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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歌行》作者:吴沉水(VIP正文+番外)
长歌行
作者:吴沉水
第 1 章
有人跟我说:名字只是一个符号。
这句话的意思大概是说,一个人叫什么,只是为了称呼上的方便,如此而已。因此,叫什么并不重要。
真的是这样吗?
根本不是这么回事。
一个人叫什么,在某种程度上,意味的东西太多。他的出身、他的家庭背景、他自身的修养、他所拥有的财富,他父母对他的期许,他内心的盼望、他站到人群里,周围的人用什么样的眼光看他。
名字绝对不仅仅是一个符号。
或者应该说,符号从来都不仅仅是符号而已。
名字只是一个符号,说着句话的人,在我看来,都属于幸运的人。
他们应该都有骄傲的资本,有过人的才能,有出众的品貌,不用为三餐烦恼,身后没有足以将自己拖垮的家庭负担,也许,还经常能从别人眼中,收到或多或少的羡慕、嫉妒、愤恨又无可奈何的神色。
这样的人,本身就是闪闪发光的金子,又怎么需要去在乎,这块金子叫什么名字呢?
我心里泛起一丝苦涩。
我从来就不是那么幸运的人。
所以,当有人问起我叫什么时,我总是很慎重,很慎重地吸一口气,再慢慢说出来。
到目前为止,我有过好几个名字。
每一个名字,都象一把刀子,在我心底,刻出很深的痕迹。
深到事隔多年,我每次回想起,还会疼痛。
毫无遗漏地疼痛。
我一度以为自己已经成功锻炼成一个冷酷的人。
可是左胸心跳的位置仍然没法麻木。
某些夜晚,一首久违的乐曲,一个脱口而出的字眼,一个似曾相识的背影,却会让它剧烈颤抖,裂开层层的旧痂,让我被迫直视那些血肉模糊的伤痕。
然后我才知道,一切原该尘埃落定的往事,其实都没有过去。
往事如烟。
哪那么容易就如烟?
今日,我微眯双目,穿着领口微敞的雪白冰蚕丝袍,在三重绰约的轻纱之后,正襟危坐。前面的案几上摆着闻名天下的古琴"绿倚",香炉内点着十两银子一两的西域异香,我闭上眼,略定了定,慢慢地将手指,搭到琴弦上。
微风轻拂,吹起淡淡烟雾,曼曼的轻纱一层一层荡漾开去,宛如被吹皱的一池春水。
我端坐轻纱内,客人坐在轻纱外,谁也不能在听琴之时进入内室打扰琴音,谁也不能随意撩开轻纱窥见我的面目。这是我定下听琴的规矩,京都胜地,多的是能人志士,谱摆得越大,名气越容易打响。
于是我不用三月,便成为誉满京师的长歌公子,我将自己摆在雅士隐者的位置,充分满足了这些贵族老爷,商贾官吏附庸风雅的心思。
是的,我现在的名字叫易长歌,是唯一一个,由我自己起的名字。
正如从此以往,我要做的事,要过的日子,都将是我的选择。
等了三个月,才终于如愿以偿,等到轻纱外那位客人。
我嘴角冷笑,既然来了,又岂能让你白来一趟?
我的拇指无意识拨弄了一下低弦,发出一声沉着悠远的回响,宛如钟声萦绕在寂寥无人的山谷。我举高手,审视自己的手:纤长温润,指甲淡红,宛如晶莹剔透的花瓣。绣有回向雷纹的长袖下,手腕光洁柔美,精雕细琢,右手尾指处套了黄金指套,为琴声偶而加了点铿锵金戈之声。
这双手,任是谁见了,都只会想到风花雪月,诗情画意。又有谁知道,这双手曾经伤痕累累,为了活命,几乎干尽天底下所有低贱的劳作?
再往下,靠近脉门的地方,有时至今日,沿用天下最好伤药也没法消除的一道淡粉色疤痕。那是我自己割的,打烂一只青花碗,用钝瓷片,来回挫磨出来的。
事隔多年,我还记得瓷片割破手腕时,那种尖利的痛感,以及那种整个心宛如漏风的破洞,空空荡荡的痛苦和绝望。
那时候我才十五岁,可已经知道,什么叫了无生趣,什么叫心如死灰。
我所受的苦,就算能白白作罢,但那被无辜牵连的人呢?难道也该死?
天道不公,我不指望,所幸的是,我有我自己。
我聚敛心神,开始弹奏。
一百两银子一曲,就算只看钱,也不能弹砸。
今天弹的是《长门怨》。
司马相如的《长门赋序》云,"孝武皇帝陈皇后时得幸,颇妒。别在长门宫,愁闷悲思。闻蜀郡成都司马相如天下工为文,奉黄金百斤为相如、文君取酒,因于解悲愁之辞。而相如为文以悟上,陈皇后复得亲幸。"
夫何一佳人兮,步逍遥以自虞。魂逾佚而不反兮,形枯槁而独居。
言我朝往而暮来兮,饮食乐而忘人。心慊移而不省故兮,交得意而相亲。
我一边弹一边冷笑。
陈皇后复得亲幸,天底下哪有那么简单的事?
薄幸之人,岂是一篇赋能够挽回得了的?不要讲一篇赋,哪怕拿你的命去拼,对那人而言,也不过是弃之鄙履。
这个陈阿娇,也不过是个傻瓜。
如此一想,原本幽怨的琴声,渐渐有了激越之意。
突然"当~"一声巨响,琴弦崩断,断了弦反弹到我的手指上,顿时拉开一个口子,鲜血直流。
我推开琴,有些愣住,看着自己流血的手,象玉石上绽开一朵妖冶的红花。
怎么回事?我今天,似乎被自己的情绪绊住。
纱帘外有异动,一个年轻人的声音嚷嚷起来:"怎么停了,这才听得好好的?"
在厅堂伺候的小厮立即伶俐地答:"怕是弦断了,列位再等等……"
"断弦?这京师第一琴的技艺,便如此不堪么?"另一位男子冷冷地开口:"本侯今日邀贵客来静聆雅音,却遇到这等状况,可见世间虚名传闻,多有不实。"
这大概便是今日付银子听取的主角阳明侯萧云翔了,我冷冷一笑,示意身后的童子执新弦而上,快手换了弦,重新试音,淡淡地说:"京师第一琴本就名不副实,若还想听便坐下,若觉着一百两银子花得不值,那便请走好。但银子是不退的。"
我一开口,帘外那名侯爷果然坐不住,拍案怒道:"清音清音,便是摈弃凡俗,你开口闭口谈银子,已落了下乘,这琴不听也罢!"
"那送客吧。"我懒洋洋地接过童子递来的巾帕,捂住手上伤口。
"大胆!"厚重的靴声传过来,"本侯今日便要瞧瞧,哪里来的刁民这般妄为!"
杂乱的脚步伴随着小厮叫着留步的声音,纱帘唰的一下被扯开,两名锦衣男子闯了进来,在见到我的刹那间,硬是呆愣在当地。
我略抬头,淡淡地看了回去,一见之下不禁冷笑,老天果然待我不薄,阳明侯萧云翔,看来这些年你保养不错,没病没灾,面色红润,甚好。
我低眉垂目,轻声问:"还听琴吗?"
"听……"他盯着我,竟然情不自禁,吞了口唾沫。
"那坐下吧。"我略指了指那边竹塌,萧云翔与那名锦衣少年忙转身坐下,我试拨琴弦,嘴角含笑,斜看了萧云翔一眼,问:"长歌试曲新曲,侯爷听听?"
他渐渐从初见我容貌瞬间的震动恢复了过来,重又换上风流倜傥的贵公子模样,竟然朝我眉目传情,暧昧一笑说:"自然,长歌弹什么,本侯就听什么。"
我的笑容加深,开始在琴上拨弄试过多次的曲调,这个曲调我从未在旁人面前奏过,是专门为那三个人准备的。萧云翔是第一个,我等了三个月,也许是更长的时间,我等了这么几年,为的不就是,亲自在这三人面前,为他们,一一奏曲。
曲调铿锵复又婉转,于高昂之处金戈铁马,于低徊之处悱恻缠绵,不出片刻,他二人已经在我的琴声中目光呆滞,神情逐渐恍惚,我冷笑,愈发催动琴中魔力,眼睛余光瞥见萧云翔已经渐渐歪在榻上,脸上渐渐苍白,手捂住胸口,呼吸逐步变粗。
我笑得越发开心,带金指套的手奋力一拨,琴声高昂,似有千军万马,奔腾而来,又有日月变色,山川无光,洪涝裂堤,天谴逼近。萧云翔眼见开始口吐白沫,似乎伸手想向我扑来,却终于无力下垂。
这首天谴,便是武功高强之辈,也难以运功抵挡,何况你这样酒色之徒?
就在我抬高手腕,就要以一声裂帛之音取他性命之时,忽然砰的一声,刚刚续上去的琴弦,再度断裂。
琴弦,被什么东西,从中击断。
功亏一篑,我又惊又怒,顾不得曲调反噬的气血汹涌,强忍住涌上来的腥甜之感,从琴案底下飞速拔出匕首,扑向萧云翔。
我要他死,我一定要这个畜生死!
我的匕首还未刺中他,却觉手腕上一痛,随即叮铛两声脆响,两样东西落地,一个是我的匕首,一个,竟然只是一枚铜钱。
我支撑不住,一口鲜血喷了出来,却无比恐惧地望着帘外,是谁?竟然有这样的功力,我的曲子,对他完全不起作用。
不可能的, 我强撑着蹲下去,想捡起匕首,还未碰到,却一个踉跄,扑倒在地,就在这一刻,眼前一花,有人堪堪从旁伸出双臂扶住我,口气和煦:"小心点,别摔了。"
我惊惶地抬起头,却见眼前一个身材魁梧的男人,轮廓硬朗,笑如春风,穿得宛如一般店铺掌柜,若不是一双眼睛晶亮锐利,根本看不出,有什么过人之处。
但我阅人无数,早已知道,越是这样的人,往往越可怕。
我看着地上蠕虫一般喘息的萧云翔,仇人近在咫尺,我却受制于人,无法亲手血刃,这一切,莫非是天意?
刹那间我万念俱灰,闭上眼哑声说:"要杀快杀,你若不动手,他日我仍要千方百计杀了萧云翔。"
"我为何要你死?"那男人惊奇地说,竟然若无其事地拉过我的手,搭起脉来,微笑地问:"你好像有什么不足之症,可曾问药延医?来,张嘴。"
他强行掰开我的嘴,往里面不知迅速塞了什么药丸,随后猛拍一掌,令药丸顺利下滑。我挣扎不果,怒道:"要杀就杀,别想用毒要挟!我若想死,天底下谁也拦不住!"
他淡淡一笑,说:"巧了,我若想杀谁,天底下也是谁都拦不住。在下沈墨山,你呢,叫什么?"
我狠狠推开他,跌跌撞撞向外逃去。虽知无用,但那等落入敌手,被人折辱的经历,我再也不愿尝第二次。我来到庭院,再走不动,扶着庭中的桃花树喘息,风吹过,满目落樱,一片缤纷。
扬起头,闭上眼睛,仔细听,似乎能听到风穿过肩胛的声音,柔软的花瓣落地的声音,脚下草地,不知名的虫蚁忙忙碌碌的声音。
不知哪里传来女孩儿们习唱之声,柔媚动听。蔚蓝的天空中,几只飞鸟翱翔而过,我几乎都能想象它们振翅时那些微的噗哧声。这是春天,这是一个充满希望的季节,适合踏青、寻芳,适合驰骋、醉酒,适合猎艳、寻花问柳,发展恋情。
适合重新开始。
只是不适合我。
远处突然有个稚龄孩童朝我飞奔过来,边跑边喊:"爹爹,爹爹。"我闻声如堕冰窖,这声音,这样子,竟然是我早先命人遣走的琪儿。我一回头,那如鬼魅般的男人,正含着笑,从另一面,慢慢朝我踱步而来,那边,琪儿举高小手,欢快朝我奔来。
"不……"我摇头低呼,没有办法了,我立即转身,用最后的力气扑了上去。我从未习武,在这男人面前无异以卵击石,但我就算死,也不能让琪儿落入歹人手中?
"爹爹。"
我心痛如绞,一边对琪儿大喊:"琪儿,快跑!"
一边一头撞了过去。
无意外撞空,却脚下一软,又被那男人双手搀扶住,耳边居然还听得他含笑低呼:"都说了让你小心点了。你到底叫什么?"
我挣脱不开他的双掌,另一边,琪儿呆呆站定看着我们,尖叫一声"不要伤我爹爹"就扑了上来。那男人仿佛嘀咕了句:"怎么父子俩都这德性?"随即一手一个,竟然将我们禁锢在左右臂膀之间。
他臂膀紧若铁圈,琪儿奋力挣扎,张开小嘴,一口咬在他手背上。
我心里大骇,那人竟然哈哈大笑起来,说:"你们一大一小,莫非都是狗托生的?这样好了,我叫你大黄,你呢,则是小黄,可好?"
"我才不是狗!"小孩儿气呼呼地说:"我是爹爹的乖宝琪儿。"
"哦,原来你叫琪儿啊,那爹爹呢,爹爹叫什么?"
"易长歌。"我淡淡地说。
"不是这个,"他摇摇头,低头好笑地看我,说:"你原本的名字?"
我忽然冷冷笑了,抬眼看他:"这位爷才刚起的好名字,阿黄可不就是叫我?像狗一样的名字,可不就是配我?"
第 2 章
是的,这个用来叫狗的名字,就是我的第一个名字。
大概除了我,已经没有人记得,曾经有一个小男孩,叫作阿黄。
也没有人知道,现在冠盖满京华的长歌公子,竟然有过一个,跟狗一样的名字。
以及,连狗都不如的童年。
叫阿黄的我,一出生,母亲就死了。
母亲是逃难才到那个村子的,那一年定河发大水,许多人一夜之间家破人亡。
她与家人失散,颠沛流离,很饿,昏倒在一家农户门口。长年耕田的庄稼汉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女人,于是用家里的种粮救了她,虽然她当时已经有了身孕,仍然坚持把她留了下来。
再后来,她的肚子一天天大,到了生产那天,娇生惯养的母亲生了一半没了力气。村里接生婆用手将我拽了出来,这一拽,就像打开水闸的阀门一样,母亲身上的血立时全部流尽。
她走了,只剩下我,毫无准备地面对自己卑微而茫然的人生。
我长到五岁,皮肤上总是笼罩一层不健康的蜡黄。怎么洗也洗不掉,那层蜡黄,就如颜料一样,紧紧吸附在我的皮肤上。
所以,我的养父,为了省事,就管我叫阿黄。
童年留给我的印象,只有一个字:饿。
我总是很饿,肚子就像一个无底深渊,扔进去的东西,瞬间就没了踪影。为了抵挡那种疯狂绞痛的饥饿感,我只好拼命喝水。
久而久之,我渐渐四肢瘦削如芦柴,肚子却高高凸起,顶着毛发稀疏的脑袋,长成一副奇怪模样。
我常常头晕,胸口闷,别人家的小孩早能满地满野疯跑的时候,我却走两步就要喘气。因为这样,我常常觉得对不起我的养父,长成这幅怪模样,还成天身体不好,对他来说,可真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拖累。
为了不让别人嘲弄养父,我尽量不跟村子里的人接触。
我没有玩伴,也无法象他们那样精力充沛地奔跑。于是,村后的小山坡上发呆成为我童年唯一的消遣。我别的都不行,可对声音非常敏感。天生就能分辨大自然中各种各样的声音。在别人听起来枯燥无味的雨声、风声、水声、鸟叫声、虫声、牲畜叫唤声,在我听起来却抑扬顿挫。我常常一个人躲在那里,听得津津有味,听得久了,却也能惟妙惟肖模仿各种声音。在所有的声音当中,我最喜欢鸟叫声,常常是我用口哨一吹,满树林的鸟儿都会跟我合鸣。每到这种时候,我就觉得自己决不孤单,因为我的玩伴不是一个两个,而是成千上百。
那是我整个童年,唯一快乐的所在。
庄稼人本来生活就不富余,没有人家里会养光吃不作的废物。我不想成为废物,但手却不能闲着。干不动地里的活,我就烧火、做饭、搬柴、擦炕、洗碗、扫地、晒粮食、喂家里仅有的一只老母鸡。
我将所有干得了的活都干了,可养父每次见到我,仍然脸色不善,爱理不理。
后来,家里多了个养母,我的日子更加难过。养父虽然对我不闻不问,可还不至于打我。养母可就不客气了,她脾气暴躁,顺手操起什么就用什么往我身上招呼。原本每日还有干窝头吃,现在只剩下粮食渣稀熬的粥。
那年冬天,我又饿又冷,常常在夜里冻醒,拼命喝水,也没法将那种渗透到骨头里的虚弱感压抑下去。有一天晚上,我实在忍不住了,不知怎地开始想起今天母鸡下的那个鸡蛋。我知道养母将母鸡下的蛋舍不得吃,都攒起来准备到集市上换东西。可人就是这样,越拼命压抑自己不要去想的东西,越要违背你的意愿冒出来。那天晚上,我躺在自己冷硬得有如石块的被窝里,脑子里一遍一遍描摹着雪白雪白的鸡蛋那美好的形状。
我对自己说,偷吃一个,就一个,她应该不会发现吧?鸡蛋的味道我以前尝过,是村子里的老婆婆看我实在太可怜,暗地里给我吃过一回。记忆中的美味在那个寂静的夜里被无数倍地放大,越是这样想,我的肚子就越饿得难以抵挡。
终于,我实在忍不住披衣下床,摸进了厨房,摸到灶台后面养母藏起来的鸡蛋筐。打开来一看,十几枚鸡蛋如同宝石一样在里面躺着,上面仿佛有一层白色的幽光。我兴奋地手都在发抖,掂起了一个,小心放在手掌里,手心都能感觉到蛋壳光滑的触觉。
我轻手轻脚地打开了炉门,添了柴火,烧起了水,将鸡蛋放进去,片刻之后,它便变熟了。我将那枚鸡蛋从白水中捞起来,差点把我的手烫坏。那一刻,我高兴极了,梦寐以求的美味就在自己的手掌中。我轻轻地将蛋在灶台边缘敲碎,仔细地剥开那层蛋壳,但里面莹洁如玉的蛋白逐渐呈现出来的时候,我的眼睛骤然间湿了。
那时候,我想的是,哪怕下一刻被养母打死,我也心甘情愿。
第 3 章(改错字)
那个鸡蛋,注定没有办法吃到。
就如我生命中热切盼望过的很多东西一样,注定无法企及。
我的舌头只来得及舔到那光滑的蛋白表面,它就被人一巴掌打掉了。我目视着那个煮熟的鸡蛋,在空中抛开一段完美的弧形,最终落地,沾上一层土灰。
无声无息。
在那一瞬间,我清晰地听到体内有某个东西断裂开,在那个寂静的深夜里,喀嚓一声,断裂开。
茫然之后是心痛,心痛之后是恐慌。
养父的脸在我头顶上放大。
我本能地抱住了脑袋,蜷起身子,等待他如铁一般硬的巴掌。
可等了一会,却没有意料当中的剧痛。
我悄悄从胳膊间抬起眼,却看到他贪婪地盯住我的腰,我顺着他的视线,看到自己瘦削的腰身和臀部,在早已不合身的粗布衣裳下,露出了一大截。
我很奇怪他为什么一边喘气,一边这么看我,他的眼神不同以往,格外狰狞,犹如暗夜中盯住猎物的野兽。
是的,就像野兽,那种眼神,仿佛恨不得扒光我的衣裳,将我扑倒在地,狠狠咬开我的喉管。
我真的害怕了起来,忽然意识到也许会有比挨打更可怕的事情要发生,我开始慢慢地往后缩,乘他不注意,转身就跑。
他扑了上来,抓住了我,将我乱打乱腾的双手压在身下,一把撩起我的上衣,拉下我的裤子。
我吓得尖叫了起来,他顺手从灶台上抓起一块抹布,塞进我的嘴里。
他的力气大得惊人,我根本没法挣开。不一会,他分开了我的大腿,将我两条细细的大腿分成奇怪的角度,然后,我感觉他的手挤开我的臀瓣,一个硬梆梆热呼呼的东西,抵在那里。
"老子他妈白养了你这么多年,收点利息,也是应该的。"他在我耳边恶狠狠地说,唾沫喷了我一耳朵。
下一刻,那根硬邦邦的东西强行挤进我的体内,一阵天昏地暗的裂痛,几乎让我痛晕过去。
我拼命挣扎起来,将十年来缺斤少两的力气全用上,可仍然没法挣脱体内那个几乎要割裂我的钝器。我无声地哭喊着、哀求着,但听在耳朵里,都是碎满一地的咿唔声。
"还真他妈紧,妖精,小妖精,差点把老子夹断了。"
体内那根东西动了起来,明明不能再深入,可它还是一味固执地深入,象一把又尖又硬的利器,蛮横地、不顾一切地要把我的身体凿穿。我全身冷汗涔涔,已经痛到不能再痛,忘了挣扎,全副心神抵抗着那一波一波难以承受的痛感。我的眼前渐渐出现一片白茫茫,耳朵边仿佛听到一阵锯木的声音,一棵纤细的树苗,正被人拦腰锯断,血汩汩地从断裂处流了出来。好一会,我才意识到那是我身体内流出的血,血腥味从身下一直涌到喉咙口,我的整个身体,就像一个百孔千疮的口袋,由着人搓揉、弯曲、摺叠、拉扯,由着那血,从破裂之处,流出来,流向四面八方。
我已经哭不出来了,在一片交织着汗水、粘液、血液和分泌物的湿漉漉中,在那个男人在我身上发出惬意的呻吟声中,我仿佛离开了自己的躯体,飘到高处,俯视着灶台边交叠在一起,象畜生一样流汗、嘶咬的人。那个年纪的我,还不知道,那天晚上进入我幼稚身体的,除了这个男人粗大丑陋的□,还有挥之不去的污秽之感;我还不明白,某种真正意义上的玷污从此开始,终其一生,我再也无法重新洁净。
那个年纪的我,在一片空茫之中,不知为何,注意到滚在角落里,那个来不及送进嘴的白煮蛋。那个蛋,光洁如玉,却卧在泥地上,滚上一层肮脏的、令人鄙夷的污垢。
不知道洗洗后还能不能吃呢?
我想。
这是我陷入昏迷前最后一个念头。
我醒来后,仍然倒在厨房的泥地里。下身一片冰凉,裤子仍然被褪到脚跟。
养父无影无踪,几乎让我以为,刚刚发生的一切,不过是一场噩梦。
我动了一下,撕裂一样的痛感传来,我忍不住唉呀了一声。
夜还没有过去,但天色已经有些转白。
我忍住疼痛,慢慢爬了起来。地上一滩肮脏的血迹,不用看,也知道是我流出来的血。
两腿间黏糊糊的,沾了一片红白之物,夹杂砂土。我咬着牙,蹭到水缸边,舀起一瓢凉水,动手清洗。
洗完后,那瓢水被我浇到地上,冲淡了那滩肮脏的血。我勉强将裤子系上,手指颤抖,系了三四次才系好。
天色已经发白了,隔壁院子,不知谁家养的公鸡,开始打鸣。
我软软地靠着门框,一心想挪回自己的小屋,一迈腿,一阵天旋地转。随后,我听见自己重重跌到地板上的声音。
模模糊糊,仿佛养母的破嗓门在很远很远的地方骂我。
朦胧中,仿佛有棍子打到我软如棉花的身体上,却没有知觉。
朦胧中,有谁拉着我的头发打我的耳光,一下一下,空洞得很。
"他病了。"
是养父的声音。我本能地哆嗦了一下,有谁托着我的腋下,拽着我的领口,把我拉了起来,象丢废物一样,丢到又硬又冷的床上。
我闻到自己被褥熟悉的霉味,是我的床。
我感到一阵松懈,终于回到自己的床上了。
从此彻底昏迷也无所谓吧。
醒来后已经过了三天。
接着,又在床上躺了三天。
这期间,养父没有来过。养母则每天必隔着门,恨恨地骂上半个时辰。
她的嗓门虽大,语气虽然恶毒,词汇却实在贫乏得很,骂来骂去,无非是嫌弃我象个废物一样病倒在床,没法干活,她不得已还要照看我,很吃亏。
骂归骂,她却没有对我动手。
因为没法动手,她才更加气愤,整日里骂个不停。
身下那个伤口渐渐痊愈,但因为我碰了凉水,又发了好几天烧。
照顾我的是村东偷偷给我吃鸡蛋的老婆婆。我昏倒那天,她正好路过,在她的威逼下,我的养父母不得已同意我在家里养病。
可怜她每天挪着小脚,提着竹篮,从村子东边颤巍巍地走来,就为了喂我吃点棒子粥,喝黑乎乎的草药。
"苦命的娃啊。"她看着我,脸上带着我不能承受的悲哀和怜悯。
我一听,眼眶就红了,泪水不住线地往下掉。
别人称呼我,来来去去都是贱种、臭小子、赔钱货、小王八蛋,只有这个善良的老婆婆,会说我是苦命的娃,因为她这么说,我才忽然意识到,我其实只有十岁。
十岁的孩子,如果生在富人家,恐怕还会窝在奶妈怀里吃奶吧?
就算生在父母双全的贫家,也会得到关爱吧?
烧退后没几日,我能下床,能慢吞吞地,做一点家里的事情。
老婆婆在与养母大吵一架后,也不好上门来了。我只能靠自己。
我跟往常一样干活,跟往常一样吃很少的东西,跟往常一样,每日在养母的打打谩骂中度过。
只是我开始小心地避开养父,尽量不与他碰面,绝不跟他单独呆在一块。
不是不想将那天晚上的事告诉别人,只是,不知道对谁说。
养父对我做的那件事,与他跟养母在屋里干的那件事大同小异,想必在养母心里,养父只能跟她,如果知道也可以跟我,我的日子会更难过。
对老婆婆说吗?我已经够贫贱不堪,又何必再让人知道更为污秽的一面呢?
何况,她就算知道了,又能够怎样?
我总不能指望一个老人家来保护自己。
我有的,只有自己而已。
第 4 章(修文)
八月,干完活后,我又坐在村后的小山坡上。
傍晚的风习习吹来,漫天彩霞,明艳到让人目不暇接。
那种云,叫火烧云。
树林里唧唧喳喳,各种各样的鸟盘旋着,呼啸着归巢。
我闭上眼睛,倾听着风吹过身体的呜咽声,自从那天晚上以后,我总觉得养父在我身体里凿开了一个洞,风可以很轻易地吹过。
忽然,一阵悠扬的笛声从远处传来,吹着我从来没有听过的,动听的旋律。
那笛声一下子抓住了我全部的注意,我侧耳倾听,笛声轻飘飘地融汇入晚风,如歌如诉。
我听了一遍,已经能记住那个旋律,然后,我摘下一片嫩叶,放出唇齿之间,用另一个旋律来迎合它。我也不知是怎么回事,那笛声仿佛是我相识多年的老友,毫不费力地,我就找到了跟它无比契合,几乎天衣无缝的合调。
那个调子,仿佛在我心里蕴藏了许久,此刻从唇边吹出,自然而然。
远处的笛声,听到我吹叶子的声音,似乎停滞了一下,很快就明白我的意图,欣欣然地重复那个调子。
一笛一叶,唱和了许多遍,直到那天的晚霞黯淡下去,直到树林中,再也听不到鸟儿归巢的声音。
不知何时,我取出唇齿间的叶子,已经开裂枯萎。我的嘴唇,应用力过度而颤抖不停。
脸上一片湿意,我竟然流了满腮的眼泪。
可我心里,却是无穷的欢喜,原来,在这天地之间,我并不孤单。
有一个人,不知是谁,在那看不见的某处,听懂了我的调子,愿意和我唱和。
重要的是,那个人,在离我不远的地方。
一连五天,每日我早早地干完活,带上一个干馍馍,来到那个小山坡上,等那把笛声。
我在等吹奏笛子的那个人。我等了五天,那个人都没有来。
到了第六天,又是一个火烧云的傍晚,仍然等不到。
我心灰意冷,呆呆地坐了半天,月升中天,慢慢啃完那个干馍馍,站起来,拍拍屁股,准备回去。
就在这时,我再次听到那个熟悉的笛声,演绎一曲全新的调子。
我激动得全身发抖,忙不迭地摘下一片树叶,却连摘了四五下,才算摘到。来不及检查那片叶子厚薄如何,我急忙塞进唇边,开始唱和。叶声呜咽嘶哑,吹了出来,才吓了我自己一跳。
此时,远处的笛声,已经吹到曲末。
我站在那里,手上拿着那片过老过厚的叶子,懊丧得想以头抢地。我竟然,竟然只顾着摘叶子,忘记了那调子的前半部分。
远处的笛声,见无人唱和,吹了一遍,就停下来了。
万籁俱寂,我却听见自己哭泣的声音。
我明明守在这里寸步不移,却为什么,还是会错过?
错过了,要怎么样,才能够重来?
我哭了许久,哆哆嗦嗦地,借着月光,重新摘了一片新鲜的叶子。
没有人唱和,我就吹一个曲子,给自己听吧。
一开始很难听,因为我一边忍着哭泣的欲望,一边吹奏。后来就渐渐地流畅,一个从没听过的旋律,如泉水一样,潺潺地从我心底流淌出来。
我想到过去十年生活中那些美好的事情,想到春天里到处盛开的亮堂堂黄色小花、夏天草地上随处可见,掰开来可以吮吸甜味的草根、秋天里蔚蓝的天空中优雅滑翔的飞禽的翅膀、冬天里,塞给我一个热腾腾红薯的老婆婆的笑脸。
我想到那些平日里不敢跟人讲的梦想:我梦想有一天能跟村里有钱人家的小孩那样上私塾,能摇头晃脑背诵那些我听一遍就可以记得的诗文,有一天我也能上京赶考,象老婆婆给我讲的故事那样高中状元,骑着大马,穿着红色的漂亮衣裳回来。
可惜,这些都只是幻想,我的心情黯淡了下去,叶声嘎然而止。
出乎意料的,就在我停止吹奏的同时,远处熟悉的笛声又响起来。
曲调跟我刚刚信手吹来的一模一样,只是在他的手里,比我用树叶吹奏的,不知明晰透亮了多少倍。
原来,他一直没有离开,原来,他的沉默只不过为了更好地倾听我。
我傻傻地笑了,重新摘了一片嫩叶,附合着他清澈见底的笛声,慢慢地,用其他的调子,和着自己随心所欲吹出来的旋律。
一时间,仿佛天地万物俱不复存,所有的,只剩下一笛一叶,一个他,一个我。
那天晚上,我高兴过了头,一直吹到月已西斜才回去。
到了后来,笛声低低,隐隐有劝归之意,我才意犹未尽地挪动脚步。
月色迷茫,乡下人睡得早,此时村里除了几家还透着蜡黄的灯外,大部分已漆黑一片,只有偶闻几声狗吠。
我下了山坡,沿着两片菜园之间的狭窄道路往巷口走去,路上隐隐有一层泥腥夹杂着鸡屎味。两旁的菜地影影绰绰,也不知种了什么,在暗夜里看来,格外神秘。我正在心里揣摩着要种萝卜的话,没准可以趁着夜里偷挖一个出来,这一想,肚子不禁有些饿。我猫着腰,低头拐入菜地,还没摸清那叶子的形状,猛然被一双大手从背后抱住。我吓得魂飞魄散,拼命挣扎,那人熟练地往我嘴里塞了一块破布,迅速把我压到垄沟里。
"臭小子,白天躲晚上躲,老子看你今天能躲到哪去。"熟悉的声音响起,我浑身战栗。
是养父,除了他,谁也不会在这样的夜里,象饥饿的狼一样专门等着我。
我哭、挣扎、尖叫,象一个落入泥潭的泥鳅一样用力钻,却没有办法摆脱他。很快,我的双手又被压到他身下,身下一凉,裤子又被扒落,我的双腿又被他以那种耻辱的姿势分开。这一次,他还抬高了我的臀部,双手探入臀间摸索了一番,然后,上一次那种钻心裂肺的疼痛再次铺天盖地而来。
月凉如水,清辉满地。透过篱笆,在我□的、遍布虐痕的身体上穿梭而过,黑夜无边,倘若永远是黑夜也好,却又为什么要有白天,为什么要有光亮来衬托夜有多深沉?
为什么,在我欣喜若狂地月下唱和之后,要让我再承受一遍这种地狱般的煎熬?
我被堵上的嘴无声地开合着,叫着某个我没有意识到的名字。很久以后,我才忽然想起,在我备受□的那个夜晚,我一直在叫着一个从没见过面的女人。
我在用全身的力气,哭喊着:"娘亲~"
身体里的裂痛没有进行多久,忽然之间,我感觉压得我喘不过气来的重量消失,那具肮脏的躯体莫名其妙被人拧了起来,毫不客气地丢到一边。
我回过头,勉强翻身,痛得龇牙咧嘴。看到月光下,静静地站着一个青衣人,长身玉立,风姿不凡,一张脸长得平平常常,表情却异常冰冷。
养父扑在地上瑟瑟发抖,两腿间丑陋的器官还昂然凸立,上面粘着湿漉漉的血液,指着青衣人结结巴巴地道:"你,你是人是鬼?"
青衣人不答,却扫了眼我两腿之间的性 器,道:"原来是个小男孩。"
话如其人,仍是冰凉入骨。
他伸手将我口中塞的破布取出,手指触及脸颊,冰凉入骨。我打了寒战,惶惑地看着他。
"这么小?看起来不足八岁,那不会是你了。"他端详了我半天,喃喃地说。
暗夜里冷不防看到这有如鬼魅的人,连一向粗暴大胆的养父也变得胆战心惊,他看了看青衣人脚下,发现也有影子,断定是人,胆子骤然变大。拉过来穿好裤子骂道:"干你娘,没事快走,不要在这妨碍老子快活。"
我看到养父拍屁股准备走来拉我,心知这青衣人一走,不免又是一翻折磨。也顾不上身体裂痛,半身□,扑上来抱住青衣人的脚哭道:"大叔,大叔救我啊,我会死的啊大叔。"
青衣人冷冷道:"你会不会死,与我何干。"
我喉咙梗住,一时间觉得这世上人人自危,我死与否,确实与他无关。可就这么让养父带走,却是宁死也不干。猛然间,我瞥见青衣人腰间别着一直碧玉笛子,通体莹润,底下还系有贵重华美的穗子。
我心里一震,哆哆嗦嗦地抓紧他的穗子,青衣人衣袖一甩,一阵劲风袭来,我不由自主摔向一边。他长袖拂身,似乎要掸掉我抹到他身上的灰尘,道:"既然不是萧某要找的人,那就打扰了,你们继续。"
说完,青衣人转身要走,我情急之下,用口哨颤巍巍吹响刚刚在山坡上唱和的调子。
青衣人背影一顿,缓缓转过身来,凝视着我,道:"是你?"
我拼命点头,泪水簌簌流下。
"骗我的话,可不只被强这么简单。"
我摇头,声音呜咽。
"你如何证明?"
心里象被针刺一样难受,我抬起头,擦掉眼泪,慢慢地,将第一次听到笛声的曲调哼唱出来。
他听完,眼里的寒霜才方有所解冻,问:"这个男子,是你何人?"
"养父。"我低头,羞愧到满脸通红。
他似乎低笑了几声,仿佛听到什么好笑的笑话一样。然后,他转向养父,道:"这个男孩我要带走,你有两个选择:第一,你把他卖给我;第二,我杀了你。"
他语气森冷,气势逼人,养父禁不住有些害怕,道:"你,你凭什么?"
青衣人嘿嘿冷笑,清光一闪,却听到养父惨呼连天,滚到地上,双手捂住□,鲜血从指缝中不住冒了出来。
我不知道青衣人使了什么法术,也不知他对养父做了什么,看到他这样,倒害怕得尖叫一声。
青衣人扫了我一眼,我忙双手捂住嘴。他转向养父,冷冷道:"怎样,选哪个?"
"第,第一。"
咣当一下,一锭银锭子和一个小瓷瓶被抛到地上。青衣人道:"看这个孩子瘦削的样子,你肯定也没给他吃饱过,这五十两纹银就算便宜了你。这孩子以后是我的人,没我同意,谁也不能碰他,所以要阉了你,那药你自己敷上吧。"
他又对我道:"穿上裤子,跟我来。"
我忍痛找回了自己的裤子套上,迈出一步,却两眼一黑,差点站不住。恍惚间,我看到他仿佛不耐烦地转身,一阵头晕目眩的失重,我大惊失色,半响才意识到他将我打横抱起。他身上的衣料也不知是绸是缎,脸贴上去,凉沁沁的很是舒服。我偎依在他怀里,闻到他身上一股若有若无的幽香,直达心底,唤起由衷的温暖。我在那一刻,莫名其妙感到心安,多年来紧绷的神经,终于可以放松一下了。
如同有看不见的大铁锤狠狠砸到脑袋上,我一下子被拖入了昏睡的深渊。
第 5 章(大改,请重新看,谢谢)
我常想,我的整个人生,是因为遇到他而改变。
如果不是那天我刚好跑到山坡上,如果不是他刚好想吹笛,如果不是我刚好能毫不费力地与他合奏,那么我的人生,可能会走怎样的道路?
是会更简单,还是会容易,亦或,更麻木?
或许,起码会更平常,更琐碎,更能,过得快一些?
然而没有如果。
所有看似偶然的人生际遇,在我回首往事的这一刻看来,都是不可避免的。
就如这一刻,如果没有从前那些恩怨,我不会对那三个男人恨之入骨,如果我没有设计诛杀萧云翔,就不会莫名其妙,被这个叫沈墨山的男人强行掳走,逼着我,跟他每日共对。
这个人想干嘛,要怎样,我已经懒得探究,最坏的打算,不过父子二人,一起死在这里。
只是委屈了孩子,他生下来就丧母,跟着我这几年颠沛流离,好容易过上点安稳日子,又被我所累。
我抱紧怀里的小琪儿,冷冷打量着眼前一切,我们现下身处城南一处杂货铺后院厢房,地方虽然干净,但分明简陋异常。沈墨山吩咐人开了饭,也是一张四方桌上摆了简单三菜一汤,并无粉白黛绿的美婢,也无并陈水陆的佳肴,用的器皿,也不过寻常竹筷陶碗,不要说螺杯象箸,就是像样点的官窑细瓷也不得见。
沈墨山招呼一声,大咧咧坐我们身侧,夹了一筷子豆腐尝了一口,笑逐颜开道:"好,豆腐够嫩又新鲜,快尝尝。"
举止似乎自然之极,但我分明记得,萧云翔称他为"贵客"。
萧云翔是世袭的阳明侯,这些京城达官贵人,旁的本事没有,看人下菜碟子的功夫是年久日深。他既称沈墨山为贵客,舍得请他听一百两一首的曲子,那这位沈墨山,就肯定有其"贵重"的地方。
更何况,这身深藏不露,高深莫测的功夫?
我端坐不动,怀里的孩子却捱不得饿,待我察觉时,他已经悄悄儿伸出小手,摸上边上一盘大白馒头,正双手捧了张大嘴待咬上一口。
我心中一惊,一把拍落那个馒头,低喝道:"琪儿!"
小孩小嘴一扁,很懂事地缩回手,却小小声说:"爹爹,琪儿饿……"
我一听喉咙有些哽咽,这孩子虽然跟着我受苦,但我小时候饿怕了,再难都没让他捱饿过,可现在如果让他吃,怎么能保证这一口馒头下去会有什么后果?
"饿了就该吃,"沈墨山在一旁淡淡地说,他随即拿起调羹,舀了一小碗豆腐,尝了一口方递过来,似笑非笑地说:"怕的话就饿着。你能扛,孩子可扛不了。"
我怒目而视,再低头看自家孩子不住咽口水的可怜相,终于狠狠心,接过碗,先吃了一口,琪儿抬头眼巴巴地看着我,怯生生叫:"爹爹……"
"等等,过半柱香,若爹爹没事你再吃。"我低头说。
沈墨山闻言抚掌大笑:"阿黄啊阿黄,你这样,真不知该说是瞧得起我还是瞧不起我。我若想动手脚,这样试毒又有何用?"
我放下碗,冷冷地盯着他,哑着声问:"抓我们来,你到底想干嘛?"
"你猜?"他眨眨眼。
我扭过头,自嘲一笑,挺直了脊梁骨:"易长歌肩不能挑,手不能提,身无长物,倒拖着个孩子和仇人,你带走我,他日萧云翔必要找你麻烦,我实在想不出对你有何好处。"
"谁说没有,"沈墨山微微一笑:"我可以你为交换,让萧云翔淮安盐道,再让利三成。"
原来如此,我心里一凉,深吸一口气,却听他语气一转,轻描淡写地说:"不过,我也可以,随时改变主意。"
我抬头直面他。
"我是个生意人,不做亏本买卖。"沈墨山含笑说:"答应我一个条件,我就不把你交出去。"
"除了琪儿。"我斩钉截铁地说:"不要拿孩子说事。"
"放心,我不至于。"沈墨山点头。
"你不怕得罪阳明侯?"我微微蹙眉:"萧云翔为人自诩风流,实则阴狠,我险些要了他的命,他绝不会善罢甘休。"
沈墨山宛若听到什么好笑的事,脸上笑容加剧,眼底却精光四溢,口气清淡,却霸气天成:"区区一个萧云翔,我还不放在眼里。"
我盯着他,一字一句问:"你待如何?"
沈墨山忽然转成温柔一笑,拿起筷子说:"吃饭吃饭,吃了再告诉你。阿黄,你爱吃什么,小阿黄呢?告诉我,明日我让厨子烧去。"
我还未答话,琪儿却鼓起腮帮童声朗朗:"爹爹才不叫阿黄,琪儿也不是小阿黄。"
"哦?确实是不好听啊,"沈墨山好脾气地应答小孩:"但是易长歌也很难听啊,琪儿给你爹再取个好听点的名?"
琪儿很得意地偏着小脸,竟然说出一句我怎么也想不到的话:"我知道,爹爹还有个很好听的名字,叫柏舟。"
我如遭电掣,惨白着脸,久经沧桑的心底,竟然由不得开始颤抖。
柏舟,柏舟,多少年,没人这么唤过我了。
那个时候,青衣男人没有问我叫什么名字。
他只是随手拿起一本书,翻了翻,然后漫不经心地说:"从今往后,你就叫柏舟吧。"
那时候,我还没读过书,书本对我来说是非常神秘的东西。我不知道他当时随手拿起的书叫《诗集传》,也不知道他只是正好翻到《柏舟》篇。我只是单纯地高兴,高兴自己终于有了一个象人一样的名字,柏舟柏舟,发音清脆,干净利落,听起来很好听。我傻傻地笑了,傻傻地问:"柏舟是什么意思?"
他道,就是柏木做成的小船。
柏木?就是柏树吗?
嗯。
我认得那种树,会掉皮,味道很香,于是我更高兴了,咧开嘴说,我喜欢这个名字。
他奇怪地看了我一眼,没有说话,转身走了出去。
后来,当我终于能识字断文后,我迫不及待地翻阅了这首与我同名的诗篇,那字里行间的忧愤之感,让我心里,产生了一种奇异的,既迷惑又哀伤的感觉:
泛彼柏舟,亦泛其流。耿耿不寐,如有隐忧。微我无酒,以敖以游。
我心匪鉴,不可以茹。亦有兄弟,不可以据。薄言往愬,逢彼之怒。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威仪棣棣,不可选也。
忧心悄悄,愠于群小。覯闵既多,受侮不少。静言思之,寤辟有摽。
日居月诸,胡迭而微?心之忧矣,如匪浣衣。静言思之,不能奋飞。
很多年后我才知道,这首由他无意间翻到的诗篇,竟然成了我此后半生最佳的注解。没有想到,那样一个午后,那样一双修长白皙的手,随便一指,我的命运,就这样一语成谶。
我们住的地方,叫叠翠谷,顾名思义,一年四季,均是满眼苍苍绿绿,郁郁葱葱,就如同满眼兑现不了的希望,灭了一个,又生一个,明明灭灭,没完没了。
我们住的竹楼外面,一株枝干粗大,却叶细如水的树偏安一隅,每个月圆的夜晚,他临窗伫立,一袭青衣,玉纤横笛,悠扬的乐声,总能吹裂那一派氤氲的绿色。
"罄央哥哥,那是什么树?"曾经有一次,我问罄央。
罄央嘴角上翘,脸颊上浮现柔和的微笑,摸着我的脑袋说:"那个啊,叫凤凰木。"
我还记得,我们相识在我入谷的第三天,那一天,他随手一指,我就叫了柏舟这个名字。
其后,他将我交给一个少年。
那少年大我好几岁,长得比年画上的女孩还好看,笑起来,比最清冽的山泉,还要令人目眩神迷。
他对我说,"你就是新来的小柏舟啊,我是罄央,你可以叫我罄央哥哥哦。"
我当时很迷惑,不太反应"柏舟"唤的就是我,只知道愣愣地看着这个纤细柔美,如一杆凤尾竹般的少年。
我不敢相信,这样合该美上云端,遥不可及的人物,会对丑陋如斯的我,不带讥讽和厌恶,只是这么单纯地微笑。
"小迷糊,跟你说话呢,想什么呢?"他笑得更深了,唇齿红白分明,湛湛生辉的眸子里,满满的,全是温柔到要溢出来的光。
"没,没想什么,"我窘得手脚不知放何处好,偷偷瞥了他一眼,鬼使神差地说了句:"你,你真好看。"
"呵呵呵……"他开心地笑了,笑声如珠玉落盘,清脆动人。我的脸哄的一下烧起来,难堪地垂下头,绞着新换上的粗布衣的衣角。
"小柏舟,你还真可爱。"他边笑边摸摸我的头,说:"罄央哥哥不算好看,这谷里啊,有的是比我好看的人,你以后就知道了。"说完,他又仔细端详我,笑着说:"嗯,就是小柏舟,长大了,也会是很漂亮的人呢。"
我目瞪口呆,刹那间断定,他肯定是太善良了,善良到,不惜说这样的弥天大谎来安抚我小小的,不为人知的自尊。
"跟哥哥走好吗?"他朝我伸过来一只手,"谷主说,你以后就和我住一起哦。"
我呆呆地伸出手去,再快要接触到他细白柔软的掌心时,又窘困地缩了回去。我将手背到身后使劲擦了擦,才惶恐地,放入他的掌心中。
罄央什么也没说,却执意拉过我那一只企图藏在身后的手,微笑着说:"我们走吧。"
哪怕到了今日,只要闭上眼睛,我仍然能清晰地回忆起罄央清俊的脸上,那柔软到心底去的笑容。他的笑容,在那一瞬间,骤然点亮了我晦涩的世界。我必须承认,在以后很多年里,我再也没有见过比这更纯粹,更能在第一时间打动我的微笑。
他的笑容,从此便珍藏在我心间,就如童年藏在枕头下,舍不得吃的麦芽硬糖一样,只有在心里太苦,苦到我几乎要坚持不下去的时候,我才会郑重拿出来,舔一舔,汲取回忆中的甜味,再小心翼翼地收好它。
罄央,他告诉我,这世上,除了冷漠、残酷、伤痛和愁苦外,还有善意,还有温柔,还有对人,不需要问原因的好。
第 6 章
是的,那时候,罄央真的对我很好。
即使是多年以后的今天,我仍然要说,罄央,真的对我很好。
在那间本来完全属于他自己所有的厢房里,罄央亲自支起另一张竹床,铺上晒了太阳的,又松又软的被褥,移来雪白的纱帐,然后,笑着把我抱到上面。
我吓到了,直觉要跳下来,那么细密绵软的棉布被褥,我怕坐上去,会弄脏。
他按住了我的肩膀,说:"别动,这是你的床啊,从今以后,你就睡这里了。"
这里吗?我狐疑地看他,我狐疑地看四周,那个房间,就如罄央的人一样,如此纤尘不染,如此简约高洁,这里唯一不合适的,就是我。
只有我。
我摇头,慌乱地说:"这,不行的,我,不是,这里,我不能住,我……"
"不住这里?是房里太素了吗?"他抱歉地冲我笑笑,说:"对不住啊,我生来不爱那些多余的东西,你要喜欢那些,改天罄央哥哥去跟其他人讨些来送你,好不好?"
我睁大眼睛,摇头得更猛了。
"小柏舟,谷主说你住在这,你就住这,不要闹脾气好吗?乖乖的。"他轻声软语地哄我。
我拼命咬了嘴唇,才没将眼眶里湿热的液体淌下。我看着这双清澈如水的眼睛,那里面没有戏弄,没有鄙视,只有犹如微风吹拂过枝桠,贴慰叶脉般的温柔。
于是我说了,我告诉他,其实我只是怕自己弄脏这张床而已。
说出来后,我就后悔了。我警惕地看他,这个少年,全身遍是非一朝一夕养成的优雅高贵,这样的人,如何能理解我,如何能明白,身上这件入谷后换上的不合身的粗布衣服,已经是我穿过的最好的衣服;如何能明白,在我十岁的生涯中,从没敢奢望过,有一天,能有一床属于自己的细软棉被。
我打算,只要他眼里稍微流露出一丝轻视或鄙夷,我就用加倍的冷漠来回报他。
哪知他半张了嘴,呆了呆,立即展开双臂,我被拥入他单薄的怀中。
那大概是我生平第一次,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拥抱,很温暖,超过了体温的温暖,还有,就是他身上那股,令人心安的青草淡香。
他一边抱我,一边摩挲着我的背说:"柏舟,永远不要说自己脏。只要你的心不脏,你就永远干净。"
他的意思是,只要我坚信自己纯净若清泉,则哪怕尘埃满身,也无法玷污自己半分。
那时候,我还小,不懂得辩驳,不明白,这其实是多么美好,又是多么一厢情愿的想法。
我天真地想,或许,只要努力,就真的能把屈辱的记忆,被玷污的身体,从此洗涤干净。
于是,我贪恋地窝进他的怀里,贪恋地信赖他说的话。他身上,有一股淡淡的香气。后来我才认得,那种清香,属于叠翠谷中,每逢春季,唯一会盛开的白色小花的味道。
那种花,谷主起了名字,叫"欢颜"。
整天面无表情的谷主,却为目所能及,唯一盛开的鲜花,取了这样一个名字。
随后,我又和罄央单独呆了三天。
那三天里,罄央耐心地陪着我,教我熟悉叠翠谷日常事务,教我明白谷中的大小规矩,教我知道,我的身份。
更确切的说,是叫柏舟的那个男孩的身份。
他和罄央,和这谷中十六位其他的少年一样,在谷里非主非仆,非徒非奴,如果真要说清楚,那只能说,我们都是叠翠谷的人。
这个身份,身后站着的是叠翠谷,是那位神出鬼没,无人知其来历的叠翠谷谷主。
我那个时候,对江湖事并不知晓,也不知道我们谷主大人,在江湖中,是一个什么样的地位。罄央给我说了半天,我也似懂非懂,只知道,整个南武林,没有人敢小觑这位亦正亦邪的谷主,没有人会不卖他手中那二尺玉笛的面子。
闻言,我怦然心动,因为我知道,跟着这样一位了不起的谷主,我真的是柏舟,而不是阿黄。我,真的不再是一个大字不识的村童,不再是一个遭尽冷眼,卑微而低贱的小阿黄。
如果我努力,我甚至可能拥有卓越的武功,有锦绣的前程,有风光的未来。
那以前遥不可及,连想都不敢想的生活,竟然真的可以企及了,对吗?
虽然,那过程注定要充满困难艰苦,可我真的不在乎,我已经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于是,我拼命压抑激动得快要跳出胸膛的心,尽量平静地问罄央:"那么,我们是谷主的弟子么?"
罄央笑了笑,说:"我们不同其他的武林帮派,我们不是谷主的弟子,我们是他的学生。"
"弟子和学生,不是一回事吗?"
"不是,弟子的话,就意味着有一个师傅,但学生的话,则意味着有很多个先生。"他笑笑说:"谷主,是我们其中的一位先生。"
"那其他的先生呢?"
罄央说:"这个谷中,无论大小,不分长幼,只要是有才学,都可当别人的先生,只要有虚心,都可拜他人作老师。
"一个人的一生,再天纵骄子,再才华横溢,总有其鞭长莫及的地方。所谓问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这是一种生来的限制。但是,咱们在叠翠谷,却可以不求闻达诸侯,
罄央看了看我,噗嗤一笑,揉揉我的脸颊说:"小柏舟,不要一幅小老头的样子好不好,你要做什么,谷主自然会吩咐下来。"他想了想,正色地补充了一句:"不过,如果谷主没有吩咐的事,你千万不要做,知道吗?"
我点点头。
他不放心,又加重了一句:"一定不能忘记哦。"
我再点点头。
我十岁才识字,早已过了孩童最佳的启蒙年龄。学起来,自然比其他人要吃力得多,但我学得很认真,很刻苦,因为我比他们其他人都明白,能识字,是件多么不容易的事。
笔墨纸砚即便在今天,在我的心里,仍然是神圣而珍贵的东西。当时,每个谷中的少年每月都有定额的纸张笔墨可领,但我舍不得用,我用细棉布将字帖和洁白的生宣包好收起。平时我用树枝在沙地里练字,手指头蘸水在桌子上练字,对着看不见的虚空比比划划。
罄央笑着揉我的头,笑骂我小疯子。
除了罄央,我后来又陆续遇到了谷中其他的人。叠翠谷很大,除了杂役奴仆,就是许多来此学习的学生。令我高兴的是,他们年纪都不大,长相都偏好,闲暇时凑在一块拌嘴打闹,玩乐嬉戏,跟一般少年也没什么区别,只是一到授课时间,便个个自觉正襟危坐,摇头晃脑,煞有介事。
除了读书,这里的学生还要习武。每日午后院子教场以及绿茵地上望过去一片热火朝天,他们或舞剑弄刀、耍鞭挥枪,少年英豪的雏形已然呈现。
而且这里无论读书习武,并不拘泥,谁做得好,谁就是先生,是先生,就不得藏私,要向虚心请教者倾囊相授。
他们都有一个目标,要做到最好,因为那个人,如果在三年一度的选拔比试中夺得头筹,则会有彩头,那便是由谷主大人亲自传授一路武功。
叠翠谷谷主武功高深莫测,叠翠谷名震江湖,能得他青睐指点,将来扬名天下,成一代少年英雄不过指日可待。
有目标便有冲劲,有冲劲便有收获,对学习阶段的少年人来说,这是我见过的,最能促进教学相长的一种方式。
我并无荣幸与他们一道叱咤教场,每到习武时辰,我都会端一杯水,抱一本书,默默诵读。
之前的种种遭遇已经令我这具身子亏空过大,经络损害过重,谷内医师断定,我大概,终生不能习武了。
也就是说,我那个江湖梦,注定,只能成为一个泡影。
但令我痛苦的并不是这些,令我痛苦的,是我无法跟其他人一样优秀,我怕,谷主大人会后悔救了我。
会后悔带回来一个废物。
没有人会愿意带回来一个废物。
那个时候,谷主在我心里,是犹如神祗一般的存在,对一个年仅十岁的孩子来说,又有什么比将之救出火坑的男人,形象更为高大的呢?
同样的,有什么样的担忧比得上,被那个如神一般存在的男人否定鄙夷更令人痛苦的呢?
日复一日,我连瞥见这个男人的资格都没有,连跪拜心中的神的资格都没有。
我迫切地想寻找我的用处,我想证明给他看,我不是一个废物,我虽然不能习武,字写得也不好看,但我不是一无是处。
我甚至有一个简单而愚蠢的念头,只要他需要,我就算是为他去死,也心甘情愿。
虽然我这条命,值不了几个钱。
第 7 章
十岁,我还不知道,天底下的东西再金贵,也金贵不过自己的命。
什么都有可能是别人给予,也有可能由别人收回,唯有活着这件事,是真真切切,关乎自身的事。
这本是像我这样的底层小人物早该琢磨明白的道理,可叹我却兜兜转转,绕了老大一圈,才明白过来。
后来有了琪儿,我的信念便愈加明确,自己要活着,这孩子也要活下去。
而且要活得,尽量比我好。
所以我即便设计诛杀萧云翔,也为自己预留了后路,如果不是半路杀出个沈墨山,此刻萧云翔早已一命归西,京师第一琴师葬身火海,而我父子二人,正走在南下的水路上。
可是现在,沈墨山将我二人软禁在这杂货铺后小小的方寸之地里,虽然不曾苛待,但,却也不知道他下一步会对我们做什么。
正因为不知道,才更可怕。
犹如利剑悬顶,你根本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掉下来。
我在这不敢多喝一口水,不敢多走一步路,连日的提防忐忑,不安焦灼,已经让我倦怠到极点,这一日只是歪在榻上,竟然也能神昏疲惫,渐渐的眼皮犹如千斤重般,阖上便无法睁开。
正睡得黑甜,忽闻小孩大哭之声,我心里一惊,挣扎着醒来。屋外小孩啼声大作,听着就像是琪儿。我吓坏了,已经顾不上穿鞋,立即扑到门边,却见院中大树之下,沈墨山抱着琪儿,琪儿却在他怀里挣扎,小脸上哭得通红,我怒道:"沈墨山,你干什么?把孩子放下!"
沈墨山笑吟吟地转过身来,轻拍着琪儿的背,说:"他摔了一跤。"
我立即跑过去,一把抢过孩子,紧张地先摸他小手小脚,确定没有异状,才略放下心来。琪儿见是我,愈加撒娇,一头扎进我怀里抱着脖子大哭,一面喊:"爹爹痛痛……"
"哪里痛?"我把他板下来,着急地问。
"腿……"他可怜兮兮地说。
我小心地挽起他的裤管,却见白嫩的膝盖上擦破一块皮,身上衣裳也脏了,头发也乱了,一张小脸沾了不知多少灰土,我心里一疼,问:"怎么弄的?"
"琪儿要摘叶子给爹爹,摔,摔的……"他小嘴一扁,又待要哭。
这些年我每着他风餐露宿,漂泊不定,闲暇时为逗他,常常采叶子吹奏,所以在他心中,树叶就等于乐器,等于玩具。
我心里又急又痛,叱责道:"树这么高,是你能去爬的吗?摔下来怎么办?不是让你乖乖在屋里呆着吗?怎么这么不听话?"
琪儿深感委屈,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行了,男孩子老哭什么!"沈墨山在我们身后冷冷地说了一句。
说来也怪,他一开口,小孩哭声竟然渐渐低下去,最后成为呜咽。
我一阵恼怒,却也无可奈何,孩子总是敏感直接,知道谁惹不起。对这个摸不着底细的沈墨山,就连我都存了三分惧意,更何况一个稚龄幼童?
沈墨山踱步过来,递上一条洁白手巾,简洁地命道:"喏,自己把眼泪擦擦,跟个泥猴子似的。"
琪儿怯生生地止住哭,偷看我一眼,我没好气地伸出手,欲拿那块手巾,哪知沈墨山手一缩,我竟然碰不到。
我一扭头,冷笑道:"沈爷这是消遣我?"
"你多心了,"沈墨山蹙眉道:"他是你儿子,可也是个男孩,将来养活大了就算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一味这么宠着不教,可不是什么好事。"
我怒道:"我儿子爱怎么对待是我的事,你又懂什么?他小小年纪吃了多少苦遭了多少罪你知道吗?我恨不得把他含嘴里捧手心都补偿不了,要你多管什么闲事!"
沈墨山的脸顷刻沉了下去,一把扯过孩子,在我来不及反应之前将琪儿扔出几尺远。我惊呼一声,扑了过去,沈墨山脸色不变,单手轻松扣住我,在我肩膀处轻轻一拍,我半边身子立即麻木酸痛,无法动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摔在地上的琪儿呆愣了一下,立即肆无忌惮地大哭起来。
我心如刀搅,拼命挣扎着,回头骂道:"沈墨山,你欺负一个孩子算什么英雄?有本事你冲着我来,王八蛋,你不得好死……"
他似乎轻笑一声,在我耳边暧昧地说:"好主意,欺负小孩确实不过瘾,不如欺负你,你说呢?"
我浑身僵硬,一股寒气自脊柱蜿蜒而上,这种不怀好意的声调,故作暧昧的低沉,宛若难以挥去的噩梦一般令我不由得心怀恐惧。就在这时,沈墨山似乎吸了口气,猛地推开我半尺,这次却换上平日朗笑之声:"看你儿子!"
我顾不得自己,立即转头看地上的琪儿,却见平日被我娇生惯养的孩子,此刻自己爬了起来,小脸气得通红,握住小拳头狠狠地盯着沈墨山,大声喊道:"大坏蛋,不许欺负我爹爹!"
我有些惊奇,却听沈墨山冷声说:"就凭你现在这副哭得像娘们似的窝囊相?"
"谁说我哭了?"琪儿急冲冲地吼回去,自己拿袖子狠狠擦了擦眼泪,怒道:"快放开我爹爹,不然等我长大了就杀了你!"
沈墨山仿佛忍着笑,无赖地答:"那么在你长大前,我想欺负你爹爹就欺负他,你能奈我何?"
这算什么话?琪儿才五岁,沈墨山以为自己也五岁吗?我皱了眉头,不耐地道:"放开我。"
沈墨山哈哈大笑,松开搭在我肩上的手,又拍了两拍,温言道:"教孩子非得让他吃苦头,不然不长记性。放心,我刚刚拿捏着力道,没摔疼他。"
我默然不语,这道理谁都明白,但不为人父母,却怎么懂这里面的心疼和不舍?
更何况,倘若你一无所有,这孩子成为你的全部。
我走过去,将那孩子揽入怀中,轻抚他的背无言安慰,小孩这次终于肯乖乖窝在我怀中,忽然闷闷地说:"爹爹,我想听调子。"
我一愣,抬头看了看树叶,柔声哄他道:"这些树叶子太厚,吹不了。"
"正好,我也想听,"沈墨山笑吟吟地说:"我前儿倒得了柄玉笛,玉质莹润上层,乃漠北不可多得的羊脂白玉,漠北皇家乐坊匠工精制而成。你名满京师,想必琴瑟箫笛样样精通,不如现下就试上一试?"
漠北白玉,漠北匠工,任一样都是天下闻名,可遇不可求。沈墨山老谋深算,明白乐痴对名笛,就如良医对痼疾,酒徒见佳酿一般不可抗拒。他算得很好,若我是一般人,只怕此刻便会不由自主应了他的要求,落入他的圈套。
但这一次,他真的算错。
我抬起头,深吸一口气,慢慢脱下戴在右手尾端二指上的金甲套,对着他,举起右掌。
阳光下,原本细白如玉的五个手指,却有两个,被人从中间指节,硬生生斩断。
看起来真是丑陋。
沈墨山脸色一变,双目精光暴射,脸上表情竟然又痛又怒,喝道:"怎会如此?谁,是谁弄的?"
"陈年旧事,多说无益。"我淡淡地说:"沈爷,您猜得对,其实诸多乐器,长歌最擅吹笛,但现下,恐怕这一生,我都没福气试您的名贵玉笛了。"
"去他娘的笛子!"沈墨山咒骂一声,上前一步,不由分说将我的断指拢在他的两个手掌当中,嗓音中竟然有些发颤:"到底哪个王八蛋干的?萧云翔?因为这样,你才要千方百计杀了他?"
我微微闭上眼,又睁开,摇头说:"与你无关。"
沈墨山死死盯着我,目光炙热而锋利,忽然一笑,轻轻摩挲我的手指道:"终有一日,你会将所有故事告诉我。"
"此不肖事,何必复言?"我淡淡一笑。
他定定地注视我的眼睛,目光渐渐转为柔和,竟然有种怜惜的错觉,温言问:"你只用三指便作了这京师第一琴师,想必,下了很多苦功?"
我垂下眼睑,沉默了一会,方才答道:"我只会这个。"
沈墨山伸出臂膀,轻轻揽住我,拍了两拍,笑道:"琴技出神入化,这等本事,我走南闯北,却也头一次见到,却不知师承何处?"
我心中一凛,强压那等汹涌澎湃的恨意和痛楚,只抿紧嘴唇,却不作答。沈墨山不动声色地观察我,轻描淡写地道:"怎么?不愿说?也是,江湖多有能人异士,本事越大,怪癖指不定就越多,别是收你入门,就要你发毒誓不得泄露师门何在吧?"
我自嘲一笑,抬头迎视他仿佛能窥探内心的锐利目光,摇头道:"沈爷想多了,长歌弹的,不过野路子琴,难登大雅之堂,无有师承一说。"
"那总有个教你宫商角徵羽的人吧?"沈墨山呵呵笑了:"我还从没见过有谁,一出娘胎就晓得这些的。"
"那,自然是有。"我的目光悠远起来。
"哦?是何人?"他饶有兴致地问
"敝人的兄长。"我淡淡地答。
第 8 章
我没有骗沈墨山,基本的乐理,确是罄央所授。
罄央待我宽厚慈爱如兄如师,又手把手教我许多东西,称他一声哥哥,其实,是我占了便宜。
时至今日,我仍然记得他温润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他说,小舟,看着哥哥,要这样按,这样拨,泛音要轻灵清越,散音要沉着浑厚,按音却要舒缓凝重,记住了吗?
说来惭愧,我直到今天,都记不住这些。
因为我觉得曲调从心,心却寄托情绪,情绪则需要表达唱和,一味的山高水长,宁静致远,或许是雅士风度,却非我心头所好。
那时候我还小,心中的曲调要么高山仰止,要么大河奔腾,要么金戈铁马,要么悲催断肠,所思所想,俱是激越慷慨。
仿佛心里有一团火在烧,想表达,想宣泄。
想引起那人的注意。
想他能明白,能如当年那般,与我唱和。
我读书读到"士为知己者死"这一句,不知为何,想到的,都是面无表情,不苟言笑的谷主。
我永远忘不了,他如何听懂了我信手拈来的曲调,如何在我痛苦的童年带来一丝真正的温暖和曙光。
即使是时过境迁的现在,有些事情,也不是想忘记,就能忘记的。
但我没有想到,我在谷中一直呆了两年,才终于有机会正面看到那个男人。
还是叠翠谷三年一度的选拔赛场上。
那天的情形我记得很清楚,叠翠谷中的管事仆役早几个月便开始忙碌准备,谷中树上丝带结花,张灯结彩,装点得热闹漂亮。大红地毡铺在木桩累就的高台上,每个少年个个斗志昂扬,摩拳擦掌,要在那天展现自己最好的状态,最好的武艺。
虽说是为谷主贺寿,但老规矩不变,拔得头筹那位,将有幸由谷主亲自传授一路武功。
这直接奠定了这个人在叠翠谷的地位,以及,他今后在江湖的地位人生。
我也很兴奋,因为我,也有份表演。
罄央真是温柔的好人,他知道我仰慕谷主的心思,特地替我去央求总管大人,让我也有机会像谷主表示自己对他救命之恩的感激。
更重要的,罄央明白我想表达的,其实是,我在谷中这两年没有白过。
我并不是,一无是处的废物。
那一天,我穿上仔细洗的干干净净的白色儒袍,罄央帮我梳了两边抓髻,用红头绳系了两个俏皮的结子,双手抱琴,早早地去到高台之下。
就如朝圣的信徒,虔诚而忐忑。
去得最早,却排到最晚。
我的演奏最无关紧要,因此要待众人演示过后才轮到我。一直等到饥肠辘辘,眼巴巴地看着众位少年英姿飒爽,在高台上各显神通,还是没能轮到我。
越看,越心里没底,越觉着,谁都比我好,谁都比我聪明且用功。
待得后来,罄央白衣胜雪,翩然若仙地飞掠而上,少年倜傥,手舞长剑,若游龙戏凤,翱翔九天,说不尽的风流妩媚,看得我目瞪口呆。
原来,平素温柔如水的罄央哥哥,竟然如斯优秀,通身气派,熠熠生辉。
这些人,每个都是人中龙凤,千挑万选的奇才,除了我。
我正恍惚间,罄央已经技惊四座,含笑收剑,对着谷主单膝跪下,朗声颂道:"恭贺谷主山河之寿!"
他这么一喊,底下众人纷纷单膝下跪,齐声道:"恭贺谷主山河之寿!"
我也充满跟着跪下,胡乱喊了一句,心中却一阵沮丧,罢了罢了,有这么多金玉在前,我上去奏琴,能不算出丑就不错了。
正恍惚间,台上的男人带了平时听不到的些许赞许道:"罄央学得不错,该赏!"
罄央朗声说:"启禀谷主,学生不过一日不敢忘谷主教诲,尽本份而已。"
"虽说是本份,但若无勤学苦练,也无今日之成。"这是总管大人在发话。
谷主微微颔首:"说得有理。"
罄央激动地脸色泛红,此时双膝跪地,道:"谷主谬赞,罄央惶恐,说到勤学苦练,学生却自认不如同屋的小柏舟。"
我万万料不到竟然会提到自己的名字,心里狂跳,却听罄央继续朗声说:"谷主明鉴,柏舟身子骨无法习武,却一心念着谷主的恩情,刻苦习琴,以为谷主寿。趁今日大喜,请谷主破例听他弹奏一曲,这孩子为了给你献艺,已经练了两年,这番苦心……"
"行了。"谷主冷冷打断他,与总管大人密语几句,似乎在问谁是柏舟之流。我心里又恐惧又欢喜,又感激又激动,正不知如何是好。就在此时,却听谷主淡淡地道:"既如此,就让他上来弹奏一曲吧。"
总管大人站了起来,锐利的双目直射向我,朗声道:"柏舟奏曲。"
我哆哆嗦嗦站起来,抱着琴,神情恍惚地朝高台走去,在上楼梯的时候被过长的前摆绊到,险些摔倒,底下一片哄笑之声。我脸红耳赤,心跳如鼓,将琴放到安上,却因用力过大,发出一阵轻微的嗡嗡声
"这就是你竭力推荐的?"谷主冷冷地说:"连琴该怎么放都做不好,能指望他弹出什么?"
罄央跪下说:"谷主见谅,柏舟人小力单,且是为谷主弹奏,想必心下激荡,也是有的。"
"罢了,你下去吧,让他快点弹。"谷主冷声道。
罄央叩首再起身,后退而下,经过我身边时捏捏我的肩膀以示鼓励。我感激地冲他一笑,撩起下摆,端坐琴前,开始战战兢兢弹我准备了许久的《山居吟》。
也许是心里太过紧张的缘故,原本应当弹得舒缓自得,闲雅悠远的一首古曲,被我弹得磕磕绊绊,我越着急,弹得就越差,弹得越差,心里就越发惊惧不安。
如何是好?我等了两年方有机会在这个男人面前弹奏,这一曲弹得不好,我这一生,恐怕就再无第二次机会,有幸在他面前设案陈琴。
越忙越乱,突然只听"砰——"的一声,琴弦突然被拨断。
我在众人的哄笑中彻底傻眼,怎么会这样?我明明好好检查过,明明为了今天,特地换上,我平时怎么也舍不得用的上等丝弦。
可偏偏,却竟然在这节骨眼上出这样无可挽回的失误!
我霎时间万念俱灰,愣愣地呆坐着,却听谷主带了怒气冷硬地道:"旁人用兰香雅音解秽,你倒好,上古名曲被你硬是糟蹋成市井噪音!"
我一时委顿匍匐,也不知该怎么反应,低下笑声越来越大,偷眼望去,只有罄央对我投来怜悯担忧的目光。
"看在罄央份上,我就不罚你了。但叠翠谷不留无用之辈,辛总管,明日就把这等劣童遣走!"谷主冷冷地道。
我犹如五雷轰顶,炸得脑袋一片空白。
恍惚之间,我听见罄央焦急地喊:"谷主,求您三思啊,小柏舟弹不好,是我没教对,求您罚他,不要赶走他——"
座上那个冷酷的男人似乎还说了什么,但我已经听不见了。我满脑子只回荡一个念头,那就是谷主不要我了。
我视为神明的男人,终于也要抛弃我了?
不,如果这样,我宁愿去死。
我爬了起来,在自己有所意识以前,已经扑到琴边,双手搭琴,拨出声来。
然后,我不给那个男人拒绝的机会,立即开始弹奏。
仍然是《山居吟》。
但却是在断弦的状况下,弹奏的《山居吟》。
然后,在起承转合之处,我自然而然加入心中悲愤和无奈,伤感却渴望的曲调。
我想到当时我与他,一叶一滴,于明月下唱和的乐趣。
我想到自己对他难以言说的渴慕和崇敬。
我想到噩梦结束的那一刻,他抱起我,身上丝绸衣料沁凉却柔软的质地。
我想告诉他,这些我都记得。
不但记得,我还很珍惜,几乎是我唯一所有的美好回忆。
我弹得浑然忘我,仿佛这是我生命中最后一次演奏。
等到最后一个回音结束在指尖,我才发现四下俱静,每个人都呆若木鸡,不敢置信地望着我。
而我正对着的天神一般的男人,竟然从座上站起,反手抽出玉笛,横在唇边,微微沉吟,立即吹出悠扬动人的调子。
不偏不倚,正好是我改过的《山居吟》唱和的曲调。
我含着泪笑了,他终于还是记得我。
我低下头,忙不迭拨弦弄琴,跟上他的步伐,笛声低徊处琴声激越,琴声厚重处笛声轻扬。
我们配合得天衣无缝,仿佛已经合奏过千百回,仿佛生来就该如此。
满心欢喜中,我的泪水却一滴滴落在琴面上,忽然一只手伸了过了,不由分说抬起我的下巴。
手指冰凉而纤长,是他。
我颤抖着抬起头,注视到他的眼睛,目光复杂,似乎有惊愕,也有审视,有兴致,也有考量,黑眸深处,仿佛有团暗夜的火焰,灼灼燃烧。
如果是现在,我会知道,那目光中什么都有,唯独没有应当具备的喜色。
甚至在他把我拉起来宣布找到玉笛的传人时,他的眼中,也还是没有喜色。
可我那时候什么也不懂,只知道高兴,高兴,单纯的,仿佛升天一般的高兴。
第 9 章
从那以后,我就跟着谷主学笛,倒将五弦琴、七弦琴搁置一边。
怎么也没想到,有朝一日,会以操琴当饭碗,挣得遍身罗绮、绣槛文窗。除了最初那两年吃尽苦头,越到后来,其实日子过得越富足。凭着琴技,我虽颠沛流离,却始终不曾风餐露宿,于那破庙墙根枕块斜卧,柱油破盏。
连我的琪儿,也尽量往富里养着,这世上种种饥寒交迫、怨憎会求不得的苦,他在我的羽翼下,还未得尝。
说起来,我还该庆幸我朝国泰民安,风调雨顺,文臣当道,崇古音雅乐,不然,我也没法以此为生。如果连活着都堪舆,那又谈何报仇雪恨?
还是要感谢罄央。
若不是当年他手把手把那点皮毛传授与我,我不会成为今天的易长歌。
不会将他教的那点技艺发扬光大,把乐曲,谱成杀人不见血的利器。
那日对萧云翔弹奏的《天谴》,耗费我许多心力时间,曲成以后,我曾挑选绿林中出了名的悍匪试验,结果无不耽于魔音,任我宰割。
加上我现在这张脸,杀了萧云翔,本来是十拿九稳的事。
但我没想到半途上杀出一个沈墨山,不费吹灰之力,便破了我的曲调。
这件事让我心惊胆颤,沈墨山武功高深莫测自不必说,我以为无懈可击的《天谴》,实际对上真正的高手,却犹如隔靴搔痒,并无作用。
曲子无用,我的仇就报不了,非但报不了,恐怕还会,死得很惨。
我死不足惜,最怕的是,会连累琪儿。
小孩儿现在正侧脸抱着我的腿睡得正香,一张精致的脸庞上全是单纯满足的表情。我掏出手绢,轻轻擦拭他额头的汗,禁不住微微一笑。这孩子才刚没来由在前铺后院一阵疯跑。这会跑累了,好容易才歪着我的膝肯睡下午觉。
说来也怪,沈墨山限制我的行动,却并不限制琪儿的,任他到处乱窜,大概觉得黄口小儿,也翻不出天来,索性由着他去。
我冷眼旁观,沈墨山自那天看到我的断指后,不知为何,对琪儿竟有些另眼相待起来,常常有意无意,教导他更为有用的生活技巧,纠正他那些惯出来的任性和爱娇。
沈爷老谋深算,深谙恩威并施的伎俩,拿下一个小孩儿自然不过举手之劳。但对我来说,这却未必不是好事。
现在的琪儿懂得钱银来之不易,知道我关在这郁郁寡欢,会在前面铺子寻些新鲜玩意儿来讨我欢心,会叽叽喳喳讲些前边伙计哄他玩的小故事来与我听。
他原本是腼腆乖巧的孩子,现在,却好像变得开朗和活泼,我不知道,该欣慰还是警惕。
沈墨山,你从琪儿这入手,到底,意欲何为?
我静静地勾着桌面,虚拟琴弦波动,忽然心口一滞,剧烈的痛楚突然涌了上来。
那一日被沈墨山击断琴弦,乐曲反噬自身,我心脉已经受损,此刻不过往虚空里拨一下琴,就已经痛不可当,喉咙底隐隐涌上一阵腥甜。
我"唔"了一声,揪住前襟,额上冷汗涔涔,琪儿被我惊醒,见我这般模样,带了哭腔直唤:"爹爹——"
"乖,爹爹没事……"我一句话未说完,却已经胸口一阵憋闷,两眼发黑,随手一抓,竟然带落炕桌上的茶盏碗盖,顷刻间一阵乒乓利响。
琪儿吓得哇一声哭了出来,一股脑爬起,抓住我的手直叫唤:"爹爹,爹爹……"
我喘不上气,只得勉力指着门外,希望这个傻孩子还知道求救。
幸好他明白过来了,立即跳下炕边跑边喊:"来人啊,救命啊,来人啊,呜呜,救救爹爹啊……"
我还想嘱咐他小心地上瓷片,他已经跑了出去,随即后院门被谁一脚踹开,几个人冲了进屋,我神志有些恍惚,只觉得有谁小心扶起我,又有谁挤上来切脉,借着几个人吵起来,似乎意见不一,吵得甚为激烈,又有琪儿尖利的哭喊声,听得我头昏脑胀,却听一个人极富威严地大喝一声:"都闭嘴!"
他一发话,四周立即安静下去,那人继续扼要发号施令:"小枣儿,把孩子给我领出去,他爹还喘气呢,嚎什么嚎!"
"栗亭,这个脉还得再号,你明儿把这小子身子早年亏损的,暗伤的,经络毁坏的,都给我察明白了再说。对症施药对症施药,你症状还未判断清楚,倒有闲工夫在这跟人吵,瞧你这点出息!"
"刘铎,等栗亭的方子拟出来,你拿总掌柜的令牌,调京城春晖堂的好药出来,别让那帮兔崽子藏私糊弄了去。"
"老梁头,你把咱们这次带着应急的那东西拿来。"
我听得一头雾水,却听一把苍老的声音惊道:"使不得啊东家,这味药现如今全天下都剩不到十枚,这可是留着咱们保命的灵丹……"
"少废话,药就是拿来救人,救谁不是救?"
乱哄哄一阵,又安静一阵,再又乱哄哄一阵,我被人轻轻托起,板着下巴掰开嘴,硬是塞入一丸芬芳扑鼻的药丸,那人拿捏穴道力度甚准,一捏一拍,伴着一股热流冲入,那味丸药竟然稳稳当当吞咽进去。
"吞了,赶紧的,参汤!"
一个瓷碗凑近我的嘴唇,我耳边响起那男人半带胁迫,却半开玩笑的话:"小黄欸,你吞下的那丸药可是价值连城的圣药,你要不给我咽下去也成,只是快些吱声,我好准备快刀剖开你食管再取出来,省得浪费了不是?"
我一阵气苦,闭着眼用力将送到嘴边的水饮下吞咽,说来也怪,那粒梗在喉咙的药丸遇水则化,仿佛有暖意盎然的温水顺着胸腔朝心口流去,再冲向四肢五脏,那阵阵窒息的压迫感逐一得以缓解,我吁出一口长气,耳边听得有谁喊了声:"好了,救回来了。"
"那就好,否则这把瘦骨头拆拆卖了都值不回我那根老蔘。"那男人不甚满意地道:"行了,都出去,小黄要歇息。"
"我们出去了,东家你干嘛还在这呀?"
"你们能跟我比?才刚花的谁家的银子?我不留着再守一会,那银子白花了的话,你赔我?成,年底花红你甭找我。"
"沈兄真会说笑啊,呵呵,哎呀,今儿个春色尚好,鄙人还是出去踏春吟对为上……"
乱劲终于过去,我心里渐松,逐渐沉入梦想,忽然身边有人靠近,我心里一惊,却闭目佯装熟睡。不一会,那人坐到我身侧,似乎轻微叹了口气,有些无奈地说:"小黄啊小黄,你这下真的欠我天大的人情了。怎么还才好呢?"
长发被谁轻轻触碰,那人喃喃自语:"受这么重的内伤都死扛,真是死要面子活受罪,你儿子虽说只有五岁,可比你懂事多了。"
"好好睡吧,做梦也别尽想些血刃仇人之类的,这世上受苦遭罪的人多了去了,不多你那些,活下来就是老天爷赏你的,你说你不可劲着对自己好,还想干嘛?脑瓜子又不够灵光,尽琢磨些力所不能及的赔本买卖,够傻的……"
"可怎么长得这么可人疼……"
这些混话是那位阴险狡诈的沈墨山该说的吗?我听得怒火上涌,一口气没上来,硬生生地,被他气晕过去。
第 10 章
这一夜,我竟然连发噩梦。
梦境中有令我恐惧万分的男人慢悠悠逼了过来,我看不清他的脸,却惊骇莫名,慌不择路,一直逃跑,但怎么也摆脱不了那人,逃着逃着,偏偏又跑进无路可逃的地方,终于力竭扑倒,浑身颤抖,眼睁睁看着那个男人越走越近。随即,下巴被两根冰凉的手指头紧捏住抬起,那男人声调阴寒滑腻,宛若山洞盘踞的蛇,他阴森森地笑着,道:"柏舟,你越长越好看了,这么瞧着,可人疼得紧哪,你跑啊,我找了你这么多年,你跑得了吗?"
我拼命挣扎,却恐惧过度,浑身僵硬无法挪动分毫,就在此时,那男人模糊的面目中突然伸出来一条鲜红的长舌,犹如毒蛇吐信,直向我颈项处伸了过来。我吓得尖声高叫,突然之间,猛然睁开了眼睛。
长得可人疼,如此这般的话,到底伴随着心底挥之不去的阴霾和恐惧。
我叹了口气,尽管睡醒,仍倦怠万分。
还是沈墨山禁锢我的杂货铺后院厢房,白墙灰炕,棉纸糊就的窗格子,身上盖着的,仍旧是那领半新不旧的棉被,却搭着一袭华贵的黑缎镶皮毛披风。
正恍惚间,门被嘎吱一声推开,一名清秀少年提着铜壶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一见我醒着,吓了一跳,调皮地吐吐舌头,笑嘻嘻地说:"易公子您醒了?身子觉着怎样,可曾松爽许多?"
我认得这是沈墨山的小长随,名唤小枣儿的,遂点点头,淡淡地加了句:"大好了,多谢。"
"易公子太过客气,小枣儿跟这的诸位爷平日里都是呼呼喝喝的,哪里用得上谢字?"小枣儿笑着说:"爷说了,您病着这几日我过来伺候,这谢来谢去的,可折杀小人。对了,小哥儿您也放心,跟着前面诸位爷呢,自然有人领着他玩耍习字,耽搁不了功夫。"
他一面如倒豆子般轻快地说,一面倒热水兑凉水,将架上手巾浸入,先过来服侍我漱口,方递过绞好的手巾与我拭面。
伺候人的功夫倒是娴熟流畅,堪比我当日琴阁请过的贴身小厮。
我擦完脸,他居然打开随身携带的木匣子,里面修面修发家伙什一应俱全,笑眯眯地道:"公子爷病了这两日,可有些蓬头垢脸,胡儿渣都出来,小人给公子修修,您放心,这手艺小人是家传的,前头诸位爷也常由小人伺候着,倒没人嫌弃过呢。"
我闭上眼,哑声道:"不用,我要蓄须。"
小枣儿惊奇地瞪大眼,半响扑哧一笑,说:"公子爷可真会说笑,这面白无须才是俊俏后生,您长成这样,不是小的说,便是蓄须也威武不来。况且您可是赫赫有名的京师第一美人琴……"
我募地睁开眼,直盯小长随,冷冷地问:"什么京师第一美人琴?"
小枣儿悄悄退了半步,呐呐地说:"这,这也就是外头浑说,您琴好,人生得更好,依小的看,原也不曾说错……"
"滚。"我闭上眼,冷声道。
"易公子,这不是夸您的么,何必动怒?况且您要一副邋里邋遢的腌臜模样,怎么见我家爷?我劝您还是……"
"给我滚!"我暴喝出声。
这孩子实不该话里暗示得这般明白,沈墨山不明不白地锢我,我思来想去,越发往那一处不堪的境地靠拢。
这张脸,当日已然有文人雅士赋诗填词,暗喻名花倾国,甚至拿我堪比当年大启天朝艳名冠绝一时的晋阳公子。
晋阳公子是何人?那就是数十年前,我朝最著名的皇家娈宠。
明里暗里,不知多少人等着看我笑话,易长歌,你装得再清高,也不过待价而沽,等着哪一位出得起价钱,藏之金屋罢了。
娈宠。
天道不公,徼幸取利者比比皆是,佣儿贩夫每每为锥刀下之鱼肉。世道将人分三六九等,高赁华屋者横行霸道,而倡优之流却朝不保夕,命贱若草芥。娈宠一词细想之下真乃大妙,直直将人的特性剥除得一干二净。
只余下物的一面。
娈宠,就是一个漂亮精细的宠物,一个玩意儿。
只不过,这个玩意儿是个人,还是个男人。
我颠沛流离,挣扎求生,好不容易方活出个人样,便绝无道理,再做那不是人的物件。
小枣儿面色悻悻,正要收拾东西离去,却听门外一人大步踏入房中,身量高大,目光如炬,正是沈墨山。我正没好气,见他立即拉下脸转头不理,小枣儿则如受了委屈的小狗见了自家主人,立即唤了声:"爷——"
内里对我的不待见,披露无疑。
"这是怎么了?你这小猴儿,是不是没好好伺候易公子,惹他生气了?"
"才不是,我不过请易公子修面,哪知他却……"
却如何?不知好歹,不识抬举?
那又如何?
我冷冷一笑:"长歌蜗居此处,难不成还要束发敛妆接客?不敢劳动尊驾,这面修不修也罢。"
沈墨山一愣,随即大笑:"小黄把这当自己家,率性随意,我心甚慰,这小东西不会说话,惹恼了你,我代他赔不是了。"他上前来随意拉起我的手,反手搭上脉搏,看似轻手轻脚,我却挣脱不得,沈墨山含笑看我,轻声道:"嗯,脉象稳了许多,呆会栗亭兄会过来与你把脉看诊,再开方子,咱们好好养。"
我看着他,轻声道:"沈掌柜,昨日多谢相救了。"
"谢就不用,我不会白白救你。"他笑着道。
我盯着他,道:"要我做什么?"
"要你做什么,你难道都应承?罢了,等你大好了再说,现下安心养病就好,"他微微一笑,拍拍我的手背道:"小琪儿自今日起,便要学些幼童启蒙的功课,孩子不能白白荒废了。"
我蹙眉道:"他在哪?"
"你还是不放心?我能拐了他?"沈墨山呵呵低笑。
"不能拐,但可以用来要挟我。"我冷冷地道:"沈墨山,你到底想干嘛?什么时候放我们走?平白无故养了两人,可不像一个生意人会做的事。"
沈墨山看着我,饶有兴致地问:"你觉着我能拿你做什么?"
"反正你休想逼我。"我狠声道:"大不了不报仇,反正我也活腻了,休想逼我做任何不堪之事!"
"哎呀,你这人,"他无奈地站起来,抚摩我的后背,一股暖流涌了进来,冲淡由怒气涌上的刺痛:"不要动怒,还想不想再弹琴了?"
我喘了口气,愣愣地看他,如果没理解错,他刚刚,用内力助我。
"你心脉受损,现下最忌烦躁郁结,不然,我的银子可白花了。"他戏谑地道:"昨日用了老蔘一棵,往后一段日子你要耗费的药材,这些日子你们两父子的吃穿用度,你儿子在前边铺子玩耍打坏的物件,对了,再加上房屋赁资,还有人工,小黄啊,你可欠了我不少。"
我冷冷地道:"你强掳我二人来此,倒有脸跟我算账,我还要管你要银子赔我连日的身心俱疲,担惊受怕呢。"
沈墨山眼睛一亮,笑道:"如此说来,还是我的不是。那不知救命之恩怎么算?"
我皱眉道:"什么救命之恩?"
"你刺杀阳明侯萧云翔未遂,萧云翔当日可是率了府内亲兵侍卫在你琴馆外候着,就算你能杀了他,也逃不了一死;这些日子他报了顺天府全城搜捕你,又下了悬赏令黄金百两,重赏之下,京师内外想必不少人蠢蠢欲动。若不是我把你藏着,就凭你这副瘦身板,还带着个孩儿,只怕在劫难逃。"
我咬牙道:"若不是你横插一竿子,我早杀了那畜生!你坏我复仇大计,又害我被曲调反噬,心脉受损,我又如何跟你算这笔账?"
沈墨山摸摸鼻子,苦笑道:"那敢情,我还欠了你的?"
我冷哼道:"欠不欠的不敢当,顶多两讫,沈掌柜放了我,鄙人自然既往不咎。"
小枣儿听得扑哧一笑,说:"爷,易公子这张嘴可了不得,不该做什么劳什子琴师,倒该跟着您做买卖才是。"
沈墨山哈哈大笑:"确实有我沈家风范,怎么样,易公子考虑转行吧?"
"不敢高攀,"我拱手道:"沈掌柜是做大事的,不如给易某这个人情,把琪儿领回了,把我父子放了,我自然感激不尽。"
"这恐怕有点难办。"沈墨山摇头道:"你还欠我一个大人情。这可还不了。"
我怒道:"沈爷,敢情说了半天,您都在消遣我?"
"别生气别生气,"沈墨山笑嘻嘻地伸手过来帮我顺气,温言道:"都说了别生气,生气多了,皱纹可多,不用两年就不是惊才绝艳的京师第一琴,而是猥琐驼背的老头子。"
"东家说的实话,"门外一清朗男声应声而入:"你昨晚服了一粒千金难求的灵丹,这人情啊,确实欠大发了。"
门外进来一葛巾青衣男子,面容俊秀斯文,含笑看着我,先微微作揖道:"在下栗亭,奉命来与易公子把脉,这厢有礼了。"
我一愣,自来这里,见的都是沈墨山,忽然看到这样的年轻书生,不禁有些意外,呆了呆方道:"栗医师多礼,请恕易某卧床不便之过。"
"哪里,易公子身子不便,是栗某孟浪,"栗亭微笑着在床榻前坐下,取出脉枕,做了请的手势,我将左手腕搁上,他轻柔将手指搭上,听了听,微笑道:"请换手。"
我顿了顿,缓缓换了右手,细白皮肤之上,断指并手腕上那道伤疤,丑陋而醒目。
栗亭似乎愣了一下,沈墨山却轻叹一声,随即调笑道:"老栗,自来江湖传说的神医,以丝弦听脉,以一指诊脉,却没见你这般听了左手换右手,几乎把自个十根手指头都搭上去,我说,你到底行不行呀?"
栗亭白了他一眼,毫不客气地道:"你懂个屁,江湖上以讹传讹,也就骗你这等无知村夫,望闻问切这四样,少了哪一样都不行,凭着丝弦就敢断脉,那不是医师,那是跳大神的。"他语气一转,冲着我温柔一笑,变脸之快令我瞠目结舌:"易公子,麻烦抬高双臂,脸朝着窗好吗?"
我心里疑惑,却仍然依言而行,栗亭掏出一把精巧的小木槌这里敲敲,那里打打,时不时询问几句,面色却越来越凝重,终于示意我放下手臂,叹了口气道:"易公子,恕在下直言,您幼年是否贫病交加,过得,甚苦?"
我点点头。
"少年时期,却又遭逢大变,以至心脉耗损,伤心过度?"
我又点了点头。
"其后,是否有很长一段时间,饥寒交迫?"
我再点了点头,强笑道:"栗医师无需再问,再问下去,易某人那点家底,都要让你掏空了。"
栗亭看着我,目光轻柔悲悯,微笑道:"易公子,医者医身却无法医心,人生在世,不如意事常八九,你要看开些才好。"
我道谢点头,栗亭转过去对沈墨山道:"昨儿个你误打误撞,给他用了那味药,却是对了,当年传说那东西制出来,便是专为一人,那人体质与易公子的,却有相近之处。只是,再好的药,也许有个疗程,这东西如此金贵,倒有些难办……"
沈墨山皱眉道:"你就不能自己创一味?老靠着前人那点东西,哪里能长足进展?"
"谈何容易……"
"世上无难事,"沈墨山摆摆手,豪迈地道:"你若做得出,春晖堂的药尽管你用。"
栗亭似乎眼中一亮,大笑道:"多谢老沈,有你这句话,我安心多了。"
沈墨山与他相视而笑,拍拍他的肩道:"白神医又如何?是吧,你要当个超过他的栗神医。"
栗亭欣然点头,跳起来兴冲冲地道:"那我现在回去想辄。"
他似乎兴奋莫名,立即一阵烟地跑了出去,沈墨山嘴角浮现狡黠微笑,得意地道:"老栗又发痴,这下好了,他多创几味药,老子千金一枚给他卖出,嘿嘿,到时候还不稳赚不赔。"
我白了他一眼,有些好奇地问:"你,你们刚刚说的,给我吃的药,到底是什么?"
"没什么,"沈墨山轻描淡写地道:"也就是当年名震天下的白析皓白神医,留下了的活死人肉白骨的神丹妙药罢了。"
江湖载酒,快意恩仇,曾经成就多少美好的传说。
传说中总有英俊少年仗剑千里,书剑恩仇,总有美貌娇娥翘首以盼,柔肠百转;总有冠绝天下的武功秘籍等着有缘人去寻获而后技压群雄;总有秘密的宝藏等着两手空空的少年郎不劳而获,纵使散尽千金,也是风流。
多么美好。
每个传说,就如这座古老都城顶上高远飘渺的蓝天,蓝天上振翅飞翔,哨声尖锐的鸽群,它承载着寻常人家多少说不出的幻想,普通小老百姓多少道不明的期望,它适合仰望,适合追思,适合心潮澎湃,适合集体梦想。
大家似乎都忘了,那传说中的英雄,其实也不过跟我们一样,是普通人。
所以,当小枣儿一边服侍我喝药,一边煞有介事讲白神医当年如何神乎其神地救人性命,医人所不能,如何自创灵丹妙药普度众生时,我总忍不住想笑。
我故意问小孩儿,白神医看来是神仙,却不知神仙还用不用吃饭,用不用使夜壶抠脚。
小枣儿拉下脸怒瞪我,若不是看在沈墨山面子上,我怀疑着孩子就该挽着袖子上前骂我。
看来白神医是他心中的偶像。
我曾经也有偶像。
或者不叫偶像,那个人,是我心目中神圣不可侵犯的天人。
他将我从禽兽不如的养父手中救走,将我从水深火热的屈辱生涯中救走。
他给了我栖息之所,后来,又挑中我作为他唯一一个亲传学生带在身边,虽然我学的只是笛子和曲谱,但却无疑成为谷中最受人嫉妒的少年。
然后,谷主开始亲自过问我的膳食和每日用的药物,他说我身子太弱需好好进补,又说我早年全身蜡黄是得病,要将那个病彻底根除,药一天都不能断。
紧接着,谷主给我布置严苛的功课,诗书歌赋,务必样样精通,而静修养气,更是必不可少。他说要吹就曲中神品,演奏的人必须其质高洁,其行高远,五脏六腑不得留低俗浑浊之气。
我从没反省他的话,那个时候,他教的,他说的,都是毋庸置疑的圣人之道,我全心匍匐,顶礼膜拜尚且不及,哪里敢心存疑虑。
一直要时过境迁了以后,我才顿觉,他这些话,其实与我所好,相差甚远。
他技艺超凡,每每一曲吹奏,飘渺悠远,犹若仙乐降临,闻者莫不心旷神怡,宠辱皆忘。
但我觉得这远远不够,我更愿用曲调狠狠碰撞人心底最隐秘的情感,最深刻的恐惧,最强烈的欲望,让闻者如痴如醉,随我喜怒,任我哀乐,什么哀而不伤,宁静以致远,在我看来,全是狗屁。
生亦何欢,死亦何惧,这个世道,活着如此艰辛,若不酣畅痛快,怎对得住自己?
但在当时,我没有这样的觉悟,我只是非常痛苦,怎么苦练也无法达到他的最高要求,读再多的书,每日用沐浴熏香,虔诚洗涤尘心,却总也做不到,他要的那种仙人意境。
那是我一生中第一次尝到沉重的挫败感。
那一年中秋,谷主一些江湖好友陆续来聚,其中有些甚至是谷中少年的父母亲人,俱是武林中成名已久的人物。加上众位谷中少年、谷中任职的各级管事并侍卫、仆役,一两百人济济一堂,筵席围了长长一圈,大家共同赏月吃饼,一起过节。
席间免不了要有助兴节目,武艺好的少年跃跃欲试,纷纷抢着在谷主和亲朋好友面前露脸,连罄央哥哥都不能免俗,下场舞了一段剑。
这等场合,便是不好看,也得违心说上几句恭维话,更何况少年们风姿不凡,个个武艺超群,假以时日,必定又是江湖上扬名立万的少侠。因而场上赞誉声此起彼伏,连平素一张棺材脸的总管大人,都凑趣儿夸了几句。
人人知道,这明里夸的是孩儿们,暗地里,拍的却是谷主的马屁。
谷主冰冷的目光似乎在这一刻也稍有缓和,突然有人说:"爹爹,我们谷中众位兄弟拳脚了得那是应分的,但除此之外,却还有一人天赋异能,有幸被谷主大人挑中,跟着习玉笛乐谱呢。"
我吓了一跳,赶紧抬头,却见谷中与我素日不太对盘的少年陆孝东,正坐在一位器宇轩昂的中年男子身边,一边说,一边朝我不怀好意地笑了笑。
他一直嫉恨我得谷主亲授技艺,平日里已经为难甚多,可巧昨日又撞见我遭谷主责罚,两只小臂被细藤条抽出密密麻麻的伤痕,抬起手都困难,又怎能吹奏玉笛?
"哦,果真如此?"那少年的父亲,我听闻是武林中赫赫有名的陆家庄庄主,此刻带了惊诧的语气,对谷主道:"谷主大人,不知我等是否有幸得以聆听仙乐雅音?"
我慌作一团,求救般望向谷主,却听他冷冰冰地道:"客从远方来,自然主随客便,柏舟,你下场吧,可别丢了叠翠谷的脸。"
他的话我向来奉若神明,万般无奈,只得抽出自己的玉笛,上场先拜了谷主一拜,再起身团团一揖,结结巴巴地说:"柏,柏舟献丑了。"
不知怎么回事,场上竟然静默了片刻,无数热辣辣的目光均集中在我身上。我不由退了小半步,刚怯生生看向谷主,却被他凌厉目光一扫,立即站直了身子,硬着头皮迎视众人。
过了一会,却听那位陆庄主呵呵大笑道:"叠翠谷果然人杰地灵,这般月宫下凡似的玉人儿,方配谷主亲授笛声,我等今日瞥见,可真三生有幸啊。"
他这么一说,底下附和声此起彼落,甚至有粗豪的嗓门大喊:"就是就是,老子才刚以为错眼见着了小仙人了,谷主调教的妙人啊。"
"这位小公子果非凡人,那曲子尚未得闻,已经令人不醉而醉。"
我窘得双手不知放哪好,悄悄儿看向谷主,却见他也看着我,目光似笑非笑,我心里一跳,却听他竟然语气温和地道:"各位谬赞,柏舟,挑那本《流月》细细吹来便可。"他顿了顿,竟然道:"莫慌,照你平日练那样就行。"
我受宠若惊,急忙点头,横笛贴唇,略定了定心思,方娓娓吹奏。这曲子是入门习曲,我练了不下百遍,早已滚瓜烂熟,便是闭上眼,也能吹得流畅自如。我心知谷主如此吩咐,是不可多得的体恤表现,原以为他不管我双臂受伤,却哪知,他在不经意中已经给我关照体贴。我感动得热泪盈眶,一曲《流月》,也前所未有地诠释得宁静舒畅,温暖细致。
待曲调悠悠而终,我抬头四望,发现众人面上均露出赞叹陶醉的面容。
片刻之后,喝彩声大作,总算不辱使命,我心中欢喜,看向谷主,却见他也看着我,目光竟然是我之前想也不敢想的柔和。
那一刻,大概是我活这么大,最开心的一刻。
被崇敬的人认可,哪怕没有言语,只有一个温暖的眼神,都足以让我珍藏心底,暖上很久。
那一刻,我昂首而立,得意地看向陆孝东,是,我是没有他那么好的家世,我不知道自己父亲是谁,我终其一生都没法像他们一样成为少年英杰,我穷得连一粥一饭,都是靠旁人给予。
但我有很多他们没有的东西,我心底,珍藏了很多,他们不知道的温暖记忆。
大抵是乐极生悲,正当我想起要拱手道谢,鞠躬下场时,我抬起手,手臂一阵抽痛,适才被我忽略的疼席卷而来,我痛得整只臂膀均在发抖,竟然在咬牙执笛拱手时,手指一松,那柄谷主亲赠的玉笛,直直掉到地上去!
我慌忙去捞,却抓了个空,正吓得魂飞魄散之时,眼前一花,一双白皙修长的手稳稳接住玉笛,随后我肩上一重,已经被那人揽入怀中,抬起头,竟然对上谷主若冰雪初融,璀璨若星的眼神,耳边听到他温言说:"不是让你别慌吗?玉笛就是你的剑,它在你在,明白吗?下次再如此冒失,自己去领罚。"
我呆愣地点头,谷主轻轻放开我,递上玉笛,道:"还不好好收着。"
我慌里慌张伸手去接,触到伤痛之处,忍不住哧了一声。
接下来,更为诡异的事发生了,谷主竟然自怀中掏出一个瓷瓶,递给我道:"涂在伤处,过两日便好。"
这一切就如做梦一般,美好得令人难以置信。
现下想来,不知为何,却想到一句话,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树叶吹奏的尖利之声嘎然而止,我才恍惚意识到,此时此刻,我吹的,竟然是《流月》。
琪儿稚嫩而清脆的童音在我耳边响起:"爹爹爹爹,你才刚吹的什么,可真好听。"
我从往事中惊醒过来,抬头一看,却见琪儿满头大汗,扑到我膝盖上嘟着嘴道:"爹爹你都不理琪儿。"
"哪有不理你,"我微微笑了,抱起他坐在我膝盖上,他立即拿胖乎乎的小手抓起另一片叶子递给我道:"琪儿好乖,有给爹爹采外头嫩叶儿,爹爹再吹一个,要好好听的曲儿。"
我抱住他,哄着说:"琪儿吹好不好?爹爹有教过你的,记不记得?"
哪知小孩儿竟然不乐意地扭来扭去,大声皱眉道:"外头的伙计们不信我,说没人能拿叶子吹成调调,琪儿就吹给他们听,他们却笑话我,说我吹的像,像人放屁!"
我蹙眉道:"什么混账话,待爹爹出去教训他们!"
"就是,他们都不知道爹爹的厉害。"琪儿挥着小拳头兴致勃勃地道:"沈伯伯说了,有时候不用跟人废话,直接挥拳头揍人就好。爹爹,咱们去揍他们!"
我怒道:"沈墨山教你什么乱七八糟的,乖,下回不许听他那些浑话。"
小琪儿困惑地看我,咬嘴唇问:"什么都不能听吗?"
"那当然,你记住,这世上除了爹爹,其他的都不是什么好人,"我加了一句:"尤其沈墨山那样的。"
"哦。"小琪儿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我怎么又成坏人了?"沈墨山笑呵呵着踏入后院,道:"小黄,我可倒贴了你不少好东西,银子花得像流水似的,还得贴功夫找人照顾你儿子,就我这种急公好义之人现下可不多了啊,你有没有良心。"
"良心?"我凉凉地回他:"别告诉我你没记账。"
"那是另一回事。"沈墨山毫不在意,转头对琪儿道:"小子,你说说,谁带你出去骑马玩儿,谁送会叫的蝈蝈给你?"
"沈伯伯。"小孩儿非常响亮地回答。
"那我是不是好人?"
琪儿为难地看了我一眼。
"不说是吧,成。"沈墨山伸出手指头点他道:" 才刚有人送天香楼的点心,你这么不乖,看来是没分了。"
"沈伯伯是好人!"小琪儿毫不犹豫立即倒戈,从我腿上跳下去,冲过去抓住沈墨山的袖子摇道:"琪儿要吃点心,有脆脆的有芝麻的花吗?"
"有。"沈墨山拍了一下他的屁股,说:"快去吧小猴崽子,都在前头给你留着呢。"
小琪儿欢呼着跑出去,沈墨山负手戏谑地看向我。我沉下脸,拂袖道:"骗个黄口小儿,算什么本事。"
"他今儿个生字默得不错,那是鉴赏,若默不出来,就得在前边院子扎半时辰马步,这是罚。"沈墨山笑呵呵地道:"赏罚分明,我沈家商号的规矩。"
我冷冷一笑:"那不知沈爷来看犯人,是想赏还是罚?"
他竟然一本正经地道:"你这些日子有按时吃药,出房门晒太阳,脸色看来好了许多,我才刚听你吹调子,也不见阻滞,可见心脉已经逐步恢复,该赏。"
什么乱七八糟的,我抬起头,问:"有什么赏?"
"你要什么?"他问。
"我要你放了我。"
"免谈,除了这个。"沈墨山微眯双目。
我叹了口气,黯然道:"罢了,我也不指望了,真有事给个全尸就谢天谢地了。"
沈墨山放柔语调,说:"不是要关你,是放你的时候未到。"
我垂头不语,他仿佛有些过意不去,道:"我说了,要奖赏你,想要什么,先说明白啊,别要贵的。"
"西域异香。"我抬起头,缓缓地说:"不点那个,我夜里睡不好。"
"他奶奶的,十两银子一两的玩意儿,你败家也不是败法吧?"沈墨山急得骂道:"这种东西就骗你们这些附庸风雅的外行,其实点了还不如寻常熏香。"
"沈爷,您生意做这么大,难道还用得着买十两银子一两的?"我鄙夷地道:"这种东西,十两中只有一两不到的本钱,其余全是名声,别告诉我您弄不到本钱价的。"
"本钱价不用银子买啊。"沈墨山大叫。
"铁公鸡。"我低声骂了句。
沈墨山不耐烦地挥手道:"得,算我欠你的。我可告诉你,只有一盒,多的没有,你趁早给老子戒了这些个中看不中用的臭毛病。"
虽然百般肉痛,但沈墨山还是在数日之后,遣小枣儿送来一盒精致异香,那味儿我向来闻惯,放到鼻端下微微一嗅,一股幽香扑面而来,确实是我往日需命人专门在京城最好的老号香铺子里头提前预定的西域异香。
十两银子一两,真真贵过黄金,平白往香炉里搁那一小撮的份量,便足够一户中等之家三五月的嚼用。
我其实未必要如此奢靡,但这个东西用惯了,却有它不为人知的好处。
它能助眠。
曾经我夜夜不能寐,头一沾枕,即忧心忡忡,恐又难以成眠。越忧心越难入睡,越难入睡便越加忧心,如此恶性循环,终于大病一场。
后偶然间得了这种异香,反而能松弛精神,夜里虽然还是眠浅,可总算能模糊睡个囫囵觉。试过几次后,便是再贵,也会咬牙买下。
但对其他人而言,这物件便是再好,也不过熏香,倒不见得多吸一口便延年益寿,得道成仙。
沈墨山其实骂得不无道理。
想起这个人,我愈加困惑不解。
他到底是个什么人?说他吝啬,千金难寻的圣药眼也不眨便给阶下囚服下;说他慷慨,偏偏一个铜子都算得清清楚楚,他拿来证明自己待我多仁至义尽的账本上,竟然详尽到小琪儿吃了多少点心,撕烂了多少纸张。
说他一身铜臭味,可你又见识过他严峻威仪,令出必行的威风模样;说他是大侠风范吧,却偏偏喜欢嬉皮笑脸,没上没下,平日里最爱领着小琪儿疯跑,而且每次逗哭了孩子,便觉脸上有光,惬意非常。
当然,他还喜欢逗我生气,嘴又欠,行事又无赖,眼睛一瞪,尽是痞气,嘴角上弯,笑也是不怀好意。除非事情实在多,否则他一日不气我三回,自己都觉得对不住自己。
我大概,成了他闲暇解闷的玩意儿。
但我却明白,他对我,真的没话说。
除了名义上的囚禁,但他从未苛待过我,甚至不惜重金,为我延医问药,我吃的用的,没一样是上等货,但却没一样不舒适实惠,令人只觉自在松弛。
我活了这么多年,幼年经历不堪之极,不提也罢,入了叠翠谷,整日里提心吊胆,生怕被其他少年嗤笑蠢笨,拼命练琴学书,只为争谷主青睐;再后来,经历了那么多,几乎只剩下活命这个念头,等到我终于屹立站起,想的却是如何手刃害我如此的仇人。
细想想,竟然要数被囚禁这一月有余,过得最为轻松。
当然,这里面的主要原因还在琪儿。
这小东西自来这里后,倒是混得风生水起,前院后院,掌柜伙计,有一大半,或真或假,都待他甚好。小琪儿是头一回被这么多大人关注,每日过得比我要好上许多,常常在瞒着我背后藏一个谁送的竹蜻蜓,或是小荷包里留几块谁塞的麦芽糖。这孩子过得乐不思蜀,我也随他去,没必要因我被囚禁而让小孩儿陪着难受,那些沉痛的部分我一人承担足矣,琪儿,还是合该这样疯跑、没心没肺,为点小烦恼哭泣耍赖,为点小得益欢天喜地。
虽然时间长了,他也疑惑为什么沈伯伯总也不让爹爹出后院,我便哄他说,这是我与沈墨山玩的一个游戏,看他能不能把我骗出去,而我偏不上他的当。小琪儿听了兴奋莫名,直叫爹爹不要输爹爹不要输。我摸摸他的脑袋,在孩子看不见的地方,苦笑着叹了口气。
时光流逝,可我的仇,却还没报分毫,这样下去,我何时才能真正挣脱心底无穷尽的痛苦和恨意?
这一日正是琪儿五周岁生辰。
我命小枣儿备下瓜果酒水,在晚间特地请了沈墨山并前头的栗医师、大掌柜刘铎、各位伙计来后院围坐,趁着这个机会,我要向沈墨山及众人道谢。
钱银自然我出,我摘下头上碧玉簪,交付枣儿换作酒资,菜肴直接从京师大酒楼顶下,满满摆了两桌,看起来倒也丰盛。
沈墨山以下众人与他相类,均有白吃不得放过的心思;或许还存了好奇,似这等掳了人来,那人倒请客做东宴众位狱卒,少不得要见上一见;或许如栗亭这般的君子医痴,自然觉得世界大同,人人就该如此化干戈为玉帛,欣然前往,总之前院众人,除了当值的几个伙计,倒都来了。
大伙热热闹闹团坐一起,说笑逗趣,无拘无束,倒很是欢喜。
那一刻,我与他们,处得几乎像是朋友。
酒过三巡,我端起酒杯,站起对众人团团一举,朗声道:"易某父子来此间滋扰一月有余,为沈爷并各位掌柜先生添了不少麻烦,尤其小儿赖皮,又缺管教,多亏诸位侠义心肠,诸多照应,易某在此敬各位一杯,以表谢意,请。"
大家都望向沈墨山,沈墨山站起,举杯朝我微笑道:"不敢,易公子肯屈居陋居,我等均觉蓬荜生辉,我倒喜令郎冰雪可爱,一派童真,易公子教子有方,无需过谦。"
我微笑道:"沈爷这说的哪里话,易某于此养病,俯仰其间,已费了贵宝号不少好药,这等恩情,易某铭刻在心,时刻未敢忘也。"
"放心,我不会让你忘,"沈墨山一脸坏笑:"便是我忘了,账本也记着呢。"
我好容易听他说句人话,果然不出片刻,又原形毕露。我瞪了他一眼,径直饮了酒坐下不语,气氛略有些尴尬,栗亭忙打圆场笑道:"东家又说笑了,再提你那本破账本,明儿个我就送小琪儿练字涂鸦。今晚是小琪儿的好日子,咱们可得好好说几句吉利话送人孩子才是。"
他在此间地位颇高,一发话,底下伙计自然附和着道:"易公子,小琪儿是咱们这些伙计的宝贝疙瘩,看着都舒心,照料是应当应分的,您太客气了。"
"是啊,咱们这可有些年头没听见小孩儿的哭声笑声,他一来,铺子里热闹了不少,论理该我们谢您才是。"
"这孩子乖巧懂事,长得又像您,我瞧着往后定然大有出息。"
席间顿时一片附和,倒成了小琪儿的赞誉大会。我心下高兴,琪儿虽然听得似懂非懂,却也明白是在夸他,笑得如一朵花似的,头顶的冲天辫晃来晃去,可爱异常。
我脸上含笑,再举杯道:"多谢诸位谬赞,请。"
下面一片请字,会喝的不会喝的都饮了不少。沈墨山偏偏停杯道:"要道谢可有不少法子,犯不着给自己个灌黄汤,别回头把这段日子补下去的东西又打回原形,亏了那么多好东西不是。"
我看了他一眼,淡淡地道:"放心,亏不了你。"
我朝小枣儿点点头,那孩子会意,笑嘻嘻地进屋搬了小香炉出来,点了西域异香,香气微醺中,顿时连晚风也隐约起来。
我捻起桌上一片嫩叶,微笑道:"易某身无长物,唯自幼记调子学琴比别人强些,现下身边虽无琴,但借树叶一片,吹点乡野小调,聊表谢意。"
我说完,又看了沈墨山一眼,口气不善道:"可要仔细听,一百两银子一曲呢。"
"真的?"沈墨山来了精神,眼睛发亮道:"那我可得仔细听着,一声也不落下。"
"东家,为何要一声也不落下?"
"你懂啥,一百两银子一曲,那一声儿折下来怎么着也得值几吊钱,这还不得掏干净耳朵听哪,万一落下一声半声的,东家岂不得心疼死。"
众人哄堂大笑,沈墨山在笑声中脸色不变,老神在在地道:"说得好,这就是听钱响儿,明白了吧?一个个都给老子竖起耳朵好好听吧。"
底下一片乱七八糟的应和声,只有栗亭拍着桌子掩面叹息道:"俗,一群俗物,太丢人了,简直太太丢人了。"
我笑着将树叶凑近嘴唇,吹了一曲高昂而欢乐的《新嫁娘》,这是流传京师附近数百里的嫁娶老调,大伙几乎耳熟能详,加上在座的伙计大多年轻,谁没对婆娘遐想过,谁没个洞房花烛的憧憬?一曲吹毕,众伙计群情激昂,纷纷喝彩叫好。只有沈墨山大失所望地道:"不好听。"
我奇道:"怎会……"
"这钱响儿直接落娶媳妇上,这不是暗喻娶亲花钱这桩无底洞吗?晦气晦气,不好听。"他挥手懊丧地道。
众人又笑,这回连刘铎大掌柜都看不过去,扯扯他的袖子低声道:"爷,您只管浑说,传了出去,看哪个正经人家的小姐敢嫁您?"
沈墨山满不在乎地道:"那正中我意。"
栗亭打断他连连哀嚎道:"我的东家,求您别再耍宝行不?易公子可是京师第一琴,我们寻常容易听得见么?好容易有一回,你还非得搅和了,你这安的什么心啊?"
沈墨山抬起头,看了我一眼,目光有些复杂,终于率性一笑,摊手道:"好,我不打岔,小黄,还有拿手的没?再赏我们一曲。"
"是啊,请易公子再吹一曲。"
我微微一笑,捻起跟前干净瓷碟上的另一片新叶,欣然道:"那我再献丑了。"
我正色吹奏第二曲,这是我自己谱就的新曲,无名,但曲调柔缓安详,平静悠远,是唯一一曲,我为自己而写的曲调。那一年我为夜夜无眠所苦,突发奇想,若能编成新曲,只为助眠,该有多好。曲子写成以后,我才想起,只有我一个演奏者,我要如何才能让自己入眠呢?于是,这首曲子后来变成了哄琪儿睡觉的安眠曲,遇到他不肯好好睡觉的时候,屡试不爽,着实令我轻松不少。
随着曲调辗转起合,似乎有暖风拂过每个人的心田,再加上西域异香的熏陶,席间每个人都渐渐眼皮耷拉,东倒西歪,慢慢伏在桌上睡下。我目光微眯,直直看向沈墨山,却见他似乎在努力挣扎着睁大眼睛,目光盯着我,已经开始变得凌厉。我心里一惊,立即加重曲调中催眠的分量,他似乎有些抵挡不住,身子越来越歪,眼皮仿佛有千斤重担一般不能睁开。
就在我以为大功告成的时候,沈墨山竟然咬牙抓住桌上筷子,举起就往胳膊上刺去。我心中大急,这里所有人,我只忌惮他一个,如果他不能成功被我的曲调所获,则要前功尽弃,而且若再被他所捕获,下一次要逃脱,怕没那么容易了。
我一狠心,转换曲调,变得更加温柔缠绵,直如情人床榻低语,直如相思梦中隐现。这个转调实际上是很危险,若听的人无情无义,心中无有挂念之人,则不会想去入梦相见,也即不会被曲调所惑,但沈墨山扎下的筷子却无力只在胳膊上轻轻一碰,随即跌开,他双目逐渐温柔氤氲,嘴角似乎带上一丝笑意,终于慢慢地闭上眼睛。
我心里一松,曲调也呜咽转下,渐渐低不可闻,满座的人皆沉酣入梦,我立即抱起睡得昏天黑地的琪儿,迈步朝前院奔去。哪知踏出一步,衣袖却被人攥住,我一回头,几欲吓倒,却见沈墨山伏在桌上,竟然又睁开眼,目光柔和地望着我,扯住我的衣袖,怎么也不放手!
我顾不上那许多,随手操起桌上酒壶就想朝他头上砸去,就在这时,却听一人喝道:"长歌,且慢。"
我一听这个声音,心里一松,吁出一口长气道:"景炎,你可算找来了。"
那人一跃而至,出手如风,迅速点了沈墨山身上十七八道大穴,这才笑着看我,接过我手里的小琪儿,柔声道:"可算找到你,还好你记得咱们约好暗号。"
我脚下一软,扶住他的肩膀催促道:"我也担心你忘了暗号,现下太好了,咱们快走,这里藏龙卧虎,呆久了恐生变。"
景炎点头,小心扶住我往外走,不知怎的,临出门之际,我鬼使神差回了一下头,竟然见伏在桌上的沈墨山,目光凌厉如剑,内里怒火盛炙,几欲燎原般瞪着我们。
我心里一凛,忙回过头,跟着景炎,快步离开。
景炎大概是这世上,我唯一信得过的朋友。
也是唯一与我的过去有所联系的人。
景炎于我,大抵便如一个见证,见证我的成长,见证我曾经白衣胜雪,神采飞扬,便是每日被罚焚香默坐,抄《周易》修心,却仍然掩不住眉端鬓角的悸动惬意。
如今想来,旧日如梦隔云端,唯有恨意痛得真实,若无景炎,我实不知该如何捱过最难熬的那段时光。
现在也还是多亏了他。
我跟着狂奔一路,心跳如鼓,呼吸已是吃力,景炎扶着我,看我额头冷汗涔涔,担忧地道:"小舟,不若,不若歇会再走?"
"不能歇。"我强打精神,喘着气道:"那沈墨山不知何方神圣,连萧云翔那畜生都对他礼让三分,我们停一下,就多一分危险。"
"但是你……"
"没事,"我挥挥手,问道:"你备下的马车呢?"
"怕引人注意,停在一条街外。"
"甚好。"我点头坚决道:"咱们快走。"
我们又跑了几步,我却脚下一软,险些堪堪栽倒。景炎皱眉道:"这样好了,我背你,反倒快些。"
我一顿,摇头道:"不必,我走得了。"
"你就是好逞强!"景炎不由分说,蹲下道:"快点,我背你。"
我迟疑了下,景炎催促道:"快点,看人追了来。"
我趴上他的背,景炎深吸一口气,抱住我双腿将我背起。
他的背部并不宽厚,但温暖一如当年。
"怎么这些年你一点都没长肉?"景炎不满地道:"还跟那年似的轻得像只猫。"
我微微一笑,回他道:"你也未见得长多好,肩胛骨还那么硌人。"
那一年,也是这个少年并不宽厚的背,承载着我,仓惶奔走,死里逃生。
好容易拐了街,找到马车,那赶车的一见我们,赶紧从车上跳下,揭了斗笠,却是跟了我许久的小厮箜篌,红了眼眶扑上来道:"我的天爷呀,公子爷,您可算平安回来,担心死小人了。"
我喘了气,拍拍他的肩,道:"没事,难为你了。"
"那日琪哥儿哭闹不休,小的没法子,只好带他回去,哪知道错开眼就找不着你们,后来里面那几位醒了琴,凶神恶煞地带了一帮官兵衙役搜府放火,见人就抓,小的怕极了,赶紧逃了出来,投奔了景公子。这一多月,我们找您又不敢明面上找,又担心您让恶人逮了去,吃也吃不香,睡也睡不好,可愁死小的了……"
我赶紧打断他的长篇哭诉,简短地命道:"知道了,日后再说这些事。景炎,我们赶紧上路。"
"好。"景炎点了点头,一手抱着琪儿,一手扶我上了马车,我对箜篌道:"快走吧,后头没准有恶人追来了。"
箜篌吓了一跳,白着脸立马爬上车,扯起马鞭一抽,马车稳稳向前驶去。
一路颠簸,但我实在劳乏,竟然靠着车壁便渐渐睡去,不知过了多久,醒来时却听春雨淅沥,滴滴答落在车顶油布上的声音。我睁开眼,却见景炎抱着小琪儿,正低声说着什么,小琪儿扁着嘴,一扭头见我醒了,立即扑过来一头扎进我怀里。
"爹爹爹爹,为什么咱们要走?我想沈伯伯,想铺子里的伙计,我要回去跟他们玩。"他扭着身子撒娇道。
我无奈地捏捏他的辫子,望向景炎,景炎朝我苦笑一下,看来小琪儿已经缠他闹了许久。我叹了口气,柔声问他:"琪儿喜欢沈伯伯对吗?"
"喜欢啊,他会给琪儿点心吃,还给我请先生识字,对了,还教琪儿武功。"
"但他不也经常欺负你吗?还老是把你弄哭,你忘了?"我问小孩儿。
琪儿扁嘴道:"栗叔叔说,这是因为沈伯伯喜欢琪儿才这样的。"他抬起眼,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看着我问:"而且琪儿要学武功啊,沈伯伯说,只有学了武功,长大了才能保护爹爹不让坏人欺负。"
我一阵默然,心里莫名涌上些酸楚,强笑道:"景炎舅舅武艺高强,他教你便好了。"
"我不要舅舅,我要沈伯伯,栗叔叔说沈伯伯武功天下第一,我也要做天下第一,我要沈伯伯,我要我要!"小屁孩突然闹脾气,我却听得暗自心惊,与景炎对视一眼,均在彼此眼中看到惊愕,什么叫武功天下第一?这不是太狂妄,便是太可怕。
景炎立即问:"琪儿,你乖,这位沈伯伯可曾告诉过你他师承何处,何方人士?"
琪儿皱着小眉头大声道:"沈伯伯就是沈伯伯,他能摘个小叶儿打小鸟给琪儿玩。我要学打小鸟的本身,爹爹,我们回去,我们回去!"
我怒而喝道:"回去作甚?看着旁人欺侮你爹吗?!"
小琪儿愣愣住嘴,委屈地看着我,眼睛迅速蒙上一层泪雾。
我自小娇惯他,从不打骂,呵斥都很少,这孩子受不得半点委屈,瞧着立即就要哭闹,我大声道:"沈墨山是你爹?还是我是你爹?你以为沈墨山对你好啊?你吃的穿的用的他都记得清清楚楚,找日子要你爹还银子呢!就这样你还要回去是吗?行!箜篌,停车!"我对琪儿冷声道:"你不是要回去吗?现在就下车,自己走!"
小琪儿显是吓到了,他从未见我发这么大火,扁着嘴哭,又不敢大声哭,我推了他一把,他立即紧紧攥住我的衣袖哭道:"琪儿不走,呜呜,爹爹不要赶琪儿,琪儿乖,爹爹不要赶琪儿……"
"好了好了,"景炎过来抱住他哄着说:"跟爹爹道歉,说下回再不这样了,请爹爹不要生气。"
琪儿哭得呜咽难言,只是怯怯地看我,我心里一软,伸手道:"还不过来。"
他立即钻回我怀里,哇哇大哭,倒像受了天大的委屈似的。
我叹了口气,摸摸他的后背,哄得他渐渐止哭,才温言问:"知道错了吗?"
他一面抽泣,一面揉眼睛,样子显然不是很知道,但还是识时务地点了点头。
"那下回就要乖。"我掏出手绢拭去他脸上的泪。
"是琪儿吃点心太多了吗?"小孩儿细声细气问我。
我一愣,随即答道:"是姓沈的小鸡肚肠。"
"爹爹,我们很穷了吗?"他又问:"琪儿往后都不能吃点心了吗?"
景炎哑然失笑,道:"你爹穷了,还有舅舅我啊,只要琪儿乖乖的,往后都有点心吃。"
他闹了半天,渐渐地沉沉入睡。我和景炎相顾无言,想起沈墨山,均觉颇为棘手。景炎想了想,问:"小舟,那姓沈的武功真有那么高?已到飞花摘叶的化境?"
我咬了下唇道:"不知道,但《天谴》一曲,对他毫无作用。"
景炎面露惊诧,随即渐渐凝重,沉声道:"武林中倒是有几家沈姓名流,但,绝无能抵挡《天谴》的人。"
我点点头,说:"我猜来猜去,也猜不透他是何人。"
"按理说,这样的人不该默默无闻。"景炎道。
我冷笑一声:"旁人或许要追名逐利,沈墨山绝对会认为这是费钱不讨好的事,他啊,宁做商贾不愿为游侠。"
景炎古怪地盯着我,淡淡地道:"你对他,倒有别样了解。"
我脸上一热,怏怏地道:"你见过有哪位豪杰侠客整日爱拿个账本告诉你今儿个又多花了几个铜子?"
"如此说来,此人定斤斤计较,心胸狭窄,小舟,只怕咱们这次是惹了大麻烦了。"景炎忧心地道:"幸亏这次咱们投机取巧,任他武功冠绝天下,也绝想不到西域异香和甘泉酒,加上你的曲子,是催人入眠的好法子。"
我吁出一口长气道:"下次就用不了了。罢了,兵来将敌水来土堰,实在不行,你带了琪儿速速离去便是。我一个人挡着。"
"你总是这样。"景炎握住我的手,柔声道:"我当初救你,难道没担风险?"
我微笑道:"就是这样,才欠你太多。"
"你我兄弟,无需说这些。"景炎拍拍我的手背,道:"萧云翔这几日可透着古怪。"
我眉心一动,问:"怎么说?"
"他满京师抓捕你,但奇怪的是,除了第一二日大张旗鼓外,接下来都小心翼翼,不再动用官吏衙役,顺天府和京师布防衙门都没再惊动,连骁骑营他拜把子的兄弟那也没再借人兵力。"景炎笑道:"他虽然想抓你,怎奈没个帮手,就凭阳明侯府内那些爪牙可不顶事。"
我蹙眉道:"如此只有一种可能,他在朝中被人弹劾。不得不收敛夹紧尾巴做人。"
"可能,但我们在朝中没有眼线,打探不到消息。"景炎笑了笑,道:"无论如何,对咱们终究是好事。"
我冷笑道:"那是自然,萧云翔这个王八蛋,他不放过我,我还不放过他呢。等着吧,过几日还是他的死期!"
"小舟,报仇不急于一时,你不若再等等……"
"等不了了。"我深吸一口气道:"今年九月,乃榆阳城五十年一遇的万花节,届时浦河沿岸南武林会将举办英雄赏花会,这等盛事,想来谁都会给面子去。"
"也就是说……"景炎眼睛一亮。
"也就是说,那个人,也会出现。"我咬牙道:"等了五年,我终于有机会血刃了他!"
就在此时,马车突然停下,却听车外箜篌的声音道:"几位官爷,小的这车内都是主人家眷,不是流贼,冲撞了可不好。"
"少罗嗦!是不是流贼,老子们看过才作数!"
我与景炎对视一眼,景炎拍拍我的肩膀,无声安慰一下。我点点头,却听外头箜篌声音中带了笑道:"官爷真会说笑,这青天白日,天子脚下,哪来的流贼?您看小人这身板,就算想做那营生,他也得做得来呀。"
那流里流气的声音:"做不做得来那天知道你知道,我们不知道。这车上的谁都给老子们下来查查,赶紧的,咱们弟兄几个天没亮就出来当差巡逻,这口早饭可还没吃上呢。"
"哎呦我的官爷,您这么尽忠职守,兢兢业业,实在是百姓之福,巧了,小的主母昨儿个赏的过节银子,小的还没舍得花呢,正好孝敬几位爷,您看这也近晌午了,买碗水酒喝暖暖肠胃,回头才能为皇上当差,为百姓当差不是?"
我听得抿嘴一笑,这小猴儿倒学精乖了。
果然,那几位变了腔调:"早这么懂事多好。"
"是是,您辛苦,您辛苦了。"
"得,哥几个,这车咱们看过了,无甚大碍,放行吧。"
"谢谢官爷,谢谢官爷。"
"快滚吧你。"
外头响起箜篌清脆的扬鞭声,马车再度徐徐行驶,待走了一会,我才问景炎道:"怎么回事?刚刚那是?"
"地保罢了。"景炎微笑道:"这个差事可不好当,若别的地方便罢了,可京师是什么地方?扔块砖头出去没准都能砸到皇亲国戚,到处都是你得罪不起,不敢得罪的人。可若单靠那几吊钱薪酬又怎生过活?便只好没事拦一下外地人,要不便刁难一下咱们这样的普通马车,要几个过路钱罢了。"
我点头道:"妙,不是绿林,更胜绿林。"
景炎笑道:"这活你当谁都能干?没准什么时候就得得罪微服出访的达官贵人,才刚是你确实不好露面,不然让箜篌语气放硬点,态度嚣张点,保管他们摸不透咱们的底,得乖乖让道。"
我笑出声:"如此说来,还真是处处有玄机了?"
"那是,一个参不透,那是掉脑袋的大事。"
我正要说什么,却听箜篌在外头突然啪啪加了几鞭,马车登时快跑,我一个收不住,险些撞上车壁。
景炎面露疑惑,立即掀开车帘往外一探,随即变了脸色,喝道:"箜篌,不要加鞭,立即将车停到路边!"他回头后迅速扑到车厢一边,打开一旁的箱子,扔出一套水色长衫衬裙朝我兜头兜脸扔来,焦急地道:"快,换上衣服。"
我接过一看,竟是女装,不由心里一阵紧张,忙问:"有人追来?"
"骁骑营,"他目光微缩,补充道:"不一定追咱们。"
我心中大骇,骁骑营乃京师联防军的重要组成,素来与龙骑尉并称皇庭二军,龙骑尉驻守皇城,骁骑营驻守京师,都是直接听命天子的军队。
但我们忌惮骁骑营,却因为彼此都知道,骁骑营如今的掌印二品龙虎将军薛啸天是阳明侯萧云翔的拜把子兄弟。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我与景炎对视一眼,彼此都从对方眼中看到豁出去的刚毅,我心一横,迅速扯下身上罩衫,换上女装,拉下发簪,长长乌发覆盖下来。我抱住小琪儿,扯过一旁薄被,刚刚将身子缩入被中,便听得外头鏦鏦铮铮的一片金铁之声,不闻号令,但闻人马之行声。
箜篌早已吁了一声,将马车停在路边,按我朝规矩,百姓庶民车马行人遇贵族车马需避道躬身。我与景炎屏息无声,竖起耳朵听车外动态,只听那一片金铁皆鸣,马蹄声声,好一会都没过完,外头只怕有好几千骑兵。
我暗暗松了口气,这至少证明一点,骁骑营此乃照例出兵巡城,并非冲着我来。
景炎暗暗握住我的手,我冲他微微一笑。
就在车马将过之时,忽然听得一人冷声威仪地道:"等等。"
立即有传令官高声大喊:"停——"
"这是,谁的车?"
外头一阵静默,片刻之后,却听扑通一声人体堕地之声,随即传来箜篌"哎呦"一声痛呼,一人高声骂道:"聋了吗你?将军问,这是谁的车?"
"小,小人,家,家主姓景,今,今儿个,哎呦……"
一阵清脆的耳光声,显是有人对箜篌动了手。我二人面色苍白,景炎深深看了我一眼,毅然抽出握着我的手,朝我轻轻点了点头,推开车门,大踏步跳了下去。
车外传来景炎朗声道:""草民姓景,南边启泰人士,进京做点小买卖,今日出行,不巧冲撞了将军,求将军恕罪。"
"大胆,见二品将军为何不跪?"
"草民有功名在身,公堂不跪,此地非军营重地,按我朝律令,也无需跪拜。"
"放肆!将军,此刁民满嘴歪理,藐视我朝军仪,请将军拿下了治罪!"
那位将军默不作声,底下却一帮拍马溜须的人喝骂着上前,车外一片推搡之声,却听景炎大喊:"不问即罪,我犯了何律何令?"
我心一下提到嗓子眼,不能让景炎受辱,无论如何,我做不到看着自己最亲密的朋友在我面前受辱。
我咬紧牙关,豁出去道:"骁骑营乃我朝赫赫有名的龙虎之师,老百姓寻常说起均肃然起敬,心生往之,你们是何人冒充的?如此欺侮百姓,折辱斯文,败坏我军威仪,是何居心?"
车外登时静了下来。我索性放低嗓子,犹如中风严重的人那般哑声道:"民妇在闺中听闻,骁骑营掌印将军薛啸天乃国之栋梁,是我朝二十年来数一数二,顶天立地的将帅之才。这样的大英雄大豪杰,怎么会拘泥那般虚礼?更不会因为旁人不给他行礼,便大兴私刑!"我说着说着迸出哭声:"薛将军啊,您快来吧,看看哪里来不怀好意的贼子坏你名声,毁你清誉,薛将军啊——"
这么将了对方一军,外头若真是薛啸天,定然爱惜脸面,进退难为,我心里迅速盘算着念头,却在此时,忽闻车外一人轻声一笑,淡淡地问:"说话的,是何人?"
景炎的声音有些颤抖:"回禀将军,是小人的拙荆。"
"哦?"那人似乎有些惊疑:"是女人啊。"
"将军,这刁民泼妇居心叵测,污蔑我军,请军法处置。"
我立即回道:"民妇不懂何谓居心,何谓叵测,民妇只知君子所守者道义,所行者忠信,所惜者名节。若道义忠信名节皆可弃之不顾,则君子与小人何异,仁义之师与狼虎之兵何异?天子何所倚重,社稷江山何有定鼎?骁骑营何以享誉百年,迄今犹如国之重器?"
"好一张伶牙利嘴啊,"那人似乎笑了起来:"得了,都给我退下,别叫个女人笑话了去。"
景炎道:"拙内被小人骄纵惯了,口无遮拦,冲撞将军了,请将军大人大量,莫要跟一个妇道人家计较……"
"我若定要计较,只怕尊夫人又有大段道理等着我呢。"那人淡淡地道:"你才刚说是进京来经商?"
"是。"
"做何种买卖?"
"启泰锦缎。"
"那倒是天下闻名的好东西。"那人似笑非笑地道:"买卖如何?"
"不敢,仅能糊口罢了。"
"这就不对了,能糊口而已,那为何你的车上却有这么浓郁的西域异香味?据我所知,那可是十两银子一两的天价啊。"
我吓了一跳,低头一闻,这才发觉车内果然有此类幽香。景炎素知我要靠那东西助眠,早已在车角一旁的小熏炉中点上异香,因而我一上车才能得以睡了个囫囵觉。想不到这倒成了惹祸的东西。
却听景炎不急不缓地道:"拙内身子单薄,有自娘胎带来的不足之症。要靠着这异香方能睡好,小的做生意不行,却幸而还有几分薄产,异香虽乃天价,但为了爱妻,小人也舍得。"
"这么一听倒是伉俪情深。"那人问:"得你如此爱惜,却不知怎样的女子方有福消受。本将军很好奇,欲求尊夫人一面。"
"这,将军,村妇丑陋,怕吓着贵人……"
"我死人都不知见了多少,还会怕一个丑妇?"那人提高声调:"更可况,面容丑陋却能如此得丈夫怜爱,本将军更为好奇。"
"此与礼不符,恕难从命!"
"这么说来,莫不是要本将军强人所难?"那人口气阴狠起来。
气氛一下凝重起来,我猛地一捶车板,暗骂一声,却听一阵下马之声,有脚步声顷刻来到车前。景炎焦灼地阻挠声传来,我只来得及将头埋入被中,车门边被人一下推开。
"这位夫人,呵斥本将军倒无畏得紧,怎的此刻却藏头缩尾,怯弱起来?"
我默不作声。
他冷笑道:"尊夫义仆可都在车外呢。"
真是直截了当的威胁。
我握紧拳头,掀开被子散着头发慢慢爬起,转过脸来道:"好一个无赖将军,今儿个民妇算是长见识了。"
车外一个全身戎装的青年男子,面容英俊,神色刚毅,原本藏着讥讽冷漠的黑瞳在看到我的瞬间不由微微一缩,愣了一愣,脸上现出片刻的呆滞,随即一扫而光,换上威仪凛然的神色,冷冷地扫了景炎一眼,道:"真是过谦,尊夫人若算丑妇,这天下便无人敢称美人了。"
"将军大人,你要看也看过了,请问我们犯了何律何法,若有便请将我等押送公堂,若无,便请让我们上路。"我冷声道。
"不忙。"他摆摆手,盯着我问:"夫人这样的奇女子,定然才艺也是出众,却不知会不会弹琴?"
我道:"只会皮毛。"
"夫人过谦,您如此品貌,琴艺定然出神入化,直追京师第一美易长歌易公子。您听说过此人吗?"
我心下冰凉,直直凝视着薛啸天,忽而微微一笑道:"易长歌京城之内,谁人不知。"
"是啊,可惜这位易公子如今却下落不明。薛某无缘,却不能得见,不过今日得见夫人,却也三生有幸。相见即是有缘,薛某想请夫人一行去我那盘桓数日,不知意下如何?"
我狠狠地看着他,却见薛啸天似笑非笑地看着我,目光中隐隐有得色。
确实,外头数千精良的骁骑营将士,我根本没有说不的权利。
薛啸天微微一笑,就在此时,景炎朝我使了一下眼色。
他左脚微微踏前,十指暗暗收拢,这是他一招厉害的杀招,取的是出其不意,拿下敌人,我知道,他要出手了。
就在此时,远处突然一阵马蹄翻滚,朝我们本来,一连十几匹骏马齐刷刷奔腾而来,卷起路上沙尘滚滚。当前一人,见到我们,竟然凌空一跃,于空中连踏十七八步,看着仿佛离得远,实际上瞬间却已到眼前。
骁骑营诸军纷纷拔出兵刃,拦住此人,那人大手一抓,长袖一卷,姿势挥洒自如之间,竟听得砰砰连响,兵刃叮铛落地之声络绎不绝。挡住这人的士兵,竟然一个个未及近到他跟前,即被看不见的力道纷纷摔到一旁。
他宛如天神临世一般锐不可当,尽管脚下优雅,出招大开大阖,极尽潇洒,千军万马在他面前仿佛也能视作等闲,但一张轮廓硬朗的脸此刻却崩紧,目光利若出笼野兽,被扫到的军士,竟然不由自主会退个半步。
来的人,不是别人,竟然是沈墨山。
烈日当空,阳光普照。
太强烈的光线直射青石路板,一片光亮白茫,看不真切,但确乎能感觉那人气势如虹,直扑而来,锐不可当。
我离薛啸天很近,因此,很完整看到才刚面露得色,冷峻中夹杂讥讽的那张俊脸,如何在刹那之间,变了颜色,换上明明白白的错愕、难以置信、愤恨和难堪。
看到这一切后,我竟然由衷有幸灾乐祸的快意,心里模糊明白,他来了,薛啸天就带不走我。
但我随即紧张想起,又落到沈墨山手中,能有什么好果子吃?
我才逃跑不到一天,这人就能追来,这人简直宛若看不见的魑魅魍魉,在我不知道的某处,死死跟住我。
一股汗毛倒竖的寒意从脊椎尾骨慢慢爬起。
薛啸天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他也明白,若不是沈墨山不欲取人性命,此刻早已凌空越过众人,直取他的首级,犹如探囊取物般简单。
这般武功,见所未见,闻所未闻,上千骁骑营精兵,个个训练有素,皆非等闲,但在沈墨山面前,直如纸糊一般。
于是,他终于在丢光面子前大喝一声:"住手!统统住手!"
将士们应命停手,但任围着沈墨山,尖刀长矛拢成半圆对准他。沈墨山负手而立,面色铁青,冷冷地道:"薛将军别来无恙。"
"沈爷原来身怀绝技,着实令薛某开了眼界。"薛啸天咬牙勉强笑道。
"是薛将军手下弟兄给了薄面,未曾性命相搏,沈某方侥幸未被乱箭攒心罢了。"沈墨山直直盯着他,冷声道:"薛将军,沈某只是一介商贾,此番冒昧,却是不得已,并非要以一己微薄之力,做那阻盟津之师,叩马而谏的大事。"
薛啸天挑高眉毛,勾起嘴角笑道:"那,却不知沈爷所为何事?"
"这事还真没脸大庭广众下说,"沈墨山锐利的目光淡淡扫了我一眼,立即令我不由往车内畏缩一下,他掉转视线,对薛啸天冷笑道:"将军身后车中那人,乃鄙人家中豢养的姬妾,与人私通,卷财夜奔,沈某虽不在乎那点钱财,却丢不起这个面子。请将军行个方便,让我将这贱人并奸夫抓回,家法处置,一雪前耻。"
薛啸天眉心微蹙,阴沉地道:"然适才本将军问话却是此二人乃明媒正娶一对夫妻,且夫人聪慧,深得我心,本将军正打算邀他二人过府做客,沈爷现在来这么一说,空口无凭,恐怕天子脚下,你我都得讲律法证据吧?"
沈墨山慢慢看向我,似笑非笑地问:"将军要看证据?"
我突然心觉不妙,刚想往车内缩,却见他凌空一跃,只觉眼前人影一花,右手手腕一紧,已被人硬扯着拖到车门边。我尖声惊呼:"沈墨山,你敢!"
"我有什么不敢?"沈墨山冷笑道:"不给你点教训,你还学不了乖了!"
"放手,你凭什么?王八蛋,放手!"我不管不顾,扑上去对他的手腕张嘴就咬。
还未咬到,却觉脑后头皮剧痛,竟被他另一手扯着头发拉了开来。我怒瞪沈墨山,却见他脸上一片铁青,眼中闪着怒火,大声道:"这贱人不守妇道,右手末端两指已被我切下半截以示惩戒,哪知道他不思悔改,现如今又做下这等不知廉耻之事,将军要看凭证?"他顿了顿,猛然一把拉高我的衣袖,钳住我的手腕令我被迫露出残缺二指,恶狠狠地道:"这就是凭证!"
"不……"我喃喃摇头,胸中如遭重击,愣愣地看着自己残缺的手掌袒露在烈日之下,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中,那是我深藏心底,平素每每想起都痛苦难挡,最最不堪,难以回首的回忆,便这样被一个陌生人,露出强迫着展示出来,霎时间,仿佛天旋地转,那些黑暗稠密的忿恨怨怼愁苦屈辱都被人硬生生撕开结痂,将内里化脓污秽侵蚀丑陋的部分均曝露人前。
我愣愣地看着自己的手掌,耳边嗡嗡直响,仿佛看到沈墨山举高我的手,在说着什么,薛啸天又在应答着什么。但那离我都太遥远,太遥远,遥远到,我忽然感觉,与我全无关系。
正如我那么毁天灭地的恨意,折磨到自己夜不成寐寝食难安的痛楚,其实在他人看来,也不过是断了二指而已的小疤痕而已。
可笑的是,就在刚刚,在看到这个男人冲向我的那一刻,我竟然有些许小小的悸动。
果然,老天在下一刻,用百倍的打击,狠狠抹煞我的那点小悸动。
让它演变成一个笑话。
我的一生,从未例外过,几乎总会如影随形的笑话。
我咧开嘴,慢慢地笑出声来,没人明白这有多好笑。这位抓住我的手,一脸被人暗算誓要暗算回去的沈墨山大爷;这位明明别人死在他眼前都不皱下眉头,却偏偏要装出爱兵如子的薛将军;这帮作威作福,却生死不由人,一生到头都没想过到底为那点忠君爱国的口号和那点俸禄值不值得卖命的兵士们;这该死的京师的春天,在阳光下,都显得如此好笑。
当然最好笑的,是我这个,剩下三根手指头,却妄图弹奏天魔迷音,手刃仇敌的琴师。
"你这个混蛋!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有谁嘶声裂肺地怒吼,有谁奋不顾身扑上来与沈墨山斗做一团。我隔了一会才辨认出那是景炎的声音,他已经顾不上隐瞒自己的功夫,用拼命的招数,与沈墨山缠斗起来。
但很奇怪,这仿佛也与我无关。
我有些疑惑地睁大眼,自己举高自己的手掌,对着太阳看。
怎么看,断了两根手指,也没法觉得好看啊。
连我都奇怪,那个少年时代立誓玉笛在人在的少年,那个有野心吹奏世上最复杂优美曲调,演绎最微妙唯美感情的少年,怎么能够在断了手指,无法再吹笛的情况下,还能活下来?
还活了这么久?
那个人,是我吗?
我安静地笑了笑,收起手掌,常在袖子底下,一转头,却见沈墨山反手制住景炎,景炎大概被拿了穴道,目光中几乎要喷火,看向我,却顷刻间换上那么怜惜而温柔的神色。
我心中一暖,自来,也只有他,真心地担忧我。
"放了他,我随你回去。"我淡淡看向沈墨山,"而且保证再也不跑。"
"你……"沈墨山欲言又止,似乎很懊恼,又很愤怒。
"放了他,不然我就自尽。"我平淡地道:"不管你出于什么目的要抓我回去,我想,你都不愿我变成一个死人。"
"你为了他,竟然甘愿去死!"
真奇怪,他为何这么生气?
我疑惑地看向他:"那当然,这世上,我只愿意为他交付性命。这是我欠他的。"
"好!你很好!"他猛地一把推开景炎,怒道:"记住你今天说的话,不行,空口无凭,我要你立据为证!"
"无需那套虚的,我的话便是凭证,信不信由你。"我淡然地道,转过头,柔声对景炎道:"景炎,不要再管我了,真的到此为止,你做得够多,我,若还有命,一辈子都不会忘。"
他大概被点了哑穴,口不能言,焦急得不得了,眼中甚至蒙上一层泪雾。
"别说,我知道你的意思。"我微笑着看他,"我一辈子感激你,然你待我早已经仁至义尽,够好了。"
他摇着头,绝望而哀伤,一直摇头。
"就此别过,后会有期。"我笑了起来,甚至朝他挥了挥手。
沈墨山不知与薛啸天低语了几句什么,薛啸天脸色一变,紧闭嘴唇,手一挥,大队骁骑营立即纷纷让出一条道来。沈墨山走了过来,深深看着我,正待说什么,我别过脸去,却见我的小琪儿,正睡醒了,揉着眼睛,从被窝里爬出来。
"乖宝,来这里。"我张开手臂。
"爹爹,"他嘟囔了一声,乖巧地爬过来,迅速钻进我怀里,蹭了蹭,又闭上眼睛。我摸着他头上柔软的乌发,一直软到心底,直刚刚一直苦苦支撑的东西,突然间分崩离析。一阵尖刀剜肉般的痛楚袭上心头,嗓子眼一阵腥甜,我没再忍住,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紧接着两眼发黑,我听见四周一片杂乱,听见琪儿尖利的哭喊声,陷入昏迷之前,我死死抓住孩子的手,我唯一所有的宝贝啊,不要哭,你这么爱哭,若哪一天没我哄着,谁还心疼你的眼泪呢?
醒过来的时候,已经不知今夕何夕。
昏迷中我仿佛再度看到那个男人,他从后面环抱着我,手轻柔搭住我的手,教我如何吹笛,他的声音清冽温和,犹如三月春风,直接吹在颈项耳后敏感的肌肤上。
无需饮酒,我已醺醉,手抖得险些握不住玉笛。
他似乎轻笑,若有若无的唇轻轻掠过我的耳际,另一只手缓缓搂住我的腰。
那样冷冽的人,其实靠上去,胸膛也有温度。
不多不少,却能一直一直暖到你四肢骨髓里,一直一直能,暖到你全身发软,在一片慌乱羞涩中,升腾起一片美好的甜意。
那个时候,诺大的叠翠谷,仿佛用糖酥酪蒸过,吸一口,都能甜进心里。
因为,我的谷主,他不再是我的谷主,他告诉我他的名字,他手把着手,教我写下那两个字,他还额外开恩,准许我在私下无人的时候,可以那么叫他。
虽然我从来不敢。
对了,他的名字叫什么?
我的心情骤然焦急起来,犹如丢了最重要的东西一样辗转难安,他到底叫什么?我怎么可以遗忘了他的名字,我怎么竟然遗忘了他的名字?
我惶惶然不知如何是好,梦中的我,急得眼泪直流。
"你竟敢忘记谷主大人的名讳,胆子不小啊,来人,将他右手的两根手指头砍下了!"
谁高声怒骂,随即,有人上来押住我,逼着我伸直右手,另一个高高举起斧头,毫不留情地砍了下来。
剧痛如约而至,潮水般侵袭入心,我"啊——"的一声尖叫,挣扎着醒了过来。
"好了好了,救过来了,救过来了!快告诉东家去!"有谁喊了一句。
我愣愣地聚焦视线,发现自己平躺榻上,边上坐着一人,那面目清俊,笑容可掬的,却是老相识栗亭栗医师。
"长歌,还认得我吗?"他微笑着问。
我喘着气,瞪着他,良久,之前所遭遇的一切俱又想起,愣愣地点了点头。
他温柔握住我的手,搭上脉搏,静听一会,道:"恩,脉象平稳许多,觉着怎样,可曾胸痛?"
我张开口,却发觉心中空茫一片,终于闭上眼,转过脸去。
耳边听得他微叹了口气,轻声道:"长歌,我自有习医,看过的病人没一千也有八百,然似你这等年少之人却带着迟暮之气的脉象,我却见所未见。想来你长年心思过重,郁结于内,气血两亏,心脉俱损。长此以往,恐,非有福之人啊。你听我一句劝,良医在己身,好好保重方是上策,不然,便是大罗神仙也是束手无策,你可明白?"
我嘴角上勾,自嘲一笑,终于哑声道:"栗医师,多谢你。"
他顿了顿,道:"不用谢我,要谢,便谢东家,这回他可是把老底都交代出来,一瓶子总共五颗灵丹,全拿了出来。自幼跟他的老伙计都下跪了,求他为自己留条救命的后路,都被他堵了回去。那可是一毛不拔的铁公鸡啊,做到这一步,我们这些跟了他有些年月的老人,都以为太阳打西边出来。"
我闭上眼,并不理睬。
栗亭继续道:"那个药,对旁人或许是起死回生,千金难求的妙药,对沈墨山,却还多一层意思,那是他家中的授业长辈留予他的念想,遇着你,这念想啊,可也顾不得了。"
我心里一颤,张开眼,迟疑着转过头去。
栗亭站起来,一边就着茶几写方子,一边絮絮叨叨地道:"我们东家啊,那可是出了名的抠。旁人节俭是为着持家兴业,他抠呢,完全是好这一口。打我认识他那天起,见天的算盘珠子提溜不停,夜里翻账本算输赢比看武功秘籍抑或春宫图还来劲。这些年买卖是越做越大,可那心眼却越来越小,现在倒好,见了你越发容不下一颗沙子。"
我疑惑地蹙眉。
他抬起头,见我听得发愣,笑了一笑,持笔蘸墨边写边道:"你说,这人若心眼小,又正上糟心的事儿,一昏了头,自然难保就要说浑话干蠢事。长歌,咱们知书达理的,就千万别跟他那等粗人计较,没得气坏了自个,你说呢?"
我淡淡地道:"长歌哪里敢。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栗医师此言,怕是不合适。"
"你可见过刀俎为着鱼肉呕血吓得脸色灰白,手忙脚乱?"栗亭停了笔,笑嘻嘻地道:"我如今可沾了你的光,以往铁公鸡对春晖堂私库里的药材看得可紧,现下为了给你炼药,竟然任我取用,长歌啊长歌,你倒是教教我,这到底,谁是刀俎,谁为鱼肉?"
我疲倦地闭上眼。
栗亭见好就收,也不再说话,吹吹纸上的墨迹,道:"我让人来伺候你洗漱,等下吃点东西,你昏睡两天,可粒米未进。"
他走了出去,片刻后,领着两名小厮进来,轻手轻脚伺候我洗漱擦身,又替我换了衣裳,我被他们折腾了一大通,早已累得气喘吁吁,却也难得觉着腹中饥饿。就在此时,栗亭揭开带来的食盒,端出一碗热腾腾香气四溢的碧绿粥,笑道:"这碗东西来头可大了,乃照着古方熬出来的药膳,最对你的体虚症状,来,趁热尝尝。"
他指示一名孩子端过来舀了喂我,我也不推辞,低头尝了一口,竟然出乎意料的鲜美醇香。
"味道如何?"栗亭问。
"很好。"我点点头,道:"有劳了。"
他笑了笑,道:"这我可不敢居功。"
我一呆滞,却随即想到,要恢复体力就必须进食,随即又大口吃起来。
一时饭毕,栗亭又与我说了好些闲话,看着我喝了药,一直到掌灯时分方嘱咐我好好安歇,第二日再来看我。
此后三日,栗亭每日过来与我把脉问诊,间或替沈墨山说点好话,无非此人并无坏心,只是因我逃逸方急怒攻心,方做出那等骂人揭短的混账事来云云。我姑且听着,从来没有信过,沈墨山那日的行为,对他而言无可厚非,兴许不过是一个从薛啸天手中带走我的计策罢了。我于他而言,本就是一个阶下囚,那么拿囚徒的残疾取乐,世上每个狱卒只怕都干过。更可况,那个囚徒还胆大妄为,设计越狱?
他没有对我刑具加身,我已是很庆幸了。
又何必做出这种种悔不当初的戏码?
做多了,只显得矫揉造作,令人厌烦。
又过了数日,始终都见不到琪儿,我心里开始恐慌。这孩子从小没离开我身边这么长时间,我不能自抑地要忧心忡忡,一会疑心沈墨山不知在他身上做了什么手脚,一会疑心沈墨山盛怒之下,没准已经把我的宝贝杀了或卖了。
这个混蛋其实早就算好,我忍到最后,还是得先求他。
谁让我授人以柄,又无计可施呢?
终于在一日掌灯时分,我放下药碗对栗亭道:"可以帮我请沈爷过来吗?"
栗亭眼睛一亮,喜道:"你想通了?"
我诧异地看了他一眼。
栗亭无奈地喊道:"原来不是想通?长歌啊,你早点想通吧,这样铺子里上下大伙们都少遭点罪……"
"你在,说什么?"我越发奇怪。
栗亭摇头叹了口气道:"罢了,当我什么也没说,我去叫那个铁公鸡过来。"他转过身,临出门一脚又缩回来支支吾吾道:"长歌,你当真一点都不……"
"你到底想说什么?"我蹙眉问。
"没什么,"栗亭无奈地拖长音调,道:"看来跟你谈完后,铺子里的伙计还得接着遭殃。"
我略略闭眼,灯影朦胧,不知过了多久,忽有所感,睁开眼,果然见到沈墨山坐在我床头边上的椅凳上,支着下颌,若有所思地看着我。
我伸直胳膊,慢腾腾坐起。
他走过来,熟练将一个枕头塞到我后背,扶着我靠好,手慢慢下滑,终于搭在我的断指处,握起我的手,叹了口气,目光柔柔地看向我。
明明那么锐利黑沉的眼眸,此刻却竟然溢满温柔怜惜,这比刀光剑影更令我悚然一惊。
我立即抽回手,低头道:"琪儿呢?"
沈墨山似乎一愣,随即柔声道:"你病着,我怕他吵着你,找了专门的嬷嬷带着呢,放心好了。"
我闭上眼,又睁开,忍耐地道:"把他,还给我。"
"小黄,你莫生气,琪儿我也很喜欢,不会亏待他。倒是你,静心养病方是当务之急……"
我直直盯着他,一字一句地问:"要什么?"
他愕然地看着我。
"要我签契约吗?卖身还是卖命?"我看着他问:"沈爷,您是生意人,给个价,只要不绝了我的活路,咱们都可以谈。"
沈墨山一下站起,微眯双目,似乎有黯然伤痛一掠而过,随即慢慢咧嘴,露出一个难看的笑容道:"很好,知我者莫过汝,不错,咱们可以谈谈这笔生意。"
"说,你要我做什么?"我淡淡地问。
"把,上回琪儿寿辰上,你吹的调子写下来。"他声音低沉地道:"尤其是,你,最后吹奏的那一部分。"
我心里一紧,一种说不出的情绪骤然间涌了上来,说不出难过抑或激动,只是很突兀,从未有人要求我写下我谱的曲子。
"好。"我点头,"把琪儿带回给我,并保证再不拿他作要挟。"
"可以。"他点点头,深吸了一口气,问:"咱们来谈谈第二笔生意。"
我蹙眉问:"为何还有第二笔?"
"很简单,你答应留着,直到伤势全好,都不得动离去或害人害己的念头。"
我悲哀地看着他,忽而轻声道:"沈墨山,你不是不知道,我这辈子都好不了了。你想一辈子都拘着我?"
他眼神复杂地看着我,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精致木盒,打开来,里面竟然是两个金丝缠绕,做功细致华美的指套。他拉起我的手,轻轻替我戴上,哑声道:"不会那么久,只要你身子好到能离去,我不会拘着你。"
"答应了,我有什么好处?"
他苦笑了一下,握住我的手,正色道:"阳明侯,萧云翔。"
我确乎愣住。
整件事听起来太好,于我大有利,有利到令人不敢置信。
只是我已非不谙世事的少年郎,我早已明白,若一件事听起来对你大有利,则那件事肯定有问题。
我默然垂下头,带了指套的手却被他握得更紧,那日我亲见他凭一双肉掌,于金戈铁甲中如入无人之境,随后,又是这双手,揪住我的头发,强要我于众人面前显露残疾。
现在这双手却又一派温情,近乎珍爱怜惜,小心翼翼将我的手掌置入他的掌心中护着。
这般无常,我便是有心信他,却如何敢信?
更何况,他身为商贾,又为武人,利诱威逼,本就是这等人的拿手好戏。
也罢,你爱做戏,我便陪你唱一出又如何?
我摇了摇头,哑声道:"我的事,不靠你。"
"小黄,"沈墨山斟酌着语句,小心地道:"萧云翔此人,我留着有用处,故暂时不动他。但我拦着你,不为自个,却是为你。"
他顿了一顿,捏捏我的手指,温言道:"你琴技虽冠绝天下,可本人全无武功,你莫瞧着那日险些致他于死地,便以为你的魔音琴调,已无懈可击,取人性命不过尔尔。我今儿明着告诉你,你的调子,确能蛊惑人心,然若遇真正的高手,以内力相拼,鹿死谁手,却未可知。这就好比小琪儿与外头野小子们打架,对方个个比他大出许多,又兼地痞混混出身,能花样百出地整治他,但他却只有一把你给的家传利刃,好使是好使,可却容易被人一下夺了去,你说,小琪儿怎么打赢呢?"
我咬着唇不作声。
他匀出一只手,缓缓摸上我的头发,叹了口气,道:"此只为其一,其二,你道萧云翔是何人?天启朝开国近二百年,京师中萧姓皇族旁支多如过江之鲫,若没点本事,他如何能敕封阳明侯,还世袭罔替?此人诚然好色且爱附庸风雅,然内里精明强干,手段果敢毒辣,却是个人物。你上回差点得手,是出其不意攻其不备,但再来一次,你要如何设套令他坐下乖乖听你弹琴?我若是他,别说弹琴,这会只怕略略丝竹之声都避若蛇蝎,不用曲子,你告诉我,打算如何杀他?用树叶吹小调?还是靠,你那位景炎?"
我心中一动,立即抬眼看他,沈墨山没好气地道:"我没伤那小子,只是让他有多远滚多远,放心吧。"
这倒是可信他,杀了景炎,对他并无什么好处。我脸色稍霁,沈墨山狠狠道:"那小子拐跑你,害我调用不少人马四下寻你们,这车马粮草,人员误工,可费不少银子,这笔账我迟早要跟他算!"
我薄怒,冷哼一声。
"你还不服气?若无他外头接应你,你能跑得出去?"沈墨山眼中厉光一闪,冷笑道:"甚好!下次见着这位爷,欠我沈某人的钱银,可得连本带利好好算算。"
我冷声道:"沈墨山,景炎乃我的救命恩人,你若有伤他之意,我立即自裁。"
沈墨山握着我的手一下收紧,目光锐利如电,一眨不眨地狠狠盯着我。气氛一下沉了下来,我却丝毫不惧,冷眼看他,就如赌徒压上自己最后一点东西,反倒生了豁出去的决心。
终于,他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放松攥紧我的手,改为轻柔拿捏,叹息道:"总有本事惹毛我,下次莫要这样,这样你只自讨苦吃,刚刚可曾捏痛了?"
确实很疼,但比起我曾受过的,委实不算什么。
他的口气却变得悠远起来:"那日也是如此,一直热热闹闹地,大伙为琪儿那小东西庆生。你明明瞧着脸上喜色也多了几分,还吹曲凑趣。你不晓得,我瞧着那样的你心里头有多欢喜,想着这张小脸算多了点人气……"他顿了一顿,苦笑了一下,道:"待追上你,我真是气糊涂了,自来就没遇着这么好心被当成驴肝肺的事儿,再摊上薛啸天那只老狐狸在那,情急之下才……"
我心里一痛,垂下头,淡淡地道:"沈爷犯不着说得这般委屈,长歌是身有残疾,外人要拿来取乐,原也没什么。况这两日栗医师为您说了一箩筐好话,我再不识好歹,也忒矫揉造作,沈爷无需多言。"
沈墨山声音低沉坚定,紧紧攥住我的手道:"你听我说,那日做的事,是我做得不厚道。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何况你身世凄凉,我原不该挑着你的痛处下手,更不该气得你当场吐血,病症加重。但做都做了,我不多说,总之欠你一个大人情,我还。沈墨山南北买卖做了不少,平生最讲信誉二字,我既说歉疚,就一定会补偿,你无需多疑。"
我的心怦怦直跳,一时间狐疑不定,颤声道:"我不懂……"
"我思前想后,你如此恨萧云翔,便必定与他有不共戴天之仇,那是你的私事,我不过问。"沈墨山沉声道:"我为人向来不问这些江湖恩怨,但大丈夫一诺千金,便替你除了他又如何?"
我睁大眼,他的本事我不是没见识过,此事若能拉他下水,那真比我自己动手,不知要便利多少。
沈墨山一笑,摇头道:"看,一说报仇,你眼睛都亮了。"
他目光柔和,仿佛两潭深不见底的水,内有我瞧不明白的波涛暗涌,被这样的目光注视,我莫名觉得有些赧颜,呐呐地问:"你,不是哄我玩?"
他叹息一声,伸手欲触摸我的脸颊,我心中大惊,头一偏,堪堪避开。沈墨山笑了一笑,放下手,温言道:"小黄,要整治萧云翔那样的宗室弟子,不能拿江湖仇杀,快意恩仇那一套来。男人都有野心,有凌云壮志的怀想,但朝堂之上,权力分割,利益相争,那是波涛暗涌,一刻不休。萧云翔处在那种位置,本来便是不进则退,退则被人分而食之,不得不削尖了脑袋往上爬。对付他,只需要拿捏他的七寸,往死里一捏,令他从此一蹶不振,不再有机会翻身,那才叫出了恶气,报了仇。而不是你那样,杀了人还得东躲西藏,追捕皇榜能逼你到天涯海角,明白了吗?"
我从未想过能从这些方面下手,但沈墨山只是一介商贾,他有何能耐撼动朝中权力格局?拉倒一位权臣,还是皇亲国戚?
"好了,今儿个跟你说了太多,总之就一句,萧云翔的事无需你再操心,我自会替你办妥,现在乖乖地躺下睡,"他环视四周,深深嗅了几下,怒道:"他娘的,谁又替你点了那劳什子西域异香?"
我一惊,生怕他又想起上次用这种东西逃出去的事,哪知沈墨山竟然骂骂咧咧道:"一群败家子,不当家不知油盐柴米贵,你药里本就有助眠成分,哪还用得着点这破玩意儿,真真不花自己家银子不心疼是不是?不行,我得去训训小枣儿那个猴崽子,还有栗亭,这假公济私的……"
他一阵风似的奔了出去,不一会,又急急忙忙地跑了进来,口中念叨道:"险些忘了服侍你睡下,来来,乖乖的快些睡。"
他轻手轻脚抽出我身后垫着的垫子,扶着我慢慢躺下,又替我细心盖上被褥,摸摸我的额头,点头满意道:"这几日没有低烧,那雪参看来是有些用处,明儿个再让他们送些来,你可不许不吃,漠北雪域产的,运至京城极为难得,怕是宫里头例牌进贡都没咱们的货色好……"
我轻声打断他:"那不是很费银子?"
"这你不用担心,"沈墨山唠唠叨叨地道:"北边通往天启朝的货物往来有大半是我的买卖,这东西虽难得,可不是吃不起。想当年我家长辈也是身子虚,那还不是靠这玩意儿养着……"
我心里涌上一层说不出的酸楚,又夹杂着感动,纷乱难言,索性闭上眼,睡了过去。
梦中耳边犹有一人絮絮叨叨,说的都是琐碎杂事,也没听明白,但这一晚,我却未曾梦见过往的事,也未曾自噩梦惊醒,冷汗涔涔。
算沈墨山言而有信,第二日起来洗漱过后,便瞧见琪儿由一位上了年纪,慈眉善目的老妇人领着,带到我跟前。
那孩子呆呆地任人牵着手,立在不远处,怯生生地望着我,想扑过来,却硬生生忍着,大眼睛里瞬间蓄满泪水,扁了扁嘴,竟然朝我规规矩矩行了礼,嗫嚅地道:"爹爹。"
我张开双臂,微笑柔声道:"琪儿,还不过来?"
他正要撒腿,却听那老妇人轻咳一声,立即收了脚,乖乖地走过来,待到我跟前,我早已忍不住,费劲扯过孩子搂在胸前,揉着他的脑瓜子叹道:"傻孩子,怎么啦?受委屈了不曾?怎的这般乖巧?"
他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抱住我的腰抽泣着道:"他,他们说,爹爹病得很重,不能带琪儿了,爹爹你不要生病,不要吐血,琪儿会很乖,一直听话,爹爹不要病,呜呜呜……"
我那日马车上在他面前呕血昏迷,终究是吓到了他,我听得心疼不已,也不知这小小单纯的心里会怎么理解这件事。我抱住他,摇着哄着道:"没事了,爹爹不会生病了,没事了,乖,莫怕,你看,爹爹已经好了,真的。"
我想举起他,就如往日那般抱在膝上,却怎奈久病无力,试了两次,竟然险些将孩子摔了。就在此时,旁边一双手稳稳扶住他,帮着他爬到我怀里坐好,我一抬头,竟然是那名老妪,不觉一笑,道:"多谢。"
"公子客气。"她一眨不眨地盯着我,目光有些古怪。
我心下一突,微笑道:"这几日犬儿多承照应,在下感激不尽。"
"易公子说的哪里话,老身清闲多时,明着看是我照应小公子,实际上却是小公子陪着老身,他天真烂漫,聪明可喜,倒解了我不少寂寥,原是我该说多谢才是。"
我听她谈吐不俗,料想绝非一般老妪,遂欠身道:"夫人谬赞,犬儿顽劣异常,淘气无赖,带他最伤脑筋,夫人这几日费心了。请恕在下抱恙在身,无法亲身谢过夫人,待好了,再拜谢不迟。"
她微笑着摆了摆手,道:"咱们这么客气来客气去的,可怎生到头?不若都抛开那等繁文缛节,不然再说下去,小琪儿要闷到睡着了,对不对啊?"
她慈祥对着琪儿发问,声音不似一般老年人嘶哑低沉,反而清润柔和,煞是动听。我仔细打量,却见她一张脸虽爬上皱纹,却仍依稀得见旧日好女儿样貌。
琪儿见问到他,往我怀里缩了缩,认真地道:"琪儿不会睡着,琪儿要陪爹爹说话解闷儿。"
我们闻言均是一笑,老妇人伸手摸摸他的发辫,微笑道:"易公子莫怪老身多嘴,小琪儿这般年纪,正是启蒙识字懂规矩的时候。若想习武,也得早早打下基础。然我这两日却发现这孩子虽聪明伶俐,但只知玩耍,长此以往,好像不是个办法……"
我心里苦涩,垂下头,不知怎的,在这个温和慈爱的老妇人面前,竟然说了实话:"我是,撑不了几年,也陪不了这孩子多久,故此,能多疼他一日便算一日,不舍得拘束难为了他。"
她吃了一惊,随即拍拍我的肩膀,笑道:"这种半只脚进棺材的话,往后莫要再讲,说句不中听的,我老太婆都没嫌活够,你怎可以出此丧气晦气之言?况且,你只管疼他,却是害他,若真有撒手尘寰的一日,这孩子无一技傍生,便是替他准备了金山银山,却难保终究能不能让他吃上一顿饱饭。疼他是要紧,然教他,更要紧。"
我叹了口气,默然不语。
"也是我与这孩子有缘,你若信得过老身,我替你教养他。"老妇微笑道:"沈墨山那小子你别瞧着现如今人模狗样的,当年穿开裆裤的时候,可也是老身拉扯的。你错眼看去,现如今也算出息了,"她嫌弃地道:"当然,他那身爱钱的臭毛病可不是我教的,也不知道像谁,沈家向来出磊落英豪,顶天立地的汉子,偏生到他,怎的成了这样也闹不清,我每每想起,总觉着死后没脸见他九泉下的亲爹……"
我听得莞尔,小琪儿也来偏偏也来凑趣大声道:"爹爹爹爹,我长大以后也要跟沈伯伯那样赚好多钱给你。"
"胡说!男孩儿就当立志高远,当个商贾算怎么回事?"老妇人假意呵斥。
"沈伯伯说了,一文钱愁死英雄好汉,没有钱就不能给爹爹请好大夫抓好药,也不能给琪儿买好吃的点心……"他的声音低了下去,小心地看了我一眼。
"小馋鬼,尽想着你的点心吧?"我捏捏他的鼻子,笑说:"别让人笑话了,以为我养你都是喂草填糠。"
"爹爹最好了。"小琪儿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把头埋进我的怀里,小小声说:"如果爹爹能马上就病好,那就更好了。"
我怜爱地摸摸他的头。
那老妇人定睛看我,目光复杂,直看得我心存疑虑,抬头道:"老夫人?"
"哦,"她回过神来,微微一笑,道:"易公子莫要见怪,老身是因为公子像一位故人,这才唐突了。"
"故人?"我蹙眉,淡然一笑道:"想必老夫人印象极深。"
她叹息道:"见过那一位的人,谁都不会忘记他。"她摇摇头,微微一笑道:"算起来,大半辈子都过去了,唉,都老了。"她笑了一笑,温言道:"原本我还疑惑,墨山为何单单对你这般好,现下见了你算是有些明白。"
我莫名有些酸楚,轻声问:"因为,我长得像您所说那位故人?"
她看着我,微微一笑,柔声道:"墨山早年受过那人极大的恩惠,一生最崇敬的人多半也是他。墨山最初带你回来,或许是因着你与他确实有些相似的缘故,然若只为这点相似,他不会做到这一步。"
我心下恻然,强笑道:"或许爱屋及乌,也是有的。"
她微微一笑,拍拍我的肩膀,道:"是与不是,端看你如何想罢了。小琪儿,还要闹爹爹吗?"
"我要和爹爹在一起。"小琪儿立即抱紧我。
"好,那你乖乖的不许折腾,记住婆婆教你的,听见了吗?"
"知道了。"琪儿嘟起嘴。
老妇人站了起来,对我含笑道:"你父子想必有些体己话要说,我先出去了,虽说养病忌口,可你若想吃什么,要什么,只管开口。"她狡黠一笑,低声道:"难得铁公鸡愿挨宰,不要白不要,别亏待了自己。"
我笑了起来,点了点头。
她又看看我,叹了口气,道:"你这样外柔内刚的人,想必心思过重,也不易听人劝,但老身还是想多说一句。我老婆子这一生经历过不少大风大浪,生离死别,国仇家恨之流的不晓得看了多少,任你盖世英雄,帝王将相,终究不过一抔黄土,万事易成空,但活着却最紧要。好好留着你的命,你还有这么可爱的儿子要养活呢。"
我点了点头,低声道:"我省得。哦,夫人慢走。"
她笑了笑,起身慢慢走了出去,临出门却回头道:"小琪儿瞧着不像你,想来像他娘多些了?"
我心下一惊,道:"是啊,很多人都这么说。"
她点点头,转身出去,悠悠地道:"这孩子的娘想必颇有英气,小琪儿往后长大了,定是浓眉大眼,国字脸悬胆鼻,不错不错。"
我双目微眯,一直到这个高深莫测的老妇人出了屋,方觉着松懈下来,酸痛的背一挨上垫子,立即滑了下去,几乎要坐不住。我抱住小琪儿,苦笑道:"乖宝宝,跟爹爹一起躺着盖被被好不好?"
"好啊。"他立即来了兴致,自己蹬了小鞋子钻进被窝,紧紧挨着我,撒娇道:"爹爹现在都不喜欢琪儿,都不哄琪儿睡。"
"抱歉,"我吃力地揽住他的小身体,微声道:"爹爹往后改。"
"嗯,爹爹身上药味好重。"他皱皱鼻子,跟小狗似的嗅来嗅去。
"别动,乖,跟我说说,这几天都学了什么?"我吻吻他的头发。
小琪儿絮絮叨叨地开始讲,我一边听,一边觉着身子有些不对劲,似乎无力得厉害,仿佛这几日将养的力气,正在一点点地从身子遗漏出去。我心知不妙,咬牙努力平缓呼吸,对琪儿道:"乖宝,跟爹玩个游戏好吗?"
"好啊。"他兴致勃勃地睁大眼睛。
"你现在出去,去找你沈伯伯或栗叔叔,但不要让刚刚的婆婆察觉,能做到吗?"我问。
"嗯,"他重重点头。
"乖,"我拍拍他的头,小琪儿立即爬起来,自己溜下炕,穿了鞋子轻手轻脚跑了出去。
我抬头望着半支起的窗棂,屋外似乎是个晴天,能瞥见一丝白云和蔚蓝的天色。
忽然想起,我已近多日,未曾晒过太阳。
我闭上眼,忽然觉着,就这么当成终点,也未尝不可。
所有的担子,仇恨,恩怨,责任,对琪儿的慈爱,对景炎的关爱,对那些死去人们的思念和愧疚,对仍活着那些人的怨怼痛苦,都突然抛下了,其实也未尝不可。
前面或许有平坦的康庄大道,路的尽头,或许有早逝那些亲人温暖的笑容。
就在此刻,一阵纷杂的脚步声闯了进来,沈墨山焦灼呼唤的声音,栗亭呵斥失常的声音,服侍我的小厮们哭哭啼啼的回禀音,还有小琪儿尖利的哭声,骤然间响成一片。
"都给我闭嘴!"一个严厉的妇人之声响起。
四周果然安静下来,沈墨山带了颤音问:"姑姑,是你做的?"
"是我,他肩上三处大穴,被我才刚以重手法下了手脚,至于怎么解,你是沈家人,理应晓得!"
"你明知他身子羸弱至此,如何还经得住?"
"没有经不住,唯有你舍不得!"那老妇人厉声骂道:"瞧你那点出息!我最不欲见你走上这条断子绝孙的路,可你偏不听,非得这么瞎折腾。折腾便罢了,却又缩头缩脚,没个干脆!我现下给你个机会,若真有心要走这条道,上去,冰魄绝焰的内力一输入,那人便自此打上你的烙印,任天荒地老,也是你的人!"
沈墨山怒道:"胡闹!我沈墨山还不屑于趁人之危,做这等逼迫强来之事!"
"你不听我的是吧?行,往后有你哭的时候,你就等着跟你爹一样孤独终老,追悔莫及吧!"老妇人重重一拍案,不一会,传来踹门声和脚步声。
我的意识已经陷入昏迷,朦胧之中,感到有人扶起我,又有人解开我的衣裳,随即人中等地方,被人以金针刺入,我打了个激灵,勉强睁开眼睛。
入眼的是沈墨山和栗亭的脸,上面有不同程度的担忧和焦虑。沈墨山见我睁开眼,尴尬一笑,轻声说:"对不住,你这样,是我姑姑任性妄为,栗亭与我会替你想法子另解,全套针法弄下来,会有些难熬,你千万忍着。"
我冷冷看他,声音微弱地道:"你,姑姑,说的,都是,真的?"
他脸色讪讪,强笑道:"那个,等你好了再说。"
"沈墨山。"我咬牙道:"你,趁早,死心,我,绝不,唔……"
一阵剧痛自胸腔传来,栗亭下手如电,飞快点了我数处大穴,佐以金针,疏导气血,沈墨山面沉如水,伸掌抵住我胸前,一阵热流登时自肌肤相贴之处缓缓注入,他板着脸,沉声道:"闭嘴,听着就好!我阻止你杀萧云翔,初初只为不坏我筹谋之事,但带你回来,却出于一片惜才之心。后见你一人苦苦支撑,倔强刚毅,却怜你早年不幸,欲待你好,不令你落入仇家之手,如此而已!再后来,"他声音一顿,随即飞速地道:"再后来,这种怜惜之心变得愈发加重,我见你一人将身子骨折腾成这样,心疼得紧,欲好好留你,让你养病,想你脸上多几分喜色,常笑一笑,早日能再弹弹琴,多想点高兴的调子。"他深吸一口气,狠声道:"易长歌,我便是看上你,也还不至于用那等奸猾威逼之计谋手段,你大可不必惊恐!我今儿个把话撂这,京师的事一了,你爱走便走,我若强留你,令我生意赔本,亏得哭爹喊娘!"
我听得愣住,近处端详这张脸,却见他脸色坚毅,嘴唇紧抿,大刀阔斧般的轮廓内,透着言出必行的气势。
这个男人,明明是他惹出这么多事,却为何还能如此理直气壮,倒好象我是令他受委屈的一方?
就在此时,小枣儿慌慌张张跑了进来,口里嚷嚷着:"爷,不好了,前头铺子被官兵团团围住,大掌柜让我回禀您,来的,"他迟疑地看了我一眼,压低声音道:"来的是阳明侯府并骁骑营的人。"
阳明侯萧云翔,他竟然找到此处!
我挣扎着想坐起,却被沈墨山一下按住,我抬头,咬牙问:"你……"
"别多想,万事有我!"他低喝一声,将我按回床榻之上,简短有力地道:"栗亭,把他给我看住喽。"
"嗯,"栗亭颔首。
沈墨山拍拍他的肩膀,又低头瞧了我一眼,目光转柔,摸了一下我的鬓发,含笑低声道:"等我回来。"
他说得熟稔而自然,仿佛之前已有千百回如此道别,仿佛以后将有千百回如此再见。
刹那间,一阵说不出的感觉涌上心头,似有欢喜,却又酸楚,似有嘲弄,却有感动。
我心口剧痛,不由闷哼一声。
"放心,只是阳明侯罢了,他应付得来。"栗亭清澈温柔的声音传来:"若是担心自己,则更没必要,东家定会想法子护着你,放心吧。"
我心中纷乱,错开视线,不去看他。
栗亭轻笑一声,道:"沈墨山那厮嗜钱如命,一毛不拔,臭毛病一箩筐,可到了却有个好处,他护短。"他瞥了我一眼,微笑着接下去道:"我们这些跟了他许久的自不必说,连铺子里的伙计,跟着的小厮,若被他当自己人,那便是有错也是自家关起门来责罚,轮不到外人插手。"
"你罔顾他的好意,串通外人设计逃跑,又吃了他无数好药,贴了他不少银子,这些帐他自会慢慢跟你算,"栗亭笑嘻嘻地道:"但那是他跟你之间的事,与外人无干。你与阳明侯有何恩怨我不晓得,不过说句不怕你恼的话,你便纵使挖了阳明侯的祖坟,在东家看来,也定是他家祖坟挡了你的道,该挖。"
我动了动嘴唇,有些想笑,却哪里笑得出来。
栗亭收敛笑容,正色道:"别说话,接下来我会替你施十二金针法,这法子我也是仓促习得,有几处用针很是凶险,痛楚麻痹难当,却又为保血脉不阻,不能点你穴道。你可得忍着,不然要前功尽弃。"
他拉开我的衣襟,随手捻起一旁木盒内的金针,快速刺入我胸前穴道,一路向下,金针所至之处果如他所说那般,有的痛若利齿撕咬,有的麻痒难当,最诡异的是,自肩部仿佛有一股气流,灵蛇一般在体内扭动乱窜,被金针指引着汇往一处。
"沈家独有的点穴手法,本来需以沈家独门内功方能解开,但那样省事是省事,手尾却长。"栗亭手下不停,娓娓而谈道:"墨山一身内力甚为霸道,反噬起来,不是一般人能受的。若身怀武艺之人用了,自然可百川归海,自己慢慢练功化解,反倒受用。但你一点武功全无,只怕到时,却又要沈家人出手化解……"
栗亭虽竭力说些闲话来分散我注意,但那痛痒麻痹难受得紧,不一会,我已满身大汗,微微喘着气,咬牙拼命支撑,方不至于呻吟出声。
到得后来,已是神志麻木,朦胧中睁开眼,却见栗亭也是神色凝重,下针越来越慢,似乎每一步都要再三斟酌一般。
我心知他怕出岔子,但此时此刻,我宁愿出岔子,也不愿再受这等生生折磨。他见我睁眼盯着,勉力一笑,安慰道:"还有几针,再忍忍,快好了。"
我点点头,闭上眼,却再也忍不住闷哼出声。却在此时,听得外面一阵喧哗吵闹,似乎夹杂兵刃相碰的锵锵声,那声音远比平素来得尖利,仿佛化作利刃,一下下均割到我耳膜上。我唔的一声痛呼,本能反弹挣扎,栗亭大惊失色,反手一下将我按住。
外头的喧闹愈加激烈,猛然间听得有谁大声嚷道:"沈先生,你我向来合作愉快,互通有无,何苦为了一个倡优之流伤了和气?"
我身子颤抖得越发厉害,那是萧云翔,我认得这王八蛋的声音!
却听沈墨山带笑的声音道:"侯爷说的什么?沈某可不明白。"
"沈先生莫要做戏,骁骑营薛少将军日前知会本侯,言道原本截获欲对本侯行刺的犯人易长歌,却半道上被沈先生抢了去。沈先生,薛少将军言之凿凿,你可能抵赖?"
"薛啸天啊,他没七老八十吧?"沈墨山哈哈大笑:"我日前是从他手中抢回一人,但那是我豢养的宠姬,明明是如花美眷,却硬被当做大男人,这等眼神,怎叫人放心将京师防务交与他手上?"
"放肆!薛少将军乃当朝有名的少年将军,岂是你能妄议的?"边上有谁暴喝了一声。
"对不住,我不懂说话,只会直来直去。"沈墨山轻笑一声:"来人啊,把添香那个贱女人带上来,让侯爷瞧瞧,这误会还是尽早解了才好。"
萧云翔冷哼道:"不必了,沈爷若坚持带回的是女人,那便是女人。只是近来风闻昔日谋反作乱的流寇凌天盟又蠢蠢欲动,京师有些不太平。沈爷是买卖人,难免树大招风,招引贼人。不若沈爷行个方便,让骁骑营的将士们好好替您盘查盘查,或许您府上有细作,这下便一并找出,也算防范于未然不是?"
"这可不敢当,"沈墨山呵呵笑道:"我用的都是铺子里的老伙计,几十年的老人,侯爷来来往往也见了不少,若说细作,这断无数十年如一日的细作,不劳烦侯爷了。"
"沈爷客气,你我朋友一场,为你解忧便是为我解忧,这便如此罢?"
"侯爷,您果真执意要搜?"
"沈爷,搜字太难听,忠言逆耳,本侯也不过出于回护朋友的一片心思罢了。"
我听得心急如焚,浑身难以抑制地战栗不停,正在此时,栗亭猛地一手困住我,一面将手中金针对准腹部穴道,猛地扎下。我再也忍不住,闷哼一声,瘫倒床头,就在此时,却听萧云翔不怀好意地冷笑道:"这后院僻静,最易歹人藏身,就从后院开始吧。"
沈墨山漫不经心地道:"可以啊,不若我代为引路,侯爷这边请。"
请字尚未落音,却听外头突然传来萧云翔一声痛呼,随即四下的人乱嚷:"反了反了,挟持当朝侯爵,对持朝廷兵马,姓沈的,你已是诛九族的死罪,识相的快将我家侯爷放下,不然定叫你万箭穿心……"
沈墨山一声大笑,阴阳怪气地道:"阳明侯,你几时如此金贵,竟碰都碰不得?你哪只眼睛看见我挟持于你,大家老朋友了,你今儿个明火执仗地闯进来,我可胆小,与你靠近些,也借点龙子龙孙的胆气,你不至于如此小气吧?啊?"
萧云翔的声音颤抖着道:"不,不至于……"
"那咱们联络下感情,说点生意场上的事,犯不着这么大排场吧?我这的伙计可都是没见什么世面的乡下人,平素里不懂王法,只认主子,若大家有个不愉快,你带的家丁便罢了,骁骑营的大人们万一有个什么闪失,你让薛少将军面子上怎么过得去?"
"都,给我退了……"萧云翔咬牙切齿地道。
"侯爷,这……"
"放心,现下还轮不到唱忠心护主这台戏。我沈墨山就只一介商贾,还得仰仗侯爷赏口饭吃,一向可良民得紧。侯爷,您说是不是?"
"多,多嘴,还不赶紧地退了!"萧云翔猛地暴喝。
随即传来兵刃入鞘之声,人员后退之声,沈墨山嘿嘿笑道:"如此甚好,沈某与侯爷,本就私交甚笃,哥俩好,有什么不能谈?来,侯爷,咱们好好亲近亲近。"
"沈,沈墨山,这可是天子脚下,挟持皇亲,该当何罪,啊……"
"哎呀对不住,侯爷,您知道我胆子小,容易受惊害怕,一害怕手劲就变大,没个轻重的,可别伤了您,来,快让沈某瞧瞧,若要大夫,这都是现成的……"
外头萧云翔又是一声痛呼,也不知沈墨山做了什么,却听他声音愈发颤抖:"你,你好大胆,莫非,莫非真不想要了定河漕运和盐务的生意?"
"要,谁说我不要,爹亲娘亲不如银子亲,我怎会跟银子过不去。"沈墨山呵呵低笑,压低声音道:"侯爷提点得是,今儿个放您回去,您若是还肯好好跟我合伙赚银子那才怪了,那可怎么办呢?沈某已经往里头扔了钱,总不能连个响儿都听不见,尽数打了水漂吧?"
"你,你快,快给我解开穴道,沈墨山,我,我起誓,定然既往不咎……"
"可我信不过您,"沈墨山道:"这么着吧,为表诚意,您再让我三成利,怎么样?"
"你,你莫要得寸进尺!"
"侯爷,买卖人,这点诚意都拿不出,您让我怎么信?"沈墨山笑道:"鄙人已经拟好文书契约,您还是赶紧签字吧。早签了,鄙人还可早点放侯爷回去找大夫。"
"你!"
"侯爷,钱银哪里及得上前程?您是国之栋梁,宗室子弟,何苦为了几两银子跟沈某,跟自己的身子过不去?沈某在您身上做的这点手脚,可是屡试不爽。您身上的痛过一炷香便变本加厉,若不在半个时辰内缓解,可会活活痛死。沈某早些年也是做事没轻重的,用这等法子惩戒下人,也弄死过几个,死之前可是痛到活活咬下自己肌肤血肉,啧啧,忒瘆人。"
萧云翔沉默不语,过了不知多久,忽然传来他一声声抑制不住的痛呼。
沈墨山循循善诱:"侯爷,想签了吗?"
萧云翔无声无息,只是喘气,过了好一会,终于咬牙道:"拿,拿笔来。"
"侯爷真乃大丈夫,拿得起放得下,痛快!"
"快替我,解了……"
"那是自然,然解这痛楚,还需佐以丹药。这样吧,我先替侯爷解了穴道,丹药今夜奉到府上,如何?"
"沈墨山,你若敢玩花样……"
"欸,侯爷说的哪里话,沈某与侯爷如今休戚相关,等着一同发财,怎会让侯爷贵体欠安?"
……
我留心听着外头动静,分了神,身上苦楚却觉得好受许多,待到听得沈墨山得意大笑,萧云翔充满恨意地道:"后会有期"时,栗亭已经施针完毕,大汗淋漓地吁出一口长气道:"总算好了,不负所托。"
我早已被折腾得精疲力竭,却犹自苦苦支撑着望着窗外。栗亭替我和自己擦擦满头大汗,笑道:"想来那位耀武扬威的侯爷铩羽而归了,我去唤东家进来?"
我急切地点了点头。
栗亭微微一笑,推门出去,不一会,一人奔入,我睁眼一看,正是沈墨山。
他笑吟吟看着我,轻声道:"小黄,我回来了。"
我伸出手,他脸上掠过惊喜,大踏步走了过来,握住我的手柔声问:"身子觉着怎样,要什么?"
我颤抖着手,啪的一下甩开他,恨恨地道:"沈,墨山,你,你好本事,漕运,盐务,你官商勾结,中饱私囊,真是好本事……"
沈墨山愣了愣,道:"都听见了?"他笑了起来,道:"官商不勾结,如何赚大钱?"
我眼前发黑,涩声道:"既如此,又何必哄骗我?"
沈墨山奇道:"我何时哄骗你?"
"你要漕运,要盐务,如何,能与萧云翔撇开关系?利字当头,又如何肯为我杀了他而断,自己财路?"我不知为何,明明并不信他真会为我报仇,却在陈述这一事实时,却满心苦涩。
他顿了一顿,随即哈哈大笑,揉揉我的头发道:"小傻子,我说你脑瓜子不灵光吧?果然如此。"
他又笑又摇头,坐下来道:"你道萧云翔会老老实实遵守那张劳什子协议?那是他被逼无奈性命攸关时写下,于他是奇耻大辱,怎肯还让我赚钱?若我所料不差,他回去定是倾尽全力上奏朝廷给我安什么莫须有的罪名,过不了多久,便会有大批顺天府衙役来尽数将我京师的铺子封查,既而悬赏于我。"
我心中一惊,道:"怎会?"
"怎么不会?萧云翔心眼比针眼还小,"沈墨山微笑着道:"此刻只怕恨我尤甚于你。所以如今风紧,咱们得赶紧扯风撤了。"
虽说一切是这男人自愿,但累人散尽家财,亡命天涯,我久已冷漠的心,忽而涌上一股歉疚来。
沈墨山叹气道:"小黄,我可是为了你变成一枚穷光蛋,京师十九处买卖不消说定是没了,南边的铺子,恐怕也趁早要关门大吉。可怜我半生经营,这下得罪权贵,只怕连顿安稳饭,都未必吃得上喽。"
我有些不安,挣扎着终于道:"我,我还有些积蓄,在景炎那,吃饭,还是不成问题……"
"真的?"沈墨山立即眼睛变亮,握住我的手恬不知耻地道:"那我日后可得靠你养活了。"
我睁大眼睛看他,忽然从他的眼睛里品到一丝狡黠奸诈,立即明白上了他的当,怒道:"沈爷何等人物,哪里需我这等人养活。"
沈墨山嬉皮笑脸地道:"哪里哪里,我如今生意尽失,万万比不上你。小黄,大丈夫一诺千金,你可不能反悔。"
第 20 章
不出三日,顺天府便以窃人货殖、欺诈官府、私卖大内用物等罪名发衙役护军将我们栖身的杂货铺围个水泄不通,因忌惮沈记伙计身手,甚至调用骁骑营一百个弓箭手早早占据有利地形,一声令下后攻入店铺。在遍寻不获一干首犯的情况下,京兆尹大怒,命人查封沈姓无良奸商名下买卖共一十九处,并发榜文广布四海,缉拿首犯沈墨山。
这一切发生的时候,沈墨山就在我跟前,抱着琪儿玩耍,逗得小孩咯咯大笑,清澈童音响彻云霄。
我们连夜辗转出京,行了大半日的车程,当在京郊,但我由始至终呆在车内,车马劳顿,我才将养得好些了的身子受不住颠簸,一路上昏昏沉沉,上下均需靠沈墨山抱着,待睁开眼,已然到得太白山旁支太封山下一处别院。
这一日,我身子好转,能撑着慢慢走出房门。沈墨山在回廊处设了躺椅,将我半抱着扶了过去,又把琪儿带来,缠着我玩了半日。我才发现,原来身处的这所别院气势何等恢弘。整个建筑依山而建,引山涧传流而过,绕宅蜿蜒,自成水池,其余亭台楼阁,风雅古朴,粗看浑然一体,仔细琢磨却连一草一石皆有妙处。
我看得暗自叹服,想来当年,建这样的地方,真不知花了多少心思。
我问过沈墨山此乃何处,沈墨山嬉皮笑脸地答:"这是我一位长辈的产业,谁让我没出息,混到走投无路的地步,这会客栈旅店可哪也住不起,又不能委屈你,没法子,只得先来投奔旁人,白吃白住一段时日再作打算。"
我心里狐疑,这别院已然如此雅致,倒得有什么样的主人方配得上?这位主人若身份不凡,则无论牵扯到庙堂抑或江湖,对我都不是什么好事。
"那,我们是不是应该拜见此间主人?"我犹豫着问。
沈墨山眼睛一亮,问:"小黄,你真想拜见?"
我莫名有些尴尬,呐呐地道:"我只是不忍见你被扫地出门。"
沈墨山笑了起来,凑上来摸摸我的头发,道:"放心,老家伙们都出去云游,这宅子现下空着也是空着,不住白不住。"
我叹息道:"这园子布局巧夺天工,真乃神仙胜景。"
"你喜欢啊?那多住些日子好了。"他摆摆手,不以为然地道:"你是不晓得,这宅子就是中看不中用,一年下来,开销银子不知多了多少,今儿个要修房顶,明儿个要粉刷墙壁,要不就是古画翻新,要不就是重新置办灯烛细软等物,哪一项用度不是从我手中的账本划出去?过日子嘛,种那些个不着调的奇花异草干嘛?瞧瞧,"他手指廊下一盆绰约幽香的兰草道:"那叫紫兰草,原不算金贵,却来自南疆深山,移植京师就显得贵重,而且还容易死,种这些玩意,真真吃力不讨好。"
我垂下头,轻声道:"但香气悠远,很好闻。"
沈墨山笑道:"那容易,回头我让人给你做这种草的香囊,你随身带着,想怎么嗅便怎么嗅。"他在我身边坐下,不胜感慨地道:"要叫我说,这地方开两亩良田,种些瓜果,饥馑不愁,自给自足,多好。"
如此蓬莱仙境,他竟想种菜,我忍不住莞尔,问:"那可需要养些鸡鸭?"
"甚好,"沈墨山来劲了,坐直身子唠唠叨叨道:"还可养猪,池子里放鱼,对了,还养些小鹿小兔给琪儿消遣,后院再备几匹马,这小子还能学些骑射功夫……"
我听得愣住,这话里的意思,倒仿佛有长长的几十年,要一起过一般。
但我却比他明白,人生到底是朝不保夕多点。
我默然不语,却听忽而传来一声洪亮笑声:"小山,你又胡扯什么?真有这胆子,当着主子们的面说去,背地里嘀咕算什么男人?"
说话间,一个脸色红润,身材魁梧的老者大踏步过来,沈墨山笑着站起,态度间竟然多了几分恭敬,迎上前去道:"邬大叔,您说您都几十岁了,怎的也不耳背眼花些,跟耳报神似的,偶尔也让做小辈的放肆点嘛。"
那老者哈哈大笑,道:"臭小子,你打小放肆得还少了?"
我忙挣扎着从躺椅上下来,那老者却伸手止住我,微笑道:"这位想必就是易公子,果然相貌非凡,别说,才刚隔远了这么一瞧,还真有点敝处主人年轻时的风采。"
我心里狐疑,抬头望向沈墨山,沈墨山啧啧出声,道:"那是,我瞧他第一眼,就觉得象。要不是那位断不会有后人子嗣流落在外,我还真怀疑几时他跑出去神不知鬼不觉养了私生子……"
"放屁!"老者笑骂道:"越大越没规矩,你这话要传到那位爷耳朵里,还要不要有安生日子过了?"
沈墨山呵呵低笑:"真是,我还没活腻,大叔可别乱嚼舌根。"他微笑着看向我,道:"小黄,这位是别院的总管邬大叔。"
我拱手道:"邬总管有礼了,冒昧打扰,还请见谅。"
"呵呵,无需客气,"邬总管笑道:"易公子身子不好,正可在此好好养几日。昔日敝处主人也是身子抱恙,余下各式药材并养生方子不少,东西都是现成的,要什么只管与我说。"
我欠身道谢,邬总管又笑嘻嘻地看着沈墨山,道:"臭小子,听说你把思墨全给了这位小公子了?"
沈墨山大咧咧地点头道:"是啊,那玩意儿还挺管用,就是太少了,宅子里还有没有?一并给我吧。"
"一并给你?你口气不小!知道那味丸药配齐了有多难?当年为了这个,主人可是亲上漠北,南下南疆,好容易才配了这十来丸,你当是花生米啊?还有没有?"邬总管一巴掌拍了过去,沈墨山笑嘻嘻侧身躲开:"邬大叔,您回头瞧瞧小黄那小脸,好容易有点人气,还得再接再厉不是?若有药,您就拿出来,救人一命比收着发霉强。"
"臭小子!一眨眼你个没心没肺的东西也知道疼人了?"邬总管好笑地道:"你可别在我这打主意,你那几颗还是当年公子爷瞒着主人偷偷塞给你,我们这些都是下人,哪配有这种灵药。"
"邬大叔,您别拐弯抹角,直说。"
"思墨没有,但有药膳方子……"
"拿来。"沈墨山立即道。
"啊,我老人家有些健忘,放哪呢?我想想啊……"
"老东西,"沈墨山咬牙切齿地道:"老子刚来时正赔了十九处买卖,告诉你,要钱可一个子没有!"
"铁公鸡!"那老者白了他一眼,骂道:"公子爷教你那些道理都进狗肚子里去了吧?"
沈墨山嘿嘿低笑:"哪里,先生有言,做自己爱做的事方能快活一生,老子这可是秉承他老人家的教诲,时刻不敢忘。"
"我不跟你扯歪理!"老者摆摆手,对我说:"我只要易公子一样东西。"
我诧异地问:"可长歌身无长物……"
"老朽这有一谱,乃敝上当年所奏之曲目,老朽听过一次再难忘记,可做下人的,总不好让主子为自己操琴弹奏,易公子琴技名扬京师,不知可否……"
我精神一振,问:"是什么曲?"
"敝上当年有言,名为越人歌。"他笑了起来,从怀里摸出一本薄薄册子,递了过来,道:"这是曲谱,公子请看。"
我接了过来,果见册子黄旧,当有些时日,翻开来,却见是我朝常见的七弦琴曲谱,但哼唱之下,却曲调古怪,不似我朝风物。我全部看完,心潮澎湃,先为大惊,既而大喜,仿佛骤然间有条苦苦不得其门而入的道路,突然间向我敞开门户。若用这种方式谱曲,若用这样丰富的调子,大胆的停顿、断裂和回旋,那我的《天谴》,是不是也朝此修改,是不是,能更进一步,促进它的威力?
是不是,就能毙那仇人于我琴下?
我的心兴奋得怦怦直跳,不知哪来的力气,竟然直直坐起,对着沈墨山,迫不及待地道:"墨山,快,给我一张琴。"
沈墨山呆了呆,随即笑了起来,柔声问:"身子能行?"
这么多天,我首次露出真心微笑,舒臂道:"若现在不给我弹,那还不如一刀杀了我。"
这里也有好琴,只是久未用已然积尘,我拿过雪白方巾,慢慢擦拭,犹如剑客擦拭负载他全部光荣与梦想的名剑。然后,我熟练地调音,戴上指套,屈起手背,弹了起来。
这是我从未接触过,以往想都不敢想的一种谱曲方法,古怪却意外地动人,仿佛一把钥匙,直接推开操琴者与听琴者的内心,直接就在诉说,在低泣,在晦涩地忧伤,在隐约地欢喜。
我在这个调子中想起我经历过的往事,想起当年,有谁一双纤长手指,教会我什么叫曲调,什么叫吹奏,教会我弥足珍贵的东西,却又亲手,让它们朝夕之间,分崩离析。
曲调当中,我竟然仿佛又看到那个男人,俊逸如仙,他对着我徐徐揭开人皮面具,他温言许诺我,可以在无人处唤他的名字。他微微一笑,整个山谷都似乎为之黯然失色,他玉笛吹奏,所有的鸟儿都会飞出来唱和。
他本来就如神仙一般,我与他,本来就是云泥之别。
他根本不知道,只要自己皱眉,我就会自动去做能让他高兴的任何事,哪怕让我去死。
在我身上,其实他真的不需花费那么多心计。
突然之间"嗡"的一声,一只手掌伸过来不由分说按住琴弦,所有的声音嘎然而止,我不解抬头,却见沈墨山黑眸深沉,隐含怒气和怜悯,他直直注视我,终于叹了口气,柔声道:"莫要弹了,太悲苦,你犹在病中,不宜作此哀声。"
我仿佛没太听明白,突然心口一痛,身子一歪,竟然坐也坐不住。
却在此时,一双手臂将我揽入一个温暖厚实的怀里,耳边听得沈墨山用哄琪儿一般的声调道:"乖,不弹了,咱们不弹了,莫要想不愉快的事,都过去了,乖。"
我靠在他怀里微微喘气,苦苦撑着道:"我没事。"
他搂紧了我,仿佛恨不得将我嵌入胸骨之内,随后抚弄我的后背,一股柔和热流再度传了过来,我知他在助我运气调息,心里感激,直待那股热流走了五脏六腑一遭,方吁出一口长气,轻声道:"好,好了。"
沈墨山放开我,却负手不怒而威地道:"邬老头,小黄不适宜弹奏,你的方子爱给便给,不爱给,我断了你明德山庄下个月的花销!"
"你敢!"邬总管骂了一句,却对我诚心诚意道:"对不住易公子,是老朽强人所难。公子技艺非凡,比之敝上,更为动人心魄。京师第一琴果名不虚传,老朽有福,得聆听此等仙乐。方子随后便会奉上,公子放心。"
我点点头,道:"是易某有福,能瞥见此谱。"
突然一人远远地道:"如此清音,果非凡品,缠绵低徊之中竟带了金戈铁马的杀伐之气,妙哉。"
我心里一跳,看过去,却见远远地一人背部挺直,一身春季绸缎常服,负手而来,那气势却仿佛一身戎装,兵器在握一般。
我猛地一下抓紧沈墨山的衣襟,失声道:"薛啸天?!怎会是他?"
错眼之间,天启朝最年轻的少年将军,被当今圣上委以重任的骁骑营二品龙虎将军薛啸天,就这么一身常服,举止无害般缓缓步入,甚至面带微笑,静静看向我。
我却惊疑未定,脑中瞬间千回百转,想到的尽是人心险恶,或者下一刻骁骑营铁骑一拥而入,将我等捕获归案;或者沈墨山早已与薛啸天勾结,只待献上我颈上人头,便全了利益交换。
不能怪我,我也是吃过大亏方始明白,一个人断不会无缘无故待你好。
我身体瞬间僵硬起来,直直坐着,避开沈墨山的触碰,坦然迎视薛啸天鹰隼一般探究的眼神。
沈墨山察言观色,拍拍我的肩膀道:"小黄,来,我为你正式引荐一下,这位是薛啸天薛少将军,他少年英雄,文韬武略均为我朝一等人才,而且也算咱们的朋友。这次能如此快速从京师撤出,薛将军助力不少。"
我警戒地看着他,冷冷道:"多谢薛将军了。"
薛啸天微微一笑,彬彬有礼地道:"易公子客气了,公子才气沛然,有若珠明玉坚,薛某也是起了爱才之心,不忍见你平白落入他人之手,枉送性命罢了。"
他说得轻描淡写,但我犹自记得那日他于官道上逼迫我的狠劲,心知此人表里不一,说出来的话万万不能信。我抬头瞥了沈墨山一眼,淡淡一笑,道:"易某这点雕虫小技能入得薛将军的眼,真乃不胜惶恐。"
薛啸天笑而不语,转头对沈墨山道:"看来,你未曾对易公子透露一丝半点消息,他现下心里恐怕对你我皆有误会。"
沈墨山挑眉一笑,亲昵地摸摸我的头发道:"这人就爱胡思乱想,薛将军莫见怪。"
我头一偏,避开他的手,冷声道:"我一介阶下囚,未敢有什么误会。"
"生气了?"沈墨山摸摸鼻子,笑着蹲下来与我平视,道:"傻子,你可知你每回心里不爽快,便是这般扭过脸,跟小琪儿一模一样?"
我脸上发热,薄怒道:"沈爷莫要再消遣易某……"
"易公子,切莫错怪了沈爷。"薛啸天呵呵低笑,道:"薛某此来,却有二事,一为御史大人带来口信,参阳明侯萧云翔自持皇亲,买办盐铁,逼害商贾,中饱私囊的折子已然送了上去;二为机要尚书处已搜到萧云翔勾结流寇逆贼凌天盟的罪证,圣上看后,龙颜大怒。"
我听得心头大震,颤声道:"这,这么说……"
"多则一月,少则半月,阳明侯算是要交待在这了。"薛啸天微笑看我,温言道:"这下,你便是与他有何种仇怨,也该算报仇雪恨。"
我心下一片茫然,愣愣地问:"怎么会如此?"
"这叫墙倒众人推,也是他为自家主子敛财太过了。"沈墨山笑着拍拍我的肩膀,低声道:"不生气了?嗯?"
我回过神来,拂开他的手,正色道:"我不信。他是皇亲国戚,嫡亲的龙子龙孙,哪有,这么容易便……"
"小黄,我只能这么说,"沈墨山耐性地道:"世上最不靠谱的亲戚血缘,便是身为皇家人。朝堂之上,权谋算计,尔虞我诈层出不穷,与那看得见的权柄与看不见的隐患相比,一点皇家血脉,根本管不了用。"
"阳明侯萧云翔,是朝中某派势力的运财童子,他进驻吏部,拥了肥缺,私下买卖官营的路子,官商勾结,白花花的银子就如流水一般进了自家的荷包。这两年,他靠这个,敛财不下百万,手段很狠,确实是个生财有道的能人。"沈墨山看我一眼,既而侃侃而谈:"这世道本就有钱能使鬼推磨,他如此敛财,招摇树敌,已不知结下多少怨气,况且财势想通,有财方能有势,这个道理却是人人皆懂。他为自己一党广开财路,自然就挡了其他人的道,故而此次扳倒他,并非我与薛将军之功,只是将平日台面下的暗箱操作拿到台面上讲罢了。"
薛啸天点头道:"确实,明面下的勾当便是人尽皆知,但没闹出事来,没人会去捅这层窗户纸,皆因人非圣贤,官场之上,谁都有点见不得人的事。但凡事要有个度,若过了界线,冒犯到国之根本,则百官个个皆能化身卫道士,痛打落水狗,瞧着吧,等摸准了圣上的意思,参阳明侯的本定如雪片一般飞来。"
"但,萧云翔不是某派势力的运财童子么?那他的主子难道任由财神爷被绊倒?"我蹙眉问。
"这个问题问得好,"沈墨山呵呵低笑道:"但小黄想过没,奴才放弃主子,可能要想背信弃义,卖主求荣等等,然主子丢弃奴才,却只需一个理由,那就是有没有用。"
"沈爷所言极是,"薛啸天补充道:"萧云翔是个敛财高手,然为他犯众怒却不值得,况且多年以来,他的主子一力维持贤良公正的美名,只会大义灭亲,不会施与援手。只是这样一来,日后行事,没了钱银的后盾,只怕要不方便了。"
"岂止不方便,简直要束手束脚!"沈墨山笑道:"你当贤良恭谦,急公好义的名声那么好赚?那都是用白花花的银子堆出来的。"
他二人相视而笑,沈墨山抚掌叹息道:"不枉我陪这位侯爷玩了许久,如此说来,沈某几时得沉冤昭雪?"
薛啸天笑道:"沈爷,您不是不知道这官场上的事,这一次就算能扳倒一位侯爷,然毕竟是得罪那一党,若不找个人出点气,这事如何收场?"
沈墨山瞪大眼睛,怒道:"难道老子那十九处买卖就这么没了?"
"没入官库的东西,你几时见过还能吐出来?"薛啸天含笑道:"还你一个良民身份,已是皇恩浩荡了。"
"不成不成,我这忒得亏大,邬大叔,宅子里有无尚方宝剑之流,难道先帝不曾为明德公子留点什么?"沈墨山肉痛得哇哇大叫,揪住邬总管嚷道:"我告诉你,买卖没了,大伙全减花销月钱,这可不是只有我一个人的事……"
"我不管,"邬总管摆手道:"你丢了买卖是你惹的事,老朽什么也不知道。你若敢克扣钱银,我立即飞鸽传书禀报主子,自然有人收拾你。"
沈墨山一脸黑沉,忽然瞥见我,立即奔过来哭丧着脸道:"小黄啊,这下老子真为你亏了血本了,明儿个干的都吃不上,只能喝稀的了,这可怎生是好啊……"
我哭笑不得,抬头见那二人,邬总管别过脸去一副于己无关的姿态,薛啸天却眼含笑意,看着我,目光中有些复杂。我推了推沈墨山,无奈地道:"得了,看小琪儿笑话你。"
一语提醒了沈墨山,他难得正形起来,转头看在廊下草地上玩得不亦说乎的小孩儿,叹了口气道:"他奶奶个熊,算了,就当给孩子买个平安吧。"
闹了一阵后,薛啸天告辞而去,沈墨山外出送他,邬总管心疼小孩,备下一桌细点,我招呼琪儿上来吃点心。小孩儿坐在我膝盖上,乖乖任我替他擦了小手,捧着一块糕张大嘴咬了下去,含含糊糊地道:"爹爹,这里真好,咱们不走了吧?"
我一愣,道:"这是旁人的家,咱们可不能当成自己家。"
"可是沈伯伯说,有他在的地方,琪儿就能当自己家。"小孩嘟着嘴道。
我愣住了,忽然觉着事态发展有些出了掌控,我摸摸他的头发,柔声道:"琪儿,爹爹跟你说,沈伯伯不是咱们的亲人,等爹爹身子好了,还是要走的。"
琪儿不解地扭头看我,问:"为什么呀?"
"因为不是亲人,不能总是住一块。"我困难地解释道:"而且,小琪儿不想景炎舅舅了吗?"
"想啊,"琪儿矛盾地皱眉道:"这里这么大,让舅舅一起住过来不就好了?"
"我说了,这是旁人的屋子,不是咱们家的。"我有些不耐。
"可是没有了沈伯伯,爹爹生病怎么办?"
"舅舅会照顾……"我忽然顿住,沉吟片刻,郑重问他:"琪儿喜欢沈伯伯还是舅舅?"
"都喜欢,"小琪儿老实地道,想了想,又奶声奶气地说:"最喜欢爹爹。"
我哑然失笑,吻吻他的发顶,叹了口气道:"若能将你托付给沈墨山也极好,只是爹爹不能信这个人,算了,你还是跟着景炎吧,好歹我放心些。"
小琪儿听不懂,只顾着趁我不注意,将小胖手伸向另一块糕。
一双大手伸过来接住了小孩儿,我一抬头,却见沈墨山笑呵呵地抱住琪儿,捏他的鼻子道:"还吃,再吃就变成猪了,就不是喂点心,得喂猪食了。"
"不要不要,琪儿要点心,不要猪食。"小孩儿在他怀里扭来扭去咯咯地笑。
"不要猪食也成,那吃完了给老子蹲半时辰马步去,还是把昨儿个学的那套伏虎拳耍几遍?自己个挑。"
小孩儿板着他的脖子撒娇道:"不挑成不成?"
"不成!"沈墨山虎了脸:"不挑就一个月没点心吃。"
小琪儿嘟着嘴道:"那,那耍拳吧。"他眼睛一亮,献宝一样对我说:"爹爹爹爹,琪儿耍拳给你瞧。"
"好。"我点头微笑。
他欢呼一声,从沈墨山怀里挣脱了跑下地,奔下回廊,到下面庭院有板有眼摆开姿势耍起拳来,小眉头皱着一脸正经的模样,说不出的惹人疼爱。
我笑着看他耍拳,猛一回头,却接触到沈墨山黑沉的眼眸,心里一突,笑容僵硬。
沈墨山转过头,若无其事地道:"小东西假模假样,还挺像那么回事。"
"还行,"我淡淡地道:"无论如何,谢谢你。"
沈墨山冷哼一声:"你可算不随意冤枉好人了?"
"你是好人吗?"我挑眉问他:"阁下不动声色扳倒皇亲国戚,朝中重臣,能算好人吗?"
沈墨山笑着摇摇头,道:"我待你可问心无愧。说到萧云翔的事,其实无需谢我,一切皆是机缘巧合。世事如棋,各有规律,有些走得慢,有些走得快,我不过照着规律推波助澜而已。"
我心下琢磨他的话,道:"我有一事不明,为何薛啸天会跟你一路,他不是萧云翔的结拜弟兄吗?"
"但薛啸天,却是直属皇帝的臣子。皇命高于一切,不然你以为他凭什么年纪轻轻,便能担当京畿防备要务?这个位置,若不是皇帝亲信,怎放心将自己安危交付他手?"
沈墨山顿了一顿,道:"骁骑营统领一职,并龙骑尉统帅,历来都是皇帝亲信担任,他们多为大内一等侍卫外调,假以时日,均是国之栋梁,建功立业的大功臣。譬如名扬天下的大将军厉昆仑,昔日便是龙骑尉都统。"
我点了点头,道:"所以萧云翔即便是他的拜把子兄弟,也没法给这个情面。"
"他与萧云翔拜把子,没准也是皇帝授意。"沈墨山冷笑了一下,道:"萧云翔自是受宠若惊,拼命讨好于他,却不知马屁往往拍在马腿上,你还记得当日与萧云翔一道去你琴阁听琴的另一位锦衣少年么?"
我有点印象,当日他与萧云翔一道被我琴声所惑,我还有些迟疑,杀了萧云翔后,要不要顺手也杀了他。
"那个少年,是薛啸天的胞弟。"沈墨山笑得幸灾乐祸:"萧云翔以为讨好了弟弟就是讨好了哥哥,见天带着那孩子在京师各大妓院酒楼流连,着实让那等古板军人家出身的孩子见识了什么叫声色犬马。却殊不知,薛啸天为人外表看着内敛深沉,其实内里最是古板,尤恨这等风尘堕落之事。可怜阳明侯一早得罪了结拜弟兄而不自知,白白浪费了那许多心思。"
我看着廊下比划个不停的小孩儿,咬着唇,终于道:"沈,墨山,我想跟你商量件事。"
"什么?"
"若萧云翔真被下了大狱,我想去见他。"
初夏,繁花开尽,叶肥绿厚,别院内侍女们纱裙绰约,新妆初成,瞧着自当赏心悦目。得邬总管药膳方子所助,每日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用药不断,休养不息。我身子日渐好转,亦能下榻慢慢缓行,双臂也渐次有力,这几日也能独力抱起小琪儿。
这小东西倒沉了不少,也是,日日在别院内如众星捧月一般。邬总管言道别院足有二十年未曾闻小孩啼闹,上一次有蓬头小儿嬉戏玩耍,还得追索到沈墨山小时候。好容易见着一个可爱伶俐的孩子,自然爱得跟珍宝似的,见天搜罗好吃的好玩的堆给他。
小孩儿见天无拘无束地玩耍吃喝,一月下来,早已胖了一圈,粉嫩白净,可爱得犹如年画上抱鱼的孩童。
我生怕宠坏了孩子,不禁念起那位只有一面之缘的老妇人,当初琪儿在她手里带着,可是不出几日,便学得规规矩矩。
这一日闲话,便不由问起沈墨山他家姑姑何在,他只是耸肩一笑,漫不经心地道:"老太太那日被我气得够呛,收拾包袱家去了。话说回来,便是她不走,也断无跟咱们来这的道理。这都是老黄历了,上一辈纷争恩怨的事,不说也罢。"
我非好打听之人,他既然不说,我便不再过问。
"你不会,在怪她自作主张吧?"沈墨山忽而狐疑看我,斟酌着道:"我姑那种女人,自来就是江湖儿女,心思直来直去的。那件事,她做得是过了些,但没存什么坏心,你可别介怀。"
岂止过了些,差点要了我的命,都道沈墨山护短,此言不虚。
我淡淡瞥了他一眼,问:"怎么会,老夫人待琪儿教导有方,我还寻思若能请教一二方好。"
沈墨山伸手摸摸我的头发——他近来嗜好此事,没事也喜欢摸琪儿的发顶,我们两父子在他眼中,怕也都是精巧好玩的玩意儿——笑了笑道:"要真不介怀方好,至于教导有方,姑姑那样的,其实也未必真的好。我小时候被逼着练功,三伏天顶着大太阳不得歇息,冰天雪地里又要打赤膊扛着,整日耳提面命的,均是沈家荣耀,父亲遗志,那样的日子,纵使拥有武林人人趋之若鹜的神功秘籍,也无甚趣味。至于小琪儿,"他的声音柔和起来,问:"你不觉得孩子现在这样才好?"
我想起小东西拉着风筝线满院子乱跑,不时被线绊倒却又迅速爬起的模样,禁不住微笑起来,嘴里却道:"不是严师出高徒么,若无老夫人严加督管,沈爷难有今日成就。"
"这你就错了,"沈墨山摇摇手指头,微笑道:"我长成现在这样,倒与此间主人有莫大关系。"
"愿闻其详。"我突然来了兴致。
沈墨山笑了起来:"起初是先父的一位结拜弟兄偷偷摸摸带我来这,后来被此间另一位主人发觉,两人险些撕破脸皮,大打出手。"
我听得一头雾水,道:"这里,还有另一位主人?"
沈墨山点头道:"是那人的爱侣。"
我恍然道:"原来,教导你的,却是位奇女子。"
沈墨山呵呵大笑,道:"男子与男子之间,也能称爱侣,也能执子之手,相守一世……比之男女,在情爱之上更有兄弟般的盟约,更显慷慨雄浑,更有情真意切!"
我心头大恸,无数往事涌上脑海,刹那间,却听得自己声音艰涩,犹如冷弦滑过,难听之极:"这,怎可能?"
沈墨山搭上我的手,笑道:"怎不可能?莫非你以为,世上男人与男人在一处,仅有主人禁脔,男宠男倌?"
我心中纷乱一片,却最终涌上一阵悲凉,摇头黯然道:"不是这样么?除去意乱情迷,狎玩利用,谁会舍得娇妻美妾,正经营生?谁能心中坦荡,与另一位男子比肩共处?"
沈墨山深深看着我,手掌收紧,将我残缺的右手紧紧攥住,有力地道:"若将那名男子视为爱人,视为世上不二的珍宝,视为可性命交托的弟兄,视为可把酒言欢,慨而歌之的知己;视为可依赖可扶持的家人,"他顿了一顿,眼神热炙地道:"有什么不可以上天下地,唯此一人?"
我真的被震住,看着他,呐呐说不出话来。
沈墨山灿然一笑,拍拍我的手掌,收回手,道:"说回刚刚的事。那人的爱侣虽成名已久,身负绝技,然对我们沈姓一脉却深为忌讳,我其实虽不过稚龄幼童,他却恨不得将我毙命掌下。我二叔虽竭力护着我,然二人武功在仲伯之间,对头却使毒耍诈,终究着了他的道。就在他要震断我三焦经脉,令我终生羸弱之时,那人出来救了我。"
沈墨山脸上挂着柔和的笑,不无幸灾乐祸地道:"我见着他,还以为见着仙人,哪知仙人却勃然大怒,将那欲对我下毒手的爱侣骂得狗血淋头。说来也怪,才刚还张牙舞爪的武林奇侠,竟然被训得服服帖帖,只一味伏低做小,诚惶诚恐。"
我有些好奇,道:"想来那人武功更胜一筹?"
"你错了,他满腹经纶,聪明绝顶,若论治国方略,阳谋定夺那自然世上少有,但若论武功,他却半点也无。非但如此,一年三百六十日,倒有一多半时间要静卧养病,吃药比吃饭还多。"
"那为何……"我踌躇不语。
"这就跟世上惧内的男人一样,"沈墨山笑呵呵地道:"多半非真惧怕家中河东狮吼,只是爱他甚深,自然对方一举一动,皆会上心。"
我心里有些微酸楚涌上,淡淡地道:"他真好福气。"
"两人在一处,日子过得顺心,大家便都有福气。"沈墨山微微一笑,道:"这场风波直过了数月方渐渐平息,为了我一个宿敌的孩童,他竟然连着三月,未尝与自己爱人说过一句话,任对方每夜独立中宵,怎样赔罪认错均不为所动。更有甚者,他还亲自接我过来,教我读书写字,让我爱学什么学什么。终究我还是爱做个庸碌商贾。士农工商,商为最下品,此事换作任何人,都要骂我忤逆,目光短浅,胸无大志,愧对祖宗。唯独他听了哈哈大笑,赞我自在洒脱,给了我第一笔本钱。"沈墨山嘴角上翘,目光温暖地道:"我靠这笔本钱,开了第一个买卖,后来越做越大,姑姑无奈之下,只好把整个家业,均交与我打理。"
我好奇地问:"你说了半日,此间主人,到底姓甚名谁?"
沈墨山笑而不答,只说:"时候到了,我自然告诉你。"
我默然,心里却知道,萧云翔的事若成,我与他便要分道扬镳,江湖多风波,谁知道有无性命留着苟延残喘,再度相见?
哪里来的以后。
那位神秘的主人始终未曾现身,我又得以优哉游哉在别院住了半月,这一日京师传来消息,一件震惊朝野的大案被御史台并机要尚书处揭发,围绕阳明侯萧云翔"狂妄凶悖,贪婪无道,鼓众劫掠,中饱私囊"等十大罪,龙颜大怒,当朝解了他官职,削了他爵位,勒令收押天牢,着大理寺严审。机要尚书处长史主审,骁骑营二品龙虎将军薛啸天协同副审,牵扯盐铁两道官员十数人,从其阳明侯府内清点私库银两竟达四百八十万两之巨,其余金银器皿,珍奇古玩不计其数。
天启朝每年修水患旱灾用银不过一百多万两,这位阳明侯,当真富可敌国了。
消息来时,我心中一畅快,竟然觉得步履轻飘,忍不住想仰天长啸。那一日天蓝如洗,白云如絮,我愣愣地抬头,默默地道,小彤,小彤,你听到了吗?那个畜生身败名裂了,你在天之灵,能否安息了呢?
我泪流满面,却抱着琪儿呵呵大笑,教他跪在地上,朝天磕了三个头。
"爹爹,小琪儿为什么要拜拜啊。"
"是,拜祭你娘,"我哽咽难言,却笑开怀,对他说:"乖宝,跟娘说,你很乖,很好,爹爹也很好,无需挂念,大坏蛋恶有恶报,你可以瞑目了。"
"哦。"小琪儿乖乖地磕了头,然后在我怀里赖着道:"小琪儿也有娘的吗?她为什么不来看我?"
"有的,不过她当仙女去了,你乖或不乖,她在天上都能看到。"
"那她好看吗?"小孩儿眨着酷似小彤的黑眼睛问我:"她有爹爹好看吗?"
"比爹爹好看得多,好看得太多……"我呜咽着,将他牢牢抱在怀中。
是的,小彤那样美好的女子,又岂是我这等满身污秽之人能够比拟?她出身高贵,知书达理,却偏偏无千金小姐的刁蛮任性,只有一颗最宽厚仁慈的心,这样的女子,却为何偏偏钟情于我?为何偏偏要因为我而遭蒙大祸,香消玉损?
我心痛难挡,跪在地上哽咽难言,抓着土一遍一遍喊着她的名字,小彤,小彤,我自知罪无可赦,便是死后也不配得到你的宽宥。但你为何从不怪我?为何直到死去的那一刻,仍然握住我的手,要我答应你,好好活着。
你甚至都没想过要我照顾你的孩儿,到了了,你还是惦记我,惦记这个一无是处,又令你饱受伤害的男人。
你只要我好好活着。
当我活着,若不为你们讨回公道,又有何脸面忝存于世?
翌日,我求沈墨山帮忙,让我进天牢见见萧云翔。沈墨山没有答应,我复苦苦哀求,沈墨山叹了口气道:"小黄,事情了结,不是去看仇人一面,是你心中真正放下这段仇怨。"
我知道,但我还是要去见见他。
沈墨山拗不过我,只得同意去打点安排。三日之后,他陪着我一乘轻车,从明德别院出来,悄悄往京师赶去。
路途有些远,待我们到了天牢,已是天色昏暗。沈墨山为我披上斗篷,扶我下车。也不知从哪得了腰牌,居然一路畅通,我很快便得以进入这座天启朝最著名的监牢内部。
沈墨山默然携着我的手,穿过阴森幽暗的牢房,进了几进,方到关押要犯所在。这里比之外头却干净不少,只是空气潮湿,引着我们的牢头递过来一柄灯笼,笑道:"爷,萧云翔就关在最里头一间,您直走过去便是了。"
"多谢张大哥。"沈墨山从袖子中摸出一块银子,塞了过去:"更深露重的,哥几个打几壶好酒去去湿气。"
"可不敢收爷的,您是薛将军关照下来要好好待着的,我要收了您的银子,回头薛将军不得军法伺候?"
"拿着,薛将军也知你们辛苦,断不会这般不通人情。"沈墨山微笑着又塞过去一锭银子,道:"况且这等小事,如无必要,也无需惊动薛将军不是?"
那人这才笑眯眯接了,道:"得,二位爷慢慢瞧,我去外头给你们候着,时候不多,抓紧了。"
"省得,张大哥自去忙您的差事。"
那牢头转身走开,沈墨山双手搭在我肩上,正色道:"小黄,能自己去吗?"
我点了点头。
他似乎欲言又止,但飞快拍拍我的肩,道:"我就在此处,灯笼你带着,有事我会立即过去。"
好。我无声对他说了这个字,随即转身。
最里面一间牢房,稻草床上斜卧一人,并未穿囚衣,还是一身贵重锦衣,只是略嫌腌臜,鬓发也纷乱,但全身并无血迹,想来他的贵族身份,并没有被用刑。
他一觉着有光,立即翻身起来,看见我,悚然一惊,大喊:"你,你是谁?来干什么?"
他目光惊惧,脸色苍白,大概以为我是来赐死他的使者。
我拉下斗篷帽子,露出脸,定定地看着他。
"你?"萧云翔疑惑地皱眉,忽然睁大眼睛,喝道:"我认得你!你是那个刺客,你是易长歌!你来干什么?来杀我?"
这个男人即便强作镇定,却也如惊弓之鸟,哪里有从前半点骄横跋扈的模样。
我冷冷一笑,道:"闭嘴!我不杀你。"
他一愣,随即恼羞成怒道:"那你作甚?来看我如今落魄成什么模样?贱人!我便是锒铛入狱,也还是皇子皇孙,岂容你这等倡优耻笑?"
我真的笑出声来,边笑边道:"萧云翔,你知道你现在像什么?像一只过街老鼠,肮脏而卑微的老鼠。你还以为自己是皇子皇孙,太可笑了,哈哈,真是荒天下之大谬!"
"你,到底是何人?"萧云翔忽而冷静下来,瞪着我道:"在听琴之前,我从未见过你。"
"哦?"我偏头一笑,问他:"侯爷这么肯定,未曾见过在下?"
"若见过,你以为逃得出我的手掌心?"他目光微眯,眼中精光大盛。
"可我见过你。"我从怀里慢慢掏出一柄短小的管萧,道:"六年前,启泰城,侯爷当时初承爵位,可春风得意得紧哪。"
他疑惑地道:"你,你怎知……"
我垂头注视那柄管萧,淡淡地道:"有一日,你遇上一位少女,带着性命垂危的男子困守客栈,正是钱银花光,陷入窘境之际。你发现那位少女容貌秀丽,又无意间认出她的身份,更推测她身上可能携有家传宝物。于是你顿起贪婪之心,想将人和东西都占为己有。你大概想着自己英俊潇洒,人才风流,怎么着也比那位病入膏肓的男子要好上万倍,却怎知,那位少女抵死不从……"
我擦拭了着管萧,凑近嘴唇轻轻吹了两个音,道:"于是你恼羞成怒,在客栈之中,当着那名男子的面强占了她。事后又多行凌虐,将他二人携来的东西搜个彻底,却并未发觉有何宝物。于是你警觉稍低,也想着妇人贞节重于一切,既被你玷污了身子,那便是你的人,却未曾想那少女宁死不屈,终于还是被她抓住机会,带了那男子逃了出去。"
我直视着萧云翔,淡淡地道:"后来,那名少女终于因此有孕,难产而死。那名男子却机缘巧合,反倒捡了一条性命。你说,你若是那名男子,辱妻之恨,杀妻之仇,你会怎么做?"
萧云翔震了一震,嘴角渐渐浮上一丝笑容,随即笑容扩大,演变成歇斯底里的惨笑,他边笑边道:"这么说,那个窝囊废就是你?当年那个瘫在一边眼睁睁瞧着自己的新婚妻子被我强上的痨病鬼就是你?你如今来想怎样?报仇雪恨?就凭你?!"
他猛地踏前一步,嚣张中带着色厉内荏嚷道:"我乃堂堂天潢贵胄,现下不过暂时遭奸人所害,不出数日,定能出来仍旧当我的阳明侯!这天下都是姓萧的,你一个小小贱民,能耐我何?不过死了个不识抬举的女人罢了,还不算我亲手所杀,这样的糊涂账想赖在本侯头上,痴心妄想!"
我抬起眼,静静地看着他,忽而一笑,道:"你说得对,天纪错易,举动大谬,我早已不信律法纲领,不信天理循环,我只靠我自己。"
我将管萧凑近唇边,微笑着看向他,淡淡地道:"当日拙荆最喜听我吹奏横笛,我如今弄不了那东西,今晚且用管萧替代,侯爷听听,比之当日琴阁琴声,孰高孰低。"
他脸色大变,立即倒退几步,哆哆嗦嗦想撕下衣襟堵住耳朵。我冷冷看他,开始吹奏,这是一曲幽冥晦暗的调子,名字就叫《望乡台》,乃《天谴》曲中第二部。曲调忽高忽低,尖利恐怖,犹如明灭鬼火,调子转折之处犹如勾魂使者,但勾出的却是人心底深藏的恐惧,不敢面对的惨状,无法想象的损失。萧云翔在尽管拼命捂住耳朵,却仍然面色苍白,摇摇欲坠,目光中流露无尽的惊惶失措。终于,他尖声叫嚷起来,抱头鼠窜,缩到墙角不住惨叫。我知道,在这一刻,他所杀过的,害过的,直接或间接因他而死的人,大概都出现面前,竞相要他索命。
曲调越发恐惧,管萧一会冷涩刺耳,一会低泣徘徊,萧云翔此刻在我眼底,就如慌乱挣扎的老鼠一般,只知道胡乱挥着手臂叫嚷饶命,却再做不出任何动作。
这就是所谓的天潢贵胄,如此丑态,却还想妄称高贵二字,却还以为,自己有权视他人性命如草芥。
但就是如斯卑微而鄙陋的畜生,生生毁了那样坚强勇敢的女孩子。
恍惚之间,我又见到那日情形。小彤的挣扎声,哭泣声,衣裳的裂帛声,萧云翔得意而猥亵的笑声,不入流的器具用在一个弱女子身上所引发的惨叫声不绝于耳。我却裹着白纱布被包得严严实实塞在床角,动弹不得,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旁人侮辱如斯善良高洁的女子而无能为力。
我泪流满面,悲愤羞愧欲死。到了头,却仍然要靠那名女子,那名伤痕累累,被侮辱及被损害的女子,事后将我紧紧抱入怀中,一遍一遍,流着泪命令我,不许死,要留着命,我的命不是我自己的,是她甘冒性命之虞救出来的,是她用清白之躯保下的。
一直到她发现怀了琪儿,到她分娩难产,到她血流如注,生命弥留,她仍然握住我的手,试图微笑,微弱地要我发誓。
发誓活着。
我不想答应,但我别无选择,她一早已说过,我的命是她的。
在她救出我,在她用千金小姐的柔白双手亲自赶马车出逃;在她毫不犹豫将千金难求的灵药用在我当时伤痕斑驳的丑陋身体上;在她典当罗裙钗簪只为换我一顿饱饭,一张舒适可安歇的床;在她于我心灰意冷,生无可恋之时陪伴我,鼓励我,与我一道熬过那段原以为熬不过去的时光。
我知道,我的命确实已是她的。
她让我活着,我便活着,她说喜欢我,我便娶她,她生了孩儿后撒手尘寰,我便倾尽所有,将她的孩儿视为世上最美好的珍宝。
因为,这是我欠她的。
但无数个长到能磨灭你所有希望和信心的夜晚,我抱着小琪儿,想着她。我想,如果我足够幸运,还能留她在我身边,那么日子定然不会那么难熬。
如果她还在,一切都温暖而平和,她永远会勇敢而容易满足,永远会温柔而信心饱满。
如果她还在,哪怕过去受过的那些伤痛,我都可以不去计较,我愿意由她牵引着往前走,我心甘情愿为她付出一切,好好地活。
如果,她还在。
我胸口募地涌上一阵剧痛,痛到手指发颤,险些捏不住管萧。曲调嘎然而止,我暮然回首,却已百年身。
萧云翔惨白着脸,缩在角落中,盯着我的眼神犹如撞见鬼魅,恐惧之极。
但我看向他,却突然间不那么刻骨仇恨,我骤然醒悟,便是将他千刀万剐,小彤也回不来了。
有人轻拍我的肩膀,我僵硬地转过背,却见沈墨山伸出一只手,微笑地看向我。
我愣愣伸出手搭在他的掌心中,他立即牢牢握住,手掌干燥温暖,似乎能将周围寒气尽数驱散。
"晚了,该回了。"他微笑道,携着我的手,带着我慢慢走。
回哪?我茫然地想着。
"今儿个晚了,外头客栈早备下屋子。我已遣了小枣儿早早地过去,这会想来热水热饭都是现成的。"他絮絮叨叨地道:"还煨了燕窝粥,那玩意没滋没味,但要用惯了却是好东西,于你身子大有裨益。如今渐要入夏,补药一概不敢给你乱用,唯有先用燕窝对付着,上等血燕,你可不许不吃。"
身后突然间传来萧云翔嘶声裂肺地喊:"易长歌,你回来!你回来!你才刚说我还有个孩儿,是不是真的?是男是女?啊?活着没有?易长歌,你给我回来!"
我身形一顿,沈墨山头也不回,掏出一枚铜钱随手往后一抛,他的声音嘎然而止。随后,却听沈墨山冷冷的声音道:"萧云翔,好歹你也做过侯爷,别临到头了反像个孬种,哭爹喊娘的,成什么样子。"
他在身后犹自唔唔出声,我看了沈墨山一眼,低声道:"我有些累了,咱们,快点出去吧。"
"正是,这里头湿气太重,阴气也重,你身子才有起色,别染了风寒,那老子那些个……"
"那些个用我身上的药便白费了?"我淡淡地道:"沈墨山,你也换句新词,见天嚷嚷这句,都不嫌啰嗦。"
"钱银的事怎算啰嗦?"沈墨山气呼呼地拉着我的手加快步伐:"你须得爱钱,方爱惜用钱买来的东西,方明白这里头每样东西都来得不易。你的身子现如今是拿大把银子砸出来的,我还指望着日后没个安生落脚的地靠你养活呢?啧啧,一百两银子一首曲子,比开黑店拦路打劫还强,这么好的买卖,不调养好你的身子哪成……"
一路絮叨,倒仿佛将适才的悲愤冲淡了不少。我随着他出到外间,那名领我们进来的狱卒早候在那,见了人马上堆上满脸笑道:"才刚还听里头隐隐有乐声,二位爷想来见了故人,以那个,那个乐声会友?"
沈墨山笑了一笑道:"还以文会友呢,张大哥适才可听得真那乐声?"
那狱卒乐呵呵地道:"隔着门,倒听不太真切,似乎挺好听,就是牢里头阴暗,那调子一慢,听得有些瘆人。"
沈墨山不着痕迹地拍拍他的肩膀,笑道:"不是什么好调调,他们读书人弄的那套玩意儿,都七拐八弯难懂得紧,听半天也没配个冤家词来,不若前头胡同赏春苑里的小娘们唱的小曲,那才叫勾人,改天我做东,张大哥一道去听听?"
我瞪了他一眼,那狱卒却心领神会,咧开嘴笑眯了眼,直道:"正是正是,小的尤爱里头媚桃儿唱那一句情哥哥,哎呦诶,半天骨头都酥了。"
两人狼狈为奸一般哈哈大笑,沈墨山又拍拍他的肩膀,约了下次一起逛青楼等事,这才复又携着我的手七拐八弯出了天牢。
外面空气清润,我深吸了一口气,抬头仰天,沈墨山在我身边轻声道:"那位狱卒没事。"
我心中一跳,瞪大眼看他,却撞进他微笑的眼眸,听他柔声道:"我知你生怕连累无辜,那狱卒有些气血阻滞,但我适才拍了他两掌,已经助他通了经络。"
我张开嘴,却不知说什么,半响才道:"多谢。"
"是我该多谢你给我面子,没当场诛杀萧云翔。"他笑嘻嘻地走上前,撩开车帘,扶着我上车,又一跃而上,坐我身边,道:"不然大牢里死了要犯,这追究起来,许多人都逃不了干系。"
我垂头看着自己的手,轻声道:"我不是,不想杀他。"
"我知道,"沈墨山接口道:"我知道,但惩罚一个人痛苦地活,永远要比令他痛快地死要狠得多。况且萧云翔被你的曲子勾起了惧意,此后恐怕噩梦缠绕,便是有恩旨,也快活不到哪去。"
我咬着唇,抬眼看他,道:"我不杀他,可不是为了,怕给你惹麻烦。"
沈墨山叹了口气,伸出手来握紧我的手,道:"我晓得,你是为了琪儿。"
我疲倦地闭上眼,心中千回百转,未了涩声道:"沈墨山,你能发誓,不将琪儿的身世告知于他吗?"
沈墨山低沉有力地道:"我发誓,绝不泄露半句。"
我睁开眼,定定地看着他,问:"你,往后也能疼他么?"
"当然,"沈墨山微笑了起来,柔声道:"我会将他视为己出,该打便打,该骂便骂,该疼也还是会疼。你无需忧心。"
我知道他这种人从不轻易许诺,一旦许诺,却是一诺千金。我心下感激,任他握着我的手,困难地道:"沈,墨山,你如此待我,我……"
"别说了,"他打断我,微笑道:"说得磕磕绊绊,又不是放印子钱,我还管你讨利息不成?"他凑近我,柔声道:"你只需记着,我对你没有坏心便好。能记着吗?"
我抿嘴重重点了点头,他深深地看向我,目光专注而黑沉,哑声问:"说到利息,我倒想先跟你讨一样东西,肖想甚久。"
我有些惊奇,忙道:"自然可以,只是我身无长物,唔……"
话未说完,已被他迅速扣住后脑,随即,两片炙热而柔软之物,贴上了我的嘴唇。
我听见他满足地喟叹一声,随即贴得更紧更深,而且辗转反侧,缠绵不休,一阵阵麻痒自嘴唇处传来,伴随着男子几乎要烧灼人的气息,我身不由己闭上眼,在那强悍中带了温柔的攻势下有些软了身段,被他占了好一会便宜,才突然意识到,沈墨山在亲我。
我后知后觉地惊慌起来,抵住他的胸膛想要挣扎,但手脚却有些发软,力道与他铁圈般的手臂相比微不足道,身子一侧,却被他顺势压在车壁上,抱住肩背,灵活的舌头探入口中,搅得更紧,探得更深。
仿佛不知满足,仿佛迫不及待,呼吸越来越炙热,越来越絮乱。
这一生所经历过的亲吻,从未如此激烈,宛若要通过唇舌相交,吮吸出躯壳内暗藏的灵魂一般。
脑中乱成一片,脊椎末端开始发软,茫然之中,我被动地仰起头,任这个男人攻城掠池,肆无忌惮。
迷迷瞪瞪之间,他的唇转移阵地,顺着下颌的曲线往一侧游曳,我一声低呼,却原来被他含住敏感的耳垂,登时全身力气宛若被抽取一半,不由自主软如春泥。
耳边传来他的轻笑,随后,是更为卖力的舔弄引逗。
他唇齿并用,顺着颈项线条一路往下,在锁骨处流连忘返,轻咬重吮,又引起我连番细喘。
不知为何,那些惊慌消失得无影无踪,我突然不想挣扎,闭上眼任他施为。这世上从来未尝有无来处的好,他做了这许多,便算这一切原本不是为我,而是于己有利的筹谋,扳倒萧云翔为我报仇不过是整盘计谋中顺带做的成分。但我仍然明白,若无有他,我要杀了萧云翔容易,但要全身而退却很难。
更遑论,日常相处点滴的照顾温柔,连汤药粥饭都替我安排得妥帖舒适,连对小琪儿也爱护有加,悉心教导。
这些种种,就算出于某种算计或目的,我仍然承了他的情,欠了他甚多。
更何况,他说对我无存坏心,我想信他。
如若这具残破的身子是他想要的,那我还给得起。
然后明日天涯,我可以说一句两讫。
我顺从地伏在他身下,在他拉开衣襟的时候帮着解下衣裳,在他唇舌并用,含住我胸前硬果时,配合地仰起胸膛,在他的手顺着腰线托住臀部时,轻喘一声,主动贴近他腰腹,那里有硬物炙热如铁。
我闭上眼,想,有多久没经历男子之间的情事?此间车厢内无任何润滑之物,瞧他这等急色模样,恐怕呆会我有大苦头吃。
他果然不是所谓的君子,手势老道又颇有技巧,只是喜欢重重吮吻,又痛又麻,噬咬拉扯我胸前乳
珠,近乎想将之吞入口中一般。且练武之人行房事最不易吐出精华,沈墨山又是个中翘楚,今日也不知会弄多久,我能否捱着不昏过去?
我咬紧嘴唇,努力放松身子,甚至主动分开双腿,缠住他的腰身。
他的呼吸越发粗浊,已顾不上温柔,略带粗糙的大手一把抓紧我的臀,不住揉捏,手指悄然往下,正要探向身后那处。
我惨淡一笑,是了,快些进来,把我撕裂也成,让我痛得死去活来,血流如注也成。反正,不要再这么撩拨,我厌恶自己在男人身下喘息低吟,宛转承欢的模样。
我怕自己会厌恶到忍不住当场吐出来。
就在此时,我忽觉身上一轻,不由诧异地睁开眼,却见沈墨山额头沁汗,眸色深沉,明明一副恨不得扑上来将我拆吃入腹的模样,却偏在此时,深深呼吸了几下,吐纳一番,随即却眼中回复清亮神志,咧嘴一笑道:"在这要了你铁定会受伤,算了,下回吧。"
我惊愕地瞪大眼看他,却发现他老脸一红,骂道:"看什么?再勾引我,便是拼着令你一月不下床,我也要做够本。"
我脸上一热,他已经轻手轻脚替我合拢衣裳,将我揽入怀中,喘着气哑声道:"小黄,甭觉着我轻慢你,你原是要比旁人荏弱万分,半点马虎不得。我是心疼你,瞧瞧,被你浪得火都要烧身了,可还得悬崖勒马,我容易吗?你甭急,回去咱备好东西,选个花前月下的好日子再来。"他猛地亲了我一口,忽然语气转为暧昧,流连忘返地嗅来嗅去,道:"真是冰为魄玉为肤,到底怎么长的,让人见了就勾了魂,只想吃了你。"
我垂下头,推开他的怀抱,坐远了一些,沈墨山叹息道:"好了,是我说话欠妥当,愚兄这厢赔礼了。"他凑过来抱住我,笑嘻嘻地道:"好容易能抱着香一口,我可憋了许久,你也可怜可怜我。"
我咬着唇,半响方轻声道:"你,你若是想要,我……"
"你什么?"他嬉皮笑脸地凑过来,紧贴着我的脸颊,道:"你也应允了?好宝贝,我就知道你不是铁石心肠,这叫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我一片心意,你终究能领会得来……"
我默默解开衣襟,抬头看了他一眼,终究又心慌又窘迫,颤声道:"我,我没关系……"
他目光变得专注,一眨不眨直盯着我,我咬咬牙,褪下外衣,又解里衣,露出适才被他又亲又咬一片狼藉的胸膛,沈墨山仍然不动,我脸颊一片火烧,又看了他一眼,道:"你,到底要不要……"
"行了。"沈墨山似乎回过神,断然上前,一把上前拉住我的衣襟,轻轻抚过肩膀,强笑道:"如此妙曼的身子,我可定力不够。"
"没,没关系……"我垂头呐呐地道。
"我说行了!"他猛地低喝一句,我微微一抖,他叹了口气,帮我将衣裳穿回去系好衣结腰带,随后将我揽入怀中,大手拍着我的背柔声道:"乖,不用做这些,真不用,我沈墨山没这么下作,你是我的宝,懂吗?"
我愣愣地靠在他怀中,忽然觉着前所未有的疲惫涌上心头。这么多年,独立一人带着琪儿,若不是心中的仇恨支撑,我早已溃不成军。但此时此刻,这两句普通的话,却无疑直击内心,在那已然麻木结痂的地方重重一锤,我痛得涌上眼泪,却也在痛中明白,原来我的心中,还是有一块角落,柔软,不堪一击。
一句温情的话,一句没有来由,无法辨析真假的话,就足以击穿层层封存的记忆,令我想起最初那一刻,在一切还没发生之前,其实,我也有过如斯单纯的时刻。
"怎的哭了?小傻子,"他爱怜地抚慰我的头发,轻轻一吻,道:"有我呢,乖,不会再受苦了啊。"
我哑然失笑,在他怀里蹭掉眼泪,坐直了身子,道:"墨山,我有话要对你说。"
"说吧。"
我踌躇了一会,伸出右臂,露出脉门出微微的伤痕,哑声道:"这道伤痕,是我当日自行咬的,那时我不想活了,咬得甚深,后来,便是小彤,哦,小彤就是我的妻子,也是琪儿的娘,她将大量珍贵的碧玉凝暇膏抹涂其上,却也不能全部掩盖旧有的疤痕。"
沈墨山双目微眯,看着我,一言不发。
"不仅这里,"我苦笑了一下,道:"当日我全身上下,几乎尽是伤痕,一张脸也给毁得七七八八,都是小彤费尽心力,将武林中人视为至宝的碧玉凝暇膏尽数用在我的身上,才有今日你看到的,这个我。"
沈墨山眼中流露出心疼怜惜和狠劲怒意,伸出手握住我的,轻声问:"谁干的?"
我摇摇头,道:"我不能告诉你,你已帮我甚多,这笔账,我得自己去讨回。"
沈墨山微愣,柔声道:"小黄,若此刻换成旁人,我二话不说,资助银两人脉,送他去亲手血刃仇敌。但你不同,我心疼你是一面,另一面,是你性子偏激,招招想着同归于尽,我怕你仇没报上,倒枉送性命。"
我背部一僵,道:"我去意已决。"
"什么叫去意已决?"沈墨山骤然醒悟过来,怒道:"你一早盘算好,要趁着来京师的机会再度逃跑?"
我心情沉重,但仍点了点头。
他不怒反笑,道:"不是,你是养不熟的狼崽子吗?你外面打听打听,自来只有我沈墨山占别人便宜,曾几何时轮到我如老妈子一般对你嘘寒问暖,怕你身子不好,花钱如流水,名贵药材跟白菜萝卜一样供你每日享用。你要收拾萧云翔,我二话不说,拼着京师买卖的根基被损也要替你出了这口恶气;你儿子我也视为己出,养着宠着,就生怕待他一个不好惹你不高兴。是,我待你好都是自找的,现如今你几次三番执意要走,也是老子吃饱了撑的自找了!"
我垂头不语,他怒意越炙,猛然抓住我的肩膀咬牙道:"这会子算什么?啊?先通报老子一声,就不算偷跑了?你倒对得起我!"
我忍着痛道:"我不想,令你误会。"
"误会个屁!"他眼睛一转,立即明白道:"又是那个景炎?你又与他暗通消息?我当日就该一掌毙了那个小白脸!"
我悲伤地看着他,努力道:"墨山,别这样……"
"操你奶奶个熊!"他怒骂一句,一掌拍向炕桌,将之震为碎片,瞪着我目光利如刀剑,竟令我心中恐慌起来,他恶狠狠地问:"这次要怎么跑?下药还是吹迷魂曲?"
我垂下头,呐呐地道:"没,只是待你意乱情迷,以授曲为名,叫你自行吹奏上回的催眠曲……"
他冷笑一声,道:"怪不得适才如此主动,那为何不按计划进行?为何要告诉我?"
"墨山,"我看着他,终于温言道:"我不愿再欺瞒你,我们有约定,你忘了吗?"
沈墨山面色一变,转头道:"没忘!我原以为待你好,令你习惯我的好,自然不会再提及那个约定,哪知你根本就是……"他募地掩口,面上悲愤神色却分明。
我心里一痛,也顾不得害怕,挨过去拉他的臂膀,他愤愤然甩开,我又拉住,柔声道:"墨山,你应承过我,待我身子好转,便放我走。"
"可我没应承过放你去送死!"他怒吼道。
"我会小心,"我微笑着看他:"我答应你,待那些事一了,我就回来,琪儿放你那里,我总要回来接儿子,对不?"
他面色稍霁,皱眉道:"不行,我不放心。"
"我已等了五年,"我含泪笑道:"你让我去,我不是为自己那点冤仇,还有其他人被牵连致死,我必须为他们讨一个公道。"
沈墨山默然不语,但脸上已无适才的狂怒。
我趁热打铁,低声道:"等我回来,我会回应你的心意,好吗?"
他眼睛一亮,终于转头,问:"真的?不哄我?"
我点头道:"真的,不哄你。"
他猛地将我抱入怀中,哑声道:"我怎么舍得。"
"我现下不是以前的易长歌了,"我拍着他的背,轻声道:"现下我有你要牵挂,还要看着琪儿好好长大,我怎会处处拼命,不计后果?"
"傻子,你有我啊,这天底下还无一人我动不了!"他霸气十足地道。
"就因为如此,所以我不想你相助。"我靠在他胸膛上,微笑道:"你待我如此的好,我不忍再用你,却也不想给你惹麻烦,更加不愿你卷入我昔日的事中。那都不是什么好事,我想,若有福气,我想斩断过往,干干净净跟你站在一起。墨山,我也是男人,不需你藏着护着,我的事,我也想自己解决。"
"可我心疼,"他闷闷地道:"花了好多银子才养得你略有起色……"
我拍拍他的肩膀,道:"没你之前,我照顾自己也做得很好。"
"好个屁!"他松开我,从怀里摸出一个精致瓷瓶,递给我道:"罢了,你若一心想走,我也拦不住,这里尚有三颗'思墨',也即上回我给你用的,能起死回生的灵丹。你收着,不许推,好歹让我放心些。"
我收下瓷瓶,此时马车外一声长啸,赶车的车夫道:"沈爷,前头有辆马车横着堵住路。"
我心下一惊,忙掀开车帘,却见前面马车前景炎一身劲装,后面随着四名护卫,正蠢蠢欲动。景炎当年转攻的是天工物理,于机关等颇有领悟,这个架势,那马车定然暗藏玄机。
我立即出声喝止,转身对沈墨山道:"我走了。"
沈墨山面沉如水,猛地一把将我扯入怀中,当着景炎的面狠狠吻了过来,直要将我揉碎一般噬咬亲吻,待放开时,两人呼吸都乱了。沈墨山咬牙切齿地道:"记住,若无全须全尾地回来,我便将小琪儿那小东西大卸八块,明白了吗?"
我微微一笑,跳下车,朝景炎走去,终于回头,看那男人最后一眼,笑道:"墨山,保重。"
连峰际天兮,飞鸟不通,游子怀乡兮,莫知西东。莫知西东兮,维天则同。异域殊方兮,环海之内。达观谁寓兮,奚必予宫。魂兮魂兮,无悲以恫。
我掀开车帘,默默注视车外。
绿树成荫,繁花似锦,泉水蜿蜒流过整个榆阳城,家家白墙黑瓦,门前垂柳婀娜,墙头廊下,常有鲜花一簇,溢出门外来。榆阳城北靠幽崖雪山,临近南疆各地,四季如春,多有奇花异草斗艳。城内多有南疆蛮夷迁徙至此,与天启朝其他地方风土迥异。街上处处可见长裙狭窄,衣袖短小的异族女子腰肢摇曳;或头缠白巾,耳垂大环,背着背篓带着佩刀的异族男子大步流星。
天启朝南武林总盟,便设在此地。
所谓南武林,其由来可追索至南疆大乱之年,榆林城首当其冲,险些遭异族侵占洗劫,幸而有少年英雄挺身而出,率领一众武林人士加入伐蛮大军,与朝廷兵马相互呼应,才令这古城逃脱一劫。其后那少年英雄更联络南疆各部落头人,说服州府开放布市,容许易茶易物。经过多年经营,此地早已夷汉一家,南疆各族头人子弟得以入官出仕,而那少年英雄更是娶了一位异族女子为妻,传为一时佳话。
为了拉拢威慑,南武林总会自战乱后并未解散,南武林被皇上嘉奖为"忠义之师",那少年时任盟主,更是被敕封为"忠义伯",世袭罔替,并赏府邸官衙,庄院良田,比之京城一般宗室子弟,还要风光豪华。遇到大事,榆阳城州府官员要还得请忠义伯共商,忠义伯的折子,是可以上达天庭,无需经御史台上书房,直呈圣听。
但南武林在江湖中地位很高,除了冲着皇家恩典外,另一个主要原因,便是代代忠义伯,均为武功高强,义薄云天的大侠,于国难时能扶颠持危,于平素里却又急公好义。在武林中倡义举勇,慷慨解难,在庙堂上却也能仗义执言,为民请命。
这样的人家,这样的风骨,由不得整个南武林对其唯马首是瞻,心甘情愿,奉忠义府主人为南武林盟主。
从第一代忠义伯开始,便有了一个规矩,每十年举办一次英雄会,广邀天下英雄豪杰,名宿耆老,大家一起切磋武艺,互通有无。这个集会因为在榆阳城举行,榆阳又多花卉,因而又有"万花英雄会"之名。
英雄如名花,一技倾天下,这场盛会,渐渐成为少年人长见识、青年人展抱负、各派长辈们联络感情、共谋武林大事的好去处。
万花英雄会一开,天下英雄莫有不来。
我自然,不能放过这个机会。
由于英雄会举办在即,忠义府财大气粗,弄了一个庄院,专门款待各处来的江湖成名人物并门下弟子随从。饶是如此,却仍有许多人不够资格或来得晚了,住不进庄院,这下城内大小客栈便尽数爆满。配戴兵器,气势汹汹的武人随处可见,用各地口音呼朋唤友喝酒猜拳的嘈杂声、切磋武艺的叮当声、看不顺眼互相骂娘动刀子的噼里啪啦声,整个榆阳城,倒平白热闹了许多。
热闹得,仿佛江湖之气,扑面而来。
街上人一多,我便放下车帘,只安安静静靠在垫子上闭目养神。景炎在我身旁微微一笑,问:"累吗?我已命人先行租下一处小院,不若去歇息,我自己去便好……"
我睁开眼,摇头道:"不,若来了此处而不去见他,他知道了,又该暗自难过。"
景炎脸上现出恍惚的笑,道:"他最心疼你,若知道你累了,自然会先要你歇息。"
我看向他,分明已是云淡风轻的表情,只是目光柔和中,却蕴含经年离散的哀恸。
曾几何时,他变成这个样子,我还记得当年这双眼眸分明那帮清澈,如见底的溪流,总转动透明的光。
"怎么如此专注看我?莫非我脸上开了花?"景炎回过神来,冲我一笑问。
"不是,我在想,你当初进谷来的模样。"我忍着笑,道:"明明张着一张文静腼腆的脸,却偏偏有令人意想不到的调皮,你那时候整日嚷嚷要做一个能坐人的纸鸢,等做出来了,就带我们飞上天。"
景炎笑道:"可不是,旁人都道我是痴傻,唯有你问过我,那做出来了,可不可以带你们飞。"
我呵呵低笑,道:"那都是哄你的,其实那会我心里想,这小子脑门铁定叫马踢过,小疯子赶紧打发了要紧。"
景炎瞪了我一眼道:"我就知道,你打小就惯会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也只有罄央哥真心待我,说了喜欢我做的东西,便是真喜欢。"
罄央的名字,便如此突如其来被提及,我们两人,都微微一愣,我脸上浮上一丝苦笑,他则目光又变得迷离,沉默了半日,我幽幽地道:"真是,不知他怎样了。"
"一定很好,"景炎抿紧嘴唇,斩钉截铁地道:"一定会很好。"
我点了点头。
马车驶入巷子,又七拐八拐,来到一处,眼前骤然开阔,却原来榆阳城城内便有山有水,此刻我们到得其城北一处小石头山前,景炎命属下停稳了车,抓住一个包裹,打开车门率先跃下,竟然有些迫不及待,连回身扶我都顾不上。我笑了一笑,抱住车内的七弦琴,慢腾腾地下了车。
我永远记得这个地方,果然一如记忆的深潭,潭水远望黑沉,近看却清澈见底,内里长满绿幽幽的长条水草,间或数尾黑鱼,游曳自在。潭边几本野杜鹃,此刻过了花季,却犹自留有几处花苞,星星点点,煞是娇嫩动人。再往前,两丛茂盛垂柳,上百年的枝干,质地纹理斑驳沧桑,枝条却柔软生姿,宛若二八少女轻柔腰身。
再往前,柳树之后,有屏风般一块巨石,那下面一处孤冢,冷清孤寂。
景炎早已在墓前摆好果品点心,甚至有一小壶酒。此刻正趴在墓碑边,手持巾帕,仔细擦拭那块石碑。
没有墓志铭,没有祭文,上面很简单写着四个大字"罄央之墓"。
字体浑圆中带了稚气,一看便知是景炎的手笔。
那时候,他这手臭字让罄央又气又好笑,偏偏景炎生性散漫懒惰,最烦在这等事上耽搁功夫。在叠翠谷呆了好几年,同去的少年个个出类拔萃,人中龙凤,唯有他仍然一手臭字,一生也改不了。
那时候,罄央大抵没想过,这手臭字,日后竟然会刻到自己墓碑上,便是死了,也不能摆脱。
我笑了出声,走过去也不客气,随意席地而坐,将七弦琴随手一搁,捻起一块豌豆黄咬了一口,含含糊糊地道:"景炎,你这点心几时买的?路上怎不见拿出来?"
景炎横了我一眼,道:"去去,怎么跟小琪儿一样馋嘴?这是给罄央准备的,有你什么事。"
我赶紧大大咬了一口,将那半块点心递回去道:"小气,还你便是!"
景炎懒得理会我,扭过头去,使劲擦罄央的墓碑。
我没话找话道:"景炎,你给他挑的这地方还真不错,赶明儿我要呜呼哀哉了,你也把我埋这好了,罄央哥在这,我做鬼也还有人照应。"
景炎手一顿,转过身来恶狠狠盯着我,看到我心中发毛,呐呐地道:"怎,怎的?"
他冷哼一声,将巾帕一扔,怒道:"凭什么想我收尸?想得美!一个是这样,两个也是这样,你们当我是什么?啊?!不过小时候学艺承你们照顾过两年,罄央便罢了,你小子何德何能?我费了多大力气才找到你?这几年为你又做了多少事?纵使我欠了你的,也早就该还清了?凭什么还想让我收尸?凭什么?"
我们相识多年,除去少年时代肆无忌惮的嬉笑怒骂外,自遭逢变故以来,他对我总是心疼照料多些,从未如此声色俱厉。我被他吼得有些发懵,瞬间明白了过来,暗叹一声,过去握住他的手,果然一片冰凉,他声调降下,却仍余怒未消:"王八蛋,你若死在我前面,我定然任你曝尸街头,绝不多瞧一眼,绝不!"
我点头,柔声哄着他:"好,你爱怎么样便怎么样。"
景炎胸膛不住起伏,突然一把拉住我,道:"跪下。"
我老实下跪,对着罄央的墓碑,景炎按住我的肩膀急切地道:"罄央哥,柏舟就爱胡说八道,你可千万别当真。你这么好,此刻定然升仙的,就保佑一下这个小混蛋,让他别横死枉死病死,别真有天非得我去收尸,这等事,一次就够了,罄央哥,你若是怕没人陪,我烧很多丫鬟小子去伺候你。柏舟好吃懒做,又多病,其实没什么用,你做了神仙可得多照应他……"
我心里一酸,强笑道:"罄央哥,景炎都是污蔑我,你别当真。要真的能保佑谁,您就还是保佑景炎吧。他现在出息了,除了一笔臭字还是拿不出来见人,京师酒楼的生意可经营得红火呢,自身功夫也没耽搁下。现在走大街上,也终于有大姑娘小媳妇肯瞟两眼,咱们哥俩可算欣慰了……"
景炎"呸"了一声,急切地道:"放屁,明明是我长得比你英俊有男人味,你这是心存嫉妒,嫉妒跟我一道走,娘们看的都是我。"
我哈哈大笑:"嫉妒你干嘛?你纵使有满街的女孩儿青睐,也比不上我的小彤。"
景炎嗤之以鼻:"小彤真是吃错药被猪油蒙了心,居然看上你这么个痨病鬼,若活着,此刻不定肠子都悔青了。"
我梗着脖子道:"她就是喜欢我,怎么样,我就算痨病鬼,她还是喜欢我,这叫姻缘天定。"
景炎骂道:"你个不要脸的,还来劲了啊……"
我们打闹作一团,就如多年以前那样,那个时候,罄央也在不远处,脸上挂着温柔的笑,看着我们俩闹,宽容而宠溺。等我们闹完了到他身边,才一人头上打一个梆子,试图板起脸孔教训两句。
只是今天,他的温柔笑容,换成一块冰凉的石碑。
我们闹够了,一起躺在罄央墓前,景炎的伤感已经消散,他侧头望着罄央的墓碑,目光温柔如水,道:"你说,若罄央哥活着,他会应承我的感情不?"
我双手托着后脑,仰躺着道:"一开始肯定不会,还会搬出诸多大道理教训你,但架不住你死缠烂打,最终因着心疼你,总会有软化的一天。"
景炎默不作声,我叹了口气道:"若不是因为我,罄央哥也不会出事。你的感情,也终有结论。"
景炎苦笑了下,叹了口气道:"你错了。他喜欢的人是你,他那样的人,若是喜欢上一个人,定会全力以赴,至死不渝。你是有福的。"
我转头看他,心里涌上一阵凄苦,却无法作声,只得坐起,将他带来的酒斟了三杯,一杯放在墓前,一杯递给景炎,自己低头抿了一口,强压下这种凄苦之感,叹道:"前事已矣,多说无益,来,干了这杯。"
景炎接过酒,一饮而尽。
我也随着一口气干了杯中之物,借着酒气问:"你为何不恨我?景炎,你难道不该恨我吗?"
景炎瞥了我一眼,笑了笑道:"是恨啊。但瞧着你半死不活的模样,便是有天大的恨也消散了。咱们一块长大,我闭上眼,想起从前的好日子,总也少不了你。你说,我还恨得起来吗?"
我惨淡一笑,黯然道:"是啊,如今想来,咱们是有过好日子的。"
"只可惜,好日子总也过得太快。"景炎抬头,一眨不眨看着我的眼睛,道:"柏舟,有件事我憋在心底多少年了,一直想问,却问不出口。罄央哥到底怎么死的?"
"怎么死的?"我手一抖,持酒壶,却将大半酒水撒了出来,终于颓然放下,道:"具体我也不知道,大概当日,罄央哥不忍看我受苦,出手救我,却被对头打死吧。"
"他的尸身上并无明显伤痕,心脏却被某物穿透。"罄央道:"伤口很怪,既非刀剑,也非拳脚,我至今想不透是什么。"
我又饮了一大口酒,道:"来,来,今儿个在罄央哥面前不提这些,总之凶手是谁我们都清楚,他没几天好活了。到时候在此献上他的首级祭奠,也就是了。"
景炎点了点头,喝下我倒的酒。
我观察着他的脸,道:"罄央哥其实算我的启蒙恩师,我的琴都是他所教。今日我想奏一曲,算是祭文,你也一并听听。"
"好。"景炎笑道:"京师第一琴师非同凡响,我自然是求之不得。"
我笑道:"你拍我马屁也没用,反正我待会定然是对牛弹琴。"
景炎笑道:"好歹我也习过六艺,别小看人。"
我将琴横在膝盖上,调了调音,笑道:"如此,公子请指教。"
"不敢,请。"他作出一个手势。
我双手按琴,弹了起来。
长歌行
作者:吴沉水
第 26 章
我弹的这首,却非关丧乱,不是瘞旅,只是一首我们都熟知的小调。
那个时候,罄央手把手教我弹这首曲子,《山居吟》。
我曾经那么拼命练习,只为在心中敬仰的神面前弹奏一曲,只为了,那个人冷冰冰的视线,能落到我身上,能略带一丝暖意。
我做到了。
但如今想来,却还不如没有做到。
曲调一响,景炎脸上露出会心的微笑。我们都想起那段无忧无虑的时光,少年单纯,最爱捣蛋幻想,那时候天空蔚蓝,繁星璀璨,仿佛一伸手,便可摘星攀月,便可御风前行。
那时候,景炎胆大包天,几乎将谷内能去的地方都探险一遍,有一日甚至突发奇想,要随我入谷主的书库开开眼界。
叠翠谷于习艺上采纳自由博取百家之长,然规矩上却森严,尤其与谷主相关的地方均为禁地,无谷主恩典,断无私自潜入的道理。平日里守备侍卫不禁铁面无情,且传说有些地方机关重重,若没人领着,很容易死了都不明不白。
我因为谷主亲传学生,故能有入书库的殊荣。但景炎当时仅入谷一年,随着罄央习些拳脚而已。
就连我,进书库也只能进规定好的隔间,旁的地方,是一眼也不能乱瞥的。
景炎磨人功夫一流,加之年少轻狂,胆大包天,我竟然头脑一热,同意了他的要求。
书库守备与其他地方不同,只得一人,那人年纪偏大,平日里待我甚好,又好贪杯,我唤之平叔叔。
这一日,景炎偷了厨房藏着的上好江州曲淩,我拿去孝敬了平叔叔,趁他歆享酒酣之际,让景炎溜了进去。
如果是现在,我当然会想,书库只得一人看守,那便意味着,这人不是以一当百,便是书库在谷内位置并不重要。
但若不重要,又怎会叠翠谷建谷数十年,只有谷主亲传,或额外施恩,或节庆赏赐,才允学生们进去借阅一日半日?
若是现在,我当能在瞬间明白,书库不是不重要,而是谷主相当信任那位被我唤作平叔叔的人。
信他能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这样的人,怎会让两个孩子糊弄过去?
我既紧张又兴奋,景炎却兴致勃勃,东张西望,在他的撺掇下,我们甚至溜出我惯常呆着的隔间,跑进里间小库房看那罗列得整齐森然的一部部藏书。
景炎兴奋得哇哇大叫,我却不太明白,他猛拍了我一下脑袋道:"大笨蛋,你知不知道这些都是什么?这是江湖各门各派的绝技书籍啊,任一本拿到外头去,那都是要豁出命去抢的啊。"
我仔细辨认那些书名,点头问:"伏虎拳,追风刀十三式,看了这些书便能练好武功么?"
景炎小脸上神采飞扬,却笑道:"哪那么容易,我在家听爹爹说,练成一门绝技得好几十年功夫呢?还得师傅在旁边掠阵指教,否则极易走火入魔。看书自习,还要融会贯通,除非是武学大家或百年难遇的奇才。"
我叹了口气道:"若是人的脑子如那志怪小说中的乾坤袋,将这许多武学秘籍均装了进去,炼成自己个的本事,那该多好。"
景炎哈哈大笑:"一个绝技得习上数十年,这许多门功夫,那得耗费多少年?除非活成千年老妖精。"
我闻言起了玩闹之心,扑上去挠他痒痒,道:"让小爷瞧着你妖气十足,定是妖孽化身,看我收了你!"
他反扑了过来,笑道:"你才是妖孽,看我照妖镜。"
我一面打闹,一面叫:"看我幌金绳……"
"紫金葫芦!"
"收魂伞"
……
我们玩得忘乎所以,突然之间,一种奇异的寒意涌上来,我不自觉停下,转过头去,赫然发现谷主站在身后不远处,正冷冷地打量着我们。
那一瞬间,仿佛有人拿一盆冰水兜头浇下,我吓得不知所措,立即跪下头贴着地板,不知过了多久,四周静得几乎可以听见自己急如擂鼓的心跳,身边传来一阵战栗地压抑着的啜泣,景炎已经吓得哭了起来。
他再胆大妄为,却也知道谷中谷主犹如神明,入了叠翠谷习艺,便是将命交到谷主手上,便是在此丢了性命,家里人也不得过问一句。
也就是说,谷主若是想让他死,他来头再大,也没人救得了。
我立即想明白这点,猛然真的恐慌起来。景炎犯规,说到底是我同谋,他这么捣蛋,定然在家中受宠异常,若因此丧命,家中父母不定伤心到何种程度?电闪雷鸣之间,我立即爬前两步,拼命磕头道:"谷主,都是我的错,是柏舟拐着景炎到此禁地,是柏舟一人犯错,与景炎无关,求谷主惩罚我一人便是,求谷主……"
景炎大概吓懵了,只知道抽泣,我猛地一拉他胳膊,大声道:"还不快求谷主恕罪。"
他被我一推,才有些清醒,哭得淅沥哗啦,磕头哽咽着道:"求,求谷主……"
也不知磕了多久,仿佛额头都破皮流血,谷主仍然不为所动。我愈加惶恐不安,又往前爬几步,忍着哭声道:"求谷主开恩啊——"
低头间,却见一双纤尘不染的锦云攒团花靴停在眼前,再往上是谷主喜爱的青缎常服,袖口绣着些许雅致的墨绿兰叶,我又怕又急,心里却也有些许说不清的期待。终于,两根冰凉的手指头勾起我的下巴,我对上谷主波澜不兴的一对眼眸。
"谷,谷主……"我磕磕绊绊地唤道。
他不答,只是轻轻摩挲我的下巴,眼中渐渐沾染上些许情绪,似乎有些困惑,又有些压抑的兴奋,随后,我听见他的声音,同样冷淡:"你替他求情?"
我立即点头。
"很好。"谷主冷冷地道:"两个人都该罚。"
我大惊失色,却听他略微提高嗓门:"来人。"
门嘎吱一声被推开,进来一人垂手而立,却是适才被我灌醉的平叔叔。
"把小的带下去,教他点规矩。"谷主捏住我下巴的手猛然收紧,"教得彻底些,别下回又来犯事。"
"是。"平叔叔屏息答应,跨步稳健,哪里有一点醉意?
我便是再懵懂,却也明白过来,原来自我们偷溜进来那一刻算起,谷主就已经知晓。我背上冷汗涔涔,却仍想尽最后一点努力,嗫嚅道:"谷,谷主,都是我……"
谷主冷冷的眼神扫过,我心中一突,自动咽下那半句话,他不再多话,挥挥手,平叔叔立即上前,将哭爹喊娘的景炎挟在腋下,快步退出。
我惊呼出声:"不要,放开景炎——"
谷主轻轻按住我的肩膀,令我半身不得动弹,淡淡地道:"不会死。"
我松了口气,知道这已然是法外开恩,忙挣扎着于跪谢。谷主却一把托住我,冷冷道:"且慢,他欠下的刑罚,由你来替。"
我恐惧地睁大眼。
"怎么,怕了?"他似乎有些好笑,竟然摸着我的肩膀道:"你适才的勇猛,莫非都是装出来的?"
我浑身颤抖,却禁不住挺起胸膛,努力克服嗓音中的战抖,道:"请,谷主责罚。"
"放心,该你的,一样也跑不了。"他轻声地说,双手却渐渐往下,随手一撂,揭开我的衣襟,淡淡地道:"本想待你再大些,现下看来,也无需怜惜了。"
气氛很奇怪,我不知道他想做什么,却万分羞涩,又有些莫名的期待,站立着,任由他将我身上的衣裳一件件解开。
白色儒服若花瓣委地,裸 露的皮肤接触到空气,浮起一层鸡皮疙瘩。
他如把玩一件古玩器皿那般仔细看过我身子的各个部位,待分开我的双腿时,曾经惨痛的记忆募地涌上脑来,我猛地一下推开他,尖叫一声:"不要——"
"这是你的惩罚,"他平淡地陈述着,却将我一下抓了回来,迫使我双膝跪在衣裳上,跷起臀部,他的呼吸终于有些变粗,抚摸的力度终于激烈起来,在我耳边轻声道:"你是我的人,这是你的荣耀,明白了吗?"
我哭着摇头又点头。
他冰凉的手缓缓抚摸过大腿内侧,探向身后容纳之处,缓缓揉捏着,扩张着,极有耐性地等待我放松肌肉,等待我那处能伸入两根手指,才缓缓地,解开自己的衣裳,露出巨物,插入。
整个过程,我因为哭泣,因为痛和羞涩而没法抬头看他,因为被他占有而莫名激动,因为崇敬他,爱慕他,而没有感到一丝可耻和屈辱。
到得后来,也不知他碰到哪,我竟然浑身软如棉絮,口中发出轻喘和娇嫩的呻吟。
这是我与他之间第一次情事,那一次他似乎有些忘情,不顾我身形未足,却做了许久。久到照入书库的光线越来越柔和昏黄,久到时至今日,我闭上眼,仍然能清晰描绘出,地上被我们弄湿的地砖纹路及样式。
但若是那时,我能在那般激烈的频率中回头看他一眼,若能在那样炙热的呼吸中观察他的脸,我定能发现,他从头至尾,眼神均深沉无波。
即使是欢好,仍不能撼动他分毫,即使他与我欢好,仍如屈尊降贵,赏赐恩典一般。
如果早早发现这一点,我是否能及时明白一些事,
是否能,不那么投入,犹如飞蛾扑火般爱这个男人。
我到目前为止,唯一的,耗费全副心神精力活命的勇气的爱,是否能不像一个笑话。
景炎睡着的侧脸仍与少年时代一样,长且直的睫毛垂下,挺秀的鼻翼微微鼓起,嘴角向上,似乎梦到什么美梦。
我摸摸他的头发,在罄央墓前,他大概梦见的,是那位向来在他面前温润如玉,柔和如水的男子。
我一早在酒中掺入助眠药物,再佐以曲调弹奏,景炎这一觉,当睡到第二日早晨。
而且,《山居吟》如今已被我改得面目全非,除了主调旋律类同外,我更加入对往昔美好情怀的回忆和怀想。
因此景炎的梦,大概只会见到罄央韶华盛极,白衣翩然的美态,大概只会遇见那人,含笑宠溺地倾听他说也说不出的情怀。
在他的睡梦中,永远不会知道,他苦苦思慕的罄央哥哥,其实也有深沉狠心的一面。
我站了起来,抖抖衣裳,对着罄央的墓碑,再度深深行礼。是的,他是深沉心狠,他原就知道谷主筹谋的一切,他看着我一步步跌入深渊,他忍心任我陷入痛苦而无望的爱,忍心任我按着谷主的安排,出色完成一枚棋子的角色。
他一言不发,看着我遍体鳞伤,却不伸出援手。
但是,我又知道,他温柔待我,他耐心教导我,他操心我一日三餐有无好好用饭,有无好好吃药;他关怀我秋风乍起,有无添加衣裳;他爱的那个人罔顾他的心意,日日当着他的面,对我百般亲昵狎玩,他看向我的眼神,却从未嫉恨,只有哀伤,永远都只有浓到化不开的哀伤。
是为自己,也为我的哀伤。
是的,我们俩,都同样爱上那个若天神般高高在上的男子,他待我们,从来只有漠然的神色,他的眼眸,即便是在激烈的情事中,也永远蒙有一层薄冰。
现在想来,罄央的境遇,其实比不上我。我那时到底年少无知,只知勇往直前,况且那人当时待我,即便出于通盘考虑,却也有些门面上的温存,有些做给外人看的宠溺。我少年贫瘠的心底,其实只需一点点好,便足以雀跃欢欣,犹如攀登极乐,只觉四下俱是阳光普照,春暖花开。
虽然后来揭晓的不堪,令我直接从年幼无知,走向心如死灰。
但罄央却需苦苦压抑一切,还要笑看我,还要待我一如既往的好。
他真的,不容易。
便是袖手旁观又如何?人之一生,总也有说不出道不明的苦楚,总也有不得已而为之的磨难,罄央罄央,你可知我,其实也在求你的宽宥,求你在天之灵原谅当年那个一头热的柏舟,那个一无所知,单纯得可恨的柏舟。
我闭上眼,吁出一口长气,拍拍罄央的墓碑,轻声道:"哥,替我看着景炎,"我顿了顿,道:"咱们仨,总得有一个过上好日子不是?"
他自然是不能作答,我想了想,道:"如果可以,也替我看着我儿子,小名琪儿,很可爱的孩儿呢,你若见了定会喜欢。"我抬头望着远处,自嘲一笑道:"也罢,放在沈墨山处,我倒放心,总不至短了他吃喝就是。"
我挺起脊梁,微微一笑,就如多年前每次蹦蹦跳跳走出他的房间那般,笑了一笑,轻快地道:"我走了,罄央哥。"
前路漫漫,但我却知道,该走向何方。
或许,一切事情,均要有个了结,让死者安息,令生者有勇气前行。
我包好七弦琴,背在背上,快步往前走,树下停着来时的马车。我解出其中一匹马,套上马鞍,翻身而上,再回头看了一眼,手腕一抖,双腿一夹,轻叱一声:"驾——"
春风得意马蹄疾,说的是一种心情,年轻飞扬,肆意果敢,然这些于我,并无太多关联。
我心情平静,一件期盼了太久的事情,事到临头,反倒生不出多少激动人心的感觉。
我熟练地驾着马奔出此地,前往榆阳城最大最繁华的烟花胜地,景炎并不知道,早在半年前,我临去京师,其实在此地藏匿了数月,这一片大街小巷,我早已熟络。
我直接奔去城中有名的青楼玉衡楼后院小门,下马按约好的信号叩门,自有龟奴跑来开门,见是我,立即满脸堆笑,道:"哎呦易公子,您可算来了。樊姐儿见天念叨您,这不,今儿早上还说着,这榆阳城的蝴蝶兰都开过一遍了,易公子怎的还不来……"
我微微一笑,道:"葛娘子可在?"
"在,姑娘的牌子早摘下来,这些时日天天练舞,就等着公子一到,与那神仙乐曲相配,在咱万花会上压倒群芳。"
我颔首道:"前面带路,通报去吧。"
"是嘞。"
那龟奴一溜小跑,早早地奔上玉衡楼后院一座精细独立小楼,尚未进去,已听得里面一阵女子斥骂之声。我闻言一笑,认得是葛九贴身丫鬟樊姐儿的声音。尚未拾阶而上,却听得楼上一阵摔珠帘声,抬头一见,却见一名俏生生的女子冲了出来,身后跟着一个丫鬟,正似笑非笑地看着我。
榆阳城有通衢大道,直达南北,过往旅人商客不知多少,本地青楼多有异族绝色妓女,妖娆之处远胜天启朝女子,且南疆异族不以卖身为耻,反觉着有酒喝、有乐子耍,还能挣银子,是桩好差事,是以性情憨直率真,也颇为动人。
南疆女子有一舞,名曰悬腰,乃女子身着半截紧身上裳,下着五彩斑斓的花色筒裙,腰佩红色蛮鼓,随鼓点翩然起舞,其姿态甚为窈窕销魂,在榆阳城内大大有名。其间的佼佼者,便是眼前这位葛九娘子,她此刻穿着天启朝女子时新薄纱上衫,下面却配着一条桃红撒花金边扎腿蛮裤,赤着一双洁白莹润的天足,身上叮叮当当挂了许多饰品,瞧着倒别致得紧,一双妙目紧紧盯着我,露出惊喜,却偏偏嘟起嘴巴,啐骂道:"呸,你还知道回来?路上的野狼怎的不叼了你?"
我垂头一笑,道:"肉太酸,野狼也嫌弃。"
她眼珠子一转,嗔怪道:"怕叼的不是野狼,是别处的狐狸精吧?"
我叹了口气道:"狐狸精怎比得上你这样的兰花仙子,仙子姐姐,瞧着我马不停蹄,赶来为你奏曲的份上,快赏个热炕头热水,我快累死了。"
她一阵娇笑,下来亲亲热热领我进房,又赶丫鬟小子为我准备洗漱等物,又亲自捧了铜盆,绞了热毛巾递给我,我道谢接过,净了脸手,放下端起樊姐儿送上来的红枣茶,啜饮一口,喟叹道:"九儿,还是你这好。"
"公子既知道好,这回就歇多几日,省得我们九姑娘整日惦念,这舞也没跳好,饭也没吃好,倒为着您连推了好几位贵客。"樊姐儿笑嘻嘻地上来撤下我的巾帕,又问:"赶巧了,今儿个有炖的蛇羹,公子用一碗?"
我摆摆手道:"不用了,我病了一场,医师说忌口这些。"
葛九闻言,瞪大眼睛道:"你们天启男人,甚多娇弱,出趟远门就能病一场。我瞧瞧,可真个瘦了,哎呦冤家,你这么着,姐姐我可心疼坏了。别管你们那些不着调的郎中,我告诉你,蛇羹可是好东西,补身子最要紧了,我着他们往里面放了田七花,拿上好鸡汤煨着的,一碗下去,元气精气神都提上来了。樊姐儿,甭理他,你正经舀一碗过来,我看他敢不用。"
我扑哧一笑,道:"怎的几月不见,你连冤家这等话也学了?樊姐儿,你也不看着她,叫她混学这些话。"
樊姐儿偷笑道:"我一个丫鬟,哪里管得住。"
葛九诧异道:"我瞧着前边院里你们那边的小姑娘陪酒,要叫几声冤家,那客人便会高兴,给的赏钱也多,怎么,这不是好话?"
我笑道:"这相当于你们那讲的情哥哥,你称我这句,我可受不住。"
我还没说完,葛九已经啐了一口,站起来叉腰道:"呸,就你这中看不中用的小模样,老娘我还得倒贴着,要叫情哥哥,甭想!樊姐儿,快舀蛇羹去。"
樊姐儿笑着答应,不一会,果然端上来一碗热气腾腾的东西,闻着倒是喷香,只是我自来对蛇之类敬谢不敏,忙道:"姐姐,不带这么罚我的,不来不来。"
葛九薄怒道:"我们寨子里,敬酒敬饭,若是不受便是瞧不起主人家。如今我好意请你吃东西,你却推三阻四,莫不是瞧不起我?"
我没有办法,只得苦着脸端起碗,好容易吃完,立即道:"樊姐儿,给口茶漱漱,快。"
樊姐儿忍笑上来伺候我漱口,我又喝了好几口热菜,方压下这等恶心感,一抬头,却见葛九亮晶晶的眼睛探究似的看我。我被她看得发毛,笑道:"瞧什么?可是瞧出我好来,想招了进寨子里做女婿?"
她笑嘻嘻地道:"那不中,女子不能嫁长得太好的男人。我是觉着,若你是女孩儿,别说整个寨子,怕是整个南疆的男子,都要追着你想娶你做老婆。"
我横了她一眼,道:"有这等闲工夫,不如说说你的悬腰舞练得如何。"
她胸有成竹地道:"那自然好了,三日后便是英雄会,按着惯例,明日盟主府选悬腰舞女,咱们今儿个晚上好好歇息,明日等着入府打败她们便是。"
我点点头,沉吟一会,道:"你确定,那人会来?"
葛九点头,道:"定然会到。"
我双目微眯,冷声道:"那就好。"我抬头,放柔口气,对葛九道:"明日出来后,你立即带着樊姐儿走,有多远走多远,记住了吗?"
葛九微笑道:"你都嘱咐百八十遍了,莫非我会忘了不成?"
我欣然一笑,柔声道:"对不住。"
葛九摆摆手,道:"莫提这些,我有今日,皆是得你所助,如今银子也赚够了,也该回寨子里找个好男子嫁了生娃儿。"
我微笑道:"你定会有好日子过。"
长歌行
作者:吴沉水
第 28 章
翌日,艳阳高照,晴空万里。
我坐于妆镜前,葛九伫立身后,正慢条斯理,替我梳头。
铜镜新磨,映得她笑靥如花,宛若二八女子。晓妆初抹,脸上早已贴好悬腰舞所需花黄,一举一动,率真妙曼,美不胜收。
夷家女儿,到她这个年纪,早该寻了婆家出嫁,她舞跳得好,长得又如山茶花一般动人灿烂,却不知谁有那个福分,能娶到这样侠骨柔肠的奇女子。
我与她相识数年,我最穷困潦倒之际,得她所救,她当时被无良叔父拐卖进妓寨,被老妓欺负,被雏妓嘲讽,姿色并不十分出色,脾气却十分火爆,更别提如天启朝的女人一般,不是会琴棋书画,与文人墨客周旋吟诵,便是懂得扮娇弱博怜惜,一句句"冤家"叫得人骨头酥麻了半边。
她甚至连官话都说不利索,连一首最简单的《俏冤家》,都唱得不地道。
但就是这样一个女子,却比一般男儿还多几分血性,自己受客人欺负,被老鸨派着没人愿接的贩夫走卒,领着玉衡院抵挡银钱,却有那个闲工夫救助我,有那个豪情壮志与我喝最便宜的烧刀子,拍胸脯道终有一日,要将那些瞧不起夷家女子的花魁头牌,都揪着头发照脸狠狠地抽几巴掌。
那时,小彤正过世不久,我一人带着琪儿,焦头烂额,心力交瘁,若不是她帮衬,我想带着孩子一起追随小彤而去的心都有。
然后,待我缓过劲来,我便为她谱曲,为她鼓琴,教她看准时机,以舞取胜。她果然没有辜负我的期许,以一曲悬腰舞倾倒整个榆阳城,从此坐收红绡,成为此地风头最盛的舞姬。
数年之后,夷家悬腰舞名扬天下,青楼酒肆竞相模仿,文人骚客填词作赋,纷纷传诵此等销魂色舞。葛九一舞成名,竟然令榆阳一地盛行夷族舞姬,一时之间,原先瞧不起她的花魁头牌们,不得不丢下琴棋,荒废书画,扮作夷家舞娘,以招揽客人。
现下,葛九早已拿下牌子替自己赎了身,等闲不轻易跳舞,她越是矜持,则越发显得金贵,外头葛九一曲,早已水涨船高,与我在京师鼓琴索价相差无几。
此番,她肯去忠义府参加悬腰舞选拔,只是为了我。
她不是不知道我想干什么,也不是不知道,若我失败了,她自己也必遭连累。
但这样的女子,却远较饱读诗书的人来得干脆利落,爱恨分明,她什么也不知道,却愿意为我两肋插刀,尽心帮我。
她的心思很单纯,认定我是好人,那么,我的仇人,自然就是天下绝无仅有的大恶人。
帮好人打恶人,山寨里年代久远的神话,茶馆酒肆说书先生讲过的演义传奇,野台子戏上一本本唱本,不都是讲做人该这样吗?
我心里感激,大恩不言谢,我只能在暗中替她铺好几条后路,尽可能地,不要连累她。
此刻葛九正笑语盈盈,手持碧玉簪,替我穿过发髻,又端详了片刻,方满意道:"嗯,好了。"
我道了谢,正要起身,葛九却按住我肩膀,我奇道:"九儿,你又要作甚,莫不是还想替我涂胭脂?"
"这张脸已经够作孽了,再涂红抹绿,你想抢了老娘今日的风头么?"她狠狠地伸出纤长手指,戳了我的额角,方回头道:"樊姐儿,快拿来。"
樊姐儿应了一声,开了柜子,取出一件衣裳,抖开来,竟然是一套绣工精美的夷家男子衣裤,我愣愣看着她们在我眼前展开,只见月白缎面上绣了多种花卉,针脚细密,显然费了许多工夫。
"怎的傻了?快过来试试。"葛九笑道:"我头一回为旁人做衣裳,也不知合不合身。"
我愕然道:"这,这是给我的?"
"难不成给楼下那个龟奴不成?"葛九啐骂道:"快些过来,装扮好了,咱们好出门了。"
我走了过去,木然任她们替我换上这套衣裤,待最后一枚盘扣扣上,樊姐儿欢呼一声,笑道:"公子换了这身打扮,瞧着可有咱们寨子里头人的风采。"
"胡言乱语,那糟老头子怎的比上他?依我看,他就如那传说中孔雀王国的孔雀王子一般英俊不凡。快快,再把头饰给他。"
樊姐儿笑嘻嘻地递上来一定头上戴的包布,上面缀满亮晶晶的珍珠宝石,葛九与我带上了,笑道:"如今这身打扮,才称得起咱们的悬腰舞。"
"不是,九儿,我……"
"怎么?做咱寨子里的汉子辱没了你?"葛九假意怒道:"你瞧瞧你自个,穿咱们的衣裳,才显出三分刚性,今儿个好比上战场,没个好点的战袍可怎么好?"
我闻言顿住,半响,方哑声道:"谢谢你。"
"谢甚么?"葛九嗔怪地瞥了我一眼,忙忙碌碌地替我摆弄头上包布,道:"我早几个月即放出风了,今儿个替我鼓琴的,可是咱们族里最年轻的祭司,是最厉害的琴师,他一双手弹出来的琴啊,可能引来天神祝福的。"
我看她,明明眼圈微红,却掩饰着强笑,不由心中一痛,道:"难为你了。"
"我可不爱听这些。"葛九笑道:"若要谢我,完事后,孝敬老娘一坛子江州曲凌,人人都到那酒好喝,我还没尝过呢。"
我微微笑了起来,点头道:"好。"
这一日,我做这副打扮,以祭司不能被无关人等窥见面目为由,堂皇冠冕地白纱覆面,跟着葛九来到占地甚广,建筑宏伟的忠义府。我们自侧门而入,那里早已停满马车,一路上莺声燕语,全城的舞姬几乎都云集于此。葛九名气最大,竟不用下车,由忠义府家仆领着,马车走宅子边的窄巷,一路畅通无阻,直接到大堂前停驻。
我坐车内,一路上不住听得外面有人议论:"这哪个楼的姑娘?排场如此大?"
"你走眼了不曾,这是大名鼎鼎的葛九姑娘乘坐的香车啊。"
"啊?葛九来了,那我等还比什么?"
"谁说不是呢?"
"那也未必,她年纪在那呢,我就不信她的腰有我的软,臀有我的会抖。"
……
我笑了起来,转头调侃闭目养神的葛九道:"腰可还软?臀可还能抖如筛糠?"
葛九睁眼没好气地啐道:"呸!软不软的,空口无凭,你要不试下?"
我呵呵低笑,摆手道:"我可不敢。这么着听,外头的小舞姬,倒率真得可爱。"
葛九眼中带了笑意,道:"那是正宗从寨子来的女儿,爱恨情仇写在脸上的,喜欢便是喜欢,不喜欢便不喜欢,自然不像这的花魁名妓有那许些花花肠子,明明恨我恨得牙痒痒,却偏偏遇着了却满脸堆笑,一口一个姐姐,听得我难受得不行。"
我笑了笑,温言道:"我晓得你不喜这些明争暗斗,陪客应酬,再忍过今日,明日就可回去了。"
葛九似笑非笑地看着我,道:"放心,细软都收拾好了,车子也备好。"
"那就好,"我欣慰一笑,正待说话,却听车子嘎吱一声停下,外头有人朗声道:"玉衡楼,葛九姑娘。"
葛九眼中骤然显出神采,拍拍我的手低声道:"我先下,你随后再下。"
我点了点头,她拉起裙裾,推开车门,款款而下,这才娇声道:"我车上可有贵客,这位大哥,这人来人往的,我那贵客可不是一般人,最受不得污浊之气,冲撞了神明可是会降罪的。早几天我就打发小子来禀报总管大人了,要一间干干净净的屋子,闲杂人不得入内的,不知可备了不曾?"
那人答道:"早备下了,九姑娘放心,贵客临门,也是我府之喜,这就请人下来吧。"
"那就好,"葛九娇滴滴地扬声道:"祭司大人,您请下车。"
我含糊应了声,将面纱裹好,伸出手去,借着葛九,慢腾腾下了车。
却见四下俱静,我挺直腰板,缓缓扫视过去,这么多年,倒也能学到谷主三分冷冰威严的仪态,果然,我视线所到之处,那些异族男女,个个垂头行礼,表示恭敬,就连忠义府家仆,见状也忙欠身,道:"祭司大人有礼了。"
我从鼻子里冷哼一声,淡淡地道:"气味太差,走。"
葛九立即道:"是,大人切勿怪罪,这位大哥,请快些带路吧。"
我正待抬脚,却听身后一个男子声音不屑地道:"什么玩意,边陲小地来的,还真当自己是个人物了。"
声音何其太熟,我心下一凛,缓缓转过身去,身后不远站着两位青年,均衣着华贵,气度不凡,出口伤人的那一位却是老熟人,虽然经年不见,那少年时代的青涩轮廓如今已变英挺俊朗,但那一脸不屑的神情,却一如既往,令我想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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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九扯住我的衣袖,笑道:"祭司大人,这里人多,气味差,仔细熏着,还是随小哥去净室是正经。"
我知她怕节外生枝,于是淡淡浅笑,看向那位故人,暗暗点头,不错,瞧这一身皮肉长得,看得出丝毫未曾受过半点苦楚,连那内里的莽撞与刻薄均原封不动,丝毫未改。
该说这位好福气,不是吗?
我缓缓转过头去,正待迈步,却听他在身后故意大声道:"连真面目都羞于见人,别是长着一张丑八怪的脸,怕吓到这里的许多美娇娥吧?"
他大概是通过奚落我,在众位美人眼前出风头,只可惜过了这么些年,这人没有长进,内里委实仍是个草包。今日过忠义府跳舞的女子,大多乃正宗南疆各部夷人,她们敬畏神明,视祭司为神在世间的使者,是以适才我环视四周,众人均鞠躬行礼,无一人与我平视,如此一来,她们又忍得旁人无礼嘲讽?
我尚未出声,立即有位年轻女子叉腰往地上啐了一口道:"呸,你这地上生地上长的男人,也敢妄想觐见祭司大人真容?告诉你,那是要诚心祷告三日三夜的,而且啊,你瞧着脸白,心里定是黑的,祭司大人怎么肯见黑心人?"
我听那声音,清脆响亮,正是适才说葛九腰肢定然不够软的女子,不由留神看过去,果然面目秀美,身材玲珑,这一张嘴,利落泼辣,犹如带刺娇花。
她话音一落,周围的异族舞姬登时你来我往,尽是谴责,有说:"真是无礼,竟要看祭司真面目,瞧着也像读书人,怎么我听说天启朝最重诗书礼节的,原来都是胡扯的吗?"
"多半不算胡扯,而是这位后生吃饱了没事在这吠呢,就跟咱们寨子里养的狗一样,吃饱了不给它拉出去遛遛,不就要吠几声吗?"
"那可不好办了,要是狗,割了蛋蛋就安静,这人可怎么是好?"
"也割了不就完了?两条腿间白长了那玩意儿,留着祸害谁呢?"
"请祭司大人施法,替他去了那孽根,大家干净。"
……
异族女子不比他们见惯的闺阁淑女,又兼混迹青楼酒肆,说话更是荤腥不计,肆无忌惮,不一会,那青年脸上顿时涨成猪肝色,手里紧握剑柄,却又不好对女子下手,传出去一世英名,皆毁于一旦。
葛九待众人叽叽喳喳得差不多了,方抿嘴一笑,扬声道:"各位姐姐妹妹,那位后生显见还未娶婆姨的,莫要吓到人家,到时候以为女子皆如此泼辣,婚床上那家伙突然不好使了,可对不住人新娘子了不是?"
她这话实际更为嘲讽,众女子登时咯咯笑作一团,那适才领头嘲笑的年轻舞姬高喊道:"后生哥,你那玩意儿好使不好使,我们空口说了可不算,不然亮出来姐妹们瞧瞧,大家也来评点评点,如何啊?"
此言一出,青年再也按捺不住,眼神一寒。我暗道糟糕,刚踏出一步,却听唰的一声,那把明晃晃的宝剑却以架到那名舞姬脖子上,他咬牙切齿道:"你一个低三下四的贱妇竟敢满嘴污言秽语污蔑本公子,今儿个就让你见识见识,本公子手中的剑有多好使。"
这下变故,众人皆有些呆了,那女子尽管泼辣,可却未曾真受过威胁惊吓,这时早花容失色,却强自镇定道:"你,你敢在祭司大人面前动刀子,小,小心大人整个祷告神明,降罪于你。"
他不屑地瞥了我一眼,冷笑道:"是吗?瞧着那位大人连下个马车都脚软无力,指着他来救你,下辈子吧。你这等娼妇,命贱如草芥,小爷杀了也不过花个几两银子就能完结了的事,你真当少爷不敢动你?"
则已不由得我不动手了,我朝葛九使了眼色,从怀内掏出管萧。
葛九大喊:"姐妹们把耳朵堵住。"
众人愕然,那青年冷笑道:"怎的?还要吹吹打打,送人上路不成……"
他尚未说完,我已吹响管萧,这是一曲《夜枭》,曲调尖利高昂,盘旋刺耳,无有武功之人只觉耳膜难以承受,有武功的人,却会觉内息絮乱,失去引导,在体内乱冲乱撞,几乎破腔而出,轻则消耗内劲,一身内力付诸东流,重则会走火入魔,大口吐血而亡。
不是我不念旧情,只是他从来任性妄为,若本家尊长无人教导,那么就让我来替人教教孩子。
教教他,什么叫吃亏,什么叫他人性命同样金贵。
我一面吹奏,一面冷冷注视他,手中长剑哐当一声跌落,他面色转白,额头上逐渐冒出豆大汗滴,强忍着运息抵挡,却不知一运内息,腹中即犹如刀割一般疼痛难忍。
周围众位女子早已掩耳失色,见这人瞬间萎靡倒地,不觉发出尖叫声。我催高曲调,却在此时,听得一人勉力嘶声叫道:"祭司大人息怒,陆兄,年少轻狂,并非,真个心存不敬,请,看在忠义府的薄面上,高,高抬贵手……"
我心中一顿,抬眼看去,却是与那人同来的另一名青年,此刻同意脸色颓败,却能强撑着不倒地,足见内力修为,比之适才这位,又高出一筹。此人年纪稍长,面目清俊,身材颀长,想来平素风度翩然,便是被我曲调所惑,却还苦苦忍着不做出损害形象的举止。
我猛然醒悟到,此人不就是忠义府的少主,南武林盟主的嫡系侄子,下一位忠义伯府的主人,杨文骔么。
也是,我逝去的爱妻小彤,原本定亲的佳婿。
小彤当日虽倾心于我,却也曾提到,最对不住的,是这位自幼待她如敦厚兄长的杨大哥。我却坚持忠义府上下,绝无好人,为此,小彤还静默伤心过。
想到亡妻,我心下一软,曲调渐渐转为柔和,帮着那位调理内息,有隐隐抚慰之意。杨文骔脸上现出喜色,忙盘膝运气,不一会,便面色转常,随后一跃而起,对我深深一躬,道:"多谢祭司大人手下留情。"
我住了管萧,朝葛九看了一眼,葛九会意,立即上前扶着我的手,笑道:"好了好了,大人气也平了,雨过天晴了,神明不会降罪,大家谢谢大人一片慈心吧。"
"多谢祭司大人。"众女子纷纷行礼,那位我救下的女孩儿更是双目热泪盈眶,狠狠地瞪了地上那人一眼,盈盈下拜道:"大人救命之恩,娜迦,娜迦无以为报……"
我举手止住了她,淡淡地道:"出门在外,要多小心,这般爆脾气,下回吃亏了,可没人照应着你。"
她的眼泪唰的下来,哽咽道:"谨尊祭司大人教诲。"
我朝杨文骔略略点头,扶着葛九的手,就要离去,却听地上那人嘶声道:"慢,慢着,你,你适才使得,是什么妖法?"
我轻笑,附耳对葛九低语几句,葛九诧异地瞥了我一眼,对那青年道:"祭司大人知道你姓陆,命我告诫你几句,你听是不听。"
他喘息着,却犹自愤愤然道:"呸,江湖术士,谁不知道我陆家庄与南武林总盟关系笃好,知道我是少庄主陆孝东,何足为奇。"
我又对葛九说了几句,葛九会意,走过去蹲在陆孝东面前,轻声说了什么,陆孝东脸上现出惊愕,红白不定,迟疑着看向我,却已换上迷惘的神色。葛九轻咳一声,站起身来道:"祭司大人命我转告陆公子,你命中有祖辈父荫,是为有福,却不知福气总有用完一日,有这功夫专横跋扈,目空一切,不若抽身想想,若某天父辈亡故,以你一人之力,是否挑得起陆家庄?"
他若有所思,我再点点头,朝那被我救下的少女招了招手。
那少女立即奔来,我搭住她的胳膊,轻声道:"借我搭搭,我快站不住。"
她面露焦灼,立即撑住我,适才一曲《夜枭》毕竟耗费心神,我此刻已微觉头昏眼花,靠着她的胳膊,勉强站着。娜迦甚为机灵,对带路的小厮斥骂道:"前面带路,祭司大人要歇息了。"
那小厮忙点头,举手道:"请,请随小的来。"
娜迦扶着我,一步一步朝里门走去,突然之间,我右边手臂,却被一人稳稳托住,抬头一看,竟然是杨文骔。
他温柔一笑,温言有礼地道:"祭司大人莅临寒舍,是我忠义府大喜,如此贵客,我自当亲自接引。"
我点点头,知道他这样近身而来,也是在试探我有无武功,却也并不在意,低声道:"如此,有劳了。"
"祭司大人客气,大人似乎甚为疲乏,鄙府有上好补神良药,呆会就给大人送来。"他语气自然亲切,乍然听取,竟仿佛真心关怀一般。
这位杨大哥果然不简单,我淡淡摇头道:"不需麻烦,葛九带了我日常用的药,呆会服下便好。"
"那杨某就放心了,请大人好生歇息。您这样尊贵的客人,想必杨某叔父要亲自来会见的,只盼大人届时,莫要嫌烦才好。"
"你叔父?"我心中冷笑,暗道可不等的就是那个老东西?声音却平淡无波地道:"那是不一般的人物,能觐见一回,本祭司深感殊荣。"
长歌行
作者:吴沉水
第 30 章
所谓净室,确实一尘不染,归置整洁,不知清雅,内里一盆白石覆盖的青松盆景,翠绿欲滴,倒不失为一个好出去。
葛九在我进屋不久后便回来,将杨文骔不着痕迹地挡了出去,随后谴送我进屋的娜迦出门,方才合拢门扉,快手快脚上前来卸下我的面纱,倒了一盅热水过来,蹙眉看我道:"不成,今儿个不跳了,你立即随我回去,咱们往后再找机会便是……"
我接过她递来的水,喝了两口,闭目养神了一会,方淡淡地道:"走不了了。"
葛九一惊,道:"为何?"
我睁开眼,平静地道:"适才我露了一手,杨文骔见了,陆孝东见了,那大大小小几十位舞姬也见了,这会已然通报到忠义伯耳朵里。"
葛九难得一脸严肃,低头沉思着,忽而莞尔一笑,一拍桌子道:"娘的,怕了就不算好汉,你们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兵来将敌,水来土堰,是这个说法不是?"
我微微一笑道:"九儿,你学问真个长进了。"
她得意地道:"那是自然,得空了我也常听书看戏的。"
我仍是保持笑容,目光柔和看向她,低声道:"若我所料不差,不出一炷香功夫,那老匹夫定然着人来请你跳舞,请我鼓琴,其后无论你跳得如何,他都会大加赞赏,紧接着便会得寸进尺,请我在此盘桓数日,以便能聆听琴音。到得那时,"我顿了一顿,看着她,继续道:"到得那时,我会以寨子女子营生艰难,要忠义府后赠于你,你拿了钱物,只管离去,明白吗?"
葛九脸色有些灰白,却强笑道:"好啊,又平白多得钱,我作甚不要。"
"九儿,"我有些急迫地道:"你莫要以为我瞧不出你的打算,樊姐儿你为何打发了不让跟来?"
葛九有些尴尬,笑道:"她,楼里不是还有些东西没收拾好……"
"你想与我共患难?"我有些恼了,急道:"都说了多少回了,你莫非真拿我的话当耳边风?"
葛九一双妙目登时涌上泪雾,怒道:"我作甚不能与你共患难?你当我们寨子里出来的女儿是那等贪生怕死之辈?你也太瞧不起人……"
我长叹一声,伸手道:"过来。"
她倔强抹去眼上泪滴,扭过头去不理睬我。
我无奈一笑,道:"这个样子,怎的跟小琪儿有一拼?过来,我有事要嘱咐你。"
她瞪了我,方不情不愿地挪过来,我拍拍她的胳膊道:"我非瞧不起你,但人总得为自己个留条后路。小琪儿,"我吸了一口气,继续低语道:"小琪儿,我现如今放在一位朋友处。那位朋友姓沈名墨山,是极有本事之人,待我,也恩重如山。我如今是私仇未复,新恩未报,你出去了,也能替我传个口信,就说,我对不住他。"
葛九啐了一口,骂道:"少乌鸦嘴,你定然平安无事,我求了神明的……"
我笑着点点头,道:"是了,九儿心最诚,神明定然会瞧着你面子赏我多几年活头,所以你听我的话,可否?"
葛九定定地看着我,目光复杂,泪眼婆娑,却终于仰天一笑,咽下眼泪,强笑道:"好了好了,听你的便是,省得你蛇蛇蝎蝎,没完没了。"
我真心地笑了,这才是我认识的葛九,虽是女子,却拿得起放的下,洒脱豪迈不输男人,是能交托性命,能让她扛住事的。
就在此时,却听门外有脚步声传来,葛九立即掩口不说,站了起来,快手快脚替我覆上面纱,正戴好,就听得杨文骔的声音在外温润响起:"祭司大人,葛姑娘,大厅上悬腰舞比试已然开始,不知大人歇息得如何,若好了,就请移步观舞吧。"
我淡淡地嗯了一声,葛九快步去开了门,笑道:"杨公子,劳您大驾,祭司大人现下旧病有些犯了,走不得路,您可否安排小子们抬个软藤塌椅?"
我一愣,随即明白葛九的用意,示弱永远比逞强好。果然,她此言一出,杨文骔立即问:"是何种旧病?要不要紧?鄙府尚有良医……"
"倒是不碍事,"葛九笑吟吟地道:"只是四肢乏力罢了。"
杨文骔吩咐了跟着的小厮抬塌椅来,自己告了罪,走进屋子,朝我拱手道:"祭司大人,您身子欠安,小可不才,早年也略习了些医术,可否让我把脉问诊?"
我抬眼淡淡扫了他一下,却见此人眉目英挺,一脸正气,全然一副名门弟子,侠义正道的嘴脸。我微微一笑,轻声道:"杨少侠有心,只是我这病乃天神惩戒,罚我窥探天机而得,凡间种种药石,是不奏效的。杨少侠古道热肠,实属难得,只是此番恐怕要令少侠失望了。"
杨文骔有些尴尬,道:"也是,我这雕虫小技,倒在大人面前献丑了。"
"过谦了,"我摆摆手,伸出左手,脉门朝上,道:"若少侠多了解一门古怪的顽疾病例,旦诊无妨。"
他瞧着我的手腕,反倒踌躇起来,两眼直勾勾盯着腕骨突出之处,突然似回过神来笑道:"适才是杨某唐突了,祭司大人切勿怪罪。"
我收回手,冷淡地道:"少侠客气。"
正说到此处,四名小厮已抬着软榻而来,葛九与杨文骔一人一边,扶起我坐到软榻上,杨文骔装作不经意托起我的手掌,只一下,便以内力试探于我。我被他内力一激,浑身一震,登时歪在榻上,葛九惊道:"祭司大人,祭司大人,您怎么啦,哎呀,这刚刚还好好的,这是怎么啦?"
杨文骔此刻大概真的探明我全无武功,且身染疾病,并非妄言,不由有些愧疚,道:"杨某孟浪,请祭司大人恕罪。"
这般坦言,倒出乎我的意料,我忍住胸口刺痛,蹙眉道:"杨,少侠,可放心了?"
杨文骔脸颊透着微红,拱手道:"祭司大人恕罪。"
葛九怒瞪了杨文骔一眼,咬牙道:"这就是忠义伯府的待客之道?果然忠义两全,名不虚传哪。"
杨文骔尴尬地呆立当地,葛九正待继续出言讥讽,我叹了口气,哑声道:"罢了,走吧。"
四名小厮依言抬起软榻,葛九冷哼一声,紧随我的身侧。左拐右弯,却终于踏进正面大厅,内里此刻乐声燥然,腰鼓檀板,金铃叮铛,舞姬们湘钩学步,娇喉妙态,尽显一时。我被抬进去的时候,大厅中央一位舞姬舞得正欢,腰臀各处,无不抖动得酣畅淋漓,尽显魅惑之色。
这等抖法,非正宗蛮夷女子所不能,悬腰舞原为当地寨子中大节庆宰牛祭神时所舞,男女赤足踏地,载歌载舞,讲究腰臀以下各处关节皆抖如筛子,极富韵律感。
那舞姬瞧见我,竟然一路舞,一路朝我过来,妩媚的眉目间带了崇敬和喜悦,一张小脸骤然间光彩夺目,正是适才救下的女子娜迦。我斜倚榻上,微微一笑,示意小厮们放下软凳,伸出手去,娜迦登时欣喜若狂,舞过来深深折腰,我按寨子里祝福的方式,将手掌置于她的发顶轻轻摩挲。
"祭司大人为娜迦祝福了。"葛九高声宣告,大厅上众位舞姬立即纷纷欢呼,其余操琴鼓瑟的乐人若为夷籍,也皆面露微笑,住了弦乐。想必我下午止住陆孝东行凶的事在这群贱籍的可怜人当中已然传遍,大伙纷纷簇拥过来,朝我深深鞠躬,淳朴的脸上均带有真诚的笑容及真实的敬仰。
"祭司大人,祭司大人……"
我坐了起来,扶住葛九的手慢慢站立,缓缓地道:"怜我子民,皆多困苦,从善之心,终得庇护。"
这是葛九往昔念祷文时最后四句,我在头回听得,还曾不以为然地想,何为从善之心?难道打不还口,骂不还手,就能得到神恩庇护?那么这世上千万受苦受难之人,堕入贱籍无处翻身,为人侵害无从抵抗,这般逆来顺受,神的恩又体现在哪?
但此时此刻,我却骤然明白,弱如蝼蚁,贱如草芥,若无心中那点信念支撑,人又如何能辗转求生?
有很多时候,这些南疆人要与恶劣的大自然搏斗,与狡诈奸猾的天启人较量,与自身困苦颠沛的命运相抗,活着本身,就已经耗尽全部的精力和欲望。
我念完这四句,周围人一片肃然,纷纷合掌躬身,一起颂道:"怜我子民,皆多困苦,从善之心,终得庇护"
我心情沉重,葛九似是明了,挥手道:"大伙继续吧,拿出咱们的看家本事,让祭司大人看看。"
众人欢呼起来,迅速散开,少顷,鼓声大作,数名舞姬纷纷下场舞动,个个精神亢奋,情绪饱满,一场青楼味十足的歌舞竞技,到得此刻,却变成一场祭神的隆重而欢乐的赞舞。
更有力,更磅礴,更壮阔,更激动人心。
我看得心旷神怡,这才是南疆人应有的悬腰舞,举手投足,俱是源自大地的呼吸和韵律。
舞到极致,葛九一声高喝,将抱着的七弦琴推入我怀里,解开斗篷,谁手往后一甩,露出内里鲜红明黄的舞衣,跳跃着进入厅中。
我会意一笑,右手金指套猛然拨弦,裂帛之声响彻厅内。众位乐师立即停止,大厅内登时静默无声。
众人屏息以待,葛九身姿妙曼,却犹如定格一般,伫立中央。我再一拨琴,葛九一颤,手持小鼓槌,慢慢叩响腰间悬鼓。
我们一琴一鼓,慢慢应和,越来越快,越来越密,隐隐犹如雷霆万钧,万马奔腾,我十指奋力抓弦反松,砰的一声,犹如金石对击,葛九猛然一跃,半空中狠击了一下鼓,落地之时与琴声韵律一致,四下又一片寂静。
我笑了起来,这才波动琴弦,开始弹奏摆夷人皆耳熟能详的欢愉悦人的舞曲,众人仿佛如梦初醒,纷纷喝彩高呼,其余乐师也一声高喝,击鼓操着南疆特有的抱琴,和上我的曲调,一起奏响这曲气势磅礴的祭神之舞。场上舞姬,不管此前大家如何存了争奇斗妍的心思,此刻皆抛下异见,纷纷下场亢奋舞动,那等盛况,怕是堂上那些只知道流连青楼的公子哥儿所想也不敢想,见也未尝见的。
是的,就该这样,该让那些自以为是的武林名门、侠义之辈瞧瞧,悬腰舞决非他们能赏玩猥亵,这是一种与神明沟通的律动,是一种,源自命脉血液的感激、畅想、悲苦和欢喜。
一曲既毕,场上悄然无声,隔了半天,宾客那头方如梦初醒,纷纷站立鼓掌,赞叹连声。我住了琴,却见葛九红着脸颊,微微喘气着朝我走来。我伸出手,葛九满脸笑容,灿若山花,跑到我身边,拉着我的手一个劲地笑。
这时,却听得宾客那边纷纷发出赞叹之声:"这等悬腰舞,晚辈平生未见,真当得起惊天动地四个字。"
"想来是因为那位祭司大人在此,我等方有此福分,得窥悬腰舞真谛。"
"确实如此,老夫平生阅舞无数,却至今日方知,此前种种,竟如浮光掠影,丝毫不得与今日盛况相提并论。"
"此等盛况,皆为祭司大人之功,不若我等举杯,共贺祭司大人?"
"正是。"一个老者朗声道:"如此,就请祭司大人赏老朽一个薄面,满饮此杯,也让老朽略尽地主之谊,可否?"
我浑身一僵,目光收缩,却见一位气宇轩昂,一脸正气,长得与杨文骔有三分相似的老人越众而出,面带笑容,亲切有礼地向我走来,正是这一代的忠义伯,以刚正侠义名扬天下的南武林盟主杨华庭。
却也是,我处心积虑,想手刃的第二人!
杨华庭,字子恺,世袭忠义一等伯,南武林盟盟主,素享刚正不阿,论理不帮亲之侠名。此时的他,虽年过半百,却无一丝老态,一身葛绸长袍,腰悬温润美玉,面容清俊,颌下五柳长须,发际之下有清气而无一点庸气,且目光如炬,一望便令人心存高山仰止之念。
这样的人,任谁一见,都要道声前辈高人。
但我却知道,越是姿态如仙,便越是歹毒异常;外表装得越是道骨仙风,内里却愈加肮脏龌龊,贪婪鄙陋。
谁也没想到,这样道貌岸然一个人,私底下却畜牲不如。
他不好女色,唯独喜爱十五六岁,正处于发育未完全的少年,且最爱那种通体白净,肌肤无暇的孩子。
只因,他最喜的便是,于玉质肌肤上留下各种鞭痕烫痕咬痕血印。
他喜欢在少年们的惨叫声中出精了事,他喜欢的并非交 媾,而是在交 媾的过程中,折磨得对方生不如死。
杨盟主,有一间密室,专为满足私欲,折磨少年,里头暗无天日,淫具皮鞭,层出不穷。
据说,从密室弄出来的少年尸身,已不知多少,若他发了狠,则绝对没人,能被他玩过三天。
其实,哪里需要三天?他只需扒光了你,再以猥亵肮脏的眼神仔仔细细看过你全身每个部位,犹如把玩名贵器皿一般玩弄你的下
体,你就会羞愧欲死,你就会深深感觉,那污秽已深深烙入你的肌肤,侵入你的骨血,令你终其一生,都无法摆脱那种被玷污的耻辱感。
根深蒂固的耻辱感。
以至于及至此刻,我只需与他打一照面,便能在刹那间,全身上下开始莫名疼痛,胃部收缩,似乎忍不住想呕吐。
我知道,我的身子,即便用武林中千金难寻的良药修复过,即便在小彤妙手之下容颜早已不复当年,但却从未忘记过,那时候落入这位侠名远播的武林名耆手中时,受过的屈辱和痛不欲生。
真是刻骨铭心。
"祭司大人神技,老朽叹服不已,今日借水酒一杯,聊表我等凡俗之辈,得窥看此等祭神盛况之荣幸。来人啊,给祭司大人上酒。"他大手一挥,旁边立即有仆役奉上白玉斗琥珀酒,献到我面前。
我冷冷看着他,却一动不动,这个老匹夫,我恨不得食肉寝皮,便是心里再明白此刻不得轻举妄动,但要我接过他献上的酒,与仇人把盏同欢,这无论如何,我也做不到。
当着众人的面如此被削面子,唤作旁人只怕已变了脸色,杨华庭面上的笑却分毫不减,朗声道:"莫非祭司大人嫌老朽这俱是凡俗庸品,不肯屈就。也难怪,大人化外仙人,自当如此,只是老朽却是从头到脚的莽夫,舞刀弄枪了半辈子,见着钦佩的人,只懂敬酒吃肉,可弄不出那些繁文缛节,唐突了,唐突了,呵呵。"
他连消带打,话里机锋,却巧妙为自己留了台阶,真不愧是南武林总盟主。此语一摞,众位武林同道皆哈哈大笑,有相熟的打趣道:"可不是,老家伙,快点收起你那套粗人做法,仔细吓着祭司大人。"
有溜须拍马的立即反驳道:"杨世伯真乃过谦,您若是俗人,这天底下便无一位高人了。"
或有那胆大的晚辈即可大叫道:"杨盟主,我们哥几个可好吃肉喝酒,您可得做粗人到底,不然叫小的们怎么放开肚皮吃喝,怎么尽兴啊。"
厅上登时一派笑语欢声,其乐融融,葛九见我始终没有反应,忙上来笑着道:"杨盟主说的哪里话,咱南疆儿女,最是豪爽,吃酒跳舞可不逊各位。今日谁要是说一声不得吃酒,我葛九头一个不依。"
她笑语嫣然,美目顾盼,柔媚中带了三分飒爽英姿,登时博得满堂喝彩,柔声道:"只是啊,这里头有个缘故,祭司大人才刚身子不适,已经服了药,这会又喝酒,岂不解了药性?"
"哦,有这等事?"杨华庭假意不知,回头询问弟子们。
杨文骔越众而出,垂首回道:"叔父,祭司大人早先出手教导陆少侠,却未曾想引发旧疾,才刚侄儿欲延医问药,但大人自备灵丹。"
杨华庭蹙眉道:"可曾要紧?"
"不打紧的,"葛九笑着接过仆役献上的玉斗,道:"祭司大人只是不能饮酒而已。这样吧,杨盟主若不嫌小女子高攀,则由我代大人满饮此杯,以寿盟主,盟主以为如何啊?"
这等情形,岂容杨华庭拒绝,他微微一愣,随即哈哈大笑,举碗与葛九碰了碰道:"葛姑娘乃女中豪杰,巾帼不让须眉,老朽佩服得紧,怎会心生嫌弃?来来,咱们干了。"
两人仰脖干了各自的酒,亮了杯底,众人皆一阵欢呼。杨华庭豪气大涨,一掷杯朗声道:"从今往后,葛姑娘便是我忠义伯府的贵客,谁敢怠慢她,便是不给我杨华庭面子。"
葛九眼中露出神采,笑着盈盈下拜,口称:"多谢杨盟主,杨盟主不拘陈规小节,这才是真英雄,大豪杰。"
这马屁拍得极为真挚,出自风尘女子之口,却比江湖儿女要有力得多,今日之后,谈起南武林盟主,恐怕便多了真性情真风流的美名。杨华庭便是再矜持老道,此时也忍不住露出三分得色。
他饮完酒,对我笑道:"祭司大人虽不欲我等凡俗中人窥见真面目,但老朽斗胆,大人年岁应不大,如此年少有为,却又兼仁慈宽宥,实在是世人之福。老朽数年前也曾偶得良琴一张,怎奈本人不通文墨,好琴放在我手中,犹如宝珠蒙尘一般,若祭司大人精神尚可,不知能否替老朽鉴赏一下?"
我定定看向他,微微点了点头。
他也不恼,拍了拍手,少顷,几名仆役走了进来,两人抬琴,两人抬着琴凳,待将东西摆好,揭开琴上包裹着的锦缎。我一见之下,却是一张模样普通的七弦琴,只是琴声黝黑,望上去,似乎为整段黑木颀成。我过去曲指微敲,不禁"咦"了一声,却无木头中空所发回音,反倒触手冰凉,犹如金石。
我端坐琴前,试着拨弄一下琴弦,却听嗡嗡作响,比之寻常琴,多了说不出的浑厚悠长,名琴我这一生也接触过不少,数月之前,我在京师弹的那把,便是有名的"绿倚",但却从未见过这等非金非木材质的琴。
杨华庭见我爱不释手,眼中微眯,嘴上却笑道:"如何?这张琴可算难得?"
我拨动琴弦,调了音,淡淡地道:"是很难得。"
"祭司大人不想试试?"他笑着建议:"这样,我等也有再度聆听圣音的福分。"
我却住了弦,抬头看他,轻声道:"再难得,也只是琴。"
杨华庭眼中闪过费解的神色,我转头对葛九说:"将适才我弹的琴拿来。"
葛九应了一声,才转身,一旁的娜迦已经捧了琴递过来,她嫣然一笑,接过传给我,我将那琴置于膝上,拨动了两下,道:"这琴,值三钱银子。"
我又抚摸了一下那张古怪的琴,道:"这张,想必杨盟主花了大价钱方得到。"我顿了顿,道:"但在我眼中,两者皆是一样。只是适合的曲目略有不同罢了。"
杨华庭面色沉了下去,他大概打的如意算盘,以为投其所好,以名琴为饵,便能顺理成章提出下一步要求。我来这么一下,却出乎他的意料之外。我垂头轻轻弹奏膝盖上的琴,道:"杨盟主不若听我一曲?看看两张琴,是否有区别。"
他笑了笑,道:"荣幸之至。"
我淡淡地道:"请盟主盘膝坐下,静心聆听。"
"好。"他微微一笑,在我对面盘膝坐下,杨文骔突然想到什么,跨前一步道:"叔父,此人琴声如魔,你……"
"欸,"杨华庭摆手道:"休得无礼。陆家那孩子平素跋扈专横,大伙卖着他父母长辈的面子平日里处处忍让,哪知少年人却反倒更为骄横,得祭司大人出手训诫,是他的福分,如何能相提并论?"
他朝我微微一笑,道:"祭司大人宅心仁厚,且今日场上多的是天下英雄,哪会有什么事?"
这是自持武功高强,同时也暗暗警告我了。我冷淡地道:"杨盟主只需一句话,听是不听。"
"听。"杨华庭笑道:"祭司大人请。"
我微微点头,垂首弹奏一曲《山花》,这曲调原为南疆百夷流传甚广的山歌小调,被我加以改动,更显轻灵流畅。曲调一响,场上许多南疆夷人,均面露欣喜,有乐师甚至打鼓唱和,姑娘们哼着调子,目光闪动柔和,显是思乡种种,俱已体现。
一曲既罢,杨华庭笑了起来,道:"果然动人,山间小调竟也能弹成如此,老朽佩服。"
众人纷纷赞叹称是,我却一言不发,放下那张三钱银子的琴,凑近弹他呈上来那张古怪的黑色琴。
调子仍未变,依旧是《山花》,却蓦然变得慷慨悲凉,仿佛雉堞圮毁,榛莽荒芜,故园被毁,一派萧瑟。众人听得一脸悲戚,唯独杨华庭仍保持万年不变的笑容,我加急曲调,登时金石奇响,刀光剑影,仿佛敌匪杀将而来,亲人故友,一个个躲闪不及,在眼前刀下,纷纷毙命。
杨华庭终于脸色一变,我冷冷一笑,再催曲调,铿锵数声,他突然手捂胸口,哇的一声,吐出一口鲜血。
这一下众人大惊,杨文骔立即扑了上来,惊呼"叔父——",一旁仆役变了脸色,立即上前欲将我拿下。
他们的手尚未触及我的衣裳,杨华庭却嘶声道:"住,住手。"
我昂首看他,他正了脸色,站起来,朝我深深一鞠,道:"老朽谢祭司大人治我多年痼疾。"
我垂头道:"还没完事,若要治愈,需得三次。"
杨文骔见此状况,终于有些反应过来,立即朝我行礼道:"请祭司大人慈悲为怀,救我叔父。"
我站了起来,负手淡然道:"纹银三千两。"
众人哗然,杨华庭却哈哈大笑,道:"这有何难?老夫痼疾困扰多年,大人如能去了,恩同再造,区区银两,何足挂齿,来人,取银票来。"
一旁有管家去了片刻,回来捧了一个小小樟木盒奉上。杨华庭看也不看,拿来递给我,笑道:"未来三日,只怕要劳烦祭司大人了。"
我接过,交给葛九,道:"分了吧,今儿个在场的族人都辛苦了。"
葛九哽咽住,南疆众位乐人舞姬也均含泪看我,我笑了一笑,道:"这等辛苦钱,往后,若能不做这个营生,各位还请,不要做了。"
他们欲说什么,我却不再听了,转头对杨华庭道:"今日魁首,当推葛九,不知那彩头可否现下兑现?"
杨华庭又愣了一下,笑道:"自然,他们有祭司大人这般费心,真乃前世修德。"
他朝杨文骔做了手势,杨文骔立即捧出一个托盘,上以红绸覆盖,朗声道:"悬腰舞魁首彩头,黄金一百两。"
葛九却不接,只看着我摇头。
我叹了口气,道:"拿了你的辛苦钱,快些去了。"
葛九还待说什么,我拂袖转身,她无法,只得上前接过黄金,低声道了谢。
诸事已毕,我对杨华庭道:"我需静室一间,以屏风相隔,杨盟主每次听琴,均需摒除杂念,不可令一人闯入打扰,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这类似于运功疗伤,武林人士多做如此,杨华庭不以为意,笑道:"那是自然。"
我又道:"你的府上怨气极深,有怨灵积聚,我的体质只能待三日,三日后清晨,请备好马车送我出城,莫问莫拦,你可能当着天下英雄的面发誓?"
杨华庭点头道:"使得,我在此发誓,三日后绝不问不拦祭司去向,若违此誓,叫我一世英名尽付流水,不得安享终老。"
我终于满意地点点头,盯着他道:"如此甚好。"
杨华庭笑道:"未来三日,就有劳祭司大人了。"
长歌行
作者:吴沉水
第 32 章
忠义伯府办事果然迅速,不出半日,即收拾出一个干净院落与我。
仍是四名小厮抬着软榻,杨府少主杨文骔亲自陪同。我们穿过前厅直达后院,经过大片婉约的柳树林,一处单独精致小院悄然立于池水中央。
四下有几本粉色杜鹃,几丛雪白栀子花,几株高大茶花树,绰约相间,更显得此处幽静。
我入了院落,早有四名丫鬟垂手出迎,见了我,均下拜行礼,口呼"祭司大人。"
我下了榻,慢慢走入里间,内里布置秀雅异常,绣幔低垂,房椽上画着喜鹊报春,眉檐上绣着,寒梅吐蕊。
床上衾褥崭新,薰笼备置,一转身,妆镜台上,竟然有陈年梳妆匣子。
这分明,是一处女子香闺。
我转过头,冷冷看向杨文骔,道:"贵朝风俗,便是至亲男子也不得踏入女子闺房,却不知杨少侠将我安置此处,是何解?"
杨文骔拱手道:"祭司大人息怒,皆因英雄会明日即开,家中客房早已住满,且江湖中人粗鄙不堪,恐冲撞了大人,这才将大人安置此处。"
"可这分明是座小姐的绣楼,"我冷笑道:"莫非府上的未出阁女儿,已经委屈到要与一陌生男子共处一室?"
杨文骔眼神黯淡下去,强笑道:"这里原先,确实是女子绣楼。但旧主离去已是多年,我不忍换其间摆设,不过徒留点念想而已。大人无需多虑,只管住着便是。"
我微微一愣,却见他一张斯文俊逸的脸上满是说不出的惆怅苦楚,想来此间旧主人应已香消玉殒,不觉放缓口吻,道:"如此多谢。"
杨文骔目光有些恍惚,看着妆镜台出神,半响,方强笑道:"这里每样东西都是上上之选,当日,凑齐了置办这么个绣楼可也废了不少功夫。过于奢华之处,祭司大人莫要怪罪。"
我微微点了点头,忽而心中一动,问:"这里,原先的旧主人,似乎与你有莫大渊源?"
杨文骔眉心一跳,道:"您怎么知道?"
我心跳加速,面上仍淡淡地道:"是少侠的,妻子?"
"是未过门的。"他苦笑了一下,道:"若已过门,说什么我也不会让你住进来了……"
我只觉一口气哽了上来,涩声道:"是我唐突,不若换个地方……"
"不用,"杨文骔微笑道:"祭司大人只管住着,她,生前也是位奇女子,想旁人不敢想的,做旁人不敢做的,虽为弱质,却自有傲骨侠气。况且大人如此高洁,若她在世得以拜见,定会折服,想必让出整间绣楼与你住都不定……"他的声音骤然打住,慌忙别过头,道:"我,小可尚有事,就此告辞了。"
说罢竟然决然转身,匆匆避开。
但我分明瞥见,他眼眸晶亮,已是有些失控。
就如我此刻一般,扶着椅子颓然坐下,眼眶一热,险些滴下泪来。
我们都想到小彤。
这里,原本住着那样一位奇女子,若没有被我所累,想必她此刻定然遍身罗绮,做忠义伯府尊贵的少夫人。
她本就出身显赫,足以与南武林盟媲美,又兼冰雪聪明,性情温柔,这样的女子,合该被父母爱若掌上明珠,与夫婿恩爱情深,教养出几个优秀的孩儿,寿终正寝之时,子孙满堂,共同哀悼她的一生。
如果她没遇到我。
只是这世上,哪里来的如果?
遇到她那年,我十六,她也十六。
她如名花初绽,柔美委婉,我却深陷魔窟,受尽屈辱和磨难。
足足有半月,那个老匹夫折磨我,狠狠占有我,用各种器具不分日夜地污辱我,拿春药迷乱我的神智、命奴仆在我面前如牲口一般交
媾,让我每时每刻,都陷入灭顶的如泥泞般肮脏与窒息的深渊中。但这些我都可以忍。
因为那时候我相信,我爱的人,终究会救我出去。
他一定会体谅我是被逼,我的身子被人玷污,但我的心,却从未遭受污染,我总是爱他,总是爱他。
什么都可以被抹除,被否认,但这一点,却深深刻在十六岁的我的心底,坚如磐石。
但是,杨华庭却以击溃人的意志为乐事,有一日,他一边亵玩我,一边将谷主通告天下,驱逐我出谷的信一行行念与我听。
那个罪名,竟然是勾引从兄,淫 乱骄奢。
我几近崩溃,却如溺水之人般牢牢抓住一点,我拼命摇头,我不信。
我如何能信?明明临出谷前,他还温情脉脉地拥着我,前所未有地应允我与之同榻而眠。他一遍一遍地抚摩我,说我冰肌玉骨,说最喜欢,我这等温顺模样。
他咬着我的耳朵,温言说,我可以唤他的名字。
我还能清楚地描摹出他的手,冰凉的指尖如何流连在我的腰腹,我还记得很清楚,他拉开我的腿,坚决进入我的体内,似乎发出满足的喟叹。
我一直以为,我必定是不同的,我相信假以时日,他也一定会同意,我是不同的。
因为我这么爱他,我愿意为他去死啊。
我的人虽卑微,我确实出生于穷乡僻壤,我的童年确实支离破碎,苦不堪言,但我始终觉着,我对他的感情,没有任何卑微之处,我总以为,只有我方识得他曲调中的寂寥与高处不胜寒,我也总相信,他是愿意我伴着的。
我那么费劲心力,犹如绞紧胸口那般疼痛而珍贵的爱。
难道不值一文吗?难道真的,没有价值吗?
我想不明白,那夜夜纠缠分明还如此明晰,我看向他的眼眸里,分明已经有了不同以往的暖意,为什么,只是一转身,却要捏造那样恶毒的罪名强加给我?
他难道不知道,这样做,无异于将我打入地狱,痛不欲生吗?
如今想来,自然一切皆如笑话。
但十六岁的我,却怎么也料不到,怎么在顷刻之间,人就能走到这样一个荒诞诡异的噩梦中。
一个我之前想也不敢想,怎么也挣不脱的绝境。
我痛得茫然无措,如此过了一日,我忽而警醒过来,是的饿,不能坐以待毙。我亟待一个证据,证明杨华庭在撒谎,他本来就是十恶不赦的畜生,他撒谎,玩弄我的身体和意志,他有什么做不出来?
那个时候,我咬牙忍耐种种不堪,挣扎活着,其实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要逃跑,要跑出去,要找到谷主,要请他告诉我,那个诏告天下武林同道的信,那个逐我出谷的噩耗,都是捏造的。
我曲意奉承,咬牙拼命令自己舒展身子,让杨华庭满意。
我不再掩饰我的痛苦,他折磨我的时候,我不再忤逆他换来更为不堪的对待,而是相反,我也学着尖叫,在颤音当中带上媚意,我强迫自己闭上眼睛承受他各种各样下流的手段,我没再中途晕倒,强撑着,以绝佳的忍耐力与表现恰好的羞耻和痛苦,还有三分羞耻与痛苦中悄然抬头的愉悦。
杨华庭果然很满意。
他后来告诉我,其实他也不曾想要玩死人,毕竟草菅人命有违侠义之道。只是他受不了风尘小倌的矫揉造作,只喜欢玩好人家的男孩儿,但上了床,总也太过投入,失了力度,那些没经过特殊训练的孩子哪里禁得住他如斯折腾?失掉个把两个,纯属意外。
杨盟主不无遗憾地道,他其实也算仁至义尽,事后均有厚敛那些男孩,平日里得空了,吃斋念佛也会做做,偶尔也念念经超度一下他们。
现在好了,有了我,身子又精美又禁玩,还能彼此玩出乐子来,多好。
他说这些话,口气就跟谈论不甚玩死的猫儿狗儿一般。
我忍了很久,没有尽头的日子不敢数数,怕一天一天得明确,会崩溃发疯,会因为自己肮脏而不堪忍耐。终于,杨华庭将我移出密室,将我藏匿在其所居的院落中。随后,我犹如他豢养的宠物,开始蒙主隆恩,用身体和无数无法回想的淫
秽丑态换取些许自由。再然后,杨华庭终于确认我似乎温顺可靠,他便要我替他做一件事。
他要我画出叠翠谷藏匿武功秘籍的所在。
我骤然醒悟,这恐怕才是杨华庭对我另眼相待的真正目的。他先用折辱令我丧格,心生畏惧,不敢不从;又用谷主驱逐我的事来令我心灰意冷,对叠翠谷心生怨恨;再用华屋器玩,令我心生依赖。
但他千算万算,却算漏一点,他只知我乃谷主亲近爱徒,却不知,我爱那个男人,早已爱入骨髓,难以自拔。
我不知杨华庭自何处得知,叠翠谷内有此藏宝胜地,然我却明白,若真为他画出地图,则那一日也是我命休矣的一日。我一面积极策划逃跑,一面假意推托,谷中布局我并不熟知。
杨华庭老奸巨猾,却也不急着逼我,我不知道他在等着什么,但他一直按兵不动,倒令我也不敢轻举妄动。
就这么又拖了半月,那一年也是万花英雄会,杨华庭忙得抽不开身,渐渐放松对我的钳制。那一日,我以嫩叶吹奏一本《流月》,一曲即毕,却引来外墙一声娇滴滴的叫好声。
我眼前一花,竟见着一位妙龄少女越墙而过,俏生生站在我跟前,笑语盈盈对我道:"是你吹的?可真好听,我能坐这听么?"
她面目清丽,笑容可掬,亲切中透着高贵的教养,望着我的一双美眸,却有无尽的温柔与善良。
那就是,我第一次遇到小彤。
琴声于高昂处戛然而止,杨华庭"哇"的一声,又呕出一口污血,却不及擦拭,忙盘膝运功,须臾间头顶白烟氤氲,莫约一炷香功夫后方收功完毕,睁开眼,掏出巾帕擦拭掉嘴角血迹,端过一旁的温茶漱口,这才隔着白纱屏风笑道:"祭司大人真乃神曲,老夫连着两日听曲疗伤,已觉胸腹顺畅许多,经脉通畅,血气循环犹胜壮年。"
"那是最好。"我淡淡地答,一边轻扣琴板,这回用的,却是那日杨华庭献出的黑玉琴,这琴材质古怪,但铿锵之音,却是我这一生弹奏过的琴中前所未有的。仿佛那琴中生生附着某一慷慨赴死的英魂,仅稍事弹拨,便能出行军万里,关山飞度的气概。
这当真是神器,只是却须佐以配得上的曲目,方能将这等气度,发挥得淋漓尽致。
配得上的曲目,倒也不是没有。
我轻轻一笑,细细抚摩琴身,上刻有古朴流云花纹,却不明显,我闭上眼,手指顺着那花纹一路游走,突然之间,忽听杨华庭的声音近在身侧,带笑道:"看来大人很喜欢这张琴?"
我蓦地睁开眼,却发现杨华庭不知何时,已悄然越过屏风,站在我面前。
这老东西在探究我。
我冷冷看向他,他似乎有些疑惑,但随即讪笑着后退一步,道:"大人使老夫多年宿疾得医,对老夫有恩,对忠义伯府有恩,这张琴,若大人真个喜欢,老夫想赠予大人雅藏,名琴配名师,也算对得起它。"
我也不推辞,淡然道:"多谢。"
杨华庭微微蹙眉,随即哈哈一笑,又上前一步,道:"大人生就一双好眼,却不知何方青山绿水,方蕴育出这等菁华,老夫过两年闲暇了,也去游历一番,沾点仙气,好延年益寿。"
我冷笑一声,这般拐弯抹角打探我的来处,想来忠义伯府派出的细作探子,到底无法深入南疆,也不知所谓祭司该从何处打探。
我轻拨琴弦,淡淡地道:"自来处来,有缘你自然能到。"
他碰了个软钉子,却犹不死心,眼睛一转,又道:"老夫自那日厅上得见大人的慈悲心肠后颇多感慨,夤夜冥想,终究想出了个法子。我南疆子民多困苦贫瘠,不若以忠义伯府之名,于边界集镇开设作坊商铺,聘南疆人为伙计,也算为他们谋多一条生路。大人以为如何?"
一股怒气骤然涌上,我对他怒目而视,心道以他这般奸猾狡诈,所谓聘人多半又拐又骗,哄得那些老实人签下卖身契,盘剥血汗,敲骨吸髓罢了,就这样,却有脸在我面前装道貌岸然,悲天悯人?
我长长吸了口气,压下怒火,冷冷地道:"无需忠义伯操心,我族人事农桑虽多艰辛,所幸却淳朴知足,未曾沾染商贾习气。过好日子人人心头所愿,但若为了个人私欲,黑了良知人心,忘了举头三尺有神明,这种日子,不过也罢。"
他脸色一沉,道:"老夫一片好心,只想为南疆各族做点好事,祭司大人如此说,似乎有些过了头。"
我缓了口气,淡淡地道:"冒犯之处非我本意,请忠义伯海涵。我身为祭司,自当守卫族人,不仅为他们祷告祈福,更要守卫他们的敬神从善之心。忠义伯适才提议,恕我不能苟同,请打消此等念头,我在此谢过了。"
杨华庭终究城府极深,没将不悦表现出来,反倒彬彬有礼地笑道:"祭司大人一片赤诚,杨某怎会归罪?只盼你族人都能知晓你的苦心方好。"
我垂头拨琴,淡然道:"我身子困乏,要先告罪了。听琴尚有一日,望忠义伯莫忘了。"
"那是自然,"杨华庭干笑道。
我站起身,道:"明日请杨盟主于角门备好马车,琴一弹完,我便要走了。"
"为何大人要走得这般急?"杨华庭笑道:"且请多盘桓数日,也让老夫略表下谢意。"
我定定地看着他,道:"忠义伯于天下英雄面前立誓,莫非想反悔不成?"
"哪里,"杨华庭摆手道:"只是好奇大人言辞间似乎对老夫颇有成见,既如此,又为何替老夫疗伤?"
我心里一突,淡然道:"忠义伯言重了,成见之流,非我所用。只是府上怨灵聚集,我天生体质无法呆在阴寒之地,还请杨盟主海涵。"
杨华庭蹙眉道:"怨灵?"
我垂头不看他,叹了口气道:"这世上枉死冤魂,何其太多,忠义伯府建府百余年,第一代忠义伯也是兵革起家,想来死在其手下刀刃,何止百千?只是……"
杨华庭眼睛微眯道:"只是什么?"
我盯着他的脸,缓缓道:"这些怨灵,似乎喜盘旋府上东南角一侧。"
杨华庭脸色一变,脱口而出:"胡说八道。"
那个地方,便是杨华庭的密室所在,我这么一说,由不得他不变色。我淡淡一笑,欣赏着这位南武林盟主百年不遇的仓惶神色,道:"是与不是,盟主心里明白就好。只是若那处有人居住,不如劝其迁居,不然……"
他瞳孔骤然放大,低喝道:"不然怎样?"
"不然怎样,盟主难道不知么?"我轻描淡写反问一句,转身道:"来人,抬榻,抱琴,我要回去了。"
是夜,我命人焚香,静坐琴前默想。众仆役均被我遣散,我一人独坐,却觉世虑消散,举手按着琴弦,轻轻在黑玉琴声奏一曲《眼波》。
这是写给小彤的。
在她曾经住过的房间里,弹一曲,想念她的曲子。
琴声虚畅清绝,这张琴惯有金石铁戈之音,然我却未尝料得,其缠绵低徊之处,竟能如此隐忍悱恻。
犹如将军上马,奔赴边疆,却在临走前一刻,回头瞥一眼青梅竹马的恋人。
犹如沙场血染,寒月当空,却有人挣扎着活了下来,掏出胸口藏着的定情物,淡淡微笑。
这样的情怀,尤比花前月下,尤比伤春悲秋,更令人感伤。
那是心口隐忍的痛,说不出口的企盼,是蓦然回首,历尽沧桑的温暖。
就如此刻对小彤的思念一般。
我当记得她。
眼波流转,亭亭玉立,明艳若仙。
永远地停留在十六岁,没有衰老,没有后来的屈辱,没有枉死,没有遗憾。
她永远含笑看我,道,你吹的什么,可真好听,再吹一个可好?
我垂头一笑,眼眶却瞬间润湿。
傻姑娘,只要你想听,我会永远为你弹奏,只为你一人,你知道了,可会欢喜?
明日,一切都要了结,成功与否,其实并不重要,我此刻心中,只亟待与你重聚。
突然之间,沈墨山带着痞子笑的脸涌上脑海,我手下一乱,调子嘎然而止。
我哑然失笑,竟然,想到那只铁公鸡。
怎的不是想起出生入死的伙伴景炎,不是我百般疼爱的孩子琪儿,不是我视为知己的红颜葛九,却独独想起,那个笑没正形,老谋深算,斤斤计较,视财如命的沈墨山?
大概因为,跟他在一块那几月,确实过得轻松惬意,无忧无虑吧。
人果然是不能享福,一尝到甜头,便会心生怯弱、依恋、贪恋等等。
就在此时,我突然有种奇异的感觉,仿佛不知名的某处有谁在窥探一般。我猛然站起,转头四下查看,却发现空无一人,我突然瞥见敞开的窗,心中一动,快步走过去,却见窗外池塘水波粼粼,皓月当空,哪里有什么人?
我的动静惊到外间仆役,一个丫鬟急冲冲跑进来,见我无事,方松了口气道:"祭司大人,可是需要什么?"
"无事,你下去歇息吧。"我摇摇头,道:"我也要歇息了。"
"那奴婢伺候您。"她走过来,扶我回床边坐了,替我宽衣,正要拿下我的面纱,我举手一挡,冷声道:"窥我面目者会被神明降罪,你确定要看?"
那丫鬟吓了一跳,立即缩回手,笑道:"奴婢僭越了,祭司大人原谅则个。"
我命她放下床幔,闭上眼道:"下去吧。"
翌日,我换上洁白如雪的长袍,戴好面纱,心境平和踏入琴室。杨华庭早已候在那里,见到我,眼前一亮,笑道:"祭司大人着我朝儒服,真乃玉树临风,翩然如仙。"
我淡淡一笑道:"忠义伯过誉,谁不知天启朝男子气度儒雅,非我等南疆人所能及?况且,我并不知此为儒服。"
"哦?"杨华庭笑道:"祭司大人以为是?"
"今日是一位故人祭日,我想身着白衣,寄托哀思,侍女便为我找来这件。"我皱眉道:"我可不知,贵朝书生皆作此打扮。"
杨华庭哈哈大笑,道:"原来如此,我当祭司大人敬仰我朝威仪,欲投身书海,争做状元呢,还好不是,不然,可要抢去十年寒窗的学子金榜题名之机会了。"
他长袖善舞,早已擅长恭维不着痕迹。我做出欣然的模样,道:"忠义伯过奖,小可南疆蛮族,如何能做锦绣文章?今日琴毕,我待出城为故友上坟,不知马车可曾备好?"
"早已备妥。"杨华庭不无遗憾地道:"祭司大人去意已决,我也不好多留,只盼下回能再来敝处小聚,不知祭司大人可否赏光?"
我淡淡地道:"如此,先谢过忠义伯了。"
"客气客气,"他笑着摆摆手,道:"那我们开始?"
"好。"我做出请的姿势,他率先闪身屏风那边,白纱绰约间,只见他如常盘膝而坐,我则如常端坐琴前,调音试琴。
随后,我开始弹奏如常曲目,他则开始运息。曲调一路平稳爬升,是当日大厅之上我演奏的《山花》。黑玉琴声调悲凉,早已将这首曲子演绎出别样情怀,就在他头顶有白烟氤氲,显见运气进入关键之时,我曲调一转,却开始渗出激昂悲切之音。
这是《天谴》。
我当日,特地为他们三人而作,满腔仇怨谱的曲子。
我自忖不是一个良善之人,我不信天理循环,我不信报应不爽,我遭受很多不幸,我也明白许多时候,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但在那之前,我从未想过要谁死。
即便被谷主那般利用伤害,被这老匹夫那般污辱强 暴,我的心底,其实纵使万念俱灰,生无可恋,却真的没想过要谁死。
大概,我总还是觉得我命不好。
但在目睹罄央小彤之死后,我方升起一股刻骨铭心的仇恨,我恨我自己不能做什么,在悲剧还没发生之前制止它,我恨我自己。
连带着,我也恨制造悲剧,视他人性命犹如草芥的这些人。
于是我要报仇。
萧云翔好色,杨华庭贪婪,前者见到我的脸即为所惑,后者知道我的琴声能杀人治人,说什么也不会轻易放我走。
于是,天谴就来了。
我将天谴改良了许多,威力更盛,更为猛烈,而对面的杨华庭,也身形颤抖,开始节节委顿。
他正值运功疗伤的关键时刻,骤然被我曲调所击,顿时真气紊乱,形同走火入魔。
我将曲调再度催急,他已然抵挡不住,砰的一声,摔到地上抖作一团。
我嘴角涌上一丝微笑,加紧催发曲中霸气。
就在此时,却见地上的杨华庭骤然抬头,猛地飞跃而上,手掌成刃,一掌拍翻屏风,另外一掌,急急切向琴弦。
哐当一声巨响,七弦奇断,反扑而上,我一个闪身,后跃避过。
"果然,你是来杀我的。"他嘿嘿狞笑:"祭司大人,杨某从来不信天上有无端掉馅饼的好事,良医良琴,却原来是催命阎罗,只可惜你身无武功,全仗琴声魔力,现下没了琴,我看你还有什么本事?"
我面露惊慌,节节后退。
他仰头大笑,一边掏出耳中棉花,一边得意洋洋道:"这点小伎俩,就敢来老夫面前班门弄斧,莫怕,瞧着你还有点用,若能将曲谱替我默出,我或许可饶你一命,毕竟忠义府自来讲究侠义之道啊。"
我瞳孔微缩,冷然道:"休想。"
"小美人,跟我犟是没用的。"他笑呵呵地道:"你知不知道我想怎么对付你?剥皮抽筋自然不会,我顶多让你欲仙欲死而已。"他笑容不变,语调骤然转为暧昧道:"你还没尝过男人滋味吧?老夫勉为其难,教导你些做人的快活,祭司大人觉着如何?"
"就如你对待这府内亡灵生前那般?"我冷冷地道:"他们一个个可都死状凄惨,在你身后,等着扑过来呢。"
杨华庭一愣,随即笑道:"这等小儿科把戏对我无用。"
我尖着嗓子道:"你后背有一个通体染血,面目划了几刀的男孩!"
杨华庭笑容有些僵,道:"我看不给你点教训是不行……"
他话音未落,突然身子一顿,随即面色大变,捂住口,却于指缝处流下殷红鲜血。
杨华庭难以置信地瞪大眼,捂住口,那血一下一下,不住从口中溢出。
他的脸色这时真正转成灰白,眼中逐渐染上惧色,当机立断,立即点向自己胸口檀中数处大穴。
"没用的,"我摇了摇头,轻叹道:"前两日的调子,本就替你清陈年淤血之余,又添新伤。好比拿刀子剜去旧痂,就必定会累及底下皮肉,我可是想了很久,方想到这么个法子,"我站直身子,无奈道:"没办法,小可一无武功傍生,二无靠得住的高手护驾,不多想点辄,岂不对不住自己个?"
"放肆……"他眼中狂怒,上前欲抓我,哪知只踏进一步,便一阵踉跄,险些栽倒。他迅速调息,口唇鲜血淋漓,却龇牙道:"就凭这,想取老夫性命,没那么容易!"
他话音未落,已一掌拍来,这一掌虎虎生风,掌风所过,竟然扑面一阵炙热感,显是拼死用了十成功力。我忙往旁一闪,却终究吃了不会武功的亏,虽冒险避开,却被他掌风扫到,煞那间扑倒一旁,险些撞上桌椅之角。
我挣扎站起,胸口一阵气血翻涌,却不顾上许多,趁着杨华庭喘气之际,从怀中迅速掏出管萧,在他第二掌未拍来之前,吹响《望乡台》。
这已不是当日我在狱中逼迫萧云翔时所吹的同一曲调,而是经过我细细琢磨改进后的曲谱。曲调一响,宛若打开地狱鬼门关,无数冤魂鬼魅汹涌而出,纷纷扑上来索命讨债。
杨华庭一生作孽太多,那间密室,早已不知令多少青葱少年命丧其间。便是他再视这些人为玩物,对其生死不屑一顾,然毕竟人前要充当正气凛然的南武林盟主。道貌岸然的模样装久了,人总有些入戏,虐杀少年一事,并非当真能纯然取乐,偶然想起,心中必定有些恻然。
这首曲调,赌的便是他心中有那点恻然。
只要他有,这恻然便会化作恐惧,恐惧便会化身厉鬼索命,心魔一放出牢笼,便是他当真武功盖世,傲视群雄,却也挡不住内在排山倒海一般的惊惶。
我早料得以杨华庭之多疑,定不会信我真为他疗伤而来,但他生性贪婪,却又定会看上我的琴声魔力,妄图使我为他所用。
似他这样老谋深算的人,若要降服一个人,自然明白要在恰当的时机出手方能事半功倍。
所以,他反倒会配合我前两次的所谓治疗。
他派杨文骔多次试探,早已料定我身无武功,便已轻敌一次;待以己度人,深觉若我怀有目的,则必然要先取得他的信任。
这样,前两次以琴声疗伤,便定会是真。
关键在于第三次。
但他没想到,这些年来,我为了琢磨如何杀他,早已反复揣摩过他的心思。针对他生性多疑,我复仇步骤,其实重点却反其道而行之,不在最后一次弹奏,而在前面两次奏琴。
他在我的琴声中运息疗伤,功效自然是有,然而这无异于饮鸩止渴,内伤非但没治好,反倒在不自觉中,重挫心脉经络。第三次听琴,若他不轻举妄动,我便以《天谴》一曲令他全身真气使了引导,血脉喷张爆炸而亡;若他有所动作,则只要动了真气,则必定加剧内伤,吐血而亡。
《望乡台》不过却是要令他临死之前,再多点恐惧痛苦,让他堕入幻象之中,尝尝被昔日所虐杀的怨灵们开膛破肚,食肉寝皮的恨意。
那里面,也有昔日被他弄得遍体鳞伤,浑身是血的柏舟,那个临死不愿吐露谷中机要所在,宁愿以瓷碗残片划花脸颊,割破手腕,也不愿再委曲求全,不愿再让他碰一下的柏舟。
那个柏舟,成功激起他的滔天怒火,被他命人用鞭打铁烙夹棍梭子活活折磨死,随后,又随意抛去后山准备喂狼。
如今想来,真真难为小彤,她到底是如何认得那一堆血肉模糊的人形就是我?
如何能忍着素来好洁之心,替我清理污血化脓的伤口,替我敷上武林传说中能肉白骨,接断经的奇药碧玉凝暇膏,尽数用在我身上。
若不是这样,小彤又怎会冒险带我连夜奔逃,又怎会落入萧云翔之手,以致最后那般死去?
我心中怨毒涌起,管萧之声犹如鬼爪刺破耳膜,咆哮而至,在这么滔天的可怖尖声中,杨华庭大惊失色,顾不得内伤翻涌,双手乱拂,色厉内荏地喝道:"谁敢过来,我看你们这帮死鬼谁敢过来!"
他跌跌撞撞,竟然尚留一丝神志,挣扎着想扑向门边,想高声呼人来救。我岂容他这般逃匿,管萧之声骤然提升,变了第三个调子《血偿》。
整本《天谴》,就数《血偿》杀气最盛,也威力最大,但同时对吹奏者元气也最伤。我轻易不吹奏,但若血偿一响,则适才张牙舞爪的厉鬼均宛若手提利刃,嘶叫着变小身形,却自杨华庭鼻口中转入体内,在血管经脉处挥刀乱砍乱杀。杨华庭此刻本就体内气息乱窜,被《血偿》调一进逼,失掉控制的内息便如同反噬利齿一般,节节凌迟,能活活痛死那人。杨华庭发出一声惨叫,在箫声中,只听"噗"的一声轻响,胸口之处竟然自动破开,涌出一股血箭,随即"噗噗"几下,那血洞犹如小鞭炮逐个炸开,他的胸膛登时血肉模糊。
但他适才的惨叫却也惊动院落外的忠义府侍从。大概为了更好羞辱我,那些侍卫奴仆被他远远遣出院子,命在院外听候。他御下甚严,是以没人敢违背命令,伸头窥探,直到听见他的惨叫,才发现事态不对。
急冲冲的脚步声越发临近,我心里一发狠,住了管萧,抽出箫底尖刀,扑上去,就待割破他的喉管。
杨华庭看着奄奄一息,却在我揪住他的头发,要下刀之际,猛然睁眼,手掌一翻,拼尽余下力气,拍出一掌,稳稳击中我的左肩以上。
登时,被击中之处痛得眼前发黑,我一个栽倒,滚落一边,面纱却也在挣扎间掉落地上。
杨华庭喘着气,盯着我的脸,目中露出疑惑,却渐渐变为惊愕恐惧,失声道:"是,是你……"
我咳出一口鲜血,擦擦嘴角,挣扎着爬过去,举起刀一把刺中他的胸膛,咬牙道:"没错,就是我,老匹夫,死在我手里,可不算冤枉吧?"
他痛苦地唔了一声,我发狠转动刀柄,令伤口更深,猛然拔起,一股鲜血喷上我的脸,我顾不得那许多,看准他的心脏位置,又一刀扎下。
却在此时,一股阴凉之气扑面而来,我一个收拾不住,砰的一声栽倒一旁,那柄小刀竟也跌落一边,我心中大急,正要抬头,却听见一个人冷冰冰地道:"竟然能将这老东西伤成这样,看来你还有些能耐。"
这声音何等耳熟,我登时如堕冰窟,却又心中剧痛,忍不住又呕出一口鲜血。这么多年,我始终记得这个声音,在童年的时候将我从苦海中救出,教我吹奏玉笛,占有我,即便在最亲密之时也未尝多几分暖意,却在最后一次见面之时,难得温言在我耳边喟叹,犹如施恩一般,准许我在情动之时,喊他的名字。
那个时候,我还异想天开,以为若干年后,这个声音定能染上情人间的亲昵柔情,哪知道若干年后,这个声音,却成为我梦魇中,令我惊惶恐惧的元凶。
我突然很想笑,仰天大笑,我搭上自己的命,拼死要拉杨华庭一道下地狱,却在紧要关头,被他所打断。
原来这两人竟是盟友?
命运总能在转折处,将你所有的努力,真诚的企盼,刻骨的仇恨,无望的挣扎,全部变成一个笑话。
我的一生,见证这样的事真是何其太多,老天也算看得起我。
但这一次,便是他亲自前来,只要我还剩一口气,我还要杀掉这个老匹夫!
就在此时,门猛然被人推开,几名侍卫奴仆冲了进来,一见里间惨状,登时呆住。我不失时机嘶声道:"快,这人是刺客,他,他重伤了杨盟主……"
众人一听,当下情形也不及多想,立即抄家伙围攻上来。他还如当年一样,冷哼一声,手持长笛,出手如风,青衣长袖,翩然若仙,却在几个起落间,一手一下,竟快如闪电,以玉笛戳中数人眉心要穴,刺中者颓然倒地,个个双目圆睁,已然毙命。
我冷眼看去,不得不承认,这么几年不见,他的武功似乎比之从前,又进步颇多。顷刻间,场上只余下两名仆役没死,眼见不对,立即想要夺门而逃。他又是一声冷哼,长笛刺出,不费吹灰之力,瞬间杀掉五六人。
他面不改色,缓缓朝我走来,淡淡地道:"我适才听你管萧之声,杀气十足,调子闻所未闻,且反复能影响血脉内息,甚为古怪。你吹的是什么?"
适才趁着他们打斗,我已悄悄伸出手,将那柄小刀重收掌中。此刻低垂着头,哑声道:"你问我,吹的是什么?"
他似乎颇有些奇怪,伫立着不语。
我哈哈大笑,猛然一甩长发,道:"你问我吹的是什么?"
"有什么不对吗?"
我抬起头,以长袖擦拭脸颊,成功地看到他万年不变的冷硬的脸竟然露出惊诧神色,我淡淡一笑,柔声道:"谷主,你认不出我了吗?"
"你,你,"他竟然有些慌乱,踏前一步,似乎想伸手碰我,却又缩回去,盯着我的脸,难以置信地道:"你,是柏舟?"
我愉快一笑,道:"您说呢?"
他眼睛微眯,一字一句道:"你没死?"
我仰天大笑,道:"是啊,我没死,您是不是要清理门派,给我补上一记,就如您当初,处置罄央那样?"
他嘴唇紧抿,神情似乎有些恍惚。我趁着他失神,猛然扑向杨华庭,手起刀落,立即割断他的喉管。
我说过,今日一定要杀了他,不管谁来,我都会杀了他。
鲜血飞溅,直射到我脸上。
血是温热的,即便是一个畜生,流出来的血,却也是有温度。
早上才换的白色儒服,此刻已沾染大片血污。
宛若一朵朵盛开即变颓败的鲜花。
杨华庭脸色呈现出死人的灰白,我的手一松,他的头便砰的一声敲到地上,就如一件无用的废物一般。
所有的尸体,不管生前如何显赫跋扈,死了都是这副样子,都是如此丑陋而令人心生嫌弃。
他再也不能作恶了。
再也不能伤害任何人,再也不会有无辜的少年,以那等不堪的惨状死去。
我等了五年,终于能杀了他。
但奇怪的是,此刻的我没有情绪,没有报仇雪恨的快感,没有手刃仇敌的释然,有的只是,无边无际的,空茫。
然后我开始莫名地咧嘴笑起来,越笑越大声,一幕幕往事恍若走马观花,一一在眼前重现,那个最终也不曾吃到嘴的煮鸡蛋,那件头一遭穿上身的没补丁的衣裳,那个俊美温柔的罄央宽厚怜悯的怀抱,那双教我吹笛的修长洁白的手……
经年流离,颠沛求生,所有的困苦,全身的力气,突然间慢慢溜走,显得飘渺而遥远。
没有什么是不能放下的。
那么,眼前这个飘逸如仙的青衣男子,又算是谁呢?
"不要笑了!"
我置若罔闻,继续笑。
笑声骤然停顿,我喉咙一紧,已经被一只冰凉的手掐住。
"我让你,不要笑了。"
我抬头看,那人盯着我,目光中似有波澜晃动,渐渐的,那只手慢慢松开,触摸上我的脸颊,仿佛在确认和辨别,随后,我听到他若有若无的低语:"你长大了。原来长大后,是这幅模样。"
是啊,我长大后,原来是这幅模样。
我胸口剧痛,闭了闭眼,复又睁开,心下已是一派清明。
"你不该杀了杨华庭,"谷主终于似是下定决心,有些无奈地道:"杀了他,便坏我大事,照着规矩,我必须除掉你,也罢,看在往昔的情面上,我给你个痛快。"
他说得如此平常,却又十足威严,令我想起当年在叠翠谷,多少人将他奉若神明,将这样平淡无波的话语,当成神谕。
那其中也包括我,我们从来不会去想,他说得对不对,他有没有资格这么说。
我笑呵呵地看着他,此时此刻,他大概仍觉得自己是高高在上,一言能定他人生死的神,我仍然是那个,匍匐在他脚下,任他差遣,为他赴汤蹈火,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畏惧的小柏舟。
刻骨爱恋,终成笑柄。
没有比肩的对待,怎会有出自内心的敬重?没有敬重,怎会有坚实真诚的爱?
年少无知不识人心世故,是我的错。
我看着他,喘着气笑道:"能请问一句,您照着什么规矩,要杀我?"
他微微一愣
"照叠翠谷规矩?我早已被你逐出谷,照着对待侍寝男宠的规矩?我早不是你的男宠;照着江湖上的规矩?嗬嗬,"我低笑了一下,说不出嘲讽地看着他:"我还不知道,叠翠谷谷主,几时跟南武林盟主成了莫逆之交。"
他大概从未想过,有朝一日竟然会被低贱如我这般质询,眼中难得闪过一丝困惑与探究。随即目光一寒,手中玉笛一指,竟刺入我胸口中
只是浅浅刺入,我已剧痛难挡,终于软软委顿下地。我勉强抬头,却见谷主目光冰冷,凝神在玉笛之上,却并不再刺入。
为什么?
无论为什么,都与我无关了。
我嗬嗬低笑,喘着气道:"谷主,你说如果我此刻大喊一声,杀人者叠翠谷谷主,外头来开英雄会的人,信我还是信你?谁都知道我乃南疆祭司,身无武功,只会弹琴救人。你却不同,哈哈,叠翠谷,多么响亮的名头,可怜你苦心维持这么多年的正派中人,顷刻间都玩完……"
他冷声道:"你再多言,也只有死。"
"我今儿就没打算活,"我挣扎着坐好,笑道:"只是谷主,敢问这么几年,谷中书库密室方位,可曾变过?"
谷主目光冰冷如霜,玉笛一伸,立即就要将我心脏穿透。
我痛得冷汗直流,却犹自哈哈大笑,颤声道:"看来,看来没有,很好,谷主大人,我已经画了地图,交到可靠人手中,只要我三月未去取,那人便会将叠翠谷私藏天下武功的秘密公诸于众,并出示藏宝地图,到时候咱们谷内就热闹了……"
"你敢……"他冰冷的目光终于涌上怒色,玉笛稍稍递进,我即感到心痛欲裂,忍不住"唔"的一声,呕出一口鲜血。
他目光一闪烁,玉笛略微一偏,生硬地道:"你骗我,你不敢,以前不敢,现在也不会敢。"
我强忍着眩晕,惨笑道:"当年,你果然是知情的,你明知我被那老匹夫活活折磨致死,明知他对我都做了什么,是吗?"
他沉默了一下,道:"身为谷中人,为我效命,也是应分。"
我忍不住讥讽一笑,捂住胸口,摇头颤声道:"谷主啊谷主,您真不该长年呆在叠翠谷坐井观天,我其时已被你以莫须有的罪名逐出谷,又从何谈起什么效命?你凭什么?"一股怨气涌了上来,我死死盯着他,咬牙问:"你莫非以为,自己是天皇老子,玉皇大帝?"
"放肆!"他手一扬,一巴掌狠狠甩在我脸上。
我被他打到顺势扑在地上,再也无力气爬起,却挣扎着支起头,笑道:"想谷内此后再无宁日,武林中人尽皆知叠翠谷藏有秘籍书库,你就杀了我!"
他眼神一冷,玉笛挺直,却始终未尝往前一送。
就在此时,他微微侧头,外面却传来一阵杂乱脚步声,我愉快地笑道:"这可如何是好?谷主,你连杀了武林盟主及一众仆役,接下来是不是要血洗南武林,成为正派中人个个恨不得食肉寝皮的大对头?"
我看着他,盯着那双曾经令我沉醉迷狂的眼眸,笑着道:"杀了我吧,快点,这样我就能帮您公开谷中秘密,同时,把我精研的魔曲之谜,带到地下去,跟罄央切磋。"
他冷哼一声,一甩长袖,袖风迎面击来,我再也抵挡不住,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长歌行
作者:吴沉水
第 36 章
竟然还有醒来的时候。
真是没有想到,尤其是,我一睁开眼,就接触到谷主那双永远透着冰川寒意的眼眸,带着奇异的专注,盯着我的脸。
一瞬间,我有点迷糊,宛若时光流转,宛若岁月静好无声。
但稍微一动,全身的无力和胸口的剧痛立即让我蹙眉闷哼了一声,我想起了自己是谁。
自然也想起了他是谁。
他的人皮面具已经取下,面具之下,是一张俊逸非凡的脸,剑眉星目,高鼻薄唇。
一张,怎么看,都是薄情相的脸。
但不可否认,我见过这么多男人,就英俊而言,此人排第二,无人能认第一。
也难怪,十六岁的我,会如飞蛾扑火,会义无反顾,会一往情深,会至死不渝。
我一阵气血翻涌,喉咙一阵腥甜,一口鲜血已到嘴里,又被我,硬生生咽了下去。
他只管冷冷打量我,见此状况,不觉嫌恶般皱了眉头,随即从怀中掏出一个精巧细瓷长颈瓶子,抛到我身边,淡淡地道:"服下。"
我也不推辞,抖着手,抓起瓷瓶,却哪里有力气拔开塞子?弄了半天,却也始终不成,颓然叹了口气,放下瓷瓶,歇息了会,闭上眼。
"张嘴。"他冷冷地道。
我惊奇地睁开眼,却见谷主大人一只手捻起一丸碧色药丸,递到我嘴边,我没有多话,立即含下,咀嚼一方,拼命干咽下。这味药我认得,叠翠谷中化瘀散血的疗伤药,不算什么圣品,顶多只是备着防身罢了。
但我存心呕他,挑眉笑着弱声问:"毒,毒药?"
谷主眼眸中寒意一盛,道:"我若要杀你,易如反掌。"
"恩,"我不以为然地点点头,断续地道:"可否,麻烦你倒杯水?"
他诧异地扬起眉,一张俊脸绷得紧紧,我微笑道:"不,给水,我噎死了,你,可白费这番心机。"
他脸上怒意闪过,袖风一闪,砰的一下,我被击中弹向床屏,这下撞得头昏眼花,刚刚攒了半天的力气,登时又消散了。
我头侧朝里,动弹不得,整个人犹如破败棉花一般,从头至尾,连抬起一根手指头的力气都没。又一阵腥甜涌了上来,我这次没忍住,血沿着嘴角慢慢滴落。
经此,大概我能挨得住的时光,真的不多了吧?
但我突然不想死,一点也不想。尤其不想死在这个人眼前,我几乎可以想象他看着我的尸体那副不可一世的模样,定然难掩厌恶,会面无表情快步走开,冷冷挥手吩咐手下赶紧随便找个地方扔了我。
我不想死,我还想抱小琪儿,我还想跟景炎喝酒猜拳,还想跟葛九弹琴跳舞。
还想,再见见沈墨山,再感受下,有人照料你,心疼你的温暖。
过了一会,一根坚硬冰凉的长棍捅了捅我的后背,我忽然悟到,那是谷主在用他的玉笛试试,我到底是真死了没。
我忽然想起杀杨华庭时对他随口胡扯的谎话,什么藏宝图交付他人,三月内若不归去,则将藏宝图公诸于世之类。
他不会相信了吧?
所以,他才那么怪异地,不想让我死?
我登时来了精神,却仍然伏着一动不动。
片刻之后,却听他微微提高嗓音:"平康,进来。"
门外有人恭敬应了一声,推门而进,不出片刻,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谷主有何吩咐?"
"去看看,他死了没?"
"是。"那人应答一声,走近一扯我的胳膊,让我翻了个身,登时将我嘴角流血的模样展示出来。我继续闭眼装死,却有两根手指凑近鼻孔,探了一探,那人道:"启禀谷主,小柏舟他还活着,只是……"
"只是什么?"
那人微微叹了口气,轻声道:"他旧伤新伤一堆,便是救回来,身子也定然七劳八损了。"
谷主静默了片刻,冷冷地道:"你在责怪我?"
那人立即惶恐答道:"属下怎敢?属下只是,只是当初在谷里,也算与柏舟相识一场……"
"你心肠变软了,平康。"谷主淡淡地道:"柏舟就是我捡回来的一条狗,便是立时死了又如何?何况,他本就该死了。"
"谷主教训得是,"那人恭恭敬敬答道:"谷主容他苟活到现在,已是天大的恩惠。"
"非我容他,乃是这小子奸猾狡诈。"谷主冷哼一声,道:"死不了就好,下去吧。"
"是。"
"等等,"谷主冷冷地道:"弄点水来,将他弄干净了,我最看不得血污腌臜了我的地方。"
"是。"
昏昏沉沉之间,有人扶起我,喂我喝水,又喂我喝药,还拿蘸了水的巾帕替我擦脸擦手,做完后,那人长长地叹了口气,拍拍我的手背,正待离去,我猛然睁开眼,却见原来真是旧日相识。
"平叔叔。"我灿然一笑,弱声道:"真的是你?"
眼前一名中年男子,形容干瘦,却双目炯炯有神,正是昔日书库的守门人平叔。
他一直待我甚好,直到我偷带景炎溜进书库,他不加提醒,却径直禀报了谷主。
但我一点也不介意,他是跟着谷主的老人了,忠心二字,早已深入骨血。
难不成为了我一个无权无势的小毛孩子,连谷主都违背?
他只是做了他该做的事。
"柏,柏舟,"他一张苦瓜脸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声音竟然有些发抖,道:"你,你醒了?"
我含笑看他,经年不遇,他看起来却一点变化都没有。
岂止是他,就连谷主,也一如当年的风神如玉。
也许,变得只有我吧,千般苦楚都咽下的人,怎能不变。
他愣愣看我,我含笑看他,突然之间,他像骤然醒悟过来一般,忙问"渴了吗?身子现下觉着如何?"
"还好,"我微微一笑,道:"劳驾,扶我一把。"
他点点头,上来将我小心扶起,拿垫子垫了,又倒了一盅温水凑近我唇边,我就着他的手饮了几口,长长吁出一口气,问:"我到此,几日了?"
"有四五日了。"平叔此刻回过神来,微笑道:"头两日都昏着,我那点微薄医术,可真怕一个失手,把你给治坏了。"
"再坏,还能坏到哪去?"我自嘲一笑,道:"这几年,您还好吗?"
"老样子,"他笑道:"没你偷酒来给我喝,倒是清静了不少。"
我们同时想起当时往事,相视一笑,我略有些疲倦,弱声道:"平叔叔,您也无需费心,柏舟早已是该死之人,谷主开恩不杀,但我自己却捱不了多久。"
平叔呆板的脸一黯,低声道:"你们这帮小猴儿,闭上眼还好似昨日那般,一个个围着我闹着叫着,眨眼睛,罄央死了,景炎那小子偷溜了,你又被逐出谷,好容易回来,却是这幅模样……"
我勉强一笑,道:"总有新的弟子进来。叠翠谷名声不堕,想入谷的正道子弟不知凡几,平叔叔又何须担忧无人寂寞?"
"是吗?"他黯然道:"可再无人,能如你一般被谷主收作弟子了。"
我心中一跳,强笑道:"我资质平庸,能入谷内的孩子个个人中龙凤,岂会挑不到人?留神慢慢找便是了。"
平叔奇怪地看了我一眼,道:"自来称为谷主弟子的,就只有你一人……"
我盯着他,心中涌上一阵怨毒恨意,却强行按捺下去,化作一声叹息,淡淡地道:"若如此,是我,辜负谷主厚望了。"
我们俩都沉默了下去,平叔看着我欲言又止,我却只觉满心疲倦,不觉闭上双眼,却在此时,听见平叔犹豫着道:"柏舟,你莫要恨谷主……"
我蓦地睁开眼,抿紧嘴唇,却听他犹豫着道:"谷主他……"
我再也忍不住,出声打断了他:"平叔叔,几日没粒米下肚,仿佛有些饿了,可否有粥?"
他呐呐地住嘴,只得道:"有的,我想着你可能要用,便备下了。"
"如此多谢。"我笑了起来。
热气腾腾的白粥香气四溢,我吃了两口,却只觉口中发苦,再也用不下去。
因为谷主进来了。
他一如初见那般,冷冷看我,那双原本该璀璨如星的眼眸,却永远淬着寒光。
我没了胃口,摇摇头,表示不想再吃。
喂我喝粥的小厮大概是谷主的近身奴才,待我甚为不耐,见我不吃,便立即停下勺子,朝谷主行了礼,撤了东西下去。
谷主冷眼看了我半日,忽而从腰间抽出玉笛,横在唇边,慢慢吹奏。
曲调阴惨惨,正是我那日索命的《天谴》曲第三部《血偿》。
谷主果然天赋甚高,那般复杂的调子,他只听一回,便记了个十之七八。
但全无效果,这首曲子被他吹奏,便好像没了羽毛的凤凰,跌落凡间,连鸡都不如。
顶多,不过一曲凄惨些的调子罢了。
他越是吹奏,眉宇间的郁结越深,一曲未完,便住了曲调。
我等着他发问,我不急。
果然,他探究般看了我半响,方淡淡地道:"调子对,但曲子不对,为何?"
我瞥了他一眼,默不作声。
他眼中似乎又有怒气掠过,却按捺下去,忍耐道:"告诉我,我饶你不死。"
我似听到好笑的笑话一般,丝毫不给他面子,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谷主脸色发沉,提高声调道:"重收你入叠翠谷,仍旧作我的亲传弟子。"
我再也忍不住,哑着嗓子嗬嗬低笑出声,边笑边喘气边道:"谷主,多谢你瞧得起我,只是你此刻于曲调一事,还能教我什么?就算你想教,也得我能学。"
我伸出右手,拔掉上头的指套,露出两节断指,道:"您看,我现如今,可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他脸上竟然现出瞬间呆滞,随即迈前一步,却又硬是退了回去,问:"怎么回事?"
这个问题问得颇为无聊,什么怎么回事?当年他给予我的痛,又岂是断了两指可比拟的?
我淡淡地道:"得罪了人,被人砍了。"
他似乎深吸一口气,缓缓地道:"你,一直都用三指弹琴?"
我答道:"是也不是,戴上指套,这两个指头,也并非无用。"
谷主皱眉沉默了一会,似乎大为不解,命道:"试与我瞧瞧。"
我好笑道:"谷主大人,我现下连自己吃个饭的力气都没,倒拿什么试琴给您听?"
谷主面色一沉,冷哼一声,立即拂袖而去。
这等人,骨子里高高在上,看谁都是蝼蚁众生。
但他没料到,蝼蚁众生,逼急了,也能咬你一口。
葛九跟我讲过,南疆山林之中,有一种巨蚁,成群结队之时,能将虎豹等庞然大物吞噬殆尽,只余森森白骨。
蝼蚁都不是可被随意蹂躏踩死,况乎及人?
谁也不是,天生的贱命。
拜谷主的好奇心所致,我开始用上好药。
之前只是半死不活地吊着即可,现下,却终于于汤药中,见着贵格东西。
然贵重药材却非救命灵丹,这道理,没有风餐露宿过的人体会得更明白。
若此刻沈墨山在此,定然又会大叫,一群败家玩意儿,没事用甚劳什子贵东西。
我份外想念他。
想念我的孩子,跟在他身边,定然管饱管暖和,且沈墨山会手把手教他。
就算我明日即死,小琪儿,也不至于孤苦无靠。
沈墨山是真心疼他,最初或许还看在我的面子上,后来,却真的跟小孩儿,有了感情。
一个天天扯着袖子喊沈伯伯,一个天天逗着小孩儿玩耍,怎会没有感情。
那两个,其实骨子里都一样,率真。
只不过沈墨山的率真,是要对上对的人,是要遇上,他愿意对你率真。
如此想来,我何其有幸。
我低头一笑。
近来似乎常常想起他,大概人之将死,果然,心也放宽了许多。
药一碗一碗地灌下去,日子一天一天地捱过,我却犹如蔫了脑袋的植物,一天一天地萎靡下去。
到得后来,已经喝不下药,牙口仿佛紧闭,灌下去的药汤,沿着嘴角慢慢流开。
窗外叶子开始转黄,天开始越发蔚蓝高远。
我身上终日盖着棉被,却仍然觉得彻骨冰冷。
秋日已至。
这一日,谷主突然闯了进来,揪起我的衣襟,把我如麻袋一般拎起,狠狠掼到地上,向来冰冷的声音,竟然多了三分咬牙切齿:"说,你把图交给谁了?"
我抬头看他,却原来,他还惦记着我扯的谎。
他见我不答,怒道:"你果真长本事了?快说,把图给谁了?!"
我甚少见他着急的模样,不觉有些惊奇,可惜我此刻连大笑的力气都没有,不然,定然笑个够,我撑着身子,抖着声音道:"你,你遇到,麻烦了?"
谷主长笛一伸,已遥指我眉心要穴,冷冷地道:"再不说,我便立即送你见阎王。"
"那麻烦你,"我喘了口气,道:"我,正觉着,死得太慢……"
他的手一顿,冷冷道:"临危不惧?可惜,这等人向来不入我的眼。柏舟,实话说吧,你把图给谁了?是景炎,还是葛九?"
我心里一惊,立即抬头看他,却见他英俊的脸庞上面无表情,居高临下地盯着我,道:"你莫不以为,我对你这些年真的一无所知?"
我咬牙不语,谷主突然放缓了口气道:"告诉我,我决不为难他们,不然,凭叠翠谷,江湖中要找一人出来,怕不是什么难事。景炎狡诈成性,抓他或许会麻烦些,但葛九据说只是个青楼舞姬。"
我心下一片冰凉,哑声道:"不要……"
"告诉我,我饶你泄密之罪。"谷主淡淡地道。
我看着他,心中天人交战,突然灵光一现,许多疑惑涌了上来。我微眯着双目,仔细考量谷主那张脸,随即一笑,道:"谷内藏书库,早就转移了地方不是?"
"哦?"他脸上微微一愣。
"您根本不怕我的要挟。"我轻声咳嗽,捂住胸口,微弱地道:"若不是更为安全,平叔怎会跟你出来?只是,你为何要知道我将图交给谁?"
我盯着他的眼睛,道:"叠翠谷,近几日可是麻烦重重?"
谷主不答,却目光晶亮地看着我。
"是何种麻烦?"我继续问:"莫非新任南武林盟主指你为凶手,纠结天下英雄要讨说法?"我顿了一顿,喘气摇头道:"不会,杨文骔形式稳健,断无如此鲁莽;也不是旧仇人,若是,你不会疑心到我头上。难道是……"
突然,我想到一个可能性,心中顿时止不住怦怦直跳。
"你果然知道是谁。"他突然道,俯身伸手,猛地一下提起我,抵到墙上,凑近我的鼻端,目光奇特地打量我的脸:"是谁?是被你这张脸勾搭了的人?恩?"
我只顾想着那个可能性,多日以来的沉闷突然仿佛要被一扫而空,就在此时,突然脸上一凉,竟被他摸上脸颊。
"长这么大了,那时候,我还记得你模样稚嫩,让你做什么就做什么,乖巧得紧。"他看着我,喃喃地道:"还是小时候好。"
"那是,"我头一偏,躲开他的手,道:"任你捏圆搓扁,还一个劲傻乐,当然是好。"
他目光一寒,道:"你恨我?"
我哑然失笑,道:"怎会恨?我感激您都来不及。"
他微微失神,我语气平淡道:"感激您煞费苦心,设计让我去杨华庭那历练一番;感激您让我吃尽苦头,连累身边两位挚友亲人丧命,感激您,我感激得紧。"
他伸手为爪,顷刻抓上我的咽喉,狠声道:"我想杀了你。"
我闭上眼,无力抵抗,索性听之任之,却过了半响,喉咙一松,腰上一紧。竟然被他笨拙地抱住怀中。
"你本就是我的人,"他在我耳边放缓了语气,轻声道:"说,你是我的人。"
若时光流转,若岁月静好无暇,但凡他有所求,我怎会不应?
他要一分,我却会诚惶诚恐献上十分,还唯恐他不高兴。
但是,我与他早已隔了万水千山,隔了人命,隔了苦难,隔了天涯。
我遍寻心底,除了对年少岁月的哀叹,再找不出一丝因他而来的悸动。
"我,"我对着他的耳朵,轻声道:"我,不是你的人。"
他似乎一顿,随即揪住我的双肩,用劲之大,几乎想捏碎我的骨头,平素淡然无波的脸庞,此刻难得带上一丝困惑和怒意,一字一句地道:"你说什么?"
"我说,我不是你的人。"我轻描淡写地回答:"谷主,您忘了?您早已将柏舟逐出谷,罪名是勾引从兄,□骄奢。"
他手上一紧,我痛得几乎晕去,却咬牙坚持道:"那个,柏舟,在你杀了罄央那一晚,就死了。现下,你要我,去哪找你的人?"
是啊,他待我,若只是视如草芥,若只是存心玩弄我于鼓掌之上,他将我带入叠翠谷,教我曲调乐理,于人前人后待我不同,若只是为了后面的谋算利用。
我其实,并不会恨他。
我从来有自知之明,我知道我从哪里来,我知道,在遇到他之前,我是那个受着说不出的苦,担着说不出的怕,活得不如一条狗的小阿黄。
他出现了,我便从此变成叠翠谷的柏舟。
他让我过上像人的日子。
所以我敬重他,爱慕他,我清楚自己与他犹若云泥之别,然而我止不住想把心剖给他。
但我没想过,他就该有所回应。
我从来不觉得,因为我爱他,他就欠了我,更何况,他原先就于我有恩。
但他不能那样作践我。
就如他没有欠我的一般,我也不是因为爱慕他,便欠了他。
更何况,他还当着我的面,杀了罄央。
那个温润如玉,眼眸犹如暖阳,总是微笑,总是温柔,待我好的罄央哥哥。
罄央爱他至深,那么些年,明里暗里不知替他做了多少事,为了他,宁愿违背自己良知,听任我落入他的圈套而隐忍沉默。
我还记得,那时候我已然开始侍寝,白天勤学苦练曲调,夜里与他颠鸾倒凤,共赴巫山云雨。
我当时不懂什么是侍寝,还以为,这种亲密的事只有亲密的人之间才能做,而他选择了我,那么我便是他心底看重的人。
为此满满的欢喜,几乎将心腔都快撑破。
在那种情况下,我遇到罄央。
在此之前,因为我搬入谷主就寝的楼,每日沉溺在自己编出来的浓情蜜意中,我们已经有几个月不曾见过。
他消瘦了不少,茕茕孑立,瘦削得犹如一株孤零零的凤尾竹。
但仍然很美,我看着他,突然觉得心底很不舒服。
其实我一早知道罄央爱慕谷主,跟我一样,会望着谷主的身影痴迷,会在无人处叹息,会因为谷主稍加颜色而点亮眉眼,散发耀眼的美丽,会因为谷主缔结新欢而销魂失落,满身仓惶。
但他掩饰得比我好,若不是有一次我无意中撞见他跪在谷主胯间,埋头做那些我做不来的事,我不会知道,原来高雅如他,也不过是谷主一介娈宠。
我当时还很小,小到心眼里只装得下爱慕,只知道防备捍卫,犹如小兽看重自己领地一般,见到罄央,便不自觉流露敌意和嫉恨。
完全忘记他曾经如何温柔待我,完全忘记,他对我的好,其实比之谷主,要多上千倍万倍。
于是我不情不愿唤了句"罄央哥",便打算从他身边走开。
"柏舟。"他伸手拉住了我,声音一贯温和润泽。
我恰恰讨厌这种温和润泽,那是我怎么学,也学不来的。
更何况乍眼望去,他如此瘦弱纤细,楚楚动人。
那也是我所没有的。
心底的不喜扩大,我冷冷地甩开他的手,道:"有事吗?"
"你,"他欲言又止,目光隐忍而悲伤:"你,能不能,听我说两句?"
我撇嘴,十二分的不愿,然而却拉不下面子,只好道:"有什么快说吧。"
"你,"他似乎很伤感,看着我摇了摇头,随后长叹一声,道:"你,你还是早些离开这吧。"
"什么?"我大吃一惊。
他点了点头,幽幽地道:"早点离去,免得,泥足深陷……"
我大怒,尖声道:"我为什么要走?我为什么会泥足深陷?"
他默然不语,只是悲哀地看着我。
我被怒火烧炙,竟然口不择言,胡乱骂道:"你看不得谷主喜欢我是不是?千方百计想撵我走是不是?看不出你平日里与人为善,其实内心如此卑鄙肮脏,告诉你,谷主现下不喜欢你了,他昨儿晚上还跟我说最烦你,他说了,我才是他最喜欢的弟子,他还,他还手把手教我……"
"柏舟,你不明白……"他痛苦地道。
"是你不明白!"我凑了上去,恶毒地道:"谷主喜欢我得紧,他都舍不得命我做你为他做的事,罄央哥哥,你现下明白了吗?!"
他脸上骤然变得煞白,一双乌黑幽深的眼睛直愣愣地盯着我,我心里开始忐忑发虚,却仍然强撑着,冷哼一声道:"该谁离开叠翠谷,这可说不定呢!"
说完后,我转身离开。
但我心里很不安,后来我又悄悄儿拐回去,躲在花簇后看他。
他宛如入定般呆立,面无表情,却仿佛在我看不见的身体内部,被人剜去一大块血肉,此时,正汩汩流血不止。
从此,这一幕在我脑中宛如铭刻,再也抹煞不去。
每每午夜梦回,我想起的罄央,不是他和煦如风,温柔若水的模样,却总是这一副面无表情,好似泥塑石雕一般伫立的身影。
那身影,从头至尾,写着悲伤和无奈。
这是他最后一次跟我说话。
后来我才幡然醒悟,他是在试图帮我。
他那样的人,再告诫自己明哲保身,也无法抵挡住良心的拷问。
他还是不够心狠。
所以他死了。
我历经千辛万苦,终于在小彤帮助下逃出杨府,奔回叠翠谷的时候。我那时已经知道事情不对劲了,但我不敢往深了想,想到的那个答案,足以逼我发狂。
我带着满身污秽和羞辱的伤痕,回到这里,怕撞见谷内其他人,我一路躲闪,心里只有一个念想苦苦撑着,我想找到那个人,想问他,我想问明白,到底怎么回事?
他为何要抛弃我,我做错了什么?
我明明遵照他的嘱咐,做好他安排的每一件事。
我唯一做错的事,不过是与景炎偷溜出谷,去集镇上游玩。
哪里知道茶肆里一杯凉茶饮下,醒来便被到了杨华庭的密室。
我真的不知道,这一切到底怎么发生。
谷中路径我甚为熟稔,再加上景炎顽皮,我们会发现一些无人知晓的小道,直达各处。
谷内巡夜弟子并侍从所走路线,我也早已摸得通透,是以躲开他们,无甚难事。
谷主所住主楼人太多,且都是高手,我不敢冒然上前,于是便蛰伏在后面园子的大湖石后,那下面有一凹处,正好能藏下我这般的瘦削少年,且不为人察觉。那时候,我怕呼吸声被人察觉,甚至刻意将呼吸放轻。
我等着时机。
常人总以为两队巡夜人接替的时机乃防范最为松懈之时,其实不然,皆因谁都想得到此一点,谷内对此,早已加强警戒。
最松懈的时辰,是头一帮侍卫临近交接,第二队侍卫未曾上岗之时。
就在我好容易待到他们困顿走开,正瞄准时机,要从藏身之处溜出来时,却猛然瞥见一人身影。
白衣翩然,身影荏弱,正是罄央。
谷内规矩甚严,入夜后学生们一概不得出房舍,只有调皮如景炎之流,才会撺掇着我晚上溜出来玩儿。
但是罄央不该不守规矩。
我心下狐疑,却见他朝我这边走来,吓得我赶紧缩头,躲得更深。
很快我便发觉,他不是发现我的行踪,他只是越过湖石,到另一边去。
我远远看着,却见他不安等在湖边,过了不久,便见到另一个人缓步过去。
便是在暗夜中,只需瞥见他的身影,我也知道他是谁。
我心心念念的人,怎么可能认错。
罄央似乎跪了下去,跟他说着什么,谷主直直挺着腰,却不发一言。
后来,罄央着急了,跪立着伸手欲拉扯他,却被他反手一掌,狠狠殴在脸上。
罄央扑倒在地,却犹自不甘心,跪好了又说什么。那天晚上月光晦暗,只那一瞬,我看清他的脸,那张柔白清秀的脸上,挂着泪痕,他口唇阖动,我远远望着,却仿佛看到,那口型,说的是"柏舟"两个字。
我心里猛然狂跳,正要什么也不顾,再冒着被谷主发现的危险挪前一点,我很想知道他们在说什么,但此刻我什么也听不到。就在我稍稍动了动腿时,却愕然发现,谷主缓缓抽出腰间玉笛,指着罄央的胸口。
罄央面白如纸,却仍旧不退,他刹那的表情,有豁出去的狠绝。
他在赌。
赌这个男人,到底将他当成什么。
他再风轻云淡,再温柔平静,内里却其实与我一样,我们都是痴儿,都在绝望的境地里,总留着一丝奢望,总为了这点点的奢望,便能将全付身家性命赌上,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我们都很蠢。
然后,我便眼睁睁看着,那柄玉笛不费吹灰之力,轻易插入罄央胸腔,再轻易拔出,不过顷刻之间,那个柔美温和的男子,便变成一具冰凉丑陋的尸体。
我呆愣地看着他颓然倒下,看着那个男人不为所动转身离去。我宛若五雷轰顶,却在那刹那之间,明白了一个关键的地方。
那个男人,那个我非爱不可的男人,其实,根本不爱任何人。
他能待罄央如此,又为何不能那么对我?
没有人能成为他的例外,那种以为全心付出,便能有所不同的想法,整个就弄错对象。
如果是今天,我还能笑着加一句,这个男人,根本不值得谁爱。
他当不起。
谷主手一松,我便被他丢到地上去。
现下的我,真正应了那句,动一动手指头,就能把你弄死。
扑倒在地上,连爬起来的力气,都几乎没有。
我索性不爬了,徒劳挣扎,不过为他人做那笑柄而已,何苦?
谷主冷哼一声,自顾自走出。
那双纤尘不染的靴子渐行渐远,一如既往。
我脑子里天旋地转,却终于抵挡不住,闭上眼睛。
神志并未真正昏迷,却觉着有谁过来扶我,将我拥入怀中,冰凉的丝绸贴上脸颊,那等柔滑质感,伴随着特有的气息,或者在久远以前,久到我已然忘怀的时候,也曾令我备觉安全,也曾令我狂喜战栗。
有人将什么药灌入我的口鼻,掐我人中,手劲很大,弄痛了我。
又有一片冰凉潮水,铺天盖地而来,刹那间将我卷入湖底,水草婀娜,四下静谧。
这个时候,我莫名其妙想起好多年前,我坐在田埂上,吹一片嫩叶子,山风袭来,树叶层叠,犹若涛声。
回忆宛若一匹用旧的丝绸,那般柔软慰贴,那般温婉绵长。
即便吞咽了太多磨难,但也仍然记得,最初,在一切没有发生之时,曾有过刹那的快慰与欣然。
有个名字,记了太久,忘了太久,却在此刻防备松懈的瞬间,竟然滑到嘴边。
我听见自己犹如叹息一般,低不可闻,唤出那个名字。
云峥。
多少年了,这个名字犹如魔咒,像开启苦难之门的钥匙,我不敢想,却也不能不想。
那曾是我铭刻在心上的名字,却也是我掘地三尺,亲手掩埋的名字。
我曾偷偷地,笑得甜蜜傻气,在沙地上,在树叶上,在看不见的空气间,一遍遍,摹写这个名字。
却也曾,痛心它,诅咒它,伤心欲绝,恨之入骨。
为什么?云峥?
多年以前,我跌跌撞撞地跑回来,不也只为了问这个男人这个问题吗?
为什么?
那拥抱我的胳膊更加用力,一点也不顾及我的身子能否承受,随即,我被平放榻上,前襟被人猛然撕开,一双冷冰冰的手,粗鲁地揉捏我的肌肤,沿着瘦骨嶙峋的胸膛曲线,渐渐往下,又用力掐住我的腰,停顿片刻,竟然开始解我的亵裤。
我打了个激灵,猛然清醒。
对上谷主一双眼眸,冰冷而执拗,看向我,仿佛志在必得,傲慢中带着鄙夷,却又不同寻常,沾染上一丝□氤氲。
我一惊,双手下意识推他,却仿佛欲拒还迎,荏弱无力。
他看着我,仍旧面无表情,但手下不停,不出片刻,已将我大半个身子,裸 露在空气里。
他盯着我的身体,瞳孔微缩,随即放大,眼底深处黑沉一片,仿佛酝酿旋风暴雨,突然猛地俯下身来,一口咬在我的颈边。
我一声轻呼,他的呼吸骤然粗了不少,手大肆游曳在我的身体上,仿佛巡礼,仿佛检阅,颈边一片湿濡,却是他伸出舌头,轻轻舔吻。
这是从未有过的,在我记忆中,与谷主的情事,从来不曾有如此亲昵狎亵之举,我骤然大惊,侧过头避他,颤声道:"住,住……啊……"
□猛然一痛,却是他一把掐住我那要命之处,我痛得登时涌上眼泪,咬了唇,怒瞪他。
你到底想怎样?
让我安静点死,还不行吗?
谷主仿佛有些愉悦,声音竟也变得温和:"叫我的名字。"
我心中大骇,睁大眼看他。
"我许你,在此时,叫我的名字。"他嘴角上翘,竟然露出笑意。
多年以前,我还未陷入那等屈辱磨难之前,那天晚上,他也曾抱了我,事毕,也是这般摩挲我的身子,赏我恩典,容许我唤他的名字。
那时候我高兴得发狂,颤巍巍的,用少年特有的软糯之声,小心而羞赧地低声唤:"云,云峥……"
恋慕之情,深深如海。
但电闪雷鸣间,我猛然想起那之前从未想过的细节,悲愤难平,所有的怨怼和屈辱,骤然间涌上心头,我深吸一口气,冷冷看他,忽而轻轻一笑,弱声道:"你不该心软。"
他微微一愣,摩挲我身子的手顿了一顿。
"那一年,我落入杨华庭手中,其实是你安排的,对不对?"我轻声问。
他不语,眼神中闪过狠厉,一把钳紧我的下颌,迫使我抬头,冷冷地道:"你知道什么?"
"我能知道什么?谷主大人?"我笑了起来:"小的只是怕了您,上一回您准我喊你的名字,隔天我就落入杨华庭那老畜生手中生不如死,这一回呢?我喊了那个名字后,接下来又要卖我到哪去?敢情您的名字就如毒咒,喊一回倒霉一回……"
他随手一挥,打了我一巴掌,登时将我的头打歪一边。
脸上火辣辣痛起来,不用照镜子,定然有明显指痕。
头皮一阵剧痛,竟被他猛揪着转过来,谷主盯着我,淡淡地道:"我的名字,这么多年,也只准你叫过。"
我惨淡一笑,哑声道:"是吗?那真是太荣幸了。只是,那又如何?"
他一愣,我已闭上眼,弱声道:"谷主大人,我已是强弩之末,侍寝抑或刑罚,都定然扛不住。我不是向你求饶,只是有人死在你床上,回头败坏了你的兴致就不好了。"
他手一松,放开我的头发,我砰的一下落在枕上,他从我身上起来,淡淡地道:"一心求死?甚好,我只怀疑,你能坚持多久。"
我睁开眼,道:"你什么意思?"
他手一挥,扯过纱被盖住我的身子,起身冷然道:"把人带进来。"
外头有人应了,不多时,门扉被推开,平叔带着两名大汉,押着两人进来。
我一惊,忙挣扎着从床上支起身子,却见那两人头发蓬乱,衣裳污秽,却身段婀娜,显见是女子。
谷主点头,那两名大汉随即抬起二人的脸,两张原本漂亮的如花脸庞,此刻却写满憔悴惊惶,见到我,更是焦灼激动。
是葛九与樊姐儿。
我心下冰凉,看向谷主,咬牙一字一句地道:"你待何如?"
谷主慢条斯理着好外裳,淡淡地道:"很简单,写下魔曲之法,写好之前,不准死。"
我一阵气喘,闭上眼,又睁开,艰难地道:"我,如何能确保,她二人无事?"
"放肆,"谷主冷哼一声。
"我信不过你。"我直截了当地道。
"我能抓到一回,便能抓到无数回。"谷主傲然道:"你唯有听我吩咐。"
我顿觉四肢无力,疲倦袭来,叹息一声,道:"写好曲调,还需配以演习之法,你若言而无信,我自然,也不会倾囊相授。如今咱们半斤八两,且都爱信不信好了。"
"你!好!"谷主怒而拂袖,斥道:"真以为我舍不得杀你么?"
"你舍不得的,不是杀我。"我苦笑道:"你舍不得的,是如何利用我曲中奥妙,成就绝世武功。"
"柏舟,你,你就乖乖听谷主的……"平叔忍不住在一旁插嘴。
"我早已不是叠翠谷中人,作甚听谁的?"我淡淡地回道:"谷主,咱们约法三章,各自发誓,若我不将曲调并演习之法倾囊相授,则教我在世亲朋好友,个个流离不幸,困苦不堪,若你言而无信,或出尔反尔,则叫叠翠谷夷为平地,谷主多年经营尽化乌有,如何?"
谷主一言不发,挥了挥手,命人下去,顷刻间,屋内又只剩下我与他两个人。他缓步朝我走来,坐在我床头,抬起我的下颌,仿佛研读一般仔细端详,未了平板无波地道:"我从来不知,你原来如此刁钻奸猾。"
我微微一笑,道:"我也从来不知,谷主居然屑于胁迫威逼。"
他的手指默默摩挲着我的下颌,淡淡地道:"你是难得,但却不是非得不可。凡事还是须得有自知之明。柏舟,我容你一次,未必容你第二次。"
我笑了起来,喘气道:"谷主大人,何必如何委屈?你只需放任不管,不出三日,世上便再无我这个人……"
"我说过,在写完你该写的东西之前,不准死。"他淡淡地道。
"那,可由不得你我……"
他从怀中掏出一个精巧瓶子,递过来给我,道:"这是那位叫葛九的藏着的,她千方百计到处找你,就想将这东西给你,我瞧了,似乎是什么药。"
我浑身一震,那个瓷瓶,正是当日我离去之时,沈墨山亲手交与我的药。
"若对你的病有益,便趁早吃了。"他冷冷说完,抛下瓶子,起身欲走。
我长叹一声,道:"谷主,你是做大事的人,何必为难两个姑娘?你要的东西,横竖趁着我还未断气,给了你便是,放了那她们吧。"
他略微一顿,却仍不改步伐,走了出去。
长歌行
作者:吴沉水
第 39 章
这个药名字古怪,叫思墨。
我记得栗亭提过,这是当年那位白衣胜雪,俊逸不凡的神医白析皓亲手配置的药。
白析皓其人,武林传说早已将之吹嘘讹传得近乎妖,肉白骨,活死人,未尝有失手误诊一例,未尝有不能救之一病。
但我却不信,世上哪有如此神乎其技的医师,医得了人身医不了人心,若一心寻死,那良药国手,又当如何?
只是这味药丸,却确乎珍贵异常,当日栗亭曾言道,此乃沈墨山家中长辈留与他的念想,对沈墨山而言,却又不只是一味圣药。但他却毫不犹豫,将瓶中余下三枚,尽数给我。
我抖着手,拔开瓶盖,到处一颗芬芳扑鼻的思墨,那药丸大如珍珠,色泽碧绿,圆润亮泽,在我掌心滴溜溜转。
耳边忽然想起,沈墨山说过的话:"拿着,我也好放心些。"
我心中一暖,张嘴含下一颗药丸,顿时,一股热流仿佛自丹田处汩汩升起,热流经过之处,那些呆滞凝固的病气,仿佛由此而被充当。
我胸中一松,哇的一声,吐出一口淤血。
这下耗尽全身气力,我倒在枕上,终于不支,闭上眼昏了过去。
不知又过多久,耳边闻得有人低低叹息之声,仿佛隐忍压抑甚过,我烦恼地皱起眉头,那叹息声挥之不去,令人烦恼。
渐渐地,饮泣声又远去,眼前一片光亮,我仿佛又置身京郊明德山庄,小琪儿在廊下有板有眼地比划拳脚,不一会便笑嘻嘻地仰头,娇嫩童音响彻起来:"爹爹爹爹,琪儿耍得好看不?"
我尚未答话,却听旁边一雄浑男声憋着笑答:"猴儿比划猴儿拳,当然好看。"
小琪儿不依,嘟起嘴撒娇道:"琪儿不是小猴儿,沈伯伯才是!"
我笑了起来,自然而然道:"你们一大一小,可不就是两只猴,还是野猴儿。"
骤然之间,他们皆为远去,明德山庄红墙绿瓦皆化为乌有,我骤然身处荒芜坟冢,依稀仿佛,却有熟悉二人相扶着对我微微而笑。我心中大惊,叫道:"罄央哥,景炎,你们去哪?"
"去该去之处,柏舟,从此后你要保重了。"罄央柔声应答。
"不,"我突然想起,他是已死之人,但景炎没有死,景炎好好活着的啊。我焦急万分,想扑过去,却被层层迷雾挡着,怎么也挨不近,我大叫起来:"景炎,你没死,你过来,别跟着去,景炎,景炎!"
"柏舟,你真傻。"景炎一脸嘲讽地看着我,道:"我思慕罄央哥哥多年,好容易能与他一起,是死是活,又有什么打紧?"
我急得满头大汗,反驳道:"胡说!你是没死之人,你跟他走了,我怎么办?"
"顾不了那许多了。"景炎冷漠地道:"各人有各人的缘法。你回头瞧瞧,找你的不是已经来了?"
我一回头,却见黑影朦胧,一人缓慢走近,竟然是谷主的脸,他嘿嘿冷笑,伸出冰冷手指,一下掐住我的咽喉,咬牙切齿道:"我早说过,你是我的,你只能是我一人的!"
我奋力挣扎,却渐渐窒息,只拼命摇头着,想说,不,我不是你的,不是。
水深火热,不知煎熬多久,我呻吟一声,终于缓缓睁开眼睛。这一觉睡得甚为奇特,醒来时,却觉五脏六腑都被重新洗涤过再拼装过一般,四肢仍旧乏力,却有种如释重负的轻松感。我尚未来得及转动手指,却听旁边一女子高兴地尖叫声:"祭司大人,您终于醒了吗?神明庇护,您可算醒了!"
我转动头,却看到娜迦形容憔悴,一双妙目里便是红丝,此刻却聚满泪水,欢喜得连连双手合十,跪在我床头祷告:"神明开眼了,祭司大人平安无事,神明开眼了!"
她是真心实意为我高兴。
我微笑起来,吃力地伸出手,娜迦忙双手捧起我的手掌,又哭又笑道:"太好了,祭司大人,这可真是太好了……"
"娜迦……"我开口,却发现嗓子嘶哑难当。
娜迦骤然醒悟,忙胡乱擦去脸上泪水,强笑道:"瞧我,高兴得都忘了形,您要什么?哦,对了,您先等等,待我服侍您洁面净手。"
"等一下。"我抓紧她的手,勉力道:"葛九……"
"葛九姐姐还被他们关着呢,"娜迦眼中又蒙上泪,却狠狠地啐道:"那帮黑心大坏人,个个都该被豺狼撕,被毒蛇咬。祭司大人,您病好了,就请神明降罪他们身上,让他们个个肠穿肚烂,不得好死!"
我心里狐疑,微声道:"那,你为何在此……"
娜迦睁大眼睛,道:"我也不知,早几日本与葛九姐姐关在一处,但前日被坏人押了出来,扔到您这,说是您病重,我一见您叫也叫不醒,摇也摇不醒,还以为,还以为祭司大人,再也好不了……"她说着,又哽咽起来。
我伸直手掌,娜迦天真地问:"祭司大人,您要什么?"
我深吸一口气,缓缓地道:"娜迦,你为何,会与葛九一道被抓?"
娜迦垂下头,嗫嚅地道:"那一日,跳舞完毕散了之后,我们个个得了银子,心里真有说不出的欢喜,但我心里惦记着您,想着偷偷回去再看您一眼。就,就撞见葛九姐姐,姐姐仿佛很焦急,我问她怎么啦?她说您被大坏人抓了,我一听也急了,便与她一道找。找了大半个月,才被姐姐寻到蛛丝马迹,我们便想继续跟着,想瞧瞧带走您的大坏人落足何处,能不能将您救回。哪曾想,稀里糊涂的,就被抓了来。"
我脸上一冷,淡淡地道:"你扶我起来。"
娜迦十分柔顺,道:"祭司大人,您不多歇息吗?"
我垂头不语,她无法,只得将我扶起歪在垫子上,我闭眼休息了一会,哑声道:"你是谁?"
娜迦惊奇地瞪大眼,道:"祭司大人不认得我了么?我是娜迦啊。"
我慢慢转过头看她,讥讽一笑,道:"你难道不知道,娜迦是跳悬腰舞的舞姬,这些女子最是讲究腰肢柔韧有力。你这样的身段,也敢假扮?"
她脸色一变,却随即一笑,道:"祭司大人,您在说笑么?娜迦一句也听不懂。"
"行了,"我倦怠地闭上眼:"再装就过了。娜迦从未见过我的脸,南疆女子视祭司为神,怎会在不确定的状况下对一位陌生男子口呼祭司大人?你的措辞漏洞百出倒也罢了,最可笑的是,你要假扮南疆女子,却不知祭司伸出手掌,是何用意。"
眼前女子眼中闪过一丝惊诧,却仍旧微微一笑,道:"祭司大人,您病糊涂了,都满嘴胡话了。"
我叹了口气,摇头道:"南疆女子,断不会如此不敬与祭祀讲话。更加不会,在祭司欲抚掌祝福时,无动于衷。"我睁开眼,定定地看她,一字一句道:"原本我配合你玩玩也无妨,但如今我朝不保夕,没那闲工夫耽搁。无论你是谁,请回去禀报谷主大人,曲谱我会写,但人他得放,大家都别玩花招,不然,这买卖谁亏谁盈,可说不定。"
那女子脸色铁青,哈哈大笑,从脸上揭下面具,长发一甩,却原来是一位俊俏少年,那少年冷冷瞅着我,眼里流露狠毒之色,笑道:"不愧曾做过谷主亲传弟子,果然有两手。不过很可惜,本来你乖乖与我演戏,写下曲谱,我交给谷主大人,你也能得个痛快,大家欢喜。如今你这么不识相,那可就别怪我不客气!"
他从袖子中抖出一柄锋利小刀,比划着贴近我的脸,狠声道:"好一个我见犹怜的病美人,只是不知,没了这张脸,你还拿什么来让人怜惜?"
我心里一跳,冷笑道:"尽管下刀,相信我,我比你更痛恨这张脸。只是我有些许怀疑,你这刀下去了,下一刀,只怕就该落到你身上。"
"你尽管做白日梦。"少年满怀嫌恶憎恨地道:"谷主知道了,最多责罚我一顿,断不会为了你个该死之人,而开罪于我。"
"是吗?"我笑了笑,问:"如若这样,那你为何等不及要来动刀子?为何不能等我死?反正如你所说,我不过是该死之人,谷主不会为我,开罪任何人。"
第 40 章
少年被我说得一愣,随即目露凶光,冷笑一声,手中刀光,利刃便朝我脸上划下。
我坦然看他。
千钧一发之际,一物飞来,哐当一声将他手中匕首打落,少年吃痛,闷哼一声,捂住手腕,脸上终于显出惊惧神色。
打落他手中匕首的,是一件半月形玉炔,我们都认得上面的雷纹,那是谷主悬在腰间的配饰。
少年大惊,转过身去微微颤抖,目光所至之处,谷主正缓步走进。
他没带人皮面具,此刻一张俊脸上满布严霜,少年此时已将惊惧神色收起,取而代之的,却是豁出去的骄横倔强,他昂起头,咬着唇,一声不响。
谷主看也不看他,一掌挥去,啪的一声,他白净的脸上,登时浮起半个掌印。
我笑了起来,喘气道:"谷主大人,您若晚来半步,柏舟可就得顶着一张丑脸了。"
谷主冷冷瞅我,却转过头,对那少年道:"自去平康那领罚。"
"为什么!"那少年捂着脸,含泪大声道:"我擅自行动,是该受罚,但这个人算什么?他屡屡冲撞谷主,又是咱们叠翠谷的叛逃之徒,谷主为何要留着他?还要寻那等金贵药物吊他的性命?不就是会谱曲吗?我也会,我不比他差……"
我听得暗暗摇头,真是少年心性,就如我当年,对着罄央也是满心不服气,非觉得自己是那人心中不一样的所在。但殊不知,这等计较,本就可笑万分,那人心里从不留人,便是你当真如珍似宝,对他而言,也只是有用和无用两种区别罢了。
但这个明显不过的事实,少年人不撞到头破血流,又怎会明白?
果然,谷主眼中冷意愈甚,长袖一甩,袖风所至,直如排山倒海的力道,那少年如何抵挡得住,只听噗通一声,已被摔到地上。
谷主却只看向我,目光复杂,忽而缓了口吻,道:"出去。"
这二字简短威仪,那少年一脸不甘,却终究不敢再多说一句,爬起来胡乱擦擦泪,朝谷主行了礼,又狠狠瞪了我一眼,气哼哼地走了。
谷主看着我,忽而道:"当年,你比他还小。"
我垂下头,有些恍惚,弱声道:"谷主如今待学生们可好得紧,当年,我们谁敢当面顶撞于你?"
谷主面无表情,道:"他家世显赫。"
我一愣,谷主这是在解释么?这种感觉太过怪异,我立即摇头抛掉,微笑道:"难怪。"
谷主盯着我,淡淡地道:"叠翠谷,需要这些。"
心中的怪异扩大,我狐疑地看了他一眼,却见谷主昂首道:"不然,你以为我凭什么傲视武林,独树一帜?"
是的,经营一个门派,令其屹立不倒,令其名声不堕,人脉关系,利益交换,样样马虎不得,江湖中事,本就不是人们以为的那帮草莽率性,游侠或许可以快意恩仇,但一个门派的掌门人,却必须瞻前顾后,运筹帷幄。
武林中人人皆知,入叠翠谷学艺,等于扬名立万了一半。谷主对学生挑选甚为严苛,然而一旦入谷习艺,则谷中那种教学相长,开放交流的学习模式,进退有序的良性竞争,却不是单凭哪一个门派能够支撑和给予的。而这些孩子学成出来,几乎个个均能博取众家之长,独挡一面,成为名噪一时的少年英雄。
我现在当然明白,这些少年在谷中,其实未必能摸到各派真正上乘的武功,反倒有可能将自家看家本领,抖了出来。
但他们确确实实,会学到很多东西,聪明的自能融会贯通,有所大成;而蠢笨的,却也不至于蹉跎岁月。
所以但凡这些人有感激之心,这一辈子,怕都会对谷主奉若神明。
谷主有命,皆会莫有不尊。
这样一来,一个叠翠谷背后,等于纠结了大半个武林最有希望的隐形势力,怎么能令人小觑?
只是,为何跟我说这些?
见我眼中疑惑,谷主竟然神情转缓,淡淡地道:"一将功成,总有代价。"他深深注视我的眼睛,惜字如金,斟酌着道:"柏舟,我,不得已。从先前,便是如此。"
我心中如遭重击,恍然明白,这是谷主在说,我往日所遭受的困苦耻辱,颠沛流离,甚至若运气不好丧失性命,皆是为了不得已三个字。
原来,这三个字竟然如此有用?
有用到,只因为你不得已,我便必须,要为你受尽千般磨难,至死不悔?
若只有我一人便罢了,那么那些无辜受到牵连的人命呢?
不得已,让你牺牲,不得已,让你送命,但你再不得已,也无法替代别人鲜活的命,不能替代那活生生的,摸得着看得见的笑和温暖。
不能替代,我曾经无暇灿烂美好快活的心。
我心中涌上一股想仰天大笑的冲动,却被硬生生地咽下,谷主说了这许多,已是局限,他跨前一步,托起我的下巴,细细摩挲我的脸颊,他手指冰凉,所碰之处,激起一片不适,我微蹙眉头,正要挣脱,他手指一收紧,却扣住不放。
到底,想怎么样?
我突然觉得疲倦,看着他,却见他盯着我的脸,惯常冷清的目光,此时却涌动复杂的情绪,过了半响,他才放开我的脸,沉声道:"往后,不准再说,痛恨这张脸。"
我愣了愣。
谷主硬邦邦地道:"这张脸,我要时时看着,我,爱看。"
谷主这一生,大抵也从未对人说过,如此肉麻的话。
他这样的人,能说到这一步,已是竭尽所能。
但我听后,却心中剧痛,闭上眼,复又睁开,我早已知道此人无心无情,但万没料到,他纵然有心有情,却也只会令人越发不堪。
一个主意已在脑中形成。我不再挣扎,反倒柔顺地垂下眼睑,这六年来,我混迹贩夫走卒,青楼舞姬之间,早已不是当年那位白璧无瑕,懵懂天真的少年。我知道,对付一个已然心动的男人,怎样令他越发沉溺。
娇羞,以退为进,欲拒还迎,葛九死也学不来的伎俩,殊不知,我却烂熟于心。
我垂下头,身子微微颤抖,因为悲愤,但他靠紧我,却定然会以为我因为羞涩和激动。
果然,下一刻,我被拥入他的怀中,一个蜻蜓点水般的吻,轻轻落在我脸颊上。
我抖得更厉害,他似乎非常满意,抬起我的脸,又轻轻吻在我的唇上,贴着我的耳廓,握住我的手,轻轻摩挲那上面断指之处,叹息道:"柏舟,回我身边,与我一道琴瑟和鸣,这世上除了我,谁还配做你曲调知音?"
我咬着唇不作声。
"从前的事,就此揭过不提,"谷主沉吟道:"从今往后,你仍旧做我亲传弟子,放心,在我身边,你杀了杨华庭之事,便再无人能追究半分。"
他勾起我的下巴,恩威并施道:"你我各退一步,我不计较你做过什么,你却需从此收心呆在我身边。何况,"他微微一笑,放缓口气,道:"你难道不想与曲调弹奏上更进一步?能助你精研此道之人,这世上,舍我其谁?"
他将我半搂入怀中,淡淡地道:"那两个女人,我也可放了。但为了今后我们相处再无芥蒂,你却需做一件事。"
他自怀中掏出一个木盒,打开来,里头有蜡丸两枚,他揉碎其中一个蜡丸,露出一枚鲜红的药丸,递到我嘴边道:"这是强身健体的好东西,你身子先前受损,又受了杨华庭一掌,虽然服下你自带的丸药有了起色,但终究亏损甚大。我左思右想,还是将这圣药赐予你,服药后从此脱胎换骨,只怕你若想习武,都有可能。"
我惊疑不定地看他。
谷主抱着我,温言道:"当然,这药有些副作用,服下后从此每月一枚,终生都不能停,否则药瘾发作,苦不堪言。你放心,此生你都在我身边,我自然不会扣你的药,这等拘束,与你而言,也是虚言罢了。"
他难得有耐性,扶起我,伸手拿过案几上的茶杯,倒了水过来,道:"服下吧。偌大的叠翠谷,我赐药之人,不超出十个。若非视你为我的人,这药成分珍贵,可不易得。"
我抬起头,道:"罄央,当年也有吃这个药么?"
他傲然道:"罄央不过一介小宠,如何有资格?柏舟,你要惜福,服了药,从此我便不会再拿你当外人。"
我点点头,接过药,放入口中,接过水杯喝了一口,仰头咽下。
谷主脸上现出笑容,将我紧紧抱住。
我深吸一口气,谷主亲自动手,将我身上的衣衫扒开,我一动不动,任他施为,他淡然道:"这药服后,需得内力深厚之人运功将之导入奇经八脉,这等事谷中有专门执事之人,但我会亲自管你。"
他解开自己的外裳,盘腿坐上床,将我揽入怀中,一掌抵住我后背,道:"有点难受,可忍住了。"
长歌行
作者:吴沉水
第 41 章
药之一味,有人制出来为了悬壶济世,有人制出来,却是为了凌驾他人。
那味奇怪的丸药一入口,便似火烧炙烤,五脏六腑,登时都滚烫起来。
我仿佛置身熔炉之内,全身由内而外,皆被蒸烤,内里有一股热力四下乱窜,撞得我气血翻滚,经络倒置,几乎要喷血而亡。
却在此时,一个冰凉的身躯自后环抱上来,一股阴寒之气,自背心大穴,源源不断,进入体内。我登时打了个激灵,不由贪婪地想贴近,想沾染那一派彻骨凉意,恍惚之间,却觉那股阴寒之气犹如涓涓细流,自百穴内徜徉而过,所经之处,内里狂躁之气大减,竟慢慢与之汇合,逐渐逐渐,收往丹田之所,复又散入奇经八脉,丹田之内,再恢复如竹之空,似谷之虚,不知过了多久,我仿佛被人狠狠抽离了力气,闷哼一声,软软倒在谷主身上,全身湿淋淋,却已被汗水浸透。
谷主似乎甚为愉悦,抱住我也不嫌汗臭腌臜,收了功,朗声道:"来人,备水沐浴。"
我闭上眼,却听门扉一阵开关,有数人搬弄浴桶巾帕熏香等物,我心念一动,勉力睁开双目,却接触到谷主的眼睛,那内里已然褪去冰冷锐利,隐隐含了笑,璀璨如星,当真流光溢彩,令人观之心醉神迷。
他见我愣愣注视,眼中笑意加深,揽住我,凑近耳廓,轻声问:"怎么?看呆了?"
我忙垂下眼睑,弱声道:"没……"
"我准你看我。"他心情舒畅,双手细细摩挲我的腰腹肌肤,缓缓地道:"抬起头。"
我却将头垂得更低,谷主伸手托起我的下颌,强迫我抬头与之对视,嘴角上勾,轻吻过来,覆在我唇上道:"还怨我?"
我闭上眼,任他舔吻,一动不动,谷主咬着我的下唇,含糊地道:"柏舟,这么多年,你是我为之破例的头一人,有再大的怨,也该消弭了。"
他说完,起身将我打横抱起,放入浴桶当中,自己也随即解了衣裳,跨坐进来,仍旧环抱着我,有一下没一下地擦洗我的身子。热气氤氲之间,旖旎暧昧,他的手渐渐滑落到我腰间以下,揉捏臀瓣,随即抬起臀部,竟然探向身后紧闭的那处。
我悚然一惊,立即挣扎,颤声道:"谷,谷主,别……"
谷主的手一顿,终于怏怏收回,道:"也是,你身子还不能承欢。"
他那处坚硬如铁,已是贴近我的股沟,我不敢乱动,谷主也一动不动,过了一会,他渐渐软下,恢复清明,跨出浴桶,将我捞了出来。拿单衣围住,仍旧抱回床上,道:"歇着吧。"
我欲言又止,谷主扬起眉毛,眼中兴味盎然,淡淡地道:"待你好了,自然有你侍寝的一日,无需忧心。"
他以为我担心这个?
也难怪,谷中被他宠信过的男孩,莫不对他倾心爱慕,死心塌地,为爬上他的床费尽心机。谷主大人怕是从未想过,有人会在情事上抵触他。
谷主见我仍是不言语,放缓了口气,道:"想要什么?我赏你。"
"葛九她们……"我终于犹豫着道。
谷主似笑非笑看着我,道:"柏舟,那不过两个下等舞姬,助兴取乐的玩意儿,你倒真上心了。"
"不是的,"我心中衣一惊,忙道:"谷主,葛九在我落难之时,曾尽力助我,柏舟其实穷困潦倒,又一身是病,若无她搭救,只怕,只怕不知会被人污辱践踏到何种地步,更不要提能苟延残喘,回到您身边。"我抬起,道:"你若不让我心存感激,便是不让我对你也心存感激,在我心中,你们皆是我的救命恩人,难不成做那忘恩负义之徒么?"
我说得急了,一口气喘不上来,他伸出手,替我微微揉着胸口,眼中不再讥讽怀疑,却口气暧昧,低声道:"哦?我在你心中,竟与那娼妓一流一般?只是你的救命恩人?"
我垂下头,咬着唇嗫嚅道:"自然,自然不只……"
"那是什么?嗯?"
是什么?我心中一凛,颤声道:"谷主……"
"说,我想听。"他口气不容拒绝
我深吸一口气,低声道:"您,您是柏舟心底,怎么够,也够不着的神。"
他轻笑出声,将我抱入怀中,抚摩我的长发,道:"现在够得着了,只要你乖乖的,我总是不会亏待你。"
我靠在他胸前,默默颔首,再一咬舌尖,逼出泪雾,抬起眸子,可怜兮兮地看他,轻声道:"那,那放了她们好么?"
谷主不答。
我抓住他的衣襟,颤声道:"好么?云,云峥?"
他眼中掠过一丝暖意,道:"总是救过你的性命,放了原也无妨。只是你该知道,我要抓她们,易如反掌,放与不放,无甚区别。"
我垂头嗫嚅道:"既如此,但凭谷主定夺。"
他抱着我,一言不发,半响后扬声道:"来人,传平康。"
门外有小厮立即跑过传平叔叔过来,不一会,却听平叔叔的声音在外响起:"属下参见谷主。"
"进来。"
"是。"平叔叔恭恭敬敬地答应,推开门,迈步进来,见谷主搂着我,眼中露出一丝惊诧,随即垂下头,行了礼,垂手而立。
"把那两个女的放了。"谷主淡淡地道:"那位葛九救过柏舟,咱们礼尚往来,赐下韶韵丹,算我谢她。"
我心中一惊,禁不住抓紧他的衣袖,道:"谷主大人……"
"放心,韶韵丹对女子最好,滋阴养颜,延缓衰老,多少女子求而不得。"谷主淡淡地道。
我却心知世上决无这等便宜之事,浑身发抖。
谷主漫不经心地抚摩我的头发,道:"冷么?莫怕,圣药已入你的五脏六腑,不出数日,你的奇经八脉皆会融会贯通,自此轻健自如。平康,这点你最清楚,来,说与小柏舟听听。"
"是。"平叔叔垂头答道:"蒙谷主大恩,赐下圣药,我练功一日千里,事半功倍。这等恩情,平康时时不敢忘却,唯有兢兢业业,鞠躬尽瘁,方能报谷主大恩于万一。"
一阵强烈的悲哀袭来,我闭上眼,独自咽下所有情绪,再缓缓睁开,更深地缩入他的怀中,弱声道:"柏舟,谢谷主大恩。"
"你是我的人,做好本份,我不会亏待你。"谷主大悦。
"谷主,我,我能在离别之前,见见葛九么?"我抬头小心地问。
"准。"谷主放开我,将我放在枕上,又替我裹上丝被,两根手指,轻轻掠过我的脸颊道:"不许说太久,你不能劳神。"
"好。"
次日,葛九被带到我跟前,脸色虽然憔悴,但所幸行动自如,也无明显伤痕,想来谷主还不屑于为难她们。
她一见我,眼中含泪,却犹自打了我肩膀一下,笑骂道:"都说你们天启男人,甚是娇弱,几日不见又病歪成这样,我最不待见你这般半死不活的了,再不赶紧的好起来,小心老娘大耳刮子抽你!"
我笑了起来,多日愁闷一扫而光,我拉过她的手,道:"你打,打了看谁还敢娶你。"
她挑眉道:"放屁,老娘貌美如花,会过日子会生崽子,哪个不长眼的男人敢嫌弃我?你也不打听打听,我葛九牌子挂上去,整个榆阳城的男人都得抢着来点。"
我在她手心轻轻写了一个"沈"字,看着她的眼睛,万般语言,却说不出口,嘴上却犹自调笑:"少给自己个脸上贴金,你若无嫁妆,看谁要。"
"嫁妆?我都存了好几箱了。"葛九盯着我,眼泪已然掉了下来,口气却又高昂又嚣张:"他奶奶个熊,你给那几两银子,做两套首饰都不够,老娘这回可为你赔本了,提心吊胆的,腰里的肉都瘦没了,回去也不知道得吃多少蹄胖补回来。我不管啊,你可得一五一十将银两给我结清了,结清了我就走。"
"那可不成,我统共才得几两银子,没得孝敬你的道理。"
……
我们有一搭没一搭说着闲话,与彼此对望的眼中,却清楚见到对方心底的悲伤和不舍,自来黯然销魂,唯别而已矣,然天下无不散之筵席,能在去前,见得一面,已是夫复何求了。我只拉着她的手,一遍遍在她手心中写"沈"字,只盼她能记得,当初在忠义伯府,我告诉过她,出去后寻得沈墨山。我不知道谷主给她吃的是什么,但我却知道,只要不是穿肠毒药,沈墨山,就总能瞧在我面子上给予想办法。
她泪水涟涟,轻轻冲我点了点头,意为明白,我心中松了口气,就在此时,却听外间平康的声音响起:"柏舟,谷主命我送葛九姑娘出去了。"
我用力握了握她的手,随即放开,笑道:"葛九,保重。"
"臭小子,下次见着,可别这么病恹恹了。"葛九大力打了我的肩膀一下:"几时你也像个英雄汉子,上山能打猛虎,下海能捕蛟龙。"
"你说的不是男人,你说的是男神仙。"我呵呵低笑。
她瞪了我一眼,擦干眼泪,好不拖泥带水,转身就走。
临出里间,忽又回头,嫣然一笑道:"小子,姐姐好看不?"
我的眼泪一下涌了上来,哽咽着点头道:"好看。"
她深深地望着我,忽一跺脚,一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去。
行子肠断,百感凄恻。风萧萧而异响,云漫漫而奇色。舟凝滞于水滨,车逶迟于山侧,棹容与而讵前,马寒鸣而不息。掩金觞而谁御,横玉柱而沾轼。
最后一个颤音悠悠扬扬,止于未尽之意,却又徘徊暗哑,无处可说。
我手腕抬起,暗自叹了口气,又轻放下,身前这张也是名琴,名为"老龙吟",是当年谷主所在之楼悬着的一件宝物。
那时候我已习玉笛,于琴一道便搁置不管,但每每经过这张琴,都心存羡慕,想着若有朝一日,能亲手得弹,那该多好。
现在,只为了我说无好琴,谷主便命人快马奔驰数百里,带回这张"老龙吟"。
谷主甚至说,这张琴挂着也是挂着,名琴至此可算配得上雅人,他不擅鼓琴,却能与我吹笛唱和,也是一桩美事。
我黯然无语,与我唱和,你唱和什么?
我对乐理想法,早已与他南辕北辙,即便曲调想和,那内里的情感,却相差甚远。
我也不与他废话,抬手,便是一曲新作的《别赋》。
这是为葛九,为我可能此生再也无法见面的好友们而作,更是为了,我心底其实隐约却再也无法企及的期盼而作。
我其实也想过,若能抛下这些仇恨,带着琪儿,找个山清水秀之所,种花读书弹琴,偶然与景炎葛九往来,每日睡到日上三竿,秋天吃螃蟹冬天骑一头毛驴踏雪寻梅。那样的日子,该有多好。
但这样的日子,注定此生,再无实现的一日。
一切已经无法挽回。
我住了琴,却听得一声清越笛声,不用回头,即知谷主在身后。
他一个音不漏,将适才的《别赋》吹奏出来。
此人记性之好,实乃匪夷所思。
我静静听了一段,觉出曲调中的仓促谱出的纰漏,又抬手,轻拨琴弦,再弹这首曲调,叮咚之间,已做了进一步修改。
笛声不知不觉停了下来,我浑然不觉,犹自弹奏,顿了一顿,再思索一番,再弹。
一丝不苟。
我秉承的是,每一个音符,每一个调子,都像在说话,说的,都是很明白的情绪。
是关于人的心底,血液中,再怎么掩盖,也挥之不去的情绪。
这些情绪中,有愤怒、有恐惧、有爱慕、有痛苦、有甜蜜、有哀伤。
只要你是人,都不可避免的情绪。
我正待继续弹下去,去听琴面嗡的一声,一柄玉笛横压琴弦,我不解抬头,却见谷主死死盯着我。
他目光复杂,脸上长年无波的冷漠竟如裂开的面具一般层层剥落,明明白白流露出震撼、惊诧、难以置信,随即是喜悦、如获至宝。
他激动得连呼吸都略微变粗。
这对谷主而言,已是失态的极限。
我同样诧异,但随即冷静下来,等着他开口。
他一把将我从坐榻上拉起,握住我的肩膀,急切地问:"这,是你想的调子?"
我微微颔首。
他深吸了一口气,又问:"你,能随心所欲,编纂新曲?"
我再点头。
"用曲调摄人心魂,你就是这么,杀了杨华庭?"
我淡淡地道:"具体说来有些复杂,但大抵如此。"
他赞叹地点头,道:"原来,这便是你的魔曲之谜,原来,这便是杨华庭那老东西中招的原因。任你武功盖世,却抵挡不过心神被制,原来如此,哈哈哈。"他仰天大笑,一把将我抱入怀中,长啸一声,道:"原来如此!我的柏舟,果然是天下曲调第一人。"
我跟了他那么多年,从未见他大笑,此番简直闻所未闻,不觉有些发愣。随后,谷主收了笑声,一张俊脸神采飞扬。
我淡淡地道:"虽然如此,但若遇功力深厚,定力过人的高手,我的曲调并无效。"
谷主一顿,深深看我。
我道:"我失败过。"
谷主蹙眉,道:"杨华庭武功已算一流高手,你的曲调,不照样杀了他?"
"不一样。"我道:"那是趁着他运功疗伤之机,潜移默化而至,若是真正一上来便性命相搏,我毫无胜算。"
谷主顿了顿,道:"你想说什么?"
"谷主,"我毕恭毕敬地道:"柏舟身无武功,却也能在此间略有小成,但空闲下来却常常想,若我也是绝顶高手,能于琴声中加入内力,那等威力,想必厉害上百倍千倍。"
谷主嘴角上勾,看着我不语。
"但这有个问题,能演奏我谱写的曲调,必须琴技高超,精通乐理;要于曲调中融汇深厚内力,又必须武功盖世,功力深厚。这世上符合此两点条件的,唯有谷主一人。"我微微一笑,看着他轻声道:"云峥,你想学吗?"
谷主眼中含笑,踌躇满志地拥着我,道:"你愿意教吗?"
我摇摇头,道:"我可信不过你,别回头学会了,你又过河拆桥。"
谷主目中精光一闪,呵呵低笑,勾起我的下巴吻了下去,唇略移动,含住我的耳垂,轻声道:"小坏蛋,都学会跟我谈条件了?嗯?"
我心中厌烦,却不得不靠在他怀里软软地道:"我,我服下那圣药,你,你还有什么不能信我?可我呢?我,总得为自己打算不是?"
"要什么?"他戏谑地问。
我黯然道:"谷主日后成为天下第一高手,定然叱咤武林,呼风唤雨。到那时,只怕不乏陪伴之人,柏舟只盼谷主能记得今日,能在谷内辟一块净土,令我从此安静度过余生便好。"
谷主一愣,随即将我更紧抱住,和声道:"放心,我去哪,身边总有你的位子便是。"
这已经是谷主能说的最动人的承诺。
我面上渐渐转忧为喜,点了点头。
服下那味奇怪的药物后,我的身子日渐好转,甚至能无需扶持,便自行在院落中行走散步。操琴鼓瑟已非难事,谷主又命人打造两个指套与我,上面金银丝缠绕,煞是华美。
我每日傍晚奏琴一炷香时间,谷主杂务甚多,并非日日有空,只来了数次,我便捡《天谴》第一部,教授与他。这首曲子繁复回旋,而谷主却天赋极高,听得一遍,却已经能一字不差吹奏出来。
但他的吹奏,犹如月宫仙曲,飘渺轻灵,令人闻之欲醉,却不能激荡心神。我教了数次,明明他毫无差错,却仍然未能习得曲内精髓。
这一日我不甚耐烦,终于亲自拨弦,将曲子一五一十弹与他听,正弹到高处,却觉胸口一阵气血翻涌,一个掌不住,眼前一黑,登时倒在琴上,冷汗涔涔,不住喘息。
谷主忙过来将我揽入怀,蹙眉把脉,道:"怎么回事?照理说你服下圣药,不应出此纰漏才是。"
我喘着气摇摇头,说不出话来。他却用力一嗅,一掌扑灭了炉中熏香,薄怒道:"来人!"
平日里跟着伺候我的几名丫鬟小厮,此刻忙进来跪下,谷主喝道:"谁准你们燃这等麝香?"
底下人个个吓得面无人色,我缓过气来,弱声问:"怎么了?这,弹琴熏香,不是,咱们自叠翠谷便立下的规矩么?"
谷主看着我,面色稍缓,和声道:"你有所不知,你服下的圣药,名为商参和合丸,服药三月之内奇经八脉重组,最为脆弱,麝香冰片等物与此相克,不能靠近。是以我早早吩咐,将你弹琴所用熏香皆换了百合香,为何今日却仍有麝香?"
他说到最后,语气已经装为严厉,喝道:"说,这东西谁放进去的,怎么来的?"
众人瑟瑟发抖,有胆小的吓得小声啜泣起来,皆磕头求饶,说不知何来。当值的小厮哭哭啼啼道:"是,是小的放进熏炉里,小的原也不认得这些熏香,样子瞧着又差不多,只当寻常用的,便……"
谷主目光狠厉,我忙拉住他的袖子,勉力笑道:"无妨,许是底下人弄错了,我,我也只是稍稍不舒服,无甚大碍。谷主,谷主大人息怒。"
谷主斜睨着我,道:"无规矩不能成方圆。你不要多话。"
"谷主,"我有些急了,喘着气道:"宽厚仁德却也是为上之道,我这里人来人往,若有心人要替换熏香,也是易如反掌,又何必为难这些什么也不知道的下人?"
谷主冷冷看着我半响,终于道:"你怀疑谁?"
我摇头,道:"谁也不怀疑,我只管自己练好琴便足矣。"
他一把抱紧我,抚摸我的头发,朗声道:"将这里的侍卫调多点,传我的话,柏舟身子弱,需静养,平日无事,众人不得靠近此房舍。"
我心里稍稍松了口气,又听他冷声道:"将这几个奴才换了,再换些伶俐的上来。"
一场无头公案便如此悄然落幕,我养了数日,又渐渐好转,谷主习曲,似乎也颇有进展,至少曲中萧杀之气,已经逐步表现得出。他近来也不知怎么回事,便是不习曲,却也喜欢来我这坐,往往也不干什么,只将我抱在怀中,自己看书,偶有进一步亲密之举,皆因我身子不适,而不得不隐忍下去。
这么看来,谷主倒与先前我认知中的,差了许多。
又过数日,谷主却忙碌起来,似乎外面发生了什么事,令他面上入蒙寒霜,对着我也不和颜悦色,有时候目光阴寒,似乎下一刻就会出手掐断我的咽喉。但不用片刻,他又会恢复常态,抱着我,命我在他怀中写下曲谱,两人一起推敲曲调转折,仿佛又其乐融融。
这一日,谷主杂事缠身,顾不上我,我命人于庭院中设好琴案花毡,沐浴熏香后,便端坐树下,弹琴取乐。这一回,我弹的调子轻松自得,却是当年处处习艺所学的《流月》,时光荏苒,物是人非,只是调子却依旧幽雅舒畅,正弹得高兴,突然闻到一股熟悉的香味。
我以前用惯的,西域异香。
如果我没记错,这味香之所以如此昂贵,皆因原料成本甚高,用的都是寻常人家用不起的香料,比如麝香冰片之流。
我精神一振,等了这么多日,果然来了。
西域异香之所以倍受青睐,乃因其味并非如天启朝士子惯用香料,一味清雅,而是馥郁却不浓艳,层次丰富,每每不同:初初点燃,犹若暗夜昙花,沁人心脾;待慢慢渲染,犹若花瓣绽放,浓墨晕化;待燃尽,却又烟霏云敛,余一室芬芳,飘渺若梦。
将香制到这等程度,也算极致。
因而价格高售十两银子一两,而王公贵族、名流雅士却仍趋之若鹜,京师之内,甚至到了鼓琴若不熏此香则为不雅的地步。
当日我处心积虑,要做京师第一琴师,自然对这些细节打探得明白,每每弹奏,西域异香,都是必不可少的道具。
所以我对这个味道非常熟悉。
熟悉到,哪怕只是淡淡一缕,却也能自空气中立即辨别出来。
麝香冰片,是其中不可少的成分,但因为后期又加上其他香料,盖过这些味道,一般人却不知晓。
若是我,要神不知鬼不觉害一个服下商参和合丸的人,也会点燃这种香。
我如燃香人所愿,琴声登时一滞,随即手捂胸口,呼吸变得急促。
商参和合丸这等邪药功效,确实不能小觑。我此刻,是真的觉着,胸口宛若压上千斤巨石,一呼一吸之间,都变得很难。
然后,我砰的一声倒在琴上,庭院中悄然无人,适才我以要静思弹琴为由,命伺候我的侍女小厮,均退到二重门外,若无召唤,不得入内。
真是,为燃香的人设想周全了。
我又挣扎了好一会,终于静卧不动,就在此时,却听不远处花丛一阵轻响,有人拂开花草,慢慢走出,似乎想确认我是否断气,却又生怕引起嫌疑。
那人犹豫半响,终于抵不过好奇心,小心朝我移近,一柄长笛伸过来,狠狠戳了我一下,又一脚踢来,将我硬是踢翻了身。
我睁开眼,果然不出所料,是当日那位想划花我脸颊的俊俏少年。
他见我没死,眼中登时露出惊诧,随即又蒙上怨毒,长笛一挥,便要朝我胸口戳下。
"等,等……"我举手挡住他的长笛,勉力道:"这一下下去,所有人,都知是你杀了我。"
他脸色一凝,立即收回笛子,咬牙道:"说的是,那我换个法子取你性命!"
我笑了一笑,果然是被家里骄纵得过了头的孩儿,我问道:"你,有何法子?无论你用什么,以谷主之英明,迟早查到你头上去……"
他略有些发呆,突然发狠道:"我管不了那许多,我恨你,我就是要杀了你!"
他手一扬,竟然就要一掌拍向我的天灵盖。
我忙提气喝道:"住手!你这么做,只会令谷主厌烦你,不会令他爱你,你难道不明白吗?"
他一愣,手掌停下,一张小脸满是伤心愤怒:"他,他现如今,全副心神都在你身上,又,又哪里管我的死活……"
我心里暗自叹了口气,道:"那是,他为你好。"
他怒道:"你胡说!为我好会对我不理不睬,又罚我禁足,又罚我抄书,见都不见我一面吗?"
我挣扎着从地上坐起,喘了气道:"你以为他对我好?"
他嫉恨道:"他对你还不够好吗?你是谷主唯一亲传弟子,即使叛离本派,一回来,却仍得他信赖关怀。"他越说越气,红了眼圈道:"谷主,谷主从未如待你这般待过他人,赏你服圣药,还常常嘘寒问暖,我还看见他对你笑!你,你有什么好!我明明比你好上千倍万倍!"
我叹了口气,捂住胸口道:"一切皆因,我能助他练功罢了。"
那少年咬牙道:"是啊,就因为你能助他练功,所以他才待你与众不同,才……"
"听我说!"我打断他,道:"我能助他练功,只是令他成为绝顶高手。但他要号令江湖,称霸武林,却需武林世家,名门正派之支持。你,是名门之后,对不对?"
他脸上现出骄傲,道:"那是当然!"
我疲倦地闭上眼,道:"那不就成了。我服下圣药,便是不愿,也只能助谷主练功,但这事完后,他却有几十年需要一个出身显赫,武功人品相貌出众之辈与他比肩奋斗。我只是风烛残年的人,你却犹如骄阳,不若蓄精养锐,谋定而动,现下争这口气,杀了我却失了谷主的心,得不偿失,何苦来哉?"
少年脸色松动,退后一步,冷冷道:"也是,你就如癞皮狗一般,放你苟延残喘也活不了多久,何必脏了我的手。"
我苦笑一下,看着他,想说什么,却终究化作一声叹息。
"你那是什么眼神!"他抬脚欲踢。
我定定地看他,目光冰冷,那少年眼中掠过一丝畏惧,怏怏放下脚,冷哼道:"暂且放过你,反正那香里含的麝香等物,够令你体内圣药反噬的了,就算服了药,你也没法脱胎换骨,重组奇经八脉。"
我淡淡地道:"谢谢你。"
他奇道:"谢我?"
我冲他一笑,道:"西域异香,乃我昔日惯用的,许久没用,真想念啊。"
他鼻子里哼了一声,拂袖而去,展开身法,倏忽消失在花丛中。
我不知道侍女们何时发现躺在地上的我,但当我醒来时,已是掌灯时分,室内点着比平日多了许多的灯火,平叔及谷内为我把脉看病的大夫围了一圈,见我醒来,众人脸上均有松了一口气的表情。几名大夫又诊治一番,平康又示意侍女上前喂我吃药,待喂完药,换下衣裳,我已累到两眼发黑,靠在枕上沉沉睡去。
朦胧中,却听得平康在一旁轻声道:"柏舟,柏舟。"
我勉强睁开眼睛,却见平康面露犹豫之色,道:"柏舟,你听得见我说话么?"
我略点了点头。
平叔叹了口气,道:"我屏退了不相干的人,想与你说两句真心话。"
我睁大眼睛。
"你是我打小看大的,"他斟酌了一下,道:"有些话,我便不拐弯抹角。"
我弱声道:"是,请讲。"
"这一次的事,我晓得乃有人趁你奏曲,燃了西域异香。"他看着我,有些犹豫,道:"谁做的,出于何种目的,你我心知肚明,但我希望,你能装作不知。"
我轻轻一笑,道:"好。"
他见我如此干脆,反倒不忍心,伸手替我掖了掖被角,叹息道:"委屈你了。"
"无妨。"我闭上眼,喃喃地道:"自来,我已惯了。"
"柏舟,"平叔和声道:"谷主待你,真个与众不同。平叔伺候他几十年了,从未见过他待谁如此上心,你是好孩子,我心底,也盼着你能长长久久伴着谷主,让他身边有个窝心的人才好。"
我嘴角上翘,调侃道:"平叔,您还是直说不得已的部分吧。"
他顿了顿,笑道:"你这孩子,唉。我也晓得,真是对不住你,但人有三六九等,有的人天生就是做大事的,不能如咱们这等平凡之辈,庸庸碌碌,就此一生。谷主大人他……"
我心底一阵腻烦,睁眼打断他道:"他是高高在上,我们不过蝼蚁一流,为了他的大业,咱们万死不辞,您想说的,是这意思?"
他面上有些挂不住,强笑道:"柏舟,你要站在谷主身边,便不能奢望他如凡夫俗子,耽于爱恋,围绕一日三餐,做琐碎庸常之事。"
我点头道:"确实如此,然人之心或刚果或懦软,皆秉之于天,不可勉强。虽圣人亦不以不能责人之必能,庸人之常情,也弥足珍贵。"我疲倦地叹了口气道:"平叔叔,口舌之利,逞来无用,您放心,我终究是叠翠谷出去的,总不会跟个孩子计较得失,坏了谷主的大事。"
平叔颔首道:"你能识大体便好。好好歇息,谷主这几日忙,我便不将你的事禀报了。"
我道:"好,一切听平叔安排。"
我将养了好几日方渐渐好了,但因服用圣药而带来的那点体质好转,却也终究镜中水月,白忙活一场。不但如此,圣药中蕴含毒素,却也从此缠入体内,我坐卧之间,时常感觉时日无多,不得不往前推进计划。
这一日,谷主又来习琴,进门第一件事,便是命我伸手搭脉。他眉头紧锁,面露寒霜,看向我的眼中竟蒙上一层说不出的怜惜和隐隐的愧疚。
我笑了起来,其实此间发生什么,谷主又怎会不知?只是事到临头,我确是最好牺牲的那一位,从来都是如此。
他大概也觉着我已是强弩之末,捱不了多久,对我却从此好上许多,一连十余日,皆留在我这里,同吃同卧,每每抱着我舍不得撒手。虽然他面上仍是淡淡的,但举止之间的眷恋和淡淡的忧伤,却已表露无疑。
我想,若我仍是当年那个小柏舟,此刻大概会觉上天一般的幸福满意。
但我早已是易长歌。
柏舟求的温情和眷顾,到得此刻,即便掺杂许多别的,但终究十分当中,有一分真意。
但易长歌,却连这分真意,都不需要。
"想什么吃的玩的,只管告诉我。"谷主和颜悦色对我说。
我在他怀中淡淡一笑,道:"不若,趁着我精神好罢。你将我教你的曲子,再演一遍。"
他搂着我的手骤然一紧,唇线紧抿,半响方挤出两个字:"不急……"
"急的,"我靠在他胸膛,软软地道:"时日不多,可我还有几本曲子,尚未写与你。"
"柏舟,"他猛地抱紧我,忽而狠声道:"我定,我定杀了……"
"云峥,"我笑着打断他,难得说了句真话:"我累了,这样也好。来,再演一次,你的玉笛呢?"
"真的想听?"他吻着我的脸颊。
"想。"我闭上眼,决然道。
长歌行
作者:吴沉水
第 44 章
我发觉人之将死,也不是没有好处。
比如谷主对我的态度,一旦他确认我命悬一线,时日无多,对我的好,便不再掩饰压抑。原因很简单,他既无需顾虑待我太好,会令我恃宠而骄,将来不可收拾;也无需担忧放任自己的情感,会有一日将我变成他唯一的弱点,会为我受制于人。
大概,在他这一生中,也是头一回,学着对旁人好。
只是我并不深感荣幸,在这个男人身上,我在太年轻的时候就已经将人的一生能够给予的情感统统献祭在他脚下,然后烧毁焚坏,现在已然太晚,我的手按着胸前的地方,能感觉到的,是无边无际的荒凉。
以往想起,还会悲愤难耐,会怨恨,会痛苦。
但现在,许是命不久矣,我只感到一片接近尾声的空茫。
犹如旷野天地一般的空茫。
谷主笛声萧瑟,再无当初那等清雅平和之感,再面色冷淡,他看着我的眼中,也暗含悲伤。这种悲伤,三分为我,七分却是为他自己。这么些年,叠翠谷中人人对他敬若神明,但那高处不胜寒的孤寂,却想必他也直达心底。我对他而言,固然是一枚可随时丢车保帅的棋子,但在另一方面,却又何尝不是与他一起生活过,曾经熟悉亲密,见过他的孤独,愿意用付出一切,无怨无悔任他索取的那个人。
只要有需要,他会毫不犹豫一脚踹开那个人,但踹开的同时,他却又会有所遗憾。
毕竟,能如我这般爱他,又不令他生厌的人,到底不多。
一个罄央,一个我,现在,都离开他了。
谷主也是人,面对孤寂,他也会恻然。
而我等了这么久,做了这么多,就是为了令他有些许恻然。
有了恻然之心,曲调方会见真章。
现在,他吹奏的《天谴》,早已曲调娴熟,回转流畅,高昂处未必如我鼓琴那般杀气腾腾,但低徊处,却显然已经愈来愈萧瑟,越来越黯哑忧伤。
他已经越来越靠近《天谴》精髓,相信不用多几次,就能吹奏出非同凡响的效果。
但我每日昏睡的时间却分明在延长,有时候是说话说不了两句,便觉得疲倦不堪;有时候明明上一刻,还伏在他怀中,他抚摩着我的长发,静静翻着书,我靠在他胸前,有时候哼几句随心想起的调子。
往往调子没有哼完,我便头一歪,陷入昏睡中。
我们对此都闭口不提,因为我们心里都清楚,指不定下一次昏睡,我便不会再醒来。
事情没有办法再拖了。
这一日,我昏睡了足足十二个时辰,一睁开眼,却见到谷主靠在我的枕边,一手握住我的手,眼中显出明明白白的忧伤,他见我醒来,松开我的手,淡淡地道:"你太贪睡。"
我轻笑一下,道:"饿了。"
谷主眼中忧色稍解,起身命人端来药膳,看着小厮侍女伺候我用了一碗,许是睡了许久,我精神和缓,便用了一整碗东西。
饭后,又有侍女端着温水巾帕,过来服侍我洗漱,擦拭完脸面,又有另一位侍女换过铜盆,拧了另外的帕子过来擦拭我的手脚,却听谷主在一旁淡淡道:"给我。"
侍女一惊,忙将手中巾帕递了过去。谷主接过,挥手道:"都下去吧。"
众人不敢违背,皆低头倒退而出。他展开巾帕,托起我的手,十根手指头,一根一根,仔细擦过。换到右手断指处,他略微停顿,手下越发放轻,倒似会弄痛我一般。
我淡然道:"都是陈年旧伤,没事的。"
谷主抬头瞥我一眼,轻描淡写道:"将这些年欺侮过你的人列出单子,我应承你,必定令他们一个个还回去。"
他手段狠绝,却难得会为别人出头。我一愣,随即慢慢绽开笑脸,轻声道:"不用了,谁人不死?杀了杨华庭,我就已经报了仇了。"
谷主手下不停,平淡地道:"杨华庭还有个侄儿,忠义伯府还没完,这笔账,倒还能找到人算。"
我哑然失笑,他倒忘性大,这会却不记得,是谁令我身陷忠义伯府。我看着他,伸出手按住他的手,轻声道:"云峥,无需做这些。"
谷主猛地一下甩开我的手,胸膛不住起伏,脸上乌云密布,过了半响,将手中巾帕扔回铜盆,溅起水滴,落在他青绸薄凉的外袍上,一点两点,宛若污渍。
我观察他的脸色,却用柔和口吻,轻声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看开了,不想追究,你也无需为我去追究。"
他骤然转过身,以背对我,过了半响,口气冷清地道:"不要报仇,你要什么?"
我摇头道:"什么也不需要。"
谷主悠悠地道:"我准你,可命我为你做一件事,就当这么多年,补偿你。"
我凝视着他的背影,道:"我一直想知道一件事……"
"说。"
"当年,你为何,会杀罄央?"
谷主沉默了一会,道:"他,对我不敬,僭越身份,妄议机密。"
我心中一阵痛楚涌上,哑声道:"是,什么机密?"
谷主转过身来,看着我,和声道:"你不用知道那么多。"
我扭过头,闭上眼,终于问道:"你到底,与杨华庭何种关系?为何那日他死了,你言道坏了大事?"
谷主冷声道:"我说过,你不用知道那么多。"
"云峥。"我睁开眼,凄然道:"我都是将死之人,莫非你还信不过我?"
谷主看了我半天,目光逐渐转为柔和,缓步走来,将我拥入怀中,下巴摩挲着我的发顶,似有叹息,缓缓地道:"我想从他那得到一样东西罢了。"
我心中揣测,问:"那你可曾如愿?"
"不曾。但杨华庭已死,那东西迟早是我的,况且,有你的魔曲,有没有那样东西,其实关系不大了。"
我趁机道:"既如此,趁着我今儿精神好,你再演练一遍,我听听可有纰漏。"
谷主想了想,点了点头。
他放开我,手持玉笛,吹奏起来,曲调悲怆复又婉转,于高昂之处金戈铁马,于低徊之处悱恻缠绵,正是我授予他的《天谴》第一本。
我越听越喜,忍不住笑逐颜开,那调中情绪,渐渐浮出水面,曲调中的魔性,也逐渐展露,宛若恶鬼穿越迷雾,渐露狰狞面目,朝活人扑将过来。
不容易啊,要令谷主这等冷面冷心之人吹出情绪二字。
也不枉我以身殉曲,不惜自毁性命了。
果然,吹不到一半,他原本平顺的调子突然苦涩呆滞,谷主脸上微变,又再强行吹曲,这一下,却忍不住闷哼一声,踉跄着连退数步,手捂胸口,面色如灰,不出片刻,一口鲜血砰了出来。
谁也不知,《天谴》一曲,犹如双刃利剑,闻者固然被曲调所惑,而弹奏者,却也是凭着内在心力,苦苦支撑。曲调反噬,力量非同小可,我全无内力,尚且心脉俱损,何况谷主这等武功高强之辈?
是以他全力催动曲子,便是加快走火入魔的步伐。
谷主何等精明,瞥见我脸上笑容,立即猜测到我在捣鬼,脸色一变,登时狰狞凶狠,目光如电般瞪向我,内里有愤怒,难以置信,被背叛的痛楚,欲将我撕碎而后快的恨意。
我笑吟吟地爬下床,从枕下摸出我的短小管萧,喘着气道:"谷主,你要不要听这曲子的第二部?没关系,我立即吹与你听。"
我心中对他畏惧甚深,不敢托大,立即凑近唇边,尽全力吹奏曲调。
《天谴》第二部《望乡台》,大狱中我为萧云翔吹奏过,忠义伯府中我为杨华庭吹奏过,现下终于轮到谷主大人。
我早就说过,这首曲子为他们三人而谱,我活下来,就是为了找他们报仇。
曲调一起,鬼门关开,厉鬼索命,凄声哀嚎。苦雨秋风,愁云惨雾,这等幻象一重紧接一重,其中复杂之变动,当是谷主闻所未闻,又岂是他这等讲究调子哀而不伤,典雅雍容的人所能理解?
我恨他。
三个仇人中,其实我最恨他。
我一生苦楚,皆由他而起,半身飘零,受尽种种说不得的苦,皆是拜他所赐。刻骨爱恋,终成笑柄,而利用瞒骗,卑鄙丑陋却层出不穷。事到如今,他竟然还能视他人的苦难为无物,以这等恩赐的姿态,许我,真是欺人太甚,辱人太深。
不杀他,我对不起我自己。
对不起我心底残留的,最后一点,对暖和,对温情的信赖。
我曲调凄厉远胜与前,这是最后一次了,我耗尽了自己全部的生命力来吹奏,我用所有的恨意,长年累月积攒的痛苦来吹奏。
但事与愿违,我只令他脸色越发苍白,不能令他颓然倒地。
他铁青着脸,牢牢钉在地面上,一双眼睛犹如要吃人,死死盯着我。
我心中焦急,身上气力已经不继,谷主却仍无入梦魇迹象。渐渐地,我的嘴唇龟裂,剧痛传来,双手颤抖逐步加剧,浑身力气,在这等紧要关头,似乎却如漏斗,正悄然往外,流失生命。
曲调不由我控制,转入微弱,就在这时,我看着谷主抿紧嘴唇,抽出玉笛,凑近唇边,双目寒光射出,吹了一曲我无比熟悉的调子。
《山居吟》。
那一年,繁花似锦,白衣少年翩若蛟龙,美轮美奂的一套剑舞之后,轮到我磕磕绊绊,弹奏这首曲子。
随后,他发怒斥责,我满心惶恐,情急之下,自己再弹了一次改过调子的,终于博得满堂彩。
一曲之后,他亲自挽住我的手,宣告众人,我就是他的玉笛传人。
他现在吹的《山居吟》,便是我那时改过的。
这么多年,难为他竟然还记得。
我心中一痛,管萧再也拿不住,哐当一声,跌落在地。
紧接着,双膝一软,颓然倒地,支撑不住的那一个,换做是我。
完了。这个机会之后,我再也杀不了他。
杀不了他。
我心里充满一种厚重而深沉的遗憾,然后,又慢慢荡漾开去,升起一片祥和安宁。
我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解脱感,在看见他住了玉笛,慢慢地,一步一步,朝我走来的时候。
算了,杀不了他,便让他杀了我罢。总之,这些鸟事,终于都可以不用再困扰我了。
他脸上杀气必现,举起手掌,就要一掌拍下。
突然门扉处传来巨响,我们循声望去,却见偌大一扇门,竟被人大力震碎。
光影迷雾中,一个魁梧高大的身形,缓缓走了进来。
一瞬间,我觉着,这身影,大概是临死之前,出现的幻象。
据说,在人死前一刻,会见到心底想见的人。
我恍惚地盯着那个身影,身材高大如山,笼在一团白光之中看不清眉眼,但我能却能准确无疑地描摹出他的眉眼,硬朗的轮廓,嘴很大,常常笑得痞气十足,明明举手投足气派天然,却一张嘴,尽是斤斤计较,能把你活活呕死。
是梦吗?抑或,其实,我虽知在劫难逃,却仍在心底,暗暗期盼生机。
我盯着那个渐渐走近的身影,喃喃地道:"沈墨山。"
却在此时,顿觉头皮一痛,天灵盖处已被谷主五指扣紧。
"你喊谁?"他低吼,口气中有从未察觉的气急败坏。
我不理会他,只盯着来人。
"你认识他?他是来为你来的?"谷主口气透着狠毒,五指使力,我头顶传来剧痛,却听他冷冷一笑,扬声道:"来得巧!那便瞧瞧,叠翠谷如何清理门户!"
"我若是你,便不会动手。"来人伸出手掌,低头端看自己的手掌在阳光下的纹路,淡淡地道:"你想知道为何吗?"
他抬起头,微微一笑道:"你杀了他,我便必定要将阁下留驻此地一百三十九人尽数陪葬方不吃亏,这么亏本的买卖,您确定要做?"
谷主冷笑道:"是吗?那且看你有没有那个本事!平康!"
那人道:"你喊门外伺候的中年汉子并十八名护卫么?"他撸撸自己的头发,笑道:"对不住啊,我懒得跟他们动手,便点了种烟雾,闻了人立即软倒,无解药十二时辰内内力尽失,比寻常人尚且不如。我可瞧得起你叠翠谷,这么金贵的玩意儿,平时可舍不得用。"
谷主浑身一颤,狠声道:"卑鄙!"
"卑鄙?不战而胜是为计谋,怎比得上先生欲对手无缚鸡之力的病人下手?"他嘿嘿一笑,对谷主道:"你面白如纸,呼吸短促,定然内息乱窜,顷刻间便支撑不了。你信不信我不动手,就这么瞧着你,不出半柱香,你也得颓然倒地?任人宰割?"
谷主冷笑道:"那便在此之前,我也能取了他的性命!"
"先生怎的如此不会算账?"他犹若抱臂而立,笑道:"一个形同废人,朝不保夕的逆徒,也值得你拿叠翠谷身家性命去换?"
谷主咬牙道:"你还忘说一点,他还重了奇毒,普天之下,再无解药,今日又强行吹奏曲目,此刻已是强弩之末,便是大罗神仙也难救,你为了一具尸体如此大动干戈,却又值得?"
那人双目精光四射,一字一句道:"你说,他还中了无药可救的奇毒?"
谷主幸灾乐祸道:"那是。"
他定定看过来,问:"你喂他吃的毒药?"
"他本就是我的人!"谷主喝道:"我要他生便生,我要他死便死!"
那人摇头啧啧,轻声道:"小黄幼年孤苦,得你相救,带入谷中。你叠翠谷于他,确有养育教导之恩。但是,这等恩情,却不是卖身契。"他话音未落,却已目光转寒,瞬间一拳打来,身形快如鬼魅,谷主大惊,情急之下,左手挡住我,右手举笛迎击。
那人轻笑一声,变拳为掌,斜砍直斫,谷主身中重伤,本就无法提气,这一下咬牙勉力不退,两人招数皆以快打为准,瞬间已过十数招。却听那人"咦"了一声,手掌堪堪顺笛而下,就要掐住谷主脉门,谷主大骇,想也不想,左手一推,将我当做盾牌,推了出去。自己借力,登时后滑了一丈远。
这一下尚未回神,我已跌入一个宽大温暖的怀抱,他一抱紧我,登时后跃,瞬间跳出房间,随即身子一轻,我已被他抱着越上房顶,耳边传来他哈哈大笑之声:"多谢谷主割爱,你叠翠谷的弃徒,一出门便概不退货,老子勉为其难,替你接收便是。"
话音不停,他脚下也不停,我犹如腾云驾雾,已不知被带着奔出多远。眼前一黑,身子一暖,却是他单手展开大斗篷,将我整个裹了起来,随即抵住我后心的手掌处源源不断传来热量,想是他一路奔走,却一路不忘输内力替我续命。
我弱声道:"别,遮我的脸,我想看,你……"
"乖,待到了地方,你想看多久,老子都让你看,绝不收银子便是。"他嘴里胡乱答,却透着苦涩。
"若,现下不看,我欠你的银子,可,可都赖了……"我断断续续地道。
他脚步不停,三下两下扯下蒙住我的脸的斗篷,捧住我的脸,没好气地道:"瞧吧瞧吧,瞧瞧可长出花来不曾!"
我微微一笑,阳光下,这张脸确如记忆中一般,只是眼中布有血丝,下巴满是胡子茬,脸上隐隐有疲倦之色。我颤抖着手,摸上他的脸颊,叹息道:"真的是你,我,我用计令,那孩子去买西域异香,就,就想着,你定会留意到……"
沈墨山抓住我的手轻轻咬了一下,柔声道:"别说话,闭眼。我命人在前边备了马车,进了车就好了。"
我点了点头,却舍不得闭上眼,两边风声呼啸,他全速飞奔的脸上有平时见不到的焦灼和痛楚。这一路找我,想来费了不少力气才弄清我落在谁手里,但谷主生性多疑,藏身之处定然布下众多迷阵。而确定我具体身陷何处,如何旁敲侧击,如何引蛇出洞,如何一击即中,沈墨山想必辛苦了许久。
他不说,我也知道。
便是适才,谷主五指扣紧我的头颅,以他的武功,击毙谷主自不在话下,但他不敢伤了我,这才东拉西扯,引得谷主分神,寻找机会下手。
他此刻拼了全力飞奔,起落跳跃,竟然险些被伸出屋檐的枝桠绊倒,全凭身体本能反应,才免于将我摔了。
一个顶尖高手,若不是心急如焚,何至于此。
我心下叹息,伸出手,尽力环住他的颈项。
沈墨山身子一顿,更紧抱住我,道:"风有些大,咱们立马到了,再忍忍。"
我神智飘渺,眼前光影重叠,斑驳流离,除了眼前这张熟悉的脸,仿佛周遭岁月荏苒,流水潺潺,我心中平缓,二十年来,第一次觉得真正的放松安详。
疲倦袭来,我微闭着眼,只想靠在他怀中入睡。
"小黄,不能睡,乖,不能现下睡,小黄!"他摇着我,焦灼地喊。
我勉强撑开千斤重的眼皮,模糊道:"好,不睡。"
但随即又想闭上眼。
他急得没法,吼道:"睁开眼,你不想见小琪儿了吗?"
我精神一凛,睁开眼,道:"好。"
"我跟你说,那小猴儿见天吵着要你,我被他磨得头大如斗,小东西还学会威胁我,长本事了,敢砸我的东西跟我叫板!说什么爹爹定是让我藏了去,说我抢了你,什么乱七八糟的……"他絮絮叨叨。
我笑了笑,弱声道:"我赔你……"
"赔是肯定要赔,我可一件件记着呢?你那儿子跟你一样是头倔驴,打又打不得,骂又骂不得,反正我弄不了他,你别想撂担子啊,我可不管他,听见了吗?"
我把头靠在他肩胛处,道:"我教他……"
"这就是对了,你别想那些有的没的,万事有我呢。早说了你脑子不好使,做不了什么事,看吧,弄得半死不活回来。我放了你一回,已经悔到肠子都青了,没有下次了,听明白了没?"
我笑了起来,攀着他的脖子,断断续续问:"你,这样,是怕跑了欠债的,变成,死账么?"
"傻子,"他的声音骤然哑了,道:"你也知道,我从不做亏本买卖,欠我一分,我必讨回十分,你跑不掉的。"
我想笑,却笑不出来,只闭上眼,靠在他怀里微微喘气。这时他停下脚步,轻轻一跃,落到地面。一阵马鸣声传来,一人扑上去道:"如何如何?可救出来了?"
竟然是景炎。
我诧异地睁开眼,却见景炎一脸欣喜地扑了过来,正要朝我肩上捶上一捶,却被沈墨山轻轻避开,低喝道:"赶紧把车门打开,皮囊里倒一盅水来。"
景炎不敢多言,立即推开车门,找出一只杯子,自马背上拴着的皮囊内倒出清水递过来,沈墨山将我轻手轻脚放了进去,回头接过水,对景炎道:"赶紧的,赶车,咱们赶去下一个镇,栗亭在那等着,小黄的身子拖不得了。"
景炎满腹疑问,却立即跳上车,扬起马鞭,驱赶马车上路。
马车颠簸中,沈墨山将我牢牢抱在怀中,从马车车壁的博古架上掏了会,翻出一个上了锁的木匣子,沈墨山不耐烦找钥匙,手上用力,哐当一声硬是拉断那锁,开了盖子。取出内里,却是一个翡翠盒子。
那盒子制作精美,乃整块玉石雕琢开来,沈墨山见了它,松了口气,道:"还好还在。"
他忙不迭打开来,现出内里裹在丝绸中一粒蜡丸。沈墨山捏碎蜡丸,露出一粒黑色丸药,对我笑着道:"这是我的家底了,幸好早年生意破败,没拿去卖了。这是颗百毒不侵的神药,姓白的历经千辛万苦,才只做了三颗,一颗赠予大将军厉昆仑戎边卫国;一颗给了我的师长;剩下这一颗,原本没我的份。但我那师长心疼我,便私下里将自己的那一丸赠我,被姓白的发觉,以为我已吞服,险些要打断我的腿,但无奈之下,只好把第三颗药仍给了我师长……"
我神智模糊,只静静听着,知道他是欲多说些话分散的注意,便微笑应道:"那人怎的如此蛮不讲理……"
他笑了起来,爱怜地抱紧我,柔声道:"就是,姓白的凶神恶煞,小时候不知欺侮我的事多了去了。我如今也不瞒你,做这颗丸药的人,便是大名鼎鼎的白析皓白神医,江湖人以讹传讹,这么多年下来,人人以为白析皓是个活神仙,但我打小便知,他不过是个爱疑神疑鬼,胡乱吃醋的老头子。"沈墨山嘿嘿低笑,将药丸凑近我的唇,道:"快服下,白析皓以为我当场吃了药,却不知我藏了起来。那时候小,只想着奇货可居,不定什么时候就能拿出来卖个好价钱,直到现下方知,原来我注定要遇见你,瞧瞧,连药都替你先省了。"
我心下感动,不再言语,低头吞了药,入口清甜,不像吃药,倒像吃了一颗果子。沈墨山又喂我喝了几口水,抱着我道:"不管那王八蛋给你吃了什么,有这颗药,咱们心里便都有底了,剩下的,就是撑到让栗亭看看,要是他也看不了……"
他顿了顿,口气沉着道:"大不了,我拉下面子,求白析皓为你看病便是。"
我满心酸楚,伸出手,与他的手掌搭在一起。
他握紧我的手,微笑道:"无需担心,那白析皓与我渊源很深。他就算见死不救,还有我师长,我那师长一生最重情义,我好好求他,说你是我终身所爱之人,若没了你,我便不能独活,他定然不会置身事外。只要他点头,白析皓断无拂他之意的道理。"
他见我仍然满脸狐疑,笑着亲亲我的额头,道:"他是白析皓挚爱的人,白析皓天不怕地不怕,却见不得他难过。"
第 46 章
白析皓神医配下的药果然灵验异常,不出一盏茶功夫,丹田之处,便如一团火慢慢燃烧,暖意直渗透入四肢。就在此时,沈墨山运手为掌,牢牢贴在我背后大穴,一股暖暖的气息登时慢慢进来,游走奇经八脉。
便是我从未习过内力,却也知晓,此刻体内各处经脉,竟然都由这股细若悬线的气息畅通流遍。
这等感觉太过舒畅,由不得我不闭目休息,且沈墨山胸膛温暖,安全惬意。
他这回方笃定我暂无性命之忧,在我耳畔柔声道:"睡吧,我守着你。"
我模模糊糊点了点头,靠近他的胸膛,沉沉睡去。
这一觉不知过了多久,再醒来,已是灯火通明,没有马车颠簸之感,身下垫着厚厚的棉絮,身上盖着的,也是又轻又暖的丝被。
头顶是简单的架子床,挂着青布帐子,我微微侧过头去,目之所及,是干干净净的桌椅条凳,白棉纸糊的雕花八格木窗。
灯下一个青年看着我,清俊的脸上尽是和善的笑意,一手搭着我的脉,正是多日不见的栗亭。
"醒了?感觉如何?"他微笑问。
他不说,我已察觉出呼吸轻健,已无之前的呆滞,略动动身子,也没先前那般疲软无力,心下骤然欢喜,道:"好似,好了许多。"
栗亭笑容加深,道:"这一回甚是凶险,幸而当家的不惜耗费内力相助,又有白神医留下灵药解毒,不然,我便有通天本事,也救不了你。"
我心下感激,忙挣扎起身,正色道:"多谢你了,栗亭。"
栗亭摇头叹道:"是你运气好,无需谢我。"
"墨山呢?"我左右看看,不见他的人影,不禁出言问询。
栗亭扬起眉毛,笑道:"不喊沈当家了?"
我笑了起来,道:"我若喊沈当家,只怕你们铺子里的伙计,又不得安生。"
栗亭扑哧一笑,收了脉枕,摇头晃脑哼道:"从此你有情来我有意,自然双宿双飞,鸳鸯连理。"
我脸上发烧,笑道:"栗医师莫要取笑在下了。墨山呢?"
栗亭笑嘻嘻地道:"放心,你回来了,他舍不得离你半步,当家的耗费了许多功力,这会需运气恢复,他就在隔壁房。"
我有些担忧,忙问:"不碍事吧?"
"壮如牛,好吃好睡,能有啥事?"栗亭瞪大眼道:"此人怠懒之极,这也是敦促他练功啊。"
我笑了笑,道:"那就好。"
栗亭并不忙走,微笑道:"你睡了两日,该梳洗一番,我唤人打水来。"
我忙道谢,他半只脚迈出门槛,喊了人来,一个青衣少年拎着铜壶快步进来,竟然也是老相识,从前在京师就伺候过我的小枣儿。
先前他见我神色之间或有些不敬,现下却换上十二分殷勤,想是沈墨山吩咐过什么,又或者,这等做伺候人活计的孩儿,最是会察言观色,突然明了主子的心系在我这,自然赔着笑脸小心。
我也不与他为难,伸出手任他折腾,待漱洗完毕,他拿出修面刀具,小心地问:"公子爷,修一下脸?"
我眯眼看他,却见他神色间有些不安,想起上回他欲替我修面却遭我拒绝之事,遂微微一笑,道:"有劳了。"
小枣儿这才欢天喜地,过来替我细细修脸,我本身毛发不多,胡须之类也不怎么长,但病了这么多日,终究面容不雅,小枣儿在这一块却是行家,只见他轻手轻脚替我收拾,剃刀上下挥动,不觉疼痛,只觉微微发痒。
不出片刻,收拾完毕,他笑着举起一面菱花镜子递到我面前,道:"公子爷,您瞧瞧,这回可精神不少。"
镜中人病容减了几分,清爽干净,比之卧病,不知好了凡几。我微微一笑,道:"多谢你了。"
"哎呦可不敢当,小的不就是干这个的吗?"小枣儿眉开眼笑,收拾好家伙什,笑道:"栗医师,公子爷,小的先告退了。"
栗亭点点头,拍了他脑袋一下,笑道:"快滚吧,马屁也不是一日就拍得的。"
他吐吐舌头,又朝我一笑,退了下去。
栗亭抖抖下衫,端坐椅上,微笑道:"小猴儿觉着先前怠慢你,不知道你一转眼成了他的正经主子,心里正犯嘀咕呢,这才蛇蛇蝎蝎赶上来讨好你,你别笑话他。"
我摇头道:"怎么会,先前他待我也甚好。"
栗亭手扣桌面,有些出神,我轻咳一声,道:"栗亭,你留下来,是否有话要对我说?"
栗亭微微叹了口气,道:"当家的不准我告诉你,但我觉着,你其实所作所为,原也不失敢作敢当,并非如看起来这般荏弱,故此,我有一件事,思前想后,还是需告知你。"
我点点头,道:"请讲无妨。"
栗亭吸了一口气,定定看我,欲言又止。
我微微一笑道:"是不是,其实你对我的病症,也没辙?"
他吃了一惊,道:"也不是没辙,只是……"他为难地皱眉道:"只是我想不通,如何既清除你体内余毒,又不伤你的五脏六腑。"
"愿闻其详。"
"那我就直说了。"他悲悯地看着我,道:"你底子太差,这段时间又重伤心脉,便是好生静养,终生不喜不怒,也未必是有寿之人。而且此番中毒,甚为古怪,毒性深入五脏六腑,早已不分你我。以我的医术,无法解决这个难题。"
我默不作声。
"抱歉。"他歉意地道:"都是我学艺不精。"
我摇头轻笑,道:"怎么能怪到栗医师头上,我原也没预着能活着回来,自然处处不留余地。但,求生,却还是本能。"我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轻声道:"况且,越到生死关头,我越发觉自己其实还舍不得很多。"
我抬起头,微笑看他,道:"舍不得,太多。"
"有求生欲望,这事便好办许多。"栗亭站起来,拍拍我的肩膀,温言道:"你很坚强,定会化险为夷。这等病症,我虽办不到,却不意味着旁人办不到,天无绝人之路的。"
我感激地点点头。
就在此时,门外传来沈墨山的话:"栗亭,小黄醒来没?"
"醒了,正念叨你呢。"栗亭笑着应答。
沈墨山的脚步声快步传来,不一会便推门而进,看起来神采熠熠,笑容可掬,道:"可吃了什么不曾?"
"哎呀,险些忘了,这客栈厨房我还吩咐着熬药膳呢。"栗亭一拍大腿,立即跑了出去。
沈墨山笑着作势踹他,骂道:"糊涂大夫,病人落你手里,命悬一线哪。"
"去你的。"栗亭啐了一声,一阵风似的跑开。
我含笑看沈墨山,伸出手来,他笑着走过来握住我的手,坐在我身边,将我揽入怀中。
无需言语,我们都明白了彼此想说的话。
过了很久,我才笑着调侃:"沈墨山,你在马车里说的话,可算不算数?"
他笑道:"我说了那许多,你指的哪一句?"
我取笑他,道:"自然是最肉麻那句,若没了我,你便不独活之流……"
他笑了起来,眼睛清澈透亮,握住我的手,道:"假的。你若死了,我不会不活。"
我颔首道:"这才对。"
"但我这辈子,都会念着,你欠我的银子,欠我的人情,欠我的关照,你没有还。"他目光深邃,看着我正色道:"你没有还,我便会吵到你不得投胎,令你明白,欠谁的都行,唯独不能欠我老沈家的。"
我眼眶一热,险些滴下泪来,却展颜一笑,道:"听起来,你讨债甚有一手?"
"那是。"他抱紧我,柔声道:"况且你亲口应承,若此次回来,便答应与我在一起,我可时时刻刻都记着。"
我贴近他的脸,呵呵低笑,道:"你小心了,养我,可耗银子。"
沈墨山猛地一下亲在我脸上,带着狠劲道:"你就安生呆在我身边,调养好身子,得空陪我天南地北巡铺子,冬夜里温酒算输赢账,夏日里扇凉扇弹曲儿,长长久久地,多好。"
这是我深藏心中的理想,却从没想过,有朝一日,竟有人讲与我听。
这样的话,远比山盟海誓,远比地老天荒,更令我心折。
那是我求了半生,以为求不来的东西。
我闭上眼,两行泪顺着脸颊落下。
"怎么哭了,傻子,不哭啊,不哭了。"他手忙脚乱,拿衣袖替我拭泪。
我靠近他怀中,索性拿此人外裳当巾帕,使劲蹭了几下。
沈墨山又是笑,又是无奈,叹道:"小祖宗,这可是今儿个头回上身的新竹布衫,你到底悠着点,哎呦……"
我想用力咬了他一下,怎奈病弱无力,也只是咬了一小口磨牙而已,他却大呼小叫,直笑着道:"好了好了,我错了,整件衣裳都给你好了吧,你爱怎么糟蹋怎么糟蹋……"
"为什么是我?"我哑声问。
"因为你笨。"他笑呵呵地道:"从没见过你这么笨的,报仇雪恨的戏码我不知看了多少,偏你这出,格外笨拙,拖泥带水,总想着与敌同归于尽,半点不为自己打算。明明手无缚鸡之力,要杀的人,却一个比一个难缠,朝中权臣,皇子皇孙,武林盟主,名士大侠,你说你,惹哪一位,你死百次千次都不够赔的。"
我冷哼一声,道:"若怕了他们,我就不动手了。"
"你啊,"他爱怜地吻了我一下,含笑道:"长得这么可人疼,偏偏生性刚直,不屈不挠,虽不识变通,然胸中有血性,比之江湖上欺名盗世之流,不知强了多少。就冲这点,我也要竖起大拇指。更何况,你要杀的人,原也该死。"
我闭上眼,勾起嘴角,道:"你不问,他们怎么该死?"
"我不问,"他笑着说:"你说他们该死,他们就该死。"
我笑了起来,道:"若我颠倒黑白,不明是非,只顾一己之痛快,却罔顾他人之生死呢?"
沈墨山沉吟片刻,道:"那也是,他们该死。"
番外——沈墨山(一)
跟着我的人都知道,我臭毛病很多。
比如爱记仇,爱算计,脾气不顶好,训人不讲情面,胸无大志,也不爱管劳什子道义大德。若是惹上我,管你是谁,只要能争回那口气,我报复时,从不忌讳使些下作不入流的手段。
我很小的时候,公子爷就摸着我的头叹息,墨山墨山,大丈夫磊落襟怀,怎的到了你这,却成了小鸡肚肠?你这么个性子,文韬武略便是再精通于心,却也成不了大事,终究,只落得下乘。
我记得,当时我小脑袋一偏,问他,何谓大事?何谓上乘?若平天下霍乱,开万世太平,是为大丈夫平生所愿,那么这等又累又不讨好的鸟事,还是让旁人去做,我只管我自己便好。
这番话惹怒了一向温和的公子爷,他训斥我不思上进,固步自封。我当即被罚跪书房抄《君子立身赋》一百遍,不抄完不得吃饭。这篇赋啰里八嗦,不得要领,尽撺掇着男人心怀天下,要替民情愿,要舍生忘死,要为那吃不了摸不着的虚名鞠躬尽瘁。
在我今日看来,自然通篇胡说八道,不知所云,但当年我还小,尚不知自己错在哪里,只觉委屈万分。且小孩儿的心里,最怕的不是自己犯错,而是惹恼那般神仙般的人物,若他从此不疼我了可怎生是好?
一直到月上枝头,还不曾抄完,我腹中饥饿,心里委屈更甚,又想起远方的徐二叔、小宝叔叔、红绸姑姑,还有未曾谋面的爹娘,鼻子一酸,便开始抽抽嗒嗒地抹眼泪。哪知还没哭完,便听得身后一声嗤笑:"怎么,哭哭啼啼的像个娘们。"
我吓了一跳,立即转身,却是白析皓那个老东西。说他老东西,是我从来没看他顺眼,他也从来不曾看我顺眼,我跟着公子爷多久,他就欺负了我多久,还专挑背后下手,阴险狡诈对付一个小孩儿,真替他害臊。
我立马抹了眼泪,怒道:"谁哭了。"
"这流的,莫非是马尿?"他幸灾乐祸。
我梗着脖子道:"我没哭,我还有功课要做,恕不奉陪,白先生请回!"
这是徐二叔教我的法子,不要跟姓白的当面顶撞,要拿着大道理一口一个"白先生"噎死他。果然,我说要做功课,白析皓便没好意思再出言讽刺,倒踱步来我书桌前,瞥了一眼我抄的东西,扑哧一笑,道:"君子立身?你小子就算抄一千次,撑死了也只能当个伪君子,趁早别耽搁功夫了。"
我脱口而出道:"谁耐烦做什么君子,还不是凛叔叔吩咐……"
"你是说,凛凛教得不对?"他立即抓住我的语病。
我很怕他以此为由,要把我从公子爷身边赶走,立即道:"没有,我没说!只要是凛叔叔吩咐的,便是千难万难,我也会完成!"
姓白的脸色微变,冷哼一声道:"说的好听,哪怕他让你去考状元做官你也听?或者命你继承你爹的遗愿,做一个土匪头子,你也听?"
我大怒,尖着嗓子道:"胡说胡说,凛叔叔才不会让我做这些……"
"不让你做这些,那为何要你成为一个君子?还是心怀天下的君子?这世道要心怀天下,除了当官或做叛军头子,还有什么别的法子养活自己?"
我那时还是个黄口小儿,被他几句话就说懵,不知如何作答。只觉得公子爷的期望,是万万不能违背,但让我去当什么谏官或跟我爹似的,重新扯起凌天盟这副大旗,又是我万万不愿的,那该怎么是好?
白析皓见我急得眼泪快出来,笑得无比畅快,道:"难得沈慕锐生出你这样的儿子,真真有趣,真太有趣了。"
我哇的一声大哭,扔下笔跑出房门,只觉心里很是纷乱。
家里那边的叔叔伯伯,说起我父亲,皆是一脸崇敬,个个说他是顶天立地的大英雄;这里的人说起我父亲,却皆如白析皓这般面露鄙夷。我曾经扯着公子爷的袖子哭着问他,我父亲到底是个什么人,公子爷目光忧伤,抱着我久久沉默,这令我明白,或许父亲的盖世英雄,其实也未必做得那么畅快和成功。
况且,我心底有自己的盘算,我不要成为我父亲那样的人,是因为,任他再武功盖世,声名显赫,他也从未抱过我,亲过我。
这样的爹爹,再厉害,又与我何干?
但他还是我爹爹,人们见到我,无非只有两种评价,像抑或不像我爹。
公子爷从没说过希望我成为我爹爹那样,但他有时看着我入神,眼中情绪复杂,时而柔和,时而凌厉,想来,也是将我跟我那素未谋面的爹爹联系到一起。
但我不想做沈慕锐,一点也不想。
我躲在后院的假山洞里哭,那时候的我太小,面子上装得再刁钻古怪,心里还是装不下太多大人的期望。比如拼命敦促我练功的红绸姑姑,比如指望我光大凌天盟的徐二叔,比如,希望我存鸿鹄之志的公子爷,我其时,不过是个希望被人疼被人注意的孩子。
不知道哭了多久,反正哭累了,我迷迷糊糊睡着,后来肚子一阵叽里咕噜,也就饿醒了。揉揉眼睛,我决定还是识时务者为俊杰,先填饱肚子,然后回房乖乖抄写,明日跟公子爷认个错,相比回凌天盟,还是留在这里有趣些。
我迷迷瞪瞪走出来,从后院逛回前院,还没出月洞门,就听见有丫鬟"呀"的一声尖叫,紧接着,她扯开嗓子大喊:"小少爷在这,找到了,小少爷在这……"
我吓了一跳,这才发现山庄里竟然灯火通明,紧接着,一大队人马涌了过来,当前的是邬总管伯伯,还有大班山庄内的侍卫下人,随后,有谁喊道:"公子爷来了。"大伙纷纷让道,我还懵懵懂懂,就见到公子爷气喘吁吁,扶着白析皓的手,快步走来。
他在我眼中,从来都是美若仙人,不染凡尘,举止高雅,说话风趣,据说当年便是金銮殿上,千军万马之中,强敌环伺,危机之前,他也舌战群雄,挥洒自如,从来化解。但此刻,我却发现他脸色焦灼,直愣愣地看着我。
我还未明白过来怎么回事,已经被他拉住,他的手略略有些发抖,抚摩我的头颈,检查我的手足有无受伤,待发现无事后才松了一口气,一把将我抱入怀中。
他的呼吸有些急促,过了半响才慢慢缓和,松开我,拉住我的手,若无其事地道:"跑哪去了?书抄完了?"
我生怕他责罚,结结巴巴地道:"没,还,还有一点……"
他摸摸我的脸颊,和声问:"饿了吗?"
我乖乖点头,他叹了口气,道:"今晚不抄书了,先吃了东西,早些睡吧。"
后来我才从下人口中得知,公子爷以为我心里受了委屈,逃出山庄,担心得不得了,训斥了白析皓一通后,不顾自己身子,硬是出来亲自找我。
他是真的,关心我。
这件事在我的成长中留下很深烙印,因为从此以后,他对我的教导,再不是要求我如何,而是聆听我的愿望,弄清楚,我想要如何。
包括后来,我说想做买卖,他二话不说,给了我本钱。
很多年后,我问他,为何改变了初衷?
他微微一笑,道:"是我错了,我初初带着你,竟未能免俗,又怕你学不到真本事,难以跟红绸他们交代,因此就如望子成龙的父母一般,对你苛求。但后来,析皓点醒了我。"
我微微吃惊,脱口而出:"不是吧,那老……他能有什么好话。"
他骂道:"没规矩,析皓虽平日对你呼呼喝喝,但心里头,也把你当成自家孩子一样,否则以他的性子,怎会容许你呆在我身边,还一呆,就这许多年?"
我不以为意,那老东西背着你欺负我的事多了,只表面上装得人模狗样,你被蒙骗也是自然。我岔开话题,问:"白神医说什么了?"
公子爷笑了起来,摸摸我的头发,一如我仍是小孩那般,道:"他说,沈慕锐怎么生的儿子,竟跟他全然不同,当真有趣得紧。"
我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嘴上却不能失礼,赔笑道:"那是,我可是您一手教导的,比我爹可强多了。"
"贫嘴。"他欣慰地看着我,道:"这句话令我恍然大悟,你就算是沈慕锐的儿子,可也是一个全新的人,他的抱负志向,本就与你无关,子承父业,也要看你的兴趣。同样的,我信奉的君子端方,温良恭谦,你若不认同,原也无可厚非。并不是非得像我或是你父亲才对。"
我笑着点头,他叹道:"你肆意妄为,其实像足了析皓年轻时候,怪不得他总对你颇多关注,所幸你本性不是奸邪一流,人品不会堕至卑鄙龌龊,在此前提下,我对你可放心。但你也大了,老是孤身一人,总是不好。"
我没料到他如此高洁,竟也开始操心我的终身大事,立即觉得头大如斗,摆手道:"您别过问这些,别跟红绸姑姑似的,行不?"
他呵呵低笑,就在此时,白析皓自外面走进,冷眼瞅了我一下,道:"宝宝,这倒是你该操心的,这孩子痞子气十足,正经好人家的女儿断断不肯委身,少不得你还得卖点老关系,托锦芳看看京师那边,可有未曾出嫁的女孩儿。"
公子爷笑道:"京师太远,那女孩儿品性脾气,我等一概不知,不好。"
"怎么不好?"白析皓挑眉道:"就是隔得远了才能蒙骗对方,不然,就他的名声,你就是再讨腰包倒贴,也没谁愿意嫁。"
我这些年走南闯北,脸皮已练得厚若城墙,听他如此奚落也不恼,只嬉皮笑脸道:"白神医所言极是,其实我不娶妻还有个缘故。成天见着凛叔叔这样的大美人,谁落我眼中都是丑八怪,要找啊,还得找个像的,不然怎对得住我?"
我话音刚落,白析皓就黑了脸。我心里暗笑,老东西,就知道你最爱胡乱吃醋,这下看不把你气死。
番外——沈墨山(二)
我没有想过,还真能遇着一个长得像公子爷的。
不,虽然五官颇为相似,但眼前这个人,跟我自幼看熟看惯了的那张脸,完全不同。
原因很简单,内在气质全然不同。
公子爷一看便知是出身高贵,举手投足之间优雅浑然天成,且他智谋无双,学识渊博,令人一见之下,便为之心悦诚服。
那样的人儿,天启朝一百年也出不到一个,直如缈姑仙人落入凡尘,就这么日日供奉着尚且不及,更可况我承了他的大恩。
长大后我才隐隐约约知道当年他跟我亲爹那点事,我那个亲爹,原本与公子爷才是一对,只可惜他心怀大志,再深情厚谊,到底比不上大丈夫名垂青史的诱惑大。
这原本也无可厚非,英雄气概,豪情壮志,哪个男人都想成就属于自己的传奇。只是我爹没弄明白公子爷是什么人,他那样的,睿智通透,如何容得下被欺瞒利用?
难怪,公子爷那般神仙人物,最后竟挑了白析皓那种中看不中用的庸才,真真美玉蒙尘,每每想起,便令人扼腕叹息。
如此一来,老白趁着我年纪小,使劲欺负我那种种事,我竟有些释然。
算了,我爹当年做错了事,我小时候受点委屈,就当安慰下那小鸡肚肠的老男人好了。
但我的小黄,却一点也不像公子爷。
尽管长着相近的精致五官,尽管远观近看也同样美不胜收,但他身上却带着草根子气。
什么是草根子气?
那是唯有在这个国度底层挣扎求生过的人才沾染的气息,那股气息或许很沧桑,一望便知眼底心上,曾备受欺凌压迫,然却偏偏有同样旺盛的生命力,有挣扎求生的执念,有强过寻常人的欲望,有破釜沉舟,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力量。
他身上有这些东西。
这些东西令那张本该弱如春花的脸生机盎然,美不胜收。他明明长得犹如一个精美的玩物,但因为这股野气,就如山林里过冬的狼,单薄的身子底下,蕴含凶猛的特性。
这种人,绝对是能对自己发狠的。
同时,他还有一手绝活,他弹奏的曲调,能扰人心神,犹如摄魂大法。
他要靠这门手艺,杀朝廷重臣,天潢贵胄,再刺杀武林名宿,绝顶高手。
胆子不小,但计划全是乱七八糟,每每想着拼命的念头,勇气可嘉之余,却也令我哭笑不得。
我承认,在最初的时候,我没安什么好心,我将他强掳来,一方面,是当时我还要靠萧云翔那王八蛋疏通河道盐务的差事,另一方面,我虽对武学一道没那么大兴趣,但小黄的那手绝活,若落入有心人手中,难保不成为日后的祸患。
但越到后来,我的心变得越来越软,待他也越来越好:吃喝不短了他,儿子也替他带着,千金难求的贵重药物给他用着,我长这么大,从未对一个陌生人如此耐性,好处没捞到,倒先贴了许多银子并好药,这等亏本的事,若传到白析皓耳中,怕要被笑掉大牙。
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我只知道,当见到他病重我会着急,人前逼他现了断指我会惶恐,他不理我,目光冰冷,我会愤恨,帮他整治了萧云翔,马车里,他豁出去要把身子给我,我下不了手。
仿佛有跟看不见的细细的线,一头拴住我的心,一头拴在他身上,他笑了,我会觉得欢喜,他愁眉不展,痛苦压抑,我的心,会酸酸地痛。
原来,这就是心疼。
我们沈家儿郎,出过忠君护主的大将军,出过义薄云天的盖世英豪,出过我这样一本万利的商贾,但我知道,其实于情之一字上,我们都很执拗,认准了就一头栽进去,没有回头。
就算我爹,拿得起放得下的凌天盟主,虽然算计过公子爷,可他终身再未爱过其他人。
甚至于,我这儿子出世,他都不想看一眼,在他心底,或许有了儿子,便意味着背叛那份对昔日爱人的情感。
连我的名字,都取得乱七八糟,墨山墨山,谁不知道,当年凛叔叔还是晋阳公子的时候,名讳便是上墨下存。
真他娘的憋屈。
我为有这样的爹,很是郁闷过。
但直到我真的喜欢上一个人,我才知道,我爹过得有多不容易。
当我明知道依着小黄的笨拙,说去报仇肯定是做好了送命的打算,我还是放手让他去的时候,我忽然明白了我爹。当年,他看着白析皓带着公子爷离开,那心情,怕是拿刀片片凌迟自己的吧?
可偏偏还要打肿脸充胖子,咬紧牙关维护凌天盟主的体面。
我爹他,后面十来年茕茕孑立,形影相吊,怕是很不好受吧?
到得最后,武功登峰造极却仍然拼命练功,怕也是,排遣寂寞的方法吧?
武功一路,越是执念,越容易出岔子。
他一共走火入魔了两次。
第一回有了我,第二回,却断送了自己的命。
英雄末路,凄惶如此,也是无可奈何。
所以,我早早就下定决心,绝对不成为我爹那种人。
哪怕他再是旁人口中的传奇,也与我无关。
若遇到喜欢的人,看紧了千万别放开,但又要进退有度,绝不能自以为是,一味蛮来。
但我一放小黄走,就开始后悔了。
止不住地担心他,这个傻子,别是在我看不到的地方受苦?
我不敢怠慢,立即派出凌天盟精锐追踪他的所在。一开始还很好,但到了榆阳城,他竟然撇下景炎,不知所终。
我差点被吓出一身冷汗。
我命人将景炎抓了回来,管他是小黄什么弟兄,身怀武艺竟然被一个手无寸铁,身子脆弱单薄的人摆了一道,如此看顾不力,想起来我就恨得牙痒痒。
所幸他也忧心小黄,忙不迭告诉我,小黄曾经提到万花英雄会上,他的仇人会出现,他应该去了万花英雄会。
操他姥姥,一帮乌合之众弄的南武林盟,我一向避之唯恐不及,现在为了小黄,不得不动用我在南疆所有人脉,彻查一应可疑人选。
我的判断是,小黄的仇人肯定是位武林成名已久的人物,肯定如萧云翔那种表面上道貌岸然,背地里男盗女娼。我排查掉许多人,终于将目标锁定在几个门派掌门人身上。
哪知,还未查完,突然传来惊世骇俗的悬腰舞一事,据说南疆祭司亲临,领着众舞姬跳了一曲闻所未闻的悬腰舞,当日得见者个个津津乐道,言说此等震撼,平生未遇。
我几乎可以肯定,那个南疆祭司,就是我的小黄。
知道人在哪便不着急了,我也不想贸贸然出现打扰了小黄的复仇计划,正暗地里筹划着命人潜入忠义伯府,配合小黄,他爱杀谁就帮着杀,杀完了把人给我带出来。
我实在不该如此托大。
因为太信得过派出来凌天盟精锐,我竟然一时大意,又把小黄丢了。
室内杨华庭那老匹夫被人割喉血溅当场,我毫不怀疑,那是我的小黄干的。
原来,他要杀的人是杨华庭。
为什么这个问题已不重要,眼下最要紧的,是找到小黄,带他走。
他的曲调其实没自己个想的那么灵光,遇着真正的高手,除非对方完全不设防,否则死伤的,定是他自己。
他杀杨华庭,定然已伤了自己,若再落到什么人手中,不用如何,只需等着,他就活不了多久。
我快急疯了,几乎要将榆阳城周围掘地三尺。
找了一月,依旧没有讯息,我已快绝望。
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该放手,不该想着放长线钓大鱼,不该自以为是,不该算计着待小黄身陷险境,我再出手相救,令他感激到心底。
我肠子都快悔青了。
这时候,景炎那小子终于松了口,告诉我,他和小黄都来自一个地方:叠翠谷。
这个地方神秘莫测,是江湖中一处类似书院一样的处所。其谷主人中龙凤,武功深不可测,手上常年持有玉笛。
玉笛。
我想起小黄的断指,想起他说起笛子时沉痛抑郁的表情,登时就想带人搅和了这个所谓的神仙处所。
只是那帮人鬼鬼祟祟,行踪不定,叠翠谷外布下重重迷阵,我亲自闯了进去,却发现对方早已金蝉脱壳,一怒之下,放火烧了它十数处亭台楼阁。
想必小黄也不待见这个地方,我替他清理了也算出口恶气。
又过了数日,天可怜见,终于让葛九找上了我。
那姑娘不知被人逼着服下什么药物,整个人混混噩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若不是驻南疆的弟兄多次看过这位著名舞姬的悬腰舞,当真认不出,那个蓬头垢脸,衣衫褴褛,嘴里不干不净吃着垃圾的女人就是昔日红极一时的葛九姑娘。
但即便如此,她的亵衣里却写着几个字:沈墨山、柏舟、叠翠谷。
用鲜血写成。
想必当时情急之下,她咬破手指头,记录下来,为了出去了,有人见着,能帮一下忙。
也是机缘巧合,我那位弟兄对葛九仰慕已久,遂救佳人于困顿之中,找了老妈子替她梳洗,这才发现其她留在亵衣里的伏笔。
他知道我正疯狂要找小黄,不敢怠慢,立即上报给我。
我在当天与栗亭策马三百余里,赶到那一处,见到那位已认不出人的姑娘。
栗亭替她把脉看诊,摇头叹息道,这样霸道的药物平生未见,怕只怕,这位葛九姑娘,此生都难以恢复当年的灵秀了。
我心中愤懑,倒不是因为道义正义,而是因为,我再下作,却也不会做出这样的阴损之事。
她都这样,我的小黄,还不知正受着什么苦。
找到他,必须尽快找到他。
我到这时,反而能冷静下来,指挥部署,这些年我买卖做得好,南边以榆阳城为中心,各处州县均设有沈家老号,茶馆酒肆,钱庄商号,要打探消息,不难。
掌管买卖的,都是我凌天盟嫡系弟兄,人人奉我的号令,莫有不尊。
小黄其实很聪明,他能将葛九弄出来,就一定会想方设法,再弄出点什么讯息告诉我。
有什么,是我与他都知道,都会留意的东西?
我忽然想到一物,西域异香。
南疆人不比京师,这等贵格东西并不紧俏,是以每个商号备的货都不多,而购买的人多数为固定客人,不是当地巨贾,便是州府官员。
那么排除掉这些人,剩下的陌生客人,便非常可疑。
果不其然,林州的商号掌柜飞鸽传书与我,言道近日有一俊俏少年,出手阔绰,曾去买西域异香。
我等不及栗亭他们,先快马赶去林州,景炎一定要随我前往,也只得由他。
林州掌柜是我凌天盟的老人,明白事关重大,早派了属下轻功卓越的,悄悄儿探明白,那少年住在何处。
却原来,是城中一处大宅院,荒废了几年,年前被人购走,当地人只以为是哪处大官闲暇时避暑的别院。
是这里没错了。
为了省事,我点燃了从白析皓那里顺手牵羊来的毒烟。那玩意儿据说当年迷倒千军万马,如今拿来对付这些宵小,不知道老东西知道了,会不会气炸。
没办法,我耽搁不起功夫,跟他们动手也行,但叠翠谷多年来圈养高手,狼子野心,万一对方没完没了地有人来呢?
我必须尽快地,将我的小黄救出来。
我迷倒了众人,正不知往哪里走,却忽然听见小黄在吹那管难听的管萧。
他一吹那根东西,准没好事,且调子中同归于尽的惨烈太浓,我当即掠身,朝声音所来之处扑去。
还好,没有晚。
那个男人相比就是叠翠谷谷主了。
长得也不怎么样嘛,类似白析皓那种擅长装飘逸如仙的小白脸,看着就令我火大,真是欠揍。
于是我以言语相激,趁他分神,立即动手。
但很奇怪的是,他的功夫路子,我似乎非常熟悉。
当时我无暇细想,只顾着从那个男人手中将小黄抢回来,回来又忙着为他续命疗伤,耗费了我许多功力,总算运功一周天后,我忽然想起这个事。
禁不住呀的一声拍了大腿,他奶奶个熊,这王八蛋使的,可不就是我沈家家传的"冰魄绝焰"掌吗?
第 49 章
过了几日,沈墨山帮我把小琪儿接来。
小孩儿见到我似乎有些呆愣,抱着门柱子,直直看着我,也不说话。
我知道此番亏欠孩子甚多,心里倒腾得厉害,眼眶微热,张开双臂,柔声说:"琪儿,来爹爹这。"
若是以往,他定然会憨憨地扑过来,两条小短腿跑得飞快,一头扎进我怀里,狠狠撞痛我的胸膛。
但现在,他怯生生地看着我,目光闪动,突然哇的一声大哭,转身就跑。
周围大人都来不及抓住他,倒见小孩儿飞快跑出房门。
我心痛得紧,扶着床沿,就想下地。
沈墨山一惊,跨步上前拦住我,低声道:"别担心,小孩子心性,由着他去,不然越发娇惯了。"
话虽如此,但到底不是他的孩子,我着急说:"不成,万一这傻孩子跑丢了……"
沈墨山笑了笑,悄声说:"早有人看着了,横竖就在这院里头,他跑不到哪去。"
我看他,问:"真的?"
沈墨山点点头,说:"你把药好好喝了,要不放心,我呆会带你瞧去。"
我道:"那可得悄悄的,别教他发现了。"
"当然。"
喝了药,小琪儿还未回来,沈墨山见我着实忧心,便替我裹了披风,拦腰抱起,轻轻出了房门。他带着我跃上屋脊,跑过两重房舍,落到西边厨房的院落里。当地一口大水缸,水缸后隐隐露出一角鹅黄的棉袄。
小孩儿适才一身鹅黄缎面薄袄,越发衬得脸如白玉,可爱异常。
我心里一软,抓紧了沈墨山的胳膊。
沈墨山冲我眨眨眼,放我下来,附在我耳边说:"看我的。"
我诧异得瞪大眼,沈墨山嘿嘿一笑,出手点了我的哑穴,抱住我大声道:"小黄,听话,我们还是回去吧?"
我自然无法回答,却听他在那鬼叫:"小黄,你怎么犟起来了?栗亭本就不不准你下床,你不听,非要出来,看这里风大,仔细你的身子。小琪儿能有什么事?不是我说,你那个儿子也忒不懂事,个子不大气性倒大,别人的孩儿见亲爹病了,哪个不是床头侍奉,亲尝药汁,他倒好,一眨眼不知跑哪去了,这小子就是欠捶,你要下不了手,回头我来替你管教。"
我暗暗好笑,心知他是在说给躲在水缸后的小琪儿听。不过这里确实有穿堂风,我有些受不住,挨着沈墨山。
沈墨山微微一笑,装作惊惶失措:"哎呦,你怎么啦?可是头晕了?别管那混小子了,你赶紧跟着我回屋是正经……"
他半抱着我作势要走,临出月洞门,又加了一句:"赶紧的,那边来个人,小黄又不好了,快把栗亭给我找来……"
我横了他一眼,却见他满脸堆笑,柔和地看着我,凑过来在我脸上亲了一记,低声说:"小黄,你这样子真好看。"
这个混蛋,小琪儿还躲在身后水缸那呢。
他搂住我的身子,笑呵呵地低语道:"瞧着吧,那小子不出片刻,肯定要出来,哼,让他躲,亲爹都成这样了,还躲,死孩子。"
我咬牙踹了他一脚,病后无力,只是轻飘飘碰了他一下。
沈墨山没脸没皮地笑,一把抱起我,扑回屋子,袖风一扫,将房门紧紧阖上,我微微愣神,他已狂热地亲了过来。
好像快要饥渴致死的人一般,他强势地掠夺我的呼吸,尝遍每一处,勾起我的舌头,迫使我与他一同起舞。
没有什么技巧可言,或者到了这一刻,我们都忘记曾经在别的人身上试过的诸般滋味,仿佛头一回亲吻,因为太急迫,牙齿会碰到牙齿,嘴唇被吮吸得发痛发麻。
吻了好一会,他才惦记起他的花样,温柔不少,或舔或吸,百般变化。
我早已被他弄得迷迷糊糊,一股酥麻自背脊蜿蜒冲上脑门,眼里心里,只剩下这个人。
这个又贪财,又小心眼,又啰嗦,又霸道的男人。
他依依不舍地离开我的唇,又啄了两下,看着气喘吁吁的我,哑声说:"真想,就这么吞了你。"
我笑了起来,凑上去回吻他,却反咬了他一下,道:"我才想吞了你。"
"快点好起来,"沈墨山笑得痞气十足,"到时候咱们大战三百回合。"
我比不得他的厚脸皮,脸颊有些发烫,心里却升腾起一种快乐,垂着头,终于微微颔首。
沈墨山呵呵低笑,摇了摇我,满脸喜气,说:"你答应了?哈哈,我今儿真欢喜,小黄,我好生欢喜。"
我也笑了,却故意调侃他:"比做成买卖还欢喜?"
沈墨山正色道:"不是一回事,做买卖成了我自然欢喜,爱钱没什么错处,却有数不尽的好处,但跟你,这可怎么说,倒像平白无故掘了一处大宝藏,里头金银珠宝不计其数,想怎么花就怎么花,他娘的,老子长年风餐露宿,走南闯北的,可做梦也没想到这样的好处……"
什么乱七八糟的,就知道这等人难得说一句好话,我一怒,忙过去堵住他的嘴,终于把他无尽的唠叨给堵住。
沈墨山后来居上,扣住我的后脑又亲个没完,正在忘我的时候,他突然移开嘴唇,侧耳一听,随即微微一笑,低声说:"小东西蹩过来了。"
我一愣,随即心中欢喜,立即就要他开门去,沈墨山却不急,说:"你且躺着,装睡好了。"
我无法,只得解了披风,重新躺下。沈墨山拉过被子仔细帮我盖好,却起身离去,打开房门,我仔细听着,却见他全无声响,只吩咐道:"小枣儿。"
小枣儿大抵在下房里忙活着,听见喊他,便出来应了一声:"在呢,爷,什么吩咐?"
"看着你公子爷,正歇息呢,我前头还有点事,你可悄悄的,不准惊扰了他。"
"是。"
沈墨山冷哼一声,又道:"谁也不准放进来。"
"是。"
他脚步声渐远,竟真的走开。我满心疑惑,却也没动,过不了多久,就听见一阵窸窸窣窣,小枣儿压低了嗓门说:"琪少爷,你怎么来了?前头先生留的功课都做完了?"
"嗯。"声音娇嫩,是我那个宝贝孩子的声音。
"那就玩去吧,你爹这会正歇息呢。"
"我,我要进去……"
"哎呦,那可不成,您甭为难我,才刚爷吩咐了,谁也不得放进去,打扰了你爹歇息,罚的可是我。"
"我,我保证乖乖的,不吵爹爹……"小孩儿的声音已经有些哽噎。
"小祖宗,不是我拦着,这真不能放你,你乖啊,自己玩去。你爹的身子骨这回折腾大了去了,不是一般小病小灾的,我这熬药的忙不过来,你就别跟这捣乱了啊。"
"我不管,我要见爹爹,我要见……"
"你你你小声点行吗?"小枣儿吓了一跳,忙不迭地哄他:"我这还有颗玫瑰糖,给你给你,吃了就玩去吧,你爹真的要歇息……"
"呜呜,你们都欺负我,都欺负我,爹爹不要我,沈伯伯骗我,连你这个狗东西也敢欺负我,呜呜,我要爹爹,等我爹爹好了,拿曲子吹你,吹傻你,让你变成大傻蛋,呜呜……"
"不是,小祖宗,你,你怎么,哎呦,好了好了,甭哭了成吗?甭哭了……"
这孩子上哪学的这些混账话,难为旁人倒说旁人欺负他。我听不下去,咳嗽了一声,开口说:"枣儿,让他进来。"
"你呀你呀,唉。"小枣儿想数落,却终究不敢,只能愤愤然说:"进去吧,你爹叫你呢。"
小琪儿应了一声,一步一挪地挨进来。
他刚刚在外头霸道任性,现下见了我,却又老实了。低头扭着小袖子,偷偷看我一眼,鼓着腮帮,眼泪汪汪的。
鹅黄色的小棉袄已经蹭脏,扎着红头绳的冲天辫也歪了,耷拉在头上,样子可怜又可爱。
我见了这孩子,才明白心底的思念有多浓厚,才觉着自己一意孤行,豁出去报仇其实对这么丁点大小孩儿有多残忍。
一转眼,他已经五岁了,当年抱在臂弯中才不到半臂长的皱皮猴,现在已经长得白嫩可爱,还学会跟我耍脾气,还会叫板。我心里既酸楚又欣慰,伸出手去,弱声说:"小琪儿,走近些给爹爹瞧瞧。"
他挣扎了一番,却终于哇的一声,哭着扑进我的怀里,这一哭惊天动地,倒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我摸着他的头,柔声安慰:"乖宝琪儿啊,不哭不哭,乖。"
他越哭越大声,上气不接下气地问我:"爹,爹,你是不是,是不是不要琪儿了?你把琪儿卖了吗?琪儿不会吃很多点心了,把银子都省下来给爹爹看病,爹爹不要丢下我,呜呜……"
小孩儿的哭声中透着极大的恐惧,恐怕我不在这段时间,沈墨山也焦头烂额,不然不会对一个孩子胡扯这些。我忙将他搂紧,拍着他的背脊抚慰,哄了大半天,才算把他哄安静了。
他乖乖靠在我怀里,小身子哭得太厉害,仍旧一下一下抽搐,我心疼不已,抚摸着他,柔声说:"乖宝,你永远都是爹爹最珍贵的宝物,爹爹绝不会不要你,明白了吗?"
他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我微笑了一下,对着他说:"爹爹前些日子,只是出远门了,因为不方便带着琪儿,所以才将你托给沈伯伯,你有好好听话吗?"
琪儿嘟起嘴说:"有啊。"
"真的?"
"也,不是,很乖啦。"小琪儿惭愧地垂下头,撒娇地靠近我说:"但是琪儿想爹爹嘛。"
我哑然失笑,缓缓地说:"往后,爹爹可能也会出远门,你不要怕,也不要慌,就好好呆在沈伯伯身边,好好读书,练功,日后做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
我话未说完,他已经一惊,抓紧我的衣襟问:"爹爹又要去哪?琪儿不要爹爹走。"
我叹了口气,踌躇着问:"爹爹,如果是去找你娘呢?"
"不要不要,那小琪儿也要跟去。"他立即大声说。
"那个地方,不到时候,你不能去……"
"我不管,我再也不要看不到爹爹,再也不要……"他紧紧抱住我,大声宣布。
"两父子吵什么呢?"沈墨山又晃了进来,一见小琪儿趴在我怀里,登时脸色一沉,道:"小猴儿,你闹什么?你爹病着呢,还不赶紧的给我下来!"
小琪儿一见沈墨山,便有些心虚,却回身更紧地抱住我,死也不肯松手。
我倒笑了,对沈墨山摇摇头,说:"我没事,让他呆着吧,这么久没见,他心里也难过。"
沈墨山无奈地看着我,摇头笑了笑,挑了下摆坐我床边,小琪儿此时却转过头来,说:"沈伯伯,爹爹说要去找我娘了,我也跟着,你去不去?"
沈墨山一呆,眼中寒光一闪,瞪着我咬牙问:"哦?此话当真?"
这下轮到我心虚了,忙笑了笑说:"只是,只是说万一,让孩子心里有点准备……"
"没有万一!"沈墨山募地站起来,恶狠狠地道:"就是上九天下渊海,我也会想出辄来救你,想找女人,想都别想!"
我吓了一跳,连小琪儿都有些吓懵,室内半响无语,我呆呆看着他,忽然扑哧一笑,问:"墨山,你这样子,莫非在吃醋?"
沈墨山呐呐地道:"吃个屁醋,老子就听不得你这种要死要活的话,又不是千金小姐,作那起伤春悲秋的鸟事干嘛?"
我哈哈大笑,道:"行了,我哄孩子呢,你也当真。放心,没把你吃垮,我死不了。"
"这才像话,告诉你,老子旁的没有,就是有银子,你要吃垮还不是件容易的事,"沈墨山微眯双目,道:"况且,我已为你请了高人,过几日便到此处。小黄,"他终于微笑了起来:"你遇着我,没福也变得有福,铁定的。"
"是谁?"我好奇地问:"白神医亲自来吗?"
"老东西拿腔拿调,架子摆了十足,不肯亲自赶来,"沈墨山有些无奈,道:"不过来的是栗亭的师傅,算起来,医术也学自白析皓一门吧。"
我登时有些踌躇,道:"栗亭的师长,也是你的前辈,你这样收留着我,老人家心里,会不会有微词?"
"有个鸟微词,"沈墨山不以为然,大喇喇挥手道:"他是我二叔的伴侣,为人最和善可亲,况且年纪也不大,当不起老人家三个字。"
"那,你为何看起来有些忧虑?"我迟疑着问。
"因为,我徐二叔也会跟着来。"他蹙眉道:"他是我沈家的长辈,不比白析皓,他说什么,我须得卖他三分面子。"他为难地看了我一眼,道:"况且,他为人精明能干,不好糊弄……"
"为何要糊弄?"
沈墨山一拍前额,道:"索性都告诉你吧,他是先父的结拜弟兄,最愿意见我开枝散叶,沈家后继有人,他若为难你……"
我微微一笑,道:"你怕了?"
"那倒不是,"沈墨山摇摇头。
"我也不怕。"我抱着琪儿,微笑着说:"多少事都经过了,这点麻烦,不值一提。"
第 50 章
其实,哪怕明日便毙命于此,我也觉着没什么不好。
身边有朋友,有亲人,有爱人,走了二十年的辛苦路,总算有了点甜头,我觉得值。
没什么想要太多的想法,世事无常,今日欢愉,保不定明日愁苦,当年我进叠翠谷,不也以为进了仙境?结果呢?
我不想明日的事。
就如现下抱着琪儿,听他絮絮叨叨,童言童语,沈墨山在一旁不时捉弄他,逗我发笑,这样的日子,我很知足。
夜里觉浅,且病体虚寒,常常四肢冰凉,止不住打颤,难为了沈墨山要一直替我暖着,捂到胸口,有时候冷得厉害,还得他运功御寒。
身边有这么一个人陪着,我想起以前对谷主的痴迷,遥若前世,自己也觉着不可思议。
偏偏沈墨山是个大醋桶,有意没意,总在我面前道,男人嘛,就该长得像他那样,魁梧壮实,虎虎生威,这才是良人的长相,这才靠得住。
进而又道,小白脸一流,如何卑鄙无耻,某年某月某日,哪位黄花闺女,正经人家的媳妇,被男人始乱终弃,被逼寻死,那些男的,无一例外都是小白脸。
他说得煞有介事,却一路讲一路看我的脸色。我只当听书,也不理会他,倒是琪儿常常挨着我,听得似懂非懂,问我:"爹爹,为什么她们要死啊?是被大妖怪吃了么?"
我狠狠瞪了沈墨山一眼,说:"爹爹也不懂,让你沈伯伯教你。"
沈墨山嘿嘿讪笑,抱过小琪儿坐在他膝上,点着他的鼻子道:"来,沈伯伯教你做怎么做一个真爷们啊。咱们男人,对外头坏人,就得狠得下心,该杀杀,该打打,对屋里头自己的人,可得好,怎么才算好呢?基本上不要怕为他花银子,可也不能为他乱花银子,你明白了吗?"
小琪儿愣愣地问:"什么是屋里头自己的人?"
"就是,就是你喜欢的。"沈墨山看了我一眼。
我憋着笑,只见小琪儿有板有眼地道:"哦,我晓得了,爹爹整天病着,呆在屋里,琪儿喜欢他,爹爹是琪儿屋里头自己的人……"
我吓了一跳,沈墨山大喝道:"胡扯!他是你亲爹,你待他好,孝敬他,听他的话乃是天经地义,但我说的喜欢,是对亲人以外的,是选了跟你长长久久过日子的。"他见小琪儿仍旧一脸懵懂,叹了口气道:"罢了,你还太小,等大了就明白了。"
"琪儿懂的,"小孩儿有板有眼地道:"我喜欢跟铺子前的小白狗玩,也会分点心给它吃,可不会给它吃很多,栗亭叔叔说吃太多了对狗不好。我要把小狗养自己院里,它就是我喜欢的。"
"亲娘诶,"沈墨山怪叫一声,对我说:"小黄,你儿子说什么听到了吗?"
"听到了,别大惊小怪的。"我横了他一眼,对小琪儿柔声说:"你现在太小,还不能照顾它,等大了,爹爹给你一条大狼狗看家护院,好不好?"
小琪儿想了想,点点头说:"好。"
此时,却自院外传来一声冷峻的声音:"喜欢?人之一世,变幻莫测,单凭喜欢二字,如何算一生所求?今日喜欢你,明日喜欢他,后日又喜欢另外的新人,人性喜新厌旧,耽于享乐,今日山盟海誓,明日形同陌路,甚至反目成仇比比皆是。"
话音听着挺远,却顷刻间来到耳畔,沈墨山脸色一沉,站了起来,正要开口,我立即止住他,摇了摇头。
却听那声音继续道:"浪荡子淫人妻女,毁人名节,难道不说喜欢?青楼娼妓迎来送往,柔情款款,难道不说喜欢?薄情人抛弃糟糠,另寻良配,难道不说喜欢?为官富贵者三妻四妾,难道不说喜欢?"
他冷冷一笑,道:"沈墨山,你来告诉我,什么叫喜欢?你适才所言的喜欢,属于上述哪一种?"
沈墨山翻了下白眼,却恭恭敬敬拱手行礼,道:"见过徐二叔。"
"你心里,倒还认老子是你二叔?"一个身影快如闪电,疾驰而至,出手如风,扬手就往沈墨山脸上招呼。
沈墨山面不改色,低头侧过,划拳为掌,顷刻间与他过了十余招,那人一个转身,五指为爪,竟朝小琪儿抓来,我心中大骇,想也不想,一把搂过孩子,以身相挡。
"二叔!"
一声惊呼自我身后传来,我闭眼以待想象中的剧痛,却半天没动静,转过身一看,却见一个一身锦袍,器宇轩昂的中年男子收了掌,正打量我,他目光锐利,几可探入人心底,令人不敢与之对视,我垂下头,抱着琪儿,慢腾腾从榻上站起,略略行了礼,道:"徐爷。"
他冷声道:"倡优一流,果然管人均叫'爷'。"
"二叔,您胡扯什么呀。"沈墨山一个箭步踏上,挡在我面前,半昂着头道:"得了,我晓得今儿个最好什么也别说,因为说什么都会适得其反,令您对长歌的偏见更深,但我要真什么也不说,干瞧着您奚落他,我他娘的就不是明德公子爷教出来的。您爱听也罢,不爱听对不住您,可我要说,他是我的人,我待他,就跟您待宝叔那般,若有人当着您骂宝叔一声奴才,您怕也要活活剁了他吧?今儿个您再管他叫一句倡优,咱们叔侄几十年的老脸,咱们两家两代人的交情,从今往后都不用提!"
"说得好!"那徐爷脸色一变,阴阴地道:"这男人狐媚子一般,看把你迷得鬼迷心窍,祖宗姓氏都可不顾了,赶明儿还不知要弄出什么幺蛾子来。行,我今日辛苦点,为你除了他,你爹就算在这,也断不会拦我。"
"二叔,您别逼我动手。"沈墨山双目微眯道。
"正好,我领教下冰魄绝焰。"徐爷冷笑道:"不容易啊,敦促你练功,到头了,竟然要对付我头上。"
沈墨山笑了笑,说:"您高抬贵手,还是我最亲的二叔。"
"就是因为大家都由着你胡闹,只有我真心为你着想,我还非得做点什么,才对得住你叫的这声二叔。"
两人之间的争斗一触即发,我心里惶恐至极,却也明白,此时最好的方式,是不要插嘴,说什么,都只会令事情越发糟糕。好在两人虽然都放了狠话,但依着我对沈墨山的了解,他绝对不会对自己叔叔下杀手,那叔叔,瞧着一心为他,也断不肯真伤了他,两人并无性命之虞,倒也可稍微放心。
就在此时,一个柔和的嗓门气喘吁吁地道:"徐达升,住手,你要打自己孩子吗?有话好好说,爷俩还真要动手啊?成什么样子你们?都给我住手!"
那徐爷本一脸倨傲,眼神都透着冷意,此时一听来人的话,却立即换上柔和之极的表情,堆上笑,转身凑上去说:"宝儿,你看错了,我逗墨山玩儿呢,哪能真跟他动手?你来得怎么这么快,我正吓唬他呢。"
"这么大岁数了还玩!"那来的人错眼看我,"咦"了一声,撇下徐达升,径直朝我走来。我见他年纪也不轻,但面白无须,长相俊美,瞧不出多大岁数,且眉目和善,一双圆圆的眼睛清澈见底,黑亮透光,令人观之先生三分好感。
我打量他的同时,他也打量我,目光中有惊奇和难以置信,道:"你就是长歌?"
我扶着琪儿,勉强作揖道:"见过前辈。"
"无需客气。"他上前一步扶住我,道:"快坐下,可站不住了。"
我有些赧颜,却无力推辞,只得告罪坐下,他就坐我旁边,微笑着端详我的脸,道:"哎呀,可真像,长歌果然好相貌,这等模样,我年少时头一回见,就看迷了眼,想不到事隔多年,竟然还能见着像个八九分的。"
我忙道:"哪里,长歌久病颓容,冲撞了前辈,请勿见怪。"
"无需客气,"他笑眯眯地对我道:"你这样的,配我家墨山,倒显得他粗糙了。"
"宝儿,你这么说就不对了,沈墨山乃沈家儿郎风范,顶天立地的汉子,像姓林的有甚鸟用?病歪歪的没个男人样。男人就该像我,哪,像墨山,像我大哥那样,啧啧,那才是……"
那徐爷还未说完,已被沈墨山一把扯了袖子,低声说:"二叔,你又触宝叔的逆鳞,闭嘴吧,不然回房后有你受的。"
那徐爷怏怏住了嘴,坐我身边的那一位却变了脸,只是他想来脾气甚好,便是生气,也只是闷声不语,紧紧抿嘴,想来气得不轻。
徐爷有些慌了,忙不迭地上前道:"宝儿,你,我,我就是胡扯的,你,你可别往心里去……"
"我知道,你终究嫌我不算男人。"宝爷眸色黯然,叹了口气。
"你,你又胡思乱想什么呀,哎,不带这么冤枉我的,宝儿,宝儿你听我说,这可是天大的冤屈,你且转过身来……"
"墨山,你在林州仿佛产业不少,带你徐二叔逛逛去吧。"宝爷神色漠然,道:"我要为长歌诊病了,被谁打搅了,出什么事我可不管。"
沈墨山一听急了,立马赶着徐达升道:"二叔,快随我来,您还不知道吧,我手里头的买卖啊,现在已经多了好几宗别的啦……"
他连拖带拉,立即将人弄了出去,那徐爷一路嚷嚷,都被沈墨山巧妙挡了回去。
院子里又回复安静,小琪儿怯生生从我怀里钻出脑袋,好奇地看着宝爷。
宝爷一见有孩子,脸色登时缓和不少,微微笑了起来,从怀里掏出一个绢包,打开来,却原来包着几样精巧糖食。他朝小琪儿招招手,柔声道:"宝宝,要吃糖食吗?"
小琪儿咽了口口水,抬头看我。
我对这位宝爷怀有好感,晓得他心存善意,便点了点头。
小琪儿笑嘻嘻地爬过去,捡了一颗,刚想塞到嘴里,却停了下来,转身塞到我唇边,高举着叫:"爹爹吃。"
我笑了,摸着他的脸说:"爹爹病着,不能吃,乖宝自己吃罢。"
"哦。"他快活地应了一声,塞到自己嘴里,高兴得眯了眼。
宝爷呵呵低笑,说:"你别见怪,我打小家穷,没好好吃过这个,现下还怀着念想,身上常常带着。"
我如何会不明白,低头一笑,道:"长歌也是出身贫寒,别说糖食,便是麦芽糖,也从未尝过。"
他眼神越发柔和,温言道:"等你身子好了,让墨山给你备着蜜饯,甜的东西,终究要尝到嘴里,才晓得甜是什么滋味。伸手过来吧。"
我将手伸了过去,他见我断指疤痕,轻声叹息,搭脉而上,又看了看舌苔脸色等,放下袖子,道:"长歌,你这毒,我要先判断是哪一样才好对症下药。你能告诉我吗?"
我沉吟片刻,道:"是一种名为商参和合丸的药物,在叠翠谷被奉为圣药,此药服下如火炽游走四肢腹内,需人以阴寒一路的内力相导,方能将药性疏通入奇经八脉。据说,服用此药能改人经络,令人功力大增,但却不能停药,需每月由谷主亲自赐药。"
"若是停药会如何?"
我摇摇头,低头一笑,淡然道:"还有八日,我便服满一月,会如何,宝爷届时亲见便知。"
"孩子话,"宝爷摇头,清澈的眼中颇带责备地看着我,道:"任何反应,以你此刻的身子,都断然捱不住。我可不想墨山回头怨我。"
他站起来,摸摸小琪儿的头,负手踱步,在我面前走来走去,清俊的脸上尽是忧色,一会似乎想到什么,又轻轻摇头否定,叹息不已。
我心中不忍,开口道:"宝爷,无论如何,晚辈已是感激万分,生死有命,您无需为我耗费精神。"
他停下来,侧着头看我,问:"若想不出法子,八日之后,你定毒发身亡,便是你服过白先生亲制解百毒的丸药,然你身子七劳八损,也是朝不保夕,难以为继,你可明白?"
我微笑点头,道:"我都明白。"
"不,你不明白,"他摇摇头,道:"你若死了,定然是亲者痛仇者快,孩儿无人教养,爱人无人抚慰,你真忍心,令墨山年年苦痛,夜夜锥心?你的孩儿,这么小就要历经丧乱,孤苦无依。"
我摸着怀里困倦欲睡的小孩儿,心中恻然,却仰天一笑,道:"前辈此言差矣,我信我的孩儿,定会好好长大,因为他本性纯良,今后无论做什么,都不妨碍他成为一个身心愉悦之人;我信我的爱人定会好好过日子,因为他生性豁达,会将失去我的痛楚抛开,而记住与我相处的欢乐;我还有若干好友,他们皆是与我共过患难,可以命相托之人,他们定会每年在我坟前把酒言欢,畅所欲言,或回忆我们往昔的岁月,或说点我曾做过的蠢事取乐,将祭奠我,视为一场踏春出游,有朋自远方来的聚会。"
我微笑看着这个面目和善的前辈,道:"所以,请前辈尽力就好,至于最终我能不能活,能活多久,您真的,无需介怀,因为我很满足。"
宝爷视线柔和,含笑看着我,点了点头道:"不错,果然是墨山看上的人。"他掉转视线,道:"只是长歌啊,你即便如此说,却也该明白,有些人的缺失,是无法替代的。比如你对墨山,对你怀里的小宝宝,便是如此。"
他沉吟片刻,朗声道:"栗亭何在?"
门外立即传来栗亭的声音:"在。"
"弄一套笔墨来。"
"是,师傅。"栗亭恭敬应答,不出片刻,只听门扉被轻轻推开,栗亭端着笔墨纸砚缓步走进,先朝宝爷躬身行礼,再轻手轻脚将东西铺成在茶几上。
宝爷微微点头,挽了袖子,正要上前磨墨,栗亭立即伸手,笑着说:"师傅,我来吧。"
"不用,"宝爷笑了笑,道:"甭在我跟前装这副小厮模样,你淘气的事我可都听说了,回头该罚可还是要罚。"
"哎呦,哪个跟您嚼耳根呢?弟子可老实着呢,这一年看诊制药,忙得跟陀螺似的,您要不信,问问墨山去。"栗亭嘟起嘴,带了撒娇的口吻道。
这可是新鲜,我从未见一派斯文的栗亭作此娇憨孩童状,想来他自幼便跟着宝爷习医,师傅脾气软,又会心疼人,徒弟自然借机耍赖撒娇,如此师徒,前所未见,令我大开眼界。
"你在明德山庄,可捣乱了不曾?白先生留着的药库,后院里种着的药草,你可随意使用采摘了?邬总管着人拦你,你可撒了痒痒粉在他们身上?"
栗亭吐了舌头,笑着道:"怎么什么也瞒不过您?"
"还笑!"宝爷持笔敲了他脑袋一下,道:"幸好白爷带着公子爷出了远门,不然,知道是你弄的,你师傅那点薄面,在那二位面前可不管用。"
"师傅您可得救我。"似乎想到什么,栗亭有些害怕,拉着宝爷的袖子道。
"我救不了你,"宝爷不理他,动手磨墨,道:"我还得管公子爷叫主子呢,你多大的胆子,就敢动他们的东西,等着吧。"
"师傅师傅,您最好了,"栗亭抢过他手里的墨条,卖力地研墨,絮絮叨叨地道:"我这不是为了配药么,白神医做的那味'思墨',说得多金贵,天上有地下无的,我就不信了,非琢磨出一样比那个药厉害的。您不是常教我医药一道,要敢异想天开么?我这好容易实践回……"
"我可没教你不讲规矩,乱来一通。"宝爷好笑地看着他,道:"你不是敢想敢干么?行,你把长歌这个毒解了,我就不罚你。"
栗亭登时垮了脸,道:"这,这我解决不了。"
"那就等着白先生回来受罚吧。"宝爷淡淡地道。
"师傅,您不能见死不救啊,"栗亭大叫道:"长歌的毒我也不是没法子,我做的那味丸药,可就效用无比,能起死回生,可惜现下少了一味药,不然……"
"胡扯!"宝爷拉下脸,狠狠敲了他脑袋,训斥道:"你是大夫,不是民间跳大神撞鬼糊弄百姓的,什么起死回生,什么效用无比,你就这三脚猫功夫,也敢称这八个字?现在立即出去,就近找家春晖堂,做三月义诊,少一天,咱们师徒的情分也不用讲了,我直接捆了你送人白先生那去,他整治人的法子可多,绝对有你受不住的。"
栗亭初时还听得一脸丧气,听到最后,脸上越来越现喜色,道:"师傅,您果然替我补上明德山庄的东西……"
"我可不是为了你,"宝爷没好气地骂道:"我是为了公子爷,万一他身子不适,白爷用起药来,短了一味可就麻烦了。真要那样,我也不等他来罚你,我自己先灭了你这个逆徒!"
栗亭嬉皮笑脸地道:"是!谢谢师傅!"
宝爷斜睨了他一眼,道:"快走吧,三月义诊,你当我说着玩的?"
"是,徒儿告退!"栗亭笑嘻嘻地行了礼,冲我挤眉弄眼一番,这才转身走了。
宝爷哭笑不得,瞧着这个活宝徒弟的背影摇头叹了口气,对我笑道:"让你见笑了,这孩子打小在我跟前就没个正形,也不知怎么回事,明明在外头似模似样的。"
我笑道:"那是他把您当自己亲长辈,自然不拘小节。"
"不拘小节?我看他是越活越回去了,唉。"他摇头,提笔唰唰在白纸上写着,道:"这些人连适才为难你的那个徐爷在内,一个个都瞅着我好脾性,耍赖犯浑,无所不作,比你家小宝宝还不如。"
我扑哧一笑,道:"宝爷性情温良,众人喜爱您,也是应分。"
"他们不是喜爱我,是喜欢看我受累,"他一路说着,住了笔,吹吹墨迹,抬头对我道:"写好了,咱们现如今也没法,只能死马当活马医,这付方子,乃当年墨山的爹爹,沈家老爷花了重金买来的珍贵古方,我当年跟着伺候熬药,因而记得些许,如今略改了改,对你的身子,应该大有补益。这八日我要先给你固本归元,然后再图解毒。"
"多谢前辈。"
"不谢,"他微笑着道:"救你乃墨山所求,我看着他长大,无论如何也无法眼睁睁瞧着他经历那等痛失所爱之苦。况且,"他顿了顿,道:"你长相很投我的脾胃,就冲这点,我也不会见死不救。"
药果然非同小可,我喝下去后,不出片刻便觉手脚发暖,困意浮了上来,沈墨山让我坐在圈椅中,自己手忙脚乱给我铺床,大红撒金缎面的被子猛然一甩,倒像大朵喜庆的花迎面绽开,险些砸烂一旁博古架上的青花瓶子,他嘴里哼着荒腔走板的小调,拽个枕头过来,仿佛与之有深仇大恨,要将之一拆为二。
笨手笨脚,沈大掌柜原来也有做不来的事。
我情不自禁地微笑,靠在圈椅内,看着他一举一动,默不作声。
看着看着就闭上眼,朦胧间,已被他轻柔抱起,移到床上,解开我的外袍,替我盖上被子。
脸上一软,是他轻吻其上,呼吸热热喷在脸上,忽然听他轻笑一声,有说不出的得意。
随即他又拉拉我的被角,抚摸了我的头发,无声无息离开。
我睡得甚熟,也不知过了多久,因腹中饥饿,才醒了过来。这可是前所未见的好征兆,我正要唤人,却听得外间传来一阵对话:
"宝叔叔,您到底有几成把握?"这是沈墨山的声音。
一人叹了口气,声音柔和温软,正是宝爷:"若我说,一成也没有,你怎么办?"
"您说真的?"
"墨山,若是旁人,我自然会设法宽慰,但对你,我需说实话。"
"怎会如此?他不是明明能好好睡一觉了吗?"沈墨山的声音骤然提高:"这一切,不是在好转是什么?"
"冲你宝叔嚷嚷什么?人回光返照,也会如此。"另一个人训斥了一句,我仔细一听,立即认出,是那位徐爷的声音。
宝爷温言道:"别这样,升哥,若今日病榻上是我,只怕你的癫狂,要胜墨山百倍,咱们已然不能为孩子减轻伤痛了,就别再争这些口舌之利了吧。"
那徐爷叹了口气,半响道:"墨山,那人对你,真这么重要。"
"叔,您说什么废话?"沈墨山压抑着,似乎有些哽噎,却忍着道:"不重要,我犯得着这样吗?"
徐爷沉吟片刻,又道:"宝儿,当真无法可想?"
"我的医术虽习自白神医,但性子古板,想法僵固,他十成的本事,我其实学不到一成。只是这么多年靠勤奋细心,才没出大篓子。这一次长歌的病,按着常理,是无药可医了,但若不按常理,或者有救也未可知。"
"说来说去,还是要白析皓来。"徐爷厌烦地道:"墨山,你说说,那老东西这回又推脱个什么劲?"
"他以凛叔叔的身子这节气需浸泡温泉为由,断然拒绝了我。"沈墨山黯然道:"我写信去拉下老脸说足好话,他还是说,凛叔叔身子最要紧,其余等人,是生是死,皆与他无关。"
"你就没求公子爷?"宝爷道。
"当然求了,哪知这回凛叔叔不知吃错了什么药,竟然道,白析皓的喜好最重要,他爱给谁看便给谁看,他决不干涉。"
那边一阵沉默,徐爷的声音突然响起:"两个老东西算计你呢,墨山,你真是关心则乱,这都听不出来。"
"怎么说?"
"你想啊,林凛诡计多端那是出了名的,他又心疼你,又常常标榜自己高洁有德,又不像你二叔我真的担忧沈家血脉断在你这一代,怎么会见死不救?姓白的完全就唯姓林的马首是瞻,这个事,九成是林凛在拿主意,白析皓不过照他的意思回复你而已。"
我听得迷迷糊糊,不出片刻,却又睡着。
这一次不知睡了多久,待我转醒,却是大白天。榻前守着小琪儿,见我睁开眼睛,立即笑得咯咯直响:"爹爹爹爹,你醒啦?琪儿有乖乖在一旁等爹爹醒哦,半点也没吵人。"
我微微一笑,哑声道:"好乖。"
他撒娇地挨近我蹭了蹭,才道:"爹爹,你睡了好些天,沈伯伯说。"
他话音未落,外头已有脚步声传来,待进来里间,却正是沈墨山和宝爷。
"长歌,你醒了么?"宝爷声音柔和地问。
我睁开眼,忙撑起半个身子要坐起,他伸手止住我,沈墨山快手快脚,拿过一旁靠枕给我垫着,宝爷拉过我一只手,搭了脉,闭目沉思了一会,睁开眼微笑道:"脉象比之先前,稳健不少,看来,这药还是用对了。"
沈墨山笑呵呵地道:"宝叔,有您出马自然妙手回春。"
宝爷摇头笑道:"欸,此时言之尚早,一连八日,咱们都用上这个药,若真有效,那才算我这趟来不辱使命了。"
我忙欠身道:"长歌谢过宝爷。"
宝爷拍拍我的手背,温言道:"我着人煨着药膳,这是我家公子爷昔日用惯的方子,灵验得紧,你试试,只有一样,吃个一天两天的,却不管用,得长年累月地吃。这药膳煎熬也颇有讲究,我当年学了许久,墨山啊,你看是不是派个伶俐点的小厮跟着我学学?"
"小枣儿毛手毛脚的,我不放心,我来学便好。"沈墨山笑呵呵地看着我,伸手替我理过脸颊上的头发。
宝爷淡淡地道:"丑话先说在前头,你运气好,托生在沈家,练武上是个奇才,师承又俱是当世巨擘,是以从来事事顺心,不知病弱之人有多苦。服侍照料旁人,一日两日容易,一年俩年勉强,若是十年八年下来,不嫌弃也得厌烦。所谓久病床头无孝子,亲生的孩儿尚且劳累不及,更别说你这样的。你现在且别忙着否认,自己个想明白了,这可是亏本到底的买卖,还得亏得心甘情愿。你要想清楚了,再来跟我学。"
沈墨山低头一笑,揽住我的肩膀,道:"宝叔,我沈家儿郎,向来说一不二,今儿个我便当着长歌的面跟你交个底儿,我自一开始便晓得他身子不好,知道跟他在一块,便一生都得照料他,看顾他。这若搁在以前,我定大不耐烦,再喜欢,也断无伏低做小伺候人的份。但经过这么多事,"他顿了顿,目光柔和看着我,道:"经过这么多事,我怕的不是要老去照顾他,是怕,没有机会去照顾他。您明白了吗?"
我心下感动莫名,紧紧握住他的手。
宝爷点头微笑,道:"既如此,我留了方子在栗亭那,你先出去,跟着他好好认认,方子上的东西都有哪些,咱们先从材料做起。"
沈墨山点点头,紧紧搂了我一下,起身道:"琪儿,跟沈伯伯出去,学点本事,也好照顾你爹。"
小琪儿万分不舍,却乖乖地点头道:"是。"
他们一大一小,牵着手走了出去,屋内便只剩下我与宝爷二人。
我知道他把沈墨山支开,是有话想说,便道:"宝爷,您有什么话,但讲无妨。"
"不忙,先吃东西。"宝爷笑眯眯地站起来,拍了拍掌,外头立即有两名少年抬着食盒小几子过来,我瞧那两人长相一摸一样,皆是清俊可爱,却是从未见过,宝爷笑着道:"这是跟着我的两个孩子,乃双生子,一个叫飞萤,一个叫飞翎,来,见过长歌公子。"
两名孩子摆完东西,都朝我恭敬地行了礼,齐声道:"经过长歌公子。"
"不敢,"我忙道:"有劳二位了。"
两人皆谦虚几句,退后几步,伺立于宝爷身后,宝爷和蔼地道:"手上可有力?能自己用饭吗?"
"能的,晚辈失礼了。"我告了罪,忙举起调羹,舀了一勺,开始吃起。
我本想着,这东西便是再难吃,瞧着宝爷的份上,怎么着也得全部咽下,哪知入口才觉着鲜美可口,非之前用过的药膳可相媲美。且搭配数样清爽小菜,色泽漂亮,端得令人胃口大开。
不一会,我将一碗药膳用得干干净净,这才尴尬起来。宝爷却乐呵呵地笑,指挥两名少年服侍我洗漱,并撤下东西,不出片刻,便收拾完毕,两人复将东西抬了出去。
"来,喝口茶。"他亲自端了一钟碧绿色茶汤过来,芬芳扑鼻,我忙躬身接过,道了谢,饮了一口,只觉唇齿留香。
"怎样?可还入得口?"
我闭目品了品,道:"犹若烟斜雾横,椒兰萦鼻,好茶。"
宝爷得意地笑了起来,道:"算你识货,此茶名为青松雾,不算珍品,却备受行家青睐,我生性笨拙,别的茶也弄不好,唯独这一味,常年候着公子爷要用,一来二去,熟能生巧,也就学会了。"
他见我有些不解,耐着性子解释道:"我口中所说的公子爷,便是墨山的师长,白析皓的爱侣,先帝敕封的明德公子。我出身贫寒,早年干的,便是伺候公子爷的小厮。"
我吃了一惊,道:"宝爷,真对不住,我非有意打探这些……"
"这不是什么秘密,"他乐呵呵地笑道:"我这一生,虽然苦,但也有福,最大的福气,便是跟了我们公子爷,他从未将我当成下人,反倒悉心教导,待我就如自家幼弟,又逼着白神医教我医术,我有今天,全是承了他的恩德。"
他看着我,笑着道:"长歌啊,咱们做人,可不能忘本不是?"
我垂头不语,他起身拍拍我的肩膀,道:"你跟我一样,咱们是苦娃儿出身,比不得墨山啊、徐达升他们。但话说回来,咱们生在什么人家,由不得人;长在哪,也由不得人;吃过多少苦,遭了多少罪,也还是由不得人。但现如今要过什么样的日子,却由得咱们自己,"他低头微笑道:"公子爷打小便教我,要做自己想做的事,做一个快乐的人,现下,我把这句话转送给你,好吗?"
我心下激荡,喉咙有些哽咽,深吸了一口气,冲他感激一笑,道:"好,多谢了。"
"好孩子,"他呵呵低笑,摸摸我的头,道:"你若不嫌弃,往后便跟着墨山喊我一声宝叔可好?"
"是,"我眼眶发热,忙低下头,强笑道:"宝叔。"
他甚为高兴,负手走了几步,道:"长歌,宝叔有几句话想问你,你老老实实答我,可能做到?"
"自然知无不言。"我道。
"好,那我就开门见山了。"他清清嗓子,道:"若现下有个能令你活命的机会,却要你离开墨山,你待如何?"
我心中一震,抬头道:"您这话……"
"只需答,你待如何?"
我心中纷乱,自认得沈墨山以来诸般往事,一桩桩一件件,缓缓在脑中流转不停。初遇时落英缤纷,那人踏步而来,不由分说,便将我与琪儿一人一边,挟持而走;相处之时他开口闭口,不离银钱,我不胜其烦;后来骁骑营军中,他逼我现出断指,在我心有期盼的一刻,却又令我怨怒相对;后来病榻之前,他悉心照料,温柔万分,又令我心思不定;再后来,天牢之内,逼疯萧云翔,我却只觉一片荒芜,却幸而有他大手相握,温暖厚实。
再再后来,我抱着必死之心,临危不惧,却在见到他前来一刻,力气涣散,心里变得酸楚柔软,想着真好,在临死前见着一面,此生无憾。
此生无憾。
我眼眶润湿,想起他抱着我,絮絮叨叨在耳边说,冬天暖酒算输赢账,夏日里扇凉扇弹曲儿,长长久久地,多好。
那么美的日子,我还没过过呢。
怎么能分离?怎么舍得分离?
我闭上眼,又睁开,心下已有计较,哑声道:"宝叔,我不怕跟您老实说,一个人的日子,我过得够够了。从今往后,我想换种活法,但若不能长相厮守,那便过得一日算一日,总之,绝不令自己个不痛快。"
宝爷目光晶亮看着我,似有些震动,却也有些了然的微笑。
就在此时,房门被人一脚踹开,沈墨山大踏步走进,笑道:"好,不愧是我看中的人,说的就是我想听的话。"
宝爷叹了口气,转身问:"公子爷,可不是我这样好说话。"
沈墨山沉吟片刻,道:"我命人快马加鞭,将口信传到凛叔叔那,此时算来,他已然看到,若他有什么想法,接下来,我接招便是。"
就在此时,徐爷的声音自外头传来:"不用传信,他早知道了。"
"二叔,您得到什么消息了?"沈墨山忙回头问。
"什么消息?"徐爷缓步走入,冷冷瞧了我一眼,道:"老子跟他们俩练了几十年,还不了解姓林的那等策略?放心吧,你林叔叔早就料得你的心肝宝贝病情无法再拖,人命关天,他那等假模假式之人,定然不会等闲视之,说不得此刻咱们周遭,就已然埋了暗棋,你的小情人死不了。他等的,不过是你心急如焚,乱了头绪,然后再抛出诱饵,令你不得不踏入他的套里,明白了吧?"
沈墨山面露喜色,道:"如此说来,白析皓还是肯医了?"
"没出息"徐爷训道:"你不担心下,你智谋无双的林叔出什么难题啊?"
沈墨山哈哈大笑,道:"兵来将敌水来土堰,难得他有兴致玩玩我,我便尽点孝道,让他玩玩又何妨。"
"真是,若他命你解散咱们盟,令你爹心血毁于一旦呢?"徐爷薄怒道:"别忘了,他对咱们姓沈的,姓徐的,成见可从没少过。"
"我看,是你对公子爷芥蒂太深。"宝爷接过去道:"别胡说了,当初是靠了他,才得以保全了你们那么多条人命,若他有心要毁了沈当家的基业,又何必拐弯抹角?"
徐爷有些不服气,却不敢驳爱侣的面子,只铁青了脸道:"总之,若你敢为了外人忘了自己祖宗姓什么,老子定然一掌拍死你。"
沈墨山笑道:"放心,林叔叔不是那种人。"
沈墨山虽然每日在我跟前嬉皮笑脸,没个正形,但我却能从他眸底深藏的悸动中了解到,他其实也在不安。也许那位人人都说我像他的"公子爷",沈墨山最敬重的长辈,真的不是好相与一流。我好奇的是,这里这些人,说起他皆言道君子端方,温文和煦,为人最好不过,但却连徐爷、沈墨山这样的角色,说起他,言辞间却或忌惮或敬畏,甚至都来不及掩饰?
到底是什么样的人,能令人如此又敬又爱,又惧又怕?
我养了足足五日,宝爷开的方子很对我的病症,又兼之针灸汤浴,那些逝去的生命力,仿佛悄悄而缓慢地,又回到体内。
我觉着一切均在好转,按着这个方子,保命至少是做到了,至于其他的,今后好生调养便是。若那位白神医真如此难请,若明知那位"公子爷"必定借此事为难墨山,那么我不受他的恩惠不就行了?
至于三日后的毒性发作,生死由命,我已不多做揣测,该如何便如何罢。
若白神医出马也无用呢?若我等不及神医莅临,便一命呜呼了呢?
光阴犹若白驹过隙,何必为了这一刻苟活着,而勉强自己?
那位公子爷不也说过吗?做一个快乐的人,做自己想做的事,这样一刻只当一世,争活得长或短又如何?
我将这番心思告诉沈墨山,他蹙眉沉思片刻,握紧我的手微笑道:"话虽如此,但在我心底,还是希望你能长长久久活着,好些事咱们还没一块做,好些话,我也还没说。"
我心下震动,靠在他怀中,他搂紧我,紧接着笑道:"更何况,老子在你身上花了无数人力物力,若连个嘴儿都香不了几回,岂不亏本大了去了?"
我佯怒道:"敢情你还想翻本啊,没门。"
"翻本是不指望了,"他笑嘻嘻地道:"时不时收点利息什么的,还是要的。"
说罢,就没头没脑亲了过来。
近来我似乎老呆在他怀中,这人臂膀宽阔,身上皮肉紧实,靠上去,正好能将我整个包住,他喜欢这样,有事没事总将我抱在怀中,喜欢亲就低头亲,有事忙就一手环着我,一手噼里啪啦飞快拨拉算盘珠子。有时候甚至不避外人,幸而这里来往的皆非常人,宝叔见我们亲密,只和蔼一笑,不以为意;徐爷是压根当没看见;栗亭会挤眉弄眼,但却不开什么玩笑;就连小琪儿,久而久之也习惯了爹爹要靠着沈伯伯。
常常这样抱着抱着,我便靠在他胸膛间睡着,醒来了总能接触到他含笑温柔的眼睛,他长相虽不算英俊,但眉目轩昂,自有一股阳刚气势,这等魅力,或许比面白无须的书生更能博江湖女儿之喜。况且这样的人若真心待你好,直能暖到你心底去,我不禁感慨着,这么多年,怎么就没人看上他?怎么就能留到现如今,便宜了我?
"那是因为我掐指一算呀,某年某月某日,就得遇着小黄,可人疼得紧,我还不收拾了心神,专心等着,这不久等到现下了?"他一面信口胡诌,一面看着账本,顺手玩着我的耳垂。
"胡扯,"我怒道:"天启朝男儿到你这般年纪,若不是家里太穷,尚未婚配的只怕绝无仅有……"
"小黄你如何得知?我在乡下确实有娇妻美妾一大群,孩儿都五六个……"他呵呵低笑,继续抚摸着我的耳朵。
我知道他在胡扯,但不知为何,却仍旧心中一突,垂头不语。
"不会当真吧?小傻子,骗你呢。"他亲了我一下,道:"我不婚配,原因很简单,我不想似我爹那般。"
我愣了愣,却听他缓缓地道:"我爹是盖世英雄,顶天立地的好男儿,但他,做错了事,没能守住所爱之人,从此抑郁寡欢,一心练功。我娘原本只是府内雇来做针线活的丫鬟,只因撞上了我爹练功走火入魔,这才有了孽缘,生了我。她是穷人家的女儿,发生了这种事,除了收房没别的出路,但她年纪尚幼,生我是难产,生完了,她就死了。我爹也没过来看一眼,更别提哺育教养我了。"他微微一笑,道:"说起来,我能长这么大,可不算容易。"
我是头一回听他讲自己的身世,心下大为怜惜,抱住他的腰道:"我娘也是生了我便死了,墨山,咱们是一样的。"
他搂紧我,热热地吻了过来,柔声道:"莫怕,从今往后,我把你爹娘没疼你的那份,给你加倍补回来。"
我扑哧一笑,道:"这可怎么补?爹的那份还好说,娘的那份呢?"
"现下还不是在补吗?"他哈哈笑道:"你看人家当娘亲的,无非哺乳养育,亲亲抱抱的,我这不是每天都哄着你抱着你吗?除了不能哺乳,我什么不成?"
我脸颊微热,道:"又开始胡言乱语了。"
他在我耳边低语道:"说到哺乳,你不觉着,咱们的次序得倒过来?"
我微微一愣,随即明白过来,脸上大热,反手一肘狠狠击在他胸膛上,沈墨山没脸没皮地哈哈大笑,捂住胸口道"哎呦,小黄谋杀亲夫,哎呦……"
"你们俩又在闹什么?"门外传来宝叔的声音,"墨山,快出来,看谁来了。"
沈墨山一凛,松了臂膀,起身整顿衣裳,我有些不太好的预感,拉住他的袖子。沈墨山低头一笑,拍拍我的手,抬步走了出去。
院中随即传来一阵见礼说笑声,来人显与沈墨山很熟,只怕又是他哪个前辈,况且又宝叔亲自领着前来,九成是宝叔也熟悉的人。难道说,来的就是那位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的公子爷?
我看不见外头,心里有些着急,强撑着站起来,将身上披着的白狐领长氅裹紧,扶着椅子慢慢走到外间,原本只想靠在门边悄悄儿听状况,但手还没碰到门扉,就听见庭院里一个清越的声音笑道:"我瞧着咱们还是甭在庭院中搭话,有什么的进去说,一来我连日跋涉,沈大财主不能连口水都不赏叔叔我,二来我忧心咱们说得久了,那门边,有人可要等得焦心了。"
众人一阵笑意,这些人只怕个个是高手,我一来,他们便察觉到了。如此一想,我反倒豁出去,大大方方走到门口,恭敬作揖道:"长歌见过各位前辈。"
"小黄,你不好好歇着,出来作甚。"沈墨山立即奔回来,扶住我责怪道:"这门口风大,仔细又不好了,乖,赶紧地跟我我回去。"
"墨山,这便是你的不是了。都到跟前了还不给我瞧瞧真人,我回去可怎么替你美言呀?"那清越的声音再度响起,带着浓浓的笑意。
我抬头一看,却见当中一位身着宝蓝色锦袍的男子含笑看着我们,他长身玉立,风度翩然,面如冠玉,容貌俊美,年纪瞧着比宝叔稍长,模样却更为出彩,想来年轻时,定是了不得的漂亮人儿。
难道这位便是公子爷?
我心下疑惑,看向沈墨山,沈墨山含笑道:"来,小黄,我替你引荐一下,这位是琴秋琴叔叔,他是,公子爷那边的人。"
我对那位公子爷越发好奇,到底是什么人,才能身边聚集了这么几位精彩人物。我尚未说话,那人却笑道:"宝儿啊,你瞧瞧,墨山这副跟供祖宗似的模样,怎么我越看越眼熟啊,你看出什么没有?"
宝爷笑而不答,徐爷在一旁冷哼了一声。
那琴秋却偏偏要激怒徐爷一般,笑嘻嘻地加了一句:"这整个一白析皓在咱们公子爷面前的样啊,不错不错,可学到精髓里了。哎呦我说老徐,你疼人可没墨山这么有天赋,瞧瞧,是不是有种吾家有儿初长成的欣慰?"
徐爷瞪大眼睛道:"他会疼人,那说明我们老沈家的男儿刚柔兼济,外头能做好汉,搁家里会疼老婆孩子,跟姓白的一点关系没有。再说了,谁说老子不会疼人?你问宝儿,他被我疼了几十年,什么时候有委屈了?"
沈墨山和琴秋均哈哈大笑,我也忍不住莞尔,宝爷却涨红了脸,薄怒道:"升哥……"
"宝,别生气啊,我就说句大实话怎么了?"
"徐爷是实在人,说的当然都是大实话,"琴秋笑道:"我还记得当年白析皓寿宴上,您当众嚎了那么一句,琴某数十年都记忆犹新啊。"
"哦,我二叔嚎了什么?"沈墨山好奇地问。
"嚎什么?"琴秋笑着瞥了徐爷一眼,道:"就是跟你白叔叫板,看谁能叫一句,某某,我喜欢你,如此而已。"
"行呀,二叔,您年轻时原来如此至情至性,侄儿佩服,佩服。"沈墨山唯恐天下不乱,立即给徐爷施礼。
那徐爷此刻丢脸丢到姥姥家,却反倒没丝毫不自在,得意洋洋地道:"那是,你这臭小子要学的还多着呢,别一口一个同生共死就显得多深情厚谊,明白了吗?"
"是,多谢二叔赐教。"
这一老一少没个正形,琴秋又在一旁起哄得起劲,宝叔怒目而视,走过来对我道:"甭搭理这帮疯子,咱们回屋去,有事跟你说。"
我心下好笑,脸上却不能表露,跟着他慢慢走回里间。宝叔引我坐下,脸上有些恍惚,似乎想到什么,眼神柔软起来。我也没打扰他,只微笑等着,过了半响,他才回过神来,歉意一笑道:"走神了,对不住。"
"哪里,"我笑道。
"想必你也看出来了,那琴秋,是公子爷派来的。"他缓缓地道:"你现下固本一步,我已做了,你的体虚之症,调养也不难,但解毒一事,却只能一点点来,如无意外,琴秋身上定然带了白神医的解毒灵丹。"
"这么说,我的命算是保住了?"
"不一定。"他低头扣桌,道:"若寻常帮派,以毒驭人,自然选歹毒之物,这反倒好办,只你服下的药丸,据你所说,还有更改经络,提升内力等功效,这便难办了。"
"为何?"
"那种药,给你好处,却又要你不得停下,到底是什么毒?"他蹙眉不语。
"是教人产生依赖,会上瘾的毒。"外间传来琴秋的声音。
说话间,他已然踏步进来,身后跟着沈墨山与徐爷。他笑嘻嘻地看向我,道:"才刚宝儿说的都对,你们的事,公子爷全然知晓,只怕你们不知道的,他也知晓了。因而我来,是带了药,却也带了话,但要不要赐药传话,却要瞧我高兴不高兴。"
"琴秋,人命关天,不要儿戏。"宝叔正色道。
"宝儿,你年纪不大,怎么一副小老头样,真真无趣,"琴秋啧啧摇头,眼睛去看向我,道:"要让我高兴也很简单,我听说长歌是京师第一琴,我这里有管玉箫,他若能吹一曲,令我满意了,赐药传话,我马上就办。"
我吃了一惊,沈墨山道:"不成,长歌身子不好,不宜……"
"又不用内力,也不花多少力气,有什么不宜,"琴秋瞥了沈墨山一眼,道:"惹毛了老子,我可不管谁死谁活,立马走人,你又耐我何?"
我瞧出,他是真的想为难我了,不知为何,这人虽然看着我面露笑容,却令我感到,他对我有种说不出的讨嫌。我正要说话,宝爷却道:"长歌昔年遭遇坎坷,右手只余三个指头,管萧怎能吹得?"
琴秋眼中掠过一丝讶然,随即笑道:"那他的京师第一琴名号如何得来,难不成用三指弹琴?还是说,只是靠这张脸?"
这句话一出,我登时有些了然,他看着我的眼中那丝厌烦鄙夷,皆为了我这张脸而来,怎么回事?不是说我长得像他们公子爷吗?
不只是我,连徐爷也听出来了,在一旁嘿嘿笑道:"怎么?琴秋啊,你也瞧他这张脸不顺眼了?老子不顺眼很久了,像谁不好,偏偏像姓林的。"
"天底下如公子爷那般人才唯有一人,旁人与他一比,皆是尘埃,没人能像他分毫。"琴秋淡淡地道:"长歌不过五官略略有些相似罢了,怎能比得上公子爷万一?老徐,你看走了眼,宝儿,连你也看走眼?"
"琴秋,"宝爷有些薄怒,站起来道:"你这是存心刁难孩子,我不同意!若长歌因延误服药良机而出了什么事,你如何与公子爷交代?我,我这就命人飞鸽传书去!"
"宝儿,瞧你那点出息,"琴秋嗤之以鼻道:"都多大的人了,怎么遇着事,还跟小时候一样只会一头扑进公子爷怀里告状?老徐,你也不管管?"
"行了!"沈墨山低喝一声,看向琴秋道:"琴叔叔,我敬重您,是因为小时候我跟着公子爷,您待我算不错,虽然没少欺负我,可也没少疼我。但我姓沈,不是白家的人,不是公子爷的人,您明白吗?"
琴秋微微眯了眼,冷笑道:"哦,小兔崽子翅膀硬了。"
"不敢,"沈墨山站在我跟前,握着我的手道:"墨山一心所求,不过诸位长辈能瞧着打小看顾我的面子上,待长歌好些,如此而已。"
"我怎么他了?要你跟老母鸡似的跑出来护短,"琴秋嗤笑一声,道:"长歌,你瞧瞧,想必你也不愿看着我们叔侄因为你而不合吧?"
真是一张利嘴。我叹了口气,道:"长歌恭敬不如从命。"
琴秋道:"这就对了,给。"他从腰际拔出一柄管萧,递了过来。
我却不接,道:"管萧我只用来杀人,怕您听了受不住,还是换瑶琴吧。"我抬头对沈墨山微笑道:"没事,就弹一曲,娱乐下叔叔们,是我做晚辈的礼数。"
第 54 章
琴秋听我此言,脸色一变,却自持身份,淡淡笑道:"既如此,我等就洗耳恭听了。"
"如此,长歌献丑。"我微微一笑,示意宝叔将房内闲置的一张瑶琴抱来,我放在身前几上,坐直了身子,调了调音,正要拨弦。
却听"嗡"的一声,沈墨山拂袖压住琴弦,痞气十足地道:"对不住啊各位叔叔,我老沈家的规矩最是护短,断无勉强我的人在人前做事的道理。琴叔叔,抱歉,今儿个这个琴啊,我不准他弹。"
"哟呵,小兔崽子还跟我叫板了啊,"琴秋笑了起来,负手而立,道:"怎么这就是你老沈家待长辈的规矩?我承你的情,听你叫了十几年的叔叔,难道,连一首曲儿都不配听?"
沈墨山哈哈大笑,道:"您不用言语激我,今儿个我还就把话撂这了,您要差遣我,要人要东西,侄儿二话没说,立即给您收拾好了,献到您跟前,就怕您不赏脸要。您但凡要有些个什么事,再难侄儿也赴汤蹈火,万死不辞替您办了,保管办得美美的,只让您满意。谁让侄儿叫了您十几年叔叔不是?可咱们同是公子爷门下呆了许久,旁的不敢说学会,讲理这一条,总得入了心吧?亲叔侄还大不过一个理字,更何况墨山承着众人厚爱,叔叔辈的一个手指头可数不过来。若是个个端了架子,想起来一出是一出,可劲折腾我们家小黄,那我还是趁早带了他,乡下耕田去得了。不是不孝敬您,实在,您也得给侄儿一个孝敬得起的机会不是?"
他算盘珠子一般滴溜溜地一番生意场上的话说下来,徐爷先憋不住闷笑出声,宝爷也含笑不语,琴秋脸上阴晴不定,似也没料到沈墨山护短到这个程度。再说下去必然是撕破脸,他一个长辈,没由来的为难我,自己也知道说出去不好听;但若就此罢休,却又不甘,只冷哼一声,冷冷地道:"真真出息了,老徐,沈家出了这么个痴情种,沈大首领泉下有知,当万分欣慰吧?"
"欣慰不敢说,至少没丢了他的脸。"徐爷哈哈大笑,道:"墨山,说得好,咱们盟里的男儿,若还不能护着屋里人,算有个鸟本事?想当年……"
"升哥,别紧跟着添乱了。"宝爷轻声打断他,微笑着道:"琴秋,说到底,长歌便是跟了墨山,可也不是卖他,他若尊称你一声,那是卖墨山的面子,若不叫,原也跟你一点关系没有,没得平白为难人的道理。公子爷派你来,到底要赐何药,传什么话,你便快些吧。"
"我现下不乐意了。"琴秋冷笑着看向我,道:"长歌若不赏脸,我也没兴致做那传话筒。"
我叹了口气,拂开沈墨山的袖子,淡淡地道:"要我弹本不是什么难事,只是,"我瞥了他一眼,笑了笑,伸手道:"多谢,纹银一百两。"
他一愣,道:"你说什么?"
"京师第一琴,明码实价,琴资一曲一百两。"我微笑着道:"本来我病中弹琴,要加收五十的,但您是墨山的长辈,这多出来的,就不好收,也算我孝敬您吧。"
他脸色一冷,直直盯着我,就在我以为会彻底惹恼他之时,却见他垂下头,双肩耸动,不一会,压抑着的闷笑声传来,随即笑声越来越大,屋内其他人也随之相视而笑,沈墨山大是开心,抚着我的肩膀道:"不错不错,耳闻目睹之下,过来有我之风。"
"有趣,墨山,你果真找了个好玩的,"琴秋笑过了,真从怀中掏出两个金馃子,放在我面前,笑道:"没带现银,拿金子先抵着罢,长歌公子,请了。"
"琴秋前辈,请坐,长歌这便开始。"我笑着低头拨弄琴弦,对沈墨山安抚一笑,抬起右手,大大方方现出断指,沈墨山会意,将我放在他此处的指套取来替我戴上,低声问:"真不碍事?"
"无妨。只是娱乐,又不性命相搏。"我低笑着安慰他。
我低头弄弦,调子起转,却是那一日在明德山庄,邬总管求我弹奏的《越人歌》。
这首调子苍凉浑厚,我天启朝中人根本闻所未闻,当日我瞥见琴谱即为心折,此谱曲一路,与我所思所想,皆是同理。只是再细琢磨该曲,便会觉着内里粗粝感太多,仿佛磐石硬生生被人劈成两半,那等沙砾的质感,却并不是描述情感,倒像壮士断腕,慷慨赴死般。我改了些许,使其生硬之处更为顺畅,却不减其雄浑厚实。
这曲子一响,琴秋便"咦"了一声,随即众人均屏息凝神,我自来只需一琴在手,便是傲视天下的王者,情绪起伏,悠远转折,喜怒哀乐,皆随我说愿。这首忧伤的越人歌,我若愿意,能令其若细雨蒙蒙,润泽柔软,直令人不知不觉,只回忆青葱岁月,两小无猜;指套金帛铿锵,却能令有所思者陷入心底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决然,以及伴随这等决然,必不可少的遗憾和不舍。人之一生,多少不如意,均能于情字上无限放大,身陷其中,百感交集,待得回头,却已两鬓斑白,百年须臾。
在座诸人,皆不是等闲之辈,他们都经历过许多,明白什么是求而不得,什么是不得已而为之,他们不再年轻,却又尚未垂垂老矣,最能牵动他们的,莫过于这首曲调中隐隐透出的前事不可追,后事不可得的感慨,倒未必是感情之中,心悦君兮君不知的无奈。
我指下曲调苍凉,似诉多少未尽之意,却不得不咽下化成一声叹息。琴弦铮铮未尽,一旁却忽闻管萧呜咽,我微微抬头,却见琴秋手持管萧,垂头吹奏,恰好正是这一曲《越人歌》。一瞥之下,他脸上忧伤,目光温柔,管萧之声易于低徊,他却硬是吹出三分缠绵悱恻,想来,或是念及心中柔软的感情,忍不住以此为
媒,倾诉而出。
他技艺比之谷主的恬淡高远,自然不如,但吹奏间却隐隐约约,透着牵人心绪,令人心神为之牵动之意。我心下疑惑,忍不住一勾琴弦,金帛之声骤然响起,余音缭绕之间,已悄悄收了曲,他仿佛猛然惊醒,管萧吹出一个颤音,却终于回到正调,渐渐低沉,杳不可闻。
众人如梦初醒,宝叔叔鼓掌赞叹道:"长歌一曲,如听仙乐,我昔日也曾听公子爷弹奏这曲,却不如你这般超凡入圣,实在大妙。我适才还拦着不让你弹,如今却又感激琴秋,若不是他一意孤行,我等哪有福分聆听。"
"宝儿,夸得也忒过了。"徐爷皱了眉头道,视线看向我,首次不带敌意,反而隐隐露了些钦佩,点头道:"不过,确实不错便是。"
沈墨山大是得意,笑道:"怎样,小黄这一手,算绝活吧?一百两银子一曲,不枉吧?"
"无价之宝,岂可以银钱玷污。"宝叔瞪了他一眼,对我温言道:"长歌,没事吧?"
我只是觉得疲惫,却并非心脉阻滞,便微笑道:"没事。"
"琴叔叔,这下你不能说不高兴了啊,我瞧着适才你合奏得兴致可高,赶紧把给小黄的药拿出来,等他身子大好了,最多你常来与他切磋乐理,我不多收你银子便是。"沈墨山乐哈哈地朝琴秋说。
琴秋却一脸失魂落魄,充耳不闻。我有些奇怪,与沈墨山对视一眼,沈墨山又唤了一句:"琴秋叔叔。"
琴秋这才回过神来,愣愣看我,良久之后,闭眼长叹一声,从怀中掏出一个锦盒,打开来,却是红黑两枚药丸,他涩声道:"白析皓这些年钻研的东西就在这了,你也知道,公子爷身子不好,之所以撑过这么多年,全靠白析皓殚精竭虑,诚惶诚恐,时刻想着如何替他续命。这两颗丸药,尚未取名,但比之思墨,解毒灵丹都要金贵。他花了两年功夫,才制成四丸,公子爷从自己嘴里省出来一半给你,还需瞒着白析皓。墨山啊,无论呆会你听到什么不中意的话,你都要明白,公子爷是真心疼你,明白吗?"
沈墨山点点头,道:"那当然,公子爷是墨山心中最看重的师长,我这辈子,都记着他的恩情。"
"这才对。"他点点头,看向我,道:"长歌也是,这药珍贵异常,寻常人断无福分得到,你一次便得了两颗,这等恩情,无论将来发生什么,望你莫要忘记。"
我忙欠身道:"长歌谨记了。"
"墨山,你听好,"琴秋正色道:"公子爷道,你这一生太过顺当,虽无父母,却多了许多关爱你的长辈,难得个个摈弃成见,真心为你着想。练功也罢,做生意也罢,做人也罢,你从未遇敌手,也未尝明白那寻常人爱别离,求不得的诸般苦难。今日你为长歌治病,看似一心为他,但其实,又何尝不是你自来任性妄为,爱怎样,便非怎样不可的心性作祟。"
沈墨山一脸尴尬,道:"哪有,我确实不能离了小黄……"
"墨山,让琴秋说完。"徐爷打断了他。
琴秋点点头,道:"公子爷让我告诉你,若真待一个人好,便需得明白此人来之不易,只有来之不易,你方会珍惜。要长歌活命,可以,但你必须拿一样珍爱的东西来换。"
他自袖口掏出一张纸,展开来,递给沈墨山道:"这是公子爷手写,你现下所有珍爱的,舍不得之物,你挑一样舍去了,我自然便将药给了长歌。"
第 55 章(改过,请重看)
沈墨山沉默不语,接过纸,展开一看,脸色低沉,半天不言语。我心中忐忑,不禁道:"墨山……"
他回过头,冲我微微一笑,嘴角边笑纹浮现,暖若冬阳,过来伸臂半揽住我,也不顾他诸多叔父辈正瞧着,温言道:"担心了?"
我抿紧嘴唇,怎能不担心?他素来胆大心细,看着粗犷豪放,实际上最是精打细算。若只是寻常事,他此刻定然哈哈大笑,欣然应允,但那张纸上,显然写着真正令他为难之事,否则,他怎会斟酌良久?
看来,那位公子爷,真的知人甚深,一下子,点到他的死穴上。
我反手拍拍他搭在我肩上的手背,轻声道:"若难选,便不要选了。"
沈墨山嘿嘿一笑,抬起头,环顾了一下场上关切看着他的诸位叔叔,道:"我选好了。"
琴秋轻轻一挑眉毛,道:"真选好了?"
他郑重点了点头,转过去对徐爷道:"二叔,公子爷果然厉害,他说的那几样,果然任一样,舍弃了,都跟割我的肉似的。"
徐爷喝道:"少废话,把纸给我,我瞧瞧姓林的到底有什么花招!"
沈墨山手一扬,那薄薄的纸片便平飞至徐爷跟前,徐爷手一抄,一目十行,一下看完,怒道:"什么乱七八糟,我早说了,姓林的诡计多端,偏你们还不信,个个当他是至诚君子……"
"升哥,别忙发火,我看看。"宝爷在一旁淡淡地道。
徐爷哼了一声,将纸递给宝爷,宝爷手持那张信笺,飞速看完,抬头见我一脸忧色,忙安抚一下,道:"莫急,我念与你听。"
我感激一笑,他徐徐念道:"第一,功力;第二,沈家少主;第三,南北买卖连白家老号大当家;第四,明德山庄小少爷。"
他见我有些疑惑,便一一解释道:"头一样,墨山是练武奇才,一身武功博取众家之长,墨山若选了这一样,便需逆行经脉,散了一身功夫。第二样,沈门一派,自先帝时就是偌大的帮派,后来虽避退一方,削减不少人马,但实力犹存,不容小觑,你徐叔叔便是沈门的二当家,墨山若选了这一样,便自请出族谱,不复姓沈;第三样不用我说,墨山最爱做生意,这么些年也小有所成,若没了这一项,钱银还是小事,只是这么多年打拼付诸流水,他定然心中不甘;第四样,明德山庄是公子爷敕封的府邸,若墨山选了这一样,从今往后,与公子爷并白神医,便再无瓜葛。"
那位爷果然够狠,这四样,每一样好选。
我忧心忡忡地看向沈墨山,沈墨山拍拍我的手以示安慰。
"选第四样。"徐爷咬牙切齿地说:"姓林的是不是笃定你不会选第四样啊,你偏偏选了,让他追悔莫及去。"
"我选好了。"沈墨山负手而立,淡淡地说。
琴秋微笑道:"讲。"
"我姓沈,虽然我爹没教养过我一日,但他老人家一生操劳都在沈门一派上,现在就算大不如前,可也不能让它后继无人,成一盘散沙。且血脉一事,并非我自请出户便能断个干净,到哪了,我还是沈家的人,还得叫我爹亲取的名字沈墨山。所以,第二样,我万万不能选。"他笑了笑,道:"同样的,我这一身功夫,大半习自我爹留下的武功秘笈,小半是各位叔叔今儿个你指点一招,明儿个他指点一式,未必融会贯通,可那点点滴滴,都透着情义,我不能忘本,故第一样,我也不能选。"
"至于第四样,若选了,诚然损失最小。"他笑着道:"便是我不再与公子爷他们有任何瓜葛,但依着他的性子,定不会来为难我,说不准,暗地里还会想方设法帮我。"
"所以我命你选第四样,让那俩老小子后悔去。"徐爷嚷嚷道。
"不,"沈墨山摇摇头,道:"这第四样,看起来损失小,但仔细品起来,损失却最大。"他笑了笑,对徐爷道:"二叔您想啊,公子爷与白神医一体,我若与他断绝了关系,白家老号定然要分割出去。公子爷待我恩重如山,我却为了自己的私心与之决绝,这样的事若传出去,沈墨山头上,便顶着不孝不义四个字。往后行走江湖,南北买卖,皆会受此影响,而最重要的,是小黄定然会因此遭人诟骂;再则,我若连公子爷的恩情都能抛诸脑后,只怕传了回去,也寒了众位弟兄们的心,往后再想调遣他们,可就不是那么容易了。"
我越听越心惊,禁不住脱口而出道:"难道,你就舍得下那么大的买卖?"
认识他的人都知道,沈墨山铁公鸡一只,平时一个铜板都算得叮当响,现在竟然,说要舍了那么大的买卖。
沈墨山呵呵一笑,道:"怎么?我不像?"
我心中百感交集,哪里说得出话来?他却攥紧了我的手,对徐爷道:"二叔,我是生意人,这做生意和做买卖,里头区别可大,做买卖的,咱们可算计蝇头小利,输赢账一刻不停巴拉响着,但做生意不同,有得有失,除了眼前的这点计较,还得想着长远,现如今,我拿南北九省十三州的买卖换小黄一条命,我觉着不亏。没了他,今后我别说做有做生意的心思,就是听着钱响也不觉着有趣。我不能忘了祖宗,不能对不住我爹倾注一辈子心血的沈门,更加不能将我爹为之送了命的武功视为儿戏,那么就只能委屈自己个。"他满不在乎地冲我笑道:"对不住啊小黄,往后雪参之流咱们要少吃了,西域异香嘛,偶尔点一回可以,多了我可供不起。"
我喉咙哽噎,反手握紧他的手。
出乎意料的,徐爷这次却没大发雷霆,只深深地注视我们,未了口气平淡道:"你想好了?"
"我一向言出必行。"沈墨山道。
"甚好。"徐爷颔首,却搭上宝爷的肩膀,若无其事地道:"啊,这天冷得可快,宝儿,我想你上回弄的炖羊肉了。"
宝爷忧心忡忡,看着我们欲言又止,却终究叹息一声,转头对徐爷道:"那我让飞萤他们准备食材,顺道,将咱们带来的江洲曲淩开了封,你一道尝尝?"
"宝儿,你真是深得我心。"徐爷喜上眉梢,道:"如此还等着作甚?咱们快快走罢。"
"等等我,"琴秋开口道:"听着有份,没得落下我的道理。"
他抬步跟着那二人就走,到我们跟前,却将手中木盒随手一抛,金贵异常的药丸便如此随随便便扔了过来。沈墨山一反手抄入掌中,笑道:"多谢琴叔。"
"先服红的,"琴秋轻描淡写地道:"红的解毒,黑的,却要待两日以后服用。你的东西,拿来。"
沈墨山嘿嘿一笑,从怀中掏出一面黝黑令牌,抛了出去,琴秋反手一接,微微一笑,抬步走出。
他们顷刻间走得干干净净,房内只剩下我与沈墨山二人。沈墨山低头含笑看我,目光柔和如水,内里深情厚意,毕露无疑。我眼眶一热,再也忍不住,靠近他怀里,脸颊贴上他的胸膛,静悄悄流下的两行热泪,却无声无息,被掩饰了过去。
从没有一个人对我这么好,万贯家财,说抛弃便抛弃。
还是如此视财如命的一个人。
"小黄,这下我成穷光蛋了,我不管啊,你先前说过养我的,可不能食言。"他嬉皮笑脸地道。
我默默拭去眼泪,哑声道:"我就算想赖,你许我赖么?"
他听出我声音不对,忙低头扶起我脸,见到未干的泪痕,心疼地道:"你哭什么?老子一气儿丢掉九省十三州的买卖都没哭,你倒比我还心疼?"
我瞪了他一眼,嗫嚅道:"我,我,我是风吹了沙子揉的。"
"恩,这风也忒邪门,哪不好钻,非吹你眼里。"沈墨山微笑着道。
我咬唇不语,张嘴一口咬他肩上。
"哎呦,"沈墨山怪叫一声,道:"小黄,我可是刚刚遭受重创,你不安慰我,倒咬我……"
我抬头道:"谁让你欠收拾。"我心里一动,喜道:"不对啊,你为什么半点不见肉痛神色?莫非,说交出买卖,只是些过场的话?"
"别胡思乱想,"沈墨山亲了我一口,道:"都是真的,公子爷办事顶真着,你才刚没瞧见我丢了令牌出去?那就是东家的凭证。"
我心里黯然,道:"那,那可如何是好?"
"没什么,不就你得养我吗,"他笑呵呵地又亲了我一口,将我抱在膝上坐好,道:"你多了不得,一曲一百两银子,往后我便负责打锣吆喝,专宰那些附庸风雅的肥羊……"
"你当这是沿街卖艺么?"我怒道:"还打锣吆喝,照这么下去,迟些你是不是还该请些姑娘们舞蹈助兴?"
他眼睛一亮,道:"好主意,就这么来……"
我心里气闷,懒得理会他,又一口咬他肩上。
沈墨山哈哈大笑,环抱着我,下巴搁我肩上,亲昵地道:"诓你的呢,我哪舍得你受那份苦,再说了,你是我的,你的曲儿,也就我能听,往后什么琴叔宝叔之流要听曲,你一概回绝了,听到没?别一时心软,又便宜了那几个老家伙。"
我点了点头,他大喜,又一口亲了下来。
这回亲得有些意乱情迷,待分开了唇,双方呼吸都有些乱,沈墨山抚着我的下唇,哑声道:"莫要忧心,我路子多着呢,没了这个,还有其他的。公子爷这些年不管事,他并不清楚我那买卖到底做了多大。"
我心中一喜,道:"真的?"
"小财迷,听我不是穷光蛋,这脸都亮了。"他呵呵低笑,道:"我这些年风头太劲,与朝堂官吏过往太深,官商官商,这官字当头,容易遭人嫉恨,卷入朝堂纷争,惹祸上身。想来公子爷也是料到这一点,借着这个机会,将我手里明面上的生意收了去,该怎么弄,他心里有数,我正好可以腾出手来,做些山高皇帝远的买卖。况且,"他笑得狡猾,低声道:"公子爷心肠最软,过得几年,我一哭穷,他没准又会将东西还给我。"
"原来如此,"我笑了起来,靠进他怀中,道:"那我就放心了。"
"你放心啥?"沈墨山警惕起来,收紧圈着我的臂膀,带了威胁道:"我说你别又动什么托孤的心思啊,老子没钱,有钱也不替你养着小琪儿,你要老子养也成,你在我身边多久,我就看顾他多久,明白不?"
我心里好笑,缩在他怀里不吭声。
"到底明不明白?"他低吼一声。
我扑哧一声笑了出声,主动环住他的脖子,亲了他一口,道:"明白了。"
他有些意外,随即笑了起来,托住我的后脑,深深吻了下来,一直到将我的嘴唇啃肿了才放开,道:"这才乖。"
这个小气男人,怎么连小琪儿都不如?我好笑地摇摇头,靠在他肩上,道:"墨山,我现下不想报仇了。"
"为什么?"
"因为不划算,"我懒洋洋地闭眼道:"谷主,我是恨他,但我不想再在他身上耗费光阴。我已耗费了太多,往后,我想过好每一日,好好陪你,看着琪儿长大。"
他笑了出声,道:"那可不成。"
"嗯?"我惊愕地睁开眼,道:"什么意思?"
"那王八蛋那么对你,我心里过不去那道坎,而且,"他压低嗓子,道"他身上,有我老沈家的功夫。"他笑得意味不明,道:"这事原本也不算什么,但谁让我那死鬼爹把那套功夫看得比性命还重?赶巧我现下卸了当家的事务,正有空,等你好了,咱们,去会会那位谷主大人?"
五十四
我对谷主有根深蒂固的恐惧,听他这么说,不觉身子微微一僵。
"莫怕,"沈墨山立即发现了,收紧了环抱住我身子的胳膊,柔声道:"莫怕,那王八蛋不能再对你怎么样了。"
我心头翻滚,张开嘴,想说什么,但十余年的恋慕与恨意涌了上来,却一时之间,不知从何说起。
"现下,再无人逼你做你不乐意做的事,"沈墨山亲了我一口,似乎明白我心绪不定,安抚地摩挲我的臂膀,道:"乖,在我身边,你只需好好做小黄就行了。"
我默然点头,靠在他胸膛上,任他如抱着一个孩子一般抱我,我略动了动,哑声问:"谷主,曾经是我的救命恩人。"
他没有说话,只继续安抚着我。
"我娘生下我便死了,我自小长在养父家中,他待我并不好,后来,他娶了养母,日子就更难过了。"我勉强笑了笑道:"小时,我肌肤蜡黄,骨瘦如柴,肚子却高高隆起,头发稀疏,实在是没吃过饱饭,现下身子这般脆弱,也是因着,打小就伤了底子的缘故。"
我艰难地道:"十岁那年,发生了,一件很肮脏的事。"我顿了顿道:"我虽年纪小,却也明白,那样的事太过肮脏,在那样的惨状中,谷主路过,救了我。"
沈墨山轻轻地吻了我的脸颊一下,道:"不用告诉我。"
"我,我想说。"我身子有些颤抖,道:"我一直,不敢回想到底发生过什么,但恨意却如此之深,不仅恨谷主,还恨我的命,恨这世上衣食无忧,安稳度日的人们。我觉得自己,扒开了皮囊,尽是污秽丑陋,我不想这样……"
沈墨山抱紧了我,道:"好,你说,我听。"
"谷主将我养到十五岁,待我犹如亲传弟子,实际上,"我深吸一口气,低声道:"实际上,也将我视为娈宠一流。"
沈墨山手臂一紧。
"墨山,你听我说,这还不是最肮脏的部分。"我闭上眼,惨笑道:"我却一心恋慕此人,为他做什么都心甘情愿。十五岁那年,我与景炎奉命出谷,只是去临边州县送一封书信。我头一回出去,兴致很高,觉着谷主待我真好,他定然看出我少年心性,向往外头的花花世界,如此成全我,我真是对他感激涕零。"
"发生了什么?"沈墨山涩声问。
"我们初出茅庐,自然无所畏惧,也不知提防,也不明白自己有什么东西好让人惦记。结果,我们在茶摊上喝了一碗茶,就昏睡不起,醒过来后,我发现自己被一个畜生抓去,而景炎不知所终。"
"杨华庭?"沈墨山眼睛微眯,危险地问。
"是。"我惨淡一笑,道:"就是那个老畜生,他面上瞧着一派正义,却在自己府内弄了一间密室,专门,调教亵玩各种少年。"
沈墨山脸色阴沉。
"我在里头呆了大半年。"我咬牙道:"好容易,遇到了小彤,她是杨华庭侄儿未过门的媳妇儿,因可怜我的境况,遂助我逃出。当时我左思右想,已觉着此事透着诡异,杨华庭要我助他入叠翠谷偷书,我却那么赶巧,一出谷就落入他手中。因而,我想找谷主问个明白,一回去,便见着他杀了待我至亲的一位兄长。那兄长死前与他争执过,似乎提到我的名字。"
"我心里明白,我被杨华庭抓去,恐怕是谷主有意安排。于是我万念俱灰,连夜离开叠翠谷,却被早守在谷外的杨华庭抓了个正着。原来,小彤带我逃跑,他一早知道,放我走,不过是想借着我潜入谷中罢了。"
沈墨山叹了口气,道:"下回再说,你先歇息成不成?"
"让我说完。"我摇了摇头,道:"此刻不说,我怕我这一辈子,都没脸再告诉你这些,那样对你太不公平。"
"没什么公平不公平,"沈墨山抱着我,爱怜地道:"我是不想你回忆这些腌臜事。"
我苦笑道:"没什么,不回忆,我也会时常做噩梦,忘不掉的。"
他长叹一声,亲亲我的额角,道:"那说吧,把这些混账做的事都告诉我,从今往后,我替你担着。"
我仰头一笑,咽下涌上的泪水,道:"我第二次被抓,不比之前,杨华庭逼问我藏书阁所在,我没透露半句,他被我惹火了,便对我用了极刑,甚至拿刀划花了我的脸。我是真的不想活,倒没想对叠翠谷忠诚,只是深恨杨华庭,无论他想做什么,我都不会令他得逞而已。后来,我趁他们不备,假意失手打破一只瓷碗,藏起瓷片,用力割破手腕寻死。"
"他们大概以为我真死,也没人多加盘查,破席子一卷,就扔后山去。"我淡淡地道:"哪知道小彤那样的千金小姐,却一直寻着机会救我,终于赶在我咽气前,把我救了回来。"
"她用了整瓶的碧玉无暇膏,将我身上的伤痕一一抹平,带着我远走高飞。但她那时,不过也是个小姑娘,又一直娇生惯养,哪里有什么自保能力?终于,被萧云翔盯上。"
"这段你在天牢中说过了。"沈墨山柔声道:"这女孩,倒是真正的侠骨柔肠。咱们往后,待琪儿要更好些才是。"
我含泪颔首,靠在他身上,点了点头,道:"墨山,你会不会瞧不起我。"
他深深看我,不发一言,片刻之后,热热的嘴唇贴上我的额角,一路温柔向下,亲我的左眼,右眼,又亲我的鼻端,嘴角,哑声道:"我只痛心,为何不早些遇见你。"
我的眼泪刷地流了下来,笑着道:"别以为这么说,我便,我便从此死心塌地跟着你。"
"那便让我跟着你,"他将我抱紧,按住我的头,纳入胸膛,闷声道:"谁跟着谁都是小事,反正我再不放你一人,再不令谁欺侮你便是。"
我点了点头,在他怀中,生平第一次,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
哭完后,他笑着捏我的鼻尖,松开抱我的手,起身倒了一盅茶过来给我润喉,道:"喝点水,喝完了,我有几句话讲。"
我就着他的手喝水,喝完后,他又坐下,将我抱起放在腿上,道:"你的事,我很心疼,但对谷主此人,我有个疑问。"
"什么?"
"照你这么说,他放你出去,是为了引杨华庭进来。但为了什么?"
我蹙眉道:"杨华庭心心念念着叠翠谷藏书阁……"
"那是杨华庭的贪恋,但谷主呢?他贪什么?"沈墨山笑着道:"你设想一下,若你是谷主,平日里装着道骨仙风,又是武林中有头有脸的正道人士,就算跟杨华庭不对盘,也断不会公然做什么,为什么?天底下伪君子都一个毛病,死要面子活受罪。但伪君子不等于傻子,你明知道我看中了你家的东西,你不仅不防着,还就是想引我来你家偷东西,为什么?"
我摇头道:"我不知道。"
"傻孩子,这是明摆着的,"他摸摸我的头,道:"你当年,定然在一众弟子中出类拔萃,谷主处处待你与旁人不同,对不对?"
我点了点头。
他叹了口气,道:"定然,还在外人面前,做出许多待你好的姿态,对不对?"
我想了想,又点了点头。
"那么,也让你进那所谓的藏书阁了?"
我道:"那地方我是进去过,但我不能习武,也没偷看什么书。只是进去看琴谱练琴罢了。"
"这就对了。"沈墨山叹道:"你一个不能习武,对谷主全无潜在威胁,又听话得要命的弟子,换我,要选棋子,也定然选你。"
我瞪大眼睛,心底隐约的疑惑开始慢慢变大,我呐呐地道:"他到底为了什么?要以我为饵,引杨华庭来?"
"是啊,为了什么呢?"沈墨山拍拍我的臀部,道:"谷主先生真舍得下本,他培育你这样一个钟灵毓秀的孩子,也不能不说费了功夫吧,说弃子就弃子,此人得亏不是做买卖的,不然,肯定赔得哭爹喊娘。"
我有些想笑,问:"此言何解?"
"这还不懂?"沈墨山好笑地道:"千金易得,一个自己人却难培养,花钱不说,得贴进去多少精神?你看我那么多买卖,为何我即便不管不问,也不会出岔子?因为用的人信得过,那都是老沈家多少年攒下来的老下属,老关系,饶是如此,我这当家的可半分不敢怠慢,逢年过节的,该给多少红利给多少红利,出点错,只要不过分,我还得睁只眼闭只眼。他们闲着没事,我还得给他们找事做,管着人可不容易,让他们死心塌地跟着你,更难。叠翠谷靠着什么毒药毒誓也就是一时,没半点脑子用在里头,我瞧着啊,那位谷主不是刚愎自用,便是,真不把人当回事。"
我轻轻一笑,道:"他确实如此。"
"什么人会如此自负啊?"沈墨山想了想,笑笑道:"我估摸着,这人,十有八九,也是自己没屁大本事,但命好,一生出来,就能吃先人老本的。"
"怎么说?"我好奇地问:"我在叠翠谷这么多年,并未见除谷主之外,还有主子。"
沈墨山道:"若无一帮老人整天屁股后头说少主子你天生就该如何居于人上,天生就如何贵不可言,底下连我们在内都是您的奴才,你只需光大先人祖业就好,奴才们都心甘情愿为你死,他怎会如此去算计你?你想啊,如你从小便听这等话长大,如何会瞧得起身边其他人?"他摇了摇我,迟疑了一下,别别扭扭地说:"你,你也别为这种人伤心了啊,反正,那就不是一好东西,他再喜欢你,也不会当你是跟他一样的人,明白不?"
我有些感激,又有些好笑,终究将靠在他肩上,点了点头,忽而道:"你怎会对此如此熟悉?"
"我,我那不是,小时候也被红姑逼过吗?不过红姑姑凶神恶煞的,我可不敢将她视为下人,"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道:"而且后来二叔把我送去公子爷那,我就是想专横跋扈,也得有那个条件不是?"
我扑哧一笑,道:"说了这么多,你还没告诉我,到底谷主为什么做这些。"
"我没说吗?"他顾左右而言他,道:"好像你歇息的时辰到了吧。"
"你没说。"我捧住他的脸,道:"别打岔,告诉我。"
他叹了口气,道:"你啊,干嘛刨根问底的。"
"我总得知道,之前受了那么多苦是为了什么吧?"我道。
沈墨山深深看着我,道:"因为很简单,杨华庭身上,有谷主想要的东西。"
第 56 章
我承认,原本想跟沈墨山在一起,是信他,是敬他,是孤苦了太久,渴望有人相伴,是一个人踯躅寒冬之夜,冻僵了全身,无法抵抗一丁点温暖的诱惑。
但我对他,其实并非刻骨铭心的爱恋。
所以,我想跟沈墨山在一起。
我以为,他待我,也不过如此。
我们在一块,与其说是浓烈的爱意,不如说,是彼此需要和相互慰藉。
但我没想到,他会为了我,做到这一步。
人们常常以为,士为知己者死,是对情谊最高程度的表达。
其实不是的,性命在江湖,并不见得有多贵重。
常常为了莫名其妙的恩惠,为了经不起推敲的道义,为了不值一文钱的面子,为了虚无缥缈的神功或宝藏,你就会拔刀相向,就会慨然赴死。
江湖上,每天都在死人。
见惯了生死,就连你自己,都不会觉着死亡有多了不得的一件事。
为了知己去死,在某种程度上,与为了钱,为了名,为了利益去死,没有什么不同。
而且脑子里一冲动,热血一涌上来,你常常没法仔细考虑,就已经送了命。
难的,反倒是,仔细掂量过的舍弃。
舍弃你最难舍弃的东西。
尽管沈墨山说得轻描淡写,又说自己有后路,但我不是三岁小儿,我知道,九省十三州的买卖,得多大数目。
一个人要将一间店铺经营到这么大规模,得花了多少心血,经历多少,看不见的尔虞我诈,硝烟弥漫。
但为了我,他却舍弃了。
他不是那些生活在云端里的大侠,不知油盐酱醋,不知人间疾苦。
他从来不喜鲜花怒马,香车美人那套,他喜欢巴拉算盘珠子,过实实在在的日子。
他考虑了,明白舍弃这些买卖意味着什么,即便如此,他还是选择了我。
原来我的命,在他心目中,竟然这么重要。
人活到我这个年纪,经历过我所经历的这些事情,总算明白,不顾一切,犹如飞蛾扑火一般去爱一个人,是难以为继的一件事。
一个人的一生,不是只能爱一个对象,不是只有一次真爱。那年少时分,能引起你心底最强烈悸动的情感,却并非你生命中不可或缺,一定要去占有和保持的东西。
相反,平淡的温馨,执手相望的笑意,温暖可靠的怀抱,柔和如水的眼睛,这些,才是能长久经营,你消耗得起,也给得起的东西。
这些东西,远远比当年我自以为强烈激荡的爱慕,还要沉甸甸。
我想,这才是真正的情感,是我易长歌,配得到的,最好的东西。
接下来的两三日,美好如梦。
我再不掩饰心底的眷恋,靠在沈墨山怀里,我觉得无比满足。
他总喜欢将我如孩子一般抱在膝上,双臂将我环在怀中,或看书,或算账,或写字,想起来便低头亲我一口,然后继续做事。
兴许服了药的缘故,我总是困顿欲睡,他的怀里温暖安全,更令我萌生睡意。
偶尔我清醒的时候,他会用柔和的目光看我,与我畅谈自己拟打通南疆商路的法子。
他是真正干实事的人,南疆百族边界布市,在他看来,是能大发展的地域。
那里生民淳朴善良,却多困苦不堪,布市贸易随之带来的边境繁荣,对他们来说,却不失为多一条活路。
当初杨华庭以为我是南疆祭司,所开出的拯救南疆子民的条件,在沈墨山这里,或许真的可以实现。
每逢这个时候,我就觉得,沈墨山的眼睛璀璨如星。
我心里对这个男人,越来越钦佩和欣赏。
却也,开始隐隐有些惶惑不安。
这么好的人,为何会爱我?我身无长物,性格又硬又犟,只一张脸过得去,但身子破损不堪,还带着个拖油瓶。
越想,便越有些沮丧。
他似乎明白我的不安,不管有人没人,总喜欢亲我。
从额头开始亲,然后是左眼、右眼,随后是鼻端、两颊,然后是贴上嘴唇。
像怎么也没亲够。
有一日,他将一块朴实无华的黑色牌子,挂在我脖子上,笑道:"这下带上我老沈家的标志了。"
我摸索着那块牌子,非金非玉,触手却温润细腻,不知何种材质,形状犹若小块竹简,也不知做何用处。
"这玩意儿叫墨玉令,早几十年,可是江湖上最大一处盟会首领的信令。"沈墨山抱着我,自我身后握住我的手,告诉我道:"现如今虽没了效令,但有了这个,你今后可就只能是我老沈家的人了。"
我微微一愣。
"这样的牌子,留存到今日,只有一块。"他在我耳畔说:"我沈家儿郎素来专情。先祖父娶了正室,便遣散诸多姬妾;先父在遇到,遇到心爱之人后,也将一应侍妾一概送走;我有了你,便也只会有你一人。"
这些话很动听,但我不是不谙世事的少年,便微笑道:"你可想好了,日后你若有旁人,我定然杀了他再杀你,我易长歌心狠手辣,谋定而动,可不是好惹的。"
他呵呵低笑,道:"那我更加不敢了。"
"我是男子,又身体不适,日后你连,"我咬了唇,道:"连房事都未必能尽兴,后代云云,更是不许你有的。沈墨山,你若做不到,咱们趁早丢开了,也省得日后……"
"说什么呢。"他低喝一声,见我咬唇住口,叹了口气,亲了亲我道:"放心,这些我都想过了,也掂量着能接受了。"
他口气暧昧,舔着我的耳垂道:"况且,房事尽兴之流,待你身子养好了,我自然有许多花样,保管大家都好,我现下都不着急,你着急什么?莫非,想要了?"
我一愣,他的手已顺着裹着我的皮裘滑进衣襟,解开了腰际的带子,顺着腰线摸进里衣,在那内里肌肤流连忘返。被他触碰之处泛起阵阵酥麻,我有些慌乱,微微挣扎,口中轻轻哼了一声。
他笑容一滞,迅速吻了下来,口舌撬开我的唇,搅动内里津液舌头,直要掠夺所有一般气势汹汹,长驱直入。我不及回神,已被他吻得晕头转向,全身放软,情不自禁呼吸变急。就在此时,腰部以下一麻一痛,他的手竟然直伸进两腿之间,握住我那处脆弱。我一惊,忙拿手推,却被他更为强势的拥吻卷入狂潮,哪里还推得动半分?
顷刻之间,灭顶的洪流倾泻而下,快感如潮涌来,他也不见得多有技巧,但我却从不知道,这具身子竟然如此敏感,只是简单的□撸动,便能令我如此迷醉,浑身宛如浮在云端,单单意识到,他在亲我,在碰我,便已激动得轻微颤抖,拼命压抑,却也忍不住溢出喉咙的一声低吟。
原来,不只我的心愿意朝他敞开,我的身体,也渴望他。
很快,积压的□便喷薄而出,我酥软无力,靠在他怀中微微喘息,他嘴角含笑,拿手绢擦去秽物,又亲了我一下,帮我将衣物整理好,低声问:"觉得怎样?"
还能怎样?我瞪了他一眼。
他看着我微微出神,半响才深吸一口气,捏捏我的耳垂咬牙道:"又勾引我?我可告诉你,定力这东西,我可就那么一点,你再不知死活,我可不管你的身子,非大干一场不可。"
我脸上火烫,又瞪了他一眼。
沈墨山呵呵低笑,道:"好了好了,问你正事呢,才刚觉着怎样?"
怎么又问?我嗫嚅地道:"还,还好。"
"不讨厌?"
我微微一愣,随即明白他真正想说的是什么,只得老了脸皮,断断续续地道:"怎,怎会讨厌?你,是你,我,我愿意的……"
他大喜过望,一把抱紧我,呵呵笑道:"好小黄,从今往后,你都是我的,我会让你神魂颠倒,身子再也离不开我,哎呦!"
没见过这么直白的,我心里恼怒,恨得一口咬他肩上。
只可惜,这般甜美,只得几日。
到得第八日,参商和合丸毒性发作,我方明白,为何谷主会如此笃信,用一颗药丸,可以控制住一个人。
实在是,恨不得将自己身上的每一块肉都咬下来,恨不得拿头去撞墙,去蹭干净身上的皮肉,最好撞个血肉模糊,也胜过这般痛苦。
疼痛比起来已经算不得什么了,心底无穷无尽的狂躁,仿佛从体内就欲将人撕成碎片,偶尔清醒时的绝望,又令我恨不得一头撞死,自行了断,也好过如此丑态百出,将自己最不堪的一面,呈现在最在乎的人眼底。
我如恶鬼一般哭号,嘶吼,疯了一样去撞墙,叫骂,开始出现幻象,在我眼里,是萧云翔,是杨华庭,是谷主,是一切我想忘掉,却忘不掉的鄙陋的回忆。
我诅咒,扑打,像蠕虫一样爬着求饶,我恍惚间看见谷主,扑过去抱住他的腿喊,求你,给我药,我以后会听话的,你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想让我爬上谁的床我就去爬,让我当狗我就当狗,只要给我药,求你,只要你给我药,对我做什么都可以。
然后我开始撕扯身上的衣服,我迫切地想要露出身子来证明自己还有点勾人的价值。我不记得自己叫什么,只知道心里很急,很着急,谷主要不要我?如果要我,能不能先给我药?
能不能先让我,止住这无边无际的痛苦?
有人一把压住我的身子,两只手臂如铁钳一般圈紧了我令我不得动弹。我这时看清他的脸了,是沈墨山,我心中大怒,疯狂挣扎,他一来谷主便要走了,谷主一走便不肯给我药了。我大骂他,拿最难听的话诅咒他,让他滚,但沈墨山表情狰狞,一个劲抱着我不撒手,我心里恨极,低头狠狠咬在他手上。
他闷哼一声,却犹自忍着不撒手。我使劲用力,一直到口中充满血腥味,一直到牙齿咬得疼痛不已才松开,恍惚间,我看到他的手背血流如注,我打了个激灵,忽然脑子又有些清醒。
"墨山?"我迟疑着问。
"是,是我。"他紧紧抱着我。
我痛苦地闭上眼,嘶喊道:"杀了我,求你,杀了我!"
"休想!"他怒吼着,板正我的脸道:"老子花了那么多心血,砸了那么多银子在你身上,你敢说让我杀了你?你敢撂担子?你他妈是我的人,听明白没有?老子没说你能死,你他妈休想死,你休想!"
我哭得一塌糊涂,哽咽着道:"杀了我,太难过了,杀了我。"
"我知道,"他把我紧紧抱住,哑声道:"我知道很难过,但咱们得熬着,熬过去了就好了,啊,乖,我陪着你,咱们一起熬着。"
我愤恨起来,道:"熬个屁,你他妈自己试试,我熬不住,太难了,你他妈站着说话不腰疼……"
"难也得熬!"他怒吼一声,道:"过了这个坎就好了,啊,你熬过了,咱们就能和和美美在一块了,啊!你不想吗?跟年画上一样的好日子,你不想吗?!"
我一愣,瞬间大哭起来,揪住他的衣襟,断断续续地道:"你不能骗我……"
"不骗!"
"真有好日子在前头?"
"有!"
"我没那个力气,等不到……"
"放屁,你有的,"他一面亲我,一面哽噎着道:"你是谁啊,你是手无寸铁却敢单枪匹马杀了天潢贵胄,武林盟主的易长歌啊。"
第 57 章
如此惨痛的经历,我想我这辈子,宁死都不愿有第二遭。
野兽一样地哭嚎,嘶吼,丧失神志地抓爬、撕咬,幻象叠生,心魔盘踞。看到的,全是想也不敢想,平时隐藏在心底深处不堪回首的过往,听到的,有逝去亲人的哀号,有厉鬼索命的哭叫。
到了后面,我都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度过那最艰难的几日,只记得在无边无尽的痛苦挣扎中,有人一直一直陪着我,一直一直在我耳边说话。
唠唠叨叨,没完没了,尽说些琐碎到不能再琐碎的小事。
什么冬天去榆阳城买个小院,要带池塘那种,池塘上铺一道卵石路,一边养鸳鸯,一边养野鸭子。
什么墙不要刷粉白,要浅黄,这样映着太阳,暖融融的,瞧着心里也亮堂。
什么院子后要围个马槽,不养马,要养小鹿小兔之流,没事命人赶到院子里,好让小琪儿练弓箭。
什么内院里要种好大一株榆钱树,待榆钱熟了,还能蒸榆钱饭吃。
点点滴滴,锲而不舍,硬是在那浓稠得化不开的苦痛中,生生挤进来一丝甜意,听得我心底莫名安静下来,像春风吹过的土地,再贫瘠,却也在土层底下,有些种子,要破土而出。
真的吗?
我紧紧攥紧说话人的手,他更用力地回握我。
只要活着,就能成真。他如是说。
真的吗?
我仍然不能相信,我从没过过那样的日子,我不知道怎么去过,实际上,我从没想过,自己有那个福气去过。
信我。他紧紧抱住我,手臂的力气,大得仿佛想将我嵌入身体之中,又仿佛下了大决心,无论谁来,无论何事,都绝不放手。
我发着抖,紧紧抓住他,如同在漆黑不见五指的暗夜中紧抓住那点微薄的希望,在熬不过去的时候,攥紧他,咬他,在他怀中哭泣嚎叫呻吟,似乎这样了,便能减轻痛楚,便能继续挣得熬下去的希望。
或许是天可怜见,这样暗无天日的戒药捱过了数日,我的身子终于不堪折腾,陷入彻底的昏迷中。
这实际上是凶险之兆,倘或我神志清楚,熬过了最后那段时间,便有望恢复。
但因为我先前心脉大损,药性发作之猛已超出身子承受的负荷,终于在极度难耐中,我的心脉比我的意志先行溃败。
后来我听说,有一度我的心跳已然停止,脉搏也全无声息。
自然吓坏了一旁守着的众人,但于我,却是好事,在昏迷中,我再不用受那般千针齐扎般的痛苦。
不知沉睡多久,我仿佛被放置在一片炙热的火炉上熏烤,但身上覆盖的,却是一层厚厚的冰雪。
刺骨的寒冷与火烧火燎的炙痛诡异地并存,终于化为强有力地一道气流,冲向心脉郁结之处。
我情不自禁,哇的一声吐出一口鲜血,随后,软绵绵地倒在一个人身上。
有人拿丝绵蘸水,轻轻沾湿我的唇,我嗓子里渴得难耐,却嫌水滴太少,急着要喝水,恨不得痛饮,全身上下,每个地方都在叫嚣着干渴焦灼。
这愿望如此之大,竟然令我冲破重重迷雾,大喊一声,我要喝水。
我以为我是喊,但听起来,却微弱遥远,嘶哑难听。
有谁欢喜地高叫一声,摇着我的胳膊,问:"你要什么?长歌,你大声说。"
喝水,喝水,我要喝水。
我想回答,但用尽力气,却只得弱弱的声音:"水……"
"好,马上给你,你等着,等着啊。"
周围一片闹哄哄,仿佛围了不少人,片刻之后,有谁又用丝绵轻轻滴水喂我,我贪婪地长嘴去接,不够,这么一点怎么够?
"这么喂不够。"一个熟悉的低沉声响起:"栗亭,把水给我,我来。"
"东家,你就别逞能了,才刚损耗大半功力,歇着去吧。"
"歇着也不能立即就把内力补回来,给我,少废话。"那声音喝道。
片刻之后,有谁小心翼翼抱起我,有勺子贴近我的嘴唇,那人柔声道:"小黄,张嘴,我喂你喝水了。"
我依言张嘴,立即有甘甜的水液喂进,顺着咽喉咽下,一片清凉。
喝完水,我又昏昏欲睡,听得那人在我耳边道:"乖乖睡,醒了咱们就好了啊。"
我信他,随即沉沉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耳边有鸟鸣委婉动听,有人用叶子吹着难听的曲子,断断续续,调子却耳熟得紧,仿佛是我初初学吹笛子时习得的一曲《流月》。只不知吹奏的是谁,节奏韵律全然不对,咿呀沙哑,更别说曲调意境之流,我生平最听不得有人将好好一首曲子糟蹋至此,心里一急,便慢慢睁开了眼,却见眼前一个小小孩童,两只小胖手捏着一片嫩叶,正憋得满脸通红,眼珠子却含着泪光,不是我的琪儿,却是哪个?
他一见我睁眼,登时将手中叶子一抛,扑到我身上痛哭,边哭边道:"爹爹爹爹,爹爹爹爹……"
一直喊,喊道声嘶力竭,除了喊爹爹,却说不出其他的来。
当了我这几年的孩子,从牙牙学语算起,叫爹爹的次数,仿佛都没有这一气儿喊得多。
我含了笑,用尽力气,才勉强抬手放到他柔软的发顶上。我想说别哭乖宝,爹爹好了,想说我的傻儿子啊,教了那么多次,怎的连这么简单的《流月》,都吹得磕磕绊绊,不成曲调,回头叫人笑话;想说,乖宝守了多久,可有好好吃饭,可有乖乖将歇?
想说,对不住,傻儿子,爹保证再不这般吓你。
但我一句话也说不出,眨眨眼,却顺着眼眶,流下两行泪来。
小琪儿这么放声大哭,立即惊动屋外的人,不出片刻,门扉被哐当一声推开,先冲进来的是小枣儿,见我醒了,登时红了眼睛,却咧嘴笑了,慌里慌张跑出去,扯开嗓子喊:"易公子醒了,易公子醒了……"
外头脚步声凌乱,门扉被再度哐当一声挤开,同时快步进来好几人,我慢慢看过去,栗亭、景炎、宝爷和徐爷,连琴秋都随后踏进房内,却唯独,没有我最想见到的那个人。
我心下一沉,看向景炎,他最了解我,立即过来一把抱起琪儿,拍着他的背哄着,同时冲我微微一笑,道:"莫担忧,他没事。"
宝爷缓过神来,快步上前,替我把脉,这才现出松了口气的表情,回头笑道:"可算挺过来了。"
小枣儿和栗亭齐齐欢呼,连素来对我不苟于色的徐爷都难得没板着脸,琴秋冲我竖起大拇指,看向我的目光再无鄙夷为难,却是一派欣慰和坦然。
小琪儿怯生生地道:"爹爹不会死了吗?"
"傻孩子,你爹当然不会死。"景炎笑道:"会一直活到看你娶媳妇生娃儿,放心吧。"
小琪儿揉着眼睛哭道:"那,那沈伯伯会死吗?"
我大惊,却苦于说不出话来,抓住宝爷的手,眼泪险些落下。
"莫急,"宝爷柔声安慰我,道:"墨山这几日照看你,委实太累,我给他开了安神的药,正歇息呢,你再好好休息一次,醒来了,便能见着他。 "
我心里犹自不安,又看向徐爷。
这里唯有他不会对我心存顾忌,也唯有他会对我说句真话。
沈爷哼了一声,道:"看什么?墨山那个没出息的,真是丢尽我沈门的脸。他娘的,沈家独门神功,连老子都不够格练,这回倒好,你一半死不活,臭小子想都不想,立即耗了大半功力来救你。老子当年逼他练功,可不是为了便宜你小子……"
"升哥,少说两句。"宝爷轻轻打断了他,对我微笑道:"别多心,墨山没事,以他的聪明,多则三月,少则半年,耗损的功力自能补回去。再说了,人命最要紧,功夫什么的,没了还能再练,人命若没了,却就补不回来了。"
我感激地点点头,这才略放了心,小枣儿端着热腾腾的药汁上前,笑道:"宝爷,这药……"
"喝了吧,"宝爷对我笑道:"喝了再歇息。"
景炎放下小琪儿,帮我半坐起,喂我喝了药,又放我躺下。宝爷欣慰地拍拍我的手背,安慰几句,这才起身道:"咱们都散了吧,长歌也好将歇。"
徐爷点点头,先转身而出,众人鱼贯随后,琴秋临出门,又朝我一笑,道:"好样的,看不出你荏弱如斯,却能捱得住这般苦。"
他这夸令我有些受宠若惊,尚未来得及辩明他的意思,琴秋已经出了房。
景炎蹲在我床头,悄悄捶了我一拳,道:"臭小子,此番真是魂都被你吓飞了。"
我勉力笑了看他,用口型无声道:"我哪有那么容易就死。"
他却红了眼眶,咬牙道:"瞧在你这副样子的份上,罄央哥墓前丢下我不管的账,我先不跟你算,再有下次,我定不会原谅你。"
我笑了,点了点头。
他抿紧嘴唇,拍拍我的肩膀,忽而问:"其实,是谷主杀了罄央哥,对不对?"
我一惊,抬眼看他。
却见景炎眼中尽是苍凉,看着我勉强一笑,道:"别当我是傻子,你不告诉我,是怕我去找谷主寻仇,枉送性命,但你自己呢?"
我自己?在此之前,我就是为了复仇才苟延残喘,我的命,根本不值一提。
景炎笑了一笑,又道:"但你就算拼了命,也杀不了谷主,对吧?"
我心中一着急,瞪着他,口中嘶哑地道:"别,去……"
景炎摇摇头,道:"你不让我去,那你自己呢?一点武功没有,却敢去杀武林顶尖高手。"他笑着替我掖掖被角,道:"别担心我,我不拼命,"他微微一笑,压低嗓门道:"救了你回来后,我多了个心眼,怕叠翠谷的人追到这来,便出去布下些迷阵,命我的人盯着点叠翠谷的动静。哪知道,却竟然没什么动静。"
我疑惑看他。
"你想啊,除非谷主死了,否则以他的性子,怎可能没动静?"景炎笑道:"不然,就是他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他眼珠子熠熠生辉,就如年幼时想到好玩的恶作剧一般,道:"我花了大价钱,才买通外围一名弟子,据说这几日来了好几拨客人,皆是武林中赫赫有名的世家或帮派,其中有几位客人,翻身上马时,那弟子认出穿的是不常见的蟠龙踏云靴。"
我心中一跳,蟠龙踏云靴,岂不常见,普天之下,只有一个地方的人会穿,除了这,其他地方的人倘若穿了,便是欺君罔上之罪。
那个地方,就是保卫皇城安危,直属皇帝调遣的禁军龙骑尉。
景炎走后,我倦怠之极,又沉沉睡去。
许久之后,耳边听得软软童音在悄悄地问:"爹爹会醒来的吧?"
一个熟悉的声音低低地回答:"恩,你乖乖不要吵,过会爹爹睡够了,就会醒来。"
"琪儿不吵哦,琪儿是爹爹的乖宝。"那孩子几乎要趴到我身上,呼吸都喷到我脸上,却又偏偏悄悄地道:"爹爹睡着的样子真好看。"
"那是,你爹是世上最好看的人。"
"但爹爹说过,娘亲才是最好看的。"
"你爹那是骗你。"那声音中透着洋洋得意:"你自己好生瞧着,天底下的女子,加起来怎美得过他?我估摸着,你娘当年一见你爹,便喜欢得不得了,非你爹不嫁,死乞白赖着要跟他……"
小孩儿咯咯笑了起来,道:"琪儿也这么觉得。"
"恩,算你小子有眼光。"
"爹爹,"小孩儿凑近我软软地说:"你快好起来哦,琪儿也好喜欢爹爹,琪儿长大了也要像娘亲一样嫁爹爹……"
"臭小子胡扯什么呢?"那声音怒了:"女孩儿才嫁人,你一个男孩儿,就得娶媳妇,生娃娃,明白了吗?"
小孩儿委委屈屈地道:"非娶媳妇吗?可是,我想跟爹在一块。"
"非娶不可,"那声音诡异地低下去,道:"不然,裤裆里的小雀雀就会掉了,你就变成女娃娃了。变成女娃娃,可就不能当英雄好汉,保护你爹。"
"我不要我不要,我要当英雄好汉。"小孩儿立即气势汹汹。
"这就对了。"那声音温和地道:"那就得好好吃饭,好好练功,快点长大娶女孩儿,明白了吗?"
"但是,"小孩儿嗫嚅地问:"沈伯伯,不也没娶女娃娃……"
"谁说我不娶?"他呵呵低笑道:"我娶你爹啊。"
"但爹爹不是女娃娃……"
"本事低微的,就只能娶女娃娃,本事高强的,像我,才能娶男娃娃。你看前头院里的徐爷那样的,厉害吧?他就娶了很和蔼可亲的宝爷,这下明白了吧?小猴儿我告诉你啊,这娶男娃娃,可比娶女娃娃有趣得多,啧啧,真是有趣得太多……"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孩子给他这么一教不得乱套了?我心里一恼怒,忙睁开眼,却见沈墨山笑吟吟地,膝盖上抱着琪儿,正颠着他乐。
一转眼,见我醒了,他微微一愣,随即脸上现出喜色,放下孩子,握住我的手,笑道:"你醒了?"
"不醒,难不成,听你,乱教小孩?"我断断续续地道。
"都听见了?"他呵呵大笑,摸摸小琪儿的头道:"小猴儿可精,屁大点的孩子,也懂美丑,还是早点让他开窍好。"
"胡扯。"我弱声道,颤巍巍地伸出手,对小琪儿道:"乖宝。"
"爹爹。"小琪儿扑倒我身边撒娇,头蹭着我的肩膀道:"琪儿长大了不要娶女娃娃,琪儿还要跟爹爹在一块。"
我笑了起来,摸着他的头道:"爹爹,也想啊。但,你老在爹爹跟前,就长不大,也,没出息,这样可不好。"
小孩儿握着拳头信誓旦旦:"我会好好练功,成为英雄豪杰的!"
"没关系,"我微笑着,弱声道:"你平安快活,比什么都强。"
"好了好了,小东西去看看前头厨房里煨着的药膳好了不曾,要好了,让小枣儿端进来。"沈墨山道。
"哦,"小琪儿爬起来,一股脑跑了出去。
我笑呵呵地看他跑得没影,才将视线转到沈墨山脸上,他瘦了不少,轮廓越发显得大刀阔斧,粗粝刚硬,胡子渣满腮,略显颓气。我心下一疼,握住他的手,道:"你,你的功力……"
他捏着我的手贴上脸颊,大咧咧地笑道:"损耗一半,没事,我是谁,我可是沈家百年难遇的练武奇才,过两月一准补回来。"
武林中人,个个视练功重过性命,他却如此满不在乎,令我愧疚难当,我闭上眼,又睁开,强笑道:"这下,可,真的,还不起了……"
"没事,"他笑着道:"你把下半辈子赔给我,我不亏。"
我笑了,眼中却酸涩得近乎要掉泪。
"你很强韧,"沈墨山看着我,柔声道:"你中的那种毒,霸道阴狠,服下后终生受人牵制,难怪叠翠谷有恃无恐。幸而你服药不久,毒素侵入不深,但若无过人的意志,戒除它几乎不可能"他摸着我的脸,道:"可你做到了,这下,连徐二叔他们,都对你刮目相看。"
我微微一笑,弱声道:"我,才,不稀罕。我是,看你面子,你说过的,可不能,不作数。"
"我说什么了?"他装傻,瞪大眼睛。
我横了他一眼,道:"小院子,池塘,榆钱树……"
"还有后院养些小鹿儿,"他呵呵地笑,吻着我的手指,哑声道:"放心,都给你。"
他抬起头,眼中柔情涌动,郑重地道:"小黄,我说不来那些海誓山盟的酸话,但今儿个,我把话搁这,这一生,但凡我沈墨山能给的,都不会对你吝啬。"
"嗯,"我的眼泪涌了上来,哑声道:"我,我也是。"
我想这一刻我会记住很久,过很多年,我都会记住它,因为在这一刻,我终于能够对他坦然微笑,敞开心扉,我觉得很感激。历经生死,跋涉过不堪、屈辱、痛苦和怨恨,我仍然能够给予;我仍然,有可以给予的东西;我仍然,有不怕给予的勇气。
过后连着两月,我们都在好好休养生息,无论是我还是沈墨山,我们在这场劫难中,都元气大伤,不得不停下来将养身体。宝爷在陪了我们一月后,终于禁不住徐爷的频频催促,与他一道离去,临走前,却留下几张方子,叮嘱沈墨山按方子为我煎药熬服,同时,也命栗亭时时问诊切脉,佐以针灸药浴,直备好诸事,方告辞离去。
我心中对这位和蔼可亲的长辈万分不舍,撑着身子送了他一程,临行前,他携了我的手,避开众人,道:"公子爷命我与你说几句话。"
我心下诧异,忙道:"请讲。"
宝爷目光柔和地看着我,道:"他道,墨山这个猴孙,臭毛病一箩筐,往后有什么看不过眼的,望你看在此次他为你做了许多的份上,多担待着些。"
我垂头道:"我省得。"
"你心中,其实有些怪他的,是不是?"宝爷笑吟吟地问。
我道:"岂敢。"
"天底下做父母长辈的,由不得不多为子女考虑多些,这也是人之常情,你莫要见怪。"宝爷道:"他日小琪儿若也找着伴侣,只怕你的心情,也是如此。"
我道:"长歌承蒙公子爷赐药救回一命,恩德深厚,感激在心,并无他想。"
"那就好,"宝爷笑道:"他言道,你若怪他多事,怕日后墨山后悔反而责怪于你,他便向你道歉。"
"宝爷说的哪里话,"我忙道:"况且,墨山不是拿不起放不下的人。"
宝爷笑着点头,道:"其实啊,我是局外人反倒瞧得明白,公子爷想护着的那个,其实是你。"
我微微吃惊,道:"可我,我与他素不相识。"
宝爷摇摇头,叹了口气道:"你不知道,沈家儿郎,确是个个铁血汉子,英雄盖世,这等人若深情款款,比之寻常人,更令人难以抵挡。我当年亲眼目睹过沈大当家如何待深爱之人,那才叫温柔体贴,说句不好听的,今日沈墨山为你做的这些事,可还比不上他爹昔日。"他顿了顿,道:"只是这样的人,心中总有万般沟壑,千种计较,情意一事,总在这些计较之下,他待你的心是真,但大事一上来,对心爱之人欺瞒利用,却也是真。"
他见我有些迷茫,拍拍我的肩膀,道:"公子爷是怕你,重蹈覆辙啊。"
"什么覆辙?"我问道。
"这些陈年旧事,就不提了。"他笑呵呵地一语带过,轻飘飘地转身,走向马车旁候着的徐爷身边。
两人尽管鬓角染了风霜,相视一笑的眼中,却深情眷顾,令人望之艳羡不已。少顷,徐爷小心翼翼地扶着他上马车,自己纵身跃上马背,冲我们挥挥手,对赶车的双生子道:"走吧。"
马车徐徐往前,直似要融入早升的阳光中。
肩上一暖,却是沈墨山揽过我的臂膀,道:"咱们也回吧。"
"好,"我点了点头。
正要转身,却见一匹马疾驰而来,随即在我们跟前刹住,沈墨山抱着我轻松转了个身,避开马蹄扬起的灰尘,却见马上那人俊美非凡,却是去而复返的琴秋。
"琴叔叔,你落什么东西了?"沈墨山问。
"忘了说句话,"他手持马鞭,对我道:"小长歌,先前你戒药那等状况我曾见过,那是西域秘药加上其他东西研制而成,中原一带数十年前只有一个人用这等下作的药物控制他人,那便是前朝谋反的太尉吕子夏。吕氏一党被朝廷剿灭后,多年来不曾听闻这等药物的下落,现如今却又在叠翠谷重现。"他冷冷一笑,道:"你们若要继续搅和这个事,此乃一条线索。"
沈墨山笑了笑,道:"多谢琴叔。"
他不客气地点了点头,又看了我一眼,道:"你要保重,留着命,下回我再来与你切磋琴艺。"
我微笑道:"是。"
他掉转马首,一扬鞭,马随即朝前跑去。
回去后,有好几日我们都未尝就此事交谈过,对我而言,叠翠谷渊源何在,来自何方,已不再重要,谷主大人野心如何,要做什么一统江湖的大事,我也不敢兴趣。
江湖飘摇,多少腥风血雨,那都与我无关,谁掌管了什么门派,谁练成什么神功,百年之后,还有谁会去在乎?一切还不如实实在在捧着暖炉坐在院子里喝茶,顺便看小琪儿耍拳来得有趣。
又过了一月,我身子已经大好,走动什么的也不成问题,只是还是容易犯困,不得劳累,而沈墨山神采熠熠,只怕耗损的功力已然恢复大半。
这一日正吃午饭,突然有飞鸽跳入院中,小琪儿丢了饭碗去抓鸽子,沈墨山忍着笑,帮他将鸽子抓了,取下脚环信件,才将鸽子丢给小琪儿玩。
我看着那一人一鸟在院子里扑腾,憨态可掬,笑得起来,待差不多了才唤过小琪儿继续吃饭,正替他拿手帕擦手,一仰头,却见沈墨山眉头微蹙。
"什么事?"我问道。
"景炎传信,说忠义伯府新任的盟主召开天下英雄会,广邀群雄,去为老盟主报仇雪恨。"
我吃了一惊,道:"他,他们知道,是我,我……"
沈墨山笑了笑,道:"信中道,新任盟主口口声声言道,是叠翠谷谷主行凶杀人。"
"怎会如此?"我诧异道。
"忠义伯府有古怪。"沈墨山沉吟道:"小黄,你身子也好得差不多了,这般热闹,瞧是不瞧?"
我见他眉目间尽是兴味,不由笑了笑,道:"依你便是。"
第 59 章
重返榆阳城,比之上次来却更为热闹。城中果然处处是武林人士,街上随处可见佩刀带剑之人策马扬鞭,沿途酒肆茶馆,妓寨勾栏,皆人满为患。大伙谈论得最热闹的,莫过于年前"万花英雄会"上南武林盟主杨华庭遭人一刀割喉,杀手行凶后杳无踪迹,此番杨小盟主重召英雄大会,言道有确切证据指名叠翠谷乃此次血案幕后真凶,要天下英雄看在武林同道上施以援手,伸张正义,报南武林盟这血海深仇。
甚至有说书先生将杨盟主遇害编成段子,夹杂些豪门秘辛,江湖恩怨,在茶馆开坛说唱,每场必定爆满,听书的人站满了过道,茶馆里头从掌柜到说书先生并一干穿场子卖豆腐干盐水花生的孩童均赚了个盆满钵满,个个眉开眼笑,与来听书的各路英雄并平头百姓,倒也皆大欢喜。
杨华庭恶贯满盈,却怎知,死后倒成了件好事。
我笑了,被沈墨山拉到怀里啃了几下,问:"笑什么?好像想到什么趣事?"
我道:"进了榆阳城,我从来必定要去两处地方,你陪我。"
他倒也痛快,点了点头,放下我,径直出门吩咐伙计套车。
少顷马车备好,沈墨山为我罩上厚厚的狐皮大氅,戴上帽子,道:"这里虽说天暖,可你身子未愈,还是小心着好。"
我点点头,他歇着我的手穿过院门,门外一辆马车停着,车旁站着一位穿得宛如富家翁一般的中年男子,一身绸衣,腰板粗圆,胖胖的脸上堆满笑,见到我们,忙抢上一步行礼道:"见过少主子。"
"端木,你这老小子不好好看着店面,上这来干嘛?"沈墨山呵呵低笑,上去给了他一拳,道:"怎么着,今年买卖不景气,想跟我讨个人情,岁末上花红得宽限几日?"
"少主子,您别成天咒着老端我那点买卖黄了成不成?"那男子一脸苦笑,捂着被打的胸口道:"小的是一片孝心,想着您好容易来一趟,紧赶慢赶上前伺候的。"
"端木,你这么说便见外了,"沈墨山眨眨眼,情真意切地道:"你是咱沈家出来的老人,在红姑姑跟前,可比我这少主子有脸。伺候什么的咱们别这么说,我哪能真让你来伺候呢?我受不起啊。"
"怎么不行?伺候您是我应当的,您体恤我们,不端架子,那是我们的福分,可我不能逾矩不是?"端木笑嘻嘻地道。
沈墨山狡黠地道:"端木,你我何须客气呢?来来,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易公子。"他拉过我的手。
我有些奇怪,但仍拱手道:"端木先生好。"
"公子客气了。"他仔细打量我,目光闪烁,笑道:"这,这位公子爷,真真好相貌。"
"那是,"沈墨山揽住我,得意地道:"我看中的人,能差吗?就只一样,身子骨不结实,"他无比怜惜地看着我道:"你瞧他这小脸瘦的,这一路车马劳顿,又病了一场,好容易今儿个好些了,还吃不下饭。得亏我从京师调了几斤雪参熬着粥,现下就哄着他能多吃一口,我也好放心些。可这雪参也没提防带那许多……"
那端木一听,忙笑道:"少主子放心,雪参虽难得,小的那倒还备着有,回头差人送来便是。"
"那多谢了。"沈墨山转了语调,道:"你瞧他穿白狐皮的是不是飘逸若仙?这等风姿,想你这老小子也是平生未见。"
"是,是,易公子人中龙凤,与少主子您是天生一对。"端木笑得脸都有些僵。
"是吧?嘿嘿,我也这么觉着,"沈墨山笑嘻嘻地道:"我这几日琢磨着,除了狐皮,还得给他弄件紫貂毛的试试,你也知道,那紫貂毛皮最是细腻,毛出得好,没一根杂的可不好找。早先我倒有一件,可一转眼又不知搁哪去了……"
"少主子何需找去,属下现成新得了件紫貂毛的,阖府上下,没人配穿,也只有易公子这帮人物,才能陪衬得起。"
"哎呦端木,你可真是我的知音啊,"沈墨山哈哈大笑,拍拍他的肩膀,眼珠子一转,又叹道:"你不知道,长歌吃东西可刁,我这里没个好厨子……"
"属下府里有,属下府里现有做榆阳菜的好厨子,今日立即打发他过来。"
"我瞧着长歌身上……"他还待要继续敲竹杠,我见那端木一张和气生财的脸已经成苦瓜状,心中又好笑又不忍,便开口道:"墨山,天色不早了。"
他意犹未尽地道:"正不巧,我们赶着出门,回头有事咱们再聊啊,回见回见。"
他也不等对方作何反应,只管扶了我上车,对赶车的伙计道:"走吧。"
车子一驶出数丈,沈墨山便捧着肚子笑滚在车厢里。
我也忍俊不禁,却还是道:"噤声,那人会听见的。"
"你是不晓得,那老家伙是出了名的老抠,却偏偏奸猾无比,门里头弟兄给他起了个诨名,就叫过油鼠,指此人滑不留手,等闲敲不到他的竹竿。"他嘿嘿低笑,道:"老子八岁那年,跟着徐二叔来榆阳城认认这些门里的老人,拿了他宅子里的一小袋玉米粒喂鸽子,这老小子心疼得跟割肉似的,竟跟老子一粒一粒算,借出五十六粒,按两分利,回来得还他六十七颗半,多一粒少一粒还不行。"
我听得呵呵直笑,道:"我算是知道你抠门的渊源何在了。"
沈墨山也不觉尴尬,一把捞过我啃了一口,道:"我这点道行算个屁,跟他一比,那就是做善事的冤大头。"
我摸着他下巴新长的胡渣道:"那这就奇了,为何此人今次如此大出血?"
"瞧着吧,他肯定有事求我。"沈墨山笑呵呵地道:"肯这么大手笔,这个事还不小,哎呦,你个小坏蛋。"
他一把攥住我揪他胡子渣的手,恶狠狠地放在嘴边作势啃咬,我哈哈大笑,还没笑完,已被他翻身压下,没头没脑地一顿乱亲。
赶车的人近在咫尺,他却不管不顾,扯开了我的衣襟开始一路吮吻噬咬,在胸前敏感处挑逗流连,我被他弄得浑身发软,气喘吁吁,突然胸前一痛,止不住低喊了一声。
"他娘的,你天生就是来克我的。"他意犹未尽地舔了下被逗弄得红若珊瑚的硬果,合拢我的衣襟,又把我抱入怀中,深深吸气,缓缓吐纳,我不敢乱动,等他胯
下那处硬物慢慢消退,这才小心地挪了下身子,他低吼道:"别动。"
我怯怯地看他,咬着唇,豁出去道:"墨山,我,我身子已好了……"
他深深地看我,一抿嘴,转头笑了笑,道:"好个屁,回头快活了一回,又要受苦大半个月,我可舍不得那点汤药钱。"
我脸上发燥,垂下头道:"那,那就算了。"
"又多心了?"他一把抱紧我,低头在我耳边絮絮叨叨道:"宝贝,咱们要挑个好时候,放心,东西我老早就备齐了,这么久都忍了,老子就不能半途而废,你就等着全须全尾地给我吧。"
"滚你的,"我推了他一把,正要说话,却听外头赶车的伙计道:"东家,到地方了,可往哪拐?"
我不理沈墨山,撩开车帘,看了外头道:"麻烦你,靠前头那棵树下停了车便好。"
他应了一声,将车徐徐赶到那棵大树下,沈墨山先跳了下来,将我抱了放下车,道:"这地方倒好,闹市中又有块净土,还有水有树,不错,只是小黄,咱们来这作甚?"
我提了长衣下摆,道:"跟我来便是。"
穿过潭水,那几本野杜鹃已然凋零,两丛垂柳也变得光秃秃,只有粗壮的枝干,树皮肌理仍旧斑驳沧桑。
再往前,柳树之后是一块天然巨石,绕过去,那下面的孤冢,也不知是否仍旧凄清。
沈墨山打发了那伙计先行赶了车回去,再过来找我,却见我呆立在坟冢前,柔声道:"小黄,怎么啦?"
我转过头,蹙眉道:"墨山,你过来瞧。"
他走过来,却见罄央的墓旁多了一处坟冢,前面立着汉白玉墓碑,上面俊逸的字体写着四个字:"柏舟之墓"。
"他娘的,谁这么晦气!"沈墨山怒骂一句,伸手便想一掌拍碎墓碑。
"别。"我拦住他,道:"你可知,这是谁的字?"
他狐疑地看着我,我苦笑一下,道:"昔日柏舟除了随谷主习笛,可还兼着伺候笔墨的差事。"
"这是那个王八蛋的字迹?"
"没错,"我凝视着墓碑上的鲜红字体,多少年来,我头一回见到这笔漂亮的字书写我曾有的名字,前尘往事,涌上心头,所化成的,也只得一声叹息。
"他竟然给你立了衣冠冢?"沈墨山冷笑道:"看来,他料定你必死无疑了,笑话,他以为叠翠谷是什么地方,旁人都奈何不了么?"
我伸出手,摸着那墓碑,默然不语。
突然之间,手被沈墨山一把攥紧,他专横地转过我的脸,道:"不准想那个王八蛋。"
我扑哧一笑,道:"我不过见了自己的坟冢,感慨一下,沈爷就瞧不过眼?"
他啄了我的唇一下,霸道地道:"事关那王八蛋,我不许!"
"好了,"我摸摸他的脸,笑道:"我想的是,他如何会知道罄央埋在此处。"
"这又不是什么秘密所在。"沈墨山看看四周,道:"莫非你们以为,此处无人知晓。"
我蹙眉道:"不是,找一个活人容易,找一个死人的墓难,这里我与景炎祭奠了数年,一直悄然无事,不为人知,现如今却被叠翠谷的人发觉……"
我蓦地一惊,道:"不好,景炎现在何处?"
沈墨山双目微眯,道:"我也不知,只知他在榆阳。"
我越想越心惊,道:"杨华庭的死,南武林盟为何会无缘无故怀疑到叠翠谷谷主身上?难道说,是景炎做的手脚?"
"如果这样,那他必然在忠义伯府,"沈墨山沉吟道:"莫急,我立即派人去打听一下,若有确切消息,我答应你,定会立即带你前往。"
第 60 章
若不是为了景炎,我想这一生,我都不愿再踏入忠义伯府半步。
这里承载着我最不堪的记忆,我永远忘不掉,我在这里,如何被折辱,如何痛不欲生。
但现在却不是顾念我的心绪的时候,沈墨山的属下传来消息,英雄会上,新任南武林盟主杨文骔与一青年侠客形影不离,观那人形貌,也是二十左右,面容英俊,武功不俗,似乎便是景炎。
那位侠客,腰悬长剑,自称姓魏。
我知道景炎其实出身世家,与当年选入叠翠谷的众多少年一样,均有一个了不得的来处,但这么多年他与我浪迹天涯,早已抛却本来姓氏,便如我从未告诉他,我来自何处,他也从未告诉我,他姓什么。
我只知道,当小彤死后,我颠沛流离,幸而得遇葛九相助,但她一介烟花女子,养活自己尚且朝不保夕,更那堪添了我们两张嘴?那一年,我心如死灰,重病了一场,葛九没钱请大夫,而一旁小琪儿又饿得哇哇直哭。她万般无奈,只得去接那最下等的贩夫走卒,做那皮肉生意。有一日,好容易伺候得客人高兴,额外打赏了两钱银子,她喜出望外,忙央求龟公抓了药,并捧了小孩儿爱吃的蒸糕回来,却在半道上遇着喝醉酒来妓院闹事的江湖人士,登时便想就地欺负她。葛九抵死不从,那人怒上心头,一连抽了她十七八个耳光,我撑着身子出来救她,却反被那贼人一脚踢翻,就在此时,有少年侠客,白衣翩然,出招快如闪电,顷刻间便救了我们。葛九哭哭啼啼把我翻转过来,那人一见到我,愣了半响,突然悲喜交加,扑上来一拳砸在我身上,哭喊:"柏舟,柏舟,你还活着,他娘的你还活着。"
这便是景炎。
后来,我伤势引发了病症更重,他二话没说,立即背着我,奔了大半座城,求了榆阳一位出名的医师看诊,这才令我没有一命呜呼。此后,他一直伴在我身边,替我为葛九赎身,替我照顾小琪儿,为我调养身子,鼓励我振作起来。
后来我有活下去的欲望,能写出《天谴》,想报仇,皆多亏了这位昔日好友。
我不敢告诉他,是谷主杀了罄央,也是想,反正我已是死过的人,为报仇搭上一条命没什么,我愿意替他去杀谷主,我不想让他有事。
我们从孩提时候便常常在一处淘气,少年时一道经历风波,青年时一起互相扶持,在很多时候,我其实把景炎当成我自己。
若我出身好,身子骨硬朗,心境开阔,举止洒脱顽皮,那么,我便是景炎那样的年轻人。
那样笑起来灿烂若阳光,眼神澄清如水的年轻人。
沈墨山难得没有再吃景炎的干醋,我只淡淡告诉他,景炎一生所爱,皆系在罄央身上,而罄央,却爱着谷主,且被谷主一招毙命。
他当即皱了浓眉,嘀咕着骂道:"什么乱七八糟,谷主这王八蛋祸害的人还真不少。"
随后,他便转身命属下立即查明景炎所在,得知杨文骔身边有疑似景炎的人物出现时,立即就与我乔装打扮,混入英雄会。
这些事,他原本可以派其他人做。但为了令我安心,他宁愿带我去亲眼目睹。
我们二人加上沈墨山四名得力下属,一行六人扮作江湖上小到令人转眼既忘的小帮派帮主并随从,大大方方从正门递了英雄帖进去。忠义伯府的知客门人瞧了帖子,互相与沈墨山敷衍着拱手久仰了几句,便客客气气放我们进去。我笑了笑,扯扯沈墨山的袖子低声道:"帮主大人,您从未在江湖上现身,他久仰什么啊?"
"我虽未现身,但声名远播,不可小觑,嘿嘿。"沈墨山得意洋洋,大大方方携了我的手,满脸爱怜地大声道:"贤弟,都说了让你歇着你偏要来瞧热闹,你瞧这四下都是舞刀弄枪的鲁莽汉子,有什么热闹可瞧?还不如在客栈里好好歇着,回头让腌臜气味冲撞了又病一场,可怎么得了?"
我听得莫名其妙,却见周围看过来的眼神立即多是惊诧鄙夷,有人甚至悄悄啐了一口道:"呸,玩兔儿爷玩到英雄大会上,把天下英雄都当做什么了?"
沈墨山这边却挤眉弄眼,殷勤道:"贤弟啊,你可渴了不曾?累不累啊?那边阴凉处有位置,咱们过去歇息要紧。"
我面子上无法作答,却暗地里狠狠扭了他一下,冷冷地道:"随你吧。"
沈墨山将众人目光视为无物,旁若无人引着我朝一处阴凉树下设着的座椅走去,见一旁已有一派人坐着,遂颐指气使地道:"我贤弟累了,要坐这里,你,你,让让。"
那一伙人也不是好相与的,原本见我们便一脸不屑,今见沈墨山出言不逊,早按上刀柄,面露愤怒,有那嘴毒的立即回道:"让让是可以的,可我灵山派向来只让英雄豪杰,没得让狗熊王八的道理,更别说让卖屁股的兔儿爷了。"
沈墨山佯装大怒,嚣张地喝道:"你他娘的骂谁兔儿爷?不想活了?就你们几个,给我贤弟让座那是几世修来的福分!灵山派加起来,给我贤弟擦鞋都不配……"
他还没骂完,这边灵山派的众人当即拔刀相向,怒吼道:"哪来不长眼的,敢辱骂我派,少废话,大夥儿刀下见真章吧。"
顷刻间,乒乒乓乓打斗起来,沈墨山东倒西歪地接着招,不出一会,便被长凳绊倒,一屁股摔到地上去,哎呦呼痛声不断,那灵山派的几个登时乐了,用刀指着骂道:"来来,给爷爷几个磕头,说自己是玩兔儿爷的乌龟王八蛋,爷爷们就饶你性命……"
沈墨山跌在地上乱叫乱骂,全无形象:"救命啊,灵山派杀人了,灵山派以强欺弱啦……"
正闹得不可开交,忠义伯府的人已然赶到,却见一人身影闪动,轻轻松松架住持刀众人,笑道:"各位,今日瞧着我南武林盟的面子上,有什么事,都先撂开。"
灵山派到底要卖忠义伯府几分面子,当即收了刀,却鄙夷道:"陆少侠,非我等要在此闹事,实在是此乃英雄大会,却不是什么阿猫阿狗皆可参与。"
"你,你们打人还骂人,"沈墨山此刻坐在地上道:"陆少侠,我不过好意请这几位让一下座,他们不让便罢了,却一再出口伤人,我逼于无奈回了几句,他们倒动手起来了。我倒奇怪了,这英雄大会莫非成为倚强凌弱,蛮不讲理之人的大会了?"
"放屁!"、"倒打一耙!"、"奸诈小人!"灵山派众人登时不依,纷纷怒骂起来。
我冷眼旁观,却见陆少侠原来是老熟人陆孝东,他如今一身锦衣,打扮得神采熠熠,想来深觉自己该做那等震动武林的大事,见了这等鸡毛蒜皮的小事,没听完已现了不耐之色,蹙眉道:"各位且听我一言,都住手罢。来人哪,在那边树荫之下再摆一席,请这位……"
沈墨山立即在一旁道:"沈帮主。"
"请这位沈帮主过去那边用下酒水,招待不周,各位担待着。"他勉强一笑,拱了拱手。
沈墨山狼狈地爬起来,也拱手道:"好说好说,陆少侠这才是名家风范,不似有些人,仗着门派名气,横行霸道……"
"你说谁!有胆子别走!"那一干人登时不依。
"好了,"陆孝东拉下脸,道:"南武林盟遭逢巨变,人人哀恸盟主遇害,丧乱之门不欲多起纷争,列位便是不感同身受,但也请维护武林道义,莫要在这当口横生枝节,倒让奸邪之流看了笑话。"
他这几句话说得极重,灵山派一干人登时哑然不语,只个个对我们怒目而视。沈墨山却笑嘻嘻地点头称是,着实肉麻地恭维了陆孝东几句,这才趾高气扬挽了我的手,慢腾腾朝那边的席位走过去。
好容易入了座,四下原本呆这一处的武林中人无不借故散开,瞧着我们的眼神中皆是不屑鄙夷之极。沈墨山全然不理,只顾着拉我的手笑眯眯地瞧着我,我默不作声替他拭去脸上灰土,他往日很少在江湖上露面,是以并无多大易容,只黏上两撇稀稀拉拉的胡须,脸上涂了一层蜡黄,画了几颗痣,这副色令智昏的模样,登时显得猥琐十分。
"来这么一出想作甚?"我瞪了他一眼,问。
"为了可以堂而皇之拉你的小手啊,"他笑嘻嘻地道:"这个什么狗屁大会不晓得要开多久,时候一久,要我忍着不碰你可不成。"
竟然为了这个?我又好气又好笑,佯怒道:"我被人骂兔儿爷你便开心了?"
"那是那帮混球没眼力劲儿,活该他们混一辈子九流人物,"他不以为然地晃动脑袋道:"明眼人一见即知,哪是你服侍我,是我上赶着服侍你,还怕大爷你不满意。"
我没忍住笑了出声,他眼睛一亮,道:"也该这帮龟儿子没眼福,只瞧见你这副模样,要是将脸上易容的物件洗了去,包管他们一个个看直了眼,羡慕死我。你不信,不信你问招财,招财,爷叫你呢。"
他转头问一旁跟着来的下属,此番这四人皆是他自幼带着的亲信部下,取的名字也尽显铜臭味,什么招财、进宝,万贯、多钱之流。
那名为招财的青年人长得英武帅气,却无奈叫了这么个名字,一听沈墨山于大庭广众下这么大声叫他的名字,深觉丢人,苦了脸道:"少主子,您说什么就是什么。"
"我还没说呢你就赞同,一点诚意没有,臭小子皮痒了?"他骂道。
"哪里哪里,少主子请讲。"招财忙恭敬地道。
"你说,公子爷是不是美貌无双?跟爷是天生一对地设一双?"沈墨山压着嗓子略带威胁地问。
招财哪里敢说个不字,立即从善如流地道:"那还用说吗少主子,谁不知道公子爷长得犹若神仙下凡,我等素来不敢正视,也就是您这样的人物才配得上啊,要换成旁人,任他如何风流倜傥,在公子爷跟前那么一站,也只有成为牛屎的份……"
"行了,"我听得头大如斗,道:"你们行行好主仆饶了我,我可没那么厚脸皮再听了。"
"不错,小子有眼光,出息了。"沈墨山大是满意,点头微笑,凑过来道:"怎样,满意了吧?"
我横了他一眼,转过头看向正中,不再理睬他。
就在此时,自正屋走出来几人,当前一位穿着孝服,清俊斯文的青年男子,正是前次见过的杨华庭之侄杨文骔,他身边几位男子皆一身素服,后面更跟了几位浑身缟素的女子,杨文骔一出来,全场登时静了不少,只见他从容拱手,开口朗声道:"诸位英雄,忠义伯府得蒙各位拔冗前来,参与此次英雄大会,杨某不胜感激,请诸位受我一拜。"
他言罢躬身行礼,各路英豪忙都站起,皆团团拱手还礼,有一长髯道人立即道:"杨盟主客气,我等皆武林正道一枝,合该同声同气,彰显侠义,此为我辈份内之事,杨盟主无需多礼。"
"此人是泰山派掌门人流云道长。"沈墨山咬着我的耳朵道。
我点了点头 ,看向他们,却听杨文骔哽咽道:"杨门不幸,致使叔父遭奸人所害,他老人家尸骨未寒,而凶徒却逍遥法外。杨某不孝,只得忝列此间,暂摄盟主之位,待血海深仇得报,自然再选有为之英豪担当南武林重任,列位英雄皆侠肝义胆之辈,杨某请众位前来,便是做一个见证,杀我叔父之贼人,不管他位极人臣也罢,名震江湖也罢,我杨氏一门,皆会倾尽所有,不报此仇,誓不为人!"
此言一出,群雄尽皆哗然,纷纷道:"为人后辈正该如此,杨盟主有此决心,不怕此仇不报,不怕贼人不伏诛。"
有那心急的又叫嚷道:"杨盟主,到底何人杀了老盟主,报上名来,今日天下英雄尽在此处,大夥儿一拥而上,不怕杀不了那个奸人!"
"正是,我等素来受老盟主恩惠极多,血刃奸贼当算我们一份,请杨盟主将那贼子名称告知,不怕宰不了他!"
沈墨山扑哧一笑,低低在我耳边道:"乌合之众,成得了什么事?难道是菜市场打架斗殴么?人多就赢?"
我微微一笑,却不言语,就在此时,却听杨文骔咬牙切齿地道:"杀我叔父的奸贼,便是叠翠谷谷主!"
杀人者,叠翠谷谷主。
此言一出,四下哗然,叠翠谷在武林中声名显赫,所培养弟子能人遍及天下,场上年轻一辈的少侠,谁人不以入叠翠谷习艺为荣耀。其谷主武功盖世,行事虽亦正亦邪,然却不失为一代宗师,这等殊荣,非常人能及。
这样的人,若说他杀了杨华庭,谁人能信?
那泰山掌门流云道长即道:"杨盟主,这等罪状非同小可,叠翠谷谷主贫道虽唯有机缘结识一番,然其所为,端如武林名宿,世外高人,你,你这么说,却需思量。"
他说得委婉客气,然言下之意众人皆知,叠翠谷不是小门派,谷主更不是小人物,要指责这样的人杀人行凶,需得有说得过去的证据。
杨文骔眼角含泪,悲声道:"我叔父大人素有痼疾,难以排解,我等小辈便是多方寻觅良医灵药,却也药石无果。万花英雄会上,突来了位南疆祭司,弹得一手古怪好琴,声称能以琴声为叔父治病,只是需三日之功。我们虽有疑心,然一则那人琴声着实有效,叔父循琴声运息,事半功倍;二则南武林盟盟主岂是宵小可想,那祭司便是心怀叵测,我们也不怕了他。谁承想,"他哽噎道:"谁承想,那祭司操琴,竟能摄人心魂,杀人于无形,我叔父一心惜才,不忍对他痛下杀手,终究被毒蛇反噬,我赶过去时,他已被人割喉,血溅当场……"
他说着泣不成声,周围一干杨府的妇人更是哭声震天,一时间,场内悲戚不已。
流云道长道:"杨盟主节哀顺变,想必老盟主在天之灵,也望尔等勿要悲恸,早日血刃仇敌为上。只是盟主,贫道适才听你一番话,却未尝提及叠翠谷三个字,老盟主乃死于那南疆祭司之手啊。"
杨文骔抬起头,恨声道:"我后来派人打探方知,南疆祭司多为白发老人,从未听说有青年祭司,那人是假扮的。"
有心急的汉子当即喝道:"那到底是何人所扮?"
杨文骔道:"以乐声杀人,这等邪门武功,本就非我正道所有,那叠翠谷谷主精通乐理天下皆知,一柄玉笛吹得出神入化,若他有心,创这邪门功夫自是不难。"
这就有些牵强了,我淡淡一笑,对沈墨山低声道:"这可冤枉谷主了,我当日教了他一月有余,他硬是无法学会,他的曲子,听听便罢,哪里能杀人?"
沈墨山瞪圆眼睛,低声道:"什么?你教那王八蛋吹曲儿?不成,我也要学,你需教我!"
我愣了一下,笑道:"你又学来作甚?你,你分明是无理取闹。"
"就不准你教他不教我!"沈墨山胡搅蛮缠起来。
他拉着我的手使劲摇,旁人看来,只道他色迷心窍,当下便有不少耻笑的目光盯过来,有人啐骂道:"光天化日之下拉拉扯扯,毫无廉耻之心,直与禽兽何异!"
我们循声看过去,却是一群道姑并俗家女子,骂人的正是边上一位中年道姑,面容也算清秀,只是脸颊饿纹深如刀刻,给她的脸添了三分凶相。
她见我看她,碰的一声拍桌道:"下流胚子,瞧什么?再瞧,挖了你的眼珠去。"
我微微叹息,转过头。
沈墨山笑道:"宝贝儿,别介意,这青城派玄宗的女人长年阴阳不调,是以火气甚重,没了半点女人家温柔贤淑之气,你再看她一脸凶相,幸而出家做了姑子,不然,世上终究有男人要被她祸害了去。"
原来是青城派玄宗的女侠们,我摇摇头,微笑道:"我怎会在意这个?你也别在意。"
沈墨山笑道:"那是自然,好男不跟女斗。"
我们还待说话,却听台上杨文骔一声大喝:"那是因为,当日被凶手所杀的府内侍卫,有一人被救活过来,他告诉我,杀人者叠翠谷谷主!"
我心里一震,当日情形混乱,似乎谷主是曾出手杀了数名杨府的侍卫奴仆,难道说有人幸免于难?
"那人证明,假扮祭司的奸贼就是叠翠谷谷主所遣派,我今日才得到消息,那奸贼,本就是叠翠谷弟子,受命假扮南疆祭司潜入府中,伺机杀人,待得手后,便由叠翠谷谷主亲自接了回去,我还得知,那假扮祭司的弟子,名为柏舟,六年前曾被谷主广告天下,佯装逐出谷外,却原来是为了今日杀人一事埋下伏笔!"
我心中一惊,呼吸禁不住急促起来,沈墨山握住我的手,柔声道:"莫怕,我在这里。"
我点了点头,勉力一笑,正听见适才唾骂我们的青城派道姑扬声道:"杨盟主,您说了这么多,人证物证,却一样全无,此事非同小可,我等需要有证据信服,这才能助你匡扶南武林盟,报仇雪恨啊。"
她此言一出,场下立即得到多人应和。
杨文骔扬眉道:"仙姑所言甚是,来人,把心存者抬上来。"
底下七手八脚抬上来一位面色灰白的男子,杨文骔道:"这便是当日侥幸于叠翠谷谷主手下逃生的家仆,众位且看。"
他一手解开那人衣襟,却见胸口处一处小小的圆形疤痕,杨文骔冷笑道:"那谷主擅长用玉笛,此伤口便是玉笛戳人所留下,请列位前辈端看。"
几家有头脸的掌门人上前看了伤口,商议半日,均面色沉重,未及,流云道长长叹一声道:"确为长笛所伤,这等功力当今武林中数不出五人,看来,是谷主所为的可能甚大。"
"你再将那日听到的话告诉列位英雄。"杨文骔对那人道。
那人颤巍巍地道:"那日,我等一听老爷房中传来异响,便冲了进去,见到老爷流血倒在地上,那位祭司倒在另一边,中间站着一个手持玉笛的青衣人。我们持刀朝那青衣人攻了上去,哪知对方武功太高,没几下,兄弟们便个个被他一笛戳死。只,只因为我天赋异能,心长得偏了些,这才,这才逃过一劫……"
"那你又如何断定,那人便是叠翠谷谷主?"流云道长问道。
"我倒在地上,昏了片刻,醒来时迷迷糊糊听得那人与祭司对话,祭司喊他谷主,又提到叠翠谷,那人说,祭司身为谷中之人,为他效命,也是应分。"
众人一片静默,杨文骔正色道:"列位,若不够,在下还有另一人证。"
还有人证?
我与沈墨山对视一眼,我是有些心惊胆颤,他则双目微眯,适才插科打诨的模样全然不见,眼中精光一闪,对我微微一笑,覆盖上我的手背,轻轻拍了拍。
果不其然,杨文骔身后转出一人来,他适才一直垂头而立,众人看不见他的面目,此时一见,却是面目平庸呆板,显见带了人皮面具,但那身姿,那双黑亮的眼眸,不是景炎又是哪个?
我目瞪口呆,看着景炎在那团团拱手,态度从容,风雅天然地侃侃而谈,我无法关注他具体在说什么,只注意他声音抑扬顿挫,一派世家风范,我忽然觉得台上那人与我离得无比遥远,仿佛一个陌生人,而不是那个打小与我一道淘气,率真坦荡的景炎,我忽然意识到,这个自称姓魏的青年,才是景炎的本来面目,他们都是出身良好的少侠,不出手则已,一出手,便注定要名动江湖。
"小黄,小黄。"沈墨山攥紧我的手,连声唤我。
我猛然惊醒,转头看他。
沈墨山深深看我,微微叹了口气,柔声道:"若不想听,我们可先回去,放心,我留了人,定保景炎平安便是。"
我摇摇头,道:"我没事,只是,忽觉人生转瞬即逝,有些感慨罢了。"
他微微一笑,抓起我的手轻轻啃了一下,道:"有我陪着呢。"
我哑然失笑,道:"知道了。"
这时忽听泰山派流云道长大声道:"少侠如此说来,叠翠谷觊觎天下武功之野心由来已久,所谓育人子弟云云,不过是为收集各派绝技打的幌子而已?"
"正是,"景炎朗声道:"此次秘密诛杀南武林盟杨老盟主,说不定,也是为了这个缘故。"
那边杨文骔已是怒目圆睁,愤然道:"我杨府武功走刚毅威猛一路,与叠翠谷讲究轻灵俊逸全然不同,那贼子吞来何用?想来定是我叔父坚决不屈,不肯将杨府武艺流失出去,那贼子便因贪生恶,是以置我叔父于死地!"
景炎道:"叠翠谷韬光养晦,经营数十年,谷中早已搜罗各门各派众多成名绝技,为何做这些,谷主狼子野心,昭然若揭。盼在场诸位主持公道,早日诛杀凶徒,令杨老盟主血仇地报,令叠翠谷谷主之奸猾凶残大白于天下。否则在场诸位只怕不出数年,就要人人自危,唯叠翠谷之命不敢违,到那时,天下武林只怕便是叠翠谷一家独大,道义沦丧,奸邪横行。今日杨老盟主身死不是南武林盟一家之事,而是天下武林共有的大事,望诸位英雄抛开成见,共谋歼敌良策啊。"
他说得情真意切,当下真有不少人动心附和。我却听得暗自心惊,以谷主为人,景炎此番公然与他作对,日后一个不察,哪有什么好果子吃。正忧心之际,却听人堆中传来一声嘶哑难听的声音冷笑道:"一派胡言,你若真为天下武林人着想,为何藏头缩尾,不敢以真面目示人?"
"一派胡言,你若真为天下武林人着想,为何藏头缩尾,不敢以真面目示人?"
此言一出,在场诸位尽皆窃窃私语,场中个个皆为武林人士,自然早就看出景炎带着人皮面具,只是江湖中人有怪癖者着实不在少数,景炎不欲以本来面目示人,大家倒也见怪不怪。
但他现下所言之事,句句指向叠翠谷谷主,这样的大事,若还不肯将身份公诸于世,则显得所言甚虚,无诚意可言。
杨文骔不愧为南武林盟主,见众人不肯信服,立即微微一笑,道:"叠翠谷行事诡诈,谷主更是阴狠毒辣之辈,我杨门声望赫赫,自然不惧,然魏兄弟单枪匹马,却不能不虑,是以我命他带了面具,防的不是天下英雄,而是叠翠谷的小人之心,秋后算账。"
他说的冠冕堂皇,倒也令不少人点头称是,岂料适才质问之人闻言却冷笑道:"是么?只怕防的是他身份揭穿,其险恶用心,大白于天下吧?"
众人听后皆是哗然,那青城派的少女们最沉不住气,有一人当即脆生生地发问:"什么身份?什么用心?莫非这里头还有我们不知道的实情不成?"
"这位女侠所言极是,"那人声音嘶哑粗糙,当真如砂纸擦铁锅,有说不出的难听:"这人口口声声,指叠翠谷谷主行凶杀人,无外乎骗你们这些蒙在鼓里的人去替他们讨回公道,围攻叠翠谷。试问叠翠谷这么多年偏安一隅,可曾派弟子门人冒犯中原武林?可曾作奸犯科,草菅人命?可曾不顾同盟道义,趁火打劫?"
他一个个问题问下,无人能回答,那人冷冷一笑,继续道:"只怕诸位摸着良心答不出来吧?叠翠谷非但不曾作恶,反倒为武林各派培养不少精英少侠,试问现下武林中风头最劲的那些年轻人,多少人出自叠翠谷?试问在场各大门派的少侠们,多少人想入叠翠谷习艺而不得?这等摒除门派之见,造福武林的大善事,你们不但不思忖心存感激,反倒听凭一面之辞臆断谷主,这等行径,就不怕寒了天下人的心么?"
那些大门派的掌门人闻言面面相觑,彼此都有些尴尬,流云道长咳嗽一声,道:"这个,兄台所言过了,此事孰是孰非,尚未定论……"
"若我不出声质疑,则只怕谷主已是铁板钉钉的凶手了吧?"那人嗤笑道:"我也不管你们如何颠倒黑白,只问一句,若你们认定谷主是凶手后,又当如何?"
流云道长尴尬到:"这个……"
"只怕就要纠结武林同道,共剿叠翠谷了吧?"那人咄咄逼人地道:"叠翠谷高手如云,谷主武功更是出神入化,敢问诸位,你们胜算几何?"
这个问题一问,众人登时脸色凝重起来,连我都听得暗暗点头,沈墨山笑了一笑,在我耳边道:"此人倒是个人物。"
"若叠翠谷真个恶贯满盈,便是实力再强,也强不过天下武林同道。"青城派文宗的道姑冷冷地道。
"是强不过,但足以令武林同道付出惨重代价。"那人呵呵低笑道:"只不过死了个杨华庭,却要众人跟着陪葬,这是何道理呢?"
杨文骔便是再有涵养,此时也脸色发青,沉声道:"阁下匿于暗处,频频发难,居心何在?若真个有理,何妨出来与天下英雄对质?"
那人哈哈大笑,瞬间若大鹏展翅一般自人群中一跃而上,却不过是一个灰衣老者,脸色颓败,身材干瘦,面目阴沉,双目却利如闪电,他环视一周,道:"老夫便来对质又如何?你们可知此人是谁?"
他手指一指,直指景炎。
我看得心里一惊,沈墨山揽住我的腰背,低声道:"这老东西武功不错,但不足为虑,无需担心。"
我点了点头,心里却仍止不住为景炎担忧,就在此时,却见那老者踏前一步,冷笑道:"你是何人,莫非真要我揭穿不成?"
景炎冷笑道:"我是何人,说不说,都掩盖不了叠翠谷狼子野心的事实。"
老者厉声道:"魏景炎,你本是临川魏门庶子,自幼心术不正,先是以学艺为名潜入叠翠谷,意图盗取谷中收藏武功秘笈,后奸计败露,谷主瞧在你临川魏门的面子上留你性命,只将你逐出谷,你却心怀恨意,潜伏数年,终于今日逮住机会,污蔑叠翠谷,其行可鄙,其心可诛!"
我心里大震,临川魏门,与其说是一个武学世家,不若说是一个诗书世家,门内子弟于诗书礼仪多有建树,着实出了好几任翰林,甚至儒学巨擘。但魏门却又并非只一味走文官一路,于武艺上也颇有建树,是以在江湖中也占一席之地。
不知为何,我忽然想起当年景炎缠着我要进书库见识的情景,那少年活泼可爱,调皮捣蛋,富于冒险精神,他对我多方照应,与我一道玩耍,一道淘气,难道说,那么小的孩童,其实已颇具心机,接近我,其实是为了进入那处神秘的书库?
"怎么了?"沈墨山柔声问。
我低头,对沈墨山哑声道:"当年,他曾缠着我要我带着一道溜进书库,我一直以为他是年少好奇……"
沈墨山微微一笑,问:"那,他后来又无继续利用你?"
我一呆,后来我落魄潦倒,他待我的照应扶持,又岂能一言蔽之?我心下顿时释然,道:"我明白了。"
"我的小黄果真聪明,不做亏本的事。"他微笑道:"朋友跟做买卖一个理,你总得下本钱,才有可能赚回来,但谁做买卖都不敢说十拿九稳,风险难免,"他抚摩着我的背,道:"但若连本钱都舍不得投,便永远没赚钱的机会,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我笑着点了点头,却在此时,听得台上景炎哈哈大笑,道:"我有何不敢以真面目示人。"他伸手在脸上一揭,登时将一张人皮面具揉了下来,露出原本俊朗的轮廓,道:"没错,在下正是临川魏门景炎,只是你才刚说的话歪曲道理。我离开叠翠谷,却不是被谷主逐出,乃是我洞悉谷主一桩大秘密,恐他杀人灭口,这才仓皇逃出。"
他转头对杨文骔拱手道:"杨兄,这桩秘密与老盟主之死密切相关,然我先前心中惶恐,并未将之和盘托出,今日形势,却不得不说,还望杨兄见谅。"
杨文骔道:"好说。"
景炎瞪了那老者一眼,道:"六年前我不过十五六岁的少年,奉谷主之命出谷历练,却不曾想遇到叠翠谷仇家,同伴被抓,我拼死跑了出来,逃回谷中,想向谷主禀报,寻找救兵。却不曾想慌不择路,跑入谷中偏僻之地,并无意间,听到谷主与谷中长老对话。"
"那长老言道,叠翠谷集先人之力,网罗天下武功虽得了许多,但整个书库加起来,却比不上天底下最厉害的一样武功,叠翠谷耗费了无数人了财力,却也只得半部,余下半部,却始终下落不明。谷主道,现下已得消息,那半部秘籍下落已有消息。"他看了杨文骔一眼,道:"就在榆阳城忠义伯府南武林盟盟主手中。"
此言一出,群雄尽数站起,哗然一片。就连落座的诸位有头有脸的名门正派掌门,也禁不住激动地站了起来,其中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颤声问:"你,你所说的,可是百年前武林异人徐临淮所创,独步天下,所向无敌的'冰魄绝焰'神功?"
我蹙眉,狐疑着问沈墨山:"这名字好熟,似乎在哪里听过……"
沈墨山笑了出声,揽住我,也不管有人没人,先亲了一下,道:"宝贝儿,也只有你如此迟钝。"
我脸上一热,道:"真的,好耳熟。"
沈墨山笑问:"你想不想知道在哪听过?"
我点了点头。
他狡黠地眨眼,道:"亲我一下,我就告诉你。"
我狠狠瞪了他一眼,转头看台上,却见周围众人宛若癫狂一般涌了上去,不少人胸膛起伏,显见激动万分,有人大声嚷嚷:"冰魄绝焰神功早已失传百年,这消息是真是假?"
景炎昂首道:"自然是真,若不是心有贪恋,叠翠谷又何必行凶杀人?"
就连泰山掌门虚云道长站了起来道:"杨盟主,那半部冰魄绝焰,现下是否仍在杨府?"
这个问题想来问出在场大多数人的心声,立即引来四下附和:"正是,杨盟主,那半部秘籍,有没被叠翠谷谷主抢了去?"
我心中不解,悄悄对沈墨山道:"那什么神功很厉害么?为何人人恨不得据为己有的模样?"
沈墨山嘿嘿一笑,道:"天下第一,这个诱惑大不大?学武的怎么可能抵挡得住这等诱惑?"
我有些懵懂,突然想明白了一些事情,心中黯然,道:"原来,谷主所谋的,只是半本书罢了。"
"错,不是半本书,是武功天下第一的妄想。"沈墨山摸摸我的脸,柔声道:"其实武功天下第一又如何?人力微薄,天命难违,他是入了魔障了。"
我惨淡一笑,道:"到得今日,我方明白,原来我半生受苦,就为了这半本虚无缥缈的所谓秘籍。"
"错,是为了遇着我。"他笑嘻嘻地道:"是为了历练完了,往后跟我一道享福。"
我瞪他:"沈大爷怎的一副当家调戏良家女子的地痞嘴脸?"
"是吗?"他装模作样地道:"那小娘子,跟大爷我去吧,保管你吃香喝辣,天天大鱼大肉。"
"说来惭愧,叔父去死后,我曾将其遗物好好整理过,并未发现有所谓秘笈。"杨文骔蹙眉道:"况且冰魄绝焰天下无敌,我叔父若有身负神功,又岂会被叠翠谷的奸人所害?"
"这么说,秘籍定在叠翠谷了?"众人群情激昂,登时有不少人喝道:"他娘的,杀上叠翠谷,命他交出秘籍来。"
此时却见快若闪电的刀光一闪,也不知怎么回事,突然一人噗通一声摔到地上,却见才刚质疑景炎的老者冷冷道:"杀上叠翠谷?就凭你?只怕没那么大本事。"
他身影快如鬼魅,众人都看不清他到底如何出手,须臾之间,刚刚大声嚷嚷的汉子已被削断发带,披头散发直愣愣扑倒在地,半响才意识到自己还活着。
那老者一个转头,目光狠毒地望向景炎,冷冷道:"这么说,你潜入叠翠谷,是为了找另外半本秘籍?"
景炎傲然道:"不错。"
"很好,只是我叠翠谷享誉江湖,却并非靠半本摸不着看不见的劳什子神功!"他话音刚落,却见刀光一闪,已经扑向景炎而去。我"啊"的一声轻呼,沈墨山手中飞出一物,却听哐当一声,那老者退后两步,手持一柄薄薄的弯刀,景炎却面露白纸,连连退了好几步才堪堪站定,胸膛不住起伏,却已在鬼门关走了一遭。
那老者目光惊疑,冷笑道:"看来今日场中另有高人,嘿嘿,却请出来一见。"
他连呼三声,沈墨山皆装作不理,却凑过来与我咬耳朵:"他以为自己是绝色美人么?要见老子老子就得给他见?"
"既然不欲露面,那便请不要干涉叠翠谷之事!"老者狠声说完,刀光一闪,仍是砍向景炎,我看得心惊肉跳,惊呼出声,沈墨山却岿然不动,却在千钧一发之际,那刀猛地变了方向,稳稳架在一旁的杨文骔脖子上。
"得罪了,小杨盟主。"那老者阴狠地道:"我本不欲将贵府家丑爆出,却如今不得不说。"他扬声道:"列位,杨华庭确为叠翠谷中人所杀,但此人乃衣冠禽兽,死有余辜,叠翠谷杀他,非为什么劳什子秘籍,而为替天行道!"
第 63 章
"列位,杨华庭确为叠翠谷中人所杀,但此人乃衣冠禽兽,死有余辜,叠翠谷杀他,非为什么劳什子秘籍,而为替天行道!"
此言一出,旁人犹可,杨文骔登时大怒,吼道:"杨某绝不能容忍有人辱及先人,看招!"他声止掌至,五指并拢,一掌夹着疾风劈了过去。那老者嘿嘿冷笑,斜斜避开,道:"怎么?恐你们干下的腌臜事大白于天下,想杀人灭口么?"
杨文骔出掌如风,手下不停,那老者左躲右闪,身形如电,皆轻松避开。众人只觉瞧得眼花缭乱,但见杨文骔渐渐的步履紊乱,呼吸急促,一套掌法使下来,却连对方一片衣角都沾不到,他瞧着越来越急,登时吼道:"来人,与我拿下这妖言惑众的奸人!"
他话音一落,登时有十二名汉子手执钢刀围了上来,一齐出招,登时一片刀光熠熠,直瞧得我睁不开眼。耳边却听得沈墨山呵呵低笑:"竟然连阵都摆出来,好看,比街边卖艺的可好看多了。"
他见我眼露疑惑,遂解释道:"小黄,这十二人乃忠义伯府精心培养的下属,单个武艺一般,加起来却是一个厉害的刀阵,叫什么四象八荒阵。这个阵法由来已久,相传乃百年前一位精研易经八卦的道长所创,杨府也不知用了什么法子,竟然能据为己有,真有意思……"
我看那老者在阵中险象环生,再也不敢托大,刀光一闪,那柄薄如纸的刀已呈现在手,快如闪电,须臾冲撞,阵中一片利器相碰的哐当声,那东北角似乎有人抵挡不住他的快刀,然不出瞬间,旁边人已援助过来,老者背负受敌,却无法冲开此阵一角。
"妙,这个阵真乃大妙。"沈墨山看得兴高采烈,道:"就是十二人太多,若削减一番,剩个七人,则变幻移动更为灵活。不错,赶明儿我也弄一个,专门训招财进宝他们几个。"
招财在一旁听了,立即苦了脸道:"主子,不带这么折腾我们的……"
"臭小子,这可是教你长本事……"他眼珠子一转,突然道:"哎呦不妙,老头要出杀招了。"
我忙定睛一看,却见那老者眼露凶光,手下招式越发凌厉,竟招招要见人力劈于刀下。
"可惜啊可惜,阵法虽然精妙,可使刀的遇着刀祖宗,这下只怕要糟。"沈墨山喃喃地道,转头问我:"宝贝,我跟你商量个事,今日的事还是让它照着该发生的状况发生下去,你觉着如何?"
我疑惑地问:"什么意思?"
他握住我的手,柔声道:"就是说,呆会即便有什么令你难过的事,你也需记得,那都过去了。今儿个难得见着狗咬狗,还是让双方咬出个头破血流来的好。"
他话音未落,即听自手中嗖嗖数声,叮当几声轻响之后,却见十二人中一人噗通倒地,阵法一出现空缺,那老者当即如大鹏展翅,高跃而出,提刀立在胸前。
杨文骔大怒,朗声道:"何人躲在暗处鬼祟行事?出来!"
底下一片哗然,那老者沉默着摊开掌心,却见掌中一枚普普通通通宝铜钱,他嘿嘿冷笑,对杨文骔道:"我若是你,便不逼那人出来,这等功力,老朽可不是对手。"
他将铜钱往地上一掷,冷冷地道:"况且,他可不算为我解围,他是救了你的人。"
杨文骔冷哼一声,道:"你败绩呈现,还敢在此说大话。"
"是么?"老者嗤笑一声,缓缓地道:"破阵我确实不成,但我难道不会杀人么?"
杨文骔脸色一变,那老者淡淡地道:"若这十二人功夫与你一般,我定然被困死无疑,但他们这等三脚猫的功夫,若不是仗着阵法精妙,别说十二人,便是二十人,老夫顷刻间杀也杀了。"
他单刀在手,目光阴狠,却又有武术宗师的天然气派,在场人人毫不怀疑此人所说是真,杨文骔脸色变白,却强撑着道:"杨府便是倾尽全力,也容不得你诬蔑门庭,辱骂先人!"
那老者哈哈大笑,道:"你道我诬蔑辱骂,可叹你奉为尊长,言听计从的杨华庭,却实际是个人人得以诛之的老匹夫。这么多年,你以为他为何每逢月圆,必定会闭关练功?他闭关是闭关了,但练的什么功,你又知道多少?"
杨文骔一愣,脱口而出道:"你,你怎会知晓这些?"
那老者嘿嘿冷笑:"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我再问一句,你可知,这十年来,榆阳周边人牙子最大的主顾是谁?"
杨文骔怒道:"是谁与我杨府何干?我府内奴才皆是家生奴才,极少需往外买人。"
"那你就错了,这最大的主顾,便是一位姓周的老爷,这周老爷在人牙子里可是鼎鼎有名,专买模样清秀,年纪比较大的少年,这类孩子原本行情不好,最难脱手,得亏了这位周老爷,这么些年,人牙子们不再发愁,这样一个人,自然令人过目难忘。"
杨文骔道:"你无凭无据,休想将此人与我杨府沾上关系。"
"放心,"老者淡淡地道:"老夫既然敢来,便断不会无凭无据,胡乱诬赖好人。"他拍了拍手,人群中立即走出一中年男子,一手提着一人,穴道被制,口不能言。那人提着两人,却仿佛浑然无物,步履轻健。他一上台,将手中的人往地上一扔,转过头,一张脸暴露人前,我掩住口,满脸惊疑,这不是平叔又是哪个?
平叔扔完人,微微朝那老者躬身,又退到一边。
那老者一把提起地上衣着绫罗的那位,解了他的哑穴,那人登时哇哇大叫:"贼子,快放了我,少主,救命啊……"
底下杨家人有人失声惊呼:"杨总管……"
"这位杨总管,就是适才老夫所言的周老爷。"那老者淡淡地道。
"你,你胡说八道……"杨文骔脸色发白,颤声道。
"我是不是信口开河,咱们来问问这位杨总管便知晓。"老者微微颔首,那边平叔便一掌拍肩上穴道,那人登时疼得连声惨叫,待他叫上一阵,平叔放解了他的穴道,冷冷地问:"杨府十年来,买了多少男孩?"
"根本,就没有买过什么男孩,"那人痛得满头大汗,却挣扎着道:"忠义伯府,只用家生奴才……"
"看来,你还冥顽不灵。"那老者淡淡地道,举掌欲拍下。
景炎在身边一动,出招拦下,他武功与那人想去甚远,只是取了个巧劲阻止老者有所动作,却并不追击,一招得手,立即退远,道:"你们当着天下英雄的面严刑逼供,这等供词,哪有可信?污蔑不成,又逼迫忠仆反咬主子,莫非,你们真当世上无公义二字了么?"
他这话说得切中要害,座上数位名门掌门人无法再袖手旁观,流云道长率先站了起来,道:"不错,叠翠谷不要欺人太甚了。"
那老者微微一愣,随即大笑道:"好,平四,放了另一个,咱们跟这位周老板对对质。"
平叔颔首,将另一人解了穴道,老者问:"你给大伙说说,你是何人?"
那男子形容猥琐,目光闪烁,又有畏惧又有奸猾,当即哭号:"好汉饶命啊,我上有老下有小,平日里奉公守法……"
"行了,你只需说,你干的什么营生?"
"我,我,我不过替想卖孩儿的与想买孩儿的人家扯线而已,我可没偷好人家的孩子,也没逼良为娼,干伤天害理的事,我……"
"你可认得此人?"老者冷冷地指着那总管问。
人牙子仔细辨认了下,登时喜道:"认得,这不是周老爷么?"
"我从没见过此人!"那杨总管脸色大变,矢口否认。
"大胆!"杨文骔忍无可忍,怒道:"这是哪里找来的奸猾小人,胡乱指认,他说的话如何能作数?杨总管在我府上兢兢业业做了数十年,从未犯错,深得我叔父信赖……"
"不深得他信赖,这等机密的事,怎会交给他去做?"老者冷笑对那人牙子道:"你可得仔细掂量着脑袋回话,这里的人不相信你,我就保不住你,明白吗?"
那人牙子胆怯地环顾四周,豁出去嚷嚷道:"我若有半句谎言,叫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周老爷,您别不认我,这几年来,小的可没少孝敬您,您说要悄悄儿地找清秀少年,小的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说服那些乡下人卖了大的,留着小的,这么些年,您共买去十六个男孩,每个纹银二十两到五十两不等,我可都记得清清楚楚……"
"放屁,我乃杨府总管,何曾认得你这等低三下四之人!"那总管大声嚷嚷:"便是府里要买人,也轮不到我一个总管出面,这人简直胡说八道……"
"我没有,我没有!"人牙子被逼急了,胡乱磕头,道:"我那可有卖孩子留着的卖身文书,上面有周老爷亲笔签字,我可是官家人牙子,干的不是那坑蒙拐骗的缺德事,小的说的是真是假,诸位老爷一查便知……"
第 64 章
那人牙子一语未完,却听利器破空之声数响,那老者一马当先,长袖一挥,将两枚铁镖挥落在地,嘿嘿冷笑道:"怎么着?迫不及待想杀人灭口?没用的。"
杨文骔眼中狠意一闪而过,正待开口,却被景炎抢了过去道:"这等妖言惑众的奸贼人人得以诛之,又何来杀人灭口一说?尔等只不过弄来一个不知何处的人牙子在此胡言乱语,又威逼胁迫杨府总管,你们真以为死无对证,就能如此颠倒是非黑白么?可叹杨老盟主身前慷慨仗义,一身正气,武林中受他恩惠者数也数不过来,如今死于非命,尸骨未寒,却还要被人泼上这等污名,真真叫人寒心!"他目光冷冷地环扫四周,道:"难道天下英雄早已不明是非,置身事外至此了么?"
这等话杨文骔就算心中作如是想,嘴上却说不得,但景炎与杨府无甚关系,反倒能说上话。况且,杨华庭身前极爱名声,确实也做了许多沽名钓誉的侠义之事。且忠义伯府为南武林道中执牛耳者,素有公正廉明的美誉,场上许多人或多或少受过杨府的恩惠,此时也觉得死者为大,那老者如此咄咄逼人,早已有失厚道,且所提人证物证疑点甚多,由不得人不怀疑。景炎此话燃起场中不少人的正义感,登时有人拔刀吼道:"兀那贼人,有我等在此,就由不得你颠倒是非,混淆黑白,污蔑杨老盟主死后英名。是不是的,先接我三百招再说。"
他话音一落,底下纷纷响起拔出兵刃的声音,很多江湖人士纷纷站起,道:"正是,由不得你在此处令杨老盟主死不瞑目,有什么奸计,问过天下英雄再说!"
形势一下又骤然急转,那老者狂肆大笑,道:"若不是来前谷主大人千叮万嘱,今日不得伤一人性命,就凭你们这些人,我离魂刀又何惧哉!"
此语一出,众人动容,手持兵刃要一哄而上的人不由踌躇起来,连座上数位大名鼎鼎的掌门人都尽皆露出惊诧神色,杨文骔脸色颓败,退了两步,颤声道:"离魂刀,郭荣,郭前辈?"
"正是老夫。"那老者一脸傲气,环顾四周,冷哼道:"想不到老夫避世多年,江湖上还是有人认得我。"
沈墨山呵呵低笑,仿佛看到什么好玩的事,附耳低声道:"想不到是这老小子,当年曾被我一位师长打得哭爹喊娘,想不到人老了脸皮也厚了,现如今竟然还有脸出来现世。"
我心下诧异,问:"这人,很有名么?"
"还行吧,"沈墨山颇有兴味地道:"看到他,我手就发痒,忍不住想揍他。"
"为什么?"我疑惑地问。
"因为他欠揍,"沈墨山兴奋地道:"我那位师长是剑法大师,他曾说过,练他那种剑法,揍离魂刀这等自称刀法天下第一的王八蛋最为痛快,我还以为郭荣早死了,为此颇引为憾事,如今既然还没死,那我非一尝夙愿不可。"
我笑了起来,道:"他为难景炎,我早瞧他不顺眼了,你要揍就揍狠点。"
沈墨山眼睛亮了,一眨不眨地盯着我,笑嘻嘻道:"小的得令。"
正说话间,平四却悄然抢上一步,从怀里掏出两本册子递了上来。老者郭荣接过后朗声道:"老夫也不算无名之辈,犯不着处心积虑搞臭杨华庭这等后辈的名声。诸位若疑我居心叵测,不如看看这两本东西。"
他递给一旁的流云道长,道:"一本乃此人牙子卖孩童的记录,内有周老爷签字;一本却是杨府总管日常开销的流水账,此二人是否同一人,大家一对笔迹便知。"
流云道长脸色犹豫,却仍然接了过去,与同坐的几位武林耆老一同翻看,岂止越看脸色越发铁青,杨文骔苍白了脸,颤声道:"诸位前辈……"
"笔迹相同。"那中年道姑看完后,理也不理他,却将两本册子掷出,冷冷地道:"这位总管,你买没买孩儿,还是从实招来吧。"
杨总管脸色颓败,犹如死人,抖着下唇,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还不说?"郭荣将两本册子接过,打开流水账那本,朗声念道:"此账本每隔几月,均记载一笔费用,名目上却只含糊写着'内房所用'四个字,请问杨总管,这内房用的是什么?为何它们的数目,与人牙子这本账本,时候金额,一分不差?"
那些先前冲动的人,此时都纷纷垂下兵刃,人人均将目光投到杨文骔身上。杨文骔脸色苍白,忍不住颤声发问:"杨总管,这,这到底怎么回事?"
那杨总管初时甚为硬气,便是受刑却也昂然不倒,此时却禁不住轻轻颤抖,看着杨文骔,道:"少主子,这……"
"就算这都是杨总管所买,那也是他一人之事,与杨老盟主何干?"景炎眼神中流露出慌乱,大声道:"说不定他喜好做买人卖人的买卖,说不定他练什么邪门武功需用到这些人,说不定他便是深藏不露的杀人狂魔,嗜杀成性……"
但他此时嚷嚷出这样的话,却可信度不高,众人充耳不闻,却个个瞧着那位管家,期望他能说出真相。
"不错,人是我买的,"那杨总管
猛地抬头,嘶声道:"少主子,魏少爷说得没错,我便是嗜杀成性,还专杀这等清秀少年,这么多年,我杀了统共八十三人,尸首全埋在府内后面的荒山上,我,都是我一人所为,与老盟主无关,我罪该万死……"
他喊完,立即脸色一凝,那老者赶忙上前一步,却终究晚了,只见他缓缓软倒,嘴角流下一丝殷红血迹,却原来已经咬舌自尽。
杨文骔抢前一步,托起他的身躯,双手不住颤抖,眼中尽是慌乱悲愤。
"了不得,杨华庭竟然还有此忠仆,"郭荣嘿嘿冷笑:"只可惜只能做个枉死鬼,我等若不是将此事摸了个水落石出,又何必来此与天下英雄对质?"
他负手而立,朗声道:"各位,那八十三具骸骨,我叠翠谷已尽数挖掘,此刻便堆在后山之上,是不是少年人尸骸,是不是身前遭虐杀,各位一望便知。此事确是由于有人练了功夫,浑身血脉沸腾汹涌,若不时时与童男行云雨之事,便会气血翻涌,血脉逆行而死。但这人不是那位杨总管,试想杨家阖府上下,除了杨华庭,谁能有资格练这门高深武功?"
他冷笑着看向完全茫然无措的杨文骔,道:"杨小盟主,若有一人,道貌岸然,实则凶残污秽,以奸污虐杀少年郎为练功手段,短短十年,杀人竟达百人之多,这样的人,是不是该杀?是不是该不管他身份几何,武功高低,该痛下杀手,不得令此人再为害人家?"
杨文骔闭上眼,浑身战栗不止。
郭荣笑了一笑,转头看向景炎,道:"魏景炎,你口口声声说叠翠谷卑鄙无耻,狼子野心,现下你不妨问问你自己,当年若不是谷主瞧在你魏家的面子上网开一面,只怕落入杨华庭那老畜生手中的,便不是柏舟,而是你了。"
景炎浑身一震,瞪大眼,颤声道:"你,你是说,柏舟,当年被杨华庭……"
"废话,"郭荣哈哈大笑,道:"杨华庭练功走火入魔,早已变得残忍龌龊,你那位好友彼时正是大好年华,落入他手中,岂有不享用一番之理?怎么,他没告诉你?想来也是,这等事,如何说得出口?"
景炎勃然大怒,飞身扑了上去,嘶声道:"混蛋,纳命来!"
他左掌击出,右掌握拳,一掌未至,却已变拳全力打出。这招式凌厉无比,然他自身武功,与那郭荣想必相去甚远,招式未老,郭荣的离魂刀就已幻化成炫目彩虹缠绕而上。景炎慌忙避开,身法灵活,但他避开了那绚丽一刀,却哪知郭荣却只是虚招,却听砰的一声响,郭荣左手合掌,狠狠打中他的胸口。
景炎若断线风筝往后飞倒,郭荣冷冷一笑,离魂刀再度出手,这回却是要取他首级。就在此时,我身边的沈墨山嗖的一声,宛如天神御马临风而至,明明离着台尚有七八丈远,然一跃而起,凌空拍出一掌,登时令那位郭荣脸色大变,竟硬生生退了两步。
须臾之间,沈墨山已然到得他眼前,右手成拳,又猛击过去,这招式与适才景炎所用,看起来一摸一样,却不料效果差之千里,适才郭荣萧杀之极的离魂刀此刻却无法自如挥出,不得不横刀挡胸,再尽力劈去。他只道沈墨山人在半空,定然无法避开,只能硬生生受他一刀,哪料得沈墨山招数不变,又是一掌拍出,仍是刚刚那样平淡无奇的招式,郭荣却神色大惊,挥刀一半,不得不半途撤回画成圆心,连退好几步护住胸口,却也在无形中,将景炎让了出来。
沈墨山揪住景炎背心,往后一抛,大喝道:"招财,接住。"
招财应了一声,身姿展开,迅速跃起将景炎稳稳接下,抱到我身边,我心里怦怦直跳,忙过去一把探他鼻息脉搏,所幸留有一口气,这才心定了定,却见景炎面白如纸,掌不住一口鲜血喷出。
我又气又急,忙从怀中掏出栗亭做给我日常强身健体的丸药,也不管那么多,先塞了一粒入他的口,他咽了半日,好容易才咽下,眼睛睁开,看着我,神情大恸,竟慢慢湿了眼眶。
"别他娘的流马尿,"我一着急,一句沈墨山典型的口头禅脱口而出,"你哭个屁啊,我若没来,你是不是盘算着先跑去跟罄央哥相聚?"
他脸露羞愧,道:"对,对不住,我不晓得杨华庭那般对你……"
"行了,给我闭嘴。"我怒气冲冲,压低嗓门道:"老子已然报了仇,那事就揭过去了,你他妈再提一句,我大耳刮子抽你。"
他微微一笑,哑声道:"柏舟,你好凶……"
我还待再骂,却见他头一歪,晕了过去。
我毕竟不懂医术,也不知那一掌击在他胸口到底伤势如何,抬头焦急望向台上,却见沈墨山手持一柄不知打哪抢来的铁剑,身姿矫若游龙,煞是好看地与那柄离魂刀缠斗在一处,嘴里荒腔走板,没个正经地吟唱一阙词"相思似海深,旧事如天远。泪滴千千万万行,更使人愁肠断。要见无因见,了拼终难拼,若是前生未有缘,待重结,来生愿。"
唱得难听之极,全无韵律可言,然手中的剑却一招妙过一招,待念道"来生愿"时,却只听尖利的铁器摩擦声,长剑贴着离魂刀蜿蜒而上,瞬间透过虎口,刺穿了郭荣的肩胛骨。郭荣一声惨叫,离魂刀落地发出当啷一声,面如土色,浑身抖得宛若筛子一般,道:"你,你,你是何人,为何,为何会这剑法?"
沈墨山哈哈大笑,道:"我谁也不是,只来试试用这剑法揍离魂刀是否真这么过瘾,如今一瞧,也不过尔尔。"
他狂妄跳脱,目中无人,纵使易容得面目猥琐,却自有一股凛然威仪的气势不容人小觑。便是一旁站着的平四,此时摄于他的威严,竟也没上前为郭荣报仇。我看得心情舒畅,微微一笑,对招财道:"让你主子回来,要显摆往后再寻机会,现如今救人要紧。"
招财笑嘻嘻地道:"是。"随后一个起落,身子美妙地跃上台上,附在沈墨山耳边低语一句,沈墨山笑嘻嘻地道:"啊,对不住,我老婆叫我回家吃饭,先这样,回见各位。"
他转身要走,却听郭荣在身后厉声道:"站住!你是何人?袁绍之是你什么人?"
沈墨山笑着道:"我为何要告诉你?"
郭荣怒道:"你从我手下带走叠翠谷叛徒,坏我大事,阁下此番做派,便是与叠翠谷为敌!"
"那正好,"沈墨山目光如电,看向那郭荣道:"你回去告诉你家谷主,柏舟的账,我迟早跟他算,上次只烧了他十数处屋舍,这一次,我定要他倾家荡产,血本无归。"
第 65 章
沈墨山过来携了我的手扬长而去,在场数百双眼睛盯着,却无一人阻拦。
人人皆知,能如此轻松将郭荣重创于剑下,这等武功,场上无人能及。
初时欺侮轻慢过我们的一干人,此时皆眼露震惊、钦佩或难以置信的神色,所过之处,人人自觉往两旁避开。待我们走到大门口,忽听身后杨文骔如梦初醒般喝道:"诸位且留步!"
沈墨山皱了眉头,佯装听不见,不耐烦地道:"追个屁啊,莫非指望老子留下来替他先人擦屁股?"
我忧心地看了招财背着的景炎一眼,道:"还是,快些找到栗亭,医治景炎要紧。"
沈墨山却顿了顿,道:"你且等上一等。景炎中的那一掌,不会致命,无需担忧。"
这里一说话,杨文骔已追了上来,沈墨山搂着我,淡淡地回了头,道:"杨盟主有何指教?"
"不敢,在尊驾面前,杨某当不起指教二字。尊驾今日替我杨府解围,又救下魏兄弟……"杨文骔话还未说完,却被沈墨山嗤笑打断:"你到此时,还觉着叠翠谷血口喷人,污蔑你叔父?"
杨文骔呆了一呆,道:"自然是……"
"是个屁,"沈墨山朗声道:"适才离魂刀郭荣说陈杨华庭罪状,千真万确,可惜皆是间接证据,老子现下说个直接的。"
他冷笑地瞥了面如土色的杨文骔一眼,道:"你们只管去杨华庭生前所在卧房内搜寻,其床下甲板之内有一秘道,秘道通往一间密室,内里陈列诸多证据,皆是昔日杨华庭淫乐之用,大伙去一望便知。"他淡淡地道:"所以,杨华庭该死,且死不足惜。"
他目光如炬,气度天然,自有一股威严之气,令人由不得不信他的话。沈墨山此时却转头看向地上捂住肩胛骨,一脸惨白的郭荣道:"老家伙,三十年前袁绍之饶你一命,你若能知难而退,从此不问江湖中事,由何来今日出丑?我今日把话放这,若让老子再听见你在江湖上蹦跶,定然会不远千里,再来揍你一次。放心,我这人不敬鬼神,不信善恶,不会敬老,也不会留情,你若不信,权且等着。"
郭荣气得面无人色,哆哆嗦嗦地道:"你,你敢……"
"我有什么不敢?"沈墨山哈哈大笑,道:"你叠翠谷为自己私心,杀的人难道少么?我听说,你们所收弟子,除了出身世家名门的之外,其实尚有不少贫寒子弟。然江湖上知道的那些鲜花怒马,扬名立万的叠翠谷少侠,却人人背景显赫。那么,那些人到哪去了?是做了叠翠谷花丛下的花肥,还是如物品一般,被贵谷主或利用或欺瞒,死在外头?"
平四一震,抬起头,目光直直盯着沈墨山,沈墨山嘿嘿低笑,道:"看什么?你们在叠翠谷那种鸟地方呆了大半辈子,现下拍着良心说说,看着长大的少年,活到现在的,又有几个?"
郭荣咬牙挣扎道:"他们生为叠翠谷之人,为谷主牺牲,乃无上荣耀……"
沈墨山眉毛一扬,手指一弹,郭荣登时闷哼一声,捂住胸口,痛得面白如纸,头上豆大的汗粒滴落下来。这一手一露,流云道长失声惊呼:"这,这是隔空点穴手。"
"这一手不过教训老王八蛋,倒让道长见笑了。"沈墨山微微一笑,朗声道:"姓郭的,你叠翠谷折腾来折腾去,却也只为了半本似是而非的冰魄绝焰秘笈,迄今为止,可曾捞到一丝半点实质性好处?又栽进去多少人脉关系?赔进去多少个悉心栽培的弟子?"
他这么一说,郭荣还未有多大反应,平叔叔与我们当时亲厚,想到死去的人,眼神却禁不住一黯。
沈墨山得意地笑道:"这么蚀本的买卖,也只有你们那位蠢才谷主,方做得不亦说乎。"他环视四周,笑道:"至于列位要不要掺和进去,还请自己斟酌,老子却要走了,回见。"
他漫不经心地摆摆手,由揽过我,这回再也不回头,慢条斯理,走出了忠义伯府。
回到栖息之所,我忙着看人将景炎抬进去,又亲自去央了栗亭过来把脉,栗亭解了他的衣服查看伤势,又是喂药又是施针,忙活了半天,才算令他沉沉睡去。
我心中着急,守在一旁,看着他苍白的脸却禁不住有些恐惧。自小彤在我眼前悄然而逝后,我见到这种情形,总会担惊受怕,脑子里无法抑制开始想最坏的场景。这回才算明白,那一日我在罄央墓前拿生死说笑,景炎为何会那样着急上火。
实在是,再也看不得,有亲人挚友死在面前,你却无能为力,什么也做不了。
太过压抑,我只得走出房门,出来透口气,问伙计们沈墨山在哪,竟然皆说不知。后来遇上招财,才神神秘秘告知我,沈墨山在角门那里,正与人谈生意。
"谈生意,若正经营生,自当请入厅堂,奉茶相候才是,为何去角门那边?"我奇怪地问。
"公子,这里有个缘故,才刚端木大爷在大堂上已等了半日,实在等不到爷,便只好先回去,哪知在角门那又撞见咱们回来。他也不敢冒然打扰,便等到爷空闲了,方打发角门上的小子过来禀告,请爷过去一下,说是有事相商。"
我微微一笑,道:"有劳了,我过去瞧瞧,烦你带个路。"
招财笑道:"公子,您想见爷就去呗,拉上小的做垫背,回头我得让爷捶死。"
"他不敢,有我呢。"我笑道:"他若是谈生意,我冒然就过去,只怕不好,还是你领我去,通报一声。"
"是。"招财点头道。
此次下榻的院落属于榆阳典型三进宅院,角门位于东北角,恰好要穿过大半个宅子。我与招财一路慢慢走去,正临近门边,却听有谁模模糊糊说了句:"葛九姑娘……"
我心里一惊,立即听得沈墨山的声音低喝道:"谁?"
"爷,公子爷过来了。"招财忙应道。
"怎么不歇息着?"沈墨山急急地道,从角门外一脚跨入,见到我,笑了起来,柔声道:"杨府里呆了半日,不觉着累么?景炎怎样?"
"栗亭说他无性命之忧。"我看着他,忍不住道:"你,在跟人谈正事?"
"哪有什么正事,不过老端在发牢骚。"沈墨山呵呵笑道:"老端开了酒楼生意有些欠佳,正跟我讨法子呢,对吧?"
"是,是,少主子商海浮沉,手段高超,我老端甚为佩服。"那门后转出一位胖乎乎的中年汉子,正是早起见过的,被沈墨山敲了竹竿的过油鼠端木。
我疑惑道:"我才刚,仿佛听见你们提到葛九……"
端木脸上笑容一滞,沈墨山却神色不变,笑道:"是啊,葛九在此成名已久,端木长年混在榆阳城,正谈到自她失踪以后,悬腰舞再无人能跳得如此之好呢。"
我将信将疑,忧心忡忡道:"她一个女人家,也不知会不会被叠翠谷打击报复……"
沈墨山过来揽住我,柔声道:"不会的,她那么聪明,定能化险为夷。"
我心里咯噔一下,抬起头看着他,道:"你怎知,她很聪明?"
沈墨山笑道:"那,花魁娘子,出了名的舞娘,想来应当很聪明。"
我仔细看着他,摇头道:"她是聪明,但外人看来,却只知葛九性情刚烈,豪爽率性,却不知道,她内里思虑周详,冰雪聪明,非一般女子所能企及。"
那端木闻言笑逐颜开,道:"公子爷所言极是,葛姑娘就是巾帼英雄,我老端佩服得紧,虽说她现如今大不如前,但……"
"你说什么?"我脱口而出惊道:"什么叫她现如今状况大不如前?墨山,你不是说没找着她么?你,你在骗我?"
沈墨山怒气冲冲地瞪了端木一眼,他立即垂头不敢做声,沈墨山骂道:"好你个老小子,你求的事,我不给句痛快话,你就寻思着给我来这么一手?你胆子不小,敢对爷动这种歪歪肠子?"
端木缩着脖子,胖脸上挤出两道皱褶,愁眉苦脸道:"少主子,您这么说,可屈死老端了,老端这不过是嘴快……"
"还狡辩?得,我告诉你,你求的事,老子还就不准了!"沈墨山气得不清,道:"你立即给老子滚,再让老子见到你,管你在盟里呆了多久,老子照样见一次揍一次!"
端木讨饶怪叫道:"少主子,您可不能这样,老端我这么多年辛辛苦苦,每年年终上缴的三分纯利,我可都是痛快掏腰包的,没有功劳,可也有苦劳不是?我操劳了半辈子,好容易动这一回心,您就成全我不行么?我老端是什么人旁人不知道,您会不知道?我娶了葛九姑娘后,保管跟天宫娘娘一样供着护着,哪怕她脑筋不清楚,我也断不会心生嫌弃,不会停妻另娶,更不会往家里带些乌七八糟的姬妾娈童。您放一百二十个心,我老端若是待她不好,管叫老天爷雷劈了我……"
"你他娘的还胡扯,想娶葛九,回去照照你的样子……"沈墨山骂骂咧咧起来。
"都给我闭嘴!"我忍无可忍,大喝一声。
他二人登时闭嘴,招财在一旁瞧得目瞪口呆,我气得喘气不已,脚下一软,险些站不住,沈墨山着急着上前扶我,被我推开,我朝一旁呆站着的招财道:"过来给我搭把手。"
那孩子乖乖应了一声,上前扶住我,我张开嘴,声音抖得不成样,道:"沈墨山,你,你给我说清楚,葛九怎么了?"
沈墨山强笑道:"宝贝儿,你先别生气……"
"她到底怎么啦?"我怒喝一声,道:"你,你就骗我吧,继续骗,是不是要等哪天她客死他乡,你还要骗我找不着她?"
沈墨山呐呐地道:"不是,这不是怕你着急担心么?"
"你……"我心中剧痛,捂住胸口喘不过气来,沈墨山大惊,忙抢上一步,半抱住我,右掌抵住我的背心,缓缓送过来一股热流,心疼地道:"你看你看,就是怕你这样才不敢告诉你。"
我扯着他的袖子,颤声道:"你告诉我,到底发生什么事?"
"她很好,没死,也没缺胳膊少腿。"沈墨山看着我,叹了口气,缓缓地道:"只是,脑子不灵光了。"
"什么意思?"
"她现在,就如三岁孩童,谁也不认得。吃喝拉撒都得人伺候着。"沈墨山黯然道:"这姑娘是真聪明,她把你陷入叠翠谷的消息咬破食指,写在亵衣内,若不是这样,我也不能那么快找到你。"
我的心沉入冰水,一片透凉,瞬间在脑中略过她那鲜花嫩柳一般美好的脸庞,窈窕妙曼的舞姿,我们在一起度过的贫困不失希望的日子。半天后,我方听见自己的声音,嘶哑难听地问:"叠翠谷做的?"
"是。"沈墨山叹息着将我抱紧,柔声道:"你放心,她一从叠翠谷出来,便撞见老端,老端早几年就倾慕于葛九,见了人立即带回府,好好照顾着,没让她吃苦。"
老端惴惴不安地在一旁道:"公子爷放心,葛九姑娘在我老端心里,就如天上仙女一般不敢亵渎。我收拾了府内一处干净院落,请老妈子丫鬟伺候着,没让她受半点委屈……"
我深吸一口气,道:"她在哪?我要见她。"
沈墨山深深地看着我,未了淡淡地吩咐招财道:"没听见么?套车,我与公子爷去端木府上。"
招财反应过来,忙不迭地答应,小跑出去,不一会,便备好了车。
沈墨山一言不发,将我打横抱起,我略微挣扎,他圈紧我的身子,沉声道:"别动,你今儿个够累了,等会可能不好受,你先歇歇。"
"我如何能……"我摇头道:"我歇息不了。"
"那就闭眼。"他遮住我的眼皮,柔声道:"葛九已然如此,你便是再忧心也无用。神智丧失最难医治,栗亭尽了全力,却也没法子。便是宝叔对此也爱莫能助。但宝叔曾言道,若能知葛九曾服下何药,或许能将她模糊的神智拉回一两分……"
我闭上眼,哑声道:"她,她曾是那样鲜活泼辣的女子……"
"但活得并不痛快不是?"沈墨山叹了口气,摸摸我的头发道:"或者,现在这个样子,与她也不是全无好处。"
也许沈墨山是对的,当我见到懵懂的葛九笑嘻嘻地抓着端木递过去的拨浪鼓戏耍,笑得无比快乐时,我再度润湿了眼眶。没有人比我更了解她的了,一个女人辗转青楼这种污秽之地,受过多少苦,遭了多少罪自不待言,便是后来仰仗悬腰舞名动天下,她内心是否真的快活,我也不得而知。我见到的她,永远率性勇敢,真挚热情,为了我这个朋友两肋插刀,义不容辞,但她从未为自己做过什么,从我遇到她以来,她便是在为了给我治病而接客赚银子,为了令我身子好转而洗手做羹汤,为了我报仇大事而不惜赴汤蹈火,到了最后,却还是为了我能逃出叠翠谷,而咬破手指,将消息写在自己亵衣里。
她一直在为我做着什么,从未仅仅因为玩一只拨浪鼓,而露出如此纯粹快乐的笑容。
我想起她临别的那一刻,转过头来,笑容美如春花,问我,小子,姐姐好看不?
现在,她发现了我,笑嘻嘻地走到我跟前,牙牙学语一般咬着舌头说:"哥哥,好看,给。"
她把拨浪鼓递了过来。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流了满腮,却笑了起来,接过那个鼓,拉住她的手,道:"你才是最好看的,记住,你,才是最好看的。"
她懵懵懂懂地点头,朝端木那边扭过头去,就如一个孩子向家中父母询问意见。
商场滑入油鼠的奸商,此时却笑眯了眼,点头如捣蒜说:"他说得没错,我们家小九儿是最好看的。"
葛九登时笑开了花,蹦蹦跳跳过去扯住他撒娇,断断续续地说:"好看,新衣裳。"
"好,给你做新衣裳。"端木宠溺地道。
我擦干眼泪,走过去对端木道:"谢谢,你把她照顾得很好。"
端木笑道:"谢啥,能照顾她,老端我心里头,可比赚一百万两银子还开心。"
我点点头,正色道:"这么着,我给你半年时间,半年后,若你仍待她这么好,我便不带走她,若你有一丝一毫轻慢了她,我便会立即带她走,令你再也见不着她。"
端木松了口气,道:"那就一言为定。"
我转过头,对沈墨山道:"我想去叠翠谷。葛九的病,能治一分便当治一分。"
沈墨山笑道:"放心,不用你去,叠翠谷的人也会到这来。别忘了,还有半本劳什子冰魄绝焰的武功秘笈落在杨府,他们一行无果,谷主岂能善罢甘休?"
我疑惑道:"真有所谓的武功秘笈?"
"自然是有的,"沈墨山淡淡地道:"只是那秘笈是真是假,那就另当别论了。"
我奇道:"什么真假,若是假的,他们又何必为此大费周章?"
"公子爷,这你就不知了。"端木笑嘻嘻地道:"这世上若有人能断定冰魄绝焰是真是假,那个人,定然是少主子。"
我忽然啊的一声叫了起来,指着沈墨山道:"我想起来了,那回,你,你替我运功疗伤……"
沈墨山呵呵大笑,抱住我亲了一下,道:"这才想起来?可叹啊,这天下英雄趋之若鹜的神功,在你眼底,却连个名字都记不住。"
这些日子,武林中传得最沸沸扬扬的,莫过于前南武林盟主杨华庭身败名裂,殃及忠义伯府,其侄子万般无奈,只得将南武林盟主之位拱手相让一事。
可叹忠义伯府经营百年,却因这桩丑闻而名声扫地,不得不大门紧闭,不再掺和武林纷争之中。
原先被英雄帖请来作证,主持公道的各路武林同道,此时忙不迭退出忠义伯府,将那里视为藏污纳垢之所,避之唯恐不及。
甚至有人提出,杨华庭既然如此人面兽心,就算是死,也不能放过,其子孙族人尚在,不能便宜了杨府众人。
杨文骔虽然表现出不知者不罪,然他身为杨府少主多年,谁知道有无为虎作伥,有无同流合污?
若其府内真个藏了半本冰魄绝焰神功秘笈呢?
若这本神功秘笈再落入歹人之手,届时练成后危害武林呢?
说一千道一万,不过是人人骤起贪念,妄图将那神功秘笈占为己有罢了。
此时杨府凋零之快,令人咂舌,据说近期每日里有十几拨人来忠义伯府挑衅不已,夜里蒙面滋扰偷盗之人数不胜数,杨文骔苦不堪言,终于又请了众位德高望重的掌门人入府,带他们仔细将杨华庭生前所住之居所翻了个底朝天,证明自己并无私藏秘笈,这才将此事暂时压了下去。
但即便如此,杨府麻烦却始终未断,杨华庭下葬之杨家墓园,隔了几日,竟被人挖坟开棺,骸骨并殉葬品散落满地。
这般奇耻大辱,杨文骔终于忍无可忍,以强硬姿态发话,悬赏千两缉拿盗墓之人。若有武林同道只顾贪念,下作卑鄙,那也别怪杨家不客气。
忠义伯府毕竟百年经营,且与官府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便是现下凋零,却也不容小觑,杨文骔又善于打大义之牌,也不知用了什么法子,竟然说动武林中七大门派的掌门人联名昭告天下,言道杨府一门忠烈,忠义伯府百年声誉,今虽被杨华庭一事玷污,然不能放任奸邪小人趁火打劫,忠义伯府与武林正道同气连枝,动了他们,便是与白道为敌。
欺善怕恶,趋利避害,自古如此,这么一来,再加上忠义伯府从此闭门谢客,低调行事,那没事找事的人,渐渐就都少了。
"嘿嘿,自来凑热闹的占不到便宜,这么个理,怎么就没多少人懂?"沈墨山笑得开心道。
我正给景炎喂药,闻言微微一笑,道:"人心如此,见着大伙一涌而上,一哄而散,往往脑袋一热,就没了自己个的主意了。"
景炎脸色才苍白,但已好了许多,此时挣扎着问:"那,叠翠谷那边呢?"
沈墨山戏谑地瞥了他一眼,道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