口,只是敛着眉头静等叶倾云说下去。
清俊的男子暗暗隐忍下心里翻覆情绪的表情,激起他将之拥入怀中的冲动,叶倾云沉了口气,把自己的打算说了出来,「庄里现在也不安全,为免你无端受到牵连,我让人现在就送你下山。」
说着提起袖子从袖袋里掏出一个锦袋递到方孝哉面前,「这个你带着,到了山脚下再打开。」
方孝哉神情木讷地从他手里接过那个锦袋,看了看,然后抬头望向叶倾云。
「你……不去救肃儿?」
叶倾云错开他投来的目光,撇开头去。
方孝哉握着扶手的手微微颤抖起来,「为什么……?」
「你到了山下就知道了。」叶倾云没有直接回答他,说话的同时伸手过去,「清宇正在外面等着你……」
「不!」方孝哉神情激动地拍开叶倾云伸过来的手,用力摇了摇头,「我不走,我要等肃儿回来!」
「你就算等在这里,肃儿也一样不会回来的!」叶倾云的声音也冷厉了几分。
方孝哉像被当头浇了一盆冷水,接着身体瑟瑟发抖,视线落在身前地上,「你说过会救的……你说过会把肃儿毫发无伤的还给我……」
叶倾云只是站在那里什么话都没说,于是方孝哉心里寒冷至极,若是叶倾云开口提出什么交换条件,至少证明肃儿还有救,但是像现在这样什么都不说……
原来在那张水域图面前,自己竟连当作筹码来交换的资格都没有,不由站在那里吃吃地冷笑。
「清宇!」实在不愿看到方孝哉那副模样,叶倾云咬着牙对门外喊了一声,话音落下,奚清宇推门而入。
「清宇,带上几个人把方大少爷送下山。」
「是!」
奚清宇和几个护卫过来正要架人,却见方孝哉缓缓起身,仿佛肩头压了千斤重物一般费力,却依然将腰脊挺得笔直。
「不劳叶庄主动手,方某有腿可以自己走。」说完便自己向外走去。
叶倾云仍是站在那里,方孝哉和他擦身而过时带起的肃冷气息,让他似乎听到胸腔里有什么清脆裂开的声音。
方孝哉走到门口又停了下来,回首望向那道背影,「叶庄主,那张水域图真是如此重要的东西?」
叶倾云没有立刻答他,待到身后的脚步声再次响起的时候才开口,「很重要……几乎等同性命……」
然转身之时,门外已空无一人。
叶倾云望着门外略显萧索的庭院,流露出几分落寞的神情。
孝哉,到了山脚下,你便可知我对你的心意……
入夜时分奚清宇来报,船和人手都已准备好了。
房里的烛火隐隐跳动,火光在叶倾云脸上落下阴影,他低着头,一块玉牌在手指间翻来转去,翻来转去,直到外面突然一阵大风遽起,吹得窗格「喀喀」作响,烛火乱摇。
叶倾云突然停了手里的动作,起身,表情冷冽,「传令下去,所有船员上船,围截那几个船王的船,清宇跟我上『云起号』。」
江风凛冽,黑沉沉的江面上荧荧火点越聚越多。
叶倾云站在船头,衣衫飘飞,远处亮堂的地方就是那几个船王的船,帆高帆多的三桅海船,在他们只用于江上的双桅船前宛如庞然巨物坚不可摧。
「今晚便要让他们知道,这里是我叶倾云的地盘,惹恼了我会有什么样的下场!」
船上水手齐声应喝,一时声势骇人,几声炮响,点燃的油棉化作火团,撕破寂黑的夜空,为一场厮杀揭开帷幕。
对方发现情况不对,连忙掉转船头准备迎战,但是谁知竟在此时风向突变,海船又远不如叶倾云的船灵活,只能迎着挨打,无奈地反击两下。
只是片刻,几艘海船的桅帆都窜起浓烟,火光照亮了天际,叶倾云率领着自己手下的船,乘着风势在对方船员的惊叫声中直直撞了上去。
就听「轰」的一声巨响,接着是木板断裂的声音,一片硝烟弥漫里,云起号泊上打着柏字旗号的海船,船头在海船身上撞出个大洞,叶倾云提着剑飞身而上。
柏昆的船陷入一片火海和混乱里,叶倾云厉眸一扫,锁定某个正向船尾而去的身影,嘴角一勾,拉过一根桅绳荡了过去。
脚落地,正拦住那人的去路,叶倾云手腕一转,剑直指柏昆心口。
「柏船王,你们也都知道世人称叶某为江寇船王,白日里那样冒犯叶某,晚上居然还毫无防备的将船泊在叶某的水域里,真可谓勇气可嘉。」
柏昆虽被擒,却依然一片坦然不惊,「叶庄主好胆色,竟能仅凭几艘双桅将我等逼至如此狼狈的境地,柏某佩服!」
身边「咕咚」一声,被捆成粽子样的魏锡飞被奚清宇丢到柏昆脚边,后面的人押着其他几个船王。
叶倾云看了眼被扔在地上的魏锡飞,又把目光落回到柏昆身上,「我不会要你们的性命,把水域图还给我,并发誓以后再不踏足两淮我就放你们走。」
柏昆先是不响,然后皱了皱眉,「叶庄主,水域图其重要堪比性命,持图之人才被承认为船王,叶庄主让我等留下水域图,不如就地取了我等性命。」
「谁要你们的破图了?」叶倾云不耐烦道。
于是柏昆不解了,「叶庄主不要我们的图,那要的是什么图?」
被他这一问,叶倾云脸上的不耐烦浓重得似乎再有一个不合意就要一剑劈上去了。
「什么图?当然是拿来换孩子的那张图!」
「孩子?」而柏昆脸上的疑惑也不像假的。
倒在地上的魏锡飞怒道,「姓叶的,你要杀就杀,摆什么理由?」吼完被奚清宇一脚重重踹在屁股上。
倒是叶倾云被他怒着吼了一句之后,脸上的戾气却是敛了几分,「没有人拿着两淮的水域图来给你换孩子?」
柏昆摇摇头,「恕老夫实在不能理解叶庄主的话,老夫这里既没有叶庄主的图,也不知道什么孩子。」
叶倾云一愣,「那你那个长命锁……?」
「你说的是这个?」柏昆从袖袋里掏出一个长命锁递给叶倾云。东西打造得非常精致,锁下的小铃在江风里叮铃叮铃的轻摆。
叶倾云拿着将其转到反面,锁的背后有个「肃」字,角落还烙了方家特有的印,而且方孝哉当时站那么远都能一眼认出来,所以东西绝对假不了,但是……
「我问的孩子就是戴这个长命锁的孩子,他现在在哪里?」
柏昆想了想,「给老夫这个东西的人只说给叶庄主看这个,叶庄主会愿意和我们谈判,但并没有说孩子的事情。」
叶倾云的眼眸中闪过一道厉芒,「谁?是谁给你这东西的?」
柏昆抿紧了嘴似不打算说,任叶倾云架在他脖子上的剑越抵越近割开了皮肉,一线殷红顺着银亮的剑身滑了下来。
「是上官兰容!」躺在地上的魏锡飞说道,「我们这次来也是因为他写信求助我们三江四海的船王,说你杀了上官船王、夺了船王之位又不恪尽职守,反而烧杀抢掠做尽贼匪之事,他万般无奈又被你软禁在万花岛上,便请求我们出面替他夺回船王一位。」
叶倾云缓缓收回剑,有点不敢相信自己所听到的……
弑师谋位?烧杀抢掠?
「哈、哈……哈哈哈!」叶倾云仰首大笑起来,周围的人却都紧张的连大气也不敢出。
叶倾云笑过几声之后便敛了表情,「原来我叶倾云不论做了什么,都抵不过他一人仅用只言片语便能让人信服,上官,你生的好本事!」
就在这时,有个属下从悬梯上来走到奚清宇身边在他耳边小声说了什么,奚清宇顿时脸色大变,几步走到叶倾云这里,压低了声音。
「庄主,方家差人来问,几时才可以让方大少爷返船?但是属下和属下的人明明看着方大少爷上了船的,再一问之下说是方大少爷刚上船没多久又被庄主的人给请走了……」
叶倾云一怔,怎么可能?但又马上明白过来,不由微微眯眼,握着剑的手狠狠一紧,从齿缝里迸出两个字来,「上、官……」
上官兰容住的岛名为万花,岛上恰如其名,栽满了各色奇异的花草。
叶倾云一上岛便直奔上官兰容住处,怒目赤红,杀气逼人。
他早该想到的,纵然是自己的属下都不能自由出入夙叶山庄,而能那样来去无踪的,除了骆隐风便只有上官兰容了!
纱幔飘荡的回廊,漫着淡淡的薄雾,四周芳草萋艳,令人有误入仙境的错觉。曲径回廊通往一扇紧闭的雕花大门,叶倾云想也不想一脚将门踹开。
「砰」的一声打碎寂夜的宁静,叶倾云气势汹汹地站在门口,视线先落在房里一个摇篮上,那里传来孩子「啊啊」的声音。
上官兰容背对着门口而站,房里燃了盏灯,幽幽的灯火将他的身影在地上投下一道长长的影子。
叶倾云抬脚跨过门槛,缓缓走了进去,「上官,到底是为什么?你若想要这船王的位子大可和我说,为何要颠倒是非陷我于不义?又为何要偷走方孝哉的孩子……还有,方孝哉在哪里?」
上官兰容没有回头,只淡淡的声音传过来,「果然只要和方孝哉有关的,你才会如此拼尽全力……我真的想不明白,这个和木头一样死板的人,究竟有哪一点吸引你?」
火光在叶倾云的眼眸里跳了跳,照出一片令人颤栗的寒冽如冰,只有在说到「方孝哉」这三个字时,才会映出几许温柔。
「这与你无关,把方肃给我,还有方孝哉。」
上官兰容仍是淡淡的,一派与己无关的口气,「如果我说方肃和方孝哉之间你只能救一个,叶倾云你怎么打算?」
叶倾云抿了下嘴唇,说道,「如果我不救方肃,孝哉也许一辈子都不会原谅我和他自己。」
「呵,叶倾云你什么时候成情圣了?你忘记你当初是怎么对待方孝哉的?」
听到他说起过去,叶倾云脸上微露黯然,「我是对不起孝哉,他不原谅我也是正常的,但我会尽自己所能为过去做的事做出弥补,而我对他的情意……」
话到这里突然打住,叶倾云敛下表情,神情又冷了几分,「这是我和孝哉之间的事,与你无关,我现在是来要人的!」
「哼!」上官兰容冷嗤了一声,「我使尽计谋赶走了骆隐风,结果又来个方孝哉……你一定不知道我为了今日做了多少事……你所看见的,还有你所没看见的。」
叶倾云手腕微微一震,手里三尺青锋隐隐铮鸣。
「果然都是你,在三江四海船王面前颠倒黑白,偷走方肃,绑走方孝哉,你究竟所图为何?」最后一句灌了内力,霎时窗门粉碎,遽来的风灭了房里的火烛。
一阵静默,上官兰容才又开口,声音饱含幽怨,「只有这些?我原以为你知道的更多的……你们都以为用毒是我的所长……」话到这里却是突然变了个声音,「实则我最大的本事,是模仿别人的声音。」活生生的上官弘的声音让叶倾云惊讶的睁大了眼睛。
「如你所知,我第一次找方孝哉就让他对自己的身分起了疑心;然后我扮成夙叶夫人,骗他说你给他喝的药会让他永远恢复不了记忆;接着又溜进你的书房,用你的声音和自己争执,让他相信你劫了清白人家的船……」
顺着他说的,往事一幕幕浮现在叶倾云脑中,于是他终于明白方孝哉为何会对自己猜忌怀疑,甚至抱着怨恨的态度,最后一度愤然选择离开。
「方孝哉为人刻板规矩,也正因为这一点,我知道他就算落入危险也不会拉人来为自己开脱或垫背,所以他第一次离开的时候,我让他偷了你的水域图,目的是让你以为他背叛你。
「但是连我也没想到的是,骆隐风竟在这个时候受命平定两淮江寇,又恰好让他遇到了方孝哉,真是老天助我,原本只是一场背叛的戏码,在你眼里却成了方孝哉和你心里曾经最重要的人勾结在一起,共同设计于你……」
停了一停,上官兰容才继续说下去,「只是那个时候你还没明白自己心意,你的恨与愤怒都是建立在对方孝哉的感情上,但你不自知,任意地伤害,且用了他这种人最不能忍受的方式。」
连上官兰容都看出来自己对孝哉的情意,那个时候自己却一味的伤害,以至于两人到今天这般无法复合的关系。
叶倾云看着眼前这个人,恍然间似不认识他,这是和自己一起长大的上官兰容吗?记忆里的上官兰容固然骄纵又好捉弄人,但不至如此凶狠残忍……
「你到底是为了什么?上官,你这么做究竟是为了什么?」
上官兰容似幽幽地叹了口气,「叶倾云,你不明白也没关系,事到如今,你我也都没有退路了……」
叶倾云手上长剑一横,银亮的剑身上映着上官兰容的背影,「告诉我孝哉在哪里,否则休怪我不念旧日情分。」
「叶倾云,你越是这样心焦我越不会告诉你,我要方孝哉在你看不见想不到的地方受尽折磨,生不如死……」
「住口!」叶倾云满面杀气提剑而起,剑尖直指上官兰容背心。
那些曾经和方孝哉一同度过的日子的画面占满脑海,温馨的、和睦的,抑或是剑拔弩张以及无言的漠然和崩裂,最后定格在他初次见到方孝哉的那一瞬——
清俊的男子敛了一身的温润,因为失去记忆而显得有些茫然的眼眸里,有几分不愿示弱的倔强和傲然。
自己只是抬头那瞬无意间的瞥到,而这一眼却将这个画面深深留在脑海中,那样清晰,宛如昨日……
长剑划破虚空,被愤怒驱使着,他只道眼前这人不再是他的青梅竹马,不再是他相互扶持的师弟,而是鬼魅,是凶手,是导致他和方孝哉之间彻底崩裂的罪魁祸首!
「上官,我今日便送你去师父那里忏悔!」
剑尖「噗」的从背后刺透上官兰容的身体,几乎同时一直在摇篮里不出声的方肃哇的一声哭了出来,鲜红的颜色如泼染的墨在上官兰容的衣衫晕染漫开……
叶倾云维持着剑刺出的动作,胸口起伏,好像每一下喘息都花下很大力气。
他没想到上官兰容会站在那里没有反应任凭他一剑刺过去,小时候无论谁委屈了他,都要被他以三倍颜色的还了,怎么可能……?太不像他了……
叶倾云转动手腕缓缓将剑抽出,更多的猩红决了堤一样的涌出来。方肃哭声不断,叶倾云想着要快点找出方孝哉来。
「上官,别怨我,你弑杀生父,我早该替师父将你送下去给他谢罪!」
最后一点剑尖抽了出来,上官兰容仿佛全身气力也被一起抽走了一般,顺着剑被抽走的方向软倒下来。
垂在鬓畔的头发散飞而起,在看清楚青丝掩映下的那张容颜后……
一瞬间,叶倾云仿佛听到胸口里有什么哗啦一声碎成晶末,然后耳边就只剩下温热的血液飞溅的声音。
16
手上沾到的黏稠液体似烧起来了一样,他觉得有什么堵在喉咙口,令他吐息不能,喉口只能发出「呼哧呼哧」的声音。
「孝……哉……」
在一身染血的男子彻底摔落地上前,所有的感知才又回到叶倾云的身体里,他大叫着方孝哉的名字扑了过去。
「孝哉,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是你在这里?」
方孝哉动了动因着失血而苍白如纸的唇,没有声音,叶倾云这才发觉他被点了哑穴,封了身上穴道。
颤抖着手去解开他的穴道,感觉怀里那人的身子正一点点失去温度。
「带……肃儿……回、回方家……」解开穴道后,方孝哉声音虚弱、断断续续地拜托。
「你别说话,我带你去找大夫!」温热的液体浸透了叶倾云的衣衫,一种从未体会过的冰冷彻骨爬上背脊。
不会死的!不会死的!不会死的!
自己明明是来救他的,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一时间,竟不知道该做什么。
「哥!」
「方大哥!」
门口出现三道人影。
一见里面的情形,骆隐风箭步上前,一掌打在叶倾云胸口上。
叶倾云没有提防,被掌力震飞了出去,方孝哉从他手里脱开,径自摔在地上,嫣红的液体立时在地上绽出一朵红莲。
方敬哉连忙将方孝哉抱了起来,然后怨毒的眼神狠狠瞪向叶倾云,「姓叶的,你为什么要害我哥?!」
滴血的剑还在自己手中,叶倾云不知该要从何解释,但见方孝哉已是不省人事躺在血泊中,他忘了解释,径直向他走去,只想将他抱在怀里,别再让他流血、让他受伤。
没走两步,一脸严肃的骆隐风挡在他面前。
叶倾云只想到方孝哉身边,他的眼里只有方孝哉,看不清认不出眼前是谁,而阻挡他的人都去死!
「滚开……」
面前的人没有动作。
「给我滚开!」
挥剑要砍,手却被生生停住,接着喀嚓几声,手骨碎裂的疼痛让他登时眼前发黑,箝制的手一松,他便整个人摔在地上。
「倾云大哥,方大少爷与你毫无过节,何故屡屡冒犯?」
骆隐风说完不等他回答,转身到方敬哉那里,伸手点了方孝哉身上几处大穴,又喂他吃了粒东西,然后对着方敬哉说了什么,方敬哉点点头将他大哥打横抱了起来匆匆而去,封若尘则从摇篮里抱走了方肃,三人的身影消失在门外。
叶倾云仍然趴在地上,眼睛死死盯着门口。
不要带走他……不要把孝哉带走……!
伸出去的手,手腕不自然的扭曲,却依然拼着力气伸着,仿佛要抓回些什么。
堂后的帘子被撩开,上官兰容施施然地从后面走出来,整个房内满是血的味道,他缓缓走到叶倾云身旁,歪着头看了看,仿佛刚才发生的一切都和他丝毫无关一般。他蹲下身,手指穿过叶倾云垂落在脸上的头发,仔仔细细地顺着。
「求之必失……你就是不愿意相信那个术士的话……」嘴角微微扬起,笑里有几分冶艳,「我也不相信……你看,所有人都不要你了,只有我还陪在你身旁……」
门外秋风萧索,离了枝头的枯叶孤零零地飘着飞着,不知最终归去何方……
泰山脚下,气质回然却都俊美非常的青年三人,组成一幅别样的风景。
「三位公子,看个相吧?」
一身白色锦缎长衫、长相斯文清逸的青年止了脚步,转身看向算卦的摊子,眼眸水灵,淡淡含笑,「好啊,你不如帮我们看看姻缘。」便走了过去
一旁着青衫的男子一声不响地跟着也走了过来,而另一个身着绛色织锦长衫,面相看来有几分狂狷的青年,却是露出不耐烦的表情。
相士抬头,目光先落在青衫男子的身上,「这位公子面相敦厚,有禄星庇佑,将来必定官运亨通,只是姻缘上稍稍不尽如人意,若是不主动去求则将永远失之,反之求则得之,是要靠自己争取来的。」
听完这番话,青衫的男子嘴角不自觉的抽动了两下。
相士的目光又落到绛色衣衫的青年身上,「这位公子从样貌看来也是人中龙凤之相,只是戾气太重,若不知收敛恐怕会做下令自己后悔不已的事……」
青年已经不满的皱起眉头,转身要走却被白衫的青年一把拖住,「走什么,听完呀。」
于是相士继续说下去,「而这位公子的姻缘和刚才那位恰恰相反,若求之太甚反将永失其爱……」最后才把目光转向白衣服的青年,「而这位公子……学生也不多言,送你四个字——『求而不得』,望做人莫心狠,多积善行德,兴许一日会有所改变。」
白衣的青年听闻,隐隐含笑的脸顿时垮下来,目光阴鸷,「你胡说八道什么?」
「人家又没说错。」绛衫的青年拍拍他肩头,「少拿毒虫毒蛇害人,积点德吧。」
「哼!」白衫的青年一跺脚赌气转身独自走了,绛色身影一晃已经追了上去继续调笑,青衫的男子还在原地站着,看看那两人,然后掏出一锭银子放在相士的卦摊上并淡淡道了声谢,这才转身不紧不慢地追上前面那两人……
山风带起三人的衣衫,肆意着年少的风流,只是当年的一语成谶,那个时候的他们谁也没有放在心头……
秋意沉寂之后,便是苍凉的冬季,连续几日灰蒙蒙的天,寒气凝到了极点然后化作冰晶纷纷扬扬落下。
「下雪了……下雪了啊!」
「夫人,外头冷,快把袄子披上。」
夙叶像个孩子一样,追逐着四散飘飞的雪花,一袭枫红的秋衫在曲径长廊上翩跹而过,像极了眷恋着不肯落地的秋叶。丫鬟手里捧着披风,在后头追得叫苦不迭。
好不容易快要追上了,前头的夙叶猛然停下,丫鬟反应不及一头撞了上去。
「哎哟,我的祖宗夫人……」后面的话却没有说下去。
夙叶望着的地方也是丫鬟噤声的原因。
丫鬟是过了年才来的,只知道那间房间以前住过什么很重要的人,如今住的人虽然不在了,但是庄主不允许任何人靠近。
而现在,那间房间的门口地上正坐着一个人,未经梳理的头发乱糟糟地垂在脸上,胡渣满面,脏兮兮的,若不是认出了身上的衣服,一眼看过去差点就以为是哪里混进来的乞丐。
丫鬟将披风给夙叶披上,然后拽着她往回走。
夙叶仍然盯着那个人,似很不情愿被拉走,「我要倾云陪我堆雪人……」
丫鬟不松手,仍是拉着她走,小声哄着,「小姜陪夫人堆……」
「我要倾云陪我……」
「庄主很忙,我们不要打扰他,小姜陪夫人堆,堆个好大好大的雪人好不好?」
夙叶点点头,乖乖跟着她走。
好不容易哄住了夙叶,在拐过走廊的时候,小姜忍不住回头看了眼那个坐在那里、仿佛化作石雕的人,不禁摇摇头,轻叹口气。
好好的庄子,一疯疯了两个。
曾经雄领两淮,被人叫作江寇船王的叶倾云叶庄主,如今却成了个只剩皮囊的废人,整日坐在曾经软禁方孝哉的屋子门口,等着盼着那个人的回归……
雪片被风卷着吹到叶倾云的脸上,右手绵软无力的垂在身侧,可以看到手腕扭成不自然的角度。他伸出左手接住飞来的雪花,看着如此晶莹在指间化作一点冰亮。
抬起头,雪花飞上他的脸黏在额角,他望着天际露出痴恋的表情。
「孝哉,下雪了,我带你去江上看雪景……」
低沉暗哑的声音一遍遍重复着这句话,仿佛生命里仅此唯一……
大雪一落,接着年关将近,便也是各地商户最为忙碌的时候,方家自然也逃不开这个惯例。
「大少爷,保和堂的东西送来了,请您过目。」
方孝哉放下手里正在核对的年终岁末要送给各家商户的酬礼单子,起身跟着小厮来到大堂。
保和堂的老板一见方孝哉出来忙上前作揖行礼,这一年来方家可是他的大主顾,整年的收益是往常好几年都抵不上的。
而说到大主顾,就不得不说这位多灾多难的方大少爷。
听闻好不容易从船难里九死一生活了回来,结果新婚不过一年,夫人却在省亲归来途中遇上江寇,尸首全无,而这位方大少爷又不知怎的被人伤了半条命,好在有药王谷的人出手相救,多少山参雪莲名贵药材喂下去,硬把人从阎王手里给抢了回来。
调养大半年,除了面色还有些苍白,人已精神不少,现在也能出来主持店务了。
「方大少爷,这就是您要的玉芙天蟾,为了找这东西老夫可是花了大力气,您是不知道……」
方孝哉抬手制止他再唠叨下去,「您放心,方某绝不会亏了您的。」打开做工精美的玉盒子,里面是只通体雪白、背脊上有三条淡粉色条纹的蟾蜍,四肢被金扣锁着,鸣囊还在一鼓一鼓。
「怎么样?」保和堂老板小心问道,要不是这方家在生意上的照顾,他才不会花大力气寻这鬼玩意儿。
方孝哉似为满意地合上玉盒,小厮已捧了个木匣子过来,在保和堂老板面前打开。
「这是一百万两银票,若确定是真的玉芙天蟾,剩下的一百万两方某会让人亲送到您府上。」
保和堂老板接过装银票的盒子,抱在怀里连声谢着退出门口,结果差点和门外进来的人撞到一块。
「哎哟哟!」方敬哉手里端着什么,步履生风,还好他反应快避让了开,才没将碗里的东西泼洒出来。
平和谦逊地与保和堂的老板互相礼过之后,方敬哉身子一转立刻换了副表情,龇着牙三步并作两步冲到桌边,将碗小心放下,然后一边跳着一边去摸自己的耳垂。
见他那样子,明明手里端的东西烫手到不行却还不忘要做好表面功夫,当真是把封若尘的商道学了个精髓透彻,方孝哉一个忍俊不禁「噗嗤」笑了出来。
方敬哉没搞明白他哥笑什么,扑闪扑闪眨了两下眼睛,然后突然眉头一皱,「怎么穿这么少就出来了,忘记柳大夫怎么交代的,要小心……」
「是、是、是,要小心保暖,切忌不可着了风寒。」方孝哉暗暗叹了口气,也不辩解,只吩咐小厮回屋里去把大袄拿出来。所谓说多错多,他可不想被方敬哉直接打包了送回药王谷去。
方敬哉将药碗再次端起来,用手搧着吹吹凉,然后递给他,「趁热喝,益气补血的。」然后注意到桌上那个药盒,像个好奇心重的孩子般用手指戳戳,「这是什么?」
「要送去药王谷的谢礼……对了,淮王爷那边的谢礼送去没有?」
「送了。」方敬哉嘟嘟囔囔地回答,然后有些抱怨和不满的语气,「哥,这些事真不用你操心,你能不能乖乖去床上躺好?」
方孝哉将药碗端离嘴边,瞥了他一眼,「你看家里这么忙,我怎么躺得住?」
「不忙,一点都不忙!」方敬哉一边否认一边用力摇摇头,然后抹了下鼻子,嘿嘿一笑,「有若尘帮下手你还不放心?」
「等你把若尘娶进门再想着使唤别人。」方孝哉伸手在他脑门上敲了下,然后看着他颇有深意的笑,「这次……又把自己卖了多少晚?恐怕是……没个半年翻不了身吧?」
方敬哉被说破心事露出吃瘪的表情,然又突然发觉了什么似的,不由惊讶,「哥,你从鬼门关逛了圈回来,怎么整个人都不一样了?」以前才不会拿他和若尘的事情开玩笑,不对,以前他大哥是从来不开玩笑的!
方孝哉低头看着自己手里的碗,微微一笑,「死过一次,自然什么都看开了……」
原来所有的错都是上官兰容的一场阴谋,那个时候自己不能动也没办法说话,但是两人的对话他却听得一清二楚。
有那么一瞬间的释然,然后他发现那些时日纠结着自己的,不是他恨叶倾云,而是他想忘记却无从可忘,他的生命早已被那张狂的男子霸道地烙下独属他的印迹……当自己被叶倾云一剑穿胸的时候,他以为一切就此结束了,那时他想起叶倾云曾说过的话。
「如果你死了,我会血洗两淮让天下同悲!」
想,也许那个时候的那句话,真的是对自己说的……只是这样激烈的感情,他承受不起。
从京城离开之后,一直不放心他的方敬哉和封若尘去寻求淮王的帮助,而骆隐风恰好是淮王的旧部下,于是就由骆隐风带着他们一路找了过来,他被刺伤后又幸得淮王出面,让他得以在药王谷中治伤,总算是捡了一条命回来。
初时的几个月一直在生死间徘徊,后来半年又在卧榻上度过,将养了大半年如今才好得差不多。有时会惦念起那个人后来如何,关于两淮的传闻多少也传到他耳中,那里确实乱成一团,呈无人辖管的状态。
只是现在,两淮也好、夙叶山庄也好,于方孝哉而言都已经是个两不相干的地方,叶倾云救过他,自己又在叶倾云手里死过一回,这一次,是真的两清了吧。
见方孝哉已经把碗里的药喝完,方敬哉正要「押」他回暖和一点的屋子去,下人进来通报,说有位姓骆的公子要见大少爷。
方孝哉愣了一下,随即知道来人是谁。
下人把人带了进来,来的果然是骆隐风。和这个人虽然只有不多的几次见面,但是「骆隐风」这个名字在方孝哉的记忆里却占据了一个极为重要的位置。
「不知骆大人此次前来是为何事?」
骆隐风朝着站在一旁的方敬哉看了一眼,方敬哉立刻心领神会地知道有些事情自己不该听,于是拿起放在桌上的空药碗自觉退了出去。
待到堂上只剩下方孝哉和骆隐风两人,骆隐风这才向方孝哉一拱手说道,「骆某前来,是想拜托方大少爷一件事……」
方孝哉摆了摆手,「骆大人言重了,若是没有骆大人和淮王,在下恐怕早已不在这里。骆大人有何要事,尽管吩咐,在下定当竭力而为。」
骆隐风脸上却是隐隐露出难色,「只怕这件事牵涉到的人……」
见他这样,方孝哉多少猜到他要说的是谁,不由心里暗暗一悸,「难道是和叶庄主有关?」
骆隐风点了点头,方孝哉抿了下唇微撇开头去,深深吸了口气。方才还在想着自己和夙叶山庄、和叶倾云恐怕再不会牵扯上什么瓜葛,没想到才片刻工夫,老天就告诉他,他想错了。
「若是方大少爷心中尚有介怀,骆某这就告辞,请原谅骆某的冒昧来访。」
骆隐风说着起身就要往外走,却被方孝哉一句「骆大人请留步!」给叫住。
骆隐风多少知道他和叶倾云之间那有些不同寻常的关系,而他来找自己,也一定是在万般不得已的情况下而为之的,方孝哉还没有狠心到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程度。
虽然他们两人是表兄弟,但毕竟叶倾云是叶倾云,骆隐风是骆隐风,自己和叶倾云有着扯不清的羁绊,但并没有理由拒绝骆隐风的相求,何况他也算是救了自己一命。
「在下并没说不愿意,还请骆大人但说无妨。」
骆隐风重又在椅子上坐了下来,「是这样子的,不知方大少爷后来有没有听说过两淮和夙叶山庄的传闻?」
方孝哉装作不知地摇了摇头。
骆隐风便说道,「那日从上官那里救走方大少爷之后,骆某回京曾收到奚清宇的急函,说倾云大哥的情况不太对劲,希望我能放下过去的嫌隙,回山庄主持事务。
「当时方大少爷还在药王谷,骆某也一直以为是倾云大哥存心伤人……直到半年多后,方大少爷亲自和骆某解释了事情始末,骆某才知道那个时候对倾云大哥有所误会,并一时失了轻重的下手,应该是伤到他……
「但是骆某发誓今生不再踏上夙叶山庄,便派人去夙叶山庄探了下情况,那里确实像是长久没有人管理的模样,而我大哥……」
方孝哉不自觉地握紧椅子的把手,却依然强装平静,「叶庄主怎么了?」
骆隐风低头叹了口气,「似乎是疯了,变得什么人都不认识,被我伤到的手也没有及时医治,应该是废了……」
方孝哉只觉胸口里面咯噔一声,一只手对于普通人来说都何其重要,更别说是要擎剑掌舵的人,他也很难想像,那样一个倨傲狂放的人怎么会说疯就疯……
「骆大人确定听到的都是事实?」
骆隐风点了点头,「不论我大哥曾经做过什么,他和我娘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我曾写信让奚清宇把我大哥和我娘都送到我这里,一来方便照顾,二来京城名医众多也好方便医治。
「但是奚清宇却回复我,我大哥虽然疯得什么人也不认识,却没那么容易让人靠近,而上官兰容……也似乎不想我带走大哥的样子……」
「所以你就想到来找我?」
方孝哉不觉得疯到谁也不认识的人,自己出面就会有用,但是骆隐风后面的话,让方孝哉不小地为之怔忡了一下。
骆隐风说,「奚清宇在信里写道,大哥疯了之后,整天只念叨着一个人的名字,也似乎只有对这个人的事情才有所反应,所以我才想,也许只有这个人,可以救我大哥……」
方孝哉的身体微微一颤,「……是谁?」
「就是方大少爷你。」
17
送走了骆隐风后,方孝哉独自一人坐在大堂,望着不知名的方向出了会儿神。
骆隐风说的话对他触动非常大。
叶倾云疯了……
那些传言居然都是真的,那个武功了得、曾经叱咤两淮的江寇船王叶倾云竟然疯了……
「大少爷,这里冷,二少爷嘱咐我如果看见您和骆大人事情谈完了,就送您回房。」方敬哉的贴身小厮初九站在门边弱弱说道。
方孝哉回过神来,点点头,然后起身向后厢走去。
骆隐风说如果他介意过去叶倾云对他的伤害而拒绝帮忙,他表示可以理解。
要不要去?
方孝哉自己也难以定夺。
他一方面不想再和夙叶山庄、再和叶倾云有什么纠葛,但是另一方面,如果叶倾云真是因为接受不了误杀自己的事而精神失常,那他是不是有必要在他面前出现一下,告诉他自己没有死。
很烦……
方孝哉只是个商人,只懂得透过正当手段为自己谋求最大的利益,只有在打着算盘的时候才头脑清晰思路明确,而对于人情冷暖……
房间被火盆烤得很暖,穿得多了反而闷得难受。方孝哉脱下厚实的氅衣,打开柜子想找件较薄的外衫来换上,但是视线蓦地落在某样东西上。
他伸手将搁在柜子一边的那个东西拿了出来,这是一个锦囊,是那一晚叶倾云赶他下山前交到他手里的。
但是当他心灰意冷回到自己船上,还没来得及打开来看,就被上官兰容设计引到万花岛去。
当时就随意地搁在桌上,恐怕下人当作是他的东西给一起收了回来。
方孝哉拿着那个锦囊在暖榻上坐了下来,抽开上面的绳结,然后把里面一张折迭好的动物皮毛一样的东西取了出来打开……
「这是……?」
待他看清楚那是什么之后,方孝哉一下怔楞住,手指控制不住地打颤,似乎就要拿不住。
闭上眼,那些曾经过往再一次清晰浮现在眼前。
「叶庄主,这船王是不是也该换人了,如果要他们活命就用水域图来换。」
「你要这张水域图做什么?是不是骆隐风让你拿的?」
「叶庄主,请将两淮水域图交出来。」
「那张水域图真的那么重要?」
「很重要……几乎等同性命……」
那个时候他心冷转身时,听到叶倾云在身后这样说道。
几乎等同生命,得到它的人就拥有了号令两淮之上所有水运的权力……只有持着这张水域图的人才被承认为船王……
眼前漫起一片水雾茫白,方孝哉用一只手托着,另一手手指小心翼翼地抚过那张图的表面。
只要你想要的,我都可以给你……
只要你想要的,我都可以……
低沉醇厚的声音在耳边一遍一遍地重复,用着让人不由深陷的温柔语气,同样还饱含了令人无法抗拒的霸道。
他曾经恨那个人恨到无以复加,对自己做下那样的事,软禁了自己把自己当作泄欲的工具,甚至在自己逃出那里之后,他还如鬼魅一样地寻找过来。很长一段时间,叶倾云都是他半夜冷汗惊醒的梦魇。
但是他没想到叶倾云真的把水域图给了自己……
但是那个时候为什么不和自己说实话?
不对!
「但是能破了那些阵法从山庄里把孩子劫走,我怀疑应该是有人里应外合才能做到的……」
所以他才没有告诉自己,只是一味赶自己走。
方孝哉沉了口气,波澜的情绪此刻已平静了很多。他看着手里那张东西,只觉重如千斤,不由轻声低喃……
「叶倾云,为什么不能让我只是单纯的恨着你……?」
这是他生平第三次踏上这个地方。
第一次是被江水冲过来的。第二次是为了孩子身不由己,而这一次却是他自己主动到这里来。
裹在一身狐裘里的方孝哉站在舷梯下,微微拾头看那座顺着山势而建的庄院。
几分熟悉,几分抗拒,还有一点说不上来的感觉,仿佛像是阔别良久重又回到这里的感慨和怀念。
「方大少爷。」
奚清宇看见他便迎了上来,唤他的声音让他回过神来。
上一次是为了方肃,不得已才要去山庄……奚清宇微皱着眉头不出一言地望着他,奸像在担心什么。
方孝哉对着他微微颔首淡然一笑,形容雍雅、姿态大方,「我们走吧。」衣袖一振,率先走在前头。
一路上奚清宇向他讲述了夙叶山庄现在陷入的窘境。
叶倾云疯了,于是庄里一切营生的活计都停了下来,但是山庄里有这么多人要养,于是有人盗了山庄的财物连夜逃了,有人则在两淮上当起了真正的江寇,如今留在庄里的只剩少数一些像他这样发过誓,永远效忠叶倾云的人。
奚清宇一边说着,一边打开山庄的大门,沉重的绞炼仿佛在低泣那已消逝在岁月那头的时光。
待到大门完全打开,有一瞬间,方孝哉以为自己走错了地方。
亭台楼阁还是原来的亭台楼阁,但处处透着萧索与落寞,那廊柱、那飞檐、那些错落的琉璃瓦,曾经的热闹,而如今几乎感觉不到什么生气。
「值钱的东西差不多都变卖光了,用来维持山庄的日常……」奚清宇说道。
突然一阵哒哒哒的急促脚步声传来,方孝哉正要回头,却没料到一道黑影直接从廊上窜出撞了过来,差点将他撞在地上,幸而被奚清宇眼疾手快扶了一下。
「方大少爷你要不要紧?陈谷?你急急忙忙地做什么?还有你手里拿的什么?」
面对奚清宇的质问,叫作陈谷的男人一脸慌张,「奚、奚堂主,我娘病了……」说着咽了口口水,紧了紧怀里的包袱,「实在对不住了!」转身冲出大门就往山下跑。
「你偷什么?!给我回来!」
方孝哉没注意那两个人的对话,而是视线一直盯着地上的一个东西,是刚才那个人撞他时从那个人怀里掉出来的。
那是一块玉牌,方孝哉认得,或者说这原来就是他的东西,和敬哉身上戴的那块一模一样,唯一不同的是敬哉那一块背后刻的是一个敬字,而他的那块背后刻的是一个孝字。
方孝哉弯下腰伸手去捡,就在手指要碰到的时候,另一只手速度更快的将那个东西一把捞走。
方孝哉楞了片刻,抬头,只见一个背影已经跑远了。
「等一下!」
方孝哉追了过去,但是那个人在廊上一拐便失去踪影。方孝哉站在原地四下望了一圈,看到铺了细雪的地上有一道新的脚印。于是顺着足迹走过去。
曾经在这里生活的片段一幕幕浮现在脑海里,鲜明得宛如昨日,欢喜的、痛苦的,交织在记忆里,保存在一个永远都无法磨灭的地方。
方孝哉停了脚步,定定地看着眼前的人。
那人脏兮兮的,身上的衣服有些破烂,乱糟糟的头发遮住了面容,头上还有伤,应该是刚才那个叫陈谷的人为了他手里的东西痛下毒手而造成的,但是他全然不在意还在流血的伤口,坐在房门前的地上,捧着手里的东西,喃喃自语……
「孝哉,下雪了,我带你去江上看雪景……」
「孝哉……下雪了……」
方孝哉一步一步走过去,胸口的剑伤发着热,烫得心口发疼。
他走到他的面前,微微低下腰,但是对方好像根本没有注意到面前站了个人。
「倾云……」方孝哉轻唤了他一声。
他嘴里的呢喃停了,然后缓缓抬起头来……
滴答——
被困在血池里的人感觉到有什么滴在脸上,温温热热的,淌进嘴里融化在舌尖,泛起苦涩的味道。
他睁开眼,入目的是从天到地的血红,抬起手,自己的手上也都是粘腻的液体,他想要从血池离开,那猩红的液体像是有了生命,伸出一只手来将他更往下面拖……
放开我,我要去救孝哉……放开我,我要去救孝哉!
发不出声音,也完全使不上力气,有人吃吃而笑,你要找的孝哉就在这里。
血池咕噜咕噜冒着泡,突然一个人从血池里钻了出来,胸前的洞口突突地流着血,这血就汇成了困住他的池子。
这就是你要找的孝哉哦!鬼魅的声音在他耳边呢哝,是你亲手杀了他的……你看就是你亲手用剑刺穿了他的胸口……
不!不!
他拼命挥动双手要将那些声音赶走,然后挣扎着奋力地要扑向那个正缓缓往后倒、将要重新被血池吞没的人。
不要!把孝哉还给我!
却反而被纠缠得更紧。
不要带走他!把孝哉还给我!
蓦地,天际飞下零零落落晶莹洁白的雪花,一个温润的声音闯了进来……
「倾云……」
他停下所有的动作看向天际,突然一道白光射了下来,驱散了周遭的黑暗,白光过后,他看到一个人站在自己面前,穿着狐裘,清俊雍容,一如梦境里那个想追逐却永远伸手不及的朝思暮想。
「孝……哉……」
对方点了点头,然后向自己伸出手来,「你不是……要带我去看雪景?」
他的视线落在他伸过来的手上,指尖冻得有点发红,但是骨节分明,手指削瘦而纤长。
他伸出手,搭了上去……
对方的手指很冰,但是……掌心很温暖。
打着方家旗号的商船在江面上缓缓驶着。
雪已经停了,覆了银装的地面仿佛连上了天际,远远望过去,一片苍茫辽阔,让人不禁心生几分豪情。
叶倾云一个人窝在船尾的杂货堆里,依然手里握着那块玉默不作声,唯有方孝哉和他说话时才稍稍有点回应,但疯了终究是疯了。
从夙叶山庄离开已经有两天了,奚清宇指挥云起号和另一艘船送了他们一程之后便返回山庄去了。
方孝哉站在船舷一侧,回过头来看了眼那个窝在船尾的身影。
他也分不清现在自己对他抱的究竞是怎样的态度,就算他曾对自己做的事情是基于上官兰容的陷害和挑拨,但正因为他的鲁莽、他的霸道,最后才伤害到了自己,甚至于那已经不是伤害,而是对他的人格和尊严的侮辱。
所以他不可能原谅他。
但是在看到他落到今天这步田地后,尤其又知道他会这样是因为接受不了那一剑误杀了自己时……又有点同情。
「方大少爷,庄主对你情深意重,就连疯得什么人都不认识也还记得你……把他送到骆二庄主那里去真的是对他好吗?」
这是临别时奚清宇对他说的话。
情深意重四个字让方孝哉心底不由为之一撼。那天叶倾云和上官兰容的对话他听得一字不漏,他一直都以为叶倾云心里在意的是骆隐风,却没想到听到的都是自己的名字。
孝哉……孝哉……那人口中说出来的这两个字,落在耳边声如擂鼓。
扶着船栏的手指屈了屈。
叶倾云,你我根本是不同的人,我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让你生就情意,但是这情,太狂太烈,靠得太近只会被烧灼成灰……
你我,终究只适合擦身而过……
「大少爷,甲板上风大,您还是回去舱里吧。」
方孝哉点点头正要转身,船身猛然一个摇晃,方孝哉连忙抓紧了船栏,抬头,发现自己的船被几艘打着黑旗的船围了起来。
对方船桅上飘扬的旗帜方孝哉很是熟悉。
当年遇难失忆就是拜他们所赐,后又被他们挟持用来逼叶倾云用水域图换他性命结果萧孟两位堂主自刎刀口,省亲归来的秀蓉所搭的船也是被他们……
「没想到可以在这里过上京城首富方家的大少爷。」毒七舔着手里的匕首,跳上他们的船。
方孝哉站在那里,淡定自若,「你放我们走,这船上的财物你尽可拿去。」
毒七眯起眼笑笑,「这船上的东西我自然是要的,但是我也得了命令,不能让你方大少爷出了这片水域。」
方孝哉微微皱眉,然视线蓦地落到毒七他那艘船的船头——
一抹淡雅的身影……
上官?
方孝哉看看那船头,又看看毒七,幡然醒悟,原来毒七是上官兰容的人!
真是……好一个歹毒之人!
「上官,你我素无瓜葛。为何屡次三番要置我于死地?」
上官兰容只站在那里,朔风飞扬,看不清他的表情。
毒七的人都上得船来,将方孝哉和他的船工围在一处。
「方大少爷,我劝你们还是不要做无意义的抵抗。」
方孝哉退了一步,突然笑道,「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说过——无商不奸?」
毒七还在纳闷,就听方孝哉身侧有人一声低咆,「毒七!今日就要你血祭两位堂主和方大少爷的夫人!」
打扮成船工模样的奚清宇擎着刀刺了过去,其他船工也卸下伪装,俱是奚清宇的属下。
原来方孝哉听进了骆隐风的一句话,就是他曾要奚清宇把叶倾云送到他这里,却受到上官兰容的百般阻挠,便想上官兰容肯定不会这么简单的放弃,于是和奚清宇一合计便有了这一计策。
中途驶云起号和另一艘船折返的其实都是自己的人,而奚清宇和他的手下则打扮成船工的模样留在船上。
无商不奸……
方孝哉自认光明磊落,做买卖也从来都是诚信为本,但要他从干羊皮上刮下十斤油,他也有的是法子。
船上陷入一片混战,刀剑铮鸣,奚清宇和毒七打得不相上下。对方虽然人多,但都是乌合之众,奚清宇的人三两下就撂倒一片,形势很快分明。
方孝哉注意到毒七船头那抹身影一晃,忙对身边人道,「去擒住上官兰容!」
谁知话音刚落,甲板上突然多了很多条蛇,吐着红色的蛇信嘶嘶游走。
「方大少爷,小心那些蛇!」
奚清宇一分神被毒七的匕首刺中手臂,接着腹部挨了一脚整个人飞出去撞在船桅上。
「清宇!」
毒七伸舌舔了下嘴角的血,匕首在手上转了一圈,直向方孝哉刺过去!
但在匕尖要碰触到方孝哉胸口时,却被一只手握住胳膊,停住了。
惊魂未定的方孝哉楞楞地看着不知何时出现在这里的男人。
只见他的发丝在江风里飞扬,双目染着血的颜色,左手握住毒七的手腕。
时间仿佛有那么一瞬的静止,然后男人一声低吼猛地收紧手掌。同时响起的还有喀嚓的骨裂声和毒七的惨叫。
毒七手里的匕首落了下来,在落地前被叶倾雪接住。毒七捂着被折断的手转身就逃,但没定两步就整个人像被定住,接着身子慢慢往下滑,双膝跪地,扑通一声摔在地上。
船上的打斗都停了下来,一些人回头,就看见男人如发了狂的野兽一般吼叫着扑向倒在地上的毒七,骑在他身上,将匕首拔起,刺下,拔起,刺下,鲜红的液体飞溅上桅旗。
起初毒七的脚还抽搐了两下,但马上就一动不动,男人却没有停下的意识,仍然狂啸着,一刀刀刺下去。
众人脸上都流露出惊恐的表情,奚清宇一看情况不对,忍着伤痛上前要拉开叶倾云,不想菜倾云握刀的手在他身前一挥,幸而奚清宇躲得快,只胸前的衣衫被划破。
旁边几人见状想要上去一起将叶倾云制伏,结果被他齐齐抛开,就在要再一次上去的时候,一道人影闪过,却是方孝哉从叶倾云身后牢牢抱住了他。
「……没事了,倾云,我没事了……乖,没事了……」方孝哉轻柔着声音安抚他,就仿佛哄着不肯入睡的孩子那样。
失控的男人初时还用着蛮力想要挣开方孝哉的手臂,但在听到方孝哉的声音后逐渐安静了下来,手里染血的匕首「匡当」掉在甲板上。
船上所有的人都认清了。
这就是疯了的叶倾云,只为方孝哉一人而活的叶倾云。
毒七一死,对方一下成了一盘散沙,船上的局势复又倒回方孝哉这边。奚清宇的人在毒七的船上擒到了上官兰容,将他绑缚到船头。
两人各自站在所处那船的船头,中间隔着江水浩荡,江风一吹,衣袂飘飘。
半晌,上官兰容突然大笑出声,「方孝哉,你就算擒下我你也不能拿我怎样!」
面对上官兰容的挑衅,方孝哉面色不动,「两淮船王总能拿你怎样吧?」
「船王?哈哈哈!恐怕两淮船王连自己是谁都不认得了。」上官兰容笑得一张本来斯文清逸的面孔,瞬间扭曲恐怖。
方孝哉想起,和上官兰容初次见面的情形还历历在目,以为只有他才是在自己迷茫的时候真正施予援手、给自己指了一条明路的人,但就是这个自己全心全意信任的人,欺骗自己、陷害自己,甚至要取自己性命。
方孝哉依旧神情平淡,伸手入袖摸出什么然后抖开,众人一片哗然,原来他拿在手里的赫然是两淮的水域图。
「在叶倾云恢复正常前,两淮上所有的水运水务部由我来代理。」
上官兰容似不愿相信,摇摇头,「不,你没有这个权力!」
「我有!」方孝哉将水域图重新收好然后施令道,「将上宫兰容押回万花岛,囚禁岛上,终生不得出岛!」
「不!方孝哉,你没有权力这么做!」
押着上官兰容的人不顾他的挣扎,用炼条捆了将他往船舱里拖,上官兰容歇斯底里的声音依然不断地传过来。
「方孝哉,你为什么要一次次从我身边夺走叶倾云?」
「方孝哉,你根本不喜欢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方孝哉一直就这么静静站着,直到再听不见上宫兰容的声音,然后转过头来,奚清宇正站在他身旁。
方孝哉似松了一口气,缓缓而道,「我只是个商人,不懂江湖的快意恩仇,也不愿用刀剑来解决问题,我只会按照我的原则来做事……也许在你们看来显得很妇人之仁,但这就是我做事的方法。」
奚清宇没有多言,只是执剑拱手,「清宇和整个夙叶山庄都会听方大少爷的。」
方孝哉回过身去,奚清宇的人正在清理甲板,叶倾云则又一声不响地窝到一边,衣服上染了大片的血迹他也视若无睹,只握着方孝哉的那块王自言自语。
方孝哉走到他面前蹲下身,伸手在他有些乱的鬓发旁顺了一下。
「倾云,你听好了,就算当初一些事是因为上官从中作梗,致使你对我产生误会……但是错就是错,不会因为现在真相大白了就可以原谅当初你对我做的那些事……」
方孝哉说着执起他的手,带到自己胸口上。
「你对我的侮辱和伤害是刻在这里的,一辈子都不会忘……但是你把和你性命同等重要的水域图交给了我,也就意味着你把自己的性命一起交给了我……」
松开手。方孝哉站了起来,背脊挺直如松,微微笑着看着远处的天地苍茫。
「我会让你看到,这世上有不通过流血和伤害也能解决问题的方法!」
叶倾云微微抬头看过去。
端方如竹的儒雅青年,说话间流露出来的自信和傲然,让他全身都染上了一层别样的光彩……令人不禁心生敬意。
18
奚清宇带了一部分人押着上官兰容回夙叶山庄,另一部分人则护送他们一直回到了京城。
隔日骆隐风便来方家接走了叶倾云。
到底还是有点血缘的羁绊,叶倾云被骆隐风带走的时候也没如预想中的吵闹,只是在上马车的时候回过头来,露出一种像是被抛弃的眼神,让方孝哉突然有些不忍。
但是车夫已催开了马匹,载着叶倾云的马车在视线里越走越远。
遥想当年自己逃出夙叶山庄时,叶倾云就站在山崖上一直看着自己的船越走越远,不知道他当时是怀着怎样的情绪,会不会像现在的自己一样,竟然有些不舍。
方孝哉摇了摇头,转身进门,不去想了,自己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摆在眼前首要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如何整顿夙叶山庄,还有那一大票人。
不让他们出去营生就要喝西北风,让他们出去,就算劫的是黑船那也是做贼寇的事。
左右都不行,但方孝哉心里实则有个规划,很早之前在看到夙叶山庄的码头、船和水手时就在心里谋划了,但是那个时候自己作不了主,不喜拘束的叶倾云也一定不会同意,他只能将这念头吞回肚子里。
如今自己能全权作主了,他突然很想这么做做看,甚至有点跃跃欲试的雀跃。谁叫自己是商人?
于是方孝哉就这么给自己拍案,同意了自己的设想。
决意一定,便觉心情也变得很好,好像很久没有这么轻松的感觉。
他突然很想吃桂花糕,又等不及让厨房现做,便一个人出了门,直朝敬哉常给他买桂花糕的会仙楼而去。
一个人在雅座点了一壶上好的花茶,品着糯软的糕点,一边将心里的设想细化。
不知不觉一个下午打发完,他走出酒楼看天色还早,便脚一拐往自家酒坊的方向走去。
过年过节最是忙碌,才刚踏入门口就看见方敬哉像只大狗一样的巴在封若尘的胳膊上,任封若尘怎么甩都甩不掉。
「若尘……好若尘……你就让我五十船吧……好不好?好不好?」
「不让,不让,不让!」
「让吧……让吧……五十不行那就三十,二十五也行,拜托了,江湖救急啊……」
「不让就是不让!谁叫你估量错的?现在来不及调船就打我这儿借,我借给你了我怎么办?」
「呜——那你就眼睁睁地看着我赔钱?」
「赔得好!赔了才长记性!」
方孝哉笑着摇了摇头,走进门去,「赔他的钱不就是赔我的钱?」
两人一齐回过头来。
「哥?」
「方大哥!」
方敬哉松开封若尘的胳膊迎了上来,脸上挂着担忧和愠怒,「这么大冷的天怎么出来了?」说着便和封若尘一起将方孝哉拥进屋内。
「大老远的就听见你们两人的声音,还像孩子似的吵架。」
封若尘倒了杯茶递过去,告状告在前头,「是敬哉不好,他自己船不够用就把主意打到我这里来。」
方敬哉眼睛一瞪,鼓起脸颊来,「你那批货还有一个月才上船,这么早霸着船作什么?问你借几艘船都不肯,十足十的——大、奸、商!」
封若尘也不甘示弱,「你这趟货要下南海,一个月能打来回我就让全京城的人以后都改口叫我『疯』老爷!」
方敬哉气得鼻孔冒白烟,他早该知道,和谁斗嘴都别找封若尘,老奸巨猾面前只有吃亏的分。
「好了,好了。」方孝哉再也看不下去,出声打圆场,他可不是到这里来听这两个人如此这般没有营养的吵架。「若尘,你就把船让给敬哉,方大哥给你另外找船去。」
封若尘仍是不肯松口,「方大哥,现在正是水运最忙的时候,你看哪个码头上面闲着的?」
方孝哉但笑不语,只意味深长地看着他。
见他这样好像葫芦里藏了什么好药,封若尘敛下眉头想了想,突然一拍手心,「方大哥,你该不会是……?」
方孝哉点了点头,端起茶盏气定悠闲地喝了一口,「两淮上最好的船,最好的船工,还不怕水寇,你觉得如何?」
「再佳不过!」封若尘欣然同意,有些得意地端起茶杯朝方孝哉敬了一敬。
方敬哉一个人站在一旁,听得云里雾里的。
他只明白了一件事,就是封若尘肯让船,所以自己得救了。但是为什么又觉得自己亏了?
方孝哉的想法其实很简单,夙叶山庄有自己的码头,有适合长途水运的大船,还有身手了得的船工,如果改成货运码头再好不过了。
据他所知,其他几个船王都有自己的码头从事水运,上官弘在世时也曾是这样,只有在叶倾云接手船王位子后,没有再继续下去。
在得了封若尘这一单后,方孝哉便更加坚定要将自己的想法付诸实现。
这日是月禾,方孝哉和方敬哉两人都留在酒坊内结算,封若尘也来凑热闹,结果方敬哉就只顾着和他打嘴皮子战去了。
拨下最后一颗算盘珠,将数字在帐本上记下,外头响起了四更的更鼓声。
方孝哉搁下手里的笔,这才觉得眼睛发涩,回头,禁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只道那两人嘴仗打累了总算安静了下来,却没想到是已经睡着了,此刻两人蜷在软榻上脑袋靠着脑袋,就好像两只窝在一起取暖的猫咪。
方孝哉起身从柜子里拿出一床棉被替他们盖上,又往火盆里投了几块木炭,这才抱着账簿,动作很轻地走了出去。
入夜后便开始下雪,此时已经停了,地上新铺上的雪踩上去咯吱作响。方孝哉呵了口白气,紧了紧身上的大衣,独自在冷冷清清空无一人的街上走着。
咯吱咯吱的脚步声听起来有些寂寞,想以前核帐到这么晚时,敬哉都会带着夜宵来探自己,后来娶了秀蓉,再晚秀蓉也都会陪着他,到了后半夜秀蓉会给他做暖暖的米粥和软糯的糕点垫垫饥。
对于秀蓉的感情其实还没有到爱的程度,但是方孝哉知道秀蓉可以给他想要的生活——温馨、安定,平平静静的,两人相互扶持着一起走到老……
于是不禁想到了叶倾云,不知道他在骆大人那里过得如何?
不知不觉已经走回到自家门口,先是注意到门边堆了一堆积雪,不由疑惑,记得早上出门的时候好像还没有的。
方孝哉皱了皱眉,没有去管径直拍了拍门,等着人来给他开门。
突然门边那堆积雪动了一动,方孝哉正好眼角余光瞥到,不由一阵毛骨悚然爬上背脊,但又觉得是自己眼花看错了,便将手里那盏灯笼提过去照个清楚。
这一照把方孝哉着着实实吓了一跳,门边那堆不是雪而是个人,也不知坐了多久,身上头上铺了厚厚的一层雪。
「你没事吧?」
方孝哉低下身伸手推了推那人。
那个人似乎还有意识,被方孝哉这么一喊,他缓缓抬起头来,紧接着便听到啪嗒一声,方孝哉手里的灯笼掉在地上灭了。
「倾云?」
滴水成冰的天,男人不知道在雪夜里待了多久,冻得发紫直哆嗦的嘴唇,手脚僵得不能动弹,但是在看到自己的一瞬,方孝哉清楚看到他眼眸里放出来的微弱光彩,以及恳求的眼神。
那一刻,方孝哉才知道,原来这个霸道强悍的男人也有脆弱无助的一面。
骆隐风不得已只能再次来方家接人,但是这一次叶倾云怎么都不肯跟他回去。
男人表达拒绝的方式很简单,在他们说话的时候找了个地方藏起来,等众人好不容易从煤堆后面把人给找出来,才一回头又不见了踪影。
「既然他不想走就让他留下好了,当初我遇难失去记忆时,便是他将我留在夙叶山庄,为我请医为我觅药……」
在他还没对假身分起疑前,叶倾云对他的照顾,以及无微不至的关心,帮他度过了忘却一切的茫然无措。
「看来老天是决意要我还这份恩情给他……所以骆大人你放心,该请的大夫我们会请,该用的药我们也不会吝惜,就让倾云留下好了。」
骆隐风似乎还有些犹豫,但想想也没有其他更好的方法,便拱手一揖,「那在下先代倾云大哥道一声打扰了。」
送走了骆隐风,一回身便对上方敬哉一张臭脸,仿佛吃得太撑噎到了的表情。
「哥,你做什么没事找事把那个疯子留下来?」
方孝哉叹了口气,「他现在就只对我有点印象,把他送回去要是再跑来怎么办?这么冷的天你去门外睡一宿试试。」
「哥……」方敬哉仍是不情愿,「你没忘记他以前怎么逼你的吗?这么多小绵羊你偏偏要在身边养头狼,说不定还是只白眼狼。」
说到过去的事,方孝哉止了声,敛紧眉头表情染上几分凝重,一人独自走在前头。方敬哉似乎也觉得自己提了不该提的事,在原地站了站,然后一跺脚追了上去。
「哥……」
「好了,别说了,我主意已定不会收回的。」然后回头对着方敬哉严肃道,「不要因为他疯了就随便欺负他。」
方敬哉只瘪瘪嘴,眼睛看向别处。
晚膳之后,方孝哉到叶倾云房里去看一下他的情况,还没进屋就听到小厮的声音。
「你好臭啊,快点来洗干净!」
「喂!你听到没有?」
「爷爷我还没吃饭,不想陪你这疯子在这里耗!」
方孝哉走了进去,「让我来好了,你下去吧。」
小厮回头,望见在门口出声的是他们大少爷,不由一个哆嗦。
「大、大少爷,小的、小的只是……」
「没关系,他只认我,不听你们的话很正常。」
小厮吐了吐舌头,缩着身子出了房间。
男人坐在窗下,身上满是黑乎乎的煤灰。方孝哉捋起袖子走到水桶边,招呼他,「倾云,到这边来。」
叶倾云听到他的声音抬头看向他,方孝哉只在那里望着他,片刻后高大的男人一声不响地挪过来,然后脱了衣服,很乖地坐进浴桶里。
一室静谧,只有哗啦啦的水声作响,热气氤氲,缥缈缭绕,好似化为了无形的线,将两人细细缠上。
方孝哉挑开叶倾云的发髻,抹上皂子,一点一点地揉搓。
「以前心心念念着你的隐风,现在隐风肯见你了,结果你却是这样的态度……」
那人没什么反应,可以动弹的那只手有一下没一下的撩动浴桶里的水。
方孝哉取过水瓢舀了一瓢水从他头上冲下去,「说来其实我比你和骆大人都还要大,你该像若尘那样叫我一声方大哥才对。」
大半个身子泡在水里的人依然很安静,方孝哉暗叹了口气,拿了块布巾帮他把头发擦干。擦了一半,手上的动作突然停下来,灯花轻炸,火苗跳了两跳。
「倾云……你为什么要回来?」
好像知道了他不会回答一般,方孝哉将手上的布巾挂在浴桶边上,「水凉了,快点擦干了穿上衣服。」
说着就要转身,耳边传来一阵水声,然后衣袖被人拽住。
「孝哉……」
方孝哉回身看见男人正甩手拉着他的袖子,淡淡地纠正,「是方大哥。」
明灭的烛火下,男人顶着一头还在滴水的头发,清瘦却隽朗不减的轮廓,咬紧了下唇,脸上隐隐流露出来的不情愿让方孝哉有种他没有疯的错觉。
于是对于正常的叶倾云的恐怯便又泛了上来……
男人定定地看着他,腾起白烟让他显得有那么一些恍惚和不真切。
半晌,男人才一点点松开手,但手指没有离开,而是滑到他垂着的手掌那里,轻轻触上指尖。
没有得到他的反对,于是有些变本加厉的,男人继而握住他的手,然后凑下头来,嘴唇贴上他的手背,接着是手心……用着几乎是虔诚膜拜的表情。
方孝哉不由得身体微微颤栗。在男人正要将嘴唇从掌心挪到指尖时,方孝哉猛地甩脱了他的手,站在原地满含戒色地看着他片刻,然后什么话都没说,掉头夺门而出。
方孝哉几乎是用跑的逃回自己的房间,一进门身体就滑了下来坐在地上。
太可怕了!
陈年旧事的阴影蜂拥而至占满了脑海,被当作替身、被强暴、被关起来当作禁脔,就算逃出了夙叶山庄那人还是阴魂不散的追过来,甚至在自己的房间里都被……
在上官兰容的面前他承认对自己有情意,但如果那就是他的情意,他无法理解也永远不能接受。
对于他来说.那些是伤害,是切切实实的伤害,从身心上几乎毁了他!
叶倾云,你为什么要回来?
叶倾云,你就连疯了也不愿意放过我?
在房间里待了会儿,方孝哉的情绪才稍稍平静。起身到桌边给自己倒了杯茶,茶水递到嘴边,他眼眸一转,突然疑惑……
刚才叶倾云的模样,他的眼神,怎么看都不像是疯的……
他到底是疯着,还是已经清醒了?
如果已经清醒了……他现在又是为了什么目的?
握着杯子的手不由微微用力,方孝哉在心里暗下决定。
他要让他明白,方孝哉有方孝哉自己的人生,不是谁可以左右和决定的!
曾经叱咤两淮的江寇船王,如今疯了、右手也残废的叶倾云,正式在方家住下来。
从叶倾云在方家住下的这日开始,方家的人便常常看到方大爷身后形影不离的多了一条身影。
方孝哉一开始对这个也是头痛不已,但渐渐发现叶倾云只是喜欢默默跟着他,并不打扰到他做事,偶尔还能搭一把手,帮忙搬搬东西,虽然只有左手可以动,但力气还是有的,所以方孝哉到后来也就随他去了。
在疯了的叶倾云的生命里,只剩下方孝哉一个人,就好像方孝哉成了他全部存在的意义,跟着他、守着他,视线总是紧紧的追随着他,一刻不离。
而只要方孝哉在,叶倾云就算被方敬哉欺负也如木头似的毫不反抗,但是只要一连几日看不到方孝哉,众人在看到叶倾云时都会绕开些,尤其是方敬哉。
方敬哉从封若尘那里借到了船,下南海的货物就开始陆续登船。
方孝哉正在酒坊清点要上船的货物,一抬头,不期然地正对上站在一旁那人投来的有些灼热的执着目光。
胸口那处剑伤隐隐发着烫,他装作看向别处将眼神挪开,耳边蓦然响起了前几日封若尘无意间对他说的话。
「方大哥,你难道没有看出来,那个人的眼神……好像在害怕着什么,就像是有什么比生命更重要的东西,只有日夜看着守着,确定他安然无事不会消失,才能安下心来一样……」
当时他装作不在意地笑笑蒙混了过去,其实心里有过一下悸颤,自己又怎么会看不出来?但是看出来了又如何?莫说他现在疯了,就算不疯,这样偏执的感情、霸道占有的行为,对自己只会造成伤害而已。
一个在江湖,习惯了刀剑来去策马驰骋的快意,另一个在民间,过着柴米油盐的平淡日子,谁也放弃不了自己的那一边,那么注定了谁也跨不进对方的世界。
酒坊的人早已习惯了叶倾云的存在,叶倾云一声不响地站着,眼里满是那个人的身影。
他知道是他来夙叶山庄,将自己从血池地狱的束缚里解救出来;他知道是他和奚清宇拟了引蛇出洞的计画,成功擒下了上官兰容;他也知道是他,代替他行起了两淮船王的职责,将夙叶山庄的码头改为货运码头,且越做越顺手的样子。
他知道很多……
其实早在方孝哉从夙叶山庄出现在自己面前那一刻起就已经恢复了清醒,但是他选择了沉默。
因为失去过一次,而失去的那一次仿佛天地俱灭,连心也跟着一起死了,所以当那个人再回到自己身边时,他什么都不想了,当自己把水域图交给那个人时就注定了自己的生死也被那个人紧握着,所以只想守着他,只要能看到他好好的就很满足……就算一辈子只当一个疯子……
「哎,叶疯子!」
方敬哉在外头朝他招了招手,叶倾云眼角瞥到,但不打算理这个家伙。方孝哉的这个好弟弟,只要逮到机会就变着方法来整自己,他想痛揍他想很久了,但是每次借着方孝哉出门的机会发神经的时候,他却第一个溜最远。
「哎!哎!」那个家伙还是不死心,继续招手,「是关于我哥的!」
这句话听进去了,叶倾云走了出来。
方敬哉像是很熟络地将他拉到一边,「呐,我和你说,我看你一心只关注我哥我才告诉你的。」说着拿出一筐核桃,「你知道这是什么?」
叶倾云倒是很想把他揍成核桃。
「你现在当然是记不得了,那时候你捅了我哥一剑,我们花了多少力气多辛苦才把他从鬼门关救回来。」
叶倾云心里一憾,不由握紧了左手。
方敬哉叹了口气,手里拿了个核桃玩,「你别看我哥现在好好的模样,其实……大夫说了,核桃补气养血,润燥化痰,让我哥多吃些,新鲜刚剥好的最佳。但是交给下人总怕他们手脚不干净,这核桃可绝不是市场上的便宜货,所以呢……」
方敬哉将那一筐不是便宜货的核桃交到他手里,然后拍拍他肩膀,「交给你了,记得不要弄太碎。」说完转身一溜烟的跑了。
叶倾云低头看看那一筐核桃,想不会又是在耍自己吧,但说到方孝哉的伤,他心里便一阵阵地发痛。
方孝哉忙完事情,一抬头发现外面天已经黑了,回身要招呼叶倾云一起回去,却没有看到叶倾云的人。
拉了个工人一问,才知被方敬哉给叫走了。
能把叶倾云给叫唤走,估计又拿自己当借口了。方敬哉一直不愿叶倾云留在方家,知道他欺负叶倾云是要为自己出口气,但有时候方法确实有点卑劣。
回到家,就见方敬哉摊手摊脚地坐在暖榻上,往嘴里丢花生,见到方孝哉回来,一脸神秘兮兮的得意。
「哥,你回来了!今天一天没了那疯子跟着是不是很清静?」
方孝哉脱下狐裘递给小厮,「你又做了什么?」
方敬哉连忙无辜地摇头,「没,我只是找了些事情让他做做。」说完便是呵呵呵地笑。
方孝哉整了整衣袖,决定还是去看一下比较好。他走到叶倾云的房外,便听到里面传来喀嚓喀嚓的声响,疑惑间推门而入,接着怔愣住。
叶倾云正坐在桌边,不能动的右手垂在身侧,他用左手拿起一颗核桃,喀嚓捏开,将核桃肉挑出来,然后再拿一颗,面前已堆了一小堆剥好的核桃肉,莹润饱满的一粒粒,看得出来花下的工夫和耐性。
地上散了不少核桃壳,脚踩上去脆裂碎响,叶倾云做得很投入,似乎没有注意到他走过去。
「喀嚓」又捏碎了一颗,方孝哉注意到他的手指上都是被核桃壳划开的小伤口,有几道还微微渗着血,想来这一天他都在做这个事情。
心里有些感动,只要方敬哉拿自己当借口的,这个傻瓜便会二话不说的照着做。
伸手过去将他手里的东西取了下来,然后回身向门外叫来贴身小厮去帮他拿药酒和棉巾。
摇曳昏黄的烛火下,方孝哉用针帮他把嵌进伤口里的碎壳屑一点点挑出来,动作温柔而仔细。
叶倾云就这么傻傻地看着他,方孝哉垂敛着眼眸,嘴角微微抿紧,一脸认真到显得有些严肃的表情,让他整个人看起来有种一丝不苟的禁欲气息。
曾经以为他隐忍温顺,虽然足够坚强,但到底手无缚鸡之力,看来总需要保护,然现在叶倾云才明白,这个男子是只鹰。要给予他足够大的天空才能飞得起来。
在这里,他不再是那个需要保护的人,他是京城首富方家的当家,是有儒商之称的方大少爷,他做事讲究原则,做生意秉持诚信,又懂得人情和通融,就当别人以为很容易在他身上讨到便宜的时候,他会声色不露地表现出他犀利和锋芒毕露的一面。
而这样的方孝哉,更加勾起他拥抱入怀、独自占有的欲望。
伤口都清理好,抹上药酒,最后用棉布细细包扎起来,弄完这些方孝哉还仔细的检查了一遍,才开口,「敬哉又在欺负你呢……以后他的话你都不要去听了,就算拿我的名义。」
然后视线落到桌上那堆核桃肉上,吩咐小厮小心收起来,送到厨房去,「让厨房做成核桃糕吧,那个我喜欢吃。」脸上露出淡淡的笑意。
叶倾云花了很大的力气才忍下想要亲上去的冲动,想要将那对薄却柔软的嘴唇含进嘴中,轻柔的啃咬,让它染上娇艳的色泽,如含苞的花瓣一般……
方孝哉完全没有注意到男子眼中隐隐燃烧的欲火,只嘱咐他早点睡,然后便起身出了门。
空气里袅绕着清冷的梅香,叶倾云侧首望向门口,血脉里沸腾的欲望让他感觉自己快要无法再隐瞒下去。
19
除夕夜,方家宅子里有一部分下人也回去过年,人少了些,但丝毫不减团圆的气氛。骆隐风去了边关还未回来,所以叶倾云便留在方家过年。
席间,方孝哉难得的喝了不少酒,脸上飘着淡淡的红晕,嘴角挂着浅笑,眼神有几丝迷离,本是看来极为禁欲的一个人,露出这般表情却是诱惑至极。
但在座只有叶倾云一人注意到,或许也只有他才会把半醉的方孝哉看成是情欲的诱惑,并为之暗暗有了反应。
其他人都忙着逗方肃,小家伙一身红彤彤的新衣,唇红齿白咧开嘴笑着,乌黑灵动的大眼睛,活脱脱就像那菩萨座下的小童。
一顿饭说说笑笑吃到子时,方老爷子被「亲家」封老爷给叫去打马吊,封若尘和方敬哉两个还像是半大的孩子一样,抱着方肃满脸兴奋地去院中放烟花。
砰!
一束火光啸着锐响窜上天际,然后绽开如花,璀灿华丽地耀亮夜空,接着繁华散去,零落如点点星光。
叶倾云仰着头,也兴趣十足,往常过年便是和留在庄内的兄弟们喝酒喝到酩酊大醉,这样寻常人家的守岁方式也只有小时候骆隐风和上官兰容都还在的时候,但在记忆里却已经很遥远很遥远。
砰!又是一束火光窜上夜空。
叶倾云眼角余光瞥到方孝哉端了一碟糕,拿着一壶酒起身离了席,没有和其他人说一声就这么静静走了。
叶倾云疑惑之下,便起身悄悄跟在后头。
纤瘦的身影在廊上缓缓走着,一道一道照亮夜空的火花也时不时在他身上留下明灭的光华,竟让人觉得有几分寂寞。
叶倾云在后头跟着,突然有种冲动,想要上去将那抹孤单的背影抱进怀中,用身体温暖他,用唇舌告诉他自己有多需要他,将他拉下情海让他知道自己有多喜欢他……
就在叶倾云心里那阵渴望强烈到他几乎要追上去时,他发现方孝哉脚一拐,却是进了祠堂。
不由纳闷,祭祖不都是大年初一早上做的,他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到这里来?
祠堂的门虚掩着,叶倾云轻声走了过去,贴着门缝偷偷朝里看。
方孝哉将糕点和酒壶搁在某个灵位前,静默了一阵,伸手抚上那块牌位。
「秀蓉……」
叶倾云怔了一怔,听到那个名字从他嘴里吐出,不由蜷起左手的手掌。
方孝哉手抚着灵位,脸上少有的露出几分温柔来,那样柔和的表情,让人如坠云端。
叶倾云记得他也曾对自己露出过这样的表情,只是那是在他恢复记忆之前,后来看见的便总是一张平淡温和但表情肃然的脸。
「秀蓉,过了年肃儿就两岁了,已经会叫爹爹了……敬哉和若尘也都喜欢他喜欢得不得了……」顿了一顿,方才续道,声音里透着浓浓的鼻音,「我总觉得你还没有走,总觉得你还在我身边,总觉得哪一天一抬头就能看见你站在门口给我端暖暖的夜宵来……」
低低的声音,带着哽咽和悲凄,在祠堂里淡淡回转,一句一句,叩在叶倾云心里。
那个不会说话的女人,被他执着手坚决地告诉自己,这是他的妻,是他要与之白首偕老子孙满堂的人,就算如今已离开了人世,却依然占据着方孝哉心里某个重要的位子。
叶倾云的手越握越紧,为什么无论自己做什么,都没有办法留住他的心?自己究竟哪里做得不好,自己究竟哪里做得不对?
方孝哉在祠堂里待了很长一段时间,全然不知门外站了个人,腾然而起的妒意,正在他胸口里灼灼而烧。
次日清晨,众人都起得很早,梳洗一新,给方老爷子请过安讨了红包后,便一同前往祠堂祭祖。还未走到祠堂,就听下人惊慌失措的一声大喊,众人皆是一愣。
方敬哉率先跑了过去,「大年初一的鬼叫什么?」
下人手指着门口,结结巴巴,「少、少夫人……」
方孝哉听了一愣,随即将怀里抱着的方肃递给一旁的奶娘,自己匆匆走了过去。走到方敬哉身边,猛然停住,睁大了眼睛有些不敢相信。
夏秀蓉的牌位碎成两段,静静躺在祠堂外的青石板地上。
方孝哉握紧了双手肩膀颤了颤,随即一声大吼,「谁干的?这究竟是谁干的?」
在场的人皆都一悚,因为几乎从未见过方孝哉这般愤怒咆哮的样子,但没有人出声承认,压抑的气氛让方肃鼻子一皱哇的哭了出来,奶娘小声哄着却不知是该走还是该留。
半晌,初九怯怯地从人堆里走出来,「大少爷……我知道是谁干的。」
一众人唰地都把视线投到初九身上,初九瘦小的身子一个哆嗦,然后咽了口口水,颤颤抬起手来往众人身后一指,「是他……我看到大少爷昨晚出了祠堂以后,他进过祠堂。」
方孝哉怒红了眼睛,顺着初九手指的方向看过去——
穿过人墙,视线落到站在人墙之外的那人身上。
男人一脸茫然无所知的表情,方孝哉缓缓走到他面前,停了下来……
叶倾云觉得心口里有什么怦咚怦咚跳得厉害。
「为什么要这么做?」方孝哉直直地看着他问道。
叶倾云动了动嘴唇,想还是和以前那样装什么都不知道蒙混过去好了,但是刚才看到方孝哉那模样,他却又有些后悔……
正在犹豫之际,听到方孝哉又问了一遍为什么,他抬头还没看清楚方孝哉的表情……
啪!
眼前一黑,叶倾云被他一掌打得偏开头去,方孝哉戴在右手拇指上的、代表方家当家的墨玉指环撞在他的鼻梁骨上。
叶倾云微微回头,脸颊上火辣辣的,温热的液体从鼻子里流下来。
方孝哉将手收了回来,握成拳状,似竭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但仍是控制不住的声音有些颤抖,「敬哉说得对,我真是留了条狼在家里,还是头白眼狼!你有怨有恨你都冲我方孝哉来,为什么要对个已故之人这样不敬?」
叶倾云看着他,突然觉得心里像被刀狠狠剜了一下。
无论自己怎么做……都没办法成为他心里最重要的一个人。
「来人!拿下他,杖责一百!」方孝哉回头命令道。
听闻,方敬哉倒是上前劝阻,「哥,他不是方家的人也不是卖身方家的下人,万一骆大人……」
方孝哉却没让他再说下去,眸光冷厉地扫了眼四周,「还不动手?辱我方家祠堂者必须受罚!」
下人你看我我看你,都不敢上前,叶倾云发起疯的样子他们都见过,只怕十几个人都压不住。
方孝哉见他们迟迟不动手,上前一把夺下其中一人手里的木棍,朝着叶倾云背上就是一下。
啪的一声清脆骇人,叶倾云没用内力护体,这一下打在背脊上,生生的疼直窜上脑门。
但是他需要这疼痛。
啪!啪!
又是几下打在背脊上,叶倾云双膝落地,嘴角挂下一丝殷红的细线,而每一下落在背脊上的疼,他都从中真切感受到方孝哉的怒意,每一下他也真切认识到自己和夏秀蓉在方孝哉心里的不同……
衣衫破碎,木棍直接抽在皮肉上,但在叶倾云来说,皮开肉绽的痛总好过蚀骨剜心的疼。
孝哉,孝哉……他在心里一遍遍唤道,直至失去意识。
方孝哉终于打不动了,停下棍子微微喘气。
叶倾云趴在地上一动也不动,显然昏过去多时。
怒气泄完,方孝哉整个人也平静了许多,让下人把叶倾云带下去治伤,自己则抱起夏秀蓉的牌位默默走回房里。
一路上,叶倾云的表情一直在他眼前闪现,悲哀可怜,甚至有些绝望。
为什么要露出那样的表情?
明明犯了错的人是他,为什么反而要露出受伤的表情?
回到自己房里,方孝哉将夏秀蓉的灵位小心地放在案桌上,自己则在桌边坐了下来。
手指摩挲着断裂的木纹,满心的愧疚,或许他真的不该把叶倾云留下来。即使疯了,他霸道的本性依然表露无遗,今天是对秀蓉的牌位,那么明天又会是谁?敬哉?爹?还是肃儿?
不可以!自己绝不允许他这么做!
屋里很暖和,加之前一晚睡得少,方才大凶大恶的一顿怒火伤了不少体力。
方孝哉想着想着困意便泛了上来,不觉手支着脑袋睡了起来。
不知睡了多久,感觉有人在轻轻推他,方孝哉睁开眼来,眼前模模糊糊站了个人,素色的褙子、百蝶穿花领……方孝哉眨了眨眼睛,待到看清楚来人,不由一楞。
「秀……蓉?」
站在面前的女子,清丽的脸上敛着恬静的表情,浅浅笑着望向他,一如她活着时那样。
方孝哉猛地站了起来,正要上前,然走了两步却又生生停住。他方才进屋之后便将门从里侧闩上,不可能有人进得房间里来。
方孝哉皱了皱眉,回头看了眼桌上那断了的牌位,然后看向站在面前的女子,喃喃地又唤了一声「秀蓉」,却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大少爷……」
没想到夏秀蓉竟然能开口出声,细细柔柔的声音,一如她本人一般温婉。
「大少爷,奴婢至死都感激大少爷对奴婢的情意……」
方孝哉站在那里,静静听她说。
「但是奴婢一直都知道,其实大少爷心里早已有了喜欢的人,大少爷之所以娶奴婢为妻,只是因为大少爷喜欢的人没有办法给予大少爷你想要的东西……」
方孝哉一怔,紧接着叶倾云的声音在耳边响了起来。
「你到底要什么?财宝、美人,只要我叶倾云能弄到手统统都可以给你!」
「叶倾云,你听好了!我方孝哉想要的,你找不到也给不了!」
收回神思,方孝哉再抬头时脸上有一丝愧疚,其实自己何尝不是一个自私的人?
「秀蓉……」
「大少爷,你不告诉他,他又怎能知道你想要的是什么?」静了一静,夏秀蓉脸露一丝哀戚,「看到大少爷这样辛苦,奴婢又怎能安心去投胎做人?人世之间,情意难料,若是白白错失,不知损了多少世修下的缘分……」
夏秀蓉没再说下去,只淡淡一笑,「奴婢只是放心不下大少爷,现在奴婢要走了……大少爷请保重身体,肃儿就辛苦大少爷了……」
夏秀蓉的身影如倒映在水面上的影子,逐渐淡去,散开……
「秀蓉……秀蓉!」
方孝哉出声喊道,蓦然发现自己依然坐在桌边,抬头看向门口,门上的门闩依然好好的,而夏秀蓉的牌位则静静搁在桌上。
是梦?
方孝哉伸手按了按太阳穴,以为自己只是睡了一小会儿,却发现窗外天色居然已经暗了下来。
起身开门,外头清冷的空气涌了进来,让他昏沉的大脑略微清醒了一些。
下人小心翼翼地问他要不要用晚膳,一问之下才知已是戌时,竟然不知不觉间睡了一整日。
方孝哉摆了摆手,转身正要进屋,蓦然停住。
「其实大少爷心里早己有了喜欢的人……只是那个人没办法给予大少爷你想要的东西……」
方孝哉把着门框的手,手指屈了屈,脸上表情复杂。
「大少爷,你不告诉他,他又怎能知道你想要的是什么?」
脑海中浮现起他在成亲之前,叶倾云闯入自己房间的情形。
方孝哉知道,其实自己一直逃避着,迫使自己不去想那个时候的事情,他害怕那样子的叶倾云,但他在逃避的却是让他觉得比这更为可怕的事。
那个晚上,当自己转身看到桀骛狷狂的男人站在自己面前时,除了惊讶、恐惧,不敢置信之外,他发现自己的内心深处竟是涌起一丝欣喜。
因为他并没有忘了自己,而是执着地找了过来……
「叶倾云,你到底要做什么?」
「孝哉,我要你跟我回去。」
我要你跟我回去……
只是不知那个时候,他要求跟着他回去的,是方孝哉,还是那个假的「骆隐风」?
方孝哉复又转身走到廊上,让下人帮自己拿来伤药和棉布,然后拿着那些东西朝叶倾云的房间走去。
叶倾云的房里还亮着灯,方孝哉敲了敲门,没有得到回应便自己推门走了进去。
房里萦绕着一股淡淡的血腥味,方孝哉走到里间,看到叶倾云正趴在床榻上,破烂不堪、沾了血的外衫随意的丢在床角。
方孝哉走了过去,对方听到了他的脚步声,但没有反应。
「倾云……」
唤了一声,仍是得不到回应。方孝哉在榻边站了一会儿,然后走过去挨着床沿坐了下来,伸手撩起叶倾云身上又已沾到血迹的中衣,露出底下已经被血浸透的纱布。
解开纱布,就见他整个背部纵横着长长短短的伤口,像狰狞裂开的嘴,皮肉外翻,还有血水往下淌……
方孝哉手上的动作顿了顿,竟是不知自己也能下这样狠的手。
叶倾云只是静静趴着,像是睡着了,又像故意不理方孝哉,唯有肩背随呼吸一起一伏。
方孝哉自顾自地取来布巾,帮他把伤口周围的血水擦干净,然后将带来的伤药抹上去。
药粉甫一接触伤口,便见叶倾云肩膀手臂的肌肉猛地绷紧,身体一阵阵的痉挛,片刻便见细细密密的汗珠凝结在匀实的肌肤上,但是他偏是忍了下来,一哼都没有哼。
方孝哉放轻了动作,将药粉一点点洒在他的伤口上。
「纵然你心里有一百个不服,但错就是错,破坏祠堂、弄坏牌位是对已故之人的大不敬,不管你是什么理由,这顿罚是逃不掉的……」
说到这里停了下来,方孝哉抬眼看了看叶倾云露在外头的后脑勺,很轻的叹了口气。
「我昨晚进祠堂后你就一直在门外,我说的那些话,你也都听到了?」
对方还是不作声,方孝哉便一个人继续说下去。
「你们都以为我娶秀蓉是因为喜欢她。确实,秀蓉是个好妻子,贤良淑德,所有的优点都能在她身上找到……但我却不是一个好丈夫,我娶她,是因为她可以给我想要的生活……而我心里一直喜欢的……另有其人……」
叶倾云背上的肌肉抽动了下。
「那个人在我最无助最迷茫的时候,施予我援手,给予我关怀和照顾,纵然他张狂、霸道,甚至偏执、粗暴,但无疑那个时候的他是失忆之后的我唯一的光芒和希望……」
方孝哉的手绕开他的伤,在他背脊上小心抚过。
「但就是这样的他,也是这世上伤我最深的人……他说这世上只要我想要的,他统统可以找来给我……但是那些统统都不是我想要的……方家大少爷有的是赚钱的法子,要为方家大少爷说亲的媒人可以从东大街排到西大街……所以财宝、美人,在我眼中算不得什么稀缺的东西……」
说到这里,方孝哉似为自己的自负感到好笑,扬起嘴角微微地笑,却同时有一滴晶莹滑落脸颊。
「在我眼里的喜欢,不是掠夺,也不是占有,而是两个人的相伴相知,并肩而站……而我想要的也仅仅只是举案齐眉、白首偕老而已……」
方孝哉的声音越说越低,叶倾云感觉有什么啪嗒啪嗒落在自己背上,像是温热的水珠,但碰到伤口却激起针扎似的疼痛,直往皮肉里钻……不禁回头,却只看见方孝哉匆匆起身、急步离开的背影。
他的声音还犹在耳边,原来他也曾对自己有过情意……只是,那个时候自己不明白也不知道,不仅白白错失而过,还对他做了那么多不可原谅的事……
叶倾云觉得胸口窒得呼吸困难,不由用手揪着自己的头发痛苦地闭上眼,却依然无从疏解胸口里翻腾咆哮着的痛苦,只能张着嘴,无声地呐喊出来。
叶倾云在榻上躺了十来日终于可以下床走动,但是那一晚之后方孝哉却再也没有来过他的房间。不过想想也是,方孝哉本来就不是那种把情啊爱的挂在嘴边的人……而他突然对自己说这些话的意思是?
叶倾云在廊上随意走动,舒展着筋骨,呼吸着新鲜的空气。
走到庭院里,看见方二少爷和那个封家的少爷,两人正肩挨着肩坐在八角琉璃亭里,石桌上堆了一大迭帐册,细细查看着。
他曾经听说,方家二少爷本来是全京城出了名的纨裤子弟,坊间有这样的说法:「宁嫁西巷癞头三,不嫁东街方二烂」。
很多人都抱着看戏的态度等着看方敬哉把方家败个精光,却都没想到在方孝哉出事之后,方敬哉独自挑起了家业,性子也转了圈。
如今虽然还依稀尚存些昔日的玩世不恭,但在外人面前,不论言谈还是做事风格,都有直追方孝哉之势。
常言,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究竟是什么,可以让一个人彻底转变?
「若尘,你帮我看看这里。我总觉得古怪,但又看不出来什么异样的地方。」
封若尘接过帐本前后翻翻,然后笑着指给他看,「这笔和这笔你可以再查查……」
方敬哉表情认真地点点头,拿笔在本子上圈画,见封若尘端起案上的茶水正要喝,被他手一伸给抢了下来。
「水凉了,我让初九给你换热的来。」
封若尘摇摇头,「这两日总觉得喉咙有些燥,我润润就好,不多喝。」
闻言,方敬哉将杯子递到自己嘴边喝了一口,然后凑过去贴上封若尘的嘴唇,将温暖了的茶水渡过去,一滴不剩地渡完还伸出舌头在封若尘嘴唇上舔了一下,「好点了吧,回头让厨房拾你熬点红枣莲子茶,益脾养心,还能安神。」
「唔,不要太甜的。」
那一幕恰巧落在叶倾云眼中,即使早就知道这两人的关系,叶倾云也是一愣。
不是因为方敬哉这一举动的肉麻,而是萦绕在这两人间的温馨平和以及淡淡的情愫,让人觉得这幅画面看来很和谐,仿佛有什么是绵远流长、缠绵其间,可以一直延续到还看不见的将来……
「在我眼里的喜欢,不是掠夺,也不是占有,而是两个人的相伴相知,并肩而站……而我想要的也仅仅只是举案齐眉、白首偕老而己……」
叶倾云默默转过身,方孝哉会突然和他说这些……难道是他已经知道了自己现在在装疯?
「叶倾云,我想要的东西你找不到也给不了!」
叶倾云抚上自己的心口,那就是他所说的自己找不到也给不了的东西……在他眼中,举案齐眉白首偕老是自己没办法给他的……
不由有些涩然的笑。
没办法给……
这是叶倾云没办法给的……
所以他现在告诉了自己,是要……自己认清楚之后就离开这里?
叶倾云沿着走廊往回走,正面相遇的下人纷纷侧着身避让开。
在他们眼中,这个男人就是个疯子,嘴里含糊不清地念着什么举案齐眉白首偕老……就这么一个人失魂落魄地走着,在走廊上留下一个孤单落寞的背影,萧索孤零,又有几分可怜……
是夜,方孝哉哄下方肃入睡,正待回去自己的房间,下人候在门口见他出来轻声道,「大少爷,叶公子不见了。」
方孝哉听后一楞,但很快恢复了表情,好像是早已知道了一般。
挥退了下人,没有回去自己房间,而是向书房走去。
他没办法解释心里那种低落从何而来,明明早就猜到了会是这样的结果,但是他又有些无法接受这个结局。
因为没办法给予,所以便选择离开?……倒还真像他的作风。
便想,如果那个时候就和他把话说清楚,自己和他还会纠纠缠缠这么多年?
只可惜那个时候自己还未曾明白,说的也是赌气话,但恰恰就这一句赌气的话却被自己说中了。
自己想要的,他果然给不了。
书房的案上堆着记载了这些时日夙叶山庄码头营收的帐簿,而一直搁在一旁的檀木匣子不见了踪影。
叶倾云拿走了亲自交给他的水域图,而帐册放着管也不管。
方孝哉伸手过去,手指在册面上轻轻摩挲过。
是了,他是两淮的船王,他喜欢驾着船带着他的手下在江上纵横,不受拘束,没有人能束缚得了他,这就是叶倾云,霸道、张狂、肆意不羁……可偏偏自己就是喜欢上了,还是那样深、那样刻骨。
也不知道是谁想尽方法要从他身边逃开,是谁说对他的伤害他一辈子都不会原谅,又是谁坚持要他叫自己大哥,面对他狂烈深挚的情意视而不见……
只是越想要逃避,却陷得越深……等到醒悟过来时,早已身不由己。
抚着册面的手指颤抖着微微蜷起,揉皱了纸面,有水珠一滴滴落在纸上,晕开了秀挺清隽的字迹,晕开了一片浓淡深浅的无奈……
20
约莫三个月后,夙叶山庄让人送了个大箱子到京城方家。
此时方孝哉正在大堂和方敬哉及封若尘谈论清明雨后封家茶运的事情。几个下人一同将那个大箱子抬进了大堂,打开,满满一箱的现银多少有些晃眼。
方孝哉手里的茶杯喀喀抖了两下,然放落在茶几上时已经平和坦然,只很轻地一声喀嗒。
「这是什么意思?送东西的人呢?」一旁的方敬哉问道。
「回二少爷,他们放下了箱子就走了,只说感谢之前方大少爷对他们庄主的照顾。」
方孝哉听闻,脸上的表情依旧平静。
「交给帐房清点入库。」他回过头来要和他们继续商量,却见两人都眨着眼睛朝自己看。
「为什么都这种表情?」
「方大哥,叶倾云这是什么意思?」
「他住在这里吃饭衣着请医买药不都要花银子?好在还算有点良心……」
知道自己不会在乎这些银子,但还是送钱来,是要和自己撇得一干二净吗?方孝哉心里不由苦笑。
叶倾云,你对我做的那些事,仅仅用银两就能还得清的吗?
「方大哥,肃儿可以交给奶娘照顾,生意上的事,敬哉也可以打理……方大哥不如出去走走,做些自己想做的事?」封若尘说道,方敬哉在一旁附和地点点头。
方孝哉想了想,确实如他所说,自己总是一心只想着方家,一直以来都是万事以方家为先,很少会先想到自己。
但是想到了又有什么用,他自己想要的,注定得不到……
将杂念都摒弃一边,方孝哉说道,「我们继续刚才被打断的,清明之后若尘的第一批茶……」
封若尘和方敬哉彼此互看了一眼,一个无奈,一个愠恼,然后一起暗暗叹了口气。
薄雾缥缈,摇橹咯吱作响,一艘小船缓缓靠上万花岛的码头。
疏于照料的小岛早已不复当年万花齐放、娇媚吐艳的景象,随处可见的枯败花草,似诉说着无言的寂寥。
上官兰容穿了一身单衣,披散着头发,赤裸的脚踝上锁着一根手臂粗的铁链。
听到人声,本来坐在角落似闭眸浅寐的他突然睁开眼睛,紧接着从地上一下起身冲向门口,铁链在地上哗啦哗啦拖过。在他双手攀上门上封住的栅栏时,铁链拉成直线。
「方孝哉,放我出去!你没有权力这样对我!快点放我出去!」
「他每天都这样?」叶倾云问向身边的奚清宇。
奚清宇点点头,「上官公子初时还很正常,后来就一日比一日癫狂,如今不论谁靠近,他喊的就是这么几句。」
叶倾云沉了口气,然后看向那个将木栅栏摇得直落木屑的人,缓缓走到他面前。
「善恶到头终有报,上官,老天罚你罚得还算轻。」
上官兰容仍是瞪着眼睛咬牙切齿,「方孝哉,你不要落到我手里,否则我要你生不如死!」
叶倾云抬起右手,手指一弹,上官兰容便眼睛一闭,整个人滑下去摔在地上。
叶倾云身后响起木轮辗压过枯枝的声音,回身看过去,是一名小童推着一个坐在轮椅上的人过来。
坐在轮椅上的男子看来和叶倾云差不多年纪,眉目清秀,五官端正,只是略显苍白的皮肤和孱弱单薄的身子让他看来有些病弱之姿,本是大好风华却又坐在轮椅上,多少让人觉得惋惜。
他将视线落在叶倾云的右手上,手指捻着鬓畔的一缕青丝,略有赞许的点点头,淡淡开口,「今后的日常生活应该是无碍了,但若要再使剑恐怕有些困难。」
叶倾云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右手,然后抬起头嘴角一扬,笑容里几分桀骛与不驯。
「柳先生医术了得,这只手能够再动我便已十分满足,况以后也许会远离刀口舔血的日子,能不能用剑已无所谓。」
坐在轮椅上的男子微微抬头,「那叶庄主和在下说好的约定……」
叶倾云又看了眼关着上官兰容的房间,回头对奚清宇道,「去,把他送到柳先生的船上。」
「等等!」
轮椅上的男子出声叫住了奚清宇,他身后的小童掏出一粒药丸递给他。
「给他服下。」轮椅上的男子淡声吩咐。
奚清宇看看手里的东西,又见叶倾云默许的点头,便带了两人朝上官兰容的房间走去。
叶倾云从方家离开后,回夙叶山庄简单处理了些事务,便只身去了曾听骆隐风提起过的药王谷。
当年方孝哉被自己一剑剌伤,就是药王谷谷主妙手回春将他救了回来,而叶倾云这次去则是为了被骆隐风震碎经脉的右手。
尝闻避世高人总有些常人无法理解的怪癖,而药王谷也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肯医治的。
当叶倾云道明来意后,谷主柳飞花很爽快地同意了,而条件只有一个——
「在下问叶庄主讨一个人,作为替叶庄主医手的诊金。」
当时他是这么说的,而他要的人就是被囚在万花岛上的上官兰容。
送柳飞花上船之时,叶倾云终是按捺不住开口问道,「不知上官曾经如何得罪了柳先生?」
柳飞花微微侧首,清秀的面容敛着柔和的笑意,却透着让人无法亲近的冷傲,「难道只有深仇大恨才会想把一个人锁起来,让他永不见天日?」
叶倾云被问得一时哑然。
看着柳飞花坐的船缓缓驶离码头,叶倾云回首打量了下四周。
东侧的船是明天要离港前往杭州接货的,西侧码头停靠的船则是前几日刚从山东运货回来,此时正在维护和检修。
夕阳挂在船桅上,几只水鸟停站船头,往日的戾气与肃杀几乎感觉不到,码头上呈现一片忙碌与平和。
「清宇。」
「属下在。」
「你是喜欢当来去自由随心所欲的江寇,还是更喜欢当一个安分守己循规蹈矩的船工?」
「这……」奚清宇露出为难的神色,然后看向周围其他人。
叶倾云背着手转过身来,「本庄主问你话呢。」
奚清宇皱着眉头犹豫了下,才把心里的想法说出来。
叶倾云听闻,挑了挑眉,什么话也没说径自往山上走去。
暮色如火,宛如那日初见。
方孝哉,我会让你知道,只要你想要的,我叶倾云不仅能给,也能为你守上一世。
两年后。
「方大少爷,路上请小心。」
「吴老板送到这里便可。」方孝哉拱手一揖,拜别了送行之人,然后转身捋起衣襬走上了舷梯。
天淡云高,秋风飒爽,掀起薄薄的夏衣,已略感几分凉意。
打着方家旗号的商船缓缓驶离码头。
方孝哉在甲板上站了一会儿,老船工说江上起风了,太阳一落就会转凉,劝他回舱内比较好。
方孝哉接受了老船工的好意,伸手捋了下被风拂乱的鬓发,转身,有什么从挟着的帐册间滑了出来,落到甲板上。
那是一份请帖,素雅的纸,淡淡描金的纹样。
他弯下腰将那张请柬捡起来,这是他出门时下人匆匆交到他手里的,他没地方放就随手夹在帐册里一起带了走。
方孝哉拿着那张东西回到舱内,在桌边坐了下来。
从两年前开始,每月初一便会收到叶倾云的请柬,邀他十五那日去夙叶山庄把酒言欢。
第一次收到时,方孝哉疑惑之余又十分莫名。
叶倾云不是放手了吗?怎么又……
他不禁有些惶惶,十五那日他没有赴约,一整日都忐忑得什么事都没做,到了晚上看窗外一轮圆月如盘,月华如水,竟是有几分后悔。
然,一夜平静,次日清早他坐在床榻上发了很久的呆。
以为事情便就这样结束,但是次月的初一那样的请柬再次被送了来,然后是第三封第四封……
初时只寥寥几字的相约,久了请帖上的字句也越来越多,诸如天气凉了注意身体;在后山猎了一只鹿,冬日进补最适宜,你不来的话,我就让人给你送去。
五大三粗的男人,笔力苍劲的一行行字,却透着浓浓的暖意。偶尔也有让他喷笑的话,比如最近盘了福建及山西的几个码头,请方大老板多照顾鄙庄的生意;又或者像是请借帐房先生一名急用,清宇不慎被书案上倒下的帐簿砸伤了脑袋。
着实有趣……
自己将夙叶山庄的码头拿来做货运,叶倾云回去以后并没有放弃,反而越做规模越大,两淮上的水运也处理得很好,叶倾云有时也会追击下黑船,但最多拿了财物把人丢给官府。
从来都凭着自己意思做事的人也开始讲起了规矩,而这个改变不仅仅只有方孝哉一人看见。去年到南海时,偶遇南海的船王,谈论之下对方无意中感叹,叶倾云越来越有船王的样子了……
将手里那张请柬请放到桌上,沉甸甸的满载了深厚的情意,恐怕再有个几张他要连拿都不敢拿了……
一开始不知要如何应付这每月一次的邀请,就索性不去理睬,只在夜深无人、睡意全无时,将请帖一一翻出来,揣摩着那字里行间蕴含的深意,仿佛当年那个深夜为他送来狐裘的人就在身边。
两年一晃而过,待他觉得这份情意深重得让他再次无力承受的时候,却是不知该如何去回应。只因那透过纸端灼灼而燃的挚情,并非记忆里那般炽烈的、不顾一切的要将他卷入其中烧成灰烬,而是就那样静静的、徒留暖意袭人却将火光小心翼翼地藏起来。
是怕伤害到自己吗?
不觉微微叹了口气,那么自己现在……又在害怕和担心什么?
叩叩!门被敲响。
方孝哉收敛起心思,问道,「什么事?」
「大少爷,江面上似乎有情况……」
船头那里聚了不少人在张望,方孝哉也走了过去。
夜色如墨,江面上还起了雾,隐约可见远处有几个桔色的亮光,一点点的靠近,直朝这边而来。
凭他的经验,对方来意不善。
「通知下去,全船警戒,武师都上甲板。」
「是!」
除了跑动的脚步声,便只剩哗哗的水声。整艘船上顿时一派紧张的气氛,加之四周的情况对江寇大为有利,方孝哉不由将手握成拳,暗暗祈祷情况没有自己想的这样糟。
那些火光越来越近,单桅小船的影子逐渐从浓雾里突现出来,这种船轻便灵活,是江寇惯常用的。
方孝哉眼睛大睁了一下,然后回头,「准备油棉和弓箭!」
一声令下,船工纷纷擦燃火石,只片刻,武师将前端燃着火棉的箭搭上弦,满弓。
对方看起来人数还不少,船头从浓雾中钻了出来,但是自己这边逆风,这样的距离火箭还不足以威胁。
握紧的拳头手心开始出汗,船工劝方孝哉回舱,被他拒绝了。
气氛越发紧张,船上的人几乎都屏住了呼吸,当对方的船船头完全暴露出来,看清对方船上那些人手里明晃晃的刀时,方孝哉大喊一声放箭,登时耳边只剩了弓箭划破空气的呼呼锐响。
燃着油棉的箭受风的阻碍,还未射上去便掉落江中,对方亮着刀叫嚷着满帆冲过来,几个船工拉着方孝哉往船尾去,准备情况不好就要弃船。
就在危机关头,突然四周亮起一片火光,晃得人眼花,方孝哉定睛看去,不知何时自己的船侧又多了几艘船来。
带着绳索的勾爪从四周船上飞来,缠住桅杆,接着陆续有人顺绳索落到甲板上,提着刀剑守住船头和船侧。
奚清宇荡着绳索落在方孝哉身旁,俊朗的青年取下叼在嘴里的小刀,「方大少爷,这里就交给我们好了。」
说完,奚清宇身形矫健地跳上船头,对着下面喝道,「胆敢在老大的地盘上作乱,统统拿下!」
一时刀剑声起,同时伴着扑通扑通的落水声,片刻形势就为奚清宇的人手所控。
方孝哉不禁松了口气,然后回头,接着愣住。
男人不知何时上到他的船来,正缓缓朝着他走过来。
两年未见,对方身上依然不减那份张狂的气势,但眉宇间却也敛了不少沉稳。
方孝哉只觉心口慌乱地跳着,身体像被定住,动弹不得。
「没事吧,守了他们这群人好久,怕打草惊蛇才一直没出声。」
对方的声音落在耳边,温柔、沉稳,让原本慌乱的情绪莫名安定下来。方孝哉想摇头,又动了动嘴唇想直接告诉他自己没事,但是动不了也发不出声音,就这样呆呆地看着叶倾云,竟觉得鼻端涌上一阵酸意。
叶倾云没有再多说什么,绕过他走到船头指挥众人。
纷乱不久被平息下来,那些江寇被奚清宇等人押上自己的船带走。
叶倾云背手站在那里,方孝哉看着他宽阔的背影,紧了紧拳头,然后走了过去。
「你一直跟在我的船后?」
叶倾云侧过头来,面色澹然,深邃的眼眸凝望着他。
这一表情让方孝哉不由心生怯意,但见叶倾云在看了他片刻后却是嘴角弧起,敛着温柔的浅笑。
「只要是两淮上的船,我都有义务保证它的安全。」
方孝哉低下头,不再出声。叶倾云的回答让他觉得心里空空的……自己究竟在期待什么?
正想着,熟悉的气息靠了过来,然后温热的手掌在他毫无心理准备之下贴上脸颊。
「你还在……恨我?」
男人的声音压得很低,贴着他脸的手似乎在微微颤抖,方孝哉是被惊讶到而愣住,叶倾云却当他是反感自己这一举动,其实他原只想和他说几句就走,但刚才那一瞬间手已经不由自主的伸了过去……
虽然很想碰他,很想拥他入怀,但叶倾云还是忍了下来,他不求方孝哉可以原谅自己,只是告诉自己别再做什么他讨厌的事。
堪堪将手收了回来,然后沉了口气,看向江面,「想想也是,你说过你不会原谅的,我请了你那么多次,你也一次都没有回应……」
像是自言自语,人高马大的大男人说这话时竟带了几分女儿家的哀怨,却犹自情深意切。
「不……」方孝哉想说什么又吞了回去,犹豫了下才说道,「只是一直很忙……」
说完自己都觉得自己这借口太烂,再怎么忙也不可能一年到头都在忙,且是整整两年。
方孝哉觉得有些尴尬,撇开头也看向江面。
一夜就在混乱与有惊无险中过去,雾霭散去,东方透着鱼肚白,水天交际的地方染上晨光与霞色。
「倾云……」方孝哉淡淡开口,「如果刚才我出了事……你会怎么办?」
感觉到他回过头来看自己的视线,然后低沉温柔的声音叩响耳畔。
「我会将那些人绳之以法,然后替你将肃儿扶养长大,教他为人处事的道理,待到他长成能明辨是非、成为有担当的大人之后……我就来找你……」
方孝哉一愣,接着眼前漫起一片水雾。
「不论是什么,只要你想要的,我叶倾云都可以给你! 」
「我想要的……仅仅只是举案齐眉白首偕老而已……」
这两年,他就在向自己证明,他可以做到……自己想要的,他确实可以给。
其实他们羁绊了这么多年,早已纠缠不清了……
「不就是喝酒,又不急于一时……敬哉在他院子的桃花树下藏了好几坛,到时候我给你掘两坛来,让你喝个够……」
方孝哉说得很轻很轻,叶倾云以为自己听错了,不敢置信地回头,却正对上他眼神清明、傲然自若的回望,嘴角那抹似笑非笑,绵延若无尽的柔情。
叶倾云觉得,这一次……
自己也许是真的……囚住了他的心。
——全文完
番外一 灯前细雨檐花落
经营着京城最大的酒坊,在天朝各地都有分铺的方家,每年春末夏初会派遣规模很大的一支船队下至南海,沿途送货顺便收帐结帐。
这一去便是好几个月,途经多条水路,一路凶险,往年每趟来回多少要经历一些事端,但是今年回来的时候,船队不见减少,反而还多了两艘大黑帆,桅旗上绣有象征了两淮船王标志的双桅战船,一路护送着方家的船队直至京城码头。
风光得让京城不少商贾酸了牙。
一行人风尘仆仆地回府,整个方家也随之忙碌起来,下人们搬运行李的搬运行李,整理房间的整理房间,收来的帐簿在帐房里堆成了一座小山。
小厮将茶壶和茶杯的托盘放在桌上便退了出去,叶倾云倒了一杯冰镇梅子茶递到方孝哉的面前,「累坏了吧。」
方孝哉除掉了外衫正在榻上,他笑着摇摇头,双手接过叶倾云递来的茶盏。
「不累,今年有你帮着一路上打点,已经算是顺风顺水了,若是以前,这一趟下来才叫人累脱一层皮。」
叶倾云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站在一旁嘴角含笑地望着方孝哉,看着方孝哉喝完茶水,他适时伸手从他手里接下杯子,然后递上湿布巾,把小厮的活做得滴水不漏。
方孝哉也没有推拒,非常自然地接受着两淮船王的侍候,用布巾擦干净脸和手,见叶倾云仍站在一旁,便扯了他的袖子将他拉低下腰,帮他拭去黏在脸上的灰尘,叶倾云顺势握住他的手,拽过来放到嘴边亲了亲。
「如果你想谢我,就让我在这儿住两天。」
方孝哉脸上的笑意绽得更开,晶亮的眸子里带着几分狡黠,「我如果不同意,你是现在就回去吗?」
叶倾云有些不悦地虎起脸,张嘴在方孝哉的手指上报复性地轻咬了一下,引得方孝哉一阵颤栗。
两人间萦绕着一股平淡温和的气氛,仿佛有淡淡情愫,无声的绵延流长。
叩叩!敲门声响,接着传来小厮的声音。
「大少爷,您要的热水备好了。」
叶倾云松开方孝哉,然后让小厮进来,小厮端着水盆到方孝哉榻边,将水盆放在地上后,叶倾云没让他留下。
房间的门被轻声阖上,叶倾云捋起衣摆就要蹲下身来,被方孝哉拦住。
「你做什么?这种事,让小厮来做就可以了。」方孝哉的表情相较之前,有了几分严肃,眉头微微皱着。
叶倾云却不顾他的反对,坚持的在他面前蹲下身来,将方孝哉一只脚搬到自己立起的膝盖上,小心除下靴子,松开绑住裤脚的带子,「让谁来做不都是一样,我又不是侍候不好你。」
于是方孝哉也不再出声,就这样默默地看着眼前这个昔日霸道、张狂不可一世的男人,在自己面前表现出无限的柔情。
叶倾云松开他的绑腿,将他的裤脚卷起,然后解开他另一只脚上的束缚,接着托着方孝哉的脚放入水盆中。
可能因为水有点烫,方孝哉轻声「嘶」了一下,双脚一缩,于是叶倾云捧着他的脚用手撩起盆里的水浇在他的脚背上,待到水不是那么烫了,才把他的脚放下去。
「泡泡热水会比较舒服,再帮你按两下穴位,今晚应该能睡个好觉……」叶倾云这样说道,然后用手指在方孝哉的脚底心某处按压了一下。
于是方孝哉只觉一阵酥麻顺着小腿的经络窜过,带着经络舒展开的惬意漫过全身。叶倾云是练武之人,对于穴位自然是熟悉非常,没按几下,方孝哉便觉原来腿部一直绷紧的肌肉松弛了下来,绵软无力的感觉沿着背脊攀了上来。
很舒服,热气氤氲里,方孝哉感觉有点昏昏欲睡,毕竟他的身体受过大创,也早就过了敬哉和若尘那样精力充沛的年纪。
迷蒙着眼睛,低头,正好对上男子沉柔的眸光,刀镌刻出来一般硬朗英挺的面容,原本像野兽一样不受拘束的男子,此刻放低了身姿蹲在自己的身前,就好像一只家养的猫。方孝哉不禁伸出手来,捋了捋男子的鬓发。
「倾云,其实你可以按照你自己的心意,去做你想做的事情……」
待到盆里的水有些凉了,叶倾云将他的脚捞出来搁在自己膝盖上,小心翼翼地用布巾一点点仔细擦干。
「我现在……就是按照自己的心意,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叶倾云说道,然后俯下身,将吻落在方孝哉的脚背上。
方孝哉有些不太习惯地往后退了退,但是脚依然被对方握在手里,叶倾云脸上带着虔诚的表情,闭着眼睛将吻从方孝哉的脚背往他的小腿上面挪移,轻柔地含吮,时不时用齿尖咬啮。
酥痒的感觉让方孝哉不由自主地缩起肩膀,撑在床榻上的手,手指不自觉地揪着身下的床单蜷了起来,「倾、倾云……」
后面的话语没能说出口来,叶倾云便权当是默许了,沿着小腿一路向上吻去,手探进方孝哉卷起的裤脚内,手掌贴着他的大腿内侧来回抚搓,自己则一边亲吻着一边钻进方孝哉的衣摆下,隔着裤子,将嘴唇落在他的胯间……
方孝哉倒抽一口冷气,微有一些挣扎,叶倾云支起上身将方孝哉往床榻上压倒,探进他裤脚内的手顺势将裤子扯了下来,另一只手抄起他的膝腕,让他一条腿搭在自己的肩上。
大白天在卧房内行苟且之事,势必是香艳而刺激的,但是对于自小就恪守礼教的方孝哉来说,无疑是件羞耻的事情。
抵不过伏在胯间舔弄着自己男性欲望的男人的力气,只能紧咬着下唇不让声音泄露出来,衣摆挡住了男人的动作,只能看见他的头颅在布料下挪动,时而侧向一处,时而上下滑动,但是身体很配合的、诚实的将快感传达过来,越发让方孝哉羞耻得不知所措,两颊憋得通红,眼睛里噙满了水气……
方孝哉仰起头,喉口不停地吞咽,就在欲望汇聚就要突破关口的时候,从门口那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怎么样?有没有看到?」
「嘘——!」
「到底有没有看到?」
「轻点声,会被听到的……」
「看不到就换我。」
「别推……倒了!别推……哎呀呀呀!」
一声惨叫伴随门板砰的一声,方敬哉整个人摔进门内跌了个狗啃泥,趴在地上唉哟直叫唤,封若尘也是一个趔趄,往门里踏了一步这才稳住身子。
房里的两人俱是一愣,叶倾云早在门被推开的时候,已经扯过床上的被褥将方孝哉裹了个严实。
门口两人,房内两人,互相看看,方孝哉早已窘得将脸都埋进了被褥里。
封若尘最识趣,将手里的扇子一展,另一手抓住方敬哉的后领,当做什么都没看见。转身,「今天天气不错,呵呵呵。」摇着扇子,拖着方敬哉走了出去,还不忘回身帮他们把门带上。
叶倾云将方孝哉从被褥里拉出来,只见他脸红得几乎要滴出血来,明知道他此刻还没从惊愣和窘迫中恢复过来,但是叶倾云实在不想放过他如此有趣的表情。凑上去正欲含住他的嘴唇,被方孝哉撇开头避开。
「别,会有人进来。」
叶倾云轻笑,「不是已经走了吗?谅他们两个也不敢在外面再偷听。」
不顾他的反对,用手指勾过他的下巴,将嘴唇贴了上去。渐次加深了这个吻,勾起他的舌头,纠缠共舞。
周围的温度似乎高了起来,叶倾云一边吻着一边挣开自己的腰带,脱下衣衫,裸露出精壮的身躯,牵过方孝哉的手,带着他的手在自己胸肌上游移。情色的动作,指下细腻紧实沁着薄汗的肌肤,让方孝哉羞耻得几乎想要挖洞将自己埋起来。
身上的衣衫也被叶倾云褪下来扔在地上,光裸的肌肤贴在一起,叶倾云用手指轻轻拉扯他胸前的突起,引得方孝哉一阵打颤。
「孝哉……」
男人含声在他耳边轻唤,温热的吐息在颈畔的肌肤上织起一层湿气。
在方孝哉意识开始模糊的时候,房门被砰砰敲响,再次把两人惊了一跳。
「爹……爹……」门口传来方肃糯糯的声音。
方孝哉叹了口气,想开门,但是一看两人彼此都是这样的状态,他却有点不想让自己的儿子撞见。
「要开门吗?」叶倾云问道。
方孝哉摇摇头,但是方肃依然执着地扒门叫着爹,于是方孝哉脸上也露出难色,但是很快外面响起封若尘和方敬哉的声音。
「肃儿,小叔叔和若尘叔叔陪你玩好不好?」
「肃儿要爹爹……」
「爹爹刚从外头回来,肯定累坏了。」
「是啊,咱们肃儿最乖了,不打扰爹爹休息。」
「方大哥,肃儿我们抱走了,你好好休息。」
最后一句话应该是故意说给他们听的,接着说话声在走廊上越来越远,虽然方敬哉和封若尘帮他们两个解了围,但是好好的气氛被接连两次的打扰,也没剩下多少了。
方孝哉伸手想要去捞衣服,但是被叶倾云阻止,然后被他揽进怀里,禁锢在臂弯中,「孝哉,你不知道我有多想把你关在夙叶山庄里,让你只属于我一个……」
方孝哉身体一颤,不可控制地想起过去那段岁月,心猛地凉了下来。
叶倾云从他突然僵硬的反应上就大概猜到了他在想什么,伸出手在他背脊上抚了两下,「你别怕……那样的事,一次就足够后悔终生了,我没有勇气做第二次,何况,那样子的你,也不是我想要的方孝哉……」
有些伤,刻在了心里,永远也无法抹消去的,而叶倾云的改变,一点点,他也看在眼里。方孝哉伸手抚上叶倾云的右手,虽然表面上看起来完好如初,但是叶倾云如今用左手更多。
「倾云,你太执着了……」方孝哉的声音,听来有几分叹息。
叶倾云却是笑,「是,我一直都很执着,执着得几近偏执……」
再次吻在一起,这一次,外面的院子很安静,静得仿佛天上地下只剩下他们两个。
四肢交缠,然后身体的秘处被打开,被侵入,方孝哉将脸埋在被褥中,承受着那令人不适的侵犯。
其实自从那一次和叶倾云彼此吐露真心后,两人见面虽比之前频繁了许多,有时候方孝哉也会在夙叶山庄小住一段时日帮着打理帐目,但两人间的相处一直是相敬如宾。就算剪烛西窗对饮到酩酊,叶倾云也是非常君子地将他搬到床上,然后守在一旁等他醒来。
方孝哉知道,那是因为自己没有任何表示,所以叶倾云才会一直等着自己,就好像那两年,他从一个强势的只会掠夺的人,转变成了一个懂得守候的人。
埋入身体的手指,旋转、弯曲,擦过某处的时候,方孝哉只觉一阵快意沿着尾椎窜上脑门,那是以前从未体会到过的感觉,在他的记忆,这样的事情,永远都只有痛苦。
「呜……」嘴里泄露出呻吟。
身后的人像是了解了一般,手指停留在那处,施予更多的爱抚,于是,强烈的快感一涌而上,让方孝哉几乎有点失控,扭动着腰像是要摆脱这承受不住的快感,又像是在乞求更多的抚慰。
「倾云,不要……不要、再弄那里……」
男人似乎没有听见,另一只手包裹住他前端的欲望,拇指摩擦铃口,方孝哉闭着眼猛地仰起头,发髻散乱,几缕发丝垂挂在薄红的肌肤上。
「嗯啊……啊!」
终于控制不住地,身前的欲望跳动了两下,吐出白浊的液体来。
方孝哉趴在床榻上大口地喘气,眼角挂着晶莹的水滴,感觉身后的男人动了动,然后另一个比手指粗硬的热块抵住了身后那处。
「可以吗?孝哉,我实在忍不住了……」
男人的声音里有他竭力想要克制欲望而产生的沙哑,温软的触感落在背心靠近心口的地方,然后有濡湿的感觉在那里打转。
方孝哉想起来,他在舔弄的,应该是自己背上的剑伤,他微微回头,入眼的便是男人小心翼翼的表情,两鬓的头发垂落下来,光裸着的麦色精壮身躯,身上敛着独属于他的张狂气势,但是汗水就那样一滴滴地从他额角滴落下来。
方孝哉什么都没说,只是将手覆在他撑在床榻上的手,五指从他的指缝间穿过,然后紧握,下一瞬间,火热的异物贯穿了身体……
啪!帕!
身体撞击的声音在房间里回荡,方孝哉被无止境的律动夺取了所有的神思,身下有力的顶撞让他有种内脏错位的感觉。
不知过了多久,只知道对方在自己身体里泄了好几回,连带他自己都有一种快要被榨干的错觉,在那依然精神的巨蟒深入身体、擦过那个令他兴奋的地方之时,他的前端再次颤巍巍地挺立起来。
「倾云,不行了……」他用着带有哭腔的声音哀求,外面的天色不知道什么时候暗下来,但是对方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叶倾云手臂一捞将他抱了起来,自下而上的有力贯穿。
肉体撞击的声音,交合部位发出的淫靡水声,以及男子用着低沉喑哑的嗓子唤着「孝哉」的声音,和着另一个断断续续的低吟,直到天方初亮才静止下来。
方孝哉醒来的时候,只觉得浑身酸痛,被进入的地方还留有被填满的感觉,他伸手一摸,才发现那人的东西竟还深埋在自己体内,彼此的腿间都是一片黏稠和滑腻,顿时被一阵羞窘淹没。
但是他又不敢动弹,身后的人将他圈在怀里,背脊紧贴着他的胸膛,仿佛能感觉得到他的心跳,但是那根还插在他后庭里的东西让方孝哉想不去注意都难。
他只得将注意力放到窗外,外面淅淅沥沥的,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下起了雨,水珠从檐上滴落,形成一排漂亮的珠帘。
「下雨了啊。」
身后一声轻喃,叶倾云不知何时醒了过来,方孝哉想装睡,但是对方将欲望从他身体里抽出的感觉太过强烈,让他不由轻吟出声,感觉有温热的液体从没能马上闭合的穴口汩汩流了出来。
「抱歉,因为太高兴了,一时有点忘形……」叶倾云将亲吻落在他的耳根那里,手指轻柔地在他酸疼的腰间按揉,然后又念了一声,「外面下雨了……」
房间里还残留着没有散去的粟花香,情欲的气息暗自流淌,还有一种温馨恬淡的气氛。
方孝哉勾起嘴角淡淡地笑,然后转过身来,在叶倾云怀里寻了个舒服的位置,「是啊,外面下雨了……」
「所以,再睡一会儿吧。」
这就是我想要的,而你,也确实给予了……
——番外一《灯前细雨檐花落》完
番外二 中秋
方孝哉住的那间院子里,石桌上摆着月饼、美酒和几样精致的小食,天上悬着一轮明月如盘,时不时有烟火璀璨了天际。
方敬哉和封若尘抱着方肃去逛夜市,方孝哉一人坐在院子里悠然浅酌,像是在等什么人似的。
几天前,京城就已弥漫着浓厚的过节气氛,商市的铺面都结起了彩带,酒坊的生意好的让方家人都来不及喘气。
而及至中秋这天,则是更加热闹。
到了晚上,人们争相登楼赏月,丝竹箫管并作,夜市人马杂沓,文人雅士齐聚,猜
灯谜、放河灯,灯烛华灿,竟夕乃止。
月过中天,夜风渐起,方孝哉感觉有一丝凉意,便起身准备回去房里。看了眼桌上一动未动的小食,不由轻声叹了口气。
但没走两步,身后旋过一阵风,枝丛摇动,接着整个人被圈进一个温暖厚实的胸膛里,对方熟悉的气息将他包裹起来。
「你是在等我吗?」
叶倾云低沉的声音落在方孝哉耳边,方孝哉没有贪恋那份温暖,从他怀里脱开,然后转身看向叶倾云,「既然早就来了,为什么不进来?」叶倾云一身的冰冷湿气,显然在室外的夜色里待了很久。
叶倾云只牵过方孝哉的手,拉着他回到石桌边,坐下,「万家团圆的日子,我又不是你们方家的人,过来这里打扰你们总是不太好……」
所以你就打算站在外面或者在屋檐上偷偷摸摸地看一晚?
方孝哉心里暗笑面前这个大男人在某些情况下表现出来的孩子气,给彼此斟了一杯酒,「我说我要和家人一起过中秋,却也不是拒绝,还特意备了酒菜,结果……」
说着,拿起自己面前的那杯,正要凑到唇边,却不想叶倾云伸手过来拽住他的手,同时凑过来,就着方孝哉的手将那杯子琼浆喝了下去。
「这一杯,算是我陪罪。」叶倾云喑哑着声音说道,有些冰冷的沾了酒液的唇落在方孝哉唇上。
方孝哉尝到一嘴的清醇与甘冽,接着漾起无穷的甜蜜,他从来不知道,自家的酒原来还能品出这样的滋味……
是酒因人不同?还是人因酒相异?
叶倾云执起筷,也不管桌上的小食是否已冷,慢慢吃起来,这些年下来右手虽然恢复得很好,但是依然不太灵活,他反倒是习惯了用左手做一些日常的事情。
很多时候,一些人情世故就像左手和右手一样,硬是想要纠正过来,总是会得到相反的效果,但是顺其自然后,便成了习惯,习惯久了,就变成身体的本能。
方孝哉从盘子里拿了一个月饼递到叶倾云面前,「别光吃菜,这个,可不能少。」
叶倾云放下筷子接过月饼看了看,「还是你这里……过节的气氛更浓一些。」
方孝哉自然知道,夙叶山庄虽然人多,但是夙叶一直都是神智不清的状态,骆隐风和叶倾云虽然和好了,但依然很少回去。偌大的岛上,只有叶倾云一个人和着一帮弟兄,而弟兄们有些也有了家室,有些则回去和父母过节,到最后总是剩他孤零零一个人。
叱吒两淮的船王,也不过是个渴望亲情温暖的普通人。
看着叶倾云一点点把月饼吃完,他微微笑着取过酒壶和酒杯,「倾云,你跟我来。」便起身朝着廊上走去。
叶倾云没有多问,起身跟了上去。
方孝哉带着叶倾云到了方家的祖祠,沉重的大门吱呀一声打开,外面的月光透进来,将摆满牌位的地方一点一点照亮,但依然挥不去那种萦绕在里头的经久隔年的肃穆。
方孝哉将酒壶和酒杯在一旁放下,点上蜡烛,接着点上三炷香在祖先的牌位前拜了拜,将香插进香炉后,重新拿起酒壶和酒杯,招呼叶倾云过来。
叶倾云不知道方孝哉要让他做什么,大概是想起了曾经那次在这里冒犯了夏秀蓉的灵位,所以就让自己来这里陪罪。
无论过多久,这个为方孝哉诞下子嗣,陪伴他度过一段平淡温馨日子的女人,在方孝哉心里占据着极重的位置。
叶倾云虽然不甘心,但是他尊重方孝哉的决定。
方孝哉倒了一杯酒递给叶倾云,「这杯,先敬方家列祖列宗。」
叶倾云端着酒杯乖乖照做了。
接着方孝哉又倒了一杯酒,「这一杯,敬方夏氏。」
叶倾云端着酒杯的手抖了抖,但仍是一声不响地对着夏秀蓉牌位拜了下去。
方孝哉又给他斟了第三杯,嘴角浅浅地弧起,「这一杯,要敬我……」
叶倾云彻底糊涂了,不知道方孝哉到底在搞什么鬼,端着酒杯的手僵在那里,正要发问,没想到方孝哉径直伸手从他手里取下酒杯,一饮而尽。
「好了,敬过方家祖宗,敬过大夫人,敬过夫君,你以后就算是方家人了,爹爹那杯媳妇茶你可以明早再端给他。」
叶倾云几乎不敢相信的瞪大了眼睛,但见方孝哉嘴角划过一丝狡黠,转身背着手已经迈出了祠堂,不由在心里暗暗咬牙。
奸商!十足的大奸商。
叶倾云追了上去,「为什么要这么做?」
方孝哉笑着侧首,清澈的眸子里敛着月华如水,晶亮晶亮的,煞是好看,「这样,你以后逢年过节想回来就可以随时回来了。」
叶倾云不禁皱眉,「那我到底算什么身分?」
方孝哉依然淡笑,但是叶倾云总觉得自己被这个大奸商给摆了一道。
方孝哉说,「你都给大夫人敬过酒了,你还不明白自己的身分?方大少爷的二夫人?」
叶倾云不太高兴,露出别扭的表情,「我不要。」
「那就当妾好了。」
叶倾云索性扭过头去表达自己的不满。
两人说着已经走回到方孝哉的院子,方孝哉正要推开自己的房门,但是停下来。
「你确定你真的不愿意入我方家的门?」
就见眼前的男子敛了一身温润如玉的高华气质,嘴角浅浅笑着,儒雅温淡,让人不忍移目。
叶倾云磨了磨牙,一紧拳头,接着一手揽住方孝哉的腰,一手推门。
「倾云,你做什么?」
「今晚也算是你我洞房花烛夜,夫君怎能让奴婢一个人独卧孤枕?当然要由妾身侍候老爷就寝。」
「你不要用这么恶心的自称,还有你的手,快放开!听到没有?信不信我现在就休了你?」
「你以为两淮船王说娶就娶,说休就休的?既然娶了我,就要对我一辈子负责,当然还有我这么精神的兄弟……」
「你……啊!」
房内红烛曳曳,碧罗帐落,有人柔言细声,自门缝逸漏,羞涩了满庭芳华、月华似水。
——番外二《中秋》完
番外三 兰香
是夜,月色如水,洒落庭院,一地银辉,像似未尽的铅华。
人来人往的定城,喧闹了一日,在夜色里慢慢沉入寂静。
小二端着放了好几壶酒的食盘,脚步匆忙「嗒嗒嗒」地打廊上经过,路过拐角的时候被掌柜手一伸揪住了后领。
「急急忙忙地做什么?」掌柜压低了声音训斥,「要是撞到客人怎么办?」
小二露出几分委屈。
「大部分客人都已经睡下了,就今日里入住的那三位爷还在庭院里喝酒赏月,这不我给他们送酒去,去晚了那个红衣服的公子又要发难了。」
这一说,掌柜倒是想起来了,白日里有三位结伴出游的公子爷在客栈落脚。
其中两位一个潇洒倜傥,另一个温润有理,都拿着剑看来像是打江湖上混的,还有一位相对瘦弱些,清秀漂亮,着了一身红衣,像团火似的张扬和耀眼。
但这位红衣公子的脾气可不小,一会儿嫌房间朝向不好,一会儿嫌床不够软褥子不够干净,一会儿又嫌饭菜难吃酒难喝。
店里的伙计还不敢抱怨,有人就随口说了两句,下一刻就直挺挺地倒在地上,面色发黑口吐白沫,还是随行的那两位爷哄了他半天他才施恩一样地拿出解药来。
江湖中人得罪不起,最最得罪不起的就是这种脾气怪异的主。
掌柜挥挥手,示意小二快去,「知道那个公子难侍候就放机灵点。」
「哎!哎!」小二一边点头,一边急急忙忙地把酒送到庭院里,还没进去,就见眼前一团红色一晃,接着「哎哟」出声,连退了两步,才险些没撞到突然出现在面前的这个人身上。
「就让你去拿几壶酒,怎么这么磨蹭?」
小二抬头,见到眼前站着的就是那个很难侍候的红衣公子,脸都吓得白了,哆嗦得连说话都开始结巴,「酒、酒都喝完了,所、所以下到酒窖里去拿了,是好酒,陈年的好酒。」
眼前的男子一头黑发瀑布一样地顺在肩头,身上的红衣像日落后的云蒸霞蔚,越发衬得他皮肤白皙如脂。但此刻他冷着脸,削薄的唇抿紧着,更像是杀人不眨眼的罗刹。
小二被他看得背脊上冷汗冒了一层又一层,见他伸手过来,连忙闭上眼睛缩起肩膀,心里连连念叨「阿弥陀佛,菩萨救命!」,但等了等,却什么也没发生,只是手里的食盘轻了一些。
小二小心翼翼睁开眼睛,就见男子取了一壶酒揭开壶盖在闻,大概这酒还合他心意,他嘴角微微一弯,露出一抹笑,这一笑透着一股说不上来的媚,但这媚里是带毒的,再诱人也没人敢亲近。
「这酒还差不多。」男子说着将食盘上的酒都取走了,就径直转身,「你回去吧,等需要的时候我会再吩咐你的。」
小二长吐了一口气,感觉自己好像死了一次。
这是上官兰容、骆隐风还有叶倾云一同出游回程的路上。
他们落脚的客栈虽然有点破旧,但庭院整理得不错,上官兰容本来就喜欢侍弄花草,便拖上骆隐风和叶倾云一同霸占了庭院喝酒赏月,兴致高了,骆隐风和叶倾云就着月色耍起剑来。
上官兰容一脚刚踏进庭院,便整个人如被人点穴定住一般,他眼睛眨也不眨着看着面前的庭院。
夜花飘香,月华如梦,一道纤长挺拔的身影慢慢走近另一个已然醉倒趴在石桌上的身影,就见那抹身影伸出手来在醉倒那人的脸上抚过,接着缓缓弯下腰,两道身影叠在了一起。
上官兰容咬着牙,狠狠捏紧手里的酒壶,在那道身影直起身一点点退开的时候,愤而转身。
三人从小一块长大,一同练武学习,闯了祸一同受罚,曾几何时,自己开始对那个人有了别样的情愫?
明知道对方也是男子,明知道他只把自己当作弟弟一样看待,但就是不能控制的,整颗心都扑在了他的身上。
小时候他是三个人里身体最弱的,所以他宠着他,惯出了他一身骄纵傲慢的脾气,后来总是惹事,也只是想要看他知道真相以后无可奈何地训斥自己的表情。
他不想彼此间只是兄弟的情谊,他想要可以跨过那道槛,让他只属于自己一个人,但……事与愿违。
如同自己一般,那个人心里也藏着一个人,深深地,从不表露出来,若不是他看他的眼神就和自己看他的眼神一样,上官兰容永远也不会知道那个人心底竟然存着那样一份不伦之恋。
但是他还是想要那个人,想要他只属于自己,就算让那个人众叛亲离,就算自己犯下不可饶恕的罪过,他也不会后悔……
只要那个人的身边,只剩下自己。
「伤口长得很好……可以了。」柳飞花退开,自己转着轮椅回到桌边。
叶倾云服侍方孝哉把衣衫一件件穿回去,在叶倾云帮他束上腰带的时候,柳飞花对方孝哉淡淡开口,「我见方大少爷的气色不是很好,请方大少爷坐到这里,我帮你把一下脉。」
这一说,叶倾云脸上立时露出担忧的神情,但越是担心手上的动作越不利索,反而是方孝哉更平静些,在他手上拍了拍,示意他不要担心。
每年春天回暖之际,叶倾云便会带方孝哉来药王谷,让谷主柳飞花诊视两人的旧伤。
柳飞花性格有点古怪,虽然医术高明,但常年待在药王谷里避人不见,不过对于叶倾云和方孝哉的来访,倒没有太多的拒绝。
方孝哉在桌边坐了下来,将手搁在小枕上,柳飞花将手指搭在他的脉门上,仔细听他的脉相。
叶倾云在旁紧张极了,偏偏柳飞花不露声色,只偶尔歪着头沉吟,或问方孝哉一、两个问题,比如每日几时休息、三餐是否按时,不痛不痒听起来似乎无关紧要,让叶倾云越发焦躁。
见他如此,方孝哉动作很轻地伸出另一只手,钻进叶倾云的袖子底下寻到他的手,握住,然后轻轻捏了两下,示意他不要那么紧张,但是显然没有太大的用处。
又过了半盏茶的工夫,柳飞花这才收回搭着方孝哉脉门上的手,然后微微笑了起来。
「是我想多了,方大少爷你气血顺畅,只是……」
叶倾云先还松了口气,但是紧接着听到后面两个字,整个人又倏忽一下绷紧。
见他如此,柳飞花笑意更甚,完全是那种捉弄了人之后的得意,连方孝哉也察觉到他似乎是故意要叶倾云着急。
「敢问先生,我的身体有何大碍?」
「没什么大碍,只是精气不足又缺少休息,让叶船王晚上收敛一下便好,我给你开个药方,回去吃个几天就行,然后多注意休息。」
闻言,方孝哉先是愣了一愣,接着轰的一下,从脸红到脖子根,一时竟不知道说什么好。
叶倾云也是愣住,但是很快明白过来刚才柳飞花的种种表现都是在耍自己,害自己担心的一颗心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但在这位救命恩人面前又不能生气,只能把憋屈往肚子里吞,低头看方孝哉的时候还被他瞪了一眼,于是叶船王深感委屈。
柳飞花大概心情很好,执着笔在纸上写下方子,嘴角还挂着淡淡的笑。
「大概谁也不会相信,曾经那样桀骜、张狂肆意的江寇船王,竟会为了一个人,改变那么多。」写完,拿起来吹了吹,让墨快干,然后示意换叶倾云坐下来。
「因为总要有人让步的,如果不让步也许就要永远失去,那样痛苦一辈子的话,相比较下来,只是退让一步,又有何损失?」
叶倾云说着,回头看向方孝哉,「我说过的,他想要的,我都能给,我从不食言。」
听到他这么说,柳飞花脸上的表情却是黯然了一些,然后喃喃轻叹。
「是吗……真好。」
两人都诊视完,柳飞花命身边的小童送他们出谷,在出门的时候,正好和上官兰容撞了个正着。
上官兰容手里抱着个杵臼,眼神毒辣辣地盯着方孝哉,手里一下没一下地捣着药。
叶倾云将方孝哉往自己身后拉了一点,语气温和地问他,「上官,你在这里过得还好吧?」
上官兰容撇开头,哼了一声,「你看就知道了。」
被柳飞花带走之后,叶倾云虽然知道上官兰容一直都在药王谷里,但这也是第一次见他。
不过看起来柳飞花应该没有怎么亏待他,他比被囚在万花岛上时气色好了很多,神智也清醒了,当然叶倾云仍然怀疑那个时候上官兰容是在装疯。
感觉叶倾云一直在打量自己,上官兰容回头恶狠狠道,「看到我这么落魄你们满意了吗?还不赶快带着那个人滚!」
叶倾云回头看向柳飞花,柳飞花已经转动轮椅到了门口,他点点头,示意他们可以离开,于是叶倾云便向他拱手一揖,然后拉着方孝哉在小童带领下朝门口走去。
见他们的身影在廊上越走越远,上官兰容目中无人的态度软了一些,原还傲慢的表情一点点沉了下来,最后都化成了无尽的惆伥和低落。
上官兰容看向柳飞花,「柳飞花,你若杀了方孝哉,你要我做什么我都答应你……」然后又将视线落在廊上,恨恨地道,「我得不到,他也别想得到!」
柳飞花抬头看了他一眼,淡淡道,「我只救命,从不杀人。」
「呵呵!」上官兰容笑了起来,「那些被你拒绝在谷外的病者,只能眼睁睁的等死,你还敢说自己从不杀人?」
柳飞花面色不改,丝毫不为所动,「那是他们的命,上天注定的。」
「命?」
上官兰容脸上的笑意漾起了几分苦涩,然后失了神一般地重复念着这个词,最后有些癫狂的大声笑了出来,笑过之后,脸上的表情更为落寞,他眼神痴痴地,望着叶倾云和方孝哉离开的方向。
「命……但是我从来不信命!」
这样说着,上官兰容抱着杵臼转身默默走开。
小童送两人出谷之后回来,见柳飞花一个人呆坐在门口,再看过去,发现上官兰容在走廊上走远的身影,他走上前将柳飞花推回房里,「有件事,不知道环儿该不该问?」
「什么?」
「就是那个上官公子……谷主为什么要……」
环儿有些吞吞吐吐,其实上官兰容初来的时候他们这帮小童没少吃过苦头,以致现在看到上官兰容还都绕着道走。
「你想说,上官那人心思恶毒,下手也不留情,为什么我要留下他?」
环儿用力点了点头。
柳飞花抬眼看向门外,嘴角挂着淡笑,仿佛陷入很久以前的回忆里,半晌,才听他轻声叹了一句。
「因为,『兰为王者香』。」(注)
环儿挠了挠脑袋,没能理解这句话的含义。
「你腿脚不方便,怎么也不带个人一起出门?」
「幸好我今天心情不爽,正想找人出气,也见不得这么多人欺负一个残废。」
「喏,这包毒粉给你,下次再遇到要为难你的人,就直接洒过去。」
兰为王者香……
那一日,他眼中,除了那片耀眼的红,再容不下别的色彩。
注:孔子酷爱兰花,有「兰为王者香」之语。此言含义一是兰香为香中之王,一株好的兰花开放的时候,整个山谷闻不到别的花香,这是兰香香氛丰富的生物学特性。二是,兰只为王者而香。兰隐于幽深的山谷中,不开花时,与群草无异,只有王者,才能认识兰所蕴含的思想价值,从而去深山中寻访。
——番外三《兰香》完
This entry was posted on 2010/10/16 at 上午2:05:00. You can follow any responses to this entry through the RSS 2.0. You can leave a respons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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