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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生孤注掷温柔 第一卷》作者:阿堵
《一生孤注掷温柔》之咏叹调
举头望明月。
低头鞠一捧
入骨伤怀清幽如水。
你可知它早已历尽千古圆缺?
千年不变的月光,
万里同辉的月色,
照见那马蹄踏破沙如雪;
照见那金樽满倾芙蓉泪;
照见那烽火烟尘起干戈;
照见那玉砌雕栏红莲夜。
红莲夜,
年年岁岁。
是谁许下繁华深处梦一场?
错担了拿得起放不下的千秋业。
举头望明月。
低头鞠一捧
沁骨冰寒寂寞如水。
你可知它曾经阅遍千年喜悲?
千年不变的月光,
万里同辉的月色,
照见那长空大漠风霜烈;
照见那春谢江南柳絮飞;
照见那连营戍角刀锋冷;
照见那纱窗暗影梧桐叶。
梧桐叶,
摇摇曳曳。
是谁许下孤独深处缘一场?
做了个斩不断解不开的生死劫。
举头望明月。
低头鞠一捧
没骨销魂温柔如水。
你可知它看过几度相思成灰?
千年不变的月光,
万里同辉的月色,
怎经得契阔无端久成别;
怎经得红笺小字滴滴血;
怎经得遭逢寥落影茫茫;
怎经得更行更远情更怯。
情更怯,
斯人憔悴。
是谁许下缠绵深处痛一场?
只因那艰难平怨难平的动心劫。
举头望明月。
低头鞠一捧
霜华洗尽君心如水。
你可知我已经等待千年轮回?
千年不变的月光,
万里同辉的月色,
愿长伴碧草青骢闲证辔;
愿长伴暖帐灯宵人不寐;
愿长伴清眸带笑看朱颜;
愿长伴白首江山争妩媚。
争妩媚,
东风沉醉。
是谁许下红尘深处爱一场?
遇见了守住了今生不作来世约。
前因
李子释站在新教学楼七层走廊尽头的阳台上。
平日为了防止学生出事,通往阳台的门都是锁着的。眼下放学了,整个校园悄无声息。打扫卫生的阿姨开了这扇门通风。
之前李子释在办公室收拾了半天自己的东西。
不过腆颜做了一年人类灵魂工程师,居然整出这许多零碎。明天就不来了,也许离开这个城市,也许离开这个国家,还收拾什么。但李子释向来是个不给别人添麻烦的人。把一应啰嗦物事,什么教师节贺卡啦,学生捏的小陶人啦,班会上自己画的面具啦,包括几个女生用韩版彩色信纸写的暧暧昧昧的纸条,还有抽屉里第一次见到他时没收的半包香烟……统统扔到箱子里。
血勇少年最是不能招惹。
那天,也是这么一个时候,在这个阳台。他躲在这里抽烟。自己不知哪根筋不对,师德良心发作,不但把剩下的半包烟没收了,还把人教训了一顿。谁知道……后来竟会惹出那么多麻烦……对方是未成年人,不管杀伤力破坏力有多大,终究是被保护对象。那么,一切罪责只好由李子释这个成年人来承担。尽管他也不过刚刚走出校园。
子释苦笑。想当初自己十七岁的时候,都已经坐在著名高等学府的课堂里了。真是秀才遇到兵啊……还有那个无赖,如果不是他使出阴狠招数,事情又怎么会搞得不可收拾--同性恋,师生恋,三角恋,我靠!竟逼得聪明早慧少年天才李子释没有容身之处。
可不就是秀才遇到兵。
临走了,忽然想最后俯瞰一下这座号称花园式校园的名校。
暮色中依稀可以看见西山一抹青黛横过天际。山峦连接着紫色的晚霞。
李子释心道:"怪不得古人要讲'塞上胭脂凝夜紫'。和南方真的很不一样。"想看得再仔细些,身子便探出去了。多少天在心头翻起来又沉下去的那个念头忽然变成一只助推的手。等他意识到的时候,耳畔风声尖利,眼前是无边的灰色天幕,身体正在迅速下坠。
百千个念头刹那间闪现,李子释居然听到自己惊呼:"救命啊--"
"你不想死?"
"不想死。"
"要活着?"
"要活着。"
"不后悔?"
"不后悔。"
"万一后悔了呢?"
"万一后悔了--",李子释想一想,"便叫我活受罪罢。"
"活受罪……哈,绝妙的惩罚啊。就是这样,一言为定。"
端起茶杯喝一口,阎罗又很有诚意的道:"上天有好生之德。你连续几世都因为轻生,只活了半辈子。如今既然肯努力求活,自当成全。不过今日你自己说的话可要记牢了,若再起轻生之念,便等着活受罪吧。"
李子释应得爽快:"没问题。"心中却想:奇怪,过去的那半辈子不就是活受罪么,为什么我还是不想死呢?
"既要求生,总得给你留点求生的资本。就把这半生和那半生的智慧都给了你吧,应付一辈子,也差不多了。"
"多谢。"
送走李子释,阎罗两手支着下巴闷闷的笑。白无常看不下去了:"老大,你这样诓骗当事人,有违职业道德。"
阎罗眼一瞪,脸一板:"你还好意思说?你不是和文曲星关系不错么?怎么抽到那么变态的攻关课题?什么叫'从本体论的角度研究个体生命在极端环境中的整合与再生能力'--咱们部门是专门终结个体生命的地方好不好?做这种课题会被人笑死。"
"还有,"阎罗从桌上大堆册页中抽出一本文件夹,打开来,"看看这课题说明:不得使用神学、宗教学观点--天上那帮家伙是不是脑子进水,打算集体上吊?虽然自我否定是进步的表现,也不用颠覆得这么彻底吧?"
"要求采用个案分析研究方法--这损招是哪个龟儿子想出来的?他们手上不是阴阳镜就是幻世泉,至不济的还有顺风耳千里眼,只要把看到的东西拷贝下来转成视频,就是现成的个案案例。咱们这里什么趁手工具都没有,历来以数据分析见长……哼!到时候只怕开题报告都通不过,这森罗殿上下几十口人就等着喝西北风吧。"
眼看老大要抓狂,白无常只好把底子抖出来。
"文曲说了,最近王母迷上了身心俱虐耽美小说,挖空心思琢磨了这个课题,情愿贴私房钱,除了上头拨的经费,还有额外补贴。论文完成之后,把案例分析拿出来出个单行本,销量估计也少不了……"
"此话当真?这么说咱们部门的车有希望换一换了?"阎罗转怒为笑。过一会儿,又道:"我哪里诓骗他了?不想死,当然就得活受罪。想死死不了,一样活受罪。有什么不同?这送上门的个案案例啊,我说,你们可盯紧了。"
…… ……
引子
锦夏朝宪文帝凤栖三年秋,西戎遣使朝觐。
宪文帝赵琚靠在九龙宝座上,手里捏着礼部尚书呈上来的表文和贡品单子,抖了抖,微哂道:"稀客呀。西戎各部可是好几年没来了。听说符杨去年打垮了氐、支各族,擅自做了西戎王,拖到如今才来,架子可不小哇……哼!"
底下站着的西戎使节团首领符亦张了张口欲待解说,赵琚已经兀自接下去了:"百合干五十斤,杏仁五十斤,千秋草十筐,骆驼二十匹,雕翎十八羽……朕怎么瞧着,符杨这是打发叫花子呢!"
符亦黝黑的面庞涨得发紫,羞怒交加,忍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道:"启禀圣上,去年冬天大雪,今春又赶上风沙。只盼着入夏水草足了,有些转机,谁知道接连一个月没有下雨……实在是……圣上,西戎荒凉贫瘠,百姓谋生不易,请圣上多多体谅。"
赵琚凉凉一笑:"朕要不是体谅你们,去年叫威武将军带领我锦夏儿郎往乌干道走上那么一遭,符杨如今恐怕只剩下一缕游魂了吧。"
乌干道是西北大漠中直接扼住枚里绿洲的山谷,也是符杨与其他各部几番争夺的要冲之地。
符亦悄悄抬起袖子抹一把汗,不敢接茬。
"看看这表文写的:'皇帝陛下千秋安稳,多福多寿'……直白如小儿语,真真惨不忍睹。回去跟你们主子说说,南边各族状元都出了两个了,西戎各部自内迁以来,连正而八经的学堂都没设过,往后可别怨在这朝堂之上没有立身之处。"
符亦一张脸紫涨得又变回了黑色。可惜他肚里墨水不够,否则定能以"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侃侃相对。西戎这些年一直在温饱线上挣扎,逐水草而居,哪里有功夫理会学堂这种奢侈消费品。
想起临来时大王的嘱咐,忙行了一礼道:"圣上英明。臣王听说上京昌明繁盛,十分想亲眼见识一番,也好替西戎百姓亲耳听一听圣上的训导,不知……"
符杨想来?这一节超出预料啊。赵琚偷眼瞅瞅肃立一旁的内侍总管安宸,想讨个主意。这该死的小安子,竟是眼观鼻,鼻观心,倒似入定去了。
怎么办?对方不按剧本既定剧情往下演,眼看要冷场。罢了,自己是一号主角,想必有权力即兴发挥吧。
赵琚状似沉吟,看着手里的文书。唉,味同嚼蜡。写不出文采飞扬,来点端庄典雅也行啊。真是糟踏文字。再看看底下站着的使节团,十几条大汉又黑又壮,面目可憎,简直委屈自己一双慧眼。不禁万分想念"风月台"藕官荷官那两张粉嫩娇媚的脸,顺带又想起那身滑不留手的细皮嫩肉来。
这什么西戎王符杨,还是别来了,省得瞅着眼晕闹心。
眼珠一转,计上心来。
"言语过耳即逝,何如文字万古长存?朕便赏给符杨一些内府珍藏的典籍好了。至于京都盛景,捎幅画给你家主子看看,也是个安慰。什么时候,他把那些书都读通了,再来这銎阳城永嘉殿听朕的教诲罢。"自觉有趣,哈哈大笑起来。
底下的大臣多数觉得圣上此言大涨我锦夏上国尊严,也陪着笑起来。符亦一时拿不准怎么回话,只得讪讪的应了。
下了朝,赵琚等群臣都不见了,兴冲冲的冲安宸道:"怎么样?小安子,朕今日演得如何?"
"颇具帝王威仪,可圈可点。"
"右相说了那一大通废话,朕哪里记得住。还是你的主意高,把它们想成是戏文,好比登台演戏……果然有趣。"
"是陛下天姿高妙。"心里暗道:这个草包,竟然只有在假装演戏的时候才有点皇帝样儿。这般贱骨头托生皇家,真是天大的笑话。听右相那日的意思,朝廷竟是毫无余力顾及西戎事务,才叫皇帝装腔作势在言辞上拿捏一番,只盼着叫符杨探不出虚实,千万莫起觊觎中土之念。
"听说那符杨粗鲁野蛮,状似恶鬼。他要来了,朕岂不是得动员銎阳城的百姓都蒙上眼睛?"赵琚嘴里说着,心里却想起兵部尚书头几日非要缠着自己讲西北局势,别的不记得了,只记得他说西戎人人勇猛,这符杨更是彪悍威武,杀人如麻。这样的魔鬼,怎么敢让他进京上殿?不过这话即使是对着小安子,也到底不好意思说出来。
叹口气:"可惜了答应送给他的书和画。"
"陛下打算赏赐西戎哪些典籍画卷?"
"书嘛,让他们自己挑好了--反正内库那些蠹虫匣子没几部朕看得上眼的。"
今上口味独特,喜欢香艳风流的诗文,尤爱市井流行的轻佻艳俗之辞。自从十六岁亲政以后,再没有踏入内府藏书的"集贤阁"一步。言及经史典籍,辄呼之曰"蠹虫匣子"。这"集贤阁"在睿文帝一朝曾有个华丽蕴藉的名字,叫做"丹珠碧树楼",专用于收藏皇家字画。据说颇有些上不了台面的来历。后来改作书库,名字也换了。赵琚倒是很喜欢那个原名,可是实在不愿惹来朝里那帮老头子更多的唠叨,单在心里想想便罢。
"至于画,'宝翰堂'最近送来的一批内库仿品中不是正好有邹约的《物华天宝图》?就是它了。"
邹约曾在简文帝一朝做了三年皇家画院内教博士,留传后世的却只有这张《物华天宝图》。实际上它是由六幅立轴组成的大型挂屏,分别描绘了落虹桥码头、甘露大街、澄水环绕的皇城、白石坊及南曲街、定湖、北曲街六处景物。分开来各具章法,合起来又是一整幅通景。以皇城为中心,把京都最富丽繁华的景致再现于纸上。其中长桥流水、舟楫车辆、行人道路、宫殿屋宇……种种人间胜迹,应有尽有。
还是打显昭帝一朝立下的规矩,所有内库字画藏品一律定期重装并预留仿品。恰好一个月前"宝翰堂"送来了最新一批完工的仿作。其中就有由高手花了一年多时间临摹的《物华天宝图》。
赵琚惋惜的摇摇头:"就算是幅仿品,给了符杨,一样牛嚼牡丹,明珠投暗。这《物华天宝图》上头有好些祖宗钦题,内务府宝贝得不行,回头叫江家再给我仿一幅来。"
安宸应了。
赵琚忽地一笑:"要论物华天宝,百年前的銎阳跟如今哪里比得?别说皇城和甘露大街的气派,就是南曲街、秋波弄这些地方,天上凌霄殿,海底水晶宫,恐怕也不过如此。"说到这里,又想起一事,"小安子,今年中秋你们打算怎生布置?那些什么金山玉树百花齐放仙乐飘飘的把戏朕可看腻了。"
"前几日与万大人商量,说今年不如请陛下赐个题目,内务府只管审核方案派银子,教他们自己拿着题目生发去,没准能有些新鲜主意。"
"这主意本身就新鲜得很哪。好极,待朕琢磨琢磨……又要劳神费心了啊……"
安宸忙道:"已经和'风月台'的罗老板打好招呼了,说今儿晚上陛下驾临。"
赵琚一本正经的点点头:"为君之道,正该上顺天意,下察民情,勤勉尽责,不可荒疏……"
凤栖三年初冬,西戎使节团带着锦夏皇帝赏赐的大量夏文典籍和描绘京都胜景的《物华天宝图》离开銎阳,在大雪封道之前回到枚里。
符杨在大帐里听符亦回禀此行详情,听到赵琚如何羞辱西戎使节,眼中精光迸射:"这夏朝皇帝说话恁的刻薄,生得如何模样?"
"不过二十出头年纪,样子秀气得很,就是一张脸白里透着青,倒像是……被酒色掏空了身子。"
"哼!怪不得这些年总听往来夏人说皇帝昏庸荒唐。如此看来,这皇帝多半空有一张利嘴罢了。让他占点口舌便宜,又有何妨?他皇宫里的兵士,可比得上我西戎儿郎?"
符亦道:"徒有其表而已。我们在銎阳也曾几次偶遇禁卫军巡视,懒散松懈,不堪一击。不过,听说皇帝身边另有高手。"
"两军对垒,高手顶个屁用!"
正要往下说,侍卫进来禀报,锦妃求见。符亦退下去了,一名端丽柔美的女子走进来,向符杨行礼:"见过大王。"
"阿芳,你来得正好,符亦带回不少中土物事,你挑喜欢的拿去。"
锦妃顾知芳本是锦夏流放西疆的罪臣之女,被西戎一个小部落掳来送给了符杨。她人长得美,虽说流落他乡,毕竟诗礼之家出身,那股子端庄书卷气西戎本族女子无论如何是学不来的。符杨这几年本就有心学习中土礼仪典制,对这个异族妃子着实宠爱。
"大王厚爱,还是请其他几位姐妹先挑吧。阿芳只想求大王一件事。"
"说来听听。"
"我听跟着出使的小厘说,这次带回来不少夏文书籍,还有一幅画,能不能让我看看……"
符杨哈哈一笑:"原来你是瞧上这些东西了。本来打算让莫先生帮着收拾,他也不见得有功夫,干脆劳烦爱妃吧。"
顾知芳露出一个微笑,深深敛衽。回到自己帐中,立刻就叫人去搬使节团带回来的书籍画卷。叮嘱一番,终究不放心,干脆亲自跟去指挥。
十几个大箱子搬回来,整齐排好,先把匣子里的画抽了出来。
缓缓展开--映入眼帘的是重銮耸翠,飞阁流丹,江山胜景,故国家园。
这画上,差不多每一处地方都有自己幼年足迹。十几年了,梦见过多少回的景象忽地鲜亮亮摆在眼前,顿时泪湿襟袖。
忍不住拿起笔,又踌躇了。題点什么好呢?在砚台里蘸了蘸,往最后一幅空着的诗堂处落墨。一首《永遇乐》未完,五岁的儿子符生一头撞进来,满头大汗浑身污泥不说,脸上好几处青紫。只好放下笔,收拾心情,板起面孔:"长生,又野到哪里去了?"
符生得意的咧着嘴:"娘,今天我把符留揍得哇哇叫唤--就算符定偷偷使绊子暗算,我也没吃亏。嘿嘿……"
符留是丽妃的孩子,比符生小半岁。符定是王爷正妃所出,比符生大三岁。因为符生有一半夏人血统,明里暗里总要受点欺负。
有心斥责他几句,又觉得如此境遇下悍勇一点未必不好。只道:"去找银珠把衣裳换了,洗个脸再来。"
打发走儿子,把词句填完。不一会符生再进来,看见案上的画,缠着母亲问这问那,母子俩慢说细讲了个多时辰。
晚间符杨来了,瞅见《物华天宝图》,走过去看了一眼,立时震住。
那画上楼台林立,百肆杂陈,车水马龙,花月春风。里头不知多少温柔富贵,华茂风流。
呆看了半天,问顾知芳:"这画的当真就是銎阳城?"
"确是銎阳城。"
第二天,符杨把画挂在自己帐中,召齐手下,挥着手道:"你们看着!这里就是銎阳城。像这样的城池,锦夏朝有几十几百座。上天如此不公,为何夏人住着高楼广厦,我西戎子民要四处飘流?为何夏人穿着绫罗绸缎,我西戎子民要挨冻受饿?为何夏人享用山珍海味,我西戎子民要与狼群抢夺食物?……"
手下人一个个眼红耳热摩拳擦掌出去,符杨满意的坐下,让侍卫去请莫先生。
等人进来,起身相迎:"先生。请先生看看使节团带回来的画。这个……锦妃在上边写了几句诗……烦先生给本王解说解说。"难得符杨这威猛大汉居然露出一丝忸怩来。
莫思予过去一看,题的是首《永遇乐》:
天府落虹,人间甘露,归梦长驻。
碧水熔金,朱栏溅玉,风物知几许?
绮罗形影,丝竹烟雾,南北酒诗处处。
曾记取,提灯挈侣,匀妆罢盈盈去。
繁华锦绣,都来眼底,惹起清愁无数。
旧日春衫,今宵薄酒,纸上寻乡路。
红颜易老,青萍弱质,消得几番风雨?
惊回首,垂髫稚子,咿呀笑语。
莫思予逐句解释了一遍,少不得对着画面说说落虹桥、甘露街、秋波弄这些地方来历。一席话了,叹道:"王妃此词,只觉思乡之情,并无戎夏之念。虽有身世之伤,未见故国之恨。写得很是端正。"
"原来是想家了。这么些年不能回去,也难怪她。"
莫思予心想:大王虽然只是粗通夏文,脑子却极灵光,这些词句未必就看不懂。王妃胸中很有些才情,这首词却写得浅近明白,只怕也是有意为之。不过,意思虽然明白,那言外的东西可难说。"碧水熔金,朱栏溅玉",皆非吉语,"红颜易老,青萍弱质",更是不祥。而且韵律冷硬刚强,缺了绵延味道……有怨气。这些就不必向大王解释了。
当晚,符杨携着顾知芳的手,指着眼前画面豪情万丈:"阿芳,你放心。有生之年,我定教你回到故里。"眼神停在画中央永嘉殿顶金色琉璃瓦上,"让你风风光光住到这皇宫里去,你说好不好?你们夏人有个词叫什么来着?'衣锦还乡'?我用得可对?"
顾知芳浑身冰凉,手心直冒冷汗。身边这个人,果然英雄盖世,可是……我心中为什么这样恐慌?
抽出手,正身下拜:"阿芳蒲柳之姿,怎当大王如此情意?"
凤栖十一年春末,符杨发动戎夏之战。第二年,破冷月关,西戎铁蹄长驱直入,踏上中土大地。
这一年,锦妃病逝。
凤栖十三年,西戎士兵攻入銎阳,大王子符定为前锋率先打进皇宫,特意寻到内府书库,一把火烧了"集贤阁",阁中锦夏历代收藏的典籍十万余卷全部化为灰烬。
宪文帝仓惶南逃,直奔蜀州。在雍蜀交界处最险要的仙阆关,禁卫军用了不知多少火药,毁崖断路,生生截断蜀道,弄出一座人造屏障,和两侧险峰相连。只是,如此一来,挡住了追兵,也断了几百万南逃百姓的生路。
这一年秋天,赵琚改元天佑,把益郡定为西京,朝廷正式落户蜀州,史称"西锦"。
兵部整合从京城带出来的禁卫军、京畿防卫部队以及楚州勤王部队,又在当地大肆征兵,居然也张罗出百万之众,在由楚州入蜀的路上--此时已是唯一一条入蜀通道--设立重重关卡,守得滴水不漏。
西戎军队经过短暂的修整,转而攻打东南地区。
锦夏朝差不多过了二百余年安逸日子,士民上下早已不识干戈。西戎兵锋所至,山河破碎,血肉横飞,直如人间地狱。
天佑三年夏初,符定带着符生,率两万西戎军队,兵临越州重镇彤城。
第〇〇一章 历死求生
李子释后背一阵剧痛,不由自主想蜷起身子,却感到自己被什么东西压住了,滚烫滚烫。"啊!"惨叫一声,拼命翻个身,压在后背的东西"轰"的落到一旁。
睁开眼,浓烟弥漫,四处红光,竟是身处火海之中。后脑勺一阵阵抽痛,还不太清醒,摇晃着爬起来,刚要迈步,又被绊倒。原来是刚刚压住自己的东西--一根一头烧断了的梁柱。这才发现身上衣服也窜起了火苗,打个滚扑灭,趴在地上,运足目力,辨认方向。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就在身边不远处,一个人已经烧成了火球。他身后就是书架,正着得噼里啪啦,整整一面直立的火墙,似乎马上就要迎面压倒。
李子释吓呆了。
一条火舌呼啦卷来,本能的偏头躲过,眼睛被燎得生疼,泪水哗哗流下。脑子里有个声音撕心裂肺的喊:"那是你的父亲!你的父亲!"
"爹爹……"
忽然听到一声咳嗽。踉踉跄跄走出几步,看见两个孩子被绑在另一边的柱子上。女孩子垂着头,已经熏得晕了过去。男孩子呛得满脸通红,使劲忍着,浑身都是视死如归的神气。
"弟弟和妹妹……"
子释一下子清醒过来,端起地上的大笔洗,往两个孩子身上浇去。又留了点水浇在自己头上,松了手,笔洗"当啷"一声摔成碎片。捡起最锋利的碎磁,割断绳子,冲男孩吆喝一声:"小全,走!"抱起女孩子就往外冲。到了门口,听后边没有动静,回头看看,李全还呆呆站在原地,两眼空洞,望着熊熊燃烧的父亲尸首。
把妹妹李还放在门外,两步跑回屋里,一个耳光扇过去,大吼:"我这个亲生儿子还没打算陪葬呢,你一个收养的在这瞎折腾什么?留着这条命去找你自己的老子!走!"李全回过神来,牵了大哥衣袖,跟着往外跑。
兄妹三人刚冲出廊子,就听身后"轰隆"巨响,"四当斋"一楼南侧梁柱完全倒塌,二楼都是藏书,顷刻间烈焰弥天,眼看火势就要蔓延到四周。
子释把李还背到背上,腾出手拉着李全,一路磕磕绊绊往外跑。穿过厅堂,一群女人脖子挂着白绫悬在房梁上,已经断气多时了。
"那是母亲,那是小姨娘,那是翠翘姐姐,那是红玉姐姐……"一个又一个温暖的名字在脑中回旋。子释背着妹妹,拉着弟弟,死命往前奔,眼泪飞啊飞啊,留在身后。
街上一片喧嚣混乱,人们四散奔逃。
有人高声叫嚷:"黑蛮子进城了,林将军死了,李阁老自焚了,大伙儿跟他们拼命啊!"
又有人喊:"拼什么命,逃命吧!南门还能出去,快!"
一口气奔出两条街,背上火辣辣的疼,两腿打颤,半步也迈不动了。好在李还已经醒来,可以自己走。子释撑着腰大口喘气,觉得心好像要一块一块从嗓子眼里跳出来,后背已经疼得不是自己的了。
好半天,直起身子,望望自家方向:烟尘滚滚,火光冲天。恍惚中觉得是在做梦,然而身上那些实质性的疼痛又如此真切。旁边有个水槽,照了照,居然还是那张脸,只不过似乎稚嫩些。想起来了,这个身体刚满了十六岁。我的名字应该叫李免,字子释。
还是李子释。
定了定神。既然身在此处,那么此间就是现实,彼邦才是梦境。
是谁和我说"活受罪"来着?果然活受罪。
--哼,既然还活着,受罪也无妨。
子释笑起来。
李还看着他,有点害怕,轻轻叫道:"大哥……"
"小还走得动么?"
"走得动。"
"好,我们到南门去。"
"大哥,爹和娘……在哪里?"李还一直晕迷,没见到父亲变成火球,母亲白绫悬梁的惨状。
子释停住脚步,张开双臂,把李全和李还搂到身前,喃喃道:"以后……就只有我们三个了。"
这两个孩子和自己,关系隔了一层又一层,偏偏血脉相连。他记得,这个身体,曾经看护了一双弟妹十年。那种打断骨头连着筋的感情,让子释不假思索,心酸心疼,心甘情愿。
人群往来隳突,两个孩子来不及回应大哥的话,惊惶张望。子释把李还打量一番,伸手拔下她头上玉环,鬓边绒花,又去摘耳珰和项圈,动作飞快。一面冲李全道:"外衣脱下来给妹妹换上。"李全还愣着,李还已经明白了:"大哥是要把我扮成男孩子么?"
"小还真聪明。"
女孩露出兴奋神色。自己动手麻利的脱下一身绣花罗裙,把李全递过来的外衣套上。这衣裳经过烟熏火燎,早已不复原来的光鲜模样。李全和她是双胞胎,个子还没长开,身量差不多,穿着倒正好。
子释看看那些玉环耳珰项圈,颇值点钱,没准有用,先塞到怀里。手上沾了尘土,把李还一张玉雪样的小脸抹得灰不溜秋,又把她发辫解开挽了两个童子髻。
李全瞅着妹妹的怪模样,忍不住笑了一下。李还低头看看身上,又摸摸头发,自己也笑了。子释暗叹:到底是孩子。一手一个,牵着继续往前跑。
跑不多远,忽觉身后地动山摇。先是一阵惨呼厉号,很快被雷鸣战鼓一般密集的马蹄声掩盖。人群汹涌而来,人人面上惊惧交加。
"快逃啊!黑蛮子要屠城--"
屠城!
远处一条黑线迅速向这边移动,中间夹杂着闪亮的银光。黑线银光所过之处,一蓬蓬血雾冲天而起,人群立刻变得稀疏。西戎骑兵手持长刀,专挑脖子下手,往往人头滚落,身体还要奔出好几步,才扑倒在地。
汹涌的人流猛然停滞,充塞天地的号叫忽地静默。成千上万双眼睛和耳朵瞬间失明失聪,拒绝面对眼前惨象。
子释觉得自己正在看战争片灾难片,不小心按下了暂停键。然而下一刻,所有人都反应过来,惊声尖叫,疯狂奔逃。那黑线银光飞快的迫近,马蹄声仿佛直接踩踏在心上。可是自己却并没有启动播放键。
"这是真的,是真的……"子释拉起李全李还,借着人群的冲撞趴倒在路边,将他二人压在身下,一遍遍叮嘱:"闭上眼睛,不要动,不要出声……无论发生什么,没有大哥的命令,不许动,不许出声……"两个孩子不知是吓傻了还是知道情况严重,乖乖的趴着。
有人从自己兄妹三人身上踩过去,子释吸一口气,努力承受那额外的重量,几乎听见肋骨根根断裂的声音。又有人倒在自己身上,后背一片温热濡湿,刺鼻的血腥气告诉他,是一具刚刚被屠杀的尸体。
意识渐渐模糊。身下没有动静,两个孩子只怕是昏过去了。也好,就在这死尸堆里歇会吧。子释心头一松,陷入黑暗之中。
符生勒住战马,在城门前停下。十七岁的他已经差不多和哥哥符定一般高了。与符定的魁梧威猛不同,大概因为母亲的遗传,符生身材匀称挺拔,五官俊秀,肤色也比一般西戎男儿白得多,号称西戎第一美男子。
此刻他跨在马上,腰杆挺得标枪一般,紫色披风,玄色战甲,背负长弓,手提银枪,真是说不出的雄姿英发,飒爽矫健。
符定瞅了他两眼,心中嫉恨,大吼一声"杀!"策马加入屠城的队伍中,和手下一块儿杀人泄愤去了。
对于大哥屠城的决定,符生并不赞同。但是似乎也没必要反对。所以他就在城外等着。父王的意思,是要自己跟着大哥历练一番。本来兄弟二人自小不对盘,年纪大一点后,彼此都很有默契的避免直接交锋。这一回因为想看看母亲生前提及的许多地方,也就点了头。不料符定竟也毫不留难,痛快的应了。
西戎十万铁骑兵分五路攻打东南,给大王子符定的是最富庶繁华的一条线。一路烧杀抢劫□掳掠,几乎没遇到什么像样的抵抗。弄得符生简直为母系同胞感到丢脸。直到进入越州境内,气氛渐渐不同。还是战无不胜攻无不克,还是一样孱弱的身体,笨拙的招式,然而对方表现出来的精神状态却叫人眼前一亮。连下几城,不断有人以命相搏,以身相殉,无论男女老幼。
符生记得母亲以前教过的文章和讲过的故事里说到过这个东西,叫做"气节"。
越州自古盛产美女和才子,除此之外,更多出忠义之士。每朝每代,金銮殿里死谏的,兵荒马乱中死守的,比比皆是。就连殉节的寡妇,都比别的地方要多。杀身成仁,舍生取义,乃是民风。
所以大哥自从进了越州,一直打得很窝火。对手羸弱不堪,却好似抓不住的苍蝇,踩不死的蟑螂。哪怕最后拍死了,也好比叮了你的蚊子,在手心留下它的尸体和一抹你自己的血,擦也擦不掉,看着直恶心。
这彤城就打得更郁闷了。
守备林蕃没什么名气,却有一股踏实死拼的干劲,始终不肯出城应战,天天带着士兵百姓加固城墙。浪费了无数箭羽之后,符定总算听从自己的劝告,从之前打下的渑城调来夏人军中的云梯、冲车,以弓箭手掩护,组织攻城。
西戎士兵不太擅长这种作战方式,好在他们人人身手矫健,运动神经发达,单兵作战能力很强。只要翻进去几个,开了城门,骑兵突进,便再没有什么能抵挡了。
这一攻,就攻了五天,破了整个西戎入夏以来的纪录。要知道,当年都城銎阳也不过两天就下来了。
城上夏军士兵越来越少,到后来竟几乎都是普通百姓,抄着各式各样的家伙和爬上城头的西戎士兵搏斗。据攻上去又被迫撤下来的一个小头目汇报,在上边组织抵抗的,除了守备林蕃,还有一个重要人物,是个文士,却连林蕃都听他的,夏人都管他叫李阁老。
第三天的时候,符生微微眯了眼,眺望城头,看见一个穿着青衫的身影站在旗杆下,衣裳迎风飘举,单薄得很,姿态却稳如磐石,岿然不动。
那应该就是守城的文士李阁老吧?以自己的箭法,若是不留余力,没准差不多。不过,有什么必要呢?这彤城迟早会打下来,何必在大哥面前泄了底。
这时,就听符定恶狠狠的对手下几名百户翼道:"传我命令,一旦城破,立即屠城,给我杀尽这些不怕死的南人!看你的脖子硬还是我的刀硬!"
符定自从那年出于某种针对自己的阴暗心理烧了"集贤阁",被父王一通好训,野性已经收敛了不少。这还是南下以来第一次发出屠城令。看来真是打得太郁闷了。
正漫无边际的想着这些闲事,一小队人马从城门出来,走到面前行礼:"大王子说,在太守府里等二王子庆功。"
"那什么李阁老抓到没有?"符生颇想见识一下这般有胆略有气节的读书人。
"回二王子,说是自焚了。听前往李府的弟兄说,房子全烧没了,里头的人都烧成了焦炭。"
"怎知是自焚?"
"抓到了几个下人。据他们交待,这姓李的眼看守不住了,回去命令家中女人都上了吊,自己带着儿子女儿烧着了最喜欢的藏书楼。"
"这样……走吧。"符生跟着领路的士兵进了城。
半夜。
子释轻轻摇醒李全李还。
先把李还的脸扳过来,直视着她的眼睛:"小还,记着,这是在做梦。大哥带你出去,等咱们出了城,梦就醒了。"李还茫然的点点头。又转过脸去看李全,男孩表情坚毅:"大哥,我知道,这不是梦。我不怕。"
子释无言的拍拍他肩膀。想起白天那一巴掌,不知道他心里记得多少,轻声道:"对不起。那时候,大哥不该打你。"
李全抱着子释的胳膊:"大哥……大哥……"泪珠在眼眶里打转,唤了两声,什么话也不说。
子释叹气。孩子太懂事,让做家长的心疼。
"大哥先上去,放桶下来,让妹妹上去,你断后。"
"好。"
挪开身前两具尸体,踩上井壁用于攀爬的小坑。鞋子湿漉漉的打滑,爬得很费力。这本是一口枯井,浸湿鞋子的不是水,而是血。
子释为自己的先见之明感到深深庆幸。白天清醒过来后,马上拖着弟妹寻到这口路边枯井,躲在井底不出声。第一轮屠杀结束,西戎军队开始大肆洗劫,挨家挨户搜罗金银细软,把藏匿在夹壁中、地窖中、水缸中、草垛中的人和财物几乎都寻了出来,又是一片刀光血影,哭喊惨叫。
子释撕下衣襟上的破布片,塞住两个孩子的耳朵,搂着他们静静坐在井底。
即使是那一世跳楼自杀的时候,也没有感到死亡这样迫近。一瞬间无意识的冲动和清醒着慢慢等待判决,竟是如此天壤之别。在生死攸关时刻,哪里有功夫考虑要不要活着?只顾着拼命挣扎求生啊。原来这才是人的本能。
耳边回荡着一声声濒死的呼喊,子释心中无限凄凉。
洗劫之后,安静了一阵。正想着要不要上去探看探看,就听有人在头顶附近走动说话,叽哩咕噜不知说什么。原来西戎士兵又来了。
忽然传来夏人的声音:"大爷饶命啊,饶命啊,小人不想死啊--啊!"戛然而止。一个西戎兵用字正腔圆的夏语说道:"装死?这下不用装了。穷鬼,就这点值钱东西……"片刻工夫,两具尸首从井口扔了下来,"啪!啪!"打着了井壁,几乎直接压在子释身上。
头上刚出现动静的时候,子释就捂住了李全和李还的嘴。现在更是将他二人脑袋死命压在自己怀里。几个西戎兵骂骂咧咧的走远,大概是搜罗其他死人身上的钱财去了。子释颓然靠在井壁上,浑身冷汗。
直到入夜,总算没有再出现别的状况。
子释攀着井沿爬出来,搬开附近的死人,找到弃置一旁的吊桶,绑在打水的轱辘上。试了试绳子的结实程度,这才缓缓往下放。枯井多日不用,轱辘转动不畅,"吱呀--吱呀--",声音在夜色中格外尖利,传出老远。子释的心跟着一跳一跳,竖起两只耳朵仔细听周围的动静。
好容易把李还和李全拉上来,几乎脱力。顾不上歇口气,辨清了方向,继续往南门奔去。一路跌跌撞撞,不停有东西绊脚,或是断臂残肢,或是离项的人头。四周黑影幢幢,阴风惨惨。月光下处处尸体堆叠,血肉狼藉。天上明月似乎也不忍见这惨绝人寰的景象,不一会儿,悄悄躲到云里去了。
西戎军队除了中级以上将领聚集在太守府和二位王子庆功,其他士兵都在北门外的驻地喝酒狂欢。隐隐传来的喧闹和火光更衬得南城一片死寂。子释兄妹三人在尸山血海中艰难行进。偶尔也有和他们一样的幸存者从某个角落爬出来,沉默着彼此望一眼,各自继续自己的道路。
临出城,子释从几具死相不那么难看的尸体身上剥下几件衣裳。居然还找到一些火石匕首干粮之类,毫不客气据为己有。
平明时分,到了南门外的积翠山下。涵江水穿城而过,绕过山脚,斜斜往北流入练江。城中江水早已被鲜血染得通红,流到这里,水势宽广,终于稀释成透明的粉红色。
子释已经顾不得这许多,带着弟妹在江边冲洗一身血迹污秽。外衣没法再上身,任由它顺水而去。里衣在水中泡泡搓搓,拧干了,带着。把死人堆里顺手牵羊剥来的衣裳套上。拿起匕首割下李全李还身上过长的袖子和下摆,正好打两个包袱。
一通收拾,虽然血污无法全部冲洗干净,总算比较像人了,不再是刚从地狱修罗场出来时的狰狞模样。后背因为被烧着的梁柱砸过并且灼伤,疼得麻木了很久。这会儿水一冲,神经末梢根根复苏,皮肉突突乱蹦乱跳,心里没着没落的。子释安慰自己:这是活着的证据,忍着吧。
"咱们上山待两天。"
"为什么?"李全问。
一夜惊魂,这孩子不仅支撑下来了,还能如此镇定,大将之才。
"西戎军队很快要进攻下一个城市,多半是南边的缭城或者东边的信安县。不管去哪里,都得走南门这条大道。咱们不多远就会被他们追上,不如等他们离开,再慢慢上路。"
"他们不会上山么?"
"不会的。"子释笃定的回答,"他们喜欢骑马,不喜欢爬山。"
一个小脑袋撞到自己胳膊上。低头看时,却是李还迷迷登登在打瞌睡。
咬咬牙蹲下身,把妹妹背到背上,长吸一口气,站起来。心想:背上这个,是员褔将。
手里提着包袱,叫李全跟在身后,往积翠山深处走去。这山也算是彤城小小名胜,每年踏青赏秋,总要来两趟,熟得很。半山腰有一处隐秘的洞穴,与旧日少年朋友嬉游时无意中发现的,正好可以藏身。
第〇〇二章 相煎何急
符生坐在符定身边,酒到杯干。
符定道:"二弟,符亦送了消息来,说夏人威武军几万兵马正边打边往南撤,我打算迎上去截了他们退路。和符亦前后夹击,定叫他们死无葬身之地。"
这主动出战,前后夹击,本是路上符生用过的招数。
"长进很快嘛。肯用脑子了。" 符生心里暗笑,面上却依足礼数:"但凭大哥做主。"
"父王曾说,彤城是江南重镇,叫咱们打下来就不要丢。你是愿意跟我去截击呢,还是在这里留守?"
符生看符定的表情,分明不想自己跟去抢功劳,道:"我在这里留守好了。静候大哥佳音。"
"给你三千人马,够么?"
"足矣。"
"我估计有个三四天就回来了,到时候让符亦在这儿守着,你还跟我南下吧。"
"谢谢大哥。"
兄弟俩不再说话,端起杯子喝酒。
庆功宴上酒肉菜肴都是太守府和几家富户的库存。彤城地方富饶,哪怕守它一两个月,物资都不见得受窘,可惜军事力量实在太弱。
西戎军队从来没有携带粮草一说,就地补给,打到哪抢到哪。自从南下以来,可是开了荤了,金银珠宝,美女娇娃,简直抢不过来。官兵上下,大呼过瘾。不过,论杀人抢劫,哪一次也没有像在彤城这样痛快过。
其中也有不和谐音符。
彤城太守王元执是名宿儒,只因年纪大了,上不得城头,就在下边组织百姓,搞后勤工作。敌人破城之时,老头子穿戴好官服,在堂上肃然端坐。他家眷并不在此,一干下属忠仆尽皆自愿留下,整整齐齐立在两旁。
冲进太守府的百户翼符敖见此情景,一愣,心头说不出的诡异。忽然怒不可遏,提刀就把王元执砍成两段。士兵们见头领动手,纷纷操刀,如切菜砍瓜,顿时满地狼藉。从头至尾,对方竟没有发出一声惨叫呻吟。若不是看见鲜血喷涌,骨肉支离,符敖会以为自己等人不过剁碎了一屋子木偶泥塑。
太诡异,太可怕了。
这场仗,实在是南下以来,杀人杀得最痛快,也最痛苦的一次。符敖心里别扭得要命,只好领着手下疯狂的找人来杀。
符生到达的时候,正看见符敖指挥一帮士兵清洗大堂。
"怎么搞成这样?"符生问。
符敖好学上进,一般将领会几句夏语就满足了,他还想学文字,私下里偶尔向符生请教。两人算是有点交情。
"见过二王子。咳,这事真他妈晦气!"符敖气哼哼的把经过说了,"二王子你说,这些南人是不是脑子有病?"
符生笑笑。瞥见大哥远远过来了,不再搭腔,径直迎过去。心中暗想:"銎阳城里自皇帝到百官,倘若有半分这样的骨气……不过,有骨气又怎么样?死得更惨罢了。"之前有个李阁老,这会儿又听说了王太守,如此手下败将刀下亡魂,让你一想起来心里就硌得慌。夏人,真是奇怪的种族。
酒过三巡,将领们渐渐放开了。一些人上来给两位王子敬酒。符生面带微笑,来者不拒。
刚开始的时候,许多人颇不看好漂亮的二王子。几场仗打下来,才发现他年纪虽轻,却是一身真本事,下手果断狠厉。最难得那份镇定功夫,多少老兵都未必比得上。与大王子杀气迫人的威猛不同,此刻他十分平易近人,敬酒的却不敢随便造次。
又喝了两轮,自然胡闹起来。大厅里伺候的,都是城中掳来的年轻女子。这些劫后余生的女人,早已经过几番蹂躏。此时或战战兢兢,或麻木茫然,任人肆虐。
符定搂了两个相貌最好的,摇摇晃晃往后堂走去。没两步,又停下来,挂在两个女人身上,回头笑道:"二弟,别亏待自己。江南女子,滋味大是不同……"
"大哥尽兴就好。"
符定哈哈笑着进去了。
忽然一声尖叫,厅中一个年纪极小的女孩子,看去不过十一二岁,被两个十户长钳着,已经撕下了半片裙子,正花容惨淡死命挣扎。
符生勾勾手指。两个十户长虽然喝得醉醺醺,还知道放手,推一把女孩儿:"去吧,好好伺候二王子。"
教她在自己身边坐下,放下杯子:"给我倒酒。"
女孩子直打哆嗦,一边倒一边洒,半天也没能斟满。
"没用的东西。"反手一刀,女孩儿悄无声息的倒在地上,立时气绝。
"扫兴。"符生自斟自饮了两杯,醉眼蒙眬,趴在案上。
子释寻到半山腰的山洞,安顿好弟妹,又出来检视一番,遮掩了踩过的明显痕迹。再回到洞里,无论如何也支撑不下去了,直接倒地昏睡过去。
醒来时,胳膊一时没有知觉。原来两个小脑袋枕在上头呢。看着两个孩子香甜的睡脸,触手可及,过去一天的经历倒带般在眼前重现。
"以为是个梦……到底是真的。或者……只是我还没有醒?"子释不喜欢这种失控的感觉,干脆闭上眼,认真审问起自己的记忆来。
他还隐约记得西山的晚霞,记得从高空下坠时灰色的天空,以及一些更加遥远的前因后果恩怨纠葛。然而浮现脑海的尽是杂乱无章的片段,似乎很多要紧的东西早已遗失。强迫自己往回想,这回连画面也模糊起来,只知道它们存在过,却忘了是在什么地方,什么时间,以什么状态存在过。单剩下无数零碎的细节四散逃逸,告诉他曾经在另一个世界有过一个凄迷繁复的梦。
他心里并不觉得可惜,隐隐还有些痛快和兴奋--无以为继,正好推翻重来。
浑身都疼--想起自己一天一夜的奔逃,眼下这条命,可真是来之不易啊。受了多少活罪,才挣得了这个活受罪的机会!背上疼得厉害,也不知趴着睡了多久,肋骨被地面咯得好像散了架。侧头看看,外边光线暗淡,大概已是黄昏。
梦境?现实?何必再问。
庄生梦蝶,蝶梦庄生。左右不过这一只蝴蝶,这一个庄生。是蝴蝶的时候,过蝴蝶的日子。是庄生的时候,便过庄生的日子罢了。
心下豁然开朗。于是另一些细节在脑子里涌现出来,渐渐清晰。
父亲--到底有点不自然--致仕居家的前翰林大学士李彦成,人称李阁老,连日协助林将军守城。自己--错了,是长子李免,一直跟在后面。虽然只是做些上传下达的工作,未曾亲手杀敌,但城上城下,刀箭无眼,生死只在旦夕之间。凭着满腔凛然之气,居然不觉害怕。
家中男仆全部上了城头,粮钱财帛统统拿出来充了公。眼看事不可为,李彦成道:"我李氏门下断不可为夷狄所辱。"叮嘱妻妾几句,带着三个儿女进了藏书楼"四当斋",准备点火。
因为怕李全李还年纪太小,受不了要乱跑,李彦成拿绳子将两个孩子绑在柱子上。李全瞪着父亲,李还吓得大哭。李彦成着了魔一般,一边打结一边道:"孩子,你们虽然不是李氏子孙,也只能跟着一起走了。你们的父亲若是赶上今日情形,一定也是如此这般……启明,对不起,你的骨肉,我保不住了……"
弟妹身世,李免隐约猜到一点,此刻才听父亲明确提及,却已经要同赴黄泉。
后来的事情,子释想,就有我参与了。那些属于李免的记忆,和后来属于李子释的记忆,其清晰真切程度,竟然没有差别。过得一会儿,二者渐渐连成一片,再也分不清楚了。子释以为自己会恐慌,心里偏偏冷静得很。
"我那时候,居然没有冲上去阻止他。我怎么就会觉得很应该呢?我怎么就……"
想着心事,没注意到两个孩子已经醒了。李全和李还互相看看,发现大哥闭着眼睛,一动不动的趴着,不约而同,哇哇大哭。
子释一骨碌爬起来,搂住他们:"怎么了?小全,小还,哭什么呢?"
"大哥……你不要死……不要死……"
"大哥没有死,大哥在这里呢。"轻轻拍着两个孩子,子释坐在地上,怔怔的掉眼泪。
两个孩子越哭越厉害。这么长时间来不及回味的惊吓、恐慌、害怕……,终于回头反扑,李全和李还一声声唤着爹娘,在大哥怀里哭得差点背过气去。
兄妹三人抱头痛哭。
前世今生两辈子的痛,身体心灵双重的痛,来得过于猛烈过于急促,让子释曾在短期内陷入麻木,忘了反应,这一刻却全面苏醒。
已经舍弃的世界并不值得追思。曾经的不甘也并非因为眷恋。眼前面临的又是什么呢?我还活着。只不过,我的爹娘,我的亲人,我的同胞,我的故乡,我的国家……都没有了……
子释在心里说:这个世界一无所有的是李免,那不是你。可是,为什么,泪水流啊流啊,怎么也流不尽呢?
哭了一会儿,觉得一个自己在旁边静静看着,轻轻摇头叹气,而另一个自己正涕泗滂沱,捶胸顿足,满腔怨恨,充塞天地。终于,李子释上前将李免拥住,渐渐融为一体--此时此刻,今生今世,只得你我彼此支持,就让我们一起好好活下去吧。
收干眼泪,记得洞外不远有一处山泉,站起身:"小全小还在这里等着,大哥去弄点水来。咱们准备吃晚饭。"
符生送走符定,带着一小队人马在城中巡视。
昨日进城时天色已晚,直接去了太守府,没来及细看。这会儿看清楚了,处处死尸堆叠,散落着残肢断臂人头。路上一大滩一大滩紫黑色的血迹,马蹄踏上去,才发现是凝固的血泊,一踩一个坑。
今晚还是继续在城外驻扎好了。
早知道要留守,就该阻止符定屠城的愚蠢命令。弄出这么多死人,搞得这么零碎,这么难看,可比收拾活人麻烦多了。传令下去,先把北城清理出来。尸体堆在几处空旷地方,到各处库房找找火药油脂之类,码几个大柴垛,准备焚烧。
继续巡视。
脚下没法看,干脆不低头。一条街一条街信马由缰的溜达,参观参观房舍屋宇,阶栏花木。
彤城建筑以黑白二色为主,白墙青瓦,斗拱飞檐。屋角尖尖细细卷曲向上,勾出一道道游丝流云,又用青瓦片在屋脊嵌了各种镂空花草图案。原本最朴素的颜色搭配,生生纠缠出一番华丽妩媚来。富贵人家则以朱碧二色点缀,拿金粉描边,在细节处下足了功夫,为的是豪华而不失格调。
家家户户杨柳成荫,花木相扶。高低错落,位置颜色都讲究得很。月季、栀子、山茶、凤仙、美人蕉……全部开得嚣张灿烂。尽管不少被踩踏压折,萎顿在地,还在枝头绽放的,却照样昂首挺胸,夺目逼人。
符生不知道那些门窗雕镂的名目,也叫不出这些美丽植物的名字。只是突然觉得惆怅。
多么美丽的地方。甚至比画中仙境銎阳还要迷人。他想起伴随自己长大的沙漠、残阳、冷月、帐篷……当然很美,可是,永远也无法叫人沉醉。
怎么可能像这儿,哪怕尸横遍地,血流成河,都让你忍不住流连忘返。
这些夏人,总喜欢把心思花在这样没用的地方(当然,确实很美)。又不禁好奇:什么样的人,才会花那么多心思,把居住的地方打扮得如此妖娆?一时间又疑惑起来:之前在城头奋不顾身以命相搏的,真的就是同一批人么?
不管是不是,都已经成了满城死尸。
看看天色,太阳马上要下山。符生返回北门。沿途看见好几处尸体堆成的小山。一个十户长过来汇报说找到了不少散火药和菜籽油。符生点点头:"今儿就算了。寻几个稳妥点的地方放着,明天再烧吧。"
出了城,回头望望,夕阳中的彤城染上了金色霞光,有些晃眼。细节处看不清楚了,只剩下一片一片纤巧秀丽的剪影,渐渐模糊。
半夜,符生猛然惊醒。自己那匹坐骑"越影"正在帐外不安的低低咆哮。
"来人!"
卫兵进来了。
"值夜的人手增加一倍,,把范围扩大两里。"
卫兵出去传令。符生睡意全消,干脆出了帐篷,准备在营地里走一圈。脚下的大地突然开始震动,隐约有呼喊声传来。几个斥候飞马狂奔:"二王子!是夏人,夏人!好多--"
夜袭!怎么可能?大地的震动越来越强烈,喊杀声越来越清晰。竟是这般大张旗鼓毫不掩饰的夜袭!
片刻的混沌之后,符生翻身上马:"吹号鸣笛!"
三千人马很快结集起来。连续大捷,打得夏人没有还手之力,不可否认,西戎军队有些得意忘形了。好在这些士兵沙场征战惯了,虽然意外,并不慌乱。
"二王子,怎么办?"奉命留下来协助符生的百户翼单祁焦急的道:"看样子,对方人马远远超过咱们,不如趁他们尚未合围冲出去……"
"来不及了。"符生冷冷道。
放眼望去,火把连成的巨龙已经形成一个大包围圈,只怕不下几万人。
这种时候,这种地方,哪里来的几万夏军?
一下子想起了昨晚符定对自己说的话:"符亦送了消息来,说夏人威武军几万兵马正边打边往南撤,我打算迎上去截了他们退路。前后夹击,定叫他们死无葬身之地。"
那边打边往南撤的几万夏军,怎么就那么凑巧,和前去截击的符定迎面错过,来得这样快,这样及时,恰好围住了留守彤城的三千西戎士兵,以及,二王子符生。
果然长进很快啊。自己这个冲动的大哥,什么时候,学会扮猪吃虎,借刀杀人这些招数了?
不能怪人家聪明,只能怪自己太笨。轻敌了。
也不完全是。勾结敌人谋害同胞兄弟,符定会做这种事,真没想到。看样子,还是我太善良了。符生想。
"二王子,怎么办?"单祁又追问一遍。
符生调转马头:"进城!"话音未落,已经催马疾驰。
"咱们这点人马,怎么守得住?再说……"单祁一边追一边嚷。
西戎士兵几时会守城?根本不必等对方往城头爬,只怕就忍不住开了门出去冲杀了。
"不会守城,放火会不会?咱们把彤城烧了,挡住他们,从南门出去。"
南门应该是安全的。除非来夜袭的夏军和缭城守军联手,南北合围。据自己对夏人的了解,他们没有这么团结,也不可能这么迅速。
借着火药油脂的威势,先是由城门开始,刹那间扯出一条火线,在夜风的配合下猛的扩张成一道火墙。很快,整个北城变成了一片火海。原本打算焚尸,现在只得烧城。之前一番准备,正好用来救命。歪打正着。
三千人化整为零,各处点火。二王子的命令:火起之后不再汇合,尽快从南门出城,兜圈子绕到夏军后头北上,去桐罗方向找大王子和符亦将军。
符生骑在马上,心想:既然夏军都在这里,北上的道路必定畅通无阻,这三千人多半能保全下来。哼,没准,符定压根儿没走多远,正在路上等着差不多了回头收拾这些夏人,给自己报仇呢!谁都可以去找大王子和符亦将军,唯独自己不能去。回銎阳吗?无凭无据,见了父王怎么说?
想到这儿,一个激灵,差点从马上掉下来。
--符定那样莽直的性子,怎么使得出如此阴狠毒辣的计策?是什么人给他出的主意?父王他……让我跟着大哥南下,有没有想过这种可能?他明明清楚,大哥和我……难道说……
不会的。父王一定不知道。符生使劲压下潜意识里往外蹦的念头,打迭精神往前奔。他的马快,本来跟的人就不多,恍惚之中一通疾驰,连勉强跟着的几个手下也落在后边了。把心一横,干脆甩掉他们吧,眼下这种情形,跟着我,实在没什么出路。
正思量着,忽听身后一道轻微破空之声,本能的侧身让过。心神不定之际反应到底差了点儿,勉强避过要害部位,一枝箭直射入背心。与此同时,"越影"一个趔趄,仰首长嘶,慢慢仆倒。原来竟是两枝箭一上一下同时抵达。
"好箭法!好准头!"
居然埋伏了这样的高手在我身边,留下如此致命的后着。
符生强提一口气,翻身落地站稳。凝神,转身,弯弓,搭箭,中!
弹指间连珠五发,几声惨叫接连响起,跟着的五个手下相继掉下马去。多亏这一把大火,半边天都烧得红彤彤的。符生根本无需检视,也知道必定没有活口。还好当初长了个心眼,与符定一路同行,始终留了一手,否则今日定然逃不过命丧当场的噩运。
只是,接下来,去哪儿呢?
第〇〇三章 见死须救
子释扒开洞口长草,呆呆望着北边的大火。
整个彤城铺天盖地一片金红,远方的黑色天幕好似变成了熔化的铸铁,喷发的火山,铁水岩浆滚滚而来,要把世界吞噬。记忆中夕阳也好,朝霞也好,再没有什么景色比得上这一刻的壮丽。
造化有时穷,人力终无限。自己那个爹放火烧屋自焚,已经壮观得很。原来放火烧城,能烧出这种效果。
彤城彤城,今日城如其名。
这把火,是什么人放的?隔着大火,隐约听到鼓噪声。难道又打起来了?不对啊。当日被围,林将军曾几次派人偷出城外求援,均是有去无回。过了这么多天,谁会跑到这儿来和西戎对仗?听这动静,人还不少。真要再打起来,谁知道是什么形势?一动不如一静,在山上多待些日子吧。
想了想,站起来:"小全、小还,咱们出去一趟。"
两个孩子都被眼前大火吓呆了。子释拍拍他们,这才反应过来。
李全又看了一会儿,转过头,火光映到脸上,神色迷惘:"大哥,彤城……就这样没有了?"
李还一撇嘴,眼泪啪嗒啪嗒,却没敢放声大哭:"大哥--我们是不是,再也不能回去了?"
命运迫人成长。不过一天功夫,两个孩子就好像长大了不少。反倒是自己,有时候仿佛变幼稚变脆弱了。
"幕天席地,四海为家,有何不可?小全、小还,从今天起,咱们人在哪儿,家就在哪儿。"
既要藏匿一些日子,不可不多储备口粮。之前顺手牵羊得来的干粮三个人省着吃大概还能撑一两天。子释想起上山路上那片杨梅和枇杷,虽然没熟透,不妨拿来充饥。
借着冲天的火光,兄妹三人很快来到果林。把外衣脱下来铺在地上,子释和李全上树采摘,李还在下头捡拾。
"多采一点,以后几天咱们要尽量少出来。"
"大哥记不记得,前年--"李全掰下一根枝丫,上边果实累累,扔给李还。
"小全,别这么采。太明显,会让人一眼看出来。"
李还轻声笑道:"对了,那时候大哥说的也是这句。"
子释用心回忆片刻。嗯,还有印象。这片果林是山上云华寺的产业,前年夏天,李免偷偷带了弟妹来玩。枇杷杨梅正好熟透,三个人一通狂吃狂采,被寺中和尚追出二里地。前来寻人的家仆付足了银两,陪尽了笑脸,才得脱身。
过了些日子,母亲和小姨娘非要他陪同上山进香。小心遮掩半天,却迎头撞上前次抓贼的和尚。方丈归元长老听说了,把他叫过去,上下打量几眼,笑眯眯道:"闻说李阁老家长子李免公子文采风流,果然一表人才。"
李免心中十分忐忑,不知眼前的老和尚要如何整治自己。为了上次的胡闹,回去后被老爹罚抄十卷《诗礼会要》,而且逼着他正式拜了天下第一严厉古板方正老夫子王元执大人为师。若不是这些天读书读得太苦,怎么会经不住诱惑冒险进这云华寺?
"大师谬赞,小子不敢当。"
"不如这样,老衲出个上联,李公子对合适了,云华寺的果子便许你随便吃。"
少年人好奇气盛,当下朗声道:"请大师示下。"
老和尚思索片刻:"听好了:枇杷树下弹琵琶,琵琶声停枇杷落。"
这上联与眼前情境相关,兼用了谐音、同旁、顶针,委实刁钻。
李免心里的傲气去了八分,低头寻思着。耳畔传来钟磬木鱼声,想起七夕将近,入寺时看到不少来求姻缘的年轻女子,连自家翠翘姐姐和红玉姐姐也跪拜了半天。
施了一礼,道:"小子权且试一试,不妥之处,请大师指教。我的下联是:因缘镜里看姻缘,因缘劫动姻缘来。"
听了这个下联,归元长老朗声笑道:"好一个'因缘劫动姻缘来'!李公子年纪轻轻,这因缘二字,是知道呢,还是悟道?算不得十分工整,不过心思这般灵巧,也难为你了。"捻了捻胡须,"老衲说话算数,回头就给李阁老捎信,说那些果子是云华寺请李公子吃的。李公子若喜欢,摘点带回家去。"
又解释道:"之前不让摘,并非寺里小气。云华寺不做法事,不收香火油钱,这果林是衣食来源,一般人都知道,没有人会去摘。"
偏偏自己这个公子哥儿不知道--李免到底红了脸,诚心道歉。
归元长老哈哈笑:"无妨无妨。也祝李公子修得一段好姻缘。"
想到这里,子释有些感慨。
好姻缘……不提也罢。可惜这品种上佳的枇杷杨梅,归元长老许了自己随便吃,后来课业紧张,竟再没有来过。
那时候刚刚听说西戎打下了銎阳,皇帝逃往蜀州,北边州府正组织兵力勤王。虽然父亲和夫子整天忙碌,彤城却依然歌舞升平。谁能想到……不过两年功夫,偌大一个锦夏,完全成了砧板上的肉,任人宰割。
若没有这场战争,今年父亲本打算送自己进京参加秋试。
前年三月,十四岁的李免取了彤城春试案首,一心想当年就赴京赶考,视功名如探囊取物。拜在王老夫子名下后,夫子把满纸朱批的习作拍到案上,板着面孔道:"逞才使气,轻浮毛躁,不堪大任!"背地里却对李彦成说:"良才美质,须精雕细琢。思哲,这孩子更胜你当年。隔年秋试,你们老李家就准备迎接第二个状元郎吧。"
这话却是母亲悄悄转述给李免的。
子释暗叹。当日李免尚有凌云壮志,今日李子释却只求苟活。话又说回来,李免也好,李子释也好,不管在哪个时空里,都是应试天才啊。
李还忽问:"大哥,你说云华寺的僧人们还在不在?"
"听说几个月前就散了,归元长老也不知去向。"
把果子拢一拢,打了一大两小三个包袱,准备返回。有两只枇杷滚远了,李全不甘心,跑过去在草丛里摸索。一只手从杂草深处探出来,碰到了他的脚,却又一动不动了。
"啊!"李全惊叫一声,立刻捂住嘴,瞪大眼睛望着草丛里黑乎乎一团,压低了声音,打着颤:"大哥……快来……"
"是个人。"趴在地上,背上还插着一枝箭。子释蹲下来捅一捅,"恐怕已经死了。"
谁知那人猛地抬头,一双眼睛在暗夜里幽幽放光:"救我!……"吐出两个字,头垂下去,再没有声息。
子释又捅一捅。站起来:"咱们走吧。"转身开步,双手提起最大的包袱。
"我们不救他吗?"李全跟上来问。
"他中了箭,多半救不活了。"边说边走。
"可是……我们不救他,他就真的死了。"李还背着小包袱,弓着小腰,有点费力。
"死了就死了吧。"
这一两天,过眼的死人成千上万,审美疲劳了。子释加快脚步。包袱不能往背上背,提着真费劲。
"大哥……等等……"
三个人回到洞里。子释放下包袱,坐在地上喘气。正想着这些果子用什么办法可以保存得长久些,面前出现了两张严肃的小脸。
两个孩子异口同声:"大哥。"
双胞胎就是这点好玩。子释还记得十年前父亲把他俩带回来时自己觉得多么新鲜奇妙。两个小人儿刚会说话,却常常不约而同说出一样的句子,还有几乎一模一样的圆脸蛋。这双弟妹,是自己童年时代最有意思的玩具。慢慢长大,男孩女孩样貌没有小时候那么相像了,可惜……
"大哥!"
"嗯?什么事?"
"那个人,他向我们求救。"李还声音虽小,表情坚定。
"见死不救,非君子所为。"李全念了几年书,会拽文了,脸上一派神圣。
"他只差最后一口气没死透,多半白费力气。"子释不为所动。
"他应该和咱们一样,是从城里逃出来的……"李还红了眼圈。
"'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大哥,彤城现在……还剩下几个人呢?"李全轻声质问。
好小子,上个月教的诗句,这么快就会活学活用了。脑子里自然冒出当时教李全背诗的情形来。忽然愣住:李免和李子释之间的那一点别扭,不知什么时候,彻底消失了。
定定神,看着他俩,道:"救不活倒也罢了,万一救活了,就添了一个累赘一张嘴。咱们可是自身难保,搞不好半途还要把人丢下,不如不救。"
"但是……大哥,怎么可以见死不救?"
李还接了一句:"我吃得不多的……"
这两个孩子,好一副侠肝义胆古道热肠。李彦成李阁老的人生观价值观教育简直太成功了。
子释把匕首翻出来揣在怀里,往洞外走。
"大哥做什么去?"
恶狠狠地:"去看看那人死透了没有。若没有,就补一刀,省得你们为难我。也免得他泄了咱们行踪。"
"啊!?"两个小人儿跳起来跟上。
洞外似乎比先前更亮堂了。城中火势只见增大不见减小。彤城方圆两万余亩,房屋街道密集,建筑几乎全是砖木结构,这一场大火,不烧光不能罢休,天知道要烧几日几夜。
路过一处岩石,子释停下来,绕到背面:"把这些凤尾草都拔了。"
"拔这个有什么用?"
"既然出手救人,就不能让他死了。别忘了,这草是止血的良药。"
李全李还小声欢呼:"大哥尽喜欢吓唬人。"
很快回到果林,那人还在原地趴着。子释把露在外面的箭尾切掉一截--万一不小心碰到哪儿,箭身再往肉里送可就彻底完蛋了。割下他衣裳下摆撕开,来回紧紧缠了几道,以免一路往下滴血,死得快不说,还可能招来麻烦。指挥李全李还一人搬起一只脚,自己搬脑袋。
"可别松手。听我口令,一二三--起!"
符生还没睁眼,先听到一个女孩子娇柔软糯的声音:"大哥--好酸好酸--"吸气,可以想象一张皱成团的脸。
"没熟么,当然酸。不过,杨梅是好东西呀。《和氏草木经》上说,此物能'涤肠胃,和五脏,除烦去秽'。多食无害,就是越吃越饿,教你倒牙--哈哈--哎呀,真酸……嘶--怎么这么酸……"是一个少年的声音,清朗纯净,不过好似酸得有点哆嗦。
"大哥,你自己说的,不许吐!"
"不吐就不吐!我咽,我往下咽!"咬牙切齿,"快,给我一口水,快快快!"
一个男孩子道:"大哥,你把水都灌给他喝了。"声音清脆。
"我去打点儿。"似乎拿了东西往外走,边走边说,"你们两个,把枇杷挪到洞口附近摆开。杨梅不能放,先吃它。"
符生转过脸,看见两个小孩子蹲着,往地上铺了些干草,把一堆青色的果子小心摆放整齐。
头很晕,但依然清醒。背上的箭伤很疼,隐隐有一丝清凉,似乎上了药。两个孩子忙着手上的活儿,没注意到他已经醒了。
"是他们救了我……是夏人呢……"符生想,自己拼着多流些血,剥了一身夏人的衣裳换上,果然明智。
不一会儿,打水的少年回来了,抱着一个缺了口的破陶罐,侧身钻进来,正好撞上符生抬起的目光。
白白净净,细细瘦瘦--竟是这么文弱的人救了自己。
子释放下陶罐,走到符生跟前,笑一笑:"醒了?正好,换药。" 态度不妨和蔼一点,反正已经伸了手,干脆把人情送足,也好叫对方感恩戴德。
这少年眉清目秀,跟女孩子似的--不对,只怕西戎绝大多数女孩子还没他生得好。也看不出有多大,十三?十四?走路轻飘飘,太瘦了……符生对救命恩人的形象颇为失望,没顾上答话。
面前的伤员目光呆滞。失血过多嘛,正常。
子释不再理他,回头叫李还过来帮忙。取了几棵凤尾草在石头上捣烂,撕了一块白布--没有裹伤的绷带,子释只好把自己勉强算得上干净的里衣贡献出来。将白布对叠,把凤尾草浆均匀抹在上面,搁在旁边备用,伸手揭开符生的衣裳。
符生这才发现自己赤着上身,衣裳只是松松盖在背上。一双手轻柔灵巧,解开裹伤的布条,换了药,又缠上扎好。手指偶尔碰到皮肤,触感清凉温润,舒服得很。
"血已经止住了。你体质还真不错,一天功夫就醒了。"子释盘腿坐到符生面前,低头看着他,自我介绍:"在下李子释。"指指李全李还,"舍弟,李子周。舍妹,李子归。"
李彦成李阁老是彤城公众人物,李家公子小姐的大名全城人都知道。三个人的字父亲一早取好,要等成年了才启用,外人无从知晓。值此非常时期,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救人的时候,子释已经和弟妹说好,从此以字为名。
符生咧嘴一笑,趴着冲子释伸出手,说了三个字:"顾长生。"
子释给每人分了一小堆杨梅,把最后一块饼平均分成四份。子周子归各取一块,递给侧倚洞壁坐起来的顾长生一块。拿起自己那块,又扯下一边,撕成两半。
一半递给子周。
"大哥,我不要。你自己吃。"
"你正在长身体,大哥已经是大人了,吃多吃少一个样。"
"那……给子归吃吧。"
"子归饭量比你小。"
女孩儿在一旁点点头:"我也不爱吃饼,多吃点杨梅好了。"
子周还是不接。
"你不吃,没力气干活,谁给我帮忙?万一饿病了,难道还指望我背你?你可比子归沉多了。"
男孩儿被说服了。
另一半递给顾长生:"你是伤员,享有特殊待遇。"
长生也不接:"我比你大,不用特殊照顾。"
四个人已经序过年齿:长生十七,子释十六,子周和子归十二。
最吃惊的是长生,西戎同龄的孩子,至少比他们高出半个头,更不知要强壮多少。连连追问:"李子释,你真的有十六岁?他们两个,真的有十二岁?"问得子释差点恼羞成怒。
比较吃惊的是子周和子归:"顾大哥,你真的只有十七?好高哦--"子归心想,也好英俊哦!不过初次相识,说这样的话未免唐突,会显得没教养。
只有子释安之若素。这小子一口标准官话,又高又壮,典型的北方人。记得在那个世界里,少年人营养好,十几岁长到一米八、一米九,司空见惯。身高不值得好奇,倒是他怎么会跑到彤城来,需要探讨。
子释捏着面饼,斜眼瞅他:"顾公子,看你块头颇大,力气想必也不小。你不赶紧养好伤自力更生,莫非还要我们三个弱小天天冒险出去张罗口粮?"哼一声,"光长个子,不长脑子!"才算出了一口恶气。
长生噎住,呆呆把饼接过去。论灵牙利齿,十个顾长生也不是李子释的对手。
对面三人已经开吃,姿态斯文端正,偶尔低声交流几句。看他们的样子,不像是坐在山洞里石头上,啃冷硬的面饼,吃倒牙的杨梅,倒像是正在参加豪华盛宴,喝着琼浆玉液,吃着美味佳肴。
长生忽然想起自己的母亲,吃饭时似乎也是这般模样。那一种极其自然的风度,是多年养成的习惯。这兄妹三人,定是大户人家书香门第出身。
咬了一口饼,伸手拿起一颗杨梅。圆溜溜的粉色珠子,十分可爱。正要往嘴里塞,就听子释道:"等会儿再吃这个。"
不解的望着他。
"先吃饼。杨梅太酸,吃完它,你的牙恐怕连豆腐都咬不动。"
半信半疑的放下,开始啃面饼。
子释边吃边和他聊天:"没吃过杨梅?你是北方人吧?"
"嗯,我是京城人氏。"
"京城?不是前年就失守了?"
"是。多数人都跟着皇上往蜀州逃,我们家因为在江南有生意,所以……一路东躲西藏,兜了好几个圈子,上个月才到的彤城。"
"在彤城做生意的外乡人,春天就走得差不多了。你们怎么反而往这里跑?"
"祖上是本地人,只有我们家这一支去了北方。我是在京城长大的,这是第一次回来……谁知道西戎兵来得那么快……"
长生神色黯然:"我学过一点功夫,才逃出了城,家里人却……"
他本不擅长演这样的戏码,此刻想起母亲早亡,自己身份尴尬,如今又被大哥陷害,父亲心意不明,历经困苦,死里逃生,孤零零流落敌人地盘,天地虽大,往后却不知何处容身--居然悲从中来,鼻子一酸,就要掉泪。
子释走过来,拍拍他肩膀:"乱离人不如太平犬,还没死就算赚了。"
长生诚恳道:"多谢你们救命之恩。"
子释叹口气:"同是天涯沦落人罢了。"又问:"你们从北方来,应当知道彤城守不住。生意人不比本地居民,路子多得很,怎么没走?"
"听家里大人的意思,仿佛是要走,不知什么事情耽搁了……这些我也不清楚。"
另一边子周正好吃完面饼,脆生生开口:"我知道了,一定是你们家送给水师的贿赂不够,所以没抢到船。"
第〇〇四章 靡不有初
沿涵江入练江,顺流东下三百里,就是越州最大的海港城市东宁。从彤城去东宁,陆路也能走,但是中间隔着一座慈利山,要么翻山要么绕道,比水路慢得多。
锦夏朝沿海对外贸易发达,水师一度实力雄厚,威震海外。近几十年,因为朝廷财政捉襟见肘,水师又是个销金的无底洞,再加上多年积威之下,东南诸岛国也没敢有什么不轨动作,朝里大佬们渐渐觉得水师有些多余,一再缩减预算。以致最近二十年,很多水师部队兼职做起了水上保镖,替往来商船押送货物,赚点外快。
此风一长,很快变本加厉,顺便走私投机的越来越多。更有甚者,直接在海上干起了没本钱的买卖。堂堂锦夏水师,竟沦为了走私贩子海盗头子。
西戎攻打东南,皇帝躲在蜀州。沿海官僚富商正好雇佣水师船只,卷起家财出海。随着形势日益紧张,雇船的价码也一日千里,而且只收真金白银。像彤城这样不靠海但是通水路的城市,如果提前谈好条件,他们甚至肯派船来接。
自从彤城首富丁谦如一家半夜登船离去,知道消息的有钱人纷纷上蹿下跳,与水师接洽。海上往返时间长,船只一天比一天少。路子不宽实力不够的,压根儿就抢不上。王太守、林将军发现了富人们背地里的这些动作后,接受李阁老的建议,下令全城死守,任何人不得私自出城,直接关了水闸,派士兵日夜在城内码头巡逻--费了好大功夫,才把民心安定下来。
"逃城叛国,罪不可恕!就是因为你们这些人……"子周一身正气站起来,语调激动。
"子周,坐下!"子释低喝。
这才想起不过是个猜测,子周泄气,颓然低头:"对不起,顾大哥……"
长生完全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会受到一个夏人孩子如此义正辞严的指责,感觉荒诞无比,愣在当场,不知如何答话,脸色无端端有些发青。心念一转,不如将计就计,于是慢慢低头,道:"没什么……是听他们说过,要坐船走……"
子释见他难过,又安抚的拍拍他肩头:"小孩子不懂事,别放在心上。"
"大哥--"子周满脸不忿。
"你意欲何为?"子释正面对着弟弟,微扬了头,轻声问。
"我……我,我气不过!"子周气哼哼的坐下。
子释叹气。把手里的面饼放下,准备做思想工作。
"别说顾公子未必知情,即便他真是那意图逃城叛国之人,前儿半夜,你见他倒在路边,救还是不救?"
"他是不是,我怎么会知道。"
"如果你事先知道呢?救还是不救?"
子周不说话。
子归娇娇柔柔开口:"子周,你昨天跟大哥说,怎么可以见死不救?你忘了?"
子周抬起头:"救!"
"这就是了。你有什么好生气的?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图。你本着一己良知善心行事,自毋需计较其他。何况,顾公子看起来也不像坏人。"
"可是……"依然有所不甘。
"子周。"子释打断他,"趋利避害,万物本性;绝境求生,人之本能。那些富人眼见形势危急,千方百计想要出城逃命,乃是人之常情。他们只是逃走,没有勾结敌人,谈不上叛国。"
"他们不战而逃,自私自利……"
"听说当日西戎兵临銎阳,皇帝陛下仓惶移驾西京,还炸断了仙阆关--顾公子从京都来,此事当真?"
"千真万确。"
子周握紧拳头。不战而逃,自私自利,这八个字同样可以送给皇帝和朝廷。
"你看,是你对他们提的要求太高,所以觉得失望、愤懑。你想一想,如果大家都有那么多钱,有那么多门路……"
如果都有钱有门路,只怕全跑了。
子周眼睛红了:"可是爹爹……"
眼看说话间要泄漏身份,子释过去抱住他:"子周,圣人求仁得仁,死而无怨。但是,这世上,多的是芸芸众生。你想做什么样的人,可以自己努力。不要因为别人没有达到自己的期望而生气。"
兄弟俩并肩坐着。
皎皎者易污,峣峣者易折。之前李阁老的道德教育太成功,李子周又是天生耿直的性子,在这样自上而下根本不以道德说话的乱世,只有当炮灰一条路。自己千辛万苦救出这两个孩子,可不想他们动不动就挺身而出给人作靶子。
所以,子释接着道:"其实……林将军和太守大人下令封城死守,若实力相差不大,或可一搏。否则……就是为意气而战,何尝不是断了一城人的生路?"
"大哥!你怎么能这样说?你怎么能……这样……"子周万万不能接受,睁大眼睛瞪着子释。子归也听懂了大哥的意思,张着嘴,泪水夺眶而出。
旁边的顾长生没料到自己编的身世引出这样一番对话,也听得呆了。听到李子释说"为意气而战",想起这些天见识到的气节,想起那李阁老,王太守,不知怎的,忍不住就想反驳反驳他。
"李子释你怎能这样讲?彤城虽然没守住,可是以微弱兵力抵挡数倍于己的西戎军队,坚持五天之久,虽败犹荣。"
长生开了头,越说越顺畅。从前跟着母亲读过的书,学过的道理,一时都记了起来:"古人云:'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若任由彤城百姓各自逃命,多半一样免不了被杀。如今偕城而亡,却成就了千古名声。彤城一战,留下的是浩然正气,定当永垂不朽!"
重伤之际,一口气说这么多话,不免语带喘息。然而痛快淋漓的说完,竟有些得意。过得片刻,又茫然了。我在这说什么哪?我怎么说起这些来了?眼看着屠城,下令烧城的,不就是我么?住了口,不知如何往下续。
子释看看长生。咦,这小子口才不错啊。看样子也读过不少书。
走回来,捡起石头上没吃完的小块面饼,接着啃。啃两口,长叹一声:"顾公子说的是,为的可不就是这浩然正气。不过,子周,世上有人偏不要这浩然正气,你也没法强迫人家,对不对?"
子周扬起小脸:"大哥,我不明白。"
"不明白就不明白吧。也没什么关系。顾公子可明白?"
长生一个手指捅捅他:"李子释,可不可以请你不要叫我'顾公子'?"
"好。顾长生。"
子释不再说话,一心一意啃自己的饼。啃完了,开始吃杨梅。从小的吃起,也不嚼,整颗往下咽。小的吃完,把大的一剖两半往嘴里送,同样像吃药丸子似的那么仰脖咕咚下去。偏生慢条斯理,优雅端庄。
没想到有人吃几个果子也能吃出这样派头来,长生看得出了神。觉察到他的目光,子释以为他感到奇怪,解释道:"这样就不会酸倒牙,你也试试。"
捏一颗杨梅放到嘴里,长生条件反射般咬下去。顿时两颊生津,一腔酸水,眉毛鼻子缩成团,眼泪都出来了。
张嘴就要往外吐。忽听一声娇斥:"不许吐!"
吓得一哆嗦,"咳!咳!"呛着了。
"哈哈……"李氏三兄妹乐不可支。
子归把盛水的陶罐抱过来:"顾大哥,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都怪大哥,说不许浪费,谁吐了就让谁舔回去--想起来就恶心……"女孩儿皱起眉,白子释一眼。
长生喝了几口水,缓过来,也学子释的样子整颗往肚里吞。
"云华寺的杨梅,号曰'骊珠',俗称'火炭杨梅',乃是梅中极品。这么吃掉,实在焚琴煮鹤,暴殄天物。"子释一边吃一边叹气。
"这东西熟透了,什么味道?"长生好奇。
"又鲜又嫩,清甜甘香,咬下去全是汁儿,一点儿渣滓都没有。"子周忘记了之前那个沉重的话题,开始宣传家乡特产,"现在没熟透,所以是粉红色。若熟透了,殷红里带点儿紫,好看极了。"
"没错。前人咏杨梅有'未爱满盘堆火齐,先惊探颔得骊珠'之句,写的正是此物色泽之艳。"子释忽地笑笑,"要说写杨梅,谁也比不上前任越州刺史廖其暄廖大人。"
听大哥的意思要说掌故,子周和子归都兴奋起来,捧着杨梅坐到跟前,围成一圈。
"这位廖大人,是凤栖八年来的。到任之后视察地方,光临彤城,吃着了云华寺的杨梅,赞不绝口。自此彤城太守年年往州府送。可是刺史大人觉得不如现摘现吃滋味好,干脆每年来积翠山避暑,住两个月。后来要走了,最后一次在寺里住,往墙上题了首诗。"
子释目转眉动,声音顿挫,自然引人入胜。边吃边听的三个人都慢下了动作,等着他往下讲。
"这诗别的地方也没什么,只是其中有两句,写的是:'几度云华红深处,潜张色胆窃骊珠'。"
"啊?这个……也太轻浮了。"子周说。
子释心道:"岂止轻浮,简直就是淫靡。过几年再给你解释吧。"看看顾长生,这个虽然年长不少,似乎也茫然得很。"原来小帅哥是纯情在室男。"
嘴里接道:"是啊。这样轻薄的句子,题在云华寺的墙上,你想想,会是什么效果?可是刺史大人亲笔墨宝,寺里僧人又能怎样?大家都觉得十分丢脸尴尬。你们猜归元长老怎么说?"
"怎么说?"
"长老说:'色即是空。无妨。'"
"嘻嘻……"几个听众会心而笑。
"后来廖大人离任入京。再后来,听说他因为得罪皇帝被革职。就有人建议方丈把墨迹削了。归元长老却留着那诗没动。"
"为什么?"
"长老说:'空即是色。何必?'"
"哈哈……"
长生想:"这老和尚好有意思。"
笑了一会儿,接着吃。
子释拈起半颗粉色的杨梅,道:"没熟透有没熟透的吃法。若是拿桂花蜜渍几天,或者泡在'女儿红'里,用井水镇着,炎炎酷暑来那么半盅子,啧啧……"把杨梅扔到嘴里,微眯了眼,一脸陶醉的咽下去。
长生想:吃个果子,怎的有这许多讲究。
几个人就这么说说吃吃,竟是滋味无穷。长生把自己面前酸倒牙的杨梅全部消灭了,只觉一身清爽,齿颊留香,舒坦得很。
第二天早上,长生是被一阵啜泣声吵醒的。
"子归坐过来些。据说泪水有清毒敛创之功效,别浪费。呵呵……"子释嗓音沙哑,语调轻松。
"大哥……"女孩儿想笑没笑出来,又要哭,使劲咬住嘴唇。
"化脓了是吧?怪不得没觉着怎么疼。"子释衣裳褪到腰间,趴在地上,指挥弟妹,"子归捣几棵凤尾草来--幸亏采得多,救人兼救己。子周,匕首在火上烤烤,替我把溃烂的地方挖了。"
长生转头,立刻看见子释背上一片斑斓,高高肿起。大块大块瘀青暗紫,上边两道长长的创口,中间已经溃烂化脓,边缘一圈焦黑。
吓了一大跳,坐起来:"这是怎么弄的?"
"逃命嘛……慌不择路,被烧着的木桩子砸到了。"子释漫不经心的回答。
子周握着烤过的匕首,往他背上比划一下,抖个不停:"大哥,会不会很疼?我轻一点……轻一点啊。"嘴里叨咕着,刀却始终落不下去。
长生顾不上细究子释的话,起身走过去。还好,头仍旧有些昏沉,力气却恢复了不少。
冲子周道:"刀给我。"接过来,端详一下创面。化脓的地方应该不太深,不过,留疤是难免的了。真可惜。这么又白又细的皮肤,跟奶酪似的。凝脂一般的脊背衬着大片青红暗紫,纵横交错,看得长生一阵眼花心跳。(若子释自己能看到,一定赞叹:好漂亮的抽象画,好棒的行为艺术!)
稳住心神,沉声道:"忍着点儿,不要动。"怕他猛然受痛挣扎,伸出左手压在腰上。这一按上去,只觉触手所及柔韧绵软,竟是从未感觉过的新鲜奇妙。心想,这人瞅着那么瘦,居然摸不着骨头。这样一副滑溜细嫩身子骨,真不知怎么养出来的。
怎么养出来的?
越州彤城,乃天下一等一钟灵毓秀之所。此地山温水软,草媚花娇,按说男孩子很容易染上脂粉气。但李彦成李阁老是顶天立地伟丈夫,清高守节真君子,门风谨肃,家教端严。儿子不听话,必要的时候,板子条子齐上阵。另一方面,李阁老身上又有着江南文人根深蒂固的风雅习气。别说赏雪寻梅,沉李浮瓜这些雅事,一年到头少不了,就是平日居家,那也绝对食不厌精,脍不厌细。螃蟹必定吃当天的,鸡汤要紫砂文火炖四个时辰才能上桌……
如此这般,把个儿子养得满腹诗书,一身风流,傲骨铮铮,仙姿款款。彤城谁人不知,哪个不晓?只有李阁老府上长公子,才真正当得起"冰心玉质,骨秀神丰"八个字。
这些事,顾长生岂止想不到,连听都没听说过。
懵懵懂懂心猿意马了片刻,才觉出手心发烫,掌下肌肤温度高得不正常。如此看来,受伤至少两三天了,亏他一直生生忍着。凭着常年野外生存的经验,长生知道,眼前这种状况,弄不好就很凶险。不再犹豫,一刀划下去。
子释闷哼一声,身子猛的绷紧,却又没了声息。
长生的心跟着一跳。不知怎的,潜意识里恍惚觉得,他一定受不了这样的苦,也……本不应该受这样的苦。
子归早在旁边等着,脸色刷白,神情紧张,眼睛却一眨不眨的盯着。见长生示意,忙把备好的凤尾草敷上去,拿起事先准备的白布条包扎,毕竟从来没干过,一个劲儿打颤。
长生接手:"看着,这么绕过来才对……"仔细弄妥当,手下没有动静,以为李子释疼昏过去了,却听他吐出一口气,断断续续道:"子周,'九节莲'……还认得么?你和子归绕到山洞后头看看……应该有的,多采点回来……千万小心……"
两个孩子郑重的点点头,出去了。
长生看他疼得满脸是汗,想找点东西替他擦擦。四下里瞅瞅,已经撕了大半的里衣要留着裹伤,洞里除了干草就是石头泥沙,只好伸出手,去揩他额上滚落的汗珠子。子释道声谢:"这下咱们可同病相怜了。"
长生伏到他身边。两个伤员彼此望望,背上都打了补丁,一样的姿势并排趴着,十分怪趣,不约而同笑起来。笑了两声,因为发烧畏寒,子释禁不住轻轻颤抖。长生把自己的衣裳扯下来给他盖上,又挪一挪,挡在他外边。
"谢了啊--顾长生,你冷不冷?"
"这种天气怎么会冷?--'九节莲'是什么东西?"
"可以入药的野菜。清热消肿,治病又充饥。"子释答道。
伤口经过这番处理,重新火烧火燎的疼起来。子释头晕目眩,心中说不出的难受,只想尽量分散注意力,信口胡扯:"怪不得人说'开卷有益',若非本公子一向博览典籍,勤学好问,连《彤城地方博物志》这样冷僻的书也不放过,怎么可能于危难之际自救救人……"
这人明明浑身狼狈,偏要满脸自鸣得意。长生心中一冲动,脱口而出:"你一个本地人,识得几样药草野菜算什么?若在西北,跟着我在野外待几年都不会饿着。"
"哦?莫非你经常过这种亡命生涯?"
"什么叫亡命生涯。因为家里做生意,自然要到处跑,连关外都去过不止一次。"
"看你拿刀的样子,熟练得很,倒真像有点功夫。不过差点被西戎兵一箭射死,估计功夫也有限。"
"看你弱不禁风的样子,虽然只是皮肉伤,我还真怕你疼得哇哇哭。"
"以貌取人,失之浅薄……"
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的抬杠,子释觉得背上似乎没那么疼了,迷迷糊糊就要睡过去。感到有人晃自己的肩,勉强睁开眼睛,却是顾长生抓了一把九节莲:"李子释,这个东西怎么用?"
"煮。"合了眼,在见周公之前,努力吐出第二个字:"吃。"
第〇〇五章 文质彬彬
子释昏昏沉沉趴了两天。
中间被摇醒一次,长生把陶罐捧到他面前:"熬成这样差不多了吧?"
睁眼一看,九节莲全煮化了,罐中米白色的汤汁顺滑浓稠,散发着淡淡的苦涩清香。再转头,看见子周子归正在啃枇杷。洞中架起了简易灶台,几块石头搭得错落有致,燃尽的树枝用沙土盖住,掩住了青烟。心头大定:这人果然没吹牛,是在外边跑的老手。
又要闭上眼睛。长生急了:"你不喝我可硬灌了啊!"把他扶起来,陶罐送到嘴边。
子释记得自己仿佛咧咧嘴说了什么,换来对方老大一记白眼。咽了几口,意识不受控制,重新陷入昏睡。
再醒来,局面大不相同。
原来这两天里,顾长生一刻也没闲着。他偶得奇遇,自八岁上开始习武,功夫不弱;在瀚海黄沙中长大,经惯了风刀霜剑;这几年又随军征战,伤痛的承受能力、恢复速度和李子释比起来,压根儿不在一个级别上。一旦苏醒,身体自然迅速好转。
领着子周、子归把一堆枇杷去核切条晾成了果干,跟着他俩认得了七八种据说《彤城地方博物志》上有记载的野菜药草,又去林子里采回来一些鲜果。觉得体力恢复了几成,上树掏了几个鸟蛋,眺望一番彤城方向的情况,最后在深草丛中抓到了一条肥硕的菜花蛇。
至此,两个孩子对他是彻底信任加崇拜。长生哥哥说大哥无恙,两人便再无怀疑,努力协助长生哥哥实现改善生活的共同愿望。
对于顾长生来说,两天相处,一对双胞胎纯良天真,活泼可爱,跟着他跑前跑后,让他经历到另外一种完全不同的生活。明知道身处险境,心中竟是前所未有的轻松自在,无忧无虑。
"子周,你确定这东西没毒?"
"嗯。我们家后园子也有,一模一样。不过怀叔不让抓,说是看家的。"
"那我就不客气了。"左手掐住七寸,右手握着匕首,"子归,转过去别看。"
"长生哥哥,你要做什么?"
"活剥蛇皮。"那蛇被他掐得难受,长长的红信子缩进去又吐出来,青黄斑驳的身子左右扭动。
"啊!"两个孩子吓得连退几步。
"嘿嘿,活剥是假,生吃是真。"拿刀在七寸处划开一道口子,捏紧蛇头,凑上去狠狠吸起来--总算找着补血的好东西了,光凭那些草药,想完全恢复,要等到什么时候去。
一气喝了不知多少口,手中的蛇渐渐不再扭动,这才停下。看看地上趴着的那个,人事不省,烧虽然退了,脸色依旧惨白,也来点补一补好了。回头招呼:"子周,过来帮忙。"
子周和子归本不敢看,偏又忍不住好奇,眼角余光偷偷往后瞟,立刻被他狂饮蛇血的样子吓住。如此活生生血淋淋的残忍场面,近在咫尺,和亲历屠城比起来,是另一种更直接更细腻的恐怖。长生一回头,嘴角还挂着血滴,两人不禁一个尖叫出声,一个浑身发抖。
"吓着了?"长生抬起袖子擦擦嘴,"一条蛇而已,吓成这样……"心想,到底是南人,胆子就是小。
"子周,你是男孩子,胆子这么小怎么行?快来帮忙,有了这东西,你大哥很快就能好。"
两个孩子看看他,再看看趴着不动的子释,犹豫片刻,壮起胆子走过来。听从指挥,把子释小心翻个身,支着他的肩膀不让伤口碰到地面。长生一只手握住他下颔,轻轻施力,让他张开嘴,另一只手抓着蛇身慢慢挤压,一条血线细细长长往下流,滋润了干裂的唇,染红了整齐的牙。
眼看差不多,拿过匕首一翻一挑,乌亮幽碧的蛇胆在刀尖上滚动。下一刻,已经顺着咽喉滑到了子释的肚子里。
迷糊中觉出一个冰凉滑腻的东西从食道出溜下去,子释彻底吓醒了。满嘴都是血腥味儿,嗓子眼儿一股无法形容的苦腥,立马就想往外吐。长生一根手指疾出,在他中脘、天枢、气海三处穴位点下去。子释干咳几声,怎么也吐不出来了。
心中没由来的忐忑:"你给我吃什么了?"
"喏,"长生挥一挥手里的死蛇,"新鲜的蛇血蛇胆,对热毒肿疮最有效。"
子释转头又要吐。无奈穴道被封,只能捂着胃干呕。
长生没想到他反应这么大,道:"真的是好东西,吐掉太可惜了--几颗酸倒牙的杨梅你都不让人吐,这可是上好的补品。"看他实在难受,又不禁妥协,"算了,我给你解了穴。不吃就不吃吧。唉……"
子释摇摇头,把心中烦恶使劲压下去,撑着坐起身。眼下最要紧快点好起来,恶心不恶心的可以忽略不计。转脸对身后的弟弟妹妹道:"子周、子归,不用扶着了。"却见两个孩子表情愣愣的。
"怎么了?"
"大哥……"子归指指他嘴角,"这里,擦一擦。"
抬手一抹,原来唇上还沾着血迹。对长生道:"水递给我。"
"不是水,还是九节莲,本来就是给你准备的。"死蛇先撂在石头上,端了陶罐送过来,恰见子释扬起头,白生生脸上一双乌沉沉的眸子,两道青幽幽的眉,浅浅唇色染着一缕艳红。长生一双手悬在半空忘了往前伸。
"顾长生?"
镇定下来:"哦,拿稳了啊。"
子释接过去连灌几口。
仿佛掩饰什么,长生道:"你脸色太差,白得像鬼,吓我一跳。"又补一句:"幸亏没让你吐掉。应该还能挤出点儿,不如再来两口?"
"多谢了。留着你自己消受吧。"
"不好意思,我已经先享用过了。"
子归在旁边怯怯的道:"大哥……长生哥哥,喝血的样子……好奇怪。"
"是我刚刚吓到他们了。"长生解释几句。
"这样啊。"子释想象一下顾长生渴饮活蛇鲜血的样子,瞧着子周和子归一脸心有余悸,想必吓得不轻。看在他这么辛苦的份上,替他分说分说吧。于是放下罐子,道:"你们还记不记得,你二人十周岁生辰宴上,有一道主菜,叫做'龙腾四海凤舞九天'……"
江南习俗,生辰逢十大庆。凡属小康人家,孩子十岁生日,都要遍请亲朋戚友,备下丰盛宴席,大肆庆贺一番。客人们无不馈赠各色贺礼,表达美好祝愿,席间更有族中长辈为孩子致辞祈福。
尽管西北局势已然危急万分,一双小儿女满十岁,李彦成仍坚持为他俩举办了隆重的生辰宴。本地向来重文士,李阁老当年状元及第,做到大学士,着实为彤城人长脸增光。如今致仕居家,自是城里第一有头有脸的人物。李家公子小姐生辰,大伙儿纷纷捧场,客似云来。
"醉乡深处"的段老板,派来全套厨师班子,给李阁老白用一天,就拿这个作为贺礼。既送了人情,也借此绝佳机会大做广告。几位厨师使出浑身解数,奉献给与席嘉宾一顿难忘的美味佳肴。生辰宴上的主菜,便是一大盅"龙腾四海凤舞九天"--李家二公子小小姐是一对龙凤胎,这名字取得颇见心思。
子周不明白大哥怎么突然说起这个,点头道:"记得啊,大家都觉得很好吃。"
子归补充道:"娘还说从来没吃过那么鲜嫩清爽的肉。我记得里头洒了枸杞和菊花,样子也十分好看。"
兄妹三人一时都想起了过去的美好幸福时光,陷入回忆之中,半天没说话。
长生虽然也不明白子释为什么说这些,却被那菜名吸引住了。见他突然中断,三人一副痴痴的样子,大概猜得出缘故。想起害他们家破人亡也有自己一份功劳,心情颇为复杂。便不去惊动,自提了那蛇坐到一边,开始剥皮。
过了一会儿,子释轻咳一声,接着道:"这道菜有一半是鸡肉,所以名字里有个'凤'字。那个'龙'字,你们可知指的是什么?"
子归心思灵敏,已经猜到,变了脸色:"大哥,你是说--"
"没错。这菜里另一半就是蛇肉。那次宴席上用的,全是三尺以上活剥现杀乌梢蛇,每桌两条,你们算算,一共吃了多少……"
"啊!"子归惊呼一声。子周一张脸已经绿了。
"热腾腾的蛇血放出来,满满一大盆,就是那'金银玉屑羹'里的血豆腐块儿。"子释轻笑,"子周,我可记得你吃了不少。"子周脸色惨绿。
子归忽然问道:"大哥你怎么会知道这些?"
子释犹豫一下,还是说了出来:"我好奇,去厨房偷看来着。"--那日后厨屠宰现场,吓得他当场就吐了个一塌糊涂,之后做了好长时间噩梦。圣人说:君子远庖厨。果然至理名言。
"啊,怪不得那天你推说胃口不好,坐在席上几乎什么也没吃。"
"小姨娘还说,是因为爹爹没给你庆十岁生辰,所以嫉妒了……"
"两个小豆丁,这样污蔑你们聪明仁慧大哥的谣言也信?"
长生一边听他们兄妹三人谈论,一边干着自己的活儿。斩了蛇头,剖开蛇腹,把内脏掏尽。刀尖沿着蛇颈皮肉相连处一点点剔开。筋肉和蛇皮连得极紧,下刀的方向和分寸很有讲究。稍不注意,就可能划破蛇皮,或者剔不干净,余下残肉。
听到子释说宴席上的菜肴,心想,名字都取得这样好听,不知什么味道……原来他被吓过一次,怪不得看见蛇就要吐。还是太娇气了。活剥几十条蛇算什么?
又听了几句,情绪忽然低落:李家兄妹感情真好。他们这样融洽,互相扶持,彼此信赖。李子释待他弟妹,那般发自内心的牵挂爱护。我也有兄弟,也有大哥,他们称呼自己,反不如两个孩子唤一声"长生哥哥"来得亲切……
慢慢剔出寸余,放下匕首,两只手分别握住分离开的一截蛇身和蛇皮,均匀用力,整张蛇皮缓缓剥落。不再走神,那边兄妹三人的对话又飘过来。
"你怎么现在才告诉我们?"
"挺喜庆的日子,何必弄得你们也吃不下饭?不是大补么,事后说了,害你们吐掉多可惜。至于现在为什么要说出来……子周、子归,真的不明白?"
两个孩子自幼被这个大四岁的大哥"教诲",早成了习惯。八岁以前,基本上都是被哄骗被捉弄。十岁以前,半玩闹半正经,比如被迫认识《彤城地方博物志》上的物名。过去两年,李免拜师备考,偶尔得空,倒是一派兄长姿态,点拨弟妹功课,不过多数讲点怡情养性的诗词歌赋。
子周和子归觉得,自从出逃以来,短短几日,虽然大哥还是从前一般亲切和蔼,却添了些许说不出的威严。让人更加依赖,可是,也更加敬畏。比如现在,大哥一句"真的不明白"问出来,两人情不自禁互相望望,开始反省哪里言行不妥。
"原来我们早就吃过蛇肉,喝过蛇血了。"子归轻轻道。
"可是……长生哥哥那样……"子周皱眉。
"你觉得太残忍?"子释问。
两人连忙点头。
"如果你没看见,如果--他背着你把蛇血做成血豆腐块儿,加点白豆腐块儿,鹌鹑蛋黄,拿高汤汆了,做成那'金银玉屑羹',盛在水晶莲花盏里端上来,还觉得残忍吗?"
"……"不知该说什么。想一会儿,老老实实的摇头。
(这时候,长生想,原来"金银玉屑"是这么个意思)
"其实有什么不同呢?恐怕,不同只在于,一个杀了一条蛇,另一个杀得更多。一个杀得直接,另一个杀得隐晦。一个治病救人,另一个宴客待宾。一个身处绝境,杀蛇充饥,另一个追求新奇口腹之欲……试问谁更残忍?"
子周和子归哑口无言。
听到这里,长生心中微微一动。他绕了这老大一个圈子,原来是要在两个孩子面前为自己说话。
子释说得累了,双臂支着挪挪身子,正欲往下继续,却瞥见了长生手边石头上那一堆红红白白。胃里一阵翻腾,好容易忍住,转了头,乞求道:"顾长生,拜托你快点儿弄干净好不好?"
呃?长生诧异。你不是好像很理解的样子?
知道他想什么,子释道:"残忍是说不上,可是真的太难看了……倒人胃口哪。"
歇一会儿,仿佛自言自语般感叹:"圣人云:'言之无文,行而不远。'说话写文章如此,别的事情何尝不是如此?同样一件事,做得好看,是情趣,是风雅,招人喜欢。做得不好看,是残忍,是野蛮,让人害怕。美名恶名,往往就是这样留下的。"
圣人这句名言,长生当然知道,意思明白得很。被李子释一解说,听着怎么就那么别扭呢?硬梆梆接了一句:"迎人媚俗,假惺惺。"
"你说的并非没有道理。但是,除非能彻底弃世无求,要不总得考虑一下看相和卖相。否则既给别人添堵,也给自己添麻烦。你若连这点'假惺惺'都不肯做,人家看你就是'真猩猩'--不是人呐。"
子释瞅他一眼:"还有啊,你不知道样子太难看吓坏小孩子么?亏得我这双弟妹深明大义,不然肯定拿你当食人恶魔。我瞧你也是读过书的,圣人有言:'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文质彬彬,然后君子'--又不是完全没有办法,你就不能'彬彬'一点儿?"这俩孩子心理阴影已经够多的了,自己还盼着他们健康成长呢。
长生也哑口无言。换了身份的西戎二王子符生,被一个夏人少年教训"文质彬彬,然后君子",真是老天瞎了眼。
子周听了大哥的话,忽然变机灵了,拉着子归站起来,冲长生一鞠躬:"长生哥哥,对不住。"
"不……不用……咳……"顾长生居然红了脸,平生少有。
子释想,北方孩子真实在,心眼儿也不错。
几下收拾好残局,蛇皮放到角落里晾着,内脏掩埋干净,蛇肉切成块穿在削得尖尖细细的树枝上,最后拿一把干草擦净石头、匕首上的血渍,扔到火堆里,长生架起了火烤肉串。
一时满洞飘香。
这么些天只吃点僵饼果子,对于一贯娇养的李氏兄妹来说,是从前无法想象的。子释可当别论,子周和子归始终不吵不闹,努力配合大哥,苦中作乐,端的懂事非常。这时闻见肉香,明知道是之前惨死的那条蛇,到底控制不住,垂涎欲滴。
长生递给他俩一人一串,看两个孩子略加犹豫,就兴高采烈吃起来,笑笑,居然觉得颇为欣慰。
"谢谢长生哥哥。"
"好吃……长生哥哥,你好厉害。"
子释也笑。小孩子真容易收买,有奶就是娘。这么快从"顾大哥"升级为"长生哥哥"不说,转眼就摒弃前嫌,亲亲热热起来。
长生也递给他一串。子释摇摇头。
以为他谦让,道:"这季节山上不缺食物,放心吃吧。"
"没胃口。"
长生瞪眼。头一回听说,逃亡流浪之人居然有资格抱怨没胃口。
"不要瞪我。我也不想。那蛇血蛇胆还在往上涌呢。真的吃不下去。"子释皱着眉转过脸,不再看他。
光吃草根树皮,拖到什么时候能好。长生硬起心肠,想起当日他让自己吃饼时候那番冷嘲热讽,故意冷冷道:"李公子,你不吃,要一双弟妹和我这个外人照应到什么时候?难道还打算挟病以自重不成?"
子释笑。六月债,还得快。这家伙脑子好使得很嘛。也是,两年前留下的心理障碍应该努力克服。
接过去咬一口。还没开始嚼,脑子里一些画面倏忽闪过:从几十条血淋淋剥了皮的活蛇到漫天血雨遍地人头,从涵江鲜血汇入形成的红色波浪到空气中焚烧尸体缭绕不散的焦臭……
"哇"的一声把那块肉吐了出来。胃里翻江倒海,咬紧了牙关才让它慢慢平息下去。
以为自己不在乎,原来都留在潜意识里了。这可不是一天两天就能克服的。
抬起头,眼泪汪汪望着长生。
"好了好了,我不逼你吃了。"
搞得逼良为娼似的,恨不得揍他几下--罢了罢了。长生放弃,坐到子周和子归身边吃自己的。哼!饿死你个表里不一言行相悖伪君子。
子释重新趴到地上,看长生熄了火,把几个鸟蛋埋到灰烬里煨着。两个孩子跟屁虫似的围着他团团转,喜笑颜开。
原来无意之中,捡了个宝呀。偶然小小投资,好像买了一支潜力股,不知能赚多少。听着他们在那边喁喁细语,放心的睡着了。
第〇〇六章 殊心同途
彤城之战,几个月后消息传到西京,大概是这样的:
四月初,西戎大王子符定、二王子符生率十万大军围彤城。四月十八,城破,尽屠城中居民二十余万。四月十九,威武将军范易率五万大军抵彤城,救援不及,旋即与西戎军决战于北门外。
大战三日,烟尘蔽天,日月无光,流血漂橹,尸骨如山。惜乎寡不敌众,威武军全军覆灭,范易被俘。因混战中西戎二王子符生被杀,符定坑降卒万余,将范易凌迟枭首。
西戎兵犹不解恨,放火烧城泄愤,大火七日七夜不熄。彤城,这一锦夏江南重镇,二百年文化名城,化为一片焦土。
除了数字上有点出入,一些隐情不得而知,西锦朝廷掌握的情况大体准确。
符定在写给父王的战报里,是这样说的:
孩儿得到符亦将军送来的讯息,正追击威武军南来,约定在必经之地桐罗与之南北夹击,以期彻底歼灭敌军。二弟率军三千,自请守城。不料夜间迷途,致使孩儿与敌军错过。威武军退至彤城,遭遇二弟。孩儿回头追击,已然不及,虽终全歼五万夏军,然二弟生死不明……
二王子失踪,生死不明,自然要仔细搜寻一番。战后,符定和符亦召集了所有留守彤城逃出来的士兵,竟也有一千多人。当日夜袭,落在后边的被夏军缠上,自然死路一条。及时退入城中的,少数在火海中丧生。其他人基本上都成功的找到了大部队。一番细问,知道二王子确实退到了城里,却无人看到他出来,生还的士兵中没有一个是王子身边近侍。
所以,说是说生死不明,符定心里几乎没有疑虑。埋伏在符生身边的死士,是乌族神射手,也是使刀的高手。据生还者说,二王子带着的侍卫里一直有他。没有回来复命,肯定是死了。他既死了,符生不可能还活着。
听了这些士兵的汇报,得知当时符生既不突围,也不防守,而是当机立断,放火烧城阻挡敌人,从南门逃跑,符定心里又小小的酸了一下:没想到他还有这一招。也是那些夏军太没用,五万人围三千,竟然都围不住。
原本打算回来替他收尸,现在一场大火,痕迹全无,自己都不知如何向父王交代。责罚是免不了的了,不过人都死了,再怎么宠着他,又能怎样?老三虽然聪明,身子早已经废了,替自己出出主意还行,当继承人是不可能的。现在就剩下自己一根独苗,无论如何,父王也不会真的拿我怎么样。
果然,符杨接到大儿子的战报,整整两天不吃饭,不说话,却迟迟没有回复。
彤城一役,给时局带来的影响是:
随着威武军的覆灭,锦夏在蜀州之外的军事力量,唯一比较像样的,只剩下东北定武军。定武将军黄永参,当年勤王的时候就不积极,现在听说范易死得那么惨,立刻缩回涿州,封了燕台关,撤了锦夏旗号,打定主意搞割据,一心一意做起了东北土皇帝。
由于西戎军队在彤城一战中表现出来的野蛮和残暴,消息传开后,还没有被攻克的地区处于前所未有的恐慌之中。人们断绝了对侵略者的一切幻想,沿海居民想方设法逃往海外,内陆百姓千方百计奔往蜀州。与此同时,西戎上层又一次展开了关于先打西南还是先打东南的争论。
早在前年打下锦夏都城銎阳的时候,西戎上层就有过一次这样的争论。当时符杨着急活捉赵琚,想一鼓作气彻底灭了锦夏,开国立朝,建立西戎大帝国。亲自率领大军追击南逃的锦夏皇室和朝廷,结果被挡在仙阆关外。围了一个月,终究没法突破天险屏障,加上接近蜀地,地形气候大异,士兵们渐渐开始水土不服,最后只得悻悻作罢,听取了莫思予的建议,攻打东南。
眼下南方百姓又一次掀起入蜀狂潮,有人担心如此下去会让西京实力大增,形成对峙局面,提出不如暂时放下东南,拿下楚州,然后集中力量攻蜀。
符杨问莫思予的意见。
老莫道:"大王可知,锦夏在东南三州共设有舶务转运司十八个。就是这十八个舶务转运司,最多的时候,上缴国库黄金达三千万两,占到户部岁入的十之六七。另外,自平武帝一朝起,锦夏历代皇帝都曾查抄东南官吏,每一次抄出的私产总和皆与国库相当,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竟有这等事!"
"东南富庶,这'富庶'二字,端的是无数金山银山堆出来的。"
符杨听得眼前一片金光灿烂。
"蜀州纵然难下,毕竟在掌握之中,不过是迟早的事。东南官吏士民席卷财富,远逃海外,我西戎并无水师,亦不善此道,这一跑,大王,咱们可就鞭长莫及了啊。"
符杨似乎看见数不尽的金银元宝生了翅膀长了脚,扑楞楞呼啦啦飞了跑了,眼看就要没影了。
"先生之言叫人茅塞顿开,本王知道了。只是……让谁做这个统帅呢?"
西戎兵制比较松散,基本命令当然听大王的,各高级将领却有较大的自主权。入关以后,符杨有意识的加强军队建设,渐渐严谨了许多。东南大军统帅本以符亦为正,符定为副,节制各路军队。然而符生出事之后,符杨心里十分悔恨。原本只是想试试两个儿子,如今却无法挽回。不管真相如何,对大儿子都觉得很失望。连带对一向信任的符亦也有了些怨气。
大王这个敏感话题,莫思予不敢接茬。虽然私下里为二王子的死感到十分可惜,但帝王家事,那是天下一等一不能插手的迷局。
看样子大王也并没有指望自己回答,试着转移话题:"不管谁当统帅,这屠城烧城的事儿……如今不比从前,天下已是大王囊中之物……将来还要耗费人力物力重建……"
符杨颔首。不错,如今毁的可都是自个儿的家当了,得叫他们打下来就好好守着。对于那不听话的刁民,杀了浪费,自有别的办法收拾。
子释四人在山上又过了些天滋润日子,一直没有等到南下的军队经过。
先头几天,隔着熊熊大火,尚能遥遥听到马蹄声、喊杀声。不过四个人里两个伤员,两个孩子,忙着度过眼前难关,顾不上操心战况,只把那刀兵之声当作背景音乐。
到后来,火势慢慢减弱,声音也渐渐变小,战争接近尾声。有一天,忽听号角齐鸣,喊声震天,紧接着是惊雷急雨一般的马蹄声,地动山摇。兄妹三人吓了一大跳,凝神屏息,从洞口向彤城方向眺望。子释拉过子归,要掩住她耳朵。女孩儿摇摇头:"大哥,我不怕。"
那密集的马蹄声持续了一刻钟之久才停下来。子归到底抓住大哥的胳膊,好一会儿才回神问道:"这是什么声音?"
"这是西戎骑兵结集的声音。他们正在宣布胜利。"子释轻轻冷冷的回答。
四个人神色都不太好。长生和他们站在一起,缘由虽然不同,心情却是差不多的。
"这两天别出去了,也不要生火。"子释转头对长生说。
长生点点头。心想:我比你更害怕。
又过了几天,忽然什么动静也没有了。大军压根儿没往南来,竟似撤了个干净。长生攀上树梢侦查一番,西戎军队果然没了踪迹。
"真的走了。"
"不往南来……那应该是向东去了。"子释略微沉吟。
"为什么?"子周问。
"西戎兵惯于劫掠,不携粮草,故此从不在一个地方久待。他们自西北来,渑城、涣阳等地早已肆虐一空。彤城附近较大的城镇,一是缭城,一是信安,均需取道城南。除非……"
长生听他说得头头是道,心中暗惊。这文文弱弱的李子释说起时事军政,居然很有些见地,不单单是读圣贤讲风雅的少年书生。于是问:"除非什么?"
"除非他们取道城北,向东直扑东宁。"
"东宁不是很远么?"子周道。
"虽然要绕过慈利山,但官道平坦,并不难走。沿途尽是良田村落,也不愁补给……东宁一向是水师镇守,等于没有防范。"子释轻叹一声,"听说那里市面欣欣向荣,商旅往来如织,城中富户家财无法计算,比彤城还要繁华得多……我要是西戎王,也不在这儿纠缠,先去吃那块肥肉。"
话说得客观,心情却非常低落,无从回避。
长生想起之前符定的计划是继续南下,如今却没有来。难道被李子释说中了?不知符定如何向父王解释自己的失踪。父王他……会怎么想呢?我以后……该怎么办呢?
情绪一下子也变得十分消沉。
二人各怀心事,相顾无言。在子周和子归看来,两位哥哥自是为同一件事情难过,所以很及时的问道:"他们走了,我们到哪里去?"
子释走到洞里坐下,其他三人也围过来。
"我们到蜀州去。西戎兵去了东边,迟早会回来。如今天下守得住的,咱们又能去的地方,只有蜀州。"
子周想一想:"长生哥哥不是说,当初皇上南下,断了仙阆关。朝廷会不会也封了东边蜀道,不让人进去啊?"
"炸断仙阆关,应是追兵跟得紧,无奈之下的断腕之举。蜀地虽然富饶,要养活一个朝廷,同时防守备战,怕也不容易吧?南方百姓涌入蜀州,虽然可能存在隐患,不过,带进去的是大量财物兵丁啊。"
"那我们可以从军报国,上阵杀敌了?"男孩儿兴奋起来,浑然忘了之前看见杀蛇吓得直哆嗦。
子周的反应让子释大惊失色。这小孩满脑子忠君爱国思想,一定要想办法给拧过来。来日方长,潜移默化吧。
"你这样的,刀都提不动,人家不要。"
"我会长高长大--我可以跟长生哥哥学功夫。"转过头,"长生哥哥,要是能从军,你去不去?"
又是一个过分荒诞的问题。长生一愣,苦笑一下,算作回答。
子释拍拍子周脑袋:"别打岔。"
小孩子不会看人脸色,尽说些叫人为难的话。这顾长生显然是京城富商子弟,跟着大人逃到彤城,结果就剩了自个儿。虽然经常出门,有武功在身,也读过书,人却单纯。突遭变故,只怕还没来得及考虑这样有高度的问题。
接着往下讲:"况且,由楚州入蜀的官道关隘重重,听说第一道封兰关就是易守难攻的天险,没那么容易被攻破。西京那些大人们,但凡有点脑子,应该不至于因噎废食到这个地步罢……"
长生默默的听着。自己从十四岁开始跟随父王上战场,同时也有意留心谋略,若论分析情势,恐怕还比不上眼前这个小一岁的李子释高屋建瓴,周到细密……
"所以,我们去蜀州。"子释总结道。侧过身问:"顾长生,你呢?你有什么打算?"
长生抬起头,看见李子释云淡风清一张脸。那边两个孩子却是满脸期待望着自己。
伤已经好得差不多,应该走了。可是,有些需要面对的事情,下意识里不愿去面对。眼前三兄妹看着聪明,实际上娇弱得很。好歹他们救了自己一命,护送一程也是应该的。再说,这江南地界,十分陌生,一个人走也确实不方便。
不管是哪个理由占了上风,总之,长生稍稍犹豫,便道:"我和你们一起走好不好?"
"当然好。"子释微笑。
"太好了。"子周和子归拍着手跳起来。
子释拿着一根树枝,在地上点点画画。
"这是积翠山,咱们现在所在的位置。这是涵江。历来越人入蜀,都先走水路,逆流北上入练江,到楚州江源码头上岸,改走陆路。现在,这水路是走不得了。"
三月,西戎骑兵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攻占练江北岸港口榆平,除接收榆平水师几十艘战船外,还强征几百余艘民用大船,驱使几千壮丁日夜不息,缀铁链,铺木板,用十天工夫搭起一座横跨江面的浮桥,大军得以顺利渡江。
--此乃南下之前,莫思予给符杨出的主意。
之前南岸各地一直幻想着借练江阻一阻西戎的脚步,觉着水师在江上无论如何也该占有优势。谁知对方连上阵的机会都不给,没等夏军反应过来,直接在陆上连锅端了。当然,沿海水师,尤其是那些出没海上做大买卖的,都悍勇得很。但内陆水师这些年来干的多半是在江面设卡放哨,敲诈勒索的勾当,哪里挡得住西戎兵的长枪利箭。
自浮桥建成之日起,西戎军专门留了一支队伍看守,封锁江面。符亦发现浮桥渡江的办法好用,又怕万一有不怕死的夏人纵火毁桥,驾船冲撞,或者暗算渡江士兵,因此在沿岸大肆抢夺、烧毁船只,又加派人手巡逻,不许随便下水,以绝后患。那些靠水吃饭的渔民,要么早早逃脱出海去了,要么抛家舍业逃往内地。原本这一段渔村密集,江面繁忙,短短月余,已是一派荒凉冷落。
逃难的渔民进入彤城,这些事情城里居民多少知道一点。
"沿江两岸,是西戎兵往来之地。咱们只能先往南至缭城,再转向西,进入楚州腹地。等到接近蜀州,再设法过江,走官道去封兰关。"
听着虽然简单,这一个大圈子兜下来,只怕几千里之遥。
长生突然想起一个很重要的问题:"李子释,你说的这条路,走过没有?"
"当然没有。"子释理直气壮,"'父母在,不远游',我是孝子。"猛地想起不管哪个世界,父母均已不在,从此流落四方,顿住。好一会儿才闷闷的道:"最远和爹爹去过州府望城。"
长生噎住。这人,嘴上一套一套,原来全是纸上谈兵。
"说得有鼻子有眼,好像你走过似的。"
听他口气微带埋怨,子释有点不好意思的笑笑。又强辩道:"我曾仔细翻阅《越楚风物要览》、《名山胜水录》,连官府所藏《元通郡县图志》中江南一卷也是看过的。先读万卷书,后行万里路,有何不可?"
长生无奈。也是,只要动身上路,自有前途可奔。走一步是一步吧。
四人收拾一番,第二天一大早,下了积翠山。
在山上那些日子,眼见着彤城慢慢变作大片黑色的阴影,还有一种不真实的距离感。此刻站在江边,一切扑面而来,线条清晰,棱角分明,色泽浓烈。
空气中充斥着令人窒息的焦臭,各种辨不出原貌的残骸从水中漂过,整个江面浮起一层黑油油的污渍。再往前,倒塌的城墙后绵延不绝的废墟呈现出浓淡不一的黑色,高高低低,层层叠叠。有些地方还在冒着青烟,袅袅直上天际。风中无声碎裂的黑色蝴蝶翩翩飞舞,大概原本是些较轻的布幔之类。某些高大建筑,烧得只剩下一副漆黑骨架,摇摇欲坠,却执着的不肯倒下。
天地静默。
彤城。
烟柳画桥,风帘翠幕,三秋桂子,十里荷花。
王孙倚马,公子登楼,游人佳客,钓叟莲娃。
--这样的彤城。
如今成了一座坟墓,埋葬无数枉死之魂。
子释兄妹三人呆呆的站着,不知不觉潸然泪下。
良久。子释往前几步,弯腰拂开污渍,掬起一捧江水,又退后,慢慢洒在地上,道:"咱们祭一祭刀兵之灾下惨死的亡灵吧。"
子周子归学着大哥的样子,也默默洒了一捧江水。
长生跟在他俩后边,同样照做了。
忽听李子释慢声而吟:
"宇宙茫茫,天地悠悠。
生亦何辜,死亦何求?
朝生暮死,譬若蜉蝣。
生魂死祭,短歌相酬。
愧无浊酒,荐以清流。"
竟是一篇祭文。徐徐而来,似吟似唱。声音并不大,却仿佛在天地间回荡不息,缭绕不散。长生被定住了一般,任凭那声音穿透耳膜,直敲在心上。
"…… ……
江山为冢,血肉成丘。
洪炉铸就,寸骨不留。
同归造化,共赴冥幽。
无贵无贱,离苦离忧。
无智无愚,离惧离愁。
伏维灵鉴,鸣呼哀哉!
尚飨--"
最后一个字缓缓落音,好似一声悠长的叹息得到山水的共鸣,飘过一峰又一峰,越过一浪又一浪,不知边际,没有尽头。
长生站在子释身后,眼中只剩下前方那个衣袂飘飘的孤独身影。脑海里一遍遍回响着他的声音:"……生亦何辜,死亦何求?朝生暮死,譬若蜉蝣……无贵无贱,离苦离忧。无智无愚,离惧离愁……"
一阵江风吹过,脖子里凉飕飕的。伸手一摸,脸上全是泪水。
我这是……怎么了?
第〇〇七章 书生之用
彤城附近百姓目睹烧城的大火之后,无不坚定了逃走的决心,并一路把彤城被毁的消息传开去。这消息本已足够骇人,成千上万人口耳相授,越说越是心惊,恐慌如乌云压城飞蝗过境,迅速蔓延,以致南边几百里范围内,几乎绝了人迹。
子释四人走得很慢。
除了长生,另外三个从未做过这种长途跋涉,根本快不起来。第一天走了不到二十里,子周和子归就磨出满脚底水泡。两个孩子要强,一边疼得掉眼泪一边往前挪。子释看看路上,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天色已经不早了。当下决定,和长生一人一个,背着两个小的加紧赶一程,好歹找个过夜的地方。
终于到了一处村庄,静悄悄的毫无声息。唤了两声,没有人应。有的人家上着锁,有些却四门大开,里头空空落落,竟是一去不复返的打算。
见到头一家敞着门的院子,四个人就进去了。
"嘿,这家人真彻底,连床板都带走了。"子释跨过去,把床下的稻草搂出来铺平。
"床板能架在车上装东西,竖起来能挡风遮雨,必要的时候能当武器,劈了还能当柴烧……"长生一边说一边过来帮忙。
"有道理。"子释点头。顾长生是经验丰富的实用主义者。逃亡路上,有一个这样的帮手,简直是上天恩赐。
稻草刚铺好,子周和子归立刻躺上去,不知是太舒服还是太累,眯着眼睛直哼哼。
"先不要睡。"子释道,"把脚上的泡处理了。"转头问长生:"刀呢?"
"刀不行。"长生说罢转身出去了。
子释看他一副交给我的样子,干脆随他去,也坐在稻草上。这一坐下来,立刻就想倒下,分不出到底哪里难受,只觉混混沌沌一身酸痛。使劲睁着眼,生怕合上之后再没力气打开。等了一会儿,正犹豫要不要爬起来出去看看,长生拎着一桶水进来了,另一只手里捏着几根褐色的长刺。
"你摘皂角刺做什么?"
"皂角刺?"低头瞧一眼,"原来叫这个名字。我只是看它样子合用,掰了几根。"
连拉带拽,才把两个孩子弄起来,叫他们在床架子上坐着洗了脚。
长生蹲下身,用皂角刺轻轻刺破水泡,却不马上□,让泡里的水顺着长刺流尽,皮肤几乎完好无损。如此这般,子周和子归脚上的泡一个不漏的处理了。心想得找点东西擦擦,旁边子释恰好递了布条过来。原来他见了长生的架势,已经明白怎样做,在屋里细细搜寻一番,找出一块干净的布帘子。
两个孩子已经躺下,长生又出去换了一桶水,冲子释道:"你。"
"嗯。"应一声,弯腰去脱鞋,竟没脱下来,疼得倒吸一口气。
子释原来的鞋,被血污浸透,早随涵江水而逝。这双鞋,不知哪个死人脚上扒下来的,有点大,勉强穿着。一整天走下来,脚上的水泡比两个孩子更多。又磨破了好几处,血水沾上鞋子,凝结相连。现在要强行分开,自然引发切肤之痛。
"得泡一泡才行。"索性连鞋子一块儿伸进桶去。酸痛肿胀的双脚被冰凉的井水一激,骨头都打颤。龇着牙抓紧了床框,倒一下子精神了。他在这泡着,长生又出去了。这回时间更长一些,回来的时候,提着个柳条筐。子释已经脱了鞋,正学着他之前的样子挑脚上没破的水泡。
轮到右脚,左手干活,十分笨拙。
忽然一只手伸过来,拿走了皂角刺。又一只手伸过来,握住了脚踝。
两个人俱是微微一震。
子释是小吓了一跳,继而觉得那只手暖洋洋的。刚从井水里捞出来的脚怎么舍得挣脱?于是忘了动弹反应。长生是意外于入手而生的温度和触感:这么凉,这么滑,这么细,不堪一握。薄薄皮肤底下看得见隐约的血脉,冰雕似的……
"冷是冷一点,不过凉水消肿,忍忍吧。"
子释本来还觉得有点暧昧,考虑要不要忍痛拒绝对方的帮忙。看他一本正经的模样,自己未免神经过敏,也就不说什么了。
长生替他挑着水泡。磨破的地方洗净了血迹,白皙脚底露出一小片一小片鲜红的嫩肉,知道他定然疼得厉害。心中暗暗佩服:这人身子骨虽然娇弱,性情却坚忍异常。耐住这疼痛不说,一路上居然不在面上露出来。不过,他不露出来,自己也猜得到。当时想着,长痛不如短痛,早点儿磨出茧子来,后边还能少受点苦,况且还有两个小的要照顾。看他行走如常,后来也忘了问。
这会儿又有些不忍心了,说了句"怎么也不吱一声",起身去取包袱里的凤尾草。
"还好。多走一段,就不觉得疼了。总不能再找个大哥来背我。"
长生把凤尾草捣烂给他敷上,又拿布条缠好,道:"明天肯定走不了了,在这里呆一天吧。"
多亏当初救了顾长生。果然日行一善,必有好报。超值。看着他熟练的动作,子释自嘲的笑笑:"'四体不勤,五谷不分'--果然百无一用是书生。"
谁知长生头也不抬,接了一句:"'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你看,不是恰好有我在。"
吓!进步神速啊这小子。
"顾长生,你这是讽刺我呢还是安慰我?"子释歪着脑袋,想瞪他,没绷住,自己先乐了。
长生没啥表情,伸出两只胳膊,把他抱起来放到草铺上。转身倒腾之前提进来的柳条筐,居然拿出一口铁锅,几个破碗,半袋子糙米。
子释看着他,赞叹不已。
长生拎着半袋米和那口锅,刚要抬腿,又停住,对子释道:"'治于人者食人,治人者食于人'--李公子就等着用餐吧。"一路咧着嘴出去了。
子释回过味儿来,冲厨房方向恶狠狠嚷了一嗓子:"还请顾公子别忘了从自个儿身上拉一块肋条肉炖了,好教我实至名归。"哼两声,忍不住嘿嘿笑了半天。
一时饭熟,摇醒子周和子归,四个人吃了这些日子以来,最香甜的一顿饭。
路过缭城,四人的装备得到了较大改善。
原来缭城太守姜钟义和守备石原听到彤城被围的消息,第一时间卷了细软,携了家眷,弃城逃跑了。满城人自是纷纷效仿,争先恐后飞速逃离,倒比彤城附近的百姓走得还要早还要快。
子释四人本就落在逃亡人群后边,动身既晚,行走且慢,一路上经过了十几个空落落静悄悄的村庄。几乎所有人都弃家逃难去了,偶有无法远走的老弱病残留守。也有一些只是躲到了附近的山林之中,时不时出来探看一番。听说西戎大军去了东边,又陆陆续续回转。虽然子释明白告诫他们,敌人随时可能再次光临,还是有很多人决定归家观望。
缭城反倒是真正彻底空城一座。走在街上,人迹全无。许多人家店铺敞着大门,一片凌乱,可以想见当日如何狼狈匆忙。
城东走到城西,四个人全身上下焕然一新。按照子释吩咐,挑了最朴素最结实的衣裳,鞋子却选了上好的革履。除了身上穿的,还往包袱里装了几件。长生给自己寻了一副犀角弓箭,一把连鞘弯刀。子周拿了一把剑,有些沉,还舞得动。正高兴,就听大哥道:"放回去吧。"
"为什么?"
"无力自保而持戈矛,其结果只能是授人以柄。你拿它有什么用?背它不如替我背这玩意儿。"说着,把一路带着的那口小铁锅扣到子周头上。
女孩儿到底爱美,看见绸缎庄里五彩丝缎拉扯得到处都是,忍不住捡起来往身上比划,却招来子周一顿数落:"这些东西本非无主之物,咱们不问而取,实属情非得已,自当仅取所需,岂能妄起贪念?"
"李子周!你说谁妄起贪念?"子归扔下丝缎,挥动粉拳冲过去。子周噌的窜到长生身后,做个鬼脸。子归悻悻:"你不过因为大哥不许你拿那把剑,借故发泄罢了。"
子释道:"兵荒马乱的,管他有主无主,拿了也就拿了。问题是咱们后头要走的路还长得很,不能自找累赘。带些华而不实的东西,一来麻烦,二来平白招惹祸端。"
几个人说话的声音在寂静的房屋街巷中回荡,竟似传出老远,无端端让人觉得发怵。
"大哥,我们快点离开这里,好不好?"
"等一下。"子释望望长生,道,"后边不见得还有这么好的机会,楚州形势缓得多,咱们又是深入腹地,未必受时局太多影响--"
长生嘀咕:他到底想说什么?
"……一举一动皆需花销,与其到时设法,不如在这里--"
哦,听懂了,趁着这里没人,多搜罗点值钱东西带着。唉,偏要曲里拐弯一大通,把个明目张胆的行窃抢劫说得冠冕堂皇。
现钱当然是没有的,早被主人随身携走。找出一些镶金嵌银的器皿,都十分精美。子释逐件端详一番,心中感叹:全是艺术珍品呢。可是又能怎样?人命尚且危浅,哪里顾得上这些!终于笑着一伸手:"顾大侠,请。"
长生白他一眼,操起刀连撬带挖,卸下一小堆细碎的金条银块,包好了递给子释。心想自己曾经领着手下抢过那么多回金银财宝,亲自动手还真是头一遭。
子释接过去,拿了几块小的教弟弟妹妹藏在身上,剩下的分成两包,一包揣到自己怀里,一包递给长生:"省得被人一网打尽。"
子周和子归本来有些迟疑。直接拿人金银,性质好像和拿几件衣裳几双鞋子不一样呢。可是两个哥哥的姿态实在太过自然,从头到尾理直气壮,弄得他俩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出了西门,回望满城古木繁花,白墙青瓦,正毫无防备的等待着被凌虐的命运。也许用不了几个月,这座城市就要步彤城的后尘。
子释心情复杂,久久伫立。长生陪他站了一会儿,把他背上的包袱提过来也放到自己肩头,道:"别耽搁了,走吧。"冲两个孩子招呼一声,大步流星往前走去。
接近楚州,人烟渐渐稠密起来。一路西行,曾见大片春耕后的良田无人打理,任其自生自灭。走到临湘境内,林间田头,却时有牧童农夫出没。甚至一些北边和东边逃过来的难民,到这里也止了步,开荒种地,入城做工,就地落脚,随遇而安。
"这应该就是清水河了。对面那座山想必就是楠竹山。"楠竹山西面,已经属于楚州地界。
李子释风流态度天成,尽管满身尘土,往河边这么一站,抬手向前方一指,自有乘风临水之意。随口吟道:"碧水生情愁送客,青峰有意笑迎人。闻说楚州山明水秀,人杰地灵,看这气象,果然内藏锦绣。"
长生忍住了不去看他。李子释这酸溜溜的脾气,这么些天总算习惯了。好在他虽然喜欢掉书袋,肚子里实实在在有些真货。一路上凭着他对以往所读书籍的记忆,识道路,辨方位,竟然八九不离十。尽管也绕了几个圈子,对于一个从未出过远门的少年来说,已经相当难得了。当然,长生在这些方面丰富的实践经验,起到了极其重要的辅助作用。
经过这么多天的锻炼,李氏三兄妹长途跋涉的能力大大提高。虽然远远比不得顾长生,但是耐力和速度均有长足进步,不复刚开始时的凄惨狼狈模样。一路行来,三个人都黑了,瘦了,脚上长茧了,手上脱皮了。和同行的顾长生,情谊日渐深厚。
眼前没桥。远处有一个干活的农夫,子释上前几步,双手卷成筒状,放开了嗓子就喊:"大叔--这河怎么过啊?--"
"往前二里地,有桥。"
"二里地……"子释看看河面宽度,也就十丈左右。扔了快石头下去,蹚水显然不具有可操作性。童心忽起:"不如,我们游过去?"
话音刚落,已经赢得弟妹一片欢呼。天气越来越热,总也没机会好好洗个痛快,能在这清澈小河里畅游一番,想想都浑身舒坦。水乡子弟,自来识得水性。不过像李氏兄妹这样的少爷小姐,也就小时候背着大人玩玩。长大一些,规矩严了,又不靠它吃饭,就没什么机会下水了。技术说不上多好,对付眼前的小河沟还是没问题的。
长生面露难色。
"不会?没关系,你有功夫,学起来更快。"子释突发奇想,"顾长生,以你的功力,会不会'登萍渡水'、'一苇渡江'什么的?"边说边比划,"'嗖'一声,就这么过去了。然后气定神闲站在对岸气死我们。"
"你这都打哪儿听来的?"长生哭笑不得,心想他一个读书人家公子哥儿,脑子里怎么有这些乱七八糟。
"一掠数丈,那得是绝顶高手才做得到。何况我又没怎么练过轻功,不过会一点粗浅招式……"抬头看看,"你们从这儿游过去,我往前走一段过河,再回来找你们好了。要不了多久的。"四里地,经不起他双腿几晃。
子释知他北方人畏水,想起前途茫茫,很有必要把这个最佳保镖培养成十项全能,于是恳切道:"楚州虽然不比越州河湖密布,却也是水道纵横。不会游水,终究麻烦,学一学有什么不好?"
长生犹豫一会儿,对上子释带一点期待和祈求的眼神,张嘴就说了声"好"。等到被迫脱了衣衫,只穿条裤子站在河边发抖时,简直后悔得直想哭。
"长生哥哥,下来吧,我们拉着你!"一对双胞胎早就跳下去了。子归是女孩子,挽起袖管扎紧衣衫,竟也毫无滞碍。
"虽然你身材是不错,可是我已经夸过了呀。"子释过来戳戳长生漂亮的腹肌,趁他一楞神的功夫,猛然使力,直接把人踹到河里。
长生大惊之下,本能的死命挣扎,就听子释断喝一声:"闭气!"他是习武之人,这闭气的功夫熟练得很,立刻照做。但拳脚刀法中的闭气,要求全身紧张,凝聚力量,和游泳的情形完全不同。眼见着他气是闭了,人却秤坨一般沉了下去,子释急道:"放松放松--"
唉,这木头木脑的傻小子,估计都不知道该怎么放松。当下大声道:"顾长生,什么也不要想,听着我的声音。"朗声吟诵,"遥遥沧浪,隐隐河涛。瞬息万里,吐纳灵潮。自然往复,或夕或朝……清虚长在,混沌未休。依形赋体,随波逐流。澹若深渊之静,泛如不系之舟……"
清透纯净的嗓音悠悠而来,带着一股安详宁定的力量。长生自然摒除杂念,放松身心。下一刻,忽然意识到自己竟浮了起来,飘飘忽忽在水面随波荡漾。试着拨动手脚,身子居然在前进!这样新鲜奇妙,当真有趣至极。清凉的河水浸润全身,立刻觉出舒畅来了。"原来……水……并不是那么可怕……"
"子周子归,把你们的长生哥哥拉上来吧。"
子释怕顾长生要报之前一踹之仇,看他爬上来,立即转移话题:"我给你示范示范,看仔细了。"走到河边,先活动活动筋骨,然后脱了衣裳扔到草丛里,显出骨肉匀停的上半身来。
背上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粉嫩的新生肌肤和深褐色的旧痂交错纠结,依然触目惊心。最大的两道伤疤从左腰上部斜斜横贯到右侧肩胛,弯弯曲曲深深浅浅有如缠枝花卉,乍看吓一跳,多看两眼,衬着象牙白的底色,竟别有一种诱人的吸引力。
"你的伤……下水行不行啊?"
"痒死了,忍得我晚上都睡不着,正好凉快凉快。"子释说着,"噗通"一声跃入水中。长生瞬间想起了曾经在銎阳城皇宫湖中见过的银色锦鲤。
两人一个多方启发,善于点拨,一个聪颖好学,勇于实践,不过大半天功夫,顾长生已经能沿着河岸游出好几丈了。
累了,把包袱皮抖开搭在树枝上,隔出一个相对隐蔽的空间,换了衣裳。湿衣服在河里洗洗晾起来。四个人排开躺在河边草地上,南风拂面,惬意无比。
远方隐约有山歌随风而至,男女应和,高低宛转,嘹亮而又缠绵。子释细细分辨,听得歌词道:
"深山大树好遮荫,只听山歌唔见人;妹若有情应一句,莫教阿哥满山寻--"
"三月莳田行对行,盼得六月早禾黄;盼得禾黄食饱饭,盼得同郎共谷仓--"
…… ……
长生不太懂唱的是什么,只觉那曲调说不出的悠扬悦耳,听得人浑身麻酥酥软绵绵的。侧耳听了一会儿,想起游泳的事,问道:"李子释,你之前……叫我闭气的时候,念的是什么?"
"哦,那是灵虚子的《上善若水赋》。"
"我怎么没听说过?"
"这是玄门养生篇章,看的人少。天下读书人都是圣门弟子,多数不屑看这些。我爹也不许我看,藏在阁楼夹板里--他自己还不是偷偷看。"
舔舔嘴唇,又道:"玄门的东西很有意思的,比方这文吧。它说'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谦下之德也;天下莫柔弱于水,攻坚强者莫之能胜,此乃柔德也;故柔之胜刚,弱之胜强;因其无有,入于无间……'"
长生读过的书几乎全是圣门经典,主张入世有为,竭尽人力。他又生于大漠,长于马背,从来信奉的都是弱肉强食。忽然听到这样别开生面的文章,在心里琢磨琢磨,居然另有一番境界。
那边子周和子归也支起耳朵听大哥讲经传道。
彤城李氏一门文脉绵延数代,家学渊源,根基深厚。几个孩子幼承庭训,在他们心目中,读书求学好比穿衣吃饭,乃是最自然不过的事情。即使是女孩子,也要识文断字,知书达礼。因此子归一向跟着哥哥们一起念书,只不过轻松随意得多。
子周等子释说完,道:"大哥,我想把功课捡起来,你每天教我好不好。"
真是上进的好孩子,无需肥水自拔节,不用扬鞭自奋蹄。子释道:"好啊。子归也一起吧。"
子归应了一声。
子周爬到长生身侧,略带谄媚:"长生哥哥,我拜你为师学功夫怎么样?就像上次那样,一箭射中兔子。还有,刀'嗖'的飞出去,斩断毒蛇……"
"我也要学,我也要学!"子归兴奋的爬起来。
子释闭着眼睛享受清风绿荫,任凭两个小的折腾。长生看看他,冲两个孩子点点头:"我可没有资格收徒弟,教你们一点防身的基本招数,就当强身健体吧。"
小河岸上响起一片孩子的欢笑声。
第〇〇八章 纸上谈兵
学会了游泳,天色却已经晚了,就在河这边寻了农家借宿。第二天早上动身出门,没走几步,发现路口大柳树后头恰是过河的石桥。
子释瞅瞅长生:"要不我们走过去,你游过去?"本来是开玩笑,没想到对方不假思索: "好。我也想多练练。"唉,又一个超级自觉好学生。
毕竟是生手,怕他游到河心着慌,子释找了根长竹竿,一头系了个大绳圈,松松套在长生腰上,另一头自己拿着,充当导航员和救生员。
两人同时出发,一个在水里游,一个在桥上走。长生游得顺畅,很有点如鱼得水的感觉。抬眼看看上方的李子释,正聚精会神低着头,随着自己的速度前行。心里一痒,猛吸口气潜入水中,把竹竿往下使劲一扯--果不其然,子释惊呼一声:"顾长生!"人就掉下来了。
一入水,立刻下潜救人,这才发现顾长生游得正欢。知道自己被捉弄了,忽然有些气恼,转头就向岸上游去。长生在后边紧追不舍,几次差点捉住他脚踝,终究不够熟练。跟着他爬上岸,两个人都湿淋淋。子释体力远不如长生,撑着腰喘气,半天也没缓过来。
"李子释,对不起……"相处这么多日子,头一回见他真正板脸,知道他生气了。心里也觉得自己莽撞,可是却又莫名其妙的高兴。唔,看见李子释掉下来,高兴;看见他吃惊着急,高兴;看见他气恼……呃,好像更高兴。
"刚学会几下狗刨就敢玩儿潜泳,胆子真肥啊……吓死我了,真该在水里掐住脖子给你点教训……"子释开始当真气他吓唬自己,说到后来,忽然想起顾长生其实不是这样孟浪的性子。虽不算十分内向,话却不多,总有点故作老成。也许,如今才是十七岁少年正常的活泼状态。这么一想,也就笑了。
他这里转嗔为乐,那一个却看得心头没由来一跳。长生暗道他这样笑起来可真好看,此话无论如何也不敢说出口,偷偷瞅了一眼,又一眼。子释以为他心虚,没好气道:"行了,再没有下次。大清早就弄得人一身湿漉漉……"嘟哝着绕到大树后头换衣裳去了。
等收拾妥当再次动身,红日已然高升。五月的日头十分厉害,几个人加紧脚步,争取早点儿进山。
所谓望山跑死马,看着就在眼前,快到正午时分,才走到山脚下。寻了路边一小块空地,坐下来休息。
楚州多丘陵,山高度有限,往往以韵致取胜。楠竹山名副其实,漫山竹林。深处的竹子宛如小树粗细,最高可达十余丈。脚下层层堆积的竹叶软如地毯,沙沙作响。眼前一片青翠欲滴,清沁入腑。微风穿林,摇曳多姿,飒飒有声,和山外完全两个世界。
长生从未见识过这样的景致。坐下好一会儿,还伸着脖子仰头看那直插云天的竹尖。
子释把包袱里的干粮拿出来分给大家,见长生看得入迷,介绍道:"楚州号称'人家千万户,楠竹千万亩。'这东西差不多处处都是,过几天就不新鲜了。"
子归问:"咱们家怎么从来没有这么大的竹子?"
"越州主要是'琴丝竹'和'寒竹',纤细得多,故亦称'修竹',种在庭院里赏姿态的,这么高岂不吓人?楠竹能扎竹排,做家具,用处大得很。"子释解释一番,又感叹道,"'吴越出才子,荆楚多豪侠',大概也是这个道理。"
"我更喜欢楠竹。"子周若有所思。
子释不以为然。这小子一门心思要做君子,当然偏爱这更显节操的品种。接着这个话题往下讲:"此物柔韧刚直,能屈能伸;虚心劲节,志在凌云;潇洒秀颀,霜雪长青……剖简成册可记载千秋,截枝为管能传递五音……实在是说不尽的好处。"
长生本来不过觉得好看,听了他这洋洋洒洒一通解说,眼前的竹子还是竹子,却又好像不仅仅是竹子了。思绪随着他的声音,延伸至竹林幽深之处,仿佛探测到一些可以意会而难以言传的东西。
一时四个人都沉浸在无限仰慕之中。
咬了几口干粮,子释笑道:"楚州楠竹,乃是所有竹子中脾气最大的。"
"此话怎讲?"最爱听大哥说典讲古,子周连忙捧哏。
"《和氏草木经》上说:'楠者,南也。以其生于江南,绝于江北故也。'楠竹姿态美,用途广,易成材,可惜只生于练江南岸。千年来不知多少人想尽办法费尽心力,欲将它移植江北。可惜不管怎么照顾水土,细心伺候,均无法成功。此竹苦恋南岸春水,宁死不肯北移,性情刚烈执着。你说这脾气是不是够大?"
说到这儿,突然想起授业恩师和父亲来。悲愤早已隔成了镜中影像,对于他们,现在的李子释自有评判。然而,偶尔的不经意间,心总会抽痛那么一下子,带来片刻茫然。
站起来,理理衣裳:"走吧。翻过这座山,早点儿找过夜的地方。"
果如子释所言,楚州处处是楠竹。水边山间自不待说,家家户户檐前屋后,总少不了那碧绿颀长的影子。放眼望去,哪儿都是一片绿幽幽水灵灵,和越州带点富贵雅致的红尘繁华气质很是不同。
时值酷暑,长生见识到了所有用竹子制成的家什器物:竹凳、竹椅、竹桌、竹床、竹席、竹帘、竹筐、竹匾……
四人一人一顶遮阳竹笠,背上一个半圆竹篓,脚下一双竹编芒鞋,手中一枝探路竹杖,俨然楚州本土人士。饶是顾长生无比朴素的脑袋,换上这身行头,也觉出一股山水清灵之气来。
这一日计划在仙霞镇住宿。刚过了辰时,日头已经相当毒辣。离镇三十里,路过一个水塘,两个孩子说什么也不走了,贪凉多玩了一会儿。两个大的也按捺不住,跳了下去。最后子周子归都想上岸了,哥哥们却玩得完全没了正形。干脆四个人在池塘边打起水仗。开始子释带着子周,长生带着子归,双方对阵。没多久,就变成长生一个人与李氏三兄妹抗衡。
正开心,长生忽地大喝一声:"什么人?"跃上岸拾起一块卵石激射出去。子释三人这才发现来了小偷。那人趁着他们在水里玩得不亦乐乎,潜近了翻竹篓里的东西。石头正好打中他的腿,一个趔趄倒在地上。长生刚要冲上去抓人,谁知这小偷身手灵活异常,立即爬了起来,一个猛子扎到水里,泥鳅一般扭了两下,再冒出头,竟已到了水塘中心。
长生气得弯弓搭箭,就要动手。
"别!"子释已经上岸,发现只丢了最上边一袋干粮,底下的包袱都还没来得及动,连忙拉住他。
"为什么?"
"没什么要紧东西,跑了就跑了吧。你射伤了他,还要下去捞人。到时候,杀又不能杀,救又不能救,放又不能放--"
确实麻烦。长生放下弓箭。他俩说话的当儿,那小偷在对面上了岸,一溜烟跑了。大概能看出来也是个少年。
四个人晾衣裳的时候,有了刚才的教训,把竹篓挪到身边看着。长生想起偷东西的贼,道:"那人水性竟好成那样。"
子周道:"这算什么,我们那里端午时节弄潮,表演'踏滚木'、'水傀儡'的人,比他厉害多了。"
"踏滚木"大概可以想见,"水傀儡"又是什么?长生疑惑。
子释捡了根小树枝,一边画图示意一边解说:"所谓'水傀儡',是用轻木雕成的活动偶人,约二尺高,只有上身。底部托以竹板,后边隔以纱帐,操纵之人隐在水中,纱帐挡住头部,双手在竹板下操控,让偶人表演各种动作。"
"就好像偶人自己在水上动一样,有趣得很。"子归拍手道。随即垮下脸,"可惜我只看过一次,以后可再也看不到了。"
过一会儿,子周接下去道:"听说东宁海口八月十八大潮,潮头夺旗的那些人,还要厉害百倍。前人诗中说'弄潮儿向涛头立,手把红旗旗不湿',写的就是这个。"
子释却道:"逐波踏浪,如履平地,自是了得。但若论熟知水性,则当推东海采珠工。"
长生自从学会游水,克服了自幼以来对深水的畏惧,一直颇为兴奋。这时听得强中更有强中手,才知游水一事,技艺可以高超至此。
"据说采珠工但凭腰上一根绳索,潜入水下四五百尺,能水中视物,取蚌杀蛟。连水师高手都比不上他们。"
子周听了大哥的话,从鼻子里哼一声:"水师高手?水师只有敲诈勒索的高手罢?"
"小孩子不要这样愤世嫉俗,老得快。"
子周侧身横移三尺,让过了子释敲来的爆栗。自从长生学游泳那天提了练功夫的事,两个孩子比对待文化课更上心,天天抽空扎马步,学出拳。这些天下来,居然小有成就。别的不说,至少反应快了不少。
子释有心一起练,不到三天就累得连赶路的体力都预支了。长生捏捏他手腕:"你天生骨骼细,体质也算不上太好,每天走几十里路已经足够,再加码适得其反,就这样吧。"倒是两个孩子,歇一歇就活蹦乱跳,在习武方面表现出来的悟性也丝毫不比文化课差。
"难道是因为遗传基因的差别?"子释不无悲哀的想。这话却没法说出口。关于一对双胞胎的身世问题,兄弟俩从彤城出来,都装作忘记了,再没有提过。
子周站到安全范围之外,冲大哥做个鬼脸,继续侃侃而谈:"大家都说,如果当初东海水师能及时进入内河,沿江备战,至少江南可以保住。若如此,隔江对峙,鹿死谁手,亦未可知。"
子释冷笑一声:"是,如果……"
"大哥,难道他们说得不对?"子归发问。
"天下事,哪能靠'如果'二字?要说如果,如果三十年前,朝廷采纳当时伏波将军韩朝临终前的建议,整顿水师;如果二十年前,先皇能妥善平衡外戚和朝党之争,不至随意废立太子;如果十年前,今上能秉承睿文、显昭二朝良策,以文治武功教化安抚西戎,何来今日祸事?"
两个孩子都沉默了。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半晌,子周闷闷的道:"大哥,我们真的……只能等着做亡国奴么?"
"蜀州天险。史上曾发生过数次朝廷退守蜀州的情形。其中时间最长的一次,守了五十八年。如果咱们运气够好,没准能在那里安度余年。不过从前蜀道更难行走,大概守起来也容易一点。"
长生忽问:"没有退守蜀州,然后反攻收复失地的先例么?"
"有。只有一次。"子释看一眼子周,"考考你,是哪一次?"
"我知道了,是前朝'幽燕勤王之变'。"
历朝史实,长生说不上很熟,许多故事却是听母亲讲过的。这下也想起来了:锦夏之前咸锡朝后期,景王欲图篡位,燕王率兵勤王,与退守蜀州的王师配合,很快平定叛乱。只是,后来燕王自己挟天子以令诸侯,天下不服,纷争四起,终于江山易主。
"'幽燕勤王'的局面,与今日并非没有相通之处,然而……"
见大哥瞅着自己,子周知道随堂考试还没有结束。虽然考的是他,动脑筋的却是三个人。
"前朝之所以能反攻,是因为外有燕王配合。大哥所说相通之处,是指如今西京一样有外援么?"子归首先开口。
子周想一想,道:"但是,当初幽燕勤王成功,不过一年。如今朝廷入蜀却已经两年了。大军勤王的动作,未免太慢。要么是实力太弱,难以克敌,要么就是……"他虽然想到了,却不愿意说出来。
"要么就是根本无心勤王。"长生替他接下去。
子释点头:"听说凉州威远军、雍州威武军曾在西北与西戎缠斗一年多,终于溃败。楚州定远军跟着皇上进了蜀州。现今只剩下威武军残部和东北定武军。"--他们还不知道彤城外全军覆灭的就是威武军的最后一支力量--"看看西戎军队南下的速度,也知道他们在干什么了。
"再说,前朝末年,朝廷只是无为,却鲜有戕民之举……你没听说么,西戎入关之前,雍豫等地因为苛税粮荒,暴动了好几回,连彤城都来了不少流民。"
"可是,"子周握紧拳头,站得笔直,"大哥,前朝不论景王、燕王,均是内乱。眼下西戎入侵,乃是外侮。难道,难道就没有可能,中原大地,戮力同心,奋起抵抗,共御外敌?"
子释叹口气:"你说的这种可能性,需几个前提:一要同心,二要得人,三要借力,四要用智。这一路上,你也看见了,离敌人近的,弃城而逃,离敌人远的,无动于衷。朝廷龟缩蜀州,被动防守。锦夏大势岌岌可危,试问谁有此手段力量足以回天?"
子周露出激愤的表情,那意思是恨不早生二十年。
"而且,"子释放慢语速,招呼子周过来坐下,"还得祈祷西戎军队速度不要太快,下手不要太狠……听说那西戎王也是个人物,他若懂得选择时机,放下屠刀,使出怀柔手段,恐怕……"
长生听得入神。忽然想起了父王身边高深莫测的莫先生。这一刻,李子释给自己的感觉,居然和莫先生很有几分相似。没想到,他竟是这般胸怀丘壑,满腹经纶,实乃将相之才。不过,真奇怪,他说起这些,包括提及锦夏皇帝,都带着一点置身事外的冷漠味道,是因为灰心失望吗……
"大哥,"子归想起最切实的问题,黯然问道:"你说,如今,蜀州能守多久呢?"
子释起身,哈哈一笑:"子归,你当大哥是神仙哪?管他守多久,反正肯定能守到咱们去了之后。听说蜀南奇峰深谷,险峻非常,到时候,咱们找个角落隐居起来,做那逍遥自在方外之民,有何不可?"
不知怎的,听了这话,长生忽然莫名松了一口气。
这般耽搁,自然错过了宿头,又丢了干粮,加上讨论重大话题,心情都有点郁闷,四个人过了一个十分凄凉的夜晚。
第二天上午,到了仙霞镇,两个小的就病了。因为头天贪凉玩得太凶,夜里又受了风,上吐下泻发热头痛,折腾好几天。
等他俩好得差不多,子释却病了。他体质尚不如弟弟妹妹,之前要照顾他们,心中焦虑,一直强撑,这一病倒,来势汹汹,把另外三人急得团团转。子释自己心里清楚,事实上,这个身体大概从四月初起,一直处于极度紧张劳累状态,近两个月都没有好好休息过,也确实需要休养一阵子。磨刀不误砍柴功,当即决定,在仙霞镇逗留一段时日。
不等好一点,就吩咐长生去租了一椽民居,从客栈搬了出来,如此既节约又舒服。管他时局如何,先安心养病。
"又瘦了。"搬家那天,长生把子释抱进去,边走边抱怨,"我看你往后不用走了,直接等风吹吧……"这人始终不怎么愿意吃肉,顽固得很。
子释无奈的笑笑,心想,话变多了呢。躺下来,看着他忙前忙后,良心发现,忽道:"顾长生,你当初肯定没想到,救人的人会变成三个大累赘。"
长生一愣,随即道:"说什么呢?"过来摸摸,"没发烧啊,怎么说胡话。"
一点也不好笑的笑话,由向来板正的人说出来,别有情趣。子释弯弯嘴角,闭上眼睛。
第〇〇九章 润物无声
六月已经过去,天气还是热得很。
南方的溽暑让长生觉得十分难受,每天晌午教完两个小徒弟功课,自己再打一趟拳,练一套刀法,就光着上身站在院子里水井边扯两桶水从头往下浇。
这天正冲得痛快,矮墙外边一个倩影闪过。不一会儿,房东家十五岁的女儿喜妹捧着罐子站在门槛上,伸出两根青葱般的手指扣扣柴门,甜甜的笑道:"顾家哥哥,我娘让我给李家哥哥送点荷叶粥来。"
向房东自报家门的时候,顾家哥哥和李家哥哥是表兄弟,还带着李家两个弟弟妹妹,从东边逃难来,往西边投亲去。李家哥哥病了,寻个清静地方将养一段日子。
长生披上衣衫,点点头,喜妹笑盈盈的进来了。看她架势要往屋里去,伸手拦住:"还没起来呢,给我吧。"不等她答话,接过罐子就进去了,把女孩子一个人撂在院子里。
四个人一日三餐,就在房东家搭伙,另借了炉灶熬药。自从长生向房东胡三娘打听买文房四宝的地方,知道了他们几个是读书人家的孩子,三娘便求他们给在外地谋生的兄弟写信。这封信由三娘口述,子周执笔。子释靠在床头,让他念了念,毫不留情的去掉了几句骈四骊六和几处用典。三娘道:"到底是有学问的哥儿,又清楚又明白。往常求镇上私塾先生写的,多半听不懂,我兄弟那头还得找人解说。"
此后隔三岔五,就有人上门求写家书,顺带捎些果蔬点心。胡三娘对子释更是格外照应,时常差女儿送汤送粥。
长生端了粥进去,子释正在喝药。
楚地习俗,早晚饭菜俱全,中午随意。又嗜食辛辣,往往大清早摆上桌的就是几盘子红通通的下饭菜。长生吃得高兴,子周子归吐了两天舌头,也习惯了。唯独子释,宁可吃白饭。后来三娘留意到了,总给他额外加餐。
长生看着手里的粥,浅浅的碧绿色,带着荷叶清香,知道他一定喜欢。心头恨恨:李子释看似随意,其实挑剔娇气得要命--这种人,居然出来逃难,居然就还真有人肯伺候……真是没天理。一抬头瞧见他拿着药碗,想起早上几乎什么都没吃,忍不住沉了脸:"又空着肚子喝药。"
"你手里是什么?"吸吸鼻子,眼睛亮了,"荷叶的味道!"等长生把粥倒出一碗,子释接过去,却不忙喝,拿勺子轻轻搅动,一边悠悠然叹口气:"'承珠碧玉盏,折舞留仙裾。'三娘竟是位雅人。"
"美人濯素手,袖底暗香余。"这《采莲辞》长生虽然不喜欢,还是读过的,顺口接了下句。想起喜妹粘粘乎乎的笑容,跟这荷叶粥好有一比,不知怎么就加了一句,"熬粥的固然是雅人,送粥的更是位可人。"
听他揶揄自己,子释笑道:"'腹有诗书气自华',顾公子最近风雅了不少。"
"怎及李公子风采折人?自有佳人倾倒不已,殷勤上门。"
这话怎么有点酸溜溜的?子释眨眨眼睛:"顾公子恐怕误会了。所谓醉翁之意不在酒,虽然我不介意白担了名声,可是有人辜负佳人一片心意……子归,告诉你长生哥哥,喜妹上咱们这儿是瞧谁来了。"
"喜姐姐偶尔来屋里,虽然和我们说话,可是眼神儿老跟着长生哥哥转。我们在院子里练功的时候,她总要打墙外经过一两趟……"
长生的脸"腾"的红了。有这事?我怎么没注意?仔细想想,好像真是这样……
"原来人家相中的是文武双全顾少侠。"子释故意皱起眉头,"子周子归,你们的大哥失意得很。来,陪我喝一盅。"给他俩一人倒了一碗粥。
两个小的笑嘻嘻端过去,坐到一旁喝起来。
又倒了一碗,推到长生面前。
"逃难之人,本是水里浮萍风中飘絮,这女孩子一腔心事,怕要付诸东流了。"
青春少年,最易情动。乱世流亡,偶然结缘,最后必定不了了之,徒增伤感。顾长生虽然稳重老成,这情之一字却与秉性无关。子释想了想,还是决定出言点醒。
"尝尝吧。荷叶粥清热消暑,别有风味。"果然是老实孩子,这就不好意思了。玩笑到此为止。
长生转脸看他。因为生病,好些天没见太阳。原本晒黑不少,又全白回去了,瓷人儿似的。本来想解释什么,忽然忘了下茬。
"真的很好喝,不骗你。"对面那人露出一点天真神气。
心情陡然好起来。长生不再提及之前的琐屑,认真喝粥。幽幽一缕馨香散入五脏六腑,果然别有风味。喝了两口,抬起头,恰好子释放下碗,相视一笑。
没人说话。长生只觉得那荷叶清香在屋子里弥漫开来,若有若无,然而如影随形,无所不至。
这可怜的孩子,十四岁就上了战场,领着士兵□掳掠,过早见识了□裸的男性□,只觉恶心丑陋,全无好感。他哪里知道,世上另有蚀骨销魂情与色,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足以杀人于无形。
下午,长生上了趟街,采买一些日用品。正准备回转,街上忽地闹腾起来。原来从北边镇口涌进来很多人,中间夹杂着好些车辆牲畜,一下子把路全堵上了。
这些人挈妇将雏,拖家带口,大包小包,行李成堆。男女老少,无不满面惶急疲惫。进了镇子,似乎都松了一口气,纷纷寻找歇脚的地方。小孩哭爹喊娘,大人寻儿唤女,牲口喘着粗气嘶鸣,简直要把小小仙霞镇掀翻。
喧嚣了大半个时辰,马车骡车差不多都进了镇上唯一一家客栈,其余行人有继续往前走的,也有就在路边坐下歇息的,道路总算勉强疏通了。
本镇居民看了半天热闹,听得这些人只是临时过夜,明日继续南行,多数进屋去了。只有那好打听的,跟路边行人攀谈不休。
有几个在烧饼刘的摊子上买了十张饼,就地站的站,坐的坐,一边吃一边和摊主聊了起来。
"你们打德邱县来的?那不是快到练江边上了么?"
"可不是,三天功夫走了二百多里呢。"一个老点的道。
长生隐在屋檐下,听他们说话。
"黑蛮子打来了?"烧饼刘紧张的问。
一个中年人道:"先头西戎兵只封了榆平一段江面,上游一些的,还能讨口饭吃。谁知前些日子突然沿江而上,南北两岸一路烧杀,跑得稍微慢点儿就没命。"
"我们县里张屠夫家老二是白沙帮的,要不是他连夜赶回来送信,我们这些人哪里还有命在!"还是先前那老者的声音,"才走出不到三十里,县城就着起了大火,那些手脚慢的,舍不得家当的,可都死在里头了。"
"以为黑蛮子在后头追,大伙儿拼了命的赶路哇--竟也没追上来。"
"六叔,你没听张二哥说么,他们只是清理两岸,远的地方是不管的。要不然,就凭咱们两条腿,哪里跑得过四条腿的黑蛮子骑兵。"这回说话的是个小伙子。
"这么说暂时不会来了?"烧饼刘又问。
"大概吧……听说黑蛮子在东边抢了无数金银财宝,嫌车马拉起来费事,要用大船走水路往銎阳运,怕出岔子,干脆把两岸杀光烧光。"
"黑蛮子几时会操船了?"
"哼,说是有一员水师大将投降了……"
投降的是东海水师右中郎将白祺。
符杨为东征大军统帅人选犹豫了两天,又听了莫思予有关东南沿海如何富庶的生动描述,最后决定亲自上阵,奔赴东南前线,为西戎大帝国统一事业添写华丽辉煌新篇章。
打下苑城,俘获大批美女。正要赏给底下将士,其中一个千娇百媚的站出来,说自己是东海水师白将军的七夫人,还是白将军两位小公子的娘,混乱中失散了,求大王格外开恩,帮忙寻一寻两个孩子。
莫思予立刻劝大王招降白祺。
白将军果然是有情有义好男儿,接到西戎王使者送去的信物--大人孩子一共三块肚兜,二话不说,领着愿意跟随的两千水兵就投降了,并接受了西戎首任水师大都督的光荣职务。
新官上任三把火。白将军给新主子出的第一个主意,就是以"拔城清野"的方式控制内河。所谓"拔城清野",即大江两岸百里以内,夷为平地,不留人烟。如此一来,船只在江上行驶,两侧稍有异动,立时能够发觉,并且能及早用弓箭远程消灭敌人。
取得内河绝对控制权的好处是数不清的:打通銎阳至江南的水道之后,可以大规模运送粮草财物,方便迅捷,大大有利于征伐南方地区和蜀州。同时很大程度上消除了江南反抗力量利用水上优势暗中活动的隐患。更何况,完全失去水上途径,人员和物资要进入蜀州支援西京,可就难得多了。
这些内情难民们自然不知道,来来去去不过是些道听途说。长生站了半天,再没什么新鲜内容了,这才挪腿,漫无目的在街上游荡。
两个多月浪迹江湖,差点把本来身份都忘记了。猛然间被人提醒,惊出一身冷汗。听到这些夏人议论父兄功绩,心情实在复杂难言。
从懂事起,就目睹父王如何卧薪尝胆,励精图治,终于踏入中原,向着建立西戎大帝国的伟大目标迈进。自己原本是整个事件的参与者,突然变成旁观者,刻意遗忘了这么些天,一旦重新想起来,心中的失落竟如此强烈。
可是……
不知不觉间,对很多事情的看法和想法都变了。或者说,很多从前没有看法和想法的事情,慢慢有了看法和想法。
锦夏,从前不过是墙上一幅画。从母亲那里听来许多故事,也不过是把墙上的画变成脑海中的画。如今,自己不但走进了这幅画,还成了画中之人,在此间流连忘返。转身跨出去,似乎并不难,然而再回头焚毁它,就难免有些犹豫了。
十分微妙的感情,顾长生不知要怎样向恢复了身份意识的西戎二王子符生说明才好。一抬头,已经到了租住的小院门口。天差不多全黑了,因为他没回来,柴门还开着。往里走两步,听见子释正在给弟弟妹妹讲故事。
自从病情好转,每天晚饭后,是固定的"消食讲古"时间。
"……那书生惊醒过来,竟然还是在原先的庙里,墙上的壁画也还是老样子。他跟同伴说自己刚刚进到了画里,还和画中的美人成了亲,谁也不相信。他自己也糊涂了,觉得可能是一时打盹做了个梦。临走的时候,忍不住回头看看,只见画上美人本来梳着少女发辫,这时却变成了少妇发髻,天真活泼的笑容也变成了相思含愁的表情。"
过了一会儿,子归问:"然后呢?"
"没有然后,就这样了。"
"后面难道不是,嗯--他走出庙门,再回头,发现那寺庙已化作一堆乱石野草--不应该是这样么?"子周的声音。
长生无声的咧嘴笑笑。李子释说天气太热,夜夜讲狐鬼花妖生凉消暑。情节固然千变万化,结局却永远大同小异。偏生俩孩子听得津津有味,赶上一个有新意的,居然不依不饶。心想,今天这个故事倒不吓人。
只听他懒洋洋的道:"你若要那样想,也无妨。"
女孩尚不肯罢休:"大哥,那个书生看到美女的变化,会不会又回到画里去呢?"
"我怎么知道。"
"大哥--"女孩儿不乐意了,看大哥懒得搭理自己,自顾自兴致勃勃往下幻想,"我看他一定舍不得,要回到画里头去找那个美女……"
子释被这故事无意中触动情怀,有点惆怅,心不在焉的道:"你想他回去,当然也可以。问题是,他要如何回去?回去了又当如何?讲故事嘛,钻牛角尖做什么?真是小孩子……"
--要如何回去?回去了又当如何?
李子释这两句话好似定身法。长生在心头颠来倒去反复念叨,忘了抬腿。
因为天热,门窗都敞着。子释瞧着他进了院子,一副莫名其妙失魂落魄的神情,半天也不见进来,已经嘀咕了一回。这会儿注意力彻底被他引过去了,撇开心中那点惆怅,饶有兴味的等着顾长生。
这边厢子归仍然没有放弃:"可是,大哥,不兴这么讲故事的--没头没脑不清不楚,吊得人好难受。"
子释摆摆手,表示就此结束。拿起桌上砚台敲几敲,扬声冲外头那人道:"顾少侠何事徘徊而不入?"
长生被他一唤,弹指间魂回梦醒。猛抬头,入眼是屋内桌上油灯跃动的焰芯,灯光里一张素白的脸正对着自己,格外清晰。只见两道蓝鹊尾羽般修长润泽的眉轻轻舒展,一双水底乌晶般光华流转的眼微微敛起,唇边一缕微笑,恍若月色下初绽的石生花……顿时陷入更深的疑惑之中。
如何回去?回去又当如何?
这两个问题忽然变得无限神秘深奥起来。
"……给你留了晚饭,是就这么吃呢还是热一热?"
先头几句完全没听着。总算捞着一个尾巴,忙道:"不用热了,就这么吃好。"
直到饭快吃完,长生才慢慢从恍惚中走出来,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产生那样真假难辨的感觉。更不明白的是,那感觉让人慌张又让人沉迷,情不自禁想拿出来在心底回味,越回味越糊涂,狠狠心放下,转而寻思容易想明白的问题。
如何回去,回去又如何,权且不说。可以确定的是,只要自己还没有想清楚,就还不是回去的时候。
子释坐在长生对面,手里一叠毛边纸,是子周和子归今天的抄经作业。
即使在他病得最厉害的时候,两个孩子的文武功课也未曾落下。每日上午练功,下午由子周带着子归复习从前学过的内容。后来身体好些,就增加了讲经和抄经。再后来,又增加了晚上"消食讲古"的娱乐项目。
长生被差遣去买文房四宝那天,曾经问子释,可要买什么书。双胞胎一同笑道:"长生哥哥,不用了。"子归又调皮的加一句:"你不如问问书肆老板,缺什么书,叫大哥抄出来卖给他。"
有这么夸张?
子释淡然一笑:"大概讲讲经史,自小背熟了的。书是不用,毛边纸多买几沓。"他这副表情,配着病中苍白的脸色和底气不足的声音,反而生出强大的说服力来,教人瞬间感到深不可测。
长生本来听他讲的多数是自己读过的篇章,有一搭无一搭在旁边干别的。没两天就发现,他竟是把经与史完全揉在一起讲,以经论史,援史释经,厚积薄发,妙趣横生。别说两个孩子,就连自己也觉得十分有意思,不由自主竖起耳朵倾听。
这一听之下,才惊觉同样一段圣人文字,被李子释讲出来,竟别有广阔天地。从前自己的书算是白读了,忽然就明白了前人所谓"融会贯通"是怎么回事。
子释教弟妹,求精不贪多,每日只讲一篇,却深究细探,旁征博引,多方阐发。又惯于启发诱导,常常有意激化矛盾,不给定论。有时候说着说着,兄妹三个就争吵起来。特别是子周,常被他哥整得悲愤郁闷忧愁痛苦,脑子一片混乱。长生有时在一旁实在看不过眼,禁不住出言相帮。
他因为特殊身份和生长环境,逼出了深沉的性子,城府自生,却并不十分喜欢浮华诡谲的阴谋机巧。就这一点而言,和子周耿直的脾气颇为相投。子周跟大哥论辩,着急在道理上逻辑上压倒对方,往往顾此失彼,自曝漏洞。长生则直奔主题,不管其余,稳守阵脚,不屈不挠。虽然不一定能说服对方,但对方也常常拿他莫可奈何。
每每此时,子释就会想:这顾长生也是块璞玉,大将之才。
子周和子归抄经的原文,都是子释自己书写,一笔"温氏还真楷书",为的是让他们打好底子。字体清圆端正,筋骨疏朗挺拔,大方雅致。长生也想练练,子释叫他写了一篇字,看了看,道:"提转之间虽然有些生疏,却自成体势,很有看头。若经常写的话会更好,没必要临帖。"
子释翻了翻手里的作业,见长生只顾低头吃饭,样子实在有些不同寻常,问道:"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晚?之前街上吵吵好一阵,出什么事了?"
长生放下筷子:"打北边来了好多难民。说是……西戎军队正在清理沿江两岸。"把镇上听来的消息一一说了,慢慢讲到西戎要打通水道,听闻有水师大将投降这些事。
子释站起身,愣了半晌,又坐下。望着长生,决然道:"咱们明天一早就走--若这些消息都是真的,东南只怕差不多全完了。有水师相助,练江彻底被控,楚州早晚不保……"忽然轻声惊呼,"啊呀!糟了!这样一来,无法过江,要进入蜀州,可真的难于登天了。这下子怎么办……你回来一直苦着脸,是不是为这个犯愁呢?"
长生还能说什么?当然配合的点点头。
子周子归早围了过来。听出形势严峻,见两个哥哥表情凝重,乖乖的坐着不说话。
良久,子释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缓缓开口:"顾长生。"
这一声叫得郑重。长生有点奇怪的看向他。
"明天一早,你自己走吧。"子释顿一顿,"我给你画一张地图,凭你的本事,没有拖累的话,多半不会被西戎兵抓到。若是运气好,也没准能伺机过江,从封兰关入蜀……"
"李子释!"长生霍的站起来,一股莫名火气霎那涌上胸间,无处发泄,憋得不知如何是好。
"顾长生,你不必觉得不好意思。应该是我们不好意思才对。当初救你,也就是顺便。这么长时间蒙你多方照应,实在仁至义尽。此刻我劝你走,并非无私。不是不想拖累你,而是不该拖累你……"
子释语调平平淡淡,姿态悠悠闲闲,好似在说今天天气真不错明天早上吃什么。
"生逢乱世,只可怨天,不能尤人。何必大家绑在一起自蹈死地?能有人活下去,总是好的……"
长生低头看他。清瘦文秀,才华横溢。这样漂亮,这样聪慧,这样柔弱,又这样坚强。脑子里一个念头清晰无比:如果自己走了,这个人,一定会在战火兵刀中尸骨无存。
"李子释,你看着我。"伸手抓住他的肩膀,"要走一起走。这和你们救不救我没有关系。我喜欢人多热闹。我喜欢子周和子归--不想他们陪着固执愚蠢的大哥等死。"
子释仰首瞧他一会儿,笑笑:"随你。"又问,"你不是出去买东西,东西呢?"
"呀,忘在王老头的铺子门口了……"
第〇一〇章 百姓刍狗
第二天一大早,四人向房东胡三娘辞行。
"李哥儿身子还没好利落吧?怎的突然这样急……"
"不碍事了。这些日子多谢三娘关照。"
母女俩对这几个温文有礼模样俊俏的房客很有些舍不得,直送到大门外。
临走,子释正色道:"三娘,西戎兵不定什么时候会来,三娘还是早作打算的好。"
"不是说只在练江两岸……"
"看他们的势头,可不是抢够了杀够了就走人的样子……这锦夏江山多半要保不住了。来是一定会来的,不过是迟早的问题。三娘,我看,早点儿给喜妹找个好人家,危难之际,也能有个照应。"
喜妹红了眼眶:"李家哥哥,顾家哥哥……"
胡三娘本是精明能干的女子,听了子释的话却有些发懵:"李哥儿,你是说……当真要改朝换代?我们这些小老百姓,又能躲到哪里去?"
"深山老林,荒郊野岭,穷乡僻壤,异土他乡……天下这么大,只要运气不太差,总有地方能躲一躲。若真是改朝换代,熬过兵荒马乱的头几年,等改完了换定了,小老百姓还照样做小老百姓好了。"
三娘强笑道:"说的也是。"擦擦眼角,"多谢你了。你们都是有见识的哥儿,这番话三娘记下了。"
烈日炎炎,长生担心子释受不了,只肯早晚赶路,中午找背阴的地方歇息两个时辰。这两个时辰于是成了四个人的学习时间。
因为走得慢,很多难民赶上并超过了他们。越来越多的逃难者从北边而来,逃往更靠南的地区。起先的那些人神情虽然狼狈,模样还算齐整,偶尔还有人赶车代步。慢慢的,路上难民的样子渐渐凄惨。成群结队,相携负重,蹒跚于路。衣衫褴褛,瘦骨嶙峋。老人拄杖跣足,儿童牵衣啼泣,叫人目不忍视,耳不忍闻。
这一日,四人在路边大树下午休。正说到"远人不服,则修文德以来之。既来之,则安之",子释道:"'安'者,使其安也。民安而后国安,国安而后君安……"
一群难民大约十几个,男女老少都有,人人面黄肌瘦,衣裳破烂不堪,也过来歇脚。其中一对母子似乎是中了暑,面色惨白,满头大汗,摇摇欲坠,被其他人扶着躺到树下。
子释在背篓里翻翻,找出装药丸的盒子,拿了两颗 "七草丹"。看他们当中一个男子像是头领,走过去行了个礼:"大叔,我们兄弟恰好带得有解暑清热的丹药,不知……"
话还没说完,旁边一个中年人已经把药接过去,看了看,又闻一闻:"'七草丹'?太好了,正要这个东西救急。"
头领模样的男子起身抱拳:"多谢小兄弟。"
"大叔不必客气,不过是恰好能帮上忙而已。患难之中,本该相互扶持。"
之前说话的中年人把药递给一个女子,又拿来了水囊。看中暑的两人吃了药,这才走过来:"小兄弟,话是这么讲,不过这患难之中,可不是谁都肯出手帮人的。"
"大叔这是打哪儿来?看样子走了不少路。"
"唉,说来话长,我们是从江北过来的。"
"江北?"子释惊问,"不是都封锁了么?"
一席话谈下来,才知道在西戎这场沿江"拔城清野"运动中,北岸百姓的命运远远惨过南岸。同样是由北往南烧杀,南岸尚且有地方可逃,北岸却只能逃往江边。
说到一路艰辛,难民们七嘴八舌讲起来。
"……大船早已经叫黑蛮子抢走,小船也被砸被烧得差不多。成千上万人逃到江边,命好的,力气大的,抢到小艇筏子过江。没抢着的,只能等死。眼看黑蛮子兵马上要杀来,一群群'扑通'就往江里跳哇……四五里水路,不是年轻力壮水性好的,怎么游得过……"
另一人愤愤道:"游得过又怎样?黑蛮子拿人头当活靶子,比着赛射杀游水过江的人,整个北边浮尸成堆,江水全成了红的……"
"多亏我们村得到讯息早,又事先在芦苇荡里藏了一些小筏子,没让他们发现,总算过了江。"
"过江还好办,上岸才叫一个险。没想到南边黑蛮子动作更快,差不多全封上了。我们换了好几个地方,一直等到夜里,终于逮着空子上了岸。想尽办法慢慢往南挪,不断有人失散掉队……"
说到这,一群人都沉默下来。好几个开始掉泪。
一个小伙子轻轻道:"也不知其他人上了岸没有。"忽又愤慨起来,"黑蛮子恁般凶残可恨!"
那头领模样的男子叹道:"黑蛮子固然凶残,想出这丧尽天良主意的,却是咱们夏人。"
子释想起仙霞镇上长生听来的消息,问道:"大叔说的可是投降西戎的水师将领?"
"不是他是谁?听说那白祺做到水师中郎将,官位高得很,竟是这般鲜耻寡廉不仁不义的小人!"接话的却是那小伙子。
"要说鲜耻寡廉不仁不义的高官小人,又岂止姓白的一个?"先前从子释手里拿药的中年人愤然道,"黑蛮子打下来那么些地方,哪里有足够的军队守着?替他们看着这些地方的是什么人?都是堂堂锦夏朝廷命官哪!这些人,早早投了降,为了在新主子手下接着享用他们的荣华富贵,杀起自己人来,只有更狠……"
又说了一阵,中暑的母子俩缓过来了。小男孩不过八九岁,醒是醒了,却十分萎顿。中年人过去看看:"没什么大事,饿的。"轻轻拍着男孩的背,"小然,再忍忍,到前边镇子就好了。"
子归看见了,捅捅子周。这一路上她始终做男孩打扮,因为一把嗓子太娇柔,子释不让她随便在陌生人面前开口说话。
子周把留作晚饭的一包米糕捧过来。
"小兄弟,这怎么敢当?"那中年人却不接。
子周把米糕直接放到小男孩手里:"哥哥送给你的,收下吧。"
男孩看看身边的大人。
"小兄弟,多谢你了。"他的母亲要站起来行礼,被子释拦住了。
"谢谢哥哥。"男孩十分懂事,拿出一块自己吃,其余的都递给母亲。
子释走回长生身边,无奈的笑笑。后者朝天望一眼,仰面躺倒。
两个小的善良心软,把自己等人口粮往外送不是一回两回了。今天这善心一发,晚饭又要另外设法张罗。
那边子周和他们聊得开心。子释看着长生,轻笑道:"你别有意见。当初要不是我架不住他俩软磨硬泡,你如今只怕已经成了积翠山上一堆白骨了。"
头一回听说这事,长生"咦"了一声,坐起来:"我说呢,看你也不像那滥好人……"
子释斜眼瞅他:"我一瞧,这小子虽然半死不活,身板儿倒好,救活了是壮劳力一名,救不活还能当一个月口粮,怎的也不亏……"
长生笑骂:"李子释,你积点口德行不行?"
不一会儿那头领过来再次道谢,他们着急赶路,要动身了。
等人走远了,长生忽道:"这伙人不简单,里头好几个会功夫的。"
子释沉吟:"有老有小,还带着弱女子,能顺利过江,突破沿岸封锁,定然不是等闲之辈。你说他们好几个会功夫,宁可饿肚子,不偷不抢,倒像是侠义中人。"
长生嗤一声:"侠义又不能当饭吃。都要饿死了,还怎么侠义?"
"岂止不能当饭吃,还得舍己为人呢。侠义二字,哪那么容易做到。"子释叹道。
"大哥……"子归觉得歉疚,然而自己和子周又没有做错什么。心中难受,差点哭出来。
子释把她揽过来温声安慰:"子归很好。大哥明白,大哥什么都明白。"
"可是……"双胞胎心意相通,两个人四只眼睛互相望望,觉得此事实在万分为难:见人遭难不伸手,大违本性,也违背自幼所受教诲;忍不住伸了手,自己等人处境必定更加艰难,还给哥哥们增加困扰。
看着面前两张纯真无邪的脸,子释叹息。世道如此残酷,两个孩子的正直善良更加可贵。也罢,乱世偷生,命如危卵,何必非要为了苟延残喘而扭曲本性?只要他们肯坚持,自己能护到什么时候算什么时候吧。
于是拍拍他俩的手,道:"还有得送,想送就送吧。等没得送了,自己还要饿肚子呢,也就只能忍心看着。"
听了大哥这话,子归抬起头:"我们是不是快没钱了?"
子释看一眼长生:"眼下这个季节,只要有你们长生哥哥在,没钱也不怕。"
听他这样拐着弯儿肯定自己,长生心中大乐。忍了几忍没忍住,背过去窃笑。
"现在楚州南边腹地勉强太平,有钱还能买着东西。问题是……如果难民持续增加,照这么下去,不等西戎兵打来,没准就会出乱子。到时候,有钱都未必管用……如今已经入秋,天凉以后,日子会更不好过,只怕很多人熬不过这个冬天……"
两个孩子不曾想那么远,听大哥一说,都愣住了。
长生突然插话:"不怕。我们在冬天来之前找个偏僻地方躲起来,等开春了再上路。"转头冲子释道,"你想想哪儿合适,计划计划。"心道南边的冬天比起大漠,气候暖和得多,时间也短,应该不至于太难熬。
"再说吧……"反正离冬天还远,暂时不必操心。
其时"秋老虎"正盛,重回暑热,阳光比六月更毒。这个话题告一段落,日头还没下去,干脆继续之前的功课。
"大哥,圣人说'远人不服,则修文德以来之'。我锦夏文德何其昌盛,四方蛮夷尽皆臣服。当初西戎各部因与西域诸国冲突,求庇于锦夏,正是因我文德而来。朝廷特许其内迁,在冷月关外乌干道一带定居,执臣属之礼,时有赏赐。亦如圣人所言:'既来之,则安之'。可是,如今西戎狼子野心,兴兵犯我,凶狠残暴,令人发指……国家破亡在即,文德又有何用?"
长生躺在草地上,听子周侃侃而谈。在夏人当中混了几个月,那些咒骂西戎的言辞都听得烂熟。他不觉得父兄的行为有什么过错,所以谈不上内疚惭愧。也不觉得夏人的反应有什么不对,因此犯不着生气恼怒。他们说的都是事实,反正骂几句,不痛不痒。倒是李子释看待分析这些问题的观点和态度,常常引起他的注意。
此刻,长生听了子周一席话,暗忖:这孩子被他大哥□得变化很大呢。上来就拿时事说话,不再像从前动不动言及上古三代。而且开始怀疑圣人言论了,词锋日见犀利,大概也忘了圣人教导要如何温柔敦厚……
人都容易看到别人的变化,不容易意识到自己的变化。长生在这儿为李子周感叹,忘了替他自己也感叹一把。
"文德有没有用,我给你一个现成的例子。"子释说得不紧不慢,不急不徐,"朝廷退入蜀州已有两年多,没听说有什么变故,应该甚是安稳。蜀州计有巴、羌、僚、苗等夷族不下十余个,一半地方都是他们的……"
听到这里,子归道:"我明白了。大哥是说,如果没有当初的文德教化,让蜀州各族都彻底拥护朝廷,现在朝廷不可能这么顺利在那里安顿下来。"
"可不是。从皇室到百官,还有家眷侍卫,"子释笑,"一下子来那么多白吃白喝的王公贵族,谁受得了?就是纯夏人地方,也不见得肯老老实实欢迎他们罢?若不是文德的功劳,光平定蜀州本地反抗力量就够朝廷忙乎了。"子释这种不拿皇帝朝廷当回事的调侃语调,几个人早已听惯。
子周边想边说:"如此看来,不是文德本身的问题,是做法的问题--"
子释颔首:"孺子可教也。你倒说说,做法有什么问题?"
"先不说西戎,只看蜀州各族的文德教化何以有此成效……"子周背着手踱步,表情严肃,俨然端方夫子。
这边三人看着他,都忍不住笑出声来。被笑的那个却不为所动,一板一眼往下讲:"当年睿文帝不惜巨大代价,在蜀州修道路,传医术,广设学堂,又允诺各族同应科举,乃是蜀州夷族文德之始。之后几代皇帝承袭此策,持续百余年,各族陆续有人入朝为官。到如今,他们与夏族已是水□融。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唇亡齿寒,难分彼此……"
这些事,子释子归自然清楚,长生却越听越是心惊。原来,所谓文德教化,归根结底,是把敌人和外人统统变成自己人--这样的治国方式,如此雄才大略,自己从前可闻所未闻。一走神,把子周后头的话漏掉了,只听到子释在做点评。
"昔年蜀州,今日西戎,能比出这么多不同,也算全面深刻。不过,你却忘了一个很重要的前提。"
长生和子周子归一齐转过脸,等他往下说。
子释仰首望天。三人看不见他表情,等了好一会儿,才听他慢悠悠道:"你忘了,在那之前,元武帝伍德年间,平武帝隆庆年间,曾经两次大肆屠杀蜀州夷族首领,也杀了不少各族百姓--要不然,文德哪有那么好推行?古人云:'圣人之治天下,先文德而后武力',其实这话应该反过来讲……当日蜀州各族,何尝不是如你我一般,平白飞来兵刀之祸?'始知兵者是凶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所谓'不得已',也就圣人一句话的事……"
出了一会儿神,子释低头,发现三位听众都是一脸茫然且震撼的表情,知道自己超前了。马上把话题拉回来:"总而言之,朝廷不能武力威慑于前,又未能文德教化于后,致使西戎就地坐大,如何能不起贪念野心?今日祸患,迟早的事。'既来之,则安之',说到底,还是没安住啊……"
子释说中了,西戎兵还没有打来,楚州南部已经大乱。
天佑三年五月,封兰关贴出告示,入蜀难民除了严格盘查身份之外,还有"三不得入":七十以上非缙绅者不得入,五十以上非百工者不得入,病患残疾非巨室者不得入。
那些无财无势家有老弱不忍骨肉分离的,纷纷原路返回。随着这个消息传开,往回返的难民越来越多。北边差不多全是西戎的地盘,只能设法过江向南逃。动身早的,手脚快的,恰好避过了沿江"拔城清野"运动,捡了一条命。运气不好的,迎头撞上清理两岸的西戎骑兵,或者死在刀下,或者葬身江底,几乎无一幸免。
东边来的,西边来的,北边来的,难民源源不断涌入楚州南部。到七月的时候,滞留难民已经达到百万之多。
七月末,泰城、浦阳、清源县等地,饥饿的难民哄抢早稻,本地百姓顽强抵抗,双方死伤甚众。
八月,娄溪太守田守敬下令闭门封城,拒绝接纳难民。愤怒的人群聚集城外鼓噪,田太守一怒之下,命令守备汤和率兵屠杀,激起暴动。由于绝大部分难民手无寸铁,又疲病交加,在这场屠杀中死了上万。
前方绝境,后无退路。
难民们辗转流亡,挣扎逃命。饿死的,病死的,累死的,杀死的,自杀的……尸横遍野,白骨相望。
因为天气炎热,一些地方开始爆发瘟疫。
一时盗贼四起,流寇横行。
第〇一一章 善亦有道
娄溪是楚州南部最大的城镇之一,也是水陆交通枢纽城市。自从屠杀事件发生后,大批难民不得已绕道而行,穿过东边的永怀县和沙岭镇,继续向南。
由于娄溪开了先例,其他大城镇也就不再不好意思,纷纷闭门封城,拒绝接纳难民。
很多人被迫舍弃官道大路,开始往偏远地区行进。沿途跋山涉水,艰苦卓绝,一边防备猛兽虫蛇,一边提防盗贼流寇,十之六七死在了路上。
在永怀县郊西南角,通往沙岭镇方向道边,有一大片墓园,占地几十亩,极为开阔,乃是昔年"忠直宰相"花照白及其族人安息之地。当路一座汉白玉牌坊,三间四柱加明楼,松鹤龟麟龙凤柱,甚是气派。眼下,这墓园就成了临时难民集中营。牌坊底下有人搭起了竹棚,架起了大锅,正在熬粥。
楚州南部赈济难民的工作经历了一个艰辛曲折的过程。
朝廷退入蜀州,原本驻守本地的定远军勤王太积极,被直接带进去了。西戎兵又还没来。以致出现了政府统治真空状态,地方各自为政。有的官员跑了,有的十分尽责,有的本地宗族势力强大,有的豪强大户控制得力,有的则根本没人管。
难民刚进入楚州的时候,少数几个地方的官员曾经组织赈济。哄抢早稻事件发生后,官方再没有此类举动。倒是民间仍然不断有人自发赈济难民。
起初也发生过争抢、内讧、斗殴、踩踏……慢慢的,死亡渐渐习以为常,生存变得越来越艰难,很多人的心反而平息冷静下来。无穷无尽的苦难让人群变得麻木。多挣得一天两天,似乎不过是多受一两天罪罢了。然而,求生的本能又时时刻刻提醒着他们,煎熬着他们。经过这样的沉淀之后,不少人开始呈现出一种无奈的从容,努力把生存的机会留给亲人,留给孩子。
九月以后,楚州南部平静了很多。
以白沙帮为首的若干本地江湖人士,奔走呼号,联合了几十个地方的帮会世家、乡绅富户、道士僧侣,同时展开赈济难民的行动:一边焚烧尸体,清理道路,一边募集粮食,设棚放粥。
这花家墓园的粥棚,就是白沙帮弟子和永怀县花家后人一同维持着。
粥棚前两列长队。一列端着陶碗瓦罐各式容器等着领粥,另一列却多数拿着纸张布片,排在一张长条桌前。
桌子后边坐着两个十二三岁的孩子。
"德邱县富平里黄家村黄兴利,你大哥大嫂在此。辛酉年九月初八。"高一点的那个一边念一边往布条上写。写完了又问:"大叔的兄弟识字么?"
"不识字,还得请这位小妹妹画一画我的模样。"
"大叔请过来坐。"旁边稍矮的开口说话,声音娇嫩,原来是个女孩儿。只见她铺开一小块白布,拿了支勾线用的叶筋笔,端详一会儿,低头画起来。画完了,居然有七八分相似。
那人道了谢,摸出几枚铜钱放到桌子上的笸箩里。转身出去,把写了字的布条和画了像的布片一起绑在牌坊柱子上。
四个柱子和周围的松柏树枝挂满了这样寻人的布条纸片,有字有画。一些人正在往上挂新的,一些人细细搜寻自己要找的讯息。还真有找到的,扯下布条,高声呼喊着往人群中奔去。有些留下讯息的人早已经离开,但无论如何,知道亲人还活着,总是一桩幸事。
长条桌再往后,竹凳上坐着两个少年。一个白一点,一个黑一点;一个瘦一点,一个壮一点;一个矮半头,一个高半头;一个秀气,一个英俊。白一点的那个皱皱眉,伸手捶着后腰,似乎抱怨什么。黑一点的那个往中间挪挪,让他靠在自己身上。
"花大侠真小气啊,怎的也不肯匀两张靠背椅给咱们。"子释软塌塌的歪在长生身侧,有气无力。
"我明天给你抢一张出来。"
花家二位大侠拳脚功夫都相当了得,其他帮忙操持的白沙帮弟子也壮实得很,不能理解为什么一天在外头待五六个时辰,站一站说说话,就会累得要趴下。所以十分义正辞严的拒绝了子释要求坐靠背椅的申请。
子释看看长生的脸,没有表情,那就表示他说真的。摇摇头:"算了。花大侠一定说:'那么多病弱老幼都没有地方歇息,你年轻力壮一小伙子,怎么好意思?'"又叹口气,"侠义中人,就是这样了。你要真去抢,他搞不好会大义灭亲。"
"我未必打不过他。"
"顾少侠,人家占尽天时地利人和,又是仁义之师,名正言顺,你凭什么跟他打?"正要往下说,却瞥见长生牵了牵嘴角,原来这小子逗自己玩儿呢。站起来,使劲往他肩头拍一巴掌:"开工!"
这一巴掌却拍得自己生疼,龇着牙甩甩手。
长生忍住笑:"我替你揉揉?"
"去死!"
两人站起身,抖开两块大白布。上边连着绳子,一头绑在一棵大柏树上。一块布上绘的是楚州南部山川地图,另一块却画了十几种花草植物,旁边配着注解。
子释笑道:"当年子归学绣花,光会描样子,不肯下针线,把我娘急得要哭,担心她嫁不出去。谁成想这丫头居然练出一手好白描功夫,派上了大用场。"
这边他俩刚站起来,呼啦就围上了一大圈人。长生高声道:"老规矩,一家来一个,尽量来识字的,脑子灵记性好的。"
子释手里拿了根二尺长的细竹竿,在地图一侧站定开讲:"各位请看,这里就是我们现在所在的位置,永怀县。往西八十里,这儿,是娄溪城。这条河就是娄溪,从城南流出来,在沙岭东南与席水汇合。这里没有桥,只能靠渡船。但是东边三十里石板渡附近是有桥的……"
周围一百多听众鸦雀无声。有的人一边听一边在地上描画,以加强记忆。那边排队领粥的也非常配合,极为安静。大家知道,这少年说的每一句话,都可能是一条生路。
"……下边就要往远了讲了。那些地方,这里还没有人去过,只是前人留下的记载,给大家伙儿参详。管不管用,准不准,不好说,还请见谅。"
听众们纷纷点头:"省得省得。"
"上了路,就各安天命吧。"
"请公子往下讲。"
长生倒了碗水递过去,子释喝一口,手中竹竿在地图西南角画个圈:"这里,浮留、居陵、赤理三山相连,东边属于楚州,西边归于蜀州,是咱们大夏最险峻的地区,别说人迹,据说连猿猴飞鸟都过不去。但是,浮留山以东,免渡河以南,书上说前朝有人曾避战火到此定居,可见是能去的。这条路会比较难走,但是到地头之后,也会比较安全……"
说完西南,接着讲南边的主要地形、山川河流,可能开荒定居的地点和行进路线。顺便还提到了百越之地的异族风情,几座大山的神奇传说……听众们不知不觉被他带进去,前景突然变得诗情画意起来,未来的逃难生涯似乎也不是那么可怕了。
长生暗示好几次,见那人没反应,干脆坐到一边休息。唉,刚才还蔫蔫的,这会儿又眉飞色舞神气活现了--李子释这好为人师的毛病,什么时候能改一改。
"……天气眼看着要变冷了,往南走却是越走越暖和的。若是御寒衣物带得不够,建议取道鹤岭,直下洪安县,在冬至以前赶到百越边境。其实--"子释停一下,语气和表情都变得严肃,听众们的心情也跟着陡然一跌。"不管走哪条路,都请尽快。楚州很快将不再是太平之地。"
听闻此言,人群骚动起来。有人追问时局形势,子释摇摇头,不再说话。
长生起身走过去,接过他手里的竹竿在树干上敲敲:"打听消息请去那边问白沙帮的大侠们,愿意接着往下听的还请安静。"竹竿带着韧性,被他潜藏劲道敲得"啪啪"作响。双眉微敛,脸色暗沉,竟很有些不怒自威的味道。
子释含笑而立:这政教主任十分称职啊,省心不少。
地理课告一段落,生物课开始了。
"下面给大伙儿说说防瘟疫的药草。上边三种,从左至右分别是陀螺叶、紫珠、金钱草。这三样东西的主要功效是除污秽,去戾气,适于焚烧烟熏。下边三种,是地耳花、牵丝萝和苦楝子。它们的作用是解毒祛邪,牵丝萝还能治腹痛,因此这三样适于煎煮口服。"
每说一种,长生就从竹篓里拿出实物来给他当活教具。子释对照图形和实物,把十几种药草的形状颜色功用等等特征详加解说,最后总结道:"这些东西本就生于南方,漫山遍野,随处可见,方便得很。只是请各位记着,自己方便与人方便,采摘的时候用多少取多少,千万不要斩草除根……"
听众们再次点头:"这个自然。"
有人问:"公子说的这些实在太多,小人脑子笨记不住,能不能给一份图样?"不少人随声附和。
子释冲长生摊摊手,自去歇着,把善后工作扔给他。
"图就在这儿挂着,随便看,随便抄,但是不许拿走。若想带走,那边找花二侠买去,十两银子一份。"
"十两银子?这么贵……"
"想偷懒,就花点钱。不想花钱,总得花点心思脑筋。什么都不肯花,这逃难亡命生涯也太好过了。"长生冷冷道。
没人说话了,老老实实努力学习。有钱人不愿费这个功夫,买一份现成的当即带走。一天下来,花二侠的生意居然不错。
子释四人八月初到的娄溪附近,屠杀和暴动刚开始。立刻见机原路后退,找了个山头待了半个月。再下来,路过娄溪城外屠杀现场,正赶上一些江湖人士在组织难民清理尸体,以防发生瘟疫。子周和子归再不肯往前走,死活要留下来帮忙。
哥哥们商量一下,最后决定满足他们的良好愿望,四人于是加入到清理现场的队伍中。虽然他们只是两个少年,两个半大孩子,却敏捷多智,行动力极强,很快脱颖而出,成为引人注目的小团队。
长生自不必说,李氏兄妹从屠城的恐惧中逃出生天,面对鲜血尸首,比大多数人都要镇定。许多难民虽然一路挣扎,也见过不少死人,像这样血腥惨烈的场景却是头一回见识。甚至两个太平岁月生长的帮派弟子,都受不了跑到旁边呕吐起来。
其中一个大吐特吐的,对子释几人佩服无比,特地过来致意,才发现竟遇上了熟人。原来这位白沙帮的弟子何大洪,就是当日子释送药子周送粮那群江北难民中的小伙子。
清理行动过后,子周和子归整整三天没说话。
娄溪太守屠杀难民,并不比西戎兵屠城更残忍。但是,挨敌人的刀子,和挨自己人的刀子,感情上所受的打击伤害是完全不一样的。当日出逃,尚有些浑浑噩噩。现在有机会再次目睹类似场景,却能够及时反应和判断了。两个孩子一时无法接受这样残酷的事实,陷入极度悲愤之中。
子释的神经虽然似乎强悍得多,无奈身体却不肯合作。收拾完几百具尸首残骸,三天里什么也没吃下。
长生一看,这样可没法上路,只好答应了花家二位大侠与白沙帮何大哥的盛情邀请,到永怀县花府歇一歇。
这一歇,直歇到今日。
永怀县花府是南派五行拳的代表,楚州有名的武术世家。花家祖传田产房宅不少,几代家主均善于经营,并不靠功夫吃饭。也许正因为如此,花府家风,反而比很多行走江湖的武林人士更讲究侠义,扶危济困,乐善好施,在地方上口碑极佳。
五十年前,花府出了一位特别的人物,就是这墓园牌坊的主人:"忠直宰相"花照白。花照白天生体弱,弃武学文,以探花身份入仕,官职做到左相。
花大人身在官场却守节不移,一副忠肝义胆,每每秉公直行,敢于犯颜直谏。可惜英年早逝,居相位八年,刚过不惑就病逝了。当时的皇帝,当今圣上的父亲--仁孝帝赵堰对这位肱股之臣追思不已,钦题了"忠正端直"四个字,刻在牌坊上头。
花照白生前极为清廉,自做他的宰相,未曾提携任何亲族。花府也仍旧是武术世家花府,花家子弟练自个儿的功夫,经营自家的田产,未曾有任何一人请托入朝。花照白死后,花家唯一的收获是扩大了墓园,搭起了牌坊。当年仁孝帝遣人来颁题词的圣旨,问时任家主的花照夜有什么要求,花大侠只说了一句:"但求大哥地下安息。"据说皇帝听了这句回话,中宵不寐,慨叹良久。
"忠直宰相"生平事迹,子释兄妹三人是听熟了的。他们的父亲李彦成入朝的时候,花照白死了不到三十年,乃是李大学士生平偶像之一。
九月初决定在牌坊底下搭粥棚,子周曾经提出来这样是否冒犯先贤。子释道:"花相一生忠君爱民,地下有知,定感欣慰。"花家老二花有信一拍大腿:"子释你这话和老太爷一个意思呢。"--花照夜年近八十,身板仍旧硬朗得很。
帮忙放了两天粥,不停的回答难民们各种问题,子释注意到人们急需寻人、问路、防疫等方面的信息。寻思半日,把自己的方案拿出来和花有时花大侠商量。
花大侠十分欢迎且佩服子释的建议,但是对于其中涉及收费的两项内容,坚决不同意。
"施恩图报,已有市恩之嫌。奇货可居,更是趁人之危。咱们不能这样做。"花家子弟都念过书,会上纲上线。此语一出,众人深觉有理,连连点头。本为行善积德,又是力所能及,居然伸手管人家要钱,这也太丢人了。
一圈人只有长生不为所动。他并不知道李子释的道理在哪儿,只是一来不像子周子归那么有操守,二来么,这些天吃足了教训,等着看他怎么教训别人。
见自己成了众矢之的,子释不再坚持:"那就依花大侠。"大家于是开始商量如何操作,如何分工,需要哪些家什物事。
过了一会儿,子释闲闲对花有信道:"昨日领粥的难民中居然有二侠的老熟人,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
"可不是。"花二侠笑道,"这位钟大少,是堂姑父家的表侄。"--这儿提到的堂姑,乃花照白的独生女儿。当年花照夜把寡嫂母女接回乡,给侄女找了个殷实可靠人家--花有信边说边转头,向昨天不在场的花有时解释,"那年碧如妹妹回门宴,他因为好两手拳脚,席上特地寻过来敬酒。后来又碰了几回面:堂姑家孙子做满月、堂姑父六十大寿……哈,说起来,哪回都是酒席上……"
"钟大少,难不成是位少爷?"子释问。
"钟家在鱼肚湾有十几条大船,最多的时候,雇了上百个船工打渔呢!都说他们家地下埋着好几坛金子……"
"这般有钱,怎么也沦落到要讨这一碗粥?"
"哎呀我的公子,逃难还分有钱没钱?原先能进城还好说,如今有钱都没处买去。金子?金子能当饭吃?"
"他拿着没用,咱们拿着可有用哪!"子释望着花有时,"花大侠,照眼下的速度,府里存粮还能支持多久?"
"个把月吧。"到底是一家之主,暂时放下大道理,脑子立刻活络起来,"子释的意思是--"
"许多本地人士因哄抢风波,不肯把粮食卖给难民。以花府的信誉,却应该不难买到。花大侠,纵使仁心似海,义薄云天,也难免力有不逮。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难民,并不都是贫民……"
花有时思量片刻:"子释说的有理。是我迂腐了。"
实际上,子释给出的定价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地图和药草说明图卖得很贵,有钱人只要能救命,不在乎这点儿。没钱的只好下死力气记在脑子里,等于实施了一次大规模生存常识普及工程。写字条寻人只需两文,画像另加三文。实在没有钱,东西抵押也可以。连东西也拿不出,没关系,去花相坟前磕几个头亦可。
长生开始不明白为什么一定要做这样的规定。反正两个小的乐于行善,遇上彻底的穷光蛋,白送不就完了?何必这么麻烦,磕不磕头有什么关系?花家也不在乎这个。
看了两天,慢慢看出意思来了。
花照白在楚州百姓心目中,那是"青天"级别的人物。难民中不少惫懒愚钝角色,到了花相坟前,也自然规矩端正起来。好些人磕头之后跟磕头之前,竟呈现出完全不同的两种气质。起先还只是没钱付费的人去磕头,到后来,越来越多的人自发到坟前跪拜,甚至还添了不知从哪里弄来的几支香烛。
几天过去,已经约定俗成,不论新来的还是要走的,都得到花相坟前拜一拜。每日早晚总有人自觉将墓园打扫一番。本来免不了乱糟糟闹哄哄的临时难民营居然弥漫着些微严整肃穆的气氛,秩序井然,有条不紊。
子释满意的想:这现成的精神文明教育基地,果然管用。
几个月来,难民们彼此算计,互相争抢,面红耳赤以至你死我活的场景,长生见得多了,心里也觉得很正常。没想到只是磕几个头,能磕出如许效果。这些夏人,好像很容易内讧,也很容易团结。长生隐约感到,一茬又一茬难民在花照白坟前磕下头去,这墓园里似乎多了一些东西。这东西,虽然看不见摸不着,却很可能比那大理石墓碑汉白玉牌坊还要硬。
琢磨好几天,只剩下一个问题怎么也想不明白。
因为子周子归太讨人喜欢,被花家的婶婶姐姐们拉到内院歇息去了。只有长生和子释住在客房里。有一天晚上,子释窝在床上修指甲,长生靠着桌沿儿看。看了一会儿,忽问:"'堂姑父家的表侄',是什么人?"
第〇一二章 和而不同
子释每天做两场关于地形路线和药草知识的讲座。上下午各一场,每次大约两个时辰。自从开讲以来,难民流动的速度明显加快。有了确切的路线明确的前景,人们仿佛有了奔头。又从白沙帮大侠那里听得西戎兵很快要打楚州南部,动力加上压力,成千上万的难民积极向南方进发。
虽然也曾动员楚州本地百姓及早撤退,无奈乡土难离,很多人等待观望,不肯动身。晚稻种下去刚一个多月,地里一片齐刷刷绿油油,想想要扔下不管,跟丢了孩子似的心慌。半年前就听说黑蛮子要到,等来等去也不见踪影,于是渐渐松懈下来,觉得流言未必成真,该怎么过还怎么过。
这天寻人启事的生意相对冷清,收工较早。吃了晚饭,子周和子归到客房来做功课。连续多日忙于慈善事业,讲经落下不少。两人先把之前抄了没讲的几段背给大哥听,一时屋内书声琅琅,十分悦耳。
子释拥被而坐,把枕头塞到腰后,靠一靠,还欠点意思。正犹豫是不是再牺牲部分棉被,一团白影飞来,恰好落在身前。是个枕头。不用想,顾长生扔的。速度太快,都来不及吓一跳。侧头看看,对面那人正盘腿坐在床上闭目沉思,好像压根儿没动弹过。他最近跟花二侠切磋功夫,晚上总要像这样冥想一阵子。
越来越有高人的样子了啊……子释不无向往的想。拍松枕头,舒舒服服靠上去,阖上眼听弟妹背书。
"……君子泰而不骄,小人骄而不泰。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君子周而不比,小人比而不周。君子群而不党,小人党而不群。君子喻于义,见利而思义;小人喻于利,见利而忘义……"
长生忽然轻轻"咦"了一声。
背书的两人停下来,看着他。
长生有点不确定的望望子释:"这里,就是'党而不群'后边,不是应该还有一句?"略加思索,"我记得是'君子有勇而无义,则为乱;小人有勇而无义,则为盗。'"见他不说话,心里更加没底,"--难道我记错了?"
半晌功夫,子释才不咸不淡的应道:"是有这么一句。"
"不对!大哥,虽然从前爹爹没讲过这篇,可我早就背下来了。哪儿有这句话!"子周立刻反驳。
"你背的确实没有这一句。"子释伸手示意他稍安勿躁,徐徐往下讲,"《正雅》一书虽说是圣门至上经典,却经历了好几次删改。最近的一次,在太祖伍德三十八年。"
子周子归读书生涯毕竟不深,这些敏感微妙的典故还是头一回听说。长生更是从未听过这段公案。
"太祖晚年爱读圣人之言,常叫翰林学士陪讲。有一回讲这句'君子有勇而无义,则为乱',不知怎么扯到了'幽燕勤王之变'上头,那翰林学士说得兴起,大骂燕王无义为乱。没过多久,就被贬到西疆去了。"
"啊?为什么?"三个听众一时不能领悟其中奥妙。
"还能为什么?犯了忌讳呗。燕王固是乱臣贼子,可是,若没有他当这个始作俑者,哪来的群雄争霸,逐鹿中原?又哪来的太祖?哪来的锦夏?真要追究起来,不都是'为乱'么?那翰林学士忠勇有余,却不会揣摩圣意,自然倒霉。"
这几句话过于大逆不道,子周觉得有点头晕,愣愣唤了一声:"大哥……"
子释不理他。打击这个东西,受啊受啊就习惯了。接着说:"后来,太祖寻了个名目,召来一帮人重新修编《正雅》,删去了好些不合时宜的句子,当然也包括这一句。"看向顾长生,"自那之后,天下读书人参加科考的依据,都是这洁本《正雅》。原先的全本,可罕见得很了。教你读书的夫子,不是一般人哪。"
没想到一句圣人之言能引出这样的内情。长生呐呐道:"哪有什么夫子,都是我娘教的。那些书……是我娘的陪嫁。"
"你娘定是书香门第大家闺秀。"
"那倒是……可惜我小时候贪玩,不曾好好听她的话。我十四岁那年,她就……病死了。从前读到书上说:'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总觉惺惺作态,现在想想……"说到这儿,悲从中来,神色哀痛。
李氏兄妹深知此恨,听到那句"子欲养而亲不待",同时沉默。一对双胞胎眼里噙着泪水,垂下头去。如此一来,子释再想不起继续试探追究顾长生何以读过全本《正雅》的事。
四个人正在这儿流泪眼观流泪眼,断肠人对断肠人,响起了敲门声。长生应道:"请进。"起身相迎。花大侠夫人带着丫鬟跨进来,手里捧着一叠后院女眷们照样子描的地图和药草图。
子释未料到花夫人亲临,慌忙坐直了要下床。
"待着吧子释。夜里风冷,仔细着凉。"叫丫鬟回身把门关严实了,微微笑道,"庄户人家,没那么多规矩。子周子归和我家落儿差不多年纪,你们就当我是婶婶可好?"
刚刚捂热,实在舍不得出来。听了这话,子释乖乖缩了回去。
花夫人早瞥见两个小的眼眶红红,两个大的表情失落,心中怜意大起。
这四个孩子模样教养,一看即知是真正好人家出身。那姓顾的少年,允文允武,功夫不弱。这姓李的少年,饱读诗书,满腹经纶。更小的两个,也是进退有据,行止有方。最难得他们困境之中自强不息,危难之际舍己助人,大有侠义之风。听丈夫和小叔子说,白日里不辞劳苦,为难民排忧解难,小小年纪,着实不易。这会儿,只怕是想起了自家的伤心事,偷偷掉泪。
暗叹一声,把手里的图样递给子释:"妇道人家,没干过这般有学问的活计,也不知合不合用。"
子释团在被子里,低着头一张张细看。花夫人伸手捏捏被角,回头冲丫鬟道:"怎么不多拿一床被子来?"
丫鬟略微迟疑,才道:"夫人,多余的被子,大爷都叫拿到墓园去了……"岂止多余的被子,床板褥子躺椅靠垫,能匀出来的都拿走了。要不也不会让两位客人挤在一间屋子里。
"你去我房里,樟木箱子里头,有床大红缎面的被子,拿过来吧。"
子释和长生同时开口,一个道:"不用了。"一个道:"多谢夫人。"
眼看霜降来临,天气迅速转冷,李子释人前强撑,夜里缩成一团。长生正琢磨着怎么跟花大侠开口呢,恰好花夫人就主动提出来了。其实最省事的办法,莫过于两人睡一张床。不过此刻顾长生还想不出这么道貌岸然的香艳主意。
"多谢夫人关心,真的不用了。'捂四月,冻九月',冷不着的。"子释心想,樟木箱子里头大红缎面被子,听着这么像陪嫁之物呢,无论如何不好意思要。
"你这孩子,客气什么?子归说你先头刚病了一场,出门在外,还有什么比身子更要紧?"花夫人想起四人刚到的时候,这少年脸上一丝血色也无,长眉秀目,纤瘦轻灵,一眼望去竟不似凡人。后来才慢慢好些了,仍旧惹得两个小姑子不时找由头悄悄看他几眼。
还待要说什么,花夫人不等他出声,道:"别再推辞了,就这样。你是大哥,不要叫弟弟妹妹担心。"
这话从何说起?子释向一对双胞胎望去。
"大哥……"四只乌溜溜的眼睛看着自己。心头一热:"原来……他们长大这许多了……"
图样看完,就留在这儿,明天带到现场去。这些图案线条并不比绣样复杂,女眷们描得细致准确,毫厘不差。
被子也拿来了。长生把花夫人送出门外。再进来,红是红白是白黑是黑,直晃眼。眨了两下,才适应过来:李子释笑眯眯的靠着,黑的是发,白的是脸,红的是被子。
"言归正传。咱们今儿把这段讲完。"子释轻咳一声,"圣人集中论君子小人之别,就在本篇。意思不难懂,子周你先说说吧。"
男孩儿站起来,整一整衣襟:"圣人说,君子安详舒泰而不狂傲骄矜,小人狂傲骄矜而不能安详舒泰。君子和谐相处而不盲目苟同,小人盲目苟同却不能和谐相处……"
"好了好了,都是明白人,这些废话就不必讲了。"子释打断他。谁说后天教育效果有限?看看李子周,言行举动,简直就是李彦成李阁老的翻版。子释怀疑大概自己才是收养的那个。
"子归,你来说。"
女孩儿想一想,道:"我觉得……这几句话说来说去,其实是一个意思。君子心有所执,坚守不移。形诸于外,却宽容仁厚,虚怀若谷。这大概就是前人所谓'外圆内方'的境界吧。"
子周被讽刺了一把,丝毫不以为意。见大哥冲着妹妹点头,忙把话题接过去:"我看圣人在这里说的,不仅仅是君子修身之道,也是为人处世之道。"停顿片刻,整理一下思路,再次站起来,正正衣襟,清清嗓子,一板一眼开说:"内有所守,心中不茫然,不迷惑;外能相容,与人不勾结,不争斗。诚然君子。但是,如果只理解到这一步,不过独善其身而已。"
说到这,停下来看看子释。对上一个鼓励的眼神,心头大振,语调渐渐激昂。他不知道,他的大哥一脸和蔼,其实是拼了命憋着不让弟弟看出来自己忍不住想笑他。
"君子和而不同,周而不比,群而不党--也许,可以反过来想:君子'不同',但是要追求'和';君子'不比',但是要追求'周';君子'不党',但是要追求'群'。"
嗯,这意思深了。子释直起身子,听他如何继续。那边长生也看过来,等着下文。
"君子坚守道义,不违心逢迎,不苟且顺从,不同流合污,是谓能守。然而,真正的君子,当以明道为己任,努力把这道义喻之于人,行之于世。这就要求君子容人爱人,能让人如沐春风,如饮甘露。这样一来,身边自然人群拢聚,然后方能齐心协力,和衷共济,辅明君,化风俗,行正道,推善政……所以说,圣人这几句话,固是修身之道,更是为人处世,齐家治国之道。"子周说完,自己都被感动了,满脸放光。
"啪啪啪……"子释给弟弟鼓掌,"精彩!精彩!这番阐发,大有境界。"心里却暗自担忧:这小子,怎么拧也拧不过来,始终惦记着"辅明君,化风俗"这档子破事儿,如何是好。
子归道:"这么一说,果然透彻。如此看来,今人以为端正己身,与人为善就是君子,未免偏于狭隘。"
子释一只手轻敲床沿:"做君子,谈何容易!'忠直宰相'花照白,可算是百年来难得的真君子了。昔日仁孝帝偏私内宠,以致外戚干政;又性格软弱,致使大臣权重。双方相持不下,皇帝无心亦无力压制,渐成分庭抗礼之势,自此遂起党争迹象。"
这些往事,双胞胎多少知道一点,不过李彦成哪里敢像李子释讲得这样到位,故而听着十分新鲜。对顾长生来说,如此具体的锦夏朝堂掌故,更是头一回听说。实际上,与李子释同行,一路尽是生动深入的敌情分析,端的可遇而不可求。只是他常常听得太投入,有意无意间,忘了思及其它。
"花相居其位八年,始终坚持和而不同,周而不比,群而不党。周旋于外戚和朝臣之间,明里暗里,协调各方关系,推动政事进程,维护皇帝权威……最后英年早逝,实实在在是累死的。"
子释长叹一声:"虽然他大概死而无怨……哼,'忠直宰相',说白了,还不是被皇帝当成了平衡党争的靶子?要不然,仁孝帝何必那般大张旗鼓的追思哀悼?十之八九,因为心中有愧。花照白一死,党争愈演愈烈。只问立场,不问是非,朝政江河日下,腐烂败坏,冤案错案一桩接着一桩……"
"大哥……"子周子归同时出声。大哥对先皇先贤出言不逊,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不过居然说得神色激动,当真难得一见。
"啊,扯远了。"子释放平语调,微微仰头,往后靠一靠,抬起手揉揉眉心。
--只是多说了几句话,为什么会觉得疲惫到近乎虚脱?想起父亲临终提及的那个名字,这些日子得空时在心里细细推敲,再联系十多年前党争倾轧中一连串惊天冤案,两个孩子的身世呼之欲出。
太沉重的话题,却不得不继续。自己一心想要举重若轻,终究无能为力啊……
"累了?"长生起身倒了一碗水过来。
子释懒得开口,微摇一摇头。
长生看着他。总会在某个毫无由来的瞬间,觉得李子释遥不可及。然而,偏偏就是这遥不可及的距离,却让人感到似乎窥见了某种实质,似乎看到了平素看不到的一些东西。每当这时,长生就强烈的想要为他做点什么,又不知到底该做什么。
歇了一会儿,子释低低的,慢慢的说道:"子周,你记住了:圣人之道,从来都是知易行难。天下事,有可为,有不可为。除了人力,尚有天意。时也命也势也,结局如何,难说得很。知其不可而为之,便是殉道。此所谓舍生取义,杀身成仁是也。想当君子,先就得有这个自觉。"
子周不假思索:"这个自然。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理当如此。"
听闻此言,长生和子归都瞪大眼睛瞅着他,说不上来是震惊意外还是钦佩羡慕。
子释笑笑。就知道会这样。即使前车之鉴摆在眼前,这死小子也不肯回头。干脆再下一剂猛药:"水师中郎将白祺白将军的事迹咱们都听说了。据说西戎王以他妻儿性命相胁--"
"大哥!"子周一蹦三尺高,"那白祺变节投敌,以屠杀同胞为进身之阶,任他有天大的理由,也不能开脱……"
"说得好。"子释点头。人心是有惯性的。很多人,一旦迈过心中那道坎,就破罐子破摔,顺着惯性一气沉沦到底,的确不能原谅。然而,世事太复杂,哪里这么容易判断?况且,落到别人头上,跟落到自己头上,差别大了……
"假若,"闭上眼睛,"我是说假若,有人拿子归和我的性命威胁你,你怎么办?"
子周尚未反应过来,子归已然惊呼一声:"大哥……"泪珠顺着脸颊滚落,"大哥……不可以……不可以……"
"这乱糟糟的世道,难保没有那一天。子周,你其实不必回答我。不管你如何决定,大哥总是支持的。这问题对子归也一样。"
"大哥。"子周站得笔直,盯着子释的脸,"假若,我是说假若,有人拿子归和我的性命威胁你,你怎么办?"
子释白他一眼:"你这问题没头没脑,全无情境,我哪儿知道该怎么办?真是莫名其妙!"被子往上拉,身子往下出溜,"人固有一死,要不要委曲求全,全看当时心情如何……太晚了,今天就到这儿。你们两个,睡觉去吧。"
第〇一三章 穷黎无计
清晨,长生跟着花家子弟练完早课回屋,子释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半截面孔在被子外头,睡得正沉。
昨晚一对双胞胎走了之后,两人分别睡下。虽然李子释没有动静,长生却知道他半夜才睡着,也不知在想什么。叠了被子,又收拾一番,眼看早饭时间已到,再不起床就太失礼了,走过去准备叫他。
雪白的脸颊居然睡出一团粉色,看样子加一床棉被功劳不小。忽又疑惑了,不会是大红被面映出来的假象吧?下意识的想要确认清楚,却见他睫毛动了动。心中一跳,这才发现手已经伸了过去。脑子里其实还没想明白,但是灵活的胳膊很自然转了个弯,在他肩头拍拍:"懒虫,起床了。"
"唔……"翻个身,没睁眼。
"别磨蹭。"
"我懒……"从鼻子往外哼哼。
长生笑。仔细想想,至少在相处的近半年里,李子释这副又赖又垮的模样只有自己才看得到。也只有这种时候,长生真真切切的觉得他原来只是个比自己还小的少年。十分顺溜的拿出长者口气:"子周和子归都已经到饭厅去等你了。你这个当大哥的,总不能太不象话。"
花家弟子的早课,雷打不动。主要练些基本功,加上五行拳的招数本不是什么秘密,因此并不忌讳外人看。长生每日按时而起,住在内院的子周子归也跟着花大侠的儿子花自落一块儿参加早课,练得热火朝天。
"我去打水,若我回来你还没收拾利索,哼哼!"转身预备往外走。花府家风朴素,老人和女眷身边才跟得有仆人伺候。
子释坐起来,揉揉眼睛,嘟嘟囔囔抱怨:"顾少侠,虽说萍水相逢,好歹一路患难与共,何必这么绝情……"
长生一愣:"瞎扯什么呢你?"又走回来,把矮凳上的衣裳递给他,"弟弟妹妹的精神头儿可比你强多了,也不嫌丢人……"
"我先天不足,后天失调……"床上这个一边慢腾腾的穿衣服,一边懒洋洋的说话。
"一样爹妈生养,他俩还小着好几岁,至于么?"
"我娘身体不太好--说起来也不怕你知道,一样爹是真,可不是一样的妈。"
长生这回真的呆住了。他们三个,竟然是同父异母的兄妹。
子释一笑:"我那个古板正派的爹,当年也曾不脱风流本色,养了一房外室。大概身份上有点尴尬,没法认祖归宗。后来那女子病逝,两个孩子就回了本宅,是我娘一手养大的。"
"你娘……不气恼么?"
"她是贤妻良母,眼泪要背着人往肚里咽的。当面还说为何不早些把那女子接回家来照顾。"叹气,"再说,这俩也着实可怜,刚会说话,亲娘就没了。养了这么些年,和一母同胞没什么区别。"
子释讲给长生听的二小身世,是彤城人人知道的版本,当初也曾轰动一时。好在江南文士性本风流,这种事在民间不过是个谈笑之资。李彦成怕妻子沉不住气,愣是瞒了半年才说实话,也确实把子释他娘气够呛。
"这么说,他俩实际上是……庶出?"
"是这么个说法。"
长生想起书中读到的伦常之礼--非常奇特的想法和做法,比如李子释的娘,再比如自己的母亲。不过,嫡出和庶出的孩子能相处成这样,当真难得。
"其实……我也算是庶出。"长生淡淡道,"可惜,我没遇上视同己出的大娘,也没遇上视若同胞的大哥。"
嗯?子释有点意外。下了床,拍拍他:"庶不庶出,有什么关系?大丈夫不问出身,好男儿志在四方。何况,这年头,活着就是老天照应--老天爷可不管你是嫡出还是庶出。"
听他这么说,长生想起正事:"咱们是不是该动身了?今儿已经九月十九了。"
"九月十九……还有二十天立冬,是该走了。择日不如撞日,今天就跟花大侠说辞行的事吧。"
"那好。你等会儿,我去端热水。"
子释坐在床沿,目送他出去。
顾长生……真是个好孩子。不知不觉间,习惯了他无微不至的关照。他不爱随便与外人说话,交际应酬多是子释出场。跟人介绍的时候,总要说一句:"这是顾家表哥。"次数多了,俨然一家人。
"庶出啊……"子释在心里琢磨着:自太祖删定圣人之言后,朝廷大规模销毁全本《正雅》,民间敢私藏的少之又少。二百来年过去,由于科考以洁本为依据,人心势利,即使当初藏有全本的人家也不再重视,几乎散失殆尽。最有可能收藏此书的地方,是宫中"集贤阁"。据父亲说,阁中全本《正雅》还有十来册,原先只有皇室弟子才能借阅,后来禁令松了,王公大臣也都可以去看……
什么样的大家闺秀,嫁妆里竟然有这本书?又是什么样的生意人家,竟然能娶如此身份的女子做妾?这个顾长生,来历大不简单。
子释想得出神。他不知道,这番猜测,结论固然接近真相,方向却实在错得离谱。
吃罢早饭,子释和花有时提起要走的事。
花大侠当即露出不舍神色:"不多留些日子么?亏了有子周和子归做榜样,落儿总算肯念书了。"
"我们本为投亲而来,眼看要入冬,真的该走了。"子释等人的工作,除了画像一时半会找不到替代的人,其他的事,经过几天培训,别人也能做了。
"这些天辛苦你们了。打算什么时候动身?"
"明天。"
"明天?这么急……"花有时沉吟片刻,郑重道,"长生、子释,可不可以请你们过两天再走。"
"花大侠……?"
花有时犹豫着,似乎在斟酌措辞:"最近,就是这一两天吧,楚州境内……可能会有点变故。我看……你们还是等两日,等形势明朗了再说。"
这是什么意思?
"可否请花大侠说得明白些?"
"这个……有些事,现在还不能说。更具体的情形,说实话,我也不清楚。但是,如果你们明天上路,说不定……正好赶在当口上。听我的,等两天吧。"
子释和长生对望一眼,心中惊疑不定。最后还是听从花有时的建议,暂时留了下来。
九月二十以后,难民突然大量增加。如潮水般涌来,又如洪流般离去,仓惶狼狈向南奔逃。无数男女老少跌跌撞撞蜂拥而至,呼儿唤女哭爹喊娘,彼此拥挤磨擦,拉扯争斗,花家墓园临时营地几次差点失控。队伍中楚州本地百姓越来越多,而且不像开始时那样仅限于沿江居民。
原来东南三州基本已定,西戎军队终于发起了对楚州南部的进攻。兵分两路,一支乘船逆流而上,在练江南岸登陆,直插楚州腹地。另一支由大王子符定率领,从东边过来,已经打下了临湘,正向西进发。
九月二十二,常宁、涣城、娄溪三座楚南重镇,忽然同一天四门大开,重新接纳难民。由于风声太紧,难民们几乎不做停留,浩浩荡荡穿城而过。城内居民见了这个势头,听闻黑蛮子马上就要打来,纷纷收拾细软,加入到南逃的队伍中。
还是这一天,娄溪城头竖起了两面大旗。一面湖蓝底色绣云水双银龙,楚州民众都认得,那是白沙帮的旗帜。另一面没有图案,黑色底子上一个斗大的金字:"冯"。
从这天开始,白沙帮弟子会同部分原守备汤和手下的士兵,在城中各处设点,就地征兵,招募难民入伍。
九月二十三,由于娄溪开了城门,经过永怀县的难民锐减。多数楚州百姓刚刚开始他们的逃难生涯,行头还算齐全,身边带着不少干粮钱财,也不必粥棚接济。但是,很多人为了那张南逃地图,特地绕道花家墓园。女眷们连夜赶出来的几十张图一个早上就被抢购一空,大柏树底下听子释讲解逃亡路线的人里三层外三层,围得密密麻麻,水泄不通。
其实早在九月初地图刚画成的时候,子释已经建议花有时通过白沙帮的联络网,把复制品送往各处难民赈济地点,以便提供同样的服务。无奈参与赈济的人中,通文墨的本就不多,通文墨而又懂地理的更少,通文墨懂地理口才又好又不怕麻烦的,简直就是凤毛麟角。以致几乎没有哪一处能像花家墓园这样坚持下来,形成气候。
黄昏时分收工,难民们能走的都走了,走不了的就在墓园中凑合一夜。他们多数自己带得有铺盖,少数贫病老弱借用花家提供的物品御寒。
子周看看天:"幸亏一直没怎么下雨,要不可糟糕透顶。"
子归道:"天气越来越冷了,不下雨也很难过啊。"语声里充满担忧。他们兄妹四人身上倒是都穿了花夫人翻找出来的夹衣。
子释走在前头,闻言浑身一震,停下脚步。
"怎么了?"长生也跟着停下来。
"你记不记得,多少天没下雨了?"
长生常年在外,对气候一向十分敏感,这些日子忙于别的事忽略了。听他这么一问,立时警觉,认真想一想,道:"中间有过两次零星小雨,要说大雨,差不多一个半月没见了。"
子释心中顿时一沉。
"很严重么?"在顾长生的经验里,秋季一个半月不下大雨算不了什么。
两个小的也凑上来:"大哥,很严重么?"
"嗯。中间那点小雨滴,对稻谷来说,没什么用。秋旱……秋旱春饥啊。"心情立刻变得茫然而沉重。
若是两个月不下雨,晚稻至少要减产七成。有些地方,甚至可能颗粒无收。
江南土地丰饶,粮食自来富足,公私仓廪常年不空,偶尔一季水旱饥荒,通常都能应付过去。问题是,普通农户除了当季口粮,剩下的几乎全部充作了贡赋,并无余粮存在手中。遇上灾害饥荒,只能指望官府开仓放粮。
七月里早稻收上来,官府虽然多半名存实亡,地主悍吏们可没忘了收租纳税。至于冬春之际放粮救灾,恐怕没法指望。何况,西戎入境之后势必抢夺粮仓,到那时……真不知会乱成什么样子。
苦笑一下:"天灾人祸,民不聊生。估计要不了多久,咱们可以见识到更厉害的场面了。"
"我们明天一早就走。"长生断然道。
子释点点头:"也只能如此了。"
"不下雨的事,我们去告诉花大叔。"子周话音未落,已经拉着子归一溜烟跑了。
这俩傻孩子。子释摇摇头。人家是地头蛇,根深叶茂,有的是办法,哪里轮得到你们操心。
长生看看附近没人,道:"你上次说的那个地方,当真有把握?"
"除非几个古人串通了造假骗人--你可知道当年我为了找出这个地方的确切位置,考证了足足大半年?若非本公子博闻强记,精于辨识……"猛地想起当初李免为了借一卷孤本佐证,曾不惜出卖色相,着实利用了彤城首富丁家二少爷一把,相当有失厚道,噎住。
长生仰天翻个白眼。看在他那无聊的考据癖总算派上了用场的份上,不予置评。
二人并肩而行。
过了一会儿,长生又问:"依你说,冬至以后才能进去,谷雨之前必须出来,岂不正好赶上青黄不接?"
"是啊……"子释微微叹口气,"'薪桂米珠谁与商?穷黎无计度年荒。可怜十五及笄女,身价不偿半斗粮。'前人诗句,这回只怕要变成眼前实景。"
长生听着他忧伤的声音,不止一次产生的奇异感觉又浮上心头:这几句诗,若是子周和子归念来,必定情难自抑悲愤不已。可是被李子释一念,总让人觉得他那无限悲悯的语调中带着一种莫名的疏离,仿佛同情又仿佛无情,仿佛哀痛又仿佛嘲讽……越是这样,教听的人越是难过,心里堵得要命。
于是打断他:"要真像你说的那样,子周和子归不知道会哭成什么样子。"
"该见着的,遮也遮不住,躲也躲不过。真到那时候,没准自己都快要饿死了,哪里还有心情替别人哭。"
"早知道,不如之前直接往南去。"
子释哼一声:"顾长生,你忘了,这条路可是咱俩仔细商量过的。往南去,看得见前途,看不见终点。不到这场仗最后打完都不能真正安定下来,谁知道要飘泊亡命到猴年马月?万一再来个割据争雄什么的……"
"好了,你急什么。嗓子都哑成这样了,还有力气嚷嚷呢……"长生嘴里说着,心中却想:这人做事真绝,自己死活不肯走的一条路,偏生热情饱满给别人讲了一整天。你说他是虚伪狡诈呢还是宅心仁厚……这么想着,就侧了头去看他。
子释意识到自己情绪有点失控,索性不走了。转过来对着长生,用略微沙哑的嗓音轻轻道:"长痛不如短痛。只要能进入蜀州,此后都不必担惊受怕。当初商量的时候,咱们约好了的,赌这一把。你忘记了?"
"我没忘……我只是担心……"--饥荒,可是一个新的大变数。
"没什么可担心的。不过是尽人事,听天意。"子释声音虽轻,语气无比坚定。
顿一顿,又缓缓道:"我之所以向难民推荐笔直南下的道路,是因为--走这条路,冬天冻死和饿死的可能性要小得多。至于往后的生机,还不是看各人运气?难道也要跟他们讲长痛不如短痛的道理不成?好些人,本就是从入蜀的路上退回来的。况且中间还隔着一条天堑练江。咱们自己要赌,总不能叫别人陪着一块儿下注……"
说着说着,眼神越来越远,声音越来越低:"如今再想改了主意往南去,可当真来不及了。谁知道西戎兵什么时候会追上来?听说因为最近的难民多数携带了金银财物,沿途匪寇也活跃得很……无论如何,躲过这个冬天再说吧,时局这东西,还不是说变就变……这事儿,我一直没跟子周和子归讲,怕他俩知道了过冬的地方会忍不住泄漏出去--助人为乐易,舍己为人难啊。过后要怎么想,也只能随他们……"
长生静静的听着他的倾诉,觉得面前的人分外单薄,无比孤独。
忽然就透过他平静的眼眸,看到了无边无际苦海波澜。心好像一下子被淹没了,有片刻的窒息。这些年,大大小小打了几百场仗,林林总总杀过无数夏人,经历了一个又一个血腥残酷场面……没有哪一次,灵魂像此刻这般软弱。
真想……可是,到底想怎样呢?
等他俩重新举步,其他人早已不见踪影。离晚饭还有一段时间,干脆慢悠悠往回踱。夕阳把影子拉得又细又长,一直拖到路边田地翻滚的稻浪之上。风吹来,禾苗弯腰点头,影子也仿佛应节起舞。
子释蹲下身,招呼长生:"你看。"
--禾苗叶尖已然开始发黄,田中原本寸余深的蓄水层已经消失。
站起来,极目之处,依稀有人家炊烟袅袅,甚至听得见牧童晚归的短笛。
忍不住脱口而出:"青青陵上柏,郁郁土中苗。寄身天地间,世路苦迢迢……"
刚念得两句,又自嘲的笑笑:不是早知今日么?再不济也就是个死,没什么大不了。至于活受罪,有什么好怕的?独乐乐何如众乐乐,大伙儿一块儿活受罪,更热闹。
"走吧,该等咱们吃晚饭了。"长生催促道。
果不其然,远远就看见花有信在大门外杵着。见到他俩,几步迎上来:"二位公子爷,还闲庭信步呢。来了几位客人,正在堂屋里等着见你们,快进去吧。"
这又是什么状况?
"二侠,无亲无故的,什么人要见我们?"
"嘿嘿,子释,你那张地图可引来了大人物!"
脚下一顿。反正一会儿就知道了,依旧不急不徐的踱进去。还在门外就听里边正说得热烈。
"这样紧要的东西,如何能随便卖给难民?万一落到黑蛮子手中,势必地利全失,还怎么个打法?"一个昂扬激越的声音。
"可是……"回话的是花有时。
"花大侠,"那人打断他,"如今危急存亡关头,有了这张地图,反而散了人心。百姓只顾忙着逃命,竟没有多少人肯加入义军,留下来和黑蛮子决一死战。什么时候,我楚州子弟,都成了软骨头了?……"
子释和长生并排跨进去,就见右面坐了三位客人。花有时左面相陪,子周和子归也在一旁站着。
正在说话的男子居于上首,大约三十五六岁,气宇轩昂,神情激愤。见他俩进来,立即收声,换了一副平和面孔。中间是位年轻女子,眉目疏朗秀丽,一身劲装,英姿飒爽。最后一个身着青衫,腰配长剑,神情散淡,模样却看不出年纪。
两人先向花有时见礼。花大侠站起来:"长生、子释,给你们介绍一下。这位是兵部理方司巡检郎冯祚衍冯将军。这位是白沙帮许泠若许帮主。"原来大名鼎鼎的楚州白沙帮帮主竟是个女子。轮到最后一个青衫客,却没有身份,只道:"这位是屈不言屈大侠。"
第〇一四章 不立危墙
冯大人和屈大侠微微颔首,都坐着没动。许帮主却站了起来,抱拳道:"我听大洪说,婶婶和堂弟在路上遇到的恩人就是你们。多谢四位援手之恩。若有用得上白沙帮的地方,但请开口。"态度诚挚,落落大方。
子释几人见了何大洪,早已猜到路上遇到的一行人是白沙帮众,却没想到中暑的母子俩身份如此重要。
据之前向花二侠请教,白沙帮的崛起,也就近二十年时间。一开始不过是沿江渔民组成的会社,彼此帮扶。随着朝政日益腐败,地方官贪吏虐,船主压榨盘剥;再加上水师哨所拦截抽头,水上生涯越来越难过;渔民们渐渐开始依靠帮会力量与各方势力抗衡,白沙帮这才壮大起来。
到前任帮主许横江手上,招揽了一批江湖高手加入。又广设堂口,别尊卑,立规矩,严加整顿,把白沙帮打造成了楚州第一大帮会。许泠若父母早亡,由叔叔婶婶抚养。八岁送往玉屏峰"沉香精舍"学武,十六岁开始跟着叔叔料理帮务。许横江临死,因儿子年幼,便把帮主的位子交给了侄女。虽然许泠若本身算不得绝顶高手,却正直能干,偌大一个白沙帮被她打理得井井有条。
早在西戎兵刚开始"拔城清野"的时候,白沙帮就得到了消息。许泠若当机立断,叫所有能脱身的帮众沿途报讯,同时派人前往江北接婶婶和堂弟。原本南岸另有接应之人,然而西戎巡视严密,双方走岔了,否则断不至于那般狼狈。
报讯的举动,活人无数,功德无量,白沙帮的声誉也达到了新的顶峰。当日花有信花二侠说到这里,一边拍大腿一边竖拇指:"这位许帮主,虽说是女流之辈,如此仁义胸襟,当真叫人敬佩!"
见这名动一方的大帮主亲自道谢,子周子归也过来,四人一齐还礼。
子释道:"帮主言重。些须小事,实在不足挂齿。未知令婶母和令弟可安好?"
许泠若表情欣慰:"托福。如今都安顿好了。小然是叔叔留下的唯一血脉,因为幼时生病,不能习武。我听炳叔说,若非得你们相助,当真凶险。几位或者只是举手之劳,于我白沙帮却堪称大恩大德,怎能说不足挂齿?"
又彼此客套一回,因了这层关系,气氛融洽亲切不少。
这时,坐在上首的冯将军突然起身,走到四人面前,把长生和子释从头到脚细细打量一番。半晌,盯住子释:"那张地图,是你画的?"
"回将军话,小人不敢剽掠,只是照搬了书里看到的前人记载而已。"子释见了这位巡检郎大人的派头和架势,心想此番只怕难以善了。本以为楚州等于无政府地区,谁知会冒出这么一个来头不小的官方人士。故此措辞拿得小心,姿态放得谦卑。
"那也不简单了,一般读书人几时肯读这些。你能凭一己所学,造福百姓,不容易。"冯将军带出嘉勉之意。
子释躬身作揖,唯唯诺诺。
巡检郎大人又横移一步,正对着长生。看他两眼,忽然左手疾出,中途化拳为爪,攻向面门。
只听得"呼呼"风声作响,两人瞬时交换了好几招,身移影动,兔起鹘落。
忽闻"当啷"一声清吟,长生刀已出鞘。
等子释看清楚,两人已经分开。长生横刀在前,面无表情。
冯祚衍哈哈一笑:"小伙子功夫果然不错。"坐回椅子上,目光从这个移到那个身上,最后缓缓扫过厅中诸人,一字一顿道:"我冯祚衍,娄溪人士。凤栖五年武举状元,现为兵部理方司正三品巡检郎身份。凤栖十三年春,我奉天子诏令,出京联络四方勤王义师。此后在威武军中任护军参领。今年四月彤城之战,范易将军以身殉国。冯某人苟且逃生,历尽千辛万苦,赶到燕台关投奔定武军。"
说到这,勃然做色,声音越发激昂:"谁知那定武将军黄永参,竟然杀尽手下忠义之士,封关易帜,背负皇恩,叛国自立!如今朝廷暂寓西京,虽然阻隔重重,凭我身手,何愁不能入蜀,谋取一席之地?然而值此国难当头之际,想我堂堂七尺男儿,受天子重托,却无功而返,有何颜面重见君父?"
略停一停,恳切道:"故此我回转家乡,与白沙帮许帮主一道,联合楚州各路豪杰,共举义旗。近则保卫乡土,远可勤王护国。吴越荆楚,自古慷慨之地,英雄义士辈出。二位小兄弟自越州来,一路艰辛,前途遥遥,何不就地留下,加入义军?你二人年轻有为,文成武就,正当建功立业,报效国家。来日驱除胡虏,恢复山河,金銮殿上,得见天颜,前途不可限量啊……"
这番话极富鼓动性,许泠若和花有时听得直点头。花有信神色激动。花家和白沙帮几个立在后头的年轻人更是热血沸腾。只可惜他针对的听众偏偏是李子释和顾长生,当真好比对牛弹琴,鸡同鸭讲。
长生听得脑子里一片空白。这个滑天下之大稽的玩笑,叫人无论如何也笑不出来,可怎么回应才好。子释听得心中连呼糟糕,顾长生也许还说得通,弟弟妹妹那里可难办至极。"驱除胡虏,恢复山河",诚然诱人。但是,那得拿多少英雄义士有为青年的尸骨往里填哪!填不填得平还是另一码事……
真不该发善心在这儿待得太久。楚州永怀县是什么地方?花照白故里,天下一等一精忠义勇之乡。果然犯冲。
这时,就听许泠若补充道:"我们十三家帮会结盟,奉冯将军为元帅,谋划大半月,于昨日诛杀常宁、涣城、娄溪三城太守及守备,正式起事。城中兵士凡愿抗击西戎的,都编入义军。即日起在难民中招募勇士入伍。大业方兴,百事待举,正需要像二位小兄弟这样的人才。"
怪不得花大侠欲言又止,原来自己等人提出要走,正赶上楚州豪侠动手的日子。无视子周激动热切的目光和子归跃跃欲试的神态,子释与长生互相看看,发现彼此眼神平静,双方都感到欣慰,为各自南辕北辙的内容而心照不宣。
子释露出略带憧憬而又有所顾虑的表情,再次施礼:"冯将军、许帮主,身为锦夏子民,能加入义军,为国效力,是我兄弟的荣幸。不过,此事干系重大,仓促决定未免随意。况且弟妹尚幼,无所依托,父母临终曾再三叮嘱要顾惜周全,可否容我们四人商量商量?"
"这个自无不可。"冯祚衍见面前两位少年老成稳重,和厅中其他热血冲头的年轻人大不相同,心里更加觉得难能可贵。
说了这么长时间话,后厨报晚饭备好了,于是设桌摆饭。老太爷在自己院里单吃,女眷不上桌。子周和子归是客,一向跟着哥哥们一起和花家年轻子弟共桌。花夫人体恤子释,每天都会叫厨房安排两样不辣的菜。
子释一边埋头吃饭,一边侧耳倾听上桌几人的对话。
原来冯祚衍三人固然是被地图引来的,同时也是为了拜望花老英雄。他们一心想得到花照夜的亲口允诺,全面动员花家子弟参加义军。当然,最好能借用花家的威望,对地方民众施以影响。让冯将军感到意外和失望的是,老爷子对他们虽然不反感,却也并不十分热切。
花有时叹道:"请将军海涵。爷爷他老人家执着于往事,年纪越大,反而越是耿耿于怀,对朝政时局不怎么关心。前次结盟,就只许花家弟子赈济难民,不许参与诛杀行动。不过,话虽如此,现今外敌当前,义不容辞。将军放心,我们该做什么还做什么,他老人家不会反对的。"
"说到外敌当前,花大侠,从明儿开始,那地图不要再向难民公开了。已经流出去的,只要没出楚州地界,我们会通知各地盟友尽量收回。"冯祚衍长叹一声,"眼下三城投身义军的士兵加起来也不过四五千人,难民中肯留下的壮丁更少。升斗之民,鼠目寸光,只求眼前一时安稳,祸到临头才肯搏命--须知到那时做什么都晚了!"
子释默默地听着。这位冯将军颇有见识手段。虽然他所提出的地图问题,在自己看来基本没有意义,可是其他人无疑都被说服了。至于他现在担心的兵源问题,等入冬饥荒一起,更多百姓沦为流民,参加义军就会变成一条不错的出路。子释脑海里现出一幅楚州南部游击战争如火如荼的场景,失笑。
别说几位义军领导人未必有那份本事。即使有,他们的所作所为,也很可能只不过延长了痛苦的过程,却无法改变最终的结果。想到这儿,心中竟然隐隐作痛,再也吃不下去。
饭后,冯将军和许帮主因事务繁忙,连夜赶回娄溪。屈大侠须往更远的地方联络盟友,在花家暂住一宿。冯祚衍临走,又勉励两个年轻人一番,叮嘱他们无论有什么打算,后日都先随花家弟子赴娄溪会合再说。
子周和子归辈份最小,在堂上一直没有说话的机会。好容易捱到人都散了,跟着哥哥们回到客房,忙不迭的开始议论今日见到的三位大人物。说了一会儿令人敬佩的冯将军,又对白沙帮的女帮主赞叹倾慕不已。
子释冲长生使个眼色。
后者站到廊子里听了听,进来关上门:"花大侠和花二侠都在偏厅陪那位屈大侠说话,附近没别人。"
子释拍拍手,叫两个小的安静下来。
"子周、子归,大哥问你们两个问题。觉得对,就点点头,觉得不对,就摇摇头。记住了,不许出声。"
不明白大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可是似乎很好玩。两个孩子一边嘀咕一边笑嘻嘻的答应。
子释咳一声,正色道:"长兄如父,对不对?"
两颗小脑袋一齐点下去。
"父命不可违,是不是?"
再次点头。
"如此听好了:现在我们马上收拾东西,不要惊动任何人,从后门悄悄出去。"
两人张嘴就要嚷,被长生"嗖嗖"几下,一指封住一个。
子释看着弟弟妹妹,一脸威严:"不要问为什么。我只问你们,听不听大哥的话?"先拿眼神罩住子归,不一会儿,女孩儿便屈服了,乖乖点头。又望向子周,男孩儿满脸不愤,想说话穴道却被封住,急得几乎要哭。
让子归恢复了自由,任子周在那里干着急。两个大的开始打点行装。好在本来就没多少东西,又一直准备随时动身,很快收拾停当。长生扫一眼屋内,伸手把被子褥子扯过来,预备打个铺盖卷。原先天不冷,还能随便对付,此番再上路,可不能图轻省了。
"别拿了。太扎眼,不方便。"子释拦住他。
"这个带着又不沉。路上到哪儿张罗去?"
"浑水摸鱼顺手牵羊……总会有办法的。"挑挑眉毛,"万一没招了,还有这个做后盾。"说着,从袖子里掏出两锭银子来。
另三人被白花花的银子晃直了眼,连子周都停止了挣扎。要知道,他们的所有钱财,早在一个月前上山躲避娄溪屠杀的时候,就已经全部告罄。
"哪儿来的?"长生问。
子释瞅瞅他,一副"笨蛋,这还用问"的表情。子归"啊"一声,立刻捂住嘴。放下手,小声道:"大哥,你……你……偷了……"
"嘘--劳动所得,不必大惊小怪。"子释心想,知识产权就当白送了,好歹拿点劳务费以壮行色。原来每日收工回来,所有东西,包括装钱的笸箩,都放在偏厅里,等晚上再慢慢清点。他最先吃完饭,借口拿笔,进去顺了两锭银子出来。
子周一想明白,差点气晕过去。义愤填膺,使劲瞪着大哥。
他的大哥一声令下:"走。"
子归拎起小包袱,长生把子周背在背上。子释跳起来敲了弟弟一个爆栗:"要不是你这小子拖后腿,不肯配合,至于这么狼狈吗?"一咬牙,把大包袱扛上肩头。
在花府住了这么多天,环境熟得很。借着夜色花木的掩护,四人摸到后院,顺利溜出了门。往西是娄溪,当然不能去。往南要经过墓园,一路难民多数认得他们四个,也不能去,只好向东绕个圈子再说。
疾行两个时辰,长生把子周放下来:"如果你同意不叫嚷,我就解开你的哑穴。"
男孩儿点点头,重获说话的自由,硬梆梆道:"长生哥哥,把"足三里"也松了吧,我自己走,保证不乱跑。"
活动活动麻木的筋骨,冷着脸拿过子归手上的包袱,转身抬腿,始终不看他大哥一眼。
子释无奈的笑笑,把自己的包袱塞给长生。
四人寂然前行。
秋天的后半夜,空气清寒逼人。天上一钩残月细细弯弯,望去让人觉得又尖又冷。连夜开溜,错过了宿头,不管心情如何,几个人精神都有点亢奋,倒也不困,只顾加快脚步往前走。
长生打头,子释押后。两个人都是越走越清醒,越走越悲凉,各想各的心事。
平明时分,挤在路边一座小小土地庙里歇息。
子周长身跪坐到子释对面,双目直视:"大哥,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
子归也挪过来,眼里满含期待:"大哥,你有道理要跟我们讲的,是不是?"
子释嘴里发苦。道理?舍身抗敌自焚殉节彤城李阁老,他的儿子,拒绝参加义军,做缩头乌龟溜之大吉,哪里来的道理?不管说什么,全都是借口啊。
望着弟妹,老老实实道:"这一次,是大哥没道理。"
这答案太意外,两个孩子愣了一下,傻傻追问:"为什么?"
"不为什么。我不想去,也不准你们去。"
"为什么?!"双胞胎大惊。大哥此举,已经违背大义,不能理解,更无法接受。他们深深爱戴信任的大哥,断不是这样事到临头贪生怕死弃道义于不顾的人。
子释没有办法为自己辩护,也完全不想为自己辩护。把头靠在身后神龛底座上,看见庙门两侧泥墙上拿朱砂写着"土发黄金宝,地生白玉珍",心思恍惚:原来楚州的土地庙也是这两句词……回过神来,发现弟弟妹妹还瞪着自己。坐直身子,淡淡道:"子周、子归,这件事,我已决定。我们的目的地始终是蜀州,从未变过。"
不再看他俩,声音飘飘忽忽:"将来,等你二人满了十六岁,想做什么便做什么吧。大哥一定不勉强。现在么,愿意不愿意,都得听我的……"子释的表情和语调里带着一种浑不在意的凄凉,一缕漫不经心的悲伤,柔柔的冷冷的。两个孩子吓住了。这样的大哥,仿佛正在承担着某种沉重而无法言说的痛苦,忍受着某种深远而不可名状的悲哀,咫尺天涯。
"呜呜……"子归忽然放声哭泣,扑到子释怀中,"大哥,大哥……你不要难过,不要这样……难过……我们听话,我们听话……"
子周垂下头,眼泪"啪嗒啪嗒",再也说不出违逆之言。
长生看得目瞪口呆:这样也行啊?!枉费自己替他操了半天心,一路上边纠结自个儿的心事,边琢磨要怎么帮他说服两个孩子打消参加义军的念头,谁知人家自有四两拨千斤的高招,连消带打,全不费力。
第〇一五章 人各有志
虽然兄妹三人友爱如初,到底心里横着疙瘩,都不再作声。长生忽道:"子周、子归,依你二人看,那冯将军领导义军抗击西戎,能有几成胜算?"
子周正沮丧,脱口而出:"捐躯国难,视死如归。性命尚且置之脑后,又何必问胜负?"
"照你这么说,难道打仗是为了送命,而不是为了最终的胜利?"长生一笑,"没有胜算的捐躯国难,只能是大伙一块儿轰轰烈烈给国家陪葬,这就是你要的结果?"
子周梗着脖子:"自有浩气长存天地,死而无憾!"
长生记起刚认识他们兄妹的时候,就曾有过一次关于"浩然正气"的争论,没想到风水轮流转,居然轮到自己扮演李子释的角色。
又笑一笑:"俗话说,成王败寇。改朝换代之后,那点浩气能长存多久,可真难讲。你看看历代史书对前朝的记载,敢说自己当真能死而无憾?"
子周最近几个月勤学不辍,经史大有长进。想想前四史后通鉴,无不是顺我者昌,逆我者亡。上一家的乱臣贼子,下一家的忠臣义士。历几朝而官运亨通者,大有人在,一样垂范天下美名传。所谓浩然正气,一时一个样。
皱起眉头苦思。对方的话怎么听怎么别扭,偏偏不知如何反驳。
子归开口帮忙:"可是,长生哥哥,内乱外侮,岂能相提并论?如今西戎乃是侵我国土,夺我家园,杀我百姓……难道要大家乖乖束手就擒伸长了脖子等砍头么?"
子释暗赞一声:脑子清楚,说的正是地方。却听顾长生毫不犹豫道:"西戎自内迁以来,早已归附锦夏。所以,今日还是内乱,并非外侮。何况,夷狄之族而一统中土大地,史上也不是没有……"说到这,拿眼神向子释求助。
子释听他跟两个孩子诡辩,知他在设法缓和气氛。既如此,便无法袖手旁观。想一想,道:"太远的不讲了,最近五百年里,北方柔然一族曾在四百年前攻入当时的都城阳晋,入主中土,但是治不得法,四世而亡。前朝景平年间,六皇子宋霈夺嫡登位,他的母亲乃室韦族进贡的美女。此后历任帝王,可以说都有蛮夷血统。即使在本朝,据说昭烈帝的生母就出自西蜀羌族……"
长生听得佩服不已。本来指望他给一个例子就好,居然如数家珍。有了论据,正好下结论:"因此,所谓内外之别,其实不算什么。"
"西戎兵残暴嗜杀,毫无人性,连老人婴孩也不放过,令人发指……"说话的是子周。
长生心知肚明,这些话基本属实,没法辩驳。一时词穷,又望望子释。
子释瞪他一眼。这人,开了头收不了尾,非要自己出马救场,继续这影响兄弟感情的尴尬话题。
只好对子周道:"《九死南行记》听说过吧?前朝末年青州士子吴宗桥,将自己战乱中二十余年辗转流亡的遭遇一一详述,写了这部书。从他的记叙来看,当时天下争雄的各路兵马,手段丝毫不比如今西戎兵逊色啊。即使是素以仁义著称的队伍,为了安抚士兵,也曾放任他们攻城之后大肆烧杀掳掠……"
这时子归脆声打断:"大哥,你讲的这个和我们说的事情没关系。不管是谁,抢劫掠夺,胡乱杀人就是不对。凡是有血性的人,只要遇上了,肯定要反抗到底。"
子释再瞪长生一眼:我早认了没道理,你非要逼我跟他们讲道理。现在怎么办?讲不过了吧?
长生不屈不挠,上场再战:"子归,你说得对。可是,你该知道,你们大哥不准你俩去参加义军,不是因为对不对的问题,而是希望保全你二人性命,不愿你们去冒险。"看子周要说话,挥挥手,让他等自己说完。
"还回到我最开始提的问题:你们觉得,楚州义军能有几分胜算?"
想起冯祚衍说范易以身殉国,黄永参叛国自立。西京明摆着只图苟安。如此一来,西戎三方皆定,攻打楚州南部等于瓮中捉鳖。两个孩子颓然摇头。
子周极不甘心,凛然道:"胜负存亡,自有天命,但求问心无愧而已。"
长生怒了,这头倔驴!喝问:"李子周,你才多大?就这么着急去送死?刀枪迎面而来,退无可退,明知死路一条,不得已拿命相搏,这没什么好说。如果还有一线生机,退不退?逃不逃?我们之前在花家墓园所做的一切,都是想方设法为难民谋生,而冯将军等人却要收回地图,要求难民随他们赴死。你们真的觉得,这样很好么?"
最后一问直指本心,两个孩子天性善良,实在无法点头。子释听得暗中喝一声彩。
长生越说越痛快,纠结自己心头已久的一些问题似乎都随着这番阐发想通了:"是非与生死之间,如何选择,每个人有自己的决定。记得当日积翠山上你们大哥说过:'圣人求仁得仁,死而无怨。但是,这世上,多的是芸芸众生。'你要做英雄义士,当然好。可是,应不应该强迫别人陪葬?难民们不过是要逃命,无可厚非。咱们,也就是几个难民罢了……"
轻轻叹口气,直视着两双清澈的眼睛:"子周、子归,虽说人固有一死,毕竟死而不可复生。只为个浩气长存而死,多少有点虚妄。就连圣人也说:'邦有道则智;邦无道则愚。邦有道则仕;邦无道,则可卷而怀之。'你们大哥今日的决定,没有什么不妥。何况他已经说了,等到十六岁,随你们自己拿主意。眼下可太早了,就是想做英雄人家也不要啊。"
子释惊叹:顾长生这一大圈七拐八绕,怎么听着好像还真让他讲出点道理来了?仔细想想,大概因为自己一开始就自认理亏,所以才会是一边倒的局面。话又说回来,虽然心中早已拿定了主意,却始终说不出的憋闷难受。听他这么一讲,似乎舒服点了。
看李子周仍旧愤愤,长生停下来忖度一会儿,又道:"岂不闻'庙算者胜'?如今的关键,在庙堂而不在江湖。真正有力量搏一搏的,还是蜀州。若蜀州行动得宜,与楚州义军呈呼应之势,局面运转,另有机会也说不定……你有什么想法,等到了蜀州,大可再做打算……"
在一对双胞胎心目中,长生哥哥话不多,威信却是极高的。听了这番见解,子周顿觉前途别有天地,不郁闷了。
子释捧住脑袋无言呻吟:老大,你这是帮我呢还是害我?竟敢跟这个呆瓜说什么"在庙堂而不在江湖",天哪……
忽然庙门外一个声音道:"几个娃娃说话有意思得很,歪理倒不少。"
长生大惊。以自己的功力,一般人靠近,早知道了。什么人这样无声无息到了门口,竟完全没有察觉。拉住欲起身的子周和子归,伸手取下背上长弓,搭了三支箭在上头。示意子释三人往里挪挪,侧身站到门边,沉声问:"阁下何人?"
外头那人却讶然道:"连珠三发?原来顾小侠不光拳脚功夫出色,还有这样一手好箭法。"叹气,"不加入义军当真太可惜了。"
殊不知长生比他更惊讶。庙内光线昏暗,来人居然一眼看出是三支箭。这份目力,叫人胆寒。
子释听对方话语中知道顾长生身份,略加思索,已经猜出是谁,朗声道:"原来是屈大侠驾临。晚辈等失礼了。"
四人走出土地庙。一个人背着手悠悠闲闲的在朝阳里站着,正是屈不言。
昨日在花府,屈不言极少出声,所以四人才会一时没听出来。不过他能和冯祚衍、许泠若平起平坐,足见身份不同一般。夜里花家二位大侠又专门陪同,礼数极为周到。子释猜着他在江湖上应当很有地位。这样一位大人物,不会是特地来追自己等人吧?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扯扯长生,叫他放下弓箭。两人恭恭敬敬走上前,行了个礼。
屈不言脸上带出一丝玩味的笑意:"你们几个,可把花家老大老二气死了。"
子释低头认罪:"辜负了二位大侠的厚爱,当真对不住之至。"
花有时和花有信都是爱憎分明的性子。尤其花有信,耿直又外向。这会儿,只怕已经跳起脚把顾长生和李子释骂了个狗血淋头。
"你叫李子释?"
"是。"
"当真不愿参加义军?"
"人各有志,但求苟全性命于乱世。"
"嗯。"又转向旁边那个,"你叫顾长生?"
"是。"
"你也不愿参加义军?"
长生沉默片刻,迎上对方的目光,肃然道:"留待良机,将以有为也。"
子释心中一震。怪不得……他跟子周讲什么"庙堂江湖"……这人原先好像没什么追求啊,现在怎么变得如此上进……
屈不言仰天大笑:"好一个'苟全性命于乱世'!好一个'将以有为也'!"笑完了,盯着他俩,目光灼灼,"罢了。今日义军处境,本是尽人事,听天意,不必强人所难。年轻人有年轻人的造化,且看你们如何'苟全',如何'有为'吧。"
子周一心指望屈大侠也问问自己,却始终没等到。果如长生哥哥所言,现在想做英雄人家也不要啊。心中大叹生不逢时,恨甚。
屈不言又道:"你们放心,我只是顺路,凑巧碰上了而已。不过……倒确实有个问题想问问这位顾小侠。早上听说你们不辞而别,还以为没机会了。不成想竟能偶遇,可见咱们有缘……"话锋一转,望向长生,"听说你是京城人氏?"
被问的人硬着头皮回了一声:"是。"
"敢问顾小侠这身功夫跟谁学的?方不方便说给屈某人知道?"
这问题出乎意料,长生微怔。随即躬身答道:"师傅他……不让我叫他师傅。我本庶出,小时候常挨兄弟欺负。八岁那年,被骗得掉进水里,差点淹死,凑巧师傅经过,出手救了我。从此每隔几天就来教我武功。他说只是些普通招数,健体防身,江湖上几乎人人都会,不许我拜师……"
子释一听,怪不得他怕水怕成那样。这死旱鸭子,当时也不说。想起自己教游泳的方法,对于有心理阴影的人来说,可太冒险了。还好顾长生福大命大,没出什么事。
那边屈不言冷笑道:"'普通招数'?你捡大便宜了知道么?大智若愚,大巧若拙。普通招数,在真正的高手那里,能化腐朽为神奇,精当到极致。你以为随便什么人,都能凭着几式'太平长拳'挡住冯祚衍的'形意逍遥手'?看你拔刀的架势,是'伏虎刀法'罢?你可知道,这本是镖师中流行的一路单刀刀法,从来没有人敢用在弯刀上……"
不独长生,另外三人也听得入了神。
"花家'五行拳',这永怀县方圆百里,连小孩都能比划两下。可是在花家嫡传弟子手中,一样动作,气象完全不同。武术精深之处,差之毫厘,谬以千里。顾长生,你大概还不知道吧,传你功夫的那个人,乃是一代宗师……"
说到这,屈不言脸上显出怅惘之意,出了一会儿神,然后问道:"他有没有告诉你,他姓什么?"
"师傅平时从来没提过。只有一次……好像喝多了,说自己姓林,是'三生林下向来痴'之林……"
听了这句,屈不言又开始出神。半天才问:"你最后一次见到他,是什么时候?他有没有说……要去哪里?"
"师傅前后断断续续,大概教了我三年。后来说想去北方极寒之地抓'雪狐',从此再无音讯……"长生想起当年幼小的自己曾思念了师傅很长时间。不过,自从母亲死了之后,这些童年往事都仿佛梦境一般,在记忆中变得美好而不真实。
屈不言轻轻一笑:"抓'雪狐'?年纪老大,还这么莫名其妙。"
把思绪拉回来,对面前几个小辈道:"我要走了。你们想去蜀州,过江是大问题。到时候,不妨往'回梦津'十八总找当地白沙帮弟子,带你们去见见乌老三。他是白沙帮退隐的元老,当年许横江心腹,能孤舟横渡'凤茨滩'。知道你们帮过许汀然,也许肯送你们过江也说不定。"
"凤茨滩"是接近蜀州部分练江最险的一段水道。
子释长揖到底:"多谢屈大侠指点。小子无状,多有得罪之处,恳请大侠海涵。"
屈不言却叹了口气:"没什么。如你所说,人各有志。你们几个,见事也算明白。我们这些人,却无论如何不能抽身。大敌当前,必须迎头而上。是非也好,生死也好,都得先摆在一边。若非一堆江湖草莽,实在找不出率兵打仗的将才,我屈某人何苦跟理方司的人搅在一起……放心,我也不会跟他们提起见到你们的事。"
说着,轻振衣摆,转身离去。身形微动,几个起落,已在数十丈外。远方青衫飘飞之处,有吟哦声遥遥传来:"我今落魄竟如斯,学剑不成学作诗。一曲花间从此醉,三生林下向来痴……"
望着屈不言远去的背影,子释激动万分。这派头,这气质……阴森森的亮相,华丽丽的退场--高人,真正高人!
拿胳膊肘撞撞顾长生:"他说凑巧遇上咱们,你信么?"
长生听了屈不言对自己功夫的一番点评,心有所感,又兼顾着回忆往事,没来得及答话。
子归悠然神往:"我觉得,他是为了问长生哥哥师傅的下落,特地追来的。"不得不承认,女孩天生对八卦比较敏感。
子周却道:"大哥,屈大侠最后一句话什么意思?"
"大概是怀念故人的诗吧。"
"不是这句,之前提到理方司那句。"
"这个啊……那位冯将军不是理方司巡检郎么?看样子,屈大侠似乎不太喜欢他的身份。"
"理方司是什么地方?"这回问话的是长生。
"老实说,我也不是很清楚。只听到过一些零碎……"
这时太阳已经完全升起,子释一边说一边就往庙门前的石墩子上坐下去。
"全是露水,还没干呢。进去说吧。"长生拦住他。四个人重新进了土地庙,围坐一圈开始新的话题。
锦夏朝理方司是个十分特别的衙门。最初成立的时候,属于内廷侍卫特种部队,主要由投效朝廷的江湖人士构成。平时辅助刑部取证查案,战时协助兵部搜集谍报。但是,自从当今圣上的曾祖--昭烈帝赵盛借用理方司人马,用行刺的手段杀兄弑父,登上大宝之后,这个部门一下子变得微妙起来。
一方面,为了酬谢替自己夺位的功臣,昭烈帝给了理方司成员相当高的品级待遇。另一方面,因为害怕有人效仿自己故计重施,除了亲自掌控这个部门之外,他还一点点将之从朝政体系中剥离出来。没过多少年,理方司就沦为了专门替皇帝做些见不得人勾当的私人工具。比如挖掘臣子们的隐私了,掳几个或良家或娼家的女子进宫了……具体任务,完全取决于皇帝个人志趣爱好。
很多武林正义之士自此不再投身朝廷。一些希图荣华富贵的江湖中人倒有了条终南捷径。
解说至此,子释道:"屈大侠会那样说,也许是因为这个缘故吧。"
当年李彦成借丁忧之机彻底退出朝廷,和看不惯小皇帝利用理方司胡搞瞎搞也颇有些关系。子释对理方司的历史多少比较了解,不过挑点说得出口的事情讲讲。
"其实,昭烈帝驾崩之后,继任的几位皇帝谁也没有他那样的气魄手段,能把理方司完全抓在自己手里。这个部门,也就成为了朝臣和外戚争夺的重要阵地。听冯将军话里的意思,似乎又归到兵部了。"
凤栖十二年,右相联合兵部尚书,以战时需借重理方司为由,几番陈说,终于至少在名义上将之重归兵部麾下。这个结果,被朝臣一派看作是与外戚斗争的又一次重大胜利。凤栖十三年春,京师危急,双方总算联合起来,派出理方司高手奔赴各地联络勤王部队,其中之一就是冯祚衍。
其他几个人,看看形势不对,有掉头回京的,有及时入蜀的,也有借此重归江湖的。冯祚衍有心要干一番事业,于是留在了威武军中。
"那位冯将军,看起来不像是贪图荣华富贵之人啊。"子归疑惑。
"他不是武举状元么?按照惯例,武举出身的人,多数进了军队。可能这位冯将军最初的志向,是从军报国吧。"
子释的猜测是对的。冯祚衍自幼酷爱习武,辗转拜会名师,终有所成。报考武举,本来想的就是投身军旅。不料一身功夫被国舅爷相中,把他放在了理方司。虽然违背最初志向,但是能成为国舅爷和皇上亲信,毕竟也是件很风光的事,干脆痛痛快快应承了。
"要说荣华富贵,谁不喜欢?这个和忠君爱国又没有必然冲突……"子释嘴里说着,心想:只怕在有些人看来,理方司一样替皇上办事。办好了,何尝不是忠君爱国?……按说当时的理方司,明面上替皇上拉拉皮条刮刮油水,暗地里,可是国舅爷手中利刃。这位冯将军,能做到正三品巡检郎,在为官方面,想必很有些门道。不过如今人家是堂堂义军领袖,这些事,没必要去揣测了……
说着说着,眼皮开始打架。一夜奔波,早上又遭惊吓,四个人都累得很了。子周和子归趴在大哥腿上,眨眼工夫已经睡着。子释靠着长生肩头,不一会儿,滑到他怀里。长生怕他着凉,解开外衣裹住。心里迷迷糊糊的想:该走了,真的该走了……
第〇一六章 行之维艰
四人先向东,再折向南,绕着永怀县兜了个不大不小的圈子,最后在石板渡过了桥,顺着席水南岸西行。
这些日子,娄溪重开城门,难民们无须绕道,因此一路相当清静。时值秋末冬临,碧空高远,山色清透。沿途花凋叶尽,水落石出。昔日温软柔媚的江南景色在这季节里居然抖落出一身磊落傲骨,看得人心神为之一凛。
席水两岸良田村落不少。邻近河边的稻田得地利之便,原本正该是吐穗结实的时候,却因为无人打理,一茬茬伏倒在地。南面二百里之外,则是一大片丘陵,过了这片丘陵,就接近百越地界了。然而山峦起伏,连绵不断,虽然不算十分险峻,却又多又密;加上土壤赤红,不适宜种植粮食,人烟渐渐稀少。再往南,气候潮湿,时有毒虫雾瘴,几乎无人出没。
东西蜿蜒百里之后,席水便向南进入山涧,不知所终。据说山林深处是它的源头,但是从来没有人去过。
之前绕道的难民们在南岸行一段后,都必须过河,沿北岸往西,经鹤岭,折上南北官道,取道洪安县南下,才能进入百越。当然,这里指的主要是有地图或者经过花家墓园难民营培训的那部分人。其他人多数不明路途,一头扎进山中,能不能走出去,就只有天知道了。不过即使到了洪安县,官道也只向南修了五百里,接下去一样要翻山越岭。好在离百越较近,山中已有当地土著出没,危险大大低于中间的无人区。
四人往前走了两日,河上却再没有桥梁。虽然多日无雨,水位降了,河面并没有变窄多少,只能寻找渡船。一路几个村庄早已空空荡荡,杳无人迹。子释道:"不怕。实在找不到船,咱们砍楠竹做筏子。要不然……游过去也不是做不到。"嘴里说着豪言壮语,想起这个季节的水温,禁不住先打了个哆嗦。
这天傍晚,前方又出现一个小村庄。子归忽然惊呼:"大哥,你看!"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村子里一缕白烟正冉冉上升,分明是炊烟!四人激动不已,加快脚步朝着冒烟的地方奔去。
走近了,入眼先是一间窄窄的祠堂。门上一块旧匾:"香馨百世"。两侧贴着褪色的红纸对子:"一等人忠臣孝子,二件事读书耕田。"炊烟从旁边搭着的茅屋顶上冒出来。院子也没有墙,只拿竹条围了一圈篱笆,应当是看守祠堂的人住在里边。
"呵,忠孝本分,最佳良民。"子释瞅着祠堂大门窃笑。整整衣衫头巾,敛去笑意,依足礼数上前:"过路之人,打扰了。"一位老人应声而出。
结果,这一夜,四人得到了这位齐姓老伯热情周到的款待。吃了热腾腾的晚饭,洗了个舒服的热水澡。晚上睡觉的时候,床上松软的新稻草散发着清香,又大又厚的布被盖上身,一会儿就暖洋洋的了。
第二天一大早,齐老伯招呼几人把祠堂后晾着的小船抬到河边。
"我这船,要留着渡人过河,可不能叫小贼偷去。所以没敢拴在岸边,每次送完了人,都把它拖回去。"
过了河,老人提起船尾的小竹筐递给子释:"娃娃们拿着路上吃吧。"里头装的竟是一袋子大米。
早上几人要给他钱,已经被严词拒绝,怎么能再收东西?子释再三推辞。老人却转身把竹筐递给长生:"小伙子,我看你挺爽快。不像他念书太多,迂得很。"
子释哭笑不得,平生头一回听到这么高的评价。
长生果然爽快,伸手接过去,弯腰行礼:"多谢齐老伯。"
"老伯伯,你真的不和我们一起走吗?"子周拉着老人的衣角,问了又问。
子归忧形于色:"西戎兵来了怎么办?你一个人,生病了怎么办?"
老人哈哈一笑:"老汉今年七十又三,身板一向硬朗。忙时种两亩水田,闲时捞一点鱼虾。一人吃饱,全家不饿,逍遥了半辈子,怎的也不亏了。再说这穷乡僻壤,西戎兵来了又怎样?人都跑光了,一无金银财宝,二无美女壮丁,老汉倒踏实。"
四人与老人依依惜别。这位齐老伯,无法不叫人肃然起敬。
走在路上,子归忽道:"大哥,我们不如留下来,和老伯伯一起种田捞鱼,也没什么不好。"
"恐怕不成。"子释一本正经,"我们这里,又是美女又是壮丁,兜里还有银子,会给齐老伯惹麻烦的。"
"啊,大哥,你笑话人家……"子归跺脚。子周大笑。长生见女孩子跟她大哥撒娇,也咧咧嘴。笑了两声,回过味来:美女在眼前,那壮丁呢……这该死的李子释。
子释看着妹妹,却发起愁来。子归很快就要十三岁了……模样越发水灵,可怎么办才好。如今漂泊无定,只求老天爷保佑,叫她慢点儿长大。
后半夜,子释惊醒。睁开眼睛,茅棚顶上的缝隙里漏下几点星光。
忽然就来了兴致,不睡了,起身准备看星星。四下里瞧瞧,弟弟妹妹睡得正熟,顾长生的铺位却是空的。自从屈不言放出话来,说他的师傅是一代宗师,子周和子归热情空前高涨,每日从黄昏练到深夜。至于顾长生自己,常常半夜三更不知躲在哪里用功,来无影去无踪的。这会儿不见人,子释也不以为意。
走出茅棚,是一大片荒芜的瓜田。这棚子原本就是看瓜人过夜用的。站在垄间,抬头一看,碧海沉沉,满天星斗,不停摇曳闪烁,恍若要把灵魂都吸进去。也不知仰着头看了多久,忽觉身上一沉。收回目光,那灿烂星海却还在眼前荡漾,好不容易定下心神,发现多了件衣裳。抓住了,接着看星星。
长生给他披上自己的外衣,到一边忙别的。暗自嘀咕:这有什么可看,你要见过枚里绿洲夜晚的星星……直到手上的事情忙完,一抬头,见他依旧恍恍惚惚站在那里摇摇欲坠,突然莫名紧张起来。这些天本就一直压着心事,现在看见他这副模样,顿时慌得不知所措。怔怔的瞧着他,心里有个声音说:我得走了……李子释,你知不知道,我要走了……
从花府出来那一晚,长生一下子想明白了,必须尽快离开这是非之地。自己终究不属于这里,谁知道还会遇上什么更加尴尬的情形?既然当初没有死在彤城,那么,西戎二王子符生,迟早要回去面对必须承担的一切。李子释不是喜欢说"长痛不如短痛"么?真的不能再拖下去了。
可是……心中这空落落的滋味,似乎不是为了即将到来的回归,而是……因为眼下正在面临的离别。果然长痛不如短痛。一拖半年,旧的问题没有解决,新的问题已经产生。长生觉得,整个前半生中好像从来不曾这样为难过。却又始终不太明白,到底是什么让自己如此为难。
天色渐亮,星星黯淡下去了。子释终于转头,愣住:顾长生这是怎么了?好深沉的表情。低头看看身上的衣裳,再望望对面那人两只深不见底的眼睛,一股凉意慢慢从心底冒出来。
"莫非……难道……不……但愿不是……"
这件事必须确认清楚。咬咬牙,向他走过去。
"别过来!"
"为什么?"
长生笑:"抓了点好东西,给子周和子归加餐。嘿嘿,你还是不要过来看了。"
子释心头一阵轻松。很好,一切正常。
"抓到什么了?"
"你猜。"
"无非是蛤蟆耗子长虫之类,有什么难猜的。"
"李公子说得好轻松。我也不要你去抓,肯吃一口就谢天谢地了。"
子释也不脸红,认真想一想,郑重承诺:"我尽力。"
长生失笑。夏人都说爱吃肉的难养,谁知摊上一个不肯吃肉的,更难养。寻思着:下次得把子周带上,最近几天再好好教一教他,否则这仨不定什么时候就饿死了……
把几只收拾好的田鼠剁碎了扔到锅里,端着去打水。瓜田旁就是水渠,但是太长时间不下雨,已经见底了。半里开外两条水渠交汇处比较深,没完全干透,留下了一个小水洼,勉强能用。
子释进茅棚拿了一个看瓜人遗下的陶碗,跟上去。水太浅,只能用碗一点点舀了面上干净的部分倒进锅里。倒满了,长生把锅递给他,从怀里掏出几个有点抽巴的红薯来。
"这可是为了你老鼠嘴里夺食啊。"长生一边洗一边说。
"你半夜不睡觉就为了掏地洞逮耗子?当自己是野猫呢?这也太敬业了。"
"真该饿死你个不知好歹的……"
两人一边胡扯瞎掰一边干活,点着了干枯的瓜藤开始煮汤。子释又抓了一把米撒到汤里,红薯也扔进火堆烤着。过不多久,肉香米香阵阵,烤红薯的诱人味道四处飘荡,茅棚里熟睡的两个到底被勾出来了。
四个人围着火堆喝粥吃肉啃红薯,心旷神怡。
红薯太烫,子释两只手倒来倒去,边呼呼吹气。那边三人盛了肉粥,喝得滋滋有声,不亦乐乎。
长生拿树枝敲着锅沿儿,道:"从积翠山下来它就跟着咱们,着实劳苦功高。"
子归又盛了一碗粥,递给长生,脸却冲着子释:"大哥,从前王运辙作过《团扇赋》,陈淮松做过《木屐赋》,以感念物恩。不如咱们来作一篇《铁锅赋》罢。"
《铁锅赋》?子释大乐,红薯差点掉地上。
长生一口粥刚咽下去,呛得连连咳嗽:"咳!子归,说笑话前打声招呼啊……咳……"
子释忍住笑,对妹妹道:"作赋太麻烦了,不如咱们四人联句,替它作首铭文,也不枉你一番心意。"
子周一个烤红薯刚下肚,腾出嘴来,道:"有了,第一句是'熔铜铸鼎,化铁为锅。'"
长生坐在他左手。见轮到自己,正正脸色,缓缓长吟:"有耳曰釜,无足曰镬。"
他这里话音没落,子释已经笑趴在地上。一边捶腿一边拿手指着他:"顾长生……哈哈……哎哟……"半天才吐出一口气,总算能好好说话:"该我了哈?嗯,我这句是:'宜铲宜勺,可煎可烙。'"
"哈哈哈……"这回两个小的加上长生,谁也没忍住,笑得前仰后合。
子归终于嗔道:"大哥,你们真是……"跺跺脚,"听好了,我的结句是:'不惧水火,何须金错!'"
听了这句,其他三人都不笑了。子释颔首:"子周起得雍容大方,子归收得铿锵有力。可圈可点。"
女孩儿摆出恨铁不成钢的表情:"大哥,长生哥哥,你们两个,太不像话啦。"
"赖他。他先说的,定了调子,我只好接上。"叨咕着那句"有耳曰釜,无足曰镬",子释又呵呵两声,一边接过长生递来的碗。长生看他笑得诡异,瞪一眼。
子释心想:"有个词叫'闷骚',你一定不知道,可惜不能讲啊不能讲……"心情畅快,不知不觉把一碗耗子肉粥全喝了下去。
过了鹤岭,接近南北官道,路上难民大量增加。四人汇入逃亡的滚滚人潮,跟着一块儿往前方麻叶镇涌去。
在子释等人到来之前,人群中传播的消息是:因为天气变冷,黑蛮子不太适应南方的冬天,另外刚刚打完东南三州,官兵都有些疲怠,似乎有暂时收兵的迹象。很多难民于是放慢了速度,一些人觉得前途太苦,干脆停下来不走了,想办法就地谋求生计。
谁知没过两天,后边的人疯狂向前奔逃,坏消息如瘟疫般疯狂扩散:黑蛮子的一个将领被义军刺杀,暴怒之下,不再有任何顾虑,大肆屠戮洗劫。打头的先锋部队,和在彤城屠城的是一批人,他们已经逼近娄溪,来得快极了……
子释坐在路边,听着旁边的人议论纷纷。有人抱怨义军多此一举,也有人站出来说公道话,你来我往,声调便高了,终于吵起来。
叹口气,招呼另外三人,动身上路。
"哼,我看,要刺杀就该刺杀西戎王,杀了下面的将领有什么用,换一个就是了。"子周道。
长生本来正在忖度领兵打先锋的可能是谁,忽闻子周此语,心头狂跳。
"子周,假设现在真的杀死了西戎王,你觉得局面可能如何?"
男孩儿本是激愤之语,被大哥一问,深思起来。
子释不等他说话,道:"死了将领可以换一个,死了大王同样可以换一个。西戎能征善战者极多,听说西戎王不止一个儿子,都在军中……除非你能杀个干净,否则--"
"否则就像眼下这样,反而激化了形势。义军刚刚起步,惹怒对方,等于断送了自己积蓄力量的时机。"子周接过大哥的话。
"说得好。"子释点点头。又摇摇头,"按说那冯将军不是这样鲁莽之人啊,难道……有什么江湖豪杰不听号令,私自行动?"心想,匹夫之勇,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此之谓也。不过道听途说,也未必就是真的。
"你说的还只是一种可能。如今西戎无数兵卒在中土大地横行,若是西戎王一朝暴毙,继位者无力约束,这些军队立刻会成为脱缰野马。到那时,整个大夏国,可真不知会祸害成什么样子。前朝'幽燕勤王之变'后,天下大乱了近百年啊……"
想起今生剩余的日子弄不好都要在战乱中度过,想起吴宗桥《九死南行记》中记载的二十年颠沛流离,子释忽然觉得,活下去竟是一件过于艰难的事情。不由得喃喃道:"管他谁做皇帝呢……结束这乱世就好……"
四人默默前行,经过麻叶镇也没有停留。出镇之后,却不像其他难民直奔南方,而是折向西去了。
黄昏时分,在山脚一处石壁内凹形成的洞穴中歇下,子释给另外三人详细讲解目的地的位置。
"我们现在已经身处'仙梳岭'中了。此山最高'玉盘峰',峰顶有一个大石盆,传说它承接瑶台仙露,是百花仙子梳洗之处,故得此名。"
子释一开口,就是讲故事的套路。弄得子归心里痒痒的:"大哥,你说的百花仙子,是不肯为王母娘娘违背时令叫百花齐放的那位仙子么?"
"别打岔。"子周制止妹妹不分场合的浪漫。
"我们今天不讲百花仙子的故事,讲另外一个故事。"子释微微一笑,悠悠往下说,"吴宗桥在《九死南行记》中提道,他曾经为了躲避几个散兵,逃进了仙梳岭。那几人穷追不舍,紧跟其后。慌不择路之下,他钻进了一个山洞,发现里头崎岖幽深,别有天地。谁知追兵也跟进了山洞,并且燃起了火把,越逼越近。吴宗桥惶急无奈,见洞中一侧积水颇深,于是潜入水中,希望能蒙混过去。"语调起落之间,情节已渐渐紧张。
"然后呢?"两个孩子齐声追问。
"下水之后,他察觉前方水底似乎隐隐传来光亮。潜过去一看,石壁和水底之间有二尺左右的空隙,恰好可容一人出入。好奇心起,立刻钻了过去。当他浮出水面爬上岸时,简直惊呆了。原来这里竟是个天然深井。四面山崖直立,恰好围成一圈,顶上阳光斜照到光滑的山壁,又被反射下来,映入水中。最神奇的是,水潭这面冰寒澄澈,那面却是汩汩而出的温泉,冷热两股水流泾渭分明,绝不混淆,令人叹为观止。当时已是初冬时节,温泉上方的小山坡,居然绿草如茵,野花点缀,一派春意盎然……"
"啊?"只是一番描述,已经让几个听众神往不已。
"大哥,我们是要去这个地方过冬么?"女孩儿眼里直冒星星。
"可是,这座山看起来深得很,到哪里去找吴宗桥说的山洞啊?"男孩儿提出现实性的质疑。
"其实--吴宗桥书里,并没有说这个山洞就在仙梳岭中,是我猜出来的。"
"啊?!"子周和子归吓一跳。长生听子释说过一些考证过程,心中早有眉目。这会儿见他把两个孩子逗得一惊一乍,坐在旁边含笑静观。
"当时读了吴宗桥对附近的描述,我就想起《越楚风物要览》里的记载,觉着像是仙梳岭。但是《要览》过于简略,不敢确定。所以……又查了查《名山胜水录》,发现吴氏所述景状,确实就是仙梳岭最高峰'玉盘峰'。"
"我想起来了!"子归一拍手掌,"大哥你从丁家借了这本书,着急要还,叫子周和我替你抄了两天……"
子周也想起这件往事:"大哥那时候干什么那么着急?人家丁二少不是特地到家里来说不用急着还么?他还另外送来好几本山水游记……"
"咳……"子释清清嗓子,不动声色转移话题,"虽然确定了吴宗桥说的山洞就在玉盘峰下,到底是孤证。过了些日子,我读到戴雪临《幽窗绮梦》,里头说了一则奇闻……"
听众们的注意力果然被吸引过去了。
"大家都说仙梳岭玉盘仙露能治百病。然而峰顶又陡又滑,石盆立在高达数丈的石柱之上,从来没有人爬上去过。延熙年间,有个猎户想取水给母亲治病,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攀上石盆,却不小心失足落入山崖。"
明知道下文定能化险为夷,两个孩子依然紧张得吸了一口气。
"这猎户以为必死无疑,却发觉自己掉入了水中。最不可思议的是,水竟然是热的,人浮在上面,怎么也沉不下去。而且水位正在不停上涨,一直涨到半山腰。他见头顶山壁上有一道裂缝,于是将随身的葫芦装满温泉,攀着草根藤蔓爬过去。顺着裂缝匍匐前行,也不知多少时辰才重见天日。下山打听路径,竟已到了百里之外的邻县。回家给母亲喝了那温泉水,病果然就好了。后来再去邻县寻找当时出来的地方,却怎么也找不到了……"
"啊……"这故事更传奇,叫人半信半疑。
子释停下来歇口气,道:"士林中一向把《幽窗绮梦》看成茶余饭后的消遣读物,里头趣闻逸事真真假假,多数被当作无稽之谈。不过这事却是戴雪临从夏咏和那儿听来的。你们可知道,夏咏和外祖家就是本地人氏。他入京为官之前二十年,依傍舅父而居,就住在麻叶镇上。此人出了名的方正,从不随便说瞎话,这事儿十有八九是真的。那猎户掉入山崖,恰逢谷雨,涨水的迹象,和吴宗桥的描述也完全一致……"
说着,捡起一截枯枝,在地上点点画画,开始论证吴氏和戴氏提及的是同一个地方,只不过因为时代和节令不同,造成了一些细节上的出入。
子归忽问:"大哥,你那时候就知道我们有一天要躲到这里去么?"
"呃?"子释一笑,"怎么可能?真是傻丫头。我那时候……那时候,咳,纯属精力过剩。"
第〇一七章 迷途难指
早上起来,子释拍醒弟妹:"快点儿,咱们准备寻幽探胜去。"一边收拾一边问:"子周,顾长生呢?今天怎么没带你?"最近一段日子,长生每天凌晨练功觅食,都带着李子周。
"是啊,长生哥哥今天怎么没叫我?"被问的人挠挠头。
"不管他,就爱故作神秘。"
等到辰时将尽,依然不见踪影。三人担心起来。子释点点东西:"只带了弓箭、弯刀,没有拿钱,外衣也没穿,应该是练功去了……别说一般人,就是老虎豹子他都应付得来,又不会迷路……还能有什么事情?奇哉怪也……"
这时忽然传来杂乱的脚步声,不一会儿,洞外出现了一群人。男女老少七八个,似乎是一大家子。见到他们,立刻停下来,个个显出欣喜的表情。
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过来打招呼:"小兄弟,请问这条道是去往麻叶镇的么?"
子释点点头:"是。"
他们互相看看,露出笑意:"总算问着了。"
"不过得绕过'玉簪峰'和'卸妆台',才能看见大道。"
"好像很远的样子……"年轻人转喜为忧,"听说穿过仙梳岭就是麻叶镇,谁知道竟是这么一大片山峰,我们绕了整整两天也没绕出去……"
"没多远了,走得快的话,半天之内能出山。上大道往东不到五十里,就能看见麻叶镇。"
年轻人回头看看家人,又望望子释,欲言又止。犹豫片刻,施礼道:"听小兄弟说话,对路途似乎十分熟悉。不知你们是不是也去往麻叶镇,可否让我们顺道同行?"
子释沉吟:"我们还有一个人,找吃的去了,没准什么时候回来。不如我给你说得细致些……"
"这……不瞒小兄弟,老父旧疾复发,实在耽搁不得了,着急进镇子找大夫。万一再迷路,可就……这个……能不能……"年轻人低着头搓手。对方素不相识,自己的要求确乎有点强人所难。
子释走近几步。老人由家人搀着,又咳又喘,已经说不出话。
子周子归跟过来,脸上满是怜悯之色。子归扯扯子释衣角:"大哥,我们送送他们吧。"
抬头眺望,山路屈曲而尽。远方峰峦起伏,云烟弥漫。万籁有声,绝无人迹。顾长生这家伙,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死到哪里去了!
耳边又传来老人"呼哧呼哧"的喘息声,似乎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断了气。
"子周,你留在这儿,看好行李,等着顾长生。我和子归把他们送上大道,天黑之前肯定回来。"想一想,又道:"他回来后,你俩往卸妆台迎我们吧。"临走,再补一句:"他回来前,你千万不要乱走,就在这儿等着。"
男孩儿重重点头:"大哥,你们小心些。"
年轻人千恩万谢,一边走一边自我介绍:"我叫卫枢。宜城人氏。"指指背着老人的年长男子,"那是我大哥卫梁。"另外一个五十来岁的,是卫家长随。三名女子,乃是卫枢的嫂嫂、侄女和丫环。
"宜城靠近江边,六月西戎兵就进城了罢?怎么几位现在才到这儿?"
"唉,老爷子不肯远离乡土,我们只好回乡下庄园躲躲。本来黑蛮子兵就在江边待着,一直没什么动静。谁知九月里突然往南打来……急急忙忙逃出来,半路车子坏了,家仆也都散了,最后就剩了这么几个人……"
卫枢语声黯然。子释心想:"原来是大地主。"
卫老爷子喘得厉害,时不时要停下来替他顺顺气。直到午后,才走到卸妆台下。子释看看天色,有点担忧:照这个速度,天黑前很难赶回去。但愿顾长生和子周能及时迎上来。
一行人略加休息,起身准备继续前进。
突然一声唿哨,几个人提着刀从山路转弯处绕出来,拦住了去路。
众人大惊失色,后退几步,聚拢在一块儿。
子释悄悄错步,挡在子归面前。女孩儿伸手在山石上蹭蹭,往脸上抹了两把。
看对方手里好几把刀子,卫梁诚惶诚恐迎上去。双手捧着钱袋,连连打躬作揖:"些须酒水钱,不成敬意,请几位大王笑纳。逃难之人,借过贵乡宝地,还请大王高抬贵手,放一条生路。"
子释暗地里数数人头。对方若收钱放行,自然最好。迫不得已时,未必不能一搏。
"等会儿啊,看我们老大什么意思。"中间一人吊儿郎当应道。
一阵马蹄脚步声响,过来了十几个。原来这几人只是开路的前哨,见大队伍到了,连忙让到两边。当先三人骑在马上,其余人等手持刀枪棍棒跟在后头,好几个还抬着箱笼包裹。子释心中叫苦,看样子,竟是遇上了大伙强盗打劫归来。
"哈!家门口捡到肥肉。弟兄们,这一趟运气还真不赖。"中间那人勒住缰绳,高声笑道。子释偷眼瞧去:这强盗头子生了一双桃花眼,两道眉毛极长,几乎要连在一起,斜飞入鬓,看起来说不出的嚣张跋扈邪魅阴鸷。
"老大,自从咱们名头越来越响,这仙梳岭中可有好些日子见不着人影了。害得弟兄们跑大老远去打猎……"旁边一个骑在马上的道。
"行了,别抱怨了。这年头,生意哪那么好做。趁着黑蛮子还没来,捞一笔是一笔……"瞅瞅眼前的猎物,"你们几个,西边来的吧?一定没听到我'菩提寨'的威名,怪不得敢从卸妆台下走……正好寨子里缺人使唤,活该撞到我们兄弟手里。"挑挑眉毛,摸着下巴,"还有女人……真不错。弟兄们,统统抓回去!"
"菩提寨"?子释暗道:这名字真特别,又有个性又有文化。一边使劲捏捏子归的手,叫她不要出声,不要挣扎。那边卫家几个女人哭喊起来,"啪啪"挨了两巴掌。卫枢冲上去护着嫂嫂和侄女,被踹倒在地,捆了个结实。
"老大,还有个老头子,病得快不行了。"
"废物,给他一刀不就结了。"
那强盗得了指令,一脚踢开卫梁,拔刀在卫老爷子胸前捅两下。老人喉管里"嗬嗬"几声,仆倒在地,就此气绝。
卫家男男女女声嘶力竭冲过去,却遭到一顿拳打脚踢。最后嘴里塞了破布,拴成一串,连滚带爬往前走。
一个强盗过来绑子释和子归。
那强盗头子见这边两个不吵不闹,表现良好,颇为诧异:"你二人倒乖觉。"
子释低头答道:"回大王话,我兄弟二人和他们不是一家子,路上偶遇同行而已。"心想:今天怎么这么倒霉,助人为乐助出了飞来横祸。也怪自己等人没在麻叶镇停留,否则定能听到仙梳岭有劫匪出没的消息,不致如此大意。该死的顾长生,偏偏今天玩起了失踪,也不知子周等到他没有……
"看你样子,好像不怕我。"
子释忙躬身:"小人惶恐。只因适才听大王说要人使唤,小人想这兵荒马乱的,我兄弟二人能跟着大王,也不失为一条生路。大王既要使唤小人,少不了得赏小人一口饭吃。冲锋陷阵小人是不行的,为大王摇旗呐喊,掠阵助威,或者堪可胜任……"
"哈哈……"强盗头子仰天大笑,"摇旗呐喊?掠阵助威?有趣!"
一夹马腹,当先而行,对手下道:"把这俩小子绳子松了吧。跑不了的。"
早上,长生从洞里钻出来,浑身都湿透了,滴滴嗒嗒往下淌水。衣服脱下来拧一把,依旧套在身上。望着东边站了一会儿,从腰间的兽皮袋子里抽出两枝箭,"噗噗"两声射入洞口地面。箭簇入土三寸,尾羽颤动不休。
这些箭,是路过某处镇子时,买了尖锥、绳索、生胶,四个人围在一块儿削竹子,剪鸟羽做的。记得当时李子释说了好几个关于弓箭的典故,李子周为了西戎弓马是不是一定强过夏人战阵跟他哥抬了半天的杠,听得自己心里痒痒的。明明是最有发言权的话题,偏偏得忍着。
真没想到,世上当真有这样奇妙的地方。若不是非走不可,在里头待几个月可舒服得紧……等不到自己,他应该会领着弟妹先找到这里落脚。以他们的脚程,一天功夫也差不多了。这两枝箭,他们一定认得。那么,他一定会明白我的意思……
双者,重也;箭者,见也。双箭以示来日重逢之意--长生暗笑自己,跟李子释在一块儿混久了,居然也玩起了文字游戏。
只是……这一走,到底何时才可能重逢相见呢?
有了此处奇境,平安度过这个冬天想必无虞。至于以后的遭遇……他那么聪明,两个小的也大有长进,自保总该没问题……这样安慰了自己,长生又忍不住将目光投向遥远的未来:真到了天下太平之日,是不是……就有你我重逢之时?别说人海茫茫,踪迹渺渺,到时候,恐怕江山人事俱改,就算重逢……又能怎样?
--那是另一个问题了,再说吧。
抬头看看,太阳已经出来。这仙梳岭山高谷深,起伏重叠,自成小气候,完全不受外间干旱影响。山风带着夜露晨雾吹来,只觉清爽,不觉寒冷。衣裳随风飘动,猎猎有声,一会儿工夫,干得差不多了。
长生忽然意识到,令自己流连不去的并非这好风好景,而是如晨雾般缭绕不散的难舍情怀……甩甩头,命令自己:走!
整整弓箭弯刀,纵身而起。竟不走山路,攀过巨石,越过密林,直取正北方向而去。
没了拖累羁绊,一路跳纵飞掠,速度极快。午后时分,已经接近北边山口,眼看就要和仙梳岭说再见了。两侧树木山石"嗖嗖"抛在身后,心中畅快不已。这一番疾驰,把最近用心领悟勤奋练习的成果都体现出来了:气流运转自如,生生不息,奔了一百多里,一点儿也不觉得累。内息如江河澎湃,就想仰天长啸一声,又怕惊世骇俗,使劲儿忍着。
忽然浑身巨震,猛地停下脚步。因为停得太急,差点一个趔趄撞到树上。刚刚念叨着怕惊世骇俗,才意识到这一百多里路程,竟然毫无人烟!仔细回想,自从进山以来,一个人影也没见过!仙梳岭并非野外荒山,从李子释之前的介绍看,很多年前山中就有猎户人家居住。自己一路行来,虽然走得极快,还隐约记得曾见到几处茅舍竹篱,然而全部沉寂无人……种种迹象,只有两种可能:要么最近山中有猛兽出没,要么就是……有强人匪徒啸聚其间。
长生转身就往回跑。再没了适才的轻松随意,心急火燎,全力施为。越是着急两条腿却越是沉重,只恨速度不够快。眼前掠过的再不是清风雾岚,黄叶虬枝,而是鲜活生动笑语盈盈三张脸。仿佛又听见两个孩子亲亲热热脆生生的呼唤:"长生哥哥!长生哥哥!"听见他轻轻浅浅叫一声:"顾长生。"
悔意一波又一波涌上心头:太不小心了,应该暗中护送他们到地方才对。万一……不,不!恐慌如疯涨的潮水,瞬间没顶而至。力气仿佛一下子都被这潮水带走了,双腿发软打颤。
长生对自己的状态失望至极,愤而拔刀。银芒闪过,一棵杉树齐腰斩断,哗啦倒地。觉得气息正常了,收刀入鞘,清啸一声,飞身向南。
回到早上探访过的山洞,两枝箭依然默默立在洞口。
"他们还没有来……"立即拔出竹箭,顺着山路往下走。强压下心中不安,一边走一边留意周围动静。快走到昨天过夜的地方,远远看见一个小小身影站在暮色中,一动不动。
"子周……"
男孩儿几步奔上来:"长生哥哥!"顿住,揉揉眼睛,红着眼圈笑了,"你怎么才回来?我们等得急死了……"
"有点事……耽误了。你大哥……和子归呢?"
"大哥送几个迷路的人上大道,叫我们去卸妆台迎他们。"
子释、子归、卫家诸人跟着众强盗行了个多时辰,山路逐渐陡峭。为首三人下了马,交给手下牵着。那领头的笑道:"老二,老三,咱们还以这棵老槐树为记起步罢。"
左边排行老二的那个道:"赢了老三不算什么。老大,今儿我若和你差不到一刻钟,那边俏点儿的小妞先让兄弟尝尝如何?"他说的,正是卫梁的女儿,十六七岁,模样颇为甜美。
"自己兄弟,有何不可?看你本事吧。"领头之人打个哈哈,一声吆喝,三人同时发足腾身,开始比赛脚力。
那强盗头子腾挪之间,眨眼工夫,已然消失。另两人落在后面,不多会儿,也去得远了。见了这一幕,子释兄妹和卫家诸人更觉胆寒。此三人显然有武术在身,那头领身手更是厉害,怪不得这一大伙匪徒如此伏贴。
天色暗下来,才走到地头。原来他们把山顶一座荒废的古庙做了贼窝。子释抬头一看,牌匾歪挂在山门上,几个大字依稀可辨:"妙法菩提寺"。原来所谓"菩提寨"者,是因为安在菩提寺中。左边的对联已经脱落,右边勉强还能看清楚,曰:"执迷苦海,更待何生渡此身?"看了这句话,顿觉此情此景荒诞至极,忍不住就想大笑。
强盗们把子释、子归和卫家诸人一块儿扔在偏殿里,留了两个人看着,其余的出去吃饭分赃。卫家三个女人嘤嘤哭个不停,三个男人被打得鼻青脸肿,咬牙切齿,悲愤难当,却又毫无办法。没多久,外边传话,把今天抓到的猎物带到大殿。
殿中佛陀塑像早已不知去向,强盗头子坐在中间,对两个结拜兄弟笑道:"你们又输了。哥哥我就不客气了。男的先关到柴房去。女的么,右边那个留下,左边那俩带走,你们乐去吧。"边说边起身,邪笑着冲卫家小姐走去。
"叫其他弟兄们先忍忍。你们也悠着点,别把人弄死了,这么好的货色,可遇不可求……"
卫梁和卫枢拼命往前挣扎,想要护住家人,终究徒劳。两个女人披头散发,放声哭叫,被毫不留情的拖出去了。几个强盗又上来拉男人们。子释死死抠住妹妹肩膀。这丫头,手心都掐出血了。但是,这哪是见义勇为的时候啊……求你了,姑奶奶,跟着走吧,可千万别吱声……
那卫小姐猛地尖叫着往外冲,强盗头子一把抓住她手腕,"哧"一声撕下半片衣裳。她吓得抖作一团,突然转过脸,冲着子归歇斯底里叫道:"她也是女孩儿!她也是女孩儿!你们为什么不抓她?为什么--……"
子释只觉脑子里"嗡"的一声,眼前发黑: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子归没想到卫小姐会说出自己,瞪大了眼睛:"你……"这一声清脆娇嫩,入耳清清楚楚。
"嗯?有意思……"强盗头子走过来,作势欲捏子归的脸。女孩儿后退半步,一扭腰一旋身,抬腿就踢了过去。
对方一愣,随即闪身让过。阴恻恻笑道:"好烈性的小丫头。原来还是会家子。倒小瞧你们了,装得真像啊!"几招下来,已经拿住子归要害,"架子摆得不错,可惜功力太浅。正该好好□□……"说着,腾出一只手去扯她衣襟。
"大王且慢!"子释高声道。子归一动手,这边的强盗就把刀架上了几个男人的脖子。他刚想往前挪步,刀锋已经凉飕飕的贴上了皮肤。
"哦?莫非你才是深藏不露的高手?"那强盗头子转头打量他。
"舍妹自小顽劣,喜作男装,家里无奈,才叫她学了几式花拳绣腿。至于小人,不过是一介书生罢了。"
"你这个妹妹倒很合我胃口……"
"大王青眼,是我兄妹的荣幸。只是……舍妹方仅十二,年幼未知人事,恐大王不能尽兴……"
这几句话很是出人意料。强盗头子想起这小子一开始说话就叫人意外,貌似恭谦,实则花言巧语,不尽不实。于是斜乜着眼睛道:"你想说什么?"
"不如……让小人伺候伺候大王吧。"子释微微抬头。
对方彻底意外。干笑两声:"别告诉我你也是女扮男装。"
子释轻轻一笑,拿出略带嘲讽的眼风扫过去:"人说断袖之欢,分桃之乐,大王难道从来没有尝过?"
这一笑谦卑姿态尽去,眉横□,眼底含情,顿生别样妩媚风流,看得人人心中俱是一荡。不仅那强盗头子,大殿中其他人都呆住了。这少年顷刻之间,竟似换了一个人。
"还真是……嘿!没试过。"强盗头子居然被他看得不好意思起来。立时清醒了,有点老羞成怒,"那又如何?"
"人间至乐无止境。大王何妨一试?"
第〇一八章 菩提生劫
菩提寺废弃多年,屋宇大多破败,大殿是整个寺庙保存最完好的部分。殿中佛座宝盖背面的观音堂,佛龛设得极深,当初也曾雕梁垂幡,香火长明。正中一尊檀木千手观音像,底下二三十条胳膊都断了,只余最上边几对,或结宝印,或持法器,朝天支楞着。
当初进驻此庙,强盗头子傅楚卿立刻相中了这里。把破旧的香案幢幡清理干净,恰好一间屋子大小,舒适方便又气派,作了自己的起居室。只是那尊观音像有点碍眼,无奈它和佛座宝盖一体相连,竟挪不走。特地砸掉,又未免费事,也就随它去了。
此刻,子释眼前正对着观音足下须弥底座千叶宝莲,心中反复默念:"……施无畏手,除一切众生怖惧;持日月手,救一切疾患病苦;盾戈钺斧,辟一切奸佞邪恶;骷髅宝杖,降一切神鬼妖魔;五色莲华,生十方净土;通天千眼,见万方诸佛……"
啊……还是……疼……
几次意识渐渐模糊,徘徊在昏迷的边缘,又被自己灵台深处持续不断的诵经之声唤醒。仗着再世为人,以为可以百战不殆,却忘了这个身体未经人事,折腾不起。
"哼……"咬紧牙关,把剩下的半截呻吟咽回去,缓缓吐出一口气,"不……不能让子归听见……"
那时候,强盗头子咽了口唾沫,问:"我若未能尽兴呢?"
子释嘴角轻扬,一双眼睛从他脸上溜到腰间:"不是还有妹妹么?大王不放心,把妹妹留在这儿好了。"
"原来不放心的是你。真是个好哥哥……"
其他人都被拉出去了。大哥跟着那个坏蛋往后走。子归不太明白是怎么回事,却因为这不明白而愈发恐慌,甚至比自己被坏蛋抓住还要害怕。带着哭腔扑过去:"大哥--"只见大哥回转身,冲自己摇一摇头,柔声道:"子归听话,乖乖在这里等着,不要乱跑。"
对上他满含乞求和命令的眼神,子归半步也迈不出去了。
"好……"泪水扑簌而下,"我听话……"
观音堂中没有点灯。大铜香炉里架着木柴,烧得正旺,照明兼取暖。火焰跳跃闪耀,身下伏着的少年仿佛熠熠生辉的琉璃。青丝掩映之间,背上殷红的伤痕有若胭脂流动,妖冶异常。把他翻过来,入手柔韧滑腻,叫人只想紧紧贴在上头,一刻也舍不得离开。
傅楚卿心想:我白活了这许多年,今日才见识到,什么叫做尤物……
看着他修眉下一双眸子忽远忽近,若深若浅,恍惚间就迷失了。听到自己傻傻问了一句:"你叫什么名字?"
他咬咬嘴唇,微侧了头:"不告诉你。"
这一下似嗔似怨,似撩拨,更似挑逗。无异于再次煽风点火,火上浇油,烧得傅楚卿滋滋冒烟,恨不能把身下的人烘了烤了煎了炸了……
子释刚侧过头,立马僵住。
斜对着自己站在那儿神气木然一脸痴呆的,不正是顾长生么?
真背……这厮迟不来早不来,偏赶上这样尴尬场面荒唐时刻来了。子释光顾着头疼,身上倒不觉得怎么疼了。等了一会儿,还没动静,大急:死小子,你倒是赶紧过来动手啊!平时反应挺机灵,这会儿怎么傻了?仔细一瞧,那家伙两只眼睛都是直的,敢情看活春宫看得不知今夕何夕呢!真想一巴掌扇过去……
傅楚卿一只手扳过子释的脸:"看着我。"一只手紧扣住他的腰,狠狠往前一送:"记住了,我是--"
"啊!"子释正在着急怎么拍醒顾长生,没提防这一下,不由自主惨呼出声。长生如梦初醒,提刀猛扑上来。
子释心中哀叹:"笨蛋……这种时候,要默默耕耘效果才会好……"
果然,傅楚卿浑身一紧,顿时察觉不对。
话说强盗头子傅楚卿本是落魄的世家子弟,十来岁就在外浪荡,悟性和运气都不差,学得一身好功夫。成年以后,纠集一帮江湖混混,地痞流氓,干着开山种树收买路钱的营生。也曾遇上过几个狠角儿,最终他都凭着坚忍的性情和毒辣的手段,反把对方给收拾了。
彤城之战后,东边大批富户逃进楚州。傅楚卿审时度势,领着手下弟兄们迅速转行,专做劫杀难民这一无本万利,丧尽天良的勾当。原本他的根据地设在越楚交界处,后来见西戎兵攻克的范围越来越大,傅老大高瞻远瞩,转移到楚州南部腹地。仙梳岭紧挨着麻叶镇,山外是通衢要道,山里是重峦叠嶂,易守难攻,十分适合占山为王落草为寇。想当初他也曾历经几番浴血拼抢,才独霸了这块宝地。
所以,傅老大年纪虽然不过二十七八,却实实在在不折不扣是条常年在刀口上打滚的江湖好汉。听得耳后刀风之声,惊觉手边空荡荡,身上赤条条,以他多年搏命的经验,第一反应就是带着怀里的人一齐翻身,替自己挡住这一刀,然后再往前抛送,又是件现成的兵器。谁知临到转身那一霎,入眼青丝如瀑容颜胜雪,鬼使神差的就顿了顿,莫名其妙松了手。
这一迟疑,背上剧痛,来袭之人的刀锋已经入肉。当机立断,纵身前跃。尽管如此,后背还是划出了尺余长的口子,转瞬间血渍淋漓。傅楚卿一声大喝,猛地伸手抓住床上被褥,一抽一送,如藤蔓长蛇缠上了对方刀刃。
长生自习武以来,还是头一回真正在近距离实战中遇到厉害对手。本能的冷静下来,豪气陡然而生。弯刀被缠住,运足全力未能挣脱,马上弃刀出拳,不退反进,贴上去近身相搏。你来我往几十招,傅楚卿这才看清,偷袭自己的不过是个半大小子。尽管渐落下风,却是一招一式从容不迫,灵动巧妙而又法度谨严,俨然大家风范。他后背的伤虽然不深,但失血极快,不可久拖。当下不留余地,打定主意要结束战斗。
长生见对方来势,无法硬挡,立即抽身后退。
傅楚卿正待乘胜追击,忽闻后头"叮当"声响。直觉危险,霍然转身。
子释之前因他抽走被褥,带得跌落地上,恰好倒在两人的衣服堆里。一眼瞥见他的佩刀就扔在上边,顺手拿过来当拐杖,撑着站起身。鲜血顺着双腿往下淌,很快染红了立足之地。瞧着顾长生连连后退,即使不懂武功,也明白形势不妙。想起弟弟妹妹还不知怎样,眼下已是你死我活的时刻,忽然气血上涌,也不管行不行得通,拔刀出鞘,双手握住刀柄,朝着敌人笔直刺过去。
傅楚卿这一转身,恰好正对着李子释明晃晃的刀尖。
当场愣住。
--只见他一身孤绝清冷,满面冰寒肃杀;背后烈焰狂舞,手中刀光闪动;走下千手观音的莲花宝座,一步一个血色足印,款款而来。
万籁俱寂,天地失色。
时间仿佛停滞。
唯有他,如天神下凡修罗出世,穿越时空冉冉降临。
傅楚卿就像被摄了魂一般,直愣愣的站着。眼看着他一步步接近,绝不停留,毫不犹豫,手起刀落,轻轻巧巧随随便便,如同切豆腐块儿似的,一把刀无声无息,捅进了自己胸膛。
身体缓缓仰面倒地。倒下去前一刻,似乎听到他微微叹息:"现在--,你不需要知道我的名字,我也不需要知道你的名字了……"心中却想:"奇怪,我在这里住了这么久,怎么从来没注意,那千手观音额头上还有一只眼睛呢……"
直到傅楚卿横在血泊中再无动响,子释弯腰拾起衣裳套在身上,长生仍旧只是呆呆望着他,神色茫然而痛楚。
子释披着衣衫,双手不停打颤,几次都没能把衣带系好。干脆作罢,胡乱裹一把。看顾长生还在发傻,低喝道:"走!"一边问,"子归和子周呢?"
长生慢慢从空白状态中清醒过来,脑子顿时被一种极端复杂的悲愤情绪占据,恨得不知如何是好。应了一声:"在外面。"抬腿猛踹,"哐当"一声巨响,大铜香炉倒在地上。炉中熊熊燃烧的木头火屑四散飞撒,立刻点着了好几处地方。他抄起刀冲出去,铁青了脸,见一个杀一个,见两个杀一双。
子释走出大殿,才发现西边柴房也着了起来。卫家诸人正往外跑,子周和子归在后头挡着几个强盗。两个孩子都拿了兵器,初次上阵,倒也有模有样。二人配合默契,联手对敌,越打越顺。几个强盗不过仗着人高马大,并没有什么真功夫,很快只剩下招架之力。
卫枢跑出几步,突然停下,寻了一截木棍,回身加入战阵。仿佛发疯着魔一般,劈头盖脸猛扑猛打,嘴里嗷嗷吼叫:"我打死你们!我打死你们!打死你们这些王八蛋……王八蛋……"
他这一搅和,几个强盗更加慌乱,"噗噗"两声,被捅中要害,横尸当场。两个孩子初次杀人,连退几步,望着手上血淋淋的刀子发木。卫枢却似浑然不觉,挥舞着手中棍棒,继续恶狠狠鞭尸。
东边僧舍是强盗们的住处。听到响动,纷纷抄家伙跑出来。
长生心中一股冲天恨意,正无处发泄,等着拿人开刀。见他们送上门,径直迎了上去。刹那间刀光如水银泻地,身形若飞猱豹螭,每一步进退,都有人惨叫身亡。他一日不停奔波,紧接着连番苦战,加上情绪激荡,全神贯注,不知不觉间,竟把功力逼入了更高一层。
一时杀得眼红性起。几年出入战场练就的无情狠戾之气,这么多日子以来刻意掩饰,加上环境熏染,本已消磨不少,此刻却尽数显露。强盗们多数并无功夫,有也不过几式粗浅拳脚,被他一通挑刺砍削,很快死的死伤的伤,躺得满地都是。
傅楚卿的两个结拜兄弟武功都不算差,本该反应最快。无奈变故发生时正忙着办事,反而落在了其他手下的后面。等他俩出来,殿前空地上已经横七竖八躺满了同伙的尸体。两人怒吼一声,扑向长生。还没近身,就觉眼前一亮,脖颈微冷,头颅已经离了身子,直飞出一丈开外。
旁边的人都看得呆了。
"没想到这小子杀起人来这么专业……"子释暗忖,"他们家到底做的是什么生意啊……"见众人都被他吓住了,扬声道,"各位,把女眷们救出来要紧。"卫家三人恍然惊醒,冲到僧房门口,却只有卫梁一人进去。
子归这时才望见子释,泪水一下就涌了出来。之前长生哥哥杀了看守,潜进大殿,斩断绳索,她明明应该和他一起去救大哥。可是,抬脚的那一刹,心中惶恐惧怕到极点,不知上天还会不会还给自己一个活生生好端端的大哥,竟无论如何不敢面对。给长生哥哥指了方位,转身奔出来接应子周。
夜风忽起,大殿和西边柴房火势迅速蔓延,浓烟呛得众人直咳嗽。
子释对妹妹道:"子归,你是女孩子,快进去帮忙把人带出来。"
子归忍住泪水,点点头,冲进另一间僧房。
子释暗叹:"里头的场面只怕会吓着她……没办法,形势逼人,也只好拔苗助长……"
长生料理了所有敌人,站在当地,环顾四周,心头一阵空虚。就在衣襟上擦擦血迹,慢慢回刀入鞘。
子释看着他朝自己迎面走来,火光映得脸庞忽明忽暗。几滴溅上额头的鲜血,正顺着眉梢从眼角淌下来,居然不让人感到恐怖,只觉其中似乎隐藏了无尽的悲伤。心想:"他为什么……看起来……这样难过……"忽然就泄了气,一头向前栽倒。
长生手脚远比心思来得快,惊呼一声"李子释!"飞掠过去接住。怀里的人双目紧闭,脸色惨白,浑身冰凉,奄奄一息。
霎时间血液凝固,心脏几乎停止跳动。胳膊抖个不停,终于搂紧了,才惊觉衣裳已经浸润得通红一片。努力定住心神,封了几处穴位,侧头贴上去听他的心跳。还好,虽然微弱,却十分平稳。人也跟着稳下来,冲子周和子归摇摇头:"应当没有大碍,我们马上走。"忽闻寺庙后传来马匹嘶鸣之声,大喜。问两个孩子:"会骑马么?"
"从前骑过一次。"
"不会也没关系,以你俩现在的身手,怎么着也掉不下来。"身后卫家诸人一阵忙乱叫嚷,似乎出了什么事。不再管他们,领着双胞胎快步冲到后头,解开缰绳,牵马下山。到了稍微平坦路段,催马疾行。
麻叶镇位于楚州西南门户洪安县北面。因为紧挨着南北要道,一向人烟稠密,市面繁荣,虽然名曰"镇",规模完全比得上一般郡县。最近几个月,难民大量涌入,自然带来很多麻烦,但是,同样也带来不少发财的机会。镇上一些胆子小的,早早跟着大队伍往南撤了。多数生意人却留了下来,一边暗地里打包收拾,转移财产,一边联手哄抬物价,大发国难财。
这么多人离家在外,衣食住行,哪一样不花钱?尤其是御寒衣被、食物药材这些必需品,逼急了,哪怕砸锅卖铁典当妻儿,也不能不买啊。因此,尽管难民一天比一天慌张,西戎兵一天比一天接近,商贩们仍然以非凡的胆略坚守着,决心要赚到力所能及的最后一文钱。以致整个麻叶镇呈现出一种畸形的繁华,热闹极了,比太平时期更甚。
长生在凌晨时分领着两个孩子闯入镇上,一些店铺正在卸板子准备开张。路两旁屋檐下,难民们三五成群,或倚或躺,手脚勤快的已经收拾铺盖起身打算上路。马蹄声踏破清晨的寂静,搅动初冬冷冽的空气,引得一干人等纷纷抬首注目。
"镇上最好的客栈在哪儿?"长生嘴里问着,马不停蹄。
一个伙计对上他的目光,吓得一哆嗦。木板滑落砸在脚背上,蹦起三尺高。恍然大悟,叫道:"前方十字路口右拐,'同福居'!"
"同福居"当早班的伙计正忙着擦桌洗地揩揩抹抹。长生"咣"一声撞开大门,扫一眼大堂:"叫你们掌柜出来。"
这少年身形高大挺拔,背负长弓腰悬弯刀,从头到脚都是血迹,手里还抱着一个受伤的人。普普通通一句话,配上他的形象和表情,听在众伙计耳朵里,说不尽的凶神恶煞,杀气腾腾。
半天没人敢动弹。正在他准备拔刀子的时候,终于有人应道:"掌……掌柜的还没起来,大……大侠有何贵干?"
"我们刚从卸妆台下来,烧了山顶寺庙那贼窝。可惜走得匆忙,忘了拿银子。"
几个伙计吓得腿都软了。
"门外三匹马,看见没有?暂且押给你们。给我三间上房,立刻烧水,做饭,去成衣铺买几身衣裳,还有--"想说请最好的大夫,话到嘴边改了口,"替我买最好的金疮药来。"看看答话的伙计,样子十分精明,"你去!水热了药必须到,回头重重打赏。"
那伙计鞠一躬:"小的先替大侠把马牵到后院去。"
其时南边马匹稀罕,价格高昂,三匹马至少也值二百两银子。若是卖给急着逃命的富人,说不定能翻好几倍。
长生眼一瞪:"水热了药没来,赏钱分文没有。"
那伙计一听,抬腿就往后堂跑,边跑边道:"小的这就去找掌柜支银子!"
"你,带路!"长生点了一个抖得不那么厉害的伙计。走到楼梯口,回头:"还愣着干什么?烧水,做饭,买衣裳!谁先来赏谁--最后来的,半个子儿也休想!"
一众伙计如鸟兽散,飞脚奔忙。不到半个时辰,热水饭菜金疮药新衣裳,齐齐送了上来。
长生对双胞胎道:"你们两个,现在去吃饭,洗澡,睡觉。"
"可是……"
"没有可是。"
"我要守着大哥……"子归忍了一路的眼泪,这会儿举起袖子,怎么擦也擦不干。
长生只好放软声调:"去吧。我保证,等你睡醒,大哥也就醒了。别让他看见你们这副狼狈样子。"
总算把两个孩子打发走了。长生关上门,走到床边,低头望着床上的人。深吸一口气,收敛心神,开始动手解他衣带。
第〇一九章 怨天尤人
子释梦中听到女孩嘤嘤啜泣之声,往身边一看,不见了子归,大急。哭声忽高忽低,时远时近,刚清楚一点又变得模糊。四下里张望,黑沉沉一片,什么也看不见。焦虑万分,放声呼喊妹妹的名字,胸口却仿佛压着一座山,张了张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霎时惊出一身冷汗。醒了。
"子归……大哥要被你的眼泪淹死了啊。"胸前趴着一个小脑袋,双肩耸动不停。想抬手摸摸她的头,浑身又酸又疼又软,一时动弹不得。
女孩儿倏的直起身子,顶着两只桃子似的眼睛,惊喜交加:"大哥!我以为……我以为……"缩两下鼻子,放开嗓门哇哇大哭。
子释看着妹妹哭花了的小脸,心中痛惜。子归直率明敏,天真可爱,这一回的事情,只怕要留下终身阴影了。
慢慢转头,顾长生坐在后边,没什么表情。
且任凭子归在那儿哭,问:"什么时候了?"
"未时末。"看他有点困惑,加一句,"十月十五。"
原来已经过了两天,怪不得子归吓成这样。没看到弟弟,又问:"子周呢?"
"隔壁。过来待了大半天,我跟他说不用担心,就回屋去了。"长生自己留在居中的房间照顾子释,把两个孩子安顿在左右两旁,有什么动静都能及时察觉。
子释思量片刻,忽道:"顾长生,看你杀人的样子,不是第一回?"声音微弱,语气平淡。
"关外杀过响马,彤城杀过西戎兵。"早料到有此一问,长生直视着他,答了两句有选择的真话。
"我想……拜托你去看看子周。"
嗯?话题的继续出乎意料,长生拿眼神询问他。
"这小子,"扯扯嘴角,笑一笑,"外强中干,嘴硬手软。严于待人,更苛于律己。头一次杀人,心里只怕过不了自己那一关。所以……拜托你帮我开解开解他。"
长生转身出去。
"等等!"子释叫住他,"别的事情……不要跟他说。"
长生身形一滞,应道:"好。"
子归听到两个哥哥的对话,慢慢收声。原来自己和子周,就是这样叫大哥不停操心。真不应该。一直堵在心里的那些沉甸甸的愧疚、委屈、惊悚,终于不再无法控制。站起来走到外边隔间,洗了一把脸。回来时,模样已十分振作。
"大哥,你饿不饿?长生哥哥叫他们熬了粥,在厨房温着呢。"
子释摇摇头:"你呢?吃饭没有?"
"嗯。"忽然坐正了,学着子释平日讲故事的神气,给大哥叙说下山以后的经历:如何摸黑骑马,山路颠簸,几次差点掉下去;又如何在长生哥哥的指点下,与子周练习控马之术。说到险处,连声惊叹。接着说怎样进了镇子,找到客栈;长生哥哥怎样威风,怎样吓唬支使伙计……不一会儿,自己先咯咯笑起来。
听闻顾长生的英雄事迹,子释也忍不住一笑。然而整件事却不能就此揭过,务必割疮拔脓,放血清毒,否则定会成为跟随她一生的内伤。敛了笑容,轻声道:"子归,后来的事我不清楚。卫家几个女眷,救出来没有?"
银铃般的笑声戛然而止,小脸一点点垮下来,两只清澈的大眼睛里充满了恐惧和伤痛。
子释努力伸出胳膊,把妹妹的手握在掌心。
"那个卫小姐……是我扶出来的。她……伤得很重。还有……卫夫人,我们走的时候,突然自己撞到柱子上,也不知道还活着没有……"
女孩儿垂下头,身子直打颤:"大哥,我不喜欢她们,甚至……恨她们。可是她们真的……好可怜,好可怜……"
"子归,再过几个月,你和子周就满十三岁了。有些女孩子必须知道的事情,迟早要知道。只是,大哥没有想到,会是这么残酷的情形,这样痛苦的方式,让你知道。咱们运气不好,没办法,只能要求你更加坚强一些。"
"我明白。如果不是……不是大哥挡着,我也会……和她们一样……"眼圈肿肿还没消下去,又红了,"大哥,我害你受伤,我害你……害你……"哀伤凄楚,泫然泣下。
子释抬手帮妹妹擦眼泪。心想,在这个世界里,这件事还真是没道理可讲,且受着吧。命运如此残忍,血淋淋逼人直面真相,再赐予你绝望的智慧,于缝隙中挣扎求生。这原本也没什么。然而,对眼前纯真无邪的女孩儿来说,来得未免太早了。一时无限悲凉。
"子归,你听我说。"打迭精神开口。无论如何,思想工作总不能不做。
"天地生人,一旦成年,男欢女爱,阴阳交合,自然之理。既是□,亦属人伦。只不过,普天下都遵循圣人主张,定了男尊女卑,在这件事上,女人便十分吃亏。赶上不讲理的时候,总被暴力欲望所害;赶上讲理的时候,又被人伦节操所害。往往生不如死,死路一条。你想想西戎屠城时被抓走的那些女子,还有卫家的几个女眷……在这不讲理的乱世,多少女人逃得了被□的命运?……"
听到这里,子归神色怆然。
"我既身为大哥,但凡有一丝机会,就不能让自己妹妹遭受这样的折磨。换了你是我,定然也一样,对不对?子归,你不必难过。此番实在是凶险万分,若非老天照应,只怕大哥想替你挡着也挡不住。既然挡住了,就是我们的福气。"
"何况--"子释轻哼一声,"此事本也不算什么。遇上无法抵挡的暴力侵袭,乃是天作孽。难道还要拿人伦操守来自我惩罚?那可就是自作孽了。你记着,卫夫人的做法,便是为人伦节操所迫。虽令人同情,然决不可取。"
停了停,又挑起嘴角一笑。子归呆呆瞧着大哥,只觉这一笑充满气势,硬朗无比。
"一路走来,看到的,听到的,能想到的……死了多少人?但是我们挺过来了。须知天道无常,人更要自强不息。纵使沧桑历尽,终能成过眼烟云。如此丧乱之下,活着,已经是最大的胜利。"合上眼睛,悠悠道,"这件事,让我们一起忘记它吧。子周那里,也不要细说,省得他自寻烦恼。"
子归看着大哥平静安详的面容,低头默默思索。
"大哥,我懂你的意思。可是……我不明白,那个卫小姐,为什么……要那样做……我总想找机会救她,可是她……为什么要害咱们……"
"她也不过是个少女,当时惊惧失措,绝望之中拉人陪葬,亦属人之常情。"
忽然一个声音冷冷道:"子归,你刚才说,那卫家小姐做了什么?"原来兄妹二人谈得深入,没注意顾长生已经进来。
"她……"对上长生哥哥质询一般的锐利目光,子归脱口而出:"大坏蛋抓了她,她跟大坏蛋说我也是女孩儿,大坏蛋就来抓我,然后,然后……大哥就……"
原来如此!
长生眼中腾地窜起两团火焰,一言不发,转身就往外走。
"顾长生,你站住!"子释猛一使劲,撑着双手侧身坐起,"你要干什么?"
"这一家人,现在想必已经到了镇上。"长生背对着他,压低嗓音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迸,屋子里顿时冰寒刺骨。
"子归,你先回房去,我和长生哥哥有话要说。"
子归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点点头,慢慢退出去,带上了门。
"你要去杀人,是不是?"
"该杀。"
"光天化日之下,大庭广众之中?"
"我会做得很干净。"
"就算把他们杀光了,又怎样?"
"不杀不甘心。"
子释动气:"不准去!"
长生抬腿前行。
子释仿佛乞求:"不要去。"
长生恍若未闻,伸手就去拉门。
对方如此顽固不化冥顽不灵,子释大怒。原本打定主意不说的几句话冲口而出:"顾长生,你既如此不甘心,去杀他们几个没有还手之力的路人做什么?我问你,你前天到哪里去了?你为什么回来晚了?你为什么……为什么……不早点儿来?"说到最后一个字,心中苦涩凄凉,再无分毫力气,手一软,倒在床上,眼前金星乱舞。
这一问正中死穴,如醍醐灌顶,当头棒喝,把顾长生定格在当场。
--原来,即使杀再多的人,也抵消不了心中的自责、悔恨、愤怒、怨怼……这样失控的情绪,不为别的,只因为心痛难当,不知如何承受。
"他们已经……受到惩罚,你又何必再造杀孽?顾长生,放过他们吧,好不好?我本可以不在乎,但是,如果你非要为此赔上几条无辜性命,岂不是逼我铭刻于心?我……累得很,只想忘了它……请你……也忘了它吧……"子释闭着眼睛,喃喃自语。只觉身处暗黑深渊,无边沼泽,任由自己慢慢陷下去,直至没顶。
依稀听得一声"好……",饱含槌心之痛与刻骨温柔,渐渐低沉。
忽然额上一暖,一只手轻轻抚上来,感觉他满头冷汗,冰凉濡湿,又拿开了。
过一会儿,隐约有开门关门声,屋里窸窸窣窣。迷糊中就要睡过去,身子一轻,靠上了一个温暖至极的怀抱。
长生抱着他,冲后头的伙计点点头。那伙计麻利的换了床单被褥,把热水毛巾送到床边,露出一个谄媚的笑容,哈着腰出去了。
拿热毛巾将额头仔细擦干,看他仿佛昏沉入睡,长生放下心来。依旧深吸一口气,动手替他脱了衣裳。那些深浅斑驳的痕迹刚刚消退几分,衬得整个身子像一块雨花玛瑙、血丝白玉,叫人视之不忍,偏又不忍不视。
发了一会儿呆,靠坐床头,把人抱起来,让他伏在自己腿上。拧干毛巾擦去身上冷汗,开始再次上药。手下的人昏迷中仍然疼得一颤一颤,长生的心跟着一紧一紧。坚持不过半炷香工夫,额角已经见汗。相比之下,杀一窝强盗要轻松得多了。
拉过被子盖好,入手还是一片冰凉。干脆往下躺,将人搂到怀里,暖着丹田气海。双掌贴在他后腰,默运内息,在肾俞、命门间缓缓游走。没多久,就感到怀里的人一点点放松,终于舒展了眉头,恬然入梦。
门刚响了一声,长生就醒了。屋里一片昏黑,竟不知睡了多久。把子释小心挪开,起身走到外间,点亮灯,理理衣裳,开了门。
还是那个精明的伙计:"小的冒昧打搅。有一位姓卫的公子,正在找人。小的听着,似乎是在找几位大侠……"
从牙缝里挤出一句:"不见!"
伙计应了声"是",正要走,长生又把他叫住,"让卫公子进来吧。"
依自己的脾气,这几个人定要杀了泄愤灭口,偏偏李子释死活不让。权且再认认面孔,好好敲打一番。
卫枢态度恭谨,抱拳作揖:"在下卫枢,代表家人谢过少侠救命之恩。不知少侠怎么称呼?"他已经完全恢复了常态,彬彬有礼,镇定自若,浑然不知自己下午在鬼门关打了一个转。
长生看他两眼,冷着脸转了头:"不必了。我救的是自己弟妹,你们不过是顺便。"
卫枢低了头:"是我们连累了他们……不知道……不知道……"硬起头皮,"小兄弟他……怎么样了?"关切之情溢于言表。
"哼!"
"这件事……实在对不住之至。只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少侠大概也知道,我的老父亲和嫂嫂都搭上了性命,可说家破人亡……如此遭际,我们……"
长生霍然起身。寒光闪动,拔刀削下一个桌角:"你们一家人,永远不要叫我再看见!"
卫枢吓得连连后退。想起卸妆台上所见,眼前少年实在是个煞星,不禁两腿直抖,几乎站不稳。好半天,才想起自己此行目的,把手中包袱送到桌上,打着哆嗦道:"少侠请……请息怒。这个……我们下山的时候,在几个强盗屋里发现了一些金银。无主之物,也就取了做盘缠。特地送点儿来,几位或许用得上。也算是……算是我们一点心意。"
看对方没反应,走也不是,留也不是,讪讪拉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脸。
长生突然冲门外叫一声:"伙计!"吓得他又一哆嗦。
那伙计来得飞快:"大侠有何吩咐?"
"我们的三匹马,卖给这位卫公子了。银子我已经收了,你这就带卫公子去牵马吧。"说着拿过包袱捏捏,摸出一小块碎银扔给他,"赏你的。送走卫公子,把粥端上来,再另外送三个人的饭菜。"
卫枢一头雾水,看着长生结了霜的脸,想问又不敢问。
"听着,就当我们兄弟从来没有见过你们。从现在起,有多远给我滚多远。"一拍桌子,"还不滚!"
门口两个都吓得一激灵,慌忙跌跌撞撞出去了。
长生一手拎着包袱,一手端着油灯,走进里屋。恰见子释侧过身子,拿胳膊支了脑袋,似笑非笑瞅着自己。
"顾少侠做什么这么冲的火气?嗓门大得震天,桌子拍得山响。收了人家的钱,又不肯承情,非要塞给他几匹马……嘻嘻……"
子释早已被他们吵醒。然而这一觉却睡得安适舒畅,轻松惬意。于是趴在被子里津津有味的听外边说话。听到顾长生拔刀子,心想:"他这一回……当真气得不轻……"入睡前的种种一时都记了起来。身边的被褥还是温的,证明那个怀抱的存在。
人算不如天算啊……本以为可以相安无事到不了了之,谁知老天爷来这么一下子。此番彻底坦诚相对,那条若有若无的线猝然寸断,再也无从回避了。心中不知是悲是喜,微微的无奈酸楚,淡淡的欣然安慰。
--此情无计可消除。既如此,且打起精神消受罢。
这一想通,神气举止自然放松,不再有丝毫矜持。看在长生眼里,面前这人经此一劫,容色居然更胜从前:如风沙过后向着阳光直起腰身的冬青草,如冰雪初临迎着寒霜吐露芬芳的百岁兰。
看得胸口一阵阵闷闷的发痛。
放下手里的东西,走过去把被子往上拉一拉:"再捂一会儿,准备穿衣裳吃饭。"
"嗯。"脖子缩进去。听了后半句,却皱皱眉,"还不想吃。"
"不行。"板脸,"不吃硬灌。"
挨训的那个装没听见。又探出头,兴致勃勃:"包袱打开我看看。"
"财迷。"长生表示不屑。打开一看,零零整整一堆银锭,中间还码着好几根金条,怕不止上千两银子。
子释啧啧赞叹:"原来天上掉馅饼这种事也是有的……"心道这一家人真剽悍,那种情形下还没忘了顺手牵羊。出手这么大方,也不知他们落袋多少,那强盗窝里的贼赃必定很是可观。不禁笑道,"你说咱们怎么就没想到呢?我看那菩提寺只怕是个藏宝窟,佛座底下佛像肚里塞满了金银珠宝也说不定,当时真该撬开来瞧瞧……"
这张眉舒目展的笑脸,来得太快太灿烂太不真实,让人不得不心生忧惧。长生再也无法陪着假装下去,忽然伸手抱紧了他:"李子释,不要这样……你……不要这样……"泪水悄然滚落,心中愧悔不已。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这么长时间以来潜伏于心不明所以的徘徊犹豫进退两难,一瞬间全部有了答案。
--原来都是为了他。
子释半天没说话。最后反过来安抚的拍拍他的背:"咳,这是做什么……真的没关系。不是说了嘛,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
隔了一会儿,似乎低声笑了笑,带点儿自嘲的语气道:"假若当日去了娄溪,大概不会有这事。或者……因为我不肯参加义军,所以遭此报应?"
长生身子一僵,如五雷轰顶。把他缓缓放倒,双腿一阵发软:"怎么会……瞎扯什么呢……"慢慢挨着床跪下去,强作镇定,"你就是……尽喜欢胡思乱想……"心中一个声音在呼喊:"不!这是老天给我的报应!这是符生的报应!"
脑子里突然变得无比清明:我不该,不该故作糊涂,自欺欺人;不该拖泥带水,有始无终……最最不应该,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已知不可弃而弃之……
双手猛地扣住床沿,似乎迫不及待要确认什么:"李子释,之前你问我,为什么来晚了,我还没来得及回答。那么,现在我问你,你为什么不再问一问?你为什么要装作忘记了?你为什么……为什么,心里明明想怪我,就是不肯怪我?"
才开口,胸中便涌起一股莫名怨气,压也压不下去。一口气问完,冷不丁意识到这个坑挖了要自己跳,打住。
子释看他一脸痴痴木木呆呆傻傻,定定的瞅了片刻。
"我以为……"说了半句,又停下。半晌,握住他的手,"原来……"没往下说,望着他笑了。
"好,顾长生,我问你,你到底因为什么耽搁了?"
朝夕相处,两双手曾无数次交接,这一握却分外不同。长生心如擂鼓,差点被他璀璨的双眸照得原形毕露。总算抓住仅存的理智,鼓足勇气把那笑容一点点消化。最后慢慢低了头:"你说的那个地方,我怕没把握,就先去探了探。"
"嗯。"
"后来……"咬咬牙,抬头,"因为心里有件事……十分为难,所以……在山中多待了半日。"
子释注视着他:"那么,想通了没有?"
"本来没有。现在,终于想通了……一半……"把最后两个字硬生生咽回去,抓起他胳膊塞进被子里。俯下身,隔着被子轻轻搂住,在额上亲了亲。
"我去看看子周和子归。"起身往外走。
直到出了外间的门,才一把靠在墙上,双手掩住面孔:"符生啊符生,你该怎么办?"
伙计端着饭菜上了楼,一步步蹭过来:"大侠……"
"先放桌上吧。"长生站直了,收拾心情,暗暗对自己说:"不要紧。总会有办法的……会有办法的……"
又忍不住琢磨起李子释那一握一笑,只觉脑袋昏沉沉,心中软绵绵,脚下轻飘飘。就这么头重脚轻忽忽悠悠去敲两边隔壁的门。
屋里,子释把手搭在额头上。
顾长生。
回思一路同行点点滴滴,细细掂量,竟是处处真心实意。只不过自己别有怀抱,加上这个人虽然明朗深刻,围绕他身边的,却是一团迷雾。所以后来才会明知他满怀心事,却始终视而不见,任其自生自灭。若非如此,大概他也不至于独自跑到山里去发呆--可见天下事,总抬不过一个"巧"字。
苦笑:还是报应。
抚上眉心,残留的温柔挥之不去。叹息:缘分来了,除了随缘,还能怎样?也没准……不是报应,而是……转机?
第〇二〇章 祸兮福兮
一大早,子周径直闯进子释房间探望大哥。
外边门刚响,里屋默默相对的两个俱是一惊,诡异暧昧气氛顿时消散。
长生略显慌张,金疮药迅速离手,放到几案上。
子释脸不变色心不跳,半倚床头:"子周,来得正好,替我写个方子。"又补充道,"你长生哥哥不懂这个,还得一个字一个字解释,麻烦。"
"哦。"子周坐下。长生立即替他铺了纸,笔墨伺候。
"黄芪、杜仲、红花各一钱,川芎二钱,当归三钱……"
子周一边写一边皱起眉头:"大哥,这个好像是生血的方子啊……"担忧的转过脸,"不是内伤么?你不会弄错了吧?"
"没错,是生血的方子。"心道:臭小子,没事记性这么好做什么!偶尔教点旁门左道全记住了。脸上却是一派淡定:"吐了几口瘀血,补一补。"又道,"这方子补血兼补气,最近大家都受累了,要不多抓几副,咱们有福同享?"
子周撇撇嘴:"行啦。敬谢不敏。"
看他模样,心中已无纠结。子释大感欣慰。也不知顾长生怎么做的思想工作。
片时工夫,药方写完,对长生道:"药铺里若有坐堂郎中,请人看看剂量轻重。若没有,就照着这个抓罢。"
等他出去了,招呼子周坐到面前,问:"这几天,吓坏了吧?"
变故发生以来,兄弟俩还是头一遭细诉衷肠。男孩儿本来一直表现得非常坚强,乍闻大哥这声软语安慰,鼻子马上就酸了。
吸两下,又揉一揉,道:"大哥,以后我们一定一起走,好不好?不管有多麻烦,我们都一起走,好不好?"
"好。"伸手在小脑袋上捋一把,问,"昨天,长生哥哥都跟你说什么了?"
"其实也没说什么……"子周望着子释,"长生哥哥只是……让我自己把整件事情从头复述了一遍。"
"然后?"
"然后问我,还记不记得'君子以剑自卫'的故事。"
"君子以剑自卫"是《圣人家语》中一个有名的典故:"弟子问圣人:'古之君子,以剑自卫乎?'圣人曰:'古之君子,忠以为质,仁以为卫,不出环堵之室,而知千里之外。有不善则以忠化之,侵暴则以仁固之,何持剑乎?'"
子释心想:这一招天马行空,剑走偏锋,又能有的放矢,对症下药,极见水平。
"然后呢?"
子周想起当时情景,有点不好意思的笑了:"然后,长生哥哥又让我把整件事情说了一遍。"
子释莞尔。
"大哥,那种情形下,我不杀他,他就要杀我。那些盗贼,满手都是鲜血,死有余辜。道理我都明白,就是……心里难受。跟长生哥哥说了说,好多了。"
"嗯。"子释点头。顾长生让子周自己去发现道德规范和现实处境的相悖之处,从而叫他明白不要钻牛角尖,在道德上过于苛求自己,也部分安慰了受惊的幼小心灵,确实不负所托。不过,毕竟是杀人了,无论如何,阴影已经留下。
子释垂下眼帘,看着自己洁白晶莹的双手。
若非迫不得已,多么希望手上不要沾染任何人的血迹。哪怕是敌人的、坏人的……只要是鲜血,就必定浸污心灵。然而,赶上这样一个世道,上哪去保全一方净土?前路漫漫,不知还有多少艰难险阻,须狠心壮胆,提刀拔剑,杀开一条血路。
也罢。
血沃中原,堪肥劲草;寒凝大地,怒发春华。
只求两个孩子都能挺过去,百战有完身。
忽听子周道:"长生哥哥最后说:'能杀而不嗜杀,即为君子。'我觉得……很有道理。"
子释一愣。缓缓放下双手,抬眼看去。子周若有所思,眼神坚定。
原来……最脆弱的,还是自己。
子周看大哥的样子,似乎十分疲累,道:"我找子归去。大哥,你放心,我们就在屋里做功课,一定不乱跑。"站起来,"咦,这是什么?"拿过案上的白瓷瓶儿,拔开塞子放到鼻子底下嗅嗅。
"这个就是金疮药。"
"怎么这一大瓶?子归不就胳膊上蹭破点儿皮?"盯着子释,"大哥你还受了外伤?"
那一晚几个人身上都是血迹斑斑,也分不出别人的还是自己的。长生跟子周说大哥被坏蛋打了一掌,受了内伤,所以昏迷不醒,男孩儿自然不疑有他。
"几块瘀青而已。反正已经买了,有备无患。你们俩天天嘿嘿哈哈的,磕着了碰着了不是常有的事?"子释随口应道,开始闭目养神。
"哦。"子周放下瓶子,轻轻退了出去。
子释躺下,思绪漫无边际。
"能杀而不嗜杀,即为君子"。顾长生说得出这样透彻的话,还真有点出乎意料。那他干什么后来横鼻子竖眼的非要去杀卫家诸人?可见轮到自己头上,完全是另外一回事……
……话又说回来,这一路上,若非有他相伴,还谈什么杀人?兄妹三个只怕早在奈何桥边排队等投胎了……虽然所谓上辈子、这辈子、下辈子,来来去去多半一回事,到底心有不甘。如今事情变成这样……世事因果,当真叫人无从揣测。苦海浮沉,失意时能死守,便终有得意时。那么,若偶尔得意时,又如何?
--自己对自己笑了:得意须尽欢啊!
正不知神游何方,忽然身上一凉。睁眼看时,被子已经掀到旁边。
"闭上眼睛。"说话那人表情严肃。
子释大乐。早上就是这样,结果对峙了半天,药也没上成。自己等着看他发窘之后会怎么办,可惜被子周打了岔。于是忍住笑,故作不解,冲他眨眨眼,一脸无辜:"回来得好快,都配齐了?"
长生牙根痒痒。李子释这副装傻充愣的小模样真是叫人又爱又恨。本来在他昏迷的时候,该看的不该看的,上上下下全看过了;能碰的不能碰的,里里外外都碰遍了。昨夜二人互诉心曲,心情激荡之下,搂了抱了亲了,更是顺理成章,毫无滞碍。谁知到了今天早上,被他左一眼右一眼看啊看啊,自己居然无端端害起羞来。
真是岂有此理!
是可忍孰不可忍。长生轻轻一哼,弯腰伸手,揽住他的头,拿准力度,在风池、玉枕穴上按了按。子释只觉浑身酥软,一阵眩晕,眼皮不受控制的往下掉。恨不能破口大骂:"杀千刀的顾长生,有种你别玩儿阴的……"无奈心有余而力不足,到了长生耳朵里,就是几声哼哼,美妙又动听。
行了,彻底晕迷,正好办事。还是深吸一口气,三下五除二剥光他衣裳,扯过被子裹住。自己脱了外衣,抓起案上的金疮药瓶子,也钻进去。一边把人往怀里扣一边恨恨的想:"我会拿你没办法?看我釜底抽薪一劳永逸……"
十月二十五。
重入仙梳岭,再见玉盘峰。
镇上传播的最新消息是:十月初,西戎军队占领娄溪,义军转战涣城。随后西戎军乘胜追击,义军主动撤退,进入席水南岸离商山脉。因山势复杂,久攻不下,西戎军转而向西,一直打到鹤岭,如今距麻叶镇已经不到三百里。
旦夕将至。
新到一批难民中甚至有人能绘声绘色描述黑蛮子骑兵的样貌。
镇上一片鸡飞狗跳,两天功夫,居民跑了十之八九。十月二十三,"同福居"老板宣布关门,请客官们两天内另寻宿处。物价几乎每隔一个时辰翻一倍,很快,冬衣药品食物已经有价无市。
好在子释几人早有先见之明,提前买齐了必需品,打了几个一尺见方的小包,外边裹上双层防水油纸,装在竹篓里。物价高昂,不过是点非买不可的东西,卫枢送来的金银花掉大半。
长生把剩下的钱交给子释,子释没有接,只道:"太沉,你拿着吧。"扬扬眉毛,感叹,"一念之仁,忽而飞来横祸,忽而天降财神。"背起竹篓,吟了一句,"祸兮福之所倚,古之人诚不欺余哉!"动身了。神清气爽,步履轻盈。
望着跨出门槛的瘦削背影,长生忖道:"若非放过了卫家诸人,到哪里去弄这许多银子?世事难料,可见一斑……难道他还在怪我不该动念滥杀无辜么?不像啊……他几时会在这种事情上纠缠不休。"
把一句"祸兮福之所倚"默念了两遍,忽然顿悟。心头一阵酸一阵甜,一阵甜又一阵酸。
--劫后余生,他竟然肯这样想。原来,他……是这样看待我和他的……(恋爱中的人有时候笨得出奇,有时候又聪明得离谱)
顷刻间这边厢惊喜交加,那边厢苦涩难言。一颗心滴溜溜的转,轰隆隆的响,火辣辣的疼。长生只觉平生再没有受过这样的煎熬,之前的左右为难,痛惜愤懑,和此刻复杂情状比起来,实在不算什么。
痴痴站着,整个人似乎变成了石头。只有他自己知道,里头早已化作一池沸腾的岩浆。
子周回头高呼:"长生哥哥!就等你了。"
一惊。背起竹篓,快步跟上去。
子释停下来等着,递给他一顶风帽,笑:"委屈顾大侠,暂时掩掩行迹。"
自从四人在"同福居"住下,几位少年豪侠挑了"菩提寨"的消息不胫而走。加上后来从山上下来的卫家诸人入镇装殓死者,就地火化,还请过路的和尚诵了一回往生咒,这件事更是迅速传开,不断有人找到客栈来瞻仰大侠风采。长生一脸杀气,进进出出,看得众人心满意足,纷纷议论,倒也没人敢上来搭茬。
山上没了强盗,安全系数大增。一些不愿意远走的居民,还有很多动身太晚的人,担心半路被西戎兵追上,干脆躲进了仙梳岭。如此一来,进山的道路热闹不少,和头一回走的时候不可同日而语,适当的掩饰就非常必要了。正好天气也冷,四人都带上了风帽,又换了一身略显斯文的装束,刀箭用布包好塞到竹篓底下。
子周和子归经此一难,对世事无常人心险恶有了极其深刻的体会,一下子长大了很多。乖乖服从两个哥哥的指挥,打点行李,收拾穿着,一句多余的话也不说。
四人特地接近午时才出发,又是黄昏时分,到了上回过夜的山洞。这一番故地重游,前事依稀如梦。
洞里已经有好些人安营扎寨,准备在此歇息一宿。也有些附近居民,仗着熟悉路途,不做停留,连夜往更高更深处进发。当日长生和子周焦虑着急,行李就扔在洞里,后来再也顾不上惦记此事。这时重新光顾,几个人也没打算找回来,不过下意识向里头望一眼。
子归忽的"咦"一声,才出口,立时掩住。扯扯大哥衣袖,指着山洞一角,眼睛直放光。子释一看,竟是那口小铁锅。其他衣裳干粮钱财,早已不知去向,唯独它还在原地静静的等待主人归来。大概路过的人都带得有炊具,嫌它沉重累赘,弃之不取。
子释进洞,和里头的人打声招呼,拎着锅出来,笑道:"不枉咱们替它作了一首铭文,有灵性了呢。再过五百年,只怕要成精。"屈起手指敲敲,"锅啊锅,念你如此有心,再送你一句:'勿离勿弃,莫失莫堕'。"
长生接过去,反手一扣,放到自己竹篓上头。
四人走了一段,不再往上,在一处岔口拐了弯,顺着蜿蜒山道小心翼翼前行。长生在前引领。子周自告奋勇,留在最后断路。等到天色完全黑下来,子释点燃了手里的自制长明灯。是一个精巧的铁丝笼子,笼子外边蒙着半透明的竹纸,底部绑着一团浸透了油脂的石棉。这盏灯技术难度不算大,找齐几样东西却费了好些功夫。
道路渐渐往下深入山谷,两旁野草丛生,越走越窄。长生拿着一根竹竿,慢慢横扫试探,惊走草中爬虫。如此行了半夜,天色最黑的时候,终于抵达目的地。洞口不过三四尺见方,须低首弯腰才能进去。
入洞大约半里,忽然到了一片黑沉沉空荡荡开阔之地。提灯一照,四面怪石嶙峋,犬牙交错,乍看去若猛兽奇鬼,恐怖阴森。一侧积水成潭,寒气袭人,水面延伸到洞壁,仿佛绝境。长生指着前方黑黢黢的位置:"一直往里走,那头还有个出口,所以这洞其实是两头相通的。不过那边出去,正好临着断崖。"
此洞暗黑阴冷,又是条死路,本地人即使知道,也不怎么进来。时间一长,愈发人迹罕至。
"水凉得很,别着急下去,先活动活动。"长生说着,把灯挂在洞壁突起的尖石上,目测一番远近位置,拿起行李一件件往水里扔。
"我先把东西送过去。"不等三人答话,脱下外边衣裳缠在腰间,仗着内息日益深厚,走到水深处,直接潜了下去。
子释蹲在水边,伸出一个手指探探温度,果然冰寒刺骨。打个冷战跳起,领着双胞胎一通压腿弯腰。半天没见顾长生上来,不禁开始着急:不会抽筋了吧?总是他一马当先,习以为常,竟忘了这人在游泳方面其实还是个半吊子。正准备下去看个究竟,"哗啦"几声水响,回来了。
"底下太黑,一个一个下来,跟我过去。"长生抹一把脸上的水,连喘几下。
"子周,你先过去。长生哥哥过来接我们的时候,你要一个人在那边乖乖等着。"
"嗯。"
等长生把子归也带走了,子释将几个空竹篓摞一块儿,搬到隐蔽处。爬上石头熄了灯,塞进洞壁罅隙里。然后摸下来在潭边候着。听得"哗哗"作响,轻声道:"这儿呢。"长生循声而至:"抓紧了,别松手。石壁底下也就一尺多高,钻过去的时候别着急抬头。"
这人突然变得如此啰嗦,真不适应。同样的话跟子周说一遍,跟子归说一遍,现在又说一遍。子释在黑暗里无声的笑,任由他握紧自己的手。
游到洞壁附近,浮上水面深吸一口气,二人猛地相携下潜,直至水底。伸手探到石壁下端和水底之间空隙较大的地方,贴着钻了过去。子释正要加速,左手突然一轻,顾长生居然松了手。在这漆黑水底,感官一片混沌,灵识却格外敏锐。子释大惊,顿觉不妙,赶忙去捞。一下没捞着,立即回身,借着石壁突起上的一撑之力飞速向下,终于抓住一只胳膊。
抓是抓住了,可是对方身子发僵,直往下沉。心里霎时一空,跟着往暗黑深处沉下去。猛听得"咕咚"一声,顾长生竟然灌了一口水,恍然惊醒,镇定下来。知他在这寒潭中往来好几趟,时间太长,终于挺不住了。一闪念间,后悔不已:这么多日子,光教了游泳,却忘了教他水中抽筋如何自救。眼下须得尽量放松,还要防止呛水,当下不再犹豫,环住他脖子,双唇紧贴上去。
这一下立竿见影,效果不同凡响。
小腿突如其来的抽痛让长生大骇,身体不断下沉,脑子却清醒得很。偏偏越清醒越着急,越着急越僵硬,刹那间无边绝望。张嘴就想唤一声身边的人,冰冷的潭水立刻涌入胸腹,凝聚在丹田的气息骤然冲散。
忽然,一个柔软的东西封住了自己的嘴,密密实实滴水不漏。长生只觉脑中"轰隆"一声,明明是沉寂暗黑的水底,蓦地电闪雷鸣金光万道,转瞬又化作碧海蓝天白云朵朵。上一刻如遭电击,窒息麻木;下一刻如驾祥云,乘风飘摇,浑然不知身处何方。
当那柔软芬芳消失的时候,清冽凉爽的空气扑面而来,长生才发觉自己已经随着李子释浮到了水面。
"子周--子归--"子释顾不上喘息,先确认方向。
"大哥!这边这边!"两个孩子高兴得跳起来。将近凌晨,隐约能看到一点模糊的影子。
拉着顾长生就往他们所在的地方游去。不出几丈,一股激流袭来,热的!大喜。抽筋最怕冷,到了温泉里头自然好转。游了两下,发现泉水浮力极大,哪怕不会游泳也沉不下去。这下危机彻底解除,顿时脱力。松了手,翻个身,仰面躺在水上,长吁一口气:"吓死我了!"
话音未落,已经被堵在嗓子眼儿。那人仿佛水草游鱼一般缠了上来,又仿佛金箍铁环一般锁住了自己。紧接着放开手脚攻城掠地巧取豪夺,哪有半点刚从生死关头缓过来的样子?--又或者,恰恰是刚从生死关头缓过来应有的样子?
"嗯……"子释伸手欲推,却又在似拒还迎中半途放弃。
"他没事……太好了……"想起水底那一刹,心中后怕不已。不知什么时候,竟已回抱住他,唇舌间此起彼伏,深入浅出,辗转不休。纠缠到后来,两人几乎化作泉流的一部分,好像彼此都不存在了,又好像随波荡漾,无处不在……
"大哥!长生哥哥!"两个孩子等急了,瞪大眼睛在水面上寻找。
"咳!咳!"子释吓得一慌,喝了口水,酸酸涩涩,呛着了。
长生搂着他不松手,扬声回应:"没事儿,就是太累,游不动了。"
终于折腾上岸,借着微弱的晨光换了衣裳,找了块暖洋洋的大石头,四人倒头就睡。
第〇二一章 桃源可避
"大哥,大哥!快起来!快起来!"
眼前景色奇丽壮观,平生未见。子周、子归在最初的震撼之后,兴奋至极,抓着子释一通猛晃。
"轻点轻点……"子释捧住脑袋,挣扎起身。忽然皱起眉头,捂着胸口,"哎哟"一声,又躺了下去。
"大哥!你怎么了?"两个孩子顿时紧张得要命。
"二位小侠好功夫……摇得我内伤复发……咳,咳!五脏移位,气血倒流……"演不下去了,"哈哈"大笑着爬起来。
"大哥!"子归反应最快,粉拳绣腿立马跟上,"竟敢骗我们,看我打得你五脏移位气血倒流……哼,为老不尊居上不正……"
子释一边逃窜一边还不忘纠错:"妹妹啊,'为老不尊'不是这样用滴--"
长生正忙着勘察地形物种,听见喧闹声,走过来一看,两个孩子一左一右,正在围堵他们的大哥,三个人都是摇摇摆摆嘻嘻哈哈。
多么纯粹的快乐,在山谷中洋溢飘荡,叫人无法不被他们感染。自从离开未遂以来盘旋心头的深沉复杂情绪暂且抛在一边,长生呵呵轻笑,搓搓手:"围猎哈,要不算我一个?"
子释急了:"顾长生!你不好好管教管教你这两个徒弟,还趁人之危落井下石……"说话间两个小的已经接近,仓惶之下嚷道:"看我水遁--"转身作势往温泉边冲去,刚冲了半步就猛地停住身形。子周子归卯足了力气前扑,结果扑了个空不说,因为二人配合过于默契,落点完全一致,"砰"一声撞在一起,连连惨叫,倒在地上互相埋怨。
长生见子释得意洋洋往自己方向来,两只胳膊一伸,拦住他。口里招呼着:"子周、子归,快点儿,准备瓮中捉鳖。"心想:这下看你往哪儿跑。
子释站在他对面,先递了一个哀怨的眼神过去。然后幽幽道:"你当真要跟他们合起伙来欺负我么?"
长生哪里经得住这般阵仗,好比大晴天一个霹雳落到头上,当场就被劈懵了。等他清醒过来,李子释已经绕到身后。转身一瞧,就见他站在石头上,双手背在后面,得意忘形仰天大笑。忽地收起笑意,一脸傲然:"你们师徒三个,以多欺少,恃强凌弱,可惜只懂用蛮力,我不过一招'声东击西',立刻叫你们全军覆灭……"
"不是吧?"长生自觉窝囊失手,嘿嘿狞笑着逼近,"我怎么记着--还有一招上不了台面的'美人计'呢……"后边这句走到子释面前才低声说出来。
"顾长生……呃……顾少侠,顾公子,您大人有大量……"子释面上微微一红,往后退了两步,眼看要掉进水里。长生放弃复仇,一把拉住他。
"真的累了,不玩了。"这一通打闹,鬓角已经湿透,鼻尖上挂着亮晶晶的汗珠子。干脆靠着长生的胳膊,四下里张望。刚刚忙着玩闹,没顾上细看,此时定睛打量,立刻被眼前景色惊得说不出话来。
前方一片不规则椭圆形水面。这边温泉热流,氤氲若霞,那边寒潭冷涧,明澄如镜。温泉水从地穴中源源不断喷涌而出,也不知有多少处,万斛珠玑千堆碎雪,连缀成大股激流回荡不息,使得另一面冰冷的潭水总也无法渗透过来。两边一热一冷,一动一静,界限分明,和谐共生。其时恰当正午时分,阳光直射下来,水面上方映出一层七彩虹光,蒸腾翻滚,如真如幻。
往上看,四周峭壁直上云霄,把这一片奇异水域围在当中。对面寒潭之上,石壁拔地而起,如刀削斧劈。摩天千仞,色泽浅亮,寸草不生。子释心想:"这简直就是一面天然大反光镜嘛,怪不得吴宗桥说'崖高井深而洞然若野'。"这边本就靠近温泉,又能得到反射的阳光,小山坡上和暖湿润,春光常驻。低处芳草丛生,杂花吐艳;高处藤萝倒挂,结子连珠。粉白黛绿,绚丽斑驳,煞是好看。更让人惊异的是,在这四面封闭的绝谷之底,也不知哪里来的彩蝶翩翩,在花丛间流连起舞。
而两侧阳光照不到的地方,却另有奇景。
由于下临寒潭,又缺乏光照,竟成就了一个白玉琉璃冰雪世界。子释想起吴宗桥文中的句子,不禁吟诵出声:"竹树蒙茸,萦雾成冰,玲珑满枝。步摇玉珮,声叶金石。偶振坠地,如玉山之颓,雪峰之崩。"刚说完,就听"叮咚"脆响,不知哪一处竹枝承不住冰冻的叶子,落到潭边岩石上,声音空灵清透,袅袅不绝;石上冰花玉屑,霎时耀成洁彩。
望着那一片琼枝玉叶,几个人俱是心醉神迷。最后子释轻声道:"如此胜境,文字如何描绘得出来?吴氏所述,当真不足十一。"
"我就说要你自己来看嘛。"长生咕噜一句。
之前子释听他说来探过路,曾追问实地景观,被问的人却不肯讲。当日晨光中惊鸿一瞥,长生心中来来去去不过"好看"、"漂亮"几个词。总觉这样勉强形容,还不如等他亲眼来看。方才听他吟诵前人词句,配着眼前实景,暗赞生动贴切,相得益彰。及至听到"文字所述,不足十一",忍不住疑惑:莫非在他眼里,景致格外不同么?
"若能长居此地,哪怕折他十年阳寿也值啊……"身边的人叹息着。长生忽而心有所感,再看那冰雕玉砌,银阙瑶台,果然美到无法捉摸,远非文字可以表达。轻轻揽住他肩膀,默默站在旁边同他一块儿出神。
--眼前桃源仙境,山外血海凡尘,迥然两个世界。只是,这一个不过机缘偶遇,暂时停驻,那一个却须纵身投入,长相厮守。
正午的阳光从头顶洒下来,两个人的呼吸在空气中融为一体。长生心里一下子通明透亮:若能共他徜徉于此,刹那即是永恒,折十年阳寿算什么?若能共他相守于彼,永恒也是刹那,凡俗的恩怨是非纷争羁绊又算什么?
无论如何,总要尽我所能,放手博一搏。
一时心潮澎湃,胳膊不由自主使上了劲儿。
"疼啊……"子释轻哼一声,侧过头,"想什么呢?咬牙切齿的。"
"没……"替他揉着,问,"饿不饿?"
手中肩胛单薄如削。在花家那段时间,好不容易养出几斤肉,最近这些天,又全掉光了。
子释不知道长生的跳跃性思维怎么来的,心想:这都哪儿跟哪儿啊?摸摸肚子:"好像是有点饿了。"
"走,吃饭去。"
由于常年水流浸泡冲刷,四面山崖下方洞穴群生,笋柱林立。多数潜藏于水底,少数半露在水上,或明或暗,有深有浅。洞与洞之间时而头顶断续,时而水下勾连,间错镂透,重叠交接。子释推测,这边应该是一大片地下温泉海和由泉水侵蚀形成的岩洞群。对面寒水却不知来自何处。
几个人把窝安在小山坡一侧能照到阳光的干爽洞窟里。石柱石笋仿佛天然门窗,把整个洞窟隔成若干小空间。长生就住在洞口,子释挑了最里边接近泉水的一块平台。台下水气弥漫,如同云雾缭绕。在这深穴暗窟之中,竟让人飘飘然有凭虚御空之感。
"小心晚上睡觉掉下去。"长生看看,替他搬了几块石头过来,做个护栏。
"掉下去也无妨。"子释坐在平台边儿上,光着两只脚泡在水中。伸个懒腰,往后就倒,舒服得一声长吟。眯着眼睛道:"这水里也不知有什么,竟沉不下去。幸亏气味不难闻,可惜不好喝……这可是传说能治百病的玉盘仙露啊……莫非真是良药苦口?……"
长生马上想起头天二人水中一番纠缠,顺便不小心尝了尝这泉水的味道,心头一阵麻酥□得难受。望着李子释,白茫茫水雾自他足下升起,倒不像躺在地上,却是横陈洞府仙宫,周身云霞萦绕,时隐时现,叫人心驰神往,遐思不尽。
往前走了两步。对于自己接下来要做什么,心里明白得很。
又逼近两步。一些封存多日不堪回首的画面突如其来闯入脑海。卸妆台上菩提寺里观音堂中那一幕不受控制的反复闪现,两条腿立即重逾千斤。
叫嚣跳跃的欲望被漫无边际的痛楚遽然冷却……那深入骨髓的怜惜哀伤,似乎不单单是为了他,也是为自己--为这一场造化弄人的相遇,为他此刻的无知无觉,为自己孤独的决然清醒。
蠢蠢欲动的身体安定下来:"再等一等……"
就在如此这般身心煎熬中,长生听见自己灵魂撕裂成长的声音。
伸手把他拉起来:"虽然不冷,到底潮湿,别在这儿久待。晚上往外侧躺,听到没?"
"知道了,顾老太。"
不搭他这茬,道:"咱们出去看看两个小家伙张罗得怎么样了。"
子归子周毗邻而居,接近洞口。二人居所石壁上布满石钟乳,晶莹润泽,千姿百态,一室琳琅。长生惊讶的发现,子归房里居然养了一盆花!仔细一瞧,这丫头把吃饭的竹碗作了盆儿,移植了一株野花放在窗台上。
"子归,你打算用什么吃饭呢?"长生问。尽管竹碗结实轻便,也并没有多带。
"不是还有勺么?就着锅吃好了。"女孩儿正兴致盎然欣赏自己的劳动成果,对于用什么吃饭这个问题表示不屑一顾。
子释笑:"真是傻丫头。"扯扯长生,两人出了洞。
"你上那边,砍根大点的竹子来。"命令下达完毕,自己在花草丛里悠悠闲闲散步。不一会儿竹子到了,指挥长生挨着竹节下刀,截出若干一头空一头实的竹筒。挑了几个最大的,底部挖个小洞,里边架上细竹枝,开始往里头填土。
本着"理解也要执行,不理解也要执行"精神一头雾水听从指挥的某人恍然大悟:他这是要种花呢。
两人一齐动手,不多会工夫,做出七八个袖珍花盆。子释低头瞅瞅,道:"洞里以白色为主,配红的最好看。"说着,捏了片尖石把深深浅浅的红色野花连根刨出好些。山坡底下全是石头,只有上边一层浮土,花草根基大多很浅,挖起来甚是容易。
几个竹筒都种满了。拿起来看看,忽向旁边那人道:"你刀法应该挺不错,是吧?"
"你要干嘛?"长生不跟他兜圈子。
"喏,这样,这样……"
都弄妥了,东西藏在身后,走到妹妹面前:"闭上眼睛。"
"大哥,是什么?"女孩儿神情雀跃,连连追问。
"闭上眼睛,马上就知道。"
双手蒙着脸,不停问:"好了吗?好了吗?"
"好了。抬头。"
子归闻言往上看:"哇--"惊呼一声,抱着子释胳膊跳起来,"大哥!好漂亮好漂亮……"
原来子释叫长生在竹筒沿儿上钻了眼,又片下极薄极细的竹篾,编了几根长绳,把它们错落有致的悬空挂在了洞顶。子周听见动静,过来瞧热闹。只见空中红花翠筒,四面白璧无瑕,端的雅艳非常。
嘟嘟嘴:"大哥真偏心。"拿起窗台上那盆,"这个归我了。"转身回了隔壁。
"李子周,把我的碗还来!"子归纵身追杀。
长生道:"竹子有的是,我们做几个碗好了。"
截出几个碗,最后剩了较细的一段竹竿,又截出几个杯子。
"早知道这里边有竹林,碗筷什么的统统不用带。"子释一边说,一边拿过匕首,在废弃的竹竿上试了试,定定神,比划一下,握着竹杯刻起字画来。他以刀代笔,痕迹落得很浅,然而随手挥洒,神韵十足。不过片刻,四个杯子外壁分别浮现出"梅兰竹菊"的图案和诗句,风格写意,清雅脱俗。
"借点意思,聊以点缀罢了。"说完,开始收拾散落地上的枝叶。
长生拿起杯子逐个端详:"看不出你还有这一手。"
"我是才子嘛……"说了半句,自己也忍不住失笑,"精不精无所谓,什么都得会一点儿。要不然才子们聚会的时候丢脸出丑,还怎么混啊?"笑意更浓,"我懒得下苦功,只会几笔写意,全凭投机取巧,蒙人效果一流,哈哈……"
长生噎在当场。
"你不是这种人,跟你倒也不必讲虚的……"
看他乐得东倒西歪,得意非凡,泛上长生心头的,竟是又苦又涩满腔疼惜之情。
四个杯子,子周抢走了"竹",子归挑了"兰",长生拿的是"梅",剩下那个只好子释自己用。
幸福快乐隐居生活正式开始。
头些天,子释日子过得极其腐败。每天睡到自然醒,醒了就往温泉中一跳。泡到饥肠辘辘爬出来,恬不知耻吃现成的。吃吃睡睡之外,要么在山坡上晒太阳,要么袖手旁观那三人辛勤劳作。
仿佛为了反衬他的懒怠、散漫、不思进取、自甘堕落……另外那师徒三人天天早起晨练,晌午温书,下午觅食,辛勤忙碌,劳作不息。
子归自从上次的事情之后,深恨自己无力自保,还连累大哥,练武练得极用心。长生知道她的心思,教得也倍加尽力。
这天难得起个大早,子释坐在石头上看两个小的对练。一人手里一支竹竿,"噼噼啪啪"你来我往,很像那么回事。撸起袖子瞅瞅自己胳膊,叹口气,站起来。心想:"武术就算了,光会摆花架子反而惹人笑话,锻炼锻炼身体还是很有必要的。"歇了这么些日子,精气神也恢复得差不多了。活动活动手脚,脱得只剩下一条单裤,跳下水就往寒潭游去。
除了第一天半夜从潭底钻出来,他还是首次光临这边。阳光下银鳞点点,仔细看去,原来是一群群银色的鱼。潭水清澈见底,鱼儿仿佛就在手边,却总也捞不着,这才发现它们其实藏得很深。刚潜下去,鱼群立即惊散,倏忽远遁。
兴高采烈冒出头:"鱼!这里居然有鱼!"
岸上三个看都不看他。子释悻悻:"你们早知道了?都不告诉我……"
长生道:"上来吧,那边冷。"为了一雪水中抽筋之耻,和子释恰相反,他这些天倒是得空就在寒潭里泡着。
"我们老早就发现了,可是怎么也抓不着……"子周挠头。
"看得见吃不着……"子释一边回洞里换衣裳一边琢磨,"寒潭冷水鱼,好东西啊……"
四人带了一些大米干粮,维持不了太长时间。这绝谷向阳一面崖上生了不少葛根蕨菜,背阴处地衣岩耳触手即是,竹林里估计还有竹笋可挖--倒不会挨饿,只可惜都是素食,不见荤腥。自己是求之不得,那三人恐怕不行,何况小的两个正长身体……峭壁上曾有猴群出没,不知什么缘故,仅止于半腰,从不往下来。子释猜测很可能温泉水中有什么它们不喜欢的成分。长生认真考虑过射几只猴子下来改善伙食,因子归强烈反对作罢。
早饭后,那三人都在子周洞里努力学习。双胞胎背书,长生写字。
子周住处有一块天然大石,上方平坦如案,正好做了书桌。当初他执意要选这个洞穴,就是为了这块石头。又搬了几块方石当凳子,笔墨纸砚罗列案上,俨然是间书房。
刚布置好的时候,子释等人进去参观。子周大声宣布:"我要给我的书斋起个名字!"鼓着腮帮子憋了半天,没憋出来。泄气:"你们说叫什么好?"
"'别有天'何如?"子归道。
"小气。"子周不假思索否定妹妹。
"'龙隐居'?"长生出主意。
男孩儿窃喜:"这个好,有气势。"
"太直白了。"子释摇头,"莫如'小琅寰福地'。"
"俗。"长生报复。
"'别开生面堂'?"
"拗口。"
"'三省斋'?"
"老古董。"
…… ……
最后子释不耐烦了,甩甩袖子道:"你这书斋一本书也无,不如就叫'无书斋'好了。"
子周无奈:"大哥--"
长生哭笑不得:"哪有你这样偷懒的……"
子释一扬头:"圣人曰:'尽信书则不如无书',前人又说:'于无声处听雷,于无字处读书'。'无书'二字,极见韬略胆色,道尽读书真谛,又深刻又贴切又别致,怎么不行?"
一席话说得男孩儿高兴起来:"这个好这个好,就是它了。"
长生郁闷:"李子释,你可真能扯……"
总而言之,当那三人在"无书斋"里勤奋学习的时候,子释正拿了个小竹筒趴在崖边草根石缝处抓虫子。几只类似油蛉蚱蜢的东西时飞时跃,他蹑手蹑脚跟在后边。每捉住一只,就从竹筒一端的小孔塞进去。听着里头嗡嗡作响,颇有成就感。
长生写了两篇字出来,先是悄悄站在下头看。心想:"抓虫子做什么?这种毛茸茸脏兮兮的东西,他倒不嫌恶心了……"见他不知不觉越爬越高,一会儿多半下不来,欲出声提醒,又怕反而吓着,索性一跺脚一纵身,直接搂住腰身把人带了下来。
子释一阵头晕目眩腾云驾雾,睁开眼时,已经站在了地上。专心工作的时候被无故打扰,十分恼火,怒吼:"顾长生!……"猛地发觉二人姿势暧昧至极,万万不能惊动两个小的,后边的话一眨眼全吞回肚子里,只皱着眉头去推他。
长生前些天被所谓"美人计"大忽悠了一把,以他的智力水平,相当不应该。他不过因为间接经验虽多,实践经验太少(话说某些事情,间接经验是不管用滴,更别说还是些负面经验……),所以有点儿青涩。一旦得了机会,启了蒙开了窍,进步的速度自是一日千里。这会儿见子释忽地收声,立刻意识到报仇的时机到了。胳膊暗中越锁越紧,脸上一派严肃认真:"爬那么高,你打算怎么下来?"
"下不来我自然会喊,你不是有耳朵的活物嘛。笨!……"答话的人因有所顾虑,刻意压低了嗓子,却发现不小心把气氛搞得愈发暧昧,随即静音。
"嗯,我倒忘了,你原来是长嘴的活物……"长生的头随着声音一齐低下去。
"啪!"一声脆响,竹筒掉在地上。
"不行……这里……不行……"
"是'不行'……还是……'这里不行'?"
耶?他居然问得出如此富于情趣的问题,刮目相看啊。子释不由精神一振,劣根性发作,来了兴致。仰起脖子,伸出一根手指在他唇上若有若无描了个扇形,眼神儿跟着飞了飞。然后垂下眼帘,仿佛自言自语:"你说呢?……"
这一招化骨绵掌,拍得长生不但骨头软了,连魂儿都不知道哪里去了,半天找不着东南西北。子释挣脱他,捡起地上竹筒,捏住企图逃跑的两只蚱蜢塞进去,狠狠堵住小孔,语带双关:"哼,这点道行,跟我斗……"
手持竹筒在那呆瓜头上敲敲:"走了,叫上你的两个徒弟,咱们钓鱼去!"
第〇二二章 春心不死
钓鱼这回事,用李子释的话说:"只有下得不对的饵,没有钓不上来的鱼。"
所以他准备了一素一荤两种鱼食,素的是菜汁饭团,荤的是烧烤昆虫。缺乏工具,就用水乡孩子们捉鱼的原始办法:盆里放好饵食,上边蒙一块布,一侧开个洞,叫鱼儿进得去出不来。没有盆,正好两口锅替代,置于水底,等着就好。
子归道:"大哥,这办法真好。你从前怎么没教过我们?"
子释想:"从前?从前你们的大哥自己也不知道。"嘴里却应着:"教会你们这招,不定给我生出什么事来。还嫌我罚抄书抄得不够啊?"
试验结果证明:这不是一群吃素的鱼。
半个时辰过去,端上来有大有小。大的留下,小的放生,谨遵圣人教诲:"不焚林而猎,不涸泽而渔。"洞本就开得不大,钻进来白吃的多数是小鱼苗,如此一来,没剩下两条。
长生说了句"麻烦",抓起一把虫子捏碎,往水面上撒去。银鱼闻香而动,争先恐后浮上来抢食。他拉开弓搭上箭,瞄准又肥又大的下手。之前这办法也试过,却因为不能把鱼诱上来,而竹箭力道不够,无法深入水底,以失败告终。
弓弦轻响,水中散开几团红晕。忽然暗道一声"糟糕!"--弄得这般血淋淋的,他瞧见了铁定吃不下。急道:"别看。"飞快的跳下去把几条插着箭的鱼捞上来。
"唉,没关系的。这一路上什么场面没见过?哪里至于……"子释嘴里说着,脸上已经白了两分,放弃自我折磨,转身去生火。
有些人,经历越残酷神经越粗,有些人则恰恰相反。很不幸李子释就属于后者。好在他足够聪明智慧,不断用理智强化自己敏感神经的韧性,用直觉屏蔽那些纤细敏锐感知中无法承受的部分。时间长了,这种精神的凌迟早已成为生活的常态。不觉得痛,只是在鄙视自己之余有点儿无奈郁闷。
冷水鱼细鳞少刺,肉质鲜美,四人的伙食水平自此得以大大提高。这绝谷至少几十年没有人闯入,鱼儿们养精蓄锐多少代,每逢饵食撒下去,真正前仆后继视死如归般往上涌。
射鱼的工作,长生干了几天,就被子归接过去了。原来考虑到女孩子天生力弱,拳脚功夫终究有限,长生决定重点教她射箭。没想到这丫头激出了无上潜力,一张弓端在手里又平又稳,箭枝射出去又快又准,尤其对移动目标的瞬间把握极准确,竟是个持弓发矢的天才。不过几天工夫,除了力量差点,几乎可以做到例无虚发。
子周甚是嫉妒,可惜怎么练也赶不上妹妹,不是偏了就是歪了。只好拿烤鱼出气,啃了一条又一条,把肚皮撑得圆鼓鼓。
子释安慰弟弟:"你跟她比这个做什么?她那是好些年描绣样逼出来的功夫,手上要稳,眼光要准,挪到箭术上,异曲同工。人和人禀赋不同,各有所长,我看你拳打得就比她好嘛……"
其实开始的时候,长生在到底要不要教两个孩子射箭的问题上已经犹豫了一番。等见到子归如此进境,又为应该教多少而为难。箭术,是西戎男儿安身立命的本事。而二王子符生的箭术,即使人前有所保留,也是族中众所周知的一流高手。内行如他,当李子归第一次拉开弓,就看出这女孩子天生适于骑射,若长在西戎,只怕多少男人都未必比得上。教会了教深了,究竟是福是祸……心里相当没底。
然而一边犹豫着为难着,一边却越教越投入。潜意识里总有一个声音萦绕心间:自己终有离开的一天,未知何日重逢,只求他身边的人能有力量保护他……不知不觉,渐渐把压箱底的本领拿了出来。
有一天,子释在旁边看他给两个孩子示范:姿势端正平和,动作从容流畅,瞅着无比轻松自在。可是,弓满欲发的瞬间,那种含而不吐的压迫感,竟如洪流将泻泰岳立崩,能把周遭的空气都凝固。子释目不转睛的看着,浑然不觉已被完全带入对方气场之中,心弦跟着绷得紧紧的,单等箭射出去石破天惊的一刻。
哪知长生忽然收弓,把箭放回袋子里。子释心弦骤断,只觉心口空荡荡没着没落的,当即一阵胸闷气短,眼花耳鸣。遥遥听到说话声:"开弓靠弦,虽有一定之规,同样因人而异。最要紧是根据自己的身体和使力习惯,找到最恰当的推弓勾弦之点……"听着声音越来越远,知道自己看得过于投入,魇着了。努力分心想别的事情,一个念头不可抑制的往上冒:"顾长生开弓射箭的样子,还有……拔刀杀人的样子,真是帅得一塌糊涂无与伦比啊……"
长生把弓箭交给两个徒弟,叫他们自己练习,这才看见子释闭着眼睛捂住胸口靠在石头上。慌忙过来探看:"怎么了?"
"没什么……顾少侠这引而不发,收放自如的功夫实在厉害,足以摄人心魂……"
"咳,你这也太……"见他呼吸急促,掌心在膻中穴上轻轻揉按,"亏得你不练武,练了也白练,遇上厉害敌人,岂非不战自败?"
"只是没防备……"子释心想,"世上叫我这样忘了提防牵动心神的人可少得很……"这话却不说出来,只道,"我看你几样功夫里头,恐怕要数箭术第一。拳脚刀法大概也算厉害罢,可没觉出有这种境界……"
长生心头大震。手中动作稍停了停,又不动声色继续。口里接了一句:"我还以为你会说书法第一。"
子释笑:"好,书法第一。"
面前的笑容温柔和煦。长生忽然很想抱着他痛哭一场。忍得骨节咯吱作响,却只有自己听得见。缓缓道:"身子刚好一点,该睡睡,该吃吃。有空不如陪我写写字,替子归浇浇花,其他劳神费力的事就别掺乎了……"
这腔调,这语气,真有一家之主的派头。子释乖乖点头:"好好好,是是是。"
自此之后,子归潜心习武,长生认真练字。
子周因为射箭比不上妹妹,拳脚刀法也不过仗着力气大占点儿便宜,所以在经史方面更加刻苦钻研,每日里缠着子释问难不休。
有时候当大哥的心情不错,上下几千年,纵横数万里,漫无边际陪着他扯。每当这时,长生也不写字了,加入进来帮子周抬杠。
三个人争论的场面相当诡异:往往过程枪林弹雨硝烟弥漫,结果却云消雾散和乐融融。中间两个大的偶尔夹杂点儿眉来眼去暗渡陈仓,小的那个稀里糊涂歪打正着……谈经论史之余,平添几分香艳滑稽。
有时候被缠的不耐烦,子释就瞪眼:"李子周你怎的恁般煞风景?你看看外头:'风烟俱净,天山共色。奇山异水,天下独绝。'正该'鸢飞戾天者,望峰息心;经纶世务者,窥谷忘反'……成天仁义道德三纲五常,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也不嫌累?去,就以谷中寒潭温泉为题,用'阳'字韵,鱼烤熟之前,作一首七绝来。"
对于大哥这种间歇性刁难症,男孩儿习以为常,十分大度的不予计较。只嘟哝一句:"又是我一个人作诗,大哥真偏心……"
子释一边往外走一边回头:"我是老大我说了算,作不出来没得鱼吃……"
长生跟着他出了洞口,两人搭手生火烤鱼。
子释吃得不多,花样不少。这一回的鱼是先拿杜蘅紫苏捣汁腌过的,架在火上异香扑鼻。
长生随手抓起剩下的鱼饵塞进嘴里。虫子烤熟了黄澄澄香喷喷,子释将之作为上佳休闲零食隆重推荐给另外三人。那师徒三人起初疑惑排斥,后来却欲罢不能。唯独当初做广告的这个无论如何不肯亲身实践。
手里翻着串鱼的竹签,长生道:"你既要他息了戾天之心,忘却经纶世务,又何必教他这许多?说到底,终究口是心非……"
"你看出来也就罢了,非要说得这么明白叫我难受做什么……"子释往火里添了几根枯竹子--四人收集了折断的竹枝散落的竹叶晾干当柴烧。
长生无语,"嘿"一声,没了下文。
沉默。
竹子烧得"噼啪"作响。每当鱼油滴下去,一缕火焰便带着黑烟高高窜起,随着一股焦香,又转眼消失。
子释望着火苗出了会儿神,开口道:"就连花照白那样的人,也曾说'人生识字忧患始,姓名初记便可休'。但是,别说他言行不一,你可知道,即使像吴宗桥那般饱经忧患,也始终孜孜于著书立说。他颠沛流离二十年,留下经义注疏二十卷。《九死南行记》不过是苦心孤诣之余的遣怀之作罢了……"
严肃起来,叹口气:"我虽然不在乎,却不忍断了前辈斯文道统。子周他……天生就是合格的圣门弟子。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他恐怕……有他的路要走。我自己不思进取,终归无权逼他自甘碌碌……"
长生想:"原来他看得这样通透,如此用心良苦。"手里几条鱼烤得差不多,慢慢熄了火。
又听他接着说道:"鸢飞戾天,未必有机会。最好,也不要有机会。然而,经纶世务,什么时候都免不了。我这一双弟妹天赋聪明,总不能叫他们浑浑噩噩做人。无论如何,至少得让他们懂道理,明是非,辨真伪,知进退……"
长生本来听得沉重,这时终于忍不住笑出声:"嘿!你这大哥当的……"
子释也笑:"你不知道,长兄如父,操心的命。"
"我怎么不知道?我替你操心……"
子释伸腿踹他:"顾公子操心自己就好,我几时用得着你操心……"起身去叫子归。边走边道,"其实还有一个原因。人活着,有本事不用没关系,却不能没本事。这是做人的底气问题,其中天壤之别,境界完全不同……"越说越得意,晃晃悠悠去远了。
长生望着他的背影,心中生出浓重的无力感:"李子释,你不知道……是你不知道……"轻轻问自己,"我又怎么能……让你知道?"
不久,子归汗涔涔来了。在水边洗了一把,看看缺了子周,就要去叫。
"不用去。"
女孩儿眨眨眼睛:"大哥,他又挨罚了?为什么?"
长生把鱼递给她:"无他,触了你大哥的霉头而已。"
子归咯咯直笑。
三人正准备开吃,子周冲出来:"慢!"一挥手,"且听听我这首七绝:《赋得绝谷温泉寒潭》。"振振衣袖,站到高处,朗声诵道:"罹愁何必浴兰汤?此水人间断阴阳。热血难消凝赤胆,霜尘尽洗暖冰肠!"
"好气魄!"子归击节赞叹。
长生听了后两句,想起子释对子周"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八字评语,深觉有理。无比同情看过去,就见他一脸温和瞧着弟弟:"'霜尘尽洗暖冰肠'。这句好,值一条鱼。"
等子周过来坐下,四人正式开动。子释忽然又道:"不如借你佳句,给这温泉起个名字--就叫'暖肠池',如何?"
这三个字奇突险崛偏又温情脉脉。长生点点头:"好名字。"
这天一对双胞胎决定取长补短,互相补课。
子周拿起弓箭去射鱼,子归在旁边指导一番,回"无书斋"写抄经作业。
子释长生笑着看了一阵,发现二人光荣失业,沦落到专职下厨。
"正好,今天的鱼换个吃法。"子释说罢,沿着水边往温泉尽头走去。
长生出手,除了第一次,鱼儿都是被竹箭对穿双眼,捞上来滴血不流。子归随着水平日益提高,也能做到只射头部,鱼身完好无损。至于子周,开始是射不着,后来准头好些,捞上来的鱼却常常活蹦乱跳鲜血淋漓,肚皮穿孔脊背数创,惨不忍睹,严重影响食欲。长生差点因此彻底剥夺他从事此项工作的权力。
子释体谅弟弟,自觉撤离现场。心想今天还是别烤了,没法弄,炖着吃吧。走到接近寒潭的地方,探出身子望望,指着侧面贴水而生的一丛绿盈盈细长野草,道:"那个就是水芹。"
长生看好落点,提纵跳跃,三晃两晃转了半圈回来,连根拔起一大把抓在手里。
两人往回走。
好为人师的这个习惯性的就开始细数水芹的好处:"这东西补血安神……"才开口,便想起后头半句乃是"养精益气",说不下去了。
长生等了一会儿,未见下文,十分不自在。只得追问:"还有呢?"
"嗯,叶子芳香除腥,拿来炖鱼最好不过。"
煮了两条鱼,又用葛根加点儿大米熬了一锅粥,丰盛午餐就绪。
子周最近作诗作上了瘾,看见什么都要琢磨一下格律对仗。端着碗喝口汤,没头没脑说了句:"冷水鱼。"
两个大的埋头吃饭,不搭理他。
子归想想,答道:"烈火鸟。"
子周看一眼身边草丛,把对课进行下去:"狗尾草。"
这个容易,子归应声而对:"鸡冠花。"不等对方开口,抢先出句:"莲花白。"
子周略加琢磨,回道:"竹叶青。"说完得意的瞅一眼妹妹,"听着,下一个:石钟乳。"
这三个字句法虽然普通,意思要对合适了还真不容易。女孩儿放下碗,开始冥思苦想。
子释道:"我勉强接一个,权当抛砖引玉:山茶油。"
忽见子归一拍手:"有了!"抿着嘴儿吊大家胃口。等那三个人都瞧着自己,这才摇头晃脑说出来:"雪花膏。"
子释颔首:"确乎工稳,比我的好。"
长生听他们兄妹三人说得有趣,忍不住道:"我也凑一个:玉米须。怎么样?"
乍一听似乎对不上,再想想好像并无不可。推敲一番,石钟生乳,玉米长须,居然别有奇趣。
子释笑着总结:"要说工整,当属'雪花膏',要说有意思,却是'玉米须'。"心道:这人果然闷骚。端起碗,有滋有味的喝粥。
子归得了鼓励,兴致高涨:"轮到我出了。"
子周斗志昂扬:"尽管放马过来。"
女孩儿一心想出个难的,眼珠滴溜溜不停的转,模样可爱至极。
子释看她忘了动筷子,道:"不急在一时,先好好吃饭。"给妹妹夹鱼添汤。
"哦。"子归不肯罢休,边吃边走神。瞥见汤面上几根青翠的水芹,正要往嘴里送,停住。喜形于色:"听好了!"挑起一段碧绿的嫩尖儿,神气十足,一字一顿:"春心不死。"
这四个字暗扣物象,虚实相生,果然有深度。
子周也不吃饭了。一会儿看天,一会儿看地,东张西望左顾右盼,企图找出点灵感。
子释最后一口粥喝完,见弟弟还在那里抓耳挠腮,道:"这有何难?"左手托着竹碗,右手捏着竹筷,筷子在碗沿儿上轻敲两下,瞟一眼旁边的人,笑吟吟给出下联:"秋节长生。"
春心不死,
秋节长生。
短短八个字,情韵悠长,回味无穷。
听闻此语,长生乍喜乍惊。把两句话放在心里细细咀嚼,不觉黯然魂销,整个人都痴了。一颗心好似二月里的浮冰,底下春潮滚滚,上边旭日融融,从流漂荡,随水东西,渐渐化没了……一时幸福得浑身无力,隐隐作痛,甜蜜而又绝望。
"呀!大哥这个对得真好!"子归鼓掌。
"是长生哥哥名字好。"子周不服。又有些懊丧:"这么凑巧的句子,我怎么没想到……"
子归撇嘴:"你以为凑巧很容易么?佳对天成,还须妙手得之。大哥就是厉害,你认输吧……"
此话入耳,长生如遭棒喝,心头豁亮:"原来佳对天成,还须妙手得之……须妙手方能得之……"
饭后,子周善始善终,给妹妹讲经义。
长生跟着子释去挖笋。
靠近温泉一边,竹笋多数已经露出地面,虽然也能吃,却不够鲜嫩。到了寒潭边上,子释弯着腰在较大的竹子附近细细察看。瞧见土块微微隆起的地方,便用脚轻踩。觉出土质松软,拿匕首扒开地上竹叶,刨去表层浅土,果然露出一点毛茸茸黄褐色的笋尖来。
笑道:"这才是真正'春心不死'呢。"
直起身准备指挥某人下刀子。忽然腰上一紧,被他从背后箍到怀里,死死勒住。
仿佛一生一世那么久。
终于,试探着唤道:"顾长生?"身子一下离了地,眼前是几枝绿幽幽的竹梢,半面峭楞楞的山崖,一片蓝汪汪的天空。须臾,身下暖和柔软,已经躺在了温泉边草地上,对上了一双如黑色火焰般灼灼燃烧的眸子。
--这一刻,等待已久,早在意料之中。然而真正来临,子释发现自己的心竟超乎想象的惊慌失措彷徨无依。
本打算闲看镜花水月,没成想一步跨进去,成了真真切切春花秋月。这样温暖坚实的怀抱,如沼泽泥潭叫人越陷越深,如盘丝绞索将人越缠越紧。但是……为什么……明明触手可及,心底深处,突然觉得……一分一毫皆不可把握?
事已至此,无路可退。李子释岂是畏首畏尾之人?心中不安,偏要迎头而上。扬眉轻笑:"顾长生,你……"
压抑太久的吼声从灵魂深处迸出,暗哑低沉:"子释。叫我长生。"
他一点一点贴上他,严丝合缝。十指牢牢扣住他的脊背,久久没有动静。
子释感到面上炽热的气息几乎要把人烤化,压住自己的身体却像是冰封的岩石,微觉讶异。默默等了一会儿,睁开眼睛,从他脸上读出刻骨铭心的隐忍怜惜,心忽地揪起来。抬手抚过他俊朗的眉眼:"长生……"
这一声叹息般的呼唤,霎那间点着了上边的人,每一寸肌肤都变得滚烫。他抱着他轻轻打颤:"我怕……你疼……"
唉,真是个傻瓜……勾住他的脖子,把那张眉峰紧蹙的脸带了下来:"长生,别忍着……"贴到耳边,"来,我教你……"
金刚浴火,烈焰焚心。
长生只觉置身宝鼎洪炉,仿佛共他历尽三昧真火,练就九转仙丹,从此天地齐寿日月争辉;又仿佛同他化为青烟灰烬,散入缥缈虚空,瞬时魂飞魄碎神形俱灭……
--终于,眼前再次看到了绿草青青,耳畔重新听到了碧水摇摇。
我在这里。他也在这里。
一切这样美好。
……水色山音同旖旎,天光云影共徘徊。
也不知过了多久,当子释浑身绵软意识模糊靠在长生怀中,隐约听到他跟两个孩子说:"大哥扭伤了脚,疼得厉害,只好封了穴道。"心想:"以前怎么没发现呢?这小子撒起谎来,信口开河天衣无缝,脸不变色心不跳,简直就是个天才。"实在太累,就此打住。最后一个念头浮上来:"都是芹菜竹子惹的祸……"
第〇二三章 到此尽欢
山中不知岁月。子归画了一张"九九消寒点梅图"贴在自己房里,每天用淡墨给梅枝点一片花瓣,以此计日。
腊月里的一天,终于下雨了。
雨丝在洞前拉出一张水晶帘子,顺着长生挖的浅浅引水槽流入地势较低的地方。子释在水槽上架了几个小竹筒。雨滴敲上去,仿佛调皮的孩子拨弄琴弦,"叮咚叮咚"响个不停,一派天然之趣,自成韵律。
四人坐在洞口剥笋。
子周看看外边,白蒙蒙雨雾弥漫,和温泉上方飘荡的热气相连,完全没有冬日雨天的清寒寂寞。忽道:"也不知山外形势怎么样了。"
这句话与其说是一个问题,不如说是一声感叹。因此没有人回答,都低着头继续手上的活儿。
又过了半晌。
子归幽幽叹道:"要过年了。"
这句话更叫人伤感。
子释猛地站起来:"走,我们捉迷藏去!"
这一片温泉洞穴,连环相扣,很少有真正的死路。翻岩石,钻缝隙,潜水底,总有办法从这个洞到达另一个洞,乃是捉迷藏的上佳场所。只不过深处太黑,几个人向来只在靠外的区域活动。
划定了躲藏范围,子释摸出一枚铜钱,往空中一弹,拍入掌心盖住,让大家猜正反面。两轮下来,长生输了。
"先说好,不许用武功。"子释一脸严肃,把小拇指伸出来。上回因为忘了规定这条禁令,自己输得极惨。明知道人在哪里,就是逮不着,生生被那师徒三人欺负--其实人家长生根本不屑参与这种幼稚的游戏,基本上是在边上看他们兄妹三个玩。但是子释被弟弟妹妹整得那么狼狈,这个账是一定要算到他头上的。
两个孩子和大哥郑重拉勾。长生差不多从十岁以后,再没有干过这样冒傻气的事儿。被面前六只眼睛盯着,也只好把小指搭上去,心里别扭得不行。
子释竖起眉毛:"玩儿就好好玩儿,不得敷衍。"
这副小题大做的模样,轻嗔薄怒,不自觉已经带出点撒娇的味道了。看在对面那个有心的眼里,勾上去的指尖"噌"的擦出一团火花来。
四人果然玩得认真,一丝不苟,小心翼翼。那兄妹三个动作轻巧,藏得也隐秘。长生遵守约定,内力外功均弃之不用。找了一会儿没找着,正准备换个地方看看,不远处一颗脑袋突然冒出来,呼哧呼哧直喘气。
"唉,长生哥哥,你怎么这半天也不挪地儿?憋死我了……"原来是子周。他躲在一块半露出水面的石头下边,想着对方找不见人很快就会转移阵地,自然有机会悄悄透气。结果不如所料,垂头丧气认栽。
轮到子周,一转眼就把子归从石头缝里挖了出来。双胞胎捉迷藏,实在毫无悬念可言。两人叽叽咕咕几句,达成攻守同盟。没多大工夫,子释就被弟弟出卖给了妹妹。
两个小的身手灵活,通力合作,也不知躲到了哪里。子释依稀记得之前看见长生往里去了,脱了鞋子,挽起裤脚,屏住呼吸,轻轻悄悄摸过去。
钻过几个洞穴,没发现踪迹,正想是不是往回走,一只手斜刺里伸出来,拉得他向后便倒,本能的一声轻呼被结结实实堵了回去。暗骂这不分场合的白痴,害人不浅。欲挣脱魔爪,无奈身子悬空,压根使不上劲儿。再撕扯下去,弄出动静,只会适得其反,索性放弃抵抗,由得他去。
长生动作极缓极轻,将他放倒在水中,不带一丝声响。这一片积石颇高,水位不过尺余,堪堪没过两人交叠的腰身。四周朦胧昏暗,身体反而变得敏感异常。又要刻意遮掩,彼此都觉得兴奋刺激。忍着熬着磨蹭着,恰是最温柔的碰触带来最浓烈的快乐,叫人沉溺迷醉,无法自拔。
其实这些天,一到夜里,两个小的睡下不久,两个大的就缠在了一起。为保险起见,长生会顺手在他们促进睡眠质量的穴位上点一点。
少年情热,血气方刚,那还不是变着法儿的折腾?这两人,一个循循善诱,言传身教,一个勤学好问,举一反三。真正教学相长,共同进步。
当他们互相拥抱的时候,几乎看得见噼里啪啦火星四溅。青春的潮水流泻奔腾,汇成汹涌澎湃大海汪洋。只是谁也不曾开口表白什么,承诺什么。长生是不敢讲,子释是不愿问。因而从表面上看来,两个人的姿态惊人一致:竭尽全力投身当下,肆无忌惮纵情挥霍。
双胞胎被彻底遗忘在精心躲藏的角落。一边等得不耐烦,一边又很有成就感。同时暗暗后悔,下次务必记得加一条规定:超过多长时间没被找到就算赢。
等啊等啊……等啊等……
终于听到大哥的声音:"子周、子归,快过来,好东西!"
怀疑是诱敌深入之计,男孩女孩互相看看,不约而同摇摇头。
半天不见人,子释啼笑皆非。只好大声道:"我输了。你们出来吧。"
两个孩子欢呼一声,互相击掌。循声跑过去:"大哥,什么东西?在哪里?"
"呀!好漂亮!"
借着微弱的光线,能看出大哥手里捧着一大把色彩斑斓圆溜溜亮晶晶的小石头。
子释撒手,石头哗啦落入水中:"这水底下全是。"
长生捞起一颗:"大惊小怪……不过是普通的卵石,稍微好看点,有什么用?"
"你猜。"转头看着弟弟,"子周,早上不是说下雨天无聊?"伸脚拨弄着水底石子,"这不,消遣来了。把锅拿来,多捞点出去,好挑颜色。"
"啊!对,它们可以当棋子!太好了!"男孩儿连蹦带跳取家什去了。
挑出两锅大小匀净的卵石,一锅偏黑,一锅偏白。数数,各有一百七八十粒。
"差不多了。看看子归那边完工了没有。"
子归的任务是画棋盘。就在子周洞里大石案上落墨,纵横十九路。没有尺子,居然也方方正正。
"你们俩玩儿吧。"子释把棋子晾干,替弟弟妹妹端到桌上。又问一直旁观的长生:"你会不会?"见他摇头,道,"看两局就会了,复杂的地方让子周给你说说。"
长生奇怪:"你不来?"
"费脑子。太累。"伸个懒腰,睡回笼觉去了。
子周道:"大哥从前很喜欢下棋的。可是那时候快要春试,爹爹说'玩物丧志',逼着他戒了。害得我只好跟子归下,真没劲……"
"才不是。"女孩儿反驳,"大哥喜欢的事情,哪一样爹爹不说'玩物丧志'?你几时看他戒过?我听小姨娘说,那年刺史大人借了丁家'佩园'开'仙机会',请来好些国手名士对弈。大哥混进去看了两天,结果回来大病一场。从此之后,就不怎么下棋了。"
忍不住笑起来:"后来,那什么'棋圣'还追到家里来打听。小姨娘拿笤帚把他轰了出去,说:下棋的没怎样,看棋的倒先看伤了。我们家孩子是要应科举中状元做丞相的,怎么能跟你这江湖骗子鬼混……"
"这么好玩的事儿,我怎么不知道?"
"你正巧跟爹爹出门做客去了。娘怕爹爹知道了又要罚大哥,不让说。"总结道,"所以,大哥不下棋,就是因为那回看得太狠,看伤了。"
长生想起子释看自己射箭也差点看晕过去,十分认同子归的话。这人样子柔弱得很,接触时间长了,知道他远比大多数人都要坚强。可是,再多了解一些,就会发现,他的坚强,很可能全部都是假象,留下无数看不见的内伤,叫人拎着一颗心,怕他不定什么时候会承受不住。
忽然难过得无以复加。
--也许,他天生就是最娇贵的金线火莲,只应养在四季如春白玉仙宫。也许,他生来就是最清澈的秋水明镜,只该映照花好月圆人间美景。现如今这样外柔内刚坚忍不拔的性子,是多少泥尘沙砾一点点磨出来的?又是多少暗箭明枪一招招逼出来的?什么时候……才算是个尽头?
这种认知越清晰,心中越害怕。长生握紧拳头,下定决心:不能说。至少现在,什么都不能说……
两个孩子一边下棋,一边很给面子的为长生讲解。围棋死规矩并不多,妙在活着无数,千变万化。两盘下来,大致都能看明白了,渐渐瞧得入迷。
双胞胎下棋非常有意思。你来我往干脆利落,彼此过于熟悉默契,真正旗鼓相当。两人都觉得不胜不负的很是尴尬,于是轮流跟长生下。不下场的那个就站在长生后边当顾问。
一开始,考虑到对方完全是新手,子周大剌剌的让了十三个子。还皮笑肉不笑的道:"长生哥哥,别介意啊。话说弟子不必不如师,师不必贤于弟子……"。
长生敲他脑袋一下:"别跟你大哥学得这么假惺惺。"执黑先行。
他落子很慢,有时候还会停下来向顾问请教一下规则。然而每落一子,皆有所图,极少浪费。半天过去,已经下得似模似样。
子周很快吃不消,让子数目急剧下降。闷闷道:"长生哥哥,你是不是学过兵法啊?"
正在琢磨下一步的人心中暗惊,面上神色不变:"为何有此一问?"
"大哥教我下棋的时候说:棋盘如战场,博弈即杀伐。爱下棋的人多数喜读兵书,懂兵法的人往往易通棋路。我觉得……"似乎不知怎样表达,想一想才道,"你学得这么快,而且,许多手法还不怎么会用,却让人觉得……对,有杀气!"男孩儿点点头,"有杀气。"
"你忘了,我是武林高手。学这种打打杀杀的游戏,自然容易入门。"
"也是。你争我夺,短兵相接。一回事。"
长生心中一动,问道:"你大哥也喜欢看兵书么?"记起很久以前曾经听他兄弟二人争论西戎弓马夏人战阵的话题,可惜当时深入讨论少,强词抬杠多。现在回想,李子释明显有避重就轻的意思。
"大哥他什么书不喜欢看?连我描绣样的图册都要抢去翻两天。"答话的是子归。
"也就常下棋的那段时间看得多,后来都是我在看,没见他动过。"子周有点儿郁郁,"那时候,我把大哥找回来的棋谱兵书使劲儿读,怎么也下不过他。就想等我长到跟他一般大,肯定能赢……幸亏他不爱下棋了,我现在……比起他十三岁,可差得远。"
"子周,难得你这么有自知之明。"子归笑。
长生对李子周由衷同情。身为男孩,生活在天才大哥阴影之下,压力可想而知。
继续旁敲侧击:"坊间兵书少见得很,他居然弄得到?"
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大夏国历代朝廷对兵书都有相应的管制政策。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太平盛世,兵书无用武之地,没有市场,几乎用不着管。到了动荡时期,朝廷又无力管制,禁令形同虚设。更何况,敌人打过来,跟手里有没有兵书通常没啥关系,最后往往变成守着一仓库兵法典籍被人抢掠烧杀。
然而对另有图谋的西戎来说,这种管制却使得他们想要获取军事理论方面的书籍相当艰难。莫思予本身算是个活书库,但他更擅长的是政务谋划。而且,依老莫的观点,锦夏早已从内部腐烂,怯懦松散的夏军对上悍勇迅疾的西戎骑兵,什么阵法什么队形通通白扯。
事实证明,他完全正确。不过符杨是有远见有水平的领导,一直在考虑军事体制改革的问题,因此很希望得到一些兵书以作参考。当年符亦拉回去几大车夏文典籍,负责管理"集贤阁"的翰林学士太尽责,经史诗赋甚至年历筮辞都随他挑,就是没有一本兵书。
长生曾听莫先生提及夏人兵法。虽然只有片言只语,窥豹一斑,却深深震惊于其中变幻莫测的诡谲心机。在西戎男儿里头,自己已经算是罕见的表里不一胸有城府了。和莫先生提到的那些匪夷所思权谋计策比起来,简直就是小孩子。由是对老莫有点儿敬而远之。
--那时候的他,对自己智慧能力相当有信心,不觉得有朝一日会要用上如此高级的阴谋。
子归听了长生的话,摇头叹气,痛心疾首:"说起来,大哥为了弄书,真是……"
"坑蒙拐骗嘛!直说无妨。"子释从里头走出来,一边说一边打哈欠。两眼惺忪,姿态慵懒,睡得心满意足。走到洞口,雨早就停了。探头看看天色:"嗬!你们还真是废寝忘食啊,下棋不用吃饭的吗?"
竟已是黄昏时分。三人这才感到肚子咕噜咕噜叫唤。一齐动手,这边煨笋,那边煮汤。
"虽然官府对兵书有所管制,到底不是禁书,弄总是弄得到的--功夫不负有心人么。"子释回答长生之前的问题,开篇却扯得很远:"《集贤阁总目》上列有传世兵书八百种,民间刊印过的也不下百余种。每当战争频繁之际,也是名将辈出之时,兵法自然繁荣。上一次兵书大行其道,恰在太祖开国之初……"
长生定睛瞅着,在心里笑。他只要一说这些话题,才子毛病就会发作,不由自主讲来历,谈出处,析源流……那样精灵通透一个人,偶尔沾点书呆子的迂气,实在可爱。
"只是这些年来咱们大夏国自上而下奢靡成风,疏于武备,兵书不怎么受重视,多有散失。江南士林更是爱讲文采风雅,没人收集这些,所以比较难找。要不是为了下棋,谁会巴巴的去找来看?"
长生笑不出来了。
李子释说话,喜用春秋笔法。总是漫不经心带出微言大义,常常叫听的人毫无防备肉颤心惊,他自己倒是浑然不觉满脸无辜。
双胞胎心情也沉重起来。子周轻轻吟道:"'一枰玉子敲云碎,几度午窗惊梦残。缓着应知心路远,急围不忘耳根闲。'咱们彤城,棋下得好的名人还真不少。光顾着'心路远','耳根闲',西戎兵临城下之日,可没见他们有什么招儿。"
"子周,你这又是苛求了。"子释开导弟弟,"是咱们锦夏整盘棋没下好。彤城不过收官一颗子,虽然努力拼杀,无奈大势已去,孤军无援,终成一步死棋。"
"原来一切后果,皆有前因。"子归望着子释,神色茫然,"大哥,你说,怎么就……变成这样子了呢?"
"你不是已经说了?"子释还是闲聊的语气,"一切后果,皆有前因。今日种种,由来已久。不过是有些远点,有些近点;有些明摆着,有些暗地里;有些从上边来,有些自下边起……最后汇聚到一块儿,就变成了挡不住的洪水,足以裂万钧之石,溃千里之堤。"
"大哥,你是说--"子周心中沉痛,却不愿回避,"即使没有西戎入侵,咱们锦夏也……"
子释默默点头。
"可是,大哥,我还是不明白,怎么就……变成这样子了呢?"子归犹不甘心。
"你还要往深了追究,我可真答不上来。"子释拨弄一下火堆,心想,总不能跟你讲"历史必然性及偶然性与历史事件的关系",到底叹了口气,"或者,只能去问老天爷。"
想起仍然没有回答顾长生的问题,转头道:"我当初找遍整个彤城,只有守备府里藏了几部兵书。林将军身边一个小厮看上了我们家翠翘姐姐,我替他送了两回东西,他就把书偷出来让我抄了三个月。"
一笑:"这么长时间也没被发现,可见林将军是不读兵书的。后来林将军守城厉害得很,可见读不读兵书跟打仗也没太大关系……所以说,棋局如战场,它毕竟不是战场;世事如棋局,也终究不是棋局……"
真不该问……长生心痛不已,后悔莫及。
后悔归后悔,打定了主意的事,总要努力实行。
从这天开始,师徒三人每天午后都要杀几盘。子周也染上了他大哥好为人师的毛病,非常享受指导长生哥哥下棋的感觉。遗憾的是,被指导者天赋既高,又勤于练习,棋力持续提升。一个月后,已经无需让子,偶尔还互有输赢。
失去了为人师表的优越感,却换来一个不可小觑的对手。李子周大为振奋,使出浑身解数,施展诸般武艺,企图保持领先优势。双方都是较真的主儿,盘面上渐渐紧张起来,各种杀伐陷阱,阴谋阳谋,纷纷登场。子归看看没自己插手的份儿,掉头射箭去了。
难为这两人一边杀得你死我活,一边说得肝胆相照。一局终了,总要复盘共同研究探讨一番,交流经验,检讨得失。李子周掌握着先进理论,又见多识广,各种布局招数讲起来头头是道;顾长生眼光敏锐,思路清晰,进退搏杀之际果断神勇。二人正好互通有无,取长补短。有时候聊得深入,复盘讨论的时间比下棋的时间还长。
子释正好用这段时间补觉。
在开发下棋项目之前,由于那三人过于好学上进,谷中闲适生活,日程排得颇紧。经史课业,游戏娱乐,日常饮食……无论哪个环节,只要子释加入,立即增色生辉。两个孩子不管干什么,总要拉上大哥才有意思。晚上还得应付某人索取无度。因此,没过几天,就觉得精力难济,渐渐萎靡不振。
有一天讲了一段经义,叫弟弟妹妹抄写背默,自己趴在案上就睡着了。子归拿起笔替大哥画了个猫脸。子释喃喃道:"长生,别闹。"蹭一蹭,接着睡。女孩儿一愣,看看手里的笔:长生哥哥怎么会干这种无聊事?
正好长生进来,皱皱眉:"就这么睡着了?回头又嚷肩膀疼……"看见左右脸颊各三撇胡子,闷声大笑,合不拢嘴。伸手拿过毛笔,蘸了蘸墨,往两边额角上分别添了一只尖尖的小耳朵。欣赏片刻,一把将人打横抱起,送了进去。
子周忍笑忍得辛苦。待长生走远了,终于揉着肚子道:"哈哈……等大哥醒来,咱们装作什么也没看见,不要告诉他……"
子归望着大哥住处的方向,若有所思:"你有没有觉得……"
"觉得什么?"子周问妹妹。
"没什么。"
…… ……
过了些天,长生开始教双胞胎连珠发射的技巧。子释大有兴趣,坐在水边石头上看。
忽听"噗通"一声,正在上课的三人吓一大跳。转头看时,石头上竟没了人影。子周子归刚反应过来,长生已经跳下了水。
"咳……咳!……"就算温泉浮力够大,这样突然掉下去,还是呛了好几口。子释咳得眼泪鼻涕糊了满脸。长生让他趴在自己肩头,一手搂紧了,一手拍着后背,又是内疚又是心疼又是好笑:"困成这样,在这儿死撑个什么劲儿……磕着哪儿没有?要不是这水,还不直接砸成肉饼?"边教训边往洞里去了。
子周还没笑够,忽听子归道:"长生哥哥那样子对你笑过没有?"
男孩儿摸不着头脑:"那样子是哪样子?"
"就是刚才那样子。"
"刚才那样子……是什么样子?"
"唉……"女孩儿叹口气,啥也不说了。
子周瞪一眼妹妹:"莫名其妙。"
第〇二四章 相对忘机
一个长长的午觉过后,子释觉得脚趾头都是软的,怎么也爬不起来。光线晦暗,脑子混沌。一时想不明白是早上还是晚上,是他乡还是故园,是前世还是今生。
于是浮在一片虚无当中。寂寞孤独,自由自在。无依无靠,无所畏惧。
外边传来说话声。
未及思量,已经魂归肉体脚踏实地。
五色凡尘人间百味,七情暗入六欲明张,霎那间把身心都填满了,再无半点空隙。
坐起来。不觉吟了半阙词:"水调数声持酒听,午醉醒来愁未醒。送春春去几时回?临晚镜,伤流景,往事后期空记省。"
悠悠叹口气。
--至此,这个午觉睡得功德圆满。
蹲在水边洗把脸,往外走。长生和子周恰好一局完毕。
"今天这么慢?"平常子释睡完午觉,他俩差不多已经复盘讨论结束。
"长生哥哥连输了七天,今天又输了,非要多加一局。"子周语气挫败。本来他中盘形势大好,谁知竟被对方一步一步扭转局面,最后心不甘情不愿的认输,郁闷无比。
"胜负乃兵家常事,不过是消遣……"子释边说边往盘面上溜了一眼,失笑,"怎么下成这样?"棋盘上黑白纠缠,繁复芜杂,势力相当,胜负难分。数了数,怜悯的瞧着弟弟:"半目之差啊。怪不得你觉着冤。"看看隐含得意的那个:"如愿以偿?"
长生好不容易扳回一局,扬眉吐气,笑道:"是得偿夙愿。"
两人开始复盘。子释在旁边杵着。
长生停下来,瞅他一眼:"子归说你看棋看伤过,听着这么玄乎呢。"
"我那时候……年少气盛……"领悟过来,知道他担心什么,哂道:"就你俩目前这点水平,如小儿角力,根本不够看。"
某人自尊心受了打击,不服气:"你倒说说,够看的水平什么样?"
子周也缠上来:"大哥快说嘛!你居然去看了'仙机会',都没跟我讲过,真过分……"
这下没法善了。子释坐下,抓了两颗棋子在手里把玩,慢慢回忆:"'仙机会'最后一天,'鬼才'杨冼与'棋圣'郭百祥同为二十七胜三负,于是又加了一局。当时天色已晚,若不限时,这两人不定要下多久。丁家二少拿来一个水晶沙漏,恰好半个时辰。刺史大人于是宣布,就以半个时辰决胜负。"
"啊!"两个听众都是一声惊叹。半个时辰一局棋,几乎对方落子马上就要回应。双方都是绝顶高手,这一局下来,得多好的眼力,多快的算路,多准的直觉才能获胜?不必细说,已觉刀光剑影杀气腾腾。
"陈侍郎家大少爷恰好站在我边上,要跟我打赌,看谁能把这局棋背下来。我早看他嚣张狂妄不顺眼,立定主意要杀其气焰,求之不得,一口就答应了。"子释摇摇头,批评自己,"唉,年少轻狂啊……"
"不要扯别的。"长生阻止他的感叹。
"大哥,等一下。"子周飞快冲出去,把子归拉进来一起听。
子释接着往下说:"一上来,就听'啪啪'落子之声,越敲越快,如密雨穿林,冰敲竹叶……"忽然省觉讲故事的毛病又犯了,打住。
"总之,因为他们下得实在太快,大家都看晕了。棋力差点的干脆出去喝茶,单等结果出来。沙漏流尽,一局终了,不管下棋的还是看棋的,无不汗流浃背。
"我看得难受至极,陈大少也好不了多少。可是谁都不愿示弱,当场就替他们复盘。到四十手之后,他开始出错,变成我一个人摆子。"
子释轻叹一声:"其实这时候我已经赢了。可是心里面好像受了什么蛊惑似的,一步步摆了下去,直到最后一手……郭杨二人本就杀得惊心动魄,惨烈无比,看一遍都受不了,何况来第二遍?那天晚上,我都不知道自己怎么回的家。"
"小姨娘说,是丁家二少爷亲自送大哥回来的,原来大哥你不知道。"子归插话。
子释装作没听见:"听说杨冼输了这盘棋,回去吐血不止,没几个月就死了。我本来很喜欢下棋时候那种运筹帷幄,胜负在手的感觉。经过这次事情之后,突然有些害怕,不愿意摸棋子了。"
听到杨冼丧命,三个人齐齐"啊"了一声。长生想:"这姓杨的输了棋又输了命,只怕除了技不如人,气量和韧性都差了点儿。至于他……却是心太软……"
这段往事传奇而残酷,说者听者都需要时间消化。沉默了好一会儿,子释才道:"现在想想,其实是我自己修为不够,生了心魔,才会被其中杀伐之气侵袭,受蛊惑而不自知。"笑了,"也不是什么坏事。从此机心淡了不少,学业反而突飞猛进。还是那句话,世事如棋局,它终究不是棋局,另有玄妙之处。"
李子释已经是第二次说这话。长生望着他,想起从相遇到现在种种过程,忽然深刻体会了其中的意思。但是……眼前却有一盘非下不可的棋,正等着自己步步为营。
他只能在心里无声的说:"子释,对不起……没有谁,能当局外人。你告诉我,怎样……才能把这盘死棋做活呢?"
第二天午后,子释把子周叫到旁边。哥儿俩鬼鬼祟祟交头接耳片刻,一个去睡觉,一个来下棋。
结果,这一局,长生中盘就被逼入绝境,大郁闷。
"子周,你大哥跟你说什么了?"
"嘿嘿……"男孩儿很久没有赢得如此痛快,边笑边摇头,"天机不可泄漏。"
"少跟我来这套,老实交代!"开始武力逼供。
"别,我招。"子周跳开几步,"长生哥哥,我说出来你别生气啊。"
清清嗓子,拿出他大哥说话时那副煞有介事又满不在乎的神气,把子释的原话复述了一遍:"你只管下好自己的就行了,根本不用理他。记住,你的棋路天生就是他的克星。去吧。"末了,还意犹未尽般模仿子释的动作,往长生肩膀上虚拍两下,以示勉励。
长生气结。
惦记了一下午,终于等到他午睡起来,两人一块儿备晚饭。
"你今天跟子周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什么叫天生就是我的克星?"问得有点哀怨。
"那个啊……正所谓'不争而自保者多胜,务杀而不顾者多败'。从昨天那局棋看,子周追求坚实稳妥,而你立志锐意进取,就棋路来说,他确实是你的克星。只不过你气势太强,咄咄逼人;他信心不够,立场不稳。结果被你带得乱了阵脚,陷入局部缠斗拼杀,以己之短攻彼之长,终致溃败。所以我叫他稳住心神,鼓足信心,纵然你杀得再狠,他只要稳打稳扎,就肯定能赢。"
说到这,看着长生:"因为全盘的胜利,不在于'杀',而在于'围'……"
过了几天,子周悄悄拉住子释,可怜兮兮:"大哥,我又输了。"
"这么快?"
男孩儿耷拉着脑袋:"你不知道,长生哥哥好厉害的,我一出新招,他马上就能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此话怎讲?"
子周捧出棋子摆上,给大哥演示一番。
子释看罢,道:"你长生哥哥若是早几年学棋,如今只怕已经是国手了。你现在纵使赢了他,迟早还要输。"
"以后输以后再说,现在赢了就行。"
子释想想:"你不如这样,这样……试试看吧。"
第二天,下到激烈处,长生借着子周一记昏招,穷追猛打,吃掉中腹棋筋。正准备乘胜收官,才发现对方不知什么时候暗中布下的几颗孤子互为犄角,遥相呼应,竟已成燎原之势。大惊之下,竭力弥补。苦苦挣扎,最终未能挽回,颓然长叹。
这回不向小舅子逼供了,直接找情人算账。
"你什么时候给他支了那般阴损的招儿?教坏小孩子。"
子释闻言,把脸一板:"棋虽小道,实与兵合。兵者即是诡道,然变诈劫杀,暗合阴阳;胜负相争,以求正义。斗力用智,终落下乘;入境通幽,方为上品。真正的高手,神游局内,意在子先,图胜于无胜,灭行于未然……怎么叫'教坏小孩子'?!"
长生屈服:"说不过你……"
子释笑:"岂不闻'有益之而损者,有损之而益者。与其恋子而求生,不若弃子而取势'。依你俩的性子,都习惯求得,寸土必争。所以我叫他不惜失,弃子诱敌。你果然上当。"又安慰他,"凭子周的本事,这种伎俩也就用一回。除非做得更隐秘些……不过要算得那么深,谈何容易。"
长生暗道:"你们夏人,可真狡猾……对,还非常虚伪……"
正月二十四,是双胞胎十三岁生辰。
新年那几天,男孩儿下棋下得高兴,女孩儿射箭射得投入。子释什么也没提,就这么平平淡淡普普通通过来了。
后来又有些后悔。日子过得飞快,谷中快乐时光眼看就要结束。出去之后谁知道等待着几人的是什么。这里的每一天,都那么珍贵……
上午,两个孩子像往常一样,乖乖在"无书斋"里写作业。子释走出几步,回头看一眼。正在琢磨棋谱的某人站起来:"头昏脑胀,得清醒清醒。"跟着往外走。
刚拐出洞口,就拉住前面那个,错步旋身,把他摁在挂满白色杜蘅花蕾的山壁上。
子释被长生亲得差点背过气去,一脸绯红。映在白花绿叶之间,艳色无畴。
"要死啊--"欲骂两句,离弟弟妹妹实在太近,只得收声。想踹两脚,双腿发软,心有余而力不足。
"你把我勾出来,不是要做这个?"某人问得诚恳。伸手拈去落在他肩头的花蕾,又把挂上枝蔓的青丝根根理顺。重新搂住了,准备再接再厉。
"谁把你勾出来……我有事跟你讲……嗯……"
唉,算了。只有一张嘴,没法同时两般用。这头告一段落再说。
总算完成阶段性工作,一个气喘吁吁,一个神采奕奕。
长生托起子释的腰,望着他眼底两泓春水,浑身都紧了紧。喉头发涩,悄声道:"不如……我们到竹林边上去?"
被问的这个身子软得像晒化了的麦芽糖,意志却强韧得如同扯不断的牛皮筋。拍拍他脸颊,语气坚定:"今天是子周和子归的生辰,我叫你出来,是要你帮忙准备打牙祭。"
这个理由出乎意料,然而足够充分正当。长生只好让步,老老实实打下手,充当忠仆杂役。心里面对于这个牙祭要如何打法,也相当好奇。要知道,谷中食物来来去去不过那几种,再怎么变着花样吃,这么多天下来,也觉着他早已搜肠刮肚绞尽脑汁黔驴技穷,不知还能弄出什么惊喜来。
叹气:"这人花花肠子怎么就那么多……"
子释先打发长生挖了不少葛根--自从想着要给弟弟妹妹过生日,就刻意留了几株肥大的没动。自己在这边清洗,叫他拿了锅到对面寒潭打水。
长生看他把葛根切块放到锅里,捡了块圆石洗净,开始挤压研磨,直至果肉磨成一锅白浆。
竹竿上晾着几件衣裳。子释站起身,顺手就把长生一件单衫扯下来,蒙在锅上。
"哎,你干嘛?那是我的……"
"知道是你的……你的最薄,正好合用,多荣幸啊。"
将另一口空锅摆到旁边。双手端着那锅白浆,试试份量,又放下:"太沉。还是你来吧。注意扣住边儿,别让布滑下去,晃动要均匀,让粉浆慢慢滤出来……"一边解说一边比划,心想:"凭他手上功夫,干这技术活儿倒正好。"
滤完一遍,添点儿水滤第二遍。最后渣滓倒掉不要,浆汁沉淀半天之后,撇去面上清水,得了小半锅湿粉。
"把开水倒进来。记着,细水长流……"长生听从吩咐,滚开的沸水徐徐注入。子释拿勺顺着一个方向轻轻搅动,不一会儿,白色湿粉随着他的动作渐渐变得透明粘稠。
"这个……不是浆糊么?"奇妙是很奇妙,不过,跟打牙祭有啥关系?
"一会儿你就知道。"说着,让他把那锅浆糊端到凉快地儿晾着。顺口问:"你生辰什么时候?"
"三月初三。"
"上巳修禊日?这么好的日子,真难得。"
三月初三上巳节,民间会男女,求子嗣,文人修禊事,祈吉祥。
子释笑道:"怪不得你的名字是'长生'二字。真是应时应景有福气的好名字。"
"是我娘起的。"若不是子释这样提起,长生自己差不多都忘了母亲赐予的小名还有那般悠远的来历。被他说得心里暖洋洋的,于是问:"你呢?"
"四月初八。"
四月初八……那不正是符定和自己带兵围攻彤城的时候?如此说来,城破之日,他过完十六岁生辰只有十天……
子释看他楞着,面有得色:"耳熟吧?想不起来?告诉你,是佛诞日啊。"
长生回过神:"原来是佛诞日……"
多么荒唐多么刺痛人心的巧合。
"唉,听说原本我该叫'子逸',就因为生在这一天,硬改了叫'子释'。你说'子逸'多好,又好听又好看,透着说不尽的风流倜傥潇洒多情……'子释',硬梆梆老气横秋……"
李免的"免"字,兼有逃逸释放之意。因为生在佛诞日,李彦成给儿子取字,自然用了和佛家有关的"释"字,也是顺应天时的意思。
瞧着他故作懊丧的模样,仿佛一下子小了好几岁。长生觉得一颗心熬得跟旁边那锅浆糊没什么两样。把他拉过来圈在怀里:"'子释'有什么不好?你还嫌自己不够风流倜傥潇洒多情?嗯?正该用这个名字压一压……"顺便把人往怀里压了一压。
子释随着他的动作往后靠,两人趁势滑坐到地上。
安静片刻,子释忽道:"可惜了。今年谷雨是三月初二。出了这绝谷,恐怕没法给你过生辰。"
"……那你怎么补偿我?"
"嘿!我说,人不能无耻到这个地步罢?"
"不如--你陪我下一盘棋?"
没想到他会提出这样一个要求,子释呆了一下。心里还没什么成形的想法,直觉的对这个建议非常排斥,不由自主信口胡扯:"你还真上瘾了……我不过给自己弟弟支两招,何至于如此怀恨在心睚眦必报……"
长生渐渐摸出他这毛病:每逢心虚胆怯便越发大张旗鼓的转移话题。见他这样,心里"咯噔"一下。
不及细思,对方破绽一闪即逝,已经开始正面回应自己的问题:"下棋这个东西,有些人凭算计,有些人凭感觉。不管算计还是感觉,下得好的,无不既靠先天秉赋,亦须后天习得。总要勤学苦练,日日不辍才行。我已经丢开快三年,也就现在支使支使子周。真下了场,恐怕会叫你失望。你想增长棋力,等出谷以后,天下高手多的是……"
"我又不是为了增长棋力……"嘟囔半句,怔住了。
其实一发现子释顾左右而言他,长生下意识的就开始后悔。等听他多说几句,忽然无比痛恨自己这个提议。明知道他对这件事情曾经十分过敏,怎么就忍不住说出了口呢?究竟是想碰触什么?得到什么?还是想试探什么,证明什么?……
立即放弃,补充道:"又不靠它吃饭,玩玩而已。就是随便这么一说……"
子释却不肯放过他,兀自继续:"棋之一道,不管如何宣言修身养性,到底胜负才是根本。所谓'图胜于无胜',不过是各人心机手段不同。若无胜负之心,压根儿没资格下场。一旦下了场,就不能敷衍,定要聚精会神,老谋深算,竭尽心力,以图完胜。"
"不是说了嘛,玩玩而已……"
长生胳膊扣得更严实些,把头埋在他肩窝里,一句话也不敢多说。他那么快就读懂了自己潜藏而后觉的念头,第一时间选择了拒绝这场胜负较量。这是什么样的心灵碰撞?彼此明白对方甚至超过明白自己,一触即退,互相体谅,断不肯赶尽杀绝。是因为不敢还是不愿?是出于害怕还是包容?是绝往后念想还是留来日生机?……长生禁止自己想下去。
子释略停一停,坦然道:"长生,实话跟你讲,我胆子太小,既怕赢,更怕输,还怕累……"说到这,侧过头,拿眼角余光扫一眼身后的人,笑得狡黠,"这么损耗心神的事情,除非……你答应晚上别来闹我,或者,可以考虑考虑。"
经过那般百转千回,长生如何还能答应?心中拿定主意,面上故意做出为难的样子:"鱼与熊掌不可得兼……也罢,两害相权取其轻,两利相衡择其重。我看我还是--"贴到他耳边低语。
子释起先没什么表情,听到后来,忽地飞红了脸,回身一拳砸过去:"禽兽啊你……"
洞里。子周默完一篇,站起来:"我去看看大哥和长生哥哥在干什么。"
"别去。"女孩儿头也不抬。
"为什么?"
子归放下笔,支着下巴想一想:"没准……大哥看到你晃来晃去,就会想起今天是什么日子……他会难过。"
"也是。"男孩儿坐下。写不两个字,又道:"可是大哥每年都亲自给我们找礼物,他要是真的忘记了,过两天想起来,说不定更难过。"
子归心说:"恐怕想不起来。"没作声。
两人又默了一篇,就听子释在外边喊:"开饭了--"
才出洞口,就见石头上四只竹碗里亮晶晶一团。大为惊奇,忙跑过去细看,竟是四碗晶莹剔透的淡褐色面条!
子释把筷子递给他俩,微微笑:"亏得你们长生哥哥好刀工,削出名副其实长寿面--"自己端了一碗,拿筷子挑起来:"每碗都是一整根呢!沾二位小寿星的光,我也是头一回尝……"
"大哥……"双胞胎眼睛里全是泪花。
子归更是内疚,泪珠落到碗中,脸上却笑得灿烂:"我还以为……你忘记了……"望着两个哥哥,忽然觉得说什么都多余。只捧着碗问:"这个拿什么做的?好特别。"
"葛根粉冲熟了,晾成水晶冻,再用刀削出长条--"子释一边说,一边把事先备好的水芹碎末和笋丝分别拨到四只碗里:"撒点儿盐,拌一拌。"
"好吃……"
"还有更好吃的。"说着,冲长生点点头。
子周和子归这才发现另一边火堆上架了一块大圆石头,烤得直冒烟。
长生左手抓了一条银鱼,右手拿着匕首,切出好些薄薄的生鱼片。把它们平摊在石头上,只听"滋啦"几声,转眼就烫熟了。两个孩子一阵欢呼,争先恐后过来品尝。吃到后来,更是自己动手,一边切一边烫,连说带笑,兴高采烈。
长生夹了一片鱼肉放入口中,鲜嫩清新,美味异常。再看看面前那碗神奇的"水晶长寿面",有点不敢相信出自自己之手。心想:"如此绝境,居然还能把日子过成这样……真不知从前那十六年,他都怎么过来的……"又想:"他说可惜不能给我过生辰,若是能够,会怎样?"光是这么毫无头绪的揣测一下,已经情难自禁神魂颠倒。
忽听子归道:"大哥,长生哥哥,不如咱们以后摆个面摊儿,一定赚钱。"
长生心底里一颤。以后……多么伤神的话题。
子释也不看他,只向着妹妹道:"你长生哥哥如此人才,你叫他当街卖刀削面……"想象一下,忍俊不禁,笑个没完,一直乐到晚上。
第〇二五章 食为民天
天佑三年七月,豫州、涿州交界处几十个郡县突降冰雹,大如鸡卵,小如果核,砸毁民宅无数,人畜死伤过万,坏林木田地近百万顷。
九月,雍州境内发生大面积蝗灾,很快祸及豫州。虫群黑压压好似乌云盖顶,来去如风,肆虐各地。包括京畿在内,许多地方麦苗草木一扫而空,被吃得只剩下光秃秃的根茎。有些灾情严重的郡县,千里荒野黄沙,绿色几乎绝迹。
八月至十一月,楚州大旱,百日不雨,晚稻绝收。
九月底,符杨带着在东南三州搜刮的几十船金银财宝,意气风发回到銎阳。实际上,他自己并没有走水路,而是领着一万玄铁亲卫从陆路回京。毕竟,水上哪里有马上安全。白大人虽然十分忠心,到底新来乍到,总得考验考验,才好放心使用。
大王刚进宫门,尚书令符骞就捧着各地告急的奏章等着了。
符杨手下本族亲信中,符骞算是难得的细致有心之人。一向协助大王处理各部落之间领地调整、物资分配等方面事务,精细踏实、勤勉能干。然而,就是这位被大王亲口嘉许精明能干的尚书令,在大王东征的几个月里,忙得像花丛里的蜜蜂,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各地关于灾情的奏报雪片一般飞来:冰雹、蝗虫、饥荒、瘟疫、流寇、暴动……这些文字大部分出自当地夏人官员之手,也有少数来自留守地方的西戎将领。饶是符骞再怎么聪明,也没有处理过如此复杂的国计民生事务。他无从判断那些数字和描述的真伪,也不能透彻的解读其中隐含的信息,更不知道要代表中央给地方官员什么样的指示。他觉得事情或许没什么大不了,但也很可能超乎想象的严重。对于未知后果的担忧让他惶惶不可终日,翘首企盼大王的归来。
符杨听了原委,并没有接符骞递过来的文书。沉默片刻,怫然道:"天灾什么时候没有?难道在锦夏皇帝手里,他们也这么鬼哭狼嚎,干等着上头拿主意?哼,一个二个的不老实。告诉他们,从前怎么办如今还怎么办,办不好也没什么,有的是人等着接替他们的位子!"
--领导就是有水平啊。符骞恍然大悟,行礼告退,赶紧传令去了。
莫思予跟在后头,想说什么,又忍住。
大王自是英明神武,但治理一个幅员辽阔的农业文明大国,和统治行政经济都比较单一的游牧民族政权,其中千差万别,何止天高地远。只不过,给领导提意见是个技术含量极高的活儿,提得不好,适得其反。眼下大王刚刚平定东南,又得了一员水师大将,去掉心中一个大大的隐患,正在志得意满之时,不太容易相信自己会出错。凯旋回京,本来挺高兴,被符骞这么一堵,心情自然不好,还是不要说反对的话比较合适。更何况……有些事情,吃一堑,才能长一智。
等时机成熟再说吧。
"从前怎么办如今还怎么办",听着简单实用,然而情势不同,等于一句空话。历朝历代,遇上天灾以及由天灾引发的人祸,不外乎两招:一曰赈济,二曰镇压。有时候单用,有时候配合使用,具体效果视各级官僚和军队的能力而定。
西戎占领区各地官员得了中央的指示,十之八九开始犯愁。打仗打了四五年,生产遭到巨大破坏,即使风调雨顺的日子老百姓都吃不饱饭,哪里来的粮食赈灾?当然,巨绅富户的私仓里,也不是没有粮。可是天灾一来,人人担心饿肚皮,甚至地方官都指望豪强大户匀一口饭给自己吃,谁还敢提放粮救灾的茬儿?
他们忘记了,天要下雨,人要吃饭,天公地道。不放粮,就抢粮,自然之理。没有救世主,大家便艰苦奋斗,自力更生罢。于是,暴动频繁发生,规模不断扩大。这时候,官府当然要祭出"镇压"这件法宝。一开始,不论夏人官吏还是西戎将领,都没把由饥民组成的乌合之众放在眼里。没想到,饥饿直接迫出了人们最大的潜力,暴民越镇越多,反抗越压越起,西戎在锦夏北方的前期战果竟隐隐有动摇之势。
从这年初冬到第二年夏天,刚刚凯旋归来的东征大军一直忙着镇压北方的暴动和起义,几乎马不停蹄。
十几万大军一样要吃饭。
原本过去半年,在大王的严格要求下,西戎兵慢慢把那做强盗的习气改得差不多了,开始学着当主人,粮草统一配送,不再随地掳掠糟蹋。可是如今哪里都在闹饥荒,只好重开烧杀抢夺的老规矩。问题是,抢也得有地方抢才行。到后来,掘地三尺依然刨不出粮食,人都饿出了兽性。喝人血吃人肉的行径,既然开了张,也就用不着遮遮掩掩了。
天佑四年正月,报京城存粮即将告罄。符杨这回真吓了一大跳。君臣连日商议,最后还是老莫一锤定音:请大王子火速从楚州运粮入京救急。
整个二月,子释四人一直忙着制作干粮:葛根磨浆晒粉,蕨菜、嫩笋、地衣、岩耳、鱼肉……全部晾成干,一捆捆一包包,仔仔细细打点妥当。
谷雨前两天,忽听地底水声哗哗。整个山坡下方似乎都是空的,水流带着回音在暗处激荡。对面寒潭也不再止水无波,开始回旋涌动,缓缓升高。
四个人站在石头上,欣赏这大自然的奇观。
子释道:"这一片水域恐怕连着某处地下湖泊河流,谷雨上涨,冬至落尽,应时而动。"
"别看了,走吧。水流越来越急了。"长生说着,开始潜入寒潭下方往外送东西。
半日工夫,终于循着当初进入的路线出来。外边山洞角落里的竹篓,石缝里的长明灯,俱安然无恙,好像进入绝谷不过是昨天的事情。
由于水位上涨,寒水汇成小溪从洞口一侧潺潺流出。
--永别仙境,重入红尘。站在洞口,恍如隔世。
"按照吴宗桥的说法,他进去的时候,石壁和潭底的空隙有二尺余,如今却只剩下一尺多高。再过个百来年,只怕会完全合上。"子释怅然。
"也许会有别的人,因为别的机缘从别的地方闯进去呢?"子归神往。
别人的机缘,也是别人的故事了。
收拾整理一番,动身出发。
出了仙梳岭北边山口,向西而行。
走了好几日,道路两侧不见人烟鸡犬,田地里野草与人齐高。野狗肆意啃噬路边白骨,乌鸦在枝头凄厉的嘶叫。
刚从绝谷胜境出来,尽管早有心理准备,看到这样的惨象,四个人都有些难以适应。他们十分清楚,刚刚过去的这个冬天,楚州百姓遭遇了怎样的噩运。在如此巨大的苦难面前,只是活着,似乎也已经成为一种罪过。
子周紧抿着嘴,子归擦一擦眼泪,默默的一句话也不说,跟着哥哥们低头往前走。
又过了两天,偶尔看到少数劫后余生的人,在山林田野间出没。他们几乎都是无力远逃的老弱妇孺,藏身荒僻之所,靠着野果野菜草根树皮和老天赐予的运气,躲过了兵祸,挺过了饥荒,熬过了寒冬,终于等来了春天。
没有粮食,不要紧。南方的春天,是饿不死人的。榆叶槐花,茅根刺芽,都是充饥的美味。树上有鸟,水里有鱼,山中有兽,只要肯动脑筋,不偷懒,总有办法弄到手送进口。
天降万物,滋养生灵。生存之道即是天道。
一路行来,许多嫩芽花叶能吃的植物都捋得只剩下光秃秃的枝丫。地里到处都是刨挖野菜留下的坑,一片狼藉。
原本正该是春耕播种的季节,幸存者们却只能在水田中采草籽苗回去煮汤。
"他们……为什么不开始种粮食?"长生问。
"不是他们不想。"
也累了,子释干脆坐到路边,认真回答长生的问题:"最直接的原因是,他们没有种子。而且,也买不到种子。"
一场饥荒,米价暴涨。豪强富户们将早稻余粮把在手里,囤积居奇。这些人,无不家大业大,跑了就等于一无所有,干脆留在当地给王师开城门。北方缺粮的消息辗转传来,大米贵如珠玉。然而江面封锁,货物运不出去也是白搭。利之所在,自有勇者。有人居然买通了江边的西戎守军,军民合作,做起了倒卖粮食的生意。
这些内情子释虽然不知道,一些常识性的推测却是可以得出结论的。
"……即使有种子,几个老弱妇孺,耕耘劳作,倍加艰辛。世道依旧不稳,就算种出来了,多半也保不住。遭人抢被人偷还不是家常便饭?倒不如眼前捞点实在的填饱肚子。"
歇一歇,望着长生,继续道:"还有--你要知道,这土地,不是他们的。所以,从这地里长出来的东西,也不是他们的。只要这块土地的原主人或新主人一出现,就只能将劳动成果拱手相让。"
长生明白了。原主人多半不知所踪,新主人却随时可能出现。岂止小小一块水田,这天下又何尝不是如此?谁有力量霸占它,谁就是它的主人。
忽听子释轻声念道:"……民之欲利者,非耕不得;避害者,非战不免;境内之民莫不先务耕战,而后得其所乐。故圣人修德政使民得其所利,行武备使民避其所害。德政不行,遂令民失其所,夺其时,不得耕耨以养其父母。父母冻饿,兄弟妻子离散。乐岁终身苦,凶年不免于死亡……"声音渐渐放低,说到"死亡"二字,归于沉寂。
子周缓缓开口,把这段接下去:"……故体民之心,遂民之情,使民得其所养,不致失其依据,圣人之忧民若此……"
这些话,皆属圣人名言。恐怕天下每一个读书人,都烂熟于胸,能脱口而出,长生自不陌生。不过,从前也就是知道而已,即使觉得或许和自己有关系,也没什么特别的感触。可是,此时此刻,此情此景,这几句话入耳,却如木铎金声,钟鼓玉磬,又如真言密咒,梵语清音,一波波散入血脉,一字字牵动心魂。
子释吁一口气:"咱们锦夏这些年,德政也不行,武备也不行。事到如今,只苦了老百姓。不提也罢。走吧。"
这天中午,四人在一条小渠沟旁搭灶生火,取水做饭。渠沟尽头连着一口大塘,水不深,有人把裤腿挽到膝盖以上,正徒手在泥浆中挖掘翻找什么。
"他们在干什么?"
子释站起来眺望一会儿,道:"看这样子,像是挖藕根。"
水塘中新生的荷叶大多被人连茎拔掉煮了吃了,只剩下刚长出来的几片,羞答答卷着边儿,青嫩圆润,姗姗可爱。三月气温虽然开始回暖,浅水淤泥里依旧冰凉。那几人光着腿站在水塘里,弯腰低头,十指深入泥浆抠挖。偶尔直起身歇口气,就会发现,他们不是老人就是女子。
忽然传来一阵婴儿啼哭之声。一名女子匆匆上岸,把放在草丛里的孩子抱起来。母亲的□早已干瘪,小小婴孩使足了力气,也吸不出一滴乳汁。细瘦的四肢挣扎着,哭得声嘶力竭。嗓音却不大,一阵阵抽气,叫人听着直揪心。
子归蹲在灶前烧水,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颗接一颗滚落到锅里。
子释拍拍她。葛根粉冲熟了,盛出一碗:"给那位大嫂送过去吧。这个拿来喂孩子正好。"
又拣出各种干菜煮了一大锅汤。
长生把挂在竹篓外边的几只死乌鸦取下,拎到另一边去拔毛。
这东西,子释是无论如何也不吃的。一路上,见得最多的动物就是野狗乌鸦。乌鸦食腐肉,野狗吃死尸。饥荒之后的大地,饿殍遍野,却成了它们的乐园。在长生看来,这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正是现成的食物。都这种时候了,何必计较它们又是吃什么才得以健康成长?
起先子周和子归也不肯吃。子释帮着长生一块儿说服弟妹。轮到自己,一口还没咽下去,已经吐得头昏眼花,歇了两天才缓过来。
不久,那喂孩子的妇女过来道谢,被子归留下了。子释干脆让子周过去,把泥塘里忙碌的几个人全请上来。大家在火堆旁团团围坐,一起吃肉喝汤。
挖藕人都是上身一件破夹衣,拦腰扎根草绳。裤腿放下来,露出冻得乌青的双脚。埋在泥里的藜刺划开了枯瘦的皮肉,血从脚底脚背丝丝络络渗出来,蹭在草丛上,也不以为意。
道一声多谢,轮番端着碗喝汤。又纷纷点评乌鸦肉的味道:"香!比麻雀好吃。"
"这位小哥手艺忒好……"
"可惜我们没能耐,天上飞的逮不着,地上跑的追不上。托你们福啊……"
说说笑笑,融洽热闹。
"几位小哥这般仁义,定有好报……"其中一位老者边说边递了两截洗净的藕根过来。
"老丈这藕来得太不容易了,还是留着自己吃吧。我们有的是办法。"子释推辞。
长生却不客气,伸手接过:"一会儿射几只天上飞的留给老丈打牙祭。"
"那可太谢谢了。"老人笑一笑,对子释道:"也没什么难的,不过是看节取土,顺芯深挖。如今可比腊月正月松爽多了--亏得有这口塘,才让我们过了这个冬。"叹气,"舍不得吃啊,总要忍上两三天才挖一趟。转眼春末了,好歹得留几根做种,没准下年冬天还得指望它救命呢?"又看看在母亲怀里睡熟的婴儿,"大人怎的都好说,只是苦了我这孙儿,生在这年月,造孽啊……"
临走,子释把剩下的葛粉全部留给了那刚刚三个月的孩子。盛情难却,到底带上了几位挖藕人赠送的一大捆藕根。
孩子的母亲深深鞠躬相送。等他们转身开步,又追上来:"小哥看着像是读书人,能不能……给这孩子起个名字?"
子释立住:"敢问大嫂尊夫贵姓?"
"先夫姓李。"
"巧了,我也姓李。原来是本家。"想一想,道,"不如叫子逸吧。逸者,脱也。望他免于祸患,永享安乐。"
"多谢小哥赐名。"
晚上,找到一处荒废的宅子过夜。搜罗了旧絮稻草铺好,打发子周子归睡熟,子释又把外衣给他俩盖上,自己蜷在长生怀里。长生抓着他的手,掰开十个指头一根根细看。轻轻摩挲着指腹上的薄茧,低声抱怨:"辛辛苦苦一个月,这下可好,全送光了。还顺带白送一个好名字。"又伸手到衣襟里数他肋骨,"上个月可没这么明显。这也不吃那也不吃,不等饿死你,我先让你气死了……"
子释被他挠得痒不自禁,又不敢使劲挣扎,一边扭啊扭,一边颤啊颤,腰身软软滑下去,骨头都抽走了,成了一滩泥。
"别……长生……饶命……我吃我吃……别说乌鸦野狗,就是人血人肉,也照吃不误……"
长生挠得自己受不了了,悻悻住手。
子释缓过气,满不在乎道:"天天有东西吃,哪那么容易饿死。"话题一转,"--你听说过玄门辟谷术没有?玄门中人讲:'食肉者勇敢而悍,食谷者智慧而巧,食气者神明而寿,不食者不死而神。'我当初特地问过夫子,他吹胡子瞪眼训了我一顿,说我不务正业。最后却道此事或非虚妄,未必不能一试,嘻嘻……"
长生顿时怒不可遏。
出谷之后,眼见着他一天比一天消瘦,整个人都白成半透明的了,看得人心惊肉跳。死是死不了,然而渐渐接近楚州边境,须改道往北,向江边突进,路途将会险恶得多。何况还要准备渡江,没有足够的体力,怎么支撑得下去?
两下封了他穴道,匕首在左手腕上一划,右手捏住他鼻子就往里灌。嘴里犹自恶狠狠:"哼!'神明而寿'是吧?'不死而神'是吧?今天就让你尝尝人血是什么味道。我告诉你,你就安安心心当你的凡夫俗子罢。还想成仙?做梦!这口人血喝下去,成了仙也叫你做鬼,三辈子都休想翻身……"
第〇二六章 授汝长生
天佑四年二月,西戎大王子符定和水师都督白祺,押着十艘大船,装载了在楚南各地搜刮的近万斛粮食,从水路送往銎阳。
荆楚乃天下粮仓。尽管上年秋天遭了大旱,老百姓没饭吃,官府和地主的仓库可都是满的。西戎兵进入楚州南部之后,先把各地官仓占了下来。义军退入离商山脉之前,曾在民间竭力收购粮食。也有些正义之士,主动捐粮给义军将士。
剩下的,几乎全被投机奸商把在手里,坚守不粜,以待高价。
随着米价越涨越狠,江北远远高过江南。军民合作的粮食倒卖生意自然做得蒸蒸日上。符定接到父王要求送粮入京救急的命令,立刻大规模劫掠私仓。没过两天,本地米商的重金贿赂就直接送到了大王子的案头。
人说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其实重利之下,也必生智者。符定两只眼睛被那黄澄澄的金子一晃,脑子一下变机灵了:与其干收买路钱,何不自己独享这杯羹?金子落袋,照抢不误。到手的粮食,三一三十一,一份留作军粮,一份送往京师,还有一份,偷偷运过江去,变成真金白银。
军中负责具体执行此项任务的人相当有悟性。没过多久,什么陈米先粜,泡水发胀,掺砂混石,大入小出种种米商中流行的伎俩都学会了。本来入冬以后,天气湿冷,士兵们驻扎在几个大城镇里闲待着,单等开春进山剿匪,没什么娱乐生发。这下可好,抢粮运粮卖粮,上上下下财源滚滚,人人干得热火朝天。
符定看着营帐中堆成小山一样的金银,心里总算平衡不少。
东南事毕,一些有功将领留在当地驻守(这一趟东征,大家都看到了东南三州的美好前景,能留下来,那是一等一的肥差),另一些人回京再论功行赏。轮到自己,父王却说:"定儿,你年纪也不小了,行事怎的还是那般毛躁?竟叫生儿……唉,虽说战场上刀箭无眼,到底是你未曾思虑周全。你先不必跟我回京了,去楚州好好历练历练罢……"
送粮进京,是个表功的好机会。不过开始的时候,符定并没打算亲自走这一遭。生意正做得如火如荼,不愿抽身,固然是一个原因。还有一个难以启齿的原因是,粮食要安全迅速入京,势必走水路。对于坐船,符定心里始终有点惴惴的。何况,一想到要和那个投降过来不知底细的白祺同行,总觉得不太舒服。
前来传达父王命令的人是禁戍营的副都司贲苗。两万玄铁亲卫,归西戎王符杨直接指挥。其中又选出五百最勇敢最忠心的卫士,组成禁戍营。这些人,既是符杨的贴身侍卫,也常常替他传达重要指令,执行一些紧急任务。
还有一点需要说明:贲氏,乃西戎部落中仅次于符姓的大族;符定的母亲,符杨的正妃,就是贲氏前任族长的女儿。
等场面话都说完了,不相干的人也都打发走了,贲苗重新参见大王子,另有密报:"内府令大人说,秘书令大人正在劝大王登基称帝。"--内府令大人是符定的亲舅舅贲荧,秘书令大人却是莫思予老莫了--"所以,在这个紧要关头,大王子还是回京多和大王亲近亲近比较好。而且--大王似乎有把三王子接到京城来的意思……"
三王子符留因为早年一场事故,双腿不良于行,一直负责枚里绿洲的保卫工作,替父亲看守后院。
听贲苗转达完舅舅的话,符定懂了:即使是亲父子,也得常常联络感情。老三虽然一向站在自己这边,但是现在老二死了,没了共同的敌人,这个联盟就显得松散不少。父王正当壮年,登基之后干它十年二十年皇帝恐怕不成问题,弄不好添上老四老五老六……另外培养接班人也说不定。何况,开国登基,人事上必有大动作。离得太远,定会错失很多良机。
是得积极表现表现了。
到了江边,白大人早在码头上候着。远远看见,立即迎上来跪拜:"白祺参见大殿下。"
白大人行的是锦夏朝臣正式场合参见皇子的大礼。符定搞不太明白这礼节的含义,却觉得对方谦卑诚挚,毕恭毕敬,十分受用。西戎人也从来不会称自己为"大殿下"--"殿下殿下",听着怎么就那么有味道,那么气派呢?本来他很看不上这个为了女人孩子说投降就投降的夏人水师中郎将,无形之中印象好了不少。
倒卖粮食的勾当,虽然一直在底层运作,水师都督大人肯定是知道的。大王子当然不在乎,谅他一个降将也不敢有什么意见。可是共进晚餐的时候,忽然想到这趟同行,低头不见抬头见,看对方马屁十足,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符定心里反而别扭起来。也不知道为什么,白祺装得越像,他越觉得别扭。
接近楚州西部边境,山岭起伏,沟壑纵横。遥遥眺望,可以看见一片奇峰高耸入云,仿佛割断了天空。子释告诉另外三人,那里就是著名的浮留山。
四人顺着溪流小径往北,向江边进发。时而翻山时而涉水,有时候干脆没路,须披荆斩棘攀石钻穴,行程十分缓慢。走了半个多月,还在山区里转悠。若是直接沿着江边向西,十来天工夫就可以到达回梦津。然而西戎兵早已封锁两岸,四人无论如何不敢冒这个险,宁肯在山里慢慢走。
偶尔遇见藏在高丘低谷中的小山村,夷夏杂居,犬吠鸡鸣,一派安宁平静。这里地形复杂,气候潮湿,又没什么油水,暂时还未受到兵祸荼毒。虽然也遭逢大旱,地下水源却非常丰富,山涧溪流轻易不断,水井泉眼常年不干。只是受地形限制,人们只能在山脚开出一小片一小片窄窄的水田,加倍辛勤劳作。
山民淳朴。饮食借宿,几乎全不肯收钱。因为长年和夏人打交道,差不多都会说流利的夏语。遇上大胆的夷族少女,不但使劲儿往两个俊美少年手里塞食物,还一路山歌相送,声传数里。子释心情大好,抱着满怀的礼物,冲姑娘们笑得春光灿烂,甚至不知死活的吟起了诗:"开门白水,侧近桥梁。清溪小姑,独处无郎……"
长生暗中磨牙:"哼哼!'独处无郎'是吧--看我晚上怎么收拾你……"
这天正午时分,翻过一座小山,远远看见前方溪塘边灰墙青瓦,木槛竹栏,是一片苗寨吊脚楼。小小村落屋舍不多,也就十几户人家。却听得锣鼓喧天,鞭炮齐鸣,热闹非凡。
"大哥,他们在做什么?怎么好像过节的样子。"子归问道,一边睁大眼睛伸长了脖子,想看得清楚些。
子释掐指算算,笑了:"可不就是过节,今天四月八了呀。"
"咦,今天是大哥生辰呢!"双胞胎说着,笑嘻嘻过来,装模作样给子释拜寿。
"去!一边凉快去!哪年不是我过生辰你俩分红包?"子释冷不丁抬手,就要敲他二人栗壳。
"娘说了,对弟弟妹妹要友爱……"子周子归双双跳开,批评大哥。
山路崎岖,一侧挨着深沟。长生一伸胳膊:"你们三个,别在这儿闹。下去再说。"又数落当兄长的:"不知轻重,没大没小,白长一岁!"
李子释心情好的时候,确实相当没大没小。长生不由自主越来越像家长,轻则呵斥,重则体罚,不亦乐乎。
四人接着往山下走。
"大哥,我们到寨子里去看看好不好?"女孩儿两只眼睛忽闪忽闪,充满期待。
"不好。"
"为什么?"
"苗寨四月八,是拜神祭祖的大日子,差不多和新春一样隆重。苗人又是出了名的热情好客,别说进寨子,哪怕从寨口路过,都会被拉进去喝酒。咱们要进去了,今天肯定脱不了身,还是绕道走吧。"
"长生哥哥--"双胞胎一齐转脸。
"机会难得,看看也无妨。不在这一天两天。"一家之主发话了。
"噢--"两个小的撒腿就往山下跑,转眼不见了。
两个大的一前一后慢慢走。
子释笑道:"男孩子也罢了,你说子归一个女孩子,野成这样,以后怎么找婆家?"心想:自己总不知不觉忘了用这个世界关于女孩的规定去要求她,再过几年,恐怕免不了要头痛。
"我倒觉着她这样没什么不好。各花入各眼,你操心太多。"长生说完,半天不见他答话,于是停下脚步,回头。
原来子释忽然觉得二人的对话吊诡异常--太像两口子商量孩子的前途了,不禁开始出神发呆。从什么时候起,到了这样自然和谐水□融的地步了?这当然不是坏事。最坏的事情……是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前方依然一片晦暗不明。许久以来,自己刻意忽略不肯追究的问题,在这个毫无防备的瞬间,蹦出来撞了一下腰。
长生看向他。那双墨色深瞳似乎包含了千言万语,定定的凝望着自己;又似乎空洞洞一无所有,茫茫然投向无穷远方。他知道他在等待什么,又在回避什么。他看见他正迎面走来,又好像马上要转身离去。他太聪明,太聪明……叫人恨得牙根痒痒,痛得肝肠寸断。
既然无法说,那就做吧。长生上前捧住他的脸,低头深深吻了下去。
子释睁着眼睛,青山绿水蓝天白云一齐旋转起来。只好闭上。心想,管他呢,谁怕谁啊……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这一世,苦也好乐也好,都是额外赚的。谁也拿不准的未来,何必追究?
等他俩循着"咚咚"的鼓声来到寨中唯一的晒谷坪里,双胞胎已经挤在盛装的苗人中看得又叫又跳,神情激动。原来场上立了根三丈高的木桩子,横插三十六把尖刀,刀柄处五色彩带飘扬。一个小伙子赤着双脚,正准备表演"上刀梯"。
"呜--"号角声响,小伙子光脚踩上了锋利的刀刃,步步上升,直至梯顶。只见他扯下头上发带,往顶端刀刃上一搁,立即断成两截。人群中一阵吸气,紧接着掌声如雷。他却不忙下来,在顶上忽而倒挂金钩,忽而大鹏展翅,忽而观音坐莲……亮出各种造型,惊险万分。
长生暗忖:"想不到南人中也有这样悍勇的部落。"
恰好子释开口解说:"据说这仪式是为了纪念千年前拯救了族人的英雄。每一个能上刀梯的人都是族中的勇士。"
旁边一位老者接道:"这位小哥好见识。格波是替我们苗人除了野猪龙怪的大英雄哩……"充满热情的向几位年轻客人讲起了本族的古老传说。
下午,青年男女们跳花舞,对山歌;男人们杀猪宰鸡;主妇们点豆腐烤糍粑……这苗寨人不多,祖宗留下来的规矩却一条不落,忠诚的执行着。
四位客人被留下来吃晚饭,看篝火。
满桌鸡鸭鱼肉,还有烧辣子灌血肠酱猪脸炖下水……子释瞅瞅,拿一块糍粑吃了,又喝了碗豆腐汤。族长嫌不给面子。他家老二,也就是之前上刀梯的小伙子,于是捧着盛酒的大牛角给他斟了满满一大碗。子释也不含糊,端起酒碗就干,赢得彩声一片。没想到这大姑娘似的少年郎如此气概,男人们好胜心起,一个接一个起身敬酒。长生捅捅他,子释回他一个"安啦"的眼神。眼角染上了薄薄一层玫瑰色,端的是风月无边。
不怕他喝醉,只怕他这副模样叫别人看了去。长生站起来:"我们兄弟一起多谢各位大叔大哥。"拦下大半。
结果,这一顿,同桌七八条汉子全让两个外来少年给放倒了。子释笑:"上刀梯你们厉害,论海量,不如我。"
晚上子归在另一户有闺女的人家借宿,兄弟三个就住在族长家里。火塘四围的地楼用桐油擦得锃光瓦亮,上边铺着草席,一尘不染。洗漱完毕,子释领着子周恭恭敬敬的盘腿坐过去。长生早经他扫过盲,知道入乡随俗最重要,小心的挨着他坐下。
他们三个是客,分在左侧。右边是族长的两个儿子。老两口睡堂屋后边的内室。累了一天,又喝得多,很快其他人都睡熟了。白日里喧嚣震天的苗寨沉静下来,只听得见草树丛中虫儿低低的鸣唱。
四月已经不必烧火过夜,但今天是过节的特殊日子,火塘中放了一整根点燃的青冈木,据说能从头天夜里烧到第二天早上,以示子孙绵延不息之意。
"有点热。"子释翻个身。喝了酒,又被火一烤,脸颊红红,当真黛眉春水,粉面朱唇。
"咱们乘凉去。"长生说着,把他拉起来,顺手搂了角落里的薄被带上。
两人轻手轻脚出了门,摸到楼上。这寨子里唯独族长家的吊脚楼有三层。一层饲养家禽,二层饮食起居,三层是个小小阁楼,做了仓房。尽管如此,第三层曲廊栏杆俱全,一点儿也不马虎。
"看不出来,你吃饭不行,喝酒倒挺厉害。"长生把外衣铺在廊子最宽敞的地方,抖开被子裹住他,抱在怀里,坐下。
"热。"子释不肯老实待着,往外拱啊拱。
"一会儿就好--你是来乘凉,不是来着凉的。"一面说,一面在耳根后、脖颈里轻一下重一下的蹭。果然,没力气拱了,乖乖靠着,微阖着眼静静喘息。
飞萤流火,夜色如水。
划过深蓝天幕的星子,转瞬湮灭在黑暗之中。
子释轻笑一声,开口说话:"小时候读书,见人家说,诗仙'斗酒诗百篇','会须一饮三百杯','酒逢知己千杯少'什么的,十分向往。就想啊,干学作诗不会喝酒,岂非人生一大憾事?"
他声音放得极低,宛若骨瓷温玉叮当相撞,又随着绕过回廊的一缕山风袅袅消失。
"于是我就偷偷的练。千杯百杯不敢比,十杯八杯总要能拿下。我爹早年在北方待过,爱喝西凤白,柜子里藏了好几大坛。这酒比起越州本地花雕青梅之流,劲道可大了不止一倍两倍。刚好那时候他忙得很,没工夫检视。等我把几坛西凤白偷喝差不多,中秋节'月影楼'开诗会,一帮公子哥儿谁也不是我对手……嘻嘻……"
每当子释说起从前往事,长生是又想听又怕听。想想得心痒,怕怕得胆寒。矛盾不已,五内俱焚。总忍不住想象:如果没有这场战争,他现在……会过着什么样的日子?
着锦绣,走章台;调丝竹,弄丹青;戏笔墨,逐风流;赏秋月,笑春风。
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
"子释……"
怀里的人兴致不减:"后来我才知道,古人喝的是米酒,类似于醪糟,照花雕都差远了,怪不得可以成斗成斗往下灌,呵呵……今儿晚饭上的是家酿谷酒,顶多花雕的程度,入了我这西凤白练出来的口,那还不跟喝醪糟似的?……还有啊,光说我,你不是比我更厉害?"
"我是习武的时候跟师傅学的。后来家里应酬多……"转口,"到底伤身,别这么喝了。"朦胧中看不清他脸色,伸手探一探,不烫了。掀开薄被钻进去,翻身把他扣在下面:"喝就喝吧,媚眼儿乱飞,酒能乱性知不知道?"
"你这是污蔑!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唔……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嗯……"负隅顽抗失败,彻底投降。
"咱们不点灯,咱们吹蜡……"
"淫贼……"
萤火虫都仿佛不好意思了,羞得提着小灯笼藏到草丛里,悄悄吸露水。
等萤火虫们撑不住快要瞌睡的时候,风里传来比虫鸣更细微的响动。
"你往我脖子上套什么呢?--莫非劫完了色,还要谋命不成……哎哟!"
长生腾出手在他最要命的地方不轻不重捏了一把:"让你屡教不改!就爱胡说八道……"
手里的东西套上他脖子,又把头发小心理顺:"这个是生辰礼。"
"是什么?"
"进去再看。"
子释沉默半晌,忽问:"有寿礼,祝寿辞有没有?"
等了好一会儿,听长生道:"有。"
温软的唇重新凑过来。细密悠长的一个吻结束,他说:"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你生辰我可什么也没送。"
"怎么没有?你忘了,那天夜里……"
"闭嘴!"
长生抱着子释摸回二楼,比之前两人出来动作更轻巧。子释把生辰礼物摘下来,借着火光细看。绳圈上坠着小小一颗圆溜溜亮晶晶的白色石头,背面两个字:"长生。"铁划银钩,峭拔稳重。
笑。悄声道:"这不是绝谷里的围棋子儿么?这么硬的石头,难为你刻了字不说,居然还钻了个孔--呵,书法大有长进。"
长生又给他戴上:"不许随便摘下来。"
"嗯。"
"不许'嗯'。"
"好。"摸摸绳圈,好奇,"你拿什么做的?好像很结实的样子。"
"山藤。"
长生心想,它可是辟邪祛病最佳圣物。蛇皮绞索编的,还在蛇血里泡了泡--晾了好多天才把血腥气散尽。才不告诉你。
正担心他还要追问,低头一看,嘴角含着笑意,已经睡着了。
第〇二七章 狭路相逢
直到第二天下午,四个人才背着满篓的鲜菜干果糍粑腊肉,在全寨男女老少盛情挽留声中离开。
黄昏时候,找了一处砍柴人歇脚的茅亭休息。刚把火生起来,长生忽道:"别说话。"侧耳听听,两下扑灭火堆,烧焦一头的树枝塞进灌木丛深处,又抓起一把土撒在刚刚生火的地方。
"有人来了?"
"不止人,还有马。"长生脸色凝重。其实最要命的,是他觉得自己似乎听到久违的乡音了。
子释吃惊:本地山民从不骑马,是什么人这个时候骑着马进了山?
四人手搭凉棚站在茅亭一侧,从树缝往下看。
果然,人语马蹄声传来,似乎不在少数。打头几个出现在路口,居然是夏人士兵。紧接着,让兄妹三个更吃惊让长生无比心惊的情况出现了:跟在夏兵后边,摇摇晃晃骑在马上的,赫然是一小队西戎骑兵!
按说西戎兵上了马,"摇摇晃晃"这种词完全不可能用在他们身上。无奈这见鬼的山区,羊肠小径,左右曲折,上下颠簸。到了狭窄逼仄处,还得下来牵着马走,弄得心情极为不爽。他们一边骂骂咧咧下了马,一边抬脚踹前边带路的夏人降卒。
四颗心立刻提了起来。
长生转头看看:一侧是高崖,一侧是深谷,野草长藤,杂树丛生。不是没有地方躲,然而急切之间,不知深浅,说不定反而出事。子释眯起眼眺望一下,低声道:"照这个速度,还得一会儿才能上来。"在亭子里转了个圈,忽然探出身子,倚在栏杆上,努力向下张望。
长生一把拦腰抱住,压着嗓子在他耳边吼:"不要命了你!"
"你下去看看。"子释指着亭子底下,"我觉着,这下边,两块石头之间,好像有能待人的地方。"
四角茅亭,两条腿支在山道边,另外两条腿架在凌空伸出去的两块大石头上。长生攀着亭子沿儿翻了下去。不一会儿,小声道:"把竹篓递给我。"
兄妹三个齐心合力,先递东西,然后递人,全部安全转移。两块大石头恰好斜面相对,底部连接,形成一个三角形的空隙,四人堪堪缩在里头。
西戎话夹杂着或标准或走调的夏语在空谷幽壑中回荡,越来越清晰。仅有的信息已经足够得出结论:他们是进山来抢粮的。
当然,听在长生耳朵里,内容要丰富得多:这些西戎兵是去年被义军刺杀了的千户领虞良的手下。虽然大王子曾经红着眼睛赌咒发誓要为虞将军报仇,但虞良手下两千人马被打散分到其他各部后,很快成了没娘的孩子,待遇明显下降。
楚州其他地方粮食搜刮得差不多,上头打起了山区的主意,派到山里找食的几乎全是虞良旧部。他们分成若干小队,由本地忠勇军(符杨命令把投降的夏军统编为"忠勇军",取其弃暗投明,忠勇可嘉之意)领路。遇上散户或小村寨,直接就扫荡了。扫荡不了的,探明路径,领着大部队再来。
这一队人心中十分不平,再加上几乎走了一整天,还没见到传说中的村寨,难道要在这深山野外耗一夜不成?个个暴躁不已,又叫又跳。带路的夏兵畏畏缩缩:"只有一个……一个山头了。"
子释对长生道:"还来得及,你现在马上回去,给宝翁族长传个讯。"
长生不说话。钻出去吊着石头看了片刻,再进来,已然有了决断。
"一共十七个,五个夏兵,十二个西戎兵。"摸摸腰间箭袋,"就地解决了吧。"
子释知他不放心自己三人:"我们躲在这儿,不会被发现的。"
"西戎兵既已到了这里,往后只怕越来越难走。总得让子周和子归练练。这个数目不多不少,机会难得。"不再看他,对双胞胎道,"子归,你留在这儿,负责前头五个夏兵。子周跟我来。"
进山之后,从山民手中买了弓箭猎刀,两个孩子也装备上了武器。
男孩儿又紧张又激动,手心冒汗,脚步发虚。长生抓着他胳膊带上山崖,攀着树枝停下:"你是愿意杀人,还是愿意射马?"
"啊?"
"杀人呢,得保证不留活口。射马呢,得保证没有跑掉的。"
听着长生哥哥平缓的语调,子周镇定下来。此刻既不是兴奋的时候,也不是害怕的时候。想想道:"杀人肯定做不好。我射马。长生哥哥不是说过,马通人性。有人牵着,万一不中要害,受痛之后,也多半往侧面冲。肯定跑不了。"--侧面深谷,马儿掉下去断无生理。
果然是可塑之才。长生点头:"去吧。找个合适地方藏好,注意看我手势。"拎着手里的犀角长弓,有点遗憾。这把也算不错,比起自己原来用的"青弋"还是差多了。也就撑得住连珠三发,五发恐怕不行。不得不麻烦点。
茅亭下方,子归侧倚着洞口一段斜枝,弓箭拿在手里,微微发抖。
越来越近。差不多可以看清对方的脸。
正要抬手开弓,子释从后边轻拍她肩膀:"再等等。等鱼儿再游过来些。"
鱼儿?子归心神一凛。下一刻,眼中看到的,只有箭靶子。
这一场小型伏击战,不过一炷香工夫,以伏击方的全面胜利而告终。虽然以寡敌众,但是有心算无心,又占了天时地利,三个人实力够强,配合默契,打得干净漂亮。十七名士兵,十二匹战马,全部歼灭。
长生怕有士兵认得自己,根本没露面,十二支箭四轮连射,迅雷不及掩耳。眼见人都倒下了,纵身过去,给没死透的统统补上一刀。望着地上的尸体,默默道:"对不住了,今日只能叫你们做弃子。"把箭全部□,就在死尸衣服上擦擦血迹,收回袋子里。
回到亭子底下,道:"天快黑了,应该不会再有人来。我现在去苗寨报讯,你们还待在这儿,以防万一。"说着,箭袋解下来交到子周手里,钻出去不见了。
兄妹三个静静蹲着。双胞胎"砰砰"的心跳声在昏暗狭小的空间震响,仿佛要冲出胸腔一般。
"子周、子归,手伸过来。"子释轻轻道。把两双潮湿发热的手合在掌中,不再说话。
大哥的手清凉、干爽、宁定。两个孩子渐渐冷静下来,雷鸣般的心跳化作平稳悠长的呼吸。不约而同想:"本以为我们在保护大哥,原来,还是大哥在保护我们……"
过得两个多时辰,长生回来了。跟他一块儿来的是苗寨里一半共计九名成年男丁,举着火把,由宝翁族长亲自率领。
"顾小兄弟,想不到你们几个年纪轻轻,这样好本事!"族长一边伸拇指,一边指挥其他人下谷挖坑。死掉的这批士兵刚开始山区扫荡工作,还没抢着什么钱财,武器倒是不错。众人取了刀箭长弓,尸体扔下去就地掩埋。又把马匹都拖上来,现场开膛破肚,马肉切成大块装到背篓里带回去。
长生把子释拉到自己身后,瞅着亭子里一片血肉模糊,暗暗皱眉。后头那个明明脸色惨淡,却不肯老实待着,踮起脚插话:"西戎兵进山抢粮开了头,恐怕不会善罢甘休。"
"我们从明儿起,就在这山口轮班放哨。"族长家老大接道,"苗家人岂是好欺负的,定叫他有来无回!"
子释却直接冲着宝翁道:"族长,今日不过是小股散兵游勇,若真来了大队兵马,寨中妇孺不少,还是避避锋头吧。"
"若真是那样,也只能再往山里头挪一挪了。明日就叫大宝二宝去其他几座寨子打探打探。"望着他们四个,诚挚邀请,"你们当真还要往江边去么?太危险了。不如和我们一起……"
"多谢族长。只是……我们得去回梦津寻亲。"
再三挽留,见他们态度坚决,宝翁道:"去回梦津的话,这山里倒有一条小路。不过走的人少,会辛苦一点。你们几个有功夫,想必没问题。"说着,把老二招过来,"你去乌夯寨,正好顺路,送他们一程。"
"有宝二哥领路,太好了。"又笑着补一句,"会功夫的是他们仨,可不是我。"
等现场清理完毕,已是半夜。男人们背起竹篓,要连夜赶回去。临走,宝翁领着众人向四位救命恩人隆重道谢,从怀里掏出一个东西双手递给长生:"它会保佑你们一路平安。其他苗人见了,也会知道你们是朋友。"
长生明白推辞不得,肃然接过。原来是一个巴掌长的牛角尖儿,雕着繁复的花纹,两头錾了银边,沿儿上打孔穿了根红绳。牛是苗家神兽,牛角被视为圣物。心知这是一件十分要紧的信物,转头捧给子释。子释却笑道:"族长给了你,便是信得过你。再说,这个东西配你正合适。"
其他人都走了,二宝却留了下来,和他们同行。
茅亭已经没法待,明日白天来放哨的人会接着收拾。二宝领着四人找到附近一个山洞,架起火烤马肉。双胞胎等不及了,拿出果干就啃。两个孩子紧张的心情这时候才真正彻底放松,立刻觉得又累又饿。总的来说,第二次杀人,比起第一次,心理素质强悍了很多。
子释先送了两块果干给二宝,又拿了两块放到长生手里。
"你不吃?"
"不饿。"
唉,没辙。总不能老封了穴道逼他往下咽,一样伤身。想想,起身抓了一把青菜心儿豆苗尖儿扔到锅里,道:"我去打水。"
"水囊里还有点儿--黑咕隆咚,上哪儿打去?早上再说吧。"子释话没说完,那头一闪身,没影了。看二宝一脸奇怪,只好解释道:"这个……咳,大概是一路死人场面太多,我见血就吃不下饭,尤其不能吃肉,一吃就吐……"
"怪不得你上了桌干喝酒不吃菜。"二宝恍然大悟,看他一眼,"也是,你这副模样,就得深宅大院精米细粮养着。"
子释知道自己这毛病说出来定要遭到劳动人民耻笑,乖觉的不再辩解。子归为大哥感到委屈,道:"大哥什么都不怕。不管遇到什么危险,比我们都要镇定……"子周也开口帮腔。
看着两个傻孩子无比严肃的维护自己形象,子释眼底带着笑意,默默坐在一旁。
长生回来,两个孩子正说得二宝丢盔弃甲,缴械投降,大叫吃不消:"我真的不是要取笑你们大哥,就是讲句实话……"
问了问缘由,也笑。把锅架在火上,吆喝旁边看热闹的那个:"过来自己动手。"又削了一块糍粑下到汤里。
子归惊喜:"这不是年糕汤么?"等子释盛一碗出去,摇摇头表示不用再添,女孩儿切了好些腊肉片子放里头。顿时香气四溢,教人垂涎欲滴,连二宝都忍不住喝了两碗。
往北行了三日,在乌夯寨住一晚。这个寨子位置更加隐蔽,暂时还没有发现西戎兵的踪迹。
二宝留下口讯,又陪子释他们走了两天。翻过不知第几个小山头,指着石缝中淌出来的一条小溪道:"这里是姊妹河的源头,一直流到红粉渡进了练江。你们顺着它走,到了鬼王镜--就是一块白色的大平石头,向西北拐,翻过凤凰岭,笔直下去就是回梦津。十八总在回梦津最西边,紧挨着居陵山碎梦崖。"
停一下,还是忍不住问:"你们的亲戚,当真住在那种地方?"随即又释然,"你们几个这么厉害,亲戚想来也不是一般人。呵呵,当我没问。"和子释四人依依惜别。
俗话说:"人愁红粉渡,鬼怕回梦津。"
红粉渡、回梦津,是练江在楚州境内最西边的两处渡口。前者虽然水急滩险,不管顺流逆流还是横渡,经验丰富的熟练船工尚且能走。后者则要险恶百倍:涨水时惊涛骇浪,漩涡激流变化莫测;枯水时暗礁林立,上下落差高达丈余。普通船工别说渡江,连看一眼都可能受不了。
整个回梦津一段江面,合称为"凤茨滩"。所谓"十八总",指的是沿岸十八个勉强可以停泊船只的小水湾。住在当地的人们,就靠着这十八个小水湾运送山上砍伐下来的木材楠竹,到红粉渡寻找买家。世世代代,以此谋生。其中十八总位于最西边,紧挨着居陵山临江的悬崖。
从古至今,几千年来,不断有人梦想驾船逆流而上,冲过凤茨滩,自楚州走水路进入蜀州。然而不管什么季节,什么方式,最后总被江心一股急流抛撞到山崖,船毁人亡。因此,这面山崖就叫做"碎梦崖"。"碎梦崖"再往西一点,乃是练江最狭窄的地方。蜀州天府,这峡谷就号曰"天门"。
从凤凰岭下来,正对着回梦津头总二总。再往西,江边山势渐渐陡峭,到了与碎梦崖相接的一段,简直就是笔直插在水中。子释四人顺着悬空挂在山壁的栈道小心翼翼往前走。栈道凌空飞架,下方波涛汹涌。浪花冲击岩石,翻起滔天雪花,又咆哮着倒回江心。飞溅的水珠雨点般落到身上,衣裳很快就湿了。浪声在耳边激荡,几个人偶尔说话都要大声叫嚷,脚下横木手边铁索也仿佛跟着摇晃,叫人心悸魄动。
如此天险人力,真正鬼斧神工。置身其间,只觉得自己随时都可能被大自然吞噬。
一行四人,子释在前,长生押尾,越走越惊险。子释抓牢悬崖上垂下的藤蔓,贴着山壁站定,回头大声道:"记住,不要往下看!"
要说自然伟力,长生从小到大见识过不知多少:大漠狂风,飞沙走石,酷暑极寒……水的力量,却是第一次彻底领教。虽然听他说不要往下看,心中却有一股压不住的傲气,硬是盯着江面看了好一阵子,实在难受了才收回目光。
走不多远,遇上一队赶桅人。
木材楠竹从上游顺水而下,为防止冲到江心,或者被礁石卡住,就得有人拿一头钉着铁钩的长竹篙把它们不断往回拉。故此从十八总到十七总,每隔数丈就有一个赶桅人在栈道上立着。打头的赶桅人把漂下来的木头竹子全部钩到小水湾里整好,等着上边的同行。然后大家在下一段重新排开,继续往十六总放行。如此这般,跑接力似的,将货物送到头总,再扎成木排竹筏划到红粉渡换钱。
那打头的赶桅人正盯着江面专心干活儿。子释趁他手上稍微松快的当儿,插空问道:"大叔,请问你知道乌三爷住哪里么?"
那人飞快的抬头看他们一眼:"你们是什么人?找他做什么?"手底下却丝毫没有懈怠,动作迅疾而准确。
他这一转脸,子释才看出原来也是个少年。因为长年在江边出没,皮肤晒得黝黑,两只眼睛倒是亮得出奇。
"啊,对不住。"子释道歉,又道,"是屈不言屈大侠介绍我们来的,特地来拜望乌三爷。"
"往前走,一直走到头。"
等了好一会儿,再没有下文。子释知道这些江湖异士的脾气多半都有些古怪,摆摆手叫后头三个不要吱声,继续往前走。又问了几个赶桅人,总算说得具体些:那少年所在的位置是十七总,走到栈道尽头就是十八总。从十八总旁边绝壁裂缝□去,拐入山路,山坳里最后一户人家,便是乌三爷的院子了。
当四人终于离开栈道,重新踏上实地,齐齐吁了一口气。
长生忽道:"刚才那个人,咱们应该见过。"
"你说哪一个?"
"第一个。"
"你这么一说,好像是有点眼熟。"
子周和子归也开始回想。
长生提醒他们:"去年夏天,仙霞镇……"
下一刻,兄妹三个异口同声:"呀!他是那个贼!"
--这黑黑的赶桅少年,竟是当日仙霞镇外水塘边盗走他们干粮的小偷。
第〇二八章 善有善报
这一段山路比起苗寨山区,更加刺激。沿途尽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地势。断崖之间架木为桥,顶多两只脚掌宽,往往下临万丈深渊。盘山小径狭窄处须贴着石壁横移过去,先喊一嗓子看看对面有没有人,若有人,就得有一方退到稍微宽敞的地方等着。
子释心想:住在这种地方,不是高手也成高手了。怪不得那些赶桅人一个个看起来无不精壮灵巧,身手矫健。如此自然奇险之地,天灾也许免不了,却能最大限度的避免人祸。倒真是个隐居的好地方。
又到了一处断崖。崖上独木桥长约两丈,宽不过三寸。
长生抬眼看看,对面桥头恰有一棵大树。从背篓里找出根长绳,一头绑在箭簇上,瞄准树干就要射。
"不要射!不要射!"随着急促而清脆的童音,一个十来岁的小男孩从树后冒出来,站在崖边冲他们使劲儿摇手,粉嘟嘟一张脸,头上两只抓髻跟着一晃一晃。
"谁家孩子这么好玩,人参娃娃似的。"子释笑道。
"大哥,你说会不会真的就是人参娃娃?"子归一向浪漫。
"哈哈……"几个人都乐了。长生把弓箭放下来。子释冲着对面问:"小弟弟,为什么不能射呀?"
"这棵鸽子花树已经八百岁了,你们射伤了它,乌爷爷肯定打你们屁股。"表情严肃。
子释忍着笑:"原来是珙桐树,我说它怎么这么漂亮呢。果然百闻不如一见,确实不该射伤了。"
珙桐乃上古名种,花奇色美,形如白鸽。四月底花期正盛,无数洁白轻盈的大朵儿,如鸟儿栖息枝头,展翅欲飞。
"这样吧,我们把绳子射到地上,你帮我们绑在树干上好不好?"
男孩儿抓抓脑袋:"好是好,不过你们绑绳子做什么?"他自己过桥,从来都是乌爷爷或者三水哥哥背过去,轻松得很。
"你猜猜看。"
长生仅用两分力,箭枝带着长绳平平越过断崖,恰好落在小男孩面前。
"对,绕过去……多打两个结,系牢一点。"子释在这边遥控。男孩儿完成任务,转过身。绳子那头被长生拉在手里,扯得笔直,成为一道与独木桥平行的护栏。
"啊!我知道了!你们要扶着它走过来。"
"真聪明!"说话间子释已经过了桥,后边紧跟着子归和子周。
女孩儿母性发作,摸着人家小脑袋问:"小弟弟好可爱,你叫什么名字呀?"
小男孩不搭理她,盯着后边的子周看。看了一会儿,泪花都出来了,扑上去:"你是送了我米糕的子周哥哥!子周哥哥,你不认得小然了么?我是小然啊……"
这粉嫩水灵的人参娃娃,原来就是白沙帮帮主许泠若的堂弟,前任帮主许横江的独生儿子许汀然。当日逃亡路上,小孩儿病饿交加,面黄肌瘦,哪是现在这副白里透红的样子?是以四人一开始都没认出来。
"小然怎么在这里?"没想到能与他重逢,子周也喜出望外。
"姐姐说,乌爷爷这里最安全,让娘和我跟乌爷爷一起住。"
那边长生背着大竹篓上了桥,如履平地踱过来,去解树上的绳子。
男孩儿瞥见,觉得受骗了,抬头望着子释:"大哥哥,那个大哥哥不是也可以过来绑绳子?"
啊呀,小孩儿真精。我不是听你说认得乌三爷,想方设法套近乎么--子释眨眨眼睛:"不怕一万,就怕万一。那个大哥哥虽然厉害,可是绑完了绳子,还要走回去,再走过来,万一不小心掉下去……你帮了我们,就当子周哥哥欠你一个人情好不好?"
小孩内疚了:"不用不用,是我没想到。姐姐说,助人困厄,分所当为,本来就应该这样做的。而且子周哥哥救过我,这个,受人滴水之恩,当以,当以涌泉相报……"这些拗口的句子,像背书一样挤得费劲,好似在宣读白沙帮帮主名言录。
子释抿着嘴忍笑。子周白大哥一眼,拉起许汀然的手:"小然带我们去找乌爷爷好不好?"
五个人一边说话一边往山坳里走。
两个大的落在后面。
"一样是做好人,人家就只记得子周,咱们仨全给晾一边了。可见无名英雄做不得。"
"你也真是……小孩儿朴实厚道得很,非要捉弄他做什么。"长生脸上带着笑。
"捉弄他?我是那种人么?"也笑,"我以为我们家李子周已经忠厚到凤毛麟角了,没想到还有更珍稀的品种……"
山坳里是个小村落,住的全是江边赶桅人。家家户户青石小径,木窗竹篱,竹筒把山涧清泉一直引到院子里。路边丛生的野花挤挤挨挨,开得喜气洋洋。
"这地方只怕是白沙帮的秘密基地。"子释悄声道。
"嗯。那断崖附近,有人偷看咱们来着。过了桥就消失了。"
"这孩子恐怕是人家故意留下试咱们的--没想到歪打正着,省不少口舌。"
"是子周面子大,咱们沾光。"
听了这话,子释侧脸冲着长生,眉眼弯弯:"也多亏当初没挡着他。日行一善,果然好报。"言外另有所指,语气神态都带出点调笑的意思了。
长生心里好似有一窝蚂蚁在爬。忽然认真起来:"我以后一定多多行善。"
他固然是实话实说,效果却完全黑色幽默。
子释哈哈大笑,捶他一下:"顾少侠……拜托你不要这样敬业……哎哟!逗死我了……"心想:闷骚啊闷骚,极品啊极品。
长生无言。蚂蚁变成蚂蝗,把心口的血都吸干了。
许汀然一马当先,冲进山坳尽头地势最高处的院子,老远就喊:"娘!乌爷爷!来客人啦--"
毫无疑问,四人受到了许夫人最高规格的热情款待。乌三爷听他们想过江,二话不说就答应了。老头子刚过花甲,又黑又瘦。一双小眼精光四射,臂上青筋根根突起,言谈敏锐,行止间迅捷有力。几十年在江上往来,说话都带着回音,真正声如洪钟。
听说他们从永怀县来,还见过许泠若,乌三爷也不多问。只道:"花老太爷身子还硬朗?若丫头气色可好?屈不言还是那副横样子--好像别人借了他米还了他糠?"
子释站起身答了前面两个问题。听到最后一个,满屋人都笑起来。
乌三爷捋着一把稀稀拉拉的胡子:"他年纪比我小一轮,仗着在江湖上辈份高,到处招摇撞骗,倚老卖老……"
许夫人微笑着插话:"三爷爱开玩笑,你们别往心里去。屈大侠名满江湖,别说楚州地界,江南江北侠义中人谁不仰慕他的风采?"
四人想起屈不言一身青衫,洒脱飘逸,脸上总是一副漠然的表情,联系乌三爷那句"好像别人借了他米还了他糠",实在有趣。屈大侠高人风范顿时碎成一地瓦片。
原先还担心白沙帮元老乌三爷不好打交道,没想到是这么可爱的老人家。当然,子释和长生心里明白得很:若没有许汀然这尚方宝剑,可爱的老人家随时能变成拘魂的黑无常。
又听乌三爷道:"过江没问题,只是时候不到。这回梦津凤茨滩,水底下全是尖刀一样的石头,涨水季节才能横渡。从去年到今年,雨水一直不多,江流涨得慢,恐怕得等'六月六,龙晒袍'的日子才过得去。"
"那岂不是还有一个多月?"
"这也没办法。如今江边全是黑蛮子的船,只剩下回梦津、红粉渡他们还不敢来。回梦津斜对着江北'灵官埠',就在封兰山下。翻过去便是直通封兰关的蜀道,也就二三十里路程,根本不必惊动黑蛮子兵。辛是辛苦一点,却是眼下安全入蜀的唯一途径。别说个把月,哪怕一年半载也得等不是?"
许夫人道:"小然很喜欢你们呢,能住一段日子,他不知有多高兴。"
许汀然家教良好,一直忍着没有插嘴,这时候才把头点得如同鸡啄米:"子周哥哥说可以教我念书,我都好久没认字了--"子释看一眼弟弟:公关做得不错啊。却听小男孩冒出一句大实话:"而且,三水哥哥放桅去了,又要好几天没人陪我玩。三水哥哥老板脸,子周哥哥和气多了……"
大家又笑起来。
长生跟着笑,却觉得脸皮发麻。又多出一个月……离别当然来得越晚越好。可是,这离别前的生煎熟熬,真不敢保证自己能挺得过去。
子释瞅着许汀然圆嘟嘟的脸,心想:这孩子其实挺聪明,可惜有个超级能干的姐姐,保护得太好,忠厚过头了。笑眯眯问:"小然,三水哥哥是谁呀?"心知必定是栈道上遇到的黑脸少年。
"三水哥哥就是三水哥哥……"
乌三爷接道:"你们来的路上应该碰上了。那孩子大名叫罗淼--我们都管他叫罗三水,是榆平清洋坞罗老大的儿子。黑蛮子在江北拿下的第一个港口,就是榆平。他爹临死护住他,叫他来投奔若丫头。若丫头看他机灵老实,就派了来陪我们老头小孩。这小子一门心思要去参加义军,拘在这儿只怕老大不乐意,哈哈……"
去年三月的榆平之战,长生未曾亲历,是符亦指挥拿下的。听说当时锦夏水师溃不成军,几乎没有组织起任何有效抵抗。反倒是江边一些渔民帮派,当西戎兵抢劫船只之际,英勇顽强,浴血奋战。虽然人数不多,松散混乱,也让符将军很是费了点功夫才全部扫平。这姓罗的少年,应当就是那场战斗中的漏网之鱼了。一个人流落逃亡,也难怪要顺手牵羊弄吃的。
子释和长生不觉得罗淼那种偷窃行为需要谴责。子周和子归处事厚道,不会人前揭短。于是都没有提一年前见过面这茬。
四人暂寓此地,留下过一段难得的田园生活。
宅子简陋,房屋有限。许汀然拖了子周哥哥跟自己住,子归和许夫人一屋,子释长生一屋。罗淼不在家,三天后回来,发现自己的铺盖被喜新厌旧--或者应该说顾念旧情--的许汀然搬到了乌三爷房里。不过是临时挪窝,没说什么。
吃饭的时候,八个人围了一大桌。刚落座,小然就绘声绘色向三水哥哥讲述自己当日遇见子周哥哥的情景。
"……我觉得一点力气都没有了,脑袋里好多星星在飞。炳叔跟我说话,声音像炸雷一样,震得耳朵疼。然后,然后,就看到一包雪白雪白的米糕出现在眼前,一个很温和很温和的声音说:'哥哥送给你的。'"小男孩两只大眼睛波光粼粼,"我从来没有听过那么好听的声音,也从来没有吃过那么甜的米糕--当时就想:这个哥哥是天上神仙派来救我的么?……"
子周突然被人这样崇拜,心里美得不行。又觉得不过是举手之劳,平白赚到如此美誉,十分不好意思。到底舍了那点虚荣心,正经摆出兄长的样子:"小然,正如你姐姐许帮主所说,助人困厄,分所当为。那天不是你是别人,我们也一样会帮忙。而你即使没遇上我们,也会有其他人援手相助。不用放在心上,你只要记得常常帮助别人就好了。"
"哦。"小男孩乖乖点头,神情却有点失落。
乌三爷转头问罗淼:"这一趟生意怎样?"
"老价钱,顺利脱手,钱在七叔那里收着。不过葛老板说顶多再跑半月就不能来了--西戎兵已经开始进山抢粮,迟早会摸到红粉渡。到时木头竹子肯定都被抢去安营扎寨,搞不好赔了本还要赔命。"
"那我们就再干半个月。晚上你去老七那里,叫他排一下岗哨,就在头总凤凰口那儿盯着。"乌三爷吩咐完,又对桌上其他人道,"你们放心,天下再没有比回梦津更加易守难攻的地方,哪朝哪代的兵都不敢往这儿来。"
正事说完,大家安安静静吃饭。
两双筷子突然伸进同一只菜碗里。长生抬头,罗淼一双眼睛正好看过来,里头带着点戒备与质问。知道他早已认出自己等人,嘴角一挑,手腕一抖,短刃擒拿的招数就出来了。
眨眼间,两人已经交上了手。身子端坐不动,单手桌上过招。
八仙桌上首坐的是一老一小,下首坐的是两位女性。长生子释在右,罗淼子周居左。所以这二人恰是个对面。十几招过去,一桌人都瞧得兴致盎然。
子释看了一会儿,眼花。不理他们,低头吃饭。吃两口,对长生道:"帮我盛碗汤。"汤盆在桌子当中,正好属于二人激战的区域。
长生应一声,右手引着对方往侧面让,左手拿了勺盛汤。盛满一碗,半滴也没洒出来,稳稳当当送到子释面前。
这一下,胜负已分。
两人同时撤手。三个小的鼓掌惊叹。
"谢了。"子释头也不抬,斯斯文文喝汤。
长生彬彬有礼:"不客气。"专心吃饭。
罗淼气得七窍生烟。输了没什么,对方这副目中无人不可一世的德行实在可恨。尤其不会武功那个,风一吹就倒的样子,怎么那么阴那么损……还不能找他麻烦……
"啪!"筷子往桌上一拍:"顾长生是吧?顾长生,吃了饭,咱们再好好打一场。"
"乐意奉陪。"
乌三爷点点头:"年轻人切磋切磋也好。"
子释心道:"这位三水同学好生别扭。明明理亏的应该是他吧,怎么搞得好像我们欠了他债似的?"
从这天起,罗淼和长生每日午后必定切磋一场。开始双方都带着点气,打到后来,倒真正成了切磋。子周子归也加入进来,几个人练得酣畅淋漓。末了相视一笑,恩仇尽泯。
长生想:至于国恨家仇,我不在乎,你却未必有机会知道。
子释带着许汀然在一边摘花斗草扑蝶捉虫,顺便教他名物文字。小然同学很快发现,跟着子释哥哥比跟着子周哥哥有意思多了。不过他是立场坚定的好孩子,任凭子释如何威逼利诱,坚决不改初衷:子周哥哥就是好,就是好来就是好。
练武的躺在草地上休息。听见子释在教小男孩写字。
"小然把自己的名字写写看。"
"这个我会。"歪歪扭扭写了"许汀然"三个字。自觉丑陋,小声道:"这是以前在村子里跟夫子学的。后来我老是生病,就没有去了。家里有工夫陪我的人都不会,会认字的人又没工夫教我……"
子释道:"汀者,水之平也。古人说'搴汀洲兮杜若,以遗兮远者';又有诗云'岸芷汀兰,郁郁青青'。小然名字好得很啊--秀雅于中,风华内蕴,不仅应了楚州天时地利,还暗合你白沙帮弟子的身份。不知道是谁起的?"
"是姐姐的师傅起的。姐姐说等外面太平一点就送我到她师傅那里去,以后再也不会生病了。"仍旧惦记着名字的事,"我老觉得'汀然'像女孩子似的,不喜欢。"扭头问,"子周哥哥,这个名字真的有子释哥哥说的那样好么?"
"真的很好。"
得到保证,小男孩放心了,脸上露出笑容。
子释佯怒:"岂有此理!小然你记着,论学问,十个子周哥哥加起来也没有一个子释哥哥强,懂不懂?"
许汀然又看子周。子周想摇头,没敢,终究还是点点头。小男孩一脸仰慕望着子释。长生和子归嘿嘿乐。
罗淼忽然开口:"李子释,你这种人,我们老家有个说法--"
哦?大家不由得都好奇的支起耳朵。
就听他正色道:"叫做'圣人蛋'。"
"哈哈……"长生和一对双胞胎笑得捶胸顿足。
长生指着子释:"'圣人蛋'……哈!你也有今天,大快人心啊。"
子释歪着脑袋琢磨琢磨,自己也忍不住笑了:"三水兄,你我好歹也算有点故旧之情,同乡之谊。乱世之中异地相逢,正该彼此帮扶--这样拆我台,不太厚道罢?"
罗淼以为他会恼羞成怒,没想到轻描淡写就揭过去了。他其实很少与人开玩笑,之所以出言挑衅,纯属看对方不顺眼。被子释这一通调侃,倒不好意思了。幸亏他肤色黝黑,红了脸也看不出来。
子归笑得痛快。笑完了,觉得有点愧对大哥。于是道:"罗大哥,你知不知道,当日我们在仙霞镇外丢了东西,受了惊吓,又没找着借宿的地儿,结果大哥病了足足一个月才好。"
罗淼瞅瞅李子释,确实像是能吓出病来的模样。更窘了。
子释和长生互相笑笑,均想:这丫头,也学会讹老实人了
他们说话的当儿,子周接替子释教许汀然写字。把几个人的名字都写了一遍,正好说到罗淼的"淼"字:"你不是叫罗大哥'三水哥哥'?三个水,就是大水。"
这边罗三水同学忽然有点后悔,不该用"圣人蛋"打了李子释的岔。要不然,还能听到他评论评论自己的名字。
第〇二九章 必有牺牲
小山村宁静美丽。在这儿做客,日子安闲舒适。
子释爱煞了断崖桥头那棵八百岁的珙桐树,天天跑到树下睡午觉。
乌三爷道:"就你这弱不禁风小体格,居然能走出凤凰岭,走到我回梦津十八总来,没在半路断了气,算是很了不起了。那株鸽子花树得日月精华,十分养人,去沾点灵气也好。"
午后,双胞胎和许汀然跟着许夫人在菜园子里帮忙浇水。长生打完一架,见罗淼被乌三爷叫走了,于是到大树底下来陪子释。
绿草如茵,虬枝如盖。
树上白色花瓣比叶子还大,一片片仿佛精灵的翅膀。微风吹来,那些带翅膀的精灵便一个接一个坠入凡尘。
子释青丝散在身下,似睡非睡。花瓣落到脖子里,痒痒的。伸手去挠,五月单衫,衣襟一下就扯开了。
这场面,要多纯洁有多纯洁,要多婬荡有多婬荡。
长生跪到他身边,拢一拢衣襟,把颈上的坠子塞进去。到底没忍住,俯下身去亲他眼睛。
"要不,咱们别去蜀州了,就在这儿隐居,你说好不好?"子释微微仰头,声音里往外渗水。
"好。"
这种时候,哪怕他要自己上刀山下油锅摘星星捞月亮,也先应承了再说。
"唉,不行。一样是非之地……"
真啰嗦,堵上。
罗淼听完乌三爷的吩咐,走出山坳。远远看见顾长生在前头,刚要吆喝一声打招呼,就吓蒙了。倏的缩到大石头后面,仿佛做贼一般,偷偷探出半个脑袋,屏住呼吸。
眼前一大片青葱欲滴,点缀着洁白如雪。躺着的那一个,比枝头白色花儿更加清纯妖娆;跪着的那一个,比崖上苍翠巨树还要挺拔伟岸。
--如此和谐美丽。
他看见那两个人十指交缠,在珙桐树下吻得沉鱼落雁,闭月羞花。
这场面,要多婬荡有多婬荡,要多纯洁有多纯洁。
长生悄悄松了手,在子释耳边低语:"好像有人。"
"随他去……"
"那怎么行。"话刚说完,猛然站起转身,拔刀出鞘,遥遥锁住前方:"什么人?出来!"
罗淼只觉对方刀锋所指,有排山倒海之势,竟压得自己几乎无法动弹。这才知道平时交手,顾长生根本没出全力。本来因为受到过度冲击,正在晕头转向,这下心情马上变得低落,沮丧非常。
打起精神:"是我。"
听出是他,长生回刀入鞘。子释整整衣裳,坐起来。见他现身,微笑着问:"三水兄这是要往哪里去?"好似路上偶遇,再平常不过。
罗淼不由自主望向他红唇皓齿。半天才想起来回答:"最后一批杉木楠竹备好了,三爷吩咐去江边过过数,明儿一早放桅。"
"又要辛苦一场。你忙吧,我们先回去了。"
目送两个背影离开,恍若天仙神祗飘然而去。罗淼忽然觉得,这些日子拉近的距离,一下子远到了天涯海角。
罗淼这一趟放桅,过了五天才回来。同行的人按时回转,怕乌三爷担心,先来报讯:虽然几经周折,货物还是顺利出手。但是西戎兵已经占下红粉渡,正到处抓熟练船工替他们送粮,罗小哥决定打探打探消息再回来。
终于见到这自作主张的臭小子,乌三爷劈头盖脸一通狂骂。罗淼低头默默听着。等他骂完了,抬起头,从怀里摸出一个烙着花纹的小竹筒,红着眼睛递过去:"我在红粉渡收到了帮里弟兄传来的'青天节',送信的大哥说……他说,花老英雄……死了!"
二月里符定和白祺送粮入京,大王子手下五名千户领,十几个百户翼,带着两万多西戎士兵,尽忠职守,继续抢粮卖粮,并着手准备第二批送往京城的粮食。然而存粮毕竟有限。抢完城镇抢乡村,抢完乡村抢山区,过得个多月,除了留下自己吃的,预备给京里送的,可就再没有余粮往江北卖了。
义军趁着西戎后方不稳,楚州驻军最高将领缺席,开始进行试探性反击。他们的当务之急,同样是抢粮,因此盯上了接近江边的几座城镇--为了方便运输,粮食都在这些地方存着。
三月,冯祚衍集中兵力,仗着熟悉地形,悄悄从离商山脉出来,绕过楚南几座大城市,疾走潜行,偷袭江边存粮最多的港口沚阳。
西戎军没有防备,虽然人员伤亡不大,却丢了几千斛粮食。义军得手之后,立即化整为零,隐入河湖山丘,缓缓向南撤退。西戎方楚州临时统帅,千户领符垣,气得暴跳如雷。下令不放过一寸地方,把这些可恨的南人翻出来。士兵们于是掀起了逐家搜索入户扫荡的新□。
四月里的一天,驻守娄溪的千户领单佢带着一队人马从附近几个小山头扫荡归来,打算在永怀县驻扎过夜。
按说扫荡这种低级工作,不需要出动千户领这么高级的将领。但是因为前次战斗义军绕过了娄溪,单将军很长时间没有杀人放火,筋骨都有点生锈了。再加上各地除去逃走的,死了的,就没剩下多少活人,扫荡成果一次不如一次。那些没死又没跑的,一个个狡猾得像沙漠里的长尾蜥蜴,躲在山林深处,看得见影子,抓不着人。单将军很恼火,决定亲自出马,杀几个南人解解气。
一个大圈子兜下来,最终还是无功而返。幸亏带了几天的口粮,否则还得饿着肚子坚持工作。路过花家墓园,单佢望着当路那座精雕细镂的汉白玉牌坊,忽然心头火起:这么大一个惹眼的玩意儿,既不能吃又不能卖--它要真是块玉倒好了,顶着个白玉的名字,偏偏是块石头。
可恨。
"拆了!"
几十个士兵齐动手,"轰隆"一声巨响,震耳欲聋,尘土飞扬。御笔钦题"忠正端直"大牌坊,在这墓园前立了四十多年,断作七八截。
单佢觉得痛快点儿了。踌躇满志四面望望,指着墓园中间最高的一座碑:"路过好几次,也没想起来问,这里头埋的是什么人?"
"回将军,好像是个大官,叫做什么……"回话的十户长把领路的夏人叫过来:"陈四!给将军说说,这里埋的是什么人。"
"启,启禀将军,这里埋的是……"想说仁孝帝,觉得立场不对,改成年号,"是建平年间的宰相花照白……"把名字后边"大人"两个字也咽回去。
"竟然是个宰相?"单佢望着雕龙盘凤的大理石墓碑,摸摸下巴,"嗯,一定很有钱。听说--夏人都喜欢把钱带进棺材里……"
陈四是个机灵人,马上听出将军大人的言外之意。打着哆嗦壮起胆子:"这位花……花宰相清……清廉得很……"
"笑话!"旁边的十户长呵斥,"夏人还有清廉宰相?没听说过。"
单佢点头:"咱们在越州抓了那么多大官,哪一个家里不是金山银山?别说大官了,就是小小县令,缴上来的家财也得用车拉。听说前次在苑城,大王叫人开了那什么东安陵,里头陪葬的值钱玩意儿要是往外运,三天三夜也搬不完--最后派了符八那呆子看守,陪着一大堆死人,眼瞅着无数宝贝,挪不了窝,哈哈……"
东安陵是咸锡朝幸存的一处皇陵。有人向新主子献媚,献出了皇陵地宫图样。符杨带人进去看了看,激动得当场就要亲手搬运。
这时,莫思予轻声问了他一个问题:"大王请想一想,为什么锦夏皇帝没有取走这里的东西,反而派人好好看着。"
符杨愣住。开始认真思索。
老莫又道:"大王若志在钱财,思予无话可说。大王若志在江山……有时候,死人比活人要麻烦得多。"
可惜单佢将军没有聆听到这番"死人比活人更麻烦"的教诲。笑完了,随口道:"这姓花的清廉不清廉,挖开看看不就知道了?"
陈四听了这话,立刻当头霹雳六神无主:"将军,使、使不得……使不得……"被对方一瞪,再也不敢开口。躲在后头,心里不断碎碎念:"老天作证,与我无关,与陈四无关……挖花相的坟……挖花相的坟,要断子绝孙天打雷劈的啊!……"
花照白的墓造得相当坚固,墓穴内壁都是花岗岩垒叠而成。一帮人挖到天黑,也只触及外围。单佢更加兴奋。如此固若金汤,敢说里头没有奇珍异宝?先上县里歇一晚,明早再来!
次日一早,当单将军领着士兵们雄赳赳气昂昂兴冲冲来到墓地,一群人静静立在花照白坟前。西戎士兵惊奇的看到,头天刨开的地方重新盖上了泥土,拍得光滑平整,一丝不苟。
这群人不过三四十个,男女老少皆有,显是普通夏人。他们衣着破旧,手持兵刃,神色木然。可是,只要望一望他们的眼睛,就会发现里边好似在冒火,又好似已结冰。
当先一个老头,腰板笔直,白眉白发,一把银色长须迎风飘动。一群人唯有他空着双手,并没有拿兵器。那气势却似千军万马,叫单佢顿时生出两军对垒之感。
老头说:"要挖花照白的墓,须问问花照夜的拳头答应不答应。"
罗淼擦一把眼泪:"送信的大哥说,永怀县民,除了少数逃难远走,青壮年差不多都入了义军,家眷也多半跟着进了离商山脉。有一些人不愿离家,就躲在沙岭和黑蛮子捉迷藏。花老英雄就是他们的领头人。花家子弟几乎全在军中,只留了旁支几个年轻人照应老太爷
"……当日随同花老英雄去护墓的人,无不抱了必死之心,足足杀了近二百黑蛮子兵,最后被对方围住放箭。听说……老爷子身上中了十几枝箭,一直站着。黑蛮子拿枪捅他,才倒下去……他们杀完了人,接着挖墓,什么值钱东西也没挖出来,就……动手毁了墓园……"
乌三爷走出门外,仰天望了半日。
再进来,开始拆手里的"青天节"。所谓"青天节",是做了特殊记号的小竹筒,专用于传递消息。帮中弟子从筒外的花纹就能知道信息种类,传递级别。里边的内容也是拿暗语写的,一般人看了也不明白。
晚饭桌上,人都到齐了,乌三爷讲起花家墓园发生的事情。在座所有人都曾受过花家的关照,见过花老英雄的风采。一顿饭吃得哀戚沉痛,三个孩子泪水不断。子释只觉有块石头压在心间,一口气几乎提不上来。
如此惨烈。
如斯悲壮。
明明千山万水,为什么……感同身受?
长生知他难过,在桌子底下握住他的手,轻轻缓缓揉着掌心劳宫穴。心里同样很不舒服--这样的事情,谁听了都要动容,与立场无关。一边又想:"符定手底下,怎么有那般不长脑子的蠢材……"
饭毕,乌三爷领着大家站在院子里,面向永怀县所在的东南方,点了一炷香,洒了三杯酒,权当祭奠之意。
进了堂屋,谁都没有走,围坐一圈,继续默哀。
良久,乌三爷道:"长生、子释,三爷不拿你们当外人,有件事跟你们说说。今儿三水带回帮里传来的消息:黑蛮子最近一个多月在山里抢的粮,都集中到红粉渡下游花石埠,估计过不多久凑足了数就要运走。我们打算……把这批粮劫下来,一部分留给山民,一部分运到义军营中。所以,这几天我让三水盯着,只要江流涨到位,你们马上就走吧。"
子释沉默片刻,起身行礼:"多谢三爷。"又转向罗淼,"有劳罗兄。"
罗淼恨不得怒吼一声,揪住他脖子质问:"你们还是不是锦夏百姓?算不算热血男儿?就这样拍屁股一走了之?!"谁知,看着那双不知深浅的眼睛,脑子里居然不着边际的想:"他怎么不再叫我'三水兄',改成'罗兄'了?……"
"那我们兄妹先告退了,商量商量往后的行程。"
罗淼于是呆呆的望着他们四个走出大门,拐进了把头的客房。
"别看了,不是一路人。"乌三爷叹道。
客房里,四个人谁也没有说话。
若是从前,双胞胎早就跳着闹着要留下来帮忙了。现在,他们的第一反应,当然还是希望留下来。可是,经历了那么多事情,此刻留下来,一切岂非又回到了原点?怎么对得起大哥那样良苦用心?怎么对得起两个哥哥一路艰辛经营?
积翠山中半月苦熬;娄溪城外焚尸开路;花家墓园救助难民;仙梳岭上惊魂一夜;绝谷温泉苦中作乐;苗寨茅亭伏击血战……痛定思痛,不堪回首。两个孩子隐隐约约开始懂得:人生经不起分离,更无法承受永别--怎可轻言牺牲?
花照夜之死,叫人悲愤,令人扼腕,也让这种认知更加清晰。他们忽然有些理解大哥的痛苦了。濒临绝境,勇于求生,和敢于赴死,同样可敬可佩。前者,可能更需要韧性和智慧。因为,牺牲,永远只有一种;而求生,则各有各的求法。
"或者……"子释说了两个字,又停住。
另外三人都抬起头等他往下说。却见他右手支着额头,垂下眼睑,长长的睫毛遮住了眸子,似乎陷入某种辽远而寂寞的深思,把所有人都隔在无形的障壁之外。
最怕看见他这副样子。长生伸出双手,穿透那看不见的墙,捧住他的头,拿拇指把眉心一点点抹开。
"不管是什么,若想得辛苦觉得为难,干脆不要想了。"
"其实也没什么。"子释勉强笑一笑。收拾心情,对弟弟妹妹道:"白沙帮的行动,咱们虽然不打算参与,也许……可以帮着出出主意。当然了,乌三爷是老江湖,大概轮不到你我班门弄斧……"一句一句,慢慢说下去。
三个听众越听越惊:他这样娓娓道来的,竟是一条险计,一式狠招。
子释讲完,仿佛疲惫不堪。靠在椅背上,低声问:"我想到的就是这样,你们觉得呢?"
这是真正准备用于实战的兵法策略,不是下棋。双胞胎不觉兴奋起来,认真开动脑筋。长生思索一会儿:"这里头有几个地方不太妥当。"
四人细细讨论一番。说得差不多了,子释叹口气:"说来说去,终究纸上谈兵,也不知有用没用。不过是希望能少死几个人……"少死几个自己人,只好多死些敌人了。神色阑珊。
长生忽道:"咱们自己不去帮忙,却可以送乌三爷一支援兵。"
子释明白他所指,点点头:"就看时间来不来得及了。若能有他们加入,胜算会大大增加。你去把罗淼请来,先跟他打打商量看。"
罗淼进来的时候,颇有点不耐烦。
子释道:"三爷刚刚所说劫粮的事,贵帮想必已经有了周详的谋划?"
白沙帮的想法,是借着西戎兵抓人运粮的机会,先派人混上船去。然后在江面设伏,里应外合,把粮船劫下来。这种方式,可以最大限度的发挥己方水上优势。当然,正面冲突之下,伤亡肯定免不了。而且西戎军中还有不少水师降卒,这些人在水上可比黑蛮子厉害得多。最后,即使成功劫下粮船,水路也走不通,还得重回码头卸货,再藏到山里去。这个环节也比较麻烦。但无论如何,总比在码头硬碰硬抢来得有把握。
这些话,乌三爷已跟罗淼说过。此刻他却不肯透露,只冷冷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子释并不计较他的态度,请他也坐到桌旁,缓缓开言:"敌强我弱,则当智取;水上相争,莫如火攻。"手指蘸了茶水,就在桌面点点画画,把自己四人想到的办法一一详述。
一席话听完,罗淼猛地站起来:"我去请三爷过来听听。"
乌三爷进来,眼里精光闪动:"听说你们有点想法?"
"是。我们想着,西戎兵既走水路,定有水师降卒操船护卫。而花石埠下游沿岸已经不是山区,封锁必定严密。水上相争,恐怕十分不易。再说,江中滩急浪险,争夺之际,稍有不慎,东西落入水里,定然难以相救。"
乌三爷之前郁闷的也是这一点:要保证粮食安全,就不能毁船,只能夺船,难度相当大。
长生接着子释的话继续:"对方不管水师降卒也好西戎兵也好,都不擅长山地战。听说花石埠码头就在凤凰岭东边坳口,所以--"
心想:是他说过的吧?"始以正合,终以奇胜","有益之而损者,有损之而益者"。最终的目标既已明确,采用什么方式不过是手段问题。大哥,对不住了,做弟弟的也借刀杀人,暗算你一把,权且先讨点利息。
神色微冷,语调一沉:"我们的想法是:在粮食装船之前动手。先以火攻烧船断其退路,再分兵抢粮诱其深入。最后,暗伏奇兵将其全歼。这才是真正天时地利人和,以己之长攻彼之短,定叫他一个也跑不了!"
除了乌三爷,这策略其他人均已知晓。这时听他重新说出来,带着森然杀气,竟不由得心头一寒。
"听着倒是好,不过……"乌三爷捋着胡须,"人混上船去问题应该不大,烧船的东西怎么往上带?"
子释道:"三爷,这漫山遍野松树枞林,松油枞脂都是上佳燃料。山坳里密密麻麻的大楠竹,那空心竹子就是天然油壶啊……"
"对啊!"乌三爷一拍桌子,"码头上天天有新到的竹排竹筏,混进去容易得很。到时候,只要快刀一划,火种一扔,江面立时就成火海。"站起来,连连搓手,"这主意好得很。动手的人干完活儿往水里一跳,直接从火底下潜回岸,也不怕他们射箭。那些不要脸的夏奸水兵要敢入水来追--哼哼,在东海他敢嚣张,这练江里的主人可不是他……"
子归小声打断:"会不会累及无辜……"
"码头上的人水性都好,身手也灵,没事的。"说话的是罗淼。
老头儿从对胜利的美好憧憬中清醒过来,意识到现实难题,发愁:"又要放火又要抢粮又要埋伏,人不够啊。"
长生掏出宝翁族长送的牛角:"这东西我们拿着用处不大,送给三爷,也许能帮上点忙。"暗道这玩意儿我带回去没准露馅,给他拿着又怕招人觊觎,做个顺水人情正好。
"这……是红头苗的信物!你们从哪儿得来这样好东西?"乌三爷接过去看看,大为惊奇。红头苗人数不算多,却是苗人中最悍勇的一个分支。
"他们一定十分愿意和白沙帮的英雄们一起做这趟买卖。"子释道。
"嘿嘿……能搭上这条线,往后的买卖都会好做很多。"乌三爷乐开了花,瞅着他,"你们几个娃娃,不简单。连我老头子这把年纪了居然也看不透。"
子释只略微笑一笑,不答话。
第〇三〇章 何以守心
送走乌三爷和罗淼,子释趴在桌上:"子周、子归,很晚了,睡去吧。"
子归没有动身。看了他一会儿,忽道:"大哥,我知道你为什么难过。"
嗯?子释支起脑袋,搁在手背上。
"乌三爷和罗大哥,他们为花老英雄难过。听说可能打胜仗,就……不怎么难过了。"女孩儿艰难的表达着自己的直觉,"可是大哥,你不一样。你为我们大家难过,甚至……为所有人难过。"停顿片刻,"我觉得,你还担心,担心我们自己……变成,变成冷酷无情的人。"
子释直起腰:"子归为什么这样想?"
"因为……因为……"女孩儿眼里露出一丝惶惑,"今天,说到放火、杀人这些事情,我怎么会,怎么会觉得痛快……还有点儿……高兴……"
子周听到这里,霎时如被冰雪。他直觉没有妹妹来得快,理性的追求却更加深刻。先前未曾意识到,现在听明白子归的意思,立刻直击本质,当即吓出一身冷汗。
孩子们的成长真快。开始追究人性,拷问灵魂了啊……子释叹息。
望一望长生,后者正低头沉思。
"子周,你还记不记得,当日从仙梳岭下来,长生哥哥跟你说过的话?"
"是。长生哥哥说:'能杀而不嗜杀,即为君子。'"
"你给子归讲讲,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这句话实在好懂,不就是字面上的意思么?子周疑惑。
"原来你没明白。"子释淡淡道。
"大哥……?"
"'能杀',是要你强身,'不嗜杀',是要你守心。"
站起来,望着窗外。恰逢月末晦日,无星无月,一片漆黑。屋里油灯格外明亮,映得四壁素白如雪。
"这个世界,弱肉强食,强者为尊,乱世尤为明显:不能杀人,就只能被杀。庸庸碌碌者祈求老天照应,在夹缝中苟且偷生。不甘屈服者为了谋生,只好致力于成为强者。"笑,"当然,有些人是天生的野心家,属于异类,自当别论。"
敛了笑容,继续:"他们中绝大多数人会失败,粉骨碎身替人铺路;也总有一些人能成功,最终登上权力的顶峰。但是,强权暴力的魅惑之处在于,它让你痛快,让你兴奋;也让你贪心不足,欲壑难填;最终变成它的俘虏,腐烂在它的脚下。所以,那些'能杀'者,最后往往不可避免的沦为'嗜杀'者,孤家寡人,不得善终。"
子释原本没打算往深了讲。池子就这么大,不需要把鱼儿养成巨鲲;林子就那么高,也没必要把鸟儿训成大鹏。意识超前,既是痛苦的,也是孤独的。还可能,是不幸的。然而,话到嘴边却没停住,一不留神滑了出来。又或者,是几个听众过于配合,似乎深有感触,推动着他进一步深入。
"子周、子归,你二人学文习武,突飞猛进,小有所成。比起普通人,也算是步入'能杀'者的行列了。今日子归提及的,不就是'能杀'的快感么?很多人一旦尝到这种快感,只会激励他在'能杀'的道路上加速前进。而你俩却直觉到其中的危险,停下来自我反省--这是大善,也是大智。只要,在往后的日子里,不忘记曾经有过这一刻,那么,"子释看着弟弟妹妹微笑,语气温和而坚定,"无论在'能杀'的道路上走到哪一步,终此一生,你们都将守住本心,永不沉沦。"
守住本心,永不沉沦。
子释声音不大,这番话却如镂金石,一锤子一锤子凿在三个听众的心上。
屋里极其安静。然而在有心人眼中,似乎狂风暴雨席卷而来,电闪雷鸣,天崩地裂。
当暴风雨渐渐平息,长生听见子归轻声问:"大哥,你能不能告诉我,要怎样……才算是'不嗜杀'呢?"
子释摇摇头:"什么该杀,什么不该杀;用什么刀来杀,杀成什么模样--这把尺子,却在你自己心里。"
"所以,大哥,"子周吐出一口气,"最难的事情,其实是找到这把尺子。并且,用好这把尺子。"
"可是……想法会变啊……"女孩儿为难。
长生忽然答话:"没关系。变的时候,记得仔细问问自己的心。若心中摇摆不定,定要三思而慎行。若心中无怨无悔--"目光投向窗外暗夜,一句话轻轻吐出来,有开山裂石之力,"若是无怨无悔--自当全力以赴,勇往直前!"
子释笑:"你这还是强者论调。"摇摇头,"也只能这样了。强者守心,原本就是当事人一念之间的事,旁边的人有意见也没奈何。唯其如此,越是能杀者,越要时刻提醒自己,千万莫沦为嗜杀者。"
敲敲桌子,总结陈词:"纵观古今,做到'能杀而不嗜杀'的人,无不是大仁大智大勇之辈。雨打风吹而青云不堕,随波逐流而锦帆不倒。脚下同样是累累白骨,却能烈火焚烧化为舍利;掌中同样是斑斑血迹,却能沃土深埋凝成碧玉。一手斩妖除魔,一手普渡众生。终以大无情,成就大慈悲。凛然立于天地之间,真正永垂不朽。"
--这种境界,语言已经多余。
四个人默默发了半天呆。
终于,子归道:"大哥,我们睡去了。"走到门口,又回头,"大哥,我知道,不管能不能杀,你都是不愿杀的,可是却没有办法……你不要难过了好不好?"
"……好。"
望着他们的背影,子释无声慨叹:这两个孩子,实乃人间至宝。如此品性,足以成为净魂之源,擎天之柱。
心想:比我强,真好。
转身笑道:"'自古知兵非好战'。这丫头倒反过来安慰我了。"
长生心思一直在"大无情,大慈悲"上震荡不息,这时回过神来:"'能杀而不嗜杀',当初跟子周讲的时候,不过模模糊糊一点影子,随口而出。居然被你掰出这么多道道,我可从来没想过……"
停下来看着他--这美丽柔弱的躯体中,究竟包裹着一个什么样的灵魂?广袤无情如大漠;孤绝锐利如冰峰;温柔宽厚如草原,深邃纯净如天空。
要什么样的人,才配得上他?
子释仍旧笑着:"说是这么说,知易行难……也就是话说到了这份儿上,给他俩立个念想。一般人做不到,也没必要做到--别说做了,连想都想不到。"叹一声,"所以他们根本不存在这样的苦恼。'一手斩妖除魔,一手普渡众生'--在这个过程里,磨的都是自己的心哪。这俩小家伙,苦日子在后头呢!"
呃?长生无语:"你是大哥……"
子释脸上现出悲悯神色,缓缓道:"人生苦海。最苦不过苦海迷途。奋斗之苦,无论如何,也好过迷惘之苦。"
一阵眩晕,伸手扶住桌子。短短几个时辰,心思用得过狠,情绪起落太大,竟颇有些吃不消。
"别说话。"一双臂膀伸过来,支撑着自己。
忽然再也站不住,任由他抱着,散了发髻,褪了衣裳,去了鞋袜……躺到床上,伏在他怀里。
长生左手环着他,右手以指为梳,从前额插入发间,缓缓向下。慢慢增加力道,顺着脊柱停在腰上。
一下,又一下……
他在心里对他说:"子释,你替我解了迷惘之苦,便让我为你承受奋斗之苦罢。你看了难受,那么不用看。你不愿杀,交给我来杀。斩妖除魔,普渡众生,还你一个清清亮亮缠缠绵绵太平盛世。到那时--"
"嗯……"子释恍惚觉得好像还有满肚子的话要讲,然而大脑已经停止转动。眼皮一点点掉下去,渐渐月迷津渡,雾失楼台。那双手和暖安定,将疲惫丝丝抽离,织就云梦黑甜,裹着自己泊在温柔深处。
感觉到怀里的人沉入梦乡,长生轻轻抽身坐起来,将他的头枕在自己腿上。玉色的睡脸掩在如云青丝之中,仿佛潜藏于深海的蚌珠,这一刻,在掌上莹莹生辉。
手指微微颤抖,拨开额前的头发,掌心贴上他的面颊:"子释……"心中万千纠结。
会叫他受不了的,未见得是最后的结局,而是中间那些残酷的过程。那些注定血雨腥风的过程,那些遍布荆棘坎坷的过程,会让他体无完肤折断筋骨,会令他枯萎凋零失去生机……
--这属于我的绝世珍宝,要藏在哪里才好?
藏在哪里,才能叫他不受伤害?
子释睁开眼,窗外丽阳高照,浓荫遍洒,竟已是中午时分。
撑起身子,胳膊软软的,又"通"的掉下去,才发现脑袋落在长生肩窝里。
"咱俩……就这样睡了一夜?"
"不然你以为哪来那么舒服的枕头?"
"也是。"重新支起来,"你往这边来点儿。"
"干嘛?"
"压了一晚上,麻了吧?"扭扭脖子,"我换一边枕着。"
"嘿!你可真心疼我。"长生"啪"一声就往手感最好的地方拍下去。体罚完毕,心情舒畅,"别挪了,麻也麻过了。我出去进来好几趟,有人睡得像小猪崽,叫都叫不醒。"
"还不是因为枕头太舒服……"又躺下,拱一拱,称心如意。抿抿嘴,闭上眼睛。
长生把他再往自己身边搂搂。心上忽然一哆嗦,划了两刀。又一哆嗦,洒了把糖。没多会儿工夫,腌成了蜜饯。
--他终于,终于离不了我了……
这习惯已植入骨髓,渗透内腑,只怕解腕尖刀也剔不下来。
唯有这样,我终于能走了。
如果可以跟你去,如果能够带你走,如果……我不是我,你也不是你……
你说过,天下事,没有如果。
子释,对不起。
我非你不可。我别无他法。
"子释。"
"嗯?"
"进了封兰关,别乱跑了,就去西京待着吧。"
"听说蜀州西南赤理山啊夕照湖啊那些地方都美如人间仙境--"
什么几角旮旯里的山啊湖,到时候让我上哪儿找你去?
低头在他额上亲亲:"别跑了。这一年多下来,身子骨那点底子已经折腾差不多,得好好养养。不是说蜀道难于上青天?你恐怕爬不上去。再说了,人间仙境,美则美矣,吃的喝的用的,哪一样不要自己动手?春种秋收,披星戴月,锄草耘田,肩挑手提……"把他的手举到面前,"你自己看看,是不是这块料?"
"喂,怎么叫'是不是这块料'?昔日圣人也曾躬耕垄亩……"
"那是做样子引人上钩的,还有童子伺候呢。圣人说的是:'大隐隐于市,小隐隐于泽。'"
"哼,圣人还说过'大隐隐于朝'呢!"
"这个就算了。毕竟,战时不比平常。西京朝廷和西戎……迟早会正面开战。到时候,朝中形势必定复杂,前景难测。"
"那你当初跟子周那榆木疙瘩说什么'庙算者胜'?弄得这小子一肚子雄心壮志……"
"你讲不讲理啊?你这当大哥的下了结论的,他就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当初那样说,不是为了哄他一心一意跟着入蜀,免得半路闹腾嘛。再说了,以他的年纪,怎么着还得好几年才轮得上考虑这个问题……"
长生停下来认真想一想,道:"他脾气直是直了点,到底不笨,这一年长进其实大得很。万一……将来赶上机会,去官场碰碰壁也没什么。有你这大哥在旁边看着,自保脱身总做得到。至于你……你若真的肯'大隐',做官也无妨。"心想:以他的性子,多半人前装傻,任个闲职散吏,倒没准能过点安稳日子。
子释闲闲接口:"要说西京,估计现在肯定是一大缸浑水,正好摸鱼打混。不过,我之前一直不想子周去蹚这趟浑水,却是因为别的缘故。"顿一下,"先不要问,以后告诉你。"叹气,"可惜世上的事最怕强求,小孩子都是越压越拧。我也想通了,与其生拉硬拽,不如因势利导。走一步看一步,顺其自然吧。"
又扬脸斜睇他一眼:"明明是你自己不甘寂寞好不好?别赖在我们兄弟头上。什么'将以有为也',也不知道是谁说的。"
"多久的陈年烂谷子,偏记得这么清楚……"
子释想:他准备什么时候交代身家背景呢?銎阳富商之家,祖籍彤城。彤城姓顾的有钱人也听说过几户,可惜平时没怎么留意。母亲那边多半是京里世家大族--不知他母亲娘家姓什么,否则还可以猜上一猜……等到了西京,这些都该知道了吧?……他究竟……是什么打算?
忽然很想问一句:你呢?到了西京,你又做什么?
抬起头,下巴颏搁在他胸膛,冷不丁唤了一声:"长生。"对方却似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眼中柔情满溢,偏偏没有焦点。一双手仿佛无意识般在背上来回摩挲,反复流连。后背的伤疤被摸得痒酥酥,子释脑袋一歪,又趴下了。后头的话于是跟着咽了下去。
只听他自言自语似的轻轻说:"天子脚下,终归太平一些。总算不用时时提心吊胆东躲西藏;不用看见死尸遍地血肉横飞;不用谈论杀人放火阴谋陷阱……每天好好吃饭,好好睡觉,不要生病……"
他这是怎么了?心里没由来一慌,坐起身,望着他:"长生?"
被唤的人猛然惊醒,胸口又酸又涩。收回游离的目光,抬手抚摸着他的脸颊:"听话。这一年多,太辛苦。真的不能再折腾了。你……我们……"狠狠心,一刀捅下,"我们到西京去。都市繁华,才有生发的机会。真去了穷乡僻壤,像你这样的,拿什么换饭吃?"
听到"我们"二字,子释忽的放松。笑了:"说的也是。唉,打秋风吃大户吃习惯了,竟忘了要自力更生。"眨巴两下眼睛,把头埋在他臂弯里,哀怨道:"你不肯养我了么?"
"你就气我吧……"长生右手按在自己胸腹之间,肝儿疼。
那一个却不知他这玩笑话里全是瘀血内伤,拍拍肚皮:"说起吃饭,我饿了。"
"洗漱吧。留了饭,在厨房温着,我给你端进来。"
动手劫粮的日子定在六月初八。白沙帮弟子与红头苗寨也联络上了。不独乌三爷和罗淼,整个村子里的人都忙得很。
自从出完主意,子释四人再不提此事,每日练功的练功,温书的温书,闲待的闲待。子周腾出所有空余时间,替许汀然抄了洋洋洒洒几百页《圣人家语》,叮嘱他记得自己用功。小男孩红着眼眶重重点头。
六月初六一大早,四人跟着乌三爷、罗淼来到江边。
十八总勉强算是个码头。就着岩石纹路凿出的浅槽当作台阶,几乎直上直下。石缝里钉了木桩,拴了铁链,权充护栏。即使是台阶下水势最缓的区域,也处处暗潮翻涌,白沫横飞。放眼望去,江流滚滚,浊浪滔滔,连带着礁石、山崖、天空都仿佛一齐摇晃震荡。在岸边稍微多站片刻,便觉胆寒心悸,要抓住栈道铁索才敢睁眼,无法想象置身江中将是何等惊心动魄。
解开绑在木桩上的竹筏,用麻绳吊着放下去。罗淼上了筏子,拴好缆绳,等其他人下来。乌三爷指着江心一块大礁石,道:"看见没有?那块石头叫做'对我来'。要想横渡江面,就得笔直朝它撞过去,才能借着石头周围漩涡回流的冲力,绕过它顺利到达对岸。这诀窍虽然许多人都知道,真到了江心,十之八九心怯手软。稍有迟疑,就是船毁人亡的下场。"
四人望着那块石头,感慨万千。这样一条经验,不知是千百年里多少船工拿性命换来的。眼前滔天之水曾经吞噬了多少闯滩的勇士,叫他们沉尸江底,魂归沧浪。
就听乌三爷道:"闯滩渡江,说到底,靠的是胆气和功夫,靠祖祖辈辈传下的秘诀,还要靠老天照应。哪怕再有本事的船工,也不敢打包票,说万无一失。"
神色和语气都变得极其严肃,看着子释四人:"你们当真想好了?上了筏子,下了水,可就没有回头路了。我只管点篙,三水在后头掌舵,顾不上你们--以往筏子过了江,人却在江心飞出去的事,也不是没有过。有人用笨办法,把自己绑在筏子上。这招却太险,容易呛水。竹筏侧了翻了,半点生机也不留。曾经有一个人,绑在筏子上渡江。结果行到江心,因为不得动弹,又惊又怕,活生生吓死了。"
顿一顿,放缓语气:"你们若是愿意留下来,这回梦津欢迎得很。过些日子,若丫头会想办法送小然去玉屏峰'沉香精舍'避一避,或者,你们可以……"
两个大的对望一眼,一齐摇头,缓慢却坚定。
子释心想:留下来,难道白吃白住袖手旁观看人家淌血拼命?这一脚踏进去,可就再也拔不出来了。抬头看看面前惊涛骇浪,胸中豪气陡然而生:都已经到这儿了,岂可畏难而退?人力也好,天命也好,不闯一闯,又怎么知道?
转脸看着弟妹,双胞胎冲大哥点点头。
于是深深弯腰:"三爷恩义,晚辈等铭感五内。只是,既已至此,还是不要半途而废吧。无论后果如何,我四人绝无怨尤。"
乌三爷沉默片刻,猛一击掌:"绝无怨尤。好!"说着,自己先下去了。
子释将背上包袱重新绑紧,又帮子归和子周整理一番。渡江无法负重,能不带的东西都留下了。许夫人送了一包银两,子释没有推辞,分别打到长生和自己的包袱里。
放下那口小铁锅的时候,子归眼睛都湿了。"勿离勿弃,莫失莫堕。"--生死关头,到底顾不上一口锅。
长生忽然解下木桩上长长的粗麻绳,一端缠在自己腰间,打了个死结,道:"以防万一。总不至于四个人一齐飞出去。"拿起留出的那段,给子归挽一圈,也打个死结。然后是子周。
长生哥哥这举动显然是同生共死的意思,两个孩子表情凝重而神圣。
最后走到子释面前,看见他冲着自己嘻嘻笑:"这下可真成了一根绳上的蚱蜢了……"
"什么时候也忘不了胡说。"一边数落他一边仔细系好。
那边两个小的正互相检视包袱绳结。子释耳语般轻轻道:"长生。"低着头,"你……没有什么话要和我说么?"
长生手上动作一滞。
"生死难料啊……竟拖着你到了这个地步。"
长生手停在他腰间。
"子释,你看着我。"
两双眼睛望进彼此心里。一览无余,深不可测。
"我只要你--永远记得这一刻。"
笑:"永远啊……下辈子不好说,这辈子……大概没问题罢……"
第〇三一章 妄轻离别
等人都坐好,罗淼把缆绳一松,竹筏顿如离弦之箭,顺着江水流势斜穿江面,浪尖颠簸,云端飘摇,直向江心礁石奔去。
乌三爷站在把头,手中一枝长篙,左右拨动,若蜻蜓点水,全不费力。这水下礁石对他来说,就像手上掌纹一样熟悉。什么地方该触,什么地方该撑,使多大力气,一清二楚。偶尔断喝一声:"左三分!""右两分!"后边掌舵的罗淼立刻遵照执行,毫厘不爽。
子释四人分坐竹筏两边,双手紧抓筏上的大铁钩钉,想着乌三爷的嘱咐:"手要抓牢,身子却要放松,否则行到当中就会力乏手软。实在怕了,不妨闭上眼睛,当自己在做梦。"果然,身体渐渐放松之后,仿佛和竹筏融为一体,穿云逐浪,逆风翱翔,如游鱼飞鸟般自由自在,无忧无虑,竟是说不出的舒畅痛快。
一个浪头回扑过来,几个人全湿透了。
"啊--哈哈……"禁不住放声尖叫大笑。
"娃娃们小心了!"乌三爷猛然大喝。提起竹篙夹在腋下,双脚好似钉在筏子上,任凭竹筏随水疾冲,向着江心巨石迎头撞去。
筏上几人都忘了呼吸。谁也不甘心闭上眼睛,瞪着圆溜溜的眼珠子直勾勾瞅着前方的大石头。刹那工夫,石嘴几乎要碰到鼻子尖儿,几颗心也提到了嗓子眼儿。突然一股大力袭来,所有人都跟着猛地一震,竹筏斜斜飞起,在半空中与礁石擦肩而过,"哗啦"一声重新落回水面,把那块名叫"对我来"的大石头抛在了身后。
"啊--啊--"四个人这时才腾出心情发泄。不能手舞足蹈,只好大叫欢呼。江风挟着浪花掠过,一丝丝抽在脸上身上,疼得既凉爽又畅快。
后边的路程就容易了,顺水放筏即可。罗淼松了舵,望着前边四张放肆的笑脸,很有些不以为然,却不知不觉也露出开心的笑容。
乌三爷长篙一点,竹筏轻晃,靠岸了。一边系缆绳一边道:"这儿称做'灵官埠',你们头上就是灵官。"
中途过于惊险刺激,四人这时才感觉手麻脚软。稍微活动活动,长生拔刀斩断绳索,双胞胎先上了岸。子释试了一把,没站起来。忽然身子一轻,已经被带到岸上。腿还是酸的,只好挂着长生的肩膀。罗淼不禁瞪大眼睛,却发现似乎除了自己,谁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灵官埠"听名字像渡口,其实是封兰山南端临着练江北岸的一块巨石。此石高达数丈,颜色赤黑,略似人形。远望去确如一尊披甲执鞭,震妖降魔的灵官。整个北岸十余里,激流绝壁不断,只有这块巨石脚下一小片半圆形水域可供停泊。因此,除了敢于横渡凤茨滩的人,没有谁会在这儿登陆。
灵官身上钉了铁索,攀着铁索爬上去,就是昔日闯滩勇士们开出的羊肠小道。从前封兰山有关无卡,随便进。回梦津本地人,偶尔会背着山里特产过江,希望到蜀州卖个好价钱。也总有一些勇敢的年轻人,怀揣入蜀淘金的梦想乘上闯滩的竹筏。那些因为各种原因在楚州境内无处容身的人,同样会来此冒险。
"封兰山增哨设卡,也就是最近几十年的事。"乌三爷哼一声,"还不是为了方便敲诈勒索多捞些钱?如今黑蛮子来了,才算派上正当用场。你们进关的时候,只怕少不了要打点打点。该掏钱就掏钱,多陪些笑脸,说几句软话就是了。千万别跟兵大爷置气。"
老人家说的是金玉良言。子释拉着另外三人一再致谢。
长生仰头朝西望望,问:"不能直接翻山入蜀么?非得从关口进去?"
"你在这儿瞧不出来。这山再往西,紧接着'天门峡','天门峡'又挨着'不孤峰'……就这么山山相连,不知道有多少。贸然扎里头,一年半载也未必走得出去。北面临着官道的悬崖跟刀削似的,连猴子都爬不上去,直到天门峡才有栈道上下。听说那里如今屯兵无数,已经成了封兰关之后入蜀的第二道关卡了。"
长生点点头。
乌三爷嘿然道:"要不怎么叫天险呢?正是这天险,让咱们皇帝陛下能待在里头睡安稳觉哪……"
双方都是利落人,又说了几句,道别分手。
罗淼坐在筏子上回头看。那四个人你拉我扶,慢慢攀上灵官石,变成了四个移动的小点。心里莫名惆怅:他们……真是奇怪的人……琢磨不透,叫人难忘。
越过灵官石后的山岭,上了入蜀官道。恰好有个驿亭,四人停下来稍作修整。路上难民早已绝迹。能进去的最晚去年秋天已经进去,不能进去的大概再没有机会到这儿来。看看红日西沉,子周催促道:"大哥,快点儿。太阳一落山,就该关门了。"
"封兰关又不会跑,急什么。"子释嘴里说着,手上不觉加快了动作。念叨了那么久的蜀州,眼看就在跟前,怎能不让人激动?
长生想:今天多半来不及进去。正好。
拐了两个弯,天色已至黄昏。夕阳下一座三层翘角箭楼当路而立,毫无征兆出现在视野中。
--封兰关到了。
只见青砖碧瓦染着金红,朱梁铜柱泛起鳞光,气势恢宏,雄奇壮丽。关墙高约三丈,由箭楼向两翼伸展,与侧面绝壁相连。整座关卡依山起势,下筑岩石,上砌垛口,壁垒森严,固若金汤。
如此造化人力完美结合,让人顿生不可逾越之感。
子释叹道:"无双锁钥,天堑雄关。果然名不虚传。"
子归指着北边山崖问:"大哥,南面是封兰山,那北面的又叫什么?"
子释笑:"这个啊,确切的来历不知道。我只记得《神仙列传》里提过,说有一回太乙天尊和玄灵元君斗法,太乙天尊'以轩辕剑气,断封兰之尾,遂相阻隔',于是这山就叫做'断尾山',哈哈……"
两个孩子被大哥的故事吸引过去了。长生心不在焉的听着,不由自主观察起地形来。
蜀道本就狭窄,接近关口,两峰收束,虽说是官道,却仅宽丈余。道路右侧是一条狭长的深沟,关墙下设了水闸拦腰截住。即使没有水闸,涧底奇石突兀,水色幽碧,也不知有多深,恐怕没人敢潜水偷关。抬起头,断崖峭壁,直入云霄,峰峦倚天似剑。如此险要之地,真正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不禁忖度:"此处不可强攻,当奇计智取……"
忽听他道:"好像真的关门了呢。咱们恐怕要在关楼下露宿一宿了。"
打个激灵,差一点头涔涔而泪潸潸。
眺望一眼,停住脚步:"确实关门了。别往前走了,就在这儿歇着吧。"左侧崖壁一棵歪脖子大树横在头顶,恰好搭了个天然帐篷。再往前却只剩下一溜木桩子。心知是夏人守军为方便监视,把路边树木都砍光了。
"前边怎么没有树了?"子归问。
子释道:"还记得西戎兵'拔城清野'的招数么?一个意思。"解下包袱,"是不能往前走了。天色昏暗,墙头守兵只怕懒得多问就会放箭。明儿再说吧。"把先头换下的湿衣裳抖开晾在树枝上。
那边子归已经掏出装干粮的油纸包。子周拿着水囊从坡势较缓的地方爬到沟底去取水。
子释嚷一句:"小心点儿!"
男孩儿满不在乎回应大哥:"放心吧--"
长生静静坐在一旁,看兄妹三个忙乎。
"也许……没有我,他们一样可以过得很好……"又欣慰又心酸。
夜里,山涛阵阵,凉风习习。四人缩在树后背风处,晾干的衣裳扯下来盖在身上。
两个孩子练完功,又缠着大哥讲了一段神仙斗法的故事,心满意足的睡着了。
子释在长生身边躺下:"今年入夏以来,差不多都在山里走,就没觉得热过……"
长生把他搂到怀里。普普通通一句话,勾起无尽愁思。
西行入蜀,辗转千里,谁知竟走了年余。
逝者如斯,怎经得秋流到冬尽,春流到夏?
往事一幕幕浮上来,件件桩桩到最后,不过是李子释遇到了顾长生,顾长生碰见了李子释。
当时只道是寻常。
轻轻握住他手腕,指尖在神门、内关、合谷几处穴位上有一下没一下的揉着。仿佛十分随意,然而暗含节奏,一股暖流顺着脉门向四肢百骸缓缓扩散。
子释浑身都松懈下来,软绵绵的趴在长生胸膛。脑子也变得迟钝,一个念头转悠半天才冒出尖儿:"就凭这认穴取穴的功夫,也知道他师傅一定是高手中的高手……说起来,这家伙还真是实力雄厚又有背景……"
"子释。"
"嗯……"
"我给你按过的穴位,都记得吧?"
"……"太舒服,懒得答话。
"你这么聪明,肯定记得的……没事的时候,自己常常揉一揉,安神养气,健体强身。"
这一个心想:我干什么要自己揉?你给我揉不就好了?隐约觉得不对,然而被他揉得半点力气也没剩下,连眼睛都睁不开了,意识控制不住的往下沉。
恍恍惚惚听见他说:"我有点事要办。办完了,就去西京找你。你乖乖在西京等着我,一定不要乱跑,知道不……"
顿时着了急:他到底什么意思?有什么话不能明明白白讲清楚?喂!你给我老实交代……可是实在太困了,困得昏天黑地一片混沌,于是在心里对自己说:"做梦呢……没关系,不过是做梦……"
早上。
子释从梦中惊醒,猛然坐起。起得太急,眼前漆黑一片。
"大哥,怎么了?"是子归关切的声音。
"没什么,头晕。一会儿就好。"
"谁叫你不慢点儿。"女孩儿嗔了一句。忽然惊道:"咦?!大哥,你的头发……"
视线清楚了,看见妹妹冲自己在鬓边比划一下。伸手摸去,右侧耳后一缕头发齐肩截断,下边二尺余长的发梢不见了。心中一跳,立刻问:"顾长生呢?"
"我们起来就没见到。大概……爬山去了?"
呆坐半晌。
原来……不是做梦……
他走了。他说有事要办。他叫我在西京等他。
--究竟什么事,不能当面好好讲,要这样吞吞吐吐遮遮掩掩?千辛万苦性命都不要陪着走到这儿了,为了什么缘故不能一起进去?
突然怒火中烧:这厮费如此心思下如此手段,必定蓄谋已久。亏他竟然忍得住不说出来,一直憋着骗了我不知多少时日,还有脸叫我去西京等他!细细寻思,其实蛛丝马迹早已显露。要不是笃定他不会对自己说谎,懒得追究,又怎么可能被他这般彻底的放了鸽子……
心忽的一沉:我真的……是懒得追究么?还是……害怕追究?似乎很久很久以前,潜意识里就已经觉得,有一个必须面对而又难以面对的问题在前方某处等着。视而不见一拖再拖,还以为至少能拖到西京--谁知来得这样迅速这样措手不及……
"大哥?"子归看出不寻常,直觉缘故在哪儿,试着道,"长生哥哥应该很快就回来的。"
"他走了。"
"啊?!"
"他昨儿晚上跟我说过。我睡糊涂了,一时没想起来。他有别的事情要办,不跟我们一起走了。"语气和神态都变得平淡。
女孩儿大惊。看看大哥脸色,却忍住了。只"哦"一声,不再追问,把梳子递过来。
子释一手拿了梳子发带,一手抓着头发,不提防又发起了呆。
这人……越发闷骚了。"青丝结发"--跟我来这套……
别说,江南才子,还就吃这套。心头一软:他不说,定有不能说的为难之处。他要走,也一定有非走不可的理由。反正决定了要去西京,顺便看能不能碰上吧--我们兄妹三个日子滋润得很,顾表哥你爱来不来……
半截头发挽在里边,绑好发髻,问妹妹:"瞧不出来吧?"
"瞧不出来。"
望着妹妹,忽的一笑:"子归,你早知道了,是不是?"
"嗯。"女孩儿也笑,有点不好意思,补充,"大哥又没有一定要瞒着我们。"
"我看子周就不知道。"
"他?"轻嗤一声,"他是睁眼瞎。"
"哈哈……"
子归觉得大哥需要安慰。想问"长生哥哥会回来么",改口:"长生哥哥什么时候回来?"
"谁知道……"抬头看见朝霞中辉煌美丽的封兰关,恨极:顾长生,你狠。
四下里瞅瞅,没什么可供发泄。想起脖子上的石头,一把摘下来攥在手里,转身冲着路边沟壑,抡起胳膊作势欲扔。
"大哥!"子归惊呼一声。
话音没落,就见她的大哥收回胳膊,将手里的东西放到地上,恶狠狠踩两脚。捡起来,吹一吹,拿袖子擦擦,又套在脖子上。女孩儿眼睛都直了。
子释发泄完毕,心情好转:敢要我等你--有种你别来。若是来了……哼哼!
想起没见着弟弟,刚要问,那边男孩儿提着水囊从路边沟底爬了上来。
三言两语解释一番。
长生哥哥走了?这消息太过意外,子周还没来得及难过,就听大哥道:"他会到西京找咱们。这家伙本事大得很,不用操心。"失落一小下之后,男孩儿开始满怀希望憧憬西京闯荡新生活。
吃罢早饭,子释意气风发:"收拾东西,准备进关!"
"哎!"双胞胎精神抖擞,齐齐答应。
长生站在被子释嘲笑过名字的断尾山上,目送三个身影到了封兰关口。
"我就这样走了……他……会怎么想呢?"靠着岩石,那缕青丝贴在胸口,勒得心脏一抽一抽的痛。只好把目光投向更远处,逼着自己转移目标。
半夜他曾潜到关墙下仔细探看,好好研究了一番墙体高度厚度,垛口数量位置,箭楼和墙头守兵换防规律等等数据--也许他日故地重游,如何决胜,眼下便是侦察的天赐良机。
三年前锦夏朝廷刚刚迁入蜀州之时,从上到下,无不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短短数月,调动十几万民夫,扩大加固封兰关和天门峡北侧峡北关,重兵把守,严阵以待。之后又陆续在通往西京的路上设了三处关隘,并且在关楼附近修筑辅城屯兵积粮,把个西京护得滴水不漏。
只不过时间一长,人心难免懈怠。去年难民潮涌入的时候,听说西戎就要拿下楚州,朝中和军中都紧张了一阵子。大半年过去,毫无动静,又放松了。长生艺高人胆大,顺着墙根溜了一大圈,最后爬上北边断尾山,对方丝毫没有察觉。他心里痒痒的,几乎忍不住就要寻点工具攀上墙头看看。当然,最终还是理智的放弃了这个疯狂的想法。
此刻他隐在山巅岩石后边,居高临下,关内格局尽收眼底。暗忖凭自己的身手,不惊动守关士兵潜进去,未必做不到。但这种行为仅限于身怀武功的高手,也仅限于过关,不能用来抢关。偶尔偷进去探望情人也许可以,对于战争来说实在没什么意义。
正在这一边看一边琢磨,忽见走到箭楼大门外的三个人似乎被拦住了。不一会儿,又有一群士兵从门里涌出来,围着他们不知做什么。长生运足目力,伸长脖子,也只望见一堆灰扑扑的夏兵,那三人被彻底遮住。
心头一紧:"虽然这种时候入关是很打眼……不过,这仨也很让人看着顺眼啊。封兰关既有'三不得入'的规定,像他们这样的,正当少年,具一技之长,恰是西京朝廷最欢迎的对象,应该不至于……"慌张起来,"不会是太顺眼了吧……"提气就想往下跳,却见士兵们倏忽散开,一个将领模样的人出现在门口。子释兄妹三个跟着他走进去,不见了。
--就这样眼睁睁看着他消失,完全来不及做好心理准备。
长生扶着石头慢慢弯腰,终于坐倒在地,仰面躺着。
苍天在上,后土在下。
依靠山峰支撑的自己如此渺小,无能为力。
"子释,我竟然……只能出此下策。我竟然……什么都做不到……"
风从山顶刮过,穿透了身体。整个人好像只剩下一副空荡荡的骨架子,什么也存留不住。长生一下明白了:这是孤独和寂寞的滋味。
--原来这就是孤独和寂寞的滋味。
瞬间痛悔,铺天盖地排山倒海而来。
我到底……做了什么?我怎能……把他放在力所不及的地方?
我应该跟他去。我应该带他走。只要有他在身边,什么戎夏之争国仇家恨,什么天下大乱涂炭生灵--管他呢……
管他呢……
--终究不能不管。
握紧拳头,告诉自己:不能不管。
没有太平盛世属于我,何来一方净土赠与他?
因为,我不是别人,我是符生。
我是符生。
站起来,看一眼奇峰断谷之间矗立的封兰关,符生说:"子释,等我。"纵身向北,再不回头。
(第一卷终)
This entry was posted on 2010/10/15 at 上午3:47:00. You can follow any responses to this entry through the RSS 2.0. You can leave a respons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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