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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嫡子難為》(番外長滴俺想哭T_T)、《養父》《攻四,請按劇情來》《三十而受》《浮生劫》《国王X国王》《傻夫吴望》《小兵方恒》《人鱼法则》《射雕之拱手河山》新增了番外,大家直接拉到最底下的“留言”部份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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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南柯》作者:苏特

文案
阿宝三岁没了娘,十二岁爹输掉了最後一个铜子儿
十两银子换张卖身契,他~~就这麽被卖入萧府
从此他得忘了祖宗八代、改名换姓——孟适青
拜那个寄居萧府的风水师当师父,开始学堪舆和鬼画符
不过,他是太有慧根还是八字特轻?
怎麽老看见不该看得到的「异物」在那萧家少爷旁打转?
师父警告:那孤傲的家伙命中注定要克你,招惹不得
这到底是哪门子的孽缘呐?一念之动却成万劫不复
救萧绝云一命,原来得用自己的命来抵呀~~

姓孟的小子究竟是何来历?
十年前为救他明明已去阎王府报到,如今怎又是活跳虾一只?
他萧绝云是元冥神君转世,那孟适青却是何方神圣?
难不成……他竟是那个和自己纠缠千年也不厌倦的冤家
--北阴酆都大帝!?
既然如此,他蹂躏起来可不会手软
小冤家,那就先来一盘开胃菜--「特级体罚」吧
上一世没得到的一切,这一世他要连本带利讨回来!!

姑且信之 苏特

老实说,这篇故事的灵感,源于一次旅行途中,听当地的老人家闲聊,说起附近有个风水先生十分厉害,也非常有名,有一次帮个大户人家看风水,这位先生说,你家风水很不好,我可以帮你家改风水,但一定会折我的寿,而且还会遭受天谴,势必要断绝香火,所以你们要负责给我养老送终。那户人家答应了下来,后来这位风水先生就设法改了那家的风水,那户人家后来果然子孙兴旺,大富大贵。只是这位先生瞎了一双眼,且终身没有子嗣。好在那户人家说话算话,真的给这位先生养老送终。
当时听完了后,觉得风水先生这种职业,真的是非常神秘,一下子就来了灵感,旅行结束回家后,在MSN上同朋友聊起,说我最近想写篇文,主角是风水先生,朋友很高兴地怂恿我,说你去写嘛,于是脑子一热,就开始写了。
一开始,原本打算写个轻松点的古代文,最初设定的主角也是那个双眼盲了的孟先生,谁知写着写着,就不受我控制了,主角变成了小阿宝(也就是孟适青),还是厉害得不得了的北阴酆都帝君,囧。
然后风水先生什么的,也就成了点缀,通篇变成了降妖驱鬼的神仙鬼怪文……朋友看到中途,囧囧有神的问我,风水先生呢?去哪儿了?
风水先生变成配角了……呜呜……
然后就继续扭曲下去了,变成了一个关于鬼神灵异、前世今生的故事。
写完后才发现,其实还有很多值得一写的角色呢,比如孟先生(对啊,这才是正版的风水先生啊),萧绝云他爹啦(喔,那个转世后,吞了狐狸内丹的小孩子),写他们两个不拉不拉的,养成系什么的,不是很有恶趣味吗(这个真的会有人想看吗)?但是篇幅有限,所以,就不写了……
希望这个故事大家会喜欢,我很用心写的啊!
最后,说个灵异的事情,我写完这篇文截稿的时候,家里忽然停电了!整栋大楼、整个社区,就只有我家停电而已!当时真是吓一大跳,就是刚刚存了文字档,哗的一下,屋子里一片漆黑,我瞬间汗毛倒竖,一身冷汗。
隔了大约十多分钟后,又自己来电了……这到底怎么回事?不解啊!
幸好我的文存下来了,抹泪。
一定是耽美大神怒我这篇文拖了这么久,心里一直这么想着,不如就坑了算了吧……这样子,所以就罚我吓一跳吧……TAT
鞠躬……


第一章

阿宝三岁没了娘,父亲嗜赌,成天出没于各间赌坊,对阿宝不闻不问。小孩子没娘养没爹教,靠着街坊邻居东拉一把西扯一下,吃百家饭长大。
长到十二岁,他爹输光了家里最后一个铜子儿,一狠心,便将阿宝卖了。
那天外头下着雨,又冷又湿,阿宝发着抖被他父亲拎在手里,直送到一个白面微须的男人面前。
「十两银子,不能再少了。」
阿宝眼眶里含着泪,阿爹说话的语气,就像街头张屠户卖猪肉时的口吻。
要买他的男人在他身上摸了一把,皱着眉道:「这么瘦,脸色也难看,正经人家买来当儿子养,还怕养不活呢!谁家要小厮,也不要这样的,三天两头的闹起病来,谁耐烦给他治。」
阿宝咳嗽起来,已经入冬了,他还穿着件破破烂烂的旧棉袄,冷得不住的哆嗦。
眼见买主的眉头皱得越发紧,阿宝的爹急忙在他脸上拍了一巴掌,凶道:「兔崽子,装模作样的咳什么!昨天还好好的,今儿个老子要卖你,你就装起病来了?」
阿宝吓得不敢再咳,死死的憋着,一张脸涨得通红。
「爷。」阿宝的爹陪着笑脸,转向那男人,谄媚的说:「这孩子跟着我也是受苦,又从小没了娘,您就当是行行好积阴德,把他领了去吧!十两银子真的不贵。」
那人鄙视的看了面前的男人一眼,又捏了捏阿宝的面孔,半晌,仿佛吃了天大的亏一般叹了口气。
「也罢,瞧着可怜,这孩子我就带走吧!」说完,那人从怀里摸出一张卖身契,递到阿宝他爹的手里,「画个手印,以后你儿子就是萧府的人了,生老病死,都与你无关。」
阿宝的爹不住的点头,在纸上按下了一个鲜红的手印。
男人收回卖身契,掏了银子丢给阿宝的爹,便从他手里把阿宝牵了过来,领着他往外走。
阿宝一下子哭了起来,声如蚊吶,「爹……」
虽然爹从来不曾好好关怀过他,可他在世上就这么个亲人。爹打他骂他,他都忍着受着,还想着将来自己出息了,一定不让爹受苦。
可是,爹却将自己卖了。
阿宝的爹就算是铁石心肠,也被儿子这声「爹」叫得身子颤了一下。犹豫了一下,他伸手在阿宝的头上摸了一下,「奸孩子,跟着爹只有苦受,以后你就有好日子过了。乖,好好听这位爷的话,去吧!」
阿宝放声大哭,被不耐烦的男人一把扯起,拖将着行远了。

买下阿宝的男人,据说是城里大户人家的管事。怎么样的大户人家,阿宝不懂,他从小受尽白眼,小小年纪已经学会察言观色,一路上老老实实,什么也不问。
那位管事领着他穿街过巷,好不容易到了一座大宅子前,立在门边的两个家丁带着笑脸迎了上来,「管事回来了?哟,这小孩儿哪找来的,倒生得伶利。」
管事得意的笑道:「清白人家的孩子,好不容易才寻来的,就是家里穷了点儿,穿得不象样。快寻两个丫头给他收拾干净,我去见老爷。」
其中一个家丁闻言,立刻上前牵起阿宝的手,领着他进了大门。
阿宝懵懵懂懂的被那人领着,东拐西拐的进了一间厢房,然后便将他丢在那里,自己出去了。阿宝呆站在原地,一会儿听到一阵笑语,两个穿红着绿的丫头推门进来,随即又有几个仆人抬了一个木桶放进房内,几桶热水倒下去,阿宝随即被剥了个精光,那两个丫头手脚麻利的按住他,给他洗澡。
不多久,房门又被推开了,管事走了进来,「弄干净了没?」
一个少女脆生生的应道:「收拾好了,管事您看看。」
管事略打量了阿宝两眼,点头道:「孟先生倒是好福气,白捡了个现成儿子。
老爷待他也真不薄,白吃白喝的供着,连儿子都替他买回来。」
阿宝也不懂他在说什么,只乖乖的站着,任由管事牵住他的手,将他领出了房。

阿宝被领着进了大厅,低着头,也不敢东张西望,听到一个声音问道:「人带来了吗?」
他仓皇的一抬头,见大厅中央端坐着一位穿着绫罗锦缎的中年男子,料想便是那萧老爷了,慌忙跪倒在地,「阿宝见过老爷。」
萧老爷年纪四十不到的模样,面目英俊,倒也和善,笑着道:「起来吧!」又向着身旁指了指,「你去见过孟先生,以后便跟在他身边,好生侍奉,事必躬亲,知道吗?」
阿宝抬眼一瞧,这才看到萧老爷下首的椅子上,坐着个面容清瘦的男子,五官十分端正,只是仿佛带着三分病容,脸色有些发青。
阿宝向他走过去,那男子眼皮也未掀动,双目呆滞无光,阿宝心惊胆颤的跪在他面前,心想,这人莫非是个瞎子?
那人听得阿宝跪下的声音,便摸索着伸手将他扶了起来,转头对萧老爷道:「多谢老爷。」
萧老爷笑道:「孟先生客气了,当年若非萧某执意相求先生看阳宅,也不会累得先生双目失明。这孩子以后就伺候先生终生吧!」
阿宝这才明白,自己是被买回来给这姓孟的男子做干儿子的。不由得心想,这孟先生瞧着年纪也不过三十出头,难道生不出儿子来么?
不过他自然不敢多问,乖乖的站在孟先生身边,又听着萧老爷对着孟先生略说了几句闲话,吩咐下人送孟先生和阿宝回房。
阿宝见那男子站起身,忙上前扶住他的手,替他引路。他心里可怜这人瞎了双眼,行动不便。那人朝他微微笑了一下,神情甚为柔和。阿宝不由得想起自己的爹,鼻子一酸,心想自记事起,爹几乎从来没对自己露出过这般温柔的神色。
及至进了房间,阿宝扶着孟先生坐下,也不知该叫他什么才好,呆愣愣的站在那里。
忽然,孟先生的声音响起,「阿宝,你过来。」
阿宝一惊,回过神来,急忙走到孟先生面前,迟疑着叫了一声,「孟老爷……」
「以后不用叫我老爷。」孟先生伸手摸了摸他的头,「从现在起,我是你爹。我给你取了个名字,孟适青,好不好?」
阿宝使劲儿点头。
「那原本是我早想好要给孩儿的名字。」孟先生轻声说:「可惜我吃了风水师这口饭,泄露天机,注定无后,还赔上了一双眼睛。你既是我的儿子,便断不可再入这门。改日我和萧老爷说,让你跟着小少爷一起入学,将来识文断字有些本事,好过一世寄人篱下。」
孟适青感激的张大嘴,眼睛红通通的,「多谢……爹。」
孟先生神情一凝,笑了一声,「傻孩子,跟爹客气什么……」
他的声音中略带落寞,那微微的一声叹息,尽数消散在了带着三分凄凉笑意的唇边。

孟适青住进了萧府的第三日,从下人的嘴里得知,这孟先生原名孟舜之,原本是个颇有些本事的风水师。
当年萧府时常闹出些怪事,不得宁静,萧老爷便重金聘请了他来看阳宅。
孟舜之手执罗盘,起了六爻卦,以向上飞星为上卦,大门为下卦,配成复卦后用八卦六亲太岁等算来,不由得变了脸色,连声道:「在下无能,此宅煞物甚凶,化之不得,请萧老爷另请高明。」
萧老爷一再的相求,言道此乃祖屋,家训严令守之,断无卖了另觅他处之理。许以重金,日日上门相请,坚持了数月有余。孟舜之终于耐不住心软,便松口道方法不是没有,但他一旦泄露天机,强行改运化煞,不但自损阳寿,恐怕注定无后。若萧老爷肯承诺养他终老,便可勉力为之。
萧老爷忙不迭的应承了,萧府家大业大,便是多养个人在府内也无甚打紧。当夜孟舜之搬进了萧府,吩咐除萧府家眷之外,其余人等尽皆暂避他处,之后也不知用了什么法子,萧府果然平静下来。只是孟舜之自那以后便双目失明,再也不能靠替人看风水谋生了。
孟适青听得胆颤心惊,心道怪不得孟先生收他为养子,却不肯教他风水之术。他不由得想,既然他明知有此后果,为何最后还要答应替萧老爷看宅?断了子嗣,赔上了一双眼睛,连看家的本事都没了,值得吗?
幸好萧老爷厚道,还真将他养在了府里。若是碰上个说话不认的,岂不是一辈子都给赔上了。
这些话孟适青也只敢放在肚子里,不敢真拿去问孟舜之。想着他说要送自己和萧家小少爷一起入学,等了一日又一日,却没个音信,不由得暗中焦急。
他爹是个斗大的字认不得一箩筐的粗人,最常对他说的话就是,人各有命,连字都不识,这辈子也就是个穷苦命了,因此孟适青自小便对读书人充满了憧憬和羡慕。他倒没有妄想有朝一日飞黄腾达,不过是想着粗通文理至少将来不是个废物,在萧府也能做个稍微有点地位的下人。
孟舜之知道他这番思量后,却十分不高兴,语气严厉,「什么下人?你是我孟舜之的儿子,岂是萧府的仆役!」
孟适青怯怯的开口:「可是管事说签了卖身契,我便是萧府的人,此后无论生老病死……」
「不过一张卖身契,有什么要紧。」孟舜之冷冷的道:「将来我替你要回来,一把火烧了。」
孟适青不由得大为感动,却没细想孟舜之为何不现在就将他的卖身契从萧老爷那儿拿回来。他毕竟还只是个十二岁的孩子,心眼又直,哪里想得到那么多弯弯道道。因此也并不知道其实在他入府的当日,萧老爷便已经将他的卖身契交给了孟舜之。
孟舜之却也有他的私心在,这孩子虽然待他恭顺,但毕竟是从外头买回来的,难以知根知底。若是得了卖身契便逃走,岂不是辜负了萧老爷特意替他买了个养子回来的好意。且留在身边过几年再说,若真是一心待他,那卖身契随时都可付之一炬。
他听得孟适青一番言语,知道他一心盼着入学,便道:「此事我已和萧老爷说过了,只是小少爷最近几日受了风寒,断了课业,你且等几日吧!」顿了顿,又道:「那小少爷……有些少爷脾性,你若跟着他入学,千万要受得委屈,别同他闹起来。」
孟适青应了一声是,却没怎么放在心上。他自幼没少受过欺负,遭人讥笑懂得要忍,打不过晓得要逃,心想那小少爷还能怎么欺负了他去,横竖忍着便是了。

这天晚上,孟适青服侍着孟舜之洗漱完上床歇息后,便回了自己的房间。他被孟舜之收养做了儿子后,待遇同萧府其他小厮不同,萧老爷还特意吩咐拨了间房给他,虽然布置简陋,但孟适青已十分心满意足。想起自己进了萧府也有十余日,不知道爹在外头日子过得如何。翻来覆去的睡不着,索性爬了起来,开了门走出去。
萧府原是城里的富户,偌大一座宅子,亭台楼榭自是孟适青有生以来从未见过的。他恪守着规矩,白天也不敢在宅子里乱逛,如今入夜见众人皆已熟睡,便大着胆子沿路乱走。
他远远见好大一片荷塘,月光下波光潋滟,不由得被吸引住,便向着那边走去,及至走近了,却见一红衣妇人站在池子边,不由吓得停了脚步,心道莫非是萧老爷的哪房夫人,半夜了立在这池子边赏月不成?
那妇人背对着孟适青,长发垂腰,在夜风中凌乱飘飞。孟适青忽然觉得那妇人的姿势有些古怪,只见她双手微伸着,缓缓向前探去,似乎想要掐住什么物事。孟适青再定睛一看,赫然发觉那妇人的身前,竟蹲着一名少年。那少年向着荷塘抱膝而坐,身后便是那红衣妇人,月光下那双惨白的手已经伸到了少年的脖子后,下一刻便要掐在他脖子上,而那少年毫无察觉,仍一动不动的坐着。
孟适青登时吓得魂飞魄散,大叫一声:「小心──」
那妇人和少年同时回头,孟适青飞奔过去,正欲狠狠撞开那妇人,却只觉眼前一花,如同扑到了一团空气上,竟是硬生生的从那妇人身体穿了过去。
他还没回过神来,已经扑到了那少年身上。
少年猝不及防,被他一撞险些跌进池子里去,幸而眼疾手快攀住了的栏杆,惊怒之下大喝道:「你是什么人,好大的胆子!」
孟适青昏头昏脑,茫茫然一看,哪里还有那红衣妇人的影子。只见眼前的少年,和自己差不多年纪,却是一身华贵装扮,雪白的脸,嫣红的唇,微微上挑的眼角,一双眸子如寒江冷月,此刻带着怒火,湛湛逼人。
孟适青不由得后退了一步,结结巴巴的道:「我,我看到有人……想,想要推你下去……」
「胡说八道!」少年大怒,「这里除了我和你,还有谁?」
孟适青仓皇失措的四处看看,树影斑驳间,只有他和这少年两个人的影子隐隐映在荷塘边,方才那名立于少年身后的红衣妇人,莫非是自己作梦?
那少年见他说不出话来,便向前一步逼问道:「你是新进来的小厮么?怎的之前没见过?半夜三更的晃到此处,可是想借机偷东西?」
孟适青吓得脸色发白,见那少年伸手想来捉自己的手臂,慌得一把推开他,转身就跑。那少年岂肯罢休,边骂边追,惊动了府内巡夜的家丁,一干人循声过来,恰巧那少年赶上了孟适青,狠狠一把将他推在了地上。
孟适青正要挣扎,早被一群人赶将上来按住了身子,疼痛中他只听得有人恭恭敬敬叫了一声「小少爷」。
随即便听到那少年冷冷的声音,「这小贼好大的胆子,竟敢半夜偷潜入府,还想将我推进池子里去,给我关进柴房,明儿一早交给我爹发落。」
孟适青惊叫起来,「我,我不是……」
话未完他即被一把堵住了嘴,紧接着就被拖将着一路到了柴房,后背重重挨了一脚,滚进了柴堆内。
「砰」的一声房门关上,孟适青忍痛爬起扑到门板上,只听到「卡嚓」一声落锁声,随即脚步声便远去了。

孟适青提心吊胆了一夜,第二日一早被人从柴房内推搡着带到了大厅。
萧府的小少爷正坐在椅子上喝茶,一见他,便跳起来,「爹,就是这名小贼,昨夜险些将我推进池子里去!」
萧老爷闻得昨夜府里抓住了一名小贼,还想谋害自己的独子,正觉得奇怪,一见跪在地下的少年,不由得吃了一惊。
「你不是阿宝么?」
孟适青满腹委屈的抬头,「回老爷,阿宝已经改名字了,如今叫作孟适青。」
那小少爷也吃了一惊,不住的上下打量着孟适青。心道莫非真是府内新买回来的小厮?
他正惊疑问,便听父亲向着他道:「绝云,莫不是其中有什么误会,这孩子不是歹人,是前些日子才入府的……」
话音未落,便听到一个清冷的声音接口道:「自然不是什么小贼,他是我孟舜之的儿子。」
原来孟舜之一早醒来不见孟适青过来服侍他起床,问过下人,下人说一大早便没瞧见孟适青的人影。他心下疑惑,忽然听到丫头吵嚷着说小少爷昨晚抓了个潜入府内的小贼,在柴房里关了一夜,如今正要送到老爷面前等候发落。孟舜之心里一惊,怕正是孟适青,急忙叫人引路赶来大厅。才到门口便听到大厅内一番对话,心下恼怒那萧家小少爷一门一个「小贼」,便打断了萧老爷的话。
孟适青一见孟舜之,立刻红了眼眶,咬着嘴唇,正要爬起身来挨到他身边去,却听到那小少爷阴沉着脸开口。
「不是小贼,半夜三更的不睡觉,在府内乱晃做什么?」
孟适青呆了一下,只听到孟舜之淡淡的开口:「是我晚间腹饥,吩咐他去厨房替我寻些吃食回来。想是一时找岔了路,误撞了小少爷。」
萧绝云冷笑了一声,「那无缘无故要推我落池,想必也是走岔了路?」
孟适青见他咄咄逼人,竟是像一口咬定自己存心谋害一般,不由得又是委屈又是愤怒。心想自己一番好意,竟被当成了小贼在柴房内关了一夜,如今这小少爷还不肯善罢甘休,难道非要将他责打一通才算出气?可他又实在解释不出一番缘由,难道说自己看到个红衣妇人站在小少爷身后要害他?只怕没人会信,还道他是个疯子。
好在萧老爷是个明事理的人,见孟适青满面委屈的跪在地上,便叫他起来,然后转头对自己儿子道:「好了,想必是一场误会。他是孟先生新收养的儿子,才入府没多久,必定是不识得路,不小心撞了你。我平时是怎么教你的?常存宽厚之心,得饶人处且饶人。你问都不问清楚就将人关进柴房,已是有错在先,如今还要怎样?」
萧绝云见父亲居然帮着孟适青说话,还责怪自己有错在先,一怒之下,红着眼眶大喊道:「你存心偏袒那瞎子!当年他害死我娘,如今他儿子又要来害我,你还护着他!」
「混帐!」萧老爷勃然大怒,拍案而起,「不许对孟先生不敬!」
萧绝云却不肯认错,狠狠的瞪了孟适青一眼,转身就往厅外而去。在经过孟舜之身边时,使劲一伸手将他推得跌坐在地,朝着他「呸」了一声,冲了出去。
萧老爷气得面色铁青,吩咐下人,「把小少爷给我关进房间,三日不许出门,罚他闭门思过!」
他又转过头,正要亲自去扶孟舜之,却见孟适青早爬起身来飞奔过去小心翼翼
将孟舜之扶了起来,半悬在空中的手缩了回来,满面愧疚的道:「绝云一时无状,孟先生请别放在心上。我定会好生责罚,下次必不敢了。」
孟舜之面上并无多大表情起伏,只弯了一下身子道:「不敢,萧老爷言重了。若无他事,孟某就带适青回房了。」
萧老爷神情有些黯然,想说什么,最终还是没说。只向着孟适青微点了点头,孟适青便牵着孟舜之的手,同他一道离开了。

待到回了房,孟舜之冷冷道:「关上门。」
孟适青一怔,依言过去将房门关紧,才转身,便听孟舜之低喝了一声:「给我跪下!」
孟适青心下一颤,急忙跪在了他面前。
只听孟舜之颤抖着声音道:「我是怎么和你说的?叫你不要去惹小少爷!你为什么半夜去那池子边,还得罪了小少爷?」
孟适青见方才大厅之上,孟舜之对自己百般维护,心下已对他充满了感激,知道在这萧府之内,唯一真心向着自己的,也只有这名义上的父亲。
他不敢隐瞒,便一五一十的将事情经过说了一遍,然后红着双眼发誓:「此事千真万确,我也不知究竟撞到了什么事物。方才不说,是怕人骂我胡言乱语。爹,你信不信我?」
孟舜之听了他一番话后,陡然间面色发白,倒吸一口凉气,半晌说不出话来。隔了许久,才抖着声音道:「你说你……见到一名红衣妇人……」
孟适青回想起来,还觉得后背一阵发寒,点头道:「确实见到了,就立在那小少爷身后,还想……还想掐他脖子!」
孟舜之呼吸急促,且久,才继续问道:「那妇人,长什么模样?」
孟适青回想了好一会儿,道:「没看分明,我当时只怕她要害小少爷,急着要推开她。那女子,那女子……」他又仔细回想了一阵,那妇人的面孔竟然十分模糊,只得道:「我实在是说不出来。」
孟舜之许久没有说话,孟适青见他整个身子似乎都在微微发抖,不由有些害怕,怯怯的叫了一声:「爹?」
这一声似乎惊醒了孟舜之,他慢慢转过脸来,面色惨白,一双无神的眸子落在孟适青的方向,一瞬间,孟适青不由得打了个寒颤,只觉得眼前的孟舜之,比那红衣妇人仿佛更为碜人。
「适青,」孟舜之开口道:「将你的手给我。」
孟适青有些莫名,却还是依言将手递到了孟舜之的掌内。孟舜之捏着他的骨腕,细细摸索,一路摸至头顶,然后重重叹了口气。
「莫非你生来便该吃这口饭?」孟舜之喃喃的道:「我已经走到这地步,好不容易有了个儿子,只想让你顺顺遂遂的过完这辈子……怎么你偏偏生着如此一副骨相,又看得到常人看不到的事物?」
孟适青不敢说话,只是跪着。
良久的沉默过后,孟舜之轻声道:「起来吧!适青,我问你,如果我收你为徒,你可愿意?」
孟适青身子一抖,想到孟舜之如今的境地,实在害怕自己将来也落得同他一样的结局。却不敢说个「不」字,只咬着唇,不出声。
孟舜之似乎知道他心内在想什么,笑了一声,「你怕了?以为入了这门,便会同我一样么?傻子,也不尽然如此。想当年你祖师爷,还曾官至金紫光禄大夫,正三品,拜国师──便是唐代风水大师杨公筠。」
孟适青半张着嘴,心想,原来风水之道,还曾出过如此厉害的人物!
「堪舆,风水之说也。气乘风则散,有水界则止。」孟舜之缓缓道:「宅分阴阳,福祸相依,顺势而为,趋吉避凶,此乃堪舆之道。我师承玄空一派,后继无人,也时常自觉愧对先师。你只要听我的话,将来莫逆势而行,明知不可为却强为之,又怎会祸及自身。如此天赋,你合该继承我的衣钵。」
孟适青对这番话似懂非懂,却听明白了孟舜之想收个徒弟的意思。他心下一横,自己若没进萧府,没遇上孟舜之,此时也不知流落在何处,还不定被爹卖到什么地方为奴为仆,过着穷苦潦倒的日子。便是学了这门本事,将来自己要不要用,又是另一说,就算了却孟舜之的心愿也好,答应又有什么要紧。
思及此处,孟适青便大声道:「孩儿愿意!」
孟舜之微微一笑,「你既入了我门,以后你我便以师徒相称吧!」叹了口气,「原本我不想让你也走上此路,奈何天意如此。你我没有父子缘分,却有师徒之缘。罢了,我已知自己注定无后,又何必强求。从明日起,我便教你入门之学。」
孟适青糊里糊涂,心想怎么自己答应做了他的徒弟,就做不成他儿子了呢?还想多问,见孟舜之已是一脸倦态,便忍了回去。心下也隐约明白,大约是自己看到了寻常人看不到的东西,有些异于其他人。他虽有些害怕,转念一想,说不定和孟先生学了这门学问,以后便有法子自保,心下也有些愿意起来。
横竖将来他不替人看风水,只用以自保而已,便不会和孟舜之一般,落得个双目失明,断绝子嗣的结果了吧?


第二章

孟舜之自当夜起,便开始传授孟适青堪舆之说。他虽然师承玄空一派,却精通风水道六大派之理,由浅入深,以八宅派和阳宅三要派引其入门。先教他认罗盘,识八卦,以八卦坐山配游年九星论吉凶。
所谓游年九星,指伏位、天医、生气、延年四吉星,五鬼、绝命、祸害、六煞四凶星。以八卦坐山作伏位,配合游年九星,得出的结论是吉则吉,是凶则凶。继而将八卦坐山分出东四宅和西四宅,然后再将八卦宅命与东西四宅相配,以东四宅配东四命,西四宅配西四命以论吉凶。以年干支为准,根据命主出生年而得出宅主是什么命。最末将游年九星配上七曜星,可得出宅主吉凶应期。此法乃风水入门者首选,易而可行。
孟舜之以其试孟适青的悟性,原以为要颇费一番功夫,谁知孟适青靠着死记硬背,加之他从旁指点,不出月余竟然便小有所成。
孟舜之大为欣慰,笑道:「孺子可教也,你熟记此二法,略入门道,为师便可授你摇鞭断宅法。若后劲有余,则再授你紫白飞星风水法。不出三年,便可将玄空派所学倾囊相授。须知风水之道门派虽多,但综其所源同出一家,融会贯通,审时度势,不为门派所拘,方为上行之道。所谓阴气聚为鬼,阳气聚为神,阴阳和合为人。世间一切吉凶,皆因阴阳变化及五行生克而成。若运用纯熟,天下之大,何愁你没有出头之日。」
孟适青似懂非懂,也没想过将来要依仗风水之说谋生,不过见孟舜之说得高兴,便也顺着他的心意,越发卖力的刻苦钻研。他不识字,孟舜之又是个瞎子,只能靠言语相授,加上孟适青的死记硬背,一点一点朝前进展。
自从那日得罪了萧府的小少爷,孟适青也不敢再提及要随他一同入学的事,只是得空便悄悄伏在小少爷的书房之外,听那先生讲课,回房后自个儿胡乱琢磨。
有时候小丫头偷懒,他便自告奋勇去收拾少爷的书房,偷了几张少爷练过字的纸,揣在怀内,磨着帐房先生教他认得后,得空便来写着练习。
只是苦于一知半解,白天晚上都在颠来倒去的念着那几句,终于被孟舜之察觉到了,便问他,「你是不是偷偷去听先生给小少爷讲课了?」
孟适青不敢隐瞒,应了声是。
孟舜之叹气道:「我原先答应要送你入学,是我不知你命格。如今你入了我门,那小少爷……便不是你能亲近之人。也罢,我去和帐房先生说说,由他教你识字,你再去听先生教小少爷学问,若有不懂的地方,便来问我吧!我虽看不见,却能替你讲解一二。」
孟适青知道孟舜之这是默许了他偷着去旁听,不由得大为欢喜。自此后白天便偷偷趴在小少爷书房的窗外,默默将那先生念的课文记熟,晚间再由孟舜之替他逐一讲解。他悟性颇高,慢慢的也入了点门道,又缠着帐房先生教他识字,不多久竟也认得了百余字。心下已是小有满足,盘算着日积月累,大约也能粗通文墨了吧!
这一日,孟适青服侍孟舜之歇下后,好不容易得了空闲,便悄悄出了院子,走到了离他住处不远的园子里,随手扳了根树枝,在地上一笔一划的费力练字。他这边写得来劲,忽然听到身后「噗嗤」一声轻笑,吓一大跳,急忙转过身来,这一看,不由得魂飞魄散。
却见那萧府的小少爷萧绝云,正抱着双臂立在他身后不远的地方。而他身后,影影绰绰的立着个人影,红衣如血,正是那晚见过的那名红衣妇人。
「这鬼画符是什么玩意?」萧绝云瞧着孟适青在地上歪歪扭扭写的几个字,勉强认出了是《大学》中的几句:有斐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只是字迹粗劣,犹如一团团泥鳅,不由得心里一阵好笑。
孟适青的视线却落在萧绝云的身后,那妇人惨白着一张脸,紧盯着他,忽然露齿一笑。这一笑,说不出的阴森诡异,红艳艳的嘴唇里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里头黑洞洞的,舌头却是墨黑色的。
他吓得连话都说不出来,身子一个劲的抖,只想转身便逃。
偏那小少爷毫无所觉,见孟适青犹如见鬼了一般的表情对着自己,不由得一阵恼怒,「本少爷是鬼么?要吃了你不成,你怕成这样?」
孟适青抖着声音道:「小,小少爷……你过来些。」
萧绝云愣了一下,疑惑的看着他,「你说什么?」
「你……你站的那处,正在风口,小……小心别受了风寒。」孟适青不敢再看那妇人,半垂着眼,拼命上前去扯萧绝云的衣袖,「还……还是站过来些吧!」
萧绝云瞧了瞧孟适青扯住自己衣袖的手指,神情慢慢的放柔了下来,「你倒懂得体贴人,那瞎子心肠那么狠毒,你怎么去做了他儿子?」
孟适青无心去计较他说些什么,只拼命将萧绝云扯到自己身边,急急的道:「我,我送小少爷回房……」
萧绝云登时又不高兴起来,冷下脸道:「和我多说两句话会要了你的命不成?」
孟适青急得快哭了,心想不会要了我的命,只怕会要了你的命!情急之下只好胡乱道:「我只是个下人,怕无意间又冒犯了少爷,被关进柴房!」
萧绝云顷刻间变了脸色,竟是被堵得说不出话来。那日他错将孟适青当小贼关进柴房,事后也有些后悔。又得知孟适青不过是从外头买回来的,送给了孟舜之当儿子,便想,那孟舜之虽不是什么好东西,孟适青却懂什么,迁怒到孟适青身上确实也是自己不对。事后见孟适青总是远远的躲着他走,便越发觉得不爽快起来。只是他生来高傲惯了的,拉不下面子去赔个不是,今晚出来散心无意中撞见孟适青练字,见他虽写得差,倒是一丝不苟,咬着唇认认真真的模样,竟也有几分招人喜欢之处,便放下身段主动和他说话,不料竟被这么给回了一句。
他一怒之下,指着孟适青道:「好,好!本少爷还稀罕你不成!」一转身拂袖而去。
孟适青见那妇人脚不沾地的也要跟着,也不知从哪里生出来的胆子,竟硬生生的拦在了萧绝云的身后。
那妇人见孟适青拦住了自己,竟顿住了身形,眼见着萧绝云去远了,她朝着孟适青慢慢的飘了过来,「小公子,你瞧得见我么?」
孟适青吓得魂飞魄散,拔腿便逃。
那妇人一路跟在他身后,哀怨如泣的声音不断的在他身后唤着:「小公子,你别跑啊……」
孟适青拼命的朝着自己住的院子跑,那声音如影随形般跟在他身后。
「你看得见我,为何不同我说话?」
孟适青闭了眼,捂住耳朵,死命飞奔。
「我好寂寞啊……」
冰凉入骨的双手慢慢的缠到了他脖子上,孟适青已奔回了院子门口:大叫了一声:「师父!」
那双手便倏然间滑开了。
孟舜之在屋内听到孟适青的惊呼,忙摸索着走了出来。孟适青跌坐在地上,浑身冷汗,那妇人已经消失了。
孟舜之慌忙的问:「适青,出了什么事,为何如此惊慌?」
孟适青喘息未定,抖着身子爬将起来,飞奔到孟舜之的面前,一头扎进了他怀中。他毕竟只是个十二岁的少年,之前从未见过如此阴森可怕的事物,被那女鬼一路追赶的时候,只觉得自己怕是小命不保了。
孟舜之猝不及防被他扑进怀内,也吓了一大跳。触手之处,涔涔一片冷汗,不由得焦急道:「你是不是又撞见了什么?」
孟适青带着哭腔道:「我见到了小少爷,身后跟着那女鬼……她,她知道我能瞧见她,方才一直追在我身后。」
孟舜之大惊失色,「那小少爷呢?」
孟适青抽着气,「我拦着那女鬼,小少爷走远了,应该无碍。」
孟舜之一张脸顿时青白一片,良久,才喃喃道:「她竟有本事能出来……还好,既然只敢跟着小少爷,想必还未成气候,暂无大碍。」慢慢的摸上孟适青的头,「你能瞧见她,她势必要缠上你。莫怕,她奈何不了你。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慢慢的她便不会再来缠你了。」
孟适青抖着声音道:「师父……你为何不想法子将她除了?」
孟舜之叹了口气,「我是风水师,不是捉鬼的,她只要不害人,便由她去吧!」
孟适青隐约觉得不对,心想风水之道,分明有化阴煞之说。所谓阴煞,便是鬼,既然可以化煞,又如何说捉不得鬼?显然是师父不欲对付那女鬼了。
只是他也不敢多问,想了想,还是忍不住开口:「那小少爷……会不会有事?」
孟舜之皱着眉头,淡淡道:「不碍事,我自有法子保他。」
孟适青稍微放下心来,却听孟舜之道:「日后你若不小心被那女鬼缠上,不管她说什么,你都不可相信,记住没?」
孟适青忍不住问道:「师父,难道你知道那女鬼的来历?」
孟舜之面色微微一变,转身道:「不干不净的东西,为师怎知她的来历。鬼言鬼语,从来只是蛊惑人心,自然半句也信不得。」
孟适青察觉到孟舜之的言语间隐瞒了一些事情,却也没有多问。既然师父说那女鬼暂无大碍,又奈何不了自己,便松了口气。只是心下还有些微的疑惑,心想师父说那女鬼害不了人,可自己方才分明差点被那女鬼勒住了脖子。
莫非她不是想勃死自己,只是想同自己说话?
一回想起那女鬼的模样,孟适青心里还是一阵的发寒。
接着,他又听得孟舜之道:「以后无事,莫要再去招惹小少爷。萧府上下,唯有他,你离得越远越好。」
孟适青惊道:「为何?我不会再得罪他……便是遇见了,说两句话也不行么?」
他见那小少爷方才立在身后瞧着自己练字,虽嗤笑了一声,但也并非恶意。及至他后来伸手去扯他的袖子,萧绝云露出高兴的神情,一笑便映出唇边两个浅浅的酒涡,衬着月色,眉目如画,当真好看。
孟适青心想,这小少爷也不像自己原先以为的那样,是个蛮横不讲理的富家公子。心下略有亲近之意,却记着师父的话,不敢再去多做招惹。只是日后在这萧府之内,抬头下见低头见,总有遇着的时候,难道也要远远的绕道走么?
孟舜之只是微微叹了口气,「日后你便明白了,不想落得为师的结局,便记着我的话。」
他背过身去,月色下一袭青衫下包裹着的身躯,似带着些微的颤抖。
「无知者无畏,当年我一念之差,而成劫数,这么多年来……也未曾勘破。一入堪舆之道,切忌起妄心,生执念。」他慢慢回过头,「情动,念生,便成孽障。」
孟适青呆呆的立在原处,只见孟舜之说完这番话后,脸上的表情丝毫未变,只是那双呆滞无神的眸子里,仿佛浸着一层水光。然而终究是他的错觉,孟舜之只是微微笑了一下,转过身,慢慢的摸索着走回了房间外,伸手推开房门,如雪的月光倾泻而下,映出地面上长长一条人影,说不出的寂寞。
他不懂,何谓妄心,何谓执念?在他十二年的生命中,从没人教过他这些。
一路自出生到如今,跌跌撞撞,但求温饱,他只是这么活过来而已。
如果师父说心里有了那些东西,便会落得同他一样的结局,那么,他就不要。

波光潋滟的水面上,映出惨白一轮凄月。孟适青糊里糊涂的不知自己怎么就站在了萧府内的荷塘边,他有些惊慌失措的四处看了看,眼前只有池子里盛放的大片荷花,花枝招展,迎风摇曳,却皆是血红色的花瓣。
他不由得倒退了一步,生平从未见过如此诡异可怕的荷花。那一朵朵宛如手掌般大小的花朵,犹如一张张血盆大口,凄厉而触目惊心的一片血红,恍如生在一池子的血水里。而在这一片无边无际的凄红中,轻飘飘的笑声远远的传了过来。
「小公子,你舍不得我,来找我了么?」
孟适青吓得瞬间跌坐在地上,一双惨白的手臂伸了过来,一身红衣的妇人仿佛从血水中钻出来一般,带着吟吟的笑意,手指慢慢的攀住了他的脖子。
孟适青的牙齿开始上下抖起来,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想要爬起来逃走,却动弹不得身子。
「好不容易……有人能看得见我……」那女子叹息一般,冰凉的气息吹在孟适青的颈间,似乎要渗进他的骨子里去,「我在这池子里这么多年,只有我一个人……看得到他,却碰不到、摸不着,好寂寞,好寂寞……」
孟适青吓得闭上眼,双手胡乱的想要挥开这女子,抖着声音道:「你莫要再来缠我了!也莫要再去害小少爷!」
那女子倏然松开了双手,冰凉入骨的手指伸了过来,缓缓的抬起了孟适青的下颔。然后,朝着他吹了口气,迫得他睁开了双眼。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带着凄凉笑意的面孔,眉似远山,唇如涂朱,明艳不可方物,哪里还是那个惨白阴森的鬼物,分明是个美貌的妇人。
「那是我的孩儿,我怎会害他呢?」女子幽幽的说:「我只是想摸摸他,想让他见我一面……小公子,你师父是不是教你千万别信我的话?」
孟适青吓得不敢言语,心中却是震惊万分——这女鬼,难道真是小少爷的娘?
「我那孩儿的脖子上,挂着一副长命锁。藏在衣领底下,是他满周岁时我亲手挂上去的。你若不信,就去问他……」女子轻幽幽的道:「然后,你便知我是不是骗你了。」
那话语里带着无限的凄凉,孟适青忍不住一抬头,却见那女子原本哀伤可怜的脸庞,忽然之间双目尽赤,眉宇间一片骇人的凄厉之色,似乎在强忍着什么一般……猛然间伸手将他一推,「这里不是你待的地方,离开!」
孟适青惊叫一声,猛地坐起来,这才发觉自己竟然在床上,方才的一切不过是作梦。
黑漆漆的夜色里,那女子一双幽幽的眼睛,似乎还在暗处窥探着他。他的背后渗出涔涔的冷汗,再也睡不着,睁着眼直到天明。
师父说,鬼言鬼语,皆不可信。
可是那女鬼说,她是小少爷的娘亲。她原无意加害,只是想亲手摸摸自己的孩儿,让小少爷能见她一面。
孟适青明知自己不该怀疑师父,不该听信梦中那女鬼的言语,却还是茫然了。

孟适青不敢把梦到那女鬼的事情告诉孟舜之,便偷偷去问府内的帐房先生,小少爷的娘当年究竟是怎么去世的。
那帐房先生已经在萧府待了十余年,平时见孟适青老实勤快,时常帮他掌灯对帐,也挺喜欢这少年,便告诉他,当年萧老爷还是萧府的少爷时,喜欢上了个青楼女子,却因为老爷反对,不能娶进门来。萧少爷被送去了山上的道观内修身养性,攻读诗书,那女子由老爷做主,从青楼赎了出来,送至外地去了。
两年后,萧家老爷过世,萧少爷回来治丧,慢慢的承担起了家业。又过了大半年,那青楼女子竟从外地寻了回来,萧少爷怜她无亲无故,又原本是自己喜欢的女子,便接进了府内。守孝期过后,便娶了那女子入门,之后便有了如今的小少爷。少奶奶大抵因为出身青楼,有些自哀身世,也不怎么和下人亲近,平时总待在房内,鲜少出来走动。
如此过了六、七年,府内忽然开始闹怪事,总有年轻貌美的丫头莫名其妙的死去,且死状恐怖。萧老爷便去请了孟先生过来看宅,孟先生道是府内有煞物,开坛做法,隔天少奶奶便无端端溺死在了荷花池内,之后府内也平静了下来。大家都说,那煞物就是少奶奶了。
帐房先生说完后,还叹了口气道:「可怜我当年还见着少奶奶过门的,当真貌若天仙,性子也温婉,怎会是煞物?最可怜的还是小少爷,那时还不过七岁,眼见着自己的亲娘泡在池子里,当时就晕了过去。我不是说孟先生不好,也不是说他害了夫人……只是,也怨不得小少爷恨他。」
孟适青听得手足冰凉,半晌说不出话来。心想怪不得小少爷如此恨孟舜之,要说此事与孟舜之无关,只是凑巧,天下间又哪来这般巧合。于是恍惚间回忆起孟舜之教导过他的话,风水之道切忌倒行逆施,篡改命数。不然,必遭天谴。如今孟舜之双目失明,断绝子嗣,莫非……就是逆势而为的结果?
只是……他始终不敢相信,孟舜之无缘无故怎么会去害萧绝云的娘呢?那萧夫人与他无冤无仇,何苦要为了害她,便将自己连累到如今的地步。他不断的安慰着自己,师父这人虽然有些冷淡寡言,但绝不会是坏人,更不会为了一己私欲就害人。
然而一想到萧绝云,想起初次见到他时,他便孤零零的抱着双膝坐在荷塘边。原来,那是他娘亲去世的地方。那么,当时立在他身后的那女鬼,也许……并不是想要去掐他的脖子,而是只想摸摸他、抱抱他吧?

孟适青满腹心事的回了自己的房间,陪着孟舜之一起用了晚膳后,孟舜之照常教他风水之学,微闭着眼听他背诵前几日教的内容。
孟适青却有些心不在焉,频频出错。
孟舜之猛然睁开眼,道:「适青,你是怎么了?如此心神不宁,有心事么?」
明知他看不见,孟适青还是吓了一跳,掩饰道:「没……没有。」
「昨儿还背得顺畅,今儿就忘了?」孟舜之叹了口气,「罢了,也许这段日子我逼你太紧,累了就先回去休息吧!」
孟适青挪了一下脚步,忽然道:「师父,若是……若是行了风水之道,却不小心犯了人命,当会如何?」
孟舜之面色微微一变,半晌才道:「看风水是替人消灾,怎会犯人命?从来只有化阴煞之说,却没有化阳煞一论。」
孟适青悄悄的松了一口气,「是吗……弟子知道了。」
「不过,若是风水师私自篡改宅主命数,害人性命。」孟舜之淡淡的道:「轻则双目失明,重则阳寿尽损,必遭天谴。」
孟适青的身子猛然一颤,抬头看时,孟舜之已经躺到了床上,向他挥了挥手,「你回去休息吧!」
孟适青低下头,应了一声「是」,默默的转身出了房间。

孟适青从孟舜之的房间出来,立在台阶之上,只觉心绪如麻,不知不觉中走出了院子,来到了那片荷塘边。
远远的看到萧绝云坐在池边,依旧是抱着双膝的姿势,凝视着荷塘。
孟适青呆呆的看着,一瞬间,铺天盖地的寂寞如潮水般向他卷来。他想起自己早逝的娘亲,脸孔已经很模糊了,却还依稀记得幼时被温柔抱在怀内的情景。他想,小少爷原来也是很寂寞的,虽然生在富贵之家,要什么有什么,可失去的,却偏偏是无法替代的母爱。
总是这般执着的坐在荷塘边,是因为怀念死去的娘吧?
孟适青慢慢的走到了萧绝云的身侧,虽然师父曾告诫过他,不要亲近这小少爷,可他此刻的眼内,只有一名无比寂寞的少年。
萧绝云察觉到有人靠近,转头一看,见是孟适青,不由得有些吃惊。
孟适青有些拘谨的叫了一声:「小少爷。」
萧绝云微微「哼」了一声,转过头去,并未搭理。
孟适青迟疑了一下,便在他身旁坐下了。
萧绝云皱了皱眉,心想这孟适青也好生无状,不过是萧府买进来的下人,竟敢就这么坐在他身边,而且……前几天不还对他一副避而远之的模样么?
淡淡月光洒下来,孟适青偷偷转头去看萧绝云,见他胸前微微鼓着一块,也不知衣领下是不是真的戴着那长命锁。想问,又不知如何开口,偏偏萧绝云还不理他。
憋了许久,他终于说出来一句,「小少爷,你很喜欢晚间到荷塘边来坐着么?」
萧绝云闻言,转头看了他一眼,神情说不上恼怒,但也不算和悦,挑着眉道:「怎么,不怕我又将你关进柴房了?」
孟适青怔了一下,有些脸红,讷讷道:「那日是我无心之语,抱歉。」
萧绝云倒没料到他这么爽快的就向自己赔了不是,不由得仔细打量了孟适青两眼,这穿着粗布衣裳的少年,其实样貌并不难看。端正的五官,清俊的眉眼,微红着脸略带歉意的样子,实在叫人生不起气来,于是撇了撇嘴角,「算了,我也不和你计较。」
孟适青听他这么说,不由得微微一笑,月色下一双眸子灿若星辉。
萧绝云呆了一下,忙转过头去,尽量用冷淡的声音道:「你晚上不睡觉,跑来这里做什么?」
「那小少爷为什么又会坐在这里呢?」
萧绝云闻言,不由得瞪了孟适青一眼。心想这人可真狡猾,明明是自己先问他,他却反问回来,于是昂起下颔道:「关你什么事?」
孟适青笑了笑,也不恼怒。
两人默默的同坐着,片刻,还是萧绝云忍不住了,对孟适青道:「你怎会被卖到府里来?」
孟适青淡淡道:「爹欠下赌债,就拿我抵了十两银子。」
萧绝云惊讶的微张着嘴,他生来富贵,从来不觉得十两银子值什么。没想到孟适青被他爹就用十两银子卖断了终生,也不知道原来……一个活生生的人,只值十两银子。
这样一想,他不觉对孟适青有些可怜起来,便放柔了神情道:「你爹那么对你,想必跟着他你也没好日子过。在这里也没什么不好,至少不会挨饿受冻。」
孟适青抿了抿唇,笑道:「多谢。」
萧绝云不自在的扭过头去,「谢什么,我又没做什么。」
「小少爷刚刚不是在安慰我吗?」孟适青依旧是那副笑脸,「自然要谢。」
萧绝云不知道嘟哝了一句什么,忽然冒出一句:「那瞎子明明那么恶毒,怎么收了你做儿子……」
孟适青面色一变,不悦道:「小少爷,请不要对师父不敬。」
萧绝云瞪了他一眼,「那瞎子害死了我娘,你知不知道?」
孟适青怔了一下,半垂下眼帘,「我不知道……想必,是小少爷误会了吧!」
「误会?」萧绝云冷笑了一声,「当年我爹将他请进府,那瞎子也不知使了什么邪术,生生的害死了我娘!还胡说什么我娘是个煞物……我看他才是萧府最大的煞物!我爹听信风水之说,鬼迷心窍,不但不将这瞎子送官,还养在了府内。呸,也不知是不是这瞎子对我爹也使了邪术,不然我爹怎会这般信他的话!」
他说得神情激动,言语中已略带哽咽,「我娘什么都没给我留下……就只有这副长命锁……每次我想她想得紧了,就会来这儿坐一会儿。」
孟适青脑中「嗡」的一声,眼睁睁的看着萧绝云按在胸口处的手。长命锁……他果然戴着长命锁,是他娘留给他的。那女鬼……并未说谎。
「小少爷……」他颤抖着开口:「你很……想念你娘亲吗?」
「当然了!」萧绝云红着眼眶看了他一眼,「要是还能再见我娘一面就好了……虽知不可能,但我每次坐在这荷塘边,便觉得娘亲好像就在我身边,不曾离去。」
孟适青的身子颤抖起来,他看到那红衣妇人,不知何时出现的,慢慢的飘到了萧绝云的身后,满面哀戚。
他听到她轻声的唤着:「云儿……」
可是萧绝云听不到,看不到。那双惨白的手,在触及到他的脸颊时,慢慢的缩了回去,然后,她缓缓的回过头,看着孟适青。
那么凄凉的双眼。
孟适青呆呆的看着她,并不知道,自己已经流泪了。


第三章

当天晚上,孟适青再次梦到了那名女子。
孟适青呆呆的看着她,再没有畏惧之情,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同情。他恭敬的叫了一声,「萧夫人。」
女子缓缓笑了,有些哀伤,「小公子,你肯信我了么?」
孟适青点了点头,却听那女子道:「我想求小公子,让我能见我孩儿一面。」
孟适青迟疑了一下,道:「我……我有什么办法?」
「云儿与小公子不同,看不到我。我如今只是一缕孤魂,唯有进他梦中与他相会,可是你爹在他房里放了一盏长明灯,我便进不得他的房。只求小公子将那长明灯吹熄,一个晚上即可,我了却心愿,也好转世投胎,再不会出现了。」
孟适青惊了一下,心想那长明灯乃是风水道中用来化阴煞之物。师父既然安置在小少爷房内,必定有他的用意,自己怎可擅自吹熄?
女子见他迟迟没有应声,叹息了一声,道:「小公子若是不放心,便只稍微将长明灯移开,不必吹熄也可。云儿是我的亲生孩儿,难道我还会害他不成?不过是挂念着他,无法安心入地府,只求小公子成全我这最后的心愿,感激不尽。」
她说着,缓缓便要向着孟适青跪拜下来。
孟适青吓得慌忙将她扶住,低声道:「我并非不相信夫人的话……只是此事,还需先问过我师父,适青不敢擅自作主。」
女子面色一变,「去问你爹?罢了,小公子,当我没求过你。若让你师父知道,我还能留得住这一缕残魂?只怕会被你师父打得魂飞魄散,灰飞烟灭。」
孟适青大吃一惊,半晌,才问出一句:「难道……夫人真是被我师父……」
女子苦笑了一声,「他既是你师父,我也不好说他不是。只是小公子,恕我提醒你一句,知人知面不知心。你且看他如今的下场,便知他曾经做下过什么事了。」
孟适青浑身一抖,无论如何还是不敢相信孟舜之竟做出过如此狠毒之事,硬生生将个无辜女子害死。但是萧夫人的言语,又不似在撒谎。一时之间摇摆不定,也不知究竟该如何。
萧夫人见他仍是犹豫不决,便道:「小公子,若是实在教你为难,便罢了。」语毕,就要转身离去。
孟适青的脑海中瞬间闪过萧绝云那张夜色中寂寞无比的脸,冲口而出:「萧夫人,我帮你!」
那女子立即顿住了脚步,转过身来,面带欣喜,「小公子,你真的肯帮我?」
孟适青下了决心,点点头,「不过,这事却不是这么容易。我并非小少爷的贴身小厮,无缘无故怎好进他的房,去移开那盏长明灯?」
女子笑道:「不难。每日辰时至隅中,云儿必去书房听先生讲课。你可趁无人时,悄悄入他的房,移开长明灯。」
孟适青略带犹豫,但还是点了点头。
女子见他答应,面含喜色,盈盈拜下,「多谢小公子相助之情。」

孟适青自梦中醒来,心下仍是一阵不安。虽想到那女子是萧绝云的亲娘,断无加害自己儿子的道理。但是……他不知师父在小少爷的房内安置长明灯是何用意,若是擅自移开,也不知会有何后果。思来想去,不觉天明。于是,这日孟舜之传授风水之说时,孟适青便多留了个心眼,问到化阴煞之时,长明灯具体用意为何。
孟舜之道:「鬼惧阳气、畏光,白天不敢现形,故而多在晚间出来为患。艮为鬼门,房中此处放置长明灯,鬼不敢近身。」
孟适青这才明白过来,心想师父在小少爷的房里放了一盏长明灯,想必是怕那女鬼去找他了。
他便又问道:「若移开了长明灯,会有何后果?」
孟舜之怔了一下,道:「若移开长明灯,道行深一点的鬼,可现形。浅一点,则可入梦。长明灯只为驱邪,不可镇鬼。」
孟适青心道怪不得萧夫人不强求他吹熄长明灯,原来那长明灯并非镇鬼之物,不过使鬼畏惧之而已。心想师父倒也没有设下厉害的阵法,想必那萧夫人,并非厉鬼。
这样想来,不觉松了一口气。回想起萧夫人那双哀凄的眼睛,恻隐之心大动,心想我不过使他们母子见上一面,应该无甚大碍。
孟适青既下了决心,便不再犹豫。这一日候着萧绝云去了书房,他便悄悄去了萧绝云的卧房,见房门开着,两个丫头正在内收拾,便立在门口笑道:「两位姐姐可要帮忙?」
那两个丫头和孟适青也熟,喜他老实勤快,手脚麻利,便笑道:「你来得正好,帮忙抱了那堆床帐送去洗吧!」
孟适青依言进去,果然看到墙角不显眼处放着一盏长明灯。便不动声色的悄悄用脚蹭开了些,继而走过去自床上搂起那堆床帐,出了房。
他一路走,一面心想,不知今晚,小少爷会不会梦到娘亲?

孟适青自移开那盏长明灯后,终究有些不安。一整日间心神不宁,到了晚间也无心睡眠。突然从床上坐起,悄悄开了房门,便往荷塘走去。心想萧夫人若真入了小少爷的梦,心愿既了,必会回到荷塘,自己若见了她,也好问问。
刚走到荷塘边,远远便见一条人影发疯般的向着荷塘奔去。定睛一看,却是萧绝云,不由得吃了一惊,忙叫了一声:「小少爷?」
萧绝云却理也不理他,迳自奔到荷塘边,蹲下身子,死命的抠着泥土。
孟适青吓一大跳,急忙跑过去,拉住萧绝云的手,「小少爷,你……你在做什么?」
萧绝云猛然抬起头,月色下一张脸上满是泪水。
孟适青吓得不轻,只听萧绝云带着颤声道:「我,我梦到我娘,浑身是血。她说她被那瞎子用邪术困在池底,不能超生,这么多年来只能做一只孤魂野鬼……那瞎子好狠的心,将我娘害到如此地步!」
孟适青听得胆颤心惊,原以为萧夫人见了小少爷,不过是母子间难得相见,说的也是些思念之情,让萧绝云得些安慰,万没料到竟是向他诉苦去了。
见萧绝云拼命挖着泥土,他不由得抖声道:「那小少爷……这是在做什么?」
萧绝云不言不语,只是狠狠的挖着,终于触到一对坚硬之物,欣喜万分的一把挖了出来,「就是这个!我娘说,那瞎子就是用这对石狮子镇住了她的魂,害她无法超生。我挖出来,扔了它们,看那瞎子还怎么害我娘!」
孟适青一见那对石狮,呈青色,朱砂涂顶,嘴含桃人,不由得魂飞魄散。他记得孟舜之曾说过,石狮乃镇鬼之物,寻常放置于大宅门外,若是厉鬼,则埋于艮门。而朱砂驱邪气,桃人厌胜物,此三物竟然埋在一处,可见是极为厉害的煞物了。
他扑上去要阻止萧绝云,却晚了一步,萧绝云扬起手,猛地一挥,孟适青眼睁睁看着那对青石狮子被抛向了远处。
原本月明星稀的天色刹那间暗了下来,连半丝星光也泄不下来。荷塘内大片盛放的荷花涌动般的摇曳起来,原本只是泛着微漪的水面陡然翻腾起来,一串串赤红色的水泡自水底缓缓升起。
孟适青瞬间脸色煞白,一把拽住了萧绝云的手,死命就要往孟舜之住着的房间跑。
萧绝云却不明白他是何用意,死命的要挣开他的手,一脸欣喜,「我娘要出来了!」
「那不是你娘!」孟适青大吼:「那是厉鬼!」
寒彻心骨的笑声响了起来,孟适青听到一个女人的声音自身后飘了过来,「小公子,多谢你。」
他刹那间仿佛被定在了地上,一动也不能动了。浑身发抖的回过头去,黑漆漆的夜色里,那女子身上的一袭红衣如血一般骇人。衬着一张惨白的脸、赤红的眼,分明是笑着的,却阴森得似乎要渗到人骨子里去。
萧绝云也吓得说不出话来,瞪大了双眼,不敢相信眼前这可怕的女鬼就是自己的娘。
那女鬼缓缓伸出手,向着萧绝云笑起来,「云儿,我的好孩子,娘亲真是好想你……以后你都不会再和娘分开了。乖,先去下面等着,娘去找你爹。」
那双肌肉已经腐烂、露出斑驳白骨的手猛然将萧绝云抓住了,将他的身子提在半空,就要往荷塘掷去。却不防被孟适青猛地扑上去,死命抱住了萧绝云悬在半空中的双腿。那女鬼顿时变了脸色,一扬手,便将萧绝云连同孟适青一道掷进了荷塘。
「扑通」一声,两人双双跌进了荷塘。孟适青在大骇之中只看到无数水泡在四周浮升上去,那女鬼半悬在空中的身子霎时浮在了头顶。
他听到那女子阴冷入骨的大笑,「萧郎,萧郎,一别五年,妾身来找你了!」
骇人的笑声渐渐远去,孟适青挣扎着要托起萧绝云浮到水面,刹那间脚下一沉,黑暗中似乎有无数双手自池底伸出来,抓住他的脚踝,将他和萧绝云不断的往下扯。
「小公子,下来陪我们吧……」
「我们,也好想出去啊……」
纷杂的声音不断的在耳边响起,似真似幻。孟适青无法挣脱,意识渐渐模糊,却还是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抱紧了萧绝云。就在他几乎要彻底陷入黑暗的一刻,一道华光霎时从头顶劈了下来,随即他的身子便被提了起来,扔到了池边。
孟适青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夜色中师父的脸。
他瞬时红了眼眶,悔恨交加,叫了一声:「师,师父……」
是他一时糊涂,听信了那女鬼的话,如今铸下大错……为什么要怀疑师父呢?明知鬼言鬼语只为蛊惑人心,却还是被迷了心智。
孟舜之微抬了一下手,阻止他接下来的话,只问了一句:「那女鬼现在何处?」
孟适青忍住泪,「好像……去寻萧老爷了……」
他听她口口声声唤着「萧郎」,想必是去找那萧老爷了。
孟舜之面色大变,交代一句:「留在此处看住小少爷,不管发生何事,都不可离开半步!」语毕,身影一晃,向着萧老爷的房间飞奔而去。

萧靖苍在房内,刚吹熄了灯,正欲就寝。窗外忽然一阵狂风大作,挂在门外廊上的一排长明灯刹那间尽皆熄灭。随即,房门「砰」的一声开了。
红衣如血的女子立在黑暗之中,一双赤红的眸子向他看过来,嘴唇微微掀起一抹似笑非笑的表情,轻声开口唤了一声:「萧郎,可还记得蔻娘?」
萧靖苍的身子霎时如同凝固了一般,一动也不能动。面上的血色褪得一干二净,嘴唇颤抖着,骇得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一夜夫妻百日恩,萧郎,你曾说此生非蔻娘不娶,蔻娘自也一心一意侍奉萧郎。」女鬼缓缓的向他靠近,声音陡然间凄厉起来,「为何要将那瞎子弄进府来,将我镇于池底!你好狠的心啊……萧郎!」
她蓦然伸出手,就要掐上萧靖苍的脖子,一把桃木剑忽然凌空飞将出来,直直穿过她的身子,「铮」的一声,将她钉在了墙上。
「人鬼殊途,阴阳相隔,何必非要强求。」泠漠的声音传来,「萧夫人,这么多年过去,还未消去执念么?一错再错,恕孟某这次不会手下留情了。」
女鬼缓缓抬起头,赤红的双眸死死的盯着立在门口的孟舜之,忽然大笑起来,一寸寸的将那柄桃木剑自胸口处抽出,「瞎了一双眼还不够,我看执迷不悟的是你吧?逆天改命,拆人姻缘遭天谴哪,孟先生。」
一把将桃木剑劈成两截,女鬼冷冷的笑道:「你阳寿将近,不过是油灯未枯罢了。我看你折寿二十年都不够,今晚便送你最后一程吧!」
女鬼言语之间,说不出的狠毒怨恨,衣袖一扫,将萧靖苍直挥出窗外,一步步向着孟舜之逼了过去。
「人鬼殊途,我便是其心可诛。孟先生说得好坦荡!」她倏然间笑了起来,「当年先生为何要留我一条生路,不将我打得灰飞烟灭?是怜我对萧郎一片痴心吧……是先生自怜与我心思一般吧!」
孟舜之顿时变了脸色,双袖一扬,声音陡然间冷至极点,「死不悔改。」

孟适青护着萧绝云留在荷塘边,萧绝云自被救起来后,便昏迷不醒,幸好没有性命之忧。眼见着整座萧府如同被一团黑气笼住,偌大一座宅院,竟然静悄悄无一丝动静,仿佛所有的人都已经睡死了过去。
他很是担心师父,却记着师父走前交代他,无论如何不得离开荷塘,再焦急也不敢擅自跑去找孟舜之。万没料到那女子竟然是如此骇人的一个厉鬼,而之前对他却是言语凄凄,神情哀绝,看不出半点做戏的模样——她真的是萧绝云的娘吗?
孟适青活了十二年,从没遇到过这样擅于欺骗人的——鬼。
是了,因为那已经是鬼了。人死为鬼,精神离体,各归其真,鬼有所归乃不为厉。觉性者落阴阳轮回;迷性者,无依归之,所以堕而为厉鬼。
鬼为厉而必害人。
师父曾经教过自己的话,为什么不记在心上?
那鬼既然滞留于这世间,必是怨气所致,无所依归。自己怎么会看不破,生生的被骗,自以为是一片好心,结果却是放出了厉鬼,不但没有帮到小少爷,反而差点害了他的性命。鬼言鬼语,皆不可信!师父的话,为什么自己不听?
若是师父有个什么好歹……孟适青浑身一抖,铺天盖地的悔恨席卷而来,他恨自己一念之仁,恨自己年少无知,轻易被骗。更恨自己竟然被那女鬼所惑,怀疑自己的师父。
那是他进了萧府后,唯一真心待他,将他视若己出的师父啊!
孟适青正悔恨交加之际,忽然听到一个轻微的声音传来,「小公子……」
他身子一抖,几乎不敢回头。隔了半晌,强迫着自己回过头去,只见一双湿漉漉的手臂自荷塘的池边攀了上来,慢慢的,一道人影爬了上来,赤足长裙,隐隐可见雪白的脚踝上,血迹斑驳。
那是一个看起来年纪比他大不了几岁的少女。
「你……你是谁……」孟适青发着抖,心里已经知道这必定也是个鬼了。
「小公子莫怕。」那少女幽幽的看着他,「我原是这府内的丫鬟,五年前被少奶奶害死,魂魄被她所拘,逃不出这荷塘。那鬼阴气甚重,怨念极大,当年被孟先生镇于池底,如今不小心放了出来,只怕孟先生想要再收她,绝非易事。」
孟适青一听此言,顿时惊慌一片,也顾不得她是个鬼,忙问:「那该如何是好?」
那少女道:「当初孟先生埋下那对石狮子的地方,便是萧府的艮处。艮为鬼门,孟先生要将她收服,必定要将她再赶至此处。小公子若见她欲逃回荷塘,千万要拦住,堵住其口鼻,以纯阳之气绝其阴气。」
孟适青疑惑道:「以纯阳之气绝其阴气?莫非要渡气给她?」
那少女笑了笑,道:「非是渡气,不过是阻其阴气外泄。只是要委屈小公子,要去与那厉鬼嘴对嘴了。」
孟适青盯着她看了半晌,开口道:「多谢相告。」语气一顿,轻声道:「只是,我却听师父说过,要治鬼,最直接的法子乃是用桃木取其心窍,而非渡气。」
那少女原本含着一丝笑意的脸,陡然间失去了颜色。她的胸口处不知何时已被深深扎入了一根桃木簪,露在外面的半截簪子,正握在孟适青手内。
孟适青用力一推,那桃木簪立时便完全扎了进去。
「鬼言鬼语,我再不会信半分。你……便是那厉鬼吧!」他盯着那少女渐渐开始扭曲的脸庞,「如果你真是这府内的丫鬟,想要帮我。在我坠入荷塘之时,又怎会想将我拖下去淹死?」
他轻笑了一声,「幸好,我戴着的木簪乃桃木所制。一开始情急都忘了,如今总算……」
话还没说完,只听那少女狂叫一声,狰狞的面孔终于化为了萧夫人的样貌。胸口处插着的桃木簪不停的滴着黑色的血,她一把伸出手,掐住孟适青的脖子,将他提了起来。
「不愧是那瞎子的徒弟,果然和他一样狡猾,一样狠毒!」她纵声大笑起来。
眼见她便要将孟适青活活掐死,却听一声怒喝:「孽障!你果然逃到了此处!」
原来孟舜之对上那女鬼后,再不留情,痛下杀手。那女鬼倒也厉害,竟不惧他的法器,只是一阵抵挡后,便忽然化烟逃走了。孟舜之心知她之前被桃木剑所伤,阴气外泄,急需吸取阳气增强法力。料定她必会逃往荷塘之处,急忙追来,却听她厉声笑着说出的那番话,心下一惊,暗道莫非孟适青已被她抓住了。
那女鬼一见孟舜之,瞬间眼红,猛然将孟适青的身子一扭,强凑过去,压在了他的唇上。孟适青只觉一阵头昏脑胀,气息瞬间被掠夺,死命一挣。
那女鬼一把将他抛开,面向着孟舜之大笑,「你的好徒儿,害我差点便着了道。孟舜之,今日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孟舜之冷声道:「你虽出身青楼,萧老爷却未曾嫌弃过你。可你自伤身世,又恐萧老爷移情,渐渐对他身边的美貌丫头心生妒恨,被池中的女鬼所惑,竟然为虎作伥,不惜害人性命,助那女鬼吸人阳气。事到如今,还想将小少爷和萧老爷一并害死,天理难容!」
那女鬼厉声大笑,「我与萧郎注定只有七年姻缘,五年前他便该阳寿将尽,死后自当堕入轮回,我却不肯就此放手,便是化为一双厉鬼,也要永生永世在一起!」


第四章

原来这萧夫人,虽嫁入萧府,却始终自觉低人一等,对萧靖苍越是痴情,便越害怕他有一日移情别恋,以至于见到他和府内貌美的丫鬟多说了几句话,便嫉恨不已。怨气所致,竟被荷塘内的厉鬼趁机而入,附了她的身。
时间一长,萧夫人的魂魄渐渐与那厉鬼合而为一,竟然生生成了活罗刹,吸人阳气,害人性命。得知萧靖苍命数将近,怕他入冥府投胎转世,再不能相聚,便起了将他杀死,魂魄拘在身边的念头。谁知被孟舜之识破,施法将她镇于池底,不得超生。
女鬼仰头凄笑,「我不过是想守着萧郎和云儿共此一生,何错之有!人有人道,鬼有鬼途,与你何干!你逆天改命,延了萧郎的命数,一样天理难容!」
孟舜之面色微微一变,叹息道:「一点痴心,何以执拗至此。当年我怜你情痴,留你一条生路,谁知竟是自埋祸根。」面色一端,「我自知命数,既逆势而为,自当承担后果。只是你恶性累累,且不知悔改,便是我阳数将近,也会先收了你这厉鬼!」
那女鬼阴恻恻笑道:「谁叫你当年斩草不除根!」
身形陡起,向着孟舜之直扑而来,阴风袭面,竟是恨不得同归于尽。孟舜之闪身避过,祭出八卦铜镜,女鬼猝不及防,被定住了身形,孟舜之趁机用七寸桃木钉打入其九窍,女鬼惨叫一声,扑倒在了地上。
泥地上婉蜒出一片赤黑的血迹,女鬼扭动着身体凄号,「萧郎!五年前你眼看着我被打入池底,如今又亲眼看着我魂飞魄散、灰飞烟灭么?我不过是想和你永世相守,为何不救我?为何不救我?」
萧靖苍跌跌撞撞刚赶至荷塘,见到这一幕,又是胆寒又是心酸,苦涩道:「蔻娘,既然已是缘尽,你又何必如此执迷不悟,铸下大错!」
「章台柳,章台柳,昔日青青今在否。纵使长条似旧垂,也应攀折他人手。」女鬼挣扎着抬起头,露出一抹绝望的惨笑,「萧郎,你……又如何能体会我心里的苦……」
其性本洁,奈何堕入风尘,身不由己。一遇良人,自此情根深种,却因萧老太爷所阻,送至外地,被逼为人妾。好不容易逃了出来,终于再得和萧郎相聚,却无时无刻不暗伤过往,恐为情郎所弃,恐终不能相守。
怨憎会苦,爱别离苦,五取蕴苦,求不得苦,终成厉鬼。
她慢慢转过头,赤红的双眸死死的盯着孟舜之,「如果不是你……我和萧郎,又怎会不得相守……」
声音渐渐的弱了下去,身子终于伏在地上,再不动了。
孟舜之长叹了一声,走过去,低声道:「既知求不得,为何又要一再强求?劫数皆由心生,此言不虚。」
他正要拔出桃木钉,彻底将那女鬼化灭,忽然听到孟适青惊呼一声:「师父,小心!」
他的身子被狠狠的推到了一边,随即,一股湿热而带着血腥味的液体溅到了他的脸上。
耳边传来孟适青低低的一声闷哼,随即是那女鬼声嘶力竭的狂笑,「竟然被这小鬼坏了事……孟舜之,你注定绝后!哈哈哈哈……」
凄厉的笑声中,那女鬼慢慢的化为了一缕灰烬。孟舜之浑身颤抖起来,他看不见,却摸到了犹带着血迹的半截手骨,插在孟适青的胸口。
那女鬼临终前最后一击,原想掏出他的心脏,却被孟适青挡住了。五爪直插进他心脏,眼见是活不得了。
「适……适青……」声音不由自主的抖起来,孟舜之不敢相信,自己好不容易得来的孩子,好不容易才寻来的徒儿……
「师父……」微弱的气息不停的抖着,孟适青颤颤的双手想要来摸摸孟舜之紧搂着他身体的手腕,「不要怪适青一时糊涂……徒儿知错了……」
尾音弱了下去,想要强撑的一抹笑容凝结在了他的脸上,手腕终于无力的垂了下去。
昏迷多时的萧绝云此时恰巧幽幽醒来,还不知发生了何事,一睁眼,血腥味扑鼻而来,荷塘边阴风阵阵,一片狼藉。
他看到孟适青被孟舜之紧搂在怀内,依稀想起之前被娘亲一把抓住丢进了荷塘,孟适青想要抓住自己的腿,结果也被一并掷了进去。一想到那阴森恐怖的女鬼,无论如何也不能和自己记忆中温柔可亲的娘联系在一起。如今眼前什么都消失了,恍然间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做了一场梦,只怔怔的看着孟舜之。
「他……孟适青,怎么了?」
孟舜之背对着他,没有回头,也没有回应。良久,双手抱起孟适青的身子,缓缓站了起来。
「他死了。」
那么冰冷的声音,就如同怀内同样冰冷的躯体。
还记得孟适青初入萧府,自己抚摸着他的头,那么小、那么单薄的身子,脆生生的声音又带着一丝羞怯,叫自己爹。然后,变成师父。孟适青是被自己的亲爹用十两银子卖掉的,恐怕之前也从未尝过何谓父爱。那孩子当自己是爹,是师父,是唯一的亲人。
可是,却这么死了。
萧绝云声音颤抖起来,拼命的摇头,「死了?不……不可能……」
一直叫着他「小少爷」的少年,眸子如同星辉般灿烂漂亮的少年,自己想要与他亲近,也好不容易亲近起来了的少年……这么多年,第一个朋友……死了?
萧靖苍面色苍白,一夜间发生了太多事,蔻娘化为厉鬼,孟舜之与她斗法,而自己之前从来都没有多加留意过的孟适青……竟然命丧于此。
是劫数……还是报应?
「舜……舜之……」萧靖苍第一次没有称他为「孟先生」,突如其来的祸事当中,似乎这么多年来一直小心翼翼恪守着的某层薄纸,颤巍巍的便似乎要捅开。当年初见那人,一袭青衫,风骨凛然,如今一晃五年,竟是清瘦至此。
那张惨白的脸上,连半丝血色也没有了。
「我一再告诫你不要亲近小少爷,是因为你与他命格相冲,他日必为你劫数。」孟舜之轻声的对着怀内的少年开口道:「只是……我作梦也没想到,原来你的劫数,竟是为师。」
他逆天改命,自折阳寿,原已无几日好活。可是孟适青分明不该有此横劫……究竟是哪里出了差错,是他算错,还是冥冥中又有了别的变数。
「人死不能复生……」萧靖苍慢慢的向他走过来,「还是……将他好生安葬吧!」
孟舜之身子忽然一抖,「说的是……人死不能复生,自然该好好安葬。」他缓缓一笑,说不出的萧素,「我要带适青回师门,他既是我孩儿,又是我弟子,自然死后也要葬回师门。萧老爷,承蒙多年照料,孟某就此告辞了。」
萧靖苍浑身一抖,「你……你要走?」
孟舜之淡淡道:「叶落归根,我自然要回师门。」
那句「叶落归根」狠狠的砸在了萧靖苍的心间,想要说什么,却不知能说什么。孟舜之从来不是他的什么人,要走要留,又岂有他插手的余地。
只是……真的要就此别过?
「我还不知先生师承何处……」
孟舜之已经迈出的脚步顿了一下,良久,才回答了一句:「罗浮山五松观,孟某原为道门子弟。」
萧靖苍不由得身子一颤,「罗浮山……五松观……」
那是他当年曾经被送去修身养性,攻读诗书的地方。
孟舜之转过身去,抱着孟适青的身体,虽然眼盲,但数年来早已熟知路径,脚下毫不停顿的往大门外的方向而去。
「孟先生!」萧靖苍的声音陡然在身后响起,「十余年前,你可曾……可曾……为道观内的一名寄居书生研墨奉灯过……」
孟舜之淡淡一笑,「孟某不曾,想是萧老爷记错了人。就此别过,珍重。」

前尘往事,一念之动而成万劫不复。那人原来根本已经不记得自己曾为故人,而自己所做的一切……果真应了当年师父说的那句劫数。
明知命中有此劫数,却执意下山,执意要救那人,甚至逆天而为,延了他的命数。原以为报应只是应在自己身上,又何曾想到会连累到孟适青。人死不能复生……可是连鬼都能逆天,人却不能?
也许他已经再无逆天改命的本事了,或许……回到师门后,还有其他法子可想。
丢下失魂落魄的萧靖苍,孟舜之径直出了萧府,还未走出多远,忽然被一抹白影拦住了去路。
「孟先生,且请留步。」
他看不见来人,却闻到了一股强大的鬼气。而这鬼气又绝非厉鬼之气,一时间不由得顿住了脚步,略带警惕,「阁下是何人?」
来人没有答话,只是伸手触了触他怀内孟适青的鼻息,叹道:「幸而断气不久,还来得及。」转头对孟舜之道:「你既会看命格,难道之前没发觉此子三魂七魄中,独缺了一魂一魄么?」
孟舜之怔了一下,答道:「这……之前的确发觉适青天生三魂七魄不全,只是如此命格太过诡异,孟某只当是学艺不精,不敢妄下定论。」
那人道:「魂魄不全,虽死不能离体,鬼差亦不敢随意拘之。此子命不该绝,如今我将他缺了的一魂一魄补齐,可使他还阳。」
孟舜之瞬间呆住了,随即巨大的欣喜涌上心头,「阁下此言当真?适青他……真的能还阳?」
那人点头道:「我既说得出,自然做得到。你逆天改命,自损寿命,本该阳数将尽。只是,你化了那厉鬼,亦救了数人性命,念在功德,本座可使你免入轮回,死后即成地仙。遇到了此子也是你的造化,既与他有缘,日后还请好生看顾你徒儿,他本非常人,能投到你门下,也不枉寻了这肉胎。」
语毕,那人缓缓伸出手,张开手掌。只见两簇青幽的光芒跃动了一下,随即入了孟适青的体内。孟舜之只觉得自己怀内的身子微微动了一下,随即那早已断了气息的身体,居然又恢复了微弱的鼻息。
他不由得大喜过望,拜下去道:「多谢阁下施救!敢问阁下尊姓大名?」
这人神通广大,不但使孟适青死而复生,竟然还说能使他免入轮回,修成地仙——若说是人,绝无如此本事。若说是仙,又怎会一身鬼气袭人?
那人微微一笑,「我乃十殿阎君之转轮王,言尽于此,还望先生莫泄露天机。」
话音一落,身影顿失,那强大而阴冷的鬼气亦随之而消失。
孟舜之呆呆的怔立在原处——冥府第十殿阎君五灵威德真君,亦名轮转王,殿居冥府肃英宫,专司轮回转世之道。轻易不会现身于阳间,如今竟为了孟适青还阳而来。
他这徒儿……究竟是何来历?
虽极为疑虑,孟舜之却也不敢过多耽搁。孟适青虽已还阳,但胸口处伤势甚重,鼻息微弱,当下急忙抱着他,往城门方向而去。

三处西湖一色秋,钱塘颖水与罗浮。
惠州西湖,因临近罗浮山,故而在诗句中多被以罗浮代之。所谓五湖六桥十六景,故有杭州西湖为「吴宫之西子」,惠州西湖则为「苎萝村之西子」。西湖各有妙处,独罗浮以曲折胜。一到风和日丽,来此踏春游玩或泛舟湖上的人不计其数。
西湖边上有茶棚数座,每日里客来客往,倒也热闹。多少市井街头的蜚短流长,八卦谈资,便从这些看似简陋的茶棚内飞出去。认识或不认识的人坐在一起,喝着清茶,说些趣闻,聊以打发时日。这日正说到惠州城内首富,萧家少爷萧绝云。
说到这萧府少爷,多年来一直作为惠州百姓间茶余饭后的闲聊谈资,津津乐道。萧府家大业大,祖业以做珠宝买卖起家,继而开钱庄,代代相传,商铺遍布江南,传说中简直是金山银山堆满了府内。
而那萧公子自萧老爷过世后,独力撑起萧家,将生意做得风生水起,年纪虽少,处事却极为沉稳。更难得的是他虽生在商贾之家,却非文墨粗鄙之人,风神俊朗,人物风流,当真是位浊世翩翩佳公子。
这样一位少年郎君,本该是多少待字闺中的女子春闺梦里人,只可惜这萧绝云,却摊上了个「命犯孤煞」的名声。人人都说他年纪尚幼便克死了娘,未及弱冠又克死了爹,自幼聘下的未婚妻,还未娶进门来便因一场暴病而香消玉殒。
「听说萧府当年闹过鬼,那叫一个凶,害死了好几条人命。」托着茶壶说得眉飞色舞的人,绘声绘色好像自己亲眼瞧见了似的,「那宅子风水不好,怨不得萧少爷命犯孤煞。」
一旁有人嗤笑,「余老三,你别说大话。当年你妹子还不是为了那萧公子犯相思,整日闹着要你将她送进萧府,为婢为妾也甘愿。」
余老三面色有些尴尬,咳嗽了一声,「我妹子那是年少无知,上山烧香的途中撞见了萧少爷,回来就瞎闹,如今不都过去了么……喂,你们别在背后乱嚼人舌根,我妹子现已嫁人了,坏了她名声我可饶不了你们!」
一群人哄堂大笑,有人道:「余老三,你别害臊。这惠州城内想嫁萧少爷的可不止你妹子一个,只是谁又敢真的进萧府,嫌命长么?」
「可不是!嫁进去也不见得有命消受,要那些富贵又有何用。」

茶棚角落里有人轻笑了一声,放下茶资在桌上,起身悄悄的离去了。
他身后跟着一个小厮,出了茶棚,忍不住抱怨道:「少爷,您就任凭那些人在背后乱嚼是非?」
那人回过头,日头下映衬着一张白皙如玉的面庞,长眉斜飞入鬓,凤眼流转,朱唇含笑,说不尽的风流之姿,正是方才茶棚之内众人口中的萧府大少爷萧绝云。
「这么多年这些闲话听得还少吗?」萧绝云略不在意的笑了笑,萧绝云略不在意的笑了笑,「横竖嘴长在别人脸上,何必让自己不痛快。」
他原本也是个骄纵任性的大少爷,十二岁那年大病一场,高烧数日,醒来后许多记忆便有些模糊了。恍惚中似乎做了一场梦,梦里见到了死去多年的娘,而后便是一片混乱,荷塘边一片腥风血雨,娘亲那张温婉美丽的脸,突然变得凄厉无比,状若厉鬼。
爹守在他床边,等他醒来。他问爹是不是娘亲曾经活过来了,爹说,只是他高烧做的一场噩梦罢了。
他想,原来这是一场梦,幸好只是一场梦。
只是自那以后,爹便仿佛突然之间苍老了下去。他看得出爹有心事,总是望着府内一处僻静的院子发呆,那里住着他曾经最厌恶的人。可是自他醒过来后,那人也不见了,爹说,孟先生走了。
爹说这句话的时候,神情很是萧索。不到五年,爹便撒手人寰,一直到他生命结束的时候,那种寂凉的神色,几乎都伴着他。临终前,爹吩咐将他的尸身埋到罗浮山。
萧绝云不知道爹对罗浮山有着何种执念,以致死后都不肯入祖坟,非要葬去那里。那时候他只是个还不到十七岁的少年,一夕之间,被迫提早成人。安排完爹的后事,独力撑起整个萧家,渐渐也学会了人情世故,学会了虚与委蛇,也渐渐习惯了成为别人口中「命犯孤煞」的灾星。
以前有爹替他挡风遮雨,爹过世后,便只能靠他自己撑过去。记忆中偶尔会闪过一张少年模糊的脸庞,灿若星辉的双眸,质朴而略带羞涩的笑脸。只是,他实在记不清那是什么人,似乎也只是出现过在他十二岁高烧时的噩梦中。他醒来之后,再不曾见过那少年,也不记得他的名字,便想,果然只是作梦。
或许是他寂寞的童年,出现在梦中的玩伴而已。
十年过去,他再不是当初不知世事的萧绝云,「负青天,绝云气,扶摇而上九万里」,这原是爹替他取名「绝云」的本意,希望他将来能脱出商籍,考取功名,有一番作为。只是他最终还是选择了继承家业,再不去想功名之事。
有所得必有所失,他不后悔。
今日是爹的忌日,他带了小厮去罗浮山扫坟。
五年来,已经走得熟悉的山径,不多时便到了爹的墓前。在数步之外,萧绝云停住了脚步,有些疑惑的看到有人在他爹的坟前拔草。
他回想起来,每年过来扫墓时,总会发现爹坟头上的野草被清除得干干净净。他不知道是什么人做的,便想,难道是爹的故人也会每年此时前来祭拜?只是一次都没有遇上过,想不到今日竟凑巧见到了那人。
有些感激这人对爹的敬意,萧绝云上前一步,开口道:「这位兄台,多谢。」
那人似是吃了一惊,回过头来,竟是个和萧绝云年岁相仿的年轻人。
那人虽一身粗布长衫,却是生得剑眉星目,风骨卓绝,凛凛然如风过秀林,神釆出众。萧绝云不由得一怔,险些惊讶出声,心想这人……分明是第一次见,为何却觉得有些面善?
对方乍见到他,也是一脸的吃惊。隔了半晌,才迟疑的叫了一声:「萧……少爷?」
萧绝云心想,怎么他认识自己?便道:「正是在下,敢问每年来我爹坟前祭拜的,便是阁下吧?」
那人很是吃惊,瞧着萧绝云呆怔了半晌,才勉强笑了笑,「不敢,在下当年贫苦时,曾得萧老爷资助之恩,不曾或忘,故而每年前来祭奠。」
萧绝云道:「多谢兄台一片心意,还未请教兄台名讳?」
那人似乎有些踌躇,隔了一会儿,才答道:「在下……孟适青。」
萧绝云皱起了眉头,孟适青……孟适青,这名字缘何有些耳熟,莫非曾在哪里听到过?便道:「孟公子颇为面善,是否之前见过萧某?」
孟适青笑道:「许是见过,不过数年之前,几面之缘罢了,萧少爷记不得也是应该的。」
他说得一片坦然,言语之间未见丝毫见怪之色。萧绝云心想,爹当年也曾救助过无数孤寡之人,这孟适青也许便是其中一人。或许见过自己,而自己却忘了吧!
这样一想,便有些歉然,心想对方一眼认出了自己,而自己却对他没有半分印象,实在有些失礼,便诚心道:「既有缘相遇,待得萧某祭奠过先父后,便与孟公子同行下山,由萧某作东,请孟公子用午膳吧!」
孟适青笑着道:「不敢劳烦萧公子,在下便住在罗浮山上,自行回去即可。不敢打扰萧公子,先请告辞。」
他向着萧绝云拱了拱手,便转身离去了。萧绝云想唤住他,却又不知唤住他作啥,只得怔怔的瞧着他远去。

孟适青离开数丈之远后,身后一声叹息响起,「想不到,他竟然将你忘了。」
他停下脚步,颇为无奈的回头,不意外的看到自己身后忽然出现的青衫男子。已经过去十年了,那人却依旧如当初模样,未见半分老态。
当然了,他又不是人。
「师父,青天白日的你陡然现身,也不怕吓到人?」孟适青叹了一声气,「别忘了,你好歹也死了近十年了,若被师兄弟们瞧见了,只怕嚷嚷着要来捉鬼了。」
孟舜之虽还是十年前的模样,但双眸炯亮,显然再不是那眼盲之人。只是身形有些飘虚,非人非神亦非鬼,是地仙。
他闻言笑了一声,「此处无人,我自有分寸。」顿了顿,又道:「幸而他不记得你了,不然当年眼睁睁看着你已经死了的,如今陡然又活了,哪里经得住这般惊吓。」
孟适青也笑了笑,「师父曾说萧少爷日后必为弟子的劫数,如今对面相见不相识,岂不大好,正巧免了一场劫数。」
孟舜之微微叹息,「既为劫数,岂是如你所言般容易化去。为师自然也希望你能避开,走吧!」话音一落,身影亦随即消失。
孟适青半仰起头,心想师父如此修为,尚不能勘破心魔,年年来萧靖苍坟前祭拜。自己……造化又能如何呢?

萧绝云回府后,想了一路还是没有想起自己到底何时见过那孟适青。他想那人既然自称住在罗浮山,罗浮山上除了道观就只有农户和猎户。瞧那人一身打扮不像道士,莫非是个农夫、猎人之辈?
可瞧那人气质,又实在不像。
自己有心交结,那人却不露声色的婉拒,萧绝云有生以来还没碰过这种软钉子。他原本就心高气傲,心想既然如此,也不勉强,过了几日便将孟适青的事丢到一边了。恰巧这日接到了一封书信,却是扬州一位朋友请他过去赏「花舫节」。
萧绝云在生意场上朋友不少,不时会受到各种邀约,赏花赏酒赏美人,莫不是平生雅事。这花舫节乃是扬州一大盛事,所谓烟花三月下扬州,自古以来便以「美人窝」出名的扬州城,每到三月便会举行一年一度的花舫节,城内各大妓院的花魁娘子月色下泛舟湖上,以岸边文人雅士投注的赏金决胜负,赛出状元、榜眼、探花。
每年三月,总会有扬州的朋友邀他前往。萧绝云之前略不在意,概因惠州至扬州路途不近,而他又忙于打点生意,难以抽空,这次却起了应邀前去观赏之意。
原来萧绝云年近二十三,早到了该成家的年纪。只是他「天煞孤星」的名声在惠州城内早已传播开来,两年前自未婚妻香消玉殒后,几乎没有媒人敢登门替他做媒。便是有,也多半是些不尽如人意的。
萧绝云自负家世容貌,如何肯将就,心想天下之大,难道还找不到一名令自己倾心的女子?娘亲出身青楼,萧绝云对烟花女子从不加以轻视,心想人人都说扬州城内几大名妓,非但花容月貌,且琴棋书画无一不通,个个都是妙女子。若能遇上合眼缘的,成就姻缘,也是一桩幸事。
这样一想,便欣然应邀,打点行装,准备上扬州,顺路正好也去查查萧家在扬州几处钱庄的账簿。

这边萧绝云兴致勃勃准备择日起程,那边罗浮山五松观内,自也热闹。
话说孟适青自十年前被师父带到五松观,因孟舜之当年还俗下山,他便也算作了俗家弟子,不做道士打扮。这么多年来在五松观过得自在,与师兄弟们相处融洽,简直打算就这么一辈子长住此地,哪儿也不去。他原本就生性闲散,千年前从鬼门关走了一圈回来,便越发觉得活着是如此美好,实在该珍惜生命。
珍惜生命,就要远离劫数。师父当年算出自己命中的劫数应在萧靖苍身上,偏还要一头撞上去,为人时受尽万般苦楚,修了地仙还要落得个心魔难除的下场。自己既然知道此生劫数应在萧绝云身上,那就无论如何下不得山。
那萧绝云再有本事,也不可能将劫数带到罗浮山上来吧?
可惜天不从人愿,这一日,五松观的住持碧尘道长却接到了一封书函。
原来罗浮山作为道教名山,山上几座道观的名声都颇为响亮,而五松观内的道士又以擅于看风水而闻名,每年均有不少达宫贵人重金相请观内的道长前去看阴宅或阳宅。此次适逢扬州知府要翻修府邸,那扬州知府深信风水之说,便不远千里遣信来请观内道长前往扬州替他看风水。
碧尘道长接到信函后,心道怎这般不巧,观内最有本事的几名弟子,均已下山,若派个修为不到家的前去,又恐坏了五松观的名声。那扬州知府不是普通人,岂是能轻易打发的,不由得一顿发愁。想来想去,忽然想到了孟适青。孟舜之原为他师弟,孟适青也就算他师侄,在五松观内辈分自也不低。且他亦知孟适青于风水之道颇有天赋,虽一直未曾出师下山,但造诣上应不输他几名师兄。如今恰好可以将他派去,也算牛刀初试。
如此想来,便令人将孟适青唤到面前,交代一番,吩咐他择日起程前往扬州。
原以为这是一份美差,扬州乃繁华之地,对方又是堂堂知府,必不致怠慢于他。看的又是阳宅,比起他那些跋山涉水辛苦替人看阴宅的师兄实在是要好多了。
谁知孟适青竟是一脸的吃惊,十分不愿,拖沓了半日,最后才无奈的应承了。
他心里是一万个不愿意,说他消极也好,避世也好,甚至是胸无大志不求上进……什么都好,他只想平平安安的过完这辈子。最保险的法子,当然是一辈子赖在五松观内,不替人看风水,不沾阴阳,不染是非。
可是总不能吃一世闲饭,既然住持师伯有命,又怎能不从。
孟适青叹着气,回转自己的房内。一边收拾行装,一边自我安慰,好在扬州离惠州千里之外,遇到萧绝云的可能性实在是微乎其微。扬州知府就更加和萧绝云八竿子打不到一边了,这样一想,便又释然了一些。
他也不知为何,当年在萧府时,分明对那萧少爷颇有好感,甚至不惜为了让他能见到娘亲一面,差点铸成大错,几乎连命都送了。可自打死而复生后,便对这「应劫」之说无端端一片恐慌,恨不得避得愈远愈好。
也许是师父前车之鉴,让他心有余悸吧!
他既然要离开五松观,孟舜之自然也一同前往。他对这徒弟宝贝得紧,第一次出远门,一百个不放心,便附身在牌位之上,被孟适青装在行囊内,背在身上出发了。


第五章

从惠州至扬州,一千三百余里路程,自不算近。
萧绝云走的是水路,一路上山水秀丽,风光旖旎,倒也惬意。及至上了岸,离扬州大约还有几日路程,他也不急,只带着个贴身小厮,一路慢慢行将过去。贪恋美景,在一处山头流连了些时辰,下得山来时天色便不早了。不由得加快了脚步,想赶在日落前到附近的城镇投宿。谁知天公不作美,走不到半里地,竟下起雨来。
萧绝云眼见着雨势越来越大,仓皇间见附近有座亭子,急忙躲了进去。早春三月,山雨也自料峭,风吹在身上竟有些冷。小厮解开包袱,找出件厚些的外衫给他披上,主仆俩便立在亭内,等待雨停。
等了一阵,雨势未见稍歇。倒是远远见一人撑着把纸伞沿着小径而来,显然也是被大雨所逼前来避雨的。那雨来得极大,只见那人手中一把油纸伞被吹得东歪西斜,却是小心翼翼的遮着背上背着的包袱,待到入得亭子中时,人已经浑身湿透了。
那人收了雨伞,抬起头,萧绝云不由得吃了一惊,「孟公子,原来是你。」
孟适青比他更加吃惊,「萧……萧少爷,你怎会在此处?」
原来孟适青出了五松观,也向扬州而来。萧绝云走的是水路,他走的是官道。刚翻过山头,下山便遇上这场暴雨,急忙走到亭子里来避雨,不期然竟在此处相遇。
萧绝云不由得笑道:「看来在下与孟公子倒颇有缘分,不知孟公子是要赶往何处去?」
孟适青心想,什么缘分,我可不敢与你有缘分!只得答道:「在下欲往扬州,不知萧少爷……」
话音未落,便听萧绝云惊喜道:「实在是巧,在下也要去往扬州。如此,倒可以和孟兄结伴同行了。」
孟适青呆着一张脸:心想真是巧,实在巧,他要去扬州,这劫数也要去扬州。
怎会这般巧?
两人立在亭内,见一时半会儿这雨也停不下来,枯站着也是无聊,便攀谈起来。说到攀谈,却是萧绝云问得多,孟适青有一句答一句,父母籍贯均胡乱糊弄过去,只说自己自幼父母双亡,当年差点饿死街头,幸而得了萧老爷救助,如今寄住在罗浮山上的一间道观内。此次前往扬州,是受主持之托,办些琐事。
萧绝云倒没料到孟适青寄居在道观内,他素来对道士之类的人物敬而远之,心目中认为那等同神棍一流,下过靠些炼丹算命的鬼神之术骗人钱财。见孟适青生得一副好风骨,便不由得有些可惜,心想他若是生在家境好些的人家,也不该是这般造化。
他忽然记起自己在惠州的几家商铺,倒也能安插一名帐房先生进去。瞧这孟适青谈吐不俗,不像目不识丁之辈,念着他这几年来对父亲的坟冢多有照料,也该帮他一把,总好过终日寄人篱下。
这样一想,正欲开口,忽见远处一女子自雨中急急而来,纤瘦的身子在狂风骤雨中被淋得湿透,萧绝云急忙吩咐小厮撑把伞过去,将那女子接了进来。
那女子进了亭子,将淋湿的额发稍微拢了拢,对着萧绝云施了个万福,「小女子出来拜祭亡母,不料突遇骤雨,多谢公子施以援手。」
萧绝云微微一笑,「不敢当,举手之劳而已。」
略微打量了那女子两眼,虽是布衣荆钗,却也生得容颜婉丽,怯怯然颇有几分动人之处。心想这荒山野岭,怎会有如此标致的女子?
那女子抬眼偷偷瞧了瞧萧绝云,见他衣饰华贵,仪容俊美,不由得脸上微微一红。又转眼看了看孟适青,低下头,细声问道:「不知两位公子,是此处人家,还是路过?」
萧绝云道:「是路过,正欲等雨停后赶到前面的镇子里去。」
那女子有些吃惊,「此处离城镇颇有一段路程,如今天色已是不早,两位公子只怕错过宿头了。」
萧绝云闻言,不由有些担心。他抬头看看雨势,心想这女子说得有理,便是等到雨停了,只怕夜色也深了,再赶往前面的城镇,也来不及。
正踌躇间,却听那女子道:「离此处不远有户人家,可投民宿。两位公子若不嫌弃,今晚可去那里暂住一宿。」一面说,一面抬手往着前面指了指,「沿着这条小径直走,便可看到。」
萧绝云顺着她的手势看过去,隔着雨帘看不分明,隐约可见到一处房屋,便笑道:「多谢姑娘相告。」
那女子又是脸一红,腼腆的道了声:「不敢。」
不多久,那雨便慢慢的小了下去,那女子向着萧绝云和孟适青道了别,自去了。
那女子离开后,萧绝云和孟适青又稍微等了等,风停雨止后,方自亭内走了出来。沿着小径走了一段,果见一处人家,屋内还亮着油灯,显然是此处的农户。
萧绝云见大雨过后,已是月上枝头,天色已晚,便转头对孟适青道:「孟兄,不如今晚就在此借宿一晚吧?」
孟适青却是自那女子进入亭内后,便不曾开口说过半句话。如今听萧绝云相邀,只摇了摇头,「我有些急事需连夜赶路,自幼走惯了夜路,倒也无碍。」顿了顿又道:「萧少爷,我劝你……还是到前头的镇子找家客栈吧,不必借宿于民宅。」
萧绝云奇道:「这是为何?如今天色已晚,我又不急着赶路,在此借宿一晚有何不妥?」
孟适青犹豫了一下,道:「山野村居,想必简陋不堪,萧少爷住得惯么?」
萧绝云不由得脸色微变,声音中已带了不悦,「萧某长年在外,倒没有孟兄说的这般娇贵。」
孟适青怔了一下,只得又道:「荒山野岭,只这一户人家,若非善良之辈,岂不危险。萧少爷还是万事斟酌,小心为上。」
萧绝云看了他一眼,「孟兄太过小心了,如今太平盛世,难道处处皆是贼窝?」
孟适青实在没法子,只得实话实说,「此宅风水险恶,屋内必有恶煞,萧少爷何苦非要借住于此。」
不料萧绝云闻言,只是一笑,略不在意。
「风水之说,萧某从来不信。人各有命,福祸在天,又与风水何干?」他顿了顿,向着孟适青道:「既然孟兄尚有要事在身,且请自便。若有缘相逢于扬州,望能再与孟兄把臂同游。」言毕,施礼而去。
孟适青见他不听劝,眉头一皱,还欲再劝,却已是言尽于此,说无可说。眼见得萧绝云自去远了,叹了口气,也不知当追不当追。
此时,忽听身后一个声音响起,「你若想管这闲事,便去追。若不想管,趁早赶路,难道要在这亭子里睡一晚?」
孟适青回头一看,孟舜之不知何时已立在他身后,他苦笑了一声道:「师父觉得徒儿当管不当管?」
孟舜之哼了一声,冷冷道:「你是我徒弟,我当然不想你管。不过……我瞧你这样子,只怕不会听我的话。」
孟适青没有答话,孟舜之又道:「是他不听你劝,好心反当驴肝肺,你还去管这闲事作啥?」
孟适青隔了半晌,才道:「我总不能……见死不救。」
孟舜之气道:「他自己说的,人各有命,福祸在天。若他命不该绝,自然无恙。你既明知他是你劫数,便该避远些,非要去无端端自己惹祸上身?」
孟适青微微叹了口气,道:「也罢,我便在附近找块干净地方打发一宿吧!若他无事,我自不会去招惹他。若……当真凶险,我却不能视而不见。」
就算是他命中的劫数,他也做不到见死不救。
孟舜之见他决心已定,也不好再说什么。虽甚为担忧,却也知道这徒儿一旦作出决定,轻易便不会改变,只得叹了口气,道:「也罢,你不放心便留下吧!过了今夜,你便与他分道扬镳,再莫牵扯了!」
孟适青笑了笑,「徒儿明白。」

萧绝云领着小厮绕到那户人家面前,抬手敲了敲门。
半晌,门「吱呀」一声开了,探出张满脸皱褶老汉的脸,「谁呀?」
萧绝云拱了拱手,礼貌的笑道:「在下路经此处,错过了宿头,希望老丈能行个方便,借宿一晚。」
那老汉一看就是个老实的庄稼人,见萧绝云一身贵气,穿戴不俗,一看便是有钱人家的公子哥儿,倒吓了一跳,急忙将门打开将他主仆迎进来,搓着手笑,「这位公子请屋里先坐坐,这么晚了,还没吃饭吧?」
萧绝云道了谢,抬脚进了屋,四处打量了一眼,虽是布置简陋,倒也整洁。又见那老汉拘谨的站在一旁,便起身笑道:「老丈不必客气,是在下叨扰了,今晚暂借一宿,明早便走,房钱一定加倍呈上。」
那老汉不好意思的憨笑着,「小户人家不成样子,真是委屈公子了。不过借张床,什么房钱不房钱的。」
萧绝云见他厚道,便想明早离开前多留些银两才是。那老汉给他倒了碗茶,便进去收拾房间。
萧绝云略坐了一会儿,那老汉出来说房间已经收拾好了,瞧着萧绝云又问了声:「公子,要用些吃食再休息吗?」
萧绝云道了声不用,又再三道了谢,由那老汉领着去了房间。
他走了一天的路,自也累了,见床铺收拾得干净整齐,略微梳洗了一下,挨上床就睡了过去。迷迷糊糊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听到轻轻的叩门声。
萧绝云惊醒过来,翻身坐起,还道是那老汉有事相找,便过去开了门。谁料门外却站着个怯生生的女子,听他开门抬起头来,萧绝云不由得吃了一惊,竟是白天在亭子内避雨时遇见的那个女子。
「姑娘,你怎会在此处?」
女子微红了脸,细声道:「奴家便是这户人家的女儿,白天见公子错过了宿头,原想请公子来寒舍暂住一宿,又恐公子嫌弃,不敢明言,如今特意来谢公子借伞之情。」
萧绝云很是吃惊,便道:「姑娘客气了,说到谢,该是在下多谢姑娘指路之恩才是。只是这么晚了,多有不便,还是请回吧!」
他心想半夜三更的孤男寡女站在一处,总该避嫌,谁知那女子竟不肯走,扭捏了半晌,才开口道:「奴家……自见了公子,便心生仰慕,若公子不嫌弃,愿、愿自荐枕席……」
一句话说到末处,竟是双颊晕红,声音几不可闻,水汪汪一双眼斜看上来,说不尽的妩媚动人,楚楚可怜,饶是铁石心肠之人,只怕也不忍拒绝。
萧绝云却是惊得后退了一步,急忙摇头道:「姑娘,在下不过路经此处,非是可托终身之人。承蒙错爱,不敢坏了姑娘的名节,还请回吧!」
那女子大约也没料到竟会遭拒绝,一怔之下,竟是上前伸手扯住了他的衣袖,「奴家自知高攀不上公子,只求一晚,能与公子共效于飞,心愿已足……」
萧绝云见她一再的痴缠,不由得也有些动怒,沉声道:「姑娘,请自重!」
那女子吓得一抖,瞬间红了眼眶,怯怯然的松开手,泫然欲泣的望着萧绝云,「难道……奴家果真生得如此丑陋,令公子厌恶至此么?」
萧绝云眉头一皱,正要开口,忽见那女子衣袖一摆,自己眼前蓦地一黑,不知怎的,就被那女子推进了房,随即那房门便被带上了。
他抬手刚想喝斥,却是身不由己,仿佛四肢皆已不听使唤,话也说不出来,被那女于轻轻一扯,拉到了床上。
「公子果然是柳下惠、鲁男子,奴家好生敬佩。」那女子媚笑一声,凑到他脸颊边,吐气如兰,「可是呢,奴家偏就喜欢……」一面说,一面伸手摸进了萧绝云的衣衫内,抚摸挑逗起来。
萧绝云大骇,偏偏却动弹不得。挣扎着一抬头,冷不防被那女子当面吹了一口气,登时头一沉,下腹隐隐然一阵燥热卷将上来。女子瞧他模样,轻笑了一声,一手解开自己的衣衫,贴将上去,忽然一阵天旋地转,竟被掀翻下来。
她吃了一惊,只见萧绝云鼻息沉重,分明是欲火已经上来,一头长发披散下来,如玉的脸庞翻腾着情欲的红晕,双眸赤红如血,仿佛要吃了她一般的看向她。
「公……公子……」她吓得连声音都有些颤抖起来,不明白这个方才看起来还温润如玉般的谦谦公子,怎么突然出现如此骇人的神情。
「我生平……最恨被人骗。」萧绝云带着三分冷笑的声音响起,笑得寒彻心骨,随即「喀嚓」一声,女子的整条右臂便被生生卸了下来,「小妖精,你好大的胆子!」
女子登时吓得魂飞魄散,剧痛袭来,惨叫一声,瞬间化为一只毛狐,滚下床去,便欲夺门而逃。萧绝云正要去追,忽听窗户「砰」的一声被破开,一道剑气袭面而来,瞬间将那狐狸钉在了墙上。萧绝云被那剑气一扫,跌回了床上,动了一下,便没了声息。
只见一条灰色人影自窗外跃了进来,一眼瞧见了被钉在墙上的毛狐,轻笑了一声,「果然是只妖精。」
那狐狸被桃木剑钉住,已是出气多,入气少,兀自拚命挣扎。
孟适青不去理会它,径自往床上看了一眼,见萧绝云虽昏沉沉躺着,却并无大碍,略放下心。这才走过去,拔出桃木剑,将那狐狸提了起来,「你不好生在林子里修炼,偏要出来害人,我是留不得你的性命了。」
那狐狸「呜呜」乱叫,涕泪齐下,口吐人言,「真人饶命!小妖再也不敢了!」
孟适青微微一笑,「我可不是什么真人,若今日饶了你,他日你必为祸害。瞧你这副皮囊,已是害了数人性命吧?我岂能容你再去害人!」
掌心一翻,三寸桃木钉穿心而过,狐狸惨嚎一声,顿时气绝。
那狐狸一死,整座房屋瞬时间化为一片荒坟之地。萧绝云就躺在杂草丛间,孟适青走过去一瞧,却见他双目紧闭,满面赤红,呼吸紧促,显然是被那狐狸施了媚术,尚未清醒。
他怔了一下,只得蹲下身子将萧绝云摇醒,「萧少爷,快醒醒!」
萧绝云陡然睁开了双眼,忽然伸手,猛然将孟适青的身子拖了过来。孟适青猝不及防,跌在他身上,被他拦腰一把抱住了。
孟适青大惊失色的一回头,正对上一双情欲熏腾的眼眸。心里「咯登」一声,急急抬起双掌想要将萧绝云打晕,却被一口啃在了脖子上。
「好甜……」
孟适青脖子被咬出了血,萧绝云伸舌舔了一下,微微笑起来。月色下一张魅惑绝艳的脸,唇边犹沾着一丝血迹,孟适青被吓呆了。
「萧……萧少爷……」
萧绝云露齿一笑,正要将他扑倒在地,忽然脑后传来一阵钝痛,身子便软软的倒了下去。
孟舜之站在他身后,冷眼看下来,「你想对我徒弟干什么?」
「……」
「……」
「师父,你已经将他敲晕了。」

萧绝云是被一阵鬼哭狼嚎般的哭泣声给弄醒的。
「呜呜呜……少爷,你快醒醒!昨晚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连屋子都不见了……少爷,我们怎么会睡在这种鬼地方啊!呜呜……」
他的贴身小厮如宝,一双眼肿得犹如核桃,坐在他身边哭个不停。萧绝云忍着头痛坐起身来,摸了摸后脑勺,似乎肿起了一个大包。
他实在是不记得发生了什么事,昨夜那女子向着他吹了口气,而后他脑袋一沉,记忆一片混沌。嘴里还残留着一丝淡淡的血腥味,也不知是怎么来的。他隐隐只记得自己好似抱住了什么人,那人肌肤温暖,被他搂在怀内,一瞬间只觉情生意动,燥热难当,仿佛咬也不是舔也不是,恨不能揉进身子骨里去一般的滋味。
这念头好像扎在他心底,几生那么长,几世那么久。
……可那人是谁呢?
耳边兀自传来呜呜咽咽的抽泣声,他只得伸手拍了拍如宝的头,「别哭了。」
「少爷,你醒了!」如宝忙抬起头,十指在脸上乱抹一把,飞快的爬过去,嘴一瘪,又要哭,「我昨晚分明睡在少爷隔壁房里,谁知今早一睁眼,竟躺在一片乱坟岗里头。少爷躺在这杂草丛里,摇都摇不醒。少爷……昨晚咱们是下是……撞鬼了……」说到后面,声音抖成一片。
萧绝云四处望了望,一片凄凉狼藉,蓦地想起昨日孟适青对自己说的那番话,道那宅子不干净……他身上一寒,心想只怕真是撞邪了。
他向来不信什么鬼神之说,只是昨晚之事太过诡异,由不得他不信。略定了定心神,扯起坐在地上的如宝,「快些起来,赶紧走。」
如宝抖了一下,急忙爬起来,抹了把眼泪,跟在萧绝云后面,一边嘴里嘟囔:「少爷,咱们还是去买些护身符防身吧……」

此时的孟适青,早已在数里之外。
昨夜他师父一把打晕了萧绝云后,二话不说便扯着他连夜赶路。孟适青知道师父心里慌,他自己也被萧绝云吓了一大跳,但也知道那人不过是被狐狸迷了心智,并非存心轻薄。
「师父。」他无奈道:「好歹把人弄醒了再走啊!」
就这样将萧绝云丢在乱坟岗里昏迷不醒,他们就这样一走了之么?
孟舜之只说了三个字,「死不了。」
他隐约觉得心里很慌,他已经是地仙,能一眼看破常人命格理数及前世今生。自孟适青十年前死而复生后,他却再算不出自己徒儿的命数。及至修了地仙,也看不透他的前世。心里始终记着当年那转轮王之语,心想自家徒儿来历恐是不凡,不是他这等修行便能看破。孰料昨晚一见迷了心智后的萧绝云,陡然心头一寒。
那舔着他徒儿脖子上血迹的男人,微微笑着的男人,俊美异常,魅惑异常。不是他曾经熟悉的萧府小少爷,也不是如今的萧绝云,而是他竟然一眼同样看不透前世的男人。
看不到前世,意即前世必不在轮回,非神即妖。
他怕只怕,自己徒儿的这场劫数,避无可避。他如今只想早日了结扬州之事,尽快回到罗浮山。
孟适青自不知师父这番心思,见师父担忧,便也顺了他的心意,加快脚程,不多日便到了扬州。孟适青恐那知府等得心急,一路问到了衙门,递上拜帖,不多时,便被迎了入内。
孟舜之堂而皇之的跟在孟适青身旁,扬州离惠州千里之外,根本就没人认识他,便是青天白日的走出来,也不用怕被当成是鬼。再说他也不放心孟适青,风水之说毕竟不比纸上谈兵,他这徒儿虽天赋过人,却从无实际经验,有他在一旁看顾,总不会出岔子。
扬州知府素来信道,对孟适青师徒颇为客气,替他们安排好厢房后,便吩咐设下了洗尘宴,请他二人稍事歇息后,便着人请他们入席。
孟舜之是个地仙,不沾人间荤腥,只坐在一旁用了些茶水。孟适青便一边用着膳食,一边慢慢与那知府攀谈。
那知府见孟舜之一派仙风道骨,孟适青也生得相貌清朗,风骨不凡,便不由得欢喜了几分。心想罗浮山五松观的道长果然不一般,比起普通人来,身上便没有那些俗尘味。又见孟适青谈吐不凡,进退得当,更加刮目相看,便吩咐将夫人和小少爷一并请出来,听听这两位先生讲解风水之道。
下人领命而去,不多时,便见一位仪容华贵的妇人牵着个粉雕王琢的小少爷出来了。知府老爷晚年得子,对这独子十分宠爱。小少爷不过才四、五岁大,粉嫩嫩一团甚为可爱。知府老爷招着手叫他过来,那小少爷乌溜溜的眸子四处一转,落在孟舜之身上,忽然「咿咿呀呀」的向着他扑过去,脚步蹒跚,一把抱住了孟舜之的大腿,扭着身子便往他身上爬。
孟舜之猝不及防,吓了一跳。推开也不是,搂住也不是,眼睁睁看着这小少爷爬到他腿上,口水流了他一身,兀自拚命拽着他的胳膊不放。
孟适青瞧得目瞪口呆,知府老爷大为尴尬,一旁的下人急忙过去要将小少爷抱下来,那小少爷却不依,扭着身子死命黏在孟舜之身上。孟舜之瞧着他的眉眼,忽然心念一动,抖着手在他头上摸了摸,心里「咯登」一声,霎时呆在了那里。
那小少爷被下人强行从孟舜之腿上抱开,挥舞着胳膊哭喊不休,嘴里呜呜啊啊的,却吐不出一个完整的词。孟适青瞧着奇怪,心想寻常人家的孩子,长到四、五岁,不说能出口成章,至少也该口齿伶俐,怎这小少爷……
莫非是个哑巴?还是个……白痴?
知府老爷有些尴尬,勉强笑了笑,「两位道长见笑了,犬子……有些驽钝,长到至今,还不会说话。」
孟适青吃了一惊,心里未免同情,便道:「我看小少爷天庭饱满,眉目聪慧,也许是大器晚成。」
知府老爷叹气道:「两位都是修行之人,老夫也不相瞒了。犬子出生时便有些怪异,落地即能开口,直说此处不是他家,要着人将他送回去……一片胡言乱语,闹腾下休。老夫心下慌张,请了高人来看。说是前世夙孽,自娘胎带到了今生,忘了也就好了。淋了盆热狗血在头上,倒真不闹了,只是从此再未开口说过半个字,痴痴呆呆,一丝儿慧性也没了。」说着不由得长叹了一声,苦笑道:「请了多少先生,也教化不开,老夫也只得认命了。」
孟舜之不由得轻轻「啊」了一声,身子抖了抖,垂下了眼帘。

宴席散后,孟舜之直到回了房,一直还是那副呆怔的模样。
孟适青跟在他身边十年,他师父为人时清冷淡漠,寡言少语,做了地仙后性子倒洒脱很多,喜怒哀乐各种表情,反而比做人时还要多些,只是唯独没见过师父这种失魂落魄般的表情。
「师父,你怎么了?」他忍不住开口问道。
孟舜之摇了摇头,心神不宁。
孟适青见他不肯说,也不好强问。翌日一早,便开始替知府看宅。
坐山立向后,以一卦管三山,将本坐之星安入中宫,用洛书九星飞布之法,以中宫之卦的五行为我,八方为星断吉凶。所谓紫白九星,乃指一白在坎为贪狼,二黑在坤为巨门,三碧在震为禄存,四绿在巽为文曲,五黄在中央为廉贞,六白在乾为武曲,七赤在兑为破军,八白在艮为左辅,九紫在离为右弼。以一至九数与八方的生克制化调整室内风水吉凶,开门纳气,化煞挡灾。
知府在一旁瞧得「啧啧」称奇,跟着孟适青在府内转了一圈。
孟适青心中已有大概,收了罗盘,回头笑道:「想必此宅初建时亦曾得高人指点,是个旺宅的布向。不过时运已过,所谓风水轮流转,当年的化煞之物,如今却在凶门,从化煞也就变作了招煞——最近贵府可是多有人生病?」
知府老爷奇道:「确实,老夫还道是初春容易染疾。」
孟适青微微一笑,「是犯了白虎煞,主宅主多病易破财,重则会招来血光之灾。不妨事,请老爷去买一对石麒麟回来,待在下安置在受煞方位,可化之。」
知府老爷连连点头,忙吩咐下人照办。孟适青回屋自去画了一幅布局图,隔日交与知府,便算大功告成。
他本欲就此告辞,知府老爷却盛情挽留,道再过两日便是一年一度的花舫节,万人空巷,热闹非常,两位道长远道而来,不瞧个热闹再走,实在可惜。
孟适青瞧了瞧师父,见他亦有些想留下的意思,便点头应允了。孟舜之自那日被小少爷缠上后,这几日只要在府内撞见,那小少爷便立即奔上前来抱大腿,不知为何独独与他如此亲热。
孟适青从未见过师父一脸困窘的模样,不由大为有趣,时常也逗那小少爷戏耍,那小少爷却只缠着孟舜之不放。
到了花舫节这日,知府老爷换了便服,领着一众家眷前去柳叶桥上观花舫。孟舜之被那小少爷缠着,非要他抱,只得抱着他出了府。
孟适青笑着跟在身后,走出几条街后,他瞧着一路的风俗民情,与惠州大有所异,正看得兴起,忽然瞧见一座楼宇,独独伫立在街尾,夜色中远远望去,竟是煞气缭绕,不由得吃了一惊,回头道:「师父,你且看那处……」
话说到一半,才发觉孟舜之竟不在身边,不知何时走散了。
原来孟舜之抱着小少爷走在前头,那小少爷经过个卖糖葫芦的,流着口水要吃,孟舜之只好掏钱买与他,耽搁了些时辰,竟被人流与孟适青冲散了。
这扬州城内大半的百姓都出来看花舫,街头上人潮汹涌,黑压压尽是人头,一走散便不知被挤到了哪里,孟适青左右找不着师父,却是一抬头,恰好看到一抹熟悉的人影进了那楼。
便是隔着人山人海,孟适青不知怎的,竟一眼认出了那是萧绝云。
孟适青不由得抚额叹息,这萧绝云,难道天生是个招煞的体质,穷山恶水处有他,煞气缭绕处也有他。他本欲不去管,踌躇了一下,还是往那方向去了。
若师父知道了,又要骂他多管闲事了吧!
只是即便没有那萧绝云,既看到了这样一座凶宅,不去看个究竟他也心有难安。若他看得不错,那楼,犯的是阴邪煞,堪称风水诸煞中最为凶险的一道恶煞,极易招惹阴邪之气。他没料到如此繁华之地,竟也会有这样一处风水恶煞之楼。
他心念既定,便一路分开人群,向着那楼宇而去。只是那歌舞升平、流光四溢的背后,是怎样的一群枉死鬼聚而为煞,又会给他带来怎样的劫数,却是他此刻绝没有料到的。
他只听到远远的吟唱传来,古老的歌谣,很轻很轻,如同风中断翼的蝴蝶——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反反覆覆,来来回回。


第六章

却说萧绝云到扬州后,最初两日都忙着巡视萧家的商铺,直到今日才闲下来,被几位朋友约了去潋滟阁喝酒。以萧绝云的意思,本欲去柳叶桥上观花舫,却被朋友笑话是外地人,才去凑那热闹。
「站在桥上人挤人,左右都是后脑勺,能瞧清楚什么?你又比不得那些官老爷,自有好位置留给他们。不信你现在走去瞧瞧,柳叶桥上可还有落脚的地方?」
萧绝云不由得怔了一下,早被扯着身子走了。
「我们早在潋滟阁订好了雅座,临窗靠水,视角绝佳,一边饮酒一边赏美人,何必挤在人堆里一身臭汗。」友人拍他肩笑道:「再者,今年的花魁状元一定是潋滟阁的容裳姑娘,你只管坐在这里等,她夺魁后必要回潋滟阁。」
萧绝云心内微微一动,「那容裳姑娘……当真如此绝色?」
友人笑道:「凡见过她的,没有不神魂颠倒的,你见了就知道了。」
萧绝云心下好奇,隐隐对这女子生出几分好奇,亦有结识之意。心想若当真才貌双绝,能让自己动心,也不枉千里迢迢来扬州一趟。便跟着几位友人入了潋滟阁,落了座,举目往楼外望去,果然正对着波光潋滟的水面,十几艘花舫错落而排,看得分明。
他心道不知那容裳在哪艘花舫之上?刚饮了两杯酒,便听到丝竹之声响起,却是花舫节已经开始了。扬州城内诸位久负盛名的花魁娘子终于掀了帘,或抱琵琶、或引竹萧,轻歌曼舞,浅吟低唱,纷纷献技。只闻得岸边一阵高似一阵的喝采声,下注之声不绝于耳。
萧绝云转头问道:「那容裳姑娘是哪位……」
话音未落,只听悠扬而清远的萧声蓦地传来,直入云际,漫漫的歌声亦随之响起。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桃之夭夭,有蕡其实……」
分明是一首送新嫁娘的贺歌,落在耳内,却只觉说不出的萧索之意。萧绝云不由得循声望去,只见那十几艘花舫当中,有一艘格外素净,船首立着名绯衣女子,月光洒落下来,映在她脸上,萧绝云不禁呼吸一顿。
他此生从未见过如此容颜殊丽的女子。
「怎样?」一旁传来友人的轻笑,「果然是名不虚传吧?」
萧绝云略定了定神,收回视线,酒杯掠过唇边,但笑不语。那女子却看到了他,眼神微微一黯,一抹笑容悄悄绽于唇边。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她转头,轻声一笑,「良人已至,我又何必再守株待兔。走吧,我们回潋滟阁。」
萧绝云觉得自己醉了,那堪称人间绝色的容裳姑娘,竟主动退出了比赛,在一片惊叹和惋惜声中,径自乘花舫上岸,回了潋滟阁。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一步步走向了萧绝云。
「容裳等到今日,才算遇到了公子。」她微微一笑,「可不是天赐良缘。」
萧绝云微惊的张着唇,就算他自负才情容貌不凡,可是这容裳身为潋滟阁头牌名妓,多少达官贵人、富家子弟千金难买美人一笑,如今不过初次见面,竟主动向他示好。
这陡然间飞来的艳福,委实教他吃惊。
容裳见他不说话,微微露出受伤的神情,「莫非公子嫌弃容裳?」
萧绝云回过神来,忙道:「不,在下绝无此意。承蒙容裳姑娘垂爱,在下……有些受宠若惊。」
容裳闻言轻笑起来,如春花初绽,明丽无双,「若公子不嫌弃,今晚即是良辰,容裳愿侍奉公子枕席。」
此言一出,满座皆是一片低低的惊呼。
谁不知那容裳姑娘眼高于顶,莫说要她侍奉一夜,平常便是一掷千金,也难得见她一面。这位公子真是天外飞来的好艳福,竟得容裳青眼有加,一时间妒忌愤恨的眼神纷纷向着萧绝云射来。
萧绝云此刻却是惊大于喜,难道扬州城内的名妓,都是如此主动而大胆么?
萧绝云虽非情窦初开,不识风月之人,但也是第一次遇到像容裳这般积极主动的女子。一时还未来得及开口,那容裳已自转身上楼,侍立一旁的两名小丫头迎上来,笑着推他也一并上楼,一旁的几位友人均是一脸的艳羡,只叹自己没有这等艳福消受。
萧绝云恍如踩在云雾中一般,被拉着上了楼,随即被推进了房内。
一名丫头笑道:「公子,千万对我家姑娘温柔些。」然后反手关上房门,离去了。
萧绝云抬眼一看,只见那容裳已经坐在了床沿上。粉面含羞,含情脉脉的望着他。忽明忽暗的烛光衬着满室幽香,说不尽的旖旎缱绻。
「公子,」容裳轻轻开口唤道:「怎生还不过来?」
萧绝云却没有动,似乎有些迟疑。
容裳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缓缓站起身,向着他走过来,声音柔得仿佛能滴出水,「春宵一刻值千金,公子……莫非是害羞?」
她一面说,一面便伸出手去拉萧绝云的衣袖,冷不防突然被一把挥开,不由得稍微变了脸色,「公子?」
萧绝云也吃了一惊,不知为何,这容裳分明是难得的绝色,自己远远在花舫上瞧见时,也有些动心。此刻被她一碰,却是说不出来的反感,不由自主的便将她挥开了。
「抱歉,」萧绝云开口道:「在下……似乎有些喝多了,怕辜负了容裳姑娘的好意,还是改日再来吧!」
容裳一愣,怒色在眸底一闪而过,下一刻却是笑靥如花,「公子,难道嫌容裳生得不美么?」
萧绝云退了一步,那张明艳无比的脸,竟让自己生出些寒意来。他想果然是喝得多了,竟无福消受这美人恩,低声道:「容裳姑娘天人之姿,在下岂敢嫌弃,只是忽然记起还有要事在身,实在不便久留。恕在下失礼,下次一定重金奉上,再来探望姑娘。」
语毕,他便想转身开门离去。谁知身子还没动,手腕忽然一紧,竟是被一道白绫紧紧缠住了。
那容裳似笑非笑的看着他,「容裳一再俯意相就,公子竟如此不领情。既进了这门,难道公子还以为出得去么?」
萧绝云大吃一惊,那白绫也不知怎生缠上他的手臂,居然扯都扯不开。
容裳微一抬手,他便不由自主的被拉了过去,容裳娇笑着搂住他的脖子,「公子,容裳等了这么久,才算等到了你,如何舍得放手!莫辜负春宵,成就这良缘吧!」
嘴里笑着,将萧绝云推在床上,手便去扯他的衣衫。萧绝云此刻哪还有半分缠绵意,吓得不轻,用力挣扎躲闪,冷不防被容裳堵住嘴亲了上去,冰凉而滑腻的舌头钻进来,带着一股浓浓的腐腥味,萧绝云陡觉眼前一黑,恶心感油然而生,也不知从哪里生出来的力气,竟是一把将她狠狠推开了,跌跌撞撞下了床便往门口逃去。
容裳勃然大怒,白绫破空而至,一把缠住了他的脖子,硬生生将他拖了回来。萧绝云呼吸一窒,竟是晕厥了过去。
容裳冷冷一笑,「何必敬酒不吃吃罚酒呢?」慢慢松开白绫,俯下身子,便要将萧绝云抱到床上去。
「砰」的一声,房门忽然被凌空而至的剑气破开,一个略带嘲弄的笑声响起,「姑娘,你又何必强人所难,非逼着人与你成就好事呢?」
容裳脸色陡变,转头一瞧,却见一名灰衣男子正含笑站在她身后。
容裳之前从没见过面前之人,那是个笑得看起来人畜无害的青年,温润的眉眼,却让她不由自主的从心底升起一股寒意。
「你是什么人?」她冷冷的开口,却有些底气不足。
「不过是个多管闲事的路人罢了。」孟适青依旧带着微笑,眼内却没有半分轻视。这女子——不,女鬼——绝非简单之辈。浑身散发出来的浓浓鬼气,倒像是不知聚集了多少冤鬼在她体内一般,强大而骇人。
难怪整个潋滟阁笼罩在一片黑压压的煞气之下,看来这女子,便是那阴邪煞的源头了。
容裳后退了一步,倏然间露出一丝森然的笑,「既是路人,劝你别蹚这浑水,替人强出头,可别连自己的命都丢了。」
孟适青微微一笑,「姑娘身上的煞气如此之重,在下实在无法坐视啊……」
他嘴里笑着,却是冷不防陡然祭出八卦铜镜,兜面向那女鬼掷去。那女鬼猝不及防,被八卦铜镜罩住,惊叫了一声,双袖急忙遮住了脸。
孟适青笑道:「不过披了张人皮罢了,怕照镜子么?」
话音未落,只听「轰」的一声,那八卦铜镜竟被生生劈成了两半。
孟适青脸上的笑容僵住了,那女鬼慢慢的放下了衣袖,一头赤色长发垂及脚踝,一双眼珠子恰似一对血琉璃,嘴边缓缓浮出一丝冷笑,「自找死路。」
她的腹部诡异的蠕动起来,孟适青眼睁睁看着她的肚子上陡然现出一个巨大的黑洞,阴森凄寒的鬼气源源不绝的自内而出,无数厉鬼嚎叫着争先恐后从洞内爬了出来。
整个房间,瞬间成了一片活地狱。
孟适青刹那间惨白了脸,「你……你是九子鬼母……」
南海小虞山,有鬼母,能产天地鬼,一产十鬼,朝产之,暮食其九,只余其一,故名九子鬼母。孟适青从来也只闻其名,作梦也没想到竟会亲眼看到。
可那九子鬼母早在千百年前便被北阴酆都帝君镇于罗酆山下,不得出世,如何竟会出现在扬州?
九子鬼母大笑起来,「算你有见识,居然认得出我。」笑声一敛,骇气顿生,「我被那北阴帝君锁在九幽阴曹之下,好不容易出来,怎可被你坏了好事!」
孟适青不由得后退了一步,「那你……为何非要萧绝云不可?」
既为九子鬼母,自然恨不得天地间皆为鬼魅。为何她要抓走萧绝云,还一副迫不及待要与他成其好事的模样?
九子鬼母冷笑了一声,「我要与他交合,生下天地间最强大的鬼之子。」
孟适青惊得险些说不出话来,半晌,才找回了声音,「他……不过一介凡人……」
「一介凡人?」九子鬼母看了昏迷中的萧绝云一眼,笑得说不出的诡异,「你这凡夫俗子懂什么?我为了找到这么个被困于凡人之躯内的上古元神,等了多少岁月才等到这场机遇!阴气聚为鬼,阳气聚为神,我若得他精元,生下的孩儿则御阴阳为一体,上不惧天神,下不畏鬼役,到时候那北阴帝君还能奈我何?」
她纵声狂笑起来,一干爬在她脚边的厉鬼也跟着「桀桀」大笑。
笑声一顿,她冷冷看向孟适青,「你也可以去死了。」
话音刚落,一群厉鬼瞬时便向着孟适青扑了上去。九子鬼母嘴边噙着抹阴森之极的笑,知道那孟适青片刻间便会被群鬼所噬,俯下身子,将萧绝云抱起来,回到床上,径自解开了他的衣裳,便欲强行交合。
刚伸手至他胯下,忽然觉得身体一僵,有些不敢置信的抬起头,恰好对上萧绝云正缓缓睁开的双眸。
那是一双冰冷至极的眸子,没有一丝温度,九子鬼母不由自主浑身一寒。
这种连一个字都发不出来的恐惧感……就如同她当年被北阴帝君生擒时的感觉一样。但是很明显,眼前这人绝非北阴帝君。
因为他身上,没有半丝鬼气。
从萧绝云身上散发出来的,是强大到几乎将她肝胆震裂的仙气。她虽早看出这萧绝云的体内,困着的是个上古天神的元神,却没料到他竟会觉醒。
不,不可能!
既被打为凡人,必定是触犯了极严重的天条。他现在不过是个凡人之躯罢了,怎可能突然恢复仙体?
萧绝云冷冷的看着她,身子一动,九子鬼母瞬间便被弹到了床下。
只听他用不带一丝感情的声音道:「什么鬼东西,也敢伏在我身上?」
见他慢慢的从床上下来,九子鬼母吓白了一张脸,狂叫一声,「孩儿们,娘亲有难!」
霎时间,数只厉鬼便向着萧绝云扑了上来。
九子鬼母所产之鬼,非是普通的鬼,生前非人,死后也不在地府名簿之上。乃是天地间之纯鬼,生食人肉,阴煞无比。萧绝云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任凭这群鬼扑了上来。在沾到他衣角的瞬间,只闻数声惨叫响起,这群厉鬼顷刻间灰飞烟灭。
九子鬼母面若死灰,见萧绝云毫无表情的向着自己一步步走过来,吓得肝胆欲裂。却是忽然看到躺在角落不知是死是活的孟适青,忙飞身过去,一把将他的身体拖了出来,尖叫道:「你若敢伤我,我便将这人的魂吞下去!」
萧绝云脚步一顿,目光落在孟适青身上,陡然一凝。
九子鬼母见他冷冰冰的面容终于有了一丝变化,不由得悄然松了一口气,趁势道:「这人可是为了救你而来,你也不想他死了后,连鬼都做不成吧?」
孟适青一动不动的被九子鬼母抓在手内,衣衫破成一片一片,浑身是血,体无完肤,显然是被那群厉鬼噬咬所致。
看样子……即使没死,也没有几分生气了。
若他的魂魄被九子鬼母抓出来吞下去,则会成为她腹中鬼,永世不得超生。萧绝云紧盯着孟适青血淋淋的身体,忽然一伸手,拧上了九子鬼母的脖子。
「喀嚓」一声,只听得一声脆响,伴随着个冷冷的声音,「我生平,最恨受人欺骗,最恨受人威胁。」
而她……竟然有胆两项都占全了。
上一个敢这样对他的人,是谁?
他的视线缓缓的落在了孟适青的身上,那张没有一丝血色苍白无比的脸,那曾经无比熟悉的眉眼。
「想不到……你竟也转世为人了?」冷冷的笑意泛起在唇边,修长的手指轻轻抚上了那人的面庞,猛然瞳孔一缩,仿佛在极力压抑着什么一般,倏然间松开了手。
忽然听到一声细微的响动,目光一转,那被他拧断了脖子的九子鬼母竟不知何时消失了。
被逃脱了么?
无碍,他也懒得去追。那种低等下贱的鬼魅之物,哪里值得他污了手。
他收回视线,将孟适青的身体翻转过来,探了探他的心脉,随即缩回了手。慢慢的俯下身子,印上了他的唇。
缓缓将真气渡到他体内,直到听到一声微微的呻吟,他的眼底闪过一丝带着冷意的笑,看来是死不了。
「都快被那群厉鬼咬断气了,也不肯恢复真身吗?做人就这么有趣?」萧绝云露出个意味不明的笑,「那好,我就陪你做一世人。」
那笑意,渐渐在他眼底凝结成冰。

孟适青被那群厉鬼扑上来,随着阵阵剧痛向他袭来,喉管被咬开的瞬间,眼前一黑,身子却陡然一轻,在一片黑暗间,飘飘荡荡,仿佛魂魄已经离体。被隔断了一切感知,只迷迷糊糊的,朝着远处一点微弱的光芒飘去。
自己是死了么?
他漫无目的的向前飘去,渐渐的,那道光芒越来越近,他终于看清楚,那是个人。
一身白衣如雪,华发如苍,那人慢慢转过头来,孟适青吃惊的张大了嘴。
这人怎么会和自己长着张一模一样的脸?
就仿佛站在镜子前一般,分明是和自己丝毫不差的眉眼,只是那人神情清寂,衣带翻飞,三分似仙,七分似鬼。
他分明就站在那人面前,那人却仿佛没瞧见他一般,苍寂的目光落在远处。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那人一动不动的站着,浑身一抹刺眼的白。
良久,那人的身子微微动了一下,缓缓张开手掌,几缕青丝缠绕在他指间。他的唇边泛起一抹淡淡的轻笑,然后慢慢抬眼,看向孟适青。
「你……是谁?」
「我,就是你。」
一瞬间,铺天盖地的寂寞夹杂着痛苦向着孟适青袭来,下一刻,他竟然已经与那白衣人合为一体。他看到自己掌心握着一缕青丝,缠绕在指间。他看到自己立于漠漠的夜色之中,触眼所及,除了黑还是黑。
「十里南柯一池醉,薄酒艳色缚情丝。」他听到自己轻声说:「换来痴人一梦。终究是,求不得。」
手指松开,那缕青丝轻轻的滑落,融入了一片黑暗之中。
刹那间,孟适青感觉心脏仿佛被利刃穿透,太过强烈的痛苦恍若要将他吞噬在漫无边际的黑暗中。身子猛然一挣,睁开眼,却是躺在地上。
耳畔传来浅浅的呼吸声,孟适青艰难的转头,跃入眼帘的却是萧绝云的脸。只见他双眸紧闭,似乎还陷在昏睡中,还好,安然无恙。
略松了一口气,身子一动,剧痛便席卷而上。孟适青低头瞧了瞧自己的身子,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凉气,浑身鲜血淋漓,简直是惨不忍睹。
他竟没有被那群厉鬼咬死。
那九子鬼母呢!?
孟适青急忙抬头四处看了看,房间里还残留着一丝鬼气,却早已不见了九子鬼母和那群厉鬼的踪迹。见师父亲赐给自己的八卦铜镜被劈成两半落在不远处,孟适青心疼得想要爬起来去捡起。
怎会料到这次撞上的竟是如此可怕的恶鬼——奇怪,怎么会没事呢?
他刚强撑起身体,痛得眼前一黑,又倒了下去,却被一双手臂抱住了。
一转头,才发觉萧绝云不知何时已经清醒过来了。被他接在怀内,伤处摩擦着衣料,痛得孟适青禁不住变了脸色,差点就忍不住呻吟出声。
「你没事吧?」萧绝云担心的看着他。
与那双黑漆漆的眸子对上的瞬间,孟适青只觉得心脏猛然一抽,似乎自己在失去意识时,身处黑暗中所承受过的那种连身体都要撕裂一般的心痛感又要袭上来一般。
「我没事。」他急忙避开萧绝云的视线,努力调匀气息,将痛楚压下去,「你……无碍吧?」
萧绝云迷茫的看着他,「我?我一睁眼,就发觉自己昏睡在地上,你就躺在我旁边。」顿了顿,他问道:「孟兄,你怎会在此?」
孟适青哑然,心想难道他一直昏迷不醒着,什么也不知道?
「容裳姑娘又去了哪里?」萧绝云皱起眉头,「究竟发生了何事?你怎会弄得浑身是血?」
孟适青苦笑道:「你撞鬼了。」
萧绝云大吃一惊,「鬼?谁是鬼?」
「就是你那容裳姑娘。」孟适青浑身是伤,实在是痛得撑不住,不得不靠在萧绝云的肩上,尽量言简意赅的回答:「我恰好经过,想收了她,结果被那厉鬼所伤,就成这样了。」原以为萧绝云必不会信,至少也会怀疑两句。
孰料他在吃惊过后,竟一脸愧疚的道:「原来如此。孟兄,多谢你相救,害你弄成这样,萧某实在过意不去。」
咦?
孟适青吃惊的抬头,心想这萧绝云不是说从来不信鬼神之说的么?怎这次自己说什么,他便信什么?
萧绝云似乎瞧穿了他的心思,带着些歉意的笑了笑,「之前,孟兄劝我不要留宿于那民舍,萧某却执意不肯听,结果真的就撞邪了……看来萧某此次来扬州,果真是不宜出行。」
孟适青忍不住笑了一声,「我也觉得奇怪,莫非你天生容易招惹这些不干净的玩意?」
心念一动,他忽然想起那九子鬼母之言,说萧绝云是困于凡人之躯内的上古天神,不由得伸手便向他面上摸去。命骨之说,他也稍懂几分。
萧绝云虽有些吃惊,却没有推开他的手,任凭他摸索了一番,只好奇道:「孟兄,莫非这是在替在下摸骨?」
孟适青有些尴尬的缩回了手,笑了两声。心下却极为吃惊,这萧绝云的命骨……为何他完全参不透?一丝也算不出来。
萧绝云含笑追问道:「孟兄替在下算出了什么命?」
孟适青随口一笑,「萧少爷自然是大富大贵之命。」
「哦?」萧绝云状似不在意的一笑,「不是天命孤煞么?」
孟适青微微一怔。
「又或者,」萧绝云似笑非笑的看着他,「没有什么夙世孽缘么?」
孟适青被那双微微斜挑着的凤眼盯着,那分明含着笑却带着一丝说不出寒意的眸子使得他心下陡然一颤,勉强笑道:「萧少爷……说笑了。」
萧绝云微微一笑,眸底的寒意一闪而逝,又是一张如沐春风的笑脸,仿佛刚刚只是孟适青瞬间的错觉。
「在下委实是说笑,孟兄伤得不轻,还是先去医馆要紧。」语毕,他弯腰将孟适青抱了起来,便向房外走去。
孟适青大为窘迫,忙挣扎道:「多谢萧少爷好意,在下可自行前去……」
萧绝云轻声一笑,「既是萧某害得孟兄如此,理应负责。孟兄就别逞强了,不然萧某会更加过意不去啊!」
孟适青还欲拒绝,只是身子一挣扎,伤处便越发的痛入骨髓。他心知自己为厉鬼所噬,不是普通的受伤,寻常的药草又如何治得好。这要一去医馆,不是图添折磨么?
「医馆不必去了,在下受的伤……恐怕非是普通郎中能医得好的,还请萧少爷将在下送至知府府宅。」
横竖他这个样子,走出房门都难,又何必死撑。最好是萧绝云雇辆马车将他送回去,见了师父应当就没事了。
萧绝云笑了笑,抱着他走出了房间。
孟适青略微疲倦的闭上了眼,他不明白自己和萧绝云是如何逃出生天的,那九子鬼母怎会如此好心,放他们一马?
而自己……在失去意识游离于阴阳界时所见到的那人,所发生的一切,又是怎么回事?
只是他实在太痛、太累了,只得暂且将满腹疑虑搁置一旁,闭目养神。因此也就没有看到萧绝云浅笑着的唇边,一闪而逝的那一抹冰冷。


第七童,

萧绝云抱着孟适青出了潋滟阁,果真替他雇了辆马车,吩咐车夫前往知府府宅,自己也钻进了马车。
本就不甚宽敞的马车内陡然挤进了两个人,孟适青只得忍着伤痛往一旁让了让。一路上萧绝云也不多话,大约是体谅孟适青伤势甚重,免得扰他休息。只是随着马车的颠簸,两个人的身子时不时便撞到一处,孟适青痛得脸色青一阵白一阵,却又苦于出不得声。
又是一阵颠簸,孟适青的下颔一下子撞在了萧绝云的肩上,硬硬的骨头戳在他的伤处,痛得他「啊」了一声,险些飙泪。
他的喉管之前被厉鬼咬破,也不知怎么止的血,结了痂。此刻恰巧撞上,顷刻间鲜血便涌了出来。
萧绝云吓一大跳,急忙扶住他的身子,「唰」的一声从衣襟上撕下一条布条,缠在了他的脖子上。
孟适青有气无力的靠在他肩上,只能用眼神示意多谢。
萧绝云有些不可思议的瞧着他,「孟兄……真是命大。」
喉管都破了,居然还活着。
孟适青也觉得自己命大,两次在鬼门关打转,居然都强撑过来了。他昏沉沉的想,十年前我胸口差点被鬼爪插穿都活过来了,咬破喉管又算什么。
人都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他是实在不知道自己的后福在哪里,就是一次又一次的死里逃生么?
好不容易总算到了知府府宅门口,萧绝云便要抱着孟适青进府。孟适青却是陡然记起自己的师父——天啊!若是让萧绝云撞见了孟舜之,那还了得!
于是他急忙挣扎着身子,艰难的开口:「多谢萧少爷送孟某回来,在下自行进去便可。」
萧绝云皱了皱眉,「这怎么成?我自然要亲自送你进去,不然怎么放心?」
孟适青一阵焦急,正要开口,忽然听见一阵凌乱的脚步声传来,转头一瞧,只见知府老爷跌跌撞撞的一路向他奔过来,「孟公子……孟道长!你可回来了!令师和我孩儿在哪里?」
孟适青大吃一惊,「师父……我师父不见了么?」
知府老爷满面惶急之色,「令师抱着犬子出府后,便被人群冲散了,到如今都没有回来。老夫打发下人去寻,一夜也没有结果。我还道是和孟公子在一起,难道孟公子也不知他们去了哪里?」
孟适青惊得几乎说不出话来,他师父竟然一夜未归?还连带着和小少爷一起失踪了?
知府老爷抖着声音,「莫非……莫非过上了歹人?」
孟适青断然道:「不可能,就算遇上了歹人,我师父也不会有事。」
他师父可是地仙之体,区区几个歹人能伤得了他?除非……除非是师父遭遇了什么厉害之物,发生不测……
心内一急,喉口猛地一甜,便呕出一口血来。
萧绝云急忙抱住他,转头对知府老爷道:「大人先莫急,再多派些人手去寻,或许真是一时走散了,疲累之下,便在附近的客栈投宿了一晚吧?倒是孟兄受伤不轻,还请大人先让他进去休息。」
知府老爷这才注意到孟适青浑身是伤,不由得吃了一惊,「孟公子这是怎么了?」
孟适青苦笑了一声,只得道:「遇上了几名歹人……幸得这位萧公子搭救。」
他随口胡讹,知府老爷便也信了,叹气道:「扬州城内竟有这等宵小之辈,老夫之过啊!」忙命人将孟适青扶了进去。

孟适青回房后,盘腿于床上,运息自行调理伤处。也不知为何,虽浑身上下伤处甚重,体内却好似流淌着一股莫名的真气,压制住了他的气血翻腾,一时之间倒也无甚大碍。过了两天,便能行走自如了。
这伤也未免好得太快了!
他自觉惊诧,隐约察觉到在自己昏迷之时,必是发生了什么事,有人制住了那九子鬼母,救下了他与萧绝云,只怕还替他疗了伤……却会是谁呢?
难道是师父?
他心下猛然一颤,莫非是师父赶来救了他,对上了那九子鬼母,然后……遭遇了不测?不然,怎会无故失踪了两天还不见人影?
越想便越是心惊,孟适青不顾伤势未愈,下了床便要出府去寻孟舜之。却被下人拦在了门口,吞吞吐吐的告知,知府大人有令,不得放他出府。
孟适青一愣,随即明白了过来。这知府老爷……恐怕是疑心孟舜之拐走了小少爷,这是留他作人质呢!
不由得苦笑了一声,孟适青只得回了房。
等到夜深人静.他便悄悄的出了房门,勉力提气跃出了府宅,孰料刚落地,便听到身后传来一个吃惊的声音——
「孟兄这是要去哪里?」
孟适青吃了一惊,回头一看,却是萧绝云。手上提着个纸包,正满面惊诧的看着他。
「萧公子怎会在此处?」
「在下担心孟兄的伤势,特意买了些补药送过来。」萧绝云扬了扬手中的纸包,「孟兄为何要从墙头上跳下来?」
孟适青不由得有些尴尬,只得道:「知府大人对孟某下了禁足令,万不得已,只好出此下策。」
萧绝云何等聪明,略微一怔,便明白过来。
心知那知府老爷爱子心切,怕是被孟适青的师父拐走了小少爷,故不肯放孟适青离开半步。
「令师还是没有消息么?」
孟适青摇了摇头,「在下也着实担心,正要去寻。」
萧绝云失笑,「人海茫茫,毫无头绪,孟兄要从何下手?」
孟适青没出声,心想去哪里寻?自然是去煞气重的地方寻,若师父和小少爷落在那九子鬼母手中,只怕此刻还在扬州城内。
不知为何,他就是有这种预感。
萧绝云见他不出声,便道:「不如,在下陪着孟兄一起去寻吧!」
孟适青吃了一惊,「不敢劳烦萧少爷……」话还没说完,便被打断。
「怎么说在下的命也是孟兄救回来的,如今孟兄带伤在身,在下岂可坐视不理。自当略尽薄力,孟兄就别客气了。」
谁在跟你客气啊!
孟适青无奈的看了他一眼,心想便是多个你,又有什么用?到时候别成累赘就好。
孟适青一再的推拒,然而萧绝云却甚为坚持,一定要跟他一起去。滔滔不绝大道理一堆,言辞切切,大有孟适青不答应他,便是瞧不起他的意味。孟适青实在被缠得没了法子,只好答应和他一起去找孟舜之。
实在不行……趁他不备敲晕了他,送回客栈去,省得啰嗦。
于是夜色浓浓之下,满心无奈的孟适青只好带着这毫无自觉的拖油瓶,踏上了寻人之途。

僻静的山道上,缓缓行来两道人影。
「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萧绝云摇着折扇,含笑望着孟适青,「扬州之美名,果然名不虚传,能与孟兄把臂同游,实乃幸事。」
孟适青敷衍的「唔」了一声,他实在没心思也没兴致游山玩水,这几天靠着罗盘,只往穷山恶水处走。也不知萧绝云哪来的这般闲情逸致,分明是一路山径崎岖,怪石嶙峋,人迹罕至,哪来的什么美景,偏他还是一副得趣的模样。
富家少爷的脾性实在是令人捉摸不透。
萧绝云兴致不减,「孟兄,看样子,今晚你我又要露宿于山头了?」
孟适青终于开口:「萧公子若是不适,还请回城内住回客栈吧—在下是为了寻人,萧公子何苦跟着一起受罪。」
萧绝云笑如春风,「孟兄说的哪里话,在下可是一点也不觉得辛苦。」
孟适青十分无语,其实他不是没有动过将萧绝云敲晕了送走的念头,可这人实在是精力旺盛,跟着他赶了几天的路,也不露丝毫疲态。晚间睡觉时,还要吟风咏月一番,好不雅致,往往是孟适青实在撑不住,先睡过去了,于是也就找不到机会动手。
想要甩开他先走吧,又怕这么个富家少爷在荒山野岭内转不出去,若遇到了什么凶猛野兽,岂不是他的罪过。
孟适青带着这么个毫无野外生存经验的公子哥儿,觉得自己好像是萧绝云的贴身小厮一般,饿了是他寻找食物充饥,渴了是他到处找水源,晚间睡觉他负责拾柴生火……萧绝云顶多会举着树枝烤烤鱼。
他是觉得新鲜有趣了,自己真是累得半死。
可萧绝云似乎是从心底觉得愉悦,一路走来十分享受他的种种照顾,万分体贴的问他累不累.时常还自告奋勇的主动去寻找食物。
只是这么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大少爷,指望他就只能活活饿死了。野果分不清有毒没毒,野味半只也打不回来,叫他下溪去捉鱼吧,自己还提心吊胆的看着,生怕他一不小心掉进去被冲走……罢了罢了,还是自己来吧!
于是萧绝云便心安理得的坐在一旁,笑眯眯的望着他,「有劳孟兄了。」
孟适青抽搐着嘴角,心想,劫数,果然是命定的劫数!

这晚,孟适青睡到半夜,朦朦胧胧中被一阵低低的嚎叫声惊醒,睁眼一看,不由得大吃一惊,竟是一群野狼三三两两的围在火堆周围,徘徊逡巡,不住的低嚎,显然是畏惧火光,不敢靠近,却又不甘心离开。
那一双双泛着绿光的眸子,闪烁着饥渴的光。
萧绝云也醒了过来,见状大吃一惊。
「狼?」
孟适青心内一寒,低声道:「过来,靠紧我。」
萧绝云立即从善如流的贴了过来,伸手搂住了他的腰,真是紧得不能再紧。
孟适青的脸不由得黑了一半,实在很想将那双爪子拍开,却听到萧绝云微抖着声音道:「孟兄,怎么办?在下……最怕这种凶残野兽了。」
那群野狼仿佛也瞧出了萧绝云的畏惧,兴奋得嚎叫了好几声,不停的围着火堆转圈,口水直流。萧绝云立刻将孟适青抱得更紧了,连头都埋在了他肩窝处,身子还在不住的抖。
孟适青被他死死抱住,连动都动不了。心知若是火堆燃尽,狼群势必扑将上来,他背上的桃木剑,用来斩鬼除妖倒是利器,若是指望用来对付这群恶狼……只怕「喀嚓」几口便会被咬断。
为今之计,只有举着火把突出重围,找个安全之处躲开这群恶狼。
他推了推萧绝云,「萧公子,你没被吓到腿软吧?」
萧绝云依旧伏在他身上,双手搂着他的脖子,软软的「嗯」了一声,也不知是不是被吓得连声音都酥了。
孟适青不由得抖了一下,这声「嗯」简直麻到了骨子里去,饶是他二十几年来不沾情欲,也不禁一阵面红耳热,勉强镇定道:「快些从我身上起来,想法子逃出去!」
萧绝云慢慢的抬起头,在他耳边声如吐息,「怎么逃?」
微热的气息吐在耳边,孟适青不由得一阵心如擂鼓,强自镇定的道:「自然是拣几根火枝,冲出去。」
他心想这人平时瞧不出来,一旦受了惊吓怎变得如此妖孽。有意无意间,直若挑逗。这要是多来几次,自己心脏可真承受不住。
萧绝云却是软软的在他耳边道:「我不敢,腿都软了……有劳孟兄背我冲出去吧!」
孟适青简直想一掌劈晕了他直接将他丢到狼群里去,但一看萧绝云,真是一副吓得连动都动不了的模样,总不能真的丢他在此喂狼,只得将满腹的怒火强压了下去,果真将他负在了背上,捡了几根火枝,一鼓作气的冲了出去。
狼群立刻「嗷嗷」嚎叫着追上来,碍于火光,不敢靠得太近,却也是穷追不舍。
孟适青一心想逃到不远处的一棵大树下去,爬上去也就安全了。熬到天明,再想法子。只是背着个萧绝云,便逃得有些吃力,好不容易奔到了树下,不敢稍歇,背着萧绝云提气纵身一跃,却是终究旧伤未能痊愈,气力不济,只略构到树枝,萧绝云眼疾手快的攀住了树杈,他却身子一软,不由自主的便滑了下去,随即被扑上来的一只野狼蹿起来咬住了脚踝。
利齿深陷进肌肉,鲜血顷刻间涌了出来。随即又是一只野狼扑上来,咬住他另一只小腿,死命往下拖。
孟适青挣脱不开,力气渐失,只远远听到头顶上传来萧绝云的惊呼:「孟兄!」
孟适青双眼一闭,无力的松开了双手,任由身子被扯了下去。他苦笑了一声,心想若是这么个死法,实在也太丢脸了。
果然萧绝云便是他躲不开的劫数么?
师父定会被他活活气死。
一落地狼群便扑了上来,孟适青心知自己只怕是躲不过这一劫了。伴随着剧痛袭来,意识渐渐远去的瞬间,却只觉身子陡然一轻,似是被什么人从狼群的利爪下拉了出来。
他实在没力气睁眼,只模模糊糊的想,这是哪里来的高人相救?
他耳边传来轻得几乎听不分明的叹息声——
「原来做了人,你才会变得心软呢……若是以前的你,只怕会毫不犹豫的将我丢进狼群中吧?」
……这人是谁?
「我开始体会到做人的乐趣了……孟适青……」
几不可闻的声音越来越模糊,孟适青终于陷入了彻底的黑暗之中。

当孟适青再一次恢复意识清醒过来的时候,不得不感慨自己未免也太倒楣了。先是对上厉鬼,接着又遭逢狼群,旧伤未愈又添新伤,这短短数日之内所受的痛楚,比他在罗浮山上十年间加起来还要多。
早知道这趟扬州之行如此背运,当初死活也要赖着不来。
然后他后知后觉的发现自己似乎被人压在地上,不但被压着,连嘴唇也被堵住。对方湿软的舌头还在自己口腔内蠕动,发出一阵令人头晕目眩的水泽声。
「唔……嗯……呜呜呜……」
孟适青瞪大了眼,奋力挣扎,半晌终于将压在自己身上的人推开,气急败坏,「你,你做什么!?」
被他使劲推开的人,反而一脸的无辜,「孟兄,你醒了?我听你在昏迷中一直喊渴,就哺了水喂你喝。怎样,有没有好一点?」
孟适青一张脸涨得通红,瞪着萧绝云,却说不出话来。这人语气诚恳,满面关怀之色,仿佛方才果真是为了帮他。
就算喂他喝水,有必要连舌头都伸进来吗?还推了半天才推开!
萧绝云在他的瞪视之下,脸不红气不喘,居然还微微一笑,「孟兄别误会,在下可不是有意轻薄。怎么,还觉得渴么?」
并非有意轻薄?那敢情是自己想太多了?
孟适青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定了定神,也笑了笑,「如此,多谢萧公子好意。下次要唤醒在下,直接掐人中即可,不必如此费事。」
毕竟不是十八岁大姑娘,一个大男人难道要跳脚怒骂对方借机轻薄自己么?何况孟适青实在不觉得萧绝云会有那种念头。
自己也不是什么国色天香的美人,若说萧绝云存着偷香窃玉之心,那实在是孟适青无法想像的。
就凭萧少爷的样貌,以及数年来在惠州城温柔识趣风流佳公子的名声,吃错了药也不可能对他存着什么歪念头。
如此一想,孟适青便将方才的尴尬丢到了一边,神智恢复清明后,便闻到了一股浓浓的血腥味。左右瞧了瞧,吃惊的发现自己四周竟然到处散落着野狼的残肢断骸,也不知是被什么人将那群野狼尽数击毙。
只是……这手法也未免太过残忍了些……
「这……昨夜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萧绝云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道:「昨夜见孟兄为救在下几乎命丧狼口,在下正欲拼死与那狼群一斗,竟然恰巧遇到高人路过,救了孟兄与在下的性命。」
孟适青模模糊糊也记得当时自己似乎被人所救,脑海中忽然响起那些不知是不是自己幻觉中听到的呢喃碎语,忽觉一阵头疼欲裂,勉强压住,疑惑道:「那高人,救了在下后便离开了么?可曾留下姓名?」隐约中,总觉得那是个无比熟悉之人。
萧绝云摇头道:「不曾留下姓名,屠尽狼群后便走了。大抵世外高人,皆是如此吧!」
孟适青喃喃道:「原来如此……虽是感激那位高人救命之恩,只是……这手段也未免残忍了些……」
那群野狼兽性所趋,食人果腹,也是自然界的生存法则。杀便杀了,何必还要将尸体碎成四分五裂。
萧绝云淡淡道:「横竖一死,莫非孟兄还想替这群狼留个全尸,埋葬了立个碑么?」嘴角挑起一抹轻笑,「原来孟兄竟是如此悲天悯人。」
孟适青皱了皱眉,却只听萧绝云继续道:「在下当时见孟兄被那群野狼所伤,只恨不得将它们尽数碎成万段,幸得高人替我出气——残忍么?倒是不觉得。」
这话说得轻柔,孟适青却是无端端打了个寒颤,只觉得眼前的萧绝云,仿佛不是自己年少时认识的那萧家小少爷,也不是这月余来所熟悉的萧公子。
记忆中那骄纵任性、其实内心却无比柔软的萧家小少爷,以及十余年后重逢,略带冷淡、高傲却不失温柔的萧少爷,都无法与眼前这漫不在意的说出如此冷寒话语来的萧绝云重叠起来。
是他的错觉么?
萧绝云转过头来,孟适青忙镇定了神色,掠过话题,站起身来道:「既然你我皆已无碍,便继续赶路吧!」
有些事情,还是不要想太多为好。他与萧绝云终须一别,对方是什么样的人,性子下又藏着另一副怎样的性子,和他有什么相干呢?
待回了惠州,自然是桥归桥,路归路,再无牵扯。
只是身子一动,浑身的伤处便开始揪心般的疼。之前为厉鬼所噬咬,原就不曾痊愈,如今又添新伤,这身子还能撑到现在,委实也是奇迹。
萧绝云见他脸色苍白,忙扶住了他,柔声道:「你伤得严重,何必强撑。这荒山野岭又寻不到医馆,还是找个地方歇息两日,养好了伤再说吧!」
孟适青心里记挂师父,勉强笑了笑,「不碍事,皮外伤而已,寻我师父要紧。」
痛就痛一点,还要不了他的命,撑也得撑住。
萧绝云双眸陡然一黯,声音也沉了下来,「寻你师父,比你命还要紧?」
孟适青一愣。
「你这样子,即使找到了你师父,他瞧到你如此模样,会安心么?」萧绝云不由分说的将他拦腰抱了起来,「更何况孟兄两次受伤,皆因在下而起。无论如何,我不能眼睁睁看你如此糟践自己的身子。」
孟适青分辩道:「昨夜不是因你而起……」
那狼群又不是萧绝云引来的!
「那也是为了救在下,不然孟兄又怎会失了力气掉落下去。」萧绝云无视他的抗拒,抱着他就往附近一处山洞走去,「你先给我养好伤再说,要寻你师父,我自然会陪你一起去……」
话音未落,陡然一阵阴风掀过,天色霎时间暗了下来。
孟适青面色一变,「附近有煞物!」使劲从萧绝云怀内挣扎下来,面色端肃,抽出了背上的桃木剑,对萧绝云道:「不管发生何事,都不要离开我半步。」
萧绝云怔了一下,忽然露出个温柔至极的笑容,「好。」
神情中不见丝毫惊恐,倒是仿佛带着一丝满足,以及,无比的愉悦。
孟适青一见他那种神情,没来由的心一乱,忙撇开头去,全神凝聚以待来敌。
那股煞气,隐约就在附近,阴寒无比,也不知是鬼是妖。
但是孟适青知道,无论是哪种煞物,这次遇上的,只怕是极厉害的凶煞。


第八章

遮天蔽日的阴风中,一阵熟悉的鬼气渐渐逼近,隐隐传来百鬼厉嚎之声。
孟适青神色一变,耳边蓦然响起个阴恻恻的笑,「上次留你一条活路,又来自寻死路了么?」
回过头去,出现在他身后的女鬼,那双血琉璃般的眸子,嵌在一张惨白阴森的脸上,赫然便是差点害他命丧黄泉的九子鬼母!
孟适青身子一僵,下意识的挡在了萧绝云身前,「竟然是你!」
九子鬼母的视线落在萧绝云身上,似乎颇有忌惮,却又带着一丝贪婪。她不敢靠近萧绝云,只恨恨的瞪着孟适青,萧绝云站在孟适青身后,似笑非笑的望着她。
九子鬼母心下一寒,知道自己绝对惹不起眼前之人,收了一脸的煞气,放低了声音道:「神君,之前无意得罪,是我有眼不识泰山。此次绝无冒犯之意,实则是神君一位故人相邀,遣我来做个特使罢了。」
神君?
孟适青一愣,不由得回头看着萧绝云。
萧绝云面色不变,只懒懒道:「故人?哪位故人?」完全没有兴趣的模样。
话音刚落,便听不远处传来个低沉的笑声,「哟,数甲子不见,便连老朋友也不屑相见了么?」
萧绝云面色不由得微微一变,只见一名高大的黑衣男子从暗处缓缓走了出来,黑发如墨,眉眼间带着浓浓的邪煞之气。
那九子鬼母早已敛了一身的气焰,恭恭敬敬的立在一旁,低声道:「幸不辱使命,将神君与那凡人引来此处。」
男子微微一笑,「做得好。」
九子鬼母面露欣喜之色,「那么,妖君可否赐我那神君元阳?」
黑衣男子看了她一眼,又看了萧绝云一眼,忽然嗤笑了一声,「你敢打他的主意?真是活得不耐烦了。」笑意未收,向着孟适青一指,「不过,你若当着他的面杀了那人,我便让你得偿所愿。」
孟适青浑身一震,这番话听得他糊里糊涂,一个九子鬼母已是棘手万分,如今这突然冒出来的黑衣男子,浑身散发出来的阴煞之气,比之九子鬼母不知厉害了多少倍。若是妖物,必定是个极为可怕的上古凶兽。
九子鬼母却好似对那男子的话丝毫不加怀疑,露出喜不自禁之色,正欲对孟适青动手,却碍于一旁的萧绝云,踌躇着不敢上前。
那男子笑了一声,道:「你自去,我正要与老朋友叙叙旧。」话音一落,身形已至孟适青面前,一伸手便将他拎起掷了出去。
萧绝云猝不及防,被那男子抢先得手,怒色顿起,「寒荒梼杌,你竟敢来惹我!」
孟适青身不由己飞出数丈之远,听到萧绝云的话语,霎时惊得面无人色。梼杌,那黑衣男子竟是梼杌!北天玄帝颛顼幼子,上古蛮荒四大凶兽之一,传说中的兽中极恶,不是早已被玄帝亲手封印了么?元神被镇于十殿阎君轮转王所治肃英宫中,怎会出现在此!?
然而容不得他多想,身子刚落地,便被九子鬼母飞身扑来,放出腹内数十只厉鬼,嚎叫着争先恐后向他爬去。
萧绝云一见孟适青落入九子鬼母手中,瞬时面如寒冰,身形一起,便欲赶去相救,却被寒荒梼杌拦住了去路,嘴角挑起一抹邪笑。
「元冥神君这是要去救他么?当初是谁害你被囚于罗酆鬼狱,千余年来日夜饱受痛苦?是谁自做着他的帝君,眼睁睁看着你不得生天,无动于衷?如今我正好替你报仇,你却要去救他?」
萧绝云冷冷的看着他,吐字如冰,「不需你多管闲事。」
「怎会是多管闲事呢?」寒荒梼杌仰天长笑,「你我好歹也是朋友一场,我自然要为你出气。他如今沦为凡人,连个九子鬼母都对付不了,若被一口吞了魂魄,永世不得超生,难道你不痛快么?」
萧绝云浑身一颤,嘴角忽然缓缓挑起一丝淡笑,「说的是,千余年来,我无时无刻不想着要将他亲手抓来泄恨,多谢你如此为我着想。」
寒荒梼杌笑得嚣张,「不客气……」
话音未落,忽然胸口处传来一阵剧痛,他急忙闪开,却还是被萧绝云硬生生插进去寸许。
他蓦然瞪大了双眼,「你……」
「只是我与他的私人恩怨,最恨别人插手。」萧绝云冷冷的说:「就算是你,也没有资格擅作主张。」
寒荒梼杌低头看着自己胸口处喷涌而出的鲜血,良久,唇边掀起一抹邪佞的笑,「故交一场,元冥神君真是下得了手啊!」
萧绝云冷冷一笑,「故交?谁与你是故交?玄帝生了你这么个不肖子,只恨不能将你塞回娘肚子里去。我若不是念在玄帝四子已折其三,只余你这么个祸害滔天的孽子,早替他出手结果了你。」
寒荒梼杌狂笑起来,「就凭你,有那个本事么?玄帝又算什么,放着天帝的位子不要,甘心归了六御。北天玄帝?哈哈哈,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御统北天,叱咤神界的帝王,不过是个没胆子的懦夫罢了!」
萧绝云听他出言辱及北天玄帝,不由得大怒,身形一起,天际隐隐传来龙啸之声,只见一青一赤两条神龙陡现,被他踏于足下。
寒荒梼杌笑意顿敛,面色一凝,「你已经完全觉醒了啊,元冥神君。」
这个凡人之躯,果然困不住你的元神。
上古有四方天帝,四方四神。北方之极,其帝玄帝,其神元冥,乘双龙,执权而治水。他是上古海神,居北冥,御天下百河千川,位极尊贵。
便是四海龙王在他面前,亦要规规矩矩尊称一声神君。
曾经何其尊贵的上古天神,两千年前竟被天帝囚于北阴酆都帝君所治的罗酆鬼狱,被勒令永世不能超生。不知何故,却入了轮回。
寒荒梼杌原以为自己和他遭遇相似,杀了那人,于他二人都有好处,想不到这元冥神君竟不领情。
哼,不识好歹!
寒荒梼杌怒火一升,忽然转眼瞟见已被九子鬼母困住的孟适青,唇角微掀,「你要与我斗一场么?我是无所谓,只是你要亲手抓来泄恨的某人……只怕,熬不到那个时候了。」
萧绝云猛然一震,恨不得将眼前的寒荒梼杌一掌击成数段。只是他二人修为相当,一为上古天神,一为上古四大蛮荒凶兽之首,而那寒荒梼杌又是出了名的凶狂好斗,至死不休,一时半刻也奈何不了他。为此妖所阻,只能眼睁睁看着孟适青被群鬼所噬,心内一急,被那寒荒梼杌趁机袭了上来,一把掐住了他。
两条神龙护主心切,一左一右向寒荒梼杌攻去,被他一掌扫开。
「呵呵呵……」冷笑声在萧绝云耳边缓缓响起,「就算你元神觉醒,终究不过是凡人之躯——你能奈我何?」
萧绝云呼吸一窒,双眸尽赤,就在此刻,忽然听到一阵凄厉的嚎叫声传来,扑在孟适青身上的群鬼,霎时间化为灰烬。
紧接着是九子鬼母颤不成声的惊叫:「帝君……你竟然是北阴帝君……」
她魂飞魄散之下飞身欲逃,却被轻易定住了身子,动弹不得。身后那股强大的阴煞之气混合着仙气与鬼气,瞬间将她的元神封印。
寒荒梼杌和萧绝云同时变了脸色,只听一个低沉的声音响起,「寒荒梼杌,你是怎生逃出罗酆六天的?」
萧绝云慢慢的回过头,站在数丈之远外的人,衣襟沾血,华发如苍,似仙非仙,似鬼非鬼。那原本温和的黑眸,如今是一片无边无际的苍寂之色。
那是孟适青。然而,却又不是他。
那是北阴酆都帝君!
天下鬼神之宗,治罗酆山,综九幽阴曹罗酆七十五司。两千年前受天帝之命,亲手将他的元神封印于罗酆鬼狱。
寒荒梼杌盯着眼前的男人,良久,从喉咙间发出一声低低的笑,「北阴帝君,你擅离职守,不坐镇罗酆鬼府,竟然私自投胎入轮回——若被天帝知晓,论罪当如何?」
孟适青微垂着眼睑,只淡淡开口:「轮转王何在?」
话音一落,地面陡然裂开。
鬼气袭来,一身月白官袍的男子拜倒在他面前,「属下失职,被寒荒梼杌逃出了肃英宫,请帝君治罪。」
孟适青看了他一眼,「你若有心,早该出现。放任寒荒梼杌与九子鬼母祸害人间,逼我现身,究竟想做什么?」
轮转王低声道:「帝君该扪心自问,为何留恋人间,迟迟不肯回归?罗酆鬼府不可一日无主,自帝君十年前将最后的一魂一魄也尽数化入了这凡人之躯后,罗酆山下所镇的一干厉鬼邪物,莫不蠢蠢欲动,帝君早该知道有今日的祸数。」
孟适青垂目不语,良久,叹息道:「我离开后,命你暂代我职,原是最放心的,你却为何要出此下策,宁可以身渎职,逼我元神觉醒?如今我不过只求数载红尘,十里南柯,你是最了解我之人,难道也要苦苦相阻?」
轮转王冷漠的声音传来,「帝君,既然两千年前放得下,为何到了如今竟纠缠不开?既知不过是红尘迷梦,十里南柯,便该任元冥神君在人间历劫。他原是永世不得超生之罪,帝君求天帝减他刑数,令他元神得以入轮回,已是徇私。后又不顾天条,私自随之入了轮回——属下当初一时心软,放任帝君如此胡来,已然后悔。如今见帝君身陷红尘,毫无回归之意,难道这元冥神君一日不能回归天庭,帝君便一日随他在红尘中游荡?若被天帝知晓,帝君罪数不轻!」
孟适青淡淡道:「若被天帝知晓,免去我北阴帝君之职又如何?我已做了两千余年的北阴帝君,三千年一替,也该卸任了。」
轮转王面色微怒,「帝君,请慎言!」
孟适青暗自叹了口气,挥手道:「你先将寒荒梼杌带回肃英宫。」
寒荒梼杌冷笑一声,「就凭他一个小小的十殿阎君,能奈我何?」
他这话说得嚣张,也的确是不把轮转王放在眼里。当年若不是被玄帝亲手封印,他又怎会被镇在肃英宫内,受那轮转王管制?
上千年来,他最恨的便是那两人,一个不顾父子情分,只因受天帝所命,便生生将他封在冥府,不得超生。另一个则将他锁在肃英宫内,逼得他日日夜夜对着那张活死人般的面孔,没被逼疯已是奇迹。
他既已逃出,怎会再轻易被抓回?那轮转王要真敢不自量力上前来动他,就叫他尝尝自己的厉害!
轮转王不发一语,只缓缓从袖内摸出一副玄铁镣铐,上面布满了漆金咒纹,手一扬,便向着寒荒梼杌当头抛去。
寒荒梼杌躲避不及,「哗啦」一声被套住,气得咬牙切齿,「老子不是已经把这玩意儿弄断了么?」
那正是当年玄帝用来封印他的神器,他逃出肃英宫的时候,原已亲手将其弄断,以为天下间再无能制住他之物,怎么轮转王手里又会出现一副?
轮转王面无表情的扯了扯锁链,「你以为在我手中这么轻易就能逃出来?给你放两天风罢了,寒荒梼杌。」
寒荒梼杌登时面色铁青,恨不得将轮转王撕成碎片,却是被那玄铁镣铐所制,只能低吼着道:「迟早别教你落在我手内!」
他几时受过这般嘲弄!竟敢将他玩弄于掌心之中,若这轮转王有朝一日落在他手中,誓必叫他受尽百般折磨!
轮转王对他的怒吼置若罔闻,只转头看着孟适青,「帝君,可愿跟属下回去?」
孟适青良久不语,最后,终于开口:「回去,治你个怠忽职守之罪么?」
轮转王面色不变,「属下甘愿受罚,只请帝君回归罗酆鬼府。」
孟适青盯着他许久,忽然笑了起来,「有时候想想,若我同你一样,数千年来从不曾为情所困,安安稳稳自做着北阴帝君,又该多好……」笑容敛去,声音低了下来,「只是我这两千年来,又何曾一日真正开心。你劝我回去,我回去亦无不可。红尘中数十载,于我而言,何尝不是南柯一梦……我只想这一世,不是什么北阴帝君,只是孟适青。」
轮转王一直毫无表情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一丝波澜,他不由自主的转头看向萧绝云,又回过头来看着孟适青。
良久,他默默的垂下了眼睑,「如此……便请帝君多珍重,莫忘了当初所言,心魔一解,即当回归罗酆鬼府。」
语毕,他深深的看了孟适青一眼,便拖着寒荒梼杌消失了。
孟适青倒没料到他竟真的走了,一怔之下,转过头去看向萧绝云。
萧绝云只默默的望着他,幽深的眸底,不知心内所想。良久,他缓缓勾起了唇角,「你我……好久不见了,帝君。」
孟适青眸色一暗,再抬起眼时,面色一片镇静,微微一笑,「是啊,元冥神君。」
两人静静的对立着,微风掀动彼此的衣角,相隔咫尺,恍如天涯。
花开花谢间,睁眼已是百年身。梦中有层层叠叠的前尘往事尽数铺开,言语之戏,情动而成劫数。
为什么会有这么任性的家伙?
第一次相遇,就已经知道了在那华丽的皮囊下,裹着的不过是个如此骄傲任性冷漠自负的家伙而已啊!
那已经是……很久很久,久远到数甲子之前的事情了。

在那个连空气里都浮动着淡淡暖意的初夏,他在潭间仰头,他在岸边低头。
「小神仙,你日日走到我这里,想要作啥?」
「小泥鳅,你将这北酆癸地的水都搅浑了,本仙君特来请你搬地盘。」
小泥鳅?他不怒反笑,上千年来,从来没有人敢在他面前如此大不敬,这小神仙看来不认得他。
「你是条还未修炼成气候的龙吧?」那穿得一身灰扑扑的仙人在他面前蹲下身子,神情认真,「修了多少年了,怎还是条泥鳅?」
他几乎忍不住想爆笑。
龙?那算什么玩意儿?被他踩在脚下的坐骑罢了。
他如此尊贵无匹,天地间独一无二的鲲,不过是将身体缩小了,就被这没见识的小神仙误以为是条泥鳅。
是了,他已经数千年来不管事了,这小神仙不识得他,也怪不得他。
华光一闪,他已化成人形而至岸边。玉冠华服,凤眼朱唇,嘴角略挑着一抹笑,开口道:「小神仙,吾名元冥。」
原以为这名号一亮出来,那小神仙一定吓得立即扑地跪拜口称「神君」,谁知那小神仙却笑得纯良。
「原来是条有名字的泥鳅。」
元冥的笑容霎时僵在了脸上,简直想要磨牙。
是太久没在天庭露面了么?这小神仙居然没听过他的名讳!
「你又叫什么名字?」改天抽空上天庭一趟,看看这有眼不识泰山的小神仙在哪位神君手下供职——莫不是才飞升的吧?
「在下无名无号,不过是个散仙罢了。」看起来相当质朴的仙人微微一笑,一点也不觉得不好意思。
元冥皱了皱眉,果然只是个辈分低下,毫无名气的小神仙罢了,而且还连封号都没有。
然后那小神仙便日日来骚扰他,笑得人畜无害,毫无道理的,要他交出地盘。
「笑话!吾已经在此地住了上千年,凭什么把地盘让给你?」
「这里是我日后的修炼之处,你一条泥鳅精,哪里找不着山清水秀的地方窝着,非要占我的地盘?」
这是什么道理?
那小神仙竟然还威胁他,「劝你还是赶紧搬走,不然我可要对你不客气了!」
他甩了个大白眼过去,游回了潭底。
其实动动小指头就能捏死这小神仙,只是他懒得计较罢了。
后来实在被缠不住,连水潭里也住不下去,怒气冲冲恢复了仙体,在潭边用法术化了一座华丽的小居,每日专心致志等那小神仙上门挑衅。
那小神仙竟然不来了。
元冥等了一日又一日,连自己也不明白为何如此焦躁。不知过了多久,那小神仙才慢吞吞的又出现在了他面前。
他立即打起十二分精神,预备和这小神仙狠斗一番嘴皮,对方却只是无精打采的看着他。
「小泥鳅,以后我不能来看你了。」
……为什么?
「我要入凡尘去历劫,功德圆满后大约就要回天庭拣个职位做做,再不能随意游荡在人间了。」小神仙难得的对他露出慎重的神色,「你还是……离开此地,早日回自己该回的地方吧!不然,下个来找你的,可不像我这么好说话了。」
元冥十分震惊,心想这小神仙敢情还是天庭派下来找他的不成?难道天帝仍旧看他不顺眼,一定要将他打发回北冥?
笑话,他是曾与玄帝并肩统御北天之极的神,为何要受那天帝的管束?他只是冷冷地说:「吾不会离开。」
小神仙深深的看了他一眼,微微叹了口气,半垂着眼睑转身离开了。
元冥没有出声阻拦,也没有去追。那欲言又止,默然离去的背影,却让他觉得胸口仿佛被狠狠堵住了一般。
虽然,他并不明白是为什么。


第九章

小神仙离开后,再无人来打搅元冥。他百无聊赖的打发着时日——忽然发觉,数千年来都未曾觉得寂寞的自己,竟体会到这种滋味。
他竟然会不时的想念那小神仙,想念那张看起来严肃却又透着一股子坏水的脸,不停的回味那些不知死活和自己抬杠、出言威胁要自己搬走的言语,手边的酒壶还带着余温,仿佛盛的仍是那小神仙从天庭偷带下来的仙酒。
突然醒悟过来,那小神仙虽然常常虚张声势的扬言要对他如何如何,却从未真的对他做过什么。既然是受天帝之命来劝他离开此处,却无功而返,想必要遭受惩罚,所以才要入凡尘历劫么?
心念一起,再也按捺不住。于是他化作常人的样子,开始到处寻找那小神仙投胎转世后的凡人之体。
原来那小神仙,在不知不觉中,已经闯入了他的心扉,只是他不自知而己。
后来,他终于找到了那小神仙。
虽然已经成了凡人,却仍是他怎么也不会忘记的熟悉眉眼。只是那张脸带着濒临死亡的惨白,身子被倒吊在木桩上,已经奄奄一息,却还被一群人围着扔石块、丢鸡蛋。
他的脚下,堆着高高的柴堆。
「妖人,打死他!」
「烧死他!这种妖人,必是我国妖孽!」
「活了一百多年还是这副样子,不是妖孽是什么!还敢妖言惑众,叫我们赶紧离开这里,不然必有祸事——呸,咱们祖祖辈辈生活在这里,岂是你这妖人三言两语就能吓跑的!」
不知是谁率先投了个火把在那堆柴上,烈焰瞬间卷上了那人的衣角。众人正拍手叫好,忽然眼前一花,一道人影飞身跃进了火堆,将那人提了出来。
元冥的怀内,搂着那具已经断了气的身体。他的双眸一片赤红,缓缓的转过身来,「是谁,胆敢这样对他?」
被他鬼魅般的身手和骇人的表情惊吓得呆呆愣愣的众人无人敢搭腔。
半晌,终于有人鼓起勇气道:「这是个妖人,人人得而诛之!」
「对!」
「不烧死他,难道等他来害咱们么?」
元冥的眼神越来越冰冷,猛然一挥袖,身形顿起,滔天的怒浪席卷而来。
该死……这群愚昧无知的蠢人!竟敢如此对待他怀中之人!
绝不能饶恕!
后来……发生了什么事呢?
他一怒之下,水淹北酆,顷刻间洪涛为患,浮尸遍野,酿成一片惨祸,触犯天条,罪数深重,被天帝怒而下令将元神封印于罗酆鬼府,永世不得超生。
而奉命亲手来拿他的,便是新继任的北阴酆都帝君。
那小神仙换了一身帝服,一张脸比死人还苍白,那双幽黑的眸子,一动不动的看着他。
「我乃新任的北阴酆都帝君,注定以凡人之体受劫而入冥府。你所看到的,不过是我在人世的最后一道劫数而已。」
元冥纵声大笑起来,小神仙……原来是来头这么大的小神仙。可笑他还以为这小神仙是被那群凡人活活逼死,可笑他为了他,一怒之下酿下大错,回不得头,而他竟然是北阴酆都帝君。
他到最后才知道,这小神仙原来一早便知晓他的身份。因天帝恼他不服管束,因此命他前来逐他回北冥。无功而返后,受天帝的授意,入了轮回,设下此局,诱得他触犯天条,受此重刑。
好一场丝毫不露破绽的局中局,计中计!
他果然是久不至天庭,不知道这小神仙原是赤帝一族,更不知道他亦已有数千年修为,被他自称是个无名无号的散仙就轻易骗了过去。
那样一张看起来纯良无害的脸,却是那样深藏不露的心思。

萧绝云缓缓掀起了唇角,修长的手指轻轻抚上了孟适青的脸庞,「帝君为了我私自入轮回,为何?」
孟适青垂下了眼帘,「前世之因,后世之果。你若讨厌这样的我,便将我的灵识封印,只当我是孟适青吧!」
「可是我……已经回不去当初那个萧绝云了。」萧绝云双眸一沉,「你究竟还有多少事瞒着我?」
当年真的是你与天帝共同设局来陷害我的么?
对我所做的一切,笑语宴宴的背后,害我不知不觉中将心陷进去的时候,于你而言,只是做戏而已么?
你……可曾对我有过一份真心?
孟适青轻轻闭上了双眼,不做任何解释。良久,微微一声叹息逸出了唇边,「难道你还勘不破,北阴酆都帝君……只是这样一个无情人罢了。若你是萧绝云,我便只是孟适青。」
话音一落,他的身子便慢慢的软了下去,周身的仙气渐渐散去,竟是封闭了自己的灵识,回归了那个普通的凡人。
忘了从前的一切,忘了他们之间种种的求不得。
他不再是北阴酆都帝君,他亦不再是元冥神君。
只求,红尘数载,南柯一醉。

萧绝云见孟适青竟然封闭了自己的灵识,晕厥在地上,一怔之下,不由得露出一丝怒色,「话都没讲明白便逃开,你说这一世只做孟适青,怎不问问我心里怎么想?怎不问问我愿意不愿意?」
他抬脚踢了孟适青一下,见他一动不动,禁不住也有些出神。
他……究竟是希望这人,只是前世记忆忘记得一干二净的孟适青,还是那个北阴酆都帝君?
「难道你还勘不破,北阴酆都帝君……只是这样一个无情人罢了。」
是么?当真那般无情?当真对他不曾有过一份真心?既然如此,又何必去天帝面前替他求情,减去刑罚,让他得以轮回入世?又何必擅离职守,甚至封闭自己的灵识,跟着他转世而来?
你说的话,有几分可信呢?
萧绝云慢慢在孟适青的身边坐下,仰头瞪着天空发呆。
自从恢复了仙体后,作为萧绝云这二十多年来的记忆,却并未消失。甚至连以前遗忘的那段过去,也慢慢的回想了起来。想起了年少时的孟适青,那个双眸璀璨如星辉的少年,曾为了救他而跳进荷塘,为了他差点送命……十年后重逢,又几次三番为了他,几乎搭上性命。
他说北阴酆都帝君只是那样一个无情人,那么孟适青呢?可曾对他有情?
作为帝君的他,恪守着清规戒律,不敢逾越雷池半步。两千年来,他被锁在罗酆山下,而那人遥遥伫立在山巅,不可触及。
那样的爱过,又那样的恨过,最后终于成了绝望的淡漠,以为永生永世也不可能再相遇。
那人,究竟在天帝面前怎样的为他开脱、替他求情,换来了他这一世为人的机会?分明不是无情,却又不肯承认对他有情,到底有着何种隐衷?
是不敢说……还是不能说?
萧绝云缓缓垂下头,手指轻轻抚过那张沉睡中的安稳容颜。
就算封闭了灵识,这具躯体内的灵魂,却还是那个令他爱之恨之的人。
「如果这就是你想要的。」他轻声开口:「那么,我陪你这一世。」
如他所愿,不再纠结于前世,只作为一个普通人,作为萧绝云,再不存心捉弄他、试探他,陪他走完这一遭红尘。

孟适青缓缓睁开双眼的时候,恰巧对上萧绝云发呆的脸。
他的脑子里一片混沌,记忆还停留在群鬼扑上自己身体的一瞬。四周一片寂寥,九子鬼母和寒荒梼杌尽皆消失,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
微微一声呻吟,打断了沉思中的萧绝云,他急忙俯下身子将他扶起,「你醒了?」
孟适青点点头,疑惑的开口:「那寒荒梼杌……」
萧绝云轻描淡写的道:「已经走了。」
走了?
孟适青十分吃惊,那样来势汹汹的拦住他们的去路,怎会轻易就走了?他依稀记起那寒荒梼杌曾经唤萧绝云为「故友」,又猛然记起当初九子鬼母也曾说过,萧绝云的体内,原是栖息着一个上古元神……
他终于开口:「你,究竟是什么人?」
萧绝云挑了挑眉,微微一笑,「孟兄,我自然是萧绝云,不然还能是谁呢?」
孟适青沉默的盯着他,慢慢转开了视线。他虽然不清楚自己昏迷的这段时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也知道萧绝云想必不会告诉他实情。而心底,似乎也有个隐隐的声音,阻止他继续追问下去。
不要问!
似乎……维持现状,便好了。
明明什么都不知道,却又仿佛经历了几生几世般的漫长。孟适青向来澄净空明的心内,似乎也缠绕上了说不出意味的惆怅。只要对上萧绝云的眸子,就无法平静。
自己究竟是……怎么了?
萧绝云却不知道他此刻的心乱如麻,只是伸手将他搀扶起来。
孟适青开口道:「萧公子,多谢……」
却被萧绝云打断了话语。
「适青,你我共经患难,早已不是普通交情,何必还如此生分。以后便以名字相称,可好?」
孟适青一怔,没来由的一阵尴尬,「绝云」二字如同哽在喉咙,怎么也吐不出来,只得模糊的「嗯」了一声。
萧绝云笑得一脸舒畅,搀扶着他走到一旁歇下。两人靠着一棵大树,彼此都没有再开口。
片刻,孟适青强自站起了身子道:「走吧,寻我师父要紧。」
萧绝云在他身后慢悠悠的开口:「到哪里去寻?」
孟适青一怔,忽然察觉到之前仿佛被一股无形的煞气所牵引,才走到了此处,遇上了九子鬼母与寒荒梼杌。如今煞气尽散,他袖中的罗盘亦恢复了平静,竟是失了头绪,不知道该往哪里去寻他师父。
难道……他师父并不在附近?
「也许你师父,已经回了知府府宅,也未可知。」萧绝云跟着站起身来,自然而然的牵住他,「不如回城内看看吧!」
孟适青皱了皱眉,想抽出自己的手,却被握得更紧。
萧绝云紧盯着他的双眼,「还是你要……继续在这荒山野岭之中漫无目的的寻找?如果你坚持的话,我陪你也无妨。」
孟适青别开视线,「你还是先行回城内吧,不必为了我的私事如此费心。」
萧绝云微微一笑,「我已将适青视为生死之交,你的事自然就是我的事。难道适青心里,还只将我当作不相干的人么?」
孟适青被他紧攒着手,挣又挣不开。萧绝云过于亲昵的神态令他有些不自在,心一慌,面上便不由得热了几分,只得道:「便是生死之交,也用不着牵着手吧?」
萧绝云笑着道:「哪里,岂不闻古人云: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么?」
孟适青一愣,脸上登时闪过三分薄怒,低斥道:「什么话!」
便是玩笑,也未免轻薄之意过头了。自己又不是女子,何来这等言辞。
萧绝云哈哈一笑,松开了握着孟适青的手,不紧不慢的道:「适青真当不起说笑。」
孟适青被他似笑非笑般的盯着,那双眸子里闪现着说不清意味的涵义,究竟几分玩味,几分真意,他半分也看不透。
师父说得对……本不该和这人有太多牵扯。
他转过身去,淡声道:「我们走吧!」
萧绝云在他身后道:「去哪里?」
「如你所言,回城内。」孟适青头也不回,抽身先行。
他决定将萧绝云送回扬州城内,然后两人便分道扬镳,他自去找寻师父,不要再和此人纠缠不清了。
萧绝云缓缓露出个微笑,轻摇着折扇,跟在了他身后。
既然你说若我是萧绝云,你便只是孟适青。那么这一世,我必不会再让你逃开。

孟适青和萧绝云回了扬州城内,照理,萧绝云在扬州亦有商号分店,不该去住客栈。
只是他邀请孟适青暂时搬去他的住处被婉拒后,便吩咐小厮将行李送来,大模大样的在孟适青下榻的客栈也要了一间上房,还微笑着对孟适青道:「你我既然约定了一路同行,住得近些也好有个照应。」
孟适青忍耐地想,谁和你约定了一路同行?
只是他也无权干涉萧绝云要住在哪里,再加上心里担忧师父的下落,也无甚心思去管萧绝云在想些什么,匆匆用过了晚膳后,便欲起身回房。
萧绝云坐在他对面道:「适青,时辰尚早,何不一起出去走走?」
孟适青低眉敛目的回道:「萧公子请自便,我有些累了,想先回房休息。」
萧绝云见他仍称呼自己为「萧公子」,不由得眉一挑,却也没说什么,只是笑了笑,不再勉强,看着孟适青转身上了楼梯。

入夜,孟适青吹熄了油灯,上床就寝。刚合上双眼,房内陡然一阵阴风拂过,他猛然睁开双眼,好浓的妖气!
他屏住呼吸,缓缓坐起身子,一把将床帐掀开。却见黑暗之中一双绿森森的眼眸正一动不动的注视着他,定睛一看,却是个年纪尚幼的孩童,毛茸茸的尖耳竖在头顶,身后拖着九条长长的尾巴,额间一抹鲜红的印记。
孟适青大惊,这分明是只未成年的九尾妖狐,如何会蹿到他的房中来?
不由自主的按住放在枕边的桃木剑,孟适青正要一跃而起,忽听一声疾呼——
「且慢动手!」
这无比熟悉的声音,使得孟适青瞬间凝住了动作。不敢置信般的回头,却见孟舜之不知何时出现在了房中,正紧紧护在那九尾妖狐的身前。
孟适青愣住了,师父!?
「师父!」他惊喜交加的唤了一声,正要举步上前,却见那妖狐手脚并用的爬到了孟舜之身上,脑袋不住的往他怀里拱,似在撒娇。一面还回头对着他龇牙咧嘴的威胁,似乎在警告他不准靠近。
孟适青呆呆的看着这一幕。数日不见……师父是走去哪里,收了这么一只幼妖?
那知府老爷家的小少爷……又去了哪里?
孟舜之一脸的尴尬,将拱在自己怀内的妖狐扯开,低声道:「适青,为师一时疏忽,看丢了小少爷,让他被一只九尾妖狐掳走,等为师找到他时……他就成了这副模样。」
什么?这只九尾妖狐竟是那小少爷?
孟适青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再仔细一看,那孩童的眉眼,果然与那小少爷一模一样,「咿咿呀呀」的叫着缠住师父的情景,何等眼熟。
只是好端端一个人……怎会变成妖怪?
孟舜之叹了口气,「小少爷命格富贵,想是那妖狐抓走了他,原意是要借他庇护替自己挡天劫。谁知天劫来时,那妖狐承受不住,元丹外泄,竟被小少爷一口吞了下去。为师赶过去时,那妖狐被烧得焦黑的尸体就在不远处,小少爷却已经变成了妖狐。」
孟适青呆若木鸡,心道这百年难遇的奇迹,竟被个懵懂不知世事的小少爷撞上了。那九尾妖狐,乃是妖狐一族内最强的种族,不知修了多少年才修得的一颗元丹,敢情被那小少爷当糖果给吃了。
如今成了这副半人半妖的模样,师父要如何向知府老爷交代?
师徒俩面面相觑,半晌做不得声。只有那成了半妖之体的小少爷什么也不懂,竖着双尖耳朵,欢天喜地的抱着孟舜之的大腿,锲而不舍的想要再爬上去。
孟适青咳嗽了一声,「师父,事到如今,该如何是好?」
孟舜之也有些手足无措,这几天被这小少爷缠得紧,又生怕他如此形态被人瞧见,只得千辛万苦的用障眼法将他变作一只狐崽,带在身边。他自不敢带着如此模样的小少爷回知府府宅,本想找到孟适青后师徒俩商量个对策,谁知孟适青竟不在知府府宅,一连几日转遍了扬州城,也不见他徒儿的身影。
这晚无意间经过这家客栈时,竟然查探到了孟适青的气息,便想入夜了来找自己徒弟,结果被小少爷死活缠着,一起来了。
他想来想去,也没什么别的法子,只得道:「为今之计,只好设法将他体内的妖狐元丹取出,再做打算。」
孟适青皱眉道:「元丹入体,岂是这么容易便取出的。师父,若强行取出,只怕小少爷性命不保。」
孟舜之呆呆道:「难道就任凭他被妖气所染?长此下去,恐怕迟早会变妖……」
若不将那元丹取出,小少爷妖气入侵,假以时日,只怕会硬生生成为一只真正的妖狐,到时候他该怎么办?
孟适青极少见师父如此六神无主的模样,所谓关心则乱,看来这小少爷在他心内的位置,也颇为重要。他开口道:「不管如何,先找个地方将小少爷安顿下来才是要紧。师父,不如我们先回罗浮山……」
话音未落,脑袋忽然一沉,身子便软绵绵的倒了下去。
孟舜之大惊,「适青,你怎么了?」
他正要上前查看,却听半空中一个悠悠的声音响起——
「你徒儿无事,只是我怕突然现身吓到他,让他小睡片刻罢了。你要找地方安顿这半妖,我可以指条明路与你。」
孟舜之一惊,房内华光一闪,已然多了一条身影。来人浑身上下笼罩在一片光华之中,连脸也看不分明,只是那股散发出来的强大仙气,使得孟舜之不由自主的施礼道:「不知哪位仙君下驾,小仙有失远迎,还望恕罪。」
来人轻笑道:「吾之名号,不说也无妨。不过路经此处,管回闲事罢了。离此地数百里外北酆山下,有处闲潭,灵气甚浓,自是修炼的绝好去处。你将这半妖带去,悉心教导,他日便是他成了妖,也必不会为患,算是你功德一桩。」
孟舜之吃惊道:「仙君之意……难道要我任由他成妖?」
那人笑了一声,「是人是妖有这么重要么?成妖又如何,总比你强行取他体内元丹,害他连命也丢掉要好得多吧?他如今混沌懵懂,全靠你一手教导,将来说不定还能积下功德,脱胎成仙,岂不是他的造化。」
一番话如醍醐灌顶,孟舜之瞬间豁然,感激道:「多谢仙君指点,小仙知道该如何做了。」
仙君微微颔首,「既知道了,还不快去?」
孟舜之迟疑的看了一眼昏睡中的孟适青,「只是,我总该与我徒儿说一声……」
「你留下张纸条,写明去处,你徒儿醒后看了,自然便知道了。」那仙君语气中似乎带了丝不耐,「你放心,我与你徒儿颇有渊源,将来自会替你照看他,你不必担心了。」
孟舜之一怔,忽然记起当年那轮转王曾说过,适青来历非常,前世必非凡人。这仙君难道……是孟适青以前的故人?他顾及着怀内的小少爷,心想且先按照仙君指点,将小少爷安顿好后再说。这仙君如此法力高深,有他暗中跟在适青身边,自己也可放心。
当下便道了谢,又看了一眼孟适青,暗道为师暂先离开,安顿好小少爷再来找你。留下纸条,便抱着小少爷离开了。
他人影一消失,那仙君周身的光华陡然敛去,原来竟是萧绝云,他轻笑道:「若不将你打发走,将来势必要阻挠我与适青长伴相守。哎呀,那半妖前世于我有养育之恩,这一世我替他找了个这么好的侍从兼保镖,也算是报答他了。」
一想到这碍眼的隐形灯泡总算被自己弄走了,萧绝云那笑容便越发舒畅起来。适青啊适青,你师父已经无暇顾及你,以后便由我来陪着你吧!
从此以后,你心目中最重要的那个人,也该是我,再轮不到别人了。


第十章

孟适青醒来时,师父已经不见踪影,桌子上只留了张纸条,道是得了大仙指点,带着那半人半妖的小少爷找地方修炼去了,吩咐他自行先回罗浮山。
大仙?什么大仙?哪个大仙?
孟适青握着纸条,心想师父向来是个仔细的人,也向来最把他放在心上。就连这次出远门,也要寸步不离的跟着。谁知这次说要离开就离开,匆匆忙忙连当面道别都不曾,留张纸条也只有寥寥数语,去了哪里都没说明。
不过走失了这么一回,师父的心里就只有那小少爷了。
他不由得一阵怅然,十年来身边最亲近之人,他最尊敬、最爱戴之人,自己也以为这一世必定会永远供奉在师父身边,原来师父身边也有了比他看得更为重要的存在。
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感袭上心头,最后也只能微微叹息了一声,将那纸条纳入了怀内。既然师父说了不必去寻他,天下之大,他也不知该往哪里去寻,只得作罢。只盼得师父顺利安顿好那小少爷,他们师徒俩再在罗浮山重聚。
洗漱完毕,整理好了行装后,孟适青留在扬州也无事可做,便准备回罗浮山复命。离开前看了一眼萧绝云紧闭的房门,想了想,终究还是打消了当面道别的念头。径自去柜台结了帐,刚踏出客栈大门,便瞧见萧绝云带着个贴身小厮,折扇轻摇,笑眯眯的望着他。
「适青,这可是要走?」
孟适青一怔,心道他怎知自己准备离开?只得微微点了点头,开口道:「正准备起程回惠州,这几日承蒙萧公子照顾,多谢。」
「你我结交一场,临走也不同我道别一声,适青终究还是将我视为外人么?」萧绝云一声叹息,也不知含了几分真心在内,折扇一挥,又恢复了一张笑脸,「正巧,我也准备动身回惠州,可不是又与适青同行。」
孟适青闻言,不由得一阵头痛。他就是为了避开萧绝云,才如此匆忙决定离开。谁知这人却紧紧黏上了他,躲都躲不开——到底是何种孽缘?
他心里始终记着师父说过的话,是缘躲不过,然而如若是一场孽缘,那萧绝云就是他此生最大的劫数。他眼看着师父为了萧靖苍受尽万般苦楚,自己就绝不能重蹈覆辙。只是这连日来的相处,对着萧绝云的心防也在一点一点的松懈——他原本就不是个冷漠绝情之人,最受不得别人对他好。几次三番几乎奔赴鬼门关,醒来时都是萧绝云伴在他身边,悉心照料,若说完全无动于衷,也是不可能。
也许……等回到了惠州,他便又是罗浮山五松观内那个闲散不问世事的孟适青,而萧绝云依旧做着他的公子哥,两人再无牵扯的理由。这些日子来在扬州发生的一切,如云消散,也就过去了,日后再得相见,也不过是清茶一盏,问候一声罢了。
如此这般相偕而行的日子,其实也看得到头,不过数十日……只不过数十日。
萧绝云眼看着孟适青一双剑眉,皱起复又松开,也不着急,只是噙着一抹微笑。他心知等孟适青回了惠州,必定会远远的逃开他。这人就是一副死心眼,明明对他也并非完全没有一丝情意,却非要逼着自己全盘否认。不然的话,这一路同行,多少次机会他能甩手离去,怎不见他当真丢下自己呢?
前一世被逃开、被背叛,那种痛苦沉淀了上千年,萧绝云再也不想回味。如今这一世,既然相遇,既然相缠,便死活不会放手了。
不如趁着回惠州之前……先将孟适青得到手再说。
再不放他回罗浮山,再不放他逃到远处避开自己。既然孟适青看不清自己的心,就由他来一手打破那道壁垒,从此以后相依相伴,永世逍遥,实在是他作梦都想要的结局。
既然主意已定,萧绝云也不急躁,只是笑吟吟的看着孟适青终于点下了头,默许了自己跟他一起回惠州,于是笑得越发的开怀。
适青,可知这一次,你再也逃不开?
萧绝云既得孟适青点头,当下便令他的贴身小厮如宝暂时留在扬州,隔几天再回去。这一路他可要好好和孟适青培养感情,怎能留个煞风景的在一旁碍眼。可怜如宝还惦记着他的小怜儿,偷偷替她买了一堆胭脂水粉,一心盼着回萧府逗她欢心。归心似箭却被自家主子强迫留下来,满腹哀怨,也只能在主子狠狠一眼瞪来时,委委屈屈的应了。
为什么少爷如此将那个姓孟的当宝一样呢?对方不过是答应与他一路同行罢了,少爷便笑得仿佛偷了腥的猫。
当然最可怜的还是孟公子,少爷一副蓄势待发恨不得马上就将他生吞活剥下去的模样,他还浑然不觉,甚至体贴的问了句要不要雇辆马车。可不,少爷一听就笑得更开心了,雇马车好啊,挤在一堆坐在一处,路上颠簸两下,还能蹭来蹭去多吃几口豆腐。
唉,孟公子,这一路你自求多福吧!

萧绝云心里打着什么小算盘,孟适青自然不知道。他心里乱得很,总觉得这萧绝云就是个祸害,自己原本牢不可破的心防,也被他看似无意、实则有心的一点一点攻破。一路上萧绝云对他百般体贴、万般温柔,一皱眉便问他累不累,一动弹就问他渴不渴,分明那么宽敞的马车,非要挤着他坐。
可要发脾气吧,对着那么一张好看的笑脸,这火气也实在生不起来。孟适青不知不觉间,对萧绝云一点一点的放纵,直惯得那人越发的得寸进尺。
可是,还是不够。
这一点点的纵容,远远不够,无法满足。萧绝云知道孟适青对自己的一再纵容,也不过是打定了主意回惠州后便再不和他有所纠缠。前世也是这样,给他一点甜头,转身就逃得不见踪影,如今就算再世为人,就算记忆全无,却也还是一样的狡猾,一样的黑心肠。
哼,这一次,岂容你再逃开!
萧绝云笑得眸色幽深,上一世没得到的一切……这一世,连本带利都要讨回来。
于是,这一夜,两人投宿一家客栈时,萧绝云不忘趁机吩咐小二暖一壶好酒送进房来。
他与孟适青结识以来,从未见他饮过酒,想必毫无酒量。两三杯下去,只怕就会醉倒。
到时候……哼哼哼!
月明星稀夜,芙蓉暖帐时。

孟适青用过晚膳回房,刚擦洗完身子,便听到一阵敲门声传来。还以为是小二要进来收拾他沐浴用的木桶,便应了一声,随手披了件薄衫,过去开了门。
谁知门外站着的,竟是一脸笑吟吟的萧绝云,手内执着个托盘,上面置着一壶酒及几碟小菜,眸子状似无意的在他身上扫了一圈,含笑道:「适青,这么早就准备就寝了么?」
孟适青一时不明白他来找自己有何用意,便答道:「正欲就寝,萧公子还有什么事?」
萧绝云一闪身进了房,向着他笑道:「我却睡不着,向店家要了一壶上好的女儿红。一人独饮未免无趣,想找你陪我喝几杯。适青,可有雅兴?」
他径自走到桌前,放下了托盘内的酒壶与小菜,转身看着孟适青。
孟适青怔了一下,半晌,才迟疑道:「我……不擅饮酒。」
萧绝云一听,笑意更深。心想就是你不擅饮酒才好,心里头打着小算盘,嘴里却说得冠冕堂皇,「不过小酌几杯,无甚大碍。你不擅饮酒,自然不知这杯中物的妙处。人生在世,凡事都要多经历一些,才能体会到个中滋味。适青,何妨与我一醉?」
孟适青心头蓦地一荡,似乎很久很久之前,也有人这般附在他耳边低语。
「……何妨与我一醉?」
是何人,曾经呼唤谁人的名字,也说过同样的话?
记忆似真似幻,荧荧烛火下只余那人一双笑得情生意动的眼眸,浸着水一般的温柔。好像渴望了数生数世的漫长,酒未饮,人已微醺。
孟适青一阵恍惚,从扬州至惠州,数十日行程已过大半。一程山水一程灰,踏过的都是以后将只能存在于回忆的点滴。余下再不过几日,入了惠州城,恐怕便连那灰烬也散去了。
他亦曾扪心自问,为何认定了回到惠州后,便再不会见到萧绝云。他本是个随心随性之人,若真动了情,即便是劫数,大不了也就认了。只是心内却总是隐隐的抗拒着,非是因为师父所言,而是……一种无法说清的预感。
情动则止,过犹不及。
这八个字,总在他被萧绝云片言只语所迷惑时,突兀的浮现于脑海中。便是喜欢也不能靠近,再怎么心动也要克制,如同本能般,他苦苦抵抗着萧绝云的攻势。
越是挣扎,越是迷茫。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他与萧绝云,年幼时已然相识,情窦未开时,便已将那小少爷放在心底,连性命也可以为他不顾,而后的十年,再不曾为任何人心动。及至重逢,几番生死同渡,早已不知不觉间卸下了心防。说不动心,又怎能真不动心。
微微敛下了眸子,孟适青伸出手,抓住了一个酒杯。抬起眼,他向着萧绝云笑了笑,「好,今夜便求一醉。」
萧绝云的双眸中闪过一丝狂喜,孟适青方才的犹豫挣扎尽数落在他眼底。默许便是妥协,应了他但求一醉,是否也意味着应了他还可以求得更多?
他不动声色的执起酒壶,眼看着孟适青来者不拒的一杯杯喝下去,眼看着他渐渐双颊染晕,力不从心,最后勉强说了一句「我……实在不能够再喝了……」,而后便趴倒在了桌上。
萧绝云的唇边浮起一抹笑意,适青,其实你也是故意的吧?故意被我灌醉,故意让我有机可乘。你心里想着,便是纵容我这一回,亦是纵容自己一回,春风一度,而后便装作什么也没发生过,死不认帐,回了罗浮山后,就此与我两不纠缠?
不是他多疑,实在是看透了孟适青这种性子。前世的他,也是这般狡猾,从天庭偷携了仙酒来找他,两人喝得酪酊大醉。那些朦朦胧胧的记忆,唇齿相缠的旖旎,醒来后那人却统统不认帐,一脸严肃的说他们不过是抵足而眠,还嘲笑自己喝多了发春梦。
而自己,那时候居然就真被他糊弄过去,还疑惑酒醉后怎会做那种梦。因为那个时候,他尚未看透自己的心,不知道早已动情,是以轻易的被骗了过去。而如今,换了看不透自己心意的人是这人,他又岂容他再次逃过去。
其实……那一世,他也是对自己动了情吧!
当时当日,被他亲手封印于罗酆鬼府,恨意蒙蔽了心智,只知道自己被算计、被背叛。如今细细想来,一点一滴都有迹可循,自己铸下大错在先,而他亦不过是受天帝之命,无法徇私而已。若真绝情,又怎会在天帝面前苦苦替自己求情,又怎会不顾一切随自己入轮回。
做神仙时身不由己,做人时何必再苦苦压抑。
萧绝云微微一笑,俯身将孟适青抱了起来,一步步往床边走去。
这次把他吃个干干净净,锁在身边,再不许他回罗浮山,不许他离开自己半步,就不信他还能再赖过去。

将那醉得不省人事之人放平在床上,萧绝云俯身凝视着这张面孔,用手指细细的描绘着那英挺的眉、温润的唇。而后再也忍不住,双唇覆了上去,一点一点撬开孟适青的唇齿,舌尖探了进去,手也不规矩的挑开了他的衣襟,摸索进去。
触手生温的肌肤,令他不由得发出了一声满足的叹息。
孟适青在他的挑逗下,发出几声模糊的呻吟,身子微微挣扎了一下,瞬间刺激得萧绝云欲念更深。他无法抑制的咬上了孟适青的脖颈,一阵舔舐后,身下的人动了动,忽然一只手抓住了他的头发,一使力,拉扯着他抬起了头。
「你……在做什么?」孟适青双眼还带着丝朦胧,声音嘶哑的问道。
萧绝云没料到他忽然清醒了过来,怔了一下,随即挑起一抹魅笑,不怀好意的重重顶了他一下,含着他的耳垂道:「你说我在做什么,嗯?」
孟适青一张面孔瞬间红得仿佛能滴出血来,双眸忽明忽暗,扯着萧绝云发丝的手不由自主的松开,搭在了他肩上,似推拒又似在迎合一般的举动,使得萧绝云的动作越发大胆起来。
就在他扯下孟适青身上最后一片布料时,耳边听到一声轻轻的问话——
「你……可是原谅了我?」
萧绝云的身子蓦然一震,仔细看着孟适青,正要举身挺入的动作也停了下来,「你……究竟是孟适青,还是……」那张还染着红晕的面庞,分明是也已经动了情。
身下的人双眼微睁,嘴角微微扬起一丝浅笑,「你说我是谁,我便是谁。」
他在酒醉情动的那一刻,灵识忽然苏醒。数千年来的记忆纷涌而入,记起了自己因何而入轮回,记起了自己与那人之间的种种纠缠,也终于明白,为何在身为孟适青时,会苦苦推拒萧绝云的心意。
不敢相信他真的会原谅自己,会再次爱上自己。害怕终究又是一场空,害怕到头来仍旧什么都求不得。原来心防一解,灵识便自动回体。
无论是孟适青,还是北阴酆都帝君,都只是爱着这个人。他所求的,也不过是一声原谅,以及那颗心再次紧系在他身上。
萧绝云回过神来,眸内闪过深意,然后缓缓的俯下头,吻住了身下之人。
「我的心意,数千年来从未变过。」他轻声应道:「没有什么原谅不原谅……因为,我原本就不曾真的恨过你。」
那人发出轻微的叹息,无比满足,然后放松了身体,默许他进入。

不知过了多少时辰,孟适青睁开了眼,看到趴在自己胸前,连睡梦中都带着一丝餍足笑容的男子,唇边泛起了一丝笑意。
天将拂晓。
他轻轻抽出了自己的身子,萧绝云察觉到怀内之人似想离去,迷迷糊糊的伸手一揽,却被点住了额间,随即陷入了深深的睡梦之中。
孟适青起身下床,穿好衣物,走到房中。铜镜中映出一张苍白不似凡人的脸,华发及腰,一双苍寂如夜的黑眸,俨然已恢复了北阴酆都帝君之身。
「帝君。」轻微的叹息声在他身后响起,不知何时出现在房内的转轮王,神色复杂的看着他,「可是求仁得仁了?」
「当年我注定以凡人之体受劫而入主冥府,如今亦是如此。」孟适青缓缓回头,「这具躯体阳寿已尽,我……也该回去了。」
原来孟舜之所言的劫数,合该此意。孟适青遇上萧绝云,不动情,不生劫。一旦情生,欲念既起,数千年来苦苦压抑的心魔一解,这凡人之体的阳数便到了尽头。
「元冥神君原为历劫而入世,情劫一过,心魔自解。千余年来怨气消散,元神归位,重回仙班,帝君所求的不就是如此吗?」转轮王垂下了眼帘,「可是帝君徇私动情,却是有意触犯天条,恐怕难逃惩戒。」
「惩戒么?」孟适青淡淡一笑,「那又如何?」
他早已料到会有何种后果,只是他绝不后悔。换来那人解开心魔,换来那人再不怨他恨他,换来那人终于能回归天庭,再不必被困在罗酆鬼府内受折磨,千百年来,他所求的不就是如此么?
至于他会受到何种惩罚,北阴酆都帝君换了谁来做,他被打回散仙也好,甚至被削去仙籍也罢,都无所谓。
「可是帝君为他所做的一切,他都不会再记得。」轮转王不带丝毫感情的声音传来,「但凡历劫归位的神君,洗练池内走一遭,前尘往事尽皆如云烟消散,宛若新生。帝君放不下的种种,于他却只是大梦一场,梦醒后不留半点余痕——这样的结果,帝君真的认为值得吗?」
「起码还有这一世为人的相依相携,心意互通,做不得假。」孟适青微闭了双眼,「于我,已是足够。」
双手负于身后,孟适青对着转轮王开口道:「我们走吧!」
想必不久元冥神君便会苏醒,到时候天帝自当遣使迎他重回天庭,非是他分内事,他也不需要再留下来。
他能做的,也就这么多了。
醉南柯,但求一醉,换来的是南柯终醒。即便只是他一个人的南柯一醉,又如何?
当时当日不曾后悔,以后也不会。

天庭之上,元冥神君历劫归位,前来相迎的数位仙官,为首之人便是玄帝,其后紧随四海龙王。自他犯了天条,被镇于冥府之后,两千余年来,其位一直悬空,只由座下四海龙王各司其职。如今回来了,仍旧回归其位,拜见天帝后,便去了玄帝之府。
阔别数千年,玄帝依旧是当初的模样,黑发、黑眸、黑袍,冷峻的面容,只有一双眸子是暖的。当年他与玄帝共御北天之极,如今故人相见,自是一番唏嘘。两人原为至交之情,当日他领罪受罚时,玄帝痛心疾首,怒斥他缘何要妄动凡情。如今一切烟消云散,他好端端的回归了天庭,玄帝自是欣喜。
元冥神君洗练池内走一遭,重回了仙体,前尘往事尽皆忘记。就连当年自己因何犯下过错而受罚,也只余模糊的印象。问起玄帝,玄帝只淡淡说,既已重回了天庭,之前的种种也不必再细究,劝诫他放开过往,以后便安心的做他的元冥神君。
元冥神君听了,也不好再细问。仙家原本无情,两千余年的光阴,在他眼内也不过一瞬而已,何必执着。玄帝既无心相告,他也就丢开了这个念头。及至慢慢的从一些闲言碎语中得知,自己当初乃是为了个凡人,一怒之下水淹北酆,犯下杀孽,才被天帝怒而封印元神于罗酆鬼府。他不禁有些惊讶,不明白两千多年前自己怎会犯下此等糊涂事。
身为上古元神,他从不曾与凡人有过任何牵扯。当年玄帝心甘情愿归了六御,受天帝所治,而在他心内,对天帝却并无太多敬畏之心。元冥神君生性高傲,受不得拘束,在北天之极他是至高无上的神,到了天庭却不得不臣服于天帝之下,几千年前他不喜欢这重身份,几千年后,他仍旧不喜。只不过当年他任性妄为,连天庭也不想待,在人间找了处池子窝着。如今既是历劫归来,天帝不计过往,仍旧许他重归原位,他也不好再削了天帝的面子,将所有的事务都丢给四海龙王,落个清闲身。
只是心内终究有些好奇,不知道当年能令自己动了凡心的,究竟是什么人。
转眼间又是三百年一期的蟠桃盛宴,众仙齐聚。各路神仙纷纷入了天庭,元冥神君自不可能一一认得。待得各位仙家按职位高低落座后,元冥神君正懒懒的坐着,等着侍立一旁的仙童斟酒时,忽听一旁响起一个笑声。
「北阴酆都帝君,请这边入座。」
元冥神君不由得一惊,抬头望过去,只见一名仙君在仙童的引路下,在他不远处坐了下来。隔着几案,他眼见着那仙君目不斜视的端坐好身子,一张面容惨白如活死人,五官仿佛是镶嵌上去的一般,没有半分生气。许是感应到了他的视线,那仙君微微回过头来,面无表情的瞅了他一眼,复又回过头去。
不对!
他不是北阴酆都帝君……这仙君绝不是北阴酆都帝君。
元冥神君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竟是不由自主的走到了那仙君面前。
北阴酆都帝君抬头看了他一眼,起身打了个招呼,「元冥神君。」
就连声音也是恹恹的,不带一丝感情。
元冥神君皱起了眉头——他此前并未见过北阴酆都帝君,虽同为一殿仙君,但北阴酆都帝君司职于罗酆山,也只有在蟠桃会上能相聚。而他数千年来不曾参加过蟠桃宴,自然也就对这位仙君毫无印象,怎会觉得他不是自己心目中的北阴酆都帝君?
「帝君……」他踌躇着开口了,「认得我?」
北阴酆都帝君仍是那张毫无表情的脸,「当日神君回归天界,本君也在天庭内,自然认得。」顿了顿,又道:「本君继任不久,神君不认得我,也是应当。」
元冥神君一怔,继任不久?也就是说,之前的北阴酆都帝君并不是他了。
难道……自己曾经认识之前的那位北阴酆都帝君么?
他没来由的一阵心绪烦乱,见面前的仙君并无与自己攀谈之意,也不好详问。只得回了自己的座位,一旁的仙童往他酒杯内斟满了酒,他便端起酒杯一口饮尽。
仿佛如此,便能压下心中忽起的茫乱。
不过酒过数巡,他再抬头时,那北阴酆都帝君已经离席而去。
回了自己仙府后,元冥神君召来府内仙童,开口问道:「我且问你,这两千余年来我不在之时,天庭内可有什么变动?」
那仙童原是玄帝身边的侍童,元冥神君受罚之前,并不常在天庭待,仙府也是一片凄冷,府内原有的几名仙童无所事事,等他领罪被镇于罗酆鬼府后,那些仙童便纷纷被天帝派往了别的仙府。待他归来后,玄帝便将身边的几名仙童拨到了他府内,服侍他起居。
那仙童见元冥神君相问,想了想,如实禀道:「回神君,倒不曾有何大变故。」
元冥神君缓缓道:「譬如说,那北阴酆都帝君,为何会换了仙君来做?」
那仙童一听他提起此话,不由得面露惊慌之色,虽很快便掩饰了下去,却难逃元冥神君之眼。
元冥神君忙追问道:「可有何隐情?」
仙童见他疾言厉色,吓得「咚」一声跪了下去,道:「小仙不知,只听闻那北阴酆都帝君,原是三千年一替。想必前任帝君任期已满,自然换了仙君。」
元冥神君双眸一缩,「那原先的北阴酆都帝君,卸任后去了哪里?」
「这……小仙实在不知,望神君恕罪。」
元冥神君面露失望之色,吩咐他起身,便不再开口了。那仙童满额冷汗,之前玄帝曾再三吩咐,不得在元冥神君面前提及有关前任北阴酆都帝君只言片语。而满天庭之内,谁不知那前任北阴酆都帝君与元冥神君之间的纠缠……只是如今元冥神君前尘往事俱已成灰,谁又敢多嘴在他面前提起。
身为仙君,妄起凡心,是为大忌。
元冥神君历劫而入世,那前任北阴酆都帝君却是有意冒犯天规,私自入轮回,还与元冥神君有了一场情缘……犯下的是大错,在元冥神君回归天庭不久,便已受罚。
所谓情劫难过,先是元冥神君触逆天条,生生受了两千余年的罪。好不容易人世间走一遭,得以重回天庭,却又换作另一个领罪受罚。
天意弄人,便是神仙,也逆不得天。

却说那北阴酆都帝君自蟠桃宴回去后,卸了帝服,穿回了惯穿的月白长袍,慢慢的踱步到了罗酆山巅。
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只余那一抹刺眼的白。
「帝君。」他走到那人身后,轻声开口。
那人缓缓回过身来,笑了笑,「我早已卸任,如今帝君是你,怎还叫我帝君?」
昔日的十殿阎君转轮王,如今的北阴酆都帝君沉默了片刻,淡淡道:「我今日,在蟠桃宴上见到了元冥神君。」
那人垂下了眼睑,「是么?」
前尘往事俱已消散,他当日领罪受罚,天帝震怒之余,竟也不由得叹了口气,「早知有今日这场劫数,当年我便不该令你去寻那元冥神君,惹下这数千年孽缘。他既已入了洗练池,重归其位,你便也去洗练池内走一遭,洗去凡念,将功赎罪吧!」
天帝少年时原与他相交,自然心存偏颇,不想施以重罚。孰料北阴酆都帝君却不肯入洗练池,只道:「罪臣凡根未净,明知故犯,怠忽职守,当受重责。天帝如此,恐不足以服众。」
天帝不料他竟不领情,一怔之下,道:「你不肯入洗练池?」
不入洗练池,他便不可能再回归天庭。一身修为,仙家之体,难道统统不要了?虽然也可像对待元冥神君一般,强取了他的仙魄,投入洗练池内,天帝却有些不忍心。
说到底,即使已是天帝,毕竟也还是心有所偏。如果他不愿意,天帝也不想强逼。
他只是缓缓的摇了摇头,「罪臣愿消除仙籍,重新修炼。他日勘破情关,再回天庭。」
良久,天帝长叹一声,「罢了,便依你。」
天帝由他自愿消去毕生修为,仙籍簿上除名,不入尘世,不上天庭,做回无名无份散仙一名,在冥府戴罪立功,重新修炼。
只望他真能如自己所言,勘破情关,重修仙体。
望着他缓缓起身,转身之际,天帝终于忍不住再次开口:「陆离,数千年修为,竟要重头再来,你可想清楚了?」
那人笑了笑,回头,「其实我,从来就不想做什么北阴酆都帝君。」
多少年……没有听人唤过他的原名了?人人叫他帝君,连他自己都差点忘了自己原本是有名字的。
在最初认识元冥神君之时,他只是个逍遥散仙——陆离。
他原为赤帝一族,修为虽高,却不愿受天庭束缚。与天帝自少年时代起便相识相交,天帝屡屡劝他受封个仙职,他都推却了。后来天帝对他说,如今有个闲差,天庭却无人愿意担当,问他愿不愿意去。
陆离一时好奇,便问是甚。
天帝道,元冥神君不肯入天庭,诸仙中与他曾有交情的,深知他脾性,不愿去碰硬钉子。与他不曾有交情的,更是无人敢去劝他。你反正脸皮厚,他又不认识你,无所谓颜面,便去试试吧!
陆离一时无语,心想自己什么时候变成个脸皮厚的神仙了?
及至当真见到了元冥神君后,方知自己还真是脸皮厚到可以。日日上门纠缠,到后来自己都险些忘了来找元冥神君的缘由究竟为何了。直到最后天帝无可奈何的说,朕叫你劝元冥神君入天庭,实在是一开始就找错了人——连你都是个不愿意入天庭的性子,哪能指望你劝动他?这样吧,北阴酆都帝君三千年一替,如今时限将至,你便去顶职吧!
陆离原本不愿意,他是个自由惯了的性子,如何愿意受束缚。但经不起天帝的唉声叹气,说如今放眼天庭内,论修为、论资历,够格胜任北阴酆都帝君,又自愿去那阴森森鬼府的仙君,实在是找不出来。陆离经不起磨,一时心软,便答应入凡间受劫,然后以凡人之体入地府接任北阴酆都帝君之职。
孰料竟因此而害得元冥神君铸下大错,元神被封在罗酆鬼府两千余年。
如今一切于元冥神君而言,皆成云烟,又何尝不是一件好事。
立于罗酆山巅,透过层层黑暗,似乎能看到那人在天庭之上,一双眸子傲然冷漠,俨然便是当年的元冥神君。
情劫一过,再不受心魔所困,尊贵华丽,仍旧是万水之主。
而他,亦再无他求。


尾声

转瞬间又是纷纷扰扰千余年,天上不过是天女浣纱,梳理银河万千露水刹那,人间已老了沧海,枯了桑田。
那一日里,又是西王母驾前桃林一季活泼灿烂,便宴了众仙。
陆离被现任的酆都帝君强拖了来散心,想想依照那人的性子,这等喧杂场合,断然不会来,也就放下了心前往。
途中酒乏,他借口离席,正要向桃花林深处而去,忽然就感觉到什么,便于刹那回头——
当时有万千桃花掩映,间中有觥筹交错,不知哪家神仙醉踏了天女金钩,谁个风流,悄悄遗下腕上金钏。
明明间隔了那么长的一个红尘,但是却偏偏看到了他。
万水之主,瀛水之宗,那个昔日里与他纠缠的男人,便在万人中央,或言或笑,明明是应和,却在一个转眸,一个低首瞬间,长长的睫毛寂寂一扫,就透出生动的孤傲。
他于众人簇拥,却仿佛所有人都不在,他明明身周繁花锦簇,却仿佛这世界于他,是随时可抛却的枯干。
元冥神君,或者,萧绝云。
但是,那些都不重要了。
陆离慢慢的转过脸孔,慢慢的笑了,慢慢的向桃林深处走远。
忽然就想起最初相见那日,也是这般情景。
那人于万千簇拥,然后那双眸子轻轻转折,便向他而来。
却原来,已是红尘掷过千年。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