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站流量统计
《嫡子難為》(番外長滴俺想哭T_T)、《養父》《攻四,請按劇情來》《三十而受》《浮生劫》《国王X国王》《傻夫吴望》《小兵方恒》《人鱼法则》《射雕之拱手河山》新增了番外,大家直接拉到最底下的“留言”部份閱讀

另、8月中旬開始包包的工作會比較忙,所以一切更新暫緩,希望各位親見諒~

網誌存檔

Cbox! 碎碎念[留言板]

姑娘們如有要推介的文可以在下面留言(注明標題和作者) 或者發TXT檔到俺郵箱szheung@gmail.com
    

《调笑令》作者:钟晓生

  第一章
  "孤城寒日等闲斜,离愁难尽,红树远连霞……原来说的是这等意境,我今日才算是开了眼界。"
  一身火红扎眼的李霁故作潇洒的将手中的折扇挥开,有一下没一下的扇着,□的赤兔宝马憋屈的踱着小碎步,嗤嗤喷出两口热气以示不屑。
  武冰眯眼望了望当空高照的烈日,抬起袖子搽去一头的汗:"寒日……火球还差不多。"
  武火面无表情的指了指周围的树:"……绿的。"
  李霁垮下脸:"你们跟了我这么久,怎么没熏陶出风雅来。这叫文学,艺术!"
  武冰抽了抽嘴角,不屑于答话,武火依旧面无表情的望着前方。
  李霁痛心疾首:"哎,高处不胜寒,知己难求,难求哇……"
  武冰无奈的笑了笑,骑着马并行到李霁身边:"公子,您真的打算照这个速度去京城?皇上明明说了十万火急……"
  李霁眉头一横:"急?他有什么好急的!他们父子当年赶老头子出去,顺便将我也辇出去的时候怎么不知道急!"
  武冰干笑:"老爷他是自己……"
  武火:"告老还乡。"
  李霁冷哼一声,羞答答的半遮着脸:"红颜未老恩先断,无情最是帝王家。"复又正色,冷哼道:"老头子老了,我又不老,凭什么赶我出去!"
  武冰望了望刺眼的太阳,眼下不过六月,日头却已烤的人一身是汗。抬袖再次搽汗:"当年明明是您要死要活非要跟着老爷子一起走,皇上他抱着公子抹了您一身鼻涕您也……"
  武火:"不肯留下。"
  李霁故作深沉的叹了口气:"阿火啊……"
  武冰皱眉:"我是武冰。"武火持续面无表情的哼了一声以示同意。
  李霁恍然状:"对对,你看你们俩长的一模一样,我又弄错了。"
  武冰无力抚额:"公子……这世上还会弄错我们俩的恐怕除了你,没有第二个了。"武火点头。
  这倒也不能尽怪李霁,要怪便怪武家夫人起错了名字。名字叫冰的成天价嬉皮笑脸没心没肺的,见了谁都想上去捣鼓一肘子套套近乎;名字叫火的也不晓得缺了哪块部件,一张挨了霜的木板脸,力气全长到手脚上了,话说过了四个字生怕闪了舌头。
  李霁还欲反驳,就听后头一阵撒了欢的蹄子声跑近了,转头一看,却是个着了件破烂道袍的年轻人,那架势与焦急的神情,分明是冲着自己过来的。
  李霁索性勒停了马,调转过马头候着,武冰一脸莫名的停下,武火的手搭上腰间的佩剑。
  那年轻道士跑近了,果然是冲着李霁来的,方驾到李霁身边,一个翻身就坐上了李霁的座驾,自己那匹颇有灵性的坐骑在赤兔马旁止住了步子。
  李霁还在莫名,身后人的气息喷吐在耳畔,还未及发热,腰骤然被人环住,待回味过来,已被丢至道士驾来的坐骑背上。
  武冰的脸骤然沉了,武火蹙着眉头抽出腰间的佩剑还未动手,只见小道士从腰间摸出一块牌子扔过来,喘着粗气嚷道:"驿使,换马!"
  武火的动作骤然停了,武冰拿起牌子仔细查了查,果然是真的驿牌。再抬头看看一脸痞相、衣着邋遢的道士,仍是不信:"驿使?"
  小道士一脸不耐:"不是给你看过牌子了么,还有什么问题?耽误了驿使送信,你知道是什么罪!"
  武冰张了张嘴,又阖上摇了摇头,顿了片刻犹犹豫豫再度开口:"换……"
  武火:"马??"
  小道士坚定的点了点头,一脸不舍:"四蛋子暂且托你们照看了,待我送完了信,一定将它换回来。"
  那边李霁身下尖耳长嘴的四蛋子像是知道离别在即,一双铜铃大的眸子蓄满了水,"啰!"地嘶叫了一声,低头用蹄子蹭了蹭地上的土。
  李霁嘴角抽搐一阵,伸手摸了摸四蛋子尖尖的耳朵:"这明明是驴子……"
  四蛋子骤怒,撒开蹄子转了两圈,扭着大屁股上拳头大小的尾巴,悲愤长鸣:"啰……!!"
  李霁被晃的有些晕,迫不得己伸手搂住四蛋子的脖子:"哎,你快让他停下,停下!他撒什么泼!"
  小道士面无表情的看着:"四蛋子说,你侮辱它,它明明是骡子。"
  四蛋子晃够了,总算停下来,晃了晃驴……骡脑以示同意。
  二武面面相觑,一时不晓得是该抢回赤兔马,还是当真就让他以骡换马跑了。虽说驿使要换马,便是皇亲国戚也得乖乖照办,只是自家主子的皇命恐怕比驿使还十万火急的多。再说那赤兔宝马可是御赐的……
  小道士哪容得他们多想,夹了夹马肚就要赶路,李霁趁着人还未跑远,忙嚷嚷道:"道长留个名姓!……日后找到了好将你的四蛋子取回!"
  赤兔马憋憋屈屈踱了好几日小步子,这下总算来了个识货的,当即撒开了蹄子一阵猛奔,踏起一阵黄土,直呛的后头三人一阵猛咳,咳嗽声里隐隐约约还听那道士的声音:"徐溪月!"
  待尘土散去,李霁再看,一人一马早已跑的没影了,□的四蛋子又是一声长嘶:"啰……!!"臭道士,留下我的萝卜来!
  再说那徐小道士骑着宝马往京城方向一阵猛赶,直确定后头的人追不上来了才缓下马速,从怀里掏出一根胡萝卜,欲往嘴里送,又嫌脏了,往道袍上蹭了蹭——原本干干净净的萝卜皮上蹭上了两道脏印子。
  徐道士蹙眉,又蹭了蹭,眼见红彤彤的萝卜皮都蹭黑了,无法子只得将就着往嘴里塞。奈何赤兔马跑的太快颠的厉害,送了好几回只白白捅破了鼻子,血淌在萝卜皮上总算又见了点红。徐溪月无奈,将萝卜塞回怀里,弯下身子摸了摸赤兔马的鬃毛:"……既然遇见了就算是缘分,以后做个兄弟,凡事吼一声不必客气。按排行……"伸手摸了摸怀里的胡萝卜,"我就叫你五卜子吧!"
  这边李霁骑着四蛋子倒也十分惬意,原本两日的行程拖到了五日,正中李霁下怀。说起来倒也不是有什么不甘不愿的事情在后头,只是单纯赌着一口气:"他叫我回去我就回去,凭什么!"
  武冰撇撇嘴:"就凭那是……"武火:"皇上。"
  武冰点点头:"就凭他……"武火:"官大。"
  李霁嘴角抽了抽,冷哼一声:"有事了才想起我的才干来了?用完了还不是一脚踢回去!"
  武冰摇头:"要不是老爷子薨了,哪里轮得到公子。是老爷子名号镇着,公子连带着沾了光,跟公子的才干没干系。"
  李霁长眉一竖:"阿火你不想干了?!"
  武冰抽搐:"我是武冰……"
  武火已经懒得搭理,目空一切的骑着马不语。
  好歹赶骡子赶到了京城门口,没料想四处是重兵把守,城门严实的放不进一只飞虫。
  武冰拿着圣旨骑马上前:"我们公子奉皇命在身要进城。"
  看守的士兵巍然不动:"上头有命令,不管是拿着圣旨的还是皇亲国戚,谁都不许出入。"
  李霁骤怒:"直娘贼的!那混小子耍我!千里迢迢召我过来,现在不让进城?!"
  士兵:"……上头说,皇上交代了,只有一个人可以进城。"
  李霁脸色缓了缓:"噢?"
  士兵举着矛枪依旧立的笔直:"皇上交代说,只有骑着御赐的赤兔宝马,拿着李家令牌的李霁李大人才可以入城。除此之外,一概不得放行。"
  李霁这才彻底舒了脸,颇为得意的哼了一声,伸手往腰间摸去。没想到皇帝那小子面子给的倒是十足,虽说眼下没了赤兔马,令牌亦足明身份。
  武冰期待的看着,武火面无表情的盯着,李霁摸着摸着变了脸色,急急将腰间怀里掏了个遍,却什么也没寻着。
  李霁干笑:"哈哈,大概,哈哈,也许,哈哈,丢在路上了……"
  那看守的士兵面无表情堪比武火:"三天前,骑着御赐的赤兔宝马,拿着李家令牌的李霁李大人已经进城了。"
  李武三人面面相觑,半晌,李霁莫名的指了指自己的鼻子:"那我是谁……"
  这边徐小道士大摇大摆的进了城,摸摸怀里的牌子:乖乖,看不出遇上的是个肥羊,马跑的奇快不说,腰牌还这么好使。
  思及此处,不免亲热的摸了摸五卜子的脸:"小五,你知道这年头什么最缺不?"
  五卜子扫扫尾巴,甩甩脑袋。
  徐溪月长叹一口:"傻子太多,骗子奇缺啊!"
  他这一下山,总算是赶到了京城,路上只晓得火烧火燎的急赶,却没仔细想过对策。只晓得应该先在京城里扬个名,其他的待稍后再说。
  先在京城里粗略逛个大致,恰巧见了间丹青笔墨的店铺便走进去问一番:"写个褂旗是什么价钱?"
  店主是个儒生打扮的中年人,冠首青袍,抬眼见是个破烂道士,自然摆不出什么好脸色:"十两银子。"
  徐溪月蹙眉:"你当你是张旭还是王羲之?一两银子都可以拿丝绸做褂旗了。"
  店主晃晃脑袋:"做生意就是这个价钱,道长不喜欢就请去别家看。"
  徐溪月叹了口气:"那光借一副笔墨要多少钱?"
  店主低下头继续算账:"十两银子,爱借不借。"
  徐溪月大怒,甩甩袍子扬起一阵灰尘,哼了一声头也不回走出了铺子。
  再走一段路,进了条不算繁华的街巷,店铺就少了许多,偶尔有一两家卖手工饰物的,徐溪月进去要寻白布竹竿却都说没有,一路闭门羹吃到一处青砖灰瓦的人家面前。
  这人家稀奇,门上置了块匾额,只歪歪斜斜提了个"店"字,却没指名做的是什么生意。徐溪月犹豫片刻,心里也不抱了多大希望,却鬼使神差驱着步子往里头走。
  这店里布置简洁,四处墙上草草刷成灰白色,店铺大堂里只置放了张柜台,居然是上好的楠木打的,除此之外,再无其他了。
  掌台的是个十五六的少年,一张脸玉润白皙,眉间点了颗朱砂,一双眸子生的灵运十足。徐溪月瞧着颇是怔了怔,只觉那少年面相稚嫩可爱,颇和眼缘:"你这卖的是什么?"
  掌柜的少年偏了偏头,清亮眼睛的折出一道星辉,声音像是玉珠滚进冰糖碟里,脆生生又沾了些甜意:"你想要什么?"
  徐溪月略一沉吟:"细长杆子,能做褂旗的白布,笔墨,你这里都有么?"
  少年想了想,旋即转身去了后屋,不久便将白帛与竹竿取出来,独独少了笔墨:"只有这些。"
  徐溪月一笑,从袖里取出一支狼毫和一块汉代饕餮纹徽砚摆在一旁,动手将白帛裁成需要的形状,又请少年帮忙磨了墨,动手在白帛上画了张八卦图。画完之后又犯了难:"你说,算命的应该在上头写什么?"
  少年想了想,从徐溪月手中接过笔,唰唰留下两排大字,若行云流水,不沾不黏:"三十二小劫,广度诸众生。"
  徐溪月看了,只觉深奥,也有些道理,取回笔汲了墨,在空白处歪歪斜斜署上名讳:徐半仙。
  第二章
  李霁在城门外侯了一天,进也不得,退也不是,正骑着四蛋子插腰骂天之际,突然听得城墙上有人疑惑的开口唤道:"李大人?"
  李霁抬头,被明晃晃的阳光刺的眯起眼睛。城墙上探出半个身子打量他的人五官稀疏平常,只一道浓眉十分扎眼。李霁想了想,只觉得此人眼熟,却叫不出名讳来。
  城墙上的人像是看穿了李霁的想法,苦笑道:"李大人,我是贺连。"
  李霁故作恍然大悟状:"原来是贺将军。"
  贺连无奈:"贺某官居中书舍人……"
  李霁再次作恍然大悟状:"原来是贺舍人,你瞧我这记性。贺大人既然认得在下,可否放在下进城?"
李霁面上是笑若桃花,内心暗骂:娘咧,我管你是将军还是舍人,快点给老子下来!没看老子都快烤化了!
  贺连连连点头,从城墙上消失了,不足片刻便打开城门迎了出来:"李大人,贺某是皇上特地派来迎接大人的,皇上听说大人进城已有四天了,至今也没进宫去见他,就怀疑这其中有什么变故,特地派下官来城门守着。"
  李霁点点头,也不从四蛋子身上下来,居高临下的看着:"在下现在还无一官半职,贺大人不必称呼我为大人。那现在在下可以进城了吗?"
  贺连连连点头,牵起四蛋子就向城里走,士兵果然不拦:"李……公子可是路上遇了劫匪?守城的将军说骑着赤兔手持令牌的人早就进城了,李公子可知道是谁冒充您么?皇上已经下令彻查京城,但凡发现谁骑了公子的赤兔马立即抓进刑部大牢。"
  李霁悠哉的坐在骡子上任贺连牵着,打了个哈欠弯下身抱住四蛋子的脖子:"我困了,先靠会,到了宫门口贺大人再叫我吧。"
  徐溪月做完了褂旗,瞧着十分满意:"这些东西一共多少银两?"
  少年摇摇头:"不用。"
  徐溪月心中更喜,对这少年好感飙升,将方才用的汉代饕餮纹徽砚向他推了推:"这个给你,就当做酬金罢。"
  出了店门,徐溪月大摇大摆举着褂旗向方才栓五卜子的地方走,边走边嚷嚷:"在下混元派道士徐溪月,号称徐半仙,驱鬼招魂算命……"
  小五打了个响鼻,低头用蹄子蹭蹭泥土。徐溪月正向它走过去,余光瞥见拐角处一件衣摆,分明是兵卒的衣服,脚步生生打了个转:"驱鬼招魂算命啦,来来来……"啊咧,小五啊,不是哥哥不要你,相信兵哥哥们肯定不会亏待你的,呜,今生有缘无分了……
  徐溪月走到一个岔路,后面也不见人跟上来,大约是蒙过去了,忙一个闪身拐进小巷,跌跌撞撞连滚带爬的跑了。
  跑出几条巷子,确定后头没有追兵追上来,这才放缓了步子长长舒了口气。刚转过身子又见身后一辆马车左偏右斜的撞过来,徐溪月躲闪不及,一个趔趄坐到在地上,眼见马蹄在身前不足一尺之地被勒停,吓得脑中一片空白。
  驾车的是一个青年和一个少年,车里还坐了三个人,居然各个面相不凡。徐溪月哪里管你是俊是丑,吸足了气就是一通长篇歪论,直说的驾车的少年愣愣怔怔缓不过神来。
  车上一看便是主子模样的人被称作秦公子,扔了一锭银子就要走,徐溪月掂了掂,分量倒是足够,立即笑得见牙不见眼:"在下乃混元派道士徐溪月,擅长驱鬼招魂算命,还可测人前世,几位公子要不要试试?"
  驾车的青年像是来了兴趣,指了指一旁的少年:"不如道长替他测测。"
  徐溪月满口应承,掏出从无须子那老家伙那顺来的乾坤八卦仪念念有词……
  据说这乾坤八卦仪可测出前世,只要是六界内之生灵,统统逃不出它观测。徐溪月念了一半,突然想不起后头的口诀来,眼珠子提溜一转,随口又诌了几句,一脸茫然的睁开眼:"这位小公子莫非不是六界内之生灵?在下灵力浅薄,看不出究竟来。"啊呸,反正这世上不缺傻子,老子就说你是玉皇大帝下凡你也得信。
  那几人果然面面相觑,看模样大约是信了,一脸凝重的留了酬金,赶着马车离开了。
  待人走远了,徐溪月这才笑得何不拢嘴,揣着沉甸甸的银子高高兴兴走出小巷。只觉方才跑的累了,便寻了间茶馆坐下休息。
  他这厢点了壶铁观音,茶还没送上来,就见两个汉子走过来在附近坐下了。生的较为粗犷的那个屁股还没沾上凳子,大嗓门便扯开了:"那破腌臜的臭娘们!老子回去就休了她!他奶奶的,老子不过是上了回倌馆,赵兄,你瞧瞧俺这胳膊让她挠的,真叫是一天不打,上房揭瓦了!"
  另一个生的獐头鼠目,眉头微蹙,轻声道:"王兄,别嚷的这么响,这又不是什么漂亮事体,你想嚷的大家都晓得么?"
  粗犷大汉不好意思的挠挠头,声音稍许轻了些:"赵兄,回头等我休了那败家娘们,攒够了钱,咱哥俩儿一道去,什么西玉郎东檀奴的,老子早晚也要尝尝那滋味儿!"
  獐头鼠目的那位四处环顾了一圈,凑近了身子将声音压的更低:"王兄,那小倌儿的滋味……当真比燕香楼的姑娘还要好?"
  粗犷大汉杏目一瞪,巴掌往大腿上一拍,声音洪亮:"好!好极了!"另外那位忙拉拉他袖子,他这才又放轻了些声音,也足够一字不差的传进徐溪月耳朵里:"俺就包了个八两银子一夜的货色,都伺候的老子□,那要是换了典玉和柳若檀,俺岂不是连天王老子都做得!"
  两人在一旁笑的猥琐,铁观音总算端了上来,徐溪月将搪瓷茶碗满上,指腹在碗沿摩挲,轻声呢喃:"典玉……柳若檀……"
  正出神间,突然听身边有人颇为不屑的出声:"道长乃出家人,也敢垂涎玉郎檀奴二位公子?"
  徐溪月猛地转过头,身边不知何时多了一群官兵,邻桌两个猥琐汉子已被反扣了胳膊摁在桌上了。
  妈呀,流年不利天降横祸啊,老子念两个小倌名字都犯王法?徐溪月暗道不好,忙堆起一脸谄笑:"这位官爷莫要打趣,在下只是方才听那两位兄弟念这两个名字,一时不在意就跟着念出来了,在下连玉郎檀奴是谁都不晓得,哪里敢有什么妄想!"
  方才出声的官兵咧开一口白牙:"道长这才进城没几天,当然不认得玉郎和檀奴,不稀奇,不稀奇。"
  徐溪月这才松了口气,端着茶碗谄媚地递给那官兵:"官爷辛苦,官爷喝茶。"话刚出口,手骤然一抖,泼了那兵卒一身茶香。
  "你你你……"徐溪月突然回过神来,瞪圆了眼睛盯着眼前人,却是越看越熟悉:"呵,呵呵,官爷怎么调了个差事,还是守城门轻松哇,你瞧这艳阳天的官爷还要四处抓人,辛苦辛苦。"
  徐溪月脚方往左挪了一寸,左边立即多了一道兵墙。
  那兵卒寒暄一笑:"哪有'李'大人辛苦。"特意将"李"字咬的颇重,脸一垮,收起一口白牙:"拿下!押回刑部大牢候审,顺便通知西街那队人,马领回宫去吧,人抓到了。"
  第三章
  李霁睡眼惺忪的睁开眼,眼前赫然就是阔别已久的皇宫。摇摇晃晃从骡子上爬下来,贺连忙上去扶住他:"李公子,这驴……"
  李霁皱着眉头,义正言辞的打断他:"贺大人,你读了这么多年书,还不如多出去走走,增增见闻。你看,这分明是骡子,你连驴和骡子都分不清楚,怎么能替圣上分忧?要是朝上每个官员都像贺大人这样,我们大启天朝还有什么希望?唉……我这才离开没几年,朝廷就变成了这幅模样。不行,我要好好同圣上说一说。"说着将四蛋子交给一旁的宫卫:"牵去喂饱了,顺便替它搓个澡,等下我从宫里出来还要骑他回去呢。"
  武冰抽了抽嘴角,到底晓得在外人面前替自己主子留个面子,识相的缄口不言。武火目空一切的望着宫墙,什么也没有听见……
  贺连一脸崇敬,握着拳头激动的看着李霁:"李公子真是心系天下的好官!公子见多识广,身处庙堂之外依旧挂念着朝廷,贺某要是有李公子一半的见闻和胸襟,当真是死而无憾了!"
  武冰抬头望天:啊咧,好大一只乌鸦。阿火,你见过这么大的乌鸦吗?
  武火间歇性聋症发作,面无表情的往宫里走。
  一行人还没走到御书房就撞见了大内总管钱献多。钱公公见了李霁先是一怔,旋即又是一声惊叫,像是掐着嗓子的乌鸦,吵得李霁一阵皱眉。
  钱大总管跌跌撞撞冲回御书房,大老远就听见他那乌鸦嗓子大声嚷嚷:"皇上,皇上……孔,孔雀爷总算让您给盼回来了!!"
  李霁小时候听过宫里人叫他孔雀爷,却不晓得是为什么,只单纯觉得这不是个坏词。今日再听见,颇为得意的看向贺连:"贺大人,你说他们为什么叫我孔雀爷?"
  贺连一脸恭敬:"大概是因为李公子风姿过人,就像百鸟之王孔雀一般。"
  武冰抖掉一身鸡皮疙瘩,终于忍不住开口:"百鸟之王什么时候成了孔雀?明明是……"武火:"凤凰。"
  李霁不悦:"那你们说为什么?"
  武冰一脸鄙夷:"当然是因为公子和孔雀一样……"武火:"自恋。"
  武冰点头,继续道:"而且公子还总喜欢穿的和孔雀似的……"武火:"花花绿绿。"
  李霁一脸沉痛的看着两个没大没小的属下,正欲开口教育,只见一个小太监跌跌撞撞冲过来:"李大人,您快点去御书房吧,皇上都等急了!"
  李霁只好作罢,优雅的整了整艳红的袍子,又理了理一丝不乱的头发,这才不急不缓的朝御书房走去。
  御书房的侍卫把门推开,李霁右脚刚跨过门槛,瞧见里边的情形吓的又收了回来。一不当心收的太快,右脚踩在自己的左脚上,摇摇晃晃还没站稳,就被里头冲出来的人一下扑倒在地。
  武冰武火两人见怪不怪的袖手在一旁站着,还好贺连眼疾手快,在李霁落地之前冲上去欲扶——成功的做了最底下的垫背。
  李霁恼羞成怒的推开身上明黄色的肉团:"皇上,臣不过离开两年,皇上居然沉了这么多,没想到见不到微臣,皇上竟过的这么舒心,吃好睡足养肥了这么多。噢,微臣真是心痛啊。"
  楚元秋爬起来拍拍手上沾的土,面上佯怒:"大胆李贼,竟敢出言讥讽天子!朕罚你……嗯……弹一曲寒衣调给朕听。"
  李霁十分不屑地坐起身子:"又来这一套。想听我弹曲儿就直说,这么久也没个长进。"咦,屁股底下软绵绵的倒也舒服,索性再坐一会。
  楚元秋一脸委屈:"小霁……朕都一年半没听过寒衣调了,你给朕弹嘛……"
  武冰一阵恶寒,轻轻弹掉身上浮起的疙瘩,武火不动声色的搓了搓胳膊。
  李霁奇道:"咦?我还想问你呢,这次回来怎么都不见临湘?皇上把他弄哪去了?"
  楚元秋脸色骤然一沉,也不过瞬间又回复嬉皮笑脸的模样:"朕派他出宫去执行件任务去了,不提他。"
  李霁却不识趣,继续问道:"什么任务都一年半了还不回来?皇上不会是派他去西域和亲了吧?"
  楚元秋脸色阴狠,扑上去掐住李霁的脖子:"啊啊啊啊啊,你弹不弹弹不弹?!"
  "咳",李霁被掐的面色通红:"你沉死了,别压我身上!"
  贺连:啊咧,那我算什么……
  楚元秋一脸委屈:"死相,人家在长身体啦,重一点很正常的嘛。"
  李霁翻个白眼:"皇上,您今年都二十了,能不能换个同十二岁的时候不同的说辞?"
  "那个……"武冰实在看不下去,忍不住出声:"皇上,公子,是不是先让贺大人……"武火:"爬起来。"
  楚元秋面无表情的往地上看了看,这才想起贺连来,站直了身子道:"阿冰阿火,你们还是这么有默契。压着贺大人的明明是你们公子,同朕没甚干系。"
  贺连被压的满面通红,武冰疑惑的看了看,转头望向武火,用眼神交流:我没看错吧?
  武火面无表情用心灵沟通:没错。
  李霁又依依不舍的扭了扭屁股,这才慢慢爬起来:"皇上……"
  楚元秋扭捏的绞着衣摆:"小霁,朕知道你这么久没见朕,有说不尽的相思之苦要同朕说,来来来,我们先进御书房,你给朕弹几遍寒衣调,我们慢慢说。"
  李霁张口还未来得及反对,已经被楚元秋拽着衣袂拖进去了。
  贺连手忙脚乱的爬起来,与二武一道跟了进去。
  御书房里已经备好了琴,李霁弹完了一遍又是一遍,小皇帝没叫停,他也不问,就自顾自循环往复的往下弹,脸上已渐渐有了不耐的表情,手上却依旧一调不乱。
  楚元秋原先还是嬉皮笑脸的,听了几遍就慢慢拉下了脸,眼神空洞若有所思。武冰闲的无事,这处看看那处看看,视线瞄到贺连脸上,后者一脸痴迷的盯着李霁,眼睛眨也不眨。
  武冰无语,捅了武火一胳膊,用眼神交流:你看他那表情。
  武火面无表情目不斜视的用心灵沟通:看到了。
  弹了半个多时辰,楚元秋总算挥了挥袖子:"好了,可以了。"
  李霁这才住了手,摩挲着火热发红的指尖:"皇上你千里迢迢把臣召回来,不会就是想听首曲子吧?"
  楚元秋一脸深情的望着李霁:"当然不是!是因为……"脸上做出羞赧的表情:"朕想你了。"
  李霁抽了抽嘴角,偏过头抬起衣袂遮住侧脸:"皇上……!臣妾已经怀了您的龙胎,今日恐怕不便侍寝,皇上……"
  贺连已经正襟危坐,一脸苦大仇深。
  楚元秋沉下脸:"你胡说!你和哪里的野汉子搞来的孩子,你说!你拖了这么久才回京,是不是找汉子野合去了!"
  武冰低下头拨弄指甲,武火目空一切的望着墙上的画:哎呀,最近耳朵不太好,间歇性聋症越来越频繁了。
  贺连不知所措的看了看二武,又看了看李霁和小皇帝,看上看下坐立难安。
  李霁撇了撇嘴,没说什么。楚元秋继续追问:"朕听说爱妃路上遇了劫匪,将李家令牌和朕赐的赤兔马都给窃了,所以才耽搁了?你放心,朕一定给爱妃做主!"
  李霁眨眨眼:"劫匪?以臣妾的姿色与胆识,哪个白痴劫匪敢劫我?就是要劫,也是劫色嘛,劫块没用的铁牌子和一匹畜生干什么。"
  楚元秋抽了抽嘴角:"难道爱妃失身了?天哪……这叫朕情何以堪……!"
  李霁凤目一瞪:"呸呸呸,是臣妾劫了他的色,拿牌子和赤兔马补偿他的。"
  楚元秋摸摸下巴:"噢?不错,爱妃也只能屈于朕的身下,同别人当然要在上才行嘛。这么说东西不是那小道士偷的咯?"
  李霁脸色一滞:"皇上抓到他了?"
  楚元秋眨了眨水汪汪的大眼睛:"关在刑部大牢里,朕正打算明天问斩给爱妃报仇耶。"
  李霁不知怎么一回想起那日的小道士就觉得有趣,不经意间露出笑靥:"那皇上就把人交给臣妾吧,臣妾自有办法折磨他。"
  楚元秋耸肩:"好吧,朕等下传个口谕,人就听凭你折腾了。"说着露出一脸□:"要是滋味不错的话,爱妃记得拿来同朕同享啊。"
  贺连端坐许久,终于忍不住从袖子里掏出块手巾,抹了抹头上的汗又塞回去,继续正襟危坐。
  李霁咧开嘴,露出一口晶闪闪的牙:"多谢皇上。皇上现在可以说,火急火燎的召臣回来到底所为何事了吧?还把城门关的严严实实来欢迎臣一人。"
  楚元秋不经意的瞥过贺连与二武,贺连立即识趣的站起身:"皇上,臣先退下了。"
  楚元秋摆摆手,笑的无害:"不必不必,贺爱卿替朕去拟一道圣旨,封李霁为中书侍郎。唔,朕立即派你一件任务,去调查楚筝死因,捉拿凶手归案。"
  李霁一惊:"楚筝死了?什么时候的事?"
  楚元秋道:"十日前,朕给你下旨召你回京正是为此事,封城也是为不让凶手逃出京城才为之。你回去准备一下,便去办吧。"
  李霁苦笑:"难怪皇上闹这么大的阵仗,原来为了是楚小侯爷的哥哥。臣在京城外头都晓得这几年楚家三天两头闹出的大动静,为小侯爷爱吃湘橘都弄得要千里加急送到京城,皇上这样太过纵容……总归不大好。"
  楚元秋见李霁难得正经,也收了嬉皮笑脸,颇为深沉的叹了口气:"哎,朕就是想宠一个人还要怕外头说闲话,这皇帝当的还不窝囊么。"
  李霁摇了摇头:"罢了罢了,臣不说了,臣回去准备一番,先告退了。"
  楚元秋还沉静在自己的悲痛中,挥了挥手就让李霁一行人退下了。
  第四章
  出了宫门,贺连一脸不舍的与李霁分道扬镳:"李大人,有什么事如果下官帮的上,大人千万要来找下官啊。"
  李霁不甚在意的点点头:"好好,一定一定。"
  贺连一脸幸福地随风摇摆:"那下官就先告退了,李大人明日朝上再见……"
  李霁心不在焉的摆手:"明儿见,明儿见。"
  总算分别了贺连,李霁骑上被宫卫喂饱洗净的四蛋子,二武亦骑上来时的马,不急不缓地朝李霁叔父在京城里的府邸骑去。
  当年李太傅告老还乡,携独子李霁离开京城。李太傅的胞弟李忠儒依旧留在京城里,担了个不大不小的五品礼部虚职,每年混过了日子领一份不多不少的官饷,还是承了兄长庇荫。好在李忠儒生性憨厚无大志,日子过的十分满意,对兄长也是三分感恩七分崇敬。李霁此次回京还未来得及置办私邸,自然是去投奔叔父。
  武冰骑马上前同李霁并肩而行:"公子,那个贺连,公子当真不记得他了?"
  武冰的马虽不比赤兔,好歹也是高头大马,足足比四蛋子高了二尺,武冰自然也就比自家主子高出许多。
  李霁倒也不甚在意:"噢,贺舍人啊。原本的确是不记得了,不过方才在城门口他替我牵马(?)的时候我就想起来了。"
  李霁不介意,四蛋子却不乐意了,身边多了个庞然大物甚感压力,"啰"地低吼一声,挺胸昂头的加快了几步,拉下武冰的骏马一个身位。
  骏马几天来一直被迫走在发育不全的驴骡屁股后头,早已十分不爽,只是碍于主人的面子一直忍声吞气的迈着小碎步。眼下被这头死骡子□裸的挑衅了,愈发不满,长腿一迈越过两个身位。
  武冰惋惜的摇头:"那公子打算怎么办?"
  四蛋子继续加快步伐,李霁有所察觉,伸手揉了揉四蛋子的头顶心:"什么怎么办?被你们公子的风雅所折服的人有这么多,难不成本公子还能改变不成?"
  武冰眼角一抽,手里的马缰紧了些:"公子,方才你倒在贺连身上的时候,那贺连一脸涨红的娇羞表情公子没瞧见,真真是可惜了。"回头望武火,原本希望他能附和一声,谁晓得他已被两匹不甘落后的畜生拉下许多了。
  武冰继续道:"啧啧,没想到贺连那小子瞎眼瞎了这么多年,我原以为他那时年少无知,眼光有些偏差也是常理之中,谁晓得他竟是个死心眼。"
  这贺连长了李霁五六岁,他爹本是李太傅的门生,十来岁的贺连常常被他爹带到李府。有时候大人谈事体,李太傅便让几个孩子一道陪小李少爷去玩耍,这其中就有贺连。
  十来岁的孩子已懂得看人拍马,围着李霁众星捧月,也是小李少爷自小就自视过高自恋过人的原因之一,而这里头贡献最大的便是贺连。
  贺连自小内秀,也不甚懂溜须拍马之术,心里干干净净没一丝纤尘,偏偏叫猪油糊了眼睛,头一回看到花花绿绿状似山鸡的小李少爷便惊为天人,自此叫往东不敢往西,叫上树不敢爬墙。十岁的孩子叫五岁的李霁当作马骑也是高高兴兴,两道浓眉弯作拱桥,笑得一脸憨厚。
  时间久了,其他孩子自愧不如,也就不争了,有时帮着李霁一同欺辱贺连,贺连怒了便会撩起袖子上前拼命,独独对李霁惟命是从笑容满面。
  就这么过了七八年,李霁也稍懂人事了,只是自小欺辱惯了贺连,生生将愧疚之心湮灭了,只可惜贺连他爹封了个江州刺史派出京去了。十七八的贺连泪眼朦胧地捉着李霁的手:"李公子,等贺连有了能力一定赚个功名回京任职,李公子千万不要忘了贺连!!"
  十二三岁的李霁的确因为失去最佳玩物伤心了两三日,随即也就抛在脑后了。
  武冰回忆过往事不由又摇着头叹了口气:"可惜,可惜了。"
  李霁早已习惯这没大没小的属下的讽刺,也懒得回嘴,颇为潇洒的一甩被四蛋子颠乱的头发。
  四蛋子越跑越快,撒开了蹄子喘着粗气也不是骏马的对手。那骏马也生了个坏心眼,偏偏只使四五分力气,只将将快驴骡三四尺的距离,晃着长尾巴调戏对手。
  四蛋子怒极,低着头猛冲,颠的李霁风中凌乱:"哎哟,慢点,慢点……!"
  四蛋子只顾得冲,哪里肯听话,眼见前头路已尽了,斑驳的砖墙上有个孩童高的小洞,武冰的马走到墙前犹犹豫豫停了步子。四蛋子心中一喜,晃着小尾巴就向前冲,惊的李霁花容失色:"停!停!!!"
  这骡子平日被徐道士有一顿没一顿的喂胡萝卜,又连着赶了好几天的路,早已是瘦骨嶙峋,就是狗洞也未必钻不过去,何况眼前这同他一般高的大洞。脑袋稍稍一低,鲤鱼轻松跃了龙门……
  "砰!!!"
  武冰骑在马上居高临下的看着毫无形象的躺在地上的李霁,一脸怜悯:"公子,你没事吧。"
  李霁木知木觉的抬手摸了摸额上迅速肿起的馒头大的包,又往鼻下探了探,只觉一手漉湿。抬到眼前一看,一手殷红:"嗷……!!我的花容月貌!!"
  两眼一翻,厥过去了。
  徐溪月的幌旗被官兵随手丢在路旁,人被悬空提着,一路脚不沾地的被扔到了死牢里。
  这监房是泥胚的,连砖都懒得砌一层,地上凌乱的散落着乌黑的稻草,偶尔一处有少许高一些的稻草堆,时不时耸动一下以证明里头已经被活泼可爱的小生禽占领了。
  徐溪月吞了口唾沫,抬起被铁链子捆着的手,用袖子掩住口鼻以隔绝牢房的臭味,谁晓得刚刚对着衣服猛吸一口气就被熏的脑中一闷,险些厥过去。倒在墙边咳了好一阵这才缓过神来,臭的习惯了也就好受些了。
  这监狱里空间狭小、阴冷潮湿又臭气熏天,好在前几日刚刚处决了一批死囚,这一间原本几人呆的牢房里只容了徐溪月一人。
  徐溪月开始是心细如焚:"娘希匹的畜生官!放老子出去~!等老子办完了正事,回来住它三年五载的都行!先放我出去!!"
  这狱卒也是见怪不怪了,自个儿倒了酒消遣自个儿的,新犯人捉来前几天闹腾不过也是常事,闹的烦了操起狱棍过去抽几顿,再停几日饭食,也就没力气嚷嚷了。既然是死囚,容他最后吵闹一阵也不打紧。
  徐溪月嚷了半个时辰,也就渐渐定下神来了,待狱卒巡逻过来忙冲上去拽着铁栅栏嚷道:"兄台,兄台,官大爷,帮个忙吧。"
  恰巧狱卒这日心情不错,斜睨了他一眼:"做什么?"
  徐溪月堆起一脸笑:"兄台帮我传句话给外头可好?"说着手伸进裤裆里掏出一锭银子:"这个是给兄台买酒的小钱。"
  狱卒眼睛一瞪:"有你的啊。"犯人被关进来前就搜了身子,有什么银两钱财早就被瓜分干净了,徐溪月竟留了这么一手。
  狱卒伸手想接,手顿在半空中停了停,到底有些嫌弃,只是银灿灿的在那边闪着,总是有些扎眼。接过来往衣摆上擦了擦,随口问道:"你要带话给谁?"
  徐溪月肃起一张脸:"周俊臣。"
  狱卒愣了愣:"你说谁?我没听清楚。"
  徐溪月急了,强压着脾气重复了一遍:"周俊臣,中书令周俊臣周大人,兄台不会不认识吧?"
  狱卒愣了愣,将银子塞入怀里,突然嗤笑了一声:"你个死道士认识周大人?"
  徐溪月难得一脸正经:"兄台告诉周大人我叫徐溪月便行,他自会明白。"
  狱卒又用衣摆擦了擦手,摇头晃脑道:"你晓得这里关的人要找的最多的是谁?"
  徐溪月一愣:"我是真的……"
  狱卒打断道:"皇上!这里十个有八个要找皇上,兄台还算客气,没有太过为难为兄。为兄要是去拦皇上的轿子,估计一刀就要去阎王殿开开眼界了。为兄要是去拦周大人的轿子,顶多被乱棍打死。还给为兄多喘几口气的机会,兄台真客气。"
  徐溪月蹙眉:"你……"
  狱卒擦干净了手,哼着小调颇为得意的走了,临走前还不忘摸了摸怀中的银子:啊咧,真沉耶,今日收了工就去风月楼开开荤。
  徐溪月垂头丧气的跌坐在地上,靠在墙边,一腔怒火无处发泄,忍不住狠狠向墙上砸了一肘子,竟觉并非十分疼痛,忙坐起身仔细的摸了摸墙,感受着潮湿程度与硬度:"嘶,似乎也不是很深呐……"
  第五章
  武冰将撞晕了的李霁横搭在马上带回了李府。
  李霁醒来的时候只觉额上冰冰凉凉的,武冰正拿着药膏往他脸上抹,武火在一旁一言不发的端盆换水,李忠儒与两个七八岁的娃娃站在床前一脸殷切的看着。
  李霁挣扎着要起身,额上搭着浸了凉水的的丝巾滑落到一旁。乍一起身只觉头疼欲裂,皱着眉头捂着脑袋说不出话来。
  武冰将他摁回床上:"公子再躺着休息会,别乱动。"
  李霁有气无力的抬手:"镜,镜子……"
  二武充耳未闻,该擦药的擦药,该洗丝帕的洗丝帕,反倒是李忠儒手忙脚乱的跑去翻箱倒柜找镜子。
  "别……"武冰话音未落,一面青铜嵌玉纹花鸟的小镜已被递到李霁手中。
  "啊~!!"李霁又是一声惨叫,高挺的鼻尖上被蹭破了一块,脸颊两旁亦有几道刮痕,额头上青紫鼓起一块高地,惨不忍睹。
  李忠儒擦擦汗:"贤侄,我找了京里最好的郎中来替你看过了,郎中说不会留疤的,贤侄放心罢。"
  武冰愤愤不平地继续抹药:"就为公子那点臭美的毛病,这点小伤都要用上去腐生肌膏,这一罐就是五十两银子,十匹驴骡都抵不上这个价钱。"
  李霁这才想起四蛋子来,咬牙切齿道:"那头畜生在哪里?!"
  武冰耸肩:"拴在后院里,预备晚上给公子添道荤菜。"
  李霁一把捉住武冰正在抹药的手,武冰措不及防的一颤,险些将药膏摸进李霁眼中。李霁阴森一笑,露出一口晶闪闪的白牙:"留,下,它。哈,哈哈……"
  上完了药,李霁躺了一天,这期间李府上下老老少少都来探望了一遍,他醒来时李忠儒身边那一对七八岁男女童子正是李忠儒已故的大夫人产下的龙凤胎,算是李家幺子,男的唤作李少勇,女的名叫李少希,都是唇红齿白根正苗红的好娃子,算起辈分来该称李霁一声堂兄。
  晚上入夜之后众人总算都各自去歇息了,李霁遣李忠儒派来伺候的下人也回去歇了,让二武将门闩紧了,坐到床边。
  武冰替李霁倒了杯淡茶端过来:"怎么,皇上到底派了公子什么任务?"
  武火面无表情的看着李霁,眼神严肃。
  李霁耸肩,从内衫里掏出一卷明黄色的密旨,正是楚元秋从御书房冲出来扑倒他的时候悄悄塞进去的:"我不也还没看么,现在看,现在看。"
  眼睛刚盯了一会,李霁额上的伤口便隐隐作痛,牵动眼睛也有些发昏,只觉黄缎子上的墨渍一个个扭来扭去,面目狰狞,刺得脑中一波波的抽疼,只得将密旨扔给武冰:"你念。"
  二武这才良心发现,关心起主子来。武冰:"公子你……"武火:"没事吧?"
  李霁本想嬉皮笑脸再调侃两句,奈何头疼不已,挥挥手道:"不碍事,你念吧。"
  武冰展开密旨:"朕疑中书令周俊臣私通北狄,密谋造反,特借侯府一事暂且封城,阻隔密探往来。朕苦于无确凿证据,奈何不得周俊臣,特命中书侍郎李霁暗中调查此事,替朕搜集周俊臣谋反之证。特赐金牌一块,见牌如见朕。
  钦此。"
  李霁又向怀里掏了半天,一路顺着摸下去,总算在裤腿里摸到了一块硬硬的牌子:"啊咧,滑到这里来了。这臭小子就不怕我路上把它弄丢啊……"
  武冰阖上密旨,递还给李霁:"公子打算怎么办?"
  李霁叹了口气,将密旨收好:"他到底,是长大了……"
  李霁在床上赖了一天,因为破相的缘故连第一天上朝也旷了,将脸上有伤的地方都用胭脂点上了梅花,只留一双黑漆漆的眸子和水红温润的嘴唇是干净的。对镜比划了半天将自己看习惯了,就领着二武志得意满的走出了李府。
  一路上行人皆为之侧目,李霁愈发志得意满。
  当人一旦自恋至某一境地之后,但凡是自己的,不论美丑也都是值得人欣赏的。这一脸糟践的梅花点缀在李霁看来倒成了画龙点睛。
  三人走至刑部大牢,牢头一早接了上头的命令说是新任中书侍郎李霁要来亲省犯人,只是没想到人来的这么早,且形容如此诡异。
  牢头刚看见李霁时吓了一跳:"你,你是……李大人?"
  李霁眉眼弯成好看的弧形:"人关在哪里,带本官去看吧。"
  牢头连连点头:"李大人这边坐,小人去将犯人提上来让大人审。"
  李霁突发好奇心,摆摆手道:"本官想去看看死牢,你带路吧。"
  地道里阴暗潮湿且充斥着腐臭的味道,李霁连连皱眉,掏出白色织锦帕子捂住口鼻。牢头一路心惊胆战:"李大人,这污秽之地实在是……还是小人去将犯人提出来吧。"
  李霁摇头:"人关在哪一间?"
  牢头道:"往前边左转第五间,马上就到了。"
  二武也早已被熏了眼花缭乱,连武火都难得有了嫌恶的表情,李霁突然一抬胳膊:"你们且在此处候着,本官亲自去看看。"看看那小道士在此处能做些什么。
  牢头惊讶的张大了嘴:"大人……这……"
  武冰摇头叹了口气,手搭上牢头的肩膀:"算了,你就听我家公子的吧,他不整出些幺蛾子是不会罢休的。"恐怕要将那驴骡的罪过一并算到那小道士头上,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李霁独自一人继续前行,走到拐角处放轻了步子,小心翼翼蹑手蹑脚的数过去:第一间,第二间,第三间……
  徐溪月偷偷藏下了吃饭用的木勺,正蹲在墙角专心致志的刨洞,眼下已是被关的第四天了,他不眠不休的找尽一切机会挖洞,早已急红了眼,也没注意到已经有人站在狱房门口看着他了。
  李霁瞪大了眼睛看了半天,才看清楚徐溪月手上拿的工具不过是一柄木勺,险些笑出声来,忙捂住嘴转身就走。
  徐溪月总算听到外头的动静,茫然的转过头,只瞧见一块草绿色的衣角摆过,眨眨眼就不见了。这地道昏暗,徐溪月怔了好久,自我宽慰道:幻觉,一切都是幻觉……
  李霁快步走回二武与牢头身旁,憋着笑摆摆手道:"今天不审了,明天,明天本官再来。"
  牢头一脸莫名,也只得顺从的谄笑道:"好,小人这就去给他换个方便刑讯的牢房,明日候着大人。"
  李霁停下脚步,眼睛一瞪:"谁敢给他换牢房?你不想干了?!"
  牢头一怔,不晓得自己说错了什么,吓的手脚发软,赔笑道:"不换,不换,大人说怎么样就怎么样。"
  李霁这才满意一笑,一脸梅花开的狰狞:"很好。明日巳时本官就来,午饭等本官来了亲自给他送去!"
  第六章
  第二日巳时,眼见到了送午饭的时候,徐溪月将木勺藏起来,又将污糟不堪的粪桶搬到狭小的洞口前遮住,然后坐在墙边静静等待。
  他这几日只顾着疯狂的刨洞,如今静下来才发觉心乱如麻,有太多东西要想,有太多不可能。
  这是死牢,自己就因为一匹马和一块牌子莫名其妙的成了死囚,被扔进此处便再无人管顾。拼尽全力挖了四天也不过一个狗洞大小,离重见天日依旧遥遥无期。身体疲倦到了极点,却被一根神经紧绷着,拼命告诉自己:不能睡,再坚持一会,你必须要出去……
  即便是命大一些,不至于过几日便被提出去砍了,可要挖穿这牢狱又要多久?几个月,又或者几年?自己坚持的下去,可他却不一定等的起了……
  出去,出去,出去……必须要出去,一刻都不能再等了……
  徐溪月疲惫的阖眼靠在墙上,胸口一阵阵泛疼,想要支撑着爬起来继续去挖,却又像是被人抽空了全身的气力,连眼皮都沉重的撑不开了。他自嘲的笑了笑,歪头靠在潮湿的泥墙上:或许,就要死在这里了……
  李霁提着饭盒走到牢房口的时候刻意放轻了手脚,还想看看他是不是依旧在挖墙,却见他满脸是泥的斜靠着,像是睡着了。身上原本青蓝色的道袍沾满了尘泥,破破烂烂的披在身上,早已看不出原来的裁制。
  李霁咳嗽了一声,过了半晌才见徐溪月缓缓睁开眼睛,布满血丝的眼里有片刻迷茫,旋即又闪出一丝希望,手脚并用的爬到铁栏前。
  徐溪月抬头看今日送饭的狱卒,来人一直低着头,又加上地道里光线昏暗,也就瞧不清楚形容。
  原本犯人的伙食都是馊饭剩菜或是烂窝头,搅和一下盛在一个木碗里扔进去便是了。可今日换了李霁来送,牢头事先备好了两素一荤的伙食,齐整的装在木盒中。这木盒还是红木做的,牢头晓得李大人素喜结整,事先还命人将木盒擦洗了许多遍,生怕污了李霁的手。
  徐溪月瞧见硕大的木盒已有些奇怪,且送饭者也不似往常一般将食物扔进去便随他去了,而是在外头一层一层将饭盒展开,总算露出里头的——一柄铜勺。
  徐溪月嘴角一抽:"你你你……"
  李霁头低的几乎埋到胸前,硕大的红木饭盒塞了半天也无法从铁栅间送进去,索性单独拿起铜勺递进去:"呶,用这个快一些。"
  徐溪月两眼一翻,护着胸口被侵犯状后退,翘着兰花指控诉李霁令人发指的行为:"你调戏 我~!!"
  李霁终于憋不住,仰头大笑:"啊哈哈哈,哈哈哈哈……"
  徐溪月瞧见李霁的脸,眼睛一瞪,连滚带爬退到墙角:"直娘贼的,怎么是你来送饭?!"
  李霁只当他认出自己,也不闪躲了,戏谑的抛了个媚眼:"道长莫非不想见到在下么?"
  徐溪月一脸苦大仇深地挠墙:"娘希匹的,就算老子是囚犯,你们也不能派个出天花的兄弟来送饭啊~!会传染的!!"
  李霁坐在牢头特意清扫过的行刑室里,捂着肚子笑得无力:"你竟然想用木勺挖穿地道,哈哈哈……"
  徐溪月被关进来后头一回离开死牢,被人提到这处干净的小牢房来,看了看四周墙上挂的刑具,再看看一脸红梅的李霁与他身后的二武,爬上去抱住李霁的小腿痛哭:"呜……大人你放过小的吧,小的真的不晓得大人的身份,小的知道错了……"
  徐溪月哭的颇为诚恳,趁机将脸上的污泥混着眼泪一同蹭到李霁裤腿上。
  二武犹豫了一下,刚要上前将他拉开,却被李霁拦下,挥手示意他们退到一旁。
  待徐溪月哭够了,也将花脸蹭干净了些,李霁弯下身子仔细打量:唔,皮肤挺白细的,眼睛挺大,眸子黑亮,鼻子也算秀挺。总的来说,皮相不错。嗯,大约比得上本公子一半风姿。
  徐溪月见李霁越凑越近,只看着他不说话,忍下转身逃跑的念头,再度憋出两行浊泪:"大人,小的不嫌弃您出天花,小的会医术,替大人扎几针就好了,保证不留疤。大人您就放小的出去吧……"
  李霁脸色一滞,抬脚把徐溪月踹开,却只使了三四分力气。徐溪月识相的松开手,慢吞吞打了两个滚作势被李霁踢飞。
  武冰抽搐着看向武火,用眼神交流:阿火,看来这里没我们什么事儿了。
  武火面无表情地用心灵沟通:没错。
  李霁环胸,居高临下的看着跪趴在地上的徐溪月:"道长当了多久驿使了?"
  徐溪月谄笑:"呵呵……五天。"
  李霁皮笑肉不笑的看着他:"道长当了五天驿使,四天李大人,接下来想做什么,不如同本官说说?"
  徐溪月一脸苦相:"不敢,不敢。小的知道错了……"
  李霁颇有兴致的托着下巴:"道长真的是道士?听说你前几日还在文墨店偷了块汉代饕餮纹徽砚,那匹驴骡不会也是道长顺手牵羊来的吧?"
  徐溪月眼睛一瞪:"小的绝对是真道士,如假包换!四蛋子是小的看着长大的,他是小的拜了把子的结义兄弟啊……"嘁,谁说结义兄弟就不可以偷?
  李霁颇有兴致的看着徐溪月:"当真?"这么无节操的道士还是第一回见到。
  徐溪月指天发誓:"我若是说谎,老天让我心疼肺裂,肝肠寸断!"
  李霁微笑着点点头:"那为何道长从不自称贫道?"
  徐溪月愣了愣,嗤笑一声:"天杀的无事咒自己贫做什么?小的平日最忌讳说这'贫'字,金银珠宝哪个不爱?"
  李霁偏了偏头,手指有一下没一下的敲着桌面:"那道长究竟为何赶着进京?"
  徐溪月咬了一阵下唇,委屈的撇撇嘴:"我是来寻人的……"
  李霁扬眉:"噢?道长寻什么人?不会是道长风流成性破了门规,来京寻妻的吧?"
  徐溪月眨眨眼,捏着嗓子翘起兰花指:"死相啦~奴家是来寻夫的。"
  李霁:"……"
  武冰武火听见自己下巴落下时清脆的"咯吧"一声。
  过了半晌,李霁总算缓过神来,清了清嗓子:"道长的……夫君是什么人?"
  徐溪月无比娇羞的低头绞起已破成布条的道袍:"奴家夫君唤做顾东旭,与奴家是竹马竹马。前一阵爱郎到京办事,至今未回,奴家思郞心切,这才寻过来的。"
  李霁强压下胃部不适,头上的伤口又开始有些作疼:"本官听狱卒说……道长认识中书令周大人,不知道长和周大人又是什么关系?"
  徐溪月一愣,笑容有些僵:"小的听小的的夫君说过他同周大人有些故交,因小的被关在牢里走投无路,这才想沾沾周大人的光,说不定能放小的出去。"
  李霁勾着嘴角直直地看着徐溪月。他逐渐敛了嬉笑,面无表情毫不躲闪的回视李霁,看不出什么破绽来。
  李霁一抬下巴:"阿火,你去将牢头叫进来。"
  武冰武火对视了一眼,犹豫了片刻,李霁不耐烦的又催了一遍:"阿火,去啊。"
  武冰又踌躇片刻,走了出去。
  李霁揉了揉眉间,额头上隐隐作痛:"道长的夫君去了何处,要怎么寻?"
  徐溪月蹙眉,沉吟片刻道:"在下本想在京城里扬个名,若是东旭知道我来了京城,就会自己寻过来的。"
  李霁好笑:"道长打算怎么扬名?就靠举着幌子满大街嚷嚷不成?"
  徐溪月撇了撇嘴:"我有的是办法,要不是你那匹破马(小五:阿嚏!)和破牌子害老子被抓进来这么多天,只怕现在在深宫里头坐着的皇上都晓得老子的名讳了。"
  李霁见他本性逐渐暴露了,笑着摇了摇头,一拍巴掌:"啧啧,既然本官同道长这么有缘,本官又很想见见道长的夫君,不如本官就帮你这回。"
  说话间牢头已经低头哈腰地走了进来:"李大人有什么吩咐?"
  李霁眉眼一弯,再次将一脸梅花笑的狰狞,玉葱指一点徐溪月:"麻烦阁下同刑部尚书说一声,这个犯人我带走了,他的案子就销了罢。"
  牢头连连点头:"好,好。大人慢走。"
  徐溪月一扬手:"慢着!"
  众人莫名地看着他,李霁道:"道长还有什么事?莫非这几日住出了感情,不愿离开了?"
  徐溪月摇头,冲着牢头一伸手:"将老子被捉进来的时候被搜刮走的东西还回来!"
  牢头一愣,正待发怒,又忌惮着李霁不好发作。
  李霁蹙眉:"将原本他身上的东西都拿过来,皇上派本官调查此人,那些都是物证,呈上来交给本官吧。"
  牢头唯唯诺诺的退下了,不一会儿就捧了一堆零碎的东西回来:"都在这里了。"
  李霁随意翻了翻,一个八卦仪、一副药包、李家的令牌以及一对红绳手链。
  李霁取回自己的令牌,将其他东西推向徐溪月:"道长看看,可有少了什么?"
  徐溪月扫了一眼,急忙将东西都扫入怀里,生怕又被抢去了。当初被抢走的还有一些碎银两,恐怕都被分了,再要回来也不大可能。好歹从无须子那老家伙那儿偷来的宝贝还都在,便点点头道:"不少了,就是这些。"
  徐溪月在牢房里挖了四天泥,被李霁领回李府的时候一身脏臭,人见人嫌。李霁也被蹭了一腿的污泥,洁癖发作早已挠的心里难受,迫不及待的吩咐下人:"快些打两桶热水来,伺候本公子与这位道长洗浴。"
  李霁并不与徐溪月在同一房里洗,徐小道士被安排在李霁隔壁的一件客房。
  李孔雀边洗边自我欣赏:"啧啧,本公子的皮肤摸起来手感怎么这么好。你瞧本公子身材如何?"
  替李霁擦洗的小丫鬟羞得满脸通红:"公子……"
  李霁说此话只是单纯自恋而已,绝无半点花花肠子与不良暗示之意。以往是武冰武火兄弟全套服侍了,不论李霁说什么都是充耳不闻,而今到了叔叔的府上换了新的丫鬟伺候,这话不免令人浮想。
  李霁见她不答,正奇怪间,突然听见隔壁杀猪般惨烈的叫声:"哎哟,疼疼疼,别碰这里!哎哟哟哟,疼疼疼死我了!"
  李霁蹙眉,原本要泡上一个时辰的热水浴突然失了兴致:"洗干净了就替我擦干吧,不洗了。"
  李霁换上干净的丁香紫的袍子,发髻也不梳,长发垂落在两肩上,拿了一把檀香扇就往隔壁走。
  徐溪月也已经洗完了,正坐在屋子里望着自己的手一筹莫展,听见脚步声猛然回头,将李霁看的一怔。
  李霁头一回见他也是风尘仆仆的样子,一张脸脏兮兮的脸只能瞧出黑亮的大眼睛,在牢中更是不提。眼下洗的白白净净了总算露出本来面貌,剑眉星目的英气夹杂着亵玩的痞气,竟是说不出的顺眼,不轻不重的在心尖上点了一记。
  徐溪月见了李霁,恬笑着脸点头:"李大人。"
  李霁这才回过神来,视线一转看到徐溪月的手,又是一怔。
  细白的手腕下是血肉模糊,几乎找不出一寸好皮。之前被泥土包裹着,只瞧出乌黑的颜色,没想到已伤成了这样。用木勺又怎么可能刨出洞来,到底还是靠他一双手一点一点抠挖出来的,皮开肉绽了又让烂泥包裹着伤口,都不晓得疼么?
  李霁叹气:"你是兔子急了也要咬人么?明明晓得没希望的事情也能做到这个份上,你就不怕疼?"
  徐溪月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呆在牢里也无事可做,总得给自己一些希望。"说着说着又没了正型,捏着嗓子矫情:"奴家思夫心切,这么久不与夫君亲热,都如狼似虎了啦~!"
  李霁嘴角抽了抽,一脸嫌恶:"我派来伺候你的下人呢?"
  徐溪月眨眼:"去取纱布了。"
  不多久取纱布的人便回来了,李霁一挑眉:"去将我没用完的去腐生肌膏取来替他抹上。"
  第七章
  周府外墙高近三丈,几乎将府中围的密不见光,可说是这京城里外墙最高的府邸,连皇宫也自叹不如。
  从外围看周府低调简洁,素朴的玄青色木质大门上头挂了块七尺宽的黑底匾额,用正楷鎏金字体书了"周府"二字,匾额上不染纤尘,应是这处老宅极少新近的物事之一。
  府外门栏上雕花纹龙鲜少,门外镇了两只面目狰狞的石狮,石狮成色较新,除此之外再无其他可圈可点之处。
  若不是知情人走过,也只当是哪户没落大家,墙上斑驳密布的青藤也无人去管,甚至这府里阴气沉沉,像是府中已故的主人有什么冤情不得抒发,怨灵盘居。
  进了府门往里走,地势结构同一般的大宅并无甚区别,只是院中植的都是参天巨树,日光只得见缝插针的落进来。整个府邸昏暗幽沉,气氛压抑的叫人难受。
  府外与府内是日夜之别,内堂与大院又是天地之别。
  府中一切尽是老物,甚至客房处蜘网密结、砖瓦破落,像是曾被人洗劫过,却也无人去整扫。而周俊臣的卧房与办事的内堂连在一道,两处屋内都是以金砌墙,珠宝粉饰,阴暗的光线里透着诡异的光彩,叫人毛骨悚然。
  主人眼下就坐在内堂中,细至骨节分明的手指轻轻端起一个紫砂茶杯,移到面前,揭开茶盖嗅了嗅:"噢?那他现在人在何处?"
  他的声音像是掺了砒霜的冰糖,一声声敲在耳膜中,跪在地上的黑衣人不禁微微眯眼:"被李霁带回李忠儒的府上去了。"
  周俊臣一双眼尾上吊的狭长凤目盯着杯中腾起的白雾有些出神:"徐溪月……李霁……"
  黑衣人微微抬眼,坐上人唇色明艳如血,皮肤白到病态,下颌收拢,面相阴柔,浓烈的让人不敢多看。只是这张近乎女气的脸上掩饰般刻意蓄了些胡子,瞧着并不添英气,反倒是有些奇怪。
  周俊臣的脸氤氲在水汽中,眼睛若有似无的扫了黑衣人一眼,后者骤然回过神来,猛地移开视线盯住地面:"大人接下来打算怎么做?不如属下派人潜进李府去……"
  周俊臣轻哼了一声打断他:"去杀了他?你以为他手上若没有足够把握的保命符怎么敢四处宣扬自己就是徐溪月,难不成是等着你这个蠢货去杀他么?!"
  黑衣人一顿,头埋的更低:"属下愚钝。属下以为他只是救人心切才……那大人的意思是?"
  周俊臣将杯子凑到唇边抿了一口,骤然一扬手,温热的茶水洒了一地,茶杯的碎片与翠绿的茶叶凌乱的落在羊毛毯上,有一些溅落在黑衣人身上,他也不敢躲闪。
  周俊臣声音尖锐的像是要刺破什么:"来人!把采购茶叶的贱人给本大人提上来!!"
  不一会便有两个侍卫提着一个粗衣短褐的人进到内堂,也不顾地上的碎渣便将人向地上一丢。内堂的地上原本铺了厚厚的羊毛地毯,便是摔上去也不疼,只是那下人的胳膊正巧扎在碎瓷上,疼的脸色一白,也不敢嚷出声来,伏在地上抖若筛糠:"大人……"
  周俊臣脸色阴沉:"这是什么货色?值多少银子?"
  那下人面色惨白,语带哭腔:"二,二百……"
  周俊臣不耐烦的打断:"噢?"
  那人已将将哭了出来,跪在地上将头一阵猛磕:"小人知错了,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啊!"
  周俊臣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指:"本大人只问你这茶多少银子。"
  那人一面磕头一面颤声道:"二十两银子一两,小人在天茶阁买的……"
  周俊臣冷笑,突然站起身走到那人面前蹲下,指节抬起他的下巴:"二十两银子一两的茶叶,不如拿去喂狗……你把本大人当什么了?!"
  指上加力,捏的那人五官扭曲了也只顾求饶:"大人饶命……"
  周俊臣松了手,皱着眉头转身向方才坐的位置走去:"真吵。拖下去砍了,尸体扔到后院去喂狗罢。"
  一群侍卫也不惊诧,一个手刀将还在惊呼的下人劈晕了,拎着胳膊提了出去。
  黑衣人一直跪着,直待周围的人全走了,这才小心翼翼跪着前行了两步:"大人,我替您包扎一下您的脚吧。"
  方才周俊臣一直赤着脚,来回走动的时候不慎踩了地上的碎瓷,猩红的血迹斑斑点点沾在纯白的羊毛毯上,却也不见他皱眉,像是不曾留意一般:"不急。那个人怎么样了,眼下可还有气?"
  黑衣人怔了怔,点头道:"还有一口气,正关在后院的密房里,属下依旧让人每餐送饭去。"
  周俊臣满意地点点头:"我早就晓得他会留一手,才暂且留他一条性命。没想到他本事不小,还牵了个李霁进来。"
  黑衣人犹犹豫豫的开口:"大人,李霁那小子会不会已经知道了?若是他知道了那件事,只怕皇上也要晓得。"
  周俊臣不甚在意的摇摇头:"他若是敢说出去,就不必四处扬名,等着我去找他了。李霁大约只是个变数,听说他是在路上偷了李霁的马和令牌才进的了京城,想他也不敢胡乱说什么。曲英,信送出去了没有?"
  黑衣人面色凝重的摇头:"恐怕是我们小看了那小皇帝。我先后派了七八人伪装或是趁夜偷翻出城,竟没有一个成功的。皇上不知从何处调来一批高手,属下请了天青堂首席高手去试探,竟都被他们无声无息的杀了。"
  周俊臣蹙眉:"人送不出去,鸽子都不行么?"
  黑衣人摇头:"皇上在城墙上伏了一群射手,连往来的麻雀乌鸦都统统被射下来了。属下试着飞了五只最壮的信鸽,都被射落了。"
  周俊臣虚起眼咬了咬唇,唇色更显猩红:"那些死人和死鸟身上不会被他们搜出什么么?"
  黑衣人道:"大人放心,那些都是属下派去探路的,并没有真的将信放在他们身上。只是这几回试探恐怕会引得皇上更加疑心。"
  周俊臣骤怒,将金镶边的红木桌子猛地掀了,胸口激动的上下起伏,苍白的脸上总算有些血色:"废物!统统都是废物!连那个废物皇帝都能骑到我头上来了,你让我坐在这边等死不成?!"说话间一脚踹在曲英身上,将他踢的一个踉跄险些跪不稳。
  血迹沾在曲英的夜行衣上并不明显,周俊臣抬脚间莹白如雪的脚掌上殷红的血迹却是万分扎眼。曲英皱眉,正过身子继续跪着:"大人,让属下先替你包扎一下罢。"
  周俊臣猛地喘了两口,气息总算平稳了一些,颓然挥手:"你去取药,顺便叫人来将这里污了的地毯都拿去烧了,换上波斯新近的那匹来。"
  曲英叹了口气,跪得久了腿脚有些发麻,起身也较为缓慢,不动声色的揉了揉腿脚退下了。
  周俊臣要用的自然是京里最贵的药,不见得比李霁的好,却一定比李霁的贵。
  徐溪月看了看已经结痂的手,瘙痒又不敢去挠,不免叹了口气:"真是糟蹋了。这么好的药就被那只花山鸡用来抹脸上屁大的小伤。奢侈,真奢侈。"
  用力一撑跳上墙头,粗糙的墙壁摩挲掌心缓解了一些瘙痒,却又蹭破了刚结上的皮肉,疼的徐溪月直抽气,摸了摸怀中刚到手的去腐生肌膏,摇头叹道:"又要浪费了。"
  他恋恋不舍的回头最后看了一眼李家大宅:"哼,总有一天老子也能住上那么大的府苑,等老子寻到那冤家,一定买一座更大的庄园,快活到死。"说罢就从墙头上跳了下去,消失在夜色中。
  第八章
  京城里无人不知晓这么一句话:"晓月有典花香柳,玉郎俊俏檀奴羞。"说的就是京城两大倌馆晓月楼的镇馆之宝典玉和花香楼的压店头牌柳若檀。
  典玉年不过十六七,已做了四年小倌,一入馆就被当做宝贝供着捧着,多少显贵掷金千两也不过求的美人陪一杯酒,唱一支曲。钱不够权不大的客人莫说雨露,连人面也不曾见到,只得慕名而思之。
  柳若檀稍许年长,刚过了十八岁生辰,十五六的时候被送至花香楼,架子同典玉一般大,非达官显贵不见,就是见着了人也不一定能摸得玉手,其余更是不提。
  又因为晓月楼在京城靠西,花香楼座东,所以典玉和柳若檀又齐名并称为西玉郎东檀奴。
  这响彻皇城的声名到底是哪里来的?据一个自称风流遍天下的才子分析,名声自然是端出来的。
  吃不到嘴的东西被人夸的举世无双,只应天上有,凡间哪的几回闻,自然要生些向往之情。最绝之处便是此二人连见都见不着,只能听掷金万两为美人的纨绔公子官家子弟描述。但凡见过的没有说不好的,只是一百个人有一百种描述,有的说是仙风道骨,有的说是冰肌骚颜,一百个听众又生了一百种向往,皆按自己的喜好在心底描摹,便有了不少自命风流之人连玉郎檀奴之面都不曾见过便为此二人相思成疾。
  自然也会有人不屑,看不见摸不着的随你一张嘴,说方便是方,说圆便是圆,统统是吹捧出来的,若真有这么绝,何苦藏着捂着不拿出来晒晾晒晾也好让人信服。只是这说法也阻隔不得晓月楼与花香楼门庭若市,客如流水。
  徐溪月揣着从李府摸来的银票,大摇大摆走进了晓月楼。他身上那件破烂道袍早已穿不得了,李霁便拿了一套自己的衣服替他换上,依旧大红大绿的像是青葱炒番茄,一进店就勾的众人不得不侧目。
  老鸨老辣的眼光上下打量一番,衣服的材质是十成的名贵,来人的表情玩世不恭,大约是哪家纨绔子弟出来烧金,只是以前竟不曾见过此人。
  徐溪月寻了张空桌子坐下,四处张望,老鸨忙笑得花枝乱颤的凑上去:"公子是头一回来?不知公子喜欢什么样的,是要风骚一些的还是风雅一些的?"
  徐溪月颇为得意,从怀中摸出一千两的银票拍在桌上,老鸨一怔,笑得脸上的蜜粉扑扑向下掉,伸手就要拿过来,却被徐溪月的巴掌摁住:"哎,不急。让我见了典玉公子,等下还有更多。"
  老鸨脸色一滞,一面赔笑一面又不动声色地上下打量着徐溪月:"这位公子是……"
  徐溪月一愣,不晓得她是什么用意,大大咧咧的抬高了声音答道:"在下徐溪月,溪水的溪,明月的月。今日点名就要典玉公子!"
  四周坐的客人再度侧目,有些忍俊不禁笑了出来,徐溪月不晓得他们笑什么,昂首挺胸大方的看着老鸨:"怎么,不相信本公子有足够的钱么?"徐溪月说话的时候面上是理直气壮,私下又不免心虚:娘的,早知道包个小倌这么贵,当初就多摸几张票子出来了。
  徐溪月还算有些良心,又或是不曾见过什么大世面,自以为一千两已经是天价,下手的时候还有些手软心虚,谁晓得到了人家这里不过是沧海一粟,弄得自己抱着木炭亲嘴——碰了一鼻子灰。
  老鸨继续赔笑:"真是不巧,公子不晓得,玉郎前几日受了风寒,现在正病的卧床不起,实在是不方便见客。要不老身替公子叫惜春公子过来,他也是绝色之姿……"
  徐溪月蹙眉,作势收起那几张银票:"本公子过来就是要见典玉!若是见不着,本公子这笔生意只怕你做不成了!"
  将银票揣回怀里也不见老鸨有什么表示,依旧是那几句:"实在对不住,要不我多叫几个儿子来任公子挑选?玉郎今日的确不方便。"
  徐溪月怒极,又不甘扑了个空,蹙眉凝想了一阵不耐的挥挥手道:"你先给我来一壶酒,随便叫一个……唔,就那个惜春吧,让老子再想想。"
  老鸨满脸笑意的退下:"哎,哎,公子稍待。"
  徐溪月正苦恼间,余光瞥见桌边多了一人。
  来人正是贺连。
  贺连今日在朝堂上不曾看见李霁,心里正是失落,被几个同僚见了便拉来喝花酒,虽说没什么兴致又怕折损了面子,只好强打笑颜跟过来,无精打采的给自己灌酒。同僚要替他点个名倌也被他笑着婉拒了。
  那几个还当他是拘束,□着打趣:"贺大人莫非不好这口?如今男风盛行,总有他的妙处。不过是床底之间的事,只要爽利了又不需付什么情感,我保管这里的小倌比姑娘还伺候的贺大人舒服!"
  贺连听了不免在心里臆想出同李霁一道行云覆雨的情境,登时闹了个红脸,被同僚笑着嘲讽了几句,硬是叫了个名倌塞给他。方才一行人还在大堂里喝酒,准备喝够了兴致就去楼上的厢房各自爽快各自的。
  贺连正郁闷间,就瞧见徐溪月大摇大摆的走进来,顿时生了一种亲切之感,大约是见他穿衣打扮像极了李霁。
  徐溪月点名要典玉,话音传到他们这一桌,一行人都笑了。这里头有个兵部尚书的外甥,靠舅舅关系年纪轻轻就混了个校尉,尤其自傲:"啊呸,你们瞧瞧这人认识不认识?不晓得打哪里冒出来的,自以为有两个闲钱就可以包玉郎,真是狗坐轿子,不识抬举!想上个月我舅舅亲自过来要包玉郎一夜,听说老鸨都只让舅舅亲了个小嘴摸了两下就借故打发回去了。这朝上就是三品以上的大官,没有实权的都不行,面儿都不让见!你们瞧瞧那边那个,不晓得哪家小商小贩的儿子,一千两就敢拿出来显摆,恁的是井底之蛙,簸箕大一块就当天了!"
  说罢众人嬉笑,又喝了几杯酒,贺连一直心不在焉的向徐溪月这边望,就听同僚闹着喝够了要上厢房入正题,站起来摆摆手道:"你们先上去,我似乎见了个熟人,过去打个招呼就上楼。"
  其他人也不疑有他,自个儿拥着自个儿的美人歪歪斜斜上去了,贺连打发走了自己的倌儿就走到徐溪月身旁:"徐兄台好。"
  徐溪月抬眼看他,有些莫名:"阁下是……"
  贺连笑了笑,自顾自拉开凳子坐下:"兄台是不是好奇这里的老鸨不让兄台见典玉?"
  徐溪月怔了怔,颌首道:"难道这一千两她还嫌少?"娘希匹的,开倌馆的也未免太黑了,老子活这么大还是头一回见到这么多银票,别人却压根不稀罕。
  贺连笑道:"可能兄台以前没来过此处,不晓得其中缘故。老鸨她不是嫌兄台的银子少,而是……兄台可记得她方才问你'这位公子是……'?关键就在此处。"
  徐溪月蹙眉,似懂非懂:"阁下的意思是……?"
  贺连点头:"就是这个意思。兄台应该是听了西玉郎东檀奴的名号才慕名过来的。其实这两位公子都是有价无市,不要说一千两,就是一万两十万两,兄台也一样见不着。这晓月楼与花香楼能做到这么大经营,到底是有官府在后头撑腰的,要不然来个地痞流氓将玉郎檀奴抢了去老鸨也没办法。晓月楼其实根本不缺兄台这一千两银子。说了这么多,说回来其实道理兄台应该明白,关键还在一个'权'字上头。"
  徐溪月长大了嘴,愣了半晌:"阁下的意思是,在下要是没有一官半职,再多银子都见不着人?"
  贺连笑着摇头:"一官半职都不行,四五品的人家都嫌你官小。但要是……"贺连说着向上指了指:"那位要包典玉,就是一个铜板,人家也要受宠若惊的送上门去。"
  徐溪月头疼的揉了揉太阳穴,正无奈间,突然像是想到了什么,精神一振,抬手又唤来老鸨。
  贺连正奇怪,就见徐溪月从怀里摸出一块铁牌递到老鸨面前:"一千两,典玉。"
  老鸨愣愣怔怔的接过牌子,脸色一变:"这位公子是,是李大人的……?"
  李老太傅的儿子前日回京,当天就封了个中书侍郎,派去主查楚成侯府的案子,全京城都晓得。楚成侯极受皇家宠信,这几年荒唐事没少闹,都靠皇上全力袒护,硬是统统纵容下来了。楚府死了大公子,皇上千挑万挑都不满意,千里急召召回了李霁,当场拜官正三品,足见圣上对李家的信任与重视。
  徐溪月得意洋洋:"本公子自然是李大人的心腹,不然李大人怎么会把令牌都交给本公子!"啊咧,果然出门的时候多拿一块牌子能派上用场。没想到这姓李的一块铁牌这么管用,皇城只让他一个人进,包个小倌还不在话下!
  贺连像被雷击了天灵盖,张着能塞鸡蛋的嘴,一脸不置信的看着徐溪月手里的牌子。
  老鸨浑浊的眼睛登时一亮,低头哈腰的领路:"公子随老身来。"
  徐溪月得意一笑,转身朝贺连抱了一拳:"多谢兄台。"说罢就随着老鸨上楼去了。
  贺连呆滞的目光随着徐溪月一路飘过去,再看他那件红配绿赛狗屁的袍子,哪里是像!分明就是李霁的!
  登时心中一凉,大手一挥:"上酒!"手指一点方才被他打发走的小倌:"你!陪老子喝酒!不醉不许走!"
  是夜,陪贺连喝酒的小倌憋了一肚子纳闷。这客人根本是醉翁之意只在酒,死了命的一通狂灌,喝醉了酒品又不好,一直嚷嚷什么:"公子……小李公子……你怎么可以变心……贺连才与你分别了几年,你怎么就变心了……"
  这还不算,还被这男人抱着抹了一身的鼻涕眼泪:"呜……你把令牌给他就算了,你怎么可以把衣服也给他,呜……衣服,衣服穿在身上,公子岂不就是把身子也给了他……呜,贺连此生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公子,小李公子,贺连先走一步……"
  第九章
  夜深之时李霁还未入睡,房里燃了四五只红烛昏暗的晃着小火苗,正映照着他坐在铜镜前仔细比照。
  淤青已退的差不多了,手指不轻不重的摁压上去尚有些隐痛。脸上的小伤有些地方较痒,正是生出新肉之时;有些颜色较深,再抹几日药膏便可复原如初。
  屋外突然有人敲门:"公子睡了没?"
  李霁总算从镜子前挪开一寸距离:"还没,进来吧。"
  推门进来的正是武冰武火二人。
  武冰也不客气,自己搬了凳子坐下:"公子,您既然有空照镜子,不如检查一番身边物什,看看又少了什么不曾?"
  李霁莫名,依言向怀中腰间摸了摸,脸色一僵:"我的令牌……"
  武冰像是早有预料:"那个小道士已经不在公子为他安排的客房里了,我与阿火在府里寻了一遍也不见他人影。公子再仔细查查,恐怕少的不止是一块令牌这么简单罢。"
  李霁蹙眉,面有怒意,随刻又像斗败了的公鸡,颓然的挥挥手:"你派人去京里搜一下……唔,算了,估计明日消息自然会传过来,到时候再去将人带回来罢。"
  武冰好奇:"公子,您就不疑心他的身份么?他抢了公子的马又偷了公子的令牌偷混进京城,在牢里又请人去找周大人,怎会恰好这么巧?您不怕他就是来替周俊臣送信的密使?"
  武火难得点了点头,以示同意。
  李霁对着铜镜挤眉弄眼,以确定这几日风姿未减:"阿火你真讨厌,徐道长是修道之人,你怎么好怀疑人家。"
  武火无语望天,武冰抽了抽嘴角:"喂喂,公子到底是哪里觉得那位道长有可信之处?"
  李霁总算换上了正经的表情:"当我提到周俊臣的时候,我注意过他的表情。他第一刻的神情分明是厌恶,又有一丝抗拒,却要装出恭维之情,看来不像是周俊臣的人。"
  武冰怔了怔:"这样……可是……"
  李霁打断他,一脸凝重:"他说他是来寻夫的,又说他夫君与周俊臣有关联,你看他急不可耐的要见到他夫君。这些事情串在一道,这么简单的道理你还想不明白么?"
  武冰吃惊的张了张嘴,连武火都不禁侧目看着李霁。武冰恍然大悟:"公子的意思是……"
  李霁一拍桌子,一脸肯定:"对喽!他跟周俊臣肯定是情敌嘛!他生怕晚一步他的夫君就被周大人抢走了,所以才这么急着跑出去嘛!"
  武冰:"……"
  武火:"……"
  那边徐溪月跟着老鸨七拐八弯的走到一间厢房,推开门进去,屋中火烛正亮,老鸨送至门口便离开了。
  他走进厢房的时候饶是做好了准备,也着实为房中的布置吃了一惊。
  屋里大致风格算是低调素雅,却是件件物事看的出价格不菲。屋子正中间摆了套红木桌椅,桌上放了一套白玉酒器,瓷白莹洁,光华暗涌。偏左处置放了张偌大的瑶床,足够七八人横卧在上,床上铺的是鹅黄鸳鸯绣蚕丝被巾,顺滑若流水。再往右边看有一张等人高的梳妆台,镜缘纹鸾雕花镶嵌宝石,镜额缀了块猫眼大小的玛瑙,在火烛的烘托下熠熠生辉。
  典玉看着新来的客人看完了桌子看瑶床,看完了瑶床看镜台,一脸痴迷向往,就是不曾看过他一眼,搔首弄姿的靠在窗边站了许久,胳膊酸软的支撑不住,脸色一沉:"公子……"
  徐溪月的眼睛还盯在梳妆台合拢的抽屉里,脑海中频频闪过各式名钗珠钿,涎水将将淌下来之时被人一声轻唤拉回了神智,这才调转过头看向窗边。
  一少年批了件白纱慵懒的倚坐在窗框上,原本伸在外头接捧星辉点点的手已经收了回来,随意地搭在膝上,偏着头似笑非笑的望着他。
  银白色的月光打在少年瓷白的玉肌上隐隐泛着光彩,少年的面相略带青涩,眼型圆润又不失修长,眉黛天成,五官的每一分都生的刚刚好。
  徐溪月眨眨眼:"兄台穿成这样坐在窗台吹夜风,不冷么?"
  典玉身上只批了层丝纱,半推半就的裹着,□了大半肩膀。细长的小腿毫无遮覆,脚腕间系了条红绳金铃,尤是突兀抢眼。漂亮繁复的衣服柜橱里有的是,只是穿起来麻烦,脱起来更麻烦,便索性寻了条丝纱披着,等下办正事的时候一捋便脱落了。
  时下虽是六月,白日闷燥,夜间凉风习习正是舒爽,不过似典玉这般近乎□的任风吹着依旧够呛。即便心中腹诽,面子上还是要做足了,典玉故作妖娆地一笑:"公子说笑了,这般正是清凉舒爽,又怎会……阿……怎,会……阿,阿,阿嚏!"
  徐溪月一脸"我早就知道"的幸灾乐祸,径自走到桌边坐下了。
  典玉摆了张黑面从窗台上跳下来,裸足踏在木板上,铃铛随步清脆作响。他先去一旁的柜子里取了件对襟外袍松松垮垮系上,又走到徐溪月身边坐下,将桌上两个玉杯呈上琼酿:"徐公子可还喜欢这里的布置?"
  典玉腕如璎珞,手捏白玉酒盏时肌肤与白玉几成一体,辨不出分别来。
  徐溪月见了也不禁赞叹:"玉郎的皮肤果真是好。唔,布置么,还不错罢。"
  典玉笑了笑,身子向徐溪月挪近了些,将刚倒满的玉杯递给徐溪月,自己举起另一杯:"就这般喝酒也是无趣,不如公子和玉郎喝交杯酒如何?"
  徐溪月一愣,连连摆手,将杯中的酒猛地一干而尽:"咳,不用不用,就这么喝就好。"
  典玉的脸色又难看了些,旋即就恢复了笑意盈盈,也不勉强,又替徐溪月满上一杯:"徐公子不必喝的这么急,好酒要慢慢品才品的出其中滋味。"
  徐溪月伸手要去接杯子,典玉亦要拿起杯子递给他,两手相触,惊得徐溪月猛地收回了手。
  典玉一怔,放下白玉酒盏捧起徐溪月的手:"哎呀,公子的手是怎么回事?怎么伤成了这样?"
  徐溪月的手被他温软的握着,万分尴尬,又不好强抽回来,硬着头皮应道:"本公子前几日摔了一跤,不当心蹭破的。"
  典玉感受的到他的僵硬,忍着笑故意用手指在他掌心敏感处轻搔:"公子真是太不当心了。"
  徐溪月触电一般收回手,尴尬地拿起酒杯:"喝酒,喝酒。"
  典玉三分好笑七分无奈,以往的客人大都是如狼似虎般饥渴,难得遇上一两个故作风雅的端着装着,眼睛也忍不住一直往边上的瑶床瞥。偏生这位公子比自己还要矜持,主动的逼近却换得他步步后退。
  典玉陪他饮完了一壶酒也不见他出声,只顾埋头灌酒,无奈地又添了一壶过来:"公子……长夜漫漫,公子就预备让玉郎陪公子这样沉默地灌酒不成?"
  徐溪月的面色不知是酒的缘故或是红烛映照的缘故,已有些泛红:"啊,那,那你就陪本公子聊天罢。"
  典玉深吸了一口气,自我宽慰道:现在有钱人多了,兴趣爱好变态一些也没什么,花一千两银子陪聊一夜怎么说赚的也是自己。复又强颜欢笑道:"公子想聊些什么?玉郎听着便是。"
  徐溪月蹙眉,眼神迷离:"唔……对啊,聊什么好呢?"
  典玉再度深吸一口气,替徐溪月又添一杯清酒:"徐公子今年贵庚?"
  徐溪月眨眨眼,目光只盯着波光粼粼的杯中酒:"我是甲丑年生的。"
  典玉眉头微蹙,掐指一算,今年是甲酉年,恰好二十:"公子真是青年才俊,年纪轻轻就已出人头地。"
  徐溪月憨笑了下,眼神朦胧地望着典玉:"玉郎公子呢?"
  典玉偏头微笑地看着他:"玉郎今年十七了。"
  徐溪月"唔"了一声,点了点头,又不作声了。
  典玉无奈,只得再次循循善诱地开启话题:"听说徐公子是李大人的心腹,公子一定见多识广,不如给玉郎讲些有趣的事情可好?"
  徐溪月脸色微醺,困惑的眨眨眼:"有趣的事情?嗯?没有……"
  典玉翻了个白眼:"那……玉郎听说李大人也是位奇人,京里关于他的议题可多了,玉郎也是十分好奇。不如徐公子给玉郎说说李大人罢。"
  徐溪月听懂了典玉问的是李霁,脑中快速将与李霁相关的事情过了一遍,蹙着眉头嚷道:"花山鸡,小气,臭屁……唔,还有变态!"
  典玉吃惊的长大了嘴,下意识的四处看看,瞧见窗户还开着忙走去阖上,复又走回桌边。到底是好奇,忍不住小心翼翼地问道:"徐公子似乎不太喜欢李大人?"
  徐溪月一脸天真的向左偏头想了想,肯定的答道:"不喜欢!"头又偏向右边,认真冥思了一会儿:"唔,也不讨厌。"
  典玉见徐溪月已有醉态,止了他还欲灌酒的手:"公子醉了,不如我们上床歇息罢。"
  徐溪月疑惑的看了看他,像是需要一些时间来明白他的话,又突然像是醍醐灌顶般坐正了身子,声如洪钟:"我没醉!
  典玉看着他:"好,你没……"
  "砰!"徐溪月四角朝天地倒下去,眼睛一翻不省人事了。
  典玉:"醉……"
  费劲千辛万苦将徐溪月拖到床上,典玉恨恨地将衣服一脱,赤条条地钻进被子里,眼睛一阖就预备睡了。身后人突然翻了个身,胳膊搭到他身上,将他勾入怀中,热烫的胸膛贴着他的背,上下起伏。
  典玉一僵:酒后乱性?装疯卖傻?
  身后人又贴近了些,滚烫的呼吸灼在他耳后:"小三……三栗子……我好想你。"
  典玉怔了怔,身后人的呼吸逐渐平缓了,搂着他的胳膊依旧有力,紧的不留一丝缝隙。
  一夜安眠。
  第十章
  待典玉醒来的时候已是日上三竿,朦朦胧胧睁开眼,身边人早已不见了。他也不甚在意,让丫鬟来服侍梳洗干净了,坐到梳妆台前拉开抽屉。
  徐溪月先前猜的不错,那抽屉里果真都是名贵首饰,点翠金钗、累丝宝石青玉簪、双鸾鸟金步摇……最廉价一件恐怕也要上百两银子,大抵都是恩客赠的,典玉平日用不着这些,随意堆在抽屉里竟已积了数十件。
  典玉向来不爱惜珠宝,不接客的时候乌发便随意披散着不理发髻,却每日清晨都要将抽屉拉开看看。他随手将满屉的东西拢到一边,金碰玉、银敲珠发出清脆的声响,露出抽屉里的暗格。
  他将暗格拉开,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却像是被一道惊雷劈中,心跳停了好几拍。
  暗格里——空空如也。
  武冰一大早就派人出去打探徐溪月的消息,探子走出去才半个时辰便回来了:"昨夜徐溪月去了晓月楼,花一千两银子包了典玉一夜,现在大半个京城都晓得了。"
  李霁赖了半天的床,刚起来便听到这个消息,神情有些别扭,语调也有些怪异:"那现在人呢?"
  武冰道:"被属下派出去的人捉回来了,现在正在后院里关着。"
  李霁草草梳洗一番,省去了每日挑衣服的半个时辰时间,随手取了件宝蓝色底黄线纹的盘领衫就随武冰去了后院。
  徐溪月被捆在后院的一间厢房里,手脚都被绑在椅子上,愤怒地对着一旁守他的武火喋喋不休:"还有没有王法了!把老子放开!老子好好的在大街上走着,一没偷二没抢,你们凭什么抓我!就是老子真犯了事,你们也得把官府的通牒拿出来啊!快把老子放开……!"
  武火面无表情的掏掏耳朵,显然是习惯了这样的聒噪,淡定地自顾自喝茶。
  李霁深吸了一口气,笑眯眯的摇着折扇踱过去:"阿冰,你怎么可以这样对待道长!"
  徐溪月看到李霁,气势灭了一大半,又听李霁即便被他这样戏弄依旧出言帮他,好感顿生,连连点头:"就是就是。"
  李霁盯着徐溪月笑得更甚,直笑得徐溪月寒毛竖立,才听他缓缓道:"阿冰,你怎么光绑着他,不把他的嘴也给塞上!"
  武冰"噗"的笑出声来,武火嘴角微不可见的颤了颤,继续保持面无表情。
  徐溪月的脸瞬间垮了:"你你你,你这只花山鸡!你凭什么抓我!"
  李霁怒极反笑:"道长真是贵人多忘事。拿了本官的令牌,花了本官的银子,道长怎么不将小倌也送来给本官暖暖床?
  徐溪月气势稍弱:"李兄不要这么小气嘛……就当在下问李兄借的,改日一定还。"
  李霁冷哼一声,伸手就像徐溪月怀里摸,惊得徐溪月一面乱动一面大声嚷嚷:"你干什么干什么!君子动口不动手~啊哈哈哈,别摸这里,哈哈~你别吃我豆腐!"
  李霁翻了个白眼,总算摸到自家令牌,小心翼翼揣回怀里:"豆腐?你就剩豆渣吧!烦劳道长下回'借'东西的时候同本官事先说一声,这块牌子回到本官里还不足一天就被道长'借'走了,还望道长手下留情,让本官将他捂热再说。"
  徐溪月撇撇嘴,可怜兮兮的眨着眼睛:"那,现在可以放开我了吧?"
  李霁摸着下巴眯起眼打量他:"嘶,这本官可得好好考虑考虑。若是放了道长,道长又打算做什么?现在全京城都晓得本官养了个好色的'心腹',回京不过三天就去逛倌馆。若是让皇上知道了,岂不是折损我李家形象?"
  徐溪月赔笑道:"保证不会有下一次了。李兄行行好,放了在下吧,在下真有正事要办。"
  李霁一脸犹疑,居高临下的看着他:"道长真的打算用这样守株待兔的方式等他来寻你?"
  徐溪月的笑容僵了僵:"……不然,我……"
  李霁打断道:"这样下去就是道长等的起,恐怕本官的荷包也受不起了。"靠!一夜就是一千两,小皇帝又没赐我座铜山铸钱币,老子可是清官!
  徐溪月的眼神旋即黯了,李霁心生不忍,又道:"道长可还有其他线索?也许顾东旭他已不在京城?不然以道长昨夜闹出的动静,他也应该知晓了。"
  徐溪月垂眼不语,心里一番挣扎之后低声道:"我知道了。我会主动去找他。"
  李霁愈加疑惑:"道长知道他在何处?可需要本官帮忙?"
  徐溪月摇头不语。
  李霁仔细观察了他一阵也就不问了,朝二武摆了摆手:"将他解开罢。"
  武冰有些迟疑:"就这么将他放了?"
  李霁一笑,朝徐溪月暗递秋波,挤眉弄眼:"道长还欠本官一千两银子,不如以身抵债,留下来给本官暖床?"
  徐溪月又恢复了插科打诨的模样,只是笑容稍嫌僵硬:"好哇,只是在下身上长了几块牛皮癣,一碰东西便流脓,不晓得蹭在席子上会不会过给李兄?"
  李霁明知他在开玩笑,想起那情境还是忍不住恶心的起了鸡皮,伸手在胳膊上猛搓两下。那边武火已去将徐溪月身上的绳子解开了。
  徐溪月舒展了一下腿脚,起身的时候脚步还是有些虚浮,一脚深一脚浅的走到墙边捡起一面褂旗。
  这褂旗正是那日在那家无名的店铺里做的,那日徐溪月被官兵捉起来的时候旗子被随手丢在了路旁,也不晓得为何原因一直没人去动,徐溪月今晨早上路过的时候见它还躺在那边便顺手将他捡了回来。
  李霁好奇的凑上去一看,禁不住嘴角抽搐:"徐兄真的是道士?"
  徐溪月瞪他:"做什么?老子那日不是已经发过毒誓了,李兄还要再听一遍?"
  李霁一脸哭笑不得的指着褂旗上的字:"三十二小劫,广度诸众生。明明是《妙法莲华经》中世尊之偈言,道长这道派修得中西合璧,在下佩服,佩服……"
  第十一章
  处理完徐溪月的事,李霁回房重新挑了半个时辰的衣服,又将头发理得油光水滑,这才备了轿子不急不缓地赶去中书省。
  李霁旷了三日的公,楚元秋从李忠儒那听闻了李霁的伤势,恩准他几日免朝,却不曾免了他的公事,所以这几日原本该是李霁处理的公文统统是贺连默不作声连夜赶出来的。
  贺连正埋头批阅公文,余光瞥见一株鲜红的莲花,登时精神一振,抬头一看果然是李霁。
  李霁换了件赤红的蟒衣,丝绸质地将颜色衬的明亮,腰间玉带挂红穗,手里拿了柄艳红牡丹画的檀香扇,就差没在脸上抹两团胭脂。
  周俊臣瞧见李霁的衣着打扮不禁皱眉,贺连却是眼睛一亮,连忙推开手上的文件走上去:"李大人的身体好些了没?若是不舒服就再歇两日吧。"自然,这只是一说,贺连每日见不到李霁都像是挨了霜了茄子,这中书省上上下下最盼着李孔雀快些好起来上工的便是他了。
  李霁将扇子半遮在脸上,只露出一双弯弯的眼睛:"多谢贺舍人关心,本官已好的差不多了。"
  周俊臣一直阴着脸,继续低头批阅公文:"李大人好了就快些办公吧,批完了公文李大人不是还要去查侯府的案子么。"
  李霁叹了口气,依旧扇半遮面,一扭一扭的向自己的位置走去:"哎,皇上一点都不关心李霁,李霁一回京,皇上连歇息的时间都不给我~立即就派我去奔波劳累,唉……"
  中书省里其他的官员头几乎埋进文件里:喂喂,这几日做牛做马的明明都是贺连好不好……
  周俊臣脸色一沉,手中的笔用力一搁,墨汁溅在雪白的宣纸上,染花一片字迹:"李大人是在抱怨皇上吗?!"
  李霁轻笑,将扇子一拢:"不敢不敢。皇上分派的职责都是下官的殊荣,下官怎敢有怨言。只不过皇上他前几日才将人家压的腰酸背痛,人家还没有恢复啦~所以方才忍不住抱怨两句,还请周大人见谅。"
  贺连一惊:"原来是那天李大人被皇上压着的时候磕伤了腰!李大人现在可还有不适?下官有个亲戚是开药馆的,明日下官就为李大人送些化瘀的伤药来。"
  一众官员的脸埋的更低,鼻尖几乎贴到折子上,连大气都不敢出。
  周俊臣的脸唰的白了,骤然又青了,脸色交替变换甚是精彩,突然像是被人踩中了痛脚,猛地立起身来,万分仇视的瞪了李霁一眼,一挥衣袖大步走了出去。
  李霁一脸莫名:"本官说错什么了吗?周大人他怎么了?"
  贺连丈二摸不着头脑,只顾赔笑:"没有罢,也许是周大人肠胃不适突然内急才急忙出去了。"
  李霁眨眨眼,大约是接受了贺连的说法,也就不顾此事了,又是眉开眼笑的拍拍贺连肩膀:"这几日辛苦贺舍人了,不如今日办完了公事,我请贺舍人寻家酒楼小酌两杯?"
  贺连脸色一红,一双眸子晶亮热切的望着李霁:"好好,但听李大人安排。"
  那边徐道长重获自由,先去后院看望了四蛋子,又不知从何处掏出来一根蔫了吧唧的烂萝卜,泪眼朦胧地凑到四蛋子嘴边:"小四,吃吧,哥哥知道你受苦了。"
  四蛋子自从落入了李霁手中,整天好谷好稻的伺候着,身形足足丰腴了一圈,哪里还看得上这形容莫辨、气味诡异的萝卜,皱了皱鼻子,不屑的掉转身子用屁股对着徐溪月,示威性的摇摇小短尾。
  徐道长热泪盈眶,将手中的烂萝卜随手一丢,扑上去掐住四蛋子的脖子猛晃:"你这个见利忘义的畜生!我是你亲哥啊,你你你,你居然敢嫌弃我!"
  四蛋子仗着自己长了膘,猛地一甩脖子就将徐溪月撞了出去,十分不屑地打了个响鼻。
  武冰无语凝噎:畜生的亲哥,那道长您是什么……
  在四蛋子这里吃了瘪,徐道长垂头丧气爬上跳下的将李府逛了个遍,总算将武冰甩掉,这才满意的拍拍手,轻松一跃跳上墙头。
  想起这李府徐道长就是一肚子憋气,自己的结义兄弟都倒戈了,登时怒向胆边生,转头朝着空荡荡的李府大院吐了口唾沫,跳下墙去再次遁逃了。
  躲在树后的武冰无语地抹去脸上的液体:咦?这样都被他发现了……
  徐溪月离开李府没多久就被两个身形魁梧的大汉拦了下来,显然是等候已久了:"我们家公子想见徐公子,请随我们走一趟吧。"
  徐溪月四肢冰凉,说不出是激动或是害怕,强自镇定的笑了笑:"壮士带路吧。"
  这一路七拐八弯穿过小巷街闾,来到一处馆子的别门,徐溪月怎么看怎么觉着眼熟:"这里不是……呃,你们家公子是谁?"
  两个大汉将他向后门一推:"上楼第五间天字房,进去便知道我们家公子是谁了。"
  徐溪月无语,眼见两个壮汉守着不走,逃也逃不出去,只得硬着头皮向楼上走。
  第五间天字房正是徐溪月上午才离开的地方,徐道长深吸了一口气,理了理仪容,挤出一脸微笑推门进去:"一夜春宵尚不够,玉郎这么快便想我了?"
  典玉正坐在桌边沏茶,听了徐溪月的话抬头冷冷瞪了他一眼,手掌一摊:"还给我!"
  徐溪月小心翼翼的吞了口唾沫,明知故问道:"什么?"
  典玉冷哼一声,起身走到梳妆台前用力一拉,将整个抽屉取了出来摆到桌上:"你把那根白玉钗还我,这些你若是喜欢的便都挑去!"
  徐溪月愣了愣,瞧典玉的神情不像在开玩笑,一时有些犹豫不定。他早上起的时候习惯性的在抽屉中顺手牵羊了一些,又发现里头的暗格,恰巧此时典玉翻了个身,徐溪月慌忙间只瞧见里头是根白玉钗就一并顺走了,也来不及看成色质地。而后出了晓月楼待仔细一看,那只是根普通不过的玉钗,顶多就值五六两银子,与其他几件根本不可同日而语。
  典玉见他不应,有些急了:"徐公子这是不吃敬酒咯?"
  徐溪月这才回过神来,连忙往身上摸:"别急嘛,在下不过是见那玉钗新奇,借来看看,没想到玉郎如此宝贝它。"
  典玉轻哼一声,见他将兜袋掏了个底朝天才露出白玉一角,忙扑上去小心翼翼将它取出来。
  正是那一根,好在没有磕坏了。
  徐溪月望着一桌的珍宝甚是眼馋,又不敢真的去拿,强制着自己一双手老老实实垂在身旁。
  典玉回身取了个盒子将玉钗收好,瞧见徐溪月一脸痛心隐忍的表情十分好笑:"徐公子扔了一千两眼睛眨也不曾眨,怎么对这些俗物倒是喜欢的紧?"
  徐溪月眼睛一瞪:"谁说我没眨眼?我眨的眼泪都出来了,只是你不曾看见而已。"
  典玉忍不住笑出声来,随手在桌上捞了两件玉镯银锁递给徐溪月:"徐公子不必客气,我方才说了这些任徐公子挑选,就当是对徐公子'完璧归赵'的答谢吧。"
  徐溪月有些羞赧的扯扯袍子,毫不客气的挑了五件最名贵的塞到怀里,忍不住问道:"那玉钗明明没什么奇特之处,为何玉郎对他如此上心?"
  典玉神色黯了黯,也不过是瞬间又恢复了平常的神情,语调平稳:"那是哥哥送玉郎的第一件礼物。"
  徐溪月一怔:"你有哥哥?"后面的话没问出口,你即有亲人为何沦落至此,这话难免要揭人伤疤。
  典玉像是看穿了徐溪月的念头,无所谓的笑道:"哥哥当年时运不济,想赚个功名却无身家贿赂主考官员,玉郎这才卖身给了倌馆。"语气平常的就像是王家今日杀了只鸡,李家昨日买了条狗一般。
  徐溪月更为诧异:"那你哥赚到功名了么?"
  典玉笑得有些讽刺,垂着眼睑不知看向何处,神情淡淡的却是伤人的痛。
  徐溪月对自己的问话有些后悔。若是那人真赚了功名,又怎会任自己的弟弟继续抛头露面做这等不光彩的皮肉生意。除非……除非是少了油的灯芯,被功名的火烧黑了心。
  可是不论那人是将典玉卖到了倌馆,还是不顾他的死活,就凭典玉对那玉钗的心意,是爱是恨清清楚楚。
  人往往是这样,一旦听了别人的私事,忍不住也要掏出心肺给别人看看,以示礼尚往来,交往诚意。
  徐溪月胸膛一热,开口道:"玉郎不必难过了。不如在下带你出去玩玩,调剂调剂心情?不高兴的事情便不要去想他了。"
  典玉吃了一惊:"带玉郎出去?徐公子……"
  徐溪月打断道:"不要叫我徐公子了,听着怪不习惯的。我前几日二十岁生辰的时候师傅刚给我起了个表字佑曦,玉郎就叫我佑曦罢。"
  典玉怔了怔,笑道:"佑曦公子的好意玉郎十分感动,可是妈妈那边,若是玉郎上街抛头露面的话,会很不好做的。"
  话没有说绝了,徐溪月了然一笑。典玉又怎会不想出去,十四五的年纪就负了那样一个名声,最好的年华被锁在深院高阁之中,难得遇到一两个生人一见面便是赤条条的皮肉生意,也不晓得这几年他是如何压抑着熬下来的。
  徐溪月道:"这京城里见过你的有几个?"
  典玉一怔,想了片刻老实答道:"这几年来来去去的客人都是那几个,大约不足二十个罢。"
  徐溪月道:"这二十个里都是身份显赫之人罢?"
  典玉颌首:"若非三品以上的大官,也要是几省的总商了。"
  徐溪月道:"这二十人里现居京城的有几个?会抛头露面在街上走的又有几个?你出了这个阁楼就是个普通少年,别人晓得的典玉依旧是他们臆想出来的,同你没半分干系。"
  典玉显然有些心动,尚有几分迟疑:"可是……"
  徐溪月不耐烦的打断道:"我又不是将你拐跑了,我们从窗口偷偷溜出去,玩够了我便送你回来,就是让老鸨发现了也有我扛着,她不给你我面子,也要给李霁面子罢。"
  典玉的意志早已被他劝的动摇,三分担忧七分期待:"那我们如何溜出去?从正门难免要遇上妈妈,偏门又有小厮把守。"
  徐溪月眉头一挑:"这样罢,只要你想出去,你挑一身普通些的衣服,将脸扑的黄一些,其余的交给我来处理。今日晚上假若你没客人,我便带你出去玩个痛快!"
  典玉到底是个禁不住诱惑的孩子,眼睛澄澈清亮的望着徐溪月,唇角止不住笑意:"那好,今夜玉郎就在此处候着佑曦了。"
  徐溪月高兴地拍拍他肩膀,走前还不忘从桌上又抓了一把珠宝塞入怀里,大摇大摆从正门出去了。
  第十二章
  李霁原以为积了几日的公文今日须得批阅到很晚,不曾想贺连都替他做了,手上的公务不足一个时辰便完成了。
  周俊臣这一离开中书省便没有再回来,李霁往他的空位若有所思的看了两眼,起身与各位同僚打了声招呼,又与贺连定了时辰在酒楼相会,便匆匆赶去楚成侯府。
  侯府除却大公子楚筝,之前亦死过几个下人,大约是每过十来日便有一个两个,死状都相似,面目惨白毫无血气,据侯爷找来的方士高人说,这些人是被妖精吸干了精气而亡。
  这些事情小皇帝都知道,只是楚成侯不愿消息外流惹得人心惶惶,小皇帝便派人帮着压制了下去。楚成侯再做些手脚,或是悄悄将尸体扔进水里再当着众人捞出来说是溺死的,或是打折尸骨一条腿说是摔死的,又或者直接将人拖出去埋了就当此人消失了。
  楚元秋将此事详情告知了李霁,派他去查也不过是掩人耳目之举,说起来凶手到底是谁,楚元秋着实是不大关心的。死的不过是几个布衣下人,现在虽说自己的堂兄堂嫂也被拖累下水,也不过只是这个大堂兄而已。
  就算百姓不晓得,这朝廷上下文武百官都知道当今圣上偏宠楚成侯楚延青,这其中缘由还要算到楚家二公子、小侯爷楚笙头上。
  此事说来话长,源头可以追溯到圣上七岁之时的中秋时节。
  那时楚元秋不过是个不受宠的皇幺子,一众皇子世子与高官之子聚在御花园里玩耍,众人统统围着当时的皇长子兼太子楚元春,偏偏太子又是个恃宠而骄胸襟狭小的少年,自小看不惯由地位卑贱的婕妤生出来的三弟,常常率众折辱他,中秋那日更是亲手将他推到莲花池中,众人围在岸边瞧着不通水性的楚元秋狼狈挣扎,笑声震得院中众鸟齐飞,乌鹊啼鸣。
  当时七岁的李霁刚被任命为三皇子侍读,亦在现场看着,虽说不愿得罪当朝太子,到底是自家皇子,便出言争执了几句。只可惜年幼言轻,拳头也挥不过其他高干子弟,只好干瞪眼看着自家皇子连呛了几口水,渐渐沉入水下。
  说起来莲池并不算太深,若是成人踩下去水也不过及胸高,却足以淹死一个七岁幼童。
  当时几人已觉境况不对,再下去恐怕要弄出人命来,偏偏皇太子不知天高地厚,又或是存了心要弄死这个弟弟,就是不发声让人去救。眼见池水没了顶,水下吐出一串气泡,刚赶来的楚成侯次子楚笙二话不说就跳进莲池中。自家原本也不熟水性,却硬是垫在底下将楚元秋的脑袋托出水面,直等到后知后觉的太监发现了下水将一皇子一世子救上来。
  事后两人皆是元气大伤,楚元秋歇了七八日才好转起来,就听说太子因此事被关了一月禁闭。父皇也许是出于补偿之心,自家母妃被升为了昭仪。而侯府二公子因落水一事高烧了数日,而后又患了肺炎,在鬼门关走了一遭总算被拉了回来,自此体弱多病。
  等到楚元秋十五岁时,礼部侍郎周俊臣在朝上参了太子一本,言太子刚愎自用,性情暴戾,不堪为储君,而三皇子楚元秋有治国之才,性情大度,当为后世明君。此言一出朝堂上下皆为震动,百官一片混乱,先帝当即散了早朝,之后又接连三日不曾上朝,第四日便下诏废了皇太子,改立楚元秋。
  这一变算是本朝最为戏剧的一出戏,谁都晓得若论手段狠厉无人能敌大皇子,若论满腹经纶二皇子无出其右,偏偏这太子之位就因为周俊臣一道折子落到了最无声音的楚元秋头上,这一坐便坐到了皇位登基。
  之后一年周俊臣明降暗升调为中书舍人,又一路迅速爬到中书侍郎,中书令。恩宠正隆之时皇帝旧疾发作,腾龙西去了。
  楚元秋十六岁登基,表面年少无知不理国事,却连连出台几项政策皆是大大削弱中书省职务,暗中替朝堂换血,又闻几名依附周俊臣的权臣在家中突然病亡,手段之迅猛令人不寒而栗。
  这些事情不是权利中心的人并不晓得,众人眼里看见的依旧是少年天子疏于国事,又有偏宠之嫌,并无明君之实。
  李霁想到这些,暗暗叹了口气,加快步子赶到了楚成侯府。
  前几年侯府来了个师爷名唤秦寿,被楚笙小侯爷收为心腹,自此形影不离,出入成双。李霁一看到此二人互视之神情便晓得,这其中含情脉脉,哪里是主客之谊!
  楚成侯大约也晓得,又因向来宠溺次子便默许了。李霁摇头叹惋:秦寿配楚笙,畜生同禽兽,真真是天作之合。皇上啊皇上,您注定要失恋了……
  李霁命人开棺验尸,尸体因一直被存放在干燥阴凉处还未腐烂,果然是死状诡异,也许真叫那方士说中了,侯府里恐怕有妖类。
  这妖人是谁,李霁也猜得到七八分。不过小皇帝不想真管此事,李霁也就得过且过,反正眼下楚笙看来并无危险,例行公事查完之后也就作罢离开了。
  出了侯府天色已不早,李霁奔波了一日,本想回府换套衣服梳理一番再去赴约,奈何与贺连约定的时间已近,来回一趟定是赶不上了,只得就着路边的水坛理过仪容,上了轿子赶去赴约。
  李霁到达酒楼的时候贺连已经到了,正站在店门外盘旋,一见李霁下轿,立刻笑逐颜开地走上去:"李大人,下官已定了厢房,让他们备好了酒菜,我们上去吧。"
  李霁挺着胸膛往里面走:"贺兄不必如此客气。出了朝堂在外面,就不必一口一个大人、下官了。你我也算是故交,就以兄弟称呼吧。"
  贺连眼睛亮的如同夜幕里的星星,嘴角咧到耳根:"好,好。李兄这边走。"
  李霁看着他殷勤的模样不禁蹙眉。说起来自小到大对他殷勤的人决计不在少数,若是说一开始正餍足了他虚荣之心,后来多少总会厌烦。而这些殷勤之人的虚伪之状也在明处,目的清清楚楚印在脸上,偏生贺连的狗腿状恍如天生,每每望着他的眼神又不参杂质,李霁厌烦之中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愧疚,更加不满:"贺兄何必如此客气,这顿当是李某请你谢你的,你将一切办的如此妥当反倒令李某汗颜了。"
  贺连立即慌了手脚,赧然地嗫嚅道:"这……李……"
  李霁痛心疾首的摇头:"我们上楼再说。"
  李霁选的暮楚楼是京城里名气最响的只做正经生意的一处酒楼,价钱配得上其名气,格调自然也要配得上。
  厢房的布置附庸风雅不说,酒菜还未上齐,抱着琵琶的曲姬先上来了。
  李霁原想客气两句让贺连点曲子,再看看贺连的模样,想必同自己在一道也拿不出什么主见来,便先发声道:"姑娘就弹一支<浔江月夜>吧。"
  曲姬调好了弦便开始弹奏,李霁盯着琵琶欣赏曲子,却觉得边上两道目光炽热地盯着自己,浑身不自在。转头瞪了贺连两眼,他也只是傻笑,别开目光不一会又故技重施。
  好歹弹完了一支曲子,李霁摇头晃脑的叹道:"好哇,吴丝蜀桐张高秋,空山凝云滞不留。姑娘好技艺。"
  贺连一脸崇拜:"对,对,李兄说的真好。"
  李霁脸一沉:"胡说!你听懂我方才说了什么吗?"
  贺连愣怔地张了张嘴:"啊?"
  李霁痛心疾首:"我方才引用的是《李凭箜篌引》里的诗句,这姑娘弹的明明是琵琶!我听说贺大人考中了去年的探花,怎么连这也听不出来?"
  贺连依旧有些犯怔,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望着李霁傻笑:"李兄真幽默。"
  李霁翻了个白眼:幽默也要看对象的好不好。难怪人家说帝王不能开玩笑,说出来的笑话别人指鹿为马也要硬将他掰成是对的。自己遇上了贺连真真是无趣透了!
  也亏得是二武不在这里,不然是恐怕这边一句话,那边一个词也要将李霁埋汰死,顺便将贺连一并嘲讽的抬不起头来。
  这顿饭吃的李霁浑身不适,贺连对他百般顺从反倒叫他不由想起徐溪月来。倘若这顿饭是同那无节操的小道士一道吃的,恐怕眼下一人一句你来我往正是甘畅淋漓之际。然而遇上了贺连,就只会说些:"李兄说的是。""李兄好见解。"等诸如此类的话。这还不算,那目光自始自终不曾离他半寸,盯的他一身不自在。
  李霁草草吃完,又目光炯炯地盯得贺连不好意思再吃下去,招来小二结了帐便起身向外走。
  贺连紧紧跟着:"天黑路远,不如贺连送李兄回去?"
  李霁回身看了他一眼:"路挺远的,这里走过去'足足'两条街,还是不麻烦贺兄了。"
  贺连再次赧然,还欲说什么,李霁不耐烦道:"外头还有轿子候着,真的不麻烦贺兄了。"
  贺连这才一脸失落,依依不舍道:"那李兄明日可会去早朝?"
  李霁急着要回去,语气不耐:"大约会罢。"
  贺连目光拳拳:"那明日早上再见李兄了。多谢李兄今日请我喝酒,不如改日贺连也请李大人一顿如何?
  李霁敷衍道:"好好,贺兄安排罢。若没有其他事,我便先回去了?"
  贺连这才万分不舍的道了别,眼睁睁看着李霁钻进了轿子,那顶轿子渐渐消失在夜幕中,这才叹了口气,转身走了。
  第十三章
  李霁回了府,却不见徐溪月与武冰,只武火一人在院子里舞剑,忙问道:"徐道长与阿火呢?"
  武火停下手里的动作,眼下武冰不在,话只得由他来答,遂简洁道:"出去了。"
  李霁领悟了一番,总结道:"徐溪月出去了,阿火跟着他一道出去了?"
  武火亦懒得同他纠错,点了点头。
  李霁在原地顿了片刻,叹了口气道:"若是阿火回来了,你让他来见我。"说罢便径自回房了。
  那边眼看天色已近昏暗,典玉既有些兴奋,又有些紧张地在房中踱来踱去,忽听窗户突突作响,忙走过去将窗扉拉开。
  窗外一身翡翠色直裰的徐溪月跳入房中,看了看典玉一身装束还有些不满:"就没有再普通些的衣服么?"
  典玉低头看看身上蟹壳青色的丝质深衣,再看看徐溪月身上碧的晃眼的翡翠绿:"有公子衬着,玉郎这一身还不够质朴么?"
  徐溪月蹙眉,扯了扯身上的袍子:"都是那只花山鸡的品味,老子才不喜欢穿成这样招摇过市呢。办起事来也不方便。"
  典玉了然状点头,又苦笑道:"玉郎平日从不出门,能寻到一件合适蔽体、不失礼数的外衣就已不错了。"
  徐溪月叹了口气:"那就如此罢。准备好了就随我走罢。"
  典玉道:"从哪里走?"
  徐溪月将他向怀中一拉,典玉下意识的将双手勾住他脖颈,还未回过神来,只觉腰上被人一提,人已被徐溪月抱在怀中从窗口跳了出去。
  两人迅速下落,典玉险些惊呼出声,堪堪咬紧了牙关,惊得闭紧双目只待摔落在地,却被徐溪月一个巧妙旋身化解了力道,又一个借力跳上围墙,踏过两棵柳树,平稳的落在地上。
  典玉惊魂未定的被放下来,看看四处景物,人已处在晓月楼院外了:"佑,佑曦公子会武功?"
  徐溪月笑着挠头:"不大会罢,只懂一些三流功夫。我师父说,功夫中最强莫过于轻功,况且我们门派真正要用上的也不过一个轻功而已,动粗是强盗匪氓才做的事情。不是我夸口,只怕宫前御卫中轻功能胜过我的也不多。"
  典玉颇有些崇拜,清澈透亮的眼睛在昏暗中晶闪闪的望着他。
  徐溪月被他看得有些赧然,扯了扯他的衣袂道:"走罢,我带你四下里逛逛,再过一个时辰便要宵禁了。"
  方走出两步,只觉身后人有些异样,徐溪月回头一看,却见典玉赤着一双玉足踩在路上,皱着眉头颇有些为难。
  徐溪月忙走回去:"我方才不曾注意。你怎么不穿靴子?"
  典玉低头不语,徐溪月旋即明白过来,暗自问候了晓月楼老鸨的十八辈祖宗,蹙眉道:"你在这边等着,我去替你买双鞋来。"
  想想又不妥,这里就在晓月楼墙外,把典玉一人留在此处若是被人发现了更是麻烦,索性又像方才一般将他抱起来,选了条小巷子快速跑了进去。
  典玉年纪不过十七,身材又纤细,抱在怀中并不觉重,徐溪月脚下生风,不一会便跑出两条街巷,这才将他放下:"你在此处等我。"
  不远处便有一家成衣店,徐溪月买了双布鞋,想了想又定了两件月白色深衣,一件按他的尺寸量了:"另一件是替我弟弟做的,他身体不好不方便走动。他约莫比我矮一头,身材比我再瘦些,你就按这尺寸做便成了。我过几日可以来取?"
  店主道:"七日便可。"
  徐溪月点了点头,提着鞋子付了定金,便拐回了典玉处的巷子里。
  眼见他穿上了鞋,便拉着他向市集里走:"趁着这些店铺关门之前我先带你逛逛,这次就算是探路,待以后熟悉了,我便多带你出来走动走动,尤其是遇上节日庆典之类的,你关在那破楼中恁的无趣!"
  典玉乖巧的随着他走,许久不曾出过楼阁尚有些惊慌,低着头不敢四处看。
  徐溪月见状,恨铁不成钢的摇摇头:"你慌什么?这时辰路上的人本来就少,又有哪个不看自己的路,偏要盯着你看?就是看了,他们也认不出你,你这般缩手缩脚的才要引人侧目了。"
  典玉这才壮了些胆色,稍许抬头挺胸,依旧不敢侧目去看街上的旁人。
  要怪便怪徐溪月身上穿的袍子实在打眼,旁人就是不想看,也不由得被抓过了视线,或是明着瞧,或是暗着瞥,目光在两人身上兜来转去。
  典玉一直紧张地攥紧了拳头,被人看得将将要哭出来,徐溪月心中恼怒,拉过他的手便向空僻的巷子里走,总算摆脱了些目光。
  这条路越走越熟悉,似乎什么时候曾来过,直走到一家简洁的铺子前徐溪月突然停下步子。
  典玉疑惑,抬头望了望店铺的招牌,上头却只有一个"店"字,并未清明里头主卖的物事。
  徐溪月突然勾了勾嘴角,径直就向铺子里走,典玉连忙跟上去,心中更是疑惑。店铺的大堂里空空荡荡只置了张记账的柜台,一件货物也不曾摆出来。
  徐溪月走到柜台前,偏着脑袋看着站在里头眉点朱砂的少年:"你可还记得我?"
  少年靥辅承权,眼波流转:"记得。徐半仙嘛。"
  徐溪月沉吟片刻,痞笑道:"上一回忘了问,你叫什么名字?"
  典玉汗颜,"尊姓大名""不知如何称呼"之类的恭敬话都叫他省了,就这样大大咧咧问人家名姓,不晓得李霁为什么将他当做心腹。再看徐溪月一贯贼痞的样子,哪里有半分像是有家教的贵公子?
  少年也不计较,嘴角边的酒窝煞是好看:"我叫易谷,稻谷的谷。"
  徐溪月点了点头:"易谷……上回也没问你,你这家店到底是做什么生意的?总不能什么都卖吧?"
  易谷眨了眨眼:"我爹爹以前说过,既然是开店,人家要什么,我们有什么便卖什么。不过也是有主要生意的。可是爹爹说,我们家卖的东西写在招牌上不大吉利,恐怕会吓跑客人,所以就只写个'店'字。"
  徐溪月一愣:"什么东西不大吉利?"
  易谷笑着摸摸鬓角:"其实,我们家主要是卖棺材的……"
  徐溪月:"……"
  典玉:"……"
  徐溪月咳了一声:"那你爹爹呢?我两回来都只见了你一个人。"
  易谷笑容淡了些:"爹爹喜欢四处云游,他说,他这回去了奈何桥头看风景,恐怕就不回来了。"
  徐溪月又是一愣:"啊,我……这个,我……"
  易谷一直是笑着的,或深或浅,生得比混元派那些小道士灵气多了。徐溪月对他又是心疼又是喜爱,一时尴尬的不晓得说些什么。
  易谷似乎并不在意:"道长这回又要买什么?"
  典玉一怔:"道长?"
  徐溪月干咳一声:"那什么,在下当年一时糊涂,入了道派~正所谓道亦有道……"
  典玉嘴角一抽:"盗亦有道,似乎说的不是道长的道字吧……"
  徐溪月脸一板:"管它是哪个道,不重要,不重要……"转脸又对易□:"我今日只是路过这里,顺便进来看看你的。不需要买什么。"
  易谷仰头看着他:"嗯,那你下回可以再来买东西呀。"
  徐溪月倒退一步:"啊,天色不早了,等会儿要宵禁了,我们就先走了。"被棺材店招揽回头生意,我呸呸呸,老子最好永远都不必来买你家东西!
  典玉又好奇的打量了一番易谷,友善的笑了笑便随徐溪月离开了。这两人年岁差不多,而易谷还要再小上一两岁。
  出了易谷的棺材店,徐溪月领着典玉在小路上走:"不如今日便先回去吧,你出来的久了被发现了也不好。待以后有机会,我领你好好玩一番,你喜欢去哪我们便去哪。"
  典玉略有些失落,目光拳拳的看着徐溪月:"佑曦公子,你以后,可以常来看玉郎么?这三四年间,从来没有人待玉郎如此,我……"
  徐溪月等了一会,却见典玉有些哽咽的说不下去了,登时手忙脚乱得不知所措,玩笑道:"那我以后来看你,都只能做梁上君子了。若是换了正门走,不消一两回就要倾家荡产风餐露宿了。"
  典玉破涕为笑:"佑曦公子下一回走正门,便是一个铜板都不给,妈妈他也会让你进来的。"
  徐溪月奇道:"这是什么道理?"
  典玉向他靠近了些,压低声音附着他耳朵道:"其实这些年妈妈在玉郎身上赚的钱也不少了,倒也不甚在意百十两的银子,看重的还是一个名气。我们这些人不见得真有外头吹嘘那么好,到底还是要靠人捧的。有权有势的人来点玉郎,京城里便有玉郎的话题可说,总有源源不断的银子会跟着砸进来,妈妈要的便是如此。只要公子的声名足够,妈妈一定笑着迎你进来。"
  徐溪月眉头微蹙:"这么说,那只花山鸡的声名有这么重?"
  典玉微微颌首:"公子能借着李大人的光就已经足够了。外人都是捡着大的说,譬如尚书的儿子如何,太师的外甥如何,可要真的说出这主事儿的人来,其实没几个听过那本尊的名号。"
  徐溪月眉头拧的更深:"那我来找你,岂不是没人晓得我徐溪月做了什么,话题都扯到李霁身上去了?"
  典玉点头:"正是如此。"
  徐溪月不悦,正待再说什么,突然脸色一变,将典玉猛地向怀中一扯,闪身到了右边。
  典玉突然叫他拉过去,正惊诧莫名间,转头发现方才两人立的地方多了只飞箭,直直插入泥土中。
  徐溪月不待多想,抱起典玉脚上一使力便用轻功跑了出去,小巷里不知从何处蹿出一行穿着夜行衣的刺客,紧紧追着两人,手中的剑在昏暗的光线中泛出粼粼寒光。
  典玉大惊失色,双手紧紧搂着徐溪月的脖子:"这些是什么人?"
  徐溪月剑眉紧锁:"应该是冲着我来的。"娘希匹的,早不来晚不来,偏偏挑了今日,平白拖累了典玉。
  身后的黑衣人咬的十分紧,纵是徐溪月轻功再高,怀里抱了个全没功夫的拖油瓶,使尽了全力也拉不开距离。
  不远处传来打更人敲第一更的声音,眼下已到了宵禁的时候,街上的店铺大抵都已关了,行人也已散尽了,一行黑衣人更是肆无忌惮。
  饶是典玉再轻,抱在怀里跑了四五条街亦是大耗体力。徐溪月额角渗出汗水,典玉已从伊始的惊慌中缓了过来,环着徐溪月的手松了些:"佑曦将我放下罢。你再抱着我跑下去,恐怕很快就要被他们捉到了。"
  徐溪月喘着粗气怒斥:"开什么玩笑,是我将你带出来的,这些人也是冲着我来的,把你一个人扔在这里,你当我是什么人了!"
  典玉轻轻摇头:"既然他们是冲着你来的,想必即使捉到了我也不会为难我的。你再这样跑下去,我们两个就要被打个囫囵,谁都逃不掉了。"
  徐溪月蹙眉不语,心中打了个计较,朝着晓月楼的方向跑去。
  他使了十成的劲,总算将后头的黑衣人甩开一些距离,慌忙放下典玉:"你去树后藏起来,这里再过一条街便是晓月楼,我恐怕不能送你回去了。"
  典玉点点头,跑到一棵粗壮的柳树后蜷起身子,徐溪月脚下一蹬,跳上围墙,踏着墙头狂奔起来。典玉明白他是刻意暴露自己要引开黑衣人,咬着唇将自己蜷的更紧。
  就这样你追我赶了小半柱香的时间,黑衣人时近时远,即讨不得便宜也不肯放松。
  徐溪月刻意朝着李府的方向跑,想着若是进了李府便能摆脱这一行人。眼见李府已将将及进视野,突然听得后头追赶的人发声,虽是刻着嗓子不敢惊动四处居住的百姓,也足以传到徐溪月耳中:"公子不顾那人性命了吗?!"
  徐溪月脚下一软,堪堪刹住了步子,却因停的太猛扑倒在地。再抬头的时候,四周已围了七八个黑衣人。
  徐溪月扫视一圈,大致点过人数,正是伊始追着他们两人跑的众人,一个也不少,想必典玉那里已没什么危险。
  为首的黑衣人提着剑走上前,冷笑道:"公子想必等我们来找你已经等的十分心急了,又何必跑的这么急,难道是害羞了不成?"
  徐溪月只撑起上半身,却不从地上爬起来:"你方才说什么?"话一出口,他才听出自己的声音颤抖的像是风中的枝桠,怎么也稳不下来。
  黑衣人不阴不阳的笑出声:"怎么,难道公子没听清楚?"
  徐溪月方才摔下来的时候蹭破了掌心,手上湿漉漉一片,却丝毫不觉得疼痛:"他,他真的落在你们手里了?"
  黑衣人一怔,像是听了什么笑话,嗤笑了声环胸居高临下的看着徐溪月:"噢,原来公子方才不是在欲拒还迎,而是看不起我们天青堂咯?"
  徐溪月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
  第十四章
  一众黑衣人将他压到一座老宅前,匆忙间只来得及借着月色瞧见府外的匾额上书了"周府"二字,人就被一路七拐八绕提着进着了内堂,粗暴地扔在厚厚的地毯上。
  周府……
  徐溪月的双手被捆着,挣扎着抬起头来望向座上之人,借着红烛模糊瞧出那人形容也不免一惊。
  这感觉……不知该怎么说,五官姣好的像是个妇人,白肤红唇,却偏偏蓄了一缕胡子,就像是柳树偏要开出石榴花,怎么看都是别扭。
  周俊臣拿起桌上的官窑青花瓷杯淡淡抿了一口,身边的曲英走上前一脚将刚爬起来的徐溪月踹翻:"看什么看,我家大人也是你这双狗眼看得的吗!"
  周俊臣淡笑着将茶杯放回桌上:"曲英,别对客人如此粗暴。"
  徐溪月听了他艳花含毒般的声音又是不禁蹙起眉头,一身寒毛乍起,浑身不自在。
  周俊臣笑得阴慎,目光阴冷的盯着他:"不知顾、公、子有什么打算?"
  徐溪月听见"顾公子"这三个字,略有一刻的恍神,垂着眼笑得有些苦涩:"大人何苦明知故问呢?我什么都不要,大人让我做牛便做牛,做马便做马,只要大人能将他平平安安的放出来。"
  周俊臣勾了勾嘴角,纵使蛊惑人心的妖娆也掩不住眼中的不屑:"怎么,顾公子愿意投在本官门下替本官做事么?"
  堂下被反剪着双手的人硬生生挤出一脸媚笑,也盖不住眉目间的厌恶:"只要大人不嫌弃,小的从此以后就是大人的一条狗,烂肉骨头全凭大人施舍。"
  周俊臣颇有意味的扬了扬眉头:"噢,那顾公子就先将密件交给本官,以彰忠心如何?"
  徐溪月的假笑中多了三分真:"大人莫非是在拿小的打趣?就算小的是一条狗,也是条贪命的狗,护身符这种东西还是留在自家身上保险一些。"
  曲英面有怒色,又欲上前踹他一脚,却被周俊臣用眼色制止:"顾公子不愿交出来也罢。不过本官向来公平的很,这世上的道理便是一物换一物,本官拿不到密件,自然也不能放人喽。"
  徐溪月深吸了口气,笑得脸颊有些发僵:"那大人如果愿意认下小的这条狗,是否也该给小的一根骨头尝尝?"
  周俊臣似笑非笑地盯了他一阵,微微一扬下巴:"周河,你带他去后院看看那人罢。"
  名叫周和的黑衣人领了命,将人从地上提起来,也不松开他手上捆的绳子,径自领着他走出内堂向后院的厢房过去。
  这一路上徐溪月故作不经意却是用心的观察着周府的型造,一路上除了参天高木外,亭台破旧不堪、上绕枯藤、蛛网密结,厢房门窗破损,从窗户看进去屋内也是桌椅倾倒、积尘难扫。
  徐溪月满心奇怪,方才那内堂之中,依他的敏感和眼光,随意取几件器物出来都值当将周府翻新一回了。莫非是周俊臣刻意做出穷破的表象,想让外人看了以求一个清廉的名声?
  走了不一会两人便来到一间厢房外,周河停下步子,却不去开门,只将窗户推开,侧身让徐溪月瞧。
  屋内铺了层稻草,草垛上背对着窗户躺了个穿着青色道袍的人,一动也不曾动。
  窗外之人眼眶一热,心中一阵阵钝痛,喉头哽咽的发不出声来:"溪……月。"
  草垛上躺着的人突然颤了颤,吃力地翻过身子,刚露出苍白的脸,窗户便被周河关上了:"顾公子见过人了,就请跟我回内堂吧。"
  徐溪月,或者说,顾东旭已有些失常,扑上去要撞开窗户,却被周河一脚踹在小腹上,痉挛得倒在地上挣扎。
  周河冷笑一声,将人拽着头发提起来:"顾公子还是配合一些,免得你受苦,拖累他也要受苦。"
  顾东旭身子一僵,总算止了挣扎,被周河拽着向内堂走,扯开嘶哑的嗓子低吼:"溪月!小三!你等着,我一定会将你救出来的。"
  悲沉的声音一阵阵环绕在阴气沉沉的老宅中,凄厉而沙哑,久久散不开去。
  内堂中,曲英低声道:"大人,要不要搜搜他的身,说不定东西就放在他身上。"
  周俊臣斜睨了他一眼,齿贝微翕,清晰的吐出两个字:"愚蠢。"
  曲英顿了顿,跪下虔诚地伏在周俊臣脚边:"属下愚钝。"
  周俊臣冷哼一声:"起来吧,你这榆木脑筋也不是一日两日了,我什么时候真的同你计较过了?"
  曲英有些动情,缓缓从地上爬起来:"大人……"
  话未说完,周河已提着顾东旭走了回来,推搡到内堂中间:"大人,人已经看过了。"
  周俊臣看顾东旭只抿唇不语,神色哀婉,眼角尚有泪痕未揩去,甚是不屑的冷哼道:"怎么,这根骨头还受用么?"
  顾东旭突然跪倒在地,用力之猛即便是地上铺了厚重的毯子,亦发出一声沉重的闷响。
  他膝行上前,低头伏在周俊臣脚边,声音听不出起伏:"小人愿为大人肝脑涂地,但听大人吩咐。"
  周俊臣赤着脚将他踹开,他正起身子再次磕头,一声声闷响回荡在内堂之中,绕梁不绝。
  约莫磕了三十来下,周俊臣这才不急不缓的出声:"你在毯子上挠挠痒,也未免太过作秀了。若是要让本官相信你,那就做件实事出来让本官看看。"
  顾东旭总算停下了动作,低着头沉声道:"大人吩咐。"
  周俊臣使了个颜色,周河便走上前将反捆着他双手的绳索松开。手被捆的久了,一时气血不畅,酸软不堪,顾东旭缓缓将双臂回复到身旁,伸手曲英递来的一包药。
  他面有疑色的抬头,额头因方才的撞击一片殷红。周俊臣摆弄着手上的扳指,颇具玩味的紧紧盯着他:"这是海棠酒断肠,遇酒即化。只要掺一包在酒中,食用之人即刻猝死,便是华佗再世也救不了了。"
  顾东旭面无惧色的笑了笑:"大人给我这么多包,莫非是要让我灭谁的门?"
  周俊臣一眨也不眨的盯着他双眼:"灭门……就不必了,只不过本官近来看那个新近的中书侍郎李霁十分不顺眼。本官听说你同他关系亲密,想来下毒也不是什么难事,你回去挑个机会,三日之内便下手罢。"
  顾东旭轻笑了一声,将药包塞入怀中:"大人放心,小人一定完成。不知大人可还有其他吩咐?"
  周俊臣又盯了他半晌,他一直面不变色,只是垂着眼不曾与人对视。
  片刻之后,周俊臣突然笑出了声:"顾公子不必这么严肃,本官不过是同你开个玩笑罢了。本官便是再看他不顺心,这等害人性命的事情还是做不得的。这不过是几包迷嗔散,下在饮食中,顶多让人一段时间内神智恍惚罢了。本官与李大人处的不太愉快,所以想用这药给他点教训,你回去每隔一日将药下在他饮食之中,这些药的分量恰好够半个月。半个月之后你再来领药。"
  顾东旭面色沉静如水:"小人明白。"
  周俊臣满意地拨弄着扳指:"你若是做的好,你的骨头本官也会替你好生养着。你若办不好,本官扣了你的薪酬,只怕是喂不起你的骨头了。"
  顾东旭淡然一笑:"大人放心。"
  第十五章
  李霁在屋中左等右等不见两人回来,正烦躁间,房门突然被人推开。
  顾东旭满脸涨红,眼中密布血丝,走路跌跌撞撞扑到了桌子上,硬生生将桌上置放的茶盅扫落在地。
  李霁蹙眉:"徐道长,你喝酒了?"
  顾东旭迷茫地抬头望向他:"徐道长?溪月他在哪里?"
  李霁一怔,这世上喝醉了不认得他人的有的是,不认识自己的确是头一回碰到:"徐道长,你……"
  顾东旭不耐烦地挥挥手:"花山鸡你叫谁呢,老子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姓顾名东旭!"
  李霁惊讶地张大了嘴:"顾东旭?道长不是说那是你夫君么?"
  顾东旭虎着脸看了他半晌,不屑的动了动嘴皮吐出几字:"白痴,骗你的。"
  李霁一口气哽上喉咙,一时跟不上他的思路,怔在原地同他大眼瞪小眼的看着。
  顾东旭的眼睛生的圆,瞪起来圆溜溜的眼珠子上下正挨着边,李霁哪里是他对手,不消片刻便败下阵来:"好吧,顾……东旭,你真的是道士?"
  东旭一脸正经:"老子十,十岁就入了盗派,如假——包换!你,你呆在我房里做什么?"
  李霁有些头疼,也不知是否旧伤又发作了,伸手按了按太阳穴:"顾道长,这里明明是在下的房间,顾道长的在隔壁,出门右转便是。"
  顾东旭将信将疑地打量了房间一番,这两间都是李忠儒安排的客房,布置上并没什么区别:"胡,胡说!这明明就是我的房间,你,你是来袭床的吗?!"
  李霁翻了个白眼:"好好好,这是你的房间,你先休息吧,我去隔壁歇息。"
  顾东旭这才满意的用鼻子轻哼了一声,跌跌撞撞扑到床上,伸手就往枕下摸去。左右摸不到异物,脸色突然一变,磕磕碰碰冲上去拽住正向门外走的李霁:"你偷老子东西!给老子交出来!"
  李霁有些疑惑,盯着他的脸缓声道:"什么东西?"
  顾东旭歪着脑袋看向他:"老子从无须子那里顺来的宝贝,明,明明藏在枕头下的,肯定是,是你拿了。"
  李霁平静的看着他:"什么宝贝?你说了,本官好替你找回来。"
  顾东旭这才松开拽住他衣襟的手,比划道:"一,一对红绳手镯,还有一个八卦,九,九条命。"
  李霁一怔:"九条命?"
  顾东旭一脸认真的点了点头:"就,就是金玉续命丹,老家伙藏的真好,放在他那头宝贝蠢鹤身上,哈哈,还不是,还不是让老子摸到了。"
  李霁继续问道:"金玉续命丹又是什么?"
  顾东旭已有些不耐烦,大着舌头嚷道:"不就是仙丹灵药么,老家伙说,说了,吃一粒这玩意,就是病的只剩一口气,照样救得回来!老子掀了他的道观才摸出这玩意来,九条命,老子就不信救不回老三!"
  李霁眼睛一亮:"老三又是谁?"
  顾东旭偏头脸疑惑地看着他,神情像个孩子般:"你又是谁啊?"
  李霁情知这老三定是个关键,恐怕同周俊臣脱不开关系,心内焦急的追问道:"我是李霁。你方才说的老三是谁?他如今在什么地方?"
  顾东旭眼眶一热,扑上去抱住李霁:"溪月……我好想你……以后,以后我什么都依你,除了我在上边之外,你说什么都好。呜,我再也不作弄你,再也不一个人下山,我以后都陪着你好不好……"
  李霁微蹙眉头将他推了许久才推开,却见他满脸泪痕,自己肩上亦是温热一片,才知他方才是真的哭了:"你……"
  顾东旭满脸疲惫,哭的累了再加上酒力,摇摇晃晃倒在地上不动了。
  李霁心中一慌,忙扑上去看他情况,只见他呼吸绵长,脸色安详,竟是靠着地板睡着了。
  好容易将顾东旭搬回他屋内的床上,掩好薄被,李霁疲惫的走出房门,只见武冰已站在自己屋外后者了。
  李霁四处看了看,眼下已是夜深,下人都去歇息了,四处静悄悄的惟余蝉鸣。他推开房门,示意武冰进屋,又将屋门掩上。
  李霁走到桌边坐下:"他今天去了何处?"
  武冰亦在另一边坐下,看着地上的茶盅碎片蹙眉:"没有水喝了么?"
  李霁耸了耸肩:"你若是渴的急了,先回房里喝够了再来罢。"
  武冰顿了顿,颓然摆了摆手,声音略有些干涩:"算了,只是方才跑的急了有些渴,我等下回屋再喝罢。徐溪月他……"
  李霁打断道:"他方才说他叫顾东旭。"
  武冰一怔,张着嘴惊讶的看着他:"啊?"
  李霁无奈的扬了扬眉,表示自己也很诧异。
  武冰吞了口唾沫:"好吧,今晨公子一出去,顾东旭他便从后院翻墙也出去了。他未走出多远,便被几个大汉拦下,压到了晓月楼。"
  李霁略有些诧异:"晓月楼?就是人称玉郎的那位小倌所在的倌楼?他不是昨日刚去过么?"
  武冰颌首:"就是那家。他在里面呆了一炷香的时间便出来了,之后又去逛了鸿一街的商铺,顺了一柄画扇,一块玉佩,一支镶金步摇……"
  李霁嘴角一抽:"这些就略过罢。"
  武冰点头,继续道:"他在鸿一街逛了一下午,又去了鸿二街的酒店吃了晚饭——他结账的钱应该也是从公子这顺的——等到酉辛交替时,他又去了晓月楼。"
  李霁眉头微蹙:"接着呢?"
  武冰道:"他从晓月楼的后院翻进去,又抱着一个小倌从后院翻出来——我听那小倌自称玉郎——接着他替这玉郎买了一双布鞋,当然,他花的银子应该是从公子这顺来的。他们一共逛了北街的小巷,到了宵禁的时候,突然冒出来几个黑衣人追他,他将那玉郎送到晓月楼附近,自己同那些黑衣人追逐了半柱香的功夫,就被那些人带走了。"
  李霁听得万分诧异:"玉郎?那不就是典玉?我听说这典玉要见一面都是极难的,他们什么时候有了这等交情,任他带上街去?"
  武冰面无表情的看了他一眼:"床第之间来的交情,总归很快。公子应该关心那些黑衣人将他带到何处去了才对。"
  李霁眨眨眼:"哎呀,阿火你真讨厌,反正你都要说的,人家比较关心美人嘛~"
  武冰翻了个白眼,站起身道:"好吧,反正都要说的,容我回去喝一口水再来同公子细说。"
  李霁这才将他拉住:"好好好,公子我错了还不行?你说吧。"
  武冰望了他一眼,缓缓吐出两个字:"周府。"
  顾东旭出了周府,周俊臣挥推了一众属下,只留了曲英一人服侍。
  周俊臣不喜被人碰,平日擦洗梳发等等都有曲英服侍,若是有别的丫鬟小厮不当心身体碰撞了他,都是引得他雷霆大发,将冲撞了他的下人活活打死不说,又要在屋中发上一同脾气,将眼见的东西都砸了个干净,半天才能稍许消火。
  曲英打了温水,将周俊臣的脚放入水中,力道适度的按摩着。
  周俊臣惬意的闭上眼:"你派人到李府中偷偷去找密件,尤其是那些平日里不会在意的地方。应该不会太隐蔽,但也不会太明显。我想他一定将东西藏在一个平日李霁不会注意,但若他消失,李霁势必会看到的地方,这样他才能有恃无恐。"
  曲英跪在地上,手上不轻不重的施着力道:"知道了,下官等下就去办。"
  周俊臣轻哼一声:"九月九日,你算算还有多少时间?再过几日他们就该整军出发了!既然信送不出去,那就不能让那密件落到小皇帝手中,要不然我们岂不是被瓮中捉鳖!八月之前,若他们找不到东西,就把这群废物统统挖了心肝去喂狗!"
  曲英取了丝巾将他的脚擦干:"大人,若是真找不到,我们索性就放一把火将李府烧了,既然东西藏在李府中,将李霁他们一并杀了,东西也烧了不就成了?"
  周俊臣拧着眉头想了片刻:"东西……也不见得就在李府中,他藏在别的地方亦有可能。在此之前万不可贸然行动,这可是覆国的关键,这一步棋容不得半点差错!"
  曲英已将他擦干,收手时也不知是有意或者不经意,手滑过了周俊臣细白凝脂的小腿,周俊臣勃然大怒,一脚将他踹翻在地:"连你也要造次吗!"
  即便与曲英在亲近,有些地方,有些规矩是曲英也碰不得、破不得的。曲英一脸惊慌,匍匐在地:"大人,属下并非有意冒犯,属下知错,大人恕罪!"
  周俊臣胸膛起伏不定,片刻终于压制下怒火,沉声道:"罢了,饶你这一次。若是再有下一回,我便将你的手砍了,炖做肉汤喝!"
  曲英跪在地上磕头:"属下明白,多谢大人宽恕。"
  周俊臣依旧拧着眉头,白皙的面皮更显惨白,有些疲倦地挥挥手:"你下去罢。我要歇息了。"
  第十六章
  第二日,顾东旭醒来的时候只觉得头疼欲裂,缓了许久才想起昨夜的事情,只记得出了周府又溜进一家关了门的酒肆偷出了一坛酒。依他的酒量,小半坛子便足以神志不清,后头又是如何回了李府,便是朦朦胧胧记不清楚了。
  自己身上的脏衣服不知被谁扒下了,一套干净的石榴红的袍子齐整的叠放在椅子上。
  顾东旭更加头疼,拎起红艳艳的外袍嫌恶的看了两眼,还是穿上了。
  出了房间,李霁正神清气爽的坐在院子里喝茶,见他出来,眉眼弯了弯:"顾公子昨夜睡的可好?若是头疼,就过来喝一杯苦茶罢。"
  顾东旭一愣:"你,你,你叫我什么?"
  李霁眨眨眼:"你希望我叫你什么?顾公子?顾道长?顾施主?"
  顾东旭脸色瞬息万变,跳开一步指着李霁呈惊恐状:"你你你你,你暗中调查我!"
  李霁嘴角一抽:"……喂喂,明明是你昨天喝醉了酒自己说的。有时候我真不晓得你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顾东旭干笑两声:"名姓乃身外之外,我这人是真的,就是再真也不过了。"
  李霁取了桌上的空杯添了一杯茶:"道长先过来喝一杯,会舒服一些。你既然来京城寻夫,可有本官能尽薄力之处?"
  顾东旭走到桌边坐下,举起杯子轻嘬。他原先并不是没想过借助李霁来救人,却迟迟不敢轻举妄动,生怕徐溪月有个三长两短。
  李霁见他不答,又问道:"昨夜道长独自一人去喝酒,可是有什么烦心事?"
  顾东旭喝完了茶放下杯子,长叹一口道:"唉,只是有些思夫心切了。奴家多日独守空闺,薄被凄冷,才生出些闺怨罢了……"
  李霁替自己倒了杯茶:"唉,不要说道长,本官也有许多烦心事呐……本官刚刚回京不过几日,皇上就派给我一件棘手的差事,说是朝廷上有人与北狄勾结,妄图谋逆,派本官彻查此事,还真是令人头疼呐。"
  顾东旭不禁出声:"哈?北狄?"
  李霁不动声色的看了他一眼:"怎么,道长有什么想法?"
  顾东旭笑了笑,道:"没什么,我不过是觉得北狄都是些马背上的粗人,又不懂什么礼法兵术,勾结他们能做什么?顶多在边境洗劫一番。我若是那人,既然都是要叛国,与其勾结那些茹毛饮血的家伙,不如找一个……"
  说到此处大口饮了一杯茶,五官拧到了一块儿:"咦——你这是什么茶,苦死我了。你这只死山鸡,不会故意在里头给老子加料吧!"
  李霁静了片刻,笑道:"若是道长哪天想起来有本官帮的上之处,随时来同我说便是。时辰不早,本官也要去上朝了。"
  李霁走之前,特意从厨房端了碗白米粥走到后院,在四蛋子面前放下。
  顾东旭大老远的便闻到了香味,凑上前一看,糯白的粥中还有切细了的胡萝卜丝,卖相甚是诱人:"你拿这个喂老四?"
  李霁点了点头:"怎么了?"
  顾东旭吞了口唾沫,早膳还未来得及去用,腹中正是空空如也响若擂鼓:"没,没什么。你对四蛋子真好……"
  李霁温婉一笑:"它是道长的兄弟,我自然要对它好一些的。"
  顾东旭眼眶一热,突然伸手捉住李霁的双手捧在胸前:"李兄……你真是太好了!我,我要是早一些认识你……该多好!"
  李霁一阵颤栗:"呵呵,不晚,不晚。"
  顾东旭眼泪汪汪,真诚地看着他:"这样吧!你我既然相识了,便是缘分,从今以后,我们便是兄弟!按排行嘛……你就是六李子了!"
  李霁继续颤栗,还未及接话,顾东旭松开一只手,指着正对白米粥流哈喇子的四蛋子道:"以后,它就是你四哥!"
  李霁:"……"
  四蛋子:"啰!"
  这一出兄弟团聚若是少了小五也甚是无趣。
  五卜子在宫中好吃好喝歇息了几日便被送回了李府,眼下也在后院栓着,同四蛋子相距不远。眼见这里兄弟三人(?)情深意浓,忍不住挪过来参一脚:"嘶!"好香的粥!
  李霁颤抖着将手从顾东旭怀中抽出来:"不,不知道长排行第几?"
  顾东旭拍拍胸脯,连出两脚踹开两头正在染指米粥的畜生:"我排老二,小六要是不嫌弃,称我一声二哥或是二狗子都行!"
  李霁干笑:"二……我,我上朝去了,二……自,自便。"说罢老泪纵横的挥了挥衣袖,头也不回的跑了。
  顾东旭笑眯眯的从地上将木碗捧起来:"老五,老六,你们看他多感动。"
  四蛋子挤开五卜子的俊脸,伸出舌头往粥里舔了一口:"啰……!"好香……!
  顾东旭脸色一沉,将碗藏到身后:"老四!我平时是怎么教育你的?凡事要孝敬长辈,以兄长为先!以前有个谁,给他哥让梨的故事你二哥我没有给你说过么!你又不是驴子,这点道理还要哥哥我教你?我一大清早还空着肚子……"
  四蛋子挨训的时候,五卜子已绕到背后舔了一口:"嘶……!"
  顾东旭气急,捧着大木碗退开两步,咕嘟咕嘟统统倒进嘴里,满意地吐出一口热气:"哈,真舒服!"
  武冰武火恰巧经过后院,目睹了三兄弟争食的闹剧。
  武冰皱了皱鼻子:"方才那个香味……真像王嫂特制的香料。叫,叫什么来的?"
  武火面无表情的盯着木碗:"泻断肠。"
  武冰一拍手:"对对对,就是这个名字。咦,那木碗……我方才似乎看见公子里捧着的,还向里头吐了两口,据说是复仇的……"
  武火:"唾沫。"
  武冰点头:"没错!……啊,今天天气真不错,我们走吧,等会准备准备去接公子下朝。啊,对了,先去提醒小翠在茅房里多放几卷手纸……"
  李霁下了朝却没有立即离开,绕了个圈子兜回宫门外,由钱公公领到了皇上的寝宫中。
  楚元秋躲在屏风后头,瞧见李霁走进来,突然从屏风后冲出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上去:"阿霁……"
  李霁早有准备,侧身闪开,楚元秋刹不住冲势,一下扑倒了来不及闪开的钱献多。
  钱大总管被扑的龇牙咧嘴,又不敢抱怨,又是疼的想哭,又要对着小皇帝赔笑,一张老脸憋的狰狞无比。
  楚元秋沉着脸爬起来:"你你你,你是老的不能胜任了大内总管吗!"
  钱献多表情扭曲:"皇……皇上,奴才是不敢躲开,奴才要是躲开了,皇上岂不是……"
  楚元秋严厉地打断他:"谁让你躲了!钱公公做了这么多年,连揣摩圣意都不会,你是怎么混到大内总管的!"
  钱献多一愣:"这……"
  楚元秋义正言辞的呵斥道:"你没看到阿霁刚才要躲么!你应该拉住他,让朕好好恩施雨露!而不是由你染指龙躯~!"
  钱献多委委屈屈的低下头:"奴才知错,奴才下次记住了……"
  楚元秋哼了一声:"罚薪半年!好好长长记性!"
  钱献多一愣:"这……"他急得直跺脚,又不敢违背圣意,只得噙着泪花抽嗒道:"多谢万岁……"
  楚元秋一抬下巴:"那就下去罢。朕要同阿霁下棋,你替朕传令下去,李大人走之前任何人不得打扰朕!"
  钱献多瞪了李霁一眼,满脸不甘的扭着屁股出了宫殿。
  李霁眉眼弯弯地看着楚元秋:"半年薪俸,皇上可会罚的太重了?"
  楚元秋不屑的撇撇嘴:"谁叫他起个名字叫钱嫌多!这普天之下的财产朕还不嫌多,他倒嫌弃了。"
  李霁面皮一抽:"名字,似乎,不是他自己起的罢……"
  楚元秋扬了扬眉:"你替他心疼什么?半年薪俸对他来说不过是九牛一毛罢了。这位侍郎塞一些,那位将军给一点,朕就是罚他一年,恐怕都不及个零头。"
  李霁笑了笑,便不再说什么,径直走到桌边坐下。桌上早已布好了半个棋局,黑子略占上风。
  楚元秋走过来:"这局棋既然下了一半,阿霁不如就顺着这棋陪朕下下去罢。"
  李霁但笑,伸手取过白棋,思忖片刻便在下方落下一子。
  楚元秋有些疑惑,却见李霁用手指在靠近自己处书了个"南"字,轻声道:"皇上方才可是以为微臣会将子落在上边,所以颇为不解?"
  楚元秋微笑:"的确。我这边尚是一片空白,眼下你占得先机,何不抢掠一片地出来?"
  李霁摇头:"皇上那边虽有可趁之机,可这两处金角外加一个草肚皮都是皇上您的,我便是圣手也只能在银边中占得一小点便宜,苟且偷生罢了。更遑论微臣棋艺不佳,皇上四面夹击,我只是徒下了一片死棋罢了。"
  楚元秋颌首:"唔,有些道理。"
  李霁继续道:"皇上再看此处,大片的白棋尚能与黑棋抗衡,我就是落在此处……"说话间捻着一枚棋子摁在黑白棋子边界之处,又向黑棋推近了两格:"尚能接应。况且皇上只盯着你那边,我却将棋下在这边,又胜了一招出其不意。"
  楚元秋微微眯起眼睛,配合的落了一步棋:"说起来,其实这棋局其实并不是朕自己同自己下的,而是以前老太傅同朕下过一局,那时恰被事体打断了,这局棋便再未下到过终了。朕不过是昨夜突然来了兴致,自己照着记忆复盘罢了。
  李霁笑道:"我爹执的是黑子还是白子?"
  楚元秋道:"你瞧这黑子占了上风,自然是太傅下的。"
  李霁扬眉:"那如果换了皇上,刚才那一步棋会落在何处?"
  楚元秋沉吟片刻,却未直面回答,但笑道:"罢了罢了,朕也是一时糊涂,被这棋子迷惑了。"
  李霁嘴角微扬:"这黑棋势不可挡,恐怕微臣做什么也难挽大局了。现在皇上又知道了臣的用意,恐怕臣已是荼靡之花了。"
  楚元秋眉眼含笑:"这么说,朕是赢定了咯?"
  李霁眼中波光暗涌:"于公……"话语稍顿,"于私!"这二字却是咬牙切齿,"微臣都得让皇上赢了才是。"
  楚元秋大笑,绕过桌子扑进李霁怀中:"阿霁你真可爱!来来来,刚才的话再说一遍!"
  李霁磨牙霍霍:"皇上!"语调忽然一转,"哎呀讨厌啦……!你明明知道人家不敢赢你,你还非要人家跟你下棋!皇上你真变态……"
  第十七章
  下完了棋,两人吵吵闹闹又聊了一阵。
  楚元秋颇具玩味的看着他:"这几日公文可都批完了?"
  李霁莫名:"批完了。"
  楚元秋略有些诧异:"这么快便批完了?朕还特意加了你的任务,你该不是乱批的吧?"
  李霁嘴角一抽:"皇上……臣哪里得罪皇上了?"
  楚元秋哼了一声:"谁让你几日都不上朝,也不来宫里看朕,还捡了个男人回家!"说着一拍桌子:"你说!你是不是不要朕了?!"
  李霁眨眨眼:"微臣何曾要过皇上了?"
  楚元秋脸色一垮,李霁接着道:"那些积压的贺连都替臣批了,唉,还是贺舍人懂得心疼人呐。"
  楚元秋脸色微变,沉默了片刻道:"贺连不过是个六品舍人,擅理三品侍郎之职……"
  李霁一愣。各省中长官让下属代批公文,只要并非机密要件都是常事。况且只是些无关痛痒的公文,而非决策之事,让贺连去做本也无妨。
  李霁苦笑:"贺连此人信得过。"
  楚元秋的双眼沉静的看着他,流光暗转,唇扉启合,声音只足以传入李霁一人耳中:"这世上,朕信的过的,只有两个人……"
  李霁离开后,楚元秋独自一人坐在寝宫之中,望着墙上悬挂的地图,嘴角若有似无地勾起一个笑容:"南夏国么……"
  李霁走出宫外,武冰武火二人骑着马领着轿夫已在宫外候了许久,李霁奇道:"你们不在府中看着他么?"
  武冰微笑:"公子放心,恐怕顾道长今日都出不了府了。"
  李霁更惊:"你们将他捆起来了?"
  武冰一怔,不确信的看着李霁:"公子是真的不知道还是……"武火:"装傻?"
  李霁顿了顿,眉目的不解不似假装。
  武火简洁明了道:"泻断肠。"
  李霁困惑地看着二武,片刻后恍然大悟,神情纠结如同吞了蚊蝇一般:"他和畜生抢吃的?!"
  武冰依旧疑惑的打量着他,试图看穿主子的险恶用心。
  李霁泪奔:老子真的没想这么多,这都是什么人啊……
  轿子不急不缓的走在路上,李霁突然揭开帘子向武冰勾了勾手指,武冰调过马头,骑到一旁与轿子并行而前。
  李霁眉头微蹙:"阿火,你说若是一个人,你想知道他心里想些什么,他却不肯告诉你,你该怎么做?"
  武冰想了想道:"若是那人喜欢公子,自然就会同公子说的罢。另外,我是武冰……"
  李霁一僵,搭在窗口的手指微微颤动了两下:"让他……喜欢我?"
  武冰理所当然地点头:"是啊,如果是喜欢的人,就是不说,也能猜到对方的心思罢。我很喜欢阿火,阿火也很喜欢我嘛,所以我们才有默契啊。"
  李霁若有所思地望着远方:"这样啊……"
  武冰天真道:"公子是不是嫌阿火总是不说话,所以猜不透他想些什么?其实公子也知道,阿火他……"
  李霁却未他听说话,嘴角一勾,一脸春风拂面:"有趣。甚是有趣。"
  武冰莫名道:"嗯?什么?公子也知道,阿火他小时候……"
  李霁早已放下了轿帘,钻回轿中坐好了。
  武冰:"……"
  诚如武冰所言,顾东旭很快便用完了茅房里所有的手纸,幸而有小厮路过,听见他在里面叫嚷,才又替他抱了一捆过来。
  顾东旭双腿打颤地走到院子中坐下,咬牙切齿道:"天杀的该雷劈的李霁!居然真的在茶里给老子下料!"
  他坐着歇了一阵,却见一个七八岁的男童跑过来,路过他面前时顿下脚步,一双黑溜溜的眼睛盯着他上下打量:"你是什么人?"
  顾东旭心中正是窝火,见着男童自己撞上来,不由迁怒:"老子是你爷爷!"
  男童犹豫了一阵,将信将疑地盯着他:"……当真?"
  顾东旭没好气道:"老子就是你爷爷!"
  男童温糯脸上的笑容瞬时隐了,迟迟疑疑走到顾东旭面前:"爷爷,娘总说爷爷不喜欢爹爹,也不喜欢少勇和少希。是不是真的,爷爷不喜欢少勇吗?"
  顾东旭一愣,张大了嘴一时说不出话来。
  天皇老子玉皇大帝如来佛祖!!这孩子长得有模有样,居然是个傻子!老子长得风华正茂风流倜傥风姿飒沓,面色白皙发色乌黑,哪一点像他爷爷?!
  正诧异间,忽听身后一声脆生生的童声响起:"哥!"
  顾东旭扭头,身后立了个七八岁的女娃娃,与李少勇生得有五六分相像。女生英气男生清秀,再仔细看看,眉目间又都与李霁有些相像,大约这二人是李霁的侄子侄女。
  李少勇见了来人,吸了吸鼻子,指着顾东旭对那女孩道:"少希,你看,爷爷他来看我们了。"
  李少希走近了疑惑地打量着他,稚嫩的脸上眉结微蹙:"爷爷?"
  顾东旭朝天翻了个白眼。靠!傻子都要生生一双,难怪是李霁的侄子女!
  李少希突然出手,对着李少勇的脑袋就是一掌:"你爷爷才长这样!"
  李少勇吃痛,委委屈屈的揉着脑袋:"我爷爷,不就是你爷爷嘛……"
  李少希甚是不屑的冷哼一声,转眼看向顾东旭:"你是谁?为什么坐在我家院中?"
  顾东旭见李少希颇有几分主人的架势,气势瞬间弱了:"我是李霁的门客,就住在他隔壁的客房中。"
  李少希歪头想了想,恍然道:"原来你就是霁哥哥带来的娈童!"
  顾东旭的下巴猛地落下:"娈,娈,娈童?!我??"喂喂,小朋友你懂不懂什么叫娈童啊!!
  李少希天真的眨眨眼:"你不是吗?"
  顾东旭轻咳一声,面前站的怎么说也只是两个涉世未深的孩子,还是不要与他们计较。遂恬着脸笑道:"娈童是什么?"大约会是玩伴一类的答案吧?
  李少希不屑的冷哼一声:"原来表哥喜欢傻子。"
  李少勇憨厚的摸摸脑袋笑道:"你连这都不知道啊……就是霁哥哥平时对你做的那些……唔,就是娈童啦。"
  顾东旭泪奔:啊啊啊啊啊,这一家都是什么人啊!!
  李少希一副少年老成的模样打量着他:"你不好好呆在房里,跑到这里来做什么?霁哥哥没教过你娈童的规矩么?"
  顾东旭痛苦的扭过头:"我就是上个茅房,过来歇歇脚。"废话!当然是这里离茅房近!
  李少希不依:"客房中都有痰盂,你为什么要跑到这里来上?"
  顾东旭别过头默默垂泪:"我错了……"废话!满出来你替我倒啊!
  李少希插腰斥责道:"既然知道错了,还不快回房去?霁哥哥知道你抛头露面,一定罚你!"
  顾东旭有气无力的捧着肚子:"在下乃李霁公子门客,并非什么娈童,请公子小姐莫要乱言。"
  李少希将信将疑的打量着他:"门客?……也是,你这么老,又怎么会是霁哥哥的娈童。"
  顾东旭无力,腹中又开始阵阵翻滚,双腿抖若筛糠的立起来:"在下还有要事要办,告,告辞……"
  第十八章
  李霁忙了一日才匆匆赶回府中,连自己的房门也不曾踏入,急急赶到顾东旭房中。
  那人有气无力的趴在床上,床边坐了一男一女两个童子,一个正扒拉他眼皮,一个举着手指在他身上戳来戳去。
  "唔,身上还有弹性,没死透。"
  "嗯,看来还有气。"
  李霁默哀三秒,走到床边坐下,柔声道:"旭……你还好吗?"
  濒死之人浑身一个激灵,游丝般的气死瞬间顺畅了。
  李少希一脸嫌恶:"霁哥哥,你没看到房中还有两个孩子么?你这样打情骂俏会教坏小孩儿的。"
  李少勇望着李霁憨笑。
  李霁笑容一僵:"少希,少勇……你们怎么会在这里?"
  李少勇眨眨眼:"我们一直在这里啊。"
  李少希不满:"也是,霁哥哥眼里只有他的小娈童,又怎么会注意到我和勇哥哥呢。"
  李霁的下巴落下:"娈童?"
  李少希利落地反问:"不是吗?"
  李少勇憨笑着摸摸脑袋:"没关系的,我们不会因此看不起霁哥哥的。"
  顾东旭顺畅的呼吸再次气若游丝。
  李霁擦了擦漏出的涎水,将下巴合上,一脸严肃:"不是的,你们误会了。"
  李少希与李少勇两双纯真无邪的大眼睛齐刷刷地盯着李霁,顾东旭挣扎着张开眼睛,向他投去希望的目光。
  李霁颜色一红,举起衣袂半遮住脸:"其实,我才是顾道长的娈童啦……"
  顾东旭再次阖上眼皮,彻底不省人事。
  泻断肠药力惊人,小四小五各舔了一口,也在后院中拉到腿肚发软,顾东旭元气大伤,整整三日精神不振眼圈发黑印堂发紫,李少希与少勇成天往他房中跑,见了他的颓废样一脸恨铁不成钢:"顾公子,就算我家霁哥哥再天姿国色冰肌玉骨,你也要有个度,若是再过几年你后继无力,霁哥哥去找了别人怎么办?看事情眼光要放长远……"
  李霁见他连路都走不大稳,又多了两个小魔头缠着,也就放心的将他一人留在府中修养,每日替他带两贴补气的草药回去,又叮嘱伙房每日替他熬些清淡滋养的膳食补着。
  这几日在中书省中李霁总是刻意对贺连一脸淡漠,稍有不适意便冷言讥讽,一反往日的嬉笑摆出张臭脸,一副欲求不满的模样。
  贺连委屈的像个小媳妇,费尽浑身解数的讨好都是城墙上挂门帘——没门儿可进。
  连吃了数次闭门羹之后,他捧了杯热茶在李霁三丈外踱来踱去,一脸犹疑,总算鼓起勇气再次上前:"李……大人,这,这茶……"
  李霁眼睛也不抬,冷冷道:"放下罢。"
  贺连一怔,缓缓将茶杯放在一旁,犹豫了许久才鼓足勇气支吾道:"下,下官是不是哪里得罪李大人了?"
  李霁手中的笔一顿,静了片刻才道:"……没有。"
  贺连急忙道:"如果下官有什么地方做的不好,大人骂我说我都可以,只是……不要这样……"
  李霁心中一软:"我不是……"
  贺连道:"不要憋着不说,若是气坏了身子,下官可就……罪孽深重了……"
  李霁一怔,未料到他说出的竟是这句,一时不知如何接话,怔怔地将他递来的茶凑到唇边。
  贺连低着头:"这是清魁,下官每回心气不佳之时便会喝此茶,往往腹中郁结便消除了。下官见李大人这两日似乎不大高兴,便擅自泡了此茶……"
  李霁浅浅抿了一口,茶香极淡,茶味微甘,温热的茶水流淌到腹中,隐隐有些温暖。他轻轻放下茶杯,抬头极淡的笑了笑,不似往日的嬉闹,却是万分真诚:"多谢。"
  周俊臣在一旁不动声色的打量着,李霁收回目光时恰与他相遇,对了片刻便各自移开视线。
  这几日周俊臣都似有意无意的盯着李霁,表情时而不解,时而不满。李霁满肚子困惑,回到府中特意多照了一炷香时间的镜子:"咦?难道我的风姿又见增了?周俊臣是在嫉妒我吗?"
  李少希与李少勇自那日遇见了顾东旭,便日日过来缠着他,拖着身躯残败的顾东旭东奔西跑。
  李忠儒只是笑笑,私下对李霁与顾东旭道:"少希与少勇的生母产下这对龙凤胎时便难产而死,他们乃是愚叔幺子,也怪愚叔平日疏于照看,使得他们小时候被偏房的兄姐欺负,才致使他们性情古怪……难得他们如此喜欢贤侄与顾公子,便要恳请贤侄与顾公子带他们一带,多加照看,感激不尽!"
  李霁也乐得见这两个堂弟妹欺负顾东旭,自然是满口应承。
  李霁办完了公,风尘仆仆的回了府,只见顾东旭无精打采的坐在石凳上打哈欠,李少希一人在一旁把玩着手中的木标。
  李霁好奇上前,那木标的形容像是初一的月牙,边角圆润,一头被握在李少希手中。
  李少希见李霁回来,高兴地挥了挥手中的木标:"霁哥哥,你瞧,这是旭哥哥方才教我们的新暗器,可有趣了!"
  顾东旭长长的打了个哈欠,眼角溢出两行清泪。
  李霁弯下身子仔细看了看:"噢?这暗器叫什么名字?"
  李少希满脸兴奋:"旭哥哥说,这个叫作回力标!"
  李霁蹙眉:"回力标?噢?"
  李少希兴奋的挥手:"霁哥哥,你站到那边去,我耍给你看!"
  李霁三分无奈七分好奇的走到不远处,眼看着李少希跃跃欲试的甩了甩手,抡圆了小胳膊将手中的回力标狠狠向他甩去——在约一丈远处"擦身"而过。
  李霁抽了抽嘴角:"你没扔准……哎哟!"
  身后被一个锐器不轻不重砸了一下,李霁莫名的转过头,却见地上躺着月牙形的回力标。
  李少希笑得满面灿烂:"怎么样,厉害吧!这就是回力标的本事,它飞出去还会自己飞回来,再厉害的敌人都躲不过去,哇哈哈哈……!"
  李霁捡起地上的回力标左看右看端详了半天,心中疑惑横生,却又看不出端倪来,只得将它还给李少希:"不错。"
  又走到顾东旭身边,神情怪异的拍了拍他肩膀,低声道:"别教坏小孩儿!"
  顾东旭干笑两声:"玩玩,玩玩而已……哈欠。"
  李霁摇了摇头,转身回房去了。
  方才不见人影的李少勇不知从何处钻了出来,手中握了枚回力标,泪眼汪汪的捂着额头走到两人身边。
  顾东旭神情凝重的拍了拍李少希的肩:"下次扔准点。"
  转脸悲痛的摸了摸李少勇额上鼓起的包:"下次扔快点,少希一出手你就可以从后头把标扔出来了……"
  第十九章
  顾东旭歇了三天方才恢复些生气,好歹神智看着清明了许多,腰不酸了,背不抽筋了,腿脚也利索了,这都要多亏了李霁每日的爱心大补汤。
  这三天间,顾东旭不是躺在床上发呆,就是坐在院子中发呆,再不济就是被李少希李少勇拖着满院子跑着发呆。
  李霁每日办完了公事,便回府同顾东旭一起教育一双无法无天的堂弟妹。
  若说李霁扮的是严父,顾东旭自然是慈母。
  慈母多败儿,严父……妻管严。
  李霁这边架好了琴要教两人弹奏,一旋身七弦琴断了五弦;那边掏出本《庄子》念了一个时辰,第二日再打开,《庄子》皮下白骨成了《花下宝鉴》;不气馁地摆出一副棋局,下了没一半棋盒中空空如也,其余的棋子在顾东旭特制的弹弓嗖嗖声中打落了十八只麻雀。
  李霁深吸了一口气,将顾东旭拉到一旁苦口婆心道:"教育孩子之法则乃是给一枣子打一棒子,道长如此这般可不是良策。"
  顾东旭恍然大悟,转头看了看捧着西瓜满脸瓜瓤的少希少勇,大义凛然的走过去,一掌拍掉李少勇手中的西瓜:"你看看你,一点官家大少爷的气势也没有,像不像话!"
  李少勇委屈的咬着手指:"人家明明是幺子……"
  顾东旭哼了一声,随手捞起两块西瓜,一块凑到自己嘴边上,另一块堆着满脸笑容递给李少希,声音温柔发腻:"来,乖……再吃一块。"
  李少希:"……"
  李少勇:"……"
  李霁无力扶额:"打这个一棒子,给那个一枣子不算!"
  难得顾东旭安分了几日,浮躁随着天气愈发热了,眼见身体恢复的差不多了,这日李霁前脚刚出府门,顾东旭后脚便从墙上跳了出去。
  京城中时刻闹哄哄的,鱼龙混杂车来人往,一身精致奢华的公子哥走过两个灰头土脸的乞丐身旁,光彩的愈加光彩了,黯淡的依旧无光。
  "叮……"铜板落下发出好听的声响,顾东旭出于职业敏感,自那枚铜板从公子哥儿手中抛落之后便不曾移开视线。落地、翻滚、被一只沾满了污泥的大手握在手中、在脏兮兮的袍子上被蹭了蹭、被人塞入怀中。
  顾东旭死死盯住那件衣裳,边上另一个乞丐啧啧摇头,声音清脆悦耳:"如果你的目光带有温度,他的衣服早已化成了灰……不就是一枚铜板嘛,至于么!"
  顾东旭视线缓缓上移,定格在那人满脸污泥的脸上,瞠目结舌:"老……"
  拣了铜板的乞丐亦抬头不满的望向他,脸色忽变:"老……"
  一旁的乞丐少年目光在两人身上打了个圈,长长的睫毛扑闪扑闪:"你们认识啊?朋友?"
  那人突然跳起,将顾东旭扑倒在地,一拳砸在他胸口:"混蛋!你让老子好找!"
  乞丐少年惊讶地张大了嘴:"……原来是仇人。"
  两人同时回头大吼:"是兄弟!"
  顾东旭一把推开压在他身上的人,拍了拍身后的灰,兴奋之情溢于言表:"老大!你怎么进来的?"
  被称作老大之人名叫崔少宴,潇洒地一甩灰蒙蒙的长发,扬起一阵烟尘,嘴朝着一旁的乞丐少年一努:"呶,同行。详细的等下再告诉你。"
  顾东旭这才将视线移至一边灰头土脸的少年,不确信地眨了眨眼睛,不敢相信地揉了揉眼睛,上看下看左看右看。
  易谷咧嘴一笑:"徐道长,好久不见。"
  崔少宴疑惑的看了看两人:"徐道长?"顿了片刻,似乎有些明白:"咦?你们认识?"
  顾东旭望着易谷一脸迥然:"原来你是倒斗的……"
  三个人挑了个热闹的街角蹲着,来来往往过路的行人无一不侧目。
  崔少宴一脸嫌弃的踹开顾东旭:"蹲远点!我们在这蹲了一上午,赚了二三十个铜板,你来了到现在,一个子儿都没有!"
  顾东旭低头看看质地光鲜的袍子,委委屈屈挪开一点:"老大,你打算装乞丐装到什么时候?"
  崔少宴啐了一口:"有一点是一点罢。老子身上一文钱都没有,要不是师傅偏心,老子也不能混到这地步!"
  顾东旭讪笑着挠了挠头:"其实我挺想学师兄那一手的。老大你晚上睡哪?"
  崔少宴斜睨了他一眼:"你个狗崽子住哪?"
  顾东旭抓抓头发,老实答道:"李霁的府上。"
  崔少宴从怀中摸出一根蔫了吧唧的狗尾巴草叼在嘴里:"李霁是谁?你这没良心的狗崽子,这么快就敢背着老三出墙?"
  顾东旭连连摆手:"哪能啊!李霁是中书……嘶,中书尚书还是侍郎来的?"
  易谷望天:"中书尚书?这官名不错,不知是三省还是六部?"
  崔少宴张大了嘴,狗尾巴草吧嗒落地:"尚书,是个大官呀!中书省,那也是个好省哇!老二,你就从了那什么李霁罢,兄弟跟着你一道发达!"
  顾东旭嘴角抽搐:"喂喂,刚才谁说我没良心来的……"
  崔少宴猛地站起身来:"走走走,老二领我们去尚书府开开眼界罢,今晚让你姘头给我们备两间房,烧几道好菜!"
  顾东旭无语,只得任他拽着走。
  易谷慢慢吞吞站起来,有些犹豫。
  崔少宴一手将他握住:"走罢,别再睡棺材里了,今天哥哥带你见识见识什么叫作床!"
  三人走至李府门前,大摇大摆要进去,守门的侍卫犹犹豫豫拦了下来,上下打量着崔少宴与易谷:"你们两位是……?"
  顾东旭拍拍胸脯:"这两位是我的朋友。"
  侍卫翻了个白眼,看打扮都知道是你朋友,你算老几啊!
  若是李霁捡回来的人,自然无人敢拦。这顾东旭乃是李公子的客人,而这两位乞丐又是客人的客人,来路不明身份不清,侍卫自然不敢轻易放人入府。
  武冰微蹙着眉头向外走,就听见府门外吵吵闹闹,连忙赶出来一看:"顾道长……"
  顾东旭见了武冰,登时松了口气:"冰公子,这二位是在下的朋友,特意来探望在下的。冰公子可否替在下同这几位侍卫大哥说说?"
  武冰被他一口一个冰公子唤的毛骨悚然,只觉周身白雪飘零凄寒彻骨,不由打了个寒颤。沉吟片刻,上前对几名侍卫微笑道:"让他们进来罢。"
  武冰武火俱是皇上钦封的四品侍卫,论起官阶来比自家大人还要高一等,几人自然不敢造次,乖乖退到一旁,任由顾东旭趾高气昂、崔少宴做着鬼脸、易谷腼腆的笑着走了进去。
  武冰将他们带到后院:"你们先在此处聊着,若是饿了渴了召个丫鬟来伺候着便是。我还有些事,要出府一趟。"
  顾东旭唤道:"阿冰!"
  武冰默了三秒,依旧微笑:"顾道长还有什么事么?"
  顾东旭不好意思的挠挠头:"那个……我这两位朋友暂时没有去处,可不可以请冰公子叫人为他们整理两间客房。"
  武冰再度沉默,片刻后拍去身上的鸡皮疙瘩:"顾道长还是叫我武冰罢。这事恐怕要等公子回来再说。"
  顾东旭咧开嘴露出一口白牙:"你不叫我顾道长,我就叫你武冰。"
  武冰爽快开口:"顾公子。"
  顾东旭脸色一沉:"冰公子!"
  武冰一抖:"……顾……兄……"
  顾东旭这才笑逐颜开:"对嘛,这样叫多亲热。"
  崔少宴早已按捺不住,眯着桃花眼望着武冰,笑得一脸花痴:"美人儿……我叫崔少宴,你叫我少宴,少宴就行……"
  武冰再度一僵,微笑堪堪挂不住了。
  易谷审时度势,眨着清澈透亮的眼睛,梨涡浅笑:"我叫易谷,武冰哥哥可以叫我小谷。"
  武冰深吸一口气,笑容温糯而尴尬:"顾兄,崔兄,小谷,在下的确有事要出府一趟。三位坐在此处稍候,公子不久便回来了。"
  崔少宴一双桃花眼眨也不眨地盯着武冰,不识时务的问道:"冰冰有何事要做?说出来哥哥我也许帮的上忙。"
  武冰连颤三下,笑得比哭的还难看:"阿火这两日有些胸闷,郎中说他胸中气火郁结,只要找块白玉戴在胸口便能清热化火。我正要出门替他物色一块玉佩。"
  易谷想了想,伸手在怀中掏了一阵,黑乎乎的小手凑到武冰前面摊开:"这个……"
  "啪!"
  "啪!"
  顾东旭和崔少宴同时伸手猛地夺过他手中的白玉,拍下他伸着的胳膊。
  顾东旭对着武冰干笑两声,转身将放才夺来的白玉严严实实塞回易谷怀中,虎着脸训斥道:"这是你奶奶临终时给你的家传宝玉,你怎么可以拿它来送人!"
  崔少宴从袖中掏出一块白玉佩塞在武冰手中:"冰冰,用这个罢!"
  武冰诧异地打量着三人:"刚才那块是……玉蝉?"
  "你看错了!"崔顾两人异口同声的大吼。
  武冰吓了一跳,抚着受惊的心脏:啊咧,好奇怪的人家,居然家传玉蝉!
  又将手中的玉佩递还崔少宴:"多谢崔兄美意,我自己去买便是,怎好随意……"
  崔少宴拉下脸,不肯取回玉佩:"武冰兄,这就是你的不是了。方才你领我们进府,阻止了那些侍卫尖锐的大刀刺伤我娇嫩的肌肤,让我白白欠了你一个人情。现在我赠玉与你,不过是礼尚往来。这小小薄玉你都不收,岂不是看不起我?还是你坚持要令我欠你一个人情,好借故同我纠缠不清?"
  武冰手一收,将玉佩放入怀中,正色道:"多谢崔兄。"
  崔少宴立即一脸涎笑的贴上去:"冰冰……这是我们的定情信物……你收了我的玉,就是我的人了!"
  武冰面无表情的伸手向怀中掏玉佩,崔少宴忙止住他的手,讪笑着退开一小步:"玩笑,玩笑嘛,武兄不要这么认真,这样做人会很无趣的。"
  武冰无力扶额:谁说公子和顾东旭不正经的?谁说我跟谁急!
  崔少宴眼含桃花,随意向椅子上一坐:"去吧去吧,将玉佩给……那谁去吧。"
  武冰勉强挤出一个笑容,点了点头:"多谢。"转身大步离开了。
  易谷略有些不满:"他的玉和我的有什么区别嘛……就是形状不一样。"
  顾东旭松了口气,跌坐在椅子上,瞪了易谷一眼,突然想起什么,扑上去拽着他的袖子道:"你……你……你那天,给我做卦棋的布,哪……哪里来的。"
  易谷一脸无辜的浅笑,眼含秋水:"唔,好像是……高皇帝那位如夫人身上裹的,我看质地不错,就一并带回来了。"
  顾东旭两腿一软,跪倒在地,仰天长啸:"果然如此!!"裹尸布啊啊啊啊啊啊啊!!!!
  "噗——!!"一口鲜血喷出,两眼一翻,彻底昏迷了。
  第二十章
  顾东旭醒来的时候,床边大大小小挨着六七个脑袋,李霁首当其冲,鼻尖几乎贴上他的:"旭……"
  顾东旭当机立断的阖上眼,继续昏睡。
  床边一阵哄闹,一只大手伸上来对着人中一阵猛掐,他一个激灵翻坐起身,捂着人中口齿不清的嚷嚷道:"嗷!你想把老子掐成兔唇吗?!"
  罪魁祸首淡然一笑:"正好你养了一双兔子眼睛。"边说边揉着手腕:"我再帮你打成兔鼻子如何?"
  顾东旭扑上去抱住他大腿干嚎:"老大……"
  崔少宴冷哼一声:"老实交代,你是不是最近纵欲过度,居然敢给老子晕倒!"
  顾东旭一脸委屈,泪眼汪汪地望着他。
  "咳……"李霁干咳一声:"旭……你感觉好一点没有?"
  众人一阵恶寒,少希与少勇抱在一起抖做一团。
  顾东旭惊恐状颤声道:"好……好了……李,李兄你……怎,怎么了?"
  李霁妩媚状眨眼:"怎么,旭不喜欢我这样的温柔吗?"
  顾东旭脸一沉:"扭捏作态,恶心!"
  李少希李少勇深以为然地点头附和。武冰武火对视一眼,甚是不屑:你好意思说别人?
  李霁深吸一口气,笑得颇有涵养:"那顾道长喜欢怎么样的在下?"
  顾东旭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咦?我为什么要喜欢你?"
  李霁再度深吸了一口气,双手温柔的搭上他的脖子,眉梢微挑,笑容阴森:"你找死吗?"
  顾东旭不耐烦的拍开他的爪子,随口道:"你穿的素一些再说罢。"
  李霁一怔,缓缓收回手,笑得若有所思:"噢……?"
  众人沉默片刻,李霁瞥了易谷与崔少宴一眼,这才想起正题来:"顾道长还未介绍,这两位是……?"
  顾东旭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指着崔少宴道:"这是我师兄崔少宴。"说罢一脸严肃的拍了拍李霁的肩:"他就是你大哥。"
  李霁:"……"
  崔少宴一惊:"他……?"
  顾东旭点头:"老大,这位就是咱不争气的六弟六李子。"
  崔少宴恍然大悟:"原来是兄弟。"掰着手指一数:"那五弟是……?"探寻的目光在屋中扫视一群,武冰武火各自面无表情地后退一步。
  顾东旭走到屋口推开房门,遥遥指着院中偎首相亲的两匹畜生:"四蛋子上边那位就是五卜子。"又转向李霁:"你看,你四哥和五哥处的多和谐。"
  李霁:"……"你哥才是骡!你哥才是马!你哥不能生小孩!
  武冰武火遥望着身形相叠的两匹牲畜,迅速上前一步,各自捂住李少希与李少勇的眼睛。
  李少希一脸鄙夷地拍开武冰的手:"干什么,不就是兄弟乱伦嘛,本小姐又不是小孩子了!"
  武冰武火:"……"
  崔少宴满意地点点头:"五弟身材不错。"说罢搂过易谷的肩膀:"以后这就是咱七弟,七谷子。"
  李霁无力地摁住突突直跳的额角:"你们是来认亲的吗……"
  武冰武火再次齐齐后退一步。
  顾东旭嬉笑着拍拍李霁的肩:"六弟,难得老大和七弟来探亲,你替他们安排两间客房。"
  崔少宴摸着下陷的腹部,插嘴道:"探亲宴来不及摆就算了,随意弄……二十几个小菜就行。"
  李霁:"……"
  晚膳过后,顾东旭正有气无力的趴在床上打盹,迷糊间听见房门被人轻轻推开,有人蹑手蹑脚地走至床边,悉悉索索一阵响动。
  他迷糊间被人翻过身来,衣服被熟稔的褪下,□的肌肤上丝丝凉意,竟有些舒爽。
  "嗷……!!"
  顾东旭吃痛,猛地蹦起来,却被人早有准备地摁在床上:"忍一下,别乱动!"
  来人一下轻一下重,每一下都深入血肉,又在温热的体内轻轻辗转摩擦,顾东旭只觉身后麻麻痒痒,忍不住轻哼出声:"嗯……啊……"
  崔少宴沉着脸,又是一下猛扎,惹的顾东旭捶床哀嚎:"哎哟!温柔点!插坏了以后你就没的插了!"
  崔少宴冷哼一声,收起针具:"你很想被我扎吗?"
  顾东旭噙着泪花委屈地看着他:"你从小到大拿我练针还少吗?你是故意扎这么狠的罢!"
  崔少宴的脸色不大好看:"你若是故意吃的药,我就是故意这么扎的。"
  顾东旭讪笑着打哈哈:"嗯?呵呵……"
  崔少宴冷着脸将银针一根根从他身上取下来:"说罢,谁下的毒?"
  顾东旭假装吃痛,转脸埋进枕头中:"我就是……学一下神农……"
  崔少宴拔到一半的针略一顿,手腕一转,重新重重扎了下去。
  "唉哟!"顾东旭疼的泪水直在眼眶中打转:"我也没想到他那么狠嘛!就是……随便试一下,图个新鲜……"声音越说越轻。
  崔少宴收针的手一顿:"他?李霁?"
  顾东旭摇了摇头,趴在床上盯着前方的墙壁出神:"师兄……你别管了,我心中有数。"
  崔少宴轻轻叹了口气:"是因为老三么?"
  顾东旭趴在床上不置可否。
  崔少宴将针统统撤下,一一塞回包中,静默了半晌方才出声:"你心虚的时候方才称我师兄。我明白你对老三的心思,可是你也要明白……"顿了顿方才接道:"不是只有你才与他过命的。"
  顾东旭苦笑:"我知道……师兄,这次你让我自己来处理好不好,若不是我,也不会将他害成这样……"
  崔少宴还欲反驳,顾东旭偏过头看着他,抢先道:"老大,你怎么会来的?你是怎么进来的,京城不是封了么?"
  崔少宴叹道:"是师傅告诉我老三出了事,你赶来京城救他,我方才跟过来的。我来了三四日,一直被困在京城外头,那皇帝老儿搞什么,看得这么紧!老子趁夜翻墙,差点被他们射成刺猬,还好老子跑得快……"
  顾东旭纠正道:"皇上好像比你还小几岁……"
  崔少宴脸色一沉:"靠!小小年纪就这么狠,暴君啊暴君!"
  顾东旭干咳了一声:"老大……你好像还没说,你到底怎么进来的?你又怎么会认识易谷?"
  崔少宴撇了撇嘴:"我探得京城西郊下边有些名堂,想着反正也进不去,总不能白跑一趟,不如顺些宝贝回去,就摸着路钻下去。"顿了片刻又道:"没想到底下竟是个虚冢,地宫倒是挖得够深够大,里头居然连根骨头都没有!"
  顾东旭"咦"了一声:"你要骨头做什么?"
  崔少宴猛地在他脑袋上敲了一下:"蠢货!连骨头都没有,自然也没有宝贝咯!"
  顾东旭吃痛,委屈地揉着后脑,努力思索骨头与宝贝间的必然联系。
  崔少宴接着道:"我正晦气,打算原路返回,边上一道墙突然倒下来,差点砸死老子!等灰尘散了,小七就站在那墙后头,原来是他不当心触了个机关弄倒了墙。"
  顾东旭继续疑惑:"他触的机关,为什么墙不砸他却要砸你?"
  崔少宴想了想道:"或许是年久失修,倒错了方向。总之那地宫虽是虚冢,倒也是颇大,暗墙机关颇多,我一开始以为那是十字型地宫,后来见小七弄倒了暗墙又以为是甲字型。小七将我带回他来时的路,才发觉竟是个申字型地宫。那墓主挖了两个入口,一个在京城外,一个恰巧在京城里,地宫挖得够深,驻城墙时竟没人发现。"
  顾东旭再次疑惑道:"我见到你们的时候,你们怎么这么狼狈?"
  崔少宴愤愤不平:"啊呸!那个天杀的居然是个积沙墓,老子一路在前边跑,后边一路追着老子塌!老子一世英名就差点晚节不保的断送在里头!"
  顾东旭盯着他的眼睛缓声道:"既然是个虚冢,墓主何故如此费心?又是机关又是积沙?"
  崔少宴望天:"咦?可能是他钱多的没处花,你知道的,有钱人脑子都不大正常。"
  顾东旭嘴角抽搐:老大,你没找到墓室就直说嘛,非要冤枉人家是个虚冢……
  崔少宴干咳一声:"你还没交代问题呢!为什么小七叫你徐道长,李府的人却叫你顾道长?"
  顾东旭叹了口气,含糊的将事情大致说了一遍,只说徐溪月得罪了一群颇有势力之人,自己不知他是否被捉,方才宣称自己就是徐溪月,想引来杀手减去他的压力,却不说那幕后之人是谁,也不曾交代具体的缘由。
  崔少宴也不就着因果追问,单刀直入问道:"老三落在他们手里了?"
  顾东旭轻轻点了点头。
  崔少宴问道:"放人的条件呢?"
  顾东旭微微苦笑:"不论是什么条件,我也不曾指望他们放人。我能做的只有暂且拖延时间,想办法自己将小三救出来。"
  崔少宴定定盯着他:"若是救不出来呢?"
  顾东旭趴在枕上不语,许久才咬牙切齿一字一顿道:"不求同生,但求同死!"
  崔少宴叹了口气,轻声道:"我不想你救不出老三,却平白把自己赔进去,却也管不了你。那药性本不致如此强烈,只因你从小体质弱,先前又湿寒入体,才会吐血又昏倒。我只求你凡事不要独自逞强,记得你们都称我一声老大。"
  顾东旭怔了怔,微微点了点头。
  崔少宴轻轻拍了拍他肩膀,力道轻缓而坚定,终是一言不发的转身出去了。
  第二十一章
  第二日顾东旭醒来,身体果然比前几日轻松了许多,精神也好了些,只是折损的血气无法立即补回来,身子尚有些许虚弱。
  梳洗过后走出房门,本想去崔、易二人的房中探望一番,却被院中景致堪堪勾住了脚步。
  李霁见他出来,立在晨光中浅笑,素雅得令人神迷:"顾兄,早。"
  顾东旭猛然回过神来,吞了口唾沫,再三努力却也无法将目光从他身上移开:"早……"
  李霁款款走上前,衣角在晨风中轻扬,翩然飒沓:"顾兄昨夜睡得可好?"
  顾东旭怔怔地盯着他:"好……"
  李霁微笑:"是么……?可愚弟昨夜睡的却并不好……"
  顾东旭缓缓垂下眼帘,盯住他的衣角:"我知道……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李霁一愣,两人的对话并不按他原本设想的台词发展,一时有些错愕:"啊?"
  顾东旭依旧垂着头,神色惋惜:"是六弟的叔叔么?"
  李霁继续错愕:"啊???"
  顾东旭抬起头疑惑地望向他:"那是谁?李兄这样披麻戴孝……"
  李霁低头看了看自己纯白的袍子,为了做到够"素",又要不失扎眼,连腰带都特意用白锦束白玉,浑身上下不夹一丝杂色,只为素到勾人心魄。
  昨日顾东旭随口一句穿的素些,李府的小厮急急忙忙被赶去买衣,按着李孔雀的要求搜遍京城,在寿衣店门口徘徊踌躇良久,终究没敢进去。扭头杀向成衣店,硬生生将一件正预备下染缸的未成品拦了下来,付了银子直接拎回府中,颇得了李霁几句赞赏。
  人心是勾到了,李霁也暴走了,一大早怄着气,早膳也不用了,早朝也不去了,等到了时辰穿着雪衣钻进轿中直直杀去中书省。
  中书省众同僚大抵都来的比他早,大老远便被勾住了目光,堪堪盯着他步态蹁跹走进政事堂,一时皆忘了眨眼喘息,神色俱是哀婉同情。
  贺连的余光只善于捕捉大红大绿,对素净纯白却颇有些迟钝,
  李霁对其低头执着于公文的境况十分不满,走至他桌前蜷起手指轻轻扣了扣桌面,贺连迷茫地抬起头,盯着雪衣出神三秒,突然大惊:"李大人?"
  李霁满意地微笑:"贺舍人。"
  贺连纠结地看着他:"怪不得李大人今早没上朝,原来……"
  李霁脸一沉:"我只是今天早上突然有些不大舒服罢了。"你才披麻戴孝,你全家都披麻戴孝!
  贺连怔了半晌,这才领略其中含义,登时眼前一亮:"李大人今日白衣胜雪,如淤泥中之白莲,戈壁中之清泉,实在有春风拂面之清冽!好,真好!"
  政事堂内所有官僚低头暗骂:你才淤泥,你全家都戈壁!你家阳春三月下飞雪!
  李霁对收效甚满,朝着贺连微微一笑,眼中得意之色添了浓墨重彩光华潋滟的一笔,贺连登时又飘飘然了。
  "咳。"周俊臣轻咳一声,眉目间略带嘲讽地看着李霁:"李大人今晨不舒服?是什么症状?贺舍人既说他家中有人开医馆,不如叫他请人替你看看?"
  李霁一顿,衣袖轻拂,转身望向周俊臣:"只是有些头晕罢了,多谢周大人关心。"
  周俊臣玩味地看着他,对此话题似乎甚有兴趣:"噢?好好的怎么会头晕呢?要不要本官向皇上替你请几日假,回去专心研究素服寿衣?"
  李霁的笑容有些僵,却尽力维持着:"不劳周大人费心。以下官从小和皇上同床共枕的情意来说,若真需请假也只要下官自己吹吹枕边风便可。"
  中书省众人再次埋头苦干:喂喂,枕边风这词似乎不是这么用的吧……?
  周俊臣脸色一沉,狭长的凤目闪过犀利的光芒,恨不得将李霁刺穿出个洞来。终究是忍下了怒气,未再拂袖离去,冷哼了一声便低头办起公来,只是尖长的指甲不经意间将案上草诏刮出长痕来。
  李霁一句头晕本是随口应付,未曾想却是一语成谶。
  周俊臣一抹嘲笑挂在猩红的唇边,颇具冲击的闯进李霁眼底,竟像是镌刻一般久久挥散不去。李霁盯着案上预备起草的诏书,眼中却时不时跳入周俊臣的雪颜红唇,浓烈的有些恶心,昏昏沉沉地闹着反胃。
  李霁强压下不适,一抬头便见贺连正目携柔情地望着他,四目相对,贺连匆匆移开目光,脸上隐隐泛红。
  再转头,周俊臣也未老老实实盯着公文,却是颇有深意地打量着他,皓齿红唇一翕一张:"怎么,李大人不舒服?要不要回府去歇息?"
  李霁一看他暧昧的容貌,再配上如饮鸩酒的嗓音,不适之意更甚。忍不住阖上眼,皱着眉头轻轻按揉太阳穴,努力消去眼中浮影:"没事,我稍歇片刻便好。"
  周俊臣笑容浅嘲,眸光轻泛,低了头也便不再管他。
  贺连听他不适,慌了手脚:"李,李大人你怎么了?要,要不……"
  李霁无力的摆摆手:"不必管我。"
  贺连一脸犹疑,终究是吞下话语,却一脸忧心的时不时望一眼李霁。
  李霁草草翻了翻公文,本预备强打起精神批阅完也可早些回府歇息,奈何精神像是流连花丛中的蛱蝶,一不经意便不知栖上何株黄花。
  一个时辰只批了不足原本一半的公文,哈欠却已连天,头昏脑胀的只想速速躺上床去歇息。求助的目光还未投至贺连处便堪堪止住,一番计较后轻声道:"贺舍人那里可有提神醒脑的茶叶?本官恐怕昨日休息的不好,今日有些犯困。"
  贺连受宠若惊,手忙脚乱的拉开抽屉,取了杯子小心翼翼地放入一些乌龙茶叶与几片薄荷叶,用少许沸水泡过,双手端至李霁桌前,脸上半是惶恐半是期待:"李大人……"
  李霁勉强笑了笑,伸手接过,却险些使不出气力将茶水洒了。接过茶杯粗略吹温,蹙着眉头一气将一杯苦茶统统饮下,瞪着眼睛迅速办起公来。
  茶叶的苦涩萦绕在唇齿间,一波波涌上头脑,神智总算清明了些许。再犯困时便用力咬住下唇,疼痛之感夹杂着淡淡的血腥亦是提神良药,半个时辰之后总算将手中公文与诏书起草完毕,匆忙整理一番便起身向外走去。
  贺连停下手中毫笔,眼看着李霁身形匆匆离开政事堂,直至人影消失在视野之中,这才以胳膊撑住下巴,满眼眷恋地望着随风轻摇的门扉,喃喃道:"我爱他白衣如雪……"
  顿了片刻,换了只手肘托腮,继续自言自语地轻喃:"更爱他红衣胜血……"
  第二十二章 道与盗(上)
  蜀地有座名为陈阳的小镇,地临山交水媾之处,风水极佳,此山此水颇育出了几位人物。
  混元道派即安于陈阳镇所依之山,第三十七代嫡传掌门无须子在陈阳镇中又建了间不大不小的道观,接纳考验城中有志于修道的年轻人入门。
  陈阳镇虽小,混元派的名气却不小。听说其门派创始人乃原始天尊太上老君,前三十六任掌门中已有六人得道飞升,其余之人也俱是长寿之命,三五百岁鹤发童颜的掌门长老不在少数。
  能使得混元派成为本朝最负盛名之道派,每年前往陈阳镇送子之人踏平山路之缘由还要记到掌门无须子的头上。
  传说无须子今年业已三百七十岁,依旧生得是仙风道骨风姿飒沓,所见之人皆有仙风拂面如注神力之感,亦有人说他人寿已尽,再过两年便可得道升仙,一飞升便是天尊之位,从此天下百姓皆有福祉。
  世人将其绘成玉面仙颜、只应天上得不应人间有之状自有几桩缘由。
  十七年前临南王王妃被贼人趁夜掳去,临南王大怒,在属地贴出告示千金悬赏捉拿贼人。告示贴了三五日也无人来揭,眼见王妃安危未定贼人行踪未明,临南王将王府侍卫一百五十六人统统压至市集要斩首弃市,并扬言王妃若有不测定要血洗临南以祭王妃。
  临行刑之际,空中忽降一道士,电光石火之间打落了一百五十六柄刽刀,放了一众侍卫,并在半日之内从贼窝中救出临南王妃送回王府,一时为临南之地万户人称颂。
  这些并非最为传奇之处,若仅是刀下救众人、打败山贼救出王妃,世人极有可能将其描绘成莽夫大汉,形同张飞李逵之状,而绝非天姿绝艳。
  临南王妃回了王府,双眸空洞失神,如中摄魂之术。临南王遍寻名医术士也治不好她失神之症,听说几日之后王妃被软禁,临南王广征美人纳妾填房。
  临南王新婚之日,王妃不知如何潜逃出府,穿着道袍立在城墙之上,形容惨绝声音凄厉,哀婉之声刺破云霄:"我姬氏所患之症如失魂魄,如弃自身,实为人间最厉之苦,最痛之病,乃称相思!今日姬氏在此立誓,生既不得郎君,死必奈何桥长待,携手共赴来世,磐石蒲草,永不相弃!"
  说罢便从城墙上飞身跃下,宽大的道袍如同飞鸟之羽,一夜间惊骇了所有临南百姓。
  此后临南王驱逐境内所有道士,下令城中不得修道,违者斩首弃市,六族为奴。
  自此无须子名镇四海,乃为传奇之人。
  对此有人颇有微词:劫人的山贼是老子的朋友,人也是老子叫他们放的,凭什么风头都让那混蛋一人出了?
  无须子浅笑:"出风头的也是你的人,你还有什么不满?"
  陈阳镇中的道观门市不大,门悬匾额,上书混元道观四字,笔力苍劲。
  街对面有一家装扮门面大致相同的门户,上悬匾额曰:清末盗观,字如蛇虫。
  两处观所除门匾外只有细微差别,如混元道观外镇二石雄狮,清末盗观外镇一双雌狮;混元道观门贴对联:道承太极无所拘,胸怀天地有仙风。横批:两仪四相。清末盗观门贴对联:盗遍天地无所忌,怀拥四海尽宝珍。横批:不论死活……
  说到此便不得不提,清末盗派掌门亦是一位人物,人称盗圣,名曰萧存峻。
  萧存峻与无须子一样,亦是土生的陈阳镇之人,却不安于土长,少时游历四海,凭一技之长名扬天下。名望成后终回故乡,开观收徒,传承衣钵。
  清末盗派不同于混元道派之处乃是无须子三年收两名弟子,萧存峻一生只收两名徒弟。一授天上人间之盗术,一授地下黄泉之窃法。
  萧存峻躺在太妃椅上嗑瓜子:"三百七十岁?去掉个零还差不多!三十年几前他还抢老子尿布擤鼻涕呢!他要能修道成仙,老子就能立地成佛!"
  顾东旭在一旁替师尊捶腿,一阵恶寒:"抢尿布擦鼻涕?呃,好大的流量!好重的口味!"
  无须子气定神闲地坐在一旁削着苹果:"你被我抢了开裆裤以后不好意思光着屁股蛋满大街跑,从地上抓了泥巴将小鸟和后臀涂黑,到处逢人便说你换了条新买的黑裤子你怎么不说?"
  徐溪月在一旁敲着自己师尊的腿,亦是一脸黑线。
  "咳……"萧存峻掩饰性的咳嗽了一声:"姓吴的,我最讨厌的就是你这种当面议人是非都不眨眼的人了!哼,几十年前的事情你也好意思拿出来说!"
  无须子挑了挑眉,将手中削好的苹果递给萧存峻,面容坦荡眉目含笑地看着他不语。
  无须子姓吴,单名一个胥字,当年他师父为他起道号时恰好排到无字辈,遂贪图省事,仅添了一个子字,便得了无须子之号。
  顾东旭、徐溪月与崔少宴刚知道他真名之时,三颗小脑袋凑在一起颇议论了一阵。
  小溪月一脸纠结地拨着手指:"原来师父他姓吴……"
  小东旭不屑的撇撇嘴:"我还以为那老家伙姓梅呢!"
  小少宴蹲在地上搓泥巴,头也不抬的附和道:"对!姓梅,名胡子!"
  小溪月抿着唇眨了眨水汪汪的大眼睛:"师父他才二十几岁罢,称老家伙,师父会生气的。"
  小东旭从背后将脑袋搁在他肩上,将沾满污泥的双手在小溪月身上上下其手:"谁知道你师父修的什么鬼怪道术,别人不都说他是个三百多岁的老妖精了么!"
  小溪月乖乖站着,任他将干净的小道袍擦成脏兮兮的面目全非之状,被挠到痒处咯咯直笑:"师父他,咯咯,和你师父不是一道长大的么,咯咯咯……好痒呀……你师父,不是才二十多岁嘛,咯咯咯……"
  小东旭抹完了双手也不放开,小胳膊圈住怀中人,两人总角相抵,耳鬓厮磨:"唔,不管,我说你师父是老家伙就是老家伙!你师父是我师父的,你就是我的……"
  眼见两位师尊又开始幼稚地互相揭短,顾东旭连忙扯开话题:"溪月他师父,你这道修的倒不错,这十多年来容貌似乎也没个什么变化。修仙真的会令人不老?"
  无须子削着新拿的苹果,嘴角一阵抽搐。每回听见顾东旭与崔少宴两人称他为溪月他师父、小三他师父,眼中就不禁浮现一个老态龙锺的老妪怀中抱着口水直淌的婴孩,颤声唤道:"孩儿他爹……"
  萧存峻急忙抄起太妃椅边上的一柄素镜,仔细打量着自己的眼角唇边,满脸担忧。
  无须子温柔地笑了笑,心中满满柔情,正酝酿几句好听的话要安慰,却见萧存峻随意将素镜丢到一旁,不屑的撇嘴:"他不老,那是老子每日用精阳之液灌溉出来的!同那劳什子修仙有个屁关系!"
  无须子脸色一黑,手中未削完的苹果劈头砸了过去:"好啊,今晚换我用精阳之液灌溉灌溉你如何?!"
  萧存峻气定神闲地看着苹果越飞越近,不躲不闪。顾东旭眼疾手快的接住,暗自松了口气。
  萧存峻微笑着咬了一口脆生生的苹果,一把将边上坐的无须子拉近,摁着他后脑凑上来,将口中的苹果以唇舌递送过去,柔声道:"你不老多好,我就喜欢你现在的样子。"
  无须子晕晕乎乎满脸涨红,喉间轻轻发出一声"嗯",柔的能化铁为水。
  徐溪月面红耳赤的别开脸,顾东旭不屑的撇嘴:又来了又来了,吴老妖精十年数的道都修到哪里去了!居然比徐溪月还好骗!
  两人自觉地走出屋子,丢下越缠越近两位为老不尊的师父,寻了一处石凳坐下。
  徐溪月不轻不重的替顾东旭揉着肩膀,柔声道:"替师父捏了这么久的腿,累了吗?"
  顾东旭赖皮地向他怀中倒去:"累死了累死了!"
  徐溪月无奈:"你靠的这么近,我没办法替你捏肩了。"
  顾东旭脸挂□的又贴近了些:"你看师父他们……我们……"
  徐溪月薄面又是一红,将将要滴出血来:"你……你不是累了嘛……"
  顾东旭侧过头,薄唇贴着他颈项缓缓移动,口齿不清地含糊道:"嗯,那就换你动。昨天晚上我看师父他们就是这么做的……"
  崔少宴出诊归来,提着医箱一进屋便看见几乎要粘到一起的两人,连忙用单手比成打开的剪刀状遮住眼睛,滴溜溜的黑眼眸透过指间的空隙看着徐溪月满脸通红的微微推拒,顾东旭紧紧搂着不放,挑衅的目光射向自己,满脸写满了"识相点"三个大字。
  崔少宴夸张地大叫一声:"你们暴露癖啊!为什么不去屋里!"
  说罢大步走到屋口推开门,愣了三秒急急忙忙阖上门,却依旧慢了一步,被砸出来的苹果正中脑门,直挺挺倒下。
  顾东旭无奈地叹气:"师兄,我们从小吃一样的喝一样的,师父都一样,你说你脑子怎么就比我差这么多呢……你想看师父们办事也应该戳破了窗户偷偷看嘛,怎么好光明正大地推门进去呢?"
  崔少宴双眸无光地躺在地上,缓缓擦去淌出的两行鼻血,喃喃道:"长针眼了长针眼了,这日子没法过了……"
  第二十三章 道与盗(下)
  混元道派与清末盗派虽说一则为道,一则为盗,好歹读起来相似,两家弟子也自然有相同的本事,便是行医。
  吴胥家本是行医世家,萧存峻从小便被吴爹收为关门弟子,与师兄吴胥同习医术。
  没过几年,混元派下山收人,萧存峻对月白色的道袍甚是欢喜,更欢喜一干白白嫩嫩道骨仙风的小道士,吵着闹着要上山修仙。
  吴胥被他闹不过,只得瞒着爹娘偷偷带他一道前去参试,
  混元派那一年只收两人,诸长老千挑万选挑得五人末轮竞试,这其中恰好就有吴胥与萧存峻二人。
  萧存峻自小便是一肚子坏水,吴胥每每说起来,他便是常常反咬一口:"若不是你自小欺辱我,夺我尿布裤衩、骗我冬日里替你暖床、咬的我一身是印,致使我自小心理曲扭,又何来我满腹黑水坏点之说?"
  此话倒是不假,吴胥在镇中诸长辈眼里乖巧可人,诸平辈眼中不沾世俗,诸后生眼中平易清雅,大约是将一身调皮统统使到了萧存峻身上,惹得他小哭天天有,大闹三五日,出走半月便一遭——自然,回回都是吴胥掏地洞,挖山穴将他找回来的。
  故萧存峻一手倒斗挖地洞的本事除了他师父鬼手俞乐外,还要算上吴胥一份功劳。
  萧存峻一心要上山修道,便于同一众白白嫩嫩灵气极佳的少年亲近,也存了逃开吴胥魔掌的念头,暗地相中那五人中除吴胥外最为俊俏的小少年,在另外两人饭食中偷偷下了巴豆,又送了一只浸了巴豆水的榴莲给吴胥,皆因榴莲味重,能使他嗅不出药味来。
  吴胥得了榴莲欢喜过望,捧着傻笑了大半日,尖刺刮破了身上衣物,又扎的手掌上皆是深印,依旧不舍得吃了。便差厨娘做成了榴莲酥,自个儿端去与萧存峻一同吃。
  萧存峻得了甜食,哪里还记得去追求食材源头,三下五除二将一整碟统统吃了,吴胥见他高兴便不忍心同他抢,背过头擦干涎水,谎称家中还有。
  萧存峻笑得见牙不见眼,一口榴莲味喷吐在吴胥鼻中:"那胥哥哥明日再替我送来可好?"
  吴胥摸了摸他毛茸茸的脑袋,长发被自己前天夜里偷偷剪去收在香囊中,软茸茸的短发触在手心中痒痒的,煞是心动:"好,你喜欢我便天天给你送来。"
  第二日吴胥在山下等了半个时辰也不见萧存峻,当他刻意甩开自己,忙三步并作两步跑上山去,这一去便是几年再不得下山。
  萧存峻偷鸡不成反蚀了把米,痛心疾首的离了吴家医馆,自拜师学艺去了。
  许多年之后,吴胥再见那人,早已敛了性子,愈发温厚儒雅,还抱了些愧疚之心。那人却已是英姿飒爽、轻狂倨傲之性情,早年的怨怼被时间酿的愈发浓了,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清的缱绻萦绕,终是剑拔弩张约定于月下槐树一较各自数年修行高下。
  结果比做如何?
  萧存峻每每说起便是躺在太妃椅上志得意满地拢着头发:"这一世上下便在此一战决断。"
  无须子则是覆手立在树下,眼望梨花,思绪似是随花轻扬,不知飘到何处去了。再问起来,温和地浅笑了一阵:"欺压了他许多年,那一场比试便想让让他罢了。我的剑只刺破他衣衫便止住,他的剑只挑破我衣带便无力再进了……到后来,我也累了,既然他愿意动,还有气力动,那我便躺着任他去了……"
  听者愣了愣,却听无须子语气更柔,继续道:"难得他也记了我许多年……这世上还有什么值得同他计较的……"
  萧存峻则是痛心疾首:"我比试前喝了些酒助兴,酒令智昏、迷迷糊糊。只觉送上门来的岂有不吃之理?第二日醒来,就成那样了……"
  顾东旭则是好奇:"师父,那几年你走南闯北,有没有喜欢过什么人?同什么人亲近过?"
  萧存峻拉近了小徒弟,轻声道:"当然有!老子总不能为那臭道士去做什么苦行僧吧!南疆的姑娘性情豪爽大方,在床上更是火辣缠绵……漠北的姑娘素手纤纤友善歌舞,那腰肢柔摆之间,啧啧……"
  顾东旭收了收哈喇子,凝眉想了半天,还是跑过去一把拉住徐溪月的小手,面色凝重,说出的话竟像是誓言:"我不贪心,想来想去都是你待我最好,这辈子有你便够了。"
  徐溪月小脸一红,支吾着不语。
  顾东旭顿了片刻,继续道:"唔,你待我这么好,应该不介意我同南疆的姑娘缠绵,看漠北的姑娘歌舞吧?"
  徐溪月脸色一滞,难得摆了臭脸,接连三天遑顾顾东旭的赔礼痴缠。
  其余,譬如许多年之后顾东旭才知道南疆姑娘温柔善歌舞,漠北的姑娘火辣不拘、力可媲汉便不提了。
  后来萧存峻与无须子一并回了陈阳镇,无须子因资质过人,年纪轻轻被相中做了接班弟子。三百多岁的老掌门吃糕点时噎了一口,过了阳寿,飞升做神仙去了。
  无须子接了班,秉承派规每三年收两名弟子,又借口凡人爬山不容易,枉顾师祖意欲锻炼年轻人的意图,在山下小镇开了道观,令自家一众弟子除修仙练道之外亦要同清末道派两弟子一同习医。
  以后混元道派与清末盗派平日收入便靠众弟子习医出诊赚来薄资,众人道术盗术练的如何不知,医术却是突飞猛进。从花草到牛羊再到凡人,样样可以治。尤其是清末盗派二弟子,医术恐怕不下于宫中御医,又因医毒本是一家,萧存峻亦曾师过毒师,平日偷偷给自己弟子开开小灶,两人也就习得一身医学毒理了。
  无须子不甘下风,自然也要整出些其他的教于弟子,仗着自己精通文事,每年重阳之日便在山上办一回诗会,令自家众弟子参与。若是听得好的,自坐于一旁奏琴伴曲,当场便将诗词弹唱。
  也不知是哪一年,意气风发正年少的徐溪月抽词牌时抽到的木牌上书了三字:调笑令。
  徐溪月沉吟片刻,铺平宣纸,随手取了玉镇纸,蘸了笔墨便是一番隽秀小楷:
  溪月,溪月,月挂溪头未阙。水中清辉独曳,十秋待谁同契。东旭,东旭,旭日不知月候。
  无须子看过之后,提笔将曳字改为漪字:"此处应是叶平,韵错了。"
  徐溪月脸色微红,微微点头,转身重新誊了一遍,无须子已调好了琴,沉吟片刻便是一曲,按小弟子填的词唱了出来。
  曲终之后,轻叹一声,目光远眺:"他会懂的。"
  只是这一句,却不晓得是同谁说的。
  清末盗观师徒三人自然没兴趣参与这文绉绉的会宴,恰好得了个闲,大摇大摆走去邻镇吃喝玩乐,一路沿街言语调笑过路的俊郎俏姑,乐得看众人羞个大红脸。
  小镇虽小,该有的却不少。山姿水色育出一方佳人,山资水产养出一方富甲。这便势必使此处少不了戏台勾栏,声色酒楼。
  崔少宴与顾东旭自小便由萧存峻带大,师徒三人痞性如出一辙,拈花惹草,肠花舌巧,概不放过任一个有姿色的少年调戏。居然也应了一句痞子惹人怜的话,长长有人寻上门来拟将身嫁与,却被无情弃、不能羞。
  萧存峻即为师,由是最甚,男女通吃,站在勾栏门口一手牵着一个弟子便要进去。
  崔少宴自然乐得,一路揩油走至台前,颇有几个老相好挤眉弄眼,崔少宴只觉眼熟,早已忘记那些同自己一度花前月下山盟海誓的佳人,点了个耳生的名字。
  顾东旭却只敢逞口舌之快,站在门口踌躇不前。
  萧存峻一掌拍上去:"怎么,改了性子要装清白?"
  顾东旭摇头,支吾道:"上一回溪月闻见我身上有胭脂香气,五天都不曾理我……"顾东旭颇是委屈,虽说上回被师父拉去了倌馆,临了却也提不起兴致来,又不愿在师兄师父面前失了面子,便将就抱着小倌当做抱枕睡了一夜,第二日清早还嫌那人不如溪月软和,一夜未睡好。便是这样,也惹得徐溪月黯然了五日,舌灿莲花的哄了个口干舌燥才勉强笑起来。
  萧存峻一脸恨铁不成钢的摇摇头:"天下风流一石,为师独占八斗,你师兄得一斗,你与天下人共分一斗。哎,可惜可惜。"
  顾东旭一头黑线,到底没同两人进去,寻了附近一间茶馆坐下,独自思量到天明。
  山上一众师兄弟互换了诗词来看,大抵是嘲笑徐溪月那些路人皆知的心思。却有一人思慕徐溪月良久,蹙眉未笑,末了嘴角微挑:"日月轮转,岂不如参商?(注①)莫说一方独待,两厢情愿又如何?"
  这一句话静了一片哄闹,徐溪月一贯温和软糯的笑容也隐去了些,终究是一笑置之。
  却不知谁,一语成谶。
  顾东旭虽说比起老没正经的师父与极善拈花惹草的师兄来说,在某些品行上略高一筹,却是惹祸极佳,最不安分之人。
  崔、萧二人好歹呆在陈阳镇上乐得惬意,只偶尔惋惜方圆几里之内已鲜有未见过的美人,却又懒得出行。
  顾东旭却三天两日喜欢离镇远游,誓要赏遍山水,吃遍美食,看遍佳人。
  有时一走三五日并不算什么关系,三五月亦不鲜见,可怜了谁提心吊胆食不甘味,在镇口立成了望夫之石、抱柱尾生。
  徐溪月留人不住,又不敢暗锁雕鞍,唯有苦笑守候,为月待日。
  又一次将狼狈不堪满脸倦容之人迎回,徐溪月替他洗浴擦身,轻声问道:"下一回,你还去想哪里?"
  顾东旭趴在浴桶之中,惬意地受着背上力道,一把拉过那人吻了吻,困倦地含混道:"京城罢,从来未去看过,总要亲眼见见繁荣之景的。"
  谁人神色黯了黯,轻声呢喃:"再下一次呢?"
  顾东旭已阖了双眼,沉沉睡去了。
  梦中轻思量——去过了京城,好山好水好城景便看了大致,从此以后长相厮守,却也没什么遗憾了。
  第二十四章
  李霁出了中书省,却只有轿夫候在外头,不见武冰武火两人来接。心下略微矫情的不满了片刻,抵不住一阵阵眩晕,钻进轿中催着轿夫迅速回府去了。
  进了府门,刚进到院中便为眼前组合吃了一惊。
  崔少宴剥好了一碟胡榛子,一脸谄媚地递到武冰面前:"冰美人儿,你吃。"
  武冰竟不像往日般温和,一脸嫌弃:"你刚才挖了鼻孔捉了苍蝇还咬过指甲!你以为我没看见?"
  崔少宴撇了撇嘴,径自取了一枚剥好的胡榛子丢到嘴里,边嚼边道:"我洗手了!"
  武冰一口气哽在胸口:"你一直杵在我面前,什么时候去洗的手?"
  崔少宴瞪着无辜地大眼睛看向他,举起尚有水渍的手指在他面前晃了晃:"就刚才,口水洗的。"
  武冰气绝,白眼一翻再翻,险些翻不回来。
  武火坐在一旁,易谷稚嫩的小脸凑在他面前,好奇地打量着:"火哥哥,你为什么总是不笑?"
  武火面无表情地开口:"不能。"
  易谷奇怪:"不能?不能笑么?是李霁哥哥不让你笑吗?"
  武火望了他一眼,简洁明了道:"不是。"
  易谷咬着手指,眉间一点朱砂衬的他一分妖冶九分稚嫩,灵动的双眸略略流转:"火哥哥,小谷给你说个笑话好不好?"
  一旁尚在为一碟无花果争执的两人被引过注意,崔少宴不甚在意的蹙眉:"何必这么麻烦?挠他胳肢窝不就行了?"
  武冰慌忙制止道:"不可!阿火他不能笑。"
  易谷奇道:"为什么?"
  崔少宴亦奇道:"对了,你为什么总管他叫阿火?你们俩人皮相一模一样,一个叫武冰,一个叫武火,应该是同胞兄弟。为何不以兄弟相称?"
  武冰本想回答易谷的问题,却被崔少宴一连串的话语打断,便先答崔少宴道:"我们也不知谁长谁幼,纠也纠不清楚,便这样称呼了。"
  崔少宴更为诧异:"就算是同胞之子,也有个出娘胎的先后罢?总不能,你们两颗脑袋一道挤出来,又或者,你一只手搭他一只脚?那你们的娘也太……"
  武冰脸色一沉,与武火异口同声斥责道:"胡说!"
  正在一旁绕着武火打量的易谷吓了一跳,懵懵懂懂旋身来看了看众人,又转过头继续拨弄武火的嘴角,将它勾起一个弧度来。
  武火即便依旧是面无表情,眼神中却显露些无奈,任由他弄着。
  崔少宴讪讪摸了摸额头:"呃,抱歉抱歉,我嘴贱,没有不敬的意思……对不住……"
  武冰沉了沉气,解释道:"我与阿火自小便长的一模一样,娘亲为防出错,特意在'武冰'的头上点了朱砂,以示区别。只是幼童顽皮,'武火'见'武冰'额上一点红迹,便凑上去额首相触,晕的两人额上都是红斑一片。小时候娘分了许多次,做再多的记号也总会被我们自己弄成一样的。后来就不弄了,反正也早已分不清谁是谁了。记事之后,娘说我叫武冰,他叫武火,便就这么记了。"
  "你才是武火!"李霁甚是得意地走上前去:"本公子看见你便想叫阿火,肯定是你们娘亲小时候弄错了。"
  武冰:"……"
  武火:"……"
  易谷转头看了李霁一眼,举着手指继续在武火身上上下比对。
  崔少宴看了看李霁,选择性无视:"……就算身子样貌长的一模一样,性格习惯总有差别罢?你们的脾性简直是天差地别!"
  武冰苦笑:"只会爬的娃娃性情又多大区别?况且,阿火十岁之前与我性子相差并不大……"
  易谷的手指移到武火腰际,抬眼看了看,手指向前一戳。
  "别……!"
  "不要……!"
  "咔……"
  前两声是李霁与武冰情急之下的叫唤,最后一声自武火身上发出来。
  易谷疑惑的抬头,武火依旧面无表情的……张着嘴看着他,目光中无奈更甚。
  崔少宴又捻起一枚胡榛子丢入口中,莫名道:"发生什么事了?"
  武冰痛苦的捂脸,扭过头道:"让你别挠他!这下好了……阿火他有脱臼的毛病……"
  李霁头疼地揉了揉眉心,强打起精神道:"是惯性脱臼,所以他不能笑。"
  易谷浑然不知自己做了什么,见武火一直张大着嘴看着他,莫名道:"怎么,我做了什么吗?你做什么一副吃惊的表情?"
  崔少宴一脸惊讶,一颗胡榛子直直扔进喉中,呛得满脸涨红:"咳,咳咳咳,恶……"
  缓了许久才将东西咽下去,两眼死死盯着武火:"下巴,惯性脱臼?!"
  易谷摸了摸发髻,恍然大悟:"原来是脱臼。"
  李霁脑袋涨涨的晕着,头疼地挥了挥手:"阿火,你去叫大夫来。"
  崔少宴脸一沉:"他都这样了,你还叫他去叫大夫?你见过有人给自己去买棺材的吗?!"
  李霁与武冰的脸色俱是一沉,武火……依旧耷拉着下巴,候在原地一言不发——便是想发,也发不出了。
  崔少宴自觉说错了话,假咳了两声打哈哈道:"抱歉抱歉,我嘴欠,哈哈,哈哈哈……"心中暗骂:什么毛病,说话这么多忌讳!老子成天价在墓地中摸爬滚打,改天弄点尸毒传给你们!哼!
  这话许多年后崔少宴总算说出了口,武冰反剪着手,无语望天:"尸毒……那不是尸体才能携带的么?你预备诈尸?"
  李霁回了院中就不见顾东旭,心中些许不悦,再加上身体不适,被他们闹的十分不爽快。正欲说什么,只见易谷突然抬手,将武火的下巴重重阖上。
  "别……!"
  "不要……!"
  "咔……"
  崔少宴一脸震惊地看着,手上下意识的摸着胡榛子,一个不准又直直投进气管之中:"咳咳咳……恶……"
  易谷拍拍手,看着恢复如初的武火一脸天真道:"这样不就好了,脱个臼又要请什么大夫?小时候我被压断手脚爹爹都是这样帮我接起来的。"
  武冰再好的涵养也捺不住了,腾地一下站起来走至武火身旁,弯下身仔细端详,对着易谷语气十分之冲:"你这样弄他的关节会松动你知不知道!如果凡事便像你这样,还要大夫做什么!"
  易谷有些委屈,朱砂被两道长眉微夹,咬了咬唇终是未发一言。
  武火神波浅泛,齿颌微动,道:"算了。"
  崔少宴好不容易喘过气来,一脸古怪:"关节松动?他都惯性脱臼了,还敢再松一点不……"
  李霁忽觉一阵天旋地转,实在无力再同他们计较纠缠,一手扶着石桌缓声道:"顾道长呢?"
  武冰听武火出声,知他颌骨已正确接上,心下虽说不悦,也被他一句算了劝开。抬起头来看向李霁,这才注意到他神色反常:"公子,你不舒服?"
  李霁摆了摆手:"只是有些累。"又重复了一遍:"顾道长呢?"
  武冰缓缓直起腰,神色犹豫,终是开口道:"……晓月楼。"
  李霁阖上眼,深深吸了口气,又缓缓吐出。薄如蝉翼的眼睑在阳光下白的透明,上头斑布的青筋微微颤动。许久才睁开眼,苦笑道:"我身体不适,先回房去歇息了。"
  脚步虚浮地走向房间,手推上门扉时顿了顿:"顾道长回来了,你就来叫醒我,不必惊动他。"说罢便推门进去了。
  顾东旭的确一大早看着李霁背影出了李府,转身便从后院墙上翻了出去。心中理不清的情绪,还有些不安。又或者,想逃避些什么。
  武冰在他翻墙之前开口道:"公子并没有不准你出去。"
  顾东旭已跳上了墙头,闻言莫名转身看向他:"那又怎么样?他即便是不准,说不准就不准了?"
  武冰道:"所以顾兄可以……"
  顾东旭的身影已消失在墙头。
  武冰:"……走门出去……"
  顾东旭离了李府,在京城中晃过一圈,遥遥隔了两条街望着周府,若有所思的立了许久。他轻轻叹了口气,松开嵌入掌心的指甲,转身缓缓走去了晓月楼。
  典玉说的不错,晓月楼的老鸨见了他,立即眉开眼笑的迎上来:"徐公子这回还是要点玉郎吗?"
  顾东旭微微启唇,又将话咽下,点头道:"对。"
  老鸨花枝招展地领着他上楼。
  顾东旭犹豫再三,还是觉得事先说出来为好,免得日后被扣下打杂拖地:"……我没钱。"
  老鸨愣了愣,谄笑道:"徐公子怎么这么见外!公子来找玉郎,便是玉郎的荣幸,说这话做什么?来来来,玉郎这几日常同老身念叨徐公子,快随老身上来,莫要让玉郎久等了。"
  顾东旭窘然,这天下真有不要钱的勾栏倌馆?不会是黑店,趁老子睡了之后一刀下来,按猪肉价称斤卖了吧!这李霁的中书……尚书?看来的确是个大官!
  随着老鸨上了楼,依旧是第五间天字房,乃是这二楼中最深一间。
  老鸨径自离开了,顾东旭推开门,典玉正百无聊赖地倚在床上看书,一脸懵懂地抬头看见来人,表情瞬间换做惊喜,放下手中书本蹦跳了过来,咧着嘴唤道:"佑曦!"
  顾东旭笑了笑,进屋阖上门,调笑道:"想我了?"
  典玉一怔,低下头揉着衣角,竟有些促狭:"……嗯。"
  顾东旭亦是一怔。这油嘴滑舌本是自小养成的习惯,待人从来没个正经。他与崔少宴自小的较量不是谁的功夫好一点,谁的医术高一些,而是——谁的脸皮厚一层!
  眼下典玉这番反应竟让他有些心酸。典玉年纪轻轻便被迫做起卖笑的经营,常常不知被哪里来的肥头大耳满面油光的男人糟践蹂躏,又要被关在这不见天日的阁楼之中,形同囚牢。自己不过曾与他说了两句好话,又带他出过一次门,便赢了这少年全部的信赖——甚至是依赖。
  两人走至桌边坐下,典玉随手拿起桌上的酒器便要斟酒:"佑曦今日怎么记得来看我了?"
  顾东旭止了他倒酒的手:"不喝。我……路过晓月楼,顺便进来看看你。"
  典玉的手顿在半空中有些迟疑:"不喝酒?那……就这样干巴巴的坐着,有些奇怪……"
  顾东旭讪笑着摸了摸头:"我酒量不好,五杯就倒,还是不喝了。"
  典玉想起他上回只饮了几杯润喉的酒便不省人事,也就顺从的放下了酒盏:"好罢,那便不喝了。"
  两人无语静坐了一会,顾东旭生涩地开口道:"其实……我做了件事情,明知不好,却不得不做……我实在不知同谁去说。"李霁一干人自然说不得,又不愿将崔少宴拖下水来,只有这楼阁中不知世事的少年……
  典玉笑着朝他挪近了些:"你想说的话就找我说罢。反正东家长西家短,哪个官人花钱买官,哪个大人惧内畏妻,我听的也不少了,不多你一个。"
  顾东旭笑了笑,拉住典玉的手,轻轻攥在掌心里:"我的……爱人,被人捉了。他们要挟我为他们做事,可他们要做的……都是伤天害理的勾当。我又不能,弃他不顾……"
  典玉凝目听着,问道:"如何伤天害理法?杀人越货?□掳掠?"
  顾东旭耸肩:"通敌叛国算不算?"
  典玉一怔,瞪大了眼睛盯着他。
  顾东旭笑着摇头:"我随便说说,你别当真。他们让我给一个人下毒,那人其实……总之,是个好人罢。"
  典玉沉吟片刻道:"佑曦既然今日来找我,一脸愁容不解……想来你是下了。"
  顾东旭苦笑:"算是罢。"
  典玉静静望着他,轻声道:"如果是我,我也会下。我问你是如何伤天害理的勾当,便是要看,在你心里值不值那人的命。若是换了我,莫说给一人下毒,就是在洇水中下毒又如何?人都是自私的,我宁负天下……也不愿负一个人的。"洇水乃是京城水源,若其中投毒,势同屠城。
  顾东旭望着无甚神情的典玉,他所言不愿负的,想来就是那负他最深的哥哥。暗叹了口气,道:"也许吧。伤一人去换他,大不了承了业报,就是赔他一命又如何?只是……"若要弄得生灵涂炭,战乱祸起,又怎么可以?
  顿了顿,还是没有说出来,疲倦地靠向椅背:"我心里还是不大舒服。"
  典玉起身立到他身后,轻柔地替他按压太阳穴,又转至肩膀轻按:"不要紧的。人生在世总有许多不如意、不称心。你是事出无奈,便是神仙也要体谅你的。"顿了顿,嘴角勾起一个嘲讽的弧度:"如果当真有神仙,又是开宗明义、心怀正义的神仙,怎么会让人间变成这副样子?有些事情,根本就不会发生了。"
  典玉指法熟稔,的确纾缓了不少压力。
  顾东旭有些恍神,徐溪月当初也常常这样为他揉摁。现在想起来,无论那人再累,也从来是笑着问自己累不累……想起来便是心胸阵阵绞痛。
  许久之后,顾东旭站起身,将典玉搂在怀中紧紧抱着,半晌才松开:"……多谢。"
  第二十五章
  出了晓月楼,顾东旭又在城中晃了一阵,不知不觉走到一处欢笑晏晏的阁楼之前,茫然抬头,却见楼阁上三个鎏金大字:花香楼。
  他怔了片刻,旋即想起此楼乃是与晓月楼齐名的倌馆,里面的头牌似乎叫做柳若檀,人常称檀奴。他心痒了一阵,又想起初回在晓月楼的遭遇,在门外立了一阵也便走了,心中暗自盘算着改日再将李霁的令牌取出来玩玩。
  李霁一回房,崔少宴再度粘上了武冰:"冰美人儿……"
  武冰斜睨他一眼,没好气道:"做什么?"
  崔少宴随手拿过一旁的碗碟,见胡榛子方才已被自己吃完了,只得讪讪放下:"美人儿,你可有什么喜欢的物事?"
  武冰蹙眉凝想了片刻:"我喜欢?我喜欢阿火!"
  崔少宴脸色沉了一些:"……还有呢?"
  武冰再想了想,不情愿道:"我还喜欢……公子……"
  崔少宴脸色又沉一些:"……继续。"
  武冰想也不想便道:"没有了!"
  崔少宴无力扶额:"美人儿,你要求低一些罢,你让我上哪里去弄一个武火和李霁给你?"
  武冰奇怪地看了他一眼:"阿火本来就是我的,为什么要你给我?"
  崔少宴无语,伸手向空空的碗盆中抓了一把,什么也没抓到。
  武冰心情好了些,玩笑道:"崔兄若真想送一份礼物给在下,在下倒是垂涎前朝大画家王景的《有凤来仪》图许久,一直想见一见真迹。崔兄看如何……?"
  崔少宴脸色一僵,强撑道:"噢?冰美人儿可知那《有凤来仪》图如今的下落?"
  武冰耸肩:"据说真迹曾落在奸王楚衎的手中,自他被先先帝定罪,贬为庶民之后,那图的下落就无人知晓了。不过也是因为此事,此图却是名声大振。我故此闻名想一睹真迹。"哎,其实还不是公子那只花孔雀想要……
  崔少宴作了然状,一胳膊搂过武冰:"包在哥哥我身上!"
  武冰微微蹙眉,犹豫片刻却未挣开,只道:"哥哥?在下暂时还无要认一只驴骡与一匹赤兔做兄弟的念头。"
  崔少宴扼腕叹息:"好没情趣的美人儿!唔,你便没有其他喜欢的物事了?"
  武冰嘴角不禁上扬:"怎么,崔兄还嫌……"
  话未说完,脸颊突然他温软的嘴唇轻扫而过。武冰如中雷击,怔在原定瞪圆了双目盯着罪魁祸首,诧异的动弹不得。
  崔少宴讨了便宜还不罢休,食指勾起武冰的下巴,轻轻向他脸上吐了口气,媚眼如丝地凑上去,语若梵咒:"以后若有人问起你,你记得再添一项。从这一刻起,记得你喜欢崔少宴……"
  原本调戏到了这个地步也该见好就收,只是佳人红唇在侧,距不足一寸,崔少宴一时情迷,又多在唇上啄了一口,这才火烧尾巴似的收了手,凌波微步一般瞬间便从这院中消失了。
  武冰定在原地,痴痴傻了许久也不敢相信这二十二年来的清白便在方才一瞬被一个轻薄浪子夺去了。
  半晌才讷讷举起手指搭在唇上,指间仿佛依旧触得到方才的温度。而整张脸已与嘴唇分不出红白来。
  武火与易谷在一旁并未瞧见事情始末,易谷正巧笑倩兮地同他说着幼时趣事,忽觉身后刮过一阵劲风,再回首,身后只余下型若木桩的武冰一人。
  易谷奇道:"冰哥哥,你的脸色怎么这么红?"
  武冰许久才吐出一口气来,猛地深吸了几下:"憋气憋的……"
  易谷一怔:"憋气?"
  武冰扭过头,二十二载春秋中头一回骂出了脏字:"娘希匹的……我刚才亲眼看到他啃了三个大蒜……"
  易谷:"……"
  武火:"……"
  与此同时,崔少宴正泪流满面的躲在李府一处阴暗的角落中奋力挖着地道:"完蛋了完蛋了,他可是四品带刀侍卫,这次死定了……"
  顾东旭翻墙回府的时候,也不知是上回余毒未清亦或如何,跳下墙的时候心神一阵恍惚,一屁股跌落在地,疼得他连连抽气:"嘶……"
  缓了许久才扶着墙爬起来,狠狠一脚踹飞了方才硌在臀下的石子:"直娘贼的,尾巴骨摔断了!!"一脚牵动伤口,又是一阵哭爹喊娘,摇摇欲坠险些跌回地上去。
  嚷了一阵也不见有人经过,只得一瘸一拐的一路东搀树西扶墙地挪回去,还不忘迁怒于一众侍卫:"啐!平日里阴魂不散的,该时候都死到哪里去了!"
  守门的侍卫打了个喷嚏,警惕地四处看了看,并无什么可疑人经过,遂挺直了腰杆继续看守大门。
  顾东旭走到院前,李霁早已回房歇了,崔少宴不知躲去了何处,武冰失魂落魄的回了房,易谷与武火二人不知所踪。唯有四蛋子与五卜子耳鬓厮磨地贴在一块儿,时不时愉悦地嘶吼两声:"啰!""吁!"
  顾东旭眼下最瞧不得的便是这一幕景,鼻子酸酸地走过去,赖皮地扑上四蛋子的身子:"小四……呜,哥哥摔瘸了,你驮我回房吧。"
  四蛋子不情不愿的扭了扭身子:"啰!!"为什么不让赤兔驮?
  小五奸笑两声:"嘶嘶!!"因为我太高,残障人士爬不上来。
  四蛋子扭头看了看近在眼前的客房:"啰!!"这么近的路,你走不回去,爬也能在天亮之前爬回去了!
  顾东旭骤怒,对着四蛋子的翘屁股狠狠一巴掌抽上去:"狼心狗肺!我是你亲哥!"
  四蛋子无语,扭头衔起栓在脖子上的绳索扯了扯,无辜的大眼睛清亮亮的望着他亲哥。
  五卜子不大乐意:"吁嘻嘻!"娘的,臭无赖调戏我马子!
  顾东旭讪讪从四蛋子上爬下来,瞪了小五一眼,又寻不到其他人,只得咬碎了一口银牙,一瘸一拐挪回房中,顾不上洗漱便躺下睡了。
  第二十六章
  第二日清晨,顾东旭一个翻身,胳膊搭上一件软和的物事,唇上亦是擦过一片清凉,不由朦朦胧胧睁开眼。
  李霁年轻秀净的脸清晰的呈在眼前,薄薄的眼睑上若隐若现的布着青紫色的脉络,沉睡之中却不如往日轻松,眉结微蹙。
  顾东旭未如李霁预料一般大惊小怪,第一反应却是回忆昨日晚上自己是否因为喝酒而爬错了床。旧时在陈阳镇之时自家师兄与混元派上下一众弟子无一不曾遭过他荼毒,有一回因喝了七杯竹叶青而半夜爬到无须子与萧存峻之间睡下,第二日惨被打成猪头之状,着实因此戒了酒半年的酒。
  顾东旭盯着房内摆设来回打量,虽说几人住的俱是客房,布置大抵相同,细微之处还是有区分的。譬如昨夜自己打落在地的杯子不高兴收拾,现在还凄凉地五马分尸般躺在地上。
  顾东旭一脑袋疑问,又低头看了看一条腿横搭在自己身上之人。他双手攥拳放在胸前,大约是梦中见了什么不悦之事,神情有些沉重。白净的脸上有着书生文气,气质竟与那人多少是有些相像的。
  顾东旭叹了口气,轻轻将他的腿移开,翻身下床去了。
  故李霁睁开眼时,看着空荡荡的床亦是一脑袋疑问:人呢?人呢?昨夜的袭床莫非是自己在做梦?!
  昨夜顾东旭回来之后,武冰果真去将李霁唤醒。
  李霁特意在窗外看着他躺下,直等到呼吸绵长之时才蹑手蹑脚的走进去,在他身侧躺下。想了想又将手脚轻轻搭在他身上,这才扛不住倦意会周公去了。
  他原本连台词也预备好了,若是顾东旭一脸惊慌,他便会深沉地叹上一口气:"哎,旭啊……罢了罢了,本官日后对你负责便是!";若是顾东旭怒火冲天,他则会拨开衣襟露出香肩,泪眼朦胧地噙着被角:"呜……顾公子要对本官负责啊……"
  只可惜这一觉睡到大天亮,身边哪里还有人迹?
  李霁莫名其妙地穿好了衣服,一推开屋门,便见众人都已集在院子中了。
  崔少宴一边往顾东旭身边挪,一边小心翼翼的观察着武冰的脸色与一举一动。
  武冰一抬手,他"嗷"地一声躲到顾东旭身后,抱头蹲下。
  众人:"……"
  武冰的手僵在半空,半晌终于撸上头发,将耳边一缕发丝撩到耳后,手又垂了下来。
  崔少宴半晌未吃拳脚招呼,小心翼翼地从顾东旭身后露出脑袋看向武冰。武冰的视线亦扫过他,两人视线交汇,崔少宴一脸惊惶,连忙别开头。
  武冰:"……"为什么我觉得我才是被恶霸调戏的良民?
  聪敏如顾东旭,早已看出了端倪,撇过头附着自家师兄轻声道:"老大,你得罪他了?"
  崔少宴壮起胆子再次扫了武冰一眼,武冰正一脸莫名地盯着他,脸上……似乎没什么杀气。
  崔少宴见众人在场,想他再愤怒也不会挑了这个时辰毁尸灭迹,鼓足了勇气从顾东旭背后走出来,坐到一旁:"咳……我,我方才发现老二背后有只蛐蛐儿,我抓,抓来玩玩。"
  李霁被无视许久,忍不住轻咳一声,引过众人侧目。
  崔少宴一怔:"你怎么从老二的房中出来?"探寻的目光随即扫向顾东旭。
  顾东旭竟是一脸温柔地看向他:"小六,你昨夜喝酒了?"没想到这世上喝醉了喜欢爬别人床的人不止老子一个,缘分呐!
  李霁张着嘴愣了半晌,预备好的台词竟不知要说哪一句。
  崔少宴诧异的目光在两人间扫来扫去:"喝酒?"莫非……
  再见自家师弟一脸温存,朝阳的金辉打在他脸上,微微眯起双目,竟是一副小媳妇的娇羞模样!
  武冰武火对视一眼,心下当即了然,忙出声替自家公子打圆场。
  武冰:"公子他昨日的确是……"
  武火:"醉了。"
  顾东旭温柔地垂下眼,抿嘴一笑:"我见你今日早上一脸倦容,想来昨夜休息的不大好。没忍心叫醒你,想让你多歇一会儿。"
  崔少宴的下巴狠狠砸在石桌上:师弟他居然趁人之危,把李大人吃了?吃了?吃了?!
  李霁头一回如此痛恨自家侍卫自作聪明的圆场,现在说什么也已晚了,只得干笑了一声:"多谢。"
  崔少宴一脸惋惜的摇首:"啧啧,你们既然已是同床共枕的情谊,何必还这么客气?"
  李霁眼前一亮。
  顾东旭连连点头:"对,你我好歹也是结拜兄弟,不必客气,不必客气。"
  李霁眼神一黯,一肚子的话再次讪讪咽了回去。
  一间房门突然被推开,易谷睡眼惺忪的揉着眼睛走出来,笔直走到石桌旁,竟是对众人视若无睹,径自拿起桌上一块桂花糕就要塞入口中。
  武火突然伸手握住他的右手,简洁道:"洗漱。"
  易谷迷迷糊糊抬了抬右手想往嘴中送,才发觉被人握住了动弹不得。左手揉了揉眼睛,突然眼前一亮:"咦,火哥哥早啊。"
  茫然地四周环顾一遭,眉间朱砂随着眉眼弯弯而颤动:"咦,大家都在这里啊。早上好。"
  众人:"……"莫非你刚才在梦游?
  李霁微蹙着眉头冷眼旁观:不对,很不对!自家两位侍卫今日都不对劲!武冰时不时便偷偷瞥一眼东旭的地痞师兄,一脸疑惑不解;惜字如金的武火主动出声不说,明明是面无表情的脸上竟恍然觉出一丝笑意。
  李霁脸色一沉,胸中登时醋海翻涌:这情境很不对头!
  武冰见李霁脸色不大好,忙关心道:"公子还是……"武火:"不舒服?"
  李霁垂下眼:"是有些头昏脑胀。今日中书省我便不去了,你等下差人去宫中替我递个信,跟皇上说我身体不适,告假几日。"
  武冰道:"是哪里不适?我等下替公子请个大夫来看看吧?"
  崔少宴忙举起手:"不用不用!"
  武冰的目光扫过来,他顿时噎了一下,缩起脖子以手肘捅了捅顾东旭:"老,老二他会医术……"
  顾东旭有些心虚地望着一旁院墙,被他一捅,略有些恼怒地瞪了他一眼,忙谦虚道:"在下医术浅薄……"
  武冰一脸不信任地看着这两人,顺水推舟道:"既然如此也不烦劳顾兄了,我等下便去医馆请大夫。"
  武火附和点头:"对。"这从没正形的两人实在信不过。
  顾东旭见他两人不加修饰的蔑视眼神,恼羞成怒地一拍桌子站起来:"娘希匹的,你们信不过老子?!老子读《本草》的时候你们刚打娘胎出来呢!"
  武冰探寻的目光上下打量他一番:"我与阿火刚从娘胎出来的时候,恐怕顾兄连胎都尚未结成……"
  顾东旭噎住,睁圆了眼睛瞪着武冰。武冰一脸"我说的实话"的表情回视他。良久,顾东旭摆了摆手,颓然坐下。
  药本就是他下的,他不敢医李霁,医好了也不是,医不好也不是。可若是让别人来医,遇上高明一些的,自然也能看出其中端倪来。
  李霁不动声色地看着两人剑拔弩张再到偃旗息鼓,顾东旭的神情一分一毫尽收眼底。他突然开口道:"阿冰阿火,就让顾道长替我看看罢。既然府中便有高人,何必再去外头请呢。"
  顾东旭怔了怔,勉强扯出一个笑容来。
  武冰武火再不甘愿,既然李霁发了话,也不得不皱着眉头应了:"是,公子。"
  顾东旭在此处承着众人打量,颇有些坐立不安,心虚地站起身道:"我先去用早膳了。"
  他昨日伤了尾骨,眼下步态蹒跚,一瘸一拐地向院外走。
  众人察出异样,都有些吃惊。尤是崔少宴瞪圆了眼睛望着他萧瑟的背影,半晌才喃喃道:"师弟,你居然折腰向权贵,甘伏人下,啊……"
  顾东旭受了伤,李霁亦告了假,两人原本都该安安分分呆在府中,正合了李霁心意。
  谁知人算不如天算,方用完早膳出来,那顽人就已不见踪迹。李霁差人找遍全府,就差掘地三尺,总算得出结论来:顾东旭的的确确,又一次跑出府去了。
  说起来顾盗长亦是冤枉,屁股疼的一步也不想动,只想趴回床上去歇着。真真是人倒了霉,在家中都能遇上妖精。
  顾东旭刚拐过一条回房的小路,突觉身后一阵妖风刮过,还未来得及转身看个究竟,已被人倒提着衣襟拎了起来。
  眼中一阵金星直冒,七尺男儿被人当做一张破布提着,不消一盏茶的功夫就被提到了一座小院之中。
  顾东旭正是头昏脑胀辨不清方向之时,被人一把掼到地上,冰冷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治!"
  顾东旭许久才将脑中嗡鸣挥去,眼中金星退却,总算看清了眼前影像:正是那日驾着马车险些撞到他的一干青年。
  顾东旭气结,站起身拍拍衣服,浓眉倒立:"你说治就治?"
  头脑总算恢复清明,方才天花乱坠的影像稍许清晰了一些,这白衣公子提着自己进来的府邸上悬的匾额依稀是……楚成侯府。
  顾东旭的气焰顿时灭了一半,依旧硬撑着面子:"你你你,即便是侯府的人,你也不能这么霸道罢!"
  白衣公子冷哼:"你既知道我们是侯府的,便该知道利害!我不想同你再说第二遍!"
  顾东旭无语:你说第二遍不也就一个"治"字嘛,你威胁了这么多,够你重复好多遍了!
  腹诽归腹诽,顾东旭凭着以前于无须子处耳濡目染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道术也知道,这秦寿来头不小,应该不是常人。好罢,再撇开道术不谈,就他方才从李府将自己提出来那阵功夫,顾东旭引以为傲的轻功简直就是乌龟……不,根本就是木桩!
  故此淫威不得不屈。
  顾东旭不情不愿地走到那面无血色的富贵公子身边坐下切脉,心中却是暗暗计较:此人大约就是楚家小侯爷楚笙,白衣的应该就是小侯爷亲信秦寿了。都说侯府出了妖怪,明眼人都知道秦寿是妖了好不好……
  秦寿观了一阵,有些不耐烦的神色,顾东旭忙松开手讪笑道:"在,在下才疏学浅……"
  秦寿冷笑,一掌将木桌击裂:"才,疏,学,浅?"
  顾东旭看了看无辜阵亡的木桌,小心翼翼地吞了口唾沫,十分想冲上去提着他衣襟大吼:谁规定老子不可以才疏学浅的?谁规定的!这脉一搭就知道是妖脉,老子修的是医不是道!你他妈怎么不提个道士过来!
  又想起如今自己确实是个假道士,淫威又不得不服,当下将话转了个弯:"嗬嗬,公子息怒,公子息怒。在下才疏学浅,根治不好他的怪症,他体内伤寒等症还是可治的。"
  秦寿不耐地动了动嘴皮:"治!"
  顾东旭无语,取出一套银针替楚笙熟稔地针灸。
  秦寿乃是天人之姿,楚笙生的也不赖,细看下来眉眼竟同徐溪月有一两分相似。只是眼下面无生机的躺在那里,不由叫人心疼。
  顾东旭动了恻隐,再三挣扎之下还是掏出怀中药包,取了一粒金玉续命丹与他服下,一脸痛心不舍道:"好了。"
  秦寿见人并无苏醒的迹象,蹙眉道:"他为何还不醒?"
  顾东旭道:"药效没这么快发作。快则一两个时辰,慢则两三天他便会醒了。"
  秦寿凝眉想了一阵,脸色总算缓和了一些,取出一锭足银递给他,语气亦客气不少:"我送道长回去。"
  顾东旭头尚有些晕眩,小心翼翼承道:"哎,哎。你飞,飞慢点……"
  小蛋糕:二武小剧场
  大家好,今日是贫道生辰,贫道特邀嘉宾武冰武火来到这个节目,为大家送上小甜品一则,大家鼓掌。
  武冰(温柔微笑):大家……
  武火(面无表情的):好。
  钟晓生:唔,本来今日贫道是想送上肉汤一碗的,奈何进度赶不上,又不敢贸然用强,哎……此文一众小攻们,你们卖力一点好不好啊!当心贫道派小受们爬墙!
  武冰(小声与武火耳语):阿火,你说那臭道士原本打算让谁来倒这个血霉的?
  武火(斜视一眼,继续面瘫):不是我。
  武冰(好奇的):为什么?(突然恍然大悟)你的那位官配……嗯,阿火又怎会是做雌伏的呢……
  武火(面无表情,眼神温柔):嗯。
  武冰四处张望。
  钟晓生:咳……东张西望那位,不必看了,当然是……
  武冰微笑收敛,眸中一道冷光划过钟晓生的脸。
  晓生:啊,那什么,其实贫道还没想好,容贫道再想想,再想想。
  武冰冷哼:想清楚一些,在下堂堂四品侍卫,虽说还未至用武之时,你也该晓得利害!
  晓生(擦冷汗):是是是。
  (扭头摸摸吐槽)好好的摆什么冷脸,学武火啊你。当心贫道让你身下软骨惯性骨折!
  武冰未听见嘀咕,满意地携着武火入座。
  晓生赔笑:贫道最近看了许多相性访问,突然觉得十分有趣,故今日请来二位做客……
  武冰笑着摇头:道长最近才发现?道长你真是奥特……
  武火:曼了。
  武冰:……(扭头看武火):我是这个意思吗?
  武火目不斜视的点头:是的。
  武冰:……好吧,钟晓生那臭道士总是不让我把话说全,每次阿火是什么意思,我也只得是这个意思了。
  钟晓生:慢了?啊,阿火,没想到你这么迫切主动急不可耐时不我待……那贫道就勉为其难让你代替阿冰第一个吃肉罢!
  武冰笑容一敛,手握腰间佩剑就要起立(咬牙切齿):钟。道。长!你方才说什么?风太大,我听的不是很清楚。
  钟晓生:咳咳……啊,导演说直播马上开始,让我们不要浪费胶卷了。来,让我们欢迎今日两位嘉宾,武冰武火兄弟!(啪啪啪鼓掌)下面是第一个问题:两位如今知道自己的官配了吗?
  武冰微微蹙眉:道长……你是不是考虑换一下?其实兄弟也……
  武火(面无表情的):不要。
  武冰惊讶的扭过头看向武火:阿火,你……
  钟晓生:好,看来两位已经很清楚了。那么接下来是第二个问题:请两位评价一下自己的官配。
  武冰(笑容维持不住了):道长你确定你不是在拉郎配么?崔少宴的痞性与不正经纵是顾公子与公子加起来也要自叹弗如的。在下自问并未做过什么伤天害理、弄人感情之事……
  武火:很好。
  钟晓生(满意的):阿冰啊……自古渣攻要配好小受,这个道理你公子没有教过你么?
  武冰再度蹙眉,面带杀气:你说谁是小受?在下堂堂四品侍卫,即便还未动过手……
  钟晓生(东张西望):咦?是你家公子教你对号入座的吗?你没发觉贫道对你的定位是渣攻吗?你居然连这点自信都没有……
  武冰脸色一僵,刀柄稍许松开一些,有些迟疑的喃喃道:我……是渣攻?
  钟晓生:对!此文中除武火外,所有的攻都是渣攻!
  武火(眼中幸灾乐祸的光芒一闪而过):继续。
  钟晓生:好,下面是第三个问题:你们对第八个字母有什么期待吗?
  武冰笑眯眯地坐好:只要对象不姓崔,名字不带少字和宴字。
  武火:有。
  钟晓生(对着武冰勉为其难的):那……罢了罢了,贫道且将顾东旭指给你一夜……
  (转向武火):阿火,你是听不懂问题吗?有何期待,具体一些!观众们爱听!
  武冰腾地跃起:钟。晓。生!道长是在挑拨我与公子之间的关系吗?!
  武火:易谷。
  钟晓生(摸着下巴做思考状):这也不要,那也不要,真是难伺候……(灵光一闪)那,姓周名俊臣如何?虽然如此你便要同那位大人物抢男人,不过想来他也难以找你算账了。
  (转向武火,头疼扶额):好吧,怪贫道平日一直不让你一句台词超过四个字,想来如今精简炼字你也是交待不清楚的……那就下一题罢。
  第四个问题:请问对方的毛病是什么?
  武冰(好奇的):咦?这问题一般不是问CP双方的么?怎么我同阿火也要……
  武火:回答?
  钟晓生颌首:虽然贫道无意拆你们各自的官配,不过贫道的确很萌二位之间的默契与兄弟之情,暧昧一下还是可以的。
  武冰:好吧……阿火唯一的不足之处便是……
  武火(面无表情地看着钟晓生):台词太少。
  武冰微笑地转向武火:那我的不足之处自然是……
  武火(眼神略有同情之意):官配不好。
  钟晓生(掏出手绢擦汗):咦?这是对方的不足之处?这分明是对贫道血与泪的指控……
  武冰眉眼弯了弯:道长果真是有……
  武火:自知之明。
  武冰笑容更甚:既然如此,不如道长改一改……
  武火:台词。
  武冰笑容一滞,转头对武火:我不是想说这个,我想说的是……
  武火:剧本。
  武冰顿了顿:这样说也对,其实我主要是希望钟晓生他改……
  武火:下一题。
  钟晓生:好,让我们来看看下一题是什么。请问对方的特点是什么?
  武冰(憋着气的):自说自话!
  武火:善良。
  武冰脸色一缓,面带柔情地转向武火:阿火……其实我……
  武火:的过分。
  武冰:……(许久后轻轻叹了口气)其实阿火又何尝不是呢……(转头怒视钟晓生)谁让你把他写成面瘫的?啊?很好玩吗?!
  钟晓生(委屈的):明明是他下颌惯性脱臼,跟贫道有什么关系……下一题:是谁先告白的?
  武冰:……是说上次我同公子说我喜欢阿火那件事吗?
  武火:……什么?
  钟晓生(察觉有些不对,跳到下一题):最喜欢抚摸对方……
  重重地阖上剧本,转头怒骂导演:导演!你从哪里当下来的剧本?!你难道不知道这期我主持的是纯洁的兄弟之情,纯。洁。的。吗?!
  导演(委屈的):网上的相性问答都是问奸夫淫夫的啊,谁让你非要主持什么手足之情,收视率不高怎么办?而且这么仓促之间,你让我怎么自己编一套剧本啊!
  钟晓生(深深吸气):那现在怎么办?你让我们问他们什么时候第一次同床共枕?不用问了,我现在就告诉你!刚出娘胎,不,当他们还是两颗J子的时候就已经勾肩搭背齐头并进了!他们今年22岁,□岁月已达二十二年零十个月!
  导演(低头拨手指):那,你就将就一下吧……有些问题还是模棱两可的嘛……
  武冰(冷眼在一旁看着):钟道长,你玩够……
  武火:精分了没?
  武冰(赞扬的看向武火):你终于又接对一回。(转头看钟晓生):从头到尾这里只有我们和你三个人吧,你自己功课没做全,怪别人做什么?
  钟晓生(讪笑):呃,我们继续下一题:喜欢对方到什么程度?
  武冰凝想了片刻:唔……若非要说的话,阿火第一,公子第二,崔少宴排第三——等其他人全部死光的时候这个结论就成立了。
  武火:一样。
  钟晓生(扭头默默道):少宴,你放心,这个小受我一定会替你□好的!
  (转过头来):我们继续,最喜欢对方身体哪个部位?
  武冰想也不想:全部!
  武火:一样。
  钟晓生惊讶片刻,又低头想了片刻,恍然大悟道:阿火的意思是,因为两人几乎完全一样,所以喜欢对方的全部就是喜欢自己吗?
  武冰满意地点点头:钟道长你真是……
  武火:难得聪明。
  钟晓生……(咬牙切齿的)看来两位只有对方实在有些孤单,不如贫道让你们与你们家公子也结拜一下如何?
  武冰:我可以排第四。
  武火(扭头看看他,略有些不情愿的):第五。
  钟晓生(一头黑线):那四蛋子和五卜子……
  武冰微微眯起眼:你说呢?
  武火:剔除!
  钟晓生:……那什么,下一题:两位对你们家公子与顾老二的未来有什么展望?
  武冰惋惜地叹了口气:虽然我原本觉得贺连他又傻又呆,可是比起那位仁兄的师弟,我宁愿公子跟了……
  武火:贺连。
  钟晓生汗颜:阿冰啊……你有没有发觉这一次访问中你几乎已经把贫道设定的官配拆遍了?
  武冰(斜眼):难道道长不觉得你的配对本来就……
  武火:很好。
  武冰:……阿火,你有没有觉得这一次你重色轻兄弟有些过分了?
  武火:……
  钟晓生:啊咧,冰火二位头一次意见产生分歧就在本台访问中出现了,而且连续出现数次。不错,大概也能博点收视率。
  武冰(叹了口气):道长还有什么问题么?
  武火面无表情的端坐。
  钟晓生将剧本一合,走到舞台中间携起二武双手,与观众鞠躬:多谢各位观看本期小剧场,贫道保证接下来会加快剧情的发展。为表示对两位来宾今日参加节目的感谢,贫道决定在五章之内请二位武公子吃肉,大家……
  砰!!
  武冰收回剑柄,拉着武火面对镜头:各位观众朋友,刚才你看到的都是一个神志不清的疯道士的疯言疯语,请勿当真。
  两人手拉着手潇洒的走出了会客室。
  钟晓生头晕眼花的从地上抬起一只手,摸向被剑柄砸出的大包,手指颤颤巍巍地指着武冰背影:武,武冰……你给贫道等着……第一个虐的就是你了……
  哐当,口吐白沫晕倒不醒……
  第二十七章
  顾东旭被送回了府,还未挪到房中便被崔少宴拦了下来:"老二,你知道楚衎是什么来头吗?"
  顾东旭对朝中之事亦不大清楚,迷茫道:"做官的?我替你去问问李霁。"
  崔少宴点点头,别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听……说好像是个王爷罢。"顿了顿又道:"似乎已经薨了……"
  顾东旭一扬眉,拍着胸脯保证道:"老大,包在我身上!"
  故当一瘸一拐的顾老二出现在正生着闷气的李老六面前之时,开门见山的第一句话便是:"楚衎埋在哪?"
  李霁怔了良久,一脸懵懂地痴痴望着他:"杵堪是什么?宝贝吗?"
  顾东旭惊讶地"咦"了一声:"听说是个王爷,怎么,你也不认识吗?"
  李霁:"……"
  崔少宴垂头丧气地在李府中踱着步子。虽说这远不是他第一次出言轻浮,却是头一回惹了高手,更是头一回色令智昏打乱了步骤。
  崔少宴自有一套崔氏良男良女调戏守则,乃是从萧存峻处师承一些再糅合自身数载经验所成,可谓滴水不漏、手到擒来。守则其中便有见好就收、以退为进,暧昧之间不由得对方不思量、不心动。心动之时再施以若即若离,何愁仙子妖王不手到擒来?最忌便是过于心急,欲速则不达,若是惹得对方恼了,哪里顾念去理一团乱麻的心思?则又是进寸退尺,得不偿失。
  再者,崔少宴惹过最强的也不过是陈阳镇醉花楼的看门侍卫,比起武冰这四品侍卫来,简直是蜥蜴遇蛟龙。偏偏崔少宴最生怕疼,在地宫时若是被一块落石砸一下,也是要诅咒墓主儿孙十八代的。
  只是已被自己划入鼎中的食物,即便是一开始失了火候,就这么弃了也是可惜的。便是吃了要腹泻,也要先入腹再说罢!
  崔少宴正纠结间,走到拐角处撞上一人,正应了不是冤家不碰头。
  武冰亦是心不在焉的走着,看见来人更加不悦,常挂脸上的笑容亦堪堪隐去了。
  崔少宴见他面色不善的看着自己,心中登时百转千回:来了吗?他居然特意在无人的街角处候着我?是会断手还是断脚?如果不打脸的话,回去就把刘翠花娶了吧,她虽然面目可憎却是力大如牛,本公子瑰姿艳逸但即将四肢不全。哎,便宜她了……
  武冰见他脸色缤纷,心情登时愉悦了不少,清了清嗓子道:"崔兄……"
  崔少宴被这一声崔兄唤得心中五味杂陈,硬着头皮笑道:"美人儿……你,咳,怎生还叫的如此见外?
  武冰如今已经安然面对他肉麻的称呼,只是一时不晓得说些什么,憋了半晌后突然问道:"崔兄吃大蒜了吗?"
  崔少宴:"……"
  武冰:"……"我在说什么?
  崔少宴见他并无恶意,心稍许放宽了一些,试探性上前一步:"冰美人儿……昨日睡的可好?"
  武冰怔了怔,老老实实答道:"还好。"
  崔少宴继续试探的上前一步:"可是哥哥我昨夜睡的却不好……"
  武冰打断道:"如果崔兄与驴骡、赤兔解除兄弟关系的话,我倒是不介意称你一声,呃……哥哥。"
  崔少宴戒心全除,涎着脸凑上去:"哎,叫的真好听。若是美人儿晚上也能在我耳边这般呢喃几声,想必我一定可睡的十分安稳。"
  武冰怔了片刻,旋即也懂了他话中之意,脸色不禁又黑了:"崔兄怎生如此轻薄!莫非崔兄脑中装的尽是些浅薄低俗……"
  崔少宴不待武冰说完,手指已轻轻挑起他下巴,一脸深情款款地打断道:"我脑中装的都是你!"
  武冰怔了片刻,低声喃喃道:"……我不是浅薄……"顿了又补充道:"我也不低俗……"
  崔少宴望着他略有些迷茫的双眸与泛着水光的红唇,一时意乱情迷,禁不住又想凑上去浅噬一番。
  武冰突然动了动,腰间佩剑飒飒作响。崔少宴即刻如遭蛇咬般迅速收了手,脸色一正:"为兄突然想起还有事要与师弟相商,美人儿回见!"说罢便是脚底抹了油,快跑并着轻功,人影片刻便出了视线。
  武冰:"……"为什么他每一次都让我有一种,我调戏了他的错觉?
  楚衎乃是先帝的叔父,一度权倾朝野,又因善于经商而富可敌国。先帝的母后一向不喜这位小叔,深知丈夫龙体不佳,过不了三两年便要腾龙西去。这小叔迟早要成摄政王,到时候的事情便不是他们孤儿寡母说了算了。遂三天两头便对先帝的父皇吹枕边风,在朝堂上找人给他下下绊,搅搅浑水。
  终有一日,楚衎的府中被搜出了与南夏国私通之书,被安了个通敌叛国的罪名,投入大牢去了。
  此事错综复杂,双方的证据接二连三,足足拖了有一年之久。最终查出此书乃楚衎门客所写,楚衎虽非主犯却也脱不清关系,抄了家产削了王号贬为庶民。此后不足半年,楚衎因病去世,其一双子女亦莫名一夜暴毙,被旧友收了尸草草下葬了。
  一世王爷落到如此萧瑟地步,直令人叹惋最是无情帝王家。
  顾东旭趴在床上,惬意地眯着眼,时不时瞥一眼身旁的李霁:"被抄家了?那他的家产岂不是都充入国库去了?"
  李霁看着他全无戒备的样子,不动声色地向他挪近一些,屁股已贴上他腰侧:"也不尽是。抄来的大多都是珠宝现银,楚衎喜欢字画古玩,收藏不少,也不知藏去了何处,抄来的清单上并没有那些。"
  顾东旭莫名地看了他一眼:"你挤我进去做什么?"
  李霁讪讪挪出来一些,继续道:"譬如前朝名家王景的《有凤来仪》图,当年楚衎在扬州一掷千金为此画,闹的世人皆知。可是小时候我同皇上特意去国库中命人校对过,当年根本未查到过此画。"
  顾东旭奇道:"既然大家都知道东西在他手上,当年抄家的人怎么没发觉少了东西?"
  李霁无奈的摇摇头,一边又向他挪近:"妇人视短,一心一意只想扳倒他,并未想过借故求财,故根本不甚在意。"
  顾东旭专心听着此事,也不顾李霁再次贴上他的身,诧异地嚷道:"妇人?……你是说先帝他老娘?莫非这件事是栽赃陷害?!"
  李霁连忙捂住他的嘴,做了个轻声的手势,一脸暧昧:"国事莫妄议。"
  顾东旭作了然状,瞪眼看着他,半晌后总算忍不住将他的手推开:"小六……"声音却是喘气不匀。
  李霁媚眼如丝,乖巧地应声道:"嗯……"
  顾东旭脸色潮红:"你……说归说,为什么趴在我身上?"
  李霁暧昧的脸越靠越近,唇几乎要贴上他耳后:"道长……你的脸色为何这样红?"
  顾东旭无语:"……憋气憋的,你方才捂我嘴就算了,为什么连鼻子一起捂上?"
  李霁:"……"
  顾东旭一脸疑惑的看着他,突然恍然大悟:"啊,瞧愚兄愚钝,忘了小六你身体不适!说了这么久,你一定是困了罢!"说罢翻身向里滚了一遭,拍了拍身旁的空位,大大咧咧道:"你困了就躺这罢!"
  李霁脸色瞬息万变,终于定在惊喜,将外袍匆忙解去便翻身躺了上去。
  顾东旭依旧趴着,脸朝着他,友善的笑了笑:"我也有些困了。"
  李霁脑中瞬间过尽千帆,极力想着若是换了倌楼小倌,眼下该说些什么才好让恩客如狼似虎。
  ……
  半柱香过后,李霁脑中灵光一闪,偏过头看向共枕之人:"顾……"
  那人已是鼾声微起,涎水挂在嘴角,晶亮得泛着光彩。
  李霁沉默了半晌,困难的转过头看向枕上,自己的青丝湿漉漉搭在竹枕之上,已被涎水粘成缕状。
  李霁:"……"
  第二十八章
  李霁一觉醒来,身旁躺的人已不见了。他虽是睡了一阵,依然觉得浑身乏力,身体里说不出的不适。他迷迷瞪瞪披上外袍,预备回了自己房中再睡,推开门便瞧见顾东旭与崔少宴两人坐在院中交头接耳地说些什么。
  崔少宴背对着他,虽看不见神情,依然听得出语气不悦:"被抄家了?那他家的宝贝岂不是都躺在皇宫高院里?唉……老二,这就不是为兄力所能及之处了,看来要麻烦老二你出马了。"
  顾东旭身子颤了颤,道:"老大,你太看得起师父了。"
  崔少宴奇道:"关师父什么事?"
  顾东旭正经道:"徒不才,师之过。"
  崔少宴:"……"
  顾东旭摸了摸后脑,又笑道:"小六说楚衎家的宝贝没有被抄去,老大要的东西若是不在他后人手上……大约就有老大的用武之处了。"
  李霁不禁走上前,出声道:"衎王他没有后人。"
  崔顾两人俱是一怔,转头见了他,倒也不甚避讳。崔少宴脱口而出:"楚衎埋在哪?"
  李霁怔在原地。这句话……好耳熟啊。
  顾东旭见李霁一脸吞了苍蝇的古怪,忙干咳了一声,道:"小六,二哥与你大哥对楚衎此人甚是好奇,故想去他居处拜会拜会。"
  李霁听这"大哥""二哥"不由打了一阵寒颤,听他此言更是一阵恶寒:"拜……会?"
  崔少宴对他说辞亦是无语,忙出声道:"扫墓,扫墓。"扫清你的墓室!
  李霁努力正色道:"自他一家亡故后,皇上不曾派人替他入殓,只道是逐出了皇家的庶民,已断了干系,无道理让他入土皇陵。他一家的尸身还是故友去收的,埋在了哪里没什么人清楚。"
  崔少宴一脸失望,顾东旭安慰似的拍了拍他背。
  李霁瞧这两人古怪形容一阵无语,复又继续道:"衎王的亡居本官不大清楚,不过他生前故居两位也许曾经路过也说不准。"说话间却是似有若无的看着顾东旭。
  顾东旭不甚在意,随口问道:"噢?哪里?"
  李霁微笑:"先皇贪图省事,王府解封之后换了门匾,如今已改作了——周府!就是中书令大人周俊臣的府邸,不晓得顾道长与崔道长可曾经过瞧过?"
  李霁只知晓崔少宴乃是顾东旭同门师兄,也就顺带将他一并称作了道长。崔少宴听了脸色一阵古怪,几番张口倒也并未出声纠正。
  顾东旭神色刹那僵了僵,旋即又恢复了嬉笑,一脸痞相地望着李霁:"噢?下回出府我就去看看。小六说以前楚衎富可敌国,想必如今周府也该是富丽堂皇?"
  李霁耸了耸肩,挑了处石凳坐下:"衎王之事到如今也快三十年了,衎王府荒废了二十多年无人打理,先帝觉得那处阴气太重,恐有怨灵,故一直未将它封出去。六年前周大人还是个礼部侍郎的时候,先帝才将衎王府封给了他。"
  崔少宴有些诧异:"看来那周俊臣很是受宠?礼部侍郎是很大的官吗?"他即便不明白这些官职爵位,听起来也晓得王爷应该比侍郎大许多。怎么看周俊臣都是得了大大的便宜。
  李霁垂眼笑了笑,缓声道:"那时候……倒不是如此。我方才说了,先帝觉得衎王府阴气重才一直未将它封出去,旧王府再大再好,也无人愿意打它的主意——谁愿意去触那个霉头呢。周俊臣初入官场时走的不是什么正道,似乎国舅大人的挚友之子,短短两年便被提携至礼部侍郎。先帝不愿与外戚冲突,也看不惯这些营私舞弊之事,便迁怒到了周俊臣的头上。先帝在朝上时时讽刺礼部,压的礼部众人人心惶惶怨声载道,更是几度当朝斥责周俊臣,后来又违背旧制将衎王府封给他做府邸,以示不喜。"
  顾东旭听他话初铺垫,似有转折之意,忙问道:"后来呢?周俊臣如今怎么官比你还大?"
  李霁似是回忆旧时,微微蹙眉:"那时候我尚年幼,多的也记不清了。那时候许多人都说,周俊臣曾是个诤臣,几回在大殿之上与先帝争锋相对,大怒龙颜。也不晓得先帝是否忌惮国舅,倒也一直没有动他。直到四年前重立储君之时,周俊臣力荐三皇子——也就是当今圣上为储,其实在那个时候……倒也是荒唐的。何况他区区一个礼部尚书,说起来,也是有些越职的。大约是先帝欣赏他的……呃,直言敢谏,接连三日不朝,接着便当真将三皇子立为储君,又将周俊臣调至中书省。之后一年他便在中书省中调任,先帝驾崩前,将他擢为中书令,也就一直做到了今日。"
  崔少宴听得一阵云里雾里,一堆官名听得他一个头两个大,一头乱麻。
  顾东旭蹙眉沉思,努力疏理这其中关系。他倒也不比崔少宴多懂多少,只是这几日耳濡目染了一些,又因为事牵周俊臣此人,总要多上些心。半晌后才喃喃问道:"中书令这官……到底有多大?"
  李霁抬眼看向他:"大约相当于旧时丞相罢。中书令一职本应两人担任,之前一位张大人年迈病逝,皇上一直未物色到合适人选,也便一直空着,由他一人掌了。"
  顾东旭一直敛着目,若有所思状,看不出其他神情。
  崔少宴却是大不满意:"格老子地,怎么说到什么官名上来了?小六你就不知道是谁收了楚衎的尸?"
  李霁哭笑不得:"崔道长怎么如此关心衎王的陵寝?似乎是被他府中一位忠心的管家收去了。下人没什么钱财,衎王府又被抄了,想来衎王的陵寝也是羞于见人的,不提也罢。"最后一句说的倒像是意有所指。
  崔少宴虽说不满,嘟囔了几句也便不好再说什么了。
  顾东旭突然抬头,状似漫不经心的问道:"那有什么官比中书令还大么?"
  李霁失笑:"大?"有些头疼的抓了抓头发:"这……不是这么比的。若是封王封候,论品阶自然比朝中诸官要高,可实权这一回事便说不好了。譬如战乱之年,兵部傲视其他五部,甚至礼部户部形同虚设。可若是太平盛世,又是另一番说法了。总之,中书省的确是个重省,只是皇上这两年也着实……削弱了中书省不少势力。"
  顾东旭抬眼望向他,神色竟是难得一觑的认真:"李大人是中书……侍郎?比起周俊臣如何?"
  李霁微微蹙眉,亦是正色道:"若是中书省中,侍郎仅此于中书令一职。"
  "噢?"顾东旭懒洋洋地斜靠在桌子上,眼神却未变:"我听外面人说李大人恩宠正隆,既然中书令还空了个位置,皇帝干嘛不直接将你补上去?"
  李霁被他一声"李大人"称得一双秀眉拧的更拢,不动声色地看了看四周,竟是咬着牙实话道:"服众!我甫一回京便认中书侍郎一职,已是非议四起,不过仗着家父名号才无人敢明议。"
  顾东旭笑了笑,挑眉道:"李大人这么说,好像这中书令早晚要掉到你囊中?"
  这话中不免有激将的味道。李霁深吸了口气,定定盯着他双目,掷地有声地咬牙道:"自然!"
  顾东旭再度垂下眼,双眸隐在长睫的阴霾之下,轻声道:"多久?"
  李霁已被他这一串问话逼的胸中翻涌,双手激动得有些颤抖,阖了眼调整一番呼气,定定吐出四字:"一年之内!"
  这话若是被旁人听去了,定是要下狱的罪名。李霁眼见鱼甫绕饵游动摆尾,又怎能轻言放弃,自然是要赌上一把的。只是也不晓得这一注下的够不够分量。
  顾东旭笑了笑,轻声道:"那真是要恭喜小六了。以后你发达了,千万别忘了我们这些拜了把子的兄弟。我且不说,记得给小四封一个'绝世英武大将军'……'之骡'的称号就行了!"
  李霁骤然瞪圆了一双桃目,不敢置信的看着他。方才似有若无之间,竟听得他一声轻叹,却又不着痕迹,无处可寻,仿佛倒是自己的幻觉了。
  半晌才苦笑道:"啊咧,其实我没有听出来顾道长是想自己被封一个'绝世英武大将军',我真的什么也没有听出来。"
  顾东旭故作惊讶道:"小六!二哥我是这样的人么?"又附上去轻声道:"其实飞天英勇大将军也可以的。"
  李少希与少勇不知何时已站在三人身后。李少勇瞪着眼睛嚷道:"飞天英勇大将军?"
  李少希不屑的撇撇嘴:"……的娈童还差不多。"
  李霁:"……"
  崔少宴:"……"
  顾东旭无力扶额:"你们怎么在这里?"
  李少希有些委屈的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来:"爹爹让我们学诗词,今日要交三首,我和少勇怎么也写不出来,就来找霁哥哥帮忙。"
  李霁脸色一沉:"叔父让你们学这些,自然是为了你们好,又怎好走旁门左道,请人代做?"
  李少希委屈的一瘪嘴,圆圆的眼睛登时变得水汪汪,泪水在眼眶中打滚。李少勇站在一旁绞着衣服下摆,亦是一脸哀伤:"如果做不出,爹爹定是要拿藤条来抽的。"
  李少希再也忍不住,"哇"地一声嚎啕起来:"娘,呜,娘走的早,谁都欺负我们!连霁哥哥都不疼我们,呜呜……每次爹爹打我们都只有少勇护着我,呜……你们统统都是坏人!!"
  李霁被她嚎的一阵阵头疼。顾东旭最见不得的便是孩子哭,手忙脚乱的安抚道:"霁哥哥不帮你们,我帮你们写不就是了!"
  一语既出,四周登时静了下来。
  李少希的嚎啕瞬间止住,泪眼婆娑的双眼透出一丝狡黠的光彩:"真的?"
  李少勇单纯的小脸上写满了期待:"真的?"
  李霁一脸将信将疑的打量着他:"真的?"
  崔少宴一脸幸灾乐祸的看着他,语气满是戏谑:"真的?"
  顾东旭摁住青筋直跳的太阳穴,咬牙切齿道:"真的!"
  是夜,李霁特意吩咐厨娘将晚膳的油水提的十足。顾东旭也不客气,将桌上荤腥风卷残云扫荡一空,想起晚上即将挑灯夜读,便恨不得一顿餐就将李中儒吃穷,穷到雇不起教书先生最好!
  待到月上柳梢头,诸房的烛火一盏盏灭了,唯余一间客房火烛摇曳,在风中凌乱。
  顾东旭伏在案头,强撑起眼皮,揉着鼓胀的腹部直哼哼。
  展开宣纸,随意蘸了蘸墨,将案头的《诗词格律》翻到《如梦令》一篇,藉着昏暗的烛火歪歪斜斜写下一首小令:
  "一锅肥肠下肚,撑得现在想吐!
  试问掌勺人,肥肉是否太厚!
  泻肚,泻肚,腹中雨狂风骤!"
  第二十九章
  写完了诗,他揉着酸胀的眼睛走到床边,几乎是沾枕便入梦。
  这一夜乱七八糟梦见了许多。
  李霁被缚了四肢捆在一根大梁上,周俊臣面目狰狞地向他手中强塞一柄雪花刀,狞笑道:"砍他!挖出他的心肺来!"又指向一旁目光炯炯的狼狗:"拿去喂狗!"
  他接了雪花刀的手有些发颤——即便是在梦中,也觉的出那份怕与无奈。
  周俊臣一声渐高过一声,竟是越来越凄厉:"杀了他!杀了他你便是我的狗!我赏你骨头!"
  他握不紧那柄刀,却是甩也甩不开,被那尖细的嚷声驱着颤抖的步伐一步步向李霁靠近。
  他看见李霁脸上并无惊慌,只有未曾见过的阴鸷,声如蛊惑:"来,过来帮我,砍去我身上的绳索!他是恶人,你知道,你不愿为恶,不如我来帮你。"
  他冷汗涔涔,几番张口欲言,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握着刀柄越走越前,堪堪停在李霁面前。
  李霁抬头看着他,笑容无害,柔声道:"只要你帮我,我不会怪你的。"便是这笑容,更将他逼的心惊胆颤,举步维艰。
  周俊臣已是疯狂嘶喊:"砍他!我要见血!一刀一刀的折磨他,绝不可赏他一个痛快!"
  他的手一抖,明明是向捆缚双手的绳索砍去,却偏了线路,在李霁身上划出一道长长的血痕来。
  李霁吃痛,抬头定定望向他,眼中怨愤稍纵即逝,又是一副循循善诱的神情:"我如今正得恩宠,你过来帮我,我既往不咎。"
  明明是温意的眼神,却盯得他浑身发凉。
  梦中的凉意浸入心底,又返到一寸寸肌肤上,清清凉凉。
  顾东旭朦朦胧胧睁开眼,丝被划过身上□的肌肤,引起一阵微不可见的颤栗。
  他翻过身,同昨天清晨一样,身旁躺了个人,手搭在他裸腰之上——李霁!
  李霁察觉身旁人醒来,故作困倦地抿了抿嘴,假装方才转醒,睡意朦胧地扯出一个微笑,语带慵懒:"顾道长,早啊……"
  顾东旭阴着一张脸看着他,直待他将眼皮统统揭起来,才咬牙切齿道:"李小 六!!我的亵衣呢?!"
  李霁昨夜在窗外看了他许久,见他对着一叠宣纸畴眉不展,直等到更深露重也不见他躺下,撑不住睡意只得先回房歇了。
  早晨特意起了个大早,蹑手蹑脚走到顾东旭床上躺下。思来想去又怕他根本不放在心上,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将他亵衣亵裤轻手轻脚的褪下,这才心满意足的阖了眼继续补眠。
  好在顾东旭浸淫在梦境之中,李霁解了他衣衫也不曾感知。却是李霁触了他背上冷汗,微微蹙眉:他究竟梦了些什么?
  顾东旭一直沉着脸,只将李霁盯得发毛,困意全消,这才慢吞吞地从枕下取出一叠干净的新衣来。
  顾东旭只手接过,掀开被子下床去穿,大好□泄露无遗。
  李霁目不转睛地看着,顾东旭蜜色的肌肤折着晨光,不似自己一身豆腐白;他肩头圆润,线条柔和,不似自己一身清瘦;他腰际之下……
  李霁听见自己发出的吞咽声,明知不该再看,却移不开视线。
  顾东旭不经意间回头看了他一眼,见他紧紧盯着自己,倒也没甚不自在,自顾自穿上了衣裤——自小在陈阳镇随一干道士一同下河洗浴,看的被看的也不在少数,并不讲究这些礼仪羞耻。再者说,遮遮掩掩也已经晚了,该看的他剥衣之时想必也看全了。
  其实李霁褪衣之时,正值晨光昏暗,又提心吊胆生怕弄醒了他,也顾不得细看。眼下顾东旭大大方方,才是真正让他享了眼福。
  李霁虽未将自己扒的像顾东旭一般赤条条,也是衣衫大敞,堪堪褪到了肩膀,又自以为是的摆了个诱惑的姿势,将丝被欲拒还迎的掩着。
  顾东旭只是漫不经心的扫了他一眼,又移开视线继续穿衣。
  李霁脸色一阵难看,耐不住被忽视的寂寞,清了清嗓子开口道:"旭……你腰下……"
  顾东旭斜睨了他一眼,将亵裤穿好。
  李霁干笑了两声,声音不怎么自然:"你臀上那瓣桃花形的青色胎记生的真不错。"
  顾东旭再度斜睨了他一眼,视线将他上上下下扫了个遍。
  李霁连忙将丝被又向下拉了一些,前胸景致尽展无遗。
  顾东旭讥诮地指了指自己的前胸:"胸肌。"
  这话也不尽属实,他的线条的确圆润,腹部若隐若现几块肌肉,胸上却是平平坦坦的紧致。
  李霁莫名地看着他,喉间发出疑问的"嗯?"声。
  顾东旭将亵衣的腰带系上,又指了指李霁白白嫩嫩的身体:"……鸡胸。"
  李霁:"……"
  这一日整个上午,李府的人屡屡看见李家少爷追着顾东旭满府乱窜,逼着赶着要向他解释鸡胸到底是什么东西。
  若说前几日顾东旭还不明白,今晨这片春景也照得他心中了然了。
  李霁寸步不离地围着他转,奈何后臀骨伤未愈,使不出轻功甩开他。
  终是忍无可忍的找了处石凳一屁股坐下,又因触动伤口而龇牙咧嘴:"李霁!你到底想干什么?!"
  李霁笑容满面地在他身旁坐下,双眸清亮如水:"我喜欢你,跟着你,有什么不可?"
  如今的说辞竟与上回不一般,不是要你喜欢我,却是清清楚楚的"我喜欢你。"
  此话说出来,顾东旭不甚上心,李霁心中却是一根弦轻轻崩了一下,笑容略顿。
  顾东旭一脸苦相:"李霁,李大人,李大哥!你到底想做什么?小人愚钝,实在没什么价值值得大人欢喜。"
  李霁笑得促狭:"本大人惊才绝艳,就喜欢无用之人,方才衬的出我过人之华。"
  顾东旭脸色一沉:"六李子!你一大清早追着我聒噪不停,你就不觉得自己像什么?"
  李霁惊讶的扬了扬眉:"像什么?"
  顾东旭咬牙切齿:"死苍蝇!"
  李霁敛眉沉吟:"我是苍蝇,我围着你转,你岂不就是屎?这形容……恰当是恰当,却也不大好吧?"
  顾东旭气绝,恶狠狠地瞪着他:"你头晕不适好了?我看你怎么精神的很!"
  此话一出,两人俱是一怔。
  李霁的笑容只敛了不足转瞬,即刻又扯出一口白牙来:"还好还好,只是有些头晕反胃,比起不适的第一日已经好了许多,大约也是适应了。"
  顾东旭默然。这几日并非他下的药少了,而且李霁已渐渐有了抗药性,才不如第一日反应如此强烈。他言笑之间,都是强力压着不适,集中神智。一旦背过众人,依旧克不住胃中一阵阵恶心,头晕眼眩。
  顾东旭思绪一片混乱,李霁甩也甩不开,烦躁之间也不知说些什么,脱口而出:"我昨夜梦见你了。"
  李霁怔了怔,神色有些惊喜:"人说上半夜之梦大抵是心中所思之真事,下半夜胡乱搅和,梦境如同一锅乱粥,无甚意义也记不清梦了些什么。东旭既然记得,想来是上半夜之梦?"
  顾东旭面无表情的看着他,也不点头也不摇头:"我一睡下,就梦见你了。"
  李霁大喜,眉眼弯作一道好看的弧形:"这么说东旭竟对我十分挂心?"
  顾东旭依旧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缓缓道:"不过,我后半夜才躺下睡的。"
  李霁:"……"
  第三十章
  话已说破,恰巧李霁的头昏之症与顾东旭的骨伤使得二人都呆在府内。只不过一个赖着不走,一个望着高墙心有余而力不足。李霁索性光明正大的缠起了顾东旭,除了上茅房之外几乎形影不离。
  顾东旭伤在尾骨,只得靠自身修养调息,待它自行矫正愈合,无他法可医,也限了许多行动做不得——譬如,爬墙。
  顾东旭借上茅厕之名,费了千辛万苦爬上茅房后墙,一个吃力不准便从墙头滚落了下去,又是新伤旧伤一道算账。
  他龇牙咧嘴的扶着墙爬起来,看着好歹逃出的牢笼,不由咧嘴一笑:"哈哈……啊!"笑声戛然而止,笑容半僵不僵的挂在脸上,眼底印出一人摇着折扇笑眯眯地缓缓走近。
  李霁故作惊讶地抬起扇子半遮着脸:"顾道长!你不是出恭去了吗,如何会在此处?"
  顾东旭:"……"李霁,你眼睛都弯成一道缝了,不要以为拿扇子遮着脸老子就看不出你在笑!
  用膳之时,顾东旭眼看着碗中被李霁越垒越高,无力的放下筷子:"我为什么要同你一道用膳?"
  李霁眨了眨眼,又夹起一筷莴笋,在顾东旭垒成小山状的碗上犹豫了片刻,生怕再添一些便要倒下去,只得临时改了线路夹入自己口中,口齿不清道:"对啊,道长为何要同我一起用膳?"
  顾东旭无力扶额:"抱歉,我换个问题。你为什么要和我一起用膳?"
  李霁又眨巴一阵,总算咽下口中的莴笋:"道长确定你换问题了吗?"
  顾东旭青筋暴起,放下手中筷子就要走。
  "咕噜……"
  他身形一顿,深吸了两口气,又转身坐下:"好,承蒙李大人不嫌弃,愿意同小人一起用膳。可是李大人能否解释一下这一桌都是些什么?"
  李霁放下碗筷,莫名地看了他一眼,一个个菜色指过去:"清炒莴笋。""水煮山芋。""凉拌萝卜丝。"……
  李霁爱吃素,少沾荤腥,伙房的人以前为他备菜之时便是这些。如今他嘱咐了一日三餐要同顾东旭一道用,下人自然要将顾东旭来将就一下自家侄少爷。顾东旭却不知这些,从今早起——不,从昨晨起李霁所做之事便处处针对自己。他自不会相信李霁一句随口说出的喜欢,只当他发现了自己做的手脚而刻意如此为之,连这一桌清水的素菜也是要同自己过不去。
  顾东旭心底冷笑:是啊,一道用膳不就是警告我莫再下药了么?
  李霁菜名报到一半,顾东旭突然发声打断道:"我下过田。"
  李霁莫名:"什么?"
  顾东旭斜睨了他一眼,懒懒道:"我只是想告诉你,我认识萝卜、认识莴笋等等,我想我还亲手把他们从地里□过。至于是凉拌的还是清炒的,反正没油也没盐,都一样。"
  李霁讷讷地收回手,干笑道:"噢,我以为切成了条和块,道长就不认识了。"
  顾东旭深吸了一口气,更确信李霁不过在作弄他。自我宽慰了一阵,也便将就着将碗中高高的饭菜统统扒拉下肚。
  用完了午膳,顾东旭百无聊赖的倚坐在府中一亭晒太阳,李霁笑眯眯的在他身边坐下,依旧寸步不离。
  顾东旭懒洋洋地看了他一眼:"你这么白,就不怕晒黑了?"
  李霁又将扇子挥开遮脸,只露出一双弯弯的眼睛:"顾道长是喜欢人家白一些,还是黑一些?"
  顾东旭毫不犹豫:"白!"这样你就可以滚了吧?别来妨碍老子晒太阳!
  李霁眉眼更弯:"原来道长早就喜欢在下,在下真是受宠若惊。既然如此,在下便更舍不得离开道长半步了。舍命陪君子罢!"
  顾东旭翻了个白眼,懒得与他再争,只半阖半睁着眼,仰躺在长椅上晒走一身不悦。
  难得李霁也不再说什么,挑了他对面的长凳坐下,慵懒地倚在亭柱上,神情放松。自来了京城之后,已许久未有如此心境。什么也不想做,静静任时间从指缝游走,一点点修复支离破碎的心与感情。
  每每到了这种时候,才会觉得,有些事情的确已过了许久、许久。然而人一旦清醒起来,那些事情便又近在眼前了。
  总有许多人,耗尽生命几十载,却只为了过去几载间遇见的人、事而活。许是抛不开故情,许是放不下旧仇,便要费上数倍数十倍的代价去求一个了结。大约这世上只有初生之人才为未来而活,而其他人却要为了过去而活。
  悠闲难得、难得悠闲。两人各占了庭院一隅,时而睁开眼看见对方依旧在那,相视一笑,又静静沉浸入自己的世界。
  没有算计,没有利用,连情绪也没有。
  这一坐,便是一整个下午。然后各自醒来,还要为了各自的心事而活。
  晚膳的时候,李霁依旧赖着顾东旭一起用。
  顾东旭无奈,中午塞的一肚子青菜萝卜不消一个时辰便化尽了,早已是饥肠辘辘,只得指望夜里去伙房偷两个窝头来垫垫腹,若是运气好,大约还能蘸蘸锅底剩油。
  小厮将菜饭送上来,果然还是中午的菜色——却多了一碗红烧肉!
  顾东旭简直是热泪盈眶,抄起筷子强风过境一般扫荡,眨眼功夫一碗红肉便要见底。
  李霁嚼着脆生生的茭白,扳起指头算了算日子,若有所思的问道:"顾道长……你可有什么喜爱的物事?"
  顾东旭努力动着腮帮子,头也不抬:"鸡鸭鱼肉……唔,豺狼虎豹也可以试试。"口中还未咽下去,筷子又伸向另一块红烧肉。
  李霁哑然失笑:"除了吃的,还有什么?"
  顾东旭想也不想,又向下一块红烧肉发起进攻:"值钱的就喜欢!"
  李霁无语,忙替他夹了些青菜:"搭配着吃,小心噎到了……就没有明确一些的物事?"
  顾东旭终于停下筷子,抬头有些警惕地看着他:"你想做什么?"
  李霁笑了笑,道:"没什么,不过问问罢了。"
  顾东旭索性将筷子放下,直直盯着他:"若是我喜欢,你就能弄来给我么?"
  李霁耸肩:"那也要看是什么罢?若是力所能及的,倒是无妨。"
  顾东旭牵了牵嘴角,未再说什么,将李霁方才替他夹的蔬菜吃了,继续埋头吃饭。
  我喜欢的已失去,谁能将他还给我?
  这一餐,无人再言语。
  晚上宫中来了人,说是替皇上来探望李霁的病情。李霁无法,只得暂别顾东旭,自己一人去见客。
  顾东旭总算甩了拖油瓶,乐得自在的跑去崔少宴房中串门,却见易谷也坐在屋内,两人交头接耳的不知说些什么。
  崔少宴见他进屋,示意他将门阖上,招他过去一道议事。
  崔少宴道:"小七,你可知道楚衎此人?"
  易谷茫然地摇头:"不清楚。"
  崔少宴叹了口气,有些懊恼的抓抓头发。
  顾东旭奇道:"老大,这《有凤来仪》图是什么宝贝?你就这么想要?"
  崔少宴恹恹道:"我只是……"
  易谷突然出声:"有凤来仪图?唔……好像在我家铺子里。"
  崔少宴:"……"
  顾东旭:"……"
  "啊!"崔少宴大叫一声:"真的假的!难道小七是楚衎的私生子不成?!"
  顾东旭嘴角抽搐:"你家不是棺材铺么,怎么什么都有?"
  易谷一脸正经的反驳道:"我爹姓易,叫易稻!唔,爹爹在的时候打了许多口棺材,买不起的便送给人家,爹爹说人死后什么也带不走,有个安身之处便足够了。其他从地穴下得来的东西,大多也放在铺子里。爹爹说,既然开铺子,便是别人需要什么卖什么。"
  顾东旭恍然大悟:"难怪招牌上什么字也没有!"顿了顿又道:"既然是卖,你第一回又为何不收我钱?"
  易谷偏了偏头,清亮灵动的眸子一闪一闪:"我喜欢你,自然不收你的钱。"
  顾东旭心头一暖,笑的竟有些羞赧。
  崔少宴不爽:"喂喂喂,你们有没有觉得喧宾夺主了?明明是老子我在问画的事情!小七你在哪得的画?"
  易谷想了想道:"只是一处新近的普通小墓,连地宫也没有。我见那画画工细致,用彩恰到好处,就将画取回来了。"
  崔少宴凝眉想了想,与李霁说的倒也相符。遂兴奋道:"小七!那画给哥哥可好?唔,我拿东西与你换,你想要什么?"
  易谷笑道:"少宴哥哥想要便给你罢。明日少宴哥哥随我回一趟店铺去取便是。"
  顾东旭见两人高兴,反倒有些替楚衎惋惜:"堂堂一届王爷,最终也不过草草埋了,纵是有一副名画陪葬……也还是可惜了。"
  易谷微微蹙眉,两道秀眉轻挤朱砂:"……其实,也不止一副画的。"
  崔少宴登时两眼放光,捉住他的手,激动得声音发颤:"还有什么?听说那王爷生前网罗了世间不少珍奇宝贝!"
  易谷作惋惜状耸了耸肩:"……其实除了画,还有个女童一并葬在底下。如果少宴哥哥有兴趣……"
  崔少宴立即甩开他的手,嫌恶状抖了抖。
  顾东旭见两人调笑,却是若有所思。李霁曾说,楚衎有一子一女,都在一夜之间暴毙。若易谷所掘之墓当真是楚衎的,那女童想来便是楚衎之女。那楚衎之子又埋到何处去了?莫非因是男子而不与父亲合葬?又或者……
  第三十一章
  入夜之后,顾东旭在床上已躺了一阵,又爬起来将屋门打开,确定门外无人候伏,这才将门窗阖紧了,拴上门闩。想了想,又搬来一张椅子抵住门,这才安心躺下。
  不消片刻,便是酣然入眠。
  李霁连夜被宫人请入宫去。
  一路轿子赶得急,难免有些颠簸。若是换了往日,倒也无妨,然而李霁如今正是晕的慌,只单单坐着并无碍,神智集中片刻便止不住神游天外去,被轿子一颠,更是翻江倒海的恶心。
  好歹入了宫,李霁被人从轿中搀出来,而后搀他的太监便松了手——轿落在午门口,离寝宫已不远了,原本这年纪轻轻的官员也是最不愿人前扶后拥的。
  走出没几步,旁人便觉出了有些不大对劲,李大人今日走的步子竟是不大稳当。再看他脸,天色黑漆漆的也瞧不清楚颜色,倒是神色十分不对劲。
  宫人瞧出端倪,急忙上去搀扶的时候已是晚了一步——李霁膝一软,人毫无征兆的便扑到地上去了,竟是连惊呼之声也未发出!
  宫人吓的失色,手忙脚乱的将他搀起来,只差没抬起他两条腿,将他当个担子抬去皇上住的清宁宫。
  李霁晕晕乎乎之间,只觉眼前景物变的迅猛,转瞬之间已脚不沾地的被人架到清宁宫中了。
  宫外灯笼之火摇摇曳曳看不真切,宫中却是点了个火烛通明。楚元秋乍一看李霁脸色,也是吃了一惊:"阿霁,你怎么了?"
  李霁肤色本白,若不仔细瞧,也辨不出苍白与白皙的区别来。然而他唇无血色,长眉紧蹙,一副隐忍之色,纵使不通医术之人也瞧出了他的不对劲。
  他被轿子颠的头晕目眩,又被人连扛带拽的抬到清宁宫,更是雪上加霜。缓了好一阵才瞧清楚眼前立的竟是年轻皇帝,甫一开口,吐出的第一字竟是"呕",一口秽物立时倾了出来。
  他晚膳吃的原本就不多,只呕出一口秽物,接着便是好一阵干呕,光吐酸水。只觉肠胃之中凤翔鸾舞,真真是难受极了!
  楚元秋脸色更沉,也不嫌气味不好,看着他吐干净了,才召宫女将地上清扫干净,拉着李霁朝里间走。
  他不召太医来诊,只因太医早已在宫里候着了。
  张太医先替他包扎了方才跌下时蹭破的皮,接着一脸凝重的替他搭了一时的脉,查了他舌苔,还十分敬业的沾了李霁方才呕出的秽物放至鼻下嗅过。李霁见他简直有将污秽放入嘴中尝尝滋味的可能,自己先恶心出了一身鸡皮疙瘩,索性阖了眼不去看。
  楚元秋沉着气看他捣弄了半天,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张合,如何?"
  张太医收紧了两道白眉,犹豫道:"似乎是……番木鳖。"
  楚元秋一怔,旋即暴怒,李霁躺在他一旁,似乎也察觉出他身边气海翻涌,怒火灼人:"番木鳖?!这狗养的畜牲,下手倒是狠!"
  李霁竟是不可自抑的勾了勾嘴角。楚元秋这一回果真是气急了,他平日为避堂兄的讳,从来不拿"畜牲"一词来骂人,反倒是"禽兽"骂的欢畅,仿佛骂的就是那腻着他堂兄的白面公子。
  他吐了一通,神智倒是清明了许多,还觉出了些神清气爽的感觉来,故依旧是嬉笑的模样:"若真是狠心,皇上现在只能替微臣收尸了。反倒是那下药之人对微臣十分抬举,将臣与陇西郡公放到一并论了。"
  陇西郡公说的正是南唐后主李煜,世传他乃被宋太宗以牵机药毒害。牵机药正是以番木鳖为主,轻则头晕头疼、胸部胀闷,长期服用则伤人神智。若是下的重了,全身痉挛,双瞳紫绀,猝死也不在少数。
  竟是牵机药么……
  李霁笑容不由变的有些苦,心中说不出滋味来。
  楚元秋瞪了他一眼,眼下也无心同他不正经,挥手让张合退下。
  张合仿若未闻,一脸凝重的又查了李霁一番,竟当真以指尖蘸了李霁呕出的秽物,放入口中。
  李霁甫一睁眼,就看到这幅光景,不由一阵寒颤,哆嗦着嘴皮别过脸去。
  "这似乎……又不是番木鳖。"张合依旧是一脸迟疑,竟不敢妄下断论:"李大人的症状与中了轻度的番木鳖的症状十分相像,又不尽似。这秽物中的确有药物,与番木鳖也是十分相像……皇上恕罪,微臣实在下不了断论。"
  张合已是一把花白胡子,太医一职担了三四十年,为人一向刚正不阿。其他且不说,由他经手保胎的孕妃全都安然产下子女,无一意外。
  楚元秋除了李霁之外,并不信人。连授密旨、与李霁在宫中交谈也要偷偷摸摸、打尽哑谜,生怕让卧底钻了空子。他也并不是知晓哪一个是周俊臣的人、而刻意留在身边松懈敌人戒心,只是单纯的不信任何人而已。侍寝的妃子也许是周俊臣买通的,宫里的太监也许是周俊臣的耳目,服侍他的宫女也许手里藏了毒簪要害他……总之,他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可在他眼里,偌大的皇宫之中竟是没有一个人的!统统都可能是鬼!
  此番找来张合,也是将信将疑的赌了一把。毕竟这整个太医院中,也只有张合看来较为可信。
  他听闻李霁身体忽然不适,便猜到其中缘故。特意在太医院众目睽睽之下召了张合入宫,又连夜将李霁召来,一来是想借人口舌给周俊臣一个警告,他并非无所察觉。二来也当真是关心李霁,生怕他有个什么闪失,自己的左膀右臂便生生被人卸了。
  楚元秋忍下怒气,对张合道:"这是什么意思?张大人既然下不了断论,凭什么说这不是番木鳖?"
  李霁不由竖起了耳朵,听的分外仔细。
  张合一脸凝重,不惧的看着楚元秋:"凭微臣……三十五年积淀出来的直觉。"
  楚元秋深深吸了口气,一腔怒火竟有些灭势,不由自主有些相信张合的话:"那它的效用与番木鳖又有什么差别?"
  张合道:"番木鳖此药,除了伤人神智,亦要损人肌肉经脉。臣方才检查李大人身体的时候,他的肌肉并无萎靡的迹象,只是脉象微弱,神智也不大清醒,这两点倒是与中了牵机药的症状一致。"
  张合走后,楚元秋坐在李霁榻旁,四周张望一番,又起身查过房外的确无人潜伏之后,走回李霁身旁坐下,极轻声道:"你知道是谁下的药么?"
  李霁睁开眼,目光闪了闪,牵起一个微笑,轻声答道:"皇上放心,此事臣自有计较。"
  楚元秋微微蹙眉,盯了他一阵,道:"如今已是七月了。"
  李霁顿了片刻方才出声,依旧是那句:"臣自有计较。"
  楚元秋的脸色不大好看,许久之后轻轻叹了口气:"你坐不得轿子,今日就歇在宫里吧。"
  李霁做出一脸苦相,耸了耸肩:"看来是臣没有那个富贵命,好好的轿子坐不得,以后只能苦了两条腿了。"
  楚元秋情知他是要逗乐自己,也就给了面子的牵起嘴角,轻轻推搡了他一把:"过几日就是七夕了,你今年打算同谁去过?可要朕替你指一门亲事?"
  李霁嘴角抽搐:"不过五六日了,难道皇上要今日指了,让我明日就娶过门去?"
  楚元秋挑眉:"当然可以!去年收回来的那位夏贵人,两个月提了三次,要朕替她那中书省任职的堂兄换个好差事,扰的朕不厌其烦!指给你罢了,三品的堂兄她求不到,求个三品的夫君也算便宜她了!"
  李霁不屑地撇撇嘴:"皇上收那么多女人做什么?"说着打了个哈欠:"那个夏贵人我前不久进宫时到恰好遇见过,皇上你自己好那个相貌,塞给微臣做什么?"
  李霁说的不经心,楚元秋脸色却是骤然一变,笑意瞬间便敛了,仿佛被人触了逆鳞一般怨愤。
  李霁觉出身边人异样,还想再说什么,到底缄口未言。硬撑着爬起来道:"罢了,微臣今日还是回去睡罢,让他们轿子行的慢一些,倒也无妨。"说罢嗓子一捏,娇嗔道:"皇上要是真的体恤人家……就好好放人家几日的假,成天那么多公文压败了身子,还不是皇上心疼嘛……!"
  楚元秋收了眼中寒意,斜靠在一旁,轻佻的挑起李霁下巴:"唔,那倒是可以。阿霁既然是被公事压垮了身子,朕自然要让你消遣消遣。这样罢,从明日起,你每日来宫里替朕弹一曲《寒衣调》,朕许你十日不上朝、不批公文,只为朕弹曲消遣。"
  李霁脸一垮,终究是叫苦不迭地应了。随即让人上了一盆冰凉的井水擦过脸,白着小脸钻进轿子,回府去了。
  第三十二章
  不用干活的日子自然是好。
  李霁心疼地替自己红肿的手指上药,心念道:若是不必为那莫名其妙的皇帝弹莫名其妙的曲子,那就更好了!
  若是真的时时要听这首曲子,又何苦派临湘出去做什么任务!缺了他,就没人能做了不成?
  李霁抹完了药,正预备出去找顾东旭进行下一番死缠烂打计划,却见有人匆匆忙忙向他赶了过来——那是他许多日之前派出的探子。
  "噢?"李霁若有所思的看着手指:"那真正的徐溪月又是什么人?"
  探子道:"是混元派的一位小道士,听说自小与顾东旭青梅竹马,感情……非比寻常。两个月前顾东旭离开陈阳镇,一日后徐溪月也离开了陈阳镇。一个月前顾东旭回过一次陈阳镇,据说接了一份飞鸽传书,当日晚上又离开了陈阳镇,之后便在来京城的路上遇到了公子,还夺了公子的赤兔。"
  李霁沉吟片刻,道:"那徐溪月离开陈阳镇,又去了哪里?"
  探子道:"属下在陈阳镇问了许多人,徐溪月走前并未说去了哪里,只说是追人去了。那飞鸽传书也无人知晓是什么内容,只顾东旭一人看了。"
  李霁叹了口气,揉着眉心挥了挥手:"罢了,你回宫同皇上复命去吧。"
  如今乃是特别时期,想要派出城的探子须由得皇上亲自挑选,出城之前亦要搜过身,确认不被周俊臣的势力所控制。
  京城封了,百姓总要过下去,便离不开贸易往来。
  封城总不是良久之计。李霁总觉得皇上已知道了些什么,却并未告诉自己。若不然,好端端的又怎会突然封城?
  私心上,李霁也有些想瞒了楚元秋的东西——譬如,一切关于顾东旭之事。奈何那人总是天子,便是想瞒也瞒不住的。好歹眼下楚元秋对李霁将顾东旭收在府上的事情暂时未有微词。只是如今他已晓得自己中了毒,楚元秋并不傻,李霁不说是谁,他想来心中也是有数的。
  李霁心里也是七七八八的不定:皇上到底是怎么个心思,明明晓得了,不说也不办。反倒令人更是不安。
  李霁叹了口气,端起桌上预备的薄荷叶泡的茶饮了一口,又取了凉膏抹在太阳穴上,这才打起精神找顾东旭去了。
  崔少宴随易谷一起去他家铺子取了画,展开看过,心里大抵有了数:应该是真品!
  崔少宴不同于顾东旭。虽说是师出同门,两人要练的本事却不尽相同,要识的货也各有侧重。
  若是识玉识金银的本事崔少宴自然不如师弟,常常从地穴里揣出来的玉石首饰还要请师弟掌眼辨辨年限。可说起品瓷品字画,崔少宴一看二摸便知道个大概,顾东旭却是一窍不通——有谁出门又在怀中揣一只官窑青花瓷呢?便是有,那也不是顾东旭的分内之事——那叫抢,不叫偷。
  崔少宴得了宝贝,乐得捧着易谷滑溜溜的脸蛋便在他额间朱砂上口水淋漓的亲了一口。易谷也不介意,笑眯眯地抬袖揩了干净,随着崔少宴回李府去了。
  崔少宴得了画,乐颠颠地走进院子,见了武冰腰杆子直了许多,倒也丝毫不怕了。
  武冰与武火正双双坐在院子里大眼瞪小眼的进行心灵沟通,见那两人来了,武火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做示意——若进来的只有崔少宴一人,他是连看都不屑看一眼的。
  反倒是一贯热络的武冰僵硬地扭过脖子,一句招呼的话也没有。
  崔少宴也不避旁人,上前便轻佻地在武冰手上摸了一把:"冰美人儿……"
  武冰这几日早已习惯了他没个正经的样子,摸个小手已是连吃豆腐的程度都算不上了。
  武火眼神骤然一冷,手直直就往桌上摆着的佩剑拍,被易谷眼疾手快拦了下来:"火哥哥!"
  武火一怔,手便停在了半空中。
  武冰和崔少宴两人亦是吓了一跳,崔少宴下意识便要往后跳,又想起怀中的画,总算在位子上坐稳了。他心里暗暗擦了把冷汗:果然不吠之犬才咬人,还是我的冰美人儿好……
  他不急着将画拿出来,总要替自己留些筹码,若是底牌伊始便亮了出来,之后谈条件之时便占不得多少便宜了。他清了清嗓子,轻浮地朝武冰飞了个媚眼:"冰美人儿……五日之后你可有空?"
  武冰老老实实扳起指头算了算:"七月初二,五日之后……七月初七。"
  武火难得单独开了腔:"不行!"
  崔少宴被呛了声,头脑一热便忘了桌上置放的佩剑,想起自己头一回见武冰便赠了他一枚价值不菲的古玉给武火,腰板又挺了一些,狭起眼挑衅地看向武火:"武火兄台,不知那玉佩效用如何?"
  武火眼神有些迷茫,显然并不晓得崔少宴所指为何。
  "咳!"武冰有些心虚的咳了一声,眼神飘忽:"七七那日,崔兄有什么事么?"
  崔少宴笑得邪魅不羁:"我有什么事……"脸离武冰越凑越近,气息已喷吐在他耳畔,轻声细语:"难道美人儿还不知道么……"
  武冰脸上腾地着起一把火,武火眼中立即烧起一把火——他吃味了!!一道长大几乎是形影不离的兄弟,如今被人三番两次言语行动的轻薄,他心中酸出水来了!
  易谷突然"啊"地叫了一声,勾过众人视线:"那,冰哥哥被少宴哥哥占了,旭哥哥又被霁哥哥缠着,那岂不是只有火哥哥陪我了吗?"
  武火的眼神软了些,蠢蠢欲动要去摸剑的手安分了。
  崔少宴向七谷子投去一个感激的眼神,趁热打铁的捉住武冰的双手:"冰美人儿……你就抽一日,当做陪陪为兄可好?"
  武冰神色有些纠结:"让我陪崔兄倒也无妨,为什么偏要是七七那一日?"
  若说毫不动心,那也是骗人的,若不然冷着脸一脚把他踹开,依他的行事作为,也没什么情面可说。可那一点动摇来的说不清道不明,他自己不愿承认不说,也不足以冲动到被崔少宴牵着鼻子走。
  崔少宴眉目含情——数年来在倌儿姐儿中摸爬滚打练就出来的,不怕见者不动心:"你又何苦明知故问呢……莫非,美人儿就这么想听在下的剖心告白之辞?那……"
  武冰涨红的脸已可与李霁的袍子媲美,连忙打断呵斥道:"崔兄!无事献殷勤……"
  接茬儿的竟不是武火。易谷摇头晃脑地转着手指:"非盗!即奸!"
  武火:"……咔。"
  武冰转过头来的时候,只见易谷一脸惊慌的将武火的下巴阖上,立刻转身正襟危坐,此地无银三百两地偷瞄着武冰,生怕他怪罪。
  武冰有些头疼,却懒得出言指责了。连武火自己都不在意,他又能说些什么呢?
  崔少宴锲而不舍的粘上来:"冰美人儿……"手已伸向怀中,预备掏出最后杀手锏。
  武冰叹了口气:"好吧。"顿了顿又补充道:"……若是公子不反对的话。"
  崔少宴的手停在空中,戛然而止:"……"什么?!这么容易就搞定了?那画怎么办……
  第三十三章
  李霁在府中一处亭台寻到了顾东旭。
  顾东旭正是百无聊赖。先前被李少希与李少勇缠着放风筝,李少希三番两次故意将风筝挂上枝头,害他拖着残躯一而再再而三的上树摘风筝,扯得后臀伤口一抽抽的疼。若是再折腾一阵,想他再养十天半月也痊愈不了,便匆匆以上茅厕为借口尿遁了。
  好容易甩开两个小魔头,还未歇上一阵,又来了个头疼的大魔头。
  李霁折扇半遮面,一颠一颠走过来,在他脚边坐下。顾东旭认命的半支起身子,一手撑着脑袋斜斜看他:"小六,你笑的时候为什么总喜欢拿扇子遮脸?"
  李霁眉眼愈弯:"自然……是怕红颜招祸,才刻意稍加避嫌。道长或是喜欢,以后我便笑给你一人看。"
  顾东旭翻了个白眼,撤去着力的手肘,头又枕上石椅,随手指向石桌上的茶具:"唔,我刚要人沏来的龙井,你渴了就自己喝罢。"
  李霁顺着他指的看了一眼,石桌上置放了两个茶杯,皆是干燥的;茶壶里热气已不盛,显然是搁置了一段时间;再看顾东旭,慵懒的放平了身子躺在长椅上,俨然一副守株待兔的情境。
  李霁收了扇子,弯下身凑上去,鼻尖几乎凑上他的,挤眉弄眼的明送秋波:"道长若是愿意替我斟茶,便是白茶我也是如饮仙酿的。"
  顾东旭神色有些尴尬,故作嫌恶地推开李霁,没好气道:"爱喝不喝!"
  李霁被他推搡了也不恼,眼波微漾,含笑看着他。
  顾东旭被他盯得不自在,索性偏过头,眼不见为净的闭目养神。
  李霁垂下眼,静默了一阵,起身倒了一杯茶,刻意弄出些细琐的声响,径自仰头饮了,又走回顾东旭身旁坐下。
  顾东旭依旧是方才的姿势,阖眼小憩,脸浸润在阳光下,灿烂得很是扎眼。
  李霁挑了个舒适的姿势斜倚着,亦不再言语。他望着顾东旭的睡颜时而出神,时而回过神来,又仔仔细细将他端详一番。
  顾东旭的皮肤略偏麦色,鼻若悬胆,即便是浅眠之时嘴角亦是似有若无的悬了一个弧度——他笑的时候右边的嘴角总比左边勾的厉害一些,李霁以为这正是他一个俊秀青年看起来总带着痞气的缘由。其实顾东旭的相貌即便算得上俊朗,也不过比普通人稍许顺眼了一些些而已。甚至,若是见仁见智的说起来,不喜欢他身上那股痞气不羁之人对他横挑鼻子竖挑眼看不过的也不在少数。依他的容貌,决计是不足以迷惑人心、勾的人色令智昏的。
  李霁自小美人见的并不少,哪怕武冰武火的容貌也是不输顾东旭的——至少在李孔雀眼中,自己就比那臭道士,不,是江洋大盗好看了数倍也不止。
  那究竟,是为了什么?
  李霁略略泛起一个苦笑,轻手轻脚地挪过去,将他的头从冷硬的石凳上抬起来,枕上自己的大腿,抬手替他遮住艳阳。
  再看腿上人沉静的睡颜,他阖上眼,微微仰起头,笑得很是由衷。阳光侧打在李霁的脸颊上,镀上一层金辉,果然……很是好看。
  七夕之前,李霁又去了一趟中书省。
  贺连好几天未见他,失魂落魄一般,接二连三出了几个小岔子,被周俊臣劈头盖脸骂得狗血淋头。
  他曾两回提了礼上李府探望,却都吃了闭门羹。守门的侍卫说侄少爷身体不适,需安静修养,不见来客——这话倒的确是李霁吩咐的。一来他如今官运昌顺,难免有许多人趋炎附势聚合笼络,而他不喜应酬之事;二来访者众多,若他一一接待了,只怕死缠烂打的计划不得不付水东流了。
  贺连乍一见李霁,竟愣怔得回不过神来,反倒叫中书省一干同仁抢了先,凑上去或虚情假意或真假参半地嘘寒问暖。
  李霁气色十分不佳,连日的夜袭让他一对黑眼圈几乎要掉到鼻子下面,脸色是气血不畅的苍白。面子上却是礼数周到地微笑着一一与众人寒暄道谢。
  贺连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待众人渐渐散去了,他才怔怔的走上前,艰涩的开口:"李大人,你……还好吗?我……下官很,挂念您……"
  贺连这一句话字不多,却是李霁数日来听过的最为真挚的关怀。
  贺连往日对李霁都有一股近乎谄媚的讨好,而今日他有些恍惚地定定盯着李霁,眉目间少了低下的姿态,反倒将平时李霁一贯视而不见的真心刻画了个淋漓尽致。
  今时不同往日,李霁胸口有一霎不可自抑的抽疼——他不是不懂贺连的心思,只是习惯了心安理得置若罔闻,他一贯觉得这是同他无甚关系的一桩事体。可他今日竟是懂得比往常更多了些,仿佛自己也有了那种经历感触。
  李霁淡淡地一勾嘴角——只是勾起嘴角而已,连笑容亦算不上,神色有些刻意的疏离:"多谢贺舍人关心。想来再安心休养几日,便无甚大碍了。"
  贺连看出他的疏离,神色有些黯然,嗫嚅着还欲说些什么,李霁却不客气的绕过他,奔着自己的桌案去了。
  他此番来不过是整理一下几日的文案。虽说公务都有人替他办了,然而他歇过十日之后还是要回中书省的,总要了解这几日的大致事务。
  他这边慢条斯理地翻阅着公文,两道目光时不时在他身上扫过,一道光明正大,一道偷偷摸摸——光明正大的是周俊臣,偷偷摸摸的却是是贺连。
  周俊臣嘴角噙着笑,一副志得意满的神色,一双烟波水媚的眼睛不避讳地打量着李霁,偶尔李霁回视过去,他也不躲不避,大大方方地含笑点头:"李大人可要注意身子,若是累坏了,只怕有人心疼的紧。"神情写满了挑衅。
  李霁看着他小人得志的神情,暗自嗤笑了一声,心中大骂:庸才!
  面子上却是无缺可挑地回笑寒暄:"多谢周大人关心。"
  贺连的心思全不在公文上,一道空白的诏书摆在面前,过了半晌也未着一字。时不时欲言又止地偷眼瞧瞧李霁,又兀自叹了口气,将话吞了回去。
  李霁费了一炷香的时间总算理完了公文,慢吞吞地收拾了一番,起身向外走。
  走出不远,果然听见身后脚步蹬蹬,有人追了上来。
  李霁转过身,冷眼浅笑:"贺舍人还有什么事么?"
  贺连涨红了脸,小心翼翼地低声道:"李……我可以叫你李兄么?"
  李霁四处看了看,眼下虽说出了办公的厢房,却还未走出中书省的府门,周边四处有官员走动。他神色无波无澜:"若是私下里倒也无妨。本官比贺舍人小了数年,舍人若是不嫌弃,以后便称本官一声贤弟罢。"
  贺连苦笑:"是,李大人……大人上回请了下官一顿,下官一直寻思着若有机会也能请李大人一回。不知李大人后日可有时间?"说罢垂着头不敢正视李霁,神色纠结地支吾道:"若是李,李大人身体不适……"
  李霁心下了然。后日便是自己规划了许久的七夕佳节,不待贺连说完便打断道:"本官身体倒是无碍……"
  贺连猛地抬起头,一脸不可思议的惊喜之状。
  李霁胸口又疼了疼,努力掩去不忍之色,笑得灿若桃花:"只是本官早已有约了。后日可是七夕佳节……贺舍人竟然忘了,莫非没有佳人陪伴?"
  贺连眉心猛地一揪,竟是颤声的说不出话来。
  周边早有一些人刻意放缓了步子状似不经意地偷听着两人谈话。听李霁此言一出,当即有大胆不羁之人凑上来调笑:"咦?李大人虽说年纪轻轻未有家室,没想到已有心上人了!是哪家的姑娘,李大人打算什么时候请下官们喝喝喜酒沾点喜气?"
  李霁意味深长的笑了笑,想起那日春光溢室的清晨,又想起顾东旭流淌的线条与他臀上桃花瓣状的青记,竟是脸色绯红。
  众人见他羞涩,愈发胆大了起来,原本在一旁偷偷观看的官员也壮起胆子凑了上来一道说笑。只贺连一人脸色垮的不能再垮。
  李霁被众人簇拥着,余光状似不经历的扫过垂着头苦笑的贺连,心底暗叹了一口气:莫要怪我,感情便是要狠一些,人才好清醒的早一些,长痛总不如短痛。
  眼中流光溢彩,情思暗涌,笑得煞是明媚动人:"本官自小便常常有一个梦境,乃一位得道高人托梦传天机,说本官的那位有缘之人……臀上一块青色胎记,状似桃花。本官近日,果真是遇到了。故曰天缘天缘,天定缘分,真是不可不信。"
  众人即刻哗然,沸作一锅粥:"李大人出手够快,没想到已进展到这个地步了!那这喜宴今年我等是势必要吃的了!"
  更有胆大者嬉笑:"莫非李大人要同小李公子满月宴一道摆了?"
  人群之中,惟贺连一人脸色铁青,猛地深吸了两口气,胸口闷疼的几乎站不住去。
  众人围聚,难免将周边的空气弄的稀薄浑浊。李霁本就是强颜欢笑,太阳穴的青筋一抽一抽,思绪越来越不清明。他撑起神智,几乎是有些失态的拨开众人,猛吸了两口清新的空气,转身道歉:"本官身体尚未痊愈,今日便先行离开了。等诸位都有空的时日,本官自请众人来聚,权作赔罪。"
  诸人瞧出他神色不对,也只得讪讪散去了。这时辰应是办公之时,中书省众人皆惧周俊臣的阴阳怪气与心狠手辣,原本都是老老实实不敢造次的。今日是见李霁在此,一时忘了形,难得周俊臣竟没有出声斥责。
  李霁好容易平稳了呼吸,刻意忽视了那抹幽怨的眼神,稳住步子头也不回地出了中书省。
  他坐在缓慢而平稳的轿子上,想起后日的计划,眉眼弯作霁虹,抬起艳红的衣袂遮了半张笑靥,自语道:"看来这两日,还是少用几顿膳食为好……"
  第三十四章
  七月初六的夜里,李霁神清气爽地又四处察看了一番:马车备好了;巧果的食材也已备齐全,只待下锅;巧灯也都做好了,只等明日晚上燃起来。
  按他所想,明日一早命下人煎了各式巧果带上,与顾东旭乘马车行至京南,舟放南湖,把盏谈笑,乘风而歌,倚栏而憩。待到月明星稀,同卧一叶小舟,共看牵牛织女。忽而见岸边数盏巧灯辉煌,照印身侧人……这是何等的意境!若非顾虑顾东旭的骨伤,连马车也可省去,两人同骑一马才更称了他的心意。
  光是想一想,李霁便已笑得合不拢嘴,长长的眼睛眯作一道缝,甚是喜感。
  武冰武火见了自家公子一副痴癫的模样皆是吓了一跳,武冰连向公子请示明日是否可同崔少宴出去也忘了,一脸忧心的关切道:"公子,你没事吧?"前日的萎靡莫非是今日痴傻的前兆??
  李霁摆了摆手,尽力板起脸来,却只让面目更为狰狞:"没事,没事!"
  是夜,李霁早早进了顾东旭的房间躺下,直笑得顾东旭毛骨悚然。他对顾东旭招了招手:"来来,道长今日早些睡罢。"
  顾东旭抖了抖,拍去身上的鸡皮疙瘩,惊恐地退了一步:"你,你,你先睡吧。"
  反正每日无论他用什么东西将门抵住,第二日早上醒来之时李霁总会躺在他身侧,以一样的姿势搭着他腰际侧卧,竟是惯常不变。以至于顾东旭常常怀疑之前一日所经都是自己南柯一梦,眨了一下眼睛罢了。其实自己还在前一日早上,或者前前一日早上……
  既然拦不住,索性便由他去吧,反正于自己也没甚损失。
  李霁得了便宜就卖乖,不愿再守株待兔的等到深夜,索性想睡之时便大摇大摆走进顾东旭的房间,愈发名正言顺起来。
  李霁为了节省体力,蓄养精神,遂也不管他,自己阖了眼便睡,不消片刻便是沉浸梦香,酣然入睡。
  顾东旭闲的无事,在书房随手取了本侠客传奇,兀自临烛看着,遇上不认识的字或是不明就里的词便按着自己的思路妄加臆测或略过不计,倒也是读的津津有味。
  等到李霁的呼吸静谧平稳,他将书倒扣在桌面上,吹灭了火烛,轻手轻脚的退出去,走到李霁房中睡了。
  这一夜,睡的格外香甜的除了李小六,还有一个崔老大。
  他选定了酒楼,又备好了催情散,只等明日将武冰骗去,便可大功告成。
  催情散乃是崔少宴与师父萧存峻共同研制的独门□,只点火,不伤身。且中药之人神志清明气力不减,唯独失了自控之力。
  往常□都是勾人虚火,若是意志稍强之人便极难迷惑。这催情散毒便毒在它专攻人意志,点火却在其次——只要意志土崩瓦解了,点火之事又何须药效,人为有何不可?——自然,有难言之隐者则另当别论。
  待夜度春宵之后,中药之人也能清清楚楚记得昨日自己的那份软弱与沉溺,许还归咎于己,对下药之人存了分愧疚。
  这个算盘,打得是极好的!
  待到七夕清晨,李霁与崔少宴美梦醒来,寻遍了整个李府之后,都是万分懊悔——这美梦做的还是太早了一些!
  顾东旭安安分分在李府养了十几日,闲的一身都要生虱子。恰是这日醒得早,对着围墙提气跳了跳,竟是已恢复了五六成!只要动作不烈,尾椎骨倒也不甚疼痛,小心翼翼一些,翻墙上屋顶已不在话下。
  顾东旭大喜过望,披着李霁的红衣金丝对襟长衫便跳出院墙,喜滋滋地大摇大摆上街去了。
  武冰一夜都睡的不沉,心乱如麻的不知想些什么。早晨见天色隐亮,既然心下烦躁睡不着,索性便起身打来冷水洗了把脸。
  他顶着一脸水珠走回客房所在的庭院,晨风拂面,挑起他鬓边青丝,漉湿的黏在脸颊上。他叹了口气,伸手将发丝撩开,余光正瞥见墙边一抹熟悉的身影跃墙而出。
  他仰天无言地长叹了口气,麻利地提气跃起,迅速跟上。
  顾东旭出了李府,先去上回定了深衣的衣店取衣。
  这时日已离说定取衣之日晚了几日,店家当客人毁单,已将衣服收起来了。
  故他来的时候,掌柜的翻箱倒柜找了许久,才将两件月白色的全新深衣取出来递给他。
  顾东旭接过衣服,第一反应便是不满的蹙眉:这深衣怎么这么素!颜色浅淡且不说,花式又简洁,几道纹路就算花纹,这不是偷工减料罢!
  掌柜见他脸色不善,小心翼翼道:"客官有什么不满意之处?"
  顾东旭脸色变了又变,终于将衣服收起来,掏出余下的银两:"没什么,很好。"
  取了衣服,接下来自然是要去见典玉。
  顾东旭轻车熟路的从晓月楼后墙翻入,找准房间敲了敲纸窗。
  他扒着墙上凹凸不平之处等了片刻,听屋内悉悉索索,才终于有人过来将窗门打开。
  典玉有些疑惑,又有些吃惊。他方才听窗外响动,既怀疑自己听错,又疑心当真是那人来了。
  他犹豫了片刻,还是起身去将窗户推开——顾东旭瞬间一个反手,在墙上借力一蹬,一个燕子振翅便跳进典玉屋内,顺带将窗户关上。
  典玉被他吓了一跳,安定惊魂之后才换上惊喜的神色:"佑曦!你怎么来了?"
  顾东旭走过去将两套衣服摆在桌上,径自扒上身上外袍,展开较大的一件深衣穿上:"玉郎,你今日可有客人?"
  典玉摇了摇头,笑得有些苦涩:"今日……可是七夕佳节,又怎会有人挂心玉郎这样……一介……"
  顾东旭束腰系至一半,手指骤然顿住,语调变了变:"今日是七夕?"
  他停了片刻,继续低头将束腰系好,走过去笑着揉了揉典玉的头发:"我不就想着你呢么!既然没有客人,换了衣服,我带你出去好好逛逛。这七夕节里想必有许多好玩儿的,带你开开眼界去!"
  典玉怔在原地不动。
  顾东旭又揉了揉他的头发,奇道:"怎么了?"突然想起什么来,手缓缓垂下:"是不是上回……让老鸨发现了?她为难你了?"他那日迫于形势,为防拖累典玉,匆匆便将他留在了晓月楼外。典玉又不会轻功,若是从正门走进去,难免要被老鸨发现。
  典玉回过神来,笑了笑,走至桌边解开衣服:"没有……那日玉郎偷偷从后门回来,恰遇上的守门的那位小厮……他同玉郎有些情分,便瞒了妈妈偷偷将玉郎送回房来,竟也瞒过去了。"
  他脱下薄的有些透明的丝袍,少年奶白色光滑的身躯□在空气之中。典玉的身形算不上瘦削——客人大抵还是喜欢有些肉感的,一把骨头搂在怀中一夜甚是硌得慌。只是他肩膀看起来还是十分单薄,令人有些心疼。
  典玉拎起那件深衣抖开,却突然猛地回过头来盯住顾东旭:"佑曦!我竟然忘了问你,你那天……你没什么事罢?"
  顾东旭但笑,走过去接过他手上的新衣替他穿上:"你个没良心的,现在才想起来问我有没有事?安拉安拉,我若是有事,现在又怎么会站在这里。"
  典玉乖乖地将手伸进袖中,展开双臂任顾东旭倾身替他系上腰带:"我,我也不晓得……那日之后我都胡思乱想的,生怕你出了什么事……方才你跳进来,我都痴痴傻傻的回不过神来。"
  顾东旭已替他系好了腰带,直起身伸手轻轻搭在他肩上:"好了,害你担心了。你看我现在毫发无损的站在这里,便是没事了……玉郎若是信我,今日我再带你出去走走。"
  大约是因为两人衣色相同,只花纹略有不同,典玉的身形又单薄如好女,若不仔细看,只乍一见两人立在一道……感觉竟是十分般配的。
  典玉眼眶有些泛红,连连点头:"好。"
  武冰躲在晓月楼外的一棵柳树下,心情甚是纠结。
  他跟出来之时来不及多想,出来之后竟又是到了这倌馆,看来顾东旭与典玉的关系实在是……缠绵,一大清早就迫不及待的上这种地方来。
  再者他见了晓月楼,心里竟想起崔少宴来。他渐渐缓过神来,想起今日是七夕,自己与那人是有约在先的……
  他纠结地等了一阵,不见那窗中有人出来,心中想要回府的念头越来越利害——既然来了这种地方,想来一时半刻也是出不来的。想必顾东旭也去不了别的什么地方,他既选了这个日子来会佳人,总是要陪佳人过节的……
  思及此处,武冰缓缓松了口气,一脸轻松的从树后出来,快步回府去了。
  武冰回了李府,当即便寻到李霁,将顾东旭行踪如此说了一番。
  李霁脸色风云变幻,许久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武冰并不晓得他私下做的那些准备,也不是很明白自己公子那份说不明白的心思,只是见他面色不善,心里也有些紧张:"……公子?"
  李霁垂在身旁的手有些发颤。若是搁了平时,他虽知顾东旭的德行,哪怕见那人当着他的面抱小倌,顶多就是些许醋上一醋。可如今他费了那许多功夫就等着这一天,虽说并未同顾东旭说过什么,也未曾得他什么约定——他如今跑去找一个小倌,心里如何都是觉得他辜负了自己一番心思的!
  若撇开他这一番心思布置,以他这短短数十日来的莫名的情感来说也并不至于气成这样。可自己抱了期望却落了空,这个滋味却是极度的不好受,生生将许多原本淡淡的情绪加深了许多,仿佛劈开了那一道闸门,愤怒、难受、不值、与委屈等等的情感瞬间便泄了洪。
  他立在原地,狠狠地吐纳了几口气,蹙着眉头转向武冰:"他还在那里,你回来做什么?"
  武家两兄弟同李霁一道长大,虽说是身份有别,李霁待他们却一向随和,比亲兄弟还要亲一些,从来没有过恶言相加,当下语气竟是有些不悦的指责了。
  武冰怔了一怔,心下原本就有些渎职的歉疚,站在晓月楼门口的那番心思便说不出口了,只涨红了脸低头不语。
  李霁话甫一出口,自己也觉出有些失态了。理了理乱如麻线的心思,将语气放缓:"罢了,你派人去找他,找到了便悄悄跟着。尽量记下所有同他见过面的人。最好能细致记下他同什么人都说过什么话。晚上回来报给我——另外,一定要护得他周全。"
  武冰垂着头,脸依旧有些红,嗫嚅着点了点头,转身欲走。步子又停了下来,看向李霁:"公子今日还是呆在府内么?我,我……"要同崔少宴出去的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李霁怒极反笑,笑得武冰不禁打了个寒颤:"哈……就许他纵欲逞念,本公子便是吃素的吗!阿冰,你替我去备轿,他要去晓月楼找那个典玉……我便去花香楼也见见那天姿国色的柳若檀到底是个什么模样!"
  第三十五章
  武冰忙完一切,已过了午时。
  李霁要去嫖倌,自然不会带上武冰武火二人,便放了他们的假,任他们自行寻伴过佳节去。
  易谷原想四人游,被崔少宴哄着骗着打发了和武火二人一起去看七夕庙会,自己则一声不吭也不催促的等着武冰。
  武冰办完了事,颇有些内疚的走到崔少宴面前:"崔兄……"
  崔少宴抛过一个万分哀怨的眼神,语气却是毫无责怪之意的温柔:"冰美人儿,你可是忙完了?不急不急,不必顾虑愚兄,只要冰美人儿能在今日,抽出哪怕半柱香的时间陪陪愚兄,愚兄便是无憾了……"
  武冰愧疚更甚,脸颊有些泛红,撇过头不敢看他:"我们走吧……"
  李霁一路咬牙切齿地到了花香楼,黑着脸叫来虔婆,拍出一刀银票:"今天那柳若檀的时间统统归本公子了!"
  那虔婆生得白白胖胖,一双绿豆眼嵌在饼大的脸盘上,提溜提溜转个不停,直将李霁上上下下打量了个遍:"公子是……?"
  李霁大大方方得容她用剥皮拆骨的眼神从头到脚探了个清楚,咧开一口白牙森然笑道:"看清楚了没?要不要本公子脱干净了让你瞧得更清楚一些?"
  虔婆赔笑,绿豆眼挤成了一道缝,只见那白花花的饼上两串红辣辣的猪肠一启一合:"哎哟,公子说的这是哪里的话,实在是老身不知礼数冒犯了公子,还请公子见谅。您瞧,公子今日来的不巧,檀奴他……"
  大抵有身份的人来这花香楼与晓月楼都晓得里头的潜规矩,明示暗示的自报名姓,再者这京里有头有脸又爱嫖的大人物虔婆多数都是见过的。她虽看得李霁气度不凡,穿着不菲,却是年纪轻轻,只当他是哪家的纨绔公子出来消遣,便拿出老一套的说辞来。
  李霁心情本就不好,哪里容得她三言两语便将自己打发了,从腰间掏出令牌来颇有气势的扔在桌上:"本大人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李老太傅独子李霁是也!不晓得鸨母听过没有?"
  虔婆一见那李字令牌,脸色当下变了变,再看李霁形容,穿红戴绿眉清目秀,果然就是京城里盛传的那副模样。
  李霁颇为自得的瞧着虔婆笑容更为可掬,点头哈腰的姿态就快伏到他脚边,得意洋洋地起身就要往楼上走。谁知那虔婆白花花的脸团子又阴魂不散的挡到他面前:"唉哟我的李大人!真的不是老身蒙你,檀奴公子他这几日当真染了风寒,现在鼻涕泪花子糊的一脸都是,且不说他败了大人兴致,若是将病症传给了大人,那可真是罪不可恕哟!"
  李霁怔在原地,一万分不相信地瞪眼看着虔婆。他难得心情不佳,语气也是十分之冲:"染了风寒?就这半温不火的天气,若檀公子偶染风寒?还是他算准了日子,偏偏这一日风寒?"
  虔婆只笑得谄媚:"实在对不住哟李大人!要不然老身替大人另叫几位公子过来,保证个个都是天香国色!大人今日的开销统统算在老身身上,且当赔罪,大人意下如何?"
  李霁气炸了肺,几乎想往上硬闯,看看那柳若檀到底是个什么模样。他又想起今日未带武冰武火二人出来,想来闯也是闯不进去的。
  他一生气,头晕之症又发作,退了两三步跌坐回椅子上,颓然地挥了挥手:"罢了,先给本大人来一坛酒!"
  那边崔少宴深知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先带着武冰将节日气息浓重的市集逛了一番,巧果糖人买了不少,当真将武冰哄的眉开眼笑,戒备之心全除。
  武冰想去看看庙会,崔少宴犹豫再三还是岔了条路,引他去看京里供人许愿的圣树——他不愿遇到武火与易谷这两个拖油瓶。
  这一天过的不比往日慢,却也不比往日快。崔少宴费尽了耐心,却要做出一番兴致盎然的模样带着武冰东逛西走,务求在这一天之内将感情升温,之后的事情便是水到渠成——崔少宴也只有在美色上头舍得下些功夫花些耐心,他每每急不可耐之时便偷偷看看武冰英挺的侧脸,仿佛有温水滑过他的胸腔,瞬间便有神清气爽的满足之感。
  眼见天色隐有黯淡的趋势,武冰走的也有些乏了,崔少宴心中热火翻涌,面上却是一派平和的温柔体贴:"乏了么?不如我们先寻家酒馆歇歇脚?"
  武冰毫无戒心地向他落的套中钻:"好啊!不如我们寻家馆子用过晚膳,再去夜市看灯如何?"
  酒楼是崔少宴选的,武冰自然没甚意见;他特意要了间厢房,武冰虽说觉得有些铺张,却也不曾说什么;菜肴是崔少宴点的,武冰亦是随和的任他去了——
  待两坛酒上桌的时候,武冰忍不住发声道:"这里不过你我二人,等下还要去看花灯,何须这么多酒?"
  崔少宴笑了笑,替他先满上一碗,手指似有若无地擦过碗沿:"今日难得高兴,冰美人儿且陪哥哥喝上一些助助兴,有何不可?"
  武冰也不好推辞,又怕喝醉了误事,特意先吃了些菜垫过肠胃,这才将碗中的酒饮了。
  这一来二往之间,武冰已被崔少宴劝下了三四碗酒,崔少宴自己也喝了不少,红烛暗涌之下,两人竟都渐渐红了脸。
  崔少宴连眼角亦有些泛红,暧昧的火烛之下尤显得情深动人,竟将武冰看得有些发怔,眼见他越凑越近,却依旧怔在原地忘记了闪躲。
  崔少宴看似正经的喝酒吃菜,时而聊上几句,心中却是欲海翻腾,掐准了时辰只等得药力见成效之初便已是按捺不住,凑过脸去先偷香一回。
  大约是承了催情散的功力,武冰愣愣怔怔的瞧着他温软湿润的嘴唇贴上自己的脸颊,又轻缓的一路侧移,试探地吻上自己的嘴角,心中却无半分厌恶,只觉一道火从心底燃起,直烧红了整张面皮,烧化了全部理智。
  崔少宴并不曾指望武冰回应,但见他不躲闪已是心中暗喜。虽说□萌动,心下却是十万分的清明,一举一动都在算计之内。他还未吻深便堪堪退开,双眸在烛火的衬映下似水含情,印在武冰眼中便是一副痴情模样:"武冰……"
  这是相识以来崔少宴头一回如此正经的连名带姓地唤他,如同一根丝线绕心千匝,轻轻的扯了扯,便收的心房一紧。
  崔少宴凑到他耳边,温热的呼吸喷吐在他耳畔:"我喜欢你……自从第一次见你,我便喜欢你了。"
  声如蛊惑,一字字敲碎武冰最后的防线。他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搭上崔少宴的肩膀,形成半搂半抱之势。心底却有些困惑,不明白究竟是什么力量牵着线,引得他不由自主想要抱着眼前人。
  崔少宴心中已是狂喜,却依旧按捺着性子松开他,目光竟是十分的真诚恳切:"武冰……你愿意么?"
  武冰一知半解,不尽懂他的意思,却隐约猜到一些。他想说不要,却说不出口,他的意识拼命在叫嚣着想要一个怀抱。喉头几番滚动,最终吐出的却是一句:"你真的……喜欢我吗?"
  崔少宴怔了怔,不假思索道:"喜欢!再喜欢也不过了……"
  两人已搂在一道,这厢房中没有瑶床,崔少宴随手将一桌的碗碟扫落在地。他内火隐起,神智却是十分清楚,不急着自己泻火,却忙着替武冰煽风点火。
  他的指尖一路蜿蜒,却在颈间被一块玉佩阻滞。
  崔少宴只粗粗瞥了那玉佩一眼,登时如遭雷劈,僵在原地——那正是他头一回见到武冰时让他赠给武火的古玉!
  武冰初经人事,便是豆腐一般任崔少宴揉捏,每一下都是恰到好处的情动,正意乱情迷间忽觉身上人停了动作,泛红的眼睛盯着他含糊道:"怎么了?"
  崔少宴怔怔地摸了摸那枚玉佩。古玉性寒,却被那人的身子捂的火热烫手,愈发温润:"这枚玉……你竟自己留下了……"
  武冰吃吃笑道:"你这人实在是吃不准……我不敢轻易拿你给的东西去祸害阿火,只好自己留下了。"
  崔少宴依旧怔怔的看着武冰,仿佛之前都只是粗浅看过,而眼下才是头一回认真打量他。
  武冰的身材匀称,虽说是练武之人却并不魁梧,线条恰到好处;他眉眼含笑,便是那一点笑容,明明是两人相同的相貌,他却比武火多了些亲和与生气;鼻梁挺拔,唇线明晰……他以往只晓得武冰好看,却不晓得武冰竟是如此好看!
  武冰见他停着不动,竟是有些急切,主动而又生涩的在他唇上印了一下——这把火烧到此处,才算是真正着了!什么理智什么谋划,统统燃成了一把灰烬。
  再往下的事,便是本能的驱使,动作也不似前时温柔耐心,倒是添了些豺狼虎豹的野性。
  他在做完最后一步之前,手突然被武冰捉住,那人竟还存了半分理智,又将前时问过的问题重提了一回:"崔……少宴,你真的,喜欢我?"
  这一回崔少宴连怔也不曾怔,捉开了他抵挡的手,在他的呜咽呻吟声中将之前的回答又重复了一遍:"喜欢!真的喜欢!"
  那边是春光满室,武火与易谷也是笑意欢腾。
  易谷毕竟还是个少年心性,虽说不能同崔少宴武冰一道玩耍难免失落了一些,看着面无表情寡言欢笑的武火也只得勉为其难地退而求其次了。
  两人携着手逛完庙会,又去夜市看花灯。易谷买了座糖鹊桥,咬了一口却嫌太甜,丢了又不舍,凑到武火面前晃了晃,单纯地问道:"火哥哥,你要不要吃?"
  武火怔了怔,鬼使神差地从他手中接过鹊桥,却迟迟不忍下口。
  易谷甩了烫手包袱,以为武火亦不爱吃,却想他扔了也是他浪费粮食,同自己无干,遂高高兴兴的往人潮中走——他这十六年来,也是不曾见过如此热闹的景象的。
  一个盘着总角髻的少年大大咧咧在人群中挤来挤去,易谷一个不留神便踩了那少年一脚,少年也不在意,反倒冲易谷友好一笑:"抱歉。"
  易谷摇摇头;"是该我同你道歉才是,方才分明是我踩了你。"
  少年好笑,戏谑道:"好好好,你同我道歉——那你可有什么歉礼给我,才有诚意呐。"
  易谷偏头想了想,翻出荷包零零落落掏了一阵,选出一枚古血玉来递给那少年——这是他在一座不知名的地宫中寻到的,这血玉血色极重,且看不出年限来,鬻了未免可惜。易谷直觉它是块灵玉,拿来送人倒是不错。
  少年吃了一惊,连连摆手:"我说说罢了,怎么好真的收你东西!"
  易谷浅笑,一点朱砂衬得他笑容无邪:"我喜欢你,便送你东西,有什么不对?这玉佩能驱邪避难,保你平安的。"
  少年依旧有些吃惊,推拒的却不似方才坚定。毕竟处世未深,禁不住诱惑,不晓得虚假做作,也不晓得拿人手短的道理,但凭自己的喜好判断事物。
  他想了想,却是将血玉收了,有模有样的学人拱手道谢:"多谢。"
  易谷眨了眨眼,摸了摸那少年两边盘起的发髻,便转身走回武火身旁。
  两人走的有些累了,索性在街角坐下,看人潮涌动川流不息,赏花灯闪闪玉树红绸。这时候不消说什么,只静静坐在一隅,看尽世间喧闹,也是意境极好的。
  武火有些痴了,易谷有些醉了,斜斜倚在身边人肩上:"火哥哥……从来没有人这样陪过我……"
  武火正欲说什么,却见方才那少年突然挤过人潮跑过来,拿着那枚玉佩欲言又止。
  易谷直起身来,疑惑地看着他:"怎么了?"
  少年有些赧然,像是经过一番心理争斗,握着那枚古玉的手却更紧了:"这玉佩当真能驱邪避难,逢凶化吉?"
  易谷笑道:"你信它能,它便能罢。"
  少年咬牙道:"你方才送我了,那它便是我的了,对吧?"
  易谷颌首:"自然。"
  少年不依不饶,继续试探地问道:"你不会后悔,又将他讨回去吧?"
  易谷无奈:"不会。"
  少年这才松了口气,换上老气横秋的神态道:"那就好。我可是拿来还过你了,是你不要噢,那它便归我了,你日后来要也要不回去了。"
  易谷笑着颌首:"好。"
  那少年总算心满意足的离开。
  易谷扭过头,却见武火一直看着他,眨也不眨。易谷乖巧地靠上他的肩膀,颇有些依赖地呢喃道:"火哥哥……"
  武火伸手轻轻揉了揉他的脑袋,方才被少年打断的话却有些说不出口了。
  远处有人燃放烟花,红橙紫蓝,开的漫天繁星失了色,一道道绽亮了夜空。粉的像是桃花,红的像是石榴花,紫的便是蝴蝶兰,生生将着一年一生的灿烂在这一刹那燃遍。
  恍惚之中,他听见有人低哑的声音掩埋在人群喧闹欢呼之中,依稀是一句:我喜欢你。
  烟花灿烂,这是他一生见过最美的景致。
  第三十六章
  顾东旭带着典玉逛了一日,又看过灯会烟花,两人俱是尽兴的出了一身的汗。
  顾东旭要送典玉回去,典玉却摇了摇头:"不急。难得今日兴致好,佑曦可愿陪玉郎喝个一醉方休?"
  灯火阑珊,摇曳的光影打在典玉脸上,忽明忽暗。顾东旭想了想道:"也好。"
  他买了两坛酒,典玉说坐在屋檐上把酒对月较有意境,他便先将酒坛放上去,再跳下来将典玉抱上去。
  不远处便是灯火通明的喧闹,人群还未散去,熙熙攘攘欢笑晏晏。两人坐在阴影之中,四处没有火烛,只藉着点点星月之光俯瞰众生袅袅。
  典玉开了酒坛,就着坛子颇为豪爽的灌了两口。
  顾东旭看着他好笑:"慢一些,醉的太快可不好。"
  典玉笑道:"止这两坛还灌不醉我。"
  顾东旭不言,望着远处灯火静静出神。
  典玉将酒坛放到一旁,学他蜷膝坐着,目光定定望着远方:"佑曦是在想那人么?"
  顾东旭一怔,猛然转过头防备地望着典玉,语气警觉:"什么人?"
  典玉未发觉他的异样,将下颌顶在膝上,轻笑道:"你那夜喝醉了,一直抱着玉郎喊一个人的名字……三栗子?你都不记得了吗?"说罢偏着头颇有些怅然若失的看着顾东旭,故作一副委屈的弃妇模样。
  顾东旭干笑了两声,余光触及一旁未启封的酒坛,顺手取来揭了,猛灌了两口。大约是此酒太烈,呛得他鼻头发酸,那酸意顺着鼻腔直蔓上眼眶。
  典玉见他不答,笑了笑便不再言语,目光又被喧闹的人群引了过去。
  顾东旭咳了一阵,抹去呛出的泪光,调笑道:"这样的好日子,玉郎又在想谁呢?"
  出乎意料的是典玉大大方方不假思索地答道:"哥哥。"
  顾东旭有些吃惊:"哥哥?那个人不是……你不恨他吗?"
  典玉笑得有些落寞,藉着月光盯着自己修长的指节出神,自嘲的笑道:"不恨?怎么可能……最恨的时候在他人身下婉转求欢,我恨不得将那人折骨而炊,斫肉而啖,恨得日日夜夜心心念念都只有他一个人,其他什么都容不下了……"
  顾东旭心中一动,却寻不出安慰的话语,只得柔和地揉了揉他的头发,又抱起酒坛饮了一大口。
  典玉静了一阵,指节握的青白如玉,大约在思索从何说起,又大约在稳定心绪,半晌后再度开口:"他比我大十几岁,生得又好看,我自小与他比爹爹还亲。爹在玉郎五六岁的时候薨了,我便是由哥哥带大的……那时候很苦,我们最潦倒的时候连旧宅都抵了,哥哥带着我流落街头,什么样的差事都做过,什么样的苦都吃过。他替人抄过书,卖过字画,画过扇面……哥哥长的好看,便有好那口的子弟心怀鬼胎故意生事,哥哥不从,他们当街尽数撕毁了哥哥挑灯赶了一个月的字画,将他打的身上没一块好肉……若不是为了我,他根本不必这么苦的。下雨的时候他用身子替我挡,冬天将我里三层外三层裹的严实,自己却只有两件单衫。他怕我饿了困了病了,自己染了风寒却不舍得花钱买药,即便穷的连袍子都当了,我也不曾挨过一天的饿……那个时候我才八九岁,一阖上眼,那些情境想起来却都还在昨日……"
  顾东旭听他说得难受,抱着酒坛不知不觉嘬饮着。每每听他说到伤情之处,怕他潸然泪下,扭过头却只见他神情淡漠,毫无落泪的征兆,只声音愈发颤了起来。
  顾东旭叹了口气,想伸手将他搂过,却终究未动:"既然是这样,他后来又怎会将你……"
  典玉笑的落魄,将酒坛搂在怀中,酒洒出一片,沾湿了衣襟:"这个问题我也想了许多年,大约是他终于撑不下去……他有一天回来突然换了副模样,对我大打出手——前十几年间我连磕一跤他都会心疼的。其实那些都不要紧,哥哥他为了我压抑了这么久,拿我出气也是应该的,只要他不丢下我一个人。可他却将我送到那种地方……那时候我才十二岁,妈妈虽未让我立即接客,那种□……我逃过许多次,也自杀过许多回,哥哥才终于肯来看我。他却说,我的命是他的,没有资格去死!"
  顾东旭吃了一惊,血液被酒灼的滚烫,难免有些激动:"他只是你哥!即便是你爹,也没资格说这种话罢!"
  典玉吃吃笑了两声,低声道:"是吗?"他垂下眼,盯着坛中微微泛动的涟漪,酒水印出月半殇:"可惜你不是我。我竟然觉得他说的很对……与其这样死了,倒不如能活着为他做些什么。"
  顾东旭眉结深蹙,显然并不赞同:"就为了报恩?你自己觉得值得,我也不好说什么。可我若遇见你那位兄长,我倒真想问问他——他早些年为你吃的那些苦,差点将自己都赔上的那些苦,难不成是为自己今后的荣华寻一块踏脚石?如若不是,他就该看看他现在到底做了些什么!如若是的话——"
  顾东旭笑的讽刺:"那这样的人,不做人中龙凤,实在是可惜了。"
  典玉淡淡摇头:"报恩?不尽是罢。玉郎一贯没什么志向,也做不来君子,做什么但凭自己心意。只期望有一天他攀上高枝功成名就之后,若不嫌我肮脏,再将我接回身边……那时候不论要做什么,都是好的。"
  他抱起酒坛咕嘟饮了两口,酒液顺着脸颊滑下来,打湿了鬓边青丝,丝丝缕缕黏在脖颈上。他扭头,少年清亮的眼睛闪闪望着顾东旭:"那佑曦喜欢的人呢?又为何不在你身边?"
  若是月光再亮一些,典玉定能瞧见身旁人面色潮红,连眼睛都枝枝叶叶攀满了红丝——他的酒量实在是太差了!只是今夜这样的日子,此番情景此番话语,都由不得他不喝。喝醉了却不失为一桩美事。
  顾东旭坐在屋顶,放眼眺望京城,直恨不得目光能穿透那一座高墙大院——不,目光穿透亦是不够,他有种冲动在今夜仗剑夜行,便是救不出那人,若能死在一道也是好的。他肖想自己是个武林高手,只可惜除了轻功,他当真一窍不通。
  典玉等了许久才听他开口:"都是我害的……"
  典玉吃惊道:"怎么了?"骤然瞪大了眼睛:"莫非那人已……?"
  顾东旭摇头,抱起酒坛一通猛灌,被呛的语带哭腔:"不知道……我什么办法也没有,我知道无论我做什么都是缓兵之计。也许我该放弃了……"
  典玉微微蹙眉,只听他只字片语已大约有了头绪:"放弃?放弃什么?你喜欢的那人?"
  顾东旭摇头,却又点头:"嗯,既然没有办法,我便陪他去死罢。走到这一步,算我对不起他,他若肯给我机会,来世再还他罢。"
  典玉惊诧:"什么事体非要谈生论死?玉郎一贯欢喜一句话:我死后,哪管洪水滔天!那么能活着在一起,其他都无关紧要了。"
  顾东旭只颓然摇头:"根本没有活路。"
  典玉心中疑惑横生,见他面容严竣,也大约知道事情严重,晓得他不愿说,便不再问了。
  远处的人群渐渐散了,眼见夜深人静,空余满地狼藉。
  典玉见气氛沉重,话锋一转:"我们今日遇见那位公子,他叫佑曦他替他卜卦……你还会这些道家之术?"
  顾东旭带了六七分醉意哧笑道:"卜卦?也算耳濡目染会一些罢……最主要还是有件宝贝!"说罢从怀中掏出那八卦仪来,献宝似的在典玉面前晃了晃:"便是这个,听说还是什么太上老君留下来的宝贝,神仙的东西就是好用,只消背一段口诀,童叟无欺!"
  典玉好奇地取来上下打量,将信将疑道:"真的假的?你从何处得来的宝贝?"
  顾东旭将八卦仪取回来,故作高深的晃了晃手指:"都说了童叟无欺,自然是真的!这可是老子从混元派三十七代掌门那里顺出来的好东西,哪会有假!老家伙将宝贝藏在他那只肥的跟鹌鹑似的仙鹤身上,不照样被老子找出来!"
  典玉不由脑中浮想:"鹌鹑很肥么?像鹌鹑一样肥的仙鹤……那是多肥?"
  顾东旭哈哈大笑,抱着酒坛满眼迷离:"唔……我和老大觊觎那畜生好久了,涂上蜂蜜烤一烤,想想便要流涎水!可惜老家伙看的严,不大让人近那畜牲的身……我就说奇怪!就那三四两肉,有什么舍不得的,原来是藏了宝贝!哈哈,将东西藏在畜牲身上,老家伙倒是聪明……"
  典玉瞧他渐趋狂狷,心中暗道不好。低头看了看离地丈高的距离,扭头严肃地看着顾东旭:"佑曦……你是不是喝醉了?"
  顾东旭嗤嗤笑着喘了两口气:"好像有点晕。"
  典玉捧着酒坛干笑:"那我们,怎么下去?"
  ……
  在经历了上上下下左左右右,杨树槐树撞的一脑袋包后,典玉心有余悸地回到了熟悉厢房中,逃命似的从顾东旭怀中滚下来,西子捧心地猛喘了几口:"你,你能自己回去吗?"
  顾东旭双眼赤红的拍了拍胸脯,大着舌头道:"这,这么矮的围墙,当,当然可以!"
  典玉缓过神来,手忙脚乱的替他斟茶解酒。倒完了茶,只觉背后凉飕飕的冷风刮过,再一转身,那窗户大开,哪里还有人的踪影?
  "砰!!!"
  大约是哪只患了夜盲的老鹰夜间撞树——不对,这么大的动静恐怕也只有凤凰撞的出来。
  典玉丢下手中茶盏,慌忙跑到窗边,只见月下一个人影摇摇晃晃、跌跌撞撞,跳了三次之后总算从围墙上跳出去,渐渐行远了。
  顾东旭醉意之下还能找到李家大宅,实属不易。
  李霁在屋中坐立难安,听得隔间动静,两眼一亮,连忙起身冲出去,果真见那人一步三摇晃的回来了。
  李霁冲上前,原想冷着脸追问他今日去了何处,见他那副欲倒未倒的模样,话便统统咽了下去。
  他蹙着眉头将顾东旭扶回房,扶到床边坐下,将预备好的礼物递给他:"呶,还赶得上七夕佳节,薄礼表意,还望顾公子笑纳。"
  顾东旭努力瞪着眼,将手中纸折的玩意翻来覆去看了半晌,讷讷道:"什么东西?折的同猪肝似的。"
  李霁嘴角一阵抽搐:"猪肝?不不不,是猪心……不不不,此乃在下的一片真心,此心明月可鉴!顾公子收了在下的心,在下从此便是你的人了。"
  顾东旭稳住摇晃的身子,瞪着眼睛将那玩意就着烛火又看了一番,果真越看越像颗猪心。只是这纸的材质看着竟有些眼熟。
  他打了个哈欠,随意将纸心丢到地上,烂肉一般瘫倒在床上,眨眼之间便是鼾声微起。
  李霁怔了怔,苦笑着替他脱了靴子,将脚搬到床上。又拾起地上的纸心从他衣襟塞进去,正塞入心口位置。他替顾东旭掩上被子,轻声道:"收了罢,这是你最喜欢,收了总不会后悔的。"
  第三十七章
  武冰纵情之后便昏睡了过去——也算是催情散的药效之一。
  毫无武功的崔少宴累得胳膊酸痛才将他运回了李府。
  虽说崔少宴亦是轻功卓绝,武冰毕竟不比典玉,一个结实的成年男子由他抱着穿越了半个京城才回到府门外——他是刻意将武冰引到这么远的酒楼之中,生怕途中巧遇哪位熟人而碍了好事。他也断然不敢将武冰留在府外过夜,甚至动情之时也不敢在武冰身上留下什么印记,生怕如此一来他那面瘫兄弟猜出个前因后果来,势必要寻他麻烦——既然是偷吃,吃干就要抹尽,断不能留下什么罪证来。想来武冰也不会自己将此事宣扬出去。
  结果就是他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武冰这副模样崔少宴是断断不敢走正门的,便是没什么也能让人说出些什么,更何况有什么。
  他站在墙外将武冰放下,揉了揉酸痛的胳膊,歇了好一阵,才又将他抱起来,借力墙角蹬起,又借墙边杨树向上一跃——
  "砰!"
  成功着陆。
  ——只可惜,着的依旧是府外之陆。
  崔少宴气急败坏地将身上的武冰推开,打又不舍得打,只好对着树干猛地一踹,指天指地指墙指人地骂起来:
  "直娘贼的!一个院墙没事造这么高做什么!仔细摔断你自家胳膊腿脚!"——除了盗圣的两位高徒,似乎大家都爱走大门。
  "竖子!没事练什么武功!瞧着细细长长,一身筋肉,沉死个人!"——梦中的武冰很委屈:你自作自受!
  崔少宴连试了七八回,却是一次跳的比一次低。那杨树每每被他借力之时蹬一回,便要虎躯一震,甩落一地绿叶。只怕他再锲而不舍的坚持一阵,明早李府院外便要多了一棵因提前入冬而秃头的杨树。
  崔少宴长叹了一声,终于识相地决定放弃。
  他将武冰绵软的身子轻轻放平在墙根,自行跳入府中去找师弟帮忙。
  他熟门熟路地摸到顾东旭房外,却见房中火烛煌煌。他连着几日清晨瞧见李霁从自家师弟房中出来,此刻怕撞见了李霁不好交代,遂点破窗纸偷窥房中情形。
  顾东旭满面通红地躺在床上,脸上挂着若痴若呆的笑容——崔少宴头疼的叹了口气:师弟三两杯小酒下肚便如此,这模样再熟悉不过。
  李霁坐在床边,若有所思地看着床上挂着涎水痴笑的人,时而困惑,时而苦笑,伸出手指挑开他脸上散乱的发丝,倾身试探地用唇触了触他的嘴角。
  崔少宴大惊:天皇老子如来佛祖观音菩萨!这是怎么回事!
  他与顾东旭往日一直觉得李霁虽说没个正形,却也不是什么善茬,做什么都定是有所图的,故心中对此人颇有些抵触。虽说李霁亦是美人之貌,他也是躲着走的。今日之见才真是惊破了黄胆:李大官人图的不会是师弟的身子吧!
  他正犹豫李霁若是趁人之危,自己要不要假装来探望师弟而打断这一场好事,却见李霁迟迟都没有下一步动作。
  许久之后,李霁弯下身子,嘴唇划过顾东旭的耳垂,轻声道:"你睡了吗?"
  顾东旭喉间轻溢出一声似有若无的回答:"嗯……"
  崔少宴在窗外只见到李霁的神色隐在阴霾之中,声音轻缓而带了些诱导:"你是不是有什么把柄落在周俊臣手中?"
  顾东旭不应。
  李霁垂着眼,嘴角微微勾了勾:"比如……徐溪月?"
  顾东旭在睡梦之中轻轻蹙了蹙眉头,无意识地呢喃道:"溪月……救……你……"
  李霁缓缓吐了口气,继续道:"周俊臣不杀你,究竟是有什么把柄握在你手中?"
  顾东旭的呼吸越来越沉,嘴唇一启一阖,崔少宴在窗外听不出他说了什么,李霁从他嘴型依稀辨出是"密件"二字。
  李霁连忙追问道:"什么密件?藏在什么地方?"
  顾东旭不答,已彻底失去了意识。
  李霁等了一阵不见回应,叹了口气,替他掩上被角,苦笑道:"恐怕要让你信我,止这些日子还是心急不来。"
  崔少宴在屋外嗤笑:"你这美人计骗老子都不行,要骗东旭那混小子的心,下辈子罢!"
  李霁抹了把脸,起身屋外向外走。崔少宴慌忙退开,悄无声息的脚下生风,跳出院墙找武冰去了。
  顾东旭一早醒来的时候,因宿醉还有些头疼。他迷迷瞪瞪地随手在身上捋了一把,从衣襟处飘落一枚纸物。
  他侧过身子,手指还未拾起那纸物,突然怔了怔:李霁竟未像往日一般搂着他睡的正沉。这空荡荡的房中的确只有他一人。
  也不过怔了片刻,他已恢复惯常神情,拾起了纸心,藉着雕花窗栏漏进来的阳光打量起了手上物事。
  阳光一照便将纸心内层的黑字红章印了出来,他上上下下比照了半晌,只识出打头的字是"壹",往后的数字与其他字叠在了一道,便看不清楚了。那红章眼熟的很,只依稀看个边角便知道是乾元钱庄的戳印,李家的银票统统都是乾元钱庄开的。
  脑中依稀响起昨夜的话语:
  "薄礼表意,还望顾公子笑纳。"
  "此乃在下一片真心!此心明月可鉴!"
  "这是你最喜欢的……收了总不会后悔……"
  顾东旭突然觉得好气又好笑,蹙着眉头骂了一句"幼稚!"呼吸却有一刻的不畅,隐隐有些烦躁的感觉。
  他依旧躺在床上,将折纸举在头顶仔仔细细端详了一阵,却如何也找不出该从何处将这枚折银票折的纸心拆开,又不敢妄动蛮力撕毁了它——损坏的银票便兑不了银子了!
  半晌之后,顾东旭没好气地哼了一声,将纸心塞入荷包之中,对着空荡荡的房中大骂了一声:"有病!"
  他冷着脸走出屋门,本以为那人会折扇掩笑的坐在院中弯着眉眼看他出来——他甚至算好了李霁今日该穿那套紫纹石榴红的袍子。可院中却依旧是空无一人。
  太阳打得石桌都泛着层金光,看日头已过了辰时。
  顾东旭懒懒地打了个哈欠:"原来是起晚了。"伸展着胳膊腿脚自言自语道:"估计又进宫弹曲儿去了。"
  他想了想,走进李霁屋内翻箱倒柜,原想摸出些碎银出去消遣消遣,竟在李霁昨日换下的衣物中摸出了李字令牌。
  "哟呵!"顾东旭挑眉,将令牌收入怀中,想起一直无缘得见的柳若檀,突然起了些兴致。
  他脱下昨日买的月白色深衣,从李霁柜中随手扯出一件麒麟纹火红色曲裾袍换上,揣了二百两银票,大摇大摆地——从墙上跳出去了。
  花香楼与晓月楼修装大抵相同,都是青砖红瓦,富丽堂皇。金字招牌悬在楼阁上,隶书行笔波势俯仰,捺如燕尾,来往过客常常是淫者见淫,只看着几个字便仿如见了活色生香的春宫之图。
  顾东旭噙着邪笑走进去,吊儿郎当地往椅子上一坐,二郎腿翘得高高,指上穿着令牌的吊绳转个不停,秋波斜飞:"不晓得檀奴公子今日可有空?"
  虔婆的脑袋上下左右随着他的令牌晃个不停,头晕眼花之际总算看清了牌上的"李"字,晕乎乎地扶住脑袋:咦?这块牌子怎么这么眼熟,好像最近才看到过……
  虔婆好容易回过神来,一愣复一怔,惊讶地阖不上下巴:"你……公子是?"
  顾东旭挑眉:"咦?不认字?本公子乃是中书……咳,侍郎李霁。今天特意慕了柳若檀的名声而来,鸨母不会让本公子败兴而归罢?"
  虔婆揉了揉眼睛,又揉了揉太阳穴,生怕是方才自己晃晕了眼花或耳鸣。片刻后瞧见顾东旭依旧一动不动的坐在原地等她开口,不由一连串问道:"李霁?李老太傅的儿子和中书侍郎难道不是同一个人?"
  顾东旭偏着头想了想,似乎听李霁说过父亲曾是太傅一回,遂点头应道:"是啊。怎么了?"
  虔婆望天:"……没什么,老身年纪大了,记性不大好,公子见谅。"
  顾东旭不耐烦的以指节叩桌:"柳若檀……"
  虔婆深吸了一口气,赔笑道:"檀奴前两日染了风寒,恐怕过人,这两日不大方便见客……要不老身替公子……"
  顾东旭见李霁令牌不好使了,立刻上了火气,打断道:"偶染风寒?就这半温不火的天气,他能染风寒?还是他算准了日子,就挑这一日风寒?"
  虔婆再度望天:啊咧?莫非是老身之前做了个梦境,预示老身今日发生之事?
  再看顾东旭身上红得扎眼的外袍,再度肯定了自己的错觉:就这品味,全京城都找不出第二个!
  她不由叹了口气,继续老一套太极之术,恬着脸赔笑道:"实在对不住哟公子……"
  这边两人正在纠缠,一位一直坐在角落处冷眼旁观的人看不下去,手一挥,即刻便有一人走上前,狠狠一拍桌子,惊得纠缠不休的两人同时噤了声。
  虔婆瞧见来人,脸色登时一变,眼睛下意识便向角落瞟去。
  顾东旭顺着她视线望去,见角落中那人鸦青色长袍,装扮低调简洁,却看得出袍子质地与发上冠饰都是价格不菲之物。
  顾东旭见那人细皮嫩肉又面色阴鸷,只当是哪家纨绔子弟,又是柳若檀的恩客,因争风吃醋而派下人过来施威,遂惬意地向椅背上一靠,含笑打量着他。
  被派来的那人冷冷道:"你是李霁?"
  顾东旭耸了耸肩,斜勾着嘴角不语,看也不看这支被主人丢来的箭,只戏谑地打量着坐在角落中的正主。
  那人被他盯得有些怒了,眉目紧锁,阴沉地回视着他,突然像是想起什么趣事,眉目一松,嘴角似笑非笑的勾了勾。
  这不笑还好,一笑便笑得顾东旭不由有些毛骨悚然,脊背凉意上腾,似有什么不详的预感。
  青衣人手指一勾,即刻便有一奴才相之人凑上去。只见他附耳低言了几句,那奴才连连点头,旋即又退下了。
  顾东旭突然觉得腿肚有些发软,想着是该顾全面子留下来,或是好汉不吃眼前亏,迅速离开。他今日嚣张的气焰全仗了李霁的身份官位,只是这对手似乎全然不将李霁放在眼中,便不由得他胆虚了。
  面子?反正老子现在是李霁,丢人也是丢那花山鸡的人,吃亏可是老子的皮肉吃亏!
  顾东旭咽了口唾沫,突然毫无征兆地站起来拔腿就向门外走去,却被两位彪形大汉拦了下来。
  顾东旭瞧了瞧来人一身起伏的筋肉,只觉嗓子被人掐着一般开口艰难:"兄,兄台……"
  两位大汉根本不理他,径自走上前压住他的肩膀。
  顾东旭两腿发软,想起狗腿也不该对着这两人狗腿,立刻讪笑着扭头去看角落中指点风云之人,求饶之意不言自明。
  青衣人噙着笑,低头嘬了口茶水,饶有兴致地看着他。
  两位大汉毫不迟疑,出手便攻他下盘,惊得顾东旭扭动不止,尖叫出声:"啊啊啊啊啊!好汉饶命!留下子孙根!"
  两人被他突如其来的叫声吓的虎躯一震,手上只顿了片刻又继续行动——撩起他的外袍,狠狠扒下他的裤子!
  顾东旭突觉臀上一凉,冷汗下了一层又一层,只以为那人要从根处断了自己对柳若檀的妄想,早已吓得脸色青了又白,白了又青,几近昏厥。
  两人脱了他裤子,却迟迟没有拿出刀具来,疑惑地看了看,又疑惑地互对了一个眼神,将光着臀顾东旭掼在地上,竟是走开了。
  顾东旭全身哆嗦,等了片刻听人走远了,突然像是得了新生一般,还有些不可置信的坐起身:"完了?没事了?"
  边上早有好事之徒看着,瞧他受辱,有人促狭地吹了记响亮的口哨,哄笑声阵阵。
  顾东旭长长地出了口气,痞性不减地扯了扯嘴角,竟有些意犹未尽道:"呔!不就脱个裤子嘛!吓死老子了!想看鸟就说呗,老子捋大了给你看嘛!"
  话虽如此说,裤子被匆匆提上,连腰带都未及系上,人已火烧屁股一般从花香楼冲了出去,空余一阵烟尘。
  壮汉走回角落,对青衣人轻声禀道:"皇上……他臀上并无青色桃花胎记。"
  楚元秋有些吃惊,微微蹙眉:"没有?"顿了顿,嗤笑了一声,懒懒道:"罢了。上楼罢。"
  顾东旭脚下生风,瞬间跑出三条街,这才缓下了步子,愤愤骂道:"有病!一个两个都有病!"
  随手将裤带一系,背过手摸了摸屁股,又用指尖轻按了几下,长长舒了口气:"呼……淤青总算消了……"
  第三十八章
  顾东旭走出不远,突觉领口一紧,眼前景物瞬息万变,又被提到了某处小院。
  顾东旭方才气受的狠了,眼下连脾气也没了,只想着回去之后定要在黄历上圈上一笔:甲寅年七月初八,诸事不顺,不宜出门。
  他认命地替昏迷不醒的楚笙小侯爷诊治了一番,谁料那秦寿竟抢了他怀中剩下的八颗金玉续命丹,一股脑统统替楚笙灌下。
  顾东旭对此暴殄天物的行径痛心疾首,却又无法,真真是无奈到了极致。
  秦寿还算没做那过河拆桥之事,许了他一个人情,应承替他了却一桩心愿。
  顾东旭见他本事不凡,情知他来头不小,早有了计较,却苦无机会请他相助。眼下激动不已,强自镇定道:"我不要金山银山,只求公子替我救一个人。"
  秦寿挑眉:"噢?是什么人?"
  顾东旭深吸了一口气,道:"徐溪月,被囚在中书令周俊臣府中后院。"
  秦寿颌首:"那人长的什么模样?"
  顾东旭颤着手取来一张宣纸,凭那日印象绘出一张周府地图,将徐溪月所关之处圈出来:"相貌清秀,肤白,眼睛……与小侯爷有些像,颈后有一块胭脂胎记。"顿了顿又道:"若他们没替他换衣裳的话,他身上着的应该还是青色直裰道袍。"
  秦寿淡淡点头,将那地图收入怀中:"我记下了。"
  顾东旭双膝一曲,竟是直直跪倒在地,颤声道:"求公子务必救出他,为牛为马任凭公子差遣!"
  秦寿无甚神情,淡然道:"我送道长回去吧。"
  楚元秋上了楼,熟门熟路地走至一间最里端的厢房,推门进去,留下几名侍卫守在门外。
  为防被人识出,他每回出宫除微服外亦在容貌上稍作改办,用碳笔拉长了眉眼的形状,又用胭脂将脸型画圆,请的乃是后宫最擅妆容的妃子,端的是寥寥几笔就将人改头换面,若非熟人细细打量全然认不出来。
  他走进厢房,房中人只斜睨了他一眼,将原本摆在桌上的瑶琴摆到一旁,起身另去取琴。
  楚元秋自寻了位置坐下,看着那人打开柜子,小心翼翼取来秋湘琴,调过弦淡淡开口:"还是《寒衣调》么?"
  楚元秋笑了笑,垂眼把玩指上的扳指:"还须问么?"
  柳若檀随手一挑,音色厚重却失了亮透,上中下三准音色略失均匀,显然并不是什么好琴。他不待余音止歇,已顺着弹了下去,曲调不似寒衣调的清和淡雅、旖旎缠绵,乃是峻急汹涌如黄河奔流,急寻一个泄口:"临湘新填了一首词,皇上要不要听一听?"
  大约是琴声所扰,楚元秋突然有些烦躁,猛地起身捉住柳若檀的手,眼中怒意翻涌,冷声道:"寒衣调。"
  柳若檀看也不看他,狠狠捋开他的手,径自弹下去。
  楚元秋被他挥开,一时有些愣怔,不敢置信地看着他,旋即怒火中烧地冲上去拽住他的胳膊。
  柳若檀奋力一挣,竟失手挑断了一根琴弦。一时两人都变了脸色。
  楚元秋率先回过神来,竟是怒到极致反笑,狠狠捏住柳若檀的下颌,指甲几乎陷进肉中:"连你也要造反么?"
  柳若檀仿佛听了什么趣事,竟是笑出声来:"造反?皇上是让临湘在宰辅耳畔吹枕边风呢?还是让大将军夺了天下送给我?"
  楚元秋手指一松,旋即狠狠将他掼倒在地,弯下身掐住他脖颈:"你若是皮痒了,朕将今日带来的侍卫统统赏给你,将你伺候个舒坦!"
  柳若檀眸光略浮,也不挣扎,疲倦地阖上眼:"皇上让我在这里陪酒卖笑换皇上想要的消息,那皇上那些侍卫又是要篡位还是行刺,须得我用皮肉来套话?"
  楚元秋眉心狠狠一揪,手上的力道渐渐松了。他坐起身,冷冷道:"听说户部尚书张锦最近往你这跑得十分勤快,我要的名单你可得到了?"
  柳若檀缓缓坐起身,语气是云淡风轻波澜不惊:"张大人酒品极佳,少一杯则神智清明,多一杯则就地为床,连梦呓都不语,只怕临湘要有辱皇命了。"
  楚元秋冷笑:"酒品极佳?你在这里已不是一日两日,问出的东西都是单单凭酒灌出来的吗?!"
  柳若檀耸肩:"张大人做户部尚书也不是一日两日,什么阵仗没有见过,是皇上太看得起我了。"
  楚元秋冷着脸,许久未言。
  柳若檀起身,从柜中取出丝弦,坐到案边换下那崩断的琴弦:"昨日……阿霁来了花香楼,点名要见我。"
  楚元秋眉心一揪:"昨日?他来做什么?他没见到你罢?"
  柳若檀轻笑:"有皇上的嘱咐,阿霁他又怎能见到我呢……"
  楚元秋蹙眉想了片刻,道:"他大约只是随便走走,恰到撞到此处来了。"
  柳若檀轻"嗯"了一声,叹气道:"他可有向皇上问起过我?"
  楚元秋缓缓出了口气,定定望着秋湘琴上编的古怪别扭的绿色琴穗出神:"一回来便问了。朕说……派你去远方办件差事。"
  柳若檀垂着眼,语气无甚起伏:"办差?办完了公差之人总是要回去的,我此生断然已无此念想……你不如与他说我死在了塞外,也省了他以后再问。"
  楚元秋嗤笑:"你以为你还能再做多久?再过两年你便要弱冠了,凭你这么大的年纪还有什么人看得上?"
  柳若檀换好了琴弦,轻播了一阵试音:"嗬,难不成皇上要说,我此生红颜衰减后,还能再回宫中去?"
  楚元秋面带嘲讽地看着他:"若不然,你还想去何处?"不待柳若檀出声,他又继续道:"你想去哪都没关系,因为朕不会放。"
  柳若檀手下琴音一颤,猛然抬头狠狠盯着楚元秋,竟是一字也说不出来。
  楚元秋阖上眼,长睫微颤:"过了今年,我剿了朝中所有叛党,将父皇替我设下的路障统统清理干净……挫骨扬灰!我便接你回宫。"
  柳若檀笑得讽刺:"哈,回宫?你是皇上,我是臣子,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君要臣生……却不是随你说的算了。"
  楚元秋抬眼直勾勾地盯着他:"你想死?"
  柳若檀勾了勾嘴角,中指一挑,指下溢出的便是两人再熟悉不过的《寒衣调》。
  楚元秋见他不答,也不再问,走至他身后环住他的纤腰,下颌轻轻抵在颈间。
  柳若檀指尖一颤,变了调的音旋即淹没在一曲哀歌之中。
  恍然间,他听见那人呢喃低语:"你想死我也不会拦你……即便你死了,也只能葬在我的墓中……"
  弹琴者的叹息隐在乐声之中。
  "我累了……"
  一曲寒衣,调不成声。
  第三十九章
  转眼便是十五日之期。
  顾东旭辗转反侧许久,盼这一天盼的望眼欲穿,心中设想了无数回:这一次势必要强势一些,必要同那人见上一面,最好能将他搂在怀中抱上一抱,决不可再像上回一般匆匆一瞥便被他们打发过去。
  人命拽在你手里,我手上亦不是没有把柄。明明是相互牵制的事情,不可再任他们牵着鼻子走了。
  顾东旭思量已定,趁夜色浓了,自换上夜行衣摸去了周府。
  他偷偷摸摸敲开了大门,未曾想守门的侍卫根本不放他入府,自进去通报了一番,才见曲英不急不缓地走出来。
  "我要……"
  顾东旭话还未说完,曲英从怀中打出一打包好的药材扔给他:"十五日之后再来吧。"
  顾东旭一怔,曲英全不顾他的反应,挥手示意侍卫将大门关上,转身就要回去。
  顾东旭急了眼,快步上前要拽住他,却被横里生出的几柄剑拦住了去路。
  曲英回过头,轻蔑地看了他一眼,颇有深意地盯了他手中药包一阵,冷笑道:"你好自为之!"
  说罢便大步走回去了。
  待顾东旭回过神来,已被周府侍卫用刀剑抵出了府门,那陈旧的大门在他眼前毫不留情地掩上了。
  他立在府门外,心中百感交集,惊疑不定:莫非药中动的手脚被他们发现了?
  他愈想便愈是急躁,脑中一热,纵起身便攀上周府外墙。他方一露脸,瞧见墙根处守了一众侍卫,还有几人搭弓候着,正等着鸟儿自投罗网。见他探头,眼中竟是嘲讽的笑意,手中的弓弦竟已是放开了。
  顾东旭一惊,全凭本能的一个鹞子翻身,那飞矢贴着肩膀擦过,将衣服勾出一道裂口。
  他从墙头猛然跌落下来,跪坐在地上,瞪大了眼睛,脑中久久一片空白。许久之后方才一脸凝重的爬起来,失魂落魄地往来时的方向走。
  攥着的拳头,久久不曾松开。
  李霁连着几日早出晚归,忙的不可开交。也不知何故,下了药的饭菜他明明都吃了,精神却比之前好了许多,头也不大晕了。
  有时候精神起来,竟是失眠了一整夜,第二日却也不困倦。
  顾东旭连着三四天未同他打过照面,一时竟是有些不习惯。
  他在后院的马槽中随手抓起一把干草递到四蛋子嘴边,温柔地摸了摸它油光发亮的皮毛:"想哥哥了没?你瞧,二哥我亲自来喂你了。"
  四蛋子不屑地看了看他手中零星的三两根枯草,脑袋扭到一旁:"啰!!!"拜托!我又没扭到脖子,马槽这么近,你能捡我还不能自己吃?饭来张口的骡子不是好骡子!
  顾东旭受了冷落,却也不怒,有些失落地揉了揉四蛋子耳间的脑门,亲昵地凑上去蹭了蹭,低眉顺眼地走了。
  他在府中也是无所事事,少了李霁的纠缠便更加无事可做了。
  想来又懒得出府,便只得去找崔少宴。
  有些话憋在心中已快将胸腔冲垮,他不想再逞强,这时候若有人能替他分担,便是四蛋子五卜子之流也是好的。
  崔少宴不在自己房中。
  武冰七夕夜初经人事,又在墙根受了凉,往下两天还不知死活地用冷水冲凉,等过了两日知道厉害的时候已全身烫如烙铁一般,躺在床上起不来了。
  李霁让他好生休养,托李忠儒请了大夫来替他诊治,开了几贴药。这几日都只带武火一人出门。
  崔少宴心中有愧,遂在他榻旁鞍前马后的伺候着,端茶送水无微不至。
  武冰小脸烧得通红,眼神迷离地望着崔少宴,声音干涩、虚弱地开口:"多谢……少宴兄。"
  "少宴兄"已比"崔兄"亲近了不少,崔少宴端起下人方才送来的刚煎好的药,痞笑道:"少宴就少宴,兄字还是免了吧。你若要认我做兄长,先去同小四小五行过结拜礼再说!"说罢将药碗端到唇边试了试热度。
  "咦?这药……"崔少宴收了嬉笑,神色渐渐凝重起来,又端起药碗伸舌舔了舔墨色的药汁。
  武冰烧得迷迷糊糊,迟迟等不到那人来替自己喂药。朦胧间却觉一只冰凉的手搭上他的颈脉,稍后又听人在耳边轻声道:"伸出舌头来,我看看舌苔。"
  半梦半醒间的武冰嘴角微不可见的弯了弯,疲乏无奈地轻声道:"别闹。"他初病时崔少宴便以这种方法骗得他乖乖张开了嘴,舌还未伸全,已被那人急不可耐地叼去一番纠缠,直吻得昏天暗地,体内虚火更胜。
  一旦有了第一次的先例,往下便是顺其自然理所当然。连城池都已被攻陷过了,武冰索性抛下了尽数羞赧廉耻,听任自己一往而深。
  "伸舌!"这次不同往日的戏谑,竟是不容推拒的霸道。
  武冰拗不过他,缓缓张开嘴。大约是烧得厉害了,止这一个简单不过的动作竟觉下颌有些酸胀无力。
  片刻之后,他听见崔少宴语调古怪地开口:"看来你这病,不尽是我的缘故了……"
  顾东旭到处找不到老大,只得退而求其次,恹恹地走回去找四弟五弟。
  他还未走近便听见马厩中牲畜的哀鸣声,顿时一个激灵,脚下生风地冲了进去。
  马厩中多了两个小小的身影。
  李少希站在四蛋子身旁,小手狠狠揪着它长长的骡耳,一脸嫌恶地向耳孔中看;李少勇趴在五卜子身上,一双小手笨拙地在马身上乱摸。赤兔不晓得是痒了还是恼了,弓起身子在原地一蹦一蹦的打转。李少勇惊慌失措,拽住鬃毛以平稳身形,却只将五卜子惹的更怒,眼看一个仰身就要将他摔下来。
  顾东旭飞身上前,将落下来的李少勇接在怀中,快速闪到一旁。
  李少希见赤兔发怒,唯恐马蹄不长眼殃及了自己,也迅速撤到了一旁。
  顾东旭轻轻将李少勇放下来,语气严厉地责道:"你们在做什么!不晓得危险么!"
  李少勇涨红了脸,低头嗫嚅着不知说些什么。
  李少希"啊"地叫了一声,道:"今天先生同我们说,牲畜如人一般,各有命门。蛇在七寸处,鸡在翅内红筋处……只要点到命门,牲畜就会动弹不得。"
  顾东旭恍然大悟:"所以,你们就来找小四小五的麻烦?"
  李少希撇了撇嘴,李少勇揪着自己的衣摆揉来揉去。
  顾东旭弯下身,故作痛心疾首状:"不悌之子!四蛋子五卜子可是你们堂兄李霁的结拜兄长,也就是你们的兄长!你们竟敢对兄长不敬!"
  李少勇嘴角抽搐,李少希翻了个白眼:"三姨娘还养了只乌龟,你要不要再替我们收个兄长?"
  顾东旭假模假样地训斥完,嗤笑道:"乌龟就算了,王八可以考虑。"说罢又故作深沉的摸了摸下巴:"命门嘛……我是不大清楚。不过这上上下下看起来,'门'都只有一个。"
  少希少勇怔了片刻,旋即恍然大悟。
  三人你看我、我看你的对视了半晌,异口同声道:"试一试?"旋即又互相支使:"你去!"
  顾东旭指着李少勇,少希少勇俱指着顾东旭,于是少数服从多数,顾东旭不得已屈服了。
  他横挑竖挑寻了根粗糙的断枝,又不敢招惹赤兔,遂狞笑着走近四蛋子。少希少勇则明哲保身的远远躲开,静观其变。
  四蛋子见一脸狰狞的二狗子靠近,登时毛骨悚然,可着劲向五卜子身后躲。
  顾东旭笑得肩膀一抖一抖,手中的断枝一寸寸逼近小四□,李少希与李少勇屏息凝神地盯着,紧张得小手上俱被汗水浸透。
  "啊!!!"惊恐的叫声。
  "啰!!!"悲愤的吼声。
  "吁!!!"受了惊吓的嘶鸣声。
  马厩中一时骡飞马跳,瞬间乱成一团,蹄子乱蹬茅草乱飞,还有个不知死活的家伙上蹿下跳地躲闪着,横竖难从两匹抓了狂的牲畜中飞身出去。
  两个小兔崽子被突如其来的人声马声吓的不轻,撒腿就跑,瞬间小小的身影便消失在了院中。
  待人跑远了,顾东旭跳出马厩,渐渐收了玩世不恭的神情,眼神阴鸷。
  他缓缓绕过厩栏走进去,温柔地摸了摸四蛋子耳间,将狂躁的牲畜安抚平定了下来。旋即摸出一柄小刃,迅速在驴骡下颌凹陷处一划。
  灰色的皮毛呲的裂开,却无血液涌出。他撕了粘合得天衣无缝的假皮,取出一封信札放入怀中,沉着脸走开了。
  第四十章
  顾东旭等了几日,总算盼得秦寿来复:"你要找的人没有关在那里。"
  顾东旭一怔:"什么?"
  秦寿面无表情道:"按你绘的地图,那后院的空房我都一一看了,并没有你要找的人。"
  顾东旭不可置信地盯着他,手脚发凉:"别,别处呢?"
  秦寿冷冷看了他一眼,神情不悦,却压制着火气耐心道:"我既答应道长的事情便会去做,周府我已大致勘查遍了,都没有寻到你要找的人。"
  顾东旭怔在原地,脸色愈发白了。
  李霁忙了一整日,回到府中依旧是精神抖擞,竟是亢奋异常。
  他回了屋,却是诧异地见到房中难得坐了一人,正把玩着壶上的茶盖。
  李霁又惊又喜,走上前先替他斟了一杯,眉眼弯弯道:"东旭是在等我吗?"
  顾东旭接过茶杯未饮,指尖划过杯口,泛起微微涟漪。
  李霁口渴,正为自己斟茶,却听他淡淡开口问道:"这是什么茶?"
  李霁怔了怔,老实答道:"叔叔给的,这茶提神醒脑,效用着实不错。"
  顾东旭轻轻点头:"的确不错,再配上牵机药的效用,不出一月你便可精力衰竭而亡。"
  李霁手猛一颤,瓷杯摔落在地,发出清脆的崩裂声。他死死盯着顾东旭,手中倾倒茶壶的姿势未变,温热的茶水泼在地上,蔓延开来,逶迤成一道丑陋的河流。
  顾东旭缓缓阖上眼,睫毛微颤,语气寻常:"只可惜我给你下的却不是牵机药……"睁开双眼,静静地看着李霁:"李忠儒给你喝这茶有多久了?"
  李霁怔了又怔,讷讷道:"四五日……"
  顾东旭抿了抿唇,道:"等会我替你抓副药,你分十日煎了吃。往常饮水最好尽换成牛乳或蜂蜜兑水,这茶不要再喝了,待上瘾了之后我也不大好办……自然,若你不信我的话,便当我方才什么也未说过。"
  李霁的眉眼展平,又深蹙了起来,脸色几度变幻。片刻之后,他从震惊中缓了过来,澄澈的双眼望向顾东旭:"你方才说,你给我下的不是牵机药……"
  顾东旭淡淡笑了笑,垂着眼道:"你不信么?"
  李霁嘴角缓缓上扬:"……我信。不止是信,或者我早已猜到了。"
  顾东旭有些疑惑的看着他:"你怎么知道?我从周俊臣那里领了药,自己先服了一贴——我也未当真见过牵机药的药力,试过之后才用几味药配出与马钱子表效相近却不大伤身的药来……"顿了顿,突然蹙眉,又有些恍然:"你早就知道……难怪你明知我给你下药,却依旧敢将它们吃下去……"
  李霁嘴角上扬:"我愿意吃……不过是因为那是你下的药罢了。"这话说出来确是不实。自那日楚元秋在宫中召太医替他诊过,他往后都只装作将下了药的饭菜茶水吃下去,再装出困乏无力的模样——李霁并不傻,也全无必要拿自己身家性命玩笑。
  顾东旭嗤笑:"我实在不明白你这样,到底想做什么……你想知道什么便问罢,我统统告诉你。"
  李霁挑眉,开门见山道:"你同周俊臣是甚么关系?"
  顾东旭垂下眼:"甚么关系?他捉了我的人,我手里有他与南夏国私通的密件,你说这算是甚么关系?"
  李霁点头:"你为何伊始要自称徐溪月?"
  顾东旭道:"我在陈阳镇收到溪月的急函,他无意撞见周俊臣的人与南夏国使者私会,他偷了两人的密函藏在惜乡酒馆外第三棵柳树下,逃离时又被他们扯下了身上信物,故而暴露了身份。他在信中说他已被发现,正躲避追杀,我便快马加鞭地赶来京城了。伊始我也不确定溪月有没有被他们捉住,若是没有,我引开那些人的追杀。若是有,我这样也能引得他们主动来找我,我才好见到他。"
  李霁微微蹙眉:"若是徐溪月没有被他们捉住,你这样四处招摇,就不怕他们直接将你杀了?"
  顾东旭耸肩:"信没有放在我身上,他们寻不到就不会贸然杀了我,顶多用些刑罢了,我实在没有别的办法确认他的境况。"
  李霁顿了顿,道:"那密件还在柳树下么?"
  顾东旭摇头,从怀中掏出一封密函:"我早已取出来,贴在四蛋子身上了。如今在我这里。"
  李霁伸手要接,他却突然将手向后一扬:"你先答应我一件事。"
  李霁颌首:"你说。"
  顾东旭道:"你们若要捉他,不可打草惊蛇事先让他知晓,我的朋友还在他们手上。我要你答应出其不意地派兵拿他,救出我的朋友。"
  李霁又是一顿,颌首道:"好。"
  从他手中接过密件,李霁急忙拆开匆匆草过一遍,神色惊怒不定。他和了信就要外出进宫,却听顾东旭轻声道:"你叔叔……和你那对弟妹怎么办?"
  李霁身形一顿,眸光流转,旋身回来将地上的茶渍擦干,小心翼翼地将瓷杯碎片包起,嘴角不由上扬:"既然不能打草惊蛇……那便演到底罢。"
  崔少宴替武冰扎了针,又开了几剂清毒的药,不敢妄自惊动他人,便上街亲自去抓了药,又偷偷找地方煎好才拿去喂武冰服下。
  他深知事情并不简单,连忙去找师弟商量。
  顾东旭听了原委不由蹙眉:"连武冰都被下毒了?"顿了顿又道:"此事还同谁说过?"
  崔少宴摇头:"我只敢跟你一个人说,我怀疑……药是李忠儒下的。"
  顾东旭颌首:"就是他。等武火去看武冰的时候你偷偷替他也看看,说不准他也着了道。老大,事关重大,此事你连小七也不要告诉。"
  崔少宴笑了笑:"自然。不过溪月的事当真连我也不打算告诉?"
  顾东旭张了张嘴,又被他打断:"算了,你还是别告诉我了,我也不是什么能守秘之人。但凡有我能做之事,你便来找我罢。无论如何,这世上与你和老三最亲之人……一定是我!"
  顾东旭鼻腔有些酸,一把搂住自家师兄,闷声道:"嗯!"
  第四十一章
  南夏国要攻天朝,势必先攻叶城,叶城距京城不远,若叶城沦陷京城便是唇亡齿寒。
  周俊臣与南夏国勾结,定于九月九日突袭攻叶城,届时宫中大设重阳宴,周俊臣以兵部侍郎裴亭窃出兵符,虎将军刘猛威调兵内应,助南夏国攻下叶城,待宫宴结束,皇帝才发现人家已经打到家门口了。
  周俊臣早已将叶城及京城的地图画给了南夏国使者,皇兵所在位置也一一标出,届时若是一鼓作气长驱直入,运气好一些当夜便可直接攻入京城。
  楚元秋看罢了密信,冷笑着将它收起来:"很好,先是一个王爷,又是一个中书令,你说南夏国到底许了他们什么好处?"
  李霁耸肩:"衎王好歹没有做实,周大人已经预备好开门迎人了。"
  楚元秋笑着晃了晃手中折好的信:"他倒是将家底都透给南夏人了,他要不写,朕所知道的京中周党势力还没这么全呐。虎将军刘猛威、兵部右侍郎裴亭、刑部员外郎张支、太府寺少卿王长广……"顿了片刻,盯着李霁缓缓道:"礼部郎中李忠儒……"
  李霁眼中冰寒一片,嘴角却微微勾起,起身跪下:"求皇上勿以叛国之罪查办家叔。若家父知道李家蒙此孽罪,势必黄泉之下也不得安宁。"
  楚元秋将他扶起,挑眉道:"李忠儒此人……玩忽职守行贿受贿,斩他足够了。"
  李霁缓缓起身,在一旁坐下:"那皇上接下来打算怎么做?以此密函为证,将他们一网打尽?"
  楚元秋冷笑道:"若朕是南夏国的将军,九月九日偷袭叶城,七月二十日势必要出兵了。眼下已是十七日了。朕此刻将他们都捉了,岂不是打草惊蛇?"
  李霁沉吟道:"他们此番是偷袭,若他们得知皇上已知晓此事,势必鸣金收兵……"顿了片刻诧异道:"莫非皇上想要将计就计?"
  楚元秋嗤笑:"就这么放他们拍拍屁股回去,岂有这么便宜的事!"顿了片刻,蹙着眉头不悦道:"阿霁……你说这些官员到底为什么要叛朕?周俊臣此人既无才又无德,总不能每个人都像父皇一样瞎了眼,看上他了罢?!"
  李霁沉思片刻道:"皇上这些年一直装作懦弱无能……以前明明是皇上的策谋却让家父居去功劳,这两年有甚么佳策也都借臣子之口提出,难免让宵小之辈以为有机可趁。然而像虎将军刘猛威此人只是头脑简单,也许他是怕皇上难以治国安邦,才有此下策。"
  楚元秋冷笑:"朕若不装出傀儡皇帝的模样,以父皇丢给朕的四处洪水猛兽虎视眈眈之情景,朕早已死过千万回了!"
  李霁脸色一僵,却听楚元秋继续道:"朕纵是再不济,他们引异族来犯,莫非宁愿尊异族为王也不愿做朕的臣子?"
  李霁道:"臣来之前便思索过这个问题……南夏国国力再盛,到底是未开化之蛮夷,论智谋计策根本不可与我中原人同日而语。先皇匀给周俊臣的势力四散全国,只足够他危急之时确保有安身立命之地,却不够他造反。依他的兵力根本不能逼宫自立,所以才要借南夏国之手挫败皇权,届时他应该还留了后手一并将南夏国击败,来个一箭双雕之计。恐怕周大人的目光已觊觎着龙座了!平心而论,臣相信这密函上所提之人无一愿臣服异族,刘猛威之兄当年便是死在与南夏之战上,他向来恨透南夏之人。"
  楚元秋大笑:"好!好一个一箭双雕!他一个姓周的异姓,竟也想做九五之尊!朕若不承了他献计之情,倒是对不起他一番心思!"
  两人主意既定,便将这瓮中捉鳖将计就计之事商讨了一番。
  李霁道:"其他人都好办,只这刘猛威有些棘手。万一届时他请兵与南夏军一战,皇上又没有理由拒绝。他若来个阵前倒戈……"
  楚元秋想了想,道:"柳……朕近日暗察户部与军官勾结私吞军饷之事,已有了眉目。刘猛威正在要查办的官员之列。原本没有这么急,看来朕要提上来将此事办了。"
  楚元秋预备在七月二十日解封京城,李霁一怔:"倘若周俊臣派人与南夏国报信让他们撤兵怎么办?"
  楚元秋轻轻摩挲着扳指:"京外之事已办的差不多了,朕原也打算在这时候解封,京城毕竟不能这样长久的封下去。届时四处的消息传至周俊臣那边,他便会发现他已是孤家寡人,除了南夏再无可依之枝,哪里还舍得让他们撤兵,便是玉石俱焚也要硬着头皮打了。更何况他尚有侥幸之心,并不知顾东旭已将密函交予你呈给朕了。"
  李霁一怔:"周俊臣在京外的兵力势力已全被皇上瓦解了?"
  楚元秋颌首:"能收的就收了,斩了三个边将,换了两个知府。因为朕是奇袭,所以两个月便大抵平定了。只有一处云州实在难以入手,朕打算派你亲自去处理。"
  云州在天国边境,地广人稀。云州忠远侯手握兵权,与藩王无异。楚元秋一度疑心忠远侯与周俊臣的势力有所勾结。即便没有,云州也是他喉间梗的一块鱼骨,早已不顺眼想要取缔。
  楚元秋道:"你此去务必找出他的罪证,是甚么都不要紧,只要能让朕将他撤下来。若他还不依便是造反,朕便可光明正大的出兵攻打云州。"
  李霁先是一愣,颇有些犹豫:"皇上要我离京……"
  楚元秋道:"你将那姓顾的一并带走。"
  李霁又是一怔:"这……周俊臣恐怕不会同意他走罢……"
  楚元秋笑得意味悠长:"周俊臣不过忌惮他手中的密函,只要他不将密函交给你,拖过了九月初九,姓顾的是死是活他根本不会放在心上。你们此去云州来回数月,正合了他的心思。"
  李霁狭起眼,想了一阵,点头同意了。
  他欲走之时又想起一件事来,犹豫地看向楚元秋:"那徐溪月……"
  楚元秋挥了挥手:"此事朕自有计较。"
  李霁张了张嘴,又垂下眼,叹息道:"若是能救的话……皇上尽量救出他罢,毕竟……"
  李霁未说下去,楚元秋也未答,静了许久,空旷的大堂之中重新响起脚步声,却是李霁出去了。
  顾东旭等回了李霁,却听他开口第一句便是:"皇上派我去云州。"
  顾东旭一怔,还未反应过来,只听他继续道:"你随我一道去吧。"
  顾东旭想也不想,脱口而出:"不行!"
  李霁疲倦地阖上眼:"你留在这里做什么?离了我你便再无可依之枝。只要我一走,我叔叔将你捉起来,将这李府掘地三尺翻一遍。你活不成,徐溪月也活不成。"
  顾东旭瞪大了眼睛,愣愣地看着他:"他们根本找不到密函……密函已经给你了。"
  李霁嘲讽地笑了笑:"找不到又如何,周俊臣知道除了我之外你根本没有同任何朝中之人有往来,你不可能托其他人将密函呈给皇上。哪怕找不到,拖过了九月初九,那一张就是废纸了。"
  顾东旭眉头拧做川字:"凭那封密函还不能立刻捉了他吗?为何还要拖延下去?你们今夜就冲进去把他抓起来,救出溪月不行吗?"
  李霁叹气道:"此事不是你想的这般简单。你也看到密函上牵连人数之众,权势网错综复杂,想要一网打尽便不可妄动,须时日撒网布局。"
  顾东旭愣了半晌,讷讷道:"我不走,溪月还在他们手中,你竟要让我离京……"
  李霁目光远放:"若你能救出他,现在留在此处做什么?你一人留在京城,定是必死无疑。你若离了京,他们一天找不到密函便会忌惮一天,自然不会动你的朋友。我已同皇上禀明一切,皇上已有了打算。"
  顾东旭冷冷看着他:"皇上?百姓不过是你们当权者手中一根草芥,他会为草芥上心?哈!"
  李霁心虚,阖上眼不看他:"那又能怎么办?你只能信他,我也只能信他……皇上让我七月二十日出城,余下几日你考虑一下罢。"
  他起身走到屋口,手指搭在木门上顿住:"你……为什么将密函交给我?"
  顾东旭无力地瘫在椅背上,目光空洞无神:"这些日子我心中纠结交战已是累了……我这人没什么良知,可师父也教过我做人甚么是底限。打一场仗要死许多人,我们也不见得能全身而退。甚么必须要做,我是明白的。从南夏国过来也要许多时日,我若再不将密函交给你,万一他们出了兵就不肯收,将偷袭变成明攻,便是我的罪孽了……"
  李霁心中又是一虚。他何尝愿起战事,奈何当权者的野心可吞象,他亦无法。
  他不忍再听下去,推门走了出去,却未听见房中人的呢喃。
  "大不了他死了,我也不苟活。又有什么干系……"
  这便是,抱了必死之心了。
  第四十二章
  顾东旭果然不出一日便来找李霁:"这一去云州要多久?"
  李霁沉吟片刻:"大约三个月罢。"
  顾东旭蹙眉:"那时连重阳节都过了一月了!"
  李霁好气又好笑:"皇上派我去执行任务,又不是去走马观花的。"
  顾东旭瞪眼:"不行!我等不了这么久!我要第一时间知道消息!"
  李霁叹气:"利害我都同你分析过了,你若要随我去便只得迁就一些。就是从京城飞鸽传书到云州也要十天时日……这样罢,你随我走,算时日差不多了你便先行回来。"
  顾东旭蹙眉,顿了半晌道:"周俊臣那边我怎么同他交代?若是将他逼急了……"
  李霁打断道:"你自去同他说,皇上派我去云州的消息还未传出去,你便将这消息透给他,还能邀得些功劳……你便是不提,他也势必要你随我去。"
  顾东旭有些疑惑地看着他,犹豫了半晌却是应了。
  周府依旧阴森如故,每每挨近便有一股阴寒之气透脊而过,压的人喘不上气来。
  顾东旭在夜幕笼罩京城之后又换上夜行衣,一路摸去周府,却躲在两条街外看了很久。
  这座高院大墙以往曾住过一位王爷,故址依旧,只可惜繁华不再。他一直不明白周俊臣究竟是出于什么心理才留着那些颓然的证据——斑驳的高墙,破败的亭台,曾遭洗劫的厢房……但究其缘故,无论是什么,这周俊臣都必定是个疯子,此事无虞!
  他站在屋檐下犹豫踌躇了许久。事实上,他有些后悔一时冲动将密函交出。便是已走到了周府门口,他依旧有调头回去同李霁说"我不去云州了"的冲动。
  然而止这一个机会,信他试一回也无妨,纵是不信也被他说中——自己别无他法。
  他踌躇不定间已伸手拍了周府大门,不多久便有人将大门拉开一条缝隙,见了是他,通报过后便有人领着他进去。
  这一去又是头一回去过的大堂,依旧是珠玉金光刺伤眼睛的富丽堂皇,却全无格调可言,只让人看出主人恨不得将墙都换成金熔之砖的急功近利来。
  周俊臣一双狐狸眼上下流转地打量着他:"你来做什么?"
  顾东旭思绪已定,反倒是格外的沉静,自觉地跪倒在地:"李霁说皇上要派他去云州。"
  周俊臣柳眉一纠:"云州?什么时候?皇上派他去做什么?"
  顾东旭道:"七月二十……就是后天了。李霁只说皇上派他去,却没说缘由……"他抬头疾速地看了眼周俊臣的神情,又低下头道:"那药……"
  周俊臣蹙眉沉思了良久,怒笑道:"好,好一个楚元秋!"赤红着双目瞪着顾东旭,咬牙道:"你随他去!"
  顾东旭一怔,李霁竟预料的如此之准!
  他急急道:"可我……"
  周俊臣打断道:"从京城到云州少说有二十多天的路程,你每天在他所用食物中将药量加倍,务必在二十天左右送他上路!再不死,你便一刀结果了他!"
  顾东旭心头一凛:单程二十日,回来便是四十日,马不停蹄地赶回来也只得恰好赶上重阳了。若是当真得手,李霁的死讯传回京城,皇帝也来不及在重阳前再派人替他前去云州,周俊臣这算盘打得当真是响亮!
  他做出一番挣扎的神情,故作下定决心道:"好……可是走之前我要见溪月一面。"
  周俊臣道:"他如今不在我府上。本官已将他移去一处安全之地,距此处颇有些距离。你后日便要随李霁走了,明天收拾准备一番,等你办成这件事回来,本官立刻就放了他。"
  顾东旭急急站起身:"你……!"人还未上前,却被立在一旁的曲英一脚踹翻在地,已拔出腰间佩剑抵住他的胸膛。
  顾东旭气急,胸口剧烈的起伏,曲英剑抵得紧,剑尖已堪堪刺破了一点皮肉。
  周俊臣冷冷勾起嘴角,不紧不慢地抚弄着手边的紫砂茶杯,缓声道:"曲英,别对顾公子这么无礼。"
  曲英缓缓收了剑,鄙夷地笑了笑,走回周俊臣身边。
  顾东旭气得浑身发颤,迟迟说不出一句话来。
  周俊臣道:"顾公子……本官一向说话算话,只要本官确定了李霁的死讯,马上让你去见他,从此决不再干预你们之事!本官若是诳你,天打五雷轰。如何?"
  他心中气海翻涌,竟是要生生哽出一口血来。疲倦地闭上眼,哑声道:"但凭大人吩咐。"
  ……
  李霁见顾东旭垂头丧气的回来,浅笑着将一碗清茶向他面前推了推:"先喝口水罢。"
  顾东旭木然的接过,却听李霁陈述道:"他让你随我去。"
  顾东旭抬眼看他,微微颌首。李霁继续道:"他要你在路上杀了我,大约应在……出京二十日左右。"
  顾东旭已有了些诧异的神色,又轻轻点了点头。
  李霁唇角上扬,却没用扇子去挡,起身道:"早些休息罢,今日我便不打扰你了。"
  说罢径自出了房间。
  十六的月亮盛到了极致又转亏,如今只开了个头,银盘边际的轮廓模糊了些,等着日后渐渐蚕食。
  兜了一个圈,到底是阴晴轮回,来日方长。
  楚元秋在十九日的早朝上将贺连擢为中书侍郎,任李霁为钦差,去云州彻查边将玩忽职守致两郡被邻国侵袭一案,回京后继续在中书省任职。
  朝中上下官员心里都揣了个明镜:出使内地的钦差应由户部与吏部推举,出使边地的钦差由兵部推举。皇上省了这些步骤,今天来一道指令任个钦差,明日就要上马出京,定是奉了密旨寻谁的霉头去了。
  原本也没其他事,例行公事道个短长就该散朝了,该干什么便干什么去,偏偏有人不安生,要往那南墙上撞。
  此傻缺也不是别人,正是今天春风得意升了官的贺连。
  也不知这贺连抽了什么风,跪在堂上不起,偏要请命当个副使,随李霁一道去云州查案。
  云州又不是什么好地方,地远人心离,万一真查出什么名堂来,惹急了当权的索性来个自立为王,头一个就要拿京城来的钦差开刀。况且李霁乃是皇上心腹,贺连这横插一脚摆明了便是要坏事。
  楚元秋果然震怒不已,真想立马收回刚才的成命。也不晓得头两天是中了什么邪,居然要给这姓贺的混蛋升官!
  李霁见情势不好,连忙站出来跪在贺连跟前:"还请皇上三思!若是中书省两位侍郎一起出任钦差,恐怕中书省的事务难以运作!
  贺连头正对着李霁屁股,还欲发声说什么,被他向后一脚踹在胸口上,一时措手不及转跪为坐。
  朝堂上下一时静默数秒,旋即就是忍俊不禁的出气嗤嗤声,却各个辛苦憋着不敢笑出来。
  楚元秋大感欣慰:"贺舍……侍郎为国忧劳,也要注意身体,竟是头晕的连跪都跪不稳了。副使一事就暂且作罢吧,还是回去好生歇一歇,免得难以胜任新职。"
  说罢也不等众人反应,大手一挥:"退朝!"
  这么一件事,就算是板上钉钉,翻不过来了。
  众人出了大殿,贺连与李霁走在最末。
  不等贺连开口,李霁主动道:"本官一直心心念念着回请贺兄一事,今日申时就在上回那间酒楼,且让本官走之前将此桩心愿结了吧。"
  贺连一脸哀丧,颇为沉重地点了点头:"……好。"
  第四十三章
  李霁在房中将行装大抵收拾了一番。
  武冰刚能下床便支着病躯与武火一起来帮自己公子收拾东西。
  "咳……"武冰虚弱地咳了声:"衣服叠好再放进去。"
  武冰索性一言不发,从李霁手中夺过包袱,将一团团皱巴巴的衣服取出来,有条不紊地铺开叠好。
  李霁摊手:"好罢,那我整理别的。"
  目光在房中提溜一转,瞧见柜子上自己带来的青铜麒麟香炉,小心翼翼地取下来,与衣物一阵放在扎包袱的布上。
  武火叠好衣服转身回来,随手一扯布角——
  "哗"……香灰洒满了叠好的衣服,扬起一起粉尘。
  "咳咳咳……"武冰被呛的咳得更为厉害,有气无力道:"香灰倒掉以后……"
  武火青筋暴跳:"再放进去!……阿嚏!"
  他被香灰呛得一个喷嚏,另外两人大惊失色。
  "咔!"
  果然……下颌又脱臼了。
  武冰看着满室乌烟瘴气的狼藉,再看看张大了嘴合不上的兄弟,一阵无力眩晕,跌坐在椅子上。
  李霁被自家两个侍卫扫地出门,悻悻地摸了摸鼻子,眼见天色差不多了,索性徒步走去酒楼赴约。
  他早到了一刻,不曾想贺连已到了一阵,正颓然地坐在厢房中候着。
  李霁走进去,桌上已摆了几碟小菜,放了两坛酒,而贺连双眼泛红,显然已喝过一阵了。
  李霁也不客气,走上前先吃了些花生小菜垫腹,又替自己斟了杯酒,不客气地开门见山道:"贺侍郎今日早朝上是什么意思?"
  贺连一怔,急急道:"此去云州凶险难……"
  李霁打断道:"贺侍郎今日自己升了官,却要阻碍别人的官途不成?还是贺大人对侍郎一职依旧不餍足?"
  贺连目瞪口呆。
  李霁接着道:"全朝上下都知道皇上对本官青睐有加,久有擢我为中书令之意,只是苦于我无慑人之功绩,方才特意派了这桩差事与我……贺大人如此急功近利地想要掺上一脚,就不怕反惹皇上不悦,弄巧成拙?"
  此话说得半真半假,贺连瞪圆了眼睛盯着他,眼中血丝满布,急急道:"不是的!"
  李霁不耐烦地蹙眉:"什么不是?"
  贺连竟是一改往日的窝囊谄媚,两道往日颇显憨厚的浓眉如今倒显得英气十足,颇有气势地高声道:"不是!你明知我的心思,又何苦非做出这副嘴脸来演给我看!"
  李霁被他吼地怔住了。今日是什么日子,一个两个都敢蹬鼻子上脸地冲他发脾气!李霁被气乐了:"什么嘴脸?贺侍郎觉得李某应该是什么嘴脸?"
  不等贺连回答,李霁继续道:"我是什么样的人,只怕贺大人根本一无所知!你喜欢的小李公子只是你自己的臆想,何苦非要强加到李某头上来?"
  贺连的那些小心思虽说是人尽皆知,偶然有人隐晦地拿他打趣取笑,却也皆是私下之为。虽说本朝男风盛行,两人毕竟皆是朝中要员,极少有人敢将此事拿上台面来说,更遑论一向都是贺连落花有意,李霁流水无情。而李霁也向来是装傻充愣,眼下这一回竟是第一次点破。
  贺连深吸了口气,反倒是没了羞赧局促,嘲讽一笑:"你是什么样的人?自私自利却要装作风度翩翩,小肚鸡肠却偏要故作大方,胆小如鼠却装作什么也不在乎……自卑的人通常都拿自恋当做掩饰,你以为全天下的人都是傻子,只有你一人聪明!你说你是什么样的人?!"
  贺连越说越咄咄逼人,借着酒劲脾气胆量见长了不少,竟将李霁逼得节节败退。
  李霁气得鼻子都歪了,最可恨之处乃是他句句戳中脊梁骨,竟找不出词来反驳,却要撑住自己的气势,遂无理取闹地冷哼道:"我如此不堪,那你还喜欢我?!"
  贺连面无表情地耸肩:"我瞎了眼。"
  李霁气绝。
  贺连发泄之后痛快了不少,逐渐敛了气势,又恢复了温驯大狗的模样,低眉丧眼地坐在椅子上,满脸皆是苦意。
  李霁被呛的噎了许久,深吸了几口气平稳情绪,亦坐下来将酒盏中的就一口倾尽。
  贺连索性抱起酒坛往口中倾倒,吓的李霁连忙将酒坛抢下来,溅了两人一身酒水。
  贺连略带醉意的沮丧道:"我知道……你从来不拿正眼瞧我,你瞧不上我。"
  李霁蹙眉:"不是,我……"却不知如何去说,纠结地顿住。当真不是看不上贺连?他有些心虚。自小高他一等的感觉如何也改不过来,却又不能承认。
  贺连笑了笑,道:"其实李……兄问我喜欢你什么,我也说不上来。那时候年纪小的很,动情了也不晓得为什么,时日久了就成了执念。那时候我随爹出了京城,心心念念想要回来,每日读上六七个时辰的书,连爹都劝我注意身子,不必那么用功……我想要高中状元,风风光光地回来,那时候所有支撑我的动力便是小李公子会对我刮目相看……"
  "可惜我只中了个探花,兜兜转转依旧是小李公子的下属,好像一辈子都没有机会在小李公子面前挺直腰板……"
  李霁不忍,口拙道:"……抱歉。"
  贺连盯着自己的手笑道:"若不是小李公子,我大约一辈子都要做个安逸餍足的衙内,又哪里有今天。"
  他仰头盯着屋梁:"其实小李公子不必这么防着我……你说得对,我心心念念的不过是当年自己臆想中的小李公子,我不敢有半点猥亵之心……只想能常常看见你,也是好的。"
  李霁语塞。
  贺连道:"此去云州凶险……我是认真的,李公子对我尚有不忍关怀之情,我对李公子……是真真切切的关心!"
  李霁苦笑:"凶险?我方才说的,也不尽是为了做戏给你看的……我与皇上纵有青梅竹马之情,如今我做这中书侍郎,也是承了家父的荫泽,朝中又有几人心服?我此行须得立下些功绩来。"
  贺连扭头看他,李霁道:"人心皆是肉长的,贺兄对我的情谊,我自然察觉的到,也十分感动,只可惜无以为报。况且此事已成定局,贺兄又何苦当朝让皇上难做?"
  他继续道:"贺兄说的对,我这人死要面子,其实却是内虚……我生出来便顶了太傅之子的光环,人人奉承谄媚,又有几人当真在心底愿意正眼瞧我?大抵都是在心中默念:不过是个世胄之子,有甚么了不起。我便是当真做成了什么,也从来没有人稀奇!"
  他转过头看向贺连:"贺兄的真心……我记下了,多谢。"
  其实谁也不晓得,这世上最需要的,到底是对自己真心那人,还是能博得自己真心之人。再多感动,也不过一句多谢。
  贺连面色已醺,今日借着酒力一反常态,说了太多该说的,不该说的,想说的,不敢说的。他神情似哭似笑,破天荒地捉住了李霁的手:"小李公子……"
  李霁打断道:"叫我李贤弟罢。"
  贺连顿了片刻,依言道:"李贤弟……万事小心,我等你回来!只要能见到你,能做你的属下,也足够了……"
  第四十四章
  这边李霁辞别贺连,顾东旭亦去了趟晓月楼。
  自七夕之后他便不曾再去过,如今这一去除了辞别,亦有一件事要听那人亲口说出来。
  此番他没有跳窗,亦没有拿李霁的令牌,却是光明正大地从大堂走进去,。
  老鸨已认得他,笑脸迎人地将他带到典玉的房中。
  典玉吃了一惊:"佑曦,你怎么来了?"
  顾东旭毫不拘束地走到桌边坐下:"我明日要离开京城,特来同你道别的。"
  典玉微诧:"京城不是封了么?"
  顾东旭不答,目光定定地盯着他,直望得典玉脊背发凉:"怎,怎么了?"
  顾东旭嘴角勾了勾:"没甚么。皇上解封了,我便要走了。"
  他今日有些反常,典玉不由拘谨了起来,取来两个杯子替他斟茶:"佑曦这是……要回家乡去了吗?"
  顾东旭淡淡瞥了眼他手中的茶壶:"我哪一次来你不是劝酒……怎么今日倒改了茶?"
  典玉怔了怔,不知所措地将茶壶放下:"你今日……究竟怎么了?"
  顾东旭莫名:"怎么了?"
  典玉犹豫道:"你今日……似乎心情不大好。"
  顾东旭垂下眼睑,旋即又抬眼笑道:"没有。"
  他突然站起身,手指轻佻地抬起典玉的下巴,一手已环上他的纤腰:"嘶……说起来,我这几日的确有些火气。不如玉郎替我降降火?"
  典玉颇是吃了一惊。
  虽说顾东旭名义上是他的恩客,两人却一向是止乎于礼,肢体上的亲密也不过是嬉戏打闹,便是他曾有意勾引,顾东旭却是从未对此事上过心。
  他有些尴尬,向后退开一步:"佑曦……"
  顾东旭却逼上前,手环住他的腰身不松,侧过头咬上他的耳坠。那齿关的力道不轻,不似一般调情,疼痛更胜过麻痒。
  典玉蹙眉,轻轻推他,不悦道:"你到底怎么了!"
  顾东旭一手抽掉他的腰带,一时典玉胸前春光袒露,竟是比李霁更显白嫩。
  他又一口咬上典玉的锁骨,左手在他腰间拧了一把,激的典玉身子一扭急着躲开。
  这些举动虽说确是情事前的挑逗,下手下口的力度却着实有些重。
  典玉不免被惹得有些恼了,又被他突然带倒在地,一下压在身上。冰凉的地板激的只着了薄纱的身子一颤,细皮嫩肉被硌得生疼。
  他手上总算用了全劲将压在身上的人推开,恼怒道:"顾佑曦!"
  顾东旭被他一唤,目光闪了闪,旋即又黯下去,跪坐在地上不再发狂,面无表情道:"怎么,不愿意?"
  典玉蹙眉,犹豫片刻道:"……不是。"
  顾东旭冷冷看着他:"那你抵抗什么?"
  典玉咬了咬下唇,神色纠结:"我……当你是朋友,你这样……"
  顾东旭墨眉一挑,猛地从地上站起来,眉眼间竟是嘲讽:"哈!朋友!"他眼睛微微泛红,盯着典玉一字一顿道:"你方才叫我什么?"
  典玉一怔,不明所以地重复道:"顾……佑曦……"
  顾东旭仰天大笑:"哈哈哈哈哈哈!"
  再看向典玉时已是双目赤红,一派要吃人的模样,咬牙切齿道:"我什么时候,告诉过你我姓顾!!"
  典玉脸上的血色刹那褪去,玉面上神色慌张,瞠目结舌地看着顾东旭,竟是一时失了言语。
  顾东旭握拳的骨节泛白,深吸了几口气,走到窗边推开窗户,一跃坐上窗栏。
  他回过头望向衣衫不整坐在地上之人,满脸竟是讽意:"朋友……呵,保重罢!"
  他从窗口跳下去,头也不回地踏过树桠墙头飞身离开了。
  李霁这一去云州,侍卫除了自家武冰武火二人,亦有楚元秋派的兵卫二十人。
  然而他坐在车厢中,满脸愤懑地指向躲在武冰身后的一人:"你……为何你也要跟着我?"
  顾东旭撇嘴:"老大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跟也是跟着我,你少自作多情了!"
  李霁气绝。武冰的神色微妙了一霎那,旋即又恢复正常。
  崔少宴此番跟来,确不是为了武冰美人。他不放心自家师弟,师弟亦不放心留他一人在京城那龙潭虎穴中。李忠儒知晓崔少宴与顾东旭的关系,他这一走自然有人要拿崔少宴开刀。
  易谷却因没什么名目而未跟来,回了自家棺材铺。崔少宴劝他离京避一避风头,他也应了。
  武冰身子还未痊愈,一路上崔少宴藉着照料他的名头占了不少便宜。
  当他的爪子第五次抚上武冰的腰身之时,武火暴怒地用剑托砸上他的狗爪,坐到神智迷糊的武冰一旁,护崽子一般圈护了起来。
  崔少宴委屈不已,奈何师兄弟二人联手也不是武火对手,只得不甘不愿地挪到师弟身旁。
  李霁带了张琴,因嫌路程漫漫无事可做,又不愿听一旁两个痞子聒噪不停,便将琴取出来抚弄。
  顾东旭被勾起了兴趣:"让我弹弹!"
  李霁将信将疑地看着他:"你会弹琴?"
  顾东旭将脸一板,文绉绉道:"琴音乃情之所发,有情自然会弹琴!"
  李霁想了想,也便将琴递给他。
  顾东旭有模有样地接过来,手指别扭地在弦上摁来摁去,却一个音也发不出来。
  "咳……"李霁不自然地咳了一声,窘然到:"顾兄,你的琴好像放反了……"
  顾东旭恍然大悟,将琴头掉转了个身子,放在腿上继续要弹。
  车厢中空间原就不算太过充裕,李霁坐在顾东旭身边,那琴一横亦枕上了他的腿。
  他见顾东旭全然摸不着门路,借机一只手由他背后伸过去,形成半搂半抱之姿,拿住他两只手教到:"左手摁弦,右手挑、拨、拢、捻琴弦……"
  李霁笑得像只偷了腥的猫,顾东旭未曾注意,崔少宴却是看在眼中,若有所思。
  片刻之后,顾东旭不耐烦的挣开他的手:"我懂了。"
  李霁悻悻松开手,却听顾东旭迫不及待地弹了起来,果然是无师自通、自成一派,端的是有模有样现编了支曲子。丝竹之声将昏睡中的武冰都震得又哭又笑。
  待他一曲奏完,李霁挥开扇子遮住脸,一双水涟的眼眸弯得不能再弯:"好曲!不如愚弟这就替这曲子取个名字罢……《百鬼齐哭》,实在是太有意境了……"
  崔少宴脸一沉:"胡说!你听不听得懂?分明是《万鬼齐哭》!"
  顾东旭弹得高兴,全不理他们的讽刺,兴高采烈地将琴递给师兄:"老大!你要不要弹弹看?"
  崔少宴神情微妙暧昧:"……奏琴就算了罢,你知道师兄我只会吹箫……"
  顾东旭做了然状:"噢……"
  李霁却不懂这其中奥妙,竟当真从包袱中翻出一枚竹箫来,眼睛晶亮地看着崔少宴:"不如崔兄吹来听听?"
  崔少宴:"……"
  顾东旭:"……"
  眼见李霁满脸诚挚期待,崔少宴也便当真将那箫接了过来,像模像样地横在唇边——
  "噗——噗——噗——"
  武冰在梦中微微蹙眉,武火一直面无表情地看着,突然伸手托住下颌,继续面无表情地观看。
  李霁望天,泪流满面,心中默念:横吹笛子竖吹箫……横吹笛子……竖吹箫……
  顾东旭望天,泪流满面,心中默念:他居然横着吹箫,他居然横着吹箫……骗人的罢!老大真的是欢场高手?!不过也许这才是高手的境界……
  这一路有了这对痞子师兄弟,路上的确打发了不少沉闷。
  眼见天色暗了,一行人将车马停到路旁,生起火预备过夜。
  武火与二十名侍卫着手去搭帐篷,武冰由崔少宴在一旁照料着,难得李霁得了些与顾东旭独处的间隙。
  两人坐在火堆旁,火光一明一暗,时而溅出些火星子,旋即消亡在夜色中。
  李霁为做风雅,一柄折扇几不离手,此时亦是有一晃没一晃地扇着。他的皮肤在火光的映衬下显得莹白发亮,墨色的眼眸满是笑意,映出灿烂的火焰。
  顾东旭偏头看他,难得正经一回:"其实仔细看……你生得挺不错的。"
  李霁笑意愈甚,扇子晃得更慢:"便是不仔细看,我生得也很不错!"
  顾东旭白眼儿一翻,受不了的撇开头,却被李霁一拢折扇,用扇端搭住了下颌:"顾兄不如,便从了我罢……"
  顾东旭白眼翻得险些翻不回黑来:"你想听几个字的回答?"
  "噢?"李霁挑眉,来了兴致:"一个?"
  "滚!"
  "两个?"
  "滚开!"
  "三个?"
  "滚远点!"
  "四个?"
  "想都别想!"
  李霁调戏的上了瘾,顾东旭的脸色却是愈来愈臭。
  "……五个。"
  "……你去死!"
  李霁挑眉,扳指做了个三,却听顾东旭继续道:"立刻!"
  李霁:"……"
  他忍俊不禁,竟是笑出了声,愈笑愈乐,直倒在地上打跌:"呵呵,哈哈哈……"
  顾东旭扭开头,竟是被气的乐了,嘴角也不由翘了起来,却是怎的也压不下去。
  旁人拾掇好了帐篷,过来请示李霁,却见钦差大人捂着肚子从地上爬起来,抹干了笑出的泪花,指示道:"二人守夜,两个时辰换一班,你们自行安排了顺序每日轮换。"
  众人得了令,分配好了帐篷,便去忙着拾掇行李。
  李霁敛了狂笑,微笑着望向漫天星辰。京城离得越远,心境便越是开阔明朗。
  星汉灿烂,一切来日方长……
  第四十五章
  车行了七八日,也亏了崔少宴的治疗与照料,武冰的身子总算好了起来,亦能帮着做些活了。
  武冰武火二人虽说是钦差大人的贴身侍卫,亦不能免去守夜之职。武火前几日已守过一回,等武冰好了便轮到与一兵卫一同守夜。
  崔少宴这几日憋屈坏了,武冰武火两兄弟几乎是寸步不离,莫说占什么便宜,武火的黑拳反倒是挨了不少。他窝火之时索性抛下武冰,去那二十名侍卫之中挑个模样不错的解解馋,奈何那群侍卫端的是一个面瘫过一个,比之武火皆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崔少宴较爱温柔的美人,却没兴趣啃那顽石一般的碉堡,也是为何武冰武火分明是一模一样的长相,却教他一眼相中了爱笑的武冰。
  难得等来了这次机会,崔少宴死缠烂打替下了那名侍卫,同武冰二人一起守夜。
  前两日一行人路过县城,由县官款待,吃好喝好,过得虽不比京城,却也是着实不错。然而今日却又行至郊外,扎了几个帐篷过夜。
  等两人接了班,上一轮的侍卫打着哈欠回了帐篷,崔少宴急不可耐地上前搂住武冰:"冰美人儿……"
  武冰压低了声音笑骂道:"无赖!"
  崔少宴将下巴抵住他的颈窝,不住蹭到:"冰美人儿……我好想你……"
  武冰无奈:"我们每日处在一个车厢之中,见不着的时辰连一炷香都不到……"
  崔少宴用牙扯开他肩上的衣物,光滑的肩膀□在皎洁的月光之下,泛着银色的光华。
  此番眼下没有催情散,崔少宴心中没底,一步一步缓缓试探着,未曾料想武冰却是异常乖巧。
  直至解上了腰带,武冰方才有些不安地捉住他的手:"这里……"
  他们驻扎在树林与旷野的交界之处,偶尔林间沙沙作响,大约是跑过一只野鼠野兔。再屏息听一听,远处隐有狼嗥之声。
  崔少宴倒是从未试过野战,于这漆黑的境况下亦有些害怕,只是这几日实在将他憋闷坏了,再想起武冰武艺高强,便是当真有飞禽野兽也不怕,胆色着实高了不少。
  欲念胜过了一切,他将武冰将拉直一块巨石后,嘴角噙了丝略痞的笑容,墨黑的瞳仁情深款款,依旧是那一句:"你愿不愿?"
  武冰早被那月光映衬发亮的眸子吸了进去,这几日那人无微不至的照料冲垮了一切心防,喉间一番滚动,哪里还说得出一句"不好"?
  往下的事便是两个玩忽职守之人顺水推舟地被欲念驱使。
  出了京城,李霁袭床的毛病却未改,却愈发光明正大了起来。
  帐篷中没有床,垫了布扑上薄毯便可睡下。李霁早早钻进了顾东旭的毯子之中,被那人阴沉着脸瞪着,眉开眼笑地解释道:"我替顾兄暖暖床。"
  眼下正是七月,顾东旭看了看自己一身短打的行头,依旧热得恨不得剥光了浸在井水里,遂面无表情道:"如果你会冷床,我更感动。"
  李霁赖皮的紧,驱又驱不走,自己睡到哪里便随到那里,折腾的累了只得随他去了,认命地躺下睡觉。
  正朦胧间,忽听熟悉的脚步悉嗦声,帐篷外传来自家师兄压低了声音的轻唤:"冰美人儿……"
  顾东旭一个激灵清醒了过来。他早就怀疑师兄与武冰之间有些猫腻,眼下登时有一种捉奸的亢奋之情,轻轻拨开李霁搭在他腰间之手,蹑手蹑脚走了出去。
  崔少宴与武冰躲在一块巨石后头,顾东旭不敢贸然跃过去,生怕惊动了两人,便在巨石这一边倾耳细听。
  只听肉体碰撞与喘息之声,竟是许久也不闻呻吟声。想来是两人生怕惊动了他人,才如此辛苦地隐忍。
  顾东旭奸笑着偷听了一阵,原想丢块石头过去吓吓两人,却怕武冰一怒之下寻自己麻烦,眼下又没有李霁护着。
  想来想去突然忍俊不禁地笑出声来,高声吟道:"银针刺破菊花蕊,不敢高声紧皱眉……"
  那边的声响瞬间停了,突然又一阵慌乱的响动,大约是两人急着套上衣物。
  顾东旭仰天无声地大笑三声,正欲功德圆满地转身回帐篷,却见那边突然飞来一块石头,正朝着脑门砸下来。
  他措手不及,被砸了个正着。
  眼冒金星之时,忽听自家师兄在那气急败坏地跳脚怒骂:"你丫的才是银针!你全家的都是银针!!!"
  第二日一早李霁醒来之时,只觉臂弯空空,不由苦笑了一番,起身洗漱更衣。
  他走出帐篷,却与帐外揭帘欲入的人撞了个正着。
  "呜……啊!!!"
  李霁乍一看清绷带裹头、只露出一双圆圆的眼睛之人时,吓的一屁股跌坐在地:"你你你……"
  再一细看,那人的眼睛生得甚是眼熟,身上穿的正是自己石榴红的衣服……这才认出来人,瞠目结舌道:"顾,顾兄,你这是,怎么了……?"
  顾东旭幽怨的目光戳的人脊背发凉,一言不发的绕过他进帐篷去了。
  李霁:"???"
  待到出发之时,原本已可下床的武冰又病得全身酸软立不直身子,由武火面无表情地掺上了车。
  那一对臭味相投的师兄弟却是一夜间不知结了什么仇,崔少宴朝着师弟龇牙咧嘴地做了个鬼脸,脸上只露出一双眼睛的顾东旭恶狠狠瞪着师兄,武冰烧得脸色通红,无力地阖上眼。
  这一日一路无言。
  当夜行至路州平南镇,由当地府衙安排酒馆入宿。
  顾东旭原该与崔少宴一间,因两人正闹着别扭,互瞪了一眼便各自入了房。这倒让李霁捡了个便宜。
  待用过晚膳,李孔雀大摇大摆地打着扇子走入顾老二房中,顾东旭像是早有所料,招招手道:"来来来,帮哥哥将绷带拆了。"
  李孔雀受宠若惊地走上前,左看右看也找不到下手之处,疑惑道:"这……昨夜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顾东旭愤怒地一拍桌子:"哼!"
  ……再没其他话了。
  李霁无奈地拨弄了半天,依旧找不到症结所在,只得翻箱倒柜去找剪子。
  他不敢从脸前下手,只得由脑后剪开绷带。那绷带缠得极紧,饶是李霁再小心翼翼,依旧剪下几缕发丝。
  顾东旭气恼地将绷带扯下来丢在一旁,径自取药来上了,又拿出一卷新的绑带丢给李霁:"你帮我包一下。"
  李霁见他的伤口只是额上青肿了一块,又蹭破了些皮,登时松了口气。想来只是师兄弟两人吵闹时一时气急动了手,并无大碍。他早上乍一看顾东旭被扎得严严实实,着实担心揭下来会瞧见一张鲜血淋漓的脸。
  李霁从未做过替人包扎一事,只是不愿推辞,便硬着头皮上了。
  ……
  第一次包扎完,顾东旭取来菱花镜一瞧,伸手轻轻松松将扎成冠帽状的绷带完整摘下来,望着李霁无语到道:"你觉得,我是在披麻戴孝吗?"
  李霁:"……"
  第二次,顾东旭圆圆的杏目被拉扯得细长,眼尾上扬。他连镜子也不照,花着眼道:"你觉得,我是在唱戏吗?"
  李霁:"……"
  第三次,顾东旭的叹息声被拦在绷带之中,目光森冷幽怨地瞪着李霁,二话不说地举起剪子在嘴处剪开一道缝,总算能开口说话:"你觉得……你包的和姓崔那混蛋包的有区别吗?!"
  李霁讪笑两声,拿起为数不多的绷带,却被那人止住。
  顾东旭阴森森地盯着他:"我觉得,你是在耍我……"
  李霁:"……"
  是夜,李霁又爬上了顾东旭的床。
  他们这一行南下,正是盛夏时节,愈往南便愈是闷湿燥热,顾东旭睡时索性赤着上身,只着短打褂裤。
  李霁穿着丝质亵衣,触感正是冰凉丝滑,故被其搭着时,顾东旭也不觉厌恶,方才没有一脚将他踹下床去。
  他自小与崔少宴同床共枕不在少数,睡相不佳时两人手脚纠缠一道亦是常事,故他对有人抢占地盘一事不算太过在意,只觉李霁有些异于常人的怪癖,又喜欢寻自己开心。
  他睁着眼定定地望着房梁:"你说……皇上一定能将他救出来的罢?"
  李霁不答,仿佛已经入睡。许久之后方才轻"嗯"了一声:"你们三人是一道长大的?关系果真是不错。"
  顾东旭还记着昨日的一石之仇,冷哼道:"谁同那混蛋关系好!"
  李霁不言。
  顾东旭一脚将他逐渐挪着靠蹄子踹开,纳闷道:"你这人真是奇怪,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李霁低笑,故作娇羞道:"自然是想要顾兄。"
  顾东旭一阵恶寒,连连搓着胳膊上泛起的鸡皮疙瘩,嫌弃道:"你这细皮嫩肉的模样,给人做面首还差不多!你还想找面首?"(注:面首即男宠)
  李霁抬袖遮面,笑道:"那在下就做顾兄的面首如何?"
  顾东旭嗤笑道:"我养只山鸡做什么?养肥了又不能吃!"
  李霁一听这"吃"字,登时眼睛一亮,连声道:"能吃!能吃!"
  顾东旭斜睨了他一眼,不屑道:"算了罢,我还是比较喜欢吃猪肉。"
  李霁:"……"
  顾东旭见他一脸失落,心情登时好了不少,侧过身子笑着阖上眼:"睡罢!"反正那花山鸡也不过喜欢腻着人躺,并未当真做过什么。既然甩不开,也便由着他去了,最多夜间多赏他几记暗拳黑腿,倒也无妨。
  何谓同床异梦?
  这一张榻上躺着的两人,互相在心里用针扎着对方的小人,各自睡去了。
  第四十六章
  崔、顾二人这一别扭便别扭了好几日。
  云州地处西南,途中有五日过路山林,草木织盛、瘴气缭绕,盛夏时节极易引人疟疾。
  那二十名侍卫全是北方京城来的,何曾见识过这瘴林的厉害,头一日夜里便有三人瘴气入体,端的是上吐下泻,脸色蜡黄不堪。
  这地处荒山的连药都不知上何处去买,崔少宴出来的急,只带了几剂为武冰祛毒的药,到了此时也已用尽了,只得就地拔些草药再搭配针灸治疗。
  武冰已恢复了七八分,这些时日格外当心身子,故未染上瘴气,好在武火与李霁亦是安然无事。
  反倒是顾东旭从第二日开始渐渐不适起来。
  医者难自治。他伊始未放在心上,只作是水土不服,又赌着气不说。待撑到了第五日,已是跑肚跑的腿直打哆嗦、面色灰沉,躺在帐篷中哼哼唧唧起不来了。
  李霁颇是担心:"我去找你师兄来替你看看罢?"
  顾东旭死活撑着面子:"不要!不过这么点小事,别给他长脸!你找鲜蓖麻叶来,水煎去渣给我服下便好。"
  李霁眨眨眼:"我上哪里去弄药?"
  顾东旭脸色一垮。又不愿去向师兄讨药,让李霁自去山中采摘谅他也没这个本事,又难以自个儿替自个儿针灸,沮丧道:"你去从行李中将《岭外医事》取出来看看,可有其他办法?"
  李霁依言,从他包裹中翻出一本蓝皮医书,坐在榻边自己翻阅。半晌后突然道:"有了!"
  顾东旭正受病症煎熬,头昏欲吐,浑身不适。听他此言强打精神道:"噢?怎么说?"
  李霁又默念了一番,将书一合,转头看向顾东旭,严肃道:"顾兄,你此算初发还是病已入里?"
  顾东旭不耐烦地哼唧道:"废话!你没看见老子快死了嘛!"
  李霁颌首:"我方才看得是针刺法,这就来替顾兄治罢。"
  针灸对李霁来言的确难了些,但针刺法门道较浅,粗略教个力度手法也便可以试试。顾东旭有气无力地点头道:"好。"
  恍惚间只觉李霁将他身子放平,腰上承了些力道,突然一凉。
  他强打精神睁开眼,却见李霁笑得一脸猥亵,正奋力扒他裤子,遂怒道:"你做什么!"
  李霁头也不抬,已将他外裤扒下,奸笑着念出方才书上所记之言:"南人热瘴发一、二日,以针刺其上、下唇……发瘴过经,病已入里而濒死者,刺病人□而愈。既然顾兄已病入膏肓,在下只得勉为其难替顾兄治上一治了!"
  顾东旭吓的一阵哆嗦,拼出最后一些力气拽紧了遮羞裤,扭动道:"啊,不不不,还是不麻烦李兄了……不不不,真的不是客气……入娘贼的,子孙根让你扎漏了怎么办?!我不要在大地的土壤上播种我的后代啊嗷嗷嗷……!!!"
  一番争斗后,终于拉下了这几日放不下的面子,拼尽全力狂吼道:"老大……!救命啊啊啊啊啊……!"
  那惨呼声惊起一片飞鸟,在林间久久萦绕不去。
  崔少宴替他煎好了药,公报私仇地添了二钱黄连,这才给他端去:"呶,一口灌下去,敢漏出一滴来老子卸你一双子孙袋!"
  顾东旭无语欲哭:"老大……你怎么忍心这样对我……"
  崔少宴冷哼:"再不喝你就自生自灭罢!"
  顾东旭委屈,饮之。毕,干呕不止,几将胆汁沥尽。
  李霁又是好笑又是不忍,随着崔少宴走出帐篷,留他一人在帐中好生歇息。
  李霁对这一对别扭的师兄弟颇是无奈:"崔兄好生……小器,眦牙必报。"
  崔少宴不以为然地撇嘴:"小器?那叫有其师必有其徒!当年我师父被狗咬了一口,追着那狗跑了三条街,咬回去十来口!"
  李霁嘴角抽搐:"啊,哈哈,尊师口味好重……"好像突然理解了顾东旭异于凡人的行为举止所承之处。
  崔少宴挑眉:"口味重?是有点。"烤狗肉的时候用了两块盐巴,咸的师徒三人喝光了一桶水。
  他想起往事,不由泛起一丝笑意,道:"说起这小心眼来……我们师徒三人里,却是再没一个比得上老二那混球了。"
  李霁怔了怔,正开口欲问,却见崔少宴盯着他的眼睛,缓声道:"他打小便心眼小,止那一寸之地,很难再容下什么人了。"容下了的人便也再难抽出来了。
  李霁猛地怔在原地,一时失了心跳,许久之后才想起还有呼吸一事来。
  崔少宴勾了勾嘴角,漫不经心道:"我去替那些侍卫煎药,李大人自个儿保重身子,别学我那师弟弱不禁风的,病倒了可就不好了。"竟是有模有样做了一揖,转身走了。
  李霁站在帐外,立了很久,很久。
  这一行因瘴气入体而染疟疾,倒下了好几人,不得已放慢了行程,直拖了近一个月的时日才抵达云州边境。
  竟无一人出城来迎。
  顾东旭立马在城门外踟蹰不前,李霁上前:"怎么?这就想回京了?"
  顾东旭微微颌首:"我现在回去,正好过了重阳。"
  李霁垂眼,轻轻叹了口气:"你赶了一个月的路,又大病了一场,再一路快马回去,身子吃得消?不如随我进城且歇歇脚,养足了精神再备齐路资干粮,也不急在这五六日。"
  顾东旭想了想,亦觉得他说的在理。这马距上次在驿站换来也已跑了十几日了,至少也要进城再换一匹。云州地处边壤,正是兵强马壮。
  这边定下了主意,便要进城了。
  一行二十五人站在八月烈阳下,那守城的士兵只道是去通报一声,竟是去了一个时辰也不曾回来,端的烤出人一身火气来。
  崔少宴不懂这些官场上的事,没那么多拐弯抹角的忌讳,仗着有钦差撑腰,插腰指着城墙怒骂道:"再不给老子开门,皇上明天就派兵踏平你这破城!!"
  众人吓了一跳,武冰忙冲上前捂住他的嘴,轻斥道:"别乱说话!"
  崔少宴委屈:"干什么,小六子不是钦差嘛,不是天大的官?居然被这破地方的芝麻小官欺负!"
  顾东旭颇是赞成:"呸,还不是仗着天高皇帝远!"
  李霁脸也黑了,索性这里没有云州府的人搭理,若不然激起他们的反心来,只怕事情更为棘手。
  武冰笑着摇头:"知州也不小了,官拜……"
  武火:"从四品。"
  崔少宴蹙眉:"四品还不小?小六子几品来的?"
  武冰道:"中书侍郎乃是……"
  武火:"正三品。"
  崔少宴捅了捅自家师弟,附耳轻声道:"咦?四好像比三大……六弟官这么小?"
  武冰:"……"
  武火:"……"
  顾东旭虽不大明白这些糊涂事,云州侯有反意之事也大致听李霁提过,故善解人意道:"老大,他们好像不怕皇上,你的威胁不抵用。"
  崔少宴恍然大悟,吸足了一口气,河东狮吼地继续开骂:"再不开门放老子进去,天皇老儿一泡尿淹了你这破城!王母娘娘一个屁,把你吹到西南地!"
  顾东旭:"对对!"
  李霁无力扶额:"……"
  武冰:"咳……内什么,云州好像就在……"
  武火:"……西南。"
  城墙上一人正躲在阴霾里颇有兴趣地看着,闻言忍俊不禁,扑哧笑了出来,懒洋洋地挥一挥手:"呶,开城放人进来罢……"
  又理了理衣摆,有一下没一下的挥着手中纨扇,勾起一个人畜无害的笑容来:"呵,有趣,有趣。我倒要亲自去会会那人,瞧瞧是个什么模样……"
  第四十七章
  李霁一行人总算等得开城放人入内。
  迎出来的是个卫兵,不卑不亢地行了一礼:"钦差大人,马车行装由属下安置,忠远侯已在城南的酒楼备好了酒菜为钦差大人接风。"
  崔少宴阴阳怪气地哼了一声:"感情为了让咱吃上热的,关起门做菜来了。"
  顾东旭撇嘴:"放屁!烧好的菜都放凉了!哪有热的吃!"
  武冰武火各用剑柄往两人腰眼上一捅,只听两人齐声抽气,立时噤了声。
  李霁折扇晃的比平日更勤。往常不过装个风雅,眼下却当真是热的红杉湿透了。他以扇掩嘴笑道:"本官连日舟车劳顿,身上酸腐不堪。唯恐失了礼数,还是请小兄弟先带我们去客栈沐浴,稍后再去赴宴。"
  传话的卫兵面无表情地扫了他一眼:"不行,不能让侯爷大人久等。"
  李霁一口气上不来,哽在胸口:狗屁忠远侯!他搂着美人摇着扇子是等,老子在八月的日头底下暴晒就不是等?!
  武冰武火二人亦不禁蹙眉。
  卫兵继续道:"等用过了接风宴,侯爷自会安排大人去浴馆洗尘。"
  饶是李霁再好的脾气也是压了再压,才挤出一脸大度的微笑:"好罢,那就麻烦小兄弟带路了。"
  云州地处偏远,物产丰饶,尤其几座铜山炼兵铸钱,朝廷每年都要从云州征一大批铜兵以充军用。
  太祖皇帝当年为守此地,特将此地封给一名江姓开国功臣,授爵忠远侯,以表希冀忠贞之意。而后爵位世代相传,兵权累世递交,就到了今日这位侯爷江猷手里。
  江猷年少时曾入京城考过春闱,中了那年的探花郎。先帝欲在朝中委其要职,却被江猷谢绝,大大咧咧回去封地袭爵了。
  楚元秋每想起此事,皆是咬牙切齿地冷笑:"纵虎归山!这等昏君没在他手里丢了江山,倒真是奇了!"
  楚元秋对自己的父皇一贯是不满的,甚至有些怨愤。
  这云州兵强、马壮、民心臣服,割地为王的客观条件都齐备了,惟独这忠远侯的心思还没摸透,才有了李霁这一行。
  不过以他今日这态度看来,造反不过是时日早晚的问题了。
  李霁不由苦笑:刚从京城这龙潭出来,又入了虎穴。
  众人到了城南的广泰楼,二十名侍卫与武冰武火二人于楼下用膳,崔、顾二人身份尴尬,遂由李霁领着进了装点华贵的厢房。
  关于江猷此人的形容样貌,李霁原以为是个肌肉硕实目中无人的壮士,顾东旭原以为是个肥头大耳满面油光的猥琐汉子,崔少宴原以为鹤发鸡皮双目浑浊的老头,然见了江猷本尊,众人皆是暗暗吃了一惊。
  说是儒将,江猷此人气质更偏儒一些,眉秀而长,眼光而溜,唇角于不笑之时亦微微勾起。威仪棣棣,衣裳楚楚,端的是气度不凡;再看身形,宽肩乍臀,四肢峻长,果然是个武才。
  江猷亦是一奇。看衣着,李霁与顾东旭二人不相上下……甚至风格相同。崔少宴因穿的是武冰之服而略低了一些。可看气度,一个笑得喜,两个笑得痞,没一个有低眉顺目之姿,更没一个有丁点官威,倒叫他弄不清身份了。
  李霁率先坐下,顾东旭大摇大摆在他右侧入座,崔少宴挺胸昂头在最右坐下,目光毫不避讳地将江猷上上下下里里外外看了个遍。
  李霁拱手:"李霁见过忠远侯。"
  江猷双目一狭,勾了个意味深长的笑容:"江猷见过钦差大人。这二位是……?"
  李霁道:"此二人是本钦差的左右副使。"
  崔顾二人一怔,江猷亦是一怔。京城来信上只说中书侍郎李霁出任钦差,却从未提到过副使。且既是左右副使,反倒是顾东旭张手张脚地坐在中间。再看崔少宴衣着打扮,正是他方才在躲在城墙上瞧见的撒泼骂街之人。
  有趣,果真是有趣!
  江猷笑意更甚,转弄着手上白瓷酒杯:"听说钦差大人乃是李太傅独子。当年本侯在京之时曾有幸得太傅大人指摘一二,收获颇丰。李太傅的文韬胜本侯千倍,想必李大人少说也可胜本侯百倍罢。"
  李霁瞄了眼桌上置放的笔砚。
  他一进来便发现桌上除了酒之外并无菜肴,反倒齐整地置放着一方砚台与几张宣纸。
  李霁眉眼好看的弯了弯:"噢?看来忠远侯这是想考考本官了?"
  江猷大笑:"不敢不敢。不过是饭前助助雅兴罢了。"说罢抽出一张提了诗的纸来:"这是本侯拙作,想来李大人胜过本侯百倍绝不在话下。"
  又扫了眼坐在一旁的崔、顾二人,道:"两位既是钦差大人的副使,想必亦是文采过人,不如请二位也试一试,让我等开开眼?"说罢不等众人反应,响指一打:"再上两套笔墨来。"
  李霁强忍住翻白眼的冲动,暗念道:饭前助兴?你当老子是小倌啊混蛋!
  顾东旭大大方方翻了个白眼:让老子作诗?先看懂老子的狗爬字再说!
  崔少宴大大方方翻了个白眼外加冷哼一声:老子只会做淫诗!要不你先派两个美人来激激老子的诗性?
  笔墨立即就由两位眉目清秀的少年捧了上来。
  顾东旭不耐烦地挥挥手:"放下放下!"
  崔少宴喜上眉梢地摸了把细嫩的小手:"我来我来!"
  少年脸色一红,低着头退到一旁。江猷眉梢一挑,笑意又浓了些。
  三人伸长脖子看了眼江猷的诗:青草绿罗裙,天地一佳人。
  李霁微笑,提笔;顾东旭歪歪嘴,提笔;崔少宴嗤笑,提笔。
  须臾之后,三人一齐放下笔。
  侍从将三人的宣纸依次收了,一并递给江猷。
  江猷绕有兴致地接过,第一张字迹清秀,笔力回环有劲:"青草绿罗裙,天地百佳人。"
  他哈哈一笑,将第一张叠到最后。第二张字如虫蛇,拗成一团:"青草绿罗裙,天地千佳人。"
  他笑的有些僵了,目光还是流露欣赏之色。再抽出第三张,字大有风雨欲来吹墙倒之势,江猷不得不偏过头才将字看正了,顺着念道:"青草绿罗裙,天地万佳人。"
  "哈哈!好!好一个万佳人!几位大人果然是胜过本侯百千万倍!本侯服了!"江猷双目炯炯有神,豪爽地一拍桌子,目光却是在崔少宴身上玩味地停留了片刻,笑得愈发高兴了:"上菜!"
  第四十八章
  每上来一道菜,端菜的小厮便会报上菜名。
  "地蛇吃龙"是两蛇首尾相衔;"江山二分"是一道豆腐羹一分为二,中以肉糜隔开;"各自为政"是鹌鹑蛋、鸡蛋与鸭蛋等用茶叶炖煮后盛于一盘……
  饶是顾东旭与崔少宴这样的粗人,也觉出有些不对劲来。
  李霁沉静地笑了笑,夹起一枚鹌鹑子:"忠远侯真是雅致,如此简单一道茶叶蛋也能取出这般恢弘大气的名字来。若是换了本官,只怕起出的名字要俗上许多。"
  江猷挑眉:"噢?钦差大人不妨说来听听。"
  李霁笑指了指大小相差甚大的几枚茶蛋:"这道菜若是依本官来看,当叫做'以卵击石'。"又指了一道"圈地为王",道:"以芡汁围起薯泥,若由我说,便应叫'江山稳固'。"
  李霁顿了顿,眯眼笑道:"侯爷还要听吗?"
  江猷浅笑:"钦差大人连日舟车劳顿,路上吃不上几顿好的,如今该是饿坏了吧?不如先填饱肚子,再与本侯探讨这菜名一事。"
  李霁眉眼弯弯:"也是。"出手夹了一筷"地蛇吃龙":"这两条蛇怎么看起来没甚区别?是同一种蛇?"
  江猷亦夹了一节蛇骨放入碗中,目光丝毫不掩挑衅:"哪条是蛇,哪条是龙,只怕还未分定。"
  李霁举筷的手顿在空中,面上的笑容终是沉敛了。
  顾东旭蹙眉,不满地扫了眼江猷,只觉他胆子未免太大了些,心中对此人下了个"奸臣"的定义,原本腹中空空如也,却也败了胃口。
  再看崔少宴,仿佛全未察觉席上暗潮涌动,埋头大快朵颐,吃得正香。
  江猷本是皮笑肉不笑,待视线扫到满面油渍的崔少宴时,眼中当真多了几分笑意:有趣!好一个不显于色的有趣之人!
  待总算熬完了一场危机四伏的接风宴,两人沉着脸、一人神色轻松地走出了厢房,来到楼下预备好的马车前。
  江猷为众人包下了一间浴馆,往下便领着众人前去洗尘。
  崔少宴上车之前磕绊了一下,不等顾东旭上前搀扶,已手脚并用地爬进了车厢。
  顾东旭钻进车厢中,被双腿打颤的师兄一把拽住:"娘,娘希匹的!吓,吓死老子了!你看那姓江的佩刀都不解!旁边还立俩带刀侍卫!老子还以为吃到鸿门宴了喂……"
  顾东旭:"……"
  众人到了"香汤馆",先有一浓妆艳抹的掌柜迎上来,问过众人伺候沐浴者是要小倌还是姐儿,几人皆选了小倌。
  进了浴场,几人皆有些拘束,反倒是江猷颇有主人的气派,大大咧咧解了衣袍,露出精壮的身躯。
  原本裹在衣袍之中,倒将他一身健硕的筋骨肌肉隐了起来,只觉儒雅风度。如今赤身裸体,端的是书生的脸配了将军的身材,不由教人眼前一亮。
  顾东旭与李霁见了他六块腹肌皆看怔了——只惊叹一番,倒并无其他念想。
  崔少宴却是十分不屑,撇了撇嘴,粗粗将衣服扒了就向水中跳,溅起一番水花来。
  李霁回过神,目光自然转到了顾东旭身上——解衣带,看一眼;抽衣带,又看一眼;脱外袍,再看一眼;解内衫……
  顾东旭嘴角抽搐,原本大大咧咧的不甚在意,却反倒叫他看得不自然起来。三两下扒了衣裤就往水里淌。
  李霁内衫褪到肩处,突然大惊:"顾兄,你臀上的胎记呢?!"
  顾东旭瞥了他一眼,随口诌道:"噢,年纪大了就自然消了!"
  李霁:"……"胎记也可以消?自己眼花了?或是他屁股上抹了脂粉遮盖?
  李霁不甘,匆匆将褪下的衣服扔给随侍的小倌,下到水中紧紧盯着顾东旭的臀部不松——如若是涂了胭脂,浸了水便会化掉的吧?
  大约是他目光太过炽热,目光粘滞的部位太过隐晦,顾东旭被盯得毛骨悚然,不由自主向师兄那边挪去。
  跪在池边替他揉肩的小倌捏一下胳膊,人跑了;跪行移过去,再捏一下肩膀,人又跑了。迫不得已跪行着随他一寸寸挪动了半个池子。
  顾东旭在水中艰难地移到崔少宴身旁,总算定了下来,舒舒服服放松身子任小倌揉捏,舒服地发出喟叹声。
  崔少宴只瞥了他一眼,心思又回了随侍按摩的小倌身上,眯着眼笑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容貌秀清的小倌被池中热气蒸红了脸:"凝漆。"
  崔少宴侧头,嘴唇似有若无地撩过他细白的手背:"果然是面如凝脂、眼似点漆!"
  顾东旭见怪不怪地扯扯嘴角:老大只有在调戏人的时候肚中才有点墨水!
  他泡了不一会儿,只觉方才被人窥视的感觉并未消减,反倒愈发厉害起来。睁眼一瞧,却见江猷毫不避讳地盯着这边,那目光简直是明目张胆地剥皮拆骨,端的教他泡在温泉之中亦打了一个寒颤。
  这人远比李霁可怖了百倍!
  替他捏肩的小倌再一次迫不得已地随着客人膝行左移、左移,挪回了原先的位置:"……"
  这一趟洗尘过的不比接风宴轻松,好歹熬到了时辰,众人接连上岸。崔少宴已将那小倌名姓、住处与休息时日都打听清了。
  江猷这地主之谊算是尽到了,便将一众人送回了驿站,意味深长地看了眼崔少宴,转身上马离开了。
  李霁装作不经意,却一直注意着江猷的举止,与顾东旭附耳道:"这姓江的似乎对你师兄有些兴趣。"
  顾东旭鄙夷道:"瞎了他的狗眼。"
  李霁:"……"深以为然地颌首:"说不定是王八看绿豆,恰对眼了。"
  顾东旭嗤笑:"不会,他不是老大愿意荼毒的那一类。"
  李霁挑眉:"噢?那你师兄喜欢甚么样的?"
  顾东旭扯扯嘴角,将师兄兜底卖了:"你瞧江猷那身板和气魄,老大若是遇上他,铁板钉钉是要吃亏的。他这人吃软怕硬!"
  李霁眉眼一弯,惯性地挥开折扇,顺着问下去:"那顾兄又喜欢甚么样的?"
  顾东旭脸一沉,面无表情地瞥了他一眼:"……反正不是你这样的。"
  李霁:"……"
  他不折不挠继续问道:"说来听听又有何妨?"
  顾东旭好笑:"难不成老子喜欢什么样,你便改成什么样?"嘁,那老子喜欢鼻孔插蒜的你插不插?
  李孔雀扇子一扬,又遮半面:"改是自然要改,却不是我改成顾兄喜欢的模样,而是将顾兄喜欢的模样改成我!"
  顾东旭白眼儿一翻,懒得再同他纠缠,大摇大摆进屋去了。
  是夜武冰武火入了李霁房中。
  武冰道:"这忠远侯的态度未免太过嚣张,他只差未将造反二字……"
  武火:"写在脸上。"
  李霁垂眼:"他既如此志得意满要与朝廷决裂,无非两个方法:一,借我之口向皇上挑衅。二,杀了来使与朝廷反目。"
  他抬眼:"你们说,江猷会用一种?"
  第四十九章
  第二日,李霁开始着手调查边将玩忽职守一案。
  云州之人并不配合京里来的官员,一天下来颇受了不少气。
  按照小皇帝的旨意,李霁只要将江猷牵扯进本案中便可。然当他每每有意无意提起江猷之时,原本傲慢冷漠的涉案将领佘安突然有些激动:"那晚只是小将自己带兄弟们喝了点酒!和侯爷没有关系!"
  李霁挑眉:"噢?"
  佘安怒瞪了他一眼:"你别想把屎盆子往将军头上扣!"
  李霁耸肩:"佘将军自己喜欢顶着屎,本官也不好硬抢。"
  从佘安此处是找不到下手之处了,李霁只得转向别处。
  走出牢房的时候还听得佘安在后面啐骂:"呸!京城来的狗官!"
  李霁微微蹙眉,心中隐隐有了个猜想,大步流星出去了。
  他审了几名士兵后均无所斩获,垂头丧气地从边防处骑马向回赶。
  盛夏时节金灿灿的太阳烤的人眼花缭乱,仿佛空气之中也有金龙遨游,再眨眨眼,又什么都没有了。
  李霁领着武冰武火与五名侍卫蔫蔫地骑马向回走。□的马不再是赤兔,哼哧哼哧地吐着热气。
  武冰骑马上前:"公子,骑得快一点罢,当心……"
  武火:"中暑。"
  李霁确是热得浑身无力,不轻不重夹了夹马肚,那棕马蹬蹬上前了两步,又放慢了速度。
  几个月前尚没有这么热的时候,相似的场景,有个混蛋小道士蹬着小毛……骡超越了他的赤兔,搂着他的腰将他丢到四蛋子身上,顺手摸去了他腰间的令牌。
  佛曰:一切皆为姻缘。
  李霁笑了笑,心里有点乐,又有点苦,昏昏沉沉地在马上前仰后俯。天太热了,烤得人直想打瞌睡。
  他渐渐有些头昏脑胀,握缰的手使不上劲来,棕马一颠一颠,他的屁股顺着马背一点点向后挪。
  武冰武火看出不对劲来,一夹马腹就要上前,却见李霁身子软趴趴地向后一仰,已来不及伸手去捞。
  "公子!"
  "公子!"
  斜里从草丛间飞出一个绿衣人来,速度极快,众人尚未看清来人身形,只见他脚不沾地飞身过去,胳膊一圈,李霁已被他结结实实搂在怀中安全落地。
  武冰微微诧异:"顾公子!"眼睛下意识地向四处看看,并未看见崔少宴的身影。
  顾东旭面无表情地搂着李霁,见他身软如泥,想了想,到底没松手将他推开。
  李霁困难地睁开眼,只觉眼前白茫茫一片,脑袋沉得仿佛灌了铅,胃中翻江倒海欲吐。他缓了一阵,方才看清眼前人,微微一怔:"顾兄……你怎会在此处?"
  顾东旭伸手搭了搭他的额头,温度微高,应是中暑了:"我买完路上须备的物事,随便逛逛,恰巧路过此地。"
  李霁了然地噢了一声:原来是迷路了。
  顾东旭扶着李霁向阴凉处走,下颌一抬,支使侍卫道:"那里有片瓜田,你们去摘两个来给他解暑。"
  李霁原也使不上什么力气,借势将重量统统倚到了他身上,眉眼一弯,虚弱地促狭一笑:"顾兄应是看了愚弟良久了罢?顾兄出手相救,愚弟无以为报,唯有以身相许……"
  顾东旭痛苦地扭开脸:"抱歉,我一时手贱。"这只混蛋山鸡,一日不调戏自己就不舒坦!当年明明是自己和师兄师父将他人逗弄的满面通红、羞愤欲逃……莫非李霁是他命中的业报?
  方才躺在瓜田里乘凉,大老远地就看见一只红艳艳的山鸡领着一群人走近,他原想上去招呼,又嫌迷路丢人,遂打算不动声色地跟在他们身后回去。然李霁左摇右摆,面色惨白,看上去摇摇欲坠,他不及细想身子就已冲了出去。
  李霁眨眨眼:"那顾兄记得多手贱几回。"
  顾东旭将他扶到树下,从侍卫那里接过羊皮水囊,粗暴地往李霁口中灌:"那请你多坠马几回。"
  李霁艰难地咽了两口水,顾东旭又往他脸上撒了些,扒开他的衣襟解暑透气。
  李霁休息了一阵,精神缓过来些,懒洋洋地倚在树干上。
  顾东旭蜷腿靠在他身旁,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划着身下的泥土:"我发现有时穿着你这身衣服倒也不错。"
  李霁扭头看了看他身上绿油油的外袍,再看自己红艳艳的衣着,两人靠在一起端的是抢眼万分,只怕数十丈开外的人也移不开视线去。
  红配绿,赛狗屁!
  李孔雀的心情骤然大好,不动声色地向顾东旭身上靠去:"噢?确是很扎眼罢!"
  顾东旭摇头:"就是因为一点都不扎眼!我窝在西瓜田里一蜷,那老农愣是没给分出来!我摘了西瓜逃了,他还当是西瓜自己长脚在跑呢!"
  李霁:"……"
  顾东旭望着金蓝色的天空微微眯眼:"说起来,云州的人真是奇怪。他们似乎对外来者甚是抗拒。我今日买东西的时候,那掌柜听我口音不似本地,便问了我。我说是从京城来的,他竟黑起脸不做我的生意了。"
  李霁的脑袋在他肩上拱了拱:"唔,我今日审了个罪将,似乎也发觉他们对京中来使极其抵触……若是一般人听是京中来的肥羊,还不宰上一刀?岂有不做生意的道理!"
  顾东旭点头:"喂,莫非天朝有什么对不住云州的地方?我看此地不止是江猷要造反,根本是云州的百姓要造反!"
  李霁眯眼想了想:"苛捐过重?朝廷轻视?这……要容我回去好好想想,着人探查探查。"
  顾东旭抽出被他枕着的肩膀,撇嘴将他扶起来:"好了就回去罢。"
  回程的路上李霁仗着中暑无力,非要与顾东旭同骑一马而行。
  顾东旭原也没有骑马出来,乱走了一个多个时辰才来到此地,自是不愿再走回去。想了想,也便答应了。
  李霁坐在前面,软绵绵地靠在他有力的胳臂中,脸上恨不得绽出两朵桃花来。
  顾东旭将他圈牢了,策马在田野间飞驰。
  红彤彤、绿油油,小贼抱着官人走。
  一条黄犬伸着舌头蜷在田边,听马蹄急驰而过,打了个响鼻,不屑地扭过头去继续趴着。
  红配绿,狗不理,听没听说过啊!简直太恶俗了!!
  第五十章
  顾东旭回了客栈,却见崔少宴无精打采地趴在床上,遂上前问道:"咦?老大,你不是去找浴馆的小倌了吗?这么快便回来了?"
  崔少宴啐道:"呸,别跟老子提这事,说起来就气!老子明明和凝漆定好了今日申时三刻,直娘贼的,那小骚货竟是让老子去看了回活春宫!"
  顾东旭一愣:"啊?他生意这么忙哇……"
  崔少宴气得捶床:"忙个屁!摆明是那个酱油和老子抢人!!"
  顾东旭又是一惊:"江猷?!是他?"
  崔少宴下巴搁在竹枕上,妒火中烧:"混蛋,不就是身材比老子壮一点,家世比老子好一点,秆子比老子粗一点!有什么好得意的!啊呸!当年老子纵横欢场的时候,他只怕还在家自己撸秆子呢!"
  顾东旭嘴角抽搐,用膝盖顶了顶他的腰:"喂,你打算把武冰怎么办?"
  崔少宴吸了吸鼻子:"什么怎么办?当然是宝贝着!老子许多年没见过这样的极品了,身材样貌统统好,脾气更是一等一的好……哎,你别这么急着回京嘛,我还不舍得和冰冰小美人分开呢……"
  顾东旭微微蹙眉,对他这般处事着实有些不满。然而毕竟是青梅竹马长大的兄弟,也不好说他什么,遂恹恹道:"再说吧。"
  又过了两日,顾东旭行装已打点的差不多了,因崔少宴想多留几日,他也想养足精神恢复元气再走。再者李霁中暑之后水土不服的病症愈发重了起来,又要每日坚持查案,一张俏脸熬成了菜色。
  顾东旭喂他吃完了药,不满地推了推他:"喂,你休息几日再说罢,再操劳下去只怕境况会越来越差。"
  李霁虚弱一笑:"有顾兄诊治,怎怕好不了?在下也只是想早日办完了差事,可以随顾兄一同回京。"
  顾东旭蹙眉:"你办你的案,急什么?小皇帝又没定你的期限。我先走一步,又不影响你办案。"
  李霁垂下眼:"此番出来的急,皇上也忘了派几名医师随行。一路有什么疑难杂症全仰仗着顾兄和崔兄。云州的人我又信不过……"
  顾东旭翻了个白眼,在他肩上轻轻砸了一拳:"喂,给工钱给工钱,你当老子白干活的啊。"
  李霁眨眨眼:"医者当有济世之心……怎好被铜臭亵渎……"
  顾东旭难得一本正经:"如我这般清如白莲,又岂是铜臭能污染的了的?有淤泥才有莲花嘛。"
  李霁装模作样地长叹道:"好罢……顾兄上回拿了本官一千两嫖倌,医费就在利息中扣,还个两千两就成了。"
  顾东旭横眉:"滚!"
  李霁窃笑:"还不起的话顾兄就以身相许罢……"
  顾东旭一针扎在他麻穴上,李霁一阵过电似的抽搐,噤声了。
  嬉皮笑脸过后,谁人心里终究有些动摇。
  崔少宴近日倒了桃花霉,武冰天天跟着李霁去办差,他只好去云州逛窑子解解馋。谁知两日走下来却徒教火气越烧越旺。
  鸨母让他在厅中稍等,好一阵后才领着他入房。
  崔少宴酝酿好一个深情款款的眼神,正欲推门入内,忽听得厢中娇喘阵阵:"啊……嗯……侯爷好厉害……干死我吧!!"
  崔少宴当即一滴冷汗就下来了。手僵在木门上许久,终是狠狠抬起一脚踹得木门猛然冲开,又被弹回阖上,火气冲冲地走了。
  再到下一处倌馆,崔少宴被晾了半柱香的时辰,才被不急不缓地带入闺阁。
  事实证明,不论是陈阳镇这样山水秀丽的小地方、或锦绣繁华的京城、还是地处边壤的云州,小倌叫起床来都是一副德行:"啊……呜……侯爷不要停!!啊啊!!□!!"
  崔少宴气得肝疼,怒极反笑,也不推门进去,调头就走。
  如此连跑了四五家倌馆,都是一样的情境,崔少宴大笑:哈哈!看你能坚持的久还是老子坚持的久!一天十几个,看老子不玩到你肾亏!!
  然而到了第九回,崔少宴终于忍不住破门而入的时候,只见江猷大人气定神闲地握着一根玉势捣鼓着小倌的□,前边全身□跪着的小倌已是通身粉红,媚眼迷离:"啊……啊……啊!!!"
  崔少宴昏厥,自甘认输,颠三倒四地爬回客栈去了。
  两日后,江猷又在世新楼摆宴,邀李霁、顾东旭、崔少宴三人前往。
  顾东旭替李霁扎完了针,又喂了他一副提神的药,扶着这体力透支的病人上了轿。
  这一次江猷着了件随意低调的衣服,只说是以私人名义与几人交往联络感情,且并未带什么随从。
  然到了桌上,李霁却是率先煞起风景来:"侯爷可知本官近日都查到了些什么?"
  江猷微微眯眼:"噢?查到什么?"
  李霁道:"如果本官说,和侯爷有关呢?"
  江猷哂笑:"不可能!"
  "看来侯爷倒是很清楚……" 李霁嘴角一挑:"本官奉皇命来查案,忠远侯若是从中阻挠……"
  江猷的脸色沉了:"笑话!李大人这是什么意思?"
  李霁耸肩:"没什么,清者自清。忠远侯莫动肝火,吃菜吃菜。"
  桌面上的气氛一时又僵了,崔少宴埋头苦吃,连啜了好几杯酒。顾东旭隐约觉得李霁在挑衅,底下不动声色地拉了拉他的衣袖,微微蹙眉:好汉不吃眼前亏,如今是在别人的地头上,这只花山鸡究竟想干什么?
  江猷阴着脸沉默了一会,突然道:"云州的百姓也是本侯的子民。无论如何本侯也不会刻意放别国进来侵扰我子民!"
  说罢微微一笑,向众人举杯:"来来来,今日痛快地饮一场,莫谈公事!"
  三人杯酒下肚,身体都渐渐燥热起来。
  饶是顾东旭这般不会饮酒的,也给足面子喝了三杯。
  李霁松了松衣襟:"这云州的天气实在是热……"
  崔少宴饮酒最多,额头已渗出细密的汗水来,衣襟大敞,只差没将两肩露出来。
  江猷的笑容愈来愈甚,饶有兴致地打量着愈发迷离的三人:"噢?这便醉了么?"
  顾东旭率先支撑不住,一头栽倒在酒桌上。
  李霁后知后觉察觉出端倪来,心中一悬,急急道:"你!你在酒中加了什么?!"他懊恼不已,自己不该一时为了私欲将顾东旭与崔少宴牵扯进来!
  崔少宴已是一副痴相,捧着酒杯傻笑,头渐渐滑落到桌面上不动了。
  江猷耸肩:"什么?李大人自己酒量不够,可不要又来污蔑本侯呐。"
  李霁头昏脑胀,硬支着不让自己倒下去,然眼前已是朦朦胧胧,瞧不真切了。
  江猷站起身,走到崔少宴身旁,伸手摸了摸他油黑发亮的长发,对着李霁浅笑道:"不如本侯也送李大人一件礼物?"
  李霁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左右摇摆了一阵,终是倒下不动了。
  第五十一章
  崔少宴醒来,朦朦胧胧瞧见身旁坐了一人,□的胸口被人以粗糙的指腹刮搔,每一下都引起一阵颤栗。
  他的身体燥热异常,略一想便知自己是中了□,一个激灵睁开眼来,头一件事便是低头检查身上的衣物——衣衫被人拉开,露出□的胸膛,所幸亵裤还穿在身上,未遭毒手。
  崔少宴猛地蹦起来,却是一屁股跌落在地——他浑身无力,略一动弹就是一阵麻痒。
  江猷居高临下饶有兴致地看着他:"醒了?"
  崔少宴咬牙切齿:"你居然敢对老子用强!"
  江猷耸肩:"本侯尚且还什么也没干呢……"
  崔少宴二话不说,翻身爬起来就走。
  江猷也不留,慢悠悠站起身,跟着他向外走。
  崔少宴每走一步,体内的火就烧的越旺。他走至屋外,双腿已有些发软打颤,却听江猷的脚步声不急不慢地跟在身后,气得只想挠墙。
  他猛然转过头,双目盈满了血丝:"你爷爷的!!你到底想干什么?!"
  江猷嘴角一挑,好整以暇地抱胸看着他:"本侯只是不喜用强罢了。若是两厢情愿……"
  崔少宴气得只想上去捅他几刀:真是人行千里,必有一摔!莫非这就是天道轮回因果报应,一物降一物?
  他之所以不喜欢江猷,无非是觉得在江猷身上讨不到便宜罢了。崔少宴虽是风月债数百,却从未做过居下的,也断断不愿开这先例。故纵是一腔□难泻,他看了看江猷精壮魁梧的身材,还是义无反顾地向外走。
  奶奶的,赶快回去找武冰!
  江猷突然三两步上到他跟前,两指在他腰眼上掐了一把,崔少宴闷哼一声,表情瞬时有些扭曲。
  江猷依旧一言不发,却是笑得万分欠揍。
  崔少宴一口热血涌至喉咙,恨不得喷面前人一头一脸方能解恨。
  他咬牙跺了跺脚,心一横:豁出去了!这人气力再大,调情之事讲究的也是一个技巧,却非蛮力。鹿死谁手还不一定呢!便是武冰武功再高,也不是让自己制住了!
  想通了这一层,崔少宴猛地扑上去,一手搭在江猷腰间敏感处,唇舌已迫不及待地撬开他的齿关攻进去,一路无阻。
  江猷措不及防,果然暂且落了下风。然回过神来,立即就势反扑,两手不安分地在崔少宴身上点火。
  崔少宴原就冲了□,矮人一截,不免迅速意乱情迷,沦陷在江猷的攻势之下。若是有旁人看着的话,无疑都能瞧出江猷的优势来。
  崔少宴已是半眯半睁着眼,勉强撑起最后一丝神智。他觉出江猷所下之药极烈,不免又对此人多了一丝反感,洪水决堤般的□也稍弱了些。
  要知□虽可使人一时增添快感,却是耗人阳气的伤身之药。崔少宴从不舍得伤害美人,故偶尔借□调情之时也是用量极少,药性清浅的。
  想到此处,他又有些扬扬得意:这就是高手与凡人的差距!凡事还是要讲技巧!
  他微微推开江猷——只怕不缓口气就当真要失了主动权了。
  江猷正动情间,突然被拒,不明所以地睁开眼。
  两人间总算有了些空隙,崔少宴一斜眼,突然如遭雷击般顿在原地,飞出去的三魂五魄瞬间统统归位了——
  不远处的树荫下立了一人,神色阴晦不明。那身形相貌却是他再熟悉不过。
  他心口被钝器击了一下,惊慌道:"武……"
  那人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
  崔少宴被攥住的心脏放松了些:这副面瘫样,看来是武火。
  还不等崔少宴松口气,那立在树下之人突然牵起嘴角,扯出一个无比嘲讽的笑容,扭头大步走了。
  当头一瓢冷水浇下来,哪里还剩半点□,崔少宴立在原地失了声。
  江猷察觉出他的异样,疑惑地扭头看了眼渐行渐远的武冰,了然道:"呵,这么点时间便来寻主人了,还怕本侯当真将他怎么着吗?"
  转过头,有力的胳膊环上崔少宴的腰,侧头又要继续啃,却被人猛一抬膝顶在命根子上,猝不及防地退开一步,低吼道:"啊!"
  崔少宴挣开了江猷,纵身一跃,于树干借力跳上屋顶,身形迅速消失在了夜色中。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再说李霁与顾东旭亦中了酒中□。李霁稍提前醒来,只见自己与顾老二一同躺在一间厢房内的床上,衣衫完好。
  他挣扎着坐起身,却发觉下腹的异样,一时变了脸色。再看顾东旭的双手被捆在床头,双脚拉开绑在床尾,被拉成了大字型。
  李霁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无力扶额——这个江猷,到底想干什么?
  顾东旭亦缓缓清醒过来,喉间无意识地发出呻吟:"嗯……"
  一瓢油浇得李霁内火更盛。他再次扶额:好罢,忠远侯赠礼盛情难却,本孔雀就勉为其难地从了罢……
  顾东旭睁开眼。他的长袍分在两侧,露出里头的绸裤,某处已耸成了小山丘。他下意识地摆了摆腰,手一收,这才发觉自己已被定在了床上。
  李孔雀七分药效三分演技地扑在顾东旭身上,双目意乱情迷,一手搭上他的小帐篷,另一只手生疏地在他身上摸起来。
  顾东旭显是十分受用,下颌一收,喉结滚了滚,又是一声低吟。
  李霁窃笑,与他胸贴胸地蹭起来,两手去解他裤带,嫣红的嘴唇凑送了上去。起先是试探性地触了触,反倒是顾东旭急不可耐地仰起脖子啃了上来,啃得李霁心花意乱——李孔雀果然是新手,上边得了便宜,下边扒裤子的手就停在原地不动了。
  顾东旭啃着啃着渐渐清醒起来,突然止了动作撇开头,沙哑地发声:"怎么回事?"
  李霁双眼迷离地喘着气:"姓,姓江的,在酒中下了药……"
  顾东旭双眉挤出川字,努力抑制下扭动下身去蹭李霁的冲动:"快解开我。"
  李霁低笑,双手又摸上他的裤腰向下拽:"已,已然如此了,本官也是身不由己,顾兄就从了罢……"
  顾东旭咬牙切齿地喘着粗气:"呸!滚下来!要压也是老子压你!"
  李霁的手一顿,潮红的脸上果然有犹豫的神情:"顾兄很在意?"
  顾东旭忍得难堪,双手紧攥成拳:"废话!快解!"
  李霁微微苦笑了一下,果真松开他去解腕上的绳结。
  中了□之人本就是全身无力,又要强忍□。李霁先解了顾东旭手上的绳子,两人又一同去解脚腕上的,费了好一阵工夫才将束缚统统解开。
  李霁狠狠咬着下唇才忍住呻吟的冲动,眼见总算还了身边人自由,仰头往床上一躺,阖着眼悲壮道:"来吧……!!!"
  等了一阵,没等到那人如狼似虎地扑上来,却听一个脚步声急切而踉跄地冲到窗边,紧接着是木窗被推开的嘎吱声,再然后凌乱的步伐声在屋檐上响起……
  李霁缓缓睁开眼,夜间的凉风从打开的窗户吹进来,将快要灼伤的皮肤瞬间吹凉。
  他捂着脸,失声痛哭。
  第五十二章
  一壶药酒宴了三人,中招了三人,到头来三人各据一隅自给自足,实在不失为一桩窘事。
  李霁由武冰武火接回客栈,用冷水泼了把脸就躺下了。
  夜深人静的时候,崔少宴与顾东旭也自个儿摸回了客栈,各自歇了。
  顾东旭根本未将昨日的事放在心上,他只觉此次与李霁之前三番四次的戏弄无甚差别。孔雀一贯只是口头上占些便宜,偶尔手脚不老实地吃些豆腐,他也习惯了。且主事人乃是江猷,与李霁根本毫无干系。
  同是男人,欲之所至,总是难免的。
  然而李霁却一整日都避着他,难得晚膳时分在走道上遇见,顾东旭扯了扯嘴皮,一个字都还没说出来,李霁已面无表情地垂着眼从他身边走过了。
  顾东旭难得受了冷落,不可置信地怔在原地。
  欲求不满以至于火气大?
  他歪着头想了想,得出了结论。遂从随身药包中匀出一大把清热降火的荷叶,偷偷拌在李霁的茶叶中,功德圆满地离开了。
  当然,事后不知情的李孔雀一夜喝了太多寒性茶以至泻得风起云涌天昏地暗浪涛滚滚天地为之变色,在客栈中哼哼唧唧躺了两日,这是后话,暂且搁下不提。
  是夜,顾东旭在床上辗转难眠。
  没有人袭床睡不安稳?不可能!□伤身影响睡眠?有可能……
  他猛地跳起来,向崔少宴房中走去。
  崔少宴经历昨日一桩乌龙,亦是心气难平,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烦躁不已。
  顾东旭一脚将他踹进床的里侧,自己在外侧躺下:"哎,老大,你睡了没?"
  崔少宴闷声道:"小兔崽子……你难道不觉得你应该在踹之前问这句话吗?!"
  顾东旭吃吃笑了两声:"我睡不着。"
  崔少宴低低"嗯"了一声,再无他话。
  两人背靠着背静了一阵,呼吸静谧,也不知是睡着了,亦或各怀着心思,却不知从何说起。
  顾东旭阖着眼,手心攥成拳,又松开。他低声道:"师兄……我们回京吧。"
  崔少宴应了一声作答。
  两人各自舒了口气,再无言语。
  夜沉如水,夏风打树之声与敲更人沙哑而韵味悠远的报更声更显出长夜寂静。
  漏转时移,天明了。
  第二日,顾东旭与崔少宴最后整理了一番行装,上午将新换的马喂饱刷亮。拖到午时,顾东旭方才去敲李霁的房门。
  他走至屋口,却听厢内有两人交谈,隐约是李霁与武冰的声音。
  武冰的情绪有些急切:"可是……公子……危险……"
  然后是李霁坚定的声音:"那也必须……!……让他们先走!"
  又是武冰的争辩声,顾东旭在外头听不正切,只隐隐听见"江猷"、"来使"一类的词。
  片刻之后,屋内静了下来。
  顾东旭杵在门口,不知是近是退,不敢贸然进去打搅二人。
  他正犹豫间,却见李霁眉结紧锁地推门出来,见到他愣了一愣:"顾兄?"
  顾东旭点了点头,还未开口,却听李霁道:"顾兄来得正好,我正有话要同顾兄说。"
  顾东旭一怔:"啊?"
  李霁侧身让路:"进来说。"
  屋中武冰武火二人俱在,顾东旭乍一见两人,却是吃了一惊:"咦?你们怎么变成一样的了?!"
  武冰冷冷瞪了他一眼:"我们本来就是……"
  武火:"双生子。"
  顾东旭:"……"
  李霁扶额:"阿冰阿火,你们先出去罢。"他今日也很头疼,一双一模一样冷冰冰的面孔在眼前晃来晃去,愣是分不出这兄弟二人来——虽说他从来就没分对过。
  两人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依言离开了。
  不等顾东旭发问,李霁率先道:"京中来信了。"
  顾东旭一怔,心跳一时凝滞了片刻:"什么?"
  李霁浅淡地笑了笑:"皇上说——徐公子已被救出来了,顾兄和崔兄收拾一下,明日便回京去罢。"
  顾东旭睁大了眼睛,显是一时接受无能。他颤声道:"真……真的?"
  李霁极浅的笑容亦收了。他轻轻点了点头:"顾兄在路上有什么需要的物事?本官即刻派人去准备。"
  顾东旭有些愣怔地摇头:"不必,我已收拾好了。"他顿了片刻,讷讷道:"一个时辰以后,我和老大就走了……"
  李霁垂下眼,神色无甚变化:"噢?……那我便不着人送了,一会我派人去和守城的兵卫打个招呼,你们能自行出城。"
  顾东旭愣愣地颌首,转身向外走。走至门口的时候,方才后知后觉的心如擂鼓。心中狂喜之余,一些细微的情绪触动便也忽略不计了。
  李霁垂着眼睑,无悲无喜地坐在屋中。
  他听见楼道转角处传来撞击声,显是某人太过高兴,正用气力发泄情绪。他自嘲地笑了笑:"离开我回京,真的这么……开心?"
  方才呆在隔间听着的武冰又绕了回来,见李霁这副神情,也生出些兔死狐悲的情绪来——又或者,悲原就是压在内心深处,只是不巧被触动、发掘了出来。
  他在李霁身边坐下,干涩地开口:"公子……这样真的好么?"
  李霁苦笑:"一直以来,他都将我当做不腐不化的钢铁心了……这样不行,从一开始我就用错了方法,应该重新让他明白,我有血有肉,会疼会痛。"
  武冰叹息:"会疼会痛……"他抬眼看向李霁:"公子,你真的喜欢他?"
  李霁耸肩:"很奇怪,是不是?"
  武冰道:"原本我确是不懂的……" 后来却是明白了。
  情不知其所起,一往而深。原是庐山山中人,何须问山缘何起?
  李霁望着横梁出神:"我原道人心最怕'习惯'二字,方才用了这迂回的法子去用'习惯'攻垮他。他没倒下,我却自己中了招。"
  武冰不免回想起路途中一个月的时间,那人天天与自己腻在一道,无微不至。
  甘居人下?无非是被哄着骗着交出了真心。没有了己心,又谈何尊严?
  想过乐事,难免又要想起伤心事。那人搂着江猷的脖颈,一副女儿媚态……
  武冰眉心狠狠一揪,手突然去握腰间剑柄。然而迅速意识到失态来,旋即又松开手,恢复了一脸浅愁。
  李霁一手托腮,斜睨武冰:"喂,快快说点什么来安慰你家受伤的公子……嗯……你就说服一下本公子其实姓顾的那混蛋根本没什么好的罢!"
  武冰强打起精神来,自小养成的习惯都是公子为重,遂自己的事便暂且搁下不想了:"唔……他手脚不干净,不务正业……"
  李霁撇嘴:"可他只偷富甲权贵,从不向穷苦百姓下手。"
  武冰嘴角抽搐:"穷苦百姓还有什么给他偷的?"
  李霁不置可否:"换别的。"
  武冰想了想,道:"他说话行事颠三倒四……"说到此处,又不免想起那人,一下噤了声。
  李霁长眉一竖,猛拍桌案:"颠三倒四怎么啦?本公子还颠鸾倒凤呢!"
  武冰无力扶额:"公子,到底是我说服你,还是你说服我啊?"
  李霁:"……"
  第五十三章
  话说顾东旭与崔少宴果然畅通无阻地出了云州,头也不回地一路北上。
  李霁差人千方百计弄来一些材料,闷在房中捣鼓了两三日,写出一张认罪书来,带着侍卫又前去牢房找佘安。
  佘安看过认罪书,这上面果然只写了他一人,甚至有为他手下兵士开脱的言辞,喜自不用说,却有些不敢置信,怀疑其李霁的居心来:"钦差大人不会做什么手脚吧?"
  李霁神态疲倦,坐在漆木椅上阖了眼,抬手揉了揉眉心:"你可自行检查一遍,看何处有端倪。"
  他知道京中派官员来本就是挑衅生茬,不敢相信此案如此容易就结了——无中生有乃是朝官的拿手好戏,他不信李霁是一无斩获而就此低头。
  佘安捧着认罪书上上下下检查了五六遍,里里外外都看透了,甚至举着宣纸临光比照,生怕里面有什么隔层。
  确定无误后,他叹了口气,手指按上红泥,就要在认罪状下落纸,却被李霁突然拽住了胳膊。
  李霁微微眯眼:"你知道这指一摁下去的后果么?"
  佘安颌首:"按律当斩。"
  李霁还欲说什么,佘安却一把挣开他,已在罪状上摁下拇指:"行了,云州被邻国侵袭,百姓不得安居,这不就是朝廷想要的么?小将玩忽职守,不正合了你们的心思?少在这里与我绕着舌头说鬼话!"
  李霁蹙眉:"什么意思?"
  佘安认了罪,胆子也壮了起来,心中所想便敢说出口了:"云州地势偏远,朝廷何曾将云州百姓的死活放在心上?只晓得一味盘剥,就是豢养畜生,也要给它防狼防虎吧!那没断奶的狗皇帝知道个甚!"
  李霁眉结揪得更深,却不与他计较辱骂皇帝之事,反问道:"云州的捐税并不比其他州省要重,佘将军何出此言?"
  佘安冷笑:"是,江南产丝就捐丝,我没听说过江南百姓穿不上衣服;康州产稻就捐稻,我也没听说过康州百姓无米吃而饿死。我们云州产铁,一年产两万斤矿,炼出六千斤铁,狗皇帝就要征收五千六百斤。云州百姓锅子用了十几年也不敢换,只差没将房上的钉子都拆了铸兵补贴边防!"
  "枪都卷了刃了也不敢换,就是卷了刃的兵器还不是每个人都有的!云州临近穆国、方国,天天有邻国的兵匪子越过来抢杀,咱们铸不起盾,血肉去挡人家的刀枪,这边防都是一个个兄弟用命堆起来的!他妈的让老子们赤手空拳去给他守江山,狗皇帝躲在宫中就光□来着!!"
  "产铁的云州用不上铁器!真是个笑话!"
  李霁头疼地揉了揉额角。听佘安之言此事属实,只怕是楚元秋疑心太重,生怕江猷手中兵甲丰足而有造反的实力,才会出此下策。反倒导致了穆国与方国趁机欺扰云州百姓。
  "所以你就可以当值的时候带着边防的士兵去喝酒?"
  佘安不服气的撇撇嘴:"是,这事是老子不好!老子认栽了,脑袋你爱拿就拿去!老子不过是气不过,狗皇帝在宫里抱着妃子啃,叫兄弟们空手对白刃的,凭什么!老子们连铁甲都穿不起,皮糙肉厚还能挨得住刀剑?!"
  李霁叹了口气,收起认罪书,一言不发地出去了。
  顾东旭与崔少宴骑马行了一日,崔少宴正望着前方平原出神,却听一声马啸嘶鸣,身旁的人突然拉下了。
  崔少宴勒停了马,疑惑地转头,却见顾东旭驻马在后方,神色犹疑不定。
  他调过马头向后骑去,行至顾东旭身边:"老二,怎么了?"
  顾东旭有些紧张地看着他:"先前我心里一直想着溪月,没想过其他的。方才我才突然想起来,走前我在李霁门外听得他们说'危险''让他们先走'……"
  崔少宴道:"什么意思?"
  顾东旭的手紧紧拽着马缰,惊疑道:"'他们'莫不是指我们俩罢?'危险'……?难道是他们有危险,刻意支我们先走?!"
  崔少宴愕然:"不会吧,他们有什么危险?莫非那姓江的要杀他们?"
  顾东旭咬了咬下唇:"有可能!李霁早就同我说过此行有危险,江猷恐怕有反心……不是,是一定有反心!李霁在小皇帝面前这么受宠,江猷不会要杀了他激怒小皇帝吧?!"
  崔少宴见他踌躇不行,不由蹙眉:"你难道要回云州?"
  顾东旭眯起眼:"他说溪月已被救出来了……莫非也是为了支走我们而编的谎话?"
  崔少宴的马打了个响鼻,低头刨了刨土。他不可置信地看着顾东旭:"你真的要回去?就算江猷真要为难他们,你回去一道送死?何况武冰武火还有那么多侍卫在那里护着李霁,你的身手打谁都打不过!"
  顾东旭犹豫不决。
  崔少宴一把拽住他的胳膊:"你别开玩笑了!当初溪月一声不吭地离开陈阳镇,你回来一趟又一言不发地上马就走,师父说你们有危险,我一路不敢阖眼地追了过来!你们什么都不跟我说,一会儿莫名其妙招惹了京中大官,一会又跑到这鬼地方来惹了个侯爷,娘希匹的,老子到底算什么?!"
  顾东旭牵了牵嘴唇,羞愧道:"师兄……对不起。"
  崔少宴越说越气,胸膛上下起伏着。他拽着顾东旭的胳膊松了些:"你别犯傻!一天到晚就会惹事!我们回京救出溪月,马上就回陈阳镇,你这狗
日的再敢离开一步,老子打折你的腿!"
  顾东旭点了点头,夹着马腹上前两步:"我们回京。"
  崔少宴大约是想起了伤心事,微微红了眼眶。他一马鞭狠狠抽在顾东旭的坐骑上,怒喝道:"老子就你们这么两个兄弟!"
  顾东旭的马长鸣一声,撒开了蹄子狂奔,马蹄疾响。
  崔少宴抽了抽鼻子,声音淹没在马蹄声与马鸣声中:"老子真心对过的,只有你们两个小畜生……"
  这一句话,顾东旭不曾听见,然他也不知究竟是说与谁听的。
  两人马不停蹄,继续北上。
  第五十四章
  李霁起草了一份供词,找人誊好,又派人让云州一众官员统统签了,并托人在江云酒楼包下场子,约江猷第二日见面。
  武冰这几日心情极差,办事神魂颠倒,有时李霁等人已走出一段路了,武冰才发觉此地只剩下他一人,这才连忙追上去。
  武火隐约猜到了理由,等晚上回了房只剩他们兄弟二人,才突然开口:"阿冰。"
  武冰怔了怔,只看一眼武火的眼神便知他要说些什么,垂下眼叹了口气:"抱歉。"
  武家兄弟自打娘胎中出来,已是二十一载形影不离。但凡有什么心思,只消互看一眼便是心有灵犀。
  虽说武冰不曾向武火提过与崔少宴之事,两人行止间的暧昧却是有目共睹。自那日江猷摆宴之后武冰便像是受了什么刺激,镇日闷闷不乐,说的话比武火还少,形容间冷峻更是比起武火有过之而无不及。
  "那个人……"武火摇了摇头,以示否定不满之情。
  武冰极浅地笑了笑,将头搁在武火肩窝里,闷声道:"我知道。"
  他此生未动情时,曾不知人世有伤心、嫉妒、怨恨一事。未曾拥有过的东西便不会去肖想,譬如没有吃过糖的孩子不会嗜甜,没有爱过的人不知空虚为何物。
  然而动了情才发觉心中不是多了些什么,竟是缺了一块,折磨着自己夜不眠、日不安,提不起放不下。
  武火反手搂住他,一言不发。
  武冰苦笑:"我最喜欢阿火和公子了,有你们就够了。"
  原本每日和兄弟一起保护公子、欺负公子,日子过得再好不过。那人偏要横插一杠进来搅一搅,搅浑了一池春水以后再告诉他——他的人生一贯是缺失的,之前的圆满不过是假象。
  武冰气得牙痒痒,却连握拳的气力都没有。晚上一有风吹动窗纸,他就会敏感地跳起来,看看是不是那人来给他一个解释。
  可惜做错了事的人却是心安理得,连一句道歉也没有,头也不回地策马离开了。
  歇过一夜后,李霁带着武冰武火去了江云酒楼。
  江猷亦只带了两名侍从,二武兄弟及江家侍卫一道守在厢房外,厢中只留江猷与李霁二人。
  李霁拿出佘安的认罪书与云州将官的供词让江猷过目:"忠远侯看一下,若是没有甚么疑问,这件案子便就这么结了,本官不日便回京报与皇上。"
  江猷接过公文,口中说着"这事本侯恐怕还是避嫌的好。"眼睛却是快速仔细地将两份东西都看完了,方才交换李霁。
  李霁道:"既然案子已结,本官今日便是来向忠远侯辞行的。"
  江猷惊讶挑眉:"噢?李大人这就走了?"
  李霁颌首:"案子查完了,本官自然就回去了。"
  江猷嘴角一勾:"那这一顿就当做本侯为李大人践行罢,来,喝酒。"
  李霁连忙止了江猷要为他斟酒的手,江猷道:"怎么,李大人不放心?"他自行斟了杯酒,一饮而尽。
  李霁摇头:"侯爷可有什么话要对本官说?"
  江猷挑眉:"噢?那李大人又有什么话要对本侯说?"
  李霁但笑不言,亦学江猷自斟了一杯酒饮下,这才不紧不慢道:"不知忠远侯与中书令周俊臣,熟是不熟?"
  再说崔少宴与顾东旭二人行至一处邻近云州的边陲小镇,见天色已黯,便找了间驿站住下。
  师兄弟二人定了一间厢房,是夜两人躺在一张床上,不免聊起往事来。
  崔少宴笑叹道:"你与老三自小便比和我亲,我以前可吃了不少醋。你说你偏不偏心?"
  顾东旭笑了笑,伸手戳他脊梁骨:"我偏心?喂,老大,你老实说,你以前是不是喜欢过溪月。"
  崔少宴脸皮一紧,一掌拍开他的手,粗着脖子道:"滚!老子要是看上了,还有你小子的份?!"
  顾东旭笑着翻身躺平,大手大脚地展开身子。因木床狭小,他的手脚难免搁到了崔少宴身上:"得了吧,小时候师父给的香芋酥、柿子饼什么的,你哪一回不是偷偷藏起来塞给徐溪月?差不多得有两年罢……"
  崔少宴浓眉一竖,狠狠将顾东旭半边身子推开:"你怎么知道?!"
  顾东旭被他向里一推,猛地撞在内墙上,险些撞歪了鼻子。他愤愤不平地揉着鼻子,奸笑两声:"师父分成两份,一份给你,一份给我。结果还不是都让我吃了?你说你和师父绕这么大个圈子何苦来哉,不如直接塞我手上……"
  崔少宴一巴掌揎在他后脑上:"兔崽子!"
  顾东旭窃笑。
  两人静了一阵,才听崔少宴不情不愿地开口:"喂,你们俩天天在我眼皮底下,到底是什么时候好上的?我发现的时候你们都好很久了罢!"害老子足足失落了一个月!
  顾东旭眯起眼:"什么时候?时间久了,顺其自然就好了罢……"
  崔少宴叹道:"我以前见你总是欺负他,他对你却是万般的好,还以为只是他单……"说到此处,又梗直了脖子死鸭子嘴硬:"所以我可怜可怜老三,才把点心省给他吃的!娘希匹的,早知道他会给你,老子还不如拿去喂狗!"
  顾东旭嘿嘿一笑:"行了行了,我还不知道你么。"
  崔少宴转过身,与他面对着面。屋中火烛已灭,惟余一点从窗外洒进来的月光,漆黑之中将两人的眼眸照得晶亮。
  两人互相感受着对方温热的鼻息喷吐,不安的心又渐渐定了下来。
  崔少宴闷声道:"老二,你是什么时候看上老三的?"
  顾东旭又眯眼,想了一阵,还是同方才一样的答案:"时间久了,顺其自然就……"
  崔少宴微微摇头:"那时候我果真以为只是老三单方面的意思罢了。他对你好,你对他与对其他人究竟有什么分别?我根本看不出来。"
  "然而师父带你我去寻乐,你却矜持的像个姑娘,死活都不肯进去,只有那个时候我才觉得你心里,也不是什么都没有的。"
  "你老实说,你心里到底怎么想的?你三天两头就向外跑,难得记得给我们带点礼物,给师傅、我、和老三的东西也都一样,你根本没花心思!我和师父有时候都觉得,你对老三实在,没良心来着……"
  顾东旭嘴角抽搐:"哇哇,你和师父有良心?!老大,这话你们也有脸说得出口?!"
  崔少宴摸黑耸了他一肘:"喂,那个李霁,你到底怎么招惹上的?我看他对你有些意思。"
  顾东旭万分无辜:"我就是偷了他一块令牌,跟他换了一匹马而已……后来都还给他了……"被迫还也是还。
  崔少宴怀疑:"真的?"
  顾东旭心虚,声音不免小了些:"还,还有一千两银子……"
  崔少宴大惊,猛拍床板:"一千两银子?!娘希匹的,全京城的小倌都能让你嫖遍了罢?!"
  顾东旭声音更小:"就,就嫖了一个……啊呸呸呸,一个都没嫖到!"
  崔少宴猛吸了一口气,伸手虚掐着他的脖子一阵猛晃:"你个死没良心的二狗子!嫖你都不带老子!老子白疼你这么多年了!!"
  "咳咳,"顾东旭笑挣着拍开他的手:"哈哈,这不是,没嫖到么……"
  崔少宴冷静下来,话锋突然一转:"你喜不喜欢李霁?"
  顾东旭正笑着,被他没头没脑地一问,一口口水呛在喉间,当真猛咳了起来:"咳咳咳,咳……"
  崔少宴也不帮忙顺气,一言不发地等着咳完。
  顾东旭喘上了气,还欲嬉笑,却见师兄全没有笑意,只得尴尬地硬着头皮道:"不知道。"
  崔少宴心中一惊,在黑暗中猛地蹙眉:"不知道?……老二,你不要开玩笑。"
  顾东旭嘴唇一动,还未说出话来,却听崔少宴继续道:"喜欢或者不喜欢,你知不知道你的答案已经代表哪一种了?"
  顾东旭嗫嚅了一阵,却是噤了声。
  崔少宴突然有些暴躁,只觉一身气力没处使,想找些东西砸上一砸,方能卸去这股无名之火:"你总是不知道!你对老三的感情你自己又知道多少?你喜欢他,你有多喜欢他?你喜欢他你会这样对他?"
  顾东旭蹙眉,打断道:"就算以前我有不好,那能怎么办?此次假如溪月有个三长两短,我也绝不会独活!"
  崔少宴突然平静了。他冷笑道:"噢?假如这一次不是在京城,假如是在陈阳镇,老三患了重症要死,你陪不陪他死?"
  "假如老三自己不小心溺水身亡,你会不会跳下去陪他?"
  "再假如,老三他……"
  顾东旭被问得怔了又怔,不满地沉声道:"你什么意思?"
  崔少宴冷笑:"我什么意思?你到底是喜欢他,还是你觉得你应该这么做?你觉得你和老三在一起,你就不该喜欢别人,不该碰别人!老三为你远上了京城,你觉得他万一有事便是你的责任,你觉得你应该陪他去死!你说我是该夸你多情,还是骂你无情?"
  顾东旭眉心猛揪,一言不发。
  崔少宴说得有些激动了,喘了一阵方才平静下来,却觉疲倦之感铺天盖地的袭来,眼见就要将他淹没。
  两人静了一阵,他突然出手搂住顾东旭,轻声道:"老二……师弟……不管这一次是甚么结果,若是能救出老三来,我们三人回去,从此以后奉养师父,你别再走了。若是救不出来……就我们两人回去,陈阳镇再小,还不至容不下一个你。"
  顾东旭依旧不言。
  崔少宴轻抚他的背脊,就仿佛幼候哄着小师弟入睡一般:"睡罢,别想了。"
  第二日一早,待崔少宴醒来时,顾东旭已洗漱完毕,端来早茶等着他了。
  两人吃过早点一同下楼,崔少宴解了马缰跨坐上去,揉着臀部夸张地龇牙咧嘴:"哎哟,天天骑马,屁股都裂成两瓣了!"
  顾东旭眼皮都懒不抬:"噢,每个人的屁股都是两瓣的。"
  崔少宴居高临下地斜睨他:"喂,老子陪你跑东跑西的,你怎么报答?"
  顾东旭撇嘴:"给你买个马鞍?"
  崔少宴盈盈一笑,招手道:"来来来,买马鞍多费钱。你横过来躺平了,老子坐你肚子上,你就是马鞍了。"
  顾东旭嘴角抽了抽,亦翻身上马。
  两人不急不慢地行至镇口,顾东旭却突然勒停了马。
  崔少宴不明所以地停下来看他:"怎么了?"
  顾东旭抬眼认真地看着他:"师兄,我要回云州。"
  崔少宴一怔:"你……"
  "你说得对,其实我什么都不懂,我总是觉得我应该怎么做。" 顾东旭打断道,"现在,我觉得我应该回云州。"
  崔少宴哭笑不得:"你耍我啊。"
  顾东旭摇头:"师兄……你先回京城罢,若是见到溪月,就告诉他,等我回来,我们三人一起回陈阳镇。从此以后,锁雕鞍、藏白马、还是打折我的腿,随你们如何处置,总之我决不再离开陈阳镇半步。"
  崔少宴扯了扯嘴角,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顾东旭见他不答,坚定地重复道:"我觉得我应该回云州,我要回云州。京中有事你便替我照料着。"
  崔少宴无奈地阖上眼,长长地叹了口气。
  半晌后方才颌首:"好。"他愧对武冰,生怕见了他不知如何解释,此番出云州原就是狼狈不堪地逃了出来。每每想起那人,心中都不免有些难受,巴不得避开不见,时日长了自然也就好了。
  "万事当心。"
  第五十五章
  李霁与江猷从酒楼中出来,两人相视一笑,江猷道:"李大人明日回京?"
  李霁略一顿,微笑道:"侯爷若是不介意下官再多吃几日云州的粮食,本官倒是很想再多留两日。"
  江猷微微挑眉,不发一言地走了。
  二武兄弟陪着李霁回了客栈,武冰畴眉不展:"公子当真……"
  武火:"要等?"
  李霁望着天边的浮云,浅笑道:"三日,我就等他三日。若是那人三日还未来,我们就回京。"
  第一日,江猷派人请他去听云州戏,李霁婉言谢绝,闷在房中等了一日,又派几名侍卫有意无意在城门处兜兜转转,却是毫无斩获;
  第二日,江猷派人请他去赏云州夏花,李霁以天气燥热,唯恐中暑为由,再度谢绝,又派几名侍卫有意无意在城门处兜兜转转,依旧毫无斩获;
  第三日,不等江猷派人来请,李霁主动遣随从前去传信,邀江猷于酒楼中会见。
  江猷风尘仆仆地从边境赶来,将盔甲解开放到一旁:"李大人今日要吃酒,何不昨日就与本侯派来的侍从说一声?"
  李霁道:"侯爷方才去了边境?"
  江猷颌首:"将库中余下几件新的矛枪统统发了,告诉那帮猴崽子朝廷会补发兵甲一事,可将他们乐坏了。"他顿了片刻,又道:"李大人说过的话,不会回了京后便忘了罢?"
  李霁淡淡一笑:"当今圣上乃是明君,是非自能明辨。侯爷放心。"
  江猷颌首,大大咧咧地坐下:"李大人今日怎么又想起叫本侯喝酒来了?"
  李霁道:"之前几次皆是侯爷请我,况且明日我们便当真回京了,便再请侯爷吃一顿辞别酒。"
  江猷乐了:"这回是真走了?"
  李霁故作惆怅,挥扇掩面:"唉……虽说只有短短十数日,我与江侯郎情妾意,相敬如宾……这一段日子教我如何敢忘……唉唉唉,断肠最是离人苦哇……"
  江猷面皮一抽,大笑道:"好好好,为不辜负李大人这番情意,我先干三杯!"
  杯酒下肚,两人的话亦多了起来。
  江猷面色微醺,拨弄着酒壶笑道:"李大人为何这么急便将你的两名副使遣回京去了?莫不是因为本侯那日的玩笑吧?"
  李霁笑容一僵,心中痛骂:玩笑?好一个没轻没重的玩笑!
  江猷道:"说起此事,本侯应向李大人道个歉。那日原是本侯过火了,还望李大人莫怪。"
  李霁盯着莹莹泛光的酒面出神,笑容微苦:"下官要谢谢侯爷才是。"
  江猷微诧:"李大人成了?呵,不是本侯说,李大人对姓顾的那些心思未免太显浮于表,反倒是那顾东旭在本侯看来,并未将你当一桩事……"
  他目光暧昧,压低了声音凑近李霁道:"这事情原就是该使些手段压住对方,免得叫那人骑到你头上,更怕他不将你放在心上。人都爱犯贱,你若叫他吃些苦头,他就会对你牵肠挂肚。"
  李霁苦笑:"是,侯爷说的有理,下官受教了。"
  这番话的确教李霁感慨良多:这几个月来自己在顾东旭手中吃了不少苦头,到头来还死乞白赖地搭进一颗心去,偏偏那人还不稀罕,这买卖当真是赔到家了。
  李霁道:"侯爷这一闹,不是教他明白了,而是令下官自己豁然开朗。人情这东西就像是银子,不会自己从天上落下来,正巧砸在你头上,却是要靠自己去挣的。"
  江猷大笑:"就是这么个理儿!"
  他压低了声音,意兴盎然地问道:"李大人是怎么做的?"
  李霁又灌下一杯酒,白面醺成胭脂色,眼角带媚,身子已有些发软:"呵,不过是刻意让他误解些什么,让他以为我身处险境……若他心中有我,自然能激得他有所表示。若是没有……"
  李霁眉目似含秋水,神情如痴如嗔,唇际泛着盈盈水光,微微开启,又悠悠地叹了口气。
  江猷原就叫几杯酒醺得浑身燥热,竟是被他这一声叹气燃起了内火,已是意乱情迷,不由伸手要去抚他凝白若脂的脸。
  "砰!"
  窗外传来一声声响,将原本静谧的屋中的两人都吓了一跳。
  江猷清醒了大半,却见李霁脸色一变,慌张地起身冲到窗边,猛地推开窗户,瞬间身形僵硬。
  "顾兄!!"
  江猷一怔,尚未回过神来,却见李霁神情古怪地回过身,匆匆忙忙推开房门,对守在屋外的二武吼道:"快,快去将他追回来!"
  江猷刚被点起的火,又被从天而降的一盆狗血兜头扑灭,莫名其妙地回府去了。
  顾东旭并未跑远,瞧见追上来的武冰武火,凉凉地冲二人一笑,自行转身走回众人落脚的客栈。
  李霁一人在客栈中坐立难安,因觉酒力未退而头昏脑胀,一口气饮了三杯苦茶解酒。他又嫌不足,竟是连饮了六、七杯茶,直苦的舌根发麻,这才停了下来。
  等了一阵,总算盼得二武与顾东旭归来。
  顾东旭进了屋,武冰武火便识趣地退下了。
  李霁又喜又窘,顾东旭却是一脸云淡风轻地看着他:"你是故意骗我的?"
  李霁局促地捏着衣袖:"我……"
  顾东旭只淡淡看着他,等他说下去。
  李霁哭笑不得地点头:"是,我承认我有意误导你,我也的确有骗你离开云州,却没有骗你回来。你如今站在这里,难道不是……"
  顾东旭打断道:"你说溪月已被救出来了,是骗我的?"
  李霁顿了片刻,微微颌首。
  顾东旭道:"你与武冰在屋中说的也是刻意说与我听的?"
  李霁又顿了片刻,更小幅地颌首。
  顾东旭嘴角渐渐勾起,眼神冰冷。他点点头:"很好。"
  他说罢便起身向外走,李霁连忙拉住他:"你去哪?"
  顾东旭头也不回:"回京。"
  李霁紧拽着不肯松手:"明日我们一起回。"
  见顾东旭毫无反应,他急急忙忙道:"今晚,今晚就走。你给我一个时辰打点,我们马上启程回京。"
  顾东旭气乐了。他转过身哭笑不得地看着李霁:"你到底想做什么?你难道真的喜欢我不成?"
  李霁怔了怔,竟是一时答不上来。
  顾东旭嗤笑道:"你想要我上你?"
  李霁又是一愣。不待他回答,顾东旭突然反捉住他的手腕,用力一带,转瞬便拖到厢房中的木床边。
  他粗暴地将李霁往床上一掼,迅速欺身压了下去,两人齿贝相撞,俱是疼得蹙了眉。
  顾东旭如夏日暴雨般来势汹汹,疯狂而迅猛,李霁只觉疼痛与晕眩,酒力未褪,脸色愈发涨红了起来。
  两人唇舌纠缠间,顾东旭腾出手去解他衣袍,掌心一路下滑,直至握住他那阳根,粗暴地抚弄起来。不过草草几下,李霁那物事便迅速抬头,炙热地贴着他的掌心。
  李霁不堪,腰身微微扭动,原本搂着顾东旭脖子的手突然松开,竟换做向外推他。
  顾东旭不敢置信地停下动作,一时间火气消褪了大半,气昏了头而飞出去的三魂六魄飞回来半数。两人唇齿分开,拉出一道银丝。
  "咳……"李霁一张俏脸涨得通红,脸色微醺,眼角带着红丝,醉眼迷离。
  他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茶喝多了,我想去解个手……"
  "……"
  顾东旭黑着脸松开他,摔门出去了。
  第五十六章
  从京城前往云州时二十二人同行,离开时却变作了二十一人。
  因李霁离开得匆忙,江猷来不及亲自相送,遂遣兵士将众人送出云州城数里方才回城。
  顾东旭一直冷脸不言,禁不住李霁一路骚扰不断,终于怒道:"你到底想干什么?"
  话一出口,他自己无力扶额:为什么碰到这只花山鸡,我总是这句话?
  李霁见他抓狂,心情大好,十分给面子地说道:"顾兄说来说去怎么总是这句话?"
  顾东旭无力地翻了个白眼,缄口不语了。
  李霁挥开折扇半遮面,眉眼儿弯弯:"顾兄可是喜欢我?"
  顾东旭幽幽地叹了口气,深刻地认识到对付不要脸的人必须要比他更加不要脸,方能占得上风。
  他皮笑肉不笑道:"我最讨厌穿的花花绿绿的人!"
  李霁眉梢一挑,暧昧地上下打量他。
  顾东旭低头,看见自己身上艳红麒麟绣的外袍,终于泪奔了:原来这就是传说中的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是夜,众人扎营休息。
  李霁一直围着顾东旭打转,顾东旭爱理不理地吃完了烤兔,慢条斯理地钻入帐篷之中。
  李霁寸步不离地跟进去,扇遮半面,故作娇嗔道:"顾兄不要对我如此冷淡嘛……"
  顾东旭往褥子上一躺,喟叹着摸摸满足的胃。
  李霁在他身边坐下,挤眉弄眼不断:"唉……红颜未老恩先断……陌上谁家少年郎……妾拟将身嫁与,纵被无情弃……不能羞呦~呦~呦……"
  顾东旭砸吧砸吧嘴,伸了个拦腰,阖眼微笑。
  李霁深受挫折,咬牙切齿地对他凭空挥了几拳,继续捏着嗓子道:"顾兄不理人家,人家增的会桑心的啦……"
  明明是他一贯风格的嬉闹,顾东旭竟是心中一动,开口道:"解释吧。"
  李霁一怔:"解释什么?"
  顾东旭睁开眼,静静地看着他:"到底怎么回事。"
  李霁眨了眨眼,眉眼一弯:"讨厌……明明应是顾兄向我解释才是吧!说说说,你是什么时候看上我的?"
  顾东旭面皮一抽,对他森森一笑,淡定地闭上眼继续假眠。
  李霁欲哭无泪:"好好好,我说。其实那日的确是我故意诳你的。"
  顾东旭睁开眼看着他,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李霁道:"云州盛产铁矿,皇上害怕地方兵甲足则对皇权不利,征铁时异常苛刻。然而皇上也是经过计算方才定出的数目,若是节省一点,根本不至沦落到边防兵士无刀可用、无甲可穿。那就说明江猷他私下招兵买马。"
  顾东旭满头雾水:"那江猷到底是要反还是不反?"
  李霁撇嘴:"反?就他云州这点兵,便是再强,也顶多在皇上不备时来个突袭,能在先时占得点便宜。然而只要皇军做好了应对的准备,他根本成不了气候。"
  顾东旭依旧不解。
  李霁道:"那么他之所以如此做,且在我们刚到云州时态度如此傲慢,一定有他的底气。这便是说明他与周俊臣有染。而且他应当知道周俊臣与南夏国的勾当,私自招兵想来也与此事有关。"
  "我问他是否和周俊臣相熟……他显然愣了愣,见我如此笃定,反倒不敢承认了。我便给他个台阶下,若硬是撕破了脸,恐怕我也当真出不了云州了。我假意喝多了酒向他诉苦,说京中事务不断,中书令周俊臣串通敌国要造反,我在京中忙得焦头烂额不说,好容易得了个空闲,又被皇上丢到云州来查案。"
  "他又惊,我刻意将事情说得简单无比,想他此地与京中通信尚需许多时日,也只得信我……我又偷偷告诉他,皇上派我来此地除了查案外另下了一道密旨,便是他怀疑征铁太过,却又拉不下面子来,特意派我来查看查看。"
  "我如此给他台阶下,他又怎能不下?"
  顾东旭微微蹙眉:"你这样难道不是真的有危险?万一游说他不会杀了你?"
  李霁狡黠地眨了眨眼:"不会不会。我看西南燥热,隐有旱迹,就跟他说我夜观星象,发现火星行至鬼、柳二宿,将有大旱,乃祸事之兆。他自然就怕啦,哈哈……"
  顾东旭嘴角抽搐:"不会吧,这样他都信?"
  李霁呵呵一笑:"江猷是将才,却不是王材。我自然有许多办法游说他,这些繁杂的细节说与你听你恐怕也不爱听……说话时一句真一句假,别人也分不出来,自然就会被牵着走……"他顶了顶顾东旭,调笑道:"喂,我说的话你可千万别全信了哦……"
  顾东旭懒懒地斜了他一眼。
  李霁又道:"若我没有把握,自然不会冒险将你们牵扯进来。你也不会听到那些,大约眼下正与你师兄一起在回京的路上罢……"
  顾东旭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嗯,这句话我会选择不相信。"
  李霁泪奔:"明明是顾兄让人家解释,解释了你又不听……噢,顾兄你这个磨人的小妖精~!"
  顾东旭阖着眼装尸挺,一动不动。
  李霁噙着泪花一步三回头,一副委屈小媳妇的模样扭捏着出了帐篷。
  躺在地上的人翻了个身,嘴角微不可见地勾了勾。
  李霁走出帐外,却见武冰一人仰卧在一块石板上,头枕着手,半眯着眼出神。
  李霁走至在他身旁坐下,抬脚拱了拱他:"晒月亮呢?"
  武冰嘴角一抽:"……没,晒星星。"
  李霁奇道:"咦?阿冰你最近很不对劲啊……"
  武冰半眯着眼仰望星空:"嗯,公子也很不对劲啊,竟然能认出我是武冰。"
  李霁:"……"
  他在武冰身边躺下,亦眯起眼看星辉熠熠。恍然间漫天繁星都坠了下来,洒在脸上,冰凉一片。
  "阿冰……我是不是从来没有告诉你们,我一点都不开心……"
  武冰阖着眼,手指悄悄移到一旁,握住李霁的手。
  "爹是太傅的时候,人人都冲着我谄笑,却没有人和我说实话……周俊臣的党羽栽赃陷害他,逼得爹五十岁不到就自行告老辞官以保全清誉,人人都对我冷笑,却还是没有人和我说实话……"
  武冰将他的手握得更牢:"公子,还有我和阿火。"
  星如露水,打得脸畔湿润。李霁阖上眼,睫毛微颤:"我从小就学会勾心斗角,说话真假参半,装腔作势……"
  他道:"我很坏。"
  武冰笑了笑,侧过身将他脸上的水痕擦干:"其实公子的毛病一大堆,公子现在只不过发现了冰山一角而已。"
  李霁被逗乐了:"哇唬,没大没小!公子我是怎么教你们的!公子的毛病只有公子自己能说!"
  武冰笑得一如既往的温柔。他耸了耸肩:"没办法,跟了个坏公子,阿冰阿火只得一起跟着学坏了。"
  李霁笑了,眉眼儿乱颤,牙关却是咬得紧紧的。
  他靠着武冰躺了一会儿,起身道:"进帐篷吧,夜深露重,别着凉了。"
  武冰颌首:"一会儿就回去,再晒会儿星星。"
  李霁走后,他半阖着眼又躺了一阵,果觉周身冰凉,□的皮肤微微疼痛。
  "我是不是也没有说过……"
  他叹了口气:"其实,我也不开心……"
  第五十七章
  回程之时比来时赶了许多,众人十日便赶了一半的路程,眼见九月初九已过,李霁亦迫不及待欲回京城。
  心急归心急,李霁却至始至终将"旅途是□的温床"这句话贯彻执行。
  顾东旭头两日还故意对他爱理不理,李霁不恼,顾东旭不言,他也不语,笑眯眯地打着扇子在他面前晃过来又晃过去。
  顾东旭下车解手,头一回,只见李霁站在他身旁,笑眯眯地学他做着一样的动作:"啊,顾兄好巧啊,你也来解手?"
  顾东旭一个哆嗦,险些尿在裤子上,黑着脸爬回了马车上。
  待到停下歇息吃饭之时,顾东旭拎了袋干粮跳上树,坐在树枝上大快朵颐,顺便得意忘形地向李霁抛去藐视的眼神。
  李霁抬头,冲着顾东旭灿烂一笑,端的叫他毛骨悚然,不由警惕道:"你想干嘛?"
  李霁但笑,勾勾手指召来二武兄弟耳语了两句,二武无奈地叹了口气,一人搂着他一侧腰际,跳上顾东旭所栖之枝。那枝头骤然多了三人,猛地向下荡了荡,吓得顾东旭环住树干,脸色苍白:"喂喂喂,会断的!"
  李霁一脸自得地眺望远方:"唔,视野开阔,果然胃中也开阔了不少,顾兄好兴致!"
  "咔嚓!"
  顾东旭脸色大变,手忙脚乱地提气欲施轻功,武火坏心眼地打出一枚石子,正磕在他膝弯上。
  顾东旭腿一软,直直落下去,当下摔了个狗啃泥,扬起一阵巨大的土尘。
  他灰溜溜地抬起头,却见李霁毫发无伤地站在他面前,幸灾乐祸地俯视着他:"哎,看来胃口太开也不是好事……"
  顾东旭欲哭无泪,灰头土脸地爬回车厢去了。
  待众人预备出发,李霁钻入车厢中,刚将车帘放下来,只觉身后一股大力将他扯过去,转瞬已被压在了车厢的木板上。
  不等他出声,顾东旭倾身压下来,狠狠在他唇上咬了一口。
  李霁吃痛,只觉一股尘土扑面而来。他素有洁癖,已微微变了脸色,被呛得一阵喷嚏:"阿啾……"
  顾东旭爬起身,见自己一身土灰将李霁这白脸猫蹭成了花脸,不由哂笑,心情大好。
  李霁拍掉了身上的灰,心情亦不错,也不与他计较,自将脸掩在折扇后窃笑。
  顾东旭见他一乐,笑容顿时敛了,撇嘴冷哼了一声,闭目眼不见为净。
  李霁越笑越高兴,竟是逐渐笑出了声。顾东旭被他笑得肝火直烧,脸色愈发臭了。
  是夜,顾东旭正假眠间,忽觉身旁有人轻手轻脚地躺下来,小心翼翼地向他身边靠来。
  顾东旭勾起嘴角,翻身用胳膊将他搂住,李霁登时不动了。
  顾东旭凑上去,在他耳根处吹了口热气,激得李霁微微颤栗。
  他温声笑道:"将衣服脱了。"
  眼下虽已入秋,然是年的气温迟迟不降,晚上睡时只须着一件薄薄的丝质亵衣,腰上掩一条薄毯。
  李霁一怔:"啊?"
  顾东旭轻笑出声,齿贝咬上他的耳垂,轻轻厮磨:"快脱了。"
  李霁犹豫了一阵,显然有些紧张。
  他抖着手将衣扣解开,起身将亵衣放到一旁。
  顾东旭伸手来回抚他的胫骨:"下面也脱了。"
  李霁咬牙,心一横,果真将亵裤扒下,赤条条地在他身边躺下,紧紧阖上眼,随时准备英勇就义。
  顾东旭窃笑,手指从他肩膀上一路下滑至小腹,暧昧地在小腹处打了个圈:"你这一身细皮嫩肉……想必尝起来一定也十分可口……"
  李霁被他挠得痒极欲笑,又因他暧昧的话语而耳根泛红,紧张的失了往日的伶牙俐齿,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顾东旭嘿嘿一笑,收回手翻了个身,背对着李霁呼呼大睡。
  李霁:"???"
  第二日一早,顾东旭方睁开眼睛,就被一对充满了幽怨的熊猫眼吓了一跳。
  李霁眼内杀机重重:"你什么意思?"
  顾东旭懒懒地打了个哈欠,见李霁一身白肉上红斑点点,不由大笑:"哈哈哈,这里蚊子好多,嘿嘿,我猜你的血一定很好喝。嘻嘻嘻嘻,昨天晚上果然没有蚊子叮我,睡得真舒服……"
  李霁:"……"
  众人行了二十日,眼见再过一两天便可达到京城,不由都是心情大好,赶路的速度反倒慢了下来。
  李霁目光虚看着远方,心中即有些期待,又有些不舍:"就要到了么……"
  顾东旭欲笑,心情却是雀跃不起,反倒有些惘然。
  众人回程途经叶城,却见满目疮痍,毁塌的房屋弃瓦满地,却无人来清扫。
  李霁眉心猛揪:"皇上不是瓮中捉鳖……怎还会打成这样……"
  顾东旭揭开车帘一看,亦是吃了一惊。他道:"打仗便是如此……哪有不流血的战争。"若不然,他又怎会轻易将密函交出去,只是不忍看生灵涂炭罢了。
  众人不免唏嘘。
  李霁道:"既然此处没有南夏国之兵,想来皇上应是胜了。"
  顾东旭抿了抿唇,一言不发地钻回车厢之中。
  越近京城,他便越想起徐溪月来,这一路他想的不多也不少,每每瞧见李霁万年如一日眉眼弯弯的笑容便想起他一回。
  "怎么办?"顾东旭苦笑,靠在车厢中疲倦地阖上眼,什么都不愿去想,却偏偏脑中混乱不停,而然又什么也想不清楚。明明已呼之欲出的念头又被他强压了下去。
  到底做不出个决断来。
  当夜众人不曾落宿,连夜马不停蹄地赶回京城去。
  待行出了叶城,李霁命众人歇息,自己下车走了一阵,又钻回车厢中去。顾东旭一直闷在车厢中未出。
  两人在漆黑的厢中对视,静默了良久,仿佛空气都已凝滞不淌。
  李霁突然紧紧握住顾东旭的手,顾东旭轻轻挣了挣,李霁不松,他便不动了。
  李霁干涩地开口:"……我喜欢你。"
  此话不是他第一次说,却是他头一回怀着凝重的心情正儿八经说出来。他也不知究竟想求些什么,只觉得说出来大约会好受些。有些东西积压在心中,他不敢说出来,越积越多,待到想说的时候却已习惯了不说。
  顾东旭不言,依旧沉默。
  李霁等了良久,久到车外的侍卫歇够了,觉得应该上路了,车厢中的二人却依旧静得只剩下轻微的呼吸声。这样的压抑令两人连呼吸都不敢,生怕打破了什么。
  顾东旭想笑着缓解尴尬,却笑不出来。两人仿佛在进行一场角力,各自犟着。
  他舔了舔干燥的嘴唇,终于沙哑地出声:"我是个人渣。"
  两人的眼睛是暗黑中唯一的光源。李霁一眨也不眨地看着他:"嗯,我知道。"
  顾东旭干笑了两声:"你知道什么?"
  李霁不言。
  顾东旭继续道:"你知道我和徐溪月是什么关系么?"
  李霁的手微微一颤,有些诧异地看着他。
  顾东旭苦笑:"我早就同你说了我是来寻夫的……你说,我又能说什么……"
  李霁忽然想起数月之前,有一人跪在他面前谄笑,指天发誓:"我若是说谎,老天让我心疼肺裂,肝肠寸断!"
  心疼肺裂,肝肠寸断。这报应竟是落到了自己头上……
  他眉心一揪,半晌后方才干涩地开口:"你……你起先那样,连名字都是骗我的……我也不知你哪句是真,哪句是假……我只当你……如今我……"却已是晚了。
  这桩事说起来又不是顾东旭的错,并不是他来诱惑自己的。他一遍一遍拒绝的也的确是不留情面。若要怪便只怪李霁自己太贱,贺连眼巴巴地盼着,李霁却不愿拿青眼看他。顾东旭对他恶言恶语,时常作弄,他反倒将那人放在心尖上取不下来了。
  然而感情这桩事情,又极难去疏一疏,揪出个所以然来。这世上又有几个人不是下贱的?
  李霁明知该松开手,却犹犹豫豫松不开。顾东旭欲将手抽出来,却迟疑着等了又等。
  车厢外突然传来几声声响,将二人从隔离的世界里拽了回来。
  大约是侍卫们等不及了,吵闹声一片。然而细听又不大对,隐隐有刀出鞘之声,还有武冰的大喝:"保护公子!"
  李霁一惊,那松不开的手便松开了。
  他揭起车帘向外看,却见车外多了几名黑衣人,正与侍卫打斗。
  黑衣人目光瞥见车厢中探出的脑袋,放弃了缠斗的侍卫,向这边冲来。
  顾东旭怔了怔,一把将李霁拉回车厢中摁倒:"趴下!"
  他自己惊慌失措地跳出车厢,大呼道:"救命啊!快来护驾!"
  黑衣人见他衣着华丽,果真向他冲了过来。
  侍卫们正各自与人缠斗,听了惊呼声皆转头来看,见呼救的不过是李大人身边的小厮,俱松了口气,继续气定神闲地与面前人打斗。
  顾东旭气得跳脚,怒骂道:"一群吃里扒外的蠢货!"
  一个黑衣人已提着刀逼了上来,顾东旭转身就跑,却又不敢施展轻功跑得太快,只堪堪与那黑衣人保持着距离,并时不时回过头去调戏他:"哎呀呀~~救命啊,人家好怕怕!"
  黑衣人眼角一阵抽搐,拼了全力追上去,却在每次堪堪要得手之时又被他逃脱了。
  毕竟是皇家□出来的侍卫,起先因被突袭而吃了些亏,很快便又占了上风。所幸来的刺客不过十几个,不过一炷香的时间便已将多数刺客放倒,只余一个几近抓狂的人追着顾东旭到处乱窜。
  顾东旭跑得正酣,也忘了将那人引向人多的地方好尽快解决,只顾着自己上蹿下跳:"哎哟哟,大哥你不要这么凶嘛,奴家怕怕……"
  "死相……你快一点,用力啊~啊~啊~快啊……"
  "官人……都叫你不要去怡红院浪费体力了,你都不能满足妾身了啦……"
  那刺客含血欲喷,已被他逗弄得晕头转向。
  一群侍卫跟在后头穷追不舍,却也追不上。只见夜色中一个红衣人身后拖着一个黑衣人,黑衣人身后又拖了一群人,正热热闹闹耍着猴戏。
  李霁偷偷摸摸探出一个脑袋来,看得正兴起,喝彩道:"往后跑,往后跑!"
  只见从天而降一块大石头,朝着顾东旭脑袋上方砸去。他吓了一跳,一个鹞子翻身躲开,箭一般弹出老远。
  他身后的刺客被这天外飞石惊了一惊,动作凝滞了片刻,被身后扑上来的一众侍卫逮住,迅速掏出绳子将他捆了个结实。
  顾东旭惊魂未平,仰头向上看,见那石头砸下之处的树上坐了个熟悉之人,插腰怒道:"崔大饼子!你砸谁呢!"
  崔少宴嘿嘿一笑,从树上跳下来:"对不住,估计错误了。不过也没错得太离谱嘛。"
  顾东旭摸了摸鼻子,火气稍减:"老大,你怎么会在这?"
  崔少宴道:"我回了京城,一个人也不认识,又不知去哪,索性沿途回来找你。"
  顾东旭叹了口气:"你见到溪月了没?"
  武冰站在不远处,自他看见崔少宴从树上跳下来之后,心便被人紧紧攥了一下,定在原地盯着那人一眨也不眨,脚步再挪不动了。
  崔少宴正欲回答,余光忽见不远处的草丛中寒光一现。他一惊,却见武冰正呆呆地立在不远处失神,不及神智做出选择,身体已先扑了过去:"快躲!!"
  武冰一怔,却见崔少宴电光石火之间已经奔至面前,将他扑倒在地,还不忘以手掌垫在他脑后,缓解了落地时的撞击,不算宽的肩膀将他严严实实罩在身下。
  "嗖——"
  一支铁箭从草间飞了出来,不偏不倚向着李霁的车厢飞去,被武火当空一剑斩落在地。
  ……方向离了武冰所立之地十万八千里。
  崔少宴狼狈地爬起来,讪笑着摸了摸头:"对不住,又估计错误了……"
  武冰一脸震惊地躺在地上,一双漂亮的眼睛死死盯着崔少宴不放。
  四名侍卫冲出去,迅速将那草丛中之人拿下。
  方才活着被制伏的黑衣人统统牙关一咬,纷纷偏过头倒下去了。
  李霁咋舌:"牙上绑了毒药?"
  那躲在草间的黑衣人被武火一把拽掉了面罩,顾东旭一怔:"是你!"
  李霁端详了他半晌,只见他目光怨毒,正磨牙霍霍地盯着自己。
  ……看来这人牙关中没藏毒药。
  李霁疑惑地望向顾东旭道:"你认得?"
  顾东旭面色凝重:"他是周俊臣身边之人。"
  那黑衣人正是曲英。
  顾东旭走到李霁身边,蹙眉看着曲英:"周俊臣派你来的?"
  只见曲英继续磨牙,仿佛正酝酿着什么。
  顾东旭一怔:牙中藏的不是毒药,莫非是……
  曲英突然张嘴,嘴中果飞出一块银色之物,在月光下泛着令人胆寒的光芒。
  顾东旭想也不想,下意识地挡在李霁身前,大吼道:"小心暗器!!!"
  "嗒——"
  一口唾沫不偏不倚地射中顾东旭胸膛,在月下泛着银色的水光,缓缓顺着衣服向下淌。
  顾东旭:"……"
  李霁笑得打跌,五官憋得扭曲变形,却没这么好的兴致拿扇子去挡,捂着肚子道:"周,周俊臣派你来的?他,哈哈,他如今怎样了?"
  曲英目光怨毒,咬牙切齿道:"狗皇帝的走狗!你别以为周大人被关进牢中你们就可猖狂!朝中满是周大人的势力,小皇帝早已是孤家寡人,众叛亲离!不出两日就会将你们千刀万剐!"
  李霁嘿嘿一笑:"本官是狗皇帝的走狗,你是狗官的走狗,又有什么分别?如今已快九月底了,你家大人被捉应该不止两日了罢?"
  曲宁怒目而视。
  李霁这才想起从怀中掏出扇子,风度翩翩地扇了扇:"唔,捆起来,带回京城交给皇上处置。"
  曲英冷冷一笑,齿关一用力,只见满口鲜血溢出,亦偏头倒了下去。
  李霁一惊:"这个也带了毒药?"
  武火摇头,等着武冰开口,自己好接茬。
  ……武冰依旧躺在地上,显然还未回魂。
  顾东旭善解人意地开口:"应该不是。看他模样,大概是……"
  武火:"咬舌。"
  李霁恍然大悟,惋惜地摇了摇头:"算了。出发吧。"
  那边武冰总算回了魂,缓缓从地上爬起来,神色纠结地看着崔少宴:"……为什么?"
  崔少宴被他的目光骇的腿肚发软,讪笑道:"对不住对不住,真的是估计错误。要不你也扑倒我一回,算扯平?"
  武冰蹙眉。
  远处的侍卫已纷纷上了马,唤起二人来。
  崔少宴松了口气,连滚带爬地逃过去,哧溜一下钻进了车厢。
  李霁正拿着帕子温柔地替顾东旭擦去身上那水迹,乍一见那不速之客,顿时不悦地黑了脸。
  崔少宴哪里管他,神色疲倦,倒头就往顾东旭腿上躺:"累死我了,累死我了。你让我躺会。"
  顾东旭看了李霁一眼,又迅速地垂下眼:"我不想说。"
  有些话不能说出口。然而不说,该懂的人自然会懂。
  李霁悠悠叹了口气,疲倦地阖起眼,将头靠上车壁。
  一夜再无话。
  终章
  众人总算行至京城。
  楚元秋将战场控制在叶城,挡在京城之外,故叶城虽一派颓然萧瑟之景,京中却并未受多大影响。
  李霁要进宫述职,顾东旭要徐溪月的消息,李霁答应一并为他带来。
  进了宫,李霁觉宫中气氛诡异,却说不出究竟是什么不对劲来。
  钱献多公公出来接他,小声嘀咕道:"李大人,你好好劝劝皇上罢……哎……"一口气叹得满是神伤。
  李霁微诧:"皇上怎么了?"
  钱公公摇头:"皇上他……唉,唉,唉……"他又叹了三口气,李霁不悦,正嫌他故意吊着人胃口,却见钱献多神经兮兮地凑上来,附着他耳朵悄声道:"皇上最近,精神不大对劲……"
  李霁一怔,停下了脚步:"怎么?"
  两人已行至御书房门口,钱公公欲言又止,叹出第五口气:"李大人进去了就知道……"
  他推开门,李霁一只脚跨了进去,又踩着狗屎一般迅速弹了回来,瞠目结舌地看着房中人:"你……皇上?!"
  两月不见,楚元秋形容消瘦了不少,眼下显有两道黑痕,正闭目养神。他听见动静,迷茫地睁开眼,费了一阵工夫眼睛才有了聚焦,瞧清眼前人,浅笑道:"阿霁,你回来了。"
  李霁也是看了一阵才认出御书房中服齐边粗疏白麻衣之人乃是楚元秋,当下大怔:"什么人薨了?"
  钱献多眼见又要叹气,生生忍住了:"大人进去罢。"
  李霁进了御书房,钱公公在外将门阖上,终于叹出了第六口气。
  楚元秋所服乃是齐衰,五衰中第二等。李霁震惊之余,脑中皇室宗亲的名单过了一遍:楚元秋父母早亡,兄弟多早殇,唯一活着的楚元春被封去了偏僻之地做了个勤王。楚元秋素与兄弟不合,天子可不服丧,而他既然服了,便说明是他心甘情愿想服,那便不该是楚元春。
  楚元秋垂下眼,双目无神地盯着手中把玩的绿色琴穗:"夫为妻,服丧一年……"
  李霁这才发觉龙案边搁了一柄执仗。他噎了一下:"夫为妻?!是哪位后宫佳人?"
  楚元秋望着琴穗的眼中满是柔情:"朕的皇后。"
  李霁这才明白为何方才钱公公说皇上精神有些问题。他嘴角抽搐:"皇上何曾立过皇后?"
  楚元秋不答,将手中的琴穗放到一旁,终于抬眼看他:"回来了便向朕说一下云州的境况吧。"
  李霁的目光顺着他的手望到琴穗,迷茫了片刻,忽然大惊:"这是……临湘的!他……"
  楚元秋疲惫地阖上眼,打断道:"说罢。"
  李霁又惊又疑,见楚元秋不愿答,也只得将思绪扯回来,掏出佘安的认罪书递上去,并将在云州的见闻一五一十地说了。
  楚元秋草草将认罪书看了一遍,没看出有什么玄妙来,却见李霁还呈了一份有云州诸官签名的证词。
  他沉吟道:"你许了他什么?"
  李霁道:"忠远侯保爵,朝廷减征铁,云州百姓安居乐业。"
  楚元秋颌首:"你怎么看江猷此人?"
  李霁嘴角一挑,冷笑道:"江猷必除。"
  楚元秋微微挑眉,显是十分赞同。他道:"怎么除?"
  李霁指了指那张认罪书与证词:"此墨乃是臣以海螵蛸研为细末调和其中,六月之后字迹自会消退。"
  楚元秋满意地点点头:"很好。忠远侯一爵留着……只是不再姓江罢了。"如此倒也不算李霁毁诺。楚元秋自然不会问空余联名的纸上该写些什么。
  李霁道:"臣……托皇上救的人呢?"
  楚元秋疑惑道:"什么人?"
  李霁一怔,心中暗道不好。"便是那被周俊臣捉去的人,名唤徐溪月。"
  楚元秋微微蹙眉:"可是穿着道袍的年轻男子?"
  李霁颌首。正是。"
  楚元秋垂下眼,又拿起案上那枚琴穗抚弄:"……死了。"
  周俊臣关了人,原先曾打过一顿,也没从他口中撬出些什么来,还晓得关起来留待后看。每日喂两口水,丢两个馒头进去,只想留着他多活几日已是那人白赚来的了。
  待顾东旭找上门来,周俊臣一门心思都放到了顾东旭与李霁身上,不曾想后院中关着的那人曾被他重伤,却不曾遣医来治,伤口感染,早已是奄奄一息。一口气强撑了好几日,等送饭的下人发觉馒头已堆了好几个却无人来吃的时候,尸体早已凉透了。
  周俊臣哪里会在意一条人命,只是头疼若顾东旭吵着要见人,该拿什么借口拖延他。
  等李霁与顾东旭出了京,楚元秋慢慢着手将朝中周氏根脉拔出,周俊臣暴跳如雷,从探子处得了个消息,便出府向花香楼去了。
  周俊臣指名要见柳若檀,花香楼的老鸨自然不敢反抗,乖乖将柳若檀领了出来。
  周俊臣原先常宿宫中,竟是一眼便将这数年未见、已由稚嫩少年长成清峻佳人之人认了出来:"柳临湘?!"
  他冷笑:"难怪皇上好几回易容乔装跑到这倌馆来,原是插了你这枚棋子。"
  周俊臣命柳若檀为他奏琴,待唱到"几回秋去,春日近"之时,骤然站起来将他连人带琴掀倒在地,怒喝道:"好大的胆子!你可是在暗喻勤王早晚将取代皇上?"
  也不等他申辩,周俊臣从侍卫处夺了佩刀来,一刀刀向他身上招呼,仿佛每一刀都籍他的身子将痛传至楚元秋处,一腔怒火泄了爽利。
  周俊臣是小人,更是个无脑的小人,办事心狠手辣,心眼小如针孔。
  楚元秋未如他预料一般震怒,甚至宫中的探子传来的消息只称皇上饮食起居照常,除子时起来呕吐了一番急召太医诊治外,并无异常。
  若无这桩事情,或许日后楚元秋念在父皇的面子上,也不至恨到判了他凌迟三千六百刀的极刑,死后还将他鞭尸七七四十九日。
  周俊臣从未将人命放在眼中,手段毒辣,报应到了自己头上,大约也是曾料到过的。
  李霁愁容满面地出了宫,走到顾东旭落脚的客栈前却是踌躇不前,竟徘徊了一炷香的时间方才鼓起勇气进去。
  顾东旭见他独身而返,眼中失落不掩:"……他人呢?"
  李霁垂着眼不敢看他,支吾了许久方才开口:"……死了……"
  出乎意料的是,顾东旭并无什么激烈的起伏,反倒是崔少宴先跳了起来,双目赤红地欲扑上去:"你说什么……?!"
  他还未靠近李霁,却被武冰一个箭步上前,拦了下来。事到如今,崔少宴哪里管拦在面前的人是谁,只觉耳中嗡鸣不断,绝不相信方才李霁嘴唇一张一合,吐出的是那二字。他一脚踹翻了桌子,目眦尽裂地瞪着李霁,一字一顿道:"不。可。能。"
  即便心中早已想过的事情,由别人简简单单说出来,却也是决计接受不了。
  兄弟三人偷偷摸摸蹲在房上,揭瓦偷窥两位师父的事情仿佛就在昨日,又仿佛只过了一个时辰。再眨一眨眼,那人的音容笑貌还在眼前闪烁,仿佛一伸手就能触碰的到。
  顾东旭平静地仿佛在说无关之人,他一眨也不眨地看着李霁:"再说一遍。"
  李霁只觉喉头如灌石灰,干涩火辣,竟是一个字也吐不出来。顾东旭与崔少宴未哭,他的鼻子却已发酸了。
  李霁用力捏住内袖,深吸了一口气,大声道:"死了!"
  顾东旭依旧无甚神情,点点头:"尸体呢?"
  崔少宴弯下身,恸哭失声。
  李霁带众人去到刑部,将徐溪月的遗物领了出来,只有一件破了洞沾血的青色道袍与一枚木簪子。
  顾东旭垂着眼接过来,依旧是那句:"尸体呢?"
  李霁心绪混乱如麻,抓来刑部的官员问了,木然地回话道:"埋了……"
  顾东旭面无表情:"埋哪了?"
  李霁眩晕欲倒,强打起精神领着众人来到京外一处小山丘。
  徐溪月的骨灰埋在底下,还有好心人为他立了一块石碑。
  顾东旭一言不发,跪下来以手刨地,李霁蹙眉拦住他:"你做什么?"
  顾东旭冷冷道:"挖出来,带回陈阳镇。"
  崔少宴紧咬着下唇,扑上来随他一起挖。
  绛色的泥地沾了双手的血,被染成玄黑。
  李霁不忍看,只觉胸口发闷,呼吸几乎凝滞。
  挖了一阵,崔少宴起身拾来两根较粗的木棍,继续刨了起来。
  明明是最熟练的事情,眼下做着却是无力至极。
  两人刨了好一阵,总算露出泥下一个棕色的瓦罐。
  顾东旭将瓦罐捧了出来,用衣摆仔细擦去罐上的泥土,递到崔少宴怀中:"师兄,你替我将他带回去。"
  崔少宴与李霁俱是一怔:"你……"
  顾东旭松了手,转头就像那石碑上磕去。
  李霁眼疾手快,将自己的手垫了上去。
  "嗵"的一声闷响。
  顾东旭怀了必死之心,用的力道原是极大的,被李霁的手挡下大半,额角亦磕在石上,当下血流不止。
  李霁的手被他撞得血肉模糊,指骨磕断了几根,疼得几欲昏厥。
  崔少宴反应过来,将骨灰坛放到一半,用肘弯夹住他的脖子,将他扑倒在地:"你这狗 日的畜生!你跟老子一起回去!跪在师父面前谢罪!"
  "老子将他带回去?只要你敢死,老子势必先你一步到达阎王殿!你给我走着看!"
  顾东旭偏过头,一言不发。
  崔少宴一拳狠狠打在他肚子上,顾东旭身子微弓,依旧咬牙不吭声。
  崔少宴依旧不解气,一拳往他右脸招呼过去,几乎使尽了一身气力。顾东旭被打得眼冒金星,右颊迅速肿了起来,牙齿磕破了皮肉,吐出一口血水来。
  崔少宴还欲打,李霁已扭过头,泪流不止。连武冰武火亦不忍再看下去。
  大约是这两拳打通了他身体某一闭塞的关节,顾东旭一脸的淡漠终于撑不下去,眉心揪到一起,眼泪汹涌如注。
  他捂住脸,弓起身子,痛哭哀嚎声响彻山谷,在空旷的土地上久久回荡。
  当夜,哭晕了的顾东旭被崔少宴背回客栈,崔少宴自己去酒楼灌了个酩酊大醉而归。
  他满面通红,身形摇摇晃晃,在客栈外的柳树下遇到了正望月发呆的武冰。
  武冰看见他,也不知是该躲开,或是该上前质问。然而崔少宴这副悲痛的模样与他比起来,竟是将他心中的疼痛衬的弱了。
  崔少宴打了个酒嗝,笑意盈盈地迈着醉步走上前:"冰美人儿……"
  武冰怔了怔,已是许久未听见这样的称呼了。
  崔少宴的腿打着颤,脚步囫囵,走的步子太过了,将武冰撞得一个踉跄。
  武冰扶住他,眉心紧蹙。
  崔少宴嬉笑道:"美人儿……你骗我的对不对?"
  武冰心酸不已,干涩地开口:"从来都只有……你骗我。"
  崔少宴板起脸,不悦道:"胡说!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武冰嗤笑,眼睛转向一旁,盯着路面的石子:"你说你喜欢我。"
  崔少宴表情又松了下来,涎着脸凑上去:"喜欢喜欢,我自然是真的喜欢你,恨不得日日将你搂在怀中。"他故作娇嗔:"你可知你那时候中了毒,我急得心肝都疼了,恨不得将你的毒引到自己身上来……那时候我待你,可有半点不周到?"
  武冰心中一软:"可你……"
  "嘿嘿。"崔少宴赖笑了两声:"冰美人儿……我只是没有说过,我会只喜欢你一个……"
  武冰骤然被一瓢冰水浇了个透心凉。
  他呼吸急促,手掌不自觉地攥成拳,一字一顿道:"你不要以为你会难过,我的心就不会伤!"
  崔少宴醉眼朦胧,将唇凑上去欲吻他:"这几天可想煞我了……"
  他不是不喜欢,只是不懂也不信,会有天长地久、非卿不可的感情。
  武冰一拳击在他胃部,登时将崔少宴打倒在地,腹中翻江倒海,吐的昏天暗地,涕泗横流。
  武冰还不解气,但见他偏头倒在秽物中,泪流不止,又不忍再做什么说什么了。
  他叹了口气:"以后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
  话说完,背过身离开了。
  第二日,崔少宴与顾东旭醒来后将行装打点了一番,小心翼翼地将徐溪月的骨灰坛裹在行囊之中。
  他让李霁将四蛋子牵了出来,要一并带回陈阳镇去。
  李霁的手被厚厚的纱布裹着,痛的钻心,倒缓解了其他情绪。他垂下眼:"不如我将赤……五卜子也给你。"
  顾东旭摇头,淡然道:"不必了。四蛋子既是我带来的,自然由我带回去。京城这个地方,我什么也不想留下。"
  李霁心中一阵钝痛。
  他送二人出了京,始终垂着眼。
  顾东旭扭头看了他一眼,又迅速收回目光:"走了。"
  他提起马缰欲挥下,却被李霁突然伸手拽住:"你还会回来么?"
  顾东旭嘴角牵了牵:"回?陈阳镇才是我的故乡,我自然要回那里去。"
  李霁阖上眼,努力不让泪水留下来。他哽咽道:"我……喜欢你……"
  顾东旭不言。
  两人僵了一阵,顾东旭微微蹙眉,正欲开口,却见李霁已拾整好心情,强扯出一个笑容来,眉眼弯弯:"顾兄,我等你三年。"
  顾东旭眉心猛地一揪:"……不必。"
  李霁笑着松开手:"你只消记得……"
  顾东旭不等他说完,一踢骡腹,口中高喝一声,已骑着四蛋子驶了出去。
  崔少宴阖上眼,又悠悠睁开,淡淡看了李霁一眼。这眼神中已没了防备。
  他蹬了蹬马腹,扬起一阵尘土,追着顾东旭离开了。
  李霁在城下立了良久,武冰武火缓缓从远处走上前:"公子……"
  李霁从袖中掏出折扇,笑眯眯地展开:"孤城寒日等闲斜,离愁难尽,红树远连霞……原来说的是这等意境,我今日……"话到一半,却未再说下去。
  武冰张了张嘴,亦是说不出话来。
  李霁悠悠叹了口气,将扇子一拢:"回去罢。"
  谁人行在旷野间,触目即是土黄,眼前却恍然晃过一个艳红的身影,灿若六月的石榴。他眨了眨眼,红影染了天边的灰蓝,又成了明晃晃的绿色,像是春日的江南岸。
  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离别经年,离愁可曾消?
  李霁坐在柳树下,柳枝又抽了新芽,今年绿了又要黄,来年还会再绿。
  武冰板了张板凳坐在他身旁,倚靠着柳树,抬手捻下一枚嫩芽:"公子……若是三年等不到他,如何是好?"
  李霁挥开折扇,横在枝下。一阵风吹过,落下的柳叶便呈在他的扇面上。
  "以前,我曾折过一枚纸心赠出去……便是纸做的,心送出了了,哪有再收回来的道理?"
  李霁将扇一挥,扬起一阵叶雨。
  他笑着摇头,懒懒地靠上太妃椅,故作苦恼道:"伤脑筋呐……若是如此,本公子也只好……"
  "再等他三年罢……"
  ----------------------------------正文完----------------------------
  番外之 一曲寒衣凭谁寄
  李太傅谱了一首曲子,起名《寒衣调》,只教了独子李霁、皇子楚元秋二人。是时楚元秋的侍童柳临湘在一旁侍奉,便偷师学会了。
  李霁、楚元秋、柳临湘三人之中,柳临湘却是最通音律的一人。一曲寒衣弹得百转千回,愁煞人肠。甚至连李太傅听了,也要自叹弗如。
  楚元秋在旁人面前懦弱怕事,心底却是个极度好胜的少年,每日入夜后苦练不已,只求博得太傅一声称赞。
  然而当他自以为成了火候之时,只消柳临湘随意拨两下琴弦,他一身扬扬自得的气焰便都被浇灭了。
  楚元秋身为堂堂三皇子,七岁时被众人推下池塘险些淹死,八九岁时连宫女太监都对他不恭不敬,母不受宠父皇不喜,处处遭人排挤,致使其为人城府极深,在宫中众人面前喜怒不显于色,而到了李霁与柳临湘这一对竹马之交面前则成了喜怒无常。
  高兴了,恨不得与你血肉相融;不高兴了,什么难听的话违心的话也都曾斥过骂过。
  然而李霁与柳临湘知其是压抑太过,且楚元秋对他们确是倾心相交。能得天家之人这样一份感情,虽是荣幸,却也沉重不堪。
  柳临湘是侍童,李霁是侍读,虽说三人时常腻在一起,到底有个亲疏远近。
  李霁是太傅之子,结交者众多,尽管是陪三皇子读书,与宫中其他诸位皇子的关系亦不错——至少表面上总是笑吟吟地客套着。
  而柳临湘见的、听的、陪着的,都只有一个楚元秋。
  这小小侍童胆子却不小,十一岁便调戏起了皇子,卖弄着自学偷学来的一点点诗才,写了一首欢情诗,起名为《湘水知秋》,将"秋"描写成了一名羞涩闺女。
  楚元秋大怒,气匆匆地找来李霁商量,两个毛头小子凑在一起嘀嘀咕咕了半天,终于商量出个办法来。
  楚元秋回赠了柳临湘一枚亲手编的绿色琴穗。
  小临湘收下之后对着烛光照了一夜,实在没看出里头有什么玄机,只好去请教元秋皇子。
  小元秋得意洋洋:"琴穗此物颇有讲究,佛家黄,道家玄,才子红,佳人绿。"
  小临湘:"……"
  两个幼稚的少年为了这个问题争论不休,李霁叼了根狗尾巴草无趣地蹲在一旁:"吵什么吵什么,临湘连个琴都没有,琴穗别在腰上?"
  一语惊醒梦中人,楚元秋眼睛一亮,决定开始亲手斫琴。
  楚元秋支使宫人去取上好桐木,小太监恹恹地应了,却只随意寻来一条潮腐不堪的梧桐木。
  楚元秋表面上未说些什么,却躲起来挥着那条梧桐木猛砸宫柱,直将那条木头砸得稀烂。最后还是李霁想办法弄来了一条良木,又捎了其余凌杂物进宫,这才解决了制琴之材的问题。
  三名少年皆未做过木活,李霁从家中寻来一本《斫琴指南》,三人照着上面一点点做起来,足足用了八个月的时间才将琴斫成。
  期间三人俱是弄了一手的伤,柳临湘捧着楚元秋的手既是心疼又是担忧:"若让宫人看见了,可如何交代……"
  楚元秋淡然地收回手:"无妨。便是断了指头,怕也没什么人在意。"
  三人为木琴上弦,宫弦八十一丝、商弦七十二丝、角弦六十四丝、徵弦五十四丝、羽弦四十八丝,皆是比照标准来的。
  楚元秋数丝数的心烦意乱:"三十五、三十六……"
  临湘窃笑,揉了揉酸疼的脖子,指着树上数道:"十六、十七、十八……哇,那里有十八只麻雀!"
  楚元秋:"十九、二十、二十……"
  他将琴弦狠狠一扔,暴走地扑上去掐柳临湘的脖子:"你个小混账……今天给哥哥我数出九千九百九十九条丝来,少一条就给我少吃一顿饭!"
  临湘眨眨眼,两手捧起一大把琴丝,递到楚元秋面前:"九千九百九十九条,一条也不少。"
  楚元秋冷眼看之。
  临湘再度无辜地眨眨眼,浅笑道:"不信你数。"
  楚元秋:"……"
  费了许多时日与功夫,总算将配琴穗的琴制了出来,楚元秋道:"就叫秋湘琴罢。"
  柳临湘笑得见牙不见眼,两枚酒窝甜甜地颤了颤,挑眉道:"何不叫湘秋琴?"
  楚元秋脸色一冷,向他龇牙。
  小李霁委屈不已:"喂喂喂,明明伦家也有出力好不好,东西都是伦家弄来的,好歹也要叫霁秋湘嘛!"
  柳临湘捂嘴窃笑,双眸盈盈似水:"好罢,就叫秋湘琴罢……"
  楚元秋冷哼:"这还差不多。"
  李霁绞着手帕泪奔了:"喂喂喂!你们欺负伦家,呜……"
  柳临湘试弹了秋湘琴,其音色厚重却失了亮透,上中下三准音色略失均匀,显然做得并不如何令人满意。
  楚元秋亦听了出来,不由惋惜地摇头:"要不……再斫一柄?有了此番经验,应能做得更好。"
  李霁撇嘴:"嘁,谁叫你们取名秋湘琴,叫霁秋湘的话就好了嘛!"
  柳临湘梨涡微陷,摇头道:"重要的并非琴,而是弹琴之人。钟子期赏的乃是俞伯牙,却非伯牙之琴。所谓知己,知的是人,而非琴。"
  他架好了琴,指如清风般抚弄,弹得依旧是一曲《寒衣调》。温婉的琴声自指间流淌,撩拨秋风点秋枝,转瞬落叶纷飞,一曲秋意萧瑟。楚元秋与李霁俱是听得痴了。
  小皇子不愿认却也只得认了,这世上有天赋二字,便是自己如何苦练也抵不过他轻轻松松地一拨。
  到底是人定胜天,还是天意弄人?
  自己弹不出,那人若只为自己弹的话,却也不错。
  楚元秋每日习完了功课都要听柳临湘以秋湘琴弹一曲《寒衣调》。明明是一样的曲调,竟能叫他弹出不一样的情感来。
  若是楚元秋当日疲惫不堪,则曲调温婉舒缓,令人松弛神往;若是楚元秋当日又受了气,则曲如山间清泉,缓缓洗去心头的阴霾;若是楚元秋当日心情不错,则曲如林间翠鸟,令人更入佳境。
  一曲寒衣,竟是数年不腻。
  如此过了几年,三人俱长到十四五的年纪,眉目已各成风韵。李霁生得俊,柳临湘则生得秀,楚元秋相貌平平,独一双峻长的眼睛教人过目难忘。
  柳临湘那秀极了的眉目自成一画,常常教二人看得痴了愣了,如被摄去了魂魄。
  楚元秋神情惘然:"嫂子与你一比,倒成了胭脂俗粉……"
  他口中的嫂子乃是太子妃林俏,林尚书之女,据说乃是京城第一美人。
  柳临湘咯咯一笑,将下巴搁在楚元秋肩上:"那你就不要找胭脂俗粉了,娶我做你的皇妃……"
  楚元秋脸一板:"胡闹!"
  柳临湘将下巴在他颈窝间蹭了蹭:"临湘最喜欢元秋了……"
  柳临湘在他身边呆得久了,竟是越来越放肆,无人的时候连一声"三皇子"也不愿称呼,行为举止亦是无尊卑之别。楚元秋常笑斥他恃宠而骄。
  楚元秋强压下欲翘的嘴角,撇嘴道:"嘁,本皇子只喜欢楚笙堂兄……"
  柳临湘笑着摇了摇头,却是未语。
  而后有一日,命运的曲调峰回路转,唱罢了青山耸立,竟来了一个急转直下,打得众人措手不及。
  因太子楚元春行事太过狠毒,屡次惹得皇帝不满,决定改立储君。
  礼部尚书周俊臣力荐皇三子楚元秋,朝上舌战群儒,态度极为强势。
  皇帝头疼不已,当场退朝,决定日后再议。
  然而断了三日的早朝,于第四日皇帝突然宣布废嫡立幼,皇三子楚元秋正式立为储君。
  朝堂上下一片鼎沸。皇长子与皇次子在朝中各有一派势力,一个是皇后之子,一个是贵妃之子,原就是平分秋色的。如今废了长子,如何也该轮到次子,谁知竟是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来。
  楚元秋之母原是民女,在朝中毫无势力,即便被一路升至昭仪,却因性格软弱而依旧没什么人愿意巴结搭理。楚元秋没有舅家的关系,年纪又小,朝中素来只听闻"太子党"和"二皇子党",从没听过有什么人是"三皇子党"。若要说有,头一个便是周俊臣了。
  之后皇上将楚元秋召到寝宫来,态度依旧是清冷而疏远,只说了一句话:"你以后当记得,是谁给了你今朝。"
  楚元秋心中冷笑不已,面上却是诚惶诚恐地跪谢:"儿臣定当铭记。"
  然而当了皇太子,事情却原没有这般简单。
  政事上的问题皇帝都一一替他解决,肃清障碍、结立党派、扶植势力,不过短短三个月,楚元秋与皇长子、皇次子在朝中已可平分秋色。
  然而这三个月间,两次被刺客袭击,狩猎骑的马被人喂了药,着手参与调查的案件被人搅的一团乱,皇三子派屡屡遭挫。
  皇帝仿佛没瞧见楚元秋处理政务的不力一般,更努力地替他扶植党羽建立势力,几乎将自己的老本统统砸了进去,很快打击的皇长子派与皇二子派毫无还手之力。
  姜,到底还是老的辣。
  直到有一日,楚元秋的乳娘赠来一盒点心。
  此乳娘自幼疼爱楚元秋,是宫中难得不见风使舵之人,因此在皇三子处亦有些特权,近寝宫时无需搜身,送来的食物也无需查毒。
  楚元秋见了精致的点心,心中本是高兴,然因疲累而无甚胃口,遂让乳娘放在一旁,稍后再吃。
  乳娘脸色有一瞬的古怪,笑得无比谄媚:"尝一尝罢,莫辜负了奴婢一片心意。"
  柳临湘自在惯了,上前接过她手中的点心盒放到一旁,径自拿起一块欲往嘴中放。
  乳娘脸色大变,突然扑上前,从盒底抽出一枚匕首来,照着楚元秋心口捅去。
  楚元秋大惊失色,四处躲闪,却依旧被刺伤了胳膊。柳临湘扑上前,一掌击落她手中匕首,将那乳娘反扣双臂压下。
  宫外的侍卫听闻了动静,冲进来将人捆住带走了。
  柳临湘松了口气,去看楚元秋伤势,却见他眼中阴郁更胜以往。
  有些东西,再消不退了。
  而后一年中周俊臣频频升迁,官至中书令。
  因李太傅为人正直,周俊臣素与李太傅不合,升任中书令后第一件事便是将涉计诬陷李太傅,逼得他辞官归隐,半年之后因忧心成疾而薨与家中。
  李霁远在乡中,给楚元秋寄了一封信,偌大的纸上只写了周俊臣三字,纸从中间被人撕成两瓣。
  楚元秋接了信,笑得好不阴狠,将只着了"周俊臣"三字的信纸撕成八瓣,回寄了过去。
  不久以后,皇帝驾崩,楚元秋登基。
  当夜,他放纵无度地饮酒,吐得肝胆俱裂,被宫人抬回寝宫。
  柳临湘心疼地将他抱上龙塌:"元秋……"
  楚元秋猛地睁开眼,双目赤红,双手狠狠卡住他的脖子:"你叫朕什么?!"
  柳临湘眉目紧锁,被他卡得面色通红,淡然道:"无论你是皇子……还是皇上……对临湘而言都一样。"
  楚元秋松开手,将他搂到榻上来,像个孩子一般将头埋在他怀中痛哭失声。
  体内有酒作祟,难免就要发生些什么。
  两人间也不知是谁先起得头,你扒我的龙袍,我撕你的亵衣,两个血气方刚的少年如蛇般纠缠在一起,密不可分。
  楚元秋到底是饮酒过量,浑身没什么力气,很快就被柳临湘翻压在身下。
  临湘笑搂着他,牙齿含着他的耳珠轻轻厮磨:"这次让我来,好不好?"
  楚元秋神智紊乱,含糊地嗯了一声,反手搂着他,呢喃道:"临湘……"
  柳临湘细致地在他身下动着,吻了吻他的唇。
  楚元秋道:"我喜欢你……"
  这一句喜欢,之前他从未说过,之后却再无机会说了。
  第二日一早,楚元秋头疼欲裂地醒来,只觉浑身酸疼,身后肿胀的难受不已。
  他揭开被子,见床上血迹点点,又依稀回忆起昨夜的片段,登时龙颜大怒。
  那暗红的血迹刺痛了他的双眼,瞬间在体内燃起一把火,心中不断叫嚣着二字:"杀人……杀人……"
  柳临湘朦朦胧胧醒来,凉凉的嘴唇贴着楚元秋的颈侧吻了吻,微笑着抬眼看他,却被他眼中的杀意惊住,笑容渐渐敛了起来。
  楚元秋眯起眼,目露寒光地打量着柳临湘,嘴角微微勾起:"朕有没有说过……你长得很好看……"
  柳临湘怔住。
  楚元秋两指捏住他的下颌,用力扳起来,疼得他微微蹙眉。
  "父皇后宫佳丽数百,一个也不如你……你这张脸,应更教男人销魂才是……"
  临湘心头一颤,不可思议地望着楚元秋。
  楚元秋冷笑:"你既喜欢朕,那就该为朕做些什么尽忠才是!"
  柳临湘自小处在深宫之中,止一些太监宫女认得,因先帝不常去楚元秋那,故先帝也不记得这三皇子的侍童究竟生得是什么模样,更莫提朝中百官。
  楚元秋强压下心中呼之欲出的情愫,将他踹倒在地,恶狠狠地捏着他的下巴:"你既然喜欢男人,朕就满足你……"
  他将柳临湘安插到花香楼中,假名柳若檀,暗中派人为他抬高身价,在京中扬名,专接朝中大员的生意。
  柳若檀伊始自杀过几次,又被人救回来,这样才换得楚元秋的些微温情:"临湘……朕在宫中日日夜夜想着你……三年,三年之内,周俊臣一死,朕就接你回宫……"
  凡是由柳临湘探出罪证的官员,楚元秋皆施以极刑,罪不至死的也都尽数处死,另朝中上下大震,周俊臣这才觉出这名少年皇帝早已不是他鼓掌之中的麻雀了。
  登上了枝头,就已是凤凰。
  他时常乔装改扮前去花香楼,有时柳临湘屋中有客,他便悄悄坐在房门口,听着屋中□之声,心疼如刀剐火烧。
  然而这种疼痛又让他有种莫名的快感。
  疼得多了,应就不会再疼了。
  两年之后,柳临湘在花香楼被周俊臣乱刀砍死,终年十九。
  李霁不知从何处得了消息,柳临湘的尸体被储放于后宫冰窖之中,遂不顾宫人的阻拦,硬闯御书房。
  身着素服的楚元秋眼皮微掀,看了他一眼:"阿霁。"
  李霁胸口起伏不定,显是已知事情缘由。
  他怒道:"皇上要为何不将他入土为安?"
  楚元秋耸肩:"等朕驾崩之后,他陪朕一起入棺。"
  李霁深吸了一口气,讥讽道:"皇上是嫌他两年等的还不够么?三五十年,或者最好是春秋万载?"
  楚元秋淡然看着他不语。
  李霁红了眼眶,哽咽道:"皇上真以为存得住这么久?人死了终将要腐的……"
  楚元秋极浅一笑:"那就烧了,朕不介意抱着骨灰坛子下葬。"
  话说到此处已极。
  李霁一阵晕眩,不由想起许多年前三名少年斫完了琴,争着弹了起来。
  柳临湘霸着琴不放,奏了一曲寒衣调,在最后一句词时拨断了扎得太紧的琴弦。
  他悠悠叹了口气,抑扬顿挫地将词念了出来:"一曲寒衣凭谁寄……"
  楚元秋笑着将外袍解了下来,披到他身上:"何必要凭谁?"
  "就由你亲手,为我弹奏……"
  番外之 惟恨当年不惜玉
  二十八年前,当时的皇后因忌惮衎王势力,唯恐太子年尚幼、皇帝体弱多病而被夺权,遂设计陷害小叔子,假造罪证,诬了他一个与南夏国私通勾结的叛国之罪,投下牢去了。
  一年之后查证此事为衎王门客所为,楚衎从狱中放出,贬为庶民,家财尽数被抄。
  此后不足半年,楚衎在家中突然暴毙,七窍流血而亡。一双龙凤子女亦被人下了毒,口吐白沫,面色铁青。
  楚衎失势后树倒猢狲散,只有一名老管家感旧时恩情,时常接济照料他们。
  时值这名管家来送冬衣,见了这等情景不由大惊,忙上前探几人鼻息。
  楚衎尸身已凉,一双儿女尚余一口气在。
  老管家连忙将这一双童子抱了回去,灌粪水令二人将毒物吐出来。奈何七岁的女儿毒已入肺腑,终究不治身亡了。五岁的小儿中毒尚浅,吐出大半毒物,又服了许多药剂,总算捞回来一命。
  老管家将楚衎的尸体收了,并将先前楚衎赠予他的有凤来仪图当做陪葬,与小女儿一并埋了。
  老管家姓周,年长无子,将楚臣改名周俊臣,对外人称是自己的侄子,却将他当做亲生儿子来养。
  小周俊臣年纪尚幼,对之前入狱抄家、颠沛流离的事情已记不清楚了,但父母双双面色铁青,七窍流血倒在面前的事情却是在脑中狠狠烙下了印记,每夜噩梦萦绕,挥之不去。
  等周俊臣年纪稍长,于一时无意间听到老管家与其夫人谈论自己的身世,登时如遭当头棒喝,幼时凌乱破碎的记忆也都拼凑了起来,化成染血的仇恨。
  大约是被梦魇折磨久了,周俊臣不知从何时染上了嗜血的毛病,便是见邻人杀鸡宰牛,心中也会腾起一股扭曲的快感。
  这个世界,很肮脏。
  然而这样的境况在周典玉出生之后改变了。
  周俊臣十六岁那年周老管家老年得子,喜不自禁。
  周俊臣见婴儿目若星辰,可怜无比,爬满了黑斑的心竟渐渐软了下来。
  生活到底还是有希望的。
  相较于周老管家,周俊臣对这奶娃娃竟是更为宠爱。抱在怀中怕勒疼了,放在地上走路怕摔了,连亲一口都怕伤了他凝脂一般的肌肤。
  周俊臣提议此儿名中带玉,命如宝玉,老管家遂为幼子起名周典玉。
  周典玉学会说的第一句话是"哥哥",教周俊臣开心了好几日,用替人抄书得来的铜板换了个拨浪鼓,成天逗着小典玉玩耍。
  周家的日子过得拮据,新年的时候也买不起新衣裳,小典玉的衣服都是老管家夫人用旧衣改的。周俊臣见她辛苦,亦自告奋勇地学了些针线活,替小典玉裁出漂漂亮亮的衣服,纳出厚实的鞋底。
  然而即便是这样艰苦的日子,老天依旧嫌其太过温馨,总不让它长久。
  小典玉四岁时母亲病逝,周老管家思妻成疾,过不久亦随她而去了。
  周俊臣二十出头的年纪一直未娶妻,手无缚鸡之力,往日只能靠替人抄书换来一些微薄的银两,以往家计开销都是管家夫妇负责的。
  他无奈之下只得将旧宅卖了,筹出银两将老管家下葬,余下的银钱带着典玉租了处破旧的小铺子,白日写字卖画,晚上便住在里面。
  周俊臣一直未娶的缘故乃是因周家家境贫寒,出不起彩礼。然而当年衎王的正妃乃是有西域血统的美人,生出来的小楚臣虽长相偏汉,然比起普通汉人来亦是皮肤晶莹如雪,鼻梁秀巧高挺,眼长而深,端的人令人一看便失了神的样貌,不知得了几家姑娘倾心。
  周俊臣卖画之时,就有不少官家小姐明示暗示愿召其入赘,然周俊臣生怕入赘之后会被人瞧不起,还要连累典玉一道受委屈,便一一礼拒了。
  周俊臣毕竟只有一双手,且并无名气,单靠写字卖画连糊口都成问题。然他对典玉宠到了极致,一丁点委屈也不愿让他受着,每日便是自己饿着肚子去赊账也要让典玉吃饱喝足。
  每日店铺打烊之后便教典玉读书写字,与他说《温酒斩华雄》与《青梅煮酒》等话本,变着法哄他开心。
  如此,典玉幼时的生活倒也不比大宅里的少爷过的差。
  因周俊臣生得漂亮打眼,难免叫登徒浪子生了轻薄之心。
  周俊臣并无此心思。几番被惹得恼了黑脸相对,竟被那不甘心的登徒子打了一顿,并当街撕了他的衣服,还逼着他学韩信受□之辱。
  周俊臣性子极强,宁死不肯折腰,被打得鼻青脸肿,一身是伤。后因众登徒子怕闹出了人命,这才收手离去。
  他倒在血泊之中,望着一身殷红与世人的冷情嘴脸,那嗜血的狂症竟是再度发作,跌跌撞撞冲回铺中将门关了,自躲起来舔舐鲜血。
  那腥中带甜的滋味竟如佳酿一般醇厚,端的令人发醉。
  典玉怯生生地走上前,哭着抱住周俊臣,细白的小脸蹭了一身污血。
  周俊臣原先遭打的时候忍着未哭,被折辱的时候亦忍着未哭,但见典玉污糟了的小脸时终于忍不住痛哭失声。
  他替自己与典玉净了脸,在书案上铺上宣纸,握住典玉的手提笔,温声道:"今日哥哥教玉郎一句俗语。"
  他抖着手,歪歪扭扭写下六个大字:天无绝人之路
  然而每当人以为走到了最坏的境地之时,皇天却要教你那并不算什么。
  待典玉长到九岁之时,两人因再付不住租金而流落街头。
  周俊臣此人说得好听便叫傲骨铮铮,说得不好听则是死要面子,他不愿入赘高门,亦是决计不肯求人施舍的。
  然而境况到了如此,已不是一句"天无绝人之路"便可将日子过得好起来的。
  周俊臣将典玉暂留在一处庙中,自去大宅找些下人短工之类的活计。那家主见他生得美貌,不由起了歹心,竟将他诱入房中欲强行龙阳之事。
  周俊臣体弱无力,便是抵死相争,依旧被他得手了去。
  事毕之后,周俊臣厉声拒绝了那人的挽留,强自扶着墙去找典玉。
  他尚未走到寺庙,突然一阵天旋地转的晕眩,吐得肝肠俱裂,几乎昏死过去。
  若是就这样死了,倒也轻松。
  半夜之时他被夜雨打醒,却见身旁有个小小的身影,正竭力将他护在身下挡雨。奈何身躯太小,到底弄得二人尽湿透了。
  周俊臣缓缓阖上眼,而后许久才缓缓睁开,挣扎着站起来,去牵那小人的手:"走,我们去庙中躲雨。"
  那时候面色冷峻,再不似当初那个柔弱书生。
  然而人心到底是肉长的,反复莫测,不是一夜之间便能想明白,亦不是一个决心下了便能练就将心铸成铜铁。
  周俊臣近乎疯狂,有时抓过典玉又咬又打,平静下来还是那个将弟弟当做宝贝的哥哥,为他受尽了委屈依旧强打笑颜。
  到底有苦尽甘来的一日。
  周俊臣在路上撞了一名华服公子,那公子对他一见钟情。有了"情"一字,便不似那些登徒浪子的欺世霸道,反而对他关怀有加,以礼待之。
  不久,那名公子介绍了一人于他认识,却是当朝的国舅爷。
  往后国舅爷动了些门路,让周俊臣参加当年的科举,中了二十四名,派到礼部为官。
  若是摆在两年之前,这样从天而降的机会摆在他面前他亦是不敢去碰的。然而时至今日,他心安理得地淡然受之。
  天下没有白食。他知道那人求的是什么,而那人要的,自己曾经以死相抗的,如今已不重要。
  况且,他已隐隐觉察出那人的背影。父母七窍流血的场景终于又在数年之后重新浮现道脑海之中。
  清晰一如往昔。
  那华服公子正是皇帝。
  周俊臣有了官职,手头稍许宽裕,拿到的第一笔俸禄便去为典玉买了一根白玉素簪。典玉欢喜不已,日日别再头上,睡时小心翼翼地取下来放在枕下,一刻也不愿离身。
  五个月后,皇帝将周俊臣约至一处密宅,向他剖露心迹。周俊臣心中冷笑,表面上却是诚惶诚恐声泪俱下,往后是半推半就,终于成了水到渠成。
  然而皇帝只当是得了宝贝,恩宠有加。
  两人头一回有了媾和关系的那一日,周俊臣回到家中将典玉卡着脖子摁在墙上,那一刻眸色血红,恨不能就此将他杀了。
  然后冷静下来,又抱着他泪流满面,痛哭失声。
  第二日,典玉被送至晓月楼。
  两年之后,周俊臣升为礼部侍郎,在朝上与皇帝一唱一和,倒成就了一个诤臣的名声,并由此平步青云,不久就升为礼部尚书。
  皇帝欲封他一处府邸,周俊臣道不喜铺张,又衎王故宅与皇宫相衔,遂讨要故衎王府。
  皇帝原是犹豫不已,衎王府阴郁之气浓重,常有人说月圆之夜听得里头哭声阵阵,许是鬼魂作祟。
  周俊臣只道子不语怪力乱语,坚持要了那处,皇帝无法,便依了他。
  周俊臣为官之后肆意敛财、收受贿赂,已存了一笔不小之财。他命人不准擅动旧衎王府其他处,只将内堂寝室大肆改造,恨不能金铺地,银砌墙,珠玉铺床,将荣华享尽。
  然而出了寝房,瞧见满目苍凉,便提醒着莫因富贵而安。
  这世上,还有仇恨二字。
  不徒恨天家,止将天下苍生都恨尽。
  一年之后,皇帝不喜太子,动了废立之心。
  周俊臣不与他商量,连夜起草奏折,当朝提出皇三子品行过人,有为储君之德。
  皇帝当场慌了手脚,宣布退朝,又连夜秘密将他召至宫中。
  皇帝看了他许久,伸手抚着他的脸,眼中怒意极甚:"你的野心未免太大了些。"
  周俊臣怔了怔,却不知他所言何物。
  他目光短浅,不是为官为将之才,又心眼极小,人心也玩弄不来,却偏偏钓上了这天下第一的男人的一颗真心。
  他原先不过想的是三皇子无德无能,若是掌管天下,则这天下必毁于庸君之手。他想做的不过是要江山毁在姓楚之人手中。
  然而皇帝将他囚在宫中三日,日日折磨的他声嘶力竭,出去之后立即宣布改立三皇子,往后又将周俊臣平迁至中书省,丰满其羽翼,一步步擢至中书令。
  饶是周俊臣再蠢也明白了。
  他跑去花香楼饮酒,酩酊大醉地躺在典玉膝上,嗤笑道:"他那病秧子也活不了几年了……给我权势,将听他话的人统统划为我的党羽,又扶一个阿斗做皇帝……"
  他笑得凄厉,竟是笑出了眼泪:"这蠢货……竟是要把江山送给我……"
  然而赠的人尽了心,那沉甸甸的礼物却也不是每个人都收的起。
  周俊臣到底没这个能力。
  几年之后,他将父亲被冤的罪名坐实了,被当年那因他才能登上龙位的皇帝判了凌迟处死。
  楚元秋原欲诛其九族,竟是查不到他的家世,便提他来问。
  周俊臣大笑:"诛九族!那可是微臣日思夜想之事,多谢皇上成全!"
  他狂笑着眯起一双潋滟似水的眼眸,一字一顿道:"皇侄……哈哈哈哈哈,叫我一声皇叔来听听?"
  楚元秋黑了脸,狠狠一脚踹在他心窝上,还不解气,又命侍卫将他痛打了一顿,只留下一口气,重新丢回牢中。
  然而周俊臣到底没能上刑场。
  侍卫来提他的时候他的尸身已凉了,指上血迹斑斑,在牢墙上留下一行血诗:惟恨当年不惜玉
  玉已成石,悔已迟。
  后续一 一纸银票
  顾东旭与崔少宴回了陈阳镇,俱是一副无精打采闷闷不乐的样子。
  顾东旭将陶罐子交给无须子,在混元道观外跪了三日,遭尽了年轻的道士们的白眼儿与唾骂,昏过去后被崔少宴抬回了清末盗观。
  萧存峻心疼小弟子,坐在床边抚着他的头发:"你若太苦……我让吴胥替你写一张符,使你忘却前尘……"
  顾东旭摇头,沙哑地开口:"不要。"
  死了的人可以教活人心上蒙上一层揭不去的灰,然而生前没有占据那人的全心,死后亦是不能。
  半年之后,一切表面上已恢复往常。
  顾东旭在师父师兄面前依旧能嬉戏打闹,却一刻也不敢落单。每每四周无人,心中便似缺了一块,闷得令人喘不过气来。
  这半年间崔少宴一直未出去偷过腥,深深了解大徒弟习性的萧存峻不由奇道:"你自家撸秆子?守得住?"
  崔少宴心不在焉地拔下一根狗尾巴草叼在口中,恹恹道:"嗯?噢……提不起兴致来……"
  萧存峻见他魂不守舍,只当他是失了兄弟而深受打击,遂叹了口气便不再管他了。
  顾东旭与师兄一块下河洗澡的时候见他脖颈上悬着一块玉佩,不由奇道:"这玉佩从哪家挖出来的?看着有些眼熟……"
  崔少宴不自然地背过身去,支吾道:"不记得了,见它好看,就挂身上了。"
  顾东旭微微挑眉:"老大……听说古墓中出来的玉都很邪门,说不定你……"
  崔少宴怔了怔,苦笑着喃喃:"邪门……真是……"
  他回了陈阳镇才发觉怀中多了一枚玉佩,正是他初时随手取了送于武冰那枚,后一直由武冰戴在身上。想是他离开前那一晚武冰攥他衣襟的时候塞进去的。
  也不知怎么的,崔少宴鬼使神差地将那玉佩悬在了脖颈上,短短三个月中竟梦见了武冰五回:有他温言笑语,有他策马飞驰,有他媚眼如丝……
  崔少宴气恼自己,跑去邻镇的勾栏找乐子,却每每在行至关键之时,余光一瞥间脖颈上垂下来的玉佩,家伙——软了。
  崔少宴几欲抓狂,倌儿姐儿,胖瘦美丑找了好几个,偏偏那一杆身经百战的银枪就是不给面子,明明已抬了头,却在幽深的门洞前怯场了。
  崔少宴抽抽鼻子,背对着顾东旭闷闷道:"老二,玉在地下埋久了,会不会阴气太重……让,唔,损人阳气?"
  顾东旭怔了怔:"啊?"
  崔少宴挠头:"唔,就是,比如……难消美人恩之类的……"
  顾东旭惊讶地张大了嘴:"老大你……"
  "噗……"他忍俊不禁,狂笑了起来,浸在水中的身子不住抖动,惹得身边涟漪阵阵:"哈哈哈哈……老大……啊哈哈哈……"
  崔少宴额头青筋暴起,转回身面色阴黑地看着他:"你!笑!什!么!"
  顾东旭笑得花枝招展:"没……哈哈……哎哟笑得老子蛋疼哟~~"
  崔少宴冷笑,一招猴子捞月向他身下袭去:"老子让你没蛋可疼!!"
  "……"
  两人在水下斗了九九八十一个回合,精疲力竭地爬上岸来,肩靠着肩躺在岸边喘气
  "喂……"顾东旭抬肩撞了撞崔少宴:"老大,要不要我替你开一味药?"
  崔少宴嗤笑:"不必。"
  两人沉默了一阵,崔少宴坐起身,将脸埋在手心中:"老子知道自己得的是什么病。"
  顾东旭亦坐起身,嬉笑道:"那老大想不想治?"
  崔少宴的脸颊贴着手掌,苦笑道:"你让我再想想……我还……不敢……"
  顾东旭爬起来将衣服穿上,叹息道:"有啥不敢的……切了吧!你自己不敢我替你切!"
  "……"
  崔少宴面无表情地抬起头,抓起一块石头丢过去。
  顾东旭嬉皮笑脸地躲开,背着手悠哉地在回去的路上踱着步子,悠扬道:"回——去——吧——"
  过了几日,萧存峻与无须子吵了一架,灰头土脸地拎着两个弟子离观出走,跑到邻镇躲了起来。
  崔少宴与顾东旭俱是睡梦之中被怒气冲冲的师尊提起来的,匆忙间只来得及抓了件外衣,连银钱都没有带上。
  三人无所事事地闲逛了两日,啃了无数窝窝头,终于将萧存峻身上带的钱用完了。
  两名弟子懒懒地靠坐在街边,顾东旭斜了萧存峻一眼:"师父……还不回去?"
  萧存峻擦了擦鼻子,冷哼道:"才两天,他吃吃喝喝就过去了,还来不及想老子呢!不回!"
  崔少宴无奈,随手在路边拔了根草,戳在鼻孔中:"那师父打算什么时候回去?"
  萧存峻冷笑:"至少……再过两……个时辰罢!!"
  两名弟子嗤笑。
  萧存峻的肚子不适时宜地叫了一声,顾东旭盘腿坐直身子:"现在是午膳时间,师父身上还有多少银子?"
  萧存峻将兜翻了个底朝天,掉出来一枚铜板。
  崔少宴哀嚎:"师父喂……两个时辰……就算了吧?"
  萧存峻撇嘴:"不行!一刻都不能少!要叫吴胥那混蛋吃点苦头才行!你们两个小兔崽子好好找找,身上还有没有铜板?"
  两名弟子无奈,满身摸索。
  顾东旭将袖袋一翻,一不留神落下一堆折纸。
  他一怔,急忙要将折纸捡起来,却被萧存峻眼疾手快捡了一枚去。
  "咦?这是什么东西?"
  顾东旭眼神四处游离:"没……"
  崔少宴也捡了一枚,对着阳光照了照:"折的是……猪肝?咦?师父,上面有字……"
  顾东旭将地上的折纸统统捡起来塞回袖袋中,表情不自然地从崔少宴手中夺回一枚纸心:"猪肝……你的肝!"
  萧存峻仔细看了看:"乾元钱庄……银票?!"
  顾东旭尴尬地摸了摸鼻子,支吾道:"啊……嗯……"
  崔少宴奇道:"怎有这许多?好好的银票,折成这样做什么?"
  顾东旭目光躲闪,并不回答。李霁每月寄来一封信,信封中只塞了一枚纸心,每回都是用银票折的,粘得极牢,教人不知该从何处拆开。
  萧存峻上下翻看,只瞧见一个壹字,看不清后面的数字。
  他诧异道:"壹……没有一两银子的银票,起码也是一百两罢……"
  崔少宴挑眉,心中已有数自家师弟是从何处弄来这些折纸了。他用胳膊怂了怂顾东旭:"这么多钱,将你卖他都够了罢?"
  顾东旭斜他一眼:"承蒙师兄看得起,师弟我没这么值钱。"
  崔少宴叹息:"是啊,就算按猪肉价卖都才几两银子……猪肉最近又涨价了。"
  顾东旭暴走:"……就算?!感情老子卖猪肉价还赚了?!"
  萧存峻兴奋地捏着银票:"快拆了快拆了,一百两可就发了!两年不回去都成!"
  顾东旭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自己拆,我拆不来。"
  萧存峻与崔少宴仔细将它翻转了半天,不敢硬拆,眼看送到了嘴边的鸭子吃不得,不由暴躁不已。
  顾东旭悠哉地将纸心从二人手中抽了回来,懒懒道:"没用,老子研究过很久,拆不开的。"
  萧存峻暴怒:"哪个暴殄天物的混蛋折的!活该他倾家荡产!"
  师徒三人正一筹莫展间,突然瞧见前方落下来一个布包。
  三人同时抬头向上看,却见无须子一脸悠哉地坐在屋顶上,撑着下巴绕有兴致地看着三人。
  萧存峻脸一黑,崔少宴与顾东旭二人眼前一亮,恶狗扑食一般冲上前打开那布包,果见里头装满了白嫩嫩腾着热气的包子。
  萧存峻冷哼一声,环胸坐在原地不动。
  两名不肖弟子一人抓了两个包子,左咬一口:"嗷!枣泥的!"右啃一下:"嗷嗷!酱肉的!"
  "哼!!"萧存峻哼的更响。
  顾东旭恍然大悟,将右手的包子塞进嘴中,提起布包回过去,谄笑道:"师父你吃。"
  萧存峻这才慢悠悠地伸手,挑了个点了红点的包子凑到嘴前,咬了一口,骤然脸色大变:"榴,榴莲的……"
  自那回吃了下了泻药的榴莲酥,萧存峻每回只须嗅到榴莲的气味都觉腹中翻滚不止。
  无须子气定神闲地提着奄奄一息的萧存峻往陈阳镇走,崔顾二人跟在身后,忍不住上前问道:"吴道长,你可是一早就跟着我们了?"
  无须子斜睨了一眼身旁之人:"嗯。"
  "咳。"顾东旭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那你为何不早些出现,将师父……"
  无须子斜睨了一眼半死不活的萧存峻,冷哼道:"这才两天而已,他还没吃够苦头呢!"
  顾东旭、崔少宴:"……"这话怎听着如此耳熟?
  一个月后,崔少宴打点好行装翻身上马。
  马行了了两步,又停下了。
  他回头看着相送的师弟:"老二,你真的不和我一起去?"
  顾东旭垂眼笑了笑,拾起一颗石子打在马臀上。那马受了惊,撒开蹄子狂奔起来。
  崔少宴措手不及,险些从马上摔下去。他好容易摆正了身形,就听身后远远传来顾东旭的喊声:"路——上——小——心——!"
  与此同时,京城中。
  李霁从案头抽出一张银票大小的宣纸,狼毫汲足了墨,端端正正写下:"壹文钱"三个大字。
  搁下笔,换了支蘸了朱砂磨成的红墨,有模有样地画了个乾元钱庄的印号。又调了墨,画上官府印鉴。
  他放下笔,满意地提起纸张看了看,果然是以假乱真了。
  李霁嘿嘿一笑:"以后辞了官,用这个本事做活计也不错。"
  后续二 一枚玉佩
  崔少宴到了京城,在李府后院外犹豫踟蹰了半天,不敢贸然进去,遂垂头丧气地绕了两条街,来到易谷的店门口。
  他尚未走入,忽听屋中谈笑晏晏,便在门外停住了步子。
  崔少宴倾耳细听,笑声多是易谷发出的,另有二人在屋中低语。
  少顷,有一个熟悉的声音低声道:"我先走了。"
  崔少宴一怔,当下欲跳上屋顶避开,腿却木桩一般定在原地拔不起来。
  踟蹰了这一阵功夫,铺子中的人已走了出来,两人正打了个照面。
  崔少宴干笑:"冰,美,美人儿……"
  那人怔了半晌,突然面无表情地出声道:"我是武火。"
  崔少宴:"……"
  出来的人压根不理崔少宴,冷着脸绕过他向外走。
  崔少宴原还想着武冰最后一回对他说的"以后别再出现",生怕他将自己揍一顿。然而这下没有吃到苦头,反叫他皮痒了。
  崔少宴涎笑着贴上去:"冰美人儿……"
  那人冷冷地看了他一眼,继续往前走。
  崔少宴除了怕疼外,脸皮却是十足的厚,刀枪穿不破,铁锉磨不烂。他步步贴近:"美人儿……你怎还生哥哥的气?"
  那人终于停下步子,手肘猛一抬,正击在脸已快贴上他后脑之人的鼻子上。崔少宴全无防备,被他正中红心,登时头一仰,华丽地仰面倒了下去。
  那人不耐而嫌恶地回头看了他一眼,一字一顿道:"我。是。武。火。"
  崔少宴挨了一下,倒也不怎么觉着疼,只是鼻中黏黏腻腻。他抬手一摸,指上竟是鲜红一片。
  那人却似不曾看见,径自向前走。
  崔少宴心中的热情冷了些,更生出些怯意。一上来手还未摸着,先叫他放了血,若是当真做了些什么,岂不叫他卸手卸脚?
  然而人已跑到京城来了,难不成就这样回去?
  崔少宴摸了摸颈上的玉佩,咬咬牙关,换上一副深情不惘的表情,将两点鲜血抹在唇上,深情款款地唤了声:"武冰……"
  那人脚步略顿了顿,又依旧向前走。
  崔少宴两步上前,握住他的手,目光迷离凄绝,沙哑地唤道:"武冰……武冰……"
  那惨绝的模样,便是石人看了,都不免心软。
  被他握住手的人颤了三颤,眉结终于动了动,回过身来,眼中已有了水光:"我……"
  崔少宴趁热打铁:"武冰,你听我说,真的,这半年来……"
  然而那人却不给他说完的机会,目光绝望地看着他:"我!真!的……是!武!火!"
  崔少宴:"……"
  "噗……"
  一直在不远处倚着柳树看好戏的人终于忍俊不禁,笑出声来:"哈哈哈……崔兄好本事,竟教阿火一连说了……六个字!"
  崔少宴一怔,立即扭头向声源看过去,瞧清了那人的模样,吓得立即将紧紧握着的手甩开:"武冰?……武火?"
  方才被他缠了许久的武火狠狠瞪了他一眼,一甩袖子,径自离去了。
  崔少宴:"……"怎的半年不见,武火同往日竟是变了副模样?再看武冰,身形消瘦了些,亦同以往换了个人似的。往日温吞的笑容,今日竟带着嘲讽。
  崔少宴茫然地挠挠头:"呃……?"
  他见武火走远了,方才鼓起的勇气不知去了何处,竟不敢靠近这真正的武冰。
  武冰嗤笑:"半年?已经十个月了。你若说一年,倒还近些"
  崔少宴依旧傻笑挠头:"啊,冰美人儿记性真不错。"
  这样的武冰让他觉着气势甚为凌厉,已不是半……十个月前任他揉捏的白团子了。
  武冰倚着树笑道:"你来找我?"
  崔少宴深吸了一口气,鼓起勇气上前两步,然而终究在他面前三五步处又停住了:"冰美人儿……我……我好想你……"
  他竟不敢对上武冰半睁半闭的双目,不知怎么的那深情也演不到位,越说竟越心虚。然而他又在心中暗骂自己:心虚个贼娘的!老子又不是没想他!
  武冰依旧是笑,声音显得有些懒洋洋的:"想到连我都认不出了?"
  崔少宴微微蹙眉,垂下眼道:"我只是……心情有些忐忑,想到要见着你了,脑中一片混乱……"
  武冰挑眉:"噢?"
  崔少宴急急道:"真的!"
  他抬起眼对少武冰的双眼,见那双漂亮的眸子比起以往,更显得水光潋滟,心头竟是猛颤了一下,微微有些酸涩。
  武冰轻轻叹了一口气:"你方才说,有话要同我说?"
  这一口气仿若一根鸿毛,从他心尖上划过,似有若无的痒了一下。
  "是……"
  武冰微偏着头看他:"在这说?"
  崔少宴连忙摆手:"不不,冰美人儿用过晚膳没有?"
  武冰摇头:"尚未。"
  崔少宴笑道:"那便找间馆子坐下说。"
  一路上他在心中腹稿打了许多遍。原本并非没有心虚的,然而他静下心来仔细想一想,自从与武冰好上之后,他的确再未碰过其他人,便是与江猷那一次,亦是江猷下了药害他的——自然,心有余而力不足这事根本不在崔少宴考虑的范畴之内,他只注重结果。
  两人到了酒楼,竟是头一回崔少宴给武冰下了催情散的时候来的地方。崔少宴大大咧咧走进去,武冰却在门口怔了一怔,微微苦笑,还是提起脚步跟了进去。
  好在世上没有这么巧的事,两人并未分到上回那间厢房。
  入座之后,崔少宴并不急着开口,武冰亦不急,见酒菜已上的差不多了,自在地提过酒壶斟了一杯酒。
  崔少宴见他饮了一口,觉时机成熟,突然伸手摁住他的手:"武冰……"
  武冰全无不自在的神情:"嗯?"
  崔少宴一口气叹得绵长幽怨,目光凄迷:"我在陈阳镇……"
  武冰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
  "呵。"他突然自嘲地笑了笑,放弃了原先想好的说辞,紧绷的身体也放松下来:"我挺想你的。"
  这样随意的口气反倒比深情款款更有冲击力,武冰怔了一怔。
  崔少宴收回握着他的手,两手合十罩着嘴鼻:"我梦到你好几回,也不知怎么的,你还我的玉佩戴在身上,就不敢再取下来……我熬不过了,再熬不下去了,就到京城来找你……"
  武冰眨了眨眼:"然后呢?"
  崔少宴一怔:"什么然后?"
  武冰嗤笑:"那你看见了,便好受了?"
  崔少宴蹙眉,缓缓摇头:"……更难受了。"
  武冰怔住。
  两人间气氛僵了片刻,武冰移开目光,抬手夹了一块春笋放入口中。
  崔少宴拿过白瓷酒壶,替自己斟了一杯酒,仰头喝下。
  武冰突然道:"立春过了,今已开春了……"
  崔少宴微微一怔:"……嗯。"
  武冰道:"再过几日,大红囍字贴得到处都是,人人都赶在这时候成亲……"
  崔少宴心头一软,不由自主向他身边挪了挪:"冰美人儿……"
  武冰伸手提起酒壶,往两人杯中各自添满:"喝过了酒壮胆……我今日便给你个机会将话说清楚。"
  崔少宴眼神一动,接过酒杯一饮而尽:"你要听什么?"
  武冰冷笑。
  崔少宴抬手在胸前,向外推了推,苦笑着当做讨饶:"那一回我是被那姓江的下了药,恰好被你看去了,我面皮薄,好几日不敢见你……这事你家公子应该清楚。"
  武冰又将他酒杯添满:"哈?你面皮薄?"
  崔少宴谄笑:"是……"
  武冰将酒壶放下:"好,那我们便说江猷这事。江猷在酒中下药一事公子第二日便告诉我了。可我等了好几日,也等不到你来向我解释。你一句面皮薄,这事就算了?"
  崔少宴又灌下一杯酒,讪笑道:"我当真是没脸见你,才躲了好几日。本想等你消了气,再去向你解释,只是后来你家公子让我与老二离京……我也没机会再来找你。"
  武冰挑眉:"没机会?那天你将我扑倒在地,我问你为什么,你跟我说了什么?"
  崔少宴喉头发干,他从未见过如此咄咄逼人的武冰,只得又替自己倒了一杯酒以掩饰尴尬:"我犯了乌龙……怕你怪我……"
  武冰道:"那然后呢?"
  崔少宴一手搭住半张脸,嗫嚅道:"后来得知溪月死了……我分不出心思再想别的……"
  武冰淡淡地看着他:"那你如今来做什么?"
  崔少宴被他这一连串逼问弄得一颗心七上八下,脑中一片混乱:"我……我想见你,我用了许多时间来想明白,我也不知道……"
  武冰冷笑:"你用了十个月才想清楚?"
  崔少宴不语,颤着手往杯中倒酒。
  一壶酒尽了,他起身从柜子上又拿来一壶。
  武冰靠在椅子上,神色凄婉:"那时候我不明白,我一点都想不明白。你为什么不来同我解释,明明一句话便可说清的事情。你不来同我说,难道要我自己当做什么也没发生过?"
  "直到后来,你和我说,你喜欢我,但你不会只喜欢我一个,我突然明白了。有了江猷这桩事情,你恰好可以离开我,连理由都不必自己找了。其实那时候——要怎么才能名正言顺地甩开我,教你伤了不少脑筋罢?"
  崔少宴睁大了眼睛,伸手紧紧握住他的手:"没有!你怎么会这么想!"
  武冰嘴角一勾:"这十个月来……你想明白了,我也想通了。"
  崔少宴只觉手心发凉,心尖猛颤了颤,有种不祥的预感。
  武冰站起身,对他凉薄一笑:"多谢崔兄今日请我吃这对酒,往后……"
  崔少宴猛地起身,一把将他搂进怀中:"武冰!"
  武冰动了动,却教他抱得更紧。他身体僵了僵,又缓缓放松下来,并未挣开。
  崔少宴此时才是真的急了。他紧紧搂着武冰不愿松手,生怕他一出了这件屋子,便再也没有这样的机会:"不是的,不是的……我是真的喜欢你。"
  武冰颌首:"是,只是你不止喜欢我一个而已。呵,以后我娶了妻,我定会一心待她,这种苦……"
  崔少宴猛地摇头,颤声道:"我喜欢你,真的喜欢你。莫说这样的话……"他想说从此以后我也喜欢你一个,然而话到了嘴边竟有些怕,迟迟说不出口。
  武冰不语。
  崔少宴抱着他,心中越来越慌,手上发力将他的腰圈得更紧,不断喃喃道:"别这样……我喜欢你,真的……我都寻到京城来了,你再信我一次……"
  武冰静静任他抱着。
  许久之后,他突然沉声道:"我记得我说过……叫你别再出现……"
  崔少宴一怔,还不及反应,却见武冰在他怀中一个旋身,手猛地将桌上的酒菜统统扫了下去。
  崔少宴回过神来的时候,已被他压在桌子上了。
  头一回也是这样,只是上下颠了个个儿。
  崔少宴哭笑不得,强压下举手抱头讨饶的冲动:"你,你想干嘛?"
  武冰眸色深沉,两手一拉,已将崔少宴的外袍扒开了。手再用力一扯,崔少宴的裤子也被褪了下来。
  崔少宴大惊失色,双手要去提裤子,却被武冰压得动弹不得:"别撕坏了!这里可没衣服换!"
  武冰冷冷地抿了抿唇,将他亵衣彻底拉开,露出里头的玉佩。
  相似的场景,只是角色互换了。武冰怔了怔,缓下手中的动作:"……你戴着。"
  崔少宴已猜到武冰欲行何事,他自然是不愿做雌伏的一方,然而禁欲许久,倒不如顺水推舟了去,到时候凭功夫定上下。
  他猴急地解着武冰的衣服,一边应道:"嗯……一直戴着,看到它便想你。"
  武冰的动作缓了一会,已被他解开了衣服丢到一旁。
  崔少宴急不可耐地吻上去,武冰微微蹙眉,偏头躲过了。
  崔少宴怔住:"你……"
  话还未完,他只觉眼前一花,已被武冰翻过身去,面贴着桌子摁住了。
  身后人又气又恨地闷声道:"别想使坏。"
  崔少宴:"……"
  武冰是新手,摸索了一阵上下不得其所,于是举枪欲强上,崔少宴吓的面无人色:"等等等等,会死人的!我教你!"
  武冰将信将疑地松开对他的压制。
  崔少宴松了口气,翻过身来,见武冰神色戒备地看着他,于是摆出一副温和的嘴脸循循善诱道:"此事不能心急,要先调情才是。"
  他试探地将脸凑近,武冰头微微偏了偏,然而并没有躲开。
  崔少宴暗笑,轻轻勾着武冰的脖子将唇附上去,以舌试探。
  武冰下意识地松了齿关,然而猛地回过神来,又将牙齿狠狠一闭。幸亏崔少宴躲得快,险些叫他咬了去。
  崔少宴暗笑他的别扭,不气馁地又吮又撬,费了好一阵工夫,武冰果然意乱情迷,被他攻下了城池。
  崔少宴暗喜,又暗叹了一口气:没想到短短十个月,武冰的抗性竟强了这么多。不好不好,真是不好。
  唇舌上攻势不停,他手上亦不老实,先是在武冰腰上轻抚,然后一手渐渐下滑,一手侧移,朝着他敏感处游去。
  不一会,两人已掉了个,崔少宴将武冰压在身下,弃了他的唇舌,一路沿着脖颈吻下去,在颈窝处轻轻咬了一口。
  武冰轻喘,眼神已有些迷离。
  崔少宴心中得意不已:和我斗?小兄弟你还太嫩了些!
  等准备做的差不多,崔少宴只觉下腹热胀不已,伸手撸了撸,硬如铁一般,雄纠纠气昂昂。
  他心中奸笑两声,正欲提枪上阵,却听武冰轻笑,突然出声道:"崔兄,我昨日吃坏了东西,今早出来的时候刚泻了两回肚子。"
  崔少宴:"……"
  身下的硬铁以一种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缩成了虾米。
  武冰嘿嘿一笑,脚一勾,又将崔少宴压倒了身下。
  崔大饼子心灰意冷,沮丧地将手埋在脸中,颤声道:"你,你轻点儿……"
  武冰带着笑意哼了一声,生怕他又弄出什么幺蛾子,提着物事对准了地方,猛一挺身——
  "嘶……"
  崔少宴痛得眼眶立刻潮了,双手不停捶桌,鬼哭狼嚎道:"嗷!裂了裂了!!"
  武冰又慌又疼:"你,你放松些……"
  崔少宴破口大骂:"松你爷爷!!"
  武冰蹙眉,余光瞥见桌上还有一壶酒没被扫落在地,忙伸长了手拎过来,向崔少宴嘴边递:"喝一些就不痛了。"
  崔少宴咕嘟咕嘟饮了几大口,还是痛得泪光闪闪:"你你你,你还不如拿这酒来润滑!"
  武冰想了想,觉得有理,就将壶嘴向二人下身接合处倾倒。
  崔少宴大惊失色:"别——!!"
  然而他到底叫晚了。
  "嗷——!!!"
  伤口沾了酒,那销魂滋味自不用说,崔少宴吼完了一声,已是出的气多进的气少了。
  他奄奄一息道:"你……真的……有……这么……恨我……"
  武冰亦觉身下烧得有些难受,涨红了脸撇过头去,缓缓开始动了起来:"有……有啊……"
  崔少宴翻了个白眼儿,除了火辣辣的滋味,连痛亦觉不出了。
  武冰是练武之人,体力原本就比崔少宴好,不过也是头一回享受这等滋味,到底没有坚持太久。
  完事之后,崔少宴已有些神智不清,眼前一会红一会白的,困倦的只想睡过去。
  武冰趴在他身上,将头搁在他颈窝中,闷声道:"你以后……可会只喜欢我一个?"
  崔少宴眼皮沉重不堪,已耷拉在一块,迷迷糊糊道:"嗯?"
  武冰沉默了片刻,又问了一遍。
  崔少宴搭在他背上的手微微动了动,朦胧地呢喃道:"我也……不知道……"
  当头一瓢冷水,不知将谁刚刚回暖的心浇了个透心凉。
  崔少宴醒来之时,只觉头疼欲裂。他一动身,才发觉全身疼痛不已,连起身亦是困难。
  他还是在两人吃饭的那间酒楼中,只是武冰将他从用膳的厢房抱到了住宿的厢房中,将他扔在床上后便离开了。
  崔少宴揉着太阳穴,脑海中朦胧响起一个熟悉而清冷的声音,应是那人在他迷糊时说的:
  "算了,你不欠我了。"
  "十五日之后,是我成亲之日。"
  "你走罢,别再来了。"
  崔少宴大惊,连忙起身想去找武冰问个明白,然而略一动便疼得冷汗涔涔。
  他手脚发凉,耳中只听见心脏扪打胸腔的声音:"咚。咚。咚。"
  一下一下,缓慢而沉重。
  往后几日,他找到了李霁的新宅,却想尽了一切办法也见不到武冰。
  那人躲着他。
  崔少宴耳边一遍遍回响:"以后我娶了妻,我定会一心待她,这种苦……" "十五日之后,是我成亲之日。""……"
  每想一回,他的便心疼得变了脸色。
  原来情之一字,竟可伤人至此。
  李府的下人开始忙碌不断,进进出出搬着一个又一个木箱,府中上下也早已贴起了大红囍字。
  崔少宴自那日后便发起了烧,却一直不曾好生饮食休息,每日只是蜷坐在李府后墙外,听着府中热闹不断,一颗浮躁的心也渐渐沉了下来。
  武冰要娶的乃是吏部侍郎的小女儿,人美又温柔贤良,在京中小有名气。听说半年之前在一次宴会上一眼相中了武冰,撺掇着父亲说成了这门亲事。
  崔少宴一人坐在墙外,看着满树芳菲:"是个好姑娘么……"
  桃花开了,木已成舟。
  等到成亲那日,喇叭唢呐吹个不停,四处是喜庆的乐曲,还有人们的欢声笑语。
  崔少宴一直坐在墙外冷眼看着,见宾客来的差不多了,纵身跃上房顶,坐在众人脑袋上头睥睨。
  下头叽叽喳喳闹了好一阵,新人的花轿到了,由五岁的女童引进喜堂之中。
  崔少宴的手摸上胸前玉佩,突然发狠攥紧了,想将它一把扯下来,然后揭瓦跳下去系到武冰脖子上,拽着他离开。
  然而等了又等,他却始终只是在檐上坐着。
  "一拜天地!"
  崔少宴再忍不住,一把将玉佩扯了下来。
  "二拜高堂!"
  他屁股挪了挪,眉结紧了又松,松了又紧。
  "夫妻对拜!"
  他始终没有跳下去。
  许久之后,他将玉佩重新系回脖子上。
  脚下响起欢笑阵阵,他脑中一片空白,望着四处粉色的桃花出神。
  一阵风吹过,四下飘起了桃花雨,漫天铺地,惹得京城尽成了粉色花海。
  崔少宴展开手心,恰一枚桃花落在他掌心之中,便停滞不去了。
  他迷茫地等着这阵风过去了,再看那桃树,还有许多花朵结在上头。
  树上的花是好花,与他手中那一瓣一样漂亮。
  然而落到了他手中,就成了将萎之花了。
  他突然想起一句诗来:
  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余恨。
  后续三 一张药方
  李霁走进自家后院,却见楚元秋不知何时已来了,坐在柳树下捻着一枚绿色琴穗发呆。自柳临湘死后,楚元秋便将那琴穗别在腰上,时不时解下来把玩。
  李霁怔了片刻,上前道:"皇上怎么来了?"
  楚元秋起身走到一旁,李霁这才发觉桌上摆了张琴,看着眼熟的很。
  楚元秋拨了一个音,李霁觉得有些别扭,仔细看那琴,竟是秋湘琴。
  楚元秋阖上眼,指下熟练地流淌出一曲《寒衣调》。
  他的声音随着曲调抑扬顿挫:"阿霁……朕派你去一次陈阳镇。"
  李霁怔住,心头欢喜不已,面上却未表现出来:"……为什么?"
  楚元秋微笑:"为什么?……因为你想去,不是么?"
  李霁打点好了行装,从马厩中牵出五卜子,高高兴兴上路了。
  他风尘仆仆地赶了好几日的路,途经山脚下的一间茶馆,便进去讨碗茶喝。
  待到付账时,他浑身上下摸了个遍,却找不出钱袋来,于是笑眯眯地掏出一张银票:"不用找了。"
  茶馆小二乍一见银票,登时眼前一亮,颤着手接过来,瞧见头一个"壹"字时已幸福得有些发晕。
  李霁趁他晕头转向间,迅速骑上了五卜子,掏出折扇遮住半张脸:"小哥儿……回见。"
  他一夹马腹,赤兔飞一般冲了出去,只听身后撕心裂肺地大吼:"一文钱!茶钱要五文!你这个骗子!!给老子回来!!"
  李霁哈哈大笑:"莫看不起一文钱……积的多了可以便买一只孔雀……不是么?"
  他骑了一阵,行至一处草原,四处高草掩过了马膝。
  突然刮过一阵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驴骡。
  四蛋子与五卜子经久未见,俱是泪眼朦胧,交颈相缠,一步都不肯走了。
  李霁眉眼儿弯弯,正待出声,却见骑在四蛋子身上的人纵身一跃,自己的腰身便被人环住了。
  他还未来得及贪恋身后的温度,眼前景物一换,自己从高头大马上被人丢到了一匹长着尖耳的驴骡身上。
  李霁笑眯眯地伸手摸了摸四蛋子毛茸茸的脑袋:"顾兄……你瞧,小四想小五了。"
  顾东旭黑着脸,从怀中掏出一打银票晃了晃:"这是怎么回事?"
  李霁眨眨眼:"什么怎么回事?"
  顾东旭冷哼:"一文钱,十个月才十文钱,连四蛋子都喂不起!……更可气的是,拿着这银票去钱庄,连十文钱都换不到!"
  李霁笑得见牙不见眼:"顾兄可以向我来换。我每月折一枚纸心给你……三十年,不不,五十年后,也不少了,不是么?"
  顾东旭撇嘴不语。
  李霁笑道:"顾兄可有拆那第一枚?"
  顾东旭怔了怔:"第一枚?"
  李霁颌首:"便是我七夕给你的那枚。"
  顾东旭想了想,将手伸进怀中摸索了一阵,掏出一枚皱巴巴的折纸。
  李霁眉眼弯成新月:"……拆开看看?"
  顾东旭一脸好奇,真的动手将它小心翼翼拆了开来:"一百万两?一千万两?"
  那纸心展开后,顾东旭看了一眼便怔住。
  许久之后,他沉声将上面的字念了出来:
  "一颗心。"
  -----------------
  "大人,大人,再不起来上朝就迟了。"
  李霁朦朦胧胧睁开眼,脑袋昏昏沉沉,辨不清方向:"这里是……"
  李府的丫鬟怔了怔:"……您的卧房。"
  李霁坐起身,见那丫鬟瞠目结舌地看着自己,抬手揉了揉太阳穴:"京城……方才原来是做梦。"
  丫鬟小心翼翼地看着他:"大人,您身体可有不适?"
  李霁出了一会神,突然眼前一亮:"是了,本官患了重病,这就要去治。你叫人去吏部替本官告个假。"
  丫鬟问道:"告几日的假?可要奴婢先去找大夫来?"
  李霁精神抖擞地爬下床穿衣:"多久……唔,运气好的话让吏部尚书大人替本官买口棺材。运气不好的话……本官自会回来销假。"
  丫鬟怔住。
  李霁道:"大夫不必了,这病还需本大人自己去治。"
  他哼着小曲儿走到马厩,见五卜子孤零零地呆在那里,没精打采地嚼着稻草。
  李霁挥着扇子上前,爱怜地摸着赤兔的鬃毛:"小五……想你四哥了罢?"
  五卜子打了个响鼻。
  李霁嘿嘿一笑:"啧啧,兄弟一场,六弟我实在不忍看你受相思之苦哇……算了,帮你一把罢!"
  -----------------
  陈阳镇中。
  顾东旭捧了一坛酒跳上屋顶,春风拂过,四下的花开得争奇斗艳,整个陈阳镇都弥漫着一股花香之气。
  他抱着酒坛深深嗅了一下,双眼就已有些迷离了:"酒香……还是花香?"
  过了一阵,他从衣袖中掏出一枚纸心,随意翻弄把玩着。
  纸沾了手汗又被风吹干,已有些发皱。
  他突然想起一件事来。
  几年之前,当他骑马离开陈阳镇外出远游之时,徐溪月曾递给他一个锦囊:"这其中有一张药方,你在外若病了,便打开看看。"
  当时顾老二对此嗤之以鼻,嬉笑着在他脸上捏了一把:"好。"
  然而自己的医术又怎会连自己的病都治不好?
  他从未将那锦囊打开过,如今想起来,已不知丢去了何处。
  顾东旭突然起了好奇心,从房顶上跳下去回到房中,翻箱倒柜找了起来。
  事也凑巧,他上来先去翻柜子,拉开来第一格就瞧见一枚沾了灰的锦囊孤零零地躺在那里。
  他的心突然跳得有些快,去拿的手不由有些发颤。
  他捻起那枚红色的锦囊,小心翼翼地掸去上面的灰尘,将它解了开来。
  锦囊之中有张已微微泛黄的宣纸,顾东旭将它抽了出来,缓缓打开。
  纸上只有一味药,偌大的二字占满了整张宣纸:
  当归
  袖中的折纸落下来,掉在地上,七零八落地散在脚旁。
  他怔在原地,脑中一片空白。
  当归,人心当归何处?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