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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方少年郎》作者:钟晓生
楔子
先帝未及而立之年染疾,不治而崩,只留一子东方睦,尚在始龀之年。
丞相年亘,大将军郞正及明王爷东方晗一致拥立小皇子登基,尊号泰皇帝,以求国泰民安,最重要的是龙体泰安,别再随他短命的爹。
前皇后邵婉桃李年华就成了太后,宫廷里没历练几年,对权谋之术束手无策,娘家也不过出了个兵部尚书,后台显然不够硬。眼见着大将军郞正手握重兵,明王爷东方晗结党弄权,成为朝廷两大毒瘤,他们孤儿寡母的既然成不了事,也就睁眼闭眼观虎斗去了,偶尔稍稍出点力也只求尽力维持郞正和东方晗势均力敌,自己好在夹缝中维生。
东方晗乃先帝之弟,时年也不过十七八岁,世人皆道其当年支持小皇子登基不过是出于自己年纪尚幼,羽翼不够丰满的权且之计,其决计该是个奸王。
其后几年朝臣多不满幼子继位,自己又没那个本事取而代之,见风使舵的本事还是有的,眼见幼子成不了什么气候,便纷纷投入王爷或将军旗下,眼见东方晗权布朝野,也只有郞正能与其互相制衡了。
至于丞相年亘——
第一章
我坐在相府的院子里悠闲的饮了口茶,眼却一刻不曾离开一旁抚琴的年亘。
年亘做官该有的本事没有,才情却实在是举国难觅的。
平日无事我总要恬着脸往丞相府凑,依年亘不愿与朝臣交往过密的性情,对此自然是不满的,奈何我皮厚不怕冰脸冷语。
或是借着送些新茶的由头赖到晚膳的时刻,年亘脸薄,也不好硬赶,只得留我共用膳,虽都是符实的粗茶淡饭,我尝来也比尚书府的膳食强了百倍;
或者心气不顺,请年相看着同朝为官的面上做些开解,年亘对此更加无语,也就顺着我弹些酸曲,常常把我哄得眉开眼笑。
相府布置虽简洁低调,年亘抚的那琴却看得出极好的。幼时我娘尚在之时便有一把西域来的马尾檀木琴,年亘的琴与那把有些相像,又看得出更要好了甚多。
我惬意的靠在太妃椅上剥杏仁,手上动着,眼却盯着拂琴者,只觉般般入画,雾里看花。美得不真切了。
一曲罢,年亘待余音止歇, 问道:如何?
我谄媚的笑:"甚好甚好,颇有浮云柳絮无根蒂,天地阔远随飞扬之意境,我都听醉了。"同时连忙递一碗上我方才剥好的杏仁。
年亘嘴角抽了抽,道:"看来在下的琴技还需勤加练习了,《高山流水》竟让邵大人听出浮云柳絮来。"
我忙道:"哪里哪里,是我不懂欣赏罢了。长卿的琴技早已出神入化了。"
年亘接了我手里的碗置于腿上,纤指夹起一枚杏仁放入丹唇,细嚼慢吞,那优雅的模样颇有谪仙人的风骨,我又看得飘飘然了。
虽说是两朝元老,年亘也不过年近而立——这要怪本朝腐败的传统,子袭父爵。上任丞相年天肴本只有一女年娆,后老年得子,独子不及弱冠,老人家就薨了,年亘袭爵,年少不说,生的又是阆苑奇葩,仙风道骨,全然一副清秀书生不沾尘世的模样,全然镇不住丞相如此高位。
幸其曾为先帝侍读,先帝对其极其赏识,几乎视其为亲弟,对明王都没有这份亲近,为让其在朝中立稳脚跟,遂将其姊年娆嫁于大将军郞正。郞正多年来虽纳了几个妾,却一直空着正妻之位。
皇帝一旨下来,郞正全然没异议,明媒正娶纳了年娆为正室。
有了联姻关系,加之年亘为人刚正,甚至正直到迂腐的程度,不勾朋不结党,与其姐夫郞正也毫不亲近;手里的实权又少,逐渐也就无人有异议了——就像我这兵部尚书,从几品也只是个虚衔,人又何必与虚的东西过不去。
我又瞧了瞧年亘的琴,随口问道:"长卿,你的琴是西域来的?"
年亘一愣,复又笑道:"是啊,友人去了趟西域,见了这琴觉得衬我,便带来送我了。没想到邵大人不懂听琴,却颇懂识琴。"
我未及解释,却见相府上一小厮快步向这走来,低声与年亘禀了两句。
年亘转脸对我道:"邵大人,看来今日不能留你晚膳了。你府上下人来报,有贵客到访。"
我回到尚书府,脚方踏进府门,总管王安即凑上来禀道:"明王已在前厅里候了大人半个时辰了。"
我点了点头,回屋里更了件衣服出来到了前厅,厅中人天资绰约,凤目狭长,神色慵懒却又透着些狡黠,我心里暗叹,果然愈来愈有奸王的模样。
东方晗见我来了,将手中的茶杯放到一旁,挑眉道:"昭衍,你可叫本王好等。"
我背上下了些冷汗,谄笑着上前:"王爷突然造访,也不事前说一声,害下官怠慢了……王爷还是莫称下官表字,直称下官邵昀便好。"
东方晗笑道:"我三天两头来你府上,还要回回事先你同招呼么……你不愿本王叫你昭衍,本王却想你称我一声明曦。"
我有些无语,这称呼上的问题说来也不是一日两日了,我百般坚持,东方晗不急不恼,也不放弃在这个问题上同我的纠缠。
当真是别扭的很。
我不开口,东方晗也不强求,手里把玩着一旁的茶杯:"昭衍,你待本王未免太过小气了,今日又是这等普通货色。"
我皱眉,东方晗爱喝君山银针,偏偏我府上有极好的,连宫里头的都未必比的上。我也并非舍不得那些干巴巴的叶子,品茶这种高雅的活儿不是我等庸人做的。
只是……只是年亘也爱喝黄茶罢了。
我竭力将话说得理直气壮,掩饰去小小的心虚:"王爷说笑了,我这儿的粗茶怎比的上宫里的御茶呢。不过好茶自是难得的,量也是少。王爷若是喜欢,下回我得了便差人给王爷送去些……不知王爷今日大驾敝府所为何事?"
东方晗不置可否的笑笑,放下茶杯。"也没什么事,只不过几日不见,竟是有些想你了。"
我更加无语,东方晗向来不放过任何言语上作弄人的机会。我内心腹诽道,也不知你想的是我还是那君山银针。此话自然不会说出口。
东方晗继续:"顺便来同你说声,太后要见你。明日下了朝你莫急着回府,进宫见见太后,姊弟团聚下也好,你许久未去看她了。"
我敛着眼静了会,恭敬道:"下官知道了。"
当年邵婉嫁入宫里的时候,我爹还悠闲地做着兵部尚书。可惜先帝去的早,正当壮年的时候国舅却成了太后她爹。小外甥少不经事,奸王东方晗与佞将郎正弄权,做外戚势力不够,见风使舵心里不甘,只得费劲了心思左右周旋,指望着有一日皇权重掌。可惜没等到那一日就英年早逝了。
太后一道旨下来,子承父爵,我年纪轻轻就做了兵部尚书——朝中倒也没人不满,在这个特殊时期兵部尚书有品没权,兵都是郞正和东方晗的,我不过是领个虚衔。
东方晗叹道:"称什么下官……昭衍平日里对年亘那根木头也是如此拘谨么?"
我忍住笑意,严肃道:"王爷这样称呼年相恐怕不太好吧。"
事实上,东方晗说年亘迂腐冥顽也不算冤枉。
前些年我那小外甥十五岁时南方起了场小小的暴动,原因是老套的官逼民反——荒年加上地方官吸血刮骨,百姓活不下去了操起镰刀锄头铲子就冲向官府。
正巧两江总督那天闲来无事去地方府衙视察视察新收刮来的民脂民膏可有什么新鲜可入眼的宝贝,被一个不长眼的一锄头开了瓢。此事立刻传到京里,惊了龙椅上的,更惊了朝堂上肥的流油的官员们。
官府即刻出兵,两天就镇压了暴动,顺便将当时参与砸官府的农民里用锄头的就地正法了,其余收押候审,等上头的命令。
然官府此举无疑让民愤更重,眼看小小的暴动就要变成大规模的起义,小皇帝当机立断采取怀柔政策,开仓赈粮,另派一名朝中大员为钦差,肃查地方官员私自征收苛捐杂税,贪污舞弊一事。
过了几天为安抚民心,又下令将收押的一干参与暴乱的农民全部释放——只是冤了那几个用锄头的兄弟。
我在为年亘出任钦差下江南的饯行席上曾道:"冤孽啊。我听说有几个农民本打算前些天锄地,谁知江南第一楼新来了个叫飞燕的姑娘,大家都搁下农活去看了,耽误了两天才锄的地,谁知在田里正干着呢,碰巧赶上有人煽动造反,于是拎着锄头就去了——这不,命就交代在锄头上了。其实都怨那个叫飞燕的姑娘。所以说,长卿,此番下江南,红颜祸水你可千万沾不得!"
年亘自然是不辱皇命。
到江南不出一月已查到两江涉案官员一百三十六名,遇到暗杀五起——年亘出发前我求我那小外甥派了几位锦衣卫中高手贴身保护,这才让年相完整的回了京。
但之后的事更让人头疼。地方官舞弊,没有朝中大员做后台,也弄不出什么山水来。年亘一回京便带着江南找到的证据和供词继续查,颇拉了一大批官员下水,其中一品大员两名,二品三名,三品及以下下水近三分之一。
本来嘛,无官不贪无商不奸,我相信另外三分之二并非清白,而是手段高明了些没让年亘一并查到。这朝堂之上真正两袖清风的除了年亘找不出第二个……咳咳,当然还有我。
小皇帝拿着名册脸都青了,当场就想哭鼻子——不是气的不是惊得而是吓的。
名册上洋洋洒洒几十页的名字小皇帝都懒得看,光翻开第一页就发现上面没有一个名字他能拿来做鸡——杀鸡儆猴的倒霉蛋。
不是大将军的得力助手就是王爷的心腹,别说严惩,就是提来问个话都怕东方晗和郎正不满。
东方睦悔的想死,不是悔他没尽好当皇帝的职——本来嘛,也没有什么职好让他尽的,只是痛心为何派了年亘去查案。
而让他悔死之后又气活的是丢了这么大个难题给他后的年亘一脸忧国忧民痛心之情跪在地上言辞恳切的请小皇帝严惩一干涉案人员。
小皇帝让年亘先回府,待他好好考量应该如何处置一干贪官。
当天晚上宫内走火,唯一的损失只有一个柜子——不巧正是放名册的柜子。
不过万幸中的不幸,小皇帝还没来得及假装痛心证据丢失,年亘便安慰道:"皇上莫着急,烧了便烧了,那名册臣已全背下来了。回头再写一份,明日便呈给皇上。"
小皇帝跳起来就想去掐年亘,最好能一把火把他脑子里的仁义道德圣人之言统统烧了,终究没舍得——这是朝中难得一心向着他的人了。
最终东方晗和郎正也觉得事情闹的太大了,手下人太放肆,毕竟动摇了国之根本对谁都没有好处,于是各自牺牲了些人拿去伏法了做做样子,此事也就了了。
而自年相回京后直到此事结束,过的最不安生的便是我了。
我日日找尽理由赖在相府,甚至瞒着邵婉和小皇帝用兵符调动了一批锦衣卫守卫丞相府,以防我的长卿被人行刺,交代了去。
赖的时日久了借口都用遍了,我索性下令翻新尚书府,以给我个府中不便住人的相府常住理由。然而开工第一天便被东方晗派人拦了,放话不许改动尚书府的一草一木,我无语凝噎,这到底是谁的府邸!
奈何斗不过明王爷,只得收工,改为翻新尚书府大门——不许动府中,动府门总行了吧,好歹我也是皇帝的舅舅,装饰装饰门面总是应该的。
于是一扇大门修了一足月,我就在相府赖了一足月。说是赖,其实我也是奉了密旨在身办实事的。
每日下了朝我便追着年亘念如今江湖上流传的一本小说。此小说的最大特点在于人物庞杂,光主角就有一百单八位,跑龙套的更是数不清。
"话说赵一钱二张三李四王五赵六朱七周八吴九……在山上与那冯壹陈贰孔叁曹肆江伍贾陆柴柒马捌方玖……会合之后,决定去找宋甲齐乙鲁丙余丁康戊汪己傅庚金辛魏壬陶癸报仇。"
甚至在年亘入睡之后我还半夜袭床——听说人在入睡之后听见的东西记得尤其牢。
"六月初三,赵大宝王二麻子李小七钱小幺厉小虎付二毛商量着一起吃顿酒。"
终于把年亘念糊涂了,风头也过去了,尚书府大门也修完了。
第二章
再见年亘是第二日早朝。
高位上的少年已长成十七八,生的也是干净秀气,少了份威严阴狠,不该是居高位者的样子。
我悄悄抬眼望了望立在头排的年亘,他的背影亦是端直的很。
本朝歪斜之风盛行,偏偏剩了两股清流于世,一股便是年亘,另一股——不巧,便是在下。
他人看来我当与东方晗关系甚好,如何也该是个王爷党,东方晗三天两日过我府中,熟络的跟自己的王府似的——好吧,虽然我府上的确因此多了很多奇珍异宝,但我决计是个清官,钱财此等污浊之物怎能入了我清明的眼睛。
更何况,我知道东方晗醉翁之意不在酒,这份亲近并非是冲着我来的。
依关系说,太后是我姊,皇帝是我外甥,郞正和东方晗与我非亲非故,我胳膊肘自然要往里拐,不攀附权势,只尊崇皇权。
事实上,高风亮节,赤胆忠心决计与我无关,我心里只一条处事之则:年亘不结党营私,我便不拉帮结派;年亘两袖清风,我便廉洁奉公;年亘不娶妻纳妾,我便不近女色……
年亘尊皇权,我便听皇命。
我只一心思慕年相,决无贰心。
故有时候我更希望年亘不是个忠臣,起码忠的不是我那小外甥,人多点见风使舵的本事也不是坏事,还能少赔上几条性命。
我这外甥能坐的稳是最好,这位子上的人若是易了主,我只怕被圣人思想洗脑的年丞相会忠烈到一臣不侍二主,为这江山皇权陪葬。
今日朝议大抵完成,小皇帝例行公事的问道:诸位爱卿可还有奏要上?
却见礼部尚书柴晋上前一步,朗声奏道:大将军郎正奉命平叛北藩之乱,今叛乱已定,大将军不日回京。郞大将军立了大功,请皇上封赏。
小皇帝道:爱卿觉得赏什么好?
柴晋道:郎大将军此番行军劳累,请皇上在宫中为将军及其亲兵设宴接风,在午门外为全军设宴。向天下人昭示皇上爱军之心,让众将士感受皇上的体恤之情,更效忠我皇忠于朝廷。
睦儿的脸色瞬间变了变——让军队进宫?这大约是几百年来历届皇帝听过的最荒诞的笑话了。更可笑的是,他却没胆在朝堂上直斥其非,治个罪之类的,只能指望他人站出来捍卫下有名无实的皇权。
朝中几名王爷党嘲讽一笑,未及开口,却被人抢了先。
"大胆柴晋!效忠皇命本就是天经地义之事。让郎将军带亲兵进宫?你视我皇家颜面何在!历朝历届岂有这等荒唐之事?我看你这不懂礼的礼部尚书是不用再做了!"年亘薄怒,玉面泛红,激动地很。
柴晋却是胸有成竹,斜睨了一眼年亘,道:"年丞相,做人莫要这么迂腐。前朝没开这样的先河是因没出现过郞将军这样的将才。天赋神将于我朝,难道不该为其破例么。"
这话却是睁眼瞎话了。只要是有战事之年,哪朝没几员过人的大将?祖皇帝开国元勋李将军,瑞安皇帝的费将军——除了狼子野心,郎正没一项比的过他们。
年亘更怒,狠狠一拂袖子,咬牙切齿吐出几字:"虎狼之心。"
朝中气氛顿时僵了,两方对峙不下,相互怒视着。
眼见局势僵持难下,方才一直闭目养神的东方晗缓缓道:"礼部尚书此言倒有些道理,郞将军确为不可多得的人才,为他开个先例倒也未尝不可。既然年相不放心,不如就将设宴一事交由年相安排如何?"
此言无异于一记惊雷,朝臣闻言皆倒抽一口冷气,连提议的柴晋都一时不知所措,东方晗竟会出言帮大将军一党。
而东方晗一脸不过办场寻常家宴的神情,叫人琢磨不透他的心思。
小皇帝几乎要从龙椅上摔下来,跺跺脚不玩算了,你们各自心怀鬼胎,爱怎么闹就怎么闹,干嘛非要在朕家里闹,谁爱当皇帝谁当,反正朕当不下去了。
不过他挺多腹诽一下,龙爪一挥:准了,就按明王说的办,年相你回去准备准备,郎正还有两个月回京。爱卿们有事退朝,无事还退朝吧。
下了朝,我随总管太监张千山公公去了御花园,打赏完张公公他便退下了,我独自走进梅林里一亭。
邵婉见我来了便屏退了宫女。
我上前行礼:"微臣叩见太后娘娘。"
邵婉叹气:"昭衍,此处无人,何必如此拘礼。连你都如此生分,本宫如今当真是寻不到可以亲近的人了么。"
我起身,犹豫片刻还是道:"姐,叫我邵昀便好。"
邵婉摇头道:"罢了罢了,这么多年你还是这样。"
叹了口气,接着道:"邵昀,如今朝里这形势你也是看得清楚的,我和皇儿能信任的人也唯有你和年大人了,若是东方晗和郞正两相制衡我们也能勉强维持个安稳,倘若有一天撑不住这局面了我们便是第一件牺牲品。"
我心下不忍,安慰道:"姐,这么些年不也安稳过下来了么,他们两家若是这能分出个高下也不至于等到今朝。睦儿如今也长大了,能亲自处理政务了。权势这东西,不会总是叫一个人握在手里的,慢慢来,总能把该拿的东西拿回来的。"
邵婉道:"我也道是如此,自欺欺人了这么些年,还以为能一直这么过下去了。今日朝堂上的事方才已有人向我禀了。看来郎正早已坐不住了。边关传来消息,郞正那厮原是奉命平定北边藩国叛乱的,谁知两方只是派先头部队探了探火候,往来了几个使者,就报捷回京了。"
我奇道:"不是说郎正是凯旋而归么?难道根本没有打?"
邵婉道:"本来郞正平定北藩也是志在必得之事,若是能两败俱伤也好挫挫他的势头。而然这番下来,必定是他和藩国达成了什么共识,若是藩国与他合作,怕这天下就要姓郞了!"
我张了张嘴,又抿唇,犹豫再三还是说道:"姐,这郞正且不说,我相信明王爷他会护着睦儿的……我这么多年也一直觉得明王还是念着旧情的,不然当初郞正去退外敌的时候京城早已在他掌控之下,他若真想变天你我今日也不能在这说这番话。况且他自从那事之后,便一直都……"
邵婉神色旋即黯淡了下来,半晌才道:"念情……呵呵,也不知他念的是谁的情……邵昀,年丞相固然是个忠心之人,但他如此……如此清正的官,实在是叫我指望不上。我能靠的也只有你。"
我不知邵婉所言何意,咬咬下唇,低声道:"倘若当真要变天,保不住江山,我也能保全姐姐和睦儿的性命。"
邵婉闭上眼睛,神色疲惫,半响才道:"你安排吧。能那样……也足够了。"
我低头告退。
御花园里桃李争艳,我一路只是走马观花,心里念着方才的话。
身为帝王权臣,再不济手里也总要有道保命符。
锦衣卫不是王爷党也不是将军党,骠骑将军(统领禁军者)是前兵部侍郎门下,锦衣卫也统统是前兵部侍郎亲自带出来的,如今只听我的调遣。这算的上皇帝党手上唯一的兵权——虽然少的可怜。
不过若非如此,哪天那位大人高兴了随便一挥手就可以逼宫,龙位上换了人都可以不声不响滴血不沾。
故比起战场上几万大军,还是这支队伍称心的多,远水毕竟解不了近渴,在这种随时要变天的宫里,有支忠心耿耿能拼死保你从密道里逃出去的队伍就要感谢上天有好生之德了。
出了御花园,见一绯色身影慢行前方,我心中积云登时尽数褪去。
我快步上前道:"长卿!"
年亘一滞,转头看我。
"邵大人。"
我脸色一沉:"长卿,早说过朝堂之下叫我表字便是。"
年亘依旧沉着脸颇为严肃,看着令人心虚,不禁反省自己近来做了什么亏心事。我真觉年亘不该任丞相一职,若是作了刑部尚书,只须跟犯人同处一屋,不出一日犯人定会招供。
年亘在此想来是退朝之后小皇帝招他商量设宴之事。
"长卿,此处遇见便算是巧了,不如我们一起走出宫去可好。"
年亘虚眼看了看我,微微颌首,我心情霎时好的很,一时忘了轻重,一胳膊搭上年亘的肩道:"走走走,最近我府上进了一批新的君山银针,我知道长卿你爱喝此茶,一直都为你留着呢。"
年亘身子一僵,我惊觉越礼了,忙收回手讪笑道:"对不住,我一时高兴,越礼了,长卿莫要怪罪。"
年亘正要开口,却听身后悠然的声音响起:"昭衍,你这般厚此薄彼可不够意思。"
第三章
我只觉寒毛立起,缓缓回身,做出无辜又惊讶的笑容道:"这不是明王殿下么。我正想着新茶到了,要派下人去您府上下请帖,就在这遇上了,可巧。"
东方晗亦作恍然状:"那真是巧了。不知昭衍现在可欢迎我过府一叙?"
我面上讪讪,只得强应:"那是自然,王爷肯赏光,是下官的荣幸。"
东方晗又转脸对年亘道:"不知年相可有空?正巧本王有事与你们商量。"
年亘一脸云轻风淡:"下官恭敬不如从命。"
到了府上,总管王安迎上来,见这难得的阵容也不由愣了一下,随即下跪请安。
东方晗挥手让其免礼,踏入厅中坐上主位,俨然一副主人的架势。
我也不理这位自来熟的王爷,拱手道:"年大人请。"
年亘微微颌首,踏入厅中,在宾位入座,我即刻吩咐下人上茶,在年亘边上坐下。
入座之后谁也不急着开口,长卿即使坐时脊梁依旧挺立,常年一派国之栋梁青松不倒的模样,红唇皓齿的佳公子之貌配上其自有的仙风道骨之气,深得我心。
而东方晗随意斜靠在檀木椅背上,指甲随意地在扶手上轻画,等着下人奉茶。
下人奉上茶来,东方晗托起紫砂茶杯,微微移了移茶盖,只觉清香阵阵。又放下杯子待其不再烫口。
"果然是上品君山银针。年大人,本王这回可是沾了你的面子才有幸喝的到这等好茶。"
东方晗与年亘说的此番话,眼睛却直盯着我。
我被瞧得有些心虚,清清嗓子道:"不知明王殿下有什么要与我和长……年大人商量的?"
东方晗又托起茶杯饮了一口,不紧不慢道:"今日之事两位也瞧见了,这郎正的野心怕是已膨胀的收不住了。看来祸事将起啊。"
年亘皱眉:"下官好奇的是王爷为何要赞同此事?这等荒诞的提议根本不该有转圜的余地。"
东方晗耸耸肩道:"本王也是一时好奇,不知郞将军此番打的到底是什么主意……若是就这么拒绝了岂不是错过了将好戏放在台面上的机会?"
年亘怒极反笑:"难道明王殿下打算赌上皇上的安危看场戏?"
我见年亘上火,忙谄媚地递上已凉却的茶道:"年相莫着急,先喝一口再听听明王的打算。"
年亘压了压脾气,随意饮了一口放下杯子。
东方晗却依旧不急入正题,旨在挠得他人心痒。
"年相如此不用心品茶,真是辜负了昭衍一番心意。"
我冷汗又下,却不知说些什么。东方晗瞧我窘迫的样子倒是乐的很。
"郎正此去削藩,回报是凯旋而归,可线人报来的结果却是他根本没有打。"东方晗终于收起戏谑正经起来。
年亘奇道:"没有打?那是如何收的场?"
东方晗笑道:"年相不明白么?朝廷要削藩,虽然北藩不成大气候,郎正真要打还是要伤点元气的。不如达成协议,各取所需……"
年亘大惊,手碰翻了茶杯,茶汁洒了一地,登时满屋清香。
东方晗皱眉道:"可惜了好茶。"
东方晗此番说法倒是与邵婉一致,看来郎正已决定孤注一掷。眼下我哪顾得上什么茶,只急着弄清东方晗的态度。
"敢问明王殿下今日在朝堂上同意了柴晋的提议可是有什么对策?"
东方晗挑眉看我,道:"昭衍希望我这个'奸王'做什么呢。"
年亘拳头紧握,狠狠盯着东方晗道:"王爷!如今形势紧迫,你却说这样的话,到底安得什么心!"
东方晗冷笑:"如果我没记错,郎正还是年大人的姐夫吧。年大人当真不知他想做什么?"
年亘一拍桌子:"莫将我与此等奸人相提并论!家姊既已出嫁,就已不归我年家管,她若真糊涂了随着做了什么奸邪之事,我决不顾念亲情。"
东方晗笑道:"呵,说笑罢了,年相当真开不起玩笑。谁都知道年大人为我朝第一忠臣,与郎正自然是无干连的。"
我见年亘已气的脸色发白,指甲几欲嵌进掌心,心疼的紧,忙道:"王爷莫要再说笑了,谁都知道王爷一向疼爱你那皇帝侄儿,又怎么会是奸王呢。我想今日朝堂之上王爷必已有打算。"
东方晗耸耸肩:"郎正要反,难道不让他办这场接风宴他就不反了么?"
我道:"自然不是。"
东方晗接着道:"那便是了,与其待他玩阴的,不如就陪他一起唱这出戏。让年相来办这场宴席更能确保周全。还要烦劳年大人费心布置好每一处,让郎正全部势力都只能放在明处,不至于给我们使个措手不及便是。其余的我自会安排。"
听东方晗之言我心登时宽了许多。
东方晗与年亘再谈论了些接风宴的细节与要求,年亘便先回府着手准备了。
东方晗颇有深意地望着我:"昭衍可还有什么话要说?"
我谄笑:"明曦,别人道你是奸王我从来都不信,我知道你向来是最重情的。"
东方晗柳眉一挑:"重情?昭衍以为我重的是何人的情?"
我笑得有些暧昧:"王爷何苦与我装糊涂……重的是谁的情,难不成还是我是么。"
东方晗不置可否的挑眉,我笑得恨不得脸上诞出两朵花儿来:"当年王爷握着邵婉的手说要娶她为妃,我与二皇子都瞧见了。"
只可惜睿皇帝当年坚持将邵婉许给了太子,东方晗消沉了几年,后京城盛传明王好男风,想来是受了情伤所致。
东方晗脸色瞬间冷了些,轻喃道:"当年……"
忽又大笑,这一笑反倒让我有些糊涂了。
"哈哈,好,好的很。"东方晗笑得弯下了腰。
许久终于止住狂笑,东方晗凑至我面前,抬起我下巴。我见他笑的眼都有些润湿了。
"我自小思慕邵婉,可惜父皇许了她做太子妃,如今又成了太后。我伤情良久而不改情衷,不知昭衍可愿意为姊偿情?"
第四章
睿皇帝共生了三个皇子,太子东方晓,二皇子东方晖,三皇子东方晗。
彼时我与年亘都不过幼学,先帝在志学之年,二皇子十二岁,东方晗仅七岁。
小年亘与我俱入宫做了侍读。年亘侍的是先帝,即当时的太子东方晓,我是二皇子东方晖的侍读,三皇子年纪尚幼,未有侍读。
小时候的年亘已仙骨初成,生的是粉面朱唇,性格清清冷冷。
他人都是侍读巴结着皇子,到了年亘处却是太子颠颠的缠着侍读。
"年亘年亘,这是母后刚给的扬州送来糕点,给你吃。"
我眼巴巴望着各色糕点却只有眼红的分。
"年亘年亘,这枝新开的桃花,我刚从御花园折来的,送你。"
那枝桃花烂漫耀眼,确是美极了,衬得上年亘这面若桃花的小奶虫。
"年亘年亘,我们去放风筝吧。"
东方晓拖起年亘的手便走。年亘的小手比普通孩童更显肉,捏起来定是很舒服的,所以东方晓这么爱牵他的手。
而东方晖年纪小小便总是衣服病怏怏的样子,成日介汤药灌着,身上总是弥漫着苦苦的药味。我不喜欢靠他太近,还是年亘的奶油味好闻。
东方晖自然不会带我去放风筝。
彼时我对年亘尚有些敌意,都由自妒忌,常常唤他作奶虫,他也不理。
某日二皇子喝药歇了,我百般无聊便偷了一只风筝溜到御花园。独自放了会忽觉方才水喝多了,便将线轴放在地上,跑去找了处较为隐秘的树浇灌了一番,又颠颠跑回方才的地方。
那地儿多了一个小少年,看起来比我更小。
我没细想他是谁,没寻着我的线轴便向他问道:"小兄台,你可见到了我的风筝?"
他喉咙里咕咕两声,转转眼珠,指了指自己道:"你问我?"
我笑道:"此地除了你还有谁?"
他咬了咬手指:"你说的风筝是天上那个么?"
我抬头望天,却见风筝比我走时飞的远多了,快看不清了。
我惊道:"怎么飞这么远了?我方才明明将线轴放在这地方的,怎么不见了。"
他换了只手指继续啃:"线轴?是圆圆的青色的么?"
我忙点头,问他可有见着我的线轴。
他望了望右边道:"我瞧它奇怪,一脚踢下湖了。"
我顺他目光望去,边上正是御花园的静湖,汪汪一片,也不知深浅。
我大怒,扑上去扯住他的衣领就要挥拳,却听声后一声稚嫩的声音道:"三皇子?"
我一愣,转头,果然是年亘。
我松手放下拳,疑惑的看了看那脚欠的小子:"你是三皇子?"
他点了点头,矢志不渝地继续啃手指。
年亘躬了躬身算是行礼,而我只是从鼻子里哼了哼,还记恨着方才的事,对这个皇子颇看不上眼。
年亘转向我道:"邵昀兄,你可看见了太子的风筝?"
我面上一紧,方才趁年亘与太子不注意偷来玩的风筝叫那该死的三皇子把线轴踢下湖了,这下不知如何交代了。
我讪笑:"年亘兄,方才遇了三皇子,他说他想放风筝,我想起你与太子有一个,便想问你们借来给三皇子玩玩,正巧你与太子不在,我就擅自拿了来想一会再还回去。谁知三皇子贪玩,线轴让他一脚踹进静湖,拿不回来了。等会还请你跟太子多担待担待。"
既然是皇子,我便将责任统统推到他身上,反正弄丢风筝的元凶也是他,不算太冤枉。
小年亘却不好糊弄,又眨巴了下眼道:"你不是才知道他是三皇子么?"
我忙道:"是才知道他是皇子,我是见他小,就心肠好了一回想与他玩。谁知他脚这么欠。"边说边恶狠狠地瞪了瞪边上一脸无辜专心啃手指的小东方晗。
小东方晗也不反驳,显然不尽懂我与年亘的对话。
年亘想了想道:"好吧,既然丢了那就算了,我回去通报太子一声就是。"
我们正欲回去,只见一群嬷嬷急急跑来,见了东方晗,面上死了儿子似的神情立刻换了嫁了女儿的神采,冲上来抱起东方晗,向我与年亘点了点头算行礼,就匆匆走了。
东方晗被抱走的时候小脸搁在嬷嬷肩上,黑溜溜的眼眸一直盯着我瞧,瞧得我有些心虚,移开了视线不再瞧他。
我与年亘一同回去,路上就遇着了出来寻年亘的太子东方晓。
东方晓一见年亘便笑的跟吃了甜枣糕似的,捉住他的手道:"怎么才回来?风筝找着了么?"
我不屑的用手指蹭蹭鼻子,年亘这才离开多久太子便自己寻了出来。换做我那病秧子皇子,我便是消失了几天他也不见得会放下药碗来寻我。
年亘抿了抿嘴,踌躇了一会,小声道:"找着了,让我一不小心丢湖里了。"我一怔,斜眼偷偷一瞧,年亘的小脸红的快滴出血来了,显然是没撒过谎的孩子。
这份赧然到了太子眼里却是丢了风筝的不知所措,东方晓伸手摸摸年亘的小脸道:"不打紧,一个风筝而已,让宫里嬷嬷再做一个就是了,我们回去吧。"
东方晓向我笑了笑便执着年亘的小手走了。我一直站着,看着两个身影淡出我的视野也收不回眼。
小奶虫羞涩的样子比平时清雅的样子更有生气,实在是好看。
我想,若有一天我执着他的手,也不放开。
再见小年亘是在上书房。
太傅道:"鸷鸟将击,卑飞敛翼;猛兽将搏,弭耳俯伏:圣人将动,必有愚色。"花白胡子一捋,眼睛一扫,落在他最乖的弟子身上。"年亘,你来作下解释"
年亘小脸皱成一团,犹豫了一下却只是摇摇头。
老太傅胡子一吹两眼一瞪,道:"怎么,这么简单也答不上来?"
年亘继续摇头,却不开口。
太傅有些怒了,手里的戒尺抓的紧紧的,年亘依旧死不做声。我想到前些天打在我掌心上的板子现在还有些隐隐作痛,再看看年亘的小肉爪,内心挣扎了一下起身道:"夫子!这句话的意思是人在做大事前必先敛其锋芒,大智若愚,以麻痹敌人。"
老太傅看看我,今日真是奇了,最好的学生不听话,最懒的学生却主动回答。又捋了捋胡子,继续讲经文了。
下了课,我忙凑到年亘身边掏出怀里早上三皇子给的芝麻糖递与他,他瞧了瞧,却没伸手接。我便自个剥了纸塞进嘴里,含混说道:"今日太傅问你,你怎么不答?"
小年亘瞥瞥我,继续摇头。
我眼珠提溜一转,道:"我娘说我二伯小时候去田间玩,见一山洞前有一大石头,横竖看不顺眼,手闲了就找了根棍子将这石头撬起来滚进了山洞,接着看见一头牛疯狂的冲进了这个山洞。"
我顿了顿,瞧见年亘确实在听,接着道:"二伯在山洞前待了会,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却见一个农夫走过来,问我二伯'小兄台,你可有看见我的牛?',我二伯就说瞧见了,那牛自己冲进山洞了。"
我又剥了块芝麻糖吃,年亘眼巴巴望望我,不说话,显然在等我的下文。
我得意地用袖子擦了擦嘴继续说:"那农夫说'这怎么可能!我明明将牛绑在一块大石头上了!"
说完我自己捧腹大笑,年亘抿着唇努力憋着,终于忍不住咧嘴笑了开,露出门牙处黑黑的洞。
我指着年亘笑得更欢,果然是掉牙了,斯文人就是不一样,掉颗门牙也这么矜持。
年亘小脸又红,抬手捂住嘴继续笑。
我拉下了他的手,却没有放开,捏在手里搓揉着,果然是水嫩的很。年亘也不挣开,眨眨眼瞧着我。
我瞧着年亘的模样,突然想起以前听母亲叫父亲时总是用我从未听过的称呼,便问母亲叫的是什么。母亲笑道,这是你父亲的字,与喜欢的人称呼其名显得太生疏了,不若叫表字,更为亲切。
我便问年亘:"年亘,你可有表字?"
年亘疑惑道:"表字?我爹说男子要行了冠礼之后才会取字的。莫非你有?"
我恍然,原来如此,我说娘怎如此偏心,只管父亲叫字,却从来只叫我小昀。
我忙道:"是这样的,我只是考考你知不知道罢了,没想到你见闻挺广的。年亘,待你行了冠礼之后我就叫你的表字吧。我的表字也只让你一个人叫。"
小年亘又眨了眨眼,却不应,只是嘴角扯了扯,终于笑开了,露出门牙处的黑洞洞。
我却醉了。
第五章
东方晗当天赖在尚书府不肯走,硬是逼我搬出了尚书府地窖中几坛好酒。
东方晗说完让我为姊偿情的话之后如愿见我脸色红了又青,青了又白,也就收了我下颌上的手,耸肩笑笑,道:"昭衍,你当真和年亘那木头一样开不起玩笑。"
我尴尬嘿嘿一笑,东方晗果然不过是喜欢逗人,看人窘迫的样子罢了。
许是勾起了往日伤怀,东方晗非让我取出几坛女儿红来不醉不归。
我们在尚书府的花园里摆好桌子放上酒器和一些下酒菜,就屏退了下人。
我道:"这么多年来明王不让我改动尚书府,我也就保留着原状。这里一草一木还都是十年前的样子,往日不觉得,今日沉下心来仔细瞧瞧还真是怀念。"
东方晗呵呵一笑,却不答话,酒却灌得凶猛。
我不敢喝的太多,看来今晚东方晗铁定是要醉了。我还是送他回府的好,若是明王在尚书府留宿一晚,恐怕外头不知会传出怎样不好听的言论。
东方晗就这般无声闷酒,直到脸色微醺,才终于开口。
"以前我与二哥常一起来,就在这树下,就在这棵桃树下坐着,还有你和邵婉,聊些功课,聊些大臣的逸事,那时日……当真是开心的很。"
我点头道:"是啊,确是令人怀念。"
睿皇帝早就相中了邵婉,想指她做太子妃,故让她时常进宫里走动走动,名义上时来探望我,却是希望她与太子东方晓接触熟悉,以便日后赐婚。
自从第一次在御花园见了东方晗之后便常常见他来二皇子寝宫走动,俨然一派长惠幼序,兄友弟恭的样子。人人都道二皇子与三皇子关系甚好。
邵婉进了宫也不爱去看太子的冷脸,便来二皇子寝宫寻我,或是与我们一同去上书房上课,一来二去,她与二,三皇子处的颇好。
尤其是东方晗,人小的很却鬼精,虽比邵婉小了三四岁,常常吃了邵婉的豆腐也让她无可奈何。
因为邵婉的关系,二,三皇子也与我亲近了些,便常常寻了理由出宫来我尚书府玩,名义上是寻我玩,其实该是冲着邵婉来的。二皇子身体不好,睿皇帝本不同意其出宫,东方晖母妃劝了几句,睿皇帝也就道:"也罢,反正老二的身子也……不如就顺了他的意,让他开心些也好。"
偶尔太子也带年亘一同来玩,一时尚书府热闹了很多,常有朝中重臣往来做客,想借故亲近皇子。
一日几名年轻将士来府上找我爹商讨兵事,年亘便服随太子前来。玩耍之时年亘一人去院中找茅厕,遇见几名士兵,那几人以为年亘是府上下人,生的如此天资便出言调|戏,年亘不理,几人便手脚轻浮起来。
年亘体弱单薄,反抗不得,眼见就要出事,正巧一校尉出来解手瞧见此事,救下年亘,捆了那几名士兵交由尚书邵华处置,邵华禀明太子,太子大怒,赐死了那些挑事的士兵,此事才算完。
此事之后年亘的性子越发清冷,对人都颇有防范之心,不与谁交往过密。
到了睿皇帝想指婚的时候,反对这桩婚事的皇子有三个,不多,正好是睿皇帝全部的儿子。
东方晓不愿娶邵婉,他要纳年娆为太子妃。年娆我曾见过,与年亘有四五分相似,也是颜如渥丹的模样,性子却顶多算是温文,比不上年亘的仙风道骨。
东方晖东方晗也不同意此事。我曾见过东方晗执着邵婉的手说要她做自己的王妃,想来东方晖是为其三弟反对此桩婚事。
睿皇帝大怒,关了二,三皇子禁闭不许其再出宫门,下令太子与兵部尚书之女邵婉于七月初七完婚。
没过两年东方睦就出生了。
又过几年,小皇孙依依呀呀刚学会走路,睿皇帝一口酥糖噎住,当天晚上驾崩了。
太子已成年,政事也早已接触了许多,顺利登基,前丞相鞠躬尽瘁了,年亘继任。郎正升官做了大将军,愈发风姿勃发,不可一世。
二皇子汤药支撑了这么多年,也熬不住了,三皇子兄弟情深,在二皇子东方晖最后一月里日日衣不解带守在身边,亲自照顾皇兄。
一月之后,一道旨令召我到了王府,说是东方晖走前想再见我一眼。
我进了门,东方晗就出了去,身形比往日瘦了些,倒也不邋遢,显然外界传的三皇子衣不解带是渲染的。
病榻上的东方晖与我往日见的没什么两样,脸色常年如一日的苍白,脸又瘦了些,颧骨突的都看的出了。精神看来却不差,大约就是他人说的回光返照了。
他勉强伸出手来,我忙将自己的手凑上去让他握住。
他笑了笑,没什么力气的笑容显得尤为清雅,我霎时想到年亘,他也常常这样清雅的笑,不沾风尘。
东方晖道:"邵昀,这几日我想你想的紧,三弟却不让我见你,说是我病重了,怕吓着你。咳咳。"
我忙上去替他抚背顺气道:"王爷莫这样说,邵昀也时常牵挂着您,想着您身体什么时候好了我陪您下棋。"
东方晖又咳了两声道:"我知道你怨我,我身子不好不能像皇兄一样带你去玩些新奇的,你又不喜欢下棋看书这样沉闷的事,却也只能陪着我做。其实我心里也怨的很,你却不知我的苦。"
我道:"怎么会呢,邵昀并不觉得沉闷,能陪王爷是邵昀的福气。"
东方晖闭了会眼睛,话说的多了有些乏了。气息有些弱,就在我以为他快睡着的时候他又睁眼接着道:"那时候我想娶邵婉为妻,总想着这样能与你距离更近些。待你年纪大了不再做侍读时,也好有理由时常来看我。父皇却不允……"
我一惊,被握在东方晖手里的手颤了颤。
东方晖的手略微加了点劲想握住我,但我知道这是他的极限了,依旧轻轻的握不住,我犹豫了一下,反握住他的手。
"东方睦……皇兄的太子,是个聪明的孩子,想来以后是要继位的,你多辅佐着,毕竟是邵婉的孩子,你的外甥。"
我道:"那是自然。"
东方晖又闭了眼歇了许久,才用微不可闻的声音道:"小昀……我可以叫你昭衍么……"
我咬着唇,着实犹豫了一会。
东方晖待不到我回答,这次连声音都发不出了,只是嚅动了下嘴唇,我看到他的唇形作出昭衍二字。
又待了会,看着东方晖静谧的脸庞,我只觉胸口闷疼的慌,眼睛不住泛酸,脑海里一遍遍过他往日的音容笑貌。
那屋子的门窗都关了,我快闷的喘不上气,抽出手来两步跑到门口推开房门就冲了出去,瞧见正守在门口的东方晗。
我道:"二皇……王爷已经去了。"
东方晗点点头,面上无波无澜,叫来下人吩咐处理后事。
我浑身都在颤抖,觉着再呆下去要失态了,就先告辞回府了。
之后东方晓业经图治了几年,国事大盛,我做了兵部尚书,皇上许了年娆给郎正。
东方晓还是没逃过皇帝短命这个结,早早去了。
回忆往事,我只叹人心易变。
先帝原先要娶年娆,且不论是为了什么,然而娶了邵婉之后即刻就生了我的小外甥。还将年娆指给了郎正。
东方晗原本要娶邵婉,邵婉做了太后,他却大权在握,也不见给邵婉孤儿寡母什么情分,只能说这么些年也没篡位算是给足了面子。
我转头看已七分醉的东方晗,酒气让他从脸颊红至颈根,媚眼如丝。
我叹了口气,这么快便醉了。
我走上前拉起东方晗准备送他回府,他身子却软软的欺了上来,我脑中登时炸开一记惊雷。
东方晗手勾住我的脖子,我认命的闭上眼,已想见到之后要发生的事——他的唇贴上来,舌撬开齿贝轻搅着,我犹豫着该不该推开他。
我正犹豫着,一个吻就这么结束了。
他的头枕在我肩上,唇贴着我的耳朵,含混地呢喃着什么,我听不真切。
我叹了口气,扶起软若无骨的醉人,走入客房。
今夜暂且留他宿一宿吧。
第六章
第二日上朝,皇上指派了新科状元邵铭希与年亘一同负责接风宴之事。
说到这邵铭希,与我虽属本家,但那也是八百年前的事了。第一次见他是在御书房,与新科榜眼探花一起。
榜眼是刑部尚书的外甥——将军党,探花是礼部尚书的侄子——王爷党。而这邵铭希倒是个真材,背景干净,寒窗苦读二十载,不惑之年凭一身才学拔得头筹。
毕竟是墨缸里泡了二十余年,邵铭希从发丝到气息都散发着一种读书人的文气,五官倒是没什么出挑之处。
小皇帝对此人喜欢的很,毕竟是棵可以培育成皇帝党的好苗子。
之前小皇帝曾派他去治南方水灾,也不知他使了什么手段,明明没有够硬的后台却愣是让其他官员没从朝廷拨的赈灾款里刮去多少油水——没有了偷工减料,水灾自然治的不错。
小皇帝更是对他另眼相看,此后派了几件事让他办,也都办的不错。
此时急着用人,小皇帝派他与年亘一起负责此事,显然已将其当做心腹。
我对此人却没什么好感,总觉着他不似表面看来那么简单。
有些事并非能力所及,而他几件差事都做的不错,显然他一定有某些过人之处——并非读圣贤书能读出的过人之处。
然而此时小皇帝已顾不得多想其他了,病急乱投医,有总比没有好。封了邵铭希一个郎中的职位,便让他辅佐年亘一同安排此事。
虽说是派了年亘与邵铭希负责,而我与东方晗也多有插手此事。我自不用说,如今是郎正要反,小皇帝也顾不得顾忌东方晗了,前有狼就先打狼,后有虎就日后再说。
那日东方晗在我府上过了一晚,第二日竟也没说什么,也未再戏弄我,用了早膳便回府了,之后几日也不曾再来,我府上倒显得有些冷清了。
后一日午后我一人坐在那株桃树下静思。回忆开了阀就止不住涌上来。
我喜欢年亘,东方晖知道,东方晗也知道,他俩人却从未提过此事,更未以此打趣过我,权当做不知。我也只当东方晖不关心,我的事,又与他有什么打紧。
然而东方晖病榻前执着我的手说了那番话,我才发现自己真真是错了。
今日坐在桃树下我又想起一些往事,一些忽略的往事。
那日弄丢太子的风筝后我回了二皇子寝宫,东方晖已经醒了,见了我道:"你回来了。"
我点了点头不支声,心情确是很糟。
东方晖也未过问其他,不再理会我,我便回卧房睡了。
过几日后我在我房里的桌上发现一只新做的风筝,我思索良久,也想不出是谁送的。当日下了课后东方晖歇的比往日更早,却特意嘱咐了我一句:"去御花园里玩玩吧,这几日憋坏你了罢。今日没什么事了,你可晚些再回来。"
我心里只想得正好可以去放风筝,却不做他想。
东方晖爱叫我陪他下棋,我生性好动,耐不住那样的心思,常常下了几着之后东方晖便道乏了要去休息,存着棋局日后再下。就这样往往一局棋下了个把月也未完。我却在心里腹诽东方晖爱折腾,既然身子不好坐不久又何苦非要学人下棋装风雅。
东方晗的嬷嬷总给我些糕点鲜果,从未说过来处,我只道是嬷嬷喜爱我,自己找来与我吃的。然她又不能出宫,而这些糕点都是御膳房的水准。
今日想来颇有些后悔当日怎未将这些简单的事做联想,只道是年少单纯,不懂那样复杂的情思。
东方晖身子不好也要来尚书府走动,倘若说东方晗是为了邵婉,而东方晖的眼却从来透过邵婉望向我。
我叹了口气。当时年少不懂,其实懂了又怎样,即便我不怨东方晖,他那病弱身子也撑不久,徒增哀思罢了。
想来也许我是比旁人迟钝一些罢。
独自在园里坐的久了,想的多了,忍不住将东方晗这些年来的言行也理了一遍,越理越蹊跷。
自从那日撞见东方晗向邵婉示好,我就一直坚信他对邵婉情衷不改,而后世人道他好男风我也只当是障目之术,实则情寄非人罢了。常来我府中也不过为了睹物思人,怀念邵婉。
而前几日邵婉道他也不知念得是谁的情,与他听我所言之后的反应,倒不像是那么回事了。
若他心中之人不是邵婉又是谁?莫非……
想到此处我冷汗涔下,世上这样狗血的事莫不是真都让我碰上了罢。
我冲回房里取了镜子细细比照,眉眼怎么看也只算的上顺眼罢了,莫说比不上年亘与东方晗的天人之姿,就是比东方晖也尚差许多。
莫非我有甚么好处自己看不出来?思及此处我老脸一赧,心下又忍不住有些得意,想来这廿多年来我对自己倒有些妄自菲薄了。
哎,人太倜傥招风不是好事哪。
可若我当真这么有魅力,为何长卿对我又总是冷清清的。
想到年亘,我孔雀张开的尾屏又收拢了。果然在长卿面前我只能夹着尾巴做人。
有了这层想法,再见东方晗我止不住的尴尬。
我与年亘,东方晗,邵铭希宫里走了一圈,定了大致的计划,也已乏到不行。
东方晗从我背后过来,伸手搭上我的肩,我一个激灵,一下跳出三丈远。
东方晗的手落在空中,有些怔忡,连带年亘与邵铭希都惊诧的瞧着我,不明所以。
"我,我方才走神了,明王殿下突然一拍我有些惊吓到,反应过激了。"我支吾着解释。
东方晗确实一副了然于色的神情:"莫非昭衍在回忆前日我们那夜……便走神了?"
邵铭希一脸古怪的望着我们,连年亘的脸色都有些古怪,我忙道:"前夜明王只顾灌酒,喝醉了就休息了,话也没说全,又有什么好想的!"
此话我却是对着年亘说的。说完之后又觉失言,此地无银三百两不说,长卿又怎么会在意这些。
东方晗笑的高深莫测:"话没说尽……那今晚继续如何?"
我紧张的手足无措,想到前夜的吻,面上更红,正不知如何回话,年亘却开口道:"王爷,今日的任务已完成的不错,王爷若有什么私下的话要与……邵大人说,我就先回府了。"
我赶紧道:"正巧我也乏了,准备回府歇了,长卿我与你一同出宫吧。"
说完对东方晗与邵铭希作了一揖,拉着年亘落荒而逃,东方晗倒也未出声便由我们去了。
走至宫门口,年亘停下步道:"邵大人,就在此地散了吧,明日朝上再见。"
我苦笑:"长卿,为何你总不肯叫我昭衍?"
年亘不做声,眸光流转的瞧着我,夕阳投在他身后,青发映的金黄,几缕发丝被风吹到唇边,衬着扬起的朱唇,好一个龙章凤姿,我又瞧得出神了。
迷茫着就要沉醉,却恍恍惚惚听着一个悠扬的声音道:"我若叫你昭衍,东方晗该叫你什么呢。"
我出去的二魂三魄瞬间收了回来,又惊又喜,忍不住伸手执住年亘的手道:"长卿,你,你还记得!"
第七章
我出去的二魂三魄瞬间收了回来,又惊又喜,忍不住伸手执住年亘的手道:"长卿,你,你还记得!"
年亘似笑未笑道:"记得又如何,遵守不了的誓言还不如忘了好。"
我更喜,长卿此言颇酸,想不到长卿这样冷清的性子也会为了我吃味,我登时又开屏了,招摇着大尾巴道:"长卿你莫介意,以后明王若再叫我昭衍我不应便是,只要你能叫我昭衍便好。"
年亘又瞧了我一会,叹道:"你啊……"
又笑了笑道:"回府吧……昭衍。"
我已许久未见年亘一日之内笑如此多次,早已荡漾的很,直想扑上去抱住年亘揉一揉,为了老脸只能强自镇定着,又听年亘一声昭衍叫的甚得我心……老孔雀开屏开得可欢,收的有些不情不愿,也只能道:"好罢……今日也困倦了,回府好好歇歇,明日之事完成之后长卿与我去民间街巷逛逛,瞧瞧百姓的新鲜玩意可好?"
年亘看来心情也不错,柳目弯弯如盛了星光:"昭衍安排吧。"
我回府的路上一直轻飘飘地出神,轿子落在尚书府门口,我一下轿便绊了一下,走至府门口又叫门槛绊的差点破相,多亏管家王安迎了出来即使扶住了我道:"大人慢点,当心!"
我立稳了朝他一笑,如和煦春风,又如桃李盛放,温暖的他顿时抖了三抖,定是被我如此和蔼而感动,声音都有些发颤:"大,大人,要我扶你回屋么。"
我摆了摆手道:"不必了,今日本大人心情甚好,叫厨房多做几锅莲子羹,赏每个人都吃一碗。"
也不再看下王安的反应,我背着手哼着《一枝花》踱回了卧房。
第二日视察了几宫定了大致布兵的地点之后,我们去了京城闻名的朝秦馆。
我一人坐在角落里灌闷酒,心情实在低落的很,年亘出手压住了我的酒杯轻声道:"昭衍莫再喝了,该醉了。"
醉了便醉了吧,我抬眼瞧瞧一边的东方晗和邵铭希,更觉胸闷,又是一口黄汤灌下肚。
今日视察完后,我还来不及单独约年亘,却被东方晗抢先道:"这两日大家都累着了,听说朝秦馆里新来了个琴师,相貌一绝不说,琴技更是无双,今日本王在朝秦馆定了位置,一起去瞧瞧吧。昭衍,你该不会不给本王面子吧。"
最后一句东方晗瞧着我说,言语里颇有些威胁的意味。只要这位大人一拿出淫威压人,我奴才本性就藏不住了,腿一软,却还硬撑着转向年亘:"长卿觉得如何?"
年亘冷冷地瞥瞥我,皱了皱眉道:"朝秦馆……莫不是风月之地?"
我叫长卿冷飕飕的眼神一瞟,小心肝登时碎成了好几片。
东方晗哈哈一笑道:"是了,年相这样的人自然是不愿意去那种风月之地的。放心罢,朝秦馆是专门让文人泛泛酸听听小曲的地方,没什么不干净的买卖。"
年亘眉结松了松,拱手还是那句:"下官恭敬不如从命。"
东方晗又问道:"年大人都同意了,那昭衍呢?"
我捧着碎裂的小心肝,还要恬着脸对东方晗笑:"王爷还是叫臣邵昀吧。"
东方晗扬扬眉,我不给他反驳的机会继续道:"那下官也要去见识见识,有长卿在这里,竟还有敢称琴技无双的人了。"
我们坐在二楼,薄薄的用帘子与外界隔了一层,勉强能瞧见大堂里一身影抚琴,弹得是《春江花月夜》。弹得的确是不错的,但公平的说,与长卿还是差了许多。
一曲罢,东方晗道:"邵郎中,你觉得如何?"
邵铭希答道:"臣以为不错,但称无双就过了,想来是朝秦馆为了吸引客人而故意往夸张了宣扬的。"
东方晗又看向我:"昭衍也别总是在那独自灌酒,不知道的还以为本王委屈了你。你倒也来评评,此人弹得如何?"
我干笑两声道:"琴弹得不错,就不知人是否也如外头宣扬的一般。"
此时却见有人站在帘外,道:"苏公子上来了,王爷是否现在让他进来?"
是老鸨的声音。
东方晗道:"进来吧。"
只见一四五十岁的胖妈妈揭了帘子领着一个温婉如玉抱着琴的少年走了进来。
那老妈子笑的脸上的粉扑扑往下掉,我皱了皱眉,东方晗道:"你先下去吧,让苏公子留在这陪我们说说话。"
老妈子弓着身子谄笑着退出去了,这个苏公子将琴放下,躬身行礼道:"见过王爷,几位大人。"
东方晗笑道:"白乔,你抬起头来让邵大人瞧瞧你长的可像外界传的那样好。"
苏白乔抬起头来望向我,又敛下眼,我只觉他眸中一汪秋水看的我心尖一颤,有种说不出的感觉,似曾相识。
我道:"不错不错,果然生的如玉一般,也不算外头枉传了。"
苏白乔温婉一笑,似秋水中泛起一丝涟漪,依旧敛着眼道:"大人谬赞了,说到相貌,白乔在这里倒是班门弄斧了。"
此话倒不假,苏白乔长的如玉,比起年亘也不过是青白玉遇上了羊脂白玉。
东方晗又让苏白乔弹了两首曲子,一首《汉宫秋月》一首《十面埋伏》,都是一等一的名曲,最是考验人。
苏白乔弹下来倒也当真有些水准,东方晗一直盯着他,脸上是说不清的表情,有迷茫,有伤感,有……痴缠。
我曲听的有些胸闷,便悄悄撩起帘子出去顺便透透气。走出几步,却听后面有脚步声赶上来,转头一看,是年亘。
我道:"长卿怎么也出来了?"
年亘道:"里面闷,出来透透气。这白乔当真弹得不错,那种凄婉哀伤倒都叫他逼出来了。"
我点了点头,不作声。
年亘又道:"苏白乔……昭衍你可觉得他有些眼熟?"
我皱眉思索,方才头一眼瞧见苏白乔确实觉得他颇有些面熟之感,但又忆不起何时见过。我颌首道:"是啊,是有些。"
说完我又继续回忆到底何时见过苏白乔,年亘也不再作声。
过了一会,我们便回去了,两首曲子已弹完。
我撩开帘子,就见苏白乔已坐到东方晗身边,东方晗正握着他的手低声说些什么。邵铭希一脸我什么也没瞧见的表情呆在边上品茶。
见我们进来,东方晗笑道:"这几日常来这听白乔弹琴,总觉着一听就把烦恼事儿全忘了。今日有意叫你们一起来瞧瞧,可还满意?"
我们道:"满意。"
东方晗一脸得意道:"那便是了,夸奖白乔便是夸奖本王。"
我干笑两声道:"今日曲也听了,苏公子也见了,不如就回府歇了?明日还要继续准备筹备事宜呢。"
东方晗道:"也是,你们先走吧,本王还有事要与苏公子说。"
邵铭希也起身告辞,与我同年亘一起走出朝秦馆,独自走了。
我扯了扯年亘的手,年亘继续冷眼瞧我,也不理会。
我道:"长卿……今日之事实在不是我的过错,你莫要生气了,过几日我再带你去逛逛如何,一定让你玩的开心,开开眼界。"
年亘轻叹:"以后昭衍还是先做再说吧。"
便转身上轿走了,我瞧着他的背影,清冷挺拔,心中说不上时什么滋味。
第八章
之后几日东方晗都未再与我们一同筹备宴席。
大局定了之后是细致的准备,年亘与邵铭希忙的焦头烂额,自然也没时间再搭理我,逛街之事也就搁置了下来。
我百无聊赖,突然想起东方晗来,不知他这几日都在做些什么,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我倒是有些想他了。
想了个商讨具体兵力排布的借口,我神清气爽的换了衣服走出尚书府对轿夫道:"去明王府。"
到了明王府,下人让我先在厅内候着,待他通报。我喝完了一杯茶,也不见东方晗出来,便自己起身走进了院中。
明王府果然漂亮,院中的树种花种品类繁多不说,大多还是珍奇品种,我都叫不上名字,连御花园都比不上。
正赏着花,之间一玄色身影走进,我仔细一瞧,竟是那日在朝秦馆见到的琴师——苏白乔!
我大惊,苏白乔瞧见了我倒没什么稀奇,行了一礼道:"见过邵大人。"
他的衣服掖的松松垮垮,一躬身胸口的衣领便敞开了,露出玉颈下朱红的一些痕迹。
我狠抽了一口气,强挤出笑容道:"苏公子不必行礼,你是王爷的……贵客,倒应是我同你客气了。"
苏白乔起身,玉面一红,笑得有些妩媚:"邵大人客气了,若没什么事,白乔便先退下了。"
我正欲挥手让他离开,却见东方晗不知何时已走近了,道:"白乔,莫急着走,不如为我和昭衍弹上一曲。"
我同东方晗走到一个亭子里坐下,下人搬了琴桌来,苏白乔摆好了琴便开始抚。
东方晗道:"昭衍倒真是稀客,不知今日来我府上可有什么事?"
我道:"我想与王爷商榷一下具体的兵力排布。"
东方晗奇道:"具体不是都交由邵铭希和年亘负责了么,你放心便是,本王的兵自会听从调遣。"
我苦笑:"是了,下官来的不是时候,打扰了王爷与苏公子共赴巫山云雨,是下官不识时务了。"
东方晗挑眉,凤目一弯,乐呵呵的瞧着我却不说话。
我被瞧得有些发怵,寒毛立起,只觉坐如针毡,正想站起身告辞,东方晗却先起身走至我面前,躬下身两手撑在我身侧两边的石凳上,我便被困在了他两臂之间。
东方晗的脸越凑越近,我的神经崩的愈紧,连出气都不敢,几乎屏住了呼吸。
却听耳边的琴声徒然弹得有些急了,忽高忽低的有些乱,我才想起苏白乔还在边上。
东方晗恍若未闻,唇凑至我耳边,几乎就要贴上,我听见他轻声道:"昭衍说的甚是……我的好事都让你搅了,不如……你来补偿……"
我的手紧紧拽着袍子,布料都让我的手汗浸湿了。
我磕磕巴巴道:"王,王爷又说笑了……苏,苏公子还在边上,王爷就不怕苏公子吃味。"
东方晗从我耳边移开,我刚想松一口气,他的唇却又贴上来。
此次不比上次,如今东方晗是清醒的,我下意识地就要推开,却被他捉住手,我一时呆怔,就任他吻着。
我脑中空白有些出神,只觉一时如万壑青松摇动,一时如芙蓉清露滑落,许久才回过神来,却见东方晗已站直身子,苏白乔一曲弹毕,起身恭敬地低头待命。
东方晗道:"白乔,你先退下吧,吩咐管家去地窖取些好酒来,我与邵大人有事要谈。"
苏白乔欠欠身,道了声是,抱起琴便退下了。不一会便有下人送来几壶酒和两只酒杯。
自从进了这王府,我就颇有些摸不着头脑,不知他东方晗到底想做些什么,也只能沉默的瞧着。
东方晗先为我倒了一杯酒,又在自己杯里添满,笑意吟吟的拿起酒杯道:"昭衍,还不过来?"
我默默地坐到桌边,瞧了瞧酒,又瞧了瞧东方晗道:"不知王爷今日怎又想喝酒?莫非又要与我回忆往事?"
东方晗喝了一口,放下酒杯道:"今日不了。只是几日未见,本王想念昭衍想的紧。今日你竟自己来了,本王高兴地很。"
我无语,举起酒杯灌下一杯,抹抹嘴道:"王爷这两日过的惬意的很才是,苏公子恩情正浓,王爷又怎会想到下官。"
东方晗呵呵一笑,也不反驳,举杯道:"喝酒。"
又是几杯酒下肚,东方晗与我商议派重兵守在东苑,西苑多是住些宫娥嫔妃,只派了少许人手,午门外也部下重兵——当然,这些都是东方晗的兵。御花园和乾清宫由锦衣卫把守。
借我几个胆子我也不敢将乾清宫交到东方晗手里,我早已做好最坏的打算,若东方晗也乘火打劫,便派锦衣卫送邵婉和东方睦从乾清宫下的密道出宫。
对于我的安排,东方晗没有异议,只是问:"若是失败了,昭衍打算怎么办?"
我略一思索,道:"臣自会尽全部保护皇上安危。"
东方晗道:"我问的是你。"
我惊讶的望望他,道:"臣自当为国献身,又岂敢留后路。"
此话确实虚伪的很。我是个怕死之人,卷入这权力之争也是命里定的,情非得已。
西苑后还有一密道,直通往宫外,也不知是哪位妃子与人私通而挖的,知道此密道的人甚少,邵婉入宫后住在西苑,我小时候去找她玩耍,无意之中发现了这条密道。我已打算倘若郎正当真占领了皇宫,便带着年亘从此密道而出,从此隐姓埋名,渔樵江渚。
东方晗晃晃酒杯,笑的颇为无害:"原来如此,昭衍真是高风亮节。看来本王无论如何也不能使此事失败了。不然若是赔进了昭衍,本王可会殉情也说不准。"
我瞧着东方晗,已经有些朦胧,许是酒已上头。我又连灌两杯道:"明王莫在打趣我了……这几日来下官受的刺激多了,都快消受不起了。"
东方晗靠近了些:"叫明曦。"
我呢喃:"明曦……"
东方晗又道:"那年亘当真就这么好?昭衍对他可真是……情深。"
我想我一定是醉了,明王怎会对我说出这番话来。
前几日我疑心他喜欢我,他便很快弄出了个苏白乔。我回府想了许久,也没想出这苏白乔是何许人,然而今日见着,我却好像有些开窍,又好像不太明白。
我迷迷糊糊地念着:"年亘……长卿……"
东方晗叹了口气,又凑到我耳边,这句话我听的格外清楚:"昭衍……自那日你从二哥房里出来之后我便想好了……你早晚是我的。只能是我的。"
仿佛有个漩涡拖我下沉,下沉,我安心的随着它降下,不作挣扎,终于睡了过去。
第九章
第二日清晨在王府客房醒来,宿醉之后有些头疼,我揉揉太阳穴,突然想起昨晚东方晗那席话,立即惊得掀开被子——还好只是被脱去了外袍与鞋袜,内衫还在身上。
门却在此时被推开,东方晗一脸神清气爽信步踱了进来,道:"昭衍在瞧什么?"
又作恍然大悟状道:"莫非在瞧自己是否失身了?"
我让口水呛了一下,咳了起来。
东方晗走来替我抚背,手却不安分,上下游走,眼见再往下就要移至尾骨,我鸡皮浮起,惊得连连躲闪,推开他的手道:"咳咳,我没事了,咳。"
东方晗的手停在空中,敛着眼静了一会,站起身道:"我让下人来伺候你洗漱。"便出去了。
很快有人送来一套干净衣服,伺候我梳洗了,又有一侍童端上一碗蜂蜜水道:"王爷说邵大人昨夜醉酒,特意吩咐为邵大人准备一碗蜂蜜水解宿醉。"
我饮尽了将碗放入他端的盘子上道:"替我谢谢你家王爷。"
我随下人走至厅中用早膳……却见苏白乔也在厅中。
白乔见我过来,起身行礼道:"邵大人早。"
我点头:"苏公子早,可用过早膳?若还没用,我们一起吃吧。"
苏白乔莞尔一笑,道:"那白乔就逾越了。"
王府的仆人为我和苏白乔准备的早膳不同——我的是一些白粥,白乔的却是燕窝鸡茸羹。
我还未感慨在东方晗心中我与白乔竟是白粥与燕窝之别,苏白乔竟先眼红起我来。
"王爷待邵大人可当真是用心。"
我奇道:"苏公子何出此言?"
"王爷只道邵大人昨夜醉酒,今日胃口不好特意一早起来吩咐厨房熬了一个时辰的白粥,却不记得白乔昨夜也醉了。"
我"啊"了一声,难怪苏白乔这个时辰才来用早膳,大约是昨夜瞧见东方晗戏弄我,借酒浇妒火去了,忙出言安慰道:"苏公子说笑了,这不过是些普通白粥,厨房一定不止熬了一碗,若是苏公子胃口不好叫下人再上一碗便是。昨夜我与王爷只是商讨公事罢了,苏公子不要误会了。"说完我又觉得此话毫无说服力,苏白乔昨夜一清二白瞧见的,又不是些幻象。
苏白乔笑的有些落寞:"白乔又凭什么误会呢,王爷如何待白乔,邵大人难道不明白么?"
我被此话说的有些莫名,又不好多问,嗯嗯啊啊敷衍了过去,匆匆用了早膳与东方晗道了别便回府了。
人还没进府门,总管王安一瞧见我就快步朝我走了过来,显然专门在此处侯着我。
我道:"什么事?"
王安道:"今日一早宫里就来人说是皇上召大人进宫,大人迟迟不回来,可急死我们了。"
看来是我那小外甥关于接风宴之事有细节要与我商量,我刚下了轿又只能走回轿里,去向皇宫。
东方睦已在御书房等我多时,我随着总管公公张千山疾步穿梭在宫里,一边感叹皇宫没事造这么大做什么,造这么大又不让轿子进来,真是苦了我的老腿。
我道:"张公公,莫走这么急,咱这两条腿,再走也不比天上的鸟会飞。"
张公公从袖子里掏出块绣花白帕抹抹汗,兰花指一翘,不停脚地扭头对我道:"邵大人真是好兴致,这时候还开玩笑,皇上一早就下旨召您进宫了,您瞅瞅,这都晌午了,皇上都等您一早晨了。"
我道:"我知道,可您走这么快就是到了御书房我也得歇好久才回的过神来,一样耽误时间。对了张公公,年丞相可在宫里?"
张千山瞥了我一眼道:"在呢,应该在东苑。"
到了御书房,东方睦正在批折子,见我来了放下折子道:"舅舅不必行礼。你们都退下吧。"
眼见下人都退了出去关上书房门,我走上前道:"微臣昨夜去友人家叙旧,一时高兴饮酒醉了,就暂住下了,进宫迟了还请皇上恕罪。不知皇上一早召微臣,所为何事?"
东方睦揉了揉太阳穴,显然是折子批累了。复又抬脸对我笑笑道:"这里没有旁人,舅舅不必一口一个皇上一口一个臣的。不知是哪个友人,朕可认识?"
我迟疑了一会还是道:"民间一个朋友罢了,皇上不识。"
东方睦耸耸肩,俏皮地做了个夸张的表情。我念道,到底还是个孩子,心中藏的事少,最是幸福年少时了。
东方睦问了些宴会筹备与兵力排布的事宜,我都一一答了,又问道:"皇上为何不问年相?他应该比微臣更清楚。"
东方睦做了个苦大仇深的表情道:"朕瞧见年亘那板板的脸就不自在,总想起朕七八岁的时候做错了事让母后骂的情形。"
我想起年亘那漂亮的小脸绷得僵僵的样子忍不住笑道:"睦儿还是小孩子脾气,为人君主哪能有这种想法。"
东方睦道:"年相也快三十了,一直也没个家室,唯一的姐姐十几年前就嫁出去了,朕想着该有个女人管管他,好改改他脾气了。"
我的笑登时僵在脸上,哈哈干笑两声,我自己听着这笑声都觉凄凉的很。
我道:"年相如今正忙着筹备宴席之事,皇上怎么突然有这想法。"
东方睦道:"朕也是一时兴起,想到年相那顽固派要是遇见个女人治他,就觉着好笑的很。也是,不急于这一时,待两月之后处理了郎正之事朕再考虑此事吧。舅舅也上上心,为年相物色些人选,最好要些性子爽辣的女子,朕才有好戏瞧。"
我两手交叉在袖子里相互捏着,努力使自己抖得不那么厉害,道:"臣会上心的。若是没其他事,臣就先告退了。"
我心里五味杂陈地往外走,刚要推开御书房的门,却听身后道:"舅舅!"
我转头疑惑道:"皇上还有事?"
却见东方睦一脸天真好奇的表情缓缓道:
"不知舅舅昨夜与晗皇叔叙的是什么旧?"
第十章 表白
自方才我心里一直七上八下的,东方睦说出此番话来,我怔了一会反倒平静了。
孩子总是要长大的,倒是我这个做长辈的一直认不清罢了。生在这皇宫里又做着这个傀儡皇帝,又能有几个真正心性单纯心思少的。
今日一大早召我入宫大约也是知了我昨日留宿明王府。
我苦笑着转身跪下道:"臣与王爷只是商议了些设宴之事。臣是怕皇上多心才未禀明。"
想来东方睦也是担心我与奸王勾搭会对他不利罢。
东方睦也不说话,静静瞧了我一会,我恭敬地跪着,神色莫辨。
他复又笑起来,依旧是一派毫无心机的样子,我只觉得心里更凉。
"舅舅起来吧,朕只是随口问问,朕自然是相信舅舅的。"
我起身,依旧低头立着。
东方睦未再问什么,道:"舅舅先回府吧,朕还有些折子要看。"
出了御书房,我对张千山道:"我寻年相有些事,可否请公公带路?"
张公公领我到了东苑一处,只见年亘与邵郎中正指挥太监与宫女们忙进忙出布置着,我打赏了张公公他便离开了。
年亘见我来了有些讶异,正要开口我却一个箭步冲上去,伸手想拉他,犹豫了下又将手放下。我开口,听见自己的声音有些虚。
"长卿,你今日可有空?"
年亘也瞧出了我的不对劲,皱了皱眉颌首道:"今日之事也安排的差不多了,你先去边上歇着,一会就好。"
邵铭希见状道:"既然尚书大人找年大人有事,年大人就先走吧,剩下之事我来处理就好。"
年亘瞧了瞧我,我面色极差,他道:"好罢,那就麻烦邵郎中了。"
出了宫,我领着年亘去了桃花街与柳枝街。
桃花街与柳枝街是京城最热闹的两条街,隔了一个路口,被分成两段。桃花街两边尽是些小摊小店,卖什么事物的都有;柳枝街路边是些酒楼茶坊,也有烟花之地,上回东方晗领我们来的朝秦馆便在此处。
一路上我未说今日之事,年亘也未问,只是沉默地随着我走。
到了桃花街,我瞧见一处卖扇子的店铺,便领了年亘过去看。
店主是个中年人,见我们走进,忙热乎地凑上来道:"两位公子可要买扇子?我这的扇子且不说材质都是上品,扇面上的字画也多是出自名家之手。"
我好奇道:"噢?不知都是哪些名家?"
店主指了左边墙架上展开的几柄道:"这些是苏州画师杨慕之画的。"又指了右边道:"这几柄是扬州名家柳如墨所作。"
我顺着他的手指瞧了瞧,不做声,年亘却皱起眉来。
店主继续道:"两位可知道当朝宰相年亘年大人?"
我挑了挑眉道:"自然知道,听说年大人的才情是举世无双的。"
年亘额头隐约暴出青筋来,那神色只怕太阳见了也要冰冻几尺。
店主却没注意年亘,只顾着与我说话:"正是正是。在下与年丞相府上的管家有些亲戚关系,故特意拜托他请年相画了几副扇面,都是本店的镇店之宝,平日里我并不拿出来卖的。今日瞧见公子觉得有缘,公子是识货之人,我才忍痛割爱拿出来让公子瞧瞧。"
说着便走到柜台从抽屉里掏出一把檀香扇展开。
我接过来仔细瞧瞧,扇面上画的是长曲回廊通入一水中亭,廊上立一少年,只是背影。画工的确足够与那些名家媲美,我瞧着都觉出了凄凉孤寂的意境。
然扇面上并未署名。
我疑道:"为何年相所画之扇却未署名?"
店主道:"年丞相为人低调,自然不愿自己的作品在市面上流通。我一般也不取出来,今日是看了小哥有缘才将此扇拿出来的。"
我还欲继续逗他,年亘已怒极,长袖一甩,面上泛红,怒道:"天子脚下岂容你信口雌黄,这般欺瞒客人!"
我瞧着年亘生气的样子心情好了许多,长卿每每发怒必然面颈微红,即使依旧是冰脸,却是别有一番滋味,可爱的紧。
店主瞬间拉下脸来,道:"这位公子说什么呢。"
却见一少年从一帷幕后走出来,叹气道:"叔叔,你别再蒙人了。"
我目光移至那少年,怔住。
那少年转脸望向我与年亘,亦是一愣。
"邵大……邵公子,年公子,好巧。"
"苏公子,你如何在这?"
店主一愣,上下打量了我与年亘,转脸问苏白乔:"你们认识?"
白乔点头。
店主面上讪讪,道:"原来是熟人,你们聊着,我去那边瞧瞧。"
苏白乔向那人点了点头,眼见那人走开了,苏白乔转向我们道:"早上邵公子走后,我便离开王府了。"
"为何?"我心下疑惑,莫非苏白乔还在介意我与东方晗昨晚之事?
苏白乔耸耸肩,面上是风轻云淡:"醉翁之意不在酒。白乔不爱做那隔水看月之事。"
我顿了顿,拿起扇子道:"这是你画的?怎听你叫那人叔叔?"
苏白乔点头,道:"是我画的。他是我旧时邻居,以往待我不错,我便喊他一声叔叔。平日里我做琴师空闲之余也替他画些扇面。"
我道:"原来如此。"
年亘一直在边上听着,皱着眉不时盯着正在与新客人介绍扇面的店主,若非我拉着,也许他便上去与人理论了。
我望了望年亘,对苏白乔道:"今日我带长卿出来瞧瞧这花街柳巷,解解这几日的疲乏。"
苏白乔点了点头,道:"邵公子与年公子辛苦了。白乔还要回去画扇,便不打扰了。"
我道:"苏公子且慢,不知这柄扇怎么卖?"
我手里拿的正是方才店主说出自年相之手的檀香扇。
苏白乔奇道:"邵公子想要这柄扇?"
年亘亦是疑惑地望着我。
我点头道:"苏公子着实厉害。琴弹得好,画工亦是一流,我瞧着这柄扇实在欢喜。"
苏白乔淡淡一笑道:"既然邵公子喜欢便拿去吧,不过是拙作,让邵公子年公子见笑了。"
我急道:"这怎么行,苏……"
苏白乔打断我:"今日遇见邵公子与年公子本就是缘分,难得邵公子喜欢能瞧得上便是给白乔的回报了。还要请年公子莫要与我叔叔计较方才之事。"
年亘犹豫了会,瞧了瞧那中年店主,勉强颌首,道:"还请苏公子劝劝你那叔叔,莫要再做欺瞒客人之事。"
苏白乔点头:"自然。"
我见他坚持,便不再勉强,道了声谢,收了扇子,便与年亘离开了扇铺。
路上年亘还有些郁郁,显然是计较着方才之事,我颇为无奈,瞧见前方有一卖酥糖的摊子,便快步走上去。
我问道:"老板,芝麻酥糖怎么卖?"
那人瞧我们衣着光鲜,堆起满脸笑道:"五十文钱一斤。"
我冷笑一声:"五十文?你可是将本公子当做待宰的肥羊了?你还真当本公子没见过世面!"
那人一愣,神色有些尴尬,又赔笑道:"那公子说个价钱。"
我满意地掏出方才买的扇子扇扇道:"十五文。"
"好嘞,公子要多少,我替您包起来。"
我替着酥糖走回年亘面前,打开包纸递道年亘面前:"给。"
年亘疑惑地望了望我:"为什么买这个?"
我嘿嘿一笑,道:"我瞧见芝麻酥糖便想起小时候你不肯答太傅话的样子。"尤其是那缺了牙的笑脸实在可爱的紧。自然这句话我只是腹诽,没有说出来。
年亘难得的有些赧然,道:"昭衍你真是……"
瞧见他这模样,我想起在怡红院口瞧见粉颊红唇的姑娘捶着客人的肩道:"你真坏"。
真是有异曲同工之妙。
虽是这么说,年亘还是伸手取了一块酥糖放进嘴里。
我道:"长卿……你为何总是这么清清冷冷的样子,我喜欢看你笑的样子。"也喜欢看你发怒,看你害羞。
年亘敛着眼嚼着酥糖却不说话,我心情又落了下去,叹了口气。
半晌年亘突然笑了起来,道:"我想起你伯父与那头牛,现在还觉着好笑。"
年亘笑眸含水的望着我,我心中顿如擂鼓,慌慌忙忙一把抓住年亘的手道:"我们去前面看看。"
我心中上上下下,然而年亘却由我握着,并未挣脱,我心里终于平稳了些。
说是我带年亘出来瞧新鲜,却是年亘陪我逛街了。我一路瞧什么都好玩,摸摸这个蹭蹭那个,年亘无奈地由我拖着东边西边的跑。
我正在一个卖帕子的摊前瞧,余光瞥见边上一个摊子上摆着一对挂饰尤为抢眼,不由自主走过去瞧。
这是一对玉刻的鸳鸯挂饰,我偷眼瞧了瞧还在边上一个摊子的年亘,将这对挂饰买了下来。
我与年亘逛累了,天色也暗的差不多了,便出了桃花街,走入柳枝街,寻了个酒楼进了雅间。
我叫了些酒,年亘道:"怎么又喝酒。"
我道:"今日明白了些事,有些豁然开朗的感觉,高兴地很,喝些酒助兴。"
更何况,有些话若不借酒力,恐怕我说不出口。
我与年亘从酸文扯到星空,从月亮扯到人生,我灌得有些猛,年亘只是小酌两杯。
既然扯到了人生,有些话问出口也不算太突兀。
"长卿……你为何这些年都未娶妻纳妾?"
年亘闻言放下已送至唇边的酒杯,沉默了一会道:"我心中已有人。"
有人?是谁家的俏姑娘还是好儿郎?
年亘低头敛目,雅间里的烛火昏暗的很,我瞧不清他的表情。
"一个儿时的……故人。"
这句话声音如此柔和。
我又灌下一杯,千言万语想问的话都凝在喉咙里道不出来,却借着酒劲上头一把握住年亘放在桌上的手。
"长卿,我喜欢你。"
第十一章
我又灌下一杯,千言万语想问的话都凝在喉咙里道不出来,却借着酒劲上头一把握住年亘放在桌上的手。
"长卿,我喜欢你。"
年亘的手一颤,低着头未做反应。
我原先以为年亘若非愤怒的一甩袖子离去,便是根本不明白我所谓的喜欢是何意。然而他此时静着,我倒有些慌了。
我觉着自己面上火辣,大约是酒喝多了。
我加了些手上的力道,生怕他抽出手去:"长卿,我一直都喜欢你。"
年亘终于抬头道:"我知道。"
雅间火烛昏暗,桌上放着一壶酒,两人执手深情相望,面上皆是绯红——如此温馨的画面也不知我想了多少夜,盼了多少年。
在这样眉目传情之际,我却是头一次如此理解东方睦想冲上去掐住年亘的脖子边晃边问:"你到底在想什么?!"——却又不舍得的感受。
年亘将"我知道"此三字说的轻描淡写,又理所当然的没有下文。
即使酒已半酣,我怎么想也觉着此话不该断在此处,应该有关键的后续,奈何眼前人并无继续开口的打算,我只得硬着头皮将话接上:"那长卿觉着我如何?"
又是一阵沉默,久到我正犹豫要不要将话圆了打退堂鼓,年亘才轻不可闻地说了一个字。
"好。"
我酒意登时全消了,也不知他这"好"字答的是哪句,然而若是再问下去,倒显得我有些女气了。
我点了点头,道:"那我送长卿回府吧。"
今日便服出行,我与年亘都未带轿子。
我一路执着长卿的手,他都乖顺的由我牵着,我心里总算定下七八分,却依旧觉得不真切。
今日在御书房被小皇帝这么一激,我气血上涌便不顾后果做了告白之事,现在想来倒有些后怕,若是当真激怒了年亘往后恐怕不好收拾。
然而这样竟就算成了,话虽说的有些不明不白,也无我想象中的波澜曲折,纠结挣扎,我此时握的的的确确是长卿的手。
夜间的小路蜿蜒曲折,却不够长;家家户户门口悬的灯笼有些意境,却不够昏暗;我心里闪过无数缠绵画面,却不够胆量。
就这么静默地走至相府门口,我转身与年亘对面站着,借着相府门口的灯笼我细细端详着年亘的脸。
那眉眼尽是我爱极了的秀气,此刻年亘的表情也不是往日的端,而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温柔。
我忆起方才买的玉鸳鸯挂饰,一块揣在怀里,另一块掏出来,动手系在了年亘的腰带上,年亘只是垂手温柔地看着,并不作声。
我被年亘似含秋水的眼神瞧得有些冲动,系完挂饰的手却未离开他的腰,绕了一圈围住,将头抵上他的脖颈,贪婪地嗅起他身上的香味。
抱了许久,我万般不舍,却不得不松开道:"送到这,我便回府了。"
年亘道:"天色太暗,不如昭衍今日就留宿相府一晚。"
我登时荡漾了,当即想扑上去抱住年亘道:"长卿你真好。"
然而端着老脸,我还要做些矜持客套出来。
我微笑道:"这样,恐怕不太好吧。"
我正待年亘热情留客,却见年亘瞧了我一会道:"那好,我让下人准备马车送昭衍回去。"
我笑脸立时垮了下来,满心欢喜都落了空。
——看来我日后的情路还坎坷的很。
回了尚书府我已累极,让下人草草伺候洗漱了睡下,奈何身体的疲乏却抵不住心里的亢奋,辗转到天明,我才昏昏睡过去。
我梦见了东方晖。
他不再是病怏怏的样子,站在阳光下对我微笑道:"昭衍,我喜欢你。"
我的视线却离了东方晖瞧到远处的树下,树下立一少年,正是东方晗。树影遮住了他的表情。
阴霾。
之后几日年亘总是忙得焦头烂额,我去宫里寻找过他几回,也只能在边上瞧着他忙,插不上手。年亘偶尔转头对我笑笑,却抽不出空来与我说话。
距郎正回京已不足一月,只要这事儿过了,又何愁没有时间呢。
自上回我与年亘表白之后他对我再不是淡漠冷清的样子,即使对别人依旧端的很,却会常常对我笑了。
我心下得意,信心爆棚,近日里照照镜子也觉着五官里有品不出的妙处,难怪连年亘这块木头也能瞧上我。
东方晗几日未露面,我偶尔想到他,便刻意移开念头想些别的。
这日呆在府中实在憋闷,我便又进了宫。
走到御花园附近,我神差鬼使的想自己逛逛,便让领路的太监先走了,自己走进去,直走至静湖边上。
当年我与东方晗第一次遇见,他还是个由嬷嬷抱着的皇子,乌黑的眼眸子滴溜溜瞧着我,怪招人疼的。
如今这番光景又有谁能料到呢。
我想着心事往前走,只见前面的亭子里有两个人。
我发誓今日一切都是神差鬼使的,我未走上前去行礼,竟是莫名地躲进一棵树后。
闪入树后我心如擂鼓,方才分明瞧见那两个人是小皇帝与东方晗,腿就不听使唤的自己过来了。
以我的位置依稀能听见两人对话。
"像他这种废物到底有什么好?这么多年了,你还是放不下他!"这是小皇帝的声音。
东方晗怒道:"放肆!他如何也是你长辈。"
东方睦冷笑:"长辈?岂止是长辈?你道我当真不明白这些年你与我暗度陈仓保我周全到底是为什么!"
我被这样狗血的对白刹时劈飞了三魂六魄,耳里轰轰不停回荡着方才几句话,之后两人压低了声音又争了几句,我也没心思再听进去,一直僵立在树后,直到两人走远,直至有个小太监路过,见我立在那问:"邵大人在此地做什么?"我方才回过神来。
我干笑两声道:"本官在此地想起一些往事,一时出神了。"
第十二章
我未再去找年亘,急急出了宫回府换了身便服,直奔柳枝街的朝暮馆。
一进馆便被上回领着苏白乔上来的老妈子认出,她凑上来嗔道:"邵大人真是好久不来,自从苏白乔走了之后你与王爷都不再来了,我这馆子可真是冷清了不少。"
我一瞧见她粉扑的沟壑交纵的脸就忍不住头晕,见她凑上来急急往后退,退了几步才反应过来,一下怔在原地:"苏白乔走了?"
我退时她不断地跟进,我一停她便靠近了我怀里,浓烈的脂粉气扑鼻,我立时有些反胃。
"是啊,自从上回明王殿下将他带回了王府,过了几日他就来辞了琴师的职位,大约是攀上了王爷这个高枝,我也不好强求,便让他走了。哎,邵大人你不知道,自从苏白乔走了之后,我这馆子的生意真是一日比一日差,王爷硬生生就挖去我这么大个墙角……"
我胃里阵阵翻滚,忙推开她道:"本官突然想起还有些公务还处理,先走一步。"也不管身后的呼唤,便冲出了朝秦馆。
出了朝秦馆,我直奔扇铺,苏白乔果然在里头。
苏白乔见了我,有些吃惊,放下手中正在画的扇面道:"邵公子好。"
我点头:"苏公子。苏公子如今不做琴师了?"
苏白乔一顿,道:"白乔不想再做抛头露面之事,如今专心画扇,也能讨个营生。"
我叹惋:"可惜了苏公子一手琴技。"
苏白乔笑道:"没什么可惜的。弹琴只为欢喜罢了,以其牟利本就是无奈违心之举,如今倒是难得的安稳顺心了。"
我赞同的笑道:"苏公子真是看得开。"
苏白乔道:"今日邵公子来有什么事么?"
我道:"这几日拿出苏公子赠的扇子瞧,实在是觉得喜欢,特意再来找苏公子道声谢,若苏公子肯赏脸,我请苏公子吃顿酒。"
我与苏白乔坐在雅间里。
苏白乔为我斟了杯酒道:"邵公子不止是道谢这么简单罢。"
我点头,苦笑着饮了一口道:"果然瞒不过苏公子。今日有些烦心,找想人说说体己话,却不知找谁说,便想到了苏公子。"
苏白乔道:"承蒙邵公子错爱,白乔自当奉陪。"
我顿了一会,小心翼翼道:"苏公子这样淡雅脱俗之人,当初为何会进明王府?"
苏白乔敛着眼沉默,我忙道:"如果苏公子不愿意说就当我没问吧。"
苏白乔这才抬眼对我一笑,道:"无妨。邵公子知道,朝秦馆虽说明面上是干净之地,总有些人不止是看戏听曲这么简单的。尤其是白乔这种,虽是说清卖艺不卖身的琴师,总也有些官宦子弟以为白乔是端着抬身价的小倌。"
我张了张嘴,有些诧异:"莫非是东方晗用强?"
苏白乔笑道:"邵公子误会了。那日是汪侍郎家的公子汪犁轻薄白乔,正巧王爷来了朝秦馆瞧见了,斥责了汪犁一番。白乔这才与王爷相识。"
汪侍郎家那天赋异禀的公子我是见过的,京城里恐怕也是无人不晓的。
据说这汪犁记性尤其好,大约记的东西多了,脑袋便比常人大一号;又说这汪犁听力奇佳,故生了一对硕大的招风耳;还有人说汪犁口才极佳,舌能覆天,故他生了个大舌头;更听说这汪犁能眼观八方,故他两眼是向外分的,总让你不知道他在瞧谁。
记得有一回汪侍郎家设宴,请了些朝中官员去。席上汪犁走向一处道:"吕大人好。"
余郎中忙回礼道:"汪公子好。"
汪犁不悦,吕御史瞧出了个大概,忙道:"许大人,汪公子在同你问好呢。"
想到这我不禁笑出了声,苏白乔微微蹙眉,我忙正色道:"原来如此,所以苏公子对明王殿下……"以身相许?
苏白乔笑道:"那时初见王爷,他让白乔陪了一夜,却也只是听白乔弹了一夜曲儿。"
苏白乔笑着为自己满上一杯酒继续道:"弹琴的时候我偷眼瞧他,竟瞧见他眼里有层雾气,面上是白乔在平日里见着的那些纨绔子弟身上从未见过的神情。"
苏白乔饮了一口道:"这话由我来说倒是有些酸了,但我当时的确瞧出了真心。之后王爷常常来听曲,待白乔也是当真的好。"
此话我听着也有些心酸,也为自己斟了杯酒。却听苏白乔继续道:"我原叫苏墨尹,家父前些年本是两江的总商,因官员贪污引起百姓暴动,朝廷里便派了人下来查。我那时才知道父亲每年都向官员贿赂好些钱财才坐的总商的位置。"
"此事被朝廷查了出来,因行贿数额巨大,苏家满门连坐,只有家宰带了年纪尚轻的白乔逃到了京城。家宰过了一年便病逝了,我只得出来自己谋生活,偏偏以往一直做着公子哥,手无缚鸡之力,只会些琴棋书画,便改了名为苏白乔。就这么飘零了几年,之后被朝秦馆相中,便去做了琴师。"
苏白乔说这些的时候显得有些漫不经心,倒像是在讲旁人的故事。
我一直静静听着,听到此处想起前些年倒是年亘去查的此事。
我道:"苏墨尹……我更喜欢这个名字,苏公子,我往后可否叫你墨尹?"
苏白乔道:"这名字原本只是个过去了,若是邵公子喜欢便叫吧。"
方才一杯酒已饮尽,苏白乔重新斟上一杯道:"往日里白乔也曾幻想过许多,到了京城之后才觉着,若有一个人真心待你已是求不来的福气了。然而出了王府才明白,像白乔这样的人,图什么都是痴心罢了。"
我忙道:"墨尹莫说这种话。世上哪有什么'没有',只是未遇见罢了。"
苏白乔浅笑,道:"白乔说了这么多,倒是想说体己话的邵公子还什么都没说呢。"
我道:"墨尹叫我邵昀就好,一口一个邵公子总觉着别扭。"
苏白乔道:"邵昀兄,有些事当真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才瞧得清了。你今日找我,大约是与明王爷有关罢。"
我点头道:"瞒不过墨尹。"
苏白乔道:"邵昀兄对明王爷当真不动心?"
我苦笑:"墨尹想来也知道,我喜欢了年亘这么些年不假,可若说我到如今依旧对东方晗毫无念想,那便是违心了。若我真是风流命也罢了,我却偏偏不能接受自己心里不止存了一个。"
我一口灌下一杯道:"我原也以为东方晗当真心里有我,然而那日在王府里见着你,我才醒悟。今日我又瞧见了些难以启齿的事情。墨尹道你明白的晚,我也绝不比你早。原来每个人都不是你瞧见的这么简单,谁的心里又装着谁,我当真是糊涂了。"
我这话说的不清不楚,苏白乔也是明白人,知道有些事他不该问。
他举起酒杯道:" 今日邵昀兄与墨尹同是失意人,便互相慰藉吧。不醉不归。"
我点头:"不醉不归!"
第十三章
之后几日我闲来无事便去找苏白乔,谈的多了倒生出相逢恨晚的感觉来,知己难求。
关于几年前治贪污的那件案子,我曾婉转的问过他可知是谁查办的此案。
苏白乔当时就乐了,道:"怎么,邵昀还怕我记恨你的年相不成?"
我尴尬一笑,苏白乔叹气道:"这事又能怪谁呢,人的眼里总是只瞧见自己喜欢的,纵使知道是个荆棘满布的坑也跳的心甘情愿。当真要怪,便怪白乔的命不好罢"
我瞧不得苏白乔伤感,那模样惹人心酸。偏偏又是我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惹出了他的感慨,回到府里思来想去都觉着愧疚,便亲自提了些银针过去哄他高兴。
苏白乔取了些露水煮开,泡了茶,轻闻一阵,扬眉道:"邵昀好生大方,这些君山银针可都是极品。"
我笑道:"湘地①的知府原先在京城里受了二皇子一些恩惠,一直记在心上。官薄人轻,也谈不上什么报恩,故调去湘地之后常常送些极品银针来,聊表心意。二皇子病重之时留了个话说是当初助他一事都是我的主意,让他将恩情转承到我这处来。二皇子薨了之后他便将银针送到我府上了。"
苏白乔道:"那知府倒确是个不错的人。若是给二皇子送茶,许是顶着报恩的名头讨好皇子,如今依旧保持着倒的确是真心报恩了。"
苏白乔品了一口,那神情煞是享受:"二皇子对你当真是痴心一片。"
提到东方晖,我神色就有些黯淡了。
近日来我频频想起东方晖。
自那回在御花园里撞见东方晗与东方睦后,我瞧谁都有些不对劲,仿佛人都批着一层伪装,我瞧见的与真实的全是相反的。
再想起东方晖,总觉得他不止是我往日里见着的病弱的样子那么简单。
除此之外,还有些说不上的心疼。
罢了,人都去了,想这些又抵什么用。
我心里虚的慌,便入宫找年亘。
年亘与邵铭希如今分开安排,由邵铭希负责的部分安排妥了再由年亘审查一遍就算过。
我在一旁候着直待天色暗了,年亘才处理完了事务,我道:"长卿,我送你回府罢。"
幸而天色暗了,路上的人不多,即使有人走过也瞧不清我们,这一路我都大胆的执着年亘的手,柔软而温暖,即使手心里已汗涔涔我也不愿放开。
往日里出行即使是坐轿子坐马车,我总嫌路太远颠的慌。而每与年亘徒步走此路,我又嫌京城太小,脚程太快。
人总是这么矛盾哪。
我边走边拿眼偷瞧并行的年亘,即使忙了一天,头发依旧束的一丝不乱,表情柔和,嘴角还噙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我突然想起我已好久不见年亘板着脸那副模样,大约真的是人一旦入了情网就会变个模样,难怪东方睦之前说要给年亘许个妻室转转他性子。
年亘嘴角的笑加深了一些:"昭衍总是拿眼偷瞧我做什么?"
我面上一热,嘴上还是要再逗弄年亘一番:"瞧长卿好看,忍不住多瞧几眼。"
此番面红耳热的果然换成了年亘。
我道:"长卿这几日看来心情不错,也不如以前严肃了,当真是锦上添花了许多。"
老孔雀说这话私心里想的其实是佳人娇嗔"还不是因为你"。当然也只是想想罢了,即使年亘当真转了性子,也绝说不出这样肉麻的话。
年亘道:"是啊,想起事情还有几天便可结了,心情着实不错。"
说到此处我倒生出些担忧来。这几日我春风得意的,倒忘了正事,郎正不日就要回京了。
我道:"长卿如今有几分把握?"
年亘略一思索道:"七八分吧。"
我道:"七八分便是还有二三分不足。届时若有什么意外,长卿可愿与我一同远离政事,野居田间?"
年亘有些吃惊,面露难色:"就这样弃皇上于不顾?这恐怕不符为人臣之道罢。"
我长叹一声。
此番倒是我一时冲昏了头,以为年亘当真变了性子,我便一鼓作气摊了底牌。
然而他这二十多年早已定性,心里想的念的都是国家之事,怎似我所想的儿女情长,风花雪月。
我勉强堆起笑道:"我说笑罢了,长卿的脾气我又怎会不明白,我又怎扔的下我那小外甥。何况说到如今也只是我们臆测郎正要反,也难说他要带兵入宫只是为了显显威风,杀杀皇上和明王的锐气罢了。"
大约是我眼花,也或是天色太暗,我从年亘脸上瞧出了些失落。
他道:"是,做好万全的准备总没错。"
我在心里又重重的叹上一口,执着年亘的手继续走,一路无言。
走至相府门口,我们转身相对,我瞧着年亘的柳眉凤目,俊俏模样,我这些天的郁结都一扫而空了。
他人我看不穿也就罢了,只要年亘还是如此简单,我又管他人做什么。
我想起上回在此处抱了年亘,心里又有些痒痒的,鼻腔里若有若无的充斥着上回在年亘身上嗅到的香味,像是一种香料,我闻着有些熟悉。
我笑的有些无赖,伸出手想搭上年亘的腰,却见他脸色忽变,低吼一声:"当心!"
我还未反应过来,年亘一把将我推到身后,我被他推得立不稳,向后倒去,在后仰的瞬间我终于看清一支飞箭射来,世界瞬间红的有些绚丽。
时间像在这一刻变缓,我眼前过了许多画面。
我弄丢了太子的风筝,年亘却道自己不小心将风筝丢进湖里;
太傅罚我抄经文,年亘吃了我两块糖糕,便替我一同抄;
年亘在尚书府里被士兵轻薄,东方晓大怒,处死几名士兵还要治邵华一个看管不力的罪名,小年亘吓的瑟瑟发抖却道:不关尚书大人的事;
年亘道:我心里早有人了,是儿时的故人。
我从来迟钝,看不透别人的心思,谁人心里装着谁,偏偏我不懂。
我听见自己吼得有些撕心裂肺。
"长卿!!!"
第十四章
下了朝我失魂落魄的向宫外走。
东方晗几日未上朝,今日却突然出现。
我刚走出大殿,他追上来道:"昭衍,听说昨日你与年相遇刺了,可有受伤?"
我苦笑:"我倒是好的很。那箭本是射我的,却叫长卿挡了。"
东方晗道:"年相伤势如何?"
我道:"万幸未射中要害。现下我正要去相府看他。"
东方晗道:"我同你一起去。"
到了相府,年亘正在厅中
我上前急道:"你不好好歇着,出来做什么。"
年亘见我与东方晗一同来的,微蹙了蹙眉道:"只是肩上一些伤罢了,不必一直躺着休息。接风宴之事也未安排妥当,过了今日我还需再进宫去。"
我又急又心疼:"即使是肩膀也须养着才能痊愈,接风宴之事交给邵郎中做就行了,未妥之事也所剩无几了。"
一直未出声的东方晗接道:"确实如此。莫非年丞相信不过邵铭希?"
年亘眉蹙的更紧:"下官不是这个意思,只是承蒙皇上信任,将此事托付下官,下官定当尽心完成,此等小伤并不碍事。"
我在一旁苦笑。早知两人不对盘,我又何苦将东方晗一同带来惹年亘不悦。
东方晗耸肩笑道:"不是就好。本王今日来看望年相的伤势,既然已无大碍,本王便先行回府了。邵大人可要与我一同回去?"
我忙道:"我还有些事要同年丞相商量,就不同王爷一道走了。"
东方晗颇有深意地哦了一声,目光在我与年亘间来回。
年亘道:"王爷,恕下官有伤在身不亲自相送。管家,送王爷出去。"
东方晗出了王府,年亘又成了一贯的面无表情,若非他肩上殷红的纱布,我几乎要怀疑前些天的日子倒是自己的幻觉了。
年亘道:"邵大人还有什么事要同本相商量?"
我倒吸一口冷气。
一声邵大人称的我五脏六腑都像是被揉在了一道,外头明明还是晌午的太阳,我手脚却都有些发凉。这一声称呼莫说是将我打回了几天前,分明是倒退了一月余,我这几日的热情欢喜都被这一盆冷水当头泼散了。
我觉着自己的声音有些颤抖:"长卿……你叫我什么?"
年亘一怔,动了动嘴唇却不开口,复又抿起唇,垂下眼,犹豫了许久才道:"昭衍。"
我心上的刺痛暂时缓了些,却还是揪的挺紧。这种钻心一面源于年亘今日对我的态度,一面源于他胳膊上殷红刺目的纱布。
昨日瞧见年亘的血淌了一地,我浑身都吓软了,就这么傻坐着,也不知叫人,那样子估计像是丢了魂。幸得那刺客也未赶尽杀绝,射了那一箭便跑了。
年亘疼的脸都皱成一团,咬着牙未叫出声,硬是忍着疼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来,让我快扶他进府,叫相府的侍卫出来。
我满身满手沾的都是年亘的血,连抓一个下人来问话的力气都使不上,就这么坐在厅里等着郎中给年亘治伤,瞧着下人忙进忙出,瞧着东方睦得到消息赶了过来。
我缺失了思考的能力,也不知时间过了多久。
东方睦看完年亘的伤势出来瞧见我失魂落魄的样子,颇为不满,道:"你可看清了射伤年相的刺客?"
我呆滞的摇头,忽然像是回了魂,冲上去抓住东方睦的手道:"长卿怎么样了?!"
东方睦更为不满,拿开我的手道:"朕派御医来替他看过了,已无大碍。他流了好些血外加受了些惊吓已经睡下休息了。你当真什么也没看见?"
我点头。
东方睦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老实答道:"今日出了宫我送年相回府,到了相府门口我正准备走,突然听年相叫了声当心,就见他推开我挡了一箭。我连箭是从哪射出来的都没看清。"
东方睦眉皱的颇紧:"这么说那一箭原本是射你的了?"
我想了想道:"应该是的。"
东方睦眯眼思索,我听他轻喃:"没道理啊。"复又瞧了瞧我,叹了口气道:"今日你也累了,年亘已歇了,你明日再来看他吧。"
年亘见我出神,轻咳了一声道:"昭衍还有事么?"
我面上凄凉:"长卿不愿见着我?"
年亘叹气:"不是。我有些乏了要早些休息,若是没事我派人送你回府吧。"
我咬了咬下唇,点头道:"好。"
起身走了两步,我又回头,年亘瞧我:"还有事?"
我有些犹豫,思索再三还是决定说出来:"邵铭希……邵郎中这人不简单,长卿你防着他些。"
年亘有些惊讶,却没问什么,颌首道:"我知道了。"
我继续向外走,却听身后人叫道:"昭衍!"
我回头瞧他,这回变作他有些犹豫,脸上的表情变了好些,终于定在了冷漠不耐,拒人千里的姿态:"你以后少来宫里找我,也不要再来我府上看我了。今日你已看见了,我已无大碍。之后几日还会很忙,你若常来找我会影响我办差。"
说这话时他两眼瞧着我,眼里是我这二十几年常见的淡漠,我瞧不出一丝感情。
我面色如常的点头道:"好。你好好休息,注意养伤。"
头也不回的出了相府,相府的下人追着我出来,跟在后面嚷着:"邵大人慢些,小人快跟不上了。您在这候着,年大人吩咐为您备了车送您回府,马上就来。"
我继续点头:"好。"
上了马车,下人将车幕拉下,我将车窗上的帘子也放下来,外边的光线射不进来,车厢里暗沉沉的,我的力气也随着光线一同流失,手再也握不住拳,五指散开来。
我抬手瞧掌心,昏暗的光线下瞧不清楚,用指腹一抹,有些湿润,倒也不疼。
即便是疼,又哪里比的过心里的痛。
我这么些年并未得罪过谁,除了往日里嬉笑冒犯一下东方晗,一向也是规矩本分的。那一箭怎么想也不该是射我的,也许原本便是射向年亘的。
若说年亘得罪过什么人,朝中贪的腐败的作风不正的,几乎一个没落下。然而大仇小怨要报也不该是这个时候,在这节骨眼上要闹事的,只有郎正了。
年亘此番与我撇清关系,无非是为不将我牵扯进来,然而他的周全又该如何是好。郎正还有半月回京,这一箭已吓走我一半魂魄,若是日后再来两三番,难说我会敲晕了年亘直接带走,带去深山老林也好过在京城里豺狼虎豹的爪牙下担惊受怕。
我从未,从未如此憎恶权势,它叫人心险恶。
第十五章
我心里难受的紧,憋了几日未去找年亘,终于耐不住冲进宫去。
年亘见了我先是有些惊喜——喜不过是眉眼中闪过一瞬,偏偏让我这个老孔雀捕捉到了。
复又是拒人千里的冷漠,奈何我事先做了心理准备,依旧有些受伤。
年亘立在原地,衣抉飘扬,束的齐整的发髻教风吹出几缕来,颇有一番风情——若是左手不叫绷带绑在胸前就更加尽善了。
"邵大人有事?"
又是这声称呼,我沉下脸来,平复了下心情道:"长……年相的伤势可好些了?"
长卿道:"无碍,不劳邵大人费心。"
我深吸一口气,上前几步,从衣袖里掏出一块刻着邵字的玉牌来递给年亘。
年亘接过有些发愣,不明所以:"这是什么?"
我道:"这是我爹传我的令牌,以此牌可以调动锦衣卫。不止在宫里,同骠骑将军赵膺打个招呼,便可以秘调一批锦衣卫出宫。"
年亘奇道:"为何要给我此牌?"
我不答,定定的瞧着他,直瞧得他有些目光闪烁。
我才道:"保你周全。"
年亘动了动唇,手里捏着牌子杵在原地有些犯怔,半晌才道:"好。"便将牌子收了起来。
我笑了笑,转身欲走,目光不经意瞟到他腰间,却见我赠的那块玉鸳鸯依旧挂着,心情这才真正明朗了起来。
有些时候人总是不经意间在虚伪中留下些真实的痕迹。
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
我不知怎么想到这句诗,轻吟了出来,年亘又是一怔。
我这才真正欲走,却听年亘在身后唤道:"昭衍!"
我身形一顿,想来长卿大约是要向我道歉,或是抑制不住感动想与我说些肉麻话了。
我不回头,向后摆了摆手,风姿飒飒地向外走,终于也轮到爷潇洒一回了,那背影定是俊逸洒脱极了,必叫年亘芳心倾许。
我心里乐的慌,一直憋着,思量着出了年亘的视线,转头望望果然已瞧不见年亘的身影,这才放声大笑,直乐出泪花,忽听身后一声"邵大人!"
我转头,却是张千山。
我笑得见牙不见眼:"张公公好。"
张千山见了我的样子颇为疑惑:"邵大人为何如此开心?可有什么好事,说出来让咱家也乐乐。"
我笑着摆手道:"无事。只是今日天气着实不错,昭日朗朗,惠风和畅,本官的心情也随着天气变好了。"
张千山虽是疑惑,也点了点头,我告辞转身欲走,张千山却又叫住我:"邵大人!"
我有些稀奇了,今日人人都有些奇怪,我转身道:"张公公到底有何事?"
张千山犹豫着吞吐道:"邵大人衣服后头怎似有块黑印?"
我登时当头一锤,勉强堆起笑脸道:"是么,呵呵,大约是下人不小心弄上的。对了,本官想起府里还有些事,便先走一步了。"
张公公作出恍然大悟状道:"原来是这样,邵大人慢走。"
我一转身便拉下脸,快步向宫外走,路上遇见几个宫女太监与我行礼我都顾不上理。
昨日换下外袍放在台几上,一不当心碰翻了小婢刚为我磨好的砚,正巧将墨泼在外袍上,还未来得及叫下人拿去清洗,又叫其他事支开了。
今日思前想后终于定了决心,随手取了件衣袍披上就杀进宫来,也难怪我出府之前管家王安唤了我好几声,我还当是又有些繁物琐事,怕一耽搁就失了那份冲动,全然不理便冲了出来。
现在再仔细瞧瞧,身上这件分明就是我昨日着的那件袍子,亏我方才还在年亘面前……想到此处我当真是撞宫墙的心都有了。可惜宫墙牢的很,一定撞不破,我也成不了孟姜女,若是撞破了脑袋,就更不潇洒了。
我连叹三口,快步冲进停在外边的轿子,大吼一声:"回府!"
换下了脏衣,在府里呆着也是心烦,我着了套便装,直扑向桃花街找苏白乔。
我走进扇铺撩起隔间的帘子,还未看清便急急叫了声墨尹,抬眼瞧见房里的人我着实一惊。
苏白乔见了我倒也不奇怪,点头示意:"邵昀兄。"
我却未看苏白乔,直直盯着坐在一边的东方晗,他瞧见我也有些惊异,很快便笑道:"昭衍。"
我勉强扯了扯嘴角,躬身行礼:"王爷。"
东方晗摇头叹气:"说了在朝堂下不必如此,莫要行礼了。你能叫白乔一声墨尹,倒不能叫本王一声明曦了?"
我缓缓起身,默立在一旁无语。
东方晗起身道:"也罢,既然你找白乔有事,本王就不打扰了。"
我恭敬地垂着头:"王爷说笑了,下官哪有什么正事,不过找苏公子说说话罢了。"
东方晗呵呵一笑,目光在我与苏白乔间转了几转,便离去了。
估摸着东方晗已走远,我忙走到白乔身边仔细瞧着他的脸色道:"东方晗方才可有为难你?"
苏白乔瞧着我好笑:"白乔倒是有些替王爷叹惋了,在邵昀兄心里明王爷就这么欺良霸市?"
我瞧他无事,松了口气道:"那他今日来此地做什么?"
苏白乔耸肩道:"聊了些无关痛痒的诗词音乐罢了。"
我大惊:"东方晗转性了?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吧。"
苏白乔笑道:"邵昀兄多虑了。若王爷真想让白乔做什么,犯不着费这些功夫。王爷大约只是图个心境罢了。"
我道:"也罢,不谈东方晗。今日我来找墨尹,又是积了一肚子苦水正愁没地儿倒呢。"
我将近日与年亘之事剔除了些关乎朝政敏感之处告诉苏白乔,苏白乔道:"听邵昀兄说了这些,白乔倒有些眼红了。年大人待邵昀兄如此,夫复何求。"
我瞧着苏白乔的眉眼,忍不住心中一动,伸手覆上苏白乔搁在桌上的手道:"定会有人真心待墨尹的。"
苏白乔一顿,我方才回神,忙收回自己的手,有些尴尬。
苏白乔眉目间有些失落:"期望如此吧。"
临走时我取出一些银票与一封信来递给苏白乔,他先是一愣,复又皱眉:"邵昀兄这是什么意思?"
我忙道:"墨尹莫要误会,愚兄是有件事要托墨尹办。"
苏白乔挑眉,示意我继续说。
我道:"愚兄有封信要交给湘地知府,今日府上有件大事要处理,亲信都脱不开身,这封信里有些要事相托,交给旁人去送又不放心,便想请墨尹帮个忙,亲自替为兄将此信送去,这些银票是路上的花销费用。"
顿了顿我又加到:"此事事关重大,就这两日墨尹务必要启程了。还请墨尹万万要帮愚兄这个忙,实在是事出有因。"
苏白乔默然瞧着我,从我神色上瞧不出个一二来,这才伸手接过,颌首道:"白乔知道了。"
第十六章
从苏白乔那回来,我走入尚书府大厅,却见厅中一人悠闲地喝着茶,我抬手抹了抹眼睛,莫非晴天白日的我就瞧见了幻影?
在我犹豫踌躇时,那人咧嘴一笑,白白的牙晃得我眼晕。他勾勾手道:"过来坐。"
我低眉顺目地坐过去,这次第,分明堂上坐的是正主,我倒成了客了。
东方晗倒了一杯茶递给我,我甚是自觉地接过来饮了,还颇识礼仪的道了句谢。
东方晗道:"怎么这么快便回来了?"
我又觉着这回不像是宾客了,倒像是父亲与游玩后回府的儿子。
我颇有儿孙恭顺样儿的答道:"说完话便回来了。王爷不是说回府了么?"
东方晗"唔"了一声,慢条斯理地饮着茶,也不回答,半晌才放下杯子道:"看来这些日子昭衍与苏白乔处的甚是不错。"
我不知此话如何回答,只得嗯了一声。
东方晗笑得颇有深意:"本王倒是无心插柳柳成荫了"
我心里一咯噔,东方晗此话燎起我一股无名之火,口气便不由有些冲:"王爷莫不是将我当作与王爷一样了吧。"
东方晗也不生气,颇有兴趣地打量着我的表情:"昭衍自然是与本王不同的。只是你待那苏白乔倒也不一般。"
看来东方晗铁了心是要将此话题进行到底了,我不由地烦躁,全无耐心,口气生硬道:"下官愚钝,不知王爷到底想说什么。"
东方晗哈哈一笑,身子向我的方向倾了倾,脸上说不清是什么情绪:"昭衍可是喜欢苏白乔?"
我一顿,不怒反笑,调了个舒适的方式靠在椅背上,将东方晗一贯戏谑的神态学了个十足十道:"不知王爷是希望下官答喜欢还是不喜欢?"
东方晗的脸色立即沉了,身形僵了一会。我有些后悔方才话说的过了,此番不知如何圆场。
气氛僵了好一会,东方晗方才自嘲一笑道:"也罢。"身子向后靠去,又恢复了往日的神态。
我道:"苏白乔是清白人家的公子,家道中落才不得已来京里做了琴师,王爷若真将他当个倌来玩,实在是仗势欺人了。"
东方晗挑了挑眉,不置可否。
我道:"王爷今日来莫非就是为了问我与苏白乔么?"
东方晗道:"不尽是。近日年相如何?"
我叹息道:"只在府里养了一日便又进宫去忙了,也不肯歇息,听说伤口裂了好几回。"
东方晗"唔"了一声,道:"年相倒是挺尽心的。"
我道:"是啊,他一向是这样的人。"
东方晗笑了笑,伸手拨弄起一旁的盆栽,话说的漫不经心:"前几日探子来报,说有人在京里看见郎正了。"
我惊得从椅子上跳了起来:"什么?郞将军已经回京了?不是说还有半月么!"
东方晗笑的有些无奈:"他若不回京来安排打点,难道还等着我们瓮中捉鳖么。"
我眉头紧锁:"看来这回不是我们未雨绸缪了,郎正当真是憋不住了。可有人看到他现居何处?"
东方晗耸肩:"若是瞧见了,我现在在这做什么。就算他不反,一个欺君之罪也够治他了。"
我道:"看来长卿那一箭当真与郎正有关了。"
东方晗不答,神色莫测,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半晌才道:"大约吧。也没几日了,我倒有些等不及了,真想瞧瞧郎正的底牌。"
我无语,东方晗此番倒像是赌馆里押了注,在等着开色子的赌徒,脸上写的分明是兴奋与期待,也不怕到时候输的血本无归。
自从上回在御花园里听着东方晗与东方睦的对话,近日我倒并不担心东方晗会趁机作乱谋皇权了。
我正想着,东方晗突然目光炯炯的瞧着我道:"昭衍。"
我被这骇人目光一瞧,的不由打了个寒颤,不知他又要出什么幺蛾子。
"昭衍,我说过,你早晚是我的。"
我再度无语,与东方晗说话实在是件伤脑筋的事,我今日才真正明白什么叫前言不搭后语。
东方晗见我一脸窘迫的样子,愈发高兴,兀自回府去了。
之后几日我未再去找年亘,也未去找苏白乔。我差了个小奴去了回扇铺,未见着苏白乔,想来他大约已经启程了。
话虽如此,这几日我倒也不闲闷——东方晗来我府邸来的勤快,有时我刚下朝回府,他已坐在厅里喝茶了。
果然王府的马脚程也比尚书府的快多了。
东方晗来的早,却常常待到用过了晚膳也不回府。
我颇为无奈:"王爷莫非是王府的玉盘珍馐吃腻了,要来我这粗茶淡饭换换口味?"
东方晗笑得颇有深意:"饭许是淡了些,茶可不粗。"
我按住突突直跳的太阳穴,硬是堆起笑脸待客,对于东方晗的鲜廉寡耻,明的暗的逐客令都不作效。我也只能半夜在仓库里捧着所剩不多的银针痛心,大骂皇家人都是吸血的蛀虫。
东方晗来时前日召些舞妓,今日带个戏班,明日唤些琴师,我府里当真是夜夜笙歌,纵情声色。
好几日借着醉酒他便赖着不走,常常清晨醒来我才发现竟与他躺在一张床上,衣衫不整。
更有甚者,沐浴时我偶尔还会发现身上有些不明痕迹。
我当真是气急败坏,称病谢客,连朝也不上了,东方晗竟带了一批御医上府,七七八八开了好些苦药,又逼着下人给我灌下,那药味直害的我好几日吃不下东西,也就只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着东方晗闹腾了。
第十七章
这日朝上,我上奏增兵,小皇帝道:"邵爱卿是不知国库空虚啊。也是,爱卿府上夜夜笙歌,怎知金钱可贵。"
众官上奏请重修堤坝,以防秋洪,好死不死我在那折子上也签了个名。
小皇帝见了折子道:"不错,堤坝是该重修了,既然邵爱卿日日能请京里有名的戏班,舞姬,想来是有些闲钱的,重修的钱就让邵爱卿出吧。"
朝上无论我说什么都被堵了回去,于是我识趣的三缄其口,偏偏小皇帝还不罢休。
"邵爱卿,你认为淮水一事如何是好?"
"邵爱卿,你对黄大人的折子可有什么看法?"
"邵爱卿,你对李大人的提议有什么想法?"
"邵爱卿,张大人上奏之事就由你负责了。"
我很想提醒我那小外甥,我只是个兵部尚书,为何礼部刑部乃至户部的事都来找我过问。
想来是他知道了这几日尚书府的荒谬事,醋了好几天,终于忍不下去了。
然而罪魁祸首东方晗在一旁瞧着,偶尔附和几句:"皇上圣明。"全然一副瞧好戏的姿态。
年亘大约也知道了这几日的事情,冷冷瞥我几眼,也不帮腔。
总算熬到了下朝,我大汗淋漓的往外走,只听小皇帝道:"晗皇叔,你留一下,朕有事找你商议。"
我顿时如释重负,今日终于能脱离东方晗的魔爪了。
没有了东方晗的骚扰,我乐得自在,没带一个下人出府去逛了。
今日并不想再去花街柳巷,便挑了些偏僻的小路想瞧瞧京城里平常百姓住的地方究竟是何样。
路上偶尔见些百姓在自家门口摆摊卖些杂物,有一家摆着五色的粉,颇引得我好奇,上前看个究竟。
管摊子的是个妇人,见我上前,便道:"这位公子要不要买些粉?"
我道:"这都是什么粉?"
那妇人道:"青色的是青菜晒干了研的粉,也有青椒的,红色的有萝卜有辣子,白色的……"
我点了点头继续瞧,那妇人接着道:"公子买些回去做菜式时可以调色调味,也可派其他用处。"
我瞧着黄色的粉,不由想到近日东方晗喝掉的银针,心里阵阵抽痛。
突然灵光一闪,我喜上眉梢:"替我多包些黄椒粉。唔……黄色的粉全都给我来一些。"
呵,明日倒要请东方晗好好喝喝我的"黄茶"了。
我一路瞧过去,见一术士摆了张桌子在街旁,桌边立了一面八卦旗。
那术士见我打扮不凡,眼睛一亮,我从他闪亮的眼里瞧见自己的倒影俨然是一只肥羊的形貌。
那术士果然招呼道:"这位公子,我瞧你面相不凡。今日在此相遇便是缘分。不如过来让贫道算上一卦,不准不收你钱。"
我摸摸下颌,想来也没事可做,不如便让他算算,只当时解解闷。
我走近他摊前坐下,道:"先生要怎么算?"
那术士捋捋胡子道:"请公子爷写一子,让贫道替你解字。"
我略一思索,写了个"晖"字递与他。
这术士拿起笔取了张白纸又将晖字慢慢誊了一遍,道:"晖字,本指日月周围的光圈,大约是指公子将置身一件大事,但又并非作为主事人。譬如是日月争光,而公子作晖,便是此大事的见证者甚至是参与者,但又并非日月本身。"
我被这术士的日月晃得有些晕,只大致听懂了将有大事发生。
此话倒不假,看来这术士倒并非是简单的江湖骗子,又或者只是运气好罢了。
只听他继续道:"这晖字里又有个车字,意指公子可远离纷乱。"
这话听来像是好话,倒也合了我近日的心思。
既然哄得我高兴,我便大方的给了赏钱便离开了,只听他在身后道:"谢谢公子,有空常来!贫道还能纾祸解灾,招魂驱鬼!"
我呵呵一笑,对方才他的说辞立即少了几分相信,快步走了。
在第三次经过一家门口贴着"五湖四海皆春色,万水千山尽得辉"的对联的民宅时,我不得不承认高估了自己的认路能力。
花街柳巷那样的名街还好,当真走入了百姓平日里居住的街巷,九曲十八弯也形容不尽这地的缠绕。
我叹了口气,掏出墨尹赠的扇子扇扇,悠闲地继续研究如何从此地走出去。
天色已暗了五六分,我走在小巷里好容易见着前面有开阔的大路,顿时精神一振,快步走过去,才走两步,却见几个人影突然闪入小巷。
天色晦暗又有些距离,我瞧不清楚,又往前走近了两步,才发现是两个男子挟持了一名妇人。
那两个男人穿的有些破烂,那妇人倒是衣着光鲜,发髻也梳的繁复雍容,一看就是哪家府上的夫人。
一人用手捂住那妇人的嘴,手里明晃晃的刀子抵她脖颈上,压低了声道:"把钱财全部交出来!"
我的妈呀!真是流年不利,出门竟然碰到打劫的,我想起方才算命先生说的那个"可远离纷乱",再瞧了瞧那明晃晃的刀子,当即就要转身跑路。
那两个男人背对着我,那妇人却瞧见了我,当即挣扎着呜呜,向我投来求救的目光。
那两人瞧见不对劲,顺着那妇人的目光转脸一瞧,我再想跑已来不及了。
爷爷的鬼天色,早不暗晚不暗,偏偏这时候暗了,害我瞧不清楚来不及跑路,还自己凑近了来瞧究竟,这下就要交代在这了!
我在心里骂天,想起我都只拉过长卿的小手,倒是叫东方晗那厮借酒亲了好几回,心里百般不甘,奈何一瞧见那刀子我就腿脚发软,立在原地也不知该逃还是冲上去拼了。
那两人对了个眼色,一人依旧捂住那妇人的嘴将刀抵着她,一人从怀里又掏出一把刀来向我走过来。
我将手背在身后,讪笑着后退道:"这位兄台,有话好说,拿刀子做什么。"
我退的慢,他走的快,眼见离我没几步远了,我迅速上前两步,从袖子里抽出一包刚买的黄椒粉向他脸上撒去,只听他一声惨叫,丢了刀捂住眼睛蹲下直嚎。
挟持妇人的那个见了一怔,也没瞧清我使的是什么暗器,大约以为遇见了高手,瞧了瞧我又瞧了瞧那妇人,没骨气的丢下刀,跑了。
我连忙绕过那捂着眼睛的倒霉鬼,冲上去拽住那妇人的手就向大路上跑,直跑到人多的地方才停下来。
身后一清洌好听的女声微喘着道:"多……多谢邵大人救命之恩。"
我怔住,转身一瞧,那熟悉的脸,分明就是年娆,方才小脸让匪徒的大手遮了一大半,我竟没认出来。
我讪笑着放开手:"原来是大将军夫人,情急之下下官冒犯了。"
第十八章
我坐在大将军府上喝茶。
年娆道:"天色太晚了,不如今晚邵大人在府上住下,我遣下人去尚书府捎个口信,明日早上再送大人回府。"
我点头:"也好,那就麻烦大将军夫人了。"
年娆派人收拾妥了客房,替我打来了热水,待我收拾完自己,又有下人送了些宵夜上来。
一切妥当之后我便躺下了。
今日在街上我问年娆为何会一人出现在街闾,她道是下人陪她上街逛逛,不当心叫人群冲散了,她一人在街上转悠着,竟遇了劫匪。
将军府离那条街不远,天色又暗了七七八八,我不放心年娆一人回府,便送她至大将军府。她道请我入府坐坐,我情知不该答应,却又忍不住好奇心入了府。
人总爱做些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事,害怕总是伴随着热血沸腾的兴奋。
入府前我刻意找了个借口离开年娆的视线,寻了个面相老实的年轻人给了他一锭银子和一块随身的配件,请他去尚书府凭配件找个叫王安的带个信,说是赵言去郎公子家坐坐。
我躺在将军府里,若是睡的着才是奇事了。
既然听说郎正回京了,虽说他一定不至傻到住回自己的府邸,我也想着或许能找出些蛛丝马迹来。
躺到约莫丑时,我听外头除了蝉鸣再无别的动静了,便悄悄摸了起来,揣着火折子摸出了房门。
将军府里的下人也都歇下了,四周悄无一人。
我寻思着说书人的书里历来有什么密函密件被侠客小贼盗去都是在书房里,卧房里又有年娆在,此番目的自然定为书房。
将军府与尚书府的构造差不多。
头一回做贼,我蹑着脚摸到书房,趴在门口听了半天里面也没个动静,应该是没人,我便轻手轻脚地推门进去了。
燃了火折子,我在书房里四处仔细的翻寻。
书房布置的很齐整,架子上都是些兵书,书桌上除了砚台什么也没有,薄薄积了层灰,看来是有些时日没人进来过了。
翻寻了许久也没找出什么机密函件来。我忍不住在心里骂娘,看来这回虎穴算是白入了。
我也不敢逗留太久,怕是虎子没寻着,将自己送进虎口了,这买卖可赔大了。
我轻手轻脚向外走,却听见脚底下窸窣的声响,我照着火折子往下瞧,却见脚下踩着了一张纸。
小心地挪开脚,我蹲下瞧,是半张画像。
我精神一振,直觉找到了宝,便趴在地上找另外半张,果不其然,在不远处让我寻着了。然还未及高兴,一不当心将火折子凑的太近,燃起了那半张宣纸的一角。
我大惊,也顾不上烫,忙用袖子去扑那火,还好火势不大,只烧了一个角便让我扑灭了。
我拿起两半张纸小心地拼在一起,有了方才的教训,我不敢将火折子离纸太近,凑了个适度的距离,借着微弱的火光仔细端详那画。
画从中间被撕成左右两半,又被扔在地上,大约是撕画者甚不喜欢画中人了。
画中人春风拂面,笑的连桃花见了都忍不住要绽放来比上一比。再往下瞧,此人身上着的是明黄色的袍子。
我浑身发颤,说不清心里是惊是怖,只觉手脚冰凉。
这画中人分明就是东方晓!
我强自镇定,火折子继续下移,方才右下角让我烧了,原本此处有两句题诗,如今烧的不全了,还能瞧见一句半,落款也给烧掉了。
"东风起情思,桃花……"
这句诗我曾见过,正是东方晓写的,他写完之后得意洋洋的给我们看,我在心里瞧不上这酸诗,实在看不出这两句的出彩之处,倒是东方晖颇有深意的说好,道是我不懂,也不知这兄弟俩起的什么心思,我也懒得去懂。
现今再叫我回忆,实在是想不起这下句究竟是什么了。
再瞧这字迹,我心里更惊。
——这分明是东方晓的字迹。
他字写的隽秀,倒像是女孩子写的。凡是有末尾有勾的字他都省去了那勾,故我印象颇深。
这可真是奇了,莫非这是东方晓的自画,却落到了郎正的手里。
画中人的脸都叫郎正撕成了两半,足见郎正对东方晓成见颇深,大约也是因此更要拉他儿子下那龙椅。
此行也不算一无所获了。
画叫我烧了个角,自然不能留在此处,我将两张纸小心叠好放入袖子里,只希望若是有人发现此画不见了,就当是下人清扫时当做垃圾理走了吧。
我轻轻摸回客房,躺在床上精神还是十足的好,思来想去也理不出个头绪,也不知躺了多久,天色渐渐白了,却听门口有人敲门,是个小厮。
"邵大人,起了没?夫人请我们伺候您梳洗,然后去厅里用早膳。"
我到了厅里,年娆已在候着我了,见我来了道:"邵大人早,昨夜歇息的可好?"
我点头道:"挺好,麻烦大将军夫人了。"
年娆道:"那妾身便放心了。改日待大将军回来了,我定请他上门重谢邵大人对妾身的救命之恩。"
我笑道:"大将军夫人不必如此客气,小事一桩罢了。"何况我原本也并非想救你,实在是迫不得已,又恰巧运气不错。
既然提到了郎正,我也不愿就此作罢,还想从年娆口中套些什么。
我观察着年娆的脸色小心道:"不知夫人可知十日后的接风宴一事?"
年娆却是一僵,欲言又止,踌躇了好久,我瞧她的样子忍不住道:"夫人有话不妨直说。"
年娆面有难色,还是定了决心说道:"妾身知道。现在朝上一定有许多人都觉得大将军要造反了,才提出如此大逆不道的提议。也许邵大人觉着以妾身的身份说这话不可信,可是妾身还是要说,这是妾身的心里话,大将军决不是这样的人。"
我奇道:"噢?夫人继续说。"
年娆道:"说句大不敬的话,若是大将军真想当皇帝,何必等到现在呢。将军曾跟妾身说过,最是无情帝王家,他情愿替他认准的人卖命,也不愿自己成为冷血无情的人。"
我颌首,继续听着。
年娆接着道:"妾身和邵大人说此番话本是不该,可妾身实在不愿看见这样的境况。虽然那礼部尚书柴晋平日里一直与将军交好,甚至是听命于将军,可是让军队进宫这样大不敬的事,妾身真不敢相信这是将军的意思。"
我瞧她说的真诚,又不像是知道郎正已回京一事,往日里身居香闺大约也不知道些军政要事。
我笑道:"下官相信夫人。"
用过了早膳,年娆要送我出府,我忍不住又问道:"夫人,大将军平时可在你面前提过先帝?"
年娆讶然:"不曾,邵大人如何问这个?"
我道:"没什么,只是一问罢了。"
我叹了口气,回府去了。
第十九章
我回了府,东方晗正在厅里坐着,显然是在等我。
这几日我对东方晗出现在我府上的任何地方都已见怪不怪,径直走到他身边坐下,拿了他身边碟子里的一块绿豆糕放入嘴里,口齿含混道:"明曦这么早就来了,今日没去上朝?"
这几日在东方晗日日夜夜不辞勤劳的教导提醒下,我已变得没规没矩,称呼也不再是王爷,而成了明曦。
哎,遇人不淑啊,与没规矩的人呆久了连礼节都尽数忘了。
东方晗笑的恬然,随意抬手将我喷在他脸上的糕点渣滓抹去:"昭衍不也没去么。"
我"唔"了一声道:"昨日有些事情耽搁了,来不及回来换朝服,早上就差了人替我告病不上朝了。反正上朝也没好事。"最后一句我说的颇有怨气。
东方晗继续笑得云淡风轻:"昨日皇上让你拟的京城人口统计草案你拟好了没?"
"咳咳咳咳……"我被噎到,垮下脸,恶狠狠地瞧着他:"你也当真说的出口!这明明是户部的事,都是你惹出来的,这事儿你替我瞧着办了!"
东方晗大笑,甚是春风得意。
我冷笑,被他这一激有些冲动了,立即施以唇舌反驳,拖缓了音道:"睦儿即使要吃醋,也不该吃到我头上罢。"
笑容果然立时凝住,东方睦狠狠瞪住我,我被他瞪的有些心虚。
"你方才说什么?"
我果然是个墙头草的命,方才的狠劲被人一瞪一下全消了,仿佛那天在御花园里不是我撞破了东方睦与东方晗一场叔侄好戏,倒是我自己被抓了把柄似的。
我干笑两声道:"说笑罢了,明曦什么时候也认真起来了。睦儿即使要吃醋,吃的也是我这个舅舅的醋,比起你这个皇叔来,还是我自小与他亲近些。"
东方晗像是松了口气,笑叹了一声:"昭衍倒是学坏了,竟然打趣到本王头上了,也不知本王该喜还是该忧呢。"说罢从袖子里掏出一本册子来扔在桌上,我拿起来瞧,正是草案。
我摸摸鼻子,故作不屑的哼了一声,快速将那册子收入袖里,又拿了一块绿豆糕吃。
东方晗瞧着我吃,瞧了好久,瞧得我老脸都有些扛不住了,悻悻的取了最后一块快速塞入嘴里,拍拍手,坐正了。
他道:"昭衍,你昨日去哪了?"
我抹抹嘴,话里夹了三分讽刺:"难道明曦不知道?"
东方晗眉梢一挑,不置可否:"那你可查到什么?"
我略一沉吟,想起那首不完整的诗。彼时东方晗还年少,即使东方晓给他看过那首诗,想来他也是不记得的。
我耸肩撇嘴:"没有。"
东方晗笑了一声,看着我眼睛格外的亮:"我倒是真希望昭衍能查到什么。"
我皱眉,心里有些不好的感觉:"什么意思?"
东方晗却只是学我方才的样子耸耸肩:"没有。"
又将一旁的茶杯递给我:"喝点茶,莫噎着了。"
我气极,懒得再与他在这个话题上纠缠,接过茶饮了问道:"今日王爷又有什么事情要在下官府上办?"
东方晗颇为惬意的向椅背上一靠,低声笑着,半晌道:"该办的,该准备的前些日子都办好了,如今我只想昭衍陪我喝茶聊天,下棋听曲。"
我心里不安更甚,强掬起笑道:"这几日朝廷上下人人都紧张的很,眼见还剩不足十天,难得王爷还有这份闲心。"
东方晗瞧着我若有所思了一杯茶的功夫,起身向外走去:"去院里坐坐吧。"
"也不知十日之后我还是否有机会与昭衍一同坐着喝茶赏花。"这一句说的很轻。
大约是昨夜未歇好,我在椅子坐上许久,直到东方晗已走出了视线,我才缓缓起身向院里走去。
今日少了戏班舞姬的嘈杂,我与东方晗难得清静的坐在院子里饮酒。
时值四五月,桃李已尽其韶华,乔木尚新,院里绿色占了多,星星落落的红色倒更占眼。
东方晗瞧了这番景色,颇有些感慨:"桃花又谢了,再见不知这身边已是怎番光景。"
我道:"桃花明年还能再瞧见,没什么可惜。明曦感慨的只怕是再也见不着的物事了。"
我喝的慢,也止着东方晗:"明曦今日莫再喝醉了。"
东方晗嫣然一笑:"何故?"
我盯着他瞧了许久,叹道:"也罢,明曦爱喝便喝吧。"
说罢为自己满了一杯,又替他倒酒,却不看杯子,抬眼盯住他,缓声道:"只是明曦若喝醉了,莫要再抱着我,喊东方晖了。"
第一回见苏白乔,我竟是眼拙了没瞧出来,倒也是因了他相貌与东方晖不过三四分相像,只是那一双眼和淡雅的气质与东方晖是像极了的。故我在王府见到他那回,他只是正眼与我对上了,我便像是让雷击了一遭。
然而见了苏白乔我也只是疑心罢了,真正让我确定的却不是因此。
东方晗闻言只是微不可见的一颤,也未有太多惊讶,并不抬头看我,只是盯着酒杯,过了一会方才轻声道:"昭衍,酒已满出来了。"
我默不作声的收了酒杯,他终于抬眼看我,声音还是轻的仅仅能让我恰好听见:"你知道了。"
我苦笑:"起先见了苏白乔我也只是疑心罢了,然而这几日王爷醉了酒日日抱着我喊的都是二哥、晖,我便是想不知道也难了。"
东方晗默不作声,我瞧了瞧他脸色继续道:"王爷将苏白乔引见给我,分明是希望我知道的。我却是不明白王爷到底想做什么?还是想借我对二皇子的愧疚让我做些什么?"
东方晗依旧不置可否,只是静静地饮了一杯才道:"本王想做什么……只是赌一场罢了。"
我对这种答案自是不肯罢休,追问道:"王爷到底想赌什么?"
东方晗只道:"赌的是什么,待开了局才知道。"
复又道:"罢了,今日饮酒的兴致也没了,日后再继续吧。本王先回府了。"
这却是要逃了。
他起身向外走,被我一声"明曦"喊的缓了脚步。
我语气平平,却将话拉的很缓:"王爷的酒品不太好,将我当做二皇子也罢了,还又抱又啃。还好是对着下官,若是缓了别人恐怕不好收拾。"
东方晗身形顿了顿,又大步向外走了。
第二十章
之后八天东方晗还是日日上府,喝些酒说些不痛不痒的话,甚至有时只是无言的坐上一下午。
我们都不再提及东方晖与郎正,仿佛我从不曾将话说破,仿佛兵事不曾将至。
可惜只是仿佛。
东方晗举起杯子抿了一口,蹙眉道:"茶凉了,让下人来添些热水吧。"
我点头,招了个小厮,顺便让他新上一碟桃花糕。
小厮很快上了热水和糕点,我将瓷碟向东方晗推了推:"这是我集的最后一些桃花了,今日尝了,下回也不知是什么年月了。"
东方晗取了一块:"是啊。"
待一块吃完又道:"今日的桃花糕倒是格外的清甜。"
我笑了笑,也取了一块吃。
又是一阵无言。
桃花开了,桃花谢了;柳枝发了,也不知何时又败了。这样的光景我看了近三十年,却依旧看不厌。
我道:"明曦,明日就别来了。"
东方晗看了看我,颌首:"也是,还剩下最后一日,昭衍自是要去找年相了。我明日也要留在府里处理些琐事,不来了。"
天色未暗东方晗便道先回府了,走的比往日早。我叹息,这大约是我在接风宴前见他的最后一回,心里颇是不安,还有些说不上的感触。
第二日。
我下了朝,回府更了件轻便袍子便来到相府附近,年亘此时还留在宫里做些最后的收尾。
我想着年亘前几日说的让我别再上他府邸的话,遥遥望着相府大门犹豫踌躇了许久,还是未进去,只是寻了处回相府必经的路,靠在墙边等着。
我看着路边人来人往,偶尔有人好奇的打量我一番也便去做自己的事了。
其实这世上寻个会为你停留的人何其幸运,一不当心便孑然一身,瞧着他人往来嬉笑,便觉着这世界忘了安排你的位置。
我不知等了多久,从站着到蹲着,直到抱膝坐着,不远处卖包子的收摊了,摊饼的领着孩子回家了,摆摊的让妻子寻回去了,我还在等。
街上的人少了,天色暗了,周围清清静静,只有隔壁家的狗偶尔吠两声,提醒我还在等人。
我靠坐在墙边,解下腰间的玉鸳鸯把玩,又系上,又解下,终于瞧见不远处行来个轿子。
相府的轿子。
我手里拽着玉鸳鸯,脑里一片空白的瞧着轿子就这么从我身边过去了,在相府门边停下,我依旧呆坐着。
——我设想了无数遍年亘回来时在路边瞧见可怜兮兮的我蜷坐在墙边,两相无语凝噎,深情凝视,多天未见的相思之情哽在喉口却道不出来……
——却偏偏忘了他是坐轿子回来的!
我微张着嘴呆滞地看着年亘下了轿,目光巡视了一圈,经过我这方向时却没有停留,潇洒地进府去了。
我望着年亘清肃的背影和缓缓合上的相府大门,过了许久才将嘴合上,咽了口唾沫,缓缓地爬起来,却发现腿早已麻了,身体僵的难以动弹。
我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滋味,五味杂陈,将头埋进胳膊里,颓然的只想忘记自己的存在。
过了一会,却听有人道:"昭衍。"
我心里一惊,莫不是太伤心了竟起了幻觉,忙抬头一瞧,却是年亘。
朝服已脱下,肩上的绷带拆了,换了件白色袍子,在昏暗的世界里由为显眼,眼睛亮亮的瞧着我,嘴角噙了一丝笑意。
我慌忙挣扎着爬起来,却因四肢发软险些摔倒,年亘忙上来扶住我,我借势撤了所有的力气,软软的靠在他身上,且小心的避开他左肩上的伤口。
年亘也不恼,拉了拉我的手道:"换个地方说话。"
我道:"不进府么?"
年亘一愣,道:"我想四处走走,昭衍可愿陪我?"
我忙点头:"愿意,自然愿意。"手脚的酸麻解了些,我便站直了。
天色暗的很快,我们借着月色走到一处亭子,进去坐下了。
我挨着年亘坐下,却不放开他的手,轻轻用指腹摩挲着:"长卿,你方才在府门口就瞧见我了是不是,故意不过来,教我伤心。"
年亘笑道:"起先并没瞧清楚,进了府后心里不宁,越想那身影越像你,我便出来了。你怎会坐在那里等我?"
我瞧着年亘,话说的颇有些怨气:"你那日说了让我离你远些的话之后,我这么多天都憋着未来找你,你也当真就不见我了。明日就要办接风宴了,我心里不安,实在是想见你,却不敢贸然进府,怕惹你生气,只好在那条路上等你了。"
年亘半晌未动,末了叹了口气,轻声道:"对不起。"
我忙道:"我知道长卿是不想我被牵连。可我不怕。我只想伴着你。"
年亘不语,许久才道:"谢谢你,昭衍。"
我们坐了许久,年亘道:"夜深露中,回府吧。"
我点头道:"明日你还要忙,是该早些回府睡了。"
我要送他回府,他道:"莫送了,早些回去睡吧,明日你也要早起参加宴会。"
我一步三回头的与年亘别过,年亘也走的缓,几步后突然回头唤道:"昭衍!"
我忙停下看着他,他嗫嚅了许久却还是未说什么,叹息道:"没什么,回府吧。"
我却按捺不住,冲过去狠狠抱住了年亘,大约因撞到了他的伤口,他吃痛唔了一声,却不挣开,反手环住了我。
之前在相府门口我只是轻轻的环住他,却不敢当真用力抱住,现下我顾不上其他,用劲将他揉进怀里,久久不愿放开。
如果就这样天荒地老,着实不错。可惜时间有时太快,有时太慢,不管我抱了多久,我们还是要过明天。
我放开年亘,目送他的背影出了视线,这才真正回了府。
我刚进尚书府,王安上来道:"大人,王爷已经等了你一晚上了,你可算回来了。"
我一惊:"他此刻在哪?"
王安道:"一个人在院子里饮酒呢。"
我快步走入院子里,借着月光瞧见柳树下有一人影。
我走近,却见东方晗笑的醉意朦胧,拍了拍身边的位子示意我过去,我顺从的在他身边坐下,东方晗斜睨我:"与年亘会完了?"
我点头:"王爷处理完琐事了?"
东方晗吃吃笑了几声,将头靠在我肩上,我一僵,又缓缓放松了任他靠着。
两人沉默的坐了许久,东方晗突然开口,口齿有些含糊:"我一直怨你。二哥这么喜欢你,眼里心里都不曾留意我,你却不在意他,即使是最后也不愿让他称你一声昭衍。二哥没有得到你,我便想替他。我一直与你走近,也只想从你身上贪些二哥的温存罢了"
东方晗说到这里又吃吃笑了两声,枕在我肩上的头动了动,换了个舒服的位置:"可是日日月月下来,我竟也说不清我到底是为了二哥还是为了自己了。"
我肩膀又僵了,静了许久才道:"明曦,你喝醉了。"
东方晗笑道:"二哥走了之后,我有哪一天是不醉的呢。"
我抽出肩膀用手扶住他的身子道:"我让人送你回府休息。明日还要早起。"
东方晗依旧笑着,不反抗,任我扶他站起来走出院子。我抬手正欲叫下人,却被他一把握住。
"昭衍,将锦衣卫给我。"
这句话他说的格外清晰。
我笑道:"这才是王爷这几日的目的吧。"
东方晗不置可否,捉着我的手重复了一遍。
我不动声色的抽出手,叫来了一个小厮。
"准备马车,让人送明王殿下回府。"
第二十一章
宫里大约从没容过这么多人。
除了郎正的亲兵,东方晗在暗中部下的兵力,朝上排的上号的官员也都入了宫。
邵婉也化了个精致雍容的妆容,由一小太监搀着,走入面东的位置,在东方睦身旁坐下。
我瞧着邵婉细琐华丽的金钿银篦,难怪年纪轻轻就由小太监搀着走了,恐怕换了我也不一定站的住。
郎正带着两个亲信走过来,我已近半年未见过他了。今日虽是卸了铠甲,行走之间依然透出大将风范,身材又精壮了些,神情肃穆,威严自成。
他走近,也不行礼,不待小皇帝招呼,自己在离小皇帝最近的位置坐下。
小皇帝的另一侧坐的正是东方晗。
底下百官的抽气声一片,颇有一些年迈的官员摇头叹息,却又不敢出言指责。东方睦却不介意,挥退了手按在剑柄上欲上前的侍卫,也不计较,只是笑道:"郞将军终于来了,朕可是等了好久呢,半年未见,朕颇挂念大将军。"
东方睦说话间的神情全然不是往来十多年来的天真懦弱,君王的气势和自信今日全显露了出来。
郎正安然地坐在位子,目光毫不回避地与东方睦对上:"臣多谢皇上挂念。"
言语间神情倨傲,全没有为臣者对君王该有的恭敬。说完话目光扫了一圈,唯独经过我时停了一阵,那眼里分明是刀剑相加,目光凛冽,瞧得我背脊发凉,也不知何时得罪了他。
边上几个白胡子官员又是重重叹了几口,我在一旁瞧着,颇担心他们摇头晃脑的太厉害,宴会还没开场就将自己晃晕了。
东方睦依旧不恼,笑容未变,语气中也未听出什么不满,只是眼神添了些犀利:"既然郞将军来了,那宴会就开场吧。"
皇帝太后面东而坐,两边是文武官员,不远处是郎正几百亲兵的位置,大军在午门外等着天家招待。待在宫里的有戏瞧,有曲听,在外边的就是大吃大喝,也不能吃太饱,喝上头,留个清醒等着主子的指令。
郎正亲兵进宫前都让卸了武器,此事还是年亘亲自去督察的。
我此刻坐在宫里,却羡慕那些在宫外的。
各地选上来的美姬长的的确秀色,却不可餐。
我瞧着眼前一碟做工足够精致用料足够精简的糕点,郁卒的连看美人的心思也没了——大清早就赶进宫,早膳都未来得及用,待了好多仪式才等到宴会开场,竟就让一块不到巴掌大的糕点打发了,管它是黄金做衣还是白银做馅,都比不上一条羊腿来的实际,无奈天家偏爱做这些绣花的功夫。
我从进了宫就未见到年亘,也不知小皇帝将他安排到哪里去了,我心里颇堵,塞下那块绣花糕点,不当心咽急了,噎在喉咙里,怎么也顺不下去。
我被噎的气只出不进,咳了好几声,却都叫丝竹声给盖过了,边上该跳舞的跳舞,该奏琴的奏琴,该听曲的听曲。
我求救的目光扫了一圈,不经意扫到东方晗,他此刻分明正嘲笑地瞧着我,见我望向他,便别开目光不再看我。
眼看我就要交待在这中看不中吃的糕点上,边上坐的吏部尚书终于看不下去了,递了杯酒水给我,替我抚抚背,我过了好久才终于缓过气来。
我再看东方晗,他正认真的看舞,仿佛从不曾注意到我。
歌舞演了一支又一支,糕点上了一碟又一碟,宴会终于开过半了。
我悠悠的喝了一杯御酒又吃了一块御糕,想来好戏才刚要开始。
士兵们显然对这种文绉绉的节目颇无好感,一个个目光炯炯的盯着郎正,随时等待命令,再隔三岔五的偷眼瞧瞧衣着暴露的舞姬。
渐渐的不时有探子过来,有的在郎正耳边低喃几句,有的在东方晗耳边汇报两句,百官的眼睛都从场中翩翩起舞的美人身上挪开了,目光随着往来的探子,一会瞧瞧这位王爷,一会瞧瞧那位将军,只见这位时而皱皱眉,时而唇角带笑,那位神情莫测。
明里是歌舞升平,暗里是杀机暗伏。
百官的脸色逐渐变了,终于开始明白今日无论是哪方胜了,自己也是有进无回了。我嘴里呷着酒,眼睛四处转着寻人,为何还不见年亘的身影,我也有些慌了。
又一班人演毕了,退下了,报节目的小太监上来展开本子朗声道:"底下是一曲《广陵散》。"
小太监退下,却不见奏曲的人上来,底下人奇怪,都开始窃窃私语,一时有些哗然。
我看向东方晗,他眉头微蹙,显然也有些不明就里。
等了一阵,终于见着一玄衣人抱着琴走近了,众人的窃语骤然大声,一片喧闹,那玄衣人却目不斜视,只径自走到中央放下琴,开始弹奏。
只第一拨,他手兀然一颤,眉头紧拧,音也随之颤了一下。
他并不停下,继续抚琴,弹至高|潮,曲子急促了许多,连拨好几个音,每一下都将我的心猛揪一把。
我望着他左肩愈加扩散的殷红,胸闷的喘不上气来。
众人皆不再言语,静默了下来。
郎正突然站了起来,走至玄衣人面前,从我的位置方好瞧见他眼里的心疼。
"长卿,别弹了。"
年亘全然不听,连瞧也不瞧郎正一眼,继续抚琴,郎正也不止,就站在他面前瞧着。
年亘的琴技绝佳,比上苏白乔就像是仙人遇了道士,这一曲叫我听出好些东西来。
那一年东方晓带着年亘来我府上,遇上几个不长眼的士兵轻薄年亘,彼时郎正还只是校尉,见了此事将那几个士兵绑了交给兵部尚书,安抚了年亘好久。
如今郎正已不是那毛头少年,棱角添了许多刚毅,只是望着年亘的眼神与那年一般情深。
终于一曲终了,年亘当心一拨作收尾,余音旋绕许久,血浸透他半面衣衫。
东方睦起身走至东方晗身边,将手搭在东方晗肩上,笑意岑岑的望着年亘与郎正。
年亘起身,郎正忙走上去用手按住他的伤口,柔声道:"长卿,先包一下伤口。"
年亘依旧不看他,笑着与东方睦对视,那种笑意是我从未见过的轻松,仿佛终于卸掉了往日的负担。
"不知皇上是何时看穿微臣的?"
第二十二章
年亘笑道:"不知皇上是何时看穿微臣的?"
席上已有几人手一软,将杯子摔了,方才几个频频摇头的花白胡子的官员一口气没接上来,捂着心口直挺挺倒了下去,除了这几声声响外,所有人都收了口不再议论,直了眼在年亘与东方睦之间打转。
东方睦笑道:"年相藏得可真好,朕伊始也叫你给蒙了,还当你是忠臣。晗皇叔早就怀疑你了,朕还不相信。还是郞将军那一箭才叫朕真正理清头绪。"
说话间东方睦目光瞟过我,年亘自目不斜视,只是饶有兴趣的哦了一声,郎正脸色微变。
"父皇将年娆许给郎正,朕还以为是父皇为了保你。朕前几日翻出道旧折子,才知道原来是郞将军自己求的赐婚。这朝中人人知晓父皇起先有意于年娆,郎将军竟敢冒着犯天颜的危险求赐婚,朕很是好奇这其中缘由呢。"
年亘并不插话,只是敛目听着。
东方睦继续道:"前些年朕派去你两江治贪,你治的好,叫贪官污吏行刺了好几回,没两个月朝中好几个官员突然就重病去了,有几个被收监的叫严刑逼死在监牢里了,偏偏那几个都与行刺案有关,除了晗皇叔,朕想来想去朝中有这能耐的也只有郞将军了,那几个人里好些个还是依附郞将军的官员,你们瞒天过海做的可真好,也不怕别人寒心。"
年亘轻笑,面色不变,东方睦又瞥了瞥我接着道:"也就是舅舅魔怔了,日日围着你转,谁知郞将军提前回了京就住在你府上,也不知郞将军瞧见了什么,竟然一怒之下射了一箭,可笑的是竟射中了你,不知郞将军事后可是悔青了肠子?"这话是看着郎正说的。
郎正果然被激怒,杏目圆睁,面有愠色,又看了看一旁的年亘,硬是忍了下来,未发一言。
东方睦突然语调转厉:"年亘,你两朝为相,父皇与朕都待你不薄!你竟敢觊觎这龙位!"
年亘神色终于动了,移开郎正捂在他伤口上的手,向东方睦走近了几步,语调尽是嘲讽:"皇上,若是说起瞒天过海,臣比起您,太后和明王可是自认不如。"
这话惊到的却是邵婉,她急急从椅上立了起来,却因动作过猛立不稳,身形晃了晃,边上的小太监忙扶住她。
邵婉颤抖的指住年亘语不成句:"你……你,你胡说什么!"
东方晗与东方睦只是皱了皱眉,未有大动作。
年亘转向邵婉,步步走近,血顺着纤长的手指淌了一地:"晓……先帝道他从未碰过你,只是有一晚醉的不省人事了。我还真当有这么巧的事,直到东方睦继位那日我在御花园里听见你与明王的对话才算醍醐灌顶!"
邵婉见他走近,却无后路可退,颤抖着跌坐回椅子上。
年亘冷笑,又转向东方睦道:"这龙位我并没什么兴趣,只是你坐不得罢了。你一口一个父皇,也不知叫的是东方晓还是东方晖?"
又是一个杯子滑落的声音,此时却是从我这传出的。
文官武将今日长了太多见识,已经见怪不怪了,能在陪葬前听听天家混乱不堪的家事也算死的明白了。
邵婉面色死灰,东方睦只是冷笑,也不反驳:"这皇位谁来坐恐怕不由年相来评判,不知年相现下打算如何是好,今日你可没有胜算了。"
年亘笑的风轻云淡:"皇上何出此言?"
东方晗眉头紧拧,东方睦薄怒,还未发作,却见一探子慌慌张张冲上来,低声与东方晗东方睦说了两句,两人脸色霎时大变。
东方睦怒视着我,咬牙切齿道:"好哇,舅舅你可真是痴情的很,只可惜你这一腔情思注定都是付了流水了!"
我启唇还未来得及说话,只听郎正一声令下,一直在一旁伺机候命的几百亲兵霎时跃起,从靴里抽出短兵,只一刻时间,院里坐的百官人人脖子上多架了一柄短刃。
暗处又冲出来一些人,与郎正的兵打斗起来,掩护小皇帝和东方晗,太后几人离开,电光火石之间,原本歌舞升平之地竟叫血全染红了。
厮杀声远了,皇帝一群人逃离的我看不清了,此处又静了,人人连唾液也不敢咽,生怕一用力挣破了脖子。
郎正在衣服上撕了块布下来草草替年亘裹住伤口,年亘扫视一圈淡声道:"将这些人全部收押候命。"
郎正只是阴狠的扫了我一眼,示意手下照年亘的话去做,匆匆带着年亘离开处理伤口去了。
兵卒们将我与百官压到牢里,一路上刀子顶的颇紧,好些人脖颈上已殷红一片,我也觉着火辣辣的疼,苦笑道:"兄台,何苦抵的这么紧,我们这些被叫来看戏的,早晚是个陪葬的命,不必这么急着给这一刀。"
说话间湿滑的液体已淌到胸口。
那兵卒哼了一声,推着我继续走,刀子却离远了许多。
脖子上疼的并不厉害,我未在意,只是血烫着左边胸口,疼的怪厉害。
我瞧见一地鲜红的时候,不知怎么想到了桃花,脑海里只想起这么一句诗来:"东风起情思,桃花开晓年。"
东方晓。年亘。
泰启十一年,丞相年亘勾结大将军郎正造反,借接风宴率兵进宫,逼宫篡位。泰帝早已有备,命明王东方晗部兵埋伏,眼见围剿乱军之时,锦衣卫杀出,助乱军解围,皇军措手不及,大败。百官被俘,泰帝与明王出逃。
天下大乱。
第二十三章
我在监牢里呆了一日,又被提入宫中,关进了西苑一处废置了许久的宫里。
宫里的条件比起阴冷潮湿的监狱自是好了许多,还有宫人定时送来饮食热水,我的日子同冷宫里的妃嫔差不了许多,那种冷清孤寂更是如出一辙。
宫人往往送来生活的必需品便退下了,平日里一个可以说话的人也没有,甚至连解闷挑逗用的鹦鹉八哥,猫猫狗狗也寻不到。
第五日午膳时我终于忍无可忍,特意候着前来送食的小太监,他放下午膳正欲离开,我忙一把捉住他的衣袖道:"公公,你可愿陪我说说话?"
许是我面上的神色太过饥渴,那宫人大惊失色,急急抽出袖子来,跌跌撞撞向外逃去,那模样就似撞见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我的手尴尬的僵在半空中,只见那小太监边跑边回头望我,生怕我追上去,一不留神撞在一棵槐树上,四仰八叉的倒下。
我叹了口气,正欲上前扶他,他火烧尾巴似的跳起来,跑的比方才还快,终于跑远了。
我望着再次空荡荡的院落,忍不住回屋里掏出镜子来仔细瞧了许久,面容虽是憔悴了些许,眼下又添了两道深青色的痕迹,看上去也未到骇人的程度。
到了夜里,我照例睁着眼躺在床上,约莫等到子时,门外响起微不可闻的脚步声。
我叹了口气,已是第五日了,他夜夜子时来此,却不进来,只是门外呆到寅时方才离开。
夜深露沉,也不知他是否记得添件外衫;这几日想来也有许多事要忙,夜夜不休,也不知他身体是否受得了。
我摩挲着腰上的玉鸳鸯,这几日已将一生的气都叹尽了。
我认命的坐起身来寻了件外袍,轻手轻脚地走至门口推开门,门外人正蜷着身靠坐在窗下,听见声响诧异地抬头望向我。
果然只着了一件单衫。
我无奈的走过去将手里的外袍披在年亘身上道:"长……年大人,这都已五日了,你若不累我也想安稳的睡上一觉了。"
年亘苦笑着用右手扶着墙缓缓立起来,左手又叫绷带绑在了胸前。
月光下白色一片看着叫人尤为心惊。
我移开眼不看他的左肩,只听他轻叹道:"是该睡个安稳觉了。"
我咬着唇背对着他,不去看他离开,却许久未听见脚步声。
我方转过身去只觉眼前金光一闪,脑中一片空白,唇上多了两片温软。
我屏息立着不动,他也未进一步,只是贴着,温热的呼吸喷吐在我的脸上,身上的香味似有若无的弥散开来,我突然想起少时曾在东宫闻见过这味道。
东方晓还是太子时,睿皇帝曾派他出征西域以树立威信,半年之后大胜而归,带了许多西域的奇珍异宝回来,香料金银细软不说,据说还有一把宝琴。东方晖带我一同去东宫道贺,我对那些珍器宝物兴趣缺缺,却中意一种香料,想向东方晓讨些,他却道那是稀兽身上取的香脂提炼的,十分珍惜,另赏了我一颗夜明珠。
我回过神来,心里更为苦涩,轻轻推开年亘道:"长卿不必如此,之前的事都是我自愿而为之,你并不欠我。"
年亘不依,依旧贴上来,我怕碰着他的伤口,不敢硬推。
他声音略带哭腔:"昭衍,就这一夜,就当作是让我好受些。"
这情境若是早了十天,难说我是怎样的心情,放在如今却是百感交集。
我静静的立在院中任他抱了许久,他的肩小幅颤抖,想来这几日也憋坏了。
我叹道:"夜里凉,进屋再说吧。"
我点了几盏蜡烛,走到桌边在年亘对面坐下,他此时俨然像只兔子,没有了往日的刻板,也没有接风宴上的阴狠,我实在是分不清究竟哪个才是真的。
我们沉默的坐着,许久也不知该如何开口。
自接风宴之后我未再想过还有机会能同年亘对面坐着,如今这样倒叫我怀疑前几日都是自己的梦境了,抑或者,我已梦了二三十年。
我终于开口道:"长卿,你会模仿东方晓的字迹?"
年亘一怔,颌首道:"是,为何问这个?"
我笑着摇摇头,果然是这样,我叹道:"郞将军对你一腔衷情……你莫要再辜负了。"
年亘又是一怔,半晌不语。
我道:"我明白你对东方晓……可是如今你即是把东方睦赶下了龙椅又如何,这皇位总不可空缺,难不成你来坐么?"
年亘笑着摇头:"你一定觉得我很可笑罢。晓死了之后,我只是心里不甘,想为自己寻个活下去的理由罢了。"
我心里又是一阵揪紧,望着年亘久久不语。
年亘扯开了肩上的绷带,站起身来:"昭衍,今日莫要再谈别人了,我来寻你,只想见你一个人,就这一晚,你可愿替我纾解心中的苦闷?"
他的语气里带了三分的央求。
我鼻子有些酸楚,却见他起身灭了几盏蜡烛,在黑暗中轻握住我的手。
我再按捺不住,用力将他扯到床上摁在怀里,再顾不上什么伤口什么皇位什么欺骗,人生来便不该想这么多,徒增烦恼的事不如明日再说。
我们都已疯了,谁又知是否还有明日,又还有几个明日。
这一夜,年亘口口声声叫的都是昭衍,足够了。
将将睡去之前,我朦胧地听见一声抱歉。
我紧了紧胳膊将怀里的人拥的更牢,轻声呢喃道:"罢了……"
夜色太沉,我迷醉在温软的香气中,恍然间回到了少年时。
有个少年明眸善睐的对我笑道:"好,日后你的表字只让我叫,你可要记住了。"
第二十四章 逃离
清晨醒来之后若非瞧见干涸的血迹和被遗落在床上的玉鸳鸯,昨夜的事回想起来已不真实了。
从这以后,窗外再无人坐至天明。
我这里就像是被人遗忘的角落,连平日里送餐送水的宫人都匆忙了许多,往往来时也是神情莫测,放下东西跑的比前几日更快。
待又过了三日,已过申时都不曾有人送餐来,我郁闷地搬了张小凳子坐在院子里晒太阳,那太阳红彤彤的越瞧越像张烧饼。
我咽着唾沫,余光瞥见有个小太监走来,手里依稀提了个食盒。
我压下扑上去抢食的冲动,依旧端着架子望着太阳,手里有一下没一下的扇着苏白乔赠的扇子。
待那宫人走近了,我清了清嗓子,故作轻松道:"这位小兄台,不知可否替在下与郞将军年大人带个话,若是要让在下做鬼也莫要做个饿死鬼。"
却听他轻笑一声,抬头看向我道:"邵大人,恐怕要让你失望了,在下并非来送食的。"
我闻声一惊,猛地合了扇子转头望向他,来人正是着了一身太监服的邵铭希。
我大惊:"邵郎中,你为何会在此处?"
邵铭希笑道:"邵大人莫要再叫我邵郎中了,邵铭希不过是王爷为在下取的假名,我原名叫李骠,是王爷的幕僚。"
我更惊:"你是东方晗的人?"
李骠颌首道:"一会再同邵大人详细解释,邵大人快同我离开此地,外边的侍卫已让我迷翻了。"
我点了点头,想想在此处也没什么行头可收拾,起身便随李骠向外走。
门口只有两个侍卫,如今歪倒在一旁,我忍不住多看了两眼,李骠道:"邵大人莫担心,只消一两个时辰他们自然就醒了。"
我点头:"李……公子也别再叫我邵大人了,如今还有什么大人呢。"
李骠笑道:"好,邵公子。"
我们一路在西苑中小心翼翼的穿梭着,我低声问道:"你是东方晗的幕僚,为何又会成为状元?"
李骠警惕的看看周围,奇怪的是今日宫里出奇的静,我们一路都没遇见任何太监宫女。
"我一直深居于王府里,平日里很少出去走动,朝上的官员都不曾见过我。王爷前些年替我做了个假身份让我入朝,就是为了让我里应外合寻个机会。王爷早就怀疑年丞相,苦于一直无证据,也没有个机会探出虚实来,所以承了接风宴一事,就是为了引蛇出洞。"
我苦笑着说了一句抱歉,随李骠贴着墙小心地前进。
李骠叹了口气:"邵公子也是不知情。此事也算有因有果,若非邵公子,皇上与王爷也不会输,可又是因为公子皇上与王爷才逃的出去。"
我不解此话,李骠笑道:"公子一会就知道了。"
远处有几个宫女的身影匆匆走过,我们屏息躲在一旁,直待她们出了视线。
我摇头道:"这宫女穿的这么素,郎正也不怕讨个不吉利。"
李骠面有异色,斜睨了我一眼,冷哼道:"郎正那狗贼应该也知道自己活不久了。"
我噤了声,跟着他快步走着,直走至西苑一处草地,只见李骠顺门顺路的寻了一处拨开杂草,移开杂草下的石板,露出一条密道来。
我诧异道:"李公子也知道这条密道?"
李骠笑道:"原本是不知道的,之前同邵公子一起视察宫殿,两回走至此处邵公子都有意无意往这处瞟了好几眼,我心下好奇,就偷偷来探了探,也就发现了。我方才说都是因为邵公子皇上与王爷才逃的出去,正是从此处走的。"
我嘴角抽了抽,想起头一回见到李骠时对他的印象,实在是汗颜,看来我从未识准过人。
李骠道:"邵公子快走吧,外头有人在等你,已备好了车马。"
我奇道:"你不同我一起走?"
李骠道:"我还要去御书房替王爷取些东西。你出去了只管往京城外跑,千万别再回来,如今最乱的便是京城了。"
我更诧异:"你不是来寻我出去,将我交给皇上和明王的么?"
李骠看了看我道:"皇上与明王现在也是热锅上的蚂蚁,自身难保。王爷此番派我来,只是让我救出邵公子,之后就全是邵公子自己的事了。"
我怔了许久才道:"东方晗可有托你带什么话?"
李骠"啊"了一声道:"险些忘了,王爷让我带两句话给邵公子,一句是'开到荼靡百花凋,方知李树不代桃。'"
我点头:"另一句呢?"
李骠蹙眉,缓声道:"另一句是'我赌输了。'"
我干笑两声,说不清着笑里是苦涩是嘲讽,转身进了密道欲走,却听李骠突然唤了声"邵公子!"
我转头,只听他道:"邵公子,这句话是李骠自己想问的,若是公子早知如此,当初会作何选择?"
我静默了一会道:"李公子替我向明曦带句话,'三月春未至,不知桃花红。'"
说罢入了密道,身后只空余一声叹息,在狭长的甬道里回荡了许久。
时四月三十。
第二十五章
腊月将至,许多人开始着手办年货,我也忙了起来。
我这边正忙着对账,这几日生意颇好,一笔笔都是进账的款项,我盘算着可以替白乔买件新的狐裘披风了,他昨日关节又疼了,夜里疼的直打颤,也咬着牙不出声,若非我起夜发现了,替他起了两个暖炉才稍微好些,也不知他长夜如何熬过去。
那边秦三公子垂头丧气的走进店铺来,瞧见站在柜台边上的我,又起了点精神,上来扯着我的胳膊就往外头拽,嘴里直嚷嚷:"赵言兄!走走走!我请你吃酒去!"
我苦笑着在他将我拽出店铺前合上账本,吩咐一旁的伙计替我看着店铺,再让他告诉白乔一声今夜我大约晚点回来,让他自己记得吃饭,终于被秦三边嚷嚷着"大丈夫家的别婆婆妈妈的"边拉出门去了。
走到街上,秦三终于松了手,我赶紧理理被他扯皱的衣服,笑道:"三公子又在哪位姑娘那吃了瘪,要找在下借酒消愁?"
秦三用鼻子哼了一声,气鼓鼓道:"我在琦轩楼定了厢房,到了那再同你详细说。"
我笑着摇摇头,快步跟上他,向琦轩楼走去。
秦家在江南做的生意不大不小,开了几间染坊赌场酒肆,出了几个纨绔不肖浪子。
秦太爷共生了三个公子,大公子不肖,刚成了家就想夺家产,气的秦老太爷捶胸顿足;二公子纨绔,每日花销的账单总要随着几个郎中一同送到老太爷面前;三公子乃一代风流浪子,每日送青楼女子或是官家小姐的礼品花销是大公子与二公子日常花销的总和还多。
秦三公子常常光顾我铺子的生意,一来二去就熟了,便常常拉我去酒楼,或是眉飞色舞的讲哪位佳人应了与他共度佳节,或是黯然神伤地说哪位美人总是冷若冰山,不解他的一番深情……
我看在生意的份上常常也不好拒绝,时间久了,倒是越发欣赏秦三,也就真心交了这个朋友。
秦三有一切纨绔公子该有的缺点,也有一切大户少爷该有的优点。
大方,重情义,心无城府。
我随他到了琦轩楼,进了厢房,菜还未上来,秦三忍不住先为自己倒了一杯酒,一口灌了下去,我忙道:"慢些喝,这种烧酒挺烈,容易醉。"
秦三的确被辣的吐了吐舌头,又咳了起来。
冬天到了,平日里大家都喝爱烈些的烧酒,更暖身,尤其在江南这种湿气入了骨髓的地方,更要驱驱寒气。我想着回去时别忘了给白乔带一瓶回去。
秦三让烧酒辣出了泪花,倒是颇符合他现下的心情,我打趣道:"若是那这回伤了你心的姑娘来瞧瞧,看你为她思慕成痴流的眼泪,指不准就动心了。"
秦三咳着摆摆手,终于平稳了呼吸,一脸沮丧道:"柳月姑娘可是个铁心肠,若是让她瞧见了,定要骂我没出息。"
我挑眉道:"噢?原来是倚红楼的花魁柳月姑娘。"
秦三又为自己满了杯酒,顺便也替我斟了一杯,这回学乖了,小口的饮着,俊脸因为方才的一杯烈酒已烧的有些红了。
他放下酒杯一脸恳切的望着我:"是啊,赵言兄,我这回真是没辙了,寻常姑娘喜欢的胭脂水粉金银首饰我都送了快一屋子了,我爹差点没抽了我的筋,可是柳月姑娘对我依旧冷冷的,你给我出个主意吧。"
我汗颜道:"追姑娘这种事,三公子何时也需要讨教别人了。即便是讨教,寻在下可实在是寻错人了。"
秦三道:"其实我猜柳月姑娘大概是看不上这些俗物,同那些阁中小姐似的喜欢些酸词淫曲儿,赵兄你知道我的,那种酸腐的东西实在是难倒我了,所以就想到请赵言兄帮忙了。"说到酸词的时候,秦三配合的做了个呲牙咧嘴的神情,我忍不住被逗笑了。
菜陆续上来了,我伸筷夹了一些笋,秦三忙替我夹了一块羊肉,谄媚地笑道:"大冷天的吃些羊肉,暖身子。"
我无奈地笑着放下筷子,慢条斯理道:"柳月姑娘既然是花魁,自然是要端些架子的。即使心里喜欢也要装作不在意,这个道理放在任何姑娘身上都是如此,这样才显得自己矜贵。"
秦三苦笑:"这道理我自然知道,其他姑娘哄久了天大的架子也没了,何况是不是心动了我瞧得出来,我晓得谁是装着端着欲擒故纵,可是那柳月对我那冷淡,真是冷到骨子里去了。"
我叹道:"三公子想要的到底是什么?让柳月陪你共度春宵还是欢度佳节?既然是倚红楼的姑娘,出点银子肯定能办到。三公子总不会想娶她过门吧。"
秦三苦着脸又饮了一杯酒:"我想让她真心喜欢我。"
我更加无奈:"三公子爱财么?"
秦三疑道:"为何问这个?"
我道:"三公子自然是不爱财的。三公子想用些你并不在意的东西去换别人一份真心,恐怕有些苛求了。"
秦三的脸更苦,俊脸皱成了一团,我继续道:"不知三公子可有真心喜欢过什么人?"
秦三怔了一下,夹了一些鱼肉放入嘴里,过了几口酒,又吃了几筷子菜,方才口齿不清道:"自然是有的。"
"哦?"
我的好奇心被触发,直觉有故事可听,毫不在意他喷在我面前的菜渣,两眼炯炯的望着他。
这回却换了秦三慢条斯理,又是一阵吃喝,大约要将自己灌醉了才说的出口,我也心不在焉的喝了几杯酒。
秦三醉了。
秦三的酒量并不好,往往不出半个时辰就能手舞足蹈满嘴胡话,再添两杯酒就能装尸体。但凡碰到些小挫折他又总喜欢喝酒,喝了这么久也未将酒量喝出来,又不喜欢带下人出门,只得苦了我每回陪他喝酒都要连拖带拽将他送到秦府门口。
他醉了手脚就开始胡乱比划。
"那个时候我才十六岁……咯"秦三打了个酒嗝。其实他现在看起来也就约莫二十出头的样子。
"那时候一个人偷溜上街,就瞧见……就瞧见她靠在楼上的栏杆边上冲我笑,那真是风情万种,万种风情……"秦三的手指斜向上指着,我不由顺着他指的方向瞧,看见的只是寻常的木质屋顶。
"后来我天天溜出去看她,为了她第一次进青楼……那时候我并不知道根本不懂青楼是什么样的地方,我只是想找她。"
"五个月之后她问我愿不愿意为她拿出两千两……那时候我很傻,那种年纪一个人拿不出那么多银票来,就去问我二哥,我二哥说,欢场里的女子哪有什么真心的,她们无非就是图个钱……图个钱财罢了。"
秦三拿起空酒杯往嘴里倒了倒,继续道:"我不依,我说我相信她是真心的……二哥让我别给她银票,若是她坚持要,就说明她只是想要钱罢了。我就照二哥说的做,五日之后……"
秦三说到这里已经带了哭腔,这回眼眶是真的湿了:"五日之后我再也寻不着她了,老鸨说有人花了两千两买了她做妾,三个月之后她就死了……我知道她死的很惨,进了那种男人的家门,能落得什么好呢。"
我叹了口气道:"真是可惜了,这也并非你的错,你莫要自责。"
秦三干笑了两声:"我相信她是真心想跟我的……谁说欢场女子没有真心的,一定有的……赵兄,我真的好后悔,真的……好后悔。"说到这里,秦三已成了抱头痛哭。
我继续叹息,搬坐到他身边,拍拍他的背道:"哭出来也好,哭了便放下了。"
我像哄孩子一样哄着他,秦三在我眼里就是个孩子,他并未真正见过大风大浪,心性依旧纯良的很。
秦三伏在桌上哭了许久,醉眼朦胧的抬起头来看着我道:"赵兄……你可有后悔过什么事么?"
我一怔,收回了搭在他背上的手,目光放空,许久才道:"应该有许多吧,我都忘了。"
秦三不依,挖出了一些边角又怎肯轻易放过重头:"总不能忘干净吧……赵兄你随意说两件也好,也让小弟听听你的事。"
我笑了笑,又沉静了许久,在秦三的眼里我大约是沉浸在回忆中。
我说的云淡风轻:"远的当真记不起来了……若说最近的一件,便是我太早同一个人说了一句话。"
秦三面颊通红,笑得颇具憨态:"说了什么?"
我瞧着秦三,他往日里含水的桃花眼如今都眯做了一条缝,嘴咧的露出上排的白牙,撑着最后一丝神智要听我的回答。
我叹道:"罢了。"
我这一声叹带着说不尽的遗憾。
在秦三听来我对往日的爱恨纠葛都融在了这两字里,最终成了看破红尘的不语。
他颇为不满:"赵……兄,你怎么这么小气……不愿同我说……"
最后几字已是呢喃,他终于一头栽在桌上,睡熟了。
我无奈的抬头望望那平常的木质屋顶,苦笑着喊了外边的小厮请人来结酒账。
今日又要我拖他回去了。
第二十六章 江南
我疲惫的回到院子里,却见房里依旧亮着火烛。
我推门进去,苏白乔正趴在桌上小憩,听见声响,朦胧地揉着眼睛撑起身子来,语气困倦:"你回来了。"
我眉头拧作川字:"等我做什么,你身子不好,还不早些睡!"
苏白乔笑的慵懒:"你不回来,我睡不安稳。"说罢起身向床边走去,我忙去生了两个暖炉,简单的洗漱一番,轻手轻脚的在苏白乔身边躺下,他向我怀里靠了靠,我替他掖好被角。
我十分困倦,不消一刻,已睡的朦朦胧胧,依稀听见苏白乔轻声道:"谢谢你,昭衍。"
我笑着呢喃:"说什么傻话……睡吧。"
酣然入梦。
那日我出了宫,候着宫外的竟是苏白乔。
我大惊:"墨尹……你不是去湘地了么!"
苏白乔笑道:"上车再说。"
进了车厢,我面色颇为纠结:"你……你怎么……"
苏白乔笑的无奈:"你那点心思有谁瞧不出来的……你那几日的样子分明就是说京城要出大事了,我多少也能猜出七八分来。"说罢瞧了瞧我的脸色:"你让我送的信我拆了,不知道的人看了还当是慈母临终托孤呢。"
我窘然:"我派小厮去扇铺寻你,那老板分明说你离京了。"
苏白乔笑道:"我的确离京了,在京城附近寻了处地方暂且住下,也方便打听消息,顺便看看是不是你杞人忧天,让我白跑一趟呢。"
我摇头叹道:"那你既已明知京城如今的境况,还回来做什么。"
苏白乔呵呵笑了一声:"湘地这么远呐……"目光望向窗外,没有聚焦:"我不想再一个人离开了。"
我们乔装了一番连夜出了京,苏白乔不愿去湘地,说离开家乡已久,想回江南看看。
我们到了江南,恰巧遇上苏家的旧交情。那人可怜白乔,便以极低的价钱卖了个院子给我们落脚,又低价盘了个铺子给我们,赊了些金银让我们做首饰生意。
苏白乔在京城前些年过的很不好,落下许多病根,回了江南反倒诱出许多不适来。
江南的冬天不算极冷的,却因湿气太重,阴寒渗进了骨子里,连我都冻的难熬,更不要说白乔了。他体质十分畏寒,到了冬日里手脚常常比路面上结起的薄冰更冷,抱着暖炉也捂不热,我请了许多大夫灌了好些汤药,也治不好顽疾。
即便如此,苏白乔也不愿再离开江南。
到了这个季节里,我便与他同榻而眠,夜里抱着他能暖的快些。
清晨醒来的时候,苏白乔还在熟睡,我轻手轻脚的起身,用了早膳,立在院子里对着一块木牌出神。
那木牌上什么字也没有。
我不知站了多久,听见身后房门推开的声音,我转身笑道:"起来了。"
苏白乔慵懒的点头,还未完全清醒。我道:"快去用早膳吧。"
苏白乔却直直走到我身边,神色有些不满:"你还要烧几炷香拜一拜么。"
我一愣,却听苏白乔继续道:"罢了,随你吧。"说罢便离开了。
我又在院中立了会,算算该到开铺子的时间了,便出门去了。
到了晚上,我特意寻了处酒楼带苏白乔过去,为这几天的收入破破财。
苏白乔说两人独占一个厢房未免有些太冷清了,不如坐在大堂里热闹一些也好。
旁桌是两个书生,谈论的无非是些圣贤之书,又谈到国家大事,想来是胸有大志的年轻人。
只听白衣的道:"王兄,你可知皇上昨日颁布了大赦令?"
红衣的回道:"自然知道,皇上重掌皇权也快一个月了,是该开始着手安抚民心了。"
白衣的道:"听说皇上不是先帝的亲生骨肉?"
红衣的做了个压低声音的手势:"别说这么响,若是让官府的人听到我们议论这个可不好。"
白衣地轻声道:"哎……反正都是皇家的人在折腾,谁掌权与我们这些百姓又有什么关系呢。"
我笑了笑,替苏白乔夹了一块鱼肉。
白衣的又继续道:"王兄,皇上有没有下令对皇陵如何?"
我替苏白乔添了些酒:"多喝些,暖暖身子。"却没留神将酒满了出来。
我忙掏了快帕子擦,苏白乔叹气,从我手上抢过帕子自己擦。
红衣的斜睨了我们一眼,又看向白衣者,低声道:"我听说皇上原本想干来着,明王说不好打扰了我朝列位先祖皇帝,就将这事压下去了。"
白衣的语气有些敬佩:"王兄知道的真多。"
红衣的颇为得意:"那是自然,我表兄在朝中大员的门下做事,朝廷上的事七七八八我都知道。"
苏白乔替我夹了些菜:"别光吃白饭,多吃些菜。"
我搔首笑笑,埋头吃了起来。
边上那两人吃的差不多了,留了银两便走了。
苏白乔喝了许多酒,脸色微醺,手脚也稍许暖了些,眼见吃的差不多了,我也结了帐同他一起回去了。
如今生活不比往昔,没有下人的伺候,什么事都要自己来做。
刚回到院子苏白乔便忙着烧热水,又沏了壶热茶解酒,忙里忙外忙了许久,中间还咳了好几回,我干瞧着,却帮不上忙,颇有些心疼:"这几个月赚的钱不少了,下个月我请几个丫鬟来吧。"
苏白乔停下手里的活冲我笑了笑:"在京城里的时候什么事也都是我自己做的,不打紧。"
我心里有些难受。苏白乔原本也是大户人家的公子,他这几年的境况实在是老天爱作弄人了。
他脸上的红潮已渐渐褪了,脸色又回复苍白,叫人看着心惊,我忙拦下他道:"明日我就去请几个丫鬟回来,别做了,你身子不好,早些休息吧。"
苏白乔顿了一会道:"好罢,水该烧好了,你去提些热水来擦擦身子就睡。"
入了夜,我将他拥在怀里,他身子却不似往日那样冰冷,热的像个火炉,我抱着颇为舒服,又紧了紧胳膊,沉沉睡去了。
第二十七章 冬天
苏白乔这一烧就烧了半个月,我请了几个丫鬟负责平日里的起居打扫,我白日忙完了店里的事便回到我们的小院子照顾他。
他烧的厉害的时候捉着我的手直叫不要,我紧紧拥着他:"好,都听你的,你说不要就不要。"
到了腊八那天,他精神终于好了些,我亲自下厨煮了些腊八粥给他喝,他喝完之后眉眼里都是笑意,嘴里却道:"这种东西你也敢拿出来给病人喝,是嫌我活的太长了么。"
那日他的胃口终于好了些,连喝了三碗,到了夜里又统统吐了出来,发了一晚的汗,终于退烧了。
经过了这么一场大病,苏白乔原本就瘦弱的身子几乎只剩了一把骨头,我让他在院子里好好休息调养身子,铺子里的事就不要他帮忙了,每日又带着大鱼大肉的回去养着他,晚上抱起来才不那么硌人。
到了元宵夜,秦府上设宴,秦三邀我一同去,我笑道:"你又请了哪些美人?我可不好去打搅你同美人共度佳节。"
秦三沮丧道:"哪还有什么美人呢,父亲给我指了门亲,让我下月就娶了过门,好日子算是到头了。"
我有些吃惊:"是哪家的姑娘?"
秦三更加垂头丧气道:"是张员外家的二小姐。"
张家二小姐倒是个美人,只是出来了名的泼辣。我笑道:"难怪你爹相中她了,那样才管的住你。"
秦三叹道:"别说这些丧气的事了,赵兄你今晚可一定要来陪我,据说那张二小姐也要来。"
我想起苏白乔让我晚上早些回去的话,犹豫了下还是拒绝了,秦三有些失落:"赵兄你又无家室,父母也不在江南,为何不来凑个热闹呢。若是因为你那小苏公子,一同带来便是了。"
我笑着摇头,婉拒了秦三的一番好意。
秦三连叹三口气,忽然想起什么来,两眼炯炯的盯着我:"赵兄,你都一把年纪了也不见你娶妻纳妾,要不要兄弟我给你介绍介绍?"
我右眼皮猛的跳了跳,玩笑道:"若是有什么好姑娘,三公子又怎会留给我呢,还是算了罢。"
秦三有些气恼:"你这话可冤枉我了,我是真心想给赵兄介绍门好亲事,你一人在外就不寂寞么。"
我知道秦三是一番好意,只是我承不起,心下不免有些内疚。
"不瞒三公子,在下在家乡早已有了正室,只等在下做成了生意回去与他团聚,在下实在不好负了他。只能辜负了三公子一番美意,改日请三公子喝酒就当赔谢了。"
秦三一愣,哈哈笑着拍了拍我的肩:"想不到赵兄还是个痴心的人,罢了罢了,倒是我不识趣了。"
晚上我早早的关了铺子回到院子里,苏白乔就站在院子里等我,显然已站了有些时间,脸上都叫风吹红了。
我忙上去拉他进屋:"怎么站在风里面,你身体好没全好呢。"
苏白乔由我拉进了屋子:"早就好了。我只是想出去透透气,成日呆在屋子里,都快闷坏了。"
进了屋子,只见他从柜子里取出两件东西来,是两只鸭子灯。
我又惊又喜,拿在手里翻来覆去看了许久,一只灯上写了个苏字,一只上写了个邵字。我问道:"这是你自己做的?"
苏白乔点头:"这几日你也不让我去店里帮忙,我在家里闲着无聊,想起上元快到了,就做了两个。"
我道:"你为何会做这个东西?"
苏白乔笑道:"故人教的,很久以前的事了,我只是试着按回忆做的,做的不好。"
我忙道:"很好了,这两只鸭子做的当真是栩栩如生了。"
苏白乔眼角抽了抽,静了一会,劈手夺过了两只灯笼向外走去,我有些莫名,愣在原地。
苏白乔走至门口,推开门,一只脚跨了出去,顿了一会,风轻云淡地转过头来说道:"这是两只鸳鸯。"
说罢头也不回地出去了,我一人在房间里怔忡了许久。
晚上我破例同意让白乔出门,寻了好几件衣服替他披上,外面又批了件前几日新买的狐裘披风,苏白乔十分无奈:"你将我裹成这样,我都动不了了。"
在他的强烈反抗之下,我终于同意替他减了件衣服,依然臃肿的很。我笑着牵着他的手出了门。
元宵夜的街市十分热闹,许多孩子在夜市里提着各式的动物灯笼跑来跑去,我们两个大男人提着鸳鸯灯颇惹人注意。
一对男女孩儿盯着我们看了许久,男孩跑上来,举着手里两只兔子灯道:"哥哥,可以跟我们换么。"
我刚要婉拒,苏白乔心情颇好的弯下身子来摸摸那男孩的头:"你是想换了灯笼给那边那个女孩儿么?"说着斜睨了我一眼,用眼神鄙视我的不识货。
那男孩认真的点了点头,有些羞怯地问道:"可以么?"
苏白乔笑得风雅,循循善诱道:"你为何想送她这灯笼?"
那男孩有些犹豫,望了望在一旁的女孩儿,附上苏白乔的耳朵,我忙凑过去听,只听他道:"茹儿养的小鸭子前天夜里死了,她都伤心了两天了。你的灯笼与她的丫丫好像,我想拿去哄她开心。"
想来丫丫就是那女孩养的鸭子的名字了。我在一旁毫无风度地捧腹大笑,苏白乔的嘴角抽了抽,深吸了两口气,揉了揉那男孩的头发,用平静的语气道:"这是鸳鸯。"
又在路边买了两串糖葫芦递给那孩子道:"乖,你将这个给她,她便不伤心了。"
那孩子接了糖葫芦十分开心,也就忘了换灯笼的事,回去了。
我们继续往前走,我一路一直笑的开心,苏白乔终于忍无可忍,伸手想夺我手上的鸳鸯灯,我忙将胳膊伸远道:"别,别,我不笑了,你别抢。"
苏白乔停了动作面无表情的站着,我有些慌了:"你别生气,这鸳鸯真的做的……挺像的。"
苏白乔还是不说话,我手足无措地站着,过了许久才见他微微动了嘴唇:"你……喜欢么?"
我愣了一会,笑着拉起他的手继续走,他默默跟在我后头不出声,走出好几步才听我轻声道:"喜欢。"
他依旧不作声,赶上来与我并排走,手上执的更紧。
一路上苏白乔解了好些灯谜,我怀里抱满了得来的奖品,他才终于玩够了,与我一同回了院子。
一进院子,他却不急着回房,赶到我们小小的厨房去,我去房里放好了东西,等了一阵,只见他端了两只碗进来。
是两碗元宵。
外头北风刮的正劲,屋里却是暖暖的,仿佛已入了春。
我与他在桌边坐下,默默吃起来。
他吃的缓,我吞的快,眼见我一碗将见底了,他才动了一半。我心满意足的勺起最后一个放入嘴里,一口咬下去,脸色霎时就变了,许久也咽不下去。
苏白乔不紧不慢的抬头看着我,脸上没什么表情。
我一口元宵含在嘴里,又不能吐出来,苏白乔就这样默默地盯着我不说话,我终于勉为其难的将那口咽了下去,端起碗来咕咕地将一碗汤都灌了下去。
有谁吃过韭菜馅的元宵!!
"那个……"我犹豫着开口,他却低下头来用心的吃起元宵,直待他将一碗吃完了,才抬起头道:"你运气不错,我就包了这么一颗,让你吃到了。"
我脸上一抽,呵呵地干笑了两声,只见他起身将碗收了出去。
晚上在床上躺了许久,我依然清醒的很,苏白乔的呼吸平稳而静谧,也不知他是否睡着了。
不知躺了多久,他突然转过身来与我对面,轻声问道:"昭衍,你睡了么?"
我轻声答道:"还没有。"
他伸过手来握住我的,又过了许久才问道:"昭衍,你愿意与我长长久久的在一起么。"
我一愣,这才算明白过来,将他搂进我的怀里,声音有些沙哑。
"好。"
这个冬天过去了,我没有再换床。
第二十八章 祭日
到了春天,秦三便将张二小姐娶过了门,从此欢场上少了一个风流公子,不知碎了多少红颜心。
秦三对张二小姐在上元夜里一见钟情,甚是喜欢她直来直往的性子,不同于其他姑娘小姐的矜持,据说长的还有四分像他那初恋。不消他父亲催,一周之后便下了聘礼,一月之后便娶过了门,又一月竟有了喜讯。
大约这世上的人都逃不过一个情字,浪子也终归要定下来的。
皇上颁布了一系列利民政策,农有了闲钱便入了商的口袋。我的小生意做的挺不错,与苏白乔的日子过得颇为舒适。
苏白乔对此十分满意,经过大起大落,这样的日子才更真实。
也许,能一直这样老去。
到了四月二十九这一天,我早早起了床,苏白乔也醒的很早,我们一直都默默无语,直到用过早膳,苏白乔道:"你今日就歇息一天吧,店里我去管。"
我点了点头,待苏白乔出去了,我呆在家里也无事可做,便休了丫鬟一天假,自己到处寻些事来干。
我将碗筷收拾出去,一不当心砸了两个;我将昨日老妈子已洗净的衣服拿出来重洗一遍,不留神搓坏了一件袍子;我去厨房里煮碗汤喝,忘了时间烧穿了锅子。
我一直忙到下午,东西都坏损的差不多了,实在寻不出什么事可做了。
苏白乔回来的很早,天色还没暗,就见我一个人蹲在院子里对着那木牌发怔。
他叹了口气,先去各屋子里检查了下损失,将该清扫的清扫了,该丢的丢了,可以修补的全集在了一起,才走到院子里在我身旁站定。
我转过头来看到他,笑道:"你回来了。"
苏白乔面无表情的点点头,立着不语,我继续蹲着发傻。
我蹲到腿脚麻了,一屁股跌坐在地上,苏白乔在我身边蹲下,看了我许久才道:"你若是难过,就哭出来吧。"
我冲他傻笑道:"难过什么?这几日都挺舒心的,就是昨夜李大爷家的狗叫了一宿,害我没睡好。"
苏白乔又盯着我看了许久,我有些心虚的移开目光不与他对视。
他长长的叹了口气,叹的我有些心惊:"你真当我不知道你这牌子下埋的是什么么?你那一对玉鸳鸯倒也勉强算是个衣冠冢了。"
说罢起身回房取了坛酒与三个碗来在我身边坐下,将碗都满上酒,一碗递给了我,一碗在那木牌前洒下,一碗自己一口饮尽了道:"今日即是年相的祭日,我们便醉个痛快。过了今日,活着的便不要叫死的了再牵住心智,好好的过日子。"
我默默地接过那碗酒一口干了,将空碗递给他,他又重新满了三碗酒,陪我一同无言地喝了。
一坛酒尽了,他又取来一坛,又一坛酒尽了,他索性取来三坛,这一顿酒就吃到了深夜。
过了子时,他将碗狠狠一摔,瘫倒在我怀里,口齿不清地喃道:"都过去了。"
我摇摇晃晃地扶起他来,向房里走去,他却不动,死命拽住我的衣襟。
我站不稳,狠狠地抱着他摔回地上,过了许久,才又勉强扶着他站起来,他依旧不走。
他拽着我的衣襟,我环着他的腰,两人的身子都很软,摇摇晃晃,他却固着步子不肯回房,我就这样在院子里与他纠缠了许久,他又含糊地说了一遍:"都过去了。"
酒劲使我头脑发胀,眼睛也酸酸胀胀的难受,又抱着他再次摔下去,这回我后背着地,他倒在我身上,我吃痛闷哼了一声。
他挣扎着要起来,我却不起身了,躺在地上用力将他环在胸口,他扭动挣扎着爬起来,我用力制住他,口齿却不含糊:"我都忘记了。"
他动作僵了会,失了力气,头埋在我胸口,伸手环住我的腰,静静躺着不动了。我们就这样默默的躺在地上,头上便是星空。
我仰躺着,繁星都入了眼,偏偏有一颗生的特别亮,我便一直盯着它瞧。
瞧得久了,身上的燥热有些解了,心里突然就清明了。
有些东西早已离远了,由不得你执念着不放下。
我扶起已昏昏欲睡的苏白乔,回房了。
史书上道:四月二十二日,年亘与郎正占据皇城。四月二十八日,年亘感念皇恩,心怀愧疚,服毒自尽,郎正令御医救之,未果,于二十九日晚卒。
郎正追封年亘为思帝,葬于皇陵,陵位建于冲帝东方晓旁。
五月,北藩趁乱起兵,与郎正之军大战,败。睿帝与明王集结旧部,招兵买马,坐收渔翁之利,大败郎正,将其斩首于市集。后又平复北藩,遂无战事。
为复国力,睿帝下旨大赦天下,勉农励商,免三年农税。
至此,天下安定。
终章 桃花
时光荏苒,又到了冬天里,张二小姐,现任秦夫人生了个大胖儿子,秦三请我去吃满月酒,苏白乔已病的下不了床,我只得只身去了。
秦三异常高兴,抱着儿子到处给人看,笑得见牙不见眼:"你瞧,这鼻子眉眼,简直跟我一模一样。"
我也笑的颇为欣慰,赠了块和田玉给小秦公子,愿他以后和和满满的过日子。
去年这时候秦三还是个毛头小伙子,如今已成男人了。
我瞧着小秦公子,不由想起东方睦刚出生时候的样子,也是这般可爱的模样,由我抱在怀里,怎么掐那肉嘟嘟的小脸也不会反抗。
这世上的人生来都是无辜的,却不是干净的,总有些东西你生来就已沾染了。
秦三高兴了,便对任何敬酒来者不拒,没一会便上脸了,渐渐在大厅里露出了手舞足蹈的趋势,我忙寻了个理由将他拉至后院,以免在大庭广众下丢人。
我将秦三扶到石凳上,他软软地靠着,精神却很兴奋,捉住我的胳膊一直念。
"赵兄,我那儿子长大了一定是个俊俏公子。"
我点了点头:"一定随你。"
"赵兄,我儿子必是个读书的料。玉琴还怀着他的时候我就天天给他念太白、子美的诗,他将来说不定能考个状元。"玉琴便是他那夫人了。
我笑道:"考状元有什么意思,多学些诗词,讨姑娘欢心可比入朝做官有趣多了。我倒希望小秦公子日后不要受功名拖累的好。"
秦三有些迷茫地点点头,道:"也是,活得轻松自在也挺好的,做那劳什子的官。"
又傻笑道:"我给他取了个名叫怀菱。"
我一愣,依稀记得秦三的初恋就叫菱儿。我问道:"三公子你还是……放不下过去么?"
秦三摆手道:"有什么放不下的,死了的怎么比得上活着的,我可不想待到玉琴也死了再去怀念她,这样的日子哪还有尽头了。取这个名字只不过心里还有些……说不上的情绪,当作给自己一个交代罢了。"
我笑道:"是这么个道理,三公子能这样想最好不过了。"
出了秦府,我想着苏白乔近来总嚷嚷嘴里都是药味,便去铺子里替他买些糖。
到了酥糖铺子里我指了芝麻的与花生的,老板便替我取了些去秤,一边同一旁的熟客聊天。
"你听说没,皇上的那个亲叔叔,是……什么王来的,据说积劳成疾,在前日里病逝了。"
"你说的是明王吧?据说去年里皇上能平定叛乱都是他的功劳。哎,可惜了一个忠王。"
"对对,就是他,皇上就他一个亲叔叔了,如今……唉,据说皇上为此戒斋三日……哎,兄台,这是你的酥糖,包好了。"
我愣了一会,直到店主唤了三声兄台,我才回过神来,笑道:"不好意思,方才走神了。"
到了腊月的时候,苏白乔的精神时好时坏,有时能连续睡上三日,有时又闹着要外出走走。
腊月月尾的时候,他求我带他回苏家老宅去看看。
马车到了旧苏宅,我抱他下了车,他轻的只剩大衣的重量,我抱在怀里颇为心酸。当初的玉面已惨白若纸,再看不出玉的润色来。
苏宅现已破落,并没有人来住,我抱着苏白乔走进去,他说想去后院里看看。
苏白乔要下来自己走,我堪堪地跟着他,生怕他瘦弱的身子让风吹倒了。
早梅如今已发了些,他梅树下立了许久,青丝衬白蕊,已非旧年景。
寒梅最堪恨,长作去年花。
他吃吃笑了,转头来看我,神色有些倦了:"回去吧。"
之后几日他一直昏睡不醒,偶尔睁开眼,人也是浑浑沌沌的,喝些清水吃些稀粥又睡过去了。我放下店里的生意,几日里一直陪在房里,他醒的时候我就执着他的手说些话,他爱听说我小时候的事,我就努力将记忆拼凑出来说给他听。他睡的时候我立在窗口看看外头的梅花,一立便是一日。待梅开尽了也许冬日就过去了。
又到了上元节,苏白乔午时便醒了,精神难得不错,坐起来靠在床上,让我开窗让他看看屋外的景色。
梅花开到了盛期,风一吹,到处是白茫茫的一片。
苏白乔问道:"下雪了么?"
我走过去提他提提被子以防让外头的风吹着了:"不是。江南怎会下雪呢。"
苏白乔笑道:"是啊,是我糊涂了。以前也是这样子,我总记得江南是下过一回雪的。"
我伸手抚上他的脸:"没有,我的墨尹清明的很,八年前江南是下过一场雪。"
苏白乔笑着靠在床上不语。
我将鸳鸯灯拿出来放在床上,他伸手拿起来看,我将他的发丝缠到耳后:"你睡了这么久,也该养肥了。晚上我带你出去放灯,猜灯谜,今年该我做元宵给你吃了。"
苏白乔点头:"好,记得要做韭菜馅的。"
到了晚上苏白乔又睡了,我坐在床边摸着他的脸,还是当年朱颜如玉,螓首蛾眉的样子。
初见他时他对东方晗颇为恭顺,眉眼间却隔着一层薄纱揭不开,如今倒越发像个孩子一样了。
他大约沉浸在梦境里,我握着他的手,他轻声道:"我回来了。"
我摩挲着他的手掌道:"是,你早已回来了。"
他露出笑靥,并不睁眼:"我回来了,就再也不走了。"
我点头道:"好,不走了。"
我将元宵煮好了放在床头,却再也没有人来吃。
终于没能撑过这个冬天。
我将院中的木牌移到了一处人烟稀少的山坡上,边上又多立了一块,底下埋的是一对鸳鸯灯同一把檀香扇。
到了二月,我辞别秦三离开了江南。
秦三有些不舍,我笑道:"江南并不是我的故乡,何况人总有分离的一天。"
秦三皱眉:"赵兄此番要回乡么?"
我摇头:"四处走走,做个闲云野鹤吧。"
秦三奇道:"那你故乡的夫人呢?"
我一愣,未料到他还记得此话,答的有些凄婉:"我收到来信,夫人已故了。"
秦三"啊"了一声,叹了口气:"那赵兄此番离去,还会再回江南么?"
我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有缘自会再相见的,到时候记得请我吃遍江南所有的好酒。"
离开江南,我去了桃花之乡南国。
桃花流水窅然去, 别有天地非人间。
我立在桃树林里,一阵东风吹过,落花如雨,倒像是人间仙境,我瞧的有些出神了。
恍然间有一人从桃树后走出来,天资绰约,着了件浅色袍子,我一时怔住。
他走至我面前立定了,丹唇轻扬:"三月已至。"
我有些怔忡地点头。
他唇角更扬,眼若桃花。
"三月已至,君今日可知桃花已红?"
又一阵东风拂过,我让漫野粉色迷了眼,像是入了梦,只愿不复醒。
冬日竟是过去了。
完结番外 中秋
我坐在高位上,底下立的是群臣百官,入眼的却只有一个东方晗。
我称你一声皇叔,称不尽我心里的几多柔情几许伤怀,出口的也不过是一声干巴巴的"皇叔"。
中秋那夜宫里照例摆了场宫宴,来的却都已非往年那些人。
自接风宴一事后,百官罹难者甚多,也恰好给我早已瞧不顺眼的朝堂来了次大换血,铲清了许多盘根错节的权势网,一切重新来过,甚好。
只要那一个人还在,便什么都好。
我寻了个战事刚平,不宜铺张浪费的由头,将宫宴办的比往年简洁许多,实际是不想让这无聊的宴席拖的太晚。
然而皇家的脸面却也不能薄了,即使我再删减节目,待众人散去也已十分晚了。我差了个宫人去将东方晗留住,引致宫里一处僻静之处。
待我去到时,东方晗已立在那,月光掺着微弱的灯光,将他背影拉的朦胧悠长。
这一年来他清瘦了许多,他一人立在那里,竟有七分萧条孤寂之感。
我走上前环住他的腰。"明曦。"
他身形微微一怔,片刻转过身来,不动声色的与我拉开一些距离,笑道:"睦儿,你来了。"
我叹了口气,寻了处亭子与他一同坐下。
中秋,是桂花的季节了,宫里到处都是清雅的香味,连御宴上喝的也是桂花酒,东方晗方才已喝了许多,从宴席开始至结束,他一直未关心台上演的身旁坐的,只是埋头喝桂花酒,不时抬头望望今夜的月亮。
还真是圆呢。
在席上我一口酒也没吃,却吩咐小太监在此处放了几坛桂花酒待宴会结束后来此处与东方晗再喝一番。
此处我没让太监宫女靠近,如今只有我与皇叔两个人,我先替他满了一杯,又替自己满上,将杯子递给他,他笑着伸手接过。
他从不拒绝酒。
我借着月光打量他,他却只将眼盯着月圆,轻声道:"中秋了呐。"
我笑道:"是中秋了,是个团圆的日子,能与皇叔呆在一起朕很高兴。"
他终于转过头来看我,眼里尽是长辈对后辈的宠溺,笑了笑,并不接话。
我憎恶那样的眼神已憎恶了十多年。
大约是月亮太圆了,竟勾出了我一些伤感,人伤感的时候大多是怀旧的。
"皇叔,朕第一回喝酒就是在中秋,你拿给朕的桂花酒,今日喝起来味道还是没怎么变。"
东方晗终于开口:"是啊,一转眼你已长这么大了。"
我有些不满:"朕早已不是孩子了。"
东方晗吃吃笑了两声,目光又重新回到圆月上:"一转眼竟已过了这么久了。"
我瞧着他目光移开,有些着急:"皇叔,无论是书法丹青还是下棋打猎,朕的一切都是你教会的。"连感情也是。只可惜后半句话我说不出口。
"若是有一日你离开了朕,朕就当真不知该如何活下去了。"
东方晗重新看向我,望着我有些出神。
从小到大,他常常望着我出神,只是这种时候他往往是透过我望向另一个人。也只有这种时候我才会又庆幸又懊恼自己的出身。
这一次他却很快回神,我几乎要以为方才他并没有走神,倒是我错觉了。
东方晗饮了一口酒,开口道:"睦儿,若有一日你出了这宫殿,你可想过去什么地方?"
我并不喜欢这个话题,它让我有些不安,但我还是答道:"去边境看看如何才能真正抵制蛮夷的侵扰。我还想去淮南看看,今年淮南又犯大水了。"
东方晗笑道:"你倒是个好皇帝,这点与他毫不相象。以前我曾问他最想去哪里,他竟回答要去这世上桃花最多的地方。"
我知晓他此刻说的是谁,叹了口气,移坐到他身旁伸手环住他。
他此刻已有些醉了,并不出手推开我,安静的任由我抱着。
我贴在他心口上问道:"那你呢,你想去哪里?"
东方晗软软地靠着,眼里有些迷醉:"以前我同你一样,少年雄心,想着该去漠北草原骑马飞驰,然而如今,我却也想去那桃花最多的地方了。"
我一怔,抬头望着他下意识的问道:"为何?"
东方晗笑而不语,只是望着远处出神。
我待了许久才听他道:"常常有桃花糕吃是件很幸福的事吧。"
我环着他的手已有些颤抖,不敢再问下去,只怕会触到我接受不了的东西。
我宁愿他喜欢东方晖,一直喜欢下去。因为从一开始,他心里装的就是东方晖。
他微微闭上眼斜靠在亭子的柱子上,呼吸越来越平稳,我凑上去吻他,只觉嘴里弥漫的尽是桂花的香气。
中秋夜若是不要过去,多好;若他一直这样醉下去,多好;若是他喊出的名字是东方晖,多好。
天气渐渐寒了,冬日又来了。东方晗上朝的次数越来越少,明王府上前去探病的百官络绎不绝,我乔装在王府门口不远处立了许久,身边的小太监站的有些累了,疑惑道:"皇上……您不进去看看王爷么?"
我怔了一会,笑着摇头:"罢了,回宫吧。"
到了腊月,我正在御书房里批折子,却见总管张千山急急忙忙进来,递与我一封信,说是明王病重了给我的密函。
我瞧着信封上"睦儿亲启"的字样怔忡了许久,张千山疑惑地呆在一旁,见我不拆信也不叫他退下,有些不知所措。
我握着信封怔着,久到封纸叫手汗浸的有些皱了,我才将信完好地放入一旁的柜子里,有些疲惫地坐回龙椅上闭上眼道:"明王东方晗已于今日午时过世,传令下去,朕要斋戒三日,全皇城缟素七日。"
张千山有些疑惑,却知晓不该过问,令了旨令便出去了。
桃花最多的地方……
也许日后也会有人愿意陪我看尽月夕花朝,傍花随柳吧。
不知彼时是何年。
完结番外之 长生殿
六宫妃嫔整日介赏花饮茶,斗角钩心,难免有些无聊疲乏,一起商量了下由皇后出面向皇上撒个娇,说两句好话,请了班梨园子弟进宫,日日在御花园里搭台唱戏,生活倒是充实了许多。
一日下了学,太子东方晓照例粘着年亘:"阿亘,听说今日那班子唱的戏是《长生殿》,你陪我一同去看可好?"
年亘笑得清雅:"太子想看,便去吧。"
这厢两人执手并排走了,邵昀蹲在墙边颇为眼红,恨恨地从兜里掏了块糖出来,扔进嘴里咬得嘎嘣嘎嘣响。
东方晖缓缓走过来,止住了他正欲再掏糖的手:"吃多了要得虫牙的。"
邵昀抬眼看了看东方晖,拗不过,也就罢了,站起身子来准备随东方晖回宫。
东方晖走在前头,邵昀低着头走在后头,边走边踢石子,后边还跟着两个小太监,却见东方晖忽然停了步子,转身对两个公公道:"你们先回去吧,我想让小昀陪我走走。"
两个宫人面面相觑,想了想也在宫里,皇子也不小了,应该出不了什么事,便领命退下了。
邵昀有些奇怪:"二皇子不回去歇息?"
往日里到了这个时候东方晖总是该回宫灌一堆汤药然后回床上直躺到晚膳时候的。
东方晖笑道:"一直躺着实在太闷乏了,听说宫里请了个梨园班子,我突然想去听戏。"
邵昀大喜,硬是装出副不甚在意的样子道:"也好,二皇子想去,我就陪二皇子去吧。"
东方晖眼里尽是笑意,手垂在两侧缓缓向御花园踱过去。两个少年一前一后也向着戏台过去了。
"寰区万里,征遍求窈窕,谁堪领袖嫔嫱?佳丽今朝、天付与,端的绝世无双。思想,擅宠瑶宫,褒封玉册,三千粉黛总甘让。惟愿取恩情美满,地久天长。"
底下听戏的娘娘各个愁容叹惋,想来谁初时进宫之时心里皆是如斯幻象着自己定能宠贯六宫,艳绝三千佳丽,奈何天家儿郎薄幸。
下头坐的四个少年却无这番感触,太子手旁放了碟葡萄,他边剥边听戏,凡听见将贵妃样貌描绘的绝世无双的戏词就拿眼偷瞧一旁的年亘,待一碟葡萄剥尽了便将果肉递给了年亘。
年亘听戏听的认真,瞧见东方晓递过来的盘子吃了一惊,犹豫了下将盘子放在腿上,同东方晓一同吃起果肉来。
邵昀也只是图个热闹,整日下了课就随二皇子回宫,实在将他憋坏了,今日听见太子要带年亘来看戏,便也想来凑个热闹当作消遣,听了一阵也不尽懂,倒是对戏子的妆容打扮十分感兴趣,眼睛一直在台上转溜着。
东方晖靠在椅背上,满面倦容,往日里这时候早该躺下歇息了,撑到如今实在是疲乏的很,却还是将眼睛撑开一条缝看着花花绿绿的人在台上走来走去,再看看一旁瞧戏瞧的入迷的人,会心一笑,终于熬不过,还是睡过去了。
待唱到第二十五出埋玉,邵昀也失了耐心,逐渐恹恹起来,年亘有些入戏,哀叹了一声,东方晓忙低声慰道:"这世上出不了几个唐明皇。若是换作我,定不会将玉环交出去,大不了一起葬在马崽坡罢了。"
邵昀闻声轻哼了声,心里说不上的别扭,更不待见东方晓。转头看自家二皇子,睡的正沉。
这个病秧子也总是这样,自己说的来看戏,又睡过去了。天家没出什么好人。在看看一旁一个个哭的梨花带雨的妃嫔,简直就将自己当做了杨玉环,邵昀叫女人哭的更为心烦,直后悔来看了这出戏。
再后来,戏是如何唱完的,何时散的,大约已没人记得了。
邵尚书再同年丞相一起看戏还是坐在御花园里,年丞相的性子早已出落的越发清冷,极少露出笑靥来,开口也是些圣人之言,无关痛痒。
小皇帝东方睦在宫里呆的无聊,朝政自有别人打理,便请了个梨园班子进宫,每日在御花园里唱戏。
遇上了重阳节,按理在宫里宴请百官,准备了好些个节目,还不忘让自己最喜欢的戏班子上台唱一出戏。
偏偏巧,这日唱的又是《长生殿》。
百官不比后宫嫔妃,一些文官还好说,那些个武将听着这些个捏着嗓子唱的哀婉凄厉的戏,实在是难受的紧,又不敢造次,只得耐着性子听着。
郎正一杯又一杯菊花酒饮下去,眼睛连一眼也没扫过戏台,倒不时在四周的同僚身上扫一圈,也不知在哪一刻稍有停留,也就又扫过去了。
酒喝多了,就有些燥热,这时节的天气也暖和的很,郎正不由拉了拉领口,将官服松了松,露出脖颈上用红绳系的一块玉牌。
一旁坐的同僚有些好奇,稍凑近看了看,却见那玉牌上刻了一个"年"字,调笑道:"大将军还真是伉俪情深。"
大约是酒喝多了,粗人的脸也不由红了红,微颌首,却不答话。
邵昀正坐在年亘身旁,如今再看这出戏早已不比儿时了,心境有了变化,但凡听见"下金堂,笼灯就月细端详,庭花不及娇模样。"这般戏词,脸上就有些燥热,不时偷偷瞥一眼身旁坐的玉人,只可惜他如今总是这番刻板的模样,实在难以想象玉人傍花的风情模样。
眼里看着戏,手里取了些杏仁来剥,剥完了就着盘子一同端给身旁的人,见他一愣,显然方才出神了,神却不是丢在戏台上的。
年亘就这样盯着盘子看了许久,才伸手接过来,轻声道:"谢谢。"便将盘子向腿上放,又是一愣,还是将盘子放在了手旁的桌子上,却是过了许久也不吃。
待戏唱到"当年貌比桃花,桃花;今朝命绝梨花,梨花;……长生殿,恁欢洽;马嵬驿,恁收煞!"的时候,当年无趣的快要睡着的少年竟是硬生生的酸了鼻子,而一旁的人早已不知将魂魄丢在了哪。
谁教少年开了情窦,直识得世间情仇,把心伤透。
待到戏唱完了,宫宴散了,邵昀随着年亘一同走出宫门,却是一路无言。一个不知说什么,一个不知将神丢在了哪。
到了宫门,却是不得不分道扬镳了,邵昀忍不住上前执住年亘的手,后者疑惑地抬头望他。
"长卿……"
后头的话却说不出口,原想说若戏里的人换作了你我,就让那千军将士去闹就是,便是要赐白绫,也是要将两人栓在一起用的。
然而心里想的这话竟然觉得有些熟悉,仿佛早已有人在先头说过类似的话了。
"长卿……你早些回去休息吧,明日上朝再见。"
这话说的百般奇怪,年亘也不说什么,点了点头。那表情依旧是刻板的,从哪日起便一直如此了,然而眼神却柔和了许多,也只有对着一个人才会如此,只可惜一个执着手的,一个被执着手的,两人竟谁也没发现。
叹了口气,各上了自己的轿子回府了。
若是能这般将日子过下去,其实也不错,总好过相隔天涯。
从此陌路。
后记:关于《东方少年郎》
1.关于题目:
小钟:其实贫道是先动笔挖坑后起题目的,因为题目实在太难起,想了半天也想不出个全文的关键词来。
一开始发文的时候题目我用的是个词牌名,后来一搜发现同名者甚多,于是绞尽脑汁突然想起本文主角名字分别有:东方、邵、年,所以……其实郎正童鞋原本不姓郞,是作者为了硬凑给他改了祖籍,擦汗ing(贫道绝对是标题、文案无能型,所以新坑直接拿主角名字"惠杞"来当标题了)
不过貌似没有同学看出我起题目的深意呀~~
画外音:郎正也能叫主角?酱油打的还没苏白乔专业!
众:怒,你那叫深意?PIA飞!
2.关于文章
小钟:这个……大家都知道了,贫道开坑是因为被风大的《皇叔》虐的狗血淋头,在坑中百感交集于是自己突发奇想也想玩玩CP~
事实证明,咱玩不起……泪目……神是用来瞻仰的~
贫道用了一节化学课(还是物理?)写完了大纲和楔子,事实继续证明,大纲在我辈手里那就是空气,咱控制不住……
众:不负责任!
小钟:大概是因为第一次写长篇(结果写成了中篇),又因为等文等的变态,所以热情空前,几乎日更,一个月就写完了,抹汗,居然不是个坑,我头一回知道坑品是个啥。
众:继续PIA飞,那你还敢发文!
3.关于CP
小钟:咳咳,关于这个,贫道是绝对有话要说!这CP绝对不是贫道原本的意志!!!
虽然原定就是HE,但是在我在本子上写完"年亘"这个名字的时候,我就决定了结局要是邵年的,当然,年亘要造反也是一开始就定好的,这个还算没有太离谱。(其实前二十四章都是按大纲来的,最后五章是真正的边写边纠结)
因为头一回在晋江上发文,贫道呼朋唤友来看文,结果看完了前三章大家统一都是:喜欢东方晗,不要邵年结局。
更有甚者威胁贫道曰:要不是东方邵结局就不看啦!
贫道扑地打滚ing~到底谁是作者~~
贫道绝对是年亘他妈!亲生的!虽然写到后面把俺的亲儿子弄的面目全非遭人憎恨,还有童鞋大吼:玛丽苏!!
贫道知道错了,这都是因为贫道太爱儿子了,掏出手绢来抹泪,可怜天下亲妈心……
写到一半的时候贫道就觉得结局离邵年越来越远了,却还在努力挣扎着想扳回来。写完造反之后贫道自己都觉得回天无力了,只能一咬牙,一跺脚,把儿子牺牲了,毕竟这样还能替儿子博点同情分。
其实当写到一半发现亲儿子的主位有危险的时候,贫道立即编出了第二CP:邵苏。于是出现了邵苏私奔的情节,只不过当我真正写到这里的时候,早已否定了第一第二CP,迫于奸王童鞋的淫威之下,决定把小邵交给他了。
4.关于亲儿子
小钟:关于儿子的死,贫道已交代了是为了替儿子博点同情分,以免儿子太面目可憎
而至于贫道什么时候决定牺牲儿子的,其实是在写完第二十三章本文唯一的河蟹部分之后。
关于儿子的死,贫道埋了三个伏笔,不过同学嗤之以鼻:"你那也能叫伏笔?桩子埋到地底下去了还有什么用?"
擦汗ing,所以贫道全文到处埋的都是伏笔,全部变成了死雷,基本没一个被人踩爆,泪奔走~
众:你还可以更欠揍一点么?!
5.关于苏白乔
小钟:其实苏白乔绝对是个意外,原本在配角名单上苏白乔连酱油都打不上
一开始写他的唯一目的是为了引出东方晗喜欢东方晖这条线来,但是出于贫道阴暗的心理,又不能将伏笔埋的太明,我硬是把原先写的"苏白乔像某个人"改成了"苏白乔看上很眼熟"故意让人想歪^_^欠揍吧,HOHO~
结果众人都反应对苏白乔真的是个毫无背景的好孩子表示有心理落差-_-|||
所以说,像贫道这样没品的又没本事掌控全文的废柴作者硬是把苏白乔扶正了,同学从原本表示:"让一个打酱油的和主角在一起,找抽啊你!"到:"哎,要不你让邵昀和苏白乔在一起得了,就他一个人心里是真的装着邵昀的了。"(钟晓生:你54那个教小苏做鸳鸯灯的孩子……罢了,就当他不存在吧……反正也没人当他存在过)
贫道狗血的流泪了,我竟然觉得26-28章的温馨部分才是我写的最好的地方……也许这样的温馨生活的状态才是贫道心里最萌的吧……
众:无力ing,那你还让苏白乔死……我们都懒得抽你了,自己飞吧
6.关于番外
小钟:因为全文情节太紧凑了,贫道很直白的一上来就交代了感情关系,(众:你确定?)所以其实温馨的情感情节很少有,贫道自己又很喜欢幸福番外篇,所以很想自己也写几章幸福番外篇来着~尤其是小邵和我亲儿子的。
结果……你们看到了……
贫道就是温馨无能啊……抽搐着顶锅盖爬走……
又顶着锅盖爬回来吼一句:谢谢所有看文的大人们~只要有人看我就觉得很幸福啦,价值得到体现了呢^_^
This entry was posted on 2010/10/24 at 上午6:10:00. You can follow any responses to this entry through the RSS 2.0. You can leave a respons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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