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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生劫》作者:焦糖布丁(2012.7.15VIP正文完结/四八/八阿哥还魂) Part2
三年前两个孩子不大懂事,只知道这个弟弟一出生,额娘便没了,跟着府里乱糟糟一团,两个孩子被带到张额娘处,看着她日日垂泪。再后来阿玛也不见了,两人被送进了宫,安排在公主阿哥们住的地方,受了不少委屈,一直到被送到了储秀宫才好了些。
现在好不容易阿玛回来了,却一心都放在这个害自己没了额娘差点又没了阿玛的弟弟身上,于是大格格首先不干了,她不喜欢这个抢走阿玛额娘的弟弟。弘旺好一些,但他与大格格感情更深,自然也就跟着大格格,对这个弟弟也不是那么亲切。
胤禩很头疼,前一世只一个弘旺在府里,另外一个唯一的女儿又是庶出的,自然没这些麻烦,如今几个孩子在他面前使小性子,他还真是有些手足无措,不禁有些理解起胤禛府里那几个阿哥之间的勾心斗角。
春暖花开之时,康熙定下了巡幸塞外,几个年幼皇子随行,胤禛与胤祥也在随驾之列,胤禩本也在列,但因他三年未归,如今又刚接手内务部的事宜,忙得焦头烂额的,便主动请缨留京办差,也顺便可以多陪陪孩子。
胤禛知道胤禩此番不同去,便借着教胤禩熟悉户部事宜的借口,休沐的日子隔三差五地往八贝勒府里跑,在书房往往一呆便是整个下午。有时候是谈正事,但总有半数时间,两人谈着谈着便会开始拉拉扯扯,最后结果,自然是八爷第二日撑着腰酸背痛的身子去上朝办差。
不过胤禛对术数确实精通透彻,胤禩很快便对内务府的事宜熟悉起来,再加上有前世的办差经验,这些自然难不了他。
唯一让他为难的,是太子最近的动向,因为之前太子点了名地让他多去毓庆宫走动,胤禩也不好不去。每次太子都会做出一副亲和而有礼的姿态,留胤禩用膳下棋喝茶,甚至还抽空提点他一番在朝廷上的应对与皇阿玛最近的喜好。
虽然与太子说过的话,胤禩多半会一字不漏地转述给胤禛听,但总有许多人由此生出了误会与遐想来,其中反应最大的,自然是大阿哥与惠妃一系。
大阿哥此次巡幸也在随驾,他不是个有多少城府的人,至少不能同胤禛比,因此几次之后,便借着惠妃的名头,将胤禩宣了去钟粹宫。
胤禩请了安,立时察觉到惠妃亲和的笑颜下藏着一丝阴郁,正要说什么,却被后脚跟到的胤褆打断了。胤褆进了宫门之后连看也不看他,只端端走过去给惠妃请了安,两人说笑了几句之后,胤褆才回过头来,看着胤禩道:"哟,今日可是吹了什么风,把八弟都吹来了?"
胤禩听了他不阴不阳的语调,微微一笑,就像没听出那语气中的揶揄一般:"大哥可是折煞弟弟了,这不是几年没回京,害怕把新差事办砸了惹皇阿玛生气不是?这么久了,也没给惠额娘请安,却是弟弟的不对——还望惠额娘责罚儿臣。"说罢又撩了袍子跪下。
惠妃斜了胤褆一眼,让他收敛些,才笑着对胤禩叫起:"你甭理你大哥,他就这张嘴不讨好,明明是惦记着你这个弟弟的,偏偏让他说成了这样儿,还不快起来?"
胤褆碰了个软钉子,有些不甘心,脑子一转,又想起了什么,假笑道:"额娘,你尽帮着小八,可不知道这些日子他没功夫来钟粹宫请安,倒是都同老四下棋、陪太子用膳去了。"
胤禩无可奈何地露出一抹尴尬的神情来,有些后悔当年老爷子办索额图的时候,没有直接同胤褆撕破脸来,如今也只能受着。
惠妃不理会胤褆,直接走上前来,对胤禩笑道:"都说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好歹你也叫过本宫十几年的额娘,哪有额娘不心疼儿子的。"说罢,左右端详他一番,叹道:"瘦了,想必一个人在外办差辛苦,当年你大哥出征在外的时候,本宫也是日日提心吊胆儿,就没睡过囫囵觉……"说罢抬手用手绢儿擦了擦眼角儿。
胤禩连忙告罪:"让惠额娘挂心了,是儿子的不孝。"
惠妃一笑,一如多年前的和善模样,拉着胤禩的手道:"既然这样,今日本宫这里,可是专程吩咐了小厨房备了你爱吃的菜式,正巧你大哥也在,咱们一家人好好用个膳吧。"
胤禩自知推脱不了,只得应了,转头吩咐身边的小太监去储秀宫传话,让良妃今日不用等着他请安了。
席间惠妃自然是时刻留意着他爱吃什么,便让身边的宫人按着胤禩的喜好布菜,一边还同胤褆说上两句,偶尔也转头问问胤禩。
胤禩将那个温和得没有脾气的八阿哥演了个彻底,丝毫不理会胤褆口中夹枪带棒的讽刺。惠妃倒是老样子,办着那个个和事老,当胤褆说的过分了,才开口说胤褆两句,但言语之下,也是处处点着,胤禩与大阿哥才是一系,同根连枝的,若是如今投靠了太子,反手对付养母的儿子,单是忘恩负义一事,便能让世人用唾沫淹死。
席间胤褆唱着黑脸,是不是的用胤禩与太子胤禛交好的事情刺上一两句,而惠妃则时时念着当年胤禩小时候养在她身边的琐事,一顿饭吃得胤禩胃口尽倒,终于撑到了最后。
惠妃见胤禩虽然温和,但却是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不管说了什么,他也只顺着往情分上靠,朝堂上的事却丝毫不肯松开,也有些恼了。而大阿哥自然直接当他被皇阿玛训斥之后吓破了胆儿,如今也学着那群子小人趋炎附势起来,便道:"额娘,如今膳也用了,人也留了,你没看见八弟心都飞走了?还留着人家在此叙旧,不是惹人烦不是?"
惠妃叹了口气,叹道:"你们这些孩子都大了,额娘也老了,别的不敢求什么,只求你们兄弟间能和和睦睦的,需要的时候能够相互搭把手,便是最好的了。"说罢有用手绢儿拭了拭眼角。
……
胤禩坐着轿子,一直到了府门口停了轿还在发呆。他是早知道大阿哥的结局的,早年的时候还想过能提点便提点一下,但自从上次他忽然意识到张明德的事情也许是他一手设计了自己之后,便熄了帮他一把的念头,如今这一出一唱,只怕是彻底撕破脸了。太子的目的,也算达到了一半……
"爷,到了。"高明在轿子外面侯了许久也不见主子动静,忍不住出声提醒。
胤禩伸手揉了揉眉心,忽然开口道:"把小主子都接上,去四贝勒府上。"
……
胤禛有些诧异胤禩这个时辰过府,放下手里的折子便迎了出去。
两人在院子里客套了几句话,胤禛让弘晖先别忙着做师傅留下的功课,带着弘晖他们几个去院子里玩儿,才同胤禩回来书房。
亲手给胤禩倒了杯普洱,胤禛推到他面前,才道:"你心不宁。"
胤禩也没打算在他面前隐瞒什么,扯了扯嘴角,勉强笑道:"嗯,刚从钟粹宫出来。"
胤禛看了他一会儿,忽然亲手拖了交椅到胤禩面前,坐下,抬手摸了摸胤禩的嘴角,道:"我说过,你在我这里,不想笑,便不用笑。"
自己笑了吗?胤禩下意识抬手摸摸自己的嘴角,正好摸在了胤禛手上,被他反手抓住。
"习惯了……"胤禩又是下意识的想勾嘴角,看到胤禛的眼神后一愣,终于没笑成。
"真难看。"胤禛板着脸道,不过手却是很轻地去摸他嘴角隐隐的笑纹,眼神有一点心疼。
气氛实在是有些暧昧,胤禩有些不适应,清了清喉咙,叹着气将今日钟粹宫的事情说道了一遍。胤禛听了有些不解,照理胤禩几年前便与大阿哥一党疏远了起来,离京三年更是如此,因此今天的事情对于如今的胤禩来说应该只是小事儿一桩,根本不值得胤禩伤神才对。
胤禩自顾自地又揉了揉额角,道:"虽说撕破脸是早晚的事儿,但好歹我也曾养在惠母妃名下,她……总归是有些难受的。"
胤禛闻言也想起了佟皇后和德妃,如今他虽然与十四关系还算过得去,但德妃始终对自己不冷不热的,全然没有同十四在一起是的亲近份儿,不禁也有些黯然。
胤禩抬头看见胤禛走神,忽然一挥手,笑了:"都说出来了,舒坦了。"
胤禛又好气又好笑,板着脸道:"你舒坦了,轮到我膈应了。"言下之意就是赤|裸|裸的暗示:快说要怎么补偿……
胤禩没上钩,心情好了,才发现大半天滴水未进的,于是很豪迈地端起胤禛给他倒得普洱一饮而尽。
胤禛很无奈地看他:"你别喝凉的,仔细过会儿胃又疼了。"
胤禩不大在乎得去推开窗户,一边道:"死不了……!"
话说了一半突然戛然而止,连脸上笑眯眯的样子都一时间变做目瞪口呆的惊疑状。胤禛连忙站起也朝着窗户那边看过去,心里奇怪得不行,什么事情能让这万年狐狸脸惊成这样?
窗外院子门口,几个矮小的身影一闪而过,看着他们的衣着打扮,自然是四个孩子无疑,只是那个最小的穿着格格装的孩子是——
"弘时!"胤禩咬牙切齿,也不去管胤禛脸上抽搐的表情,推开们大步地往院门口走去。
大格格一见自家阿玛黑着脸走过来,立马扭头跑了,弘旺犹豫了一下,跟着妹妹也溜了,弘时才三岁,第一次看见温和的阿玛露出这样的表情,吓得也追着自家哥哥姐姐后面跑,而最大的弘晖本来就是一脸无奈地跟在一边,此刻倒是只剩下他一人站在远处,进退不得。
"咳咳。"胤禛跟着胤禩走了出来,区手成拳放在嘴边佯装咳嗽几声,才将脸上扭曲的表情压下,木着脸教训起弘晖来:"怎么回事儿?他们多大?你多大?就这么看着他们胡闹?"说完了又瞪了一眼远远跟着的几个丫鬟嬷嬷,吓得几个人膝盖一软就跪下磕头。
胤禩当然看见胤禛嘴角压抑不住的笑意,眯了眯眼,眼里闪过警告,低头和蔼地对弘晖道:"弘晖,这事儿跟你没关系,是大格格闹的吧?"弘旺肯定没这个胆子……
弘晖偷看了自家阿玛一眼,低头,看自家脚尖儿,不吭声。
胤禩一看便知道定时大格格逼着弘晖不准他告密,小时候老九与老十不是老玩这一招儿么,便瞪了胤禛一眼,自己拔腿去院子里面逮弘时。
大格格与弘旺早藏进了屋子,弘时太小,短腿儿跑不快,还没碰着门就被自家阿玛逮着了抱在怀里,他不知道自己错在哪儿,只好委委屈屈地等着一双眼睛看着自家阿玛。
这小东西还没到剃发的时候,脑门儿上郁郁葱葱的黑发被人编了小辫子,红粉色的缎子扎上,身上也是格格们穿的小衣服,配上综合了胤禩与毓秀的那张小脸儿,再加上那眼泪汪汪的委屈神情……
胤禩再大的火儿也没了。
掐了掐弘时的脸,胤禩将他抱在怀里,走回院子里,对着要笑不笑的胤禛道:"既然弘旺大格格这么喜欢四哥这儿,弟弟就留着他们在这里叨扰了,我和弘时先回府了。"说罢抬腿就往外走。
"等等。"胤禛开口,想说话却又顾忌着四下有人,只好忍了忍,道:"留下来一道用膳吧,不是还有些内务府的事儿没商量?"
胤禩虚伪的笑笑:"今日弟弟府里有事,改日再叨扰四哥吧。"说罢也不理胤禛的反应便头也不回地往外走。
胤禛心里默默叹了口气,小八也是个记仇的。低头看见弘晖还站在一边杵着,顿时板起连来:"还站在干什么,自己去罚抄《礼记》去,不抄完不准用膳!"
作者有话要说:同大哥终于撕破脸了啊~~
弘时被哥哥姐姐欺负了~~还不知道反抗!这娃。。。。。
变天
这次几个小孩子的矛盾最后自然是被几个兄弟作为笑料一场,马马虎虎得便过去了。
胤禩倒是想教训一下大格格他们,但是只要孩子一做出阿玛你三年都不会来,一回来就责罚我们的委屈表情来,胤禩便什么话也说不出口了。
康熙听说之后,居然也趁火打劫一般得笑了一通,不过倒是旧事重提,又说起了给胤禩娶个继福晋的事儿。胤禩一开始还想拖一拖的,但想起府里的三个孩子,他一个大男人不可能老看着,这样的小事儿也不知道还会发生多少次,张氏又是个默默无闻惯了的,管家还勉强,但无论如何也拿不起当家主母的气势——这府里,的确需要一个撑得住场面的女人。
因此在老爷子提出,借着这次选秀的功夫,一并给他指个继福晋的时候,胤禩倒是恭恭敬敬的谢了恩,只是提出,想让额娘给过过目。
这不大合规矩,良妃并不得宠,刚刚解了禁足不久,且不襄理公务,论理是轮不到她来给胤禩挑福晋。但康熙从胤禩的神色上便知道,这是想让良妃选个对孩子们好些的继福晋。这让他想起了赫舍里来,自从赫舍里去了之后,自己不是也为了保成做了许多打算?
想到这里,康熙也便不在意这些小事儿了,只转头让宜妃德妃将名单也送去良妃处一份。
且不说胤禛得知了胤禩点头要娶继福晋之后是如何反应的,天气回暖之后,几个年幼的阿哥同大阿哥、太子、胤禛、五阿哥等人,都随驾去了塞外,一半大臣随行,剩余的人与留守京城的皇子们一同处理京中事宜,遇着重要的,每日都有专人送去呈给康熙,也没耽误些什么。
良妃得了旨意能亲自给自己儿子选继福晋,自然是由其用心。继福晋的身份不可高过嫡福晋,因此不用胤禩提醒,那些满蒙大臣的嫡女便被排除在外了。
最后的名单良妃反复嚼了数变,最后圈下了一个名字。
胤禩看过名字后一愣,转而也有些了然地笑了。
良妃选的是汉军镶红旗马镇雄的嫡亲孙女,马氏一族在汉军旗里名望颇高,最有名的当属马镇雄的父亲马鸣珮,马鸣珮出身世家,追随太宗皇帝皇太极麾下步入仕途,出任新设的工部启心郎,曾经在山西的骚乱地区平乱安民,颇建功勋。
后来马鸣珮升任户部侍郎,出使过江南,后迁户部尚书,最后官至两江总督。马镇雄子承父业,先是任职于工部,后来主管皇家制币厂和琉璃厂,接着,像他父亲一样,任宗人府启心郎。胤禩知道这个人,算得上是满清数一数二的忠臣之一。其嫡女的身份自然是配的上皇子侧福晋的,不过眼下,胤禩与良妃却是想将他作为继福晋的人选。
一来,可以拉拢汉臣;二来,也算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汉军旗的女子,可以入宫,可以为妃,却不能封后——娶了汉军旗的女子为福晋,便是绝了对那个位子的心思。
只是如今康熙远在塞外,来去往返的都是加急的折子密函,良妃不好用这样的事情烦扰圣驾,便偷偷向宜妃与德妃透了话,留了马氏的牌子,只等着圣驾回京之后一并上报了。
京城入了五月便开始闷热起来,胤禛本来每隔几日也会附上一些书信,虽然只寥寥数语,多是说些公务上的事情,但近六月之后,书信却突然断了。
胤禩起初不以为意,但这时却从行宫传回来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皇十八子殇,圣驾回京,太子被废。
胤禩听见这个消息时候,正在内务府整理卷宗,当时手一抖整卷书册都落在地上,不同于别人的震惊,胤禩更多的是茫然,上一世的事情,似乎都乱了。
……
不管众人心里是如何揣度这件事,在战战兢兢中,圣驾终于回京了。
不过令人意想不到的是,除了太子被先一步秘密送往驷院侧看管起来之外,连带着胤禛与胤祥也被看管了起来,圈在了自己的府里只能进不能出。众人纷纷在心里议论揣测,但明面上谁也不敢多说一个字多走一步路。礼部的人开始准备筹办皇十八子的丧礼,内务府自然也不能闲着,有许多需要置办的。
只是胤禛与胤祥都被圈了起来,连行宫到底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小的阿哥们又太小,只知道十八病了几日,原本眼看着都好些了,谁知突然就没了,皇阿玛也不知听到了什么,脸色很难看,将所有人,都分别叫到跟前,一一拷问了那日的行踪。
有人倒是听说后来太子与四阿哥都被同时传到行宫问话,十三阿哥硬闯进去,再之后便是皇上被气得厥了过去,李德全大惊失色地叫了太医。等皇上醒了,便是太子被废,四阿哥与十三阿哥被勒令分别看管起来的消息。
随行的人都被噤了口,活下来的人也没人敢传递什么消息。唯一知道些内幕的大阿哥,却是不能去问的。
胤禩倒是不担心胤禛,毕竟那人前一世也被圈过,后来也是有惊无险的,只是十三弟……不会就这样被圈了吧?
隐隐的忧心之余,胤禩不免庆幸起来,想不到这一次,他阴差阳错地躲过去了。
两日过后,御史院有人参奏,说太子平时对臣民百姓,稍有不从便任意殴打,其侍从肆意敲诈勒索,仗势欺人,恳请圣上明察。此言一出,众人立刻察觉到了上面的意动,若是没有那位的暗示,御史院不会在这个时候拿这种早就众人皆知的事情出来参奏的。
看了,皇上这次是真的打算废太子了。
一时间,大阿哥一党振奋起来,以奇普为首的朝臣,开始卯足了劲儿的攻击太子一党。奇普早年做过太子门人,后来被太子动则大骂搜刮,忍无可忍改投了大阿哥门下。像他这样的人,最怕的就是太子得势,因此眼下定然是不遗余力,意欲将其置于死地永不翻身。
也许是因为气急,康熙如同上一世一样,让大阿哥负责看管太子,并且严办了几个自从索额图死后便一直怂恿太子的朝廷大员——这一切,无一例外地都给了朝臣们一种错觉,大阿哥一党要翻身了!
胤禩看着大阿哥一党的人上蹿下跳,网罗太子极其胁从的罪证,连前年冬天鞭挞宫人至死都翻了出来,不禁有些兔死狐悲的感觉来——原来前一世,自己在老爷子眼里也是这样的么?
直郡王如今春风得意至极,几次在上下朝时与胤禩擦肩而过,都流露出了一丝幸灾乐祸的嘲讽意味来,胤禩对此只能摇头叹息。
这个大哥,浑然不知自己已经入了老爷子的法眼了。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胤褆如今认为老八这次抱错了太子的大腿,只怕等老爷子回过劲儿来也会跟着倒霉,怕他醒悟过来与自己套近乎,因而没再搭理他,连同惠妃也将胤禩拒之门,倒是省却了胤禩不少的麻烦。
这样又过了三日,梁九功与李德全的脸色也渐渐难看了起来,因为康熙已经连续六日无法合眼,好几次召了裕亲王或是重臣入宫,说到太子的时候,都会忽然泣不成声,边泣边骂。
这样拖了两日之后,康熙终于亲自撰文,废皇太子,告天地、太庙、社稷。
康熙在文中写道: "稽古史册,兴亡虽非一辄,而得众心者未有不兴,失众心者未有不亡。"之后便是在列举胤礽的种种罪状,进而道:"臣虽有众子,远不及臣,如大清历数绵长,延臣寿命,臣当益加勤勉,谨保始终。"
最后康熙思及胤礽幼时的乖巧,年轻时的懂事,将所有的罪过全部推倒了那些怂恿胤礽步步踏错的大臣身上,所说索额图已死,开馆戮尸未免有失仁君的名声,便将仇恨一股脑儿算到了如今剩下的太子一党头上,下令到:"诸皇子大臣中,如有谋为皇太子者,即国贼,法所不宥。"
这样一来,太子一党被牵连获罪自不必说,胤禛与胤禩也遭了秧。
四贝勒一直以来一直被看做太子一党的人,虽然这些年太子对他日渐冷淡不满,但也没见着他改投大阿哥门下。只是如今四贝勒已然被圈禁在府中,平素又冷心冷面少与人打交道,除了参他一个刻薄无常,似乎也拿不住别的把柄。
但胤禩与胤祥就惨了点儿,胤禩连惧内都被拿出来参了一本,更不用说私交大臣,图谋不轨了。幸而这件事情康熙早发过火儿了,眼下将折子悉数留中,没说罚、也没说不罚,态度就这么暧昧不明着。
祭祀了天地太庙之后,康熙终结顾念这父子情意,不愿看朝臣们落井下石太过,便让胤褆代替自己去探望废太子,也算是给已经陷入癫狂的朝臣们一丝警告。谁知直郡王完全没能会过意来,在代父探望这个平生对手之时,字字句句都是暗示他有负君恩,理当以死谢罪。还说若是废太子真懂得孝道,便不应等着让皇阿玛亲自动手才对。
这些话自然是一字不漏儿地传回了康熙的耳朵里。
康熙当下大怒地将案桌上的文房四宝砸了粉碎,脸色铁青得按着胸口,哑声嘶喊道:"这就是朕的好儿子哇……好儿子哇!"说完便"哇"得喷出一大口黑红的乌血来,吓得李德全连滚带爬地去太医院请太医正。
第二日,原本有些朝廷重臣,听说昨日乾清宫太医院守了一整晚没离去,都以为今日会休朝,谁知康熙还是绷着一张惨白铁青的脸来了,没等堂下的官员递折子,便让直郡王出列,照着他的头便扔下一本折子来。
众人不知其意,便听康熙在上面劈头盖脸大骂一通,才知道原来是镇国公奇普上来本密折,说是久居京城的相面人张明德曾经帮直郡王看过相,说是日后必定大贵。
众人听了心中一抖,心道这奇普果然是个有勇无谋的,难怪不受重用,这下马屁拍到马腿上了吧?不过有些了解直郡王为人的,自然知道这怕是直郡王授意的。
胤禩听见张明德三个字的时候已经呆住了,看见朝臣们跪下恳请皇上息怒他也只能随波逐流地跟着行礼磕头,脑子里却是乱哄哄的。
康熙骂道最后已是咬牙切齿,大骂胤褆心肠歹毒之及,尽然连亲生兄弟也要逼死,丝毫不顾骨肉情谊,连废太子的半分也不如。当庭喝令将胤褆说的那个张明德立刻缉拿交刑部严审。
罢了朝之后,康熙留下了成年的皇子在乾清宫,继续当众痛斥胤褆"凶顽愚昧,不知义理","不谙君臣大义,不念父子之情",实在是"天理国法皆所不容的乱臣贼子!"
接着,便下令将胤褆圈禁了起来。
至此,昨日还耀武扬威处处寻找太子余党错处的大阿哥一党,顿感泰山压顶大厦将倾,不明白如何在一夜之间,情势便反复至此。
太子余党倒是稍稍振作了些,有些人以为看到了希望,感念于圣上始终还惦记着太子,也许……日后还有东山再起之时,但更多的人,则是学会了明则保身。
大阿哥被圈禁之后,康熙第一次觉得自己养育儿子的方法也许错了,怎么明明如此优秀的几个孩子,都变成了这样?只是他难过得还太早了,更大的打击,还在后面。
两日之后,康熙下旨,令三阿哥并八阿哥一同前去,严审张明德,务必使其供出党羽。这事儿前世胤禩也摊上过,不过这次他却是置身事外罢了,因此用起刑来自然不用手软,一切公事公办。
而这个时候的三阿哥胤祉,内心里却是从未有过的激动。这么多年了,他无论如何也出不了头,上面有太子自不必说,即便太子没了,还有个战功赫赫的大阿哥顶着,怎么也轮不到他。
但如今,他终于看到希望了。
作者有话要说:赶出来了,这一章写死了,不过剧情终于推进了,也提前了。。。
不行了,去晕迷去了,最近用脑子太厉害,失眠哇。。
变天(下)
胤禩自然知道,三阿哥在不久的将来便会给虎落平阳的直郡王致命一击,对于这样的行为,他前世也做过,不过更漂亮些罢了,倒是没多大反感。天家兄弟从来不是真兄弟,都会在背后捅人刀子。
既然他都看得出来,上面那位没有理由看不明白,相信那位也只是想借了这把刀,让自己的长子这块磨刀石真正从云端落下罢了。
帝王也是需要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的。
张明德一案,拉拉杂杂扯出了无数官员,以镇国公奇普首当其冲,落马者无数。大阿哥已经被圈禁,康熙便在朝堂上罗列直郡王罪状数十条,斥责其心高阴险、为兄不悌、为臣不忠。
就在这个时候,康熙下朝之后,病倒了。
这一病,让原本压抑而不明朗的朝廷局势雪上加霜。大臣们纷纷意动起来,也难怪,良禽择木而栖。不过因为废太子在朝中树敌太多,许多大臣等不及了,怕上面那位回过神来,又舍不得这么多年栽培的儿子,于是几个大臣联合起来,参了现内务府总管凌普一本。
凌普本是废太子胤礽的奶公,康熙派他做内务府总管,更多是疼惜太子从小没了额娘,怕下人怠慢,凌普既然是太子的奶公,因为太子的原因坐上了这个位置,自然会更好的照顾太子。谁知凌普一开始还兢兢业业小心谨慎,但日子长了,太子的势力越来越大之后,便学会依仗太子权势,贪得无厌,横行不法,干了不少脏事儿。
康熙看了折子,第二日便认命胤禩为内务府总管事,彻查凌普一案。大臣闻言,纷纷心思又松动起来,内务府总管事的位置颇为重要,每逢宫中重大事件,比如帝崩后崩一类的,便由皇子或是亲王担任。如今朝堂局势不明,皇上圈了好几个成年的阿哥,却不让主持礼部多年的三阿哥担次重任,而是推出了前几年离京的八阿哥……这背后的心思,很值得琢磨一下啊。
胤禩面色如常的接下了这个位置,没什么特别的表情,仿佛这次升迁跟他没什么关系一般。三阿哥看在眼里不禁有些不满起来,下了朝便阴阳怪气地叮嘱了几句,无非是让胤禩莫要徇私、卖人情一类的。
胤禩心中苦笑,之前好不容易把自己摘了出去,这么一来,又给人惦记上了。
因为胤禩接手了凌普一案,因此大阿哥与张明德那边自然便不用再去了,全权交由三阿哥负责,继续审理。几日之后,三阿哥呈上两本折子,折子里将张明德何时来的京城,又给何人看过相算过命一类的杂事写了一整本;而另一本密折中,便详细地记述了张明德如何结识的奇普,又如何在得知奇普层被太子追打之后自告奋勇提出"谋刺太子"一事,以及事后奇普又是如何拉拢顺承郡王布穆巴,到后来如何将此人引荐给了大阿哥。
康熙看罢顿时气得手足冰冷、面如死灰,狂怒着咆哮让人用重刑,一定要让这个张明德将参与谋刺太子的相关人员全部供出,并且让三阿哥去胤褆府里搜查物证,看看都是谁与直郡王往来密切、对太子图谋不轨。
再说胤禩这边。
凌普以为这个八阿哥是出了名的大善人,早年在京城的时候,便以贤德仁孝闻名,之前虽然被化为大阿哥一党,但这几年大家
都看得出来,八阿哥与直郡王并不亲近,反倒是与太子一党的四贝勒走得很近,连带着太子也对他另眼相看起来——那么自然会对自己手下留情的。
谁知他完全猜错了,胤禩是半点情面也没给凌普留下,连个单独见面的机会也没找到,便被打得皮开肉绽,不管他如何咬牙威胁,那面目温和的八贝勒始终是高高坐在上位不为所动。每每他抬出太子之时,胤禩便会冷笑着斥责他败坏太子声明,狐假虎威狗仗人势,背着太子犯下这许多打错,如今还不思悔改想要攀扯太子。
几次之后,凌普完全绝望了,心知若不是上面的意思,就是这个八贝勒是铁了心要公事公办、整死自己了,但他养优处尊多年,如何受得住这些酷刑,不久便撑不住,断断续续地将自己做过的事情,避重就轻地招了些。
胤禩看过供词之后,冷笑几声,劈头朝他扔下几页写满了字的纸来,都是以往凌普得罪之人写下的状子,甚至有几份血书混杂其中,凌普趴在地上扫过几张之后,顿时冷汗湿透了衣衫,先去仅剩的一丝侥幸也没了,委顿于地。
……
如今朝堂上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大臣们摸不准上面那位的心思,只能步步试探着上折子,一时间也没人敢当庭给几个被圈的皇子求情。
这样的气氛,一直持续到几日之后,三阿哥与八阿哥分别将审问的结果递了上去。
八贝勒一反常态,收起了温和的面目,一张折子事无巨细得将凌普参了个体无完肤,附上签字画押的供词以及各色物证人证——虽然八贝勒明面儿上是说凌普瞒着太子做下这些个勾当,但众人心知肚明,这是明摆着不顾及太子的情面了。
于是,直郡王被斥责之后,那些害怕太子东山再起的大阿哥一党们,立刻像是找到了主心骨一边,纷纷不约而同的以八贝勒马首是瞻。
于是……许多人,自以为看明白了八贝勒此举的意图,既可以表面自己的立场,又能接受大阿哥一党的势力,何乐而不为呢?
只是不过两日,相比于三阿哥呈上的折子,八贝勒这点动作也就不值一提了。
张明德一案查清楚了,所有与之相关的人都为之获罪。张明德本人更是被立刻拉到菜市场门口凌迟处死,而大阿哥也因此被革去了郡王头衔,改降为贝勒。
也许是想给大阿哥最后一个辩驳的机会,胤褆被从圈禁的地方提到了乾清宫,被康熙当着众人的面大骂其阴险不臣之心。胤褆自然是拒不承认,口口声声道张明德所作犯上之事他并不知情,定是有人在背后搬弄是非。
此刻张明德已经伏法,康熙认定大阿哥是诡言狡辩,因为张明德已经无法活过来说话了,更是怒极,咆哮着要让侍卫进来将大阿哥锁拿下狱,严加审问。
五阿哥胤祺温厚,连忙带头跪下求情,被康熙一脚踢开。剩下的阿哥也连忙跪下纷纷抱住康熙大腿,为大阿哥求情,胤禩自然也包括在内。不管结果如何,面子上的兄友弟恭是一定要做的,否则今日没有出面的人,便是下一个直郡王。
康熙气急了,将所有的儿子都大骂一遍,更是命侍卫将五阿哥带下去重责二十大板,以示惩戒,不过终究没再让人锁拿大阿哥,只是命人将其带下继续看管起来。
这件事情如同一场闹剧一般,就这么过了。几日之后,康熙下令,将四贝勒解禁,仍回户部供差。就在众人以为事情快要告一段落的时候,更大的事情发生了。
几日之后,三阿哥在一次请安之后,趁着众人告乏退下,偷偷得又从袖子里摸出一本折子呈上。这本折子里面写着在搜查直郡王府邸之时,查获的各种越制用度,以及在直郡王府中一间偏僻的屋子里,所获的祭祀器皿,疑似大阿哥曾以"魇胜"巫术谋害太子,以至于太子渐渐癫狂。并且呈上了手下官员顺藤摸瓜,在毓庆宫找到的,由直郡王授意,喇嘛巴汉格隆在废太子寝宫放置的"镇物"。
至此,康熙终于被打击得一病不起。
一代帝王,彻底崩溃了。他没想到自己文治武功、戎马半生,生出的孩子却是这样的。
想起多年前大阿哥与太子意气风发的样子,又有些不肯相信这些折子上的字字句句。于是,康熙在病中做了最后一搏,遣了两拨人去毓庆宫详查核对,果然找出了十数件"镇物"来,多半都是透过大阿哥手下门人的渠道流进来的。
人证、物证皆在,至此,康熙对大阿哥彻底绝望,长叹一声:"朕……真是小看了朕的这些儿子啊!"叹罢面若死灰,苍老了许多。顾念着最后一丝父子之情,康熙没再撸去他的贝勒头衔,只下旨封闭大门,将其永生圈禁起来,遇赦不赦。
权杖本喋血,与太子斗了数十年的大阿哥,在他以为终于要翻身的时候,倒了,并且永不翻身。
他弄明白,自己到底得罪了谁,又成了谁的踏脚石。
大阿哥一倒,众人的视线都聚集在了这次"出力"最多的两个皇子身上:三贝勒、八贝勒。
这两人在这次"大阿哥"与"凌普"案中,做法都是一反常态,某些敏锐见长的大员们,猜测着:也许有人要上位了……只是,上面那位,到底是什么个意思呢?
康熙病了。
康熙这次病得来势汹汹,一发不可收拾,加之他心气郁结再内,每次梦回,都能想起当年这两个儿子优秀的点点滴滴;但每当他梦醒回到现实,便无法相信,这样两个令他骄傲的儿子,如何就成了今日这番摸样。
那个威武年轻的将才、统帅,没有了;那个手把手教导出来的继承人,没有了。
到底是谁……毁了他们?
康熙日日夜夜诘问自己,得不到回答。于是,一代帝王陷入了自怨自艾的境地,拒绝太医院的诊脉,拒绝服药,就这么日以继夜地自我折磨着。
……
就在朝廷众人心急如焚、整个后果束手无策的时候,一向做人规规矩矩言行丝毫不差的三阿哥出面了。
如今太子大阿哥被圈,三阿哥胤祉便成了长子,有他出头,与四阿哥胤禛、五阿哥胤祺、七阿哥胤祐,以及胤禩,还有胤祉的同母姐姐二公主,一起带着太医院的所有太医,甚至还从理藩院寻来了通医术的洋人,跪在康熙乾清宫门外痛哭陈请,恳请康熙就医。
康熙闭门不见,也不理会,谁知几个儿子女儿都铁了心,谁也劝不走,就这么跪了整整两天三夜,期间二公主身子弱,晕倒过两次,不过都是醒了便回来继续跪着。
第三日的时候,听说连胤禩也昏倒了,康熙才回过神来,终于想起这些孩子也是自己的儿子来,于是宣了几人入殿。
接下来几日,几个阿哥公主,为康熙冒死择医,轮流精心伺候病中的皇帝父亲,终于让这个倍受打击的老人,从另外两个儿子带给他的伤痛中,渐渐恢复过来。看着面色青白的几个孩子,康熙总算略感欣慰,至少这几个孩子还是孝顺的,不似他们的那两个兄长……
一切似乎慢慢开始好转起来,被圈起来的十三阿哥也被放了出来,整个宫廷也从"废太子"与"镇魇太子"的噩梦中渐渐走出来。康熙病势慢慢好转之后,看待几个儿子,尤其是胤祉与胤禛的眼神尤为和善,对胤禩态度也缓和了许多,少了些防备,但有一个人确是除外。
胤禩发现,康熙看向胤祥的目光里,少了先前的慈爱,多了些防备。事后他问了胤禛,那日在塞外行宫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胤禛似乎也很疑惑,他只知道十八殇了的那日,下午只有他进过帐子,是太子那边来人说十八弟问他要本书来着的,谁知他去了却看见十八弟正昏睡着。当时他也没多想,放下书册就走了,还交代了门口立着的宫人好好照顾十八阿哥,谁知到了晚上便听见十八弟没了。
后来不知从何处传来十八弟死的蹊跷的流言,似乎有黑猫作祟,又有人提到了黑猫是下午有人放进去的,午膳的时候还没有。一查之下,当日午膳过后进去过的只有胤禛,于是胤禛被传去问话,却发现没人能证明自己的只是放下书就走,那日的宫人全部自尽了,当日太子那边遣过来传话的小太监也矢口否认。
其实这件事只是蹊跷,因为十八弟这么小,碍不着他们任何人,他殇了对旁人并没有好处,就走康熙尚在犹豫各种供词之时,十三弟却突然闯进来,说是听见了太子与手下合谋陷害自己的话。
当时康熙便是大惊,屏退了众人,只留下了胤祥在内殿,因此胤禛事后并不知道胤祥到底说过些什么,只知道没多久,老爷子便咆哮着让人将自己与胤祥先分别看管了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呱呱,历史上的谜团,咱也没那个实力去编写……与其误导,不如留下些想象空间吧。
大家可以自由yy~~
正文 揣度
这件事情后来胤禛是如何与胤祥谈的,胤禩自然不清楚,他刻意回避了那日的情形。日子似乎又回到了最初两人相处之时,只谈家事,莫谈国事。
康熙的病来势汹汹,好得却很慢,他每日里听着太医院的医正们反反复复得将书袋子吊了一遍又一遍,更是暴躁,陆陆续续惩处了一批太医之后,慢慢得将目光转向了三阿哥胤祉推荐上来的洋人医师。
洋人的调养方法与中原略有不同,也许是对了正,也许是运气好,离了那些个苦药,康熙在洋人医师的治疗下有了起色,众人这才松了口气。在这之后,康熙对西洋事物的兴趣日渐浓烈了起来。
也约莫是从这个时候开始,康熙不得不承认自己已经不年轻了,当年日食一餐还兼行军打仗也生龙活虎的体魄,早已不再了,于是也渐渐注重起养生来。
随着康熙圣体的康复,紫禁城也渐渐从废太子的阴影中走了出来,虽然这件另斗了几十年的两个皇子同时下马的事情,几乎牵扯到了朝中过半的满臣,但众人都谨小慎微地不去提起一个字。
胤祥虽然被放了出来,却被停了刑部的差事,就这么赋闲在家。胤祥年轻,早年极受帝宠,如今这样的天差地别,自然一时无法适应,有些颓丧起来,胤禛便往十三府上跑了勤了,胤禩这边自然也来得少了。在外人眼中看来,四贝勒与八贝勒也是疏远了起来,于是愈发相信了八阿哥对那个位置应当时有所图谋的。
在这样的环境下,裕亲王叫人传了话儿,说是初八那日是他的嫡孙周岁的日子,让胤禩带着几个孩子一起过去热闹热闹。
福全大病之后,身子一直没好透,曾经向康熙提过想回盛京给先祖皇帝守陵,但都被当了回去,原因自然是路途遥远、盛京又是苦寒之地,不宜于养病一类的。至此之后,福全便时常称病不上朝了。
初八那日,在裕亲王府上,胤禩在几个相熟的大员里,看见了阿灵阿与佟国维的身影,心中顿时有些了然起来,面上仍是不动声色。
佟国维的身份自不必说,那是佟皇后与隆科多的阿玛,佟家素有佟半朝一称,可见其地位尊崇。而阿灵阿的祖上,是赫赫有名的清太祖努尔哈赤时期开国五大臣之一的额亦都。额亦都的儿子图尔格骁勇善战,素来以军功著称,年纪轻轻得早在太宗时期就封了公爵,而图尔格的弟弟,就是顺治托孤四辅臣之一的遏必隆,也是康熙的第二位继后孝昭仁皇后和温僖贵妃的生父,是胤俄的郭罗玛法。
这两人都是朝廷重臣中的重臣,其家族势力在大清根深叶茂。在前世,这两人更是铁杆八爷党的支持者,如今同时出现在裕亲王给嫡孙办的周岁宴会上,自然是有所图谋的。
将弘旺大格格与弘时交给嬷嬷带下去与裕亲王的儿孙们玩耍,裕亲王便说起近日收了一座蓝田玉的观音坐莲台像,邀了胤禩入书房一同赏玩。
进了书房,果然看见先前一闪而遁的阿灵阿与佟国维两人,正坐着品茶,面前的书桌上,果真放着一座冰白色的观音坐像。
裕亲王随手关上门,笑着对佟国维道:"如何,本王收得这座观音像成色如何?这可是正经儿的老种玉料哇!"
佟国维与隆科多在裕亲王刚进门是都恭恭敬敬得起身问安,随后也与胤禩打过了招呼。佟国维摸着胡子笑道:"王爷喜欢的、看中的,自然是奇货可居。"说罢眼光若有似无得瞟了一眼与裕亲王错开半步站立的胤禩。
裕亲王笑着指着椅子道:"都站在做什么,今日本王高兴,大家都坐下、都坐下,别整那些个虚礼了。老八,来,你也坐下!"
四个人围着那尊玉观音坐了,胤禩不开口,阿灵阿与佟国维两人倒是饶有兴致得评论着那尊像,还说到当年那块著名的和氏璧便是蓝田玉,若不是有伯乐,也是差点明珠蒙尘。
这话里话外的意思,胤禩听得累,便状似无意地低声对着裕亲王开口道:"只是听说那陷玉的伯乐被砍了双腿并一只手,那和氏璧也在乱世中颠沛流离、辗转于人手,若是以侄儿看来,还不如从前,至多不过做回它的石头罢了,何苦毁了自己又连累了那伯乐?"
这话声音不大,但屋子里的人自然都听得一字不漏。裕亲王似乎想起了什么,神色有些黯然,便没接话。佟国维倒是眯着眼睛笑看着胤禩道:"八贝勒所言差异,汉人也说了,昔日庄子与惠子游于濠梁之上,庄子问惠子:'儵鱼出游从容,是鱼之乐也?'惠子答曰:'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胤禩淡笑着回道:"庄子的回复却是,'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
佟国维一愣,笑了:"八爷好学识,好口才。"眼神与阿灵阿交错一瞬,有些意味不明的感觉。
阿灵阿出身武将世家,对于这种咬文嚼字很是不喜,他站在胤禩这边,一方面是因为胤俄的关系;另一方面,是上次胤禩与胤祉同审索额图时,胤祉咄咄逼人,而胤禩却处处得饶人处且饶人的做法,让阿灵阿觉得这个阿哥是个和善的,日后若是上位,列为臣工也不至于下场凄凉。当然,更重要的是,胤禩在如今剩下的皇子中差事办得不错,手腕也柔和,最是没有架子。
胤禩谦逊道:"论口才,我可比不得三哥;论学识,我也赶不上四哥,更不用说……二哥了,不过是耍耍嘴皮子罢了。"
阿灵阿喜欢直来直去,总觉得今日说了这许多话,都在绕弯子,于是便忍不住开口道:"今日在这里,咱们也明人不说暗话,八贝勒,我钮钴禄氏一族如今在朝中看好的皇子不多,欣赏的人更是少之又少。八爷你到底是怎么打算了,也给我们透个话儿!"
胤禩有些尴尬,佟国维喝了一声:"不可对八爷无礼。"不过眼光却是瞄向胤禩这边,看着他的反应。
胤禩也不绕弯子了,看了一眼裕亲王,才道:"胤禩才识在兄弟间只是平平,如今大哥二哥虽然被圈了,但毕竟父子骨肉亲情……就算如此,论排行,上面也有三哥四哥五哥他们;论帝宠,下也有更受皇阿玛青眼的弟弟;论功勋,比起四哥来,胤禩……这一点还真拿不出手;论出身,四哥五哥老九老十他们都更尊贵——是以无论如何,我也……"
裕亲王从一开始就有些沉默,如今听见胤禩这番话,忽然想起了当年那件事,脸色不由也变了变。
佟国维与阿灵阿没注意到这边裕亲王的转变,只针对这胤禩的话道:"八爷过虑了,我们满人择立储君,所看中得并非长幼嫡庶,而在功绩、在声望、在贤能。太子早年的确是个储君的人选,只是如今……不提也罢;大阿哥多在军功,但如今已非当年太祖入关之时了,大清需要治世需要民生;至于三阿哥……"佟国维面上有些不屑,"不过是文人酸气罢了,若是皇上真有心栽培,又怎会将他放在礼部这么些年?"
胤禩正想说什么,佟国维又摸着胡子道:"四阿哥倒是出身好的,在户部也是很好……只是太孤高了些,这些年来中规中矩没出什么错,但也没什么出彩的地方。但是八爷治理永定河,如今又在两广督粮,于大清来说,都是功不可没啊。"
胤禩苦笑一番,道:"明人不说暗话,佟老也应该知道我为何好端端得会去两广罢。"
佟国维道:"八爷莫非被这点挫折便吓倒了?且不说当今圣上八岁登基,那时局势有多艰难,即便是先帝、或是太宗皇帝,那个不是受尽磨难才得上位,如今圣上对八爷虽然严厉,但也是一种磨练呐。"
说得都很对,可惜聪明如佟国维马齐等人,都低估了康熙心中的计较,也许他是真想让自己的儿子历练,但后果确实让整个王朝都几乎无法承担的。
胤禩摇摇头,道:"佟老的意思我明白了,只是胤禩确实志不在此。如今说开了也好,无论最后是哪个兄弟做了那个位置,我也只想做个贤王,能多多做些利国利民的事便好了。"
话一说完,屋里的三个人都忍不住看向他,裕亲王眼中是一些心疼一些了然和一些无奈,而另外两人却不这么想,他们自然觉得胤禩要么是被这次废太子的事情吓着了,要么是觉得他在欲迎还拒罢了。
佟国维沉吟片刻,道:"八爷若是担心朝堂上的支持,便多虑了。实话说了吧,此番我俩并非孤身前来,钮钴禄氏一族、我佟氏一脉,还有大学士马齐、工部的揆叙、户部王鸿绪、苏努他们,都托我老头子来给八爷带个话儿,愿意以八爷马首是瞻。"
胤禩脸色一变,道:"佟老请慎言,如今大哥二哥的波折尚未过去,皇阿玛最恨的是什么——是结党,两位回去还要快快与大家说明,万万不可在这个时候牵头众推,否则大阿哥的下场,便是胤禩的下场。"
这句话说得很重,也是胤禩能提点的极限,再往下去,就是危言耸听了。
也不知道在场的人听进去多少,之后的话题又转回了那尊玉观音像上,说了几句,佟国维与阿灵阿便起身告辞。胤禩用眼神示意佟国维慢走几步,佟国维意会,拖拉了一下。福全见状,笑笑便领着阿灵阿往院子外面走去,随口说着别的。
胤禩低声对佟国维道:"佟老,并非是我胆小,但皇阿玛英明果决,为帝这么多年,你还认为如今是那个八王议政的时代?若是宗族里的人逼着佟老立个庶子为嗣,难道佟老会高兴?"佟国维一愣。
胤禩又道:"如今局势不明,佟老既然不把胤禩当外人,胤禩也定然坦然以告,若是皇阿玛要再立储君,还请佟老置身事外为好,至于钮钴禄大人那边,还请佟老多费心了。我胤禩绝不会把大家往火坑里推的。"说罢不等佟国维点头,便几步错开身子,似乎什么也没发生过一般,与佟国维前后脚出了院子。
佟国维与阿灵阿没留多久,晚膳也没用便早早告辞离去,想来是计划被打乱需要好好再合计合计。那晚福全倒是认真得同胤禩谈了一次话,问胤禩到底有何打算。
如今储位悬空,人心浮动。以福全对康熙的了解,下一步议立储君是极为可能的。如今眼下诸皇子看来,最有希望的便是三阿哥与胤禩。福全知道胤禩的能力不差,为人谦和,自然是比三阿哥更好的人选,因此才会默许了佟国维的试探,因为他也存了这个心思,若是小八想,他愿意以他在宗室的力量帮他,再加上佟国维、马齐、苏努等人在满臣中的影响,保举胤禩为太子,自然是水到渠成的一件事。
胤禩眼睛看着在地上与福全孙子辈儿滚在一处的弘时他们,道:"那日二伯病重,皇阿玛在这里训斥我的话,二伯……都是知道吧。"
福全一窒,没有说话,只轻轻叹息一声:"你也别想太多了,储君当择贤而立。"
胤禩摇摇头,看着福全道:"二伯,我听说当年皇考曾经问您日后的志向,您那时便回的'愿为贤王',如今……二伯可曾悔过?若是当年皇考再问一次,您还是这样想的么?"
福全一愣,也看向院子里坐得满满当当的儿孙们,想起太子大阿哥的事情,笑了:"自然是不悔。"
胤禩回头看他,也笑着:"我与二伯同心,也是这四个字。"
福全看着胤禩良久,才释然地笑道:"既然如此,二伯帮你。"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有检查,先放上来,晚点来改错字
正文 猜忌
胤禩与福全刚说到此处,两人心领神会地相顾一笑,却在这时听见院子里传来弘时的哭声。
福全连忙带着胤禩往院子里去看,却原来是胤禩府里的大格格又捉弄弘时,趁着小孩子不注意把他的衣带绑在小椅子上,再逗着弘时起身——结果自然是摔了。
胤禩正想训斥几句,又看见大格格脸上先一步露出倔强的神情来,害怕得要哭的又拼命得忍住,不禁有些头疼起来,只好转而训斥了跟着弘时的几个摸摸和丫头。
安抚了摔疼了的弘时,胤禩有些赧然地看着一脸兴味的裕亲王,口中道:"二伯,侄儿管教无方,让您老人家见笑了。"
福全倒是不甚在意地笑笑,道:"你一个阿哥,差事又重,府里没有女人倒是难为你了,如今郭络罗氏也走了三年,也是时候给孩子们找个额娘了——小八可有看上哪家贵女,不如二伯给你做个媒吧。"
胤禩听见福全说起这件事,先是有些不大好意思,低头道:"皇阿玛巡幸之前便有了旨意,让我额娘在今年的秀女里留意一二,只是回京之后诸事繁忙,耽搁了。"
"哦?"福全来了兴致,忙道:"可是已有了章程?是哪家的贵女?"
"是汉军镶红旗马镇雄的嫡孙女。"
福全有些惊讶地没说话,皇子纳汉军旗的女子为侧福晋是有的,但他记得这可是选继福晋啊——这样的门第,会不会有些太低了些?
福全皱了皱眉,道:"你何必急着定下,若真是……选个蒙古王公的贵女也好啊。"在福全看来,满蒙之间的关系,自然更亲近些,有了蒙古福晋,妻族那边的助力总归也会大些。
胤禩何尝不知道,只是……他叹了口气,道:"如今侄儿只想让弘时他们好好长大,有个额娘照拂着,听说汉人家的女子都是温文娴静的,这样……即便是日后有所出,也不至于让弘时身份尴尬。"
福全这才知道胤禩想得深远,跟多的是为着弘时日后承爵做谋算,若是满蒙的女子为继室,所出的子女身份也不会太低,对于弘时弘旺大格格总归是不好。若是这女子心在大些,说不定弘时便危险了,毕竟没有那个出身高贵的女子甘心做后娘,给前任的留下的孩子做嫁衣。这样的手段在宫里、哪怕是大户人家都多了去的,纵使胤禩也是防不胜防。
但若是汉军旗的女子便不一样了,所出的子女身份无论如何也越不过大格格与弘时,横竖越不过,自然会少动些歪脑筋的。
福全叹了口气,有些怜又有些无奈得对胤禩道:"既然你心意已决,二伯就帮你做了这个媒吧。"
……
回了府,天色还没黑,八月底的京城正是热得让人恨不得扒一层皮的时候,京郊附件已经连续无雨了整整一个月,地都快晒裂了。
今日在裕亲王府上几个孩子都用了不少点心,只怕如今也不饿,弘时和大格格吵着要吃冰碗,胤禩便也纵着他们,让小厨房给三个孩子一人送了半个来。
孩子没有隔夜仇,弘时早忘了下午被欺负的事情,自己拿着勺子吃得没心没肺。胤禩忽然想起胤禛似乎前世就畏暑如虎,到了夏日更是心情烦躁。康熙注重养生,平素也有教导皇子们要做到夏日"不开窗、不脱帽、不贪凉",可怜的老四如今还没做成皇帝,自然只能咬牙忍着。
想到这里,胤禩才发觉居然已经大半个月没见过胤禛了,只怕这人已经热得哪里也去不了了罢,于是便叫了高明过来,让他把府里做好的冰碗送一份给四爷那里。
……
胤禛确实这几日热得哪里也去不了了,若不是不想惹人话柄,真是连差事也想在府里办了,书房的冰盆更是换的勤。他这日正穿了薄薄的单衣在书房里看折子,便听见下面的人来报说是八贝勒府上差了高总管来送东西。
草草披了件青蓝的常服,胤禛走出来,看见高明手里拎了个食盒,便问道:"这是何物?"
高明笑着哈腰道:"四爷,这是府里从广东学来的冰碗,同咱们常吃的不大一样。爷说正好让四爷也尝尝看,若是觉着好,下回一并把方子也给了。"
胤禛听了心里自然是喜欢的,觉着那冰碗还没吃到嘴里便已经通身凉快了不少,脸色也好了许多,让下人打了赏,把冰碗拿到了书房里。
那冰碗用沁色瓷碗装了,底上铺着一层细碎的冰渣,上面是细细碎碎挖起来的艳红的西瓜囊,只是上面似乎还撒了写翠绿色的东西,衬着红底的西瓜很是讨喜,用银调羹挖了一点放进嘴里,冰冰甜甜的味道里夹杂着一些薄荷一类的味道,果真比京城里寻常吃的加了蜂蜜冰糖的冰碗有些不同,似乎更是祛暑沁心些。
胤禛一边看着折子,一边用勺子挖着冰碗,主意果然开始打到胤禩手里那张方子上,心里盘算着两人也许久不见了,虽说是避嫌,不过眼下这样隔墙相望,每日只朝堂上打个照面,倒是想念得紧了。
也不知道那人是不是也是这般?
戳戳手里的冰碗,胤禛先是笑笑,但旋即又拧起了眉头,他想起前几日府里门人戴铎说的话。戴铎是几年前入府的清客,又没什么背景,为人善于谋划,做个谋士倒是合适。此人虽然鲜少在外露面,但颇富心机,对时局的分析把握颇有自己的见解。
那日两人论起太子被废后的时局来,戴铎便说了一句话:"当下诸皇子中,大阿哥已无出头之日,苟延残喘罢了。有希望上位的,莫过于三阿哥与八哥两人,三阿哥占了长子之势,如今因为献医一事,也颇得那位的青眼;至于八阿哥……便是一个'贤'字了。"说到此处,戴铎笑得有些深意:"四爷还是多做打算为好。"
胤禛摸着已经不再冰凉的瓷碗,心中渐渐又燥热烦闷起来。他早年对那个位置未曾多想,毕竟有太子上,前面又是有文有武几个哥哥,自然轮不到他。如今前面的人一下倒下了两个,他的心思也有些松动了,只是这些年来在宫中尴尬的处境,早已让他养成了蛰伏的性子,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三阿哥其实他并不怎么放在眼里,这个哥哥如今倒是风光,但想起当年他在母妃丧礼百日内剃发的事情,便是他的硬伤。既然想占个'礼'字,却又犯过这样大的把柄在别人手中,只要日后适时扔出去,让那群老学究们去折腾便好。
只是,胤禩……
他是不是也想要那个位置?他的能力比三阿哥强,人缘也好,人也聪明,更难得的是这些年来浮浮沉沉赏赏罚罚的,一直也没动摇他为民请命的心。若是说兄弟们中间,他除了太子还能服了谁上位,那一定是小八,更不用说如今两人之间的关系。
但他不禁担心起来,那个位置,会改变许多,太子便是前车之鉴,父子尚能反目,何况兄弟?
之前两人在一起,没有这些名利权势羁绊,都是本心而已。但若是中间牵扯了那把椅子,小八他……可还会愿意同自己在一处?
这边胤禛很是苦恼,那边八爷到是料到胤禛的纠结,但也估摸着需要找个时间交交底儿,以免那个猜忌心重的生出什么想法来。
……
九月初十这一天,高明明显感觉到自家主子情绪似乎不大对劲儿,虽然仍是如常得起身去上朝,但以他多年跟随八爷的经验来看,主子心里一定有极重的心事。
这样的情绪自然也被一同上朝的胤禛看在眼里,见他一整个上午都有些魂不守舍的,下朝之后便叫住了他,示意让他跟着自己一同回去。
谁知胤禩到了府门口,忽然抬头道:"我不想回府,去京郊的庄子。"
胤禛有些惊讶,因为胤禩给他的感觉一直是自制而温和的,极少有什么强烈的情绪表露人前,哪怕是当年被皇阿玛无故斥责的时候,也只是笑得心酸罢了。这样的胤禩让他有些心疼,又有些惊喜,于是胤禛握住胤禩的手,道:"那就不回去,我陪你。"
胤禩抬头看他:"你的差事……"
胤禛不甚在意地捏了捏胤禩有些发凉的手,道:"无妨的,晚一日死不了人。"
出城了路上,胤禩没在说话,胤禛也没开口询问他的反常,只是默默的在一边陪着。
九月初十……
那是罪人阿奇那前一世咽下最后一口气的日子。
胤禩知道自己不该再执着,但有些情绪排山倒海地袭来,却是让他想装作如常也很难,如此索性就不装了。只是,他没想到,自己居然会默许这个圈死自己的人陪着。
也许……这些年来,他对胤禛的情分也在不知不觉中变了,从一开始在江南治水时的做戏,到如今的七分真心以待。想想也挺正常的,人非草木,久了,总会有些感情。
这些年,他也想通了不少。当年那些事情,老四不欠他什么,为了朝廷政局,为了大清的安定,八爷党是一定要除的。两人各自为谋罢了,但是因为小九小十的事情,他心中对胤禛仍是有怨气的。
如今,当一切怨恨都烟消云散了,他与老四要怎么办?不再为了自保依附于他,是不是要想办法做回原来那个单纯的兄弟?或是等老四登基了,只做个纯臣?
胤禩陷在自己思绪里拔不出来,胤禛见他一会儿心灰意冷一会儿释然,原本只想陪着他的念头有些不确定了,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能明显得觉察到胤禩那一点茫然是针对自己的。
他……是不是后悔了?
这原本就是胤禛心里最不愿去想的事。小八与自己在一起是总是被动的,从一开始,便是自己步步紧跟、咄咄逼人,胤禩最后妥协,更多是顺从罢了。
如今,会不会是像戴铎说的,小八有了机会争储,后悔同自己这样的关系了。毕竟没有人愿意被自己的臣下……
若真是如此……
胤禛也有些慌乱起来,因为他能想到的第一个念头居然是拉小八下马、毁了他争储的道路,只要他做不了皇帝,一切都好说。但下一刻胤禛便立刻唾弃怨恨起自己这番算计来,这样的谋划,连畜生也不如。
到了别庄,两人心里都有事,食不知味的用过了膳,转身进了书房。
高明带了下人在屋里放置了冰盆以及避暑香囊,才带了人恭恭敬敬地退下。这个屋子四周环树,浓荫翠绕的,倒是比京城的府邸凉快不少。
两人心不在焉地下了会儿棋,都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四哥。"胤禩端起桌上的凉茶拨弄着,却不喝,斟酌着开口问道:"十三还好吧?"
胤禛将下得七零八落的棋盘推开,也端起酸梅汤喝了一口,道:"还好,就是无聊了些。"说完胤禩点点头,随口聊了几句,也没了话说。
胤禛沉默了一会儿,抬头飞快地看了一眼走神的胤禩,状似无意道:"上次那个冰碗我很喜欢,小八府里的厨子在哪里学的?回头也教教四哥府里的人。"
胤禩才想起这么回事儿,勉强笑笑,道:"是齐氏在广东的时候跟着当地一名糖水师傅学的,两广湿热,那里的厨子大多擅长做些消暑的吃食,很有趣儿。"
胤禛记性好,听到这个名字愣了一会儿,便想起这事小八府里二格格的额娘,原本挺高兴的心情又腻歪了一把,闷了许久才道:"听说……这次选秀,皇阿玛要给你指个继福晋?"
"嗯。"胤禩低头避开胤禛的目光,伸手将棋盘上的白子一粒一粒地扔回竹编的棋篓子里,整个书房只听见"嗒"、"嗒"的脆响声。
果然是在避开自己么?胤禛心里发苦,手用力紧了紧,憋出一句:"如此,四哥先恭喜你了。"
胤禩闻言,下意识得便勾起嘴角,抬头说道:"多谢四……"
话音未落,便看见胤禛红着眼睛忽然起身,带的一整盘棋子话里一声全部倾倒于地上。胤禩诧异地将笑容僵在脸上,就被胤禛一把将他的手死死握住,拖了过来——
"胤禩!"胤禛死死地盯着胤禩的眼睛:"你是不是想要离开我?是不是后悔了?"
作者有话要说:筒子们 噩耗来了,从下个星期开始,偶工作量要翻倍了,木有办法,公司上层的决定,反抗不了。。。为期大概1个多月,因为那个project的人好几个月每周工作70小时终于崩溃了要休假一个月,偶这个孕妇就被悲催的打包上了(所以说资本主义啊。。。没人性)
如果真的忙起来的话,这边的跟新可能、也许、大概会慢很多甚至停滞(当然偶会尽力更的)
ps,这一章开始,小八对四四的心态开始变了,从虚情假意开始慢慢往真心发展了,虽然他自己很难意识到。
正文 交心
胤禩睁眼看着暴怒的胤禛,这样少有外露的愤怒,配着这张寡情的脸很是可怖,若是被日后那干大臣看见了,不知到吓晕几个。
不过,对于斗了一辈子的廉亲王来说,看到雍正怒火中烧,也是一件赏心悦目的事情。何况,当初被老四骂得还少了吗?
于是,胤禩将几乎到口的解释咽了回去,存了坏心要多气气这个人,气死了最好,不然一想起自己重生了一世还处处以他为先,连儿子都得替他养着。
有时候想起来,实在是气不过哇。
所以,八爷把头一偏,抿了抿嘴,不说话。
这样的沉默,在胤禛看来,无疑便是默认了自己的猜测,顿时心中一凉:他果真是后悔跟了自己。心中有些惨然,难道这些年的情分都抵不过那个虚无缥缈的位置?胤禛心中不忿起来,想起幼时与太子的相互扶持,到了后来的猜忌打压……难道天家就真没有能相伴一世的情分?
就在不久之前,两人在胤禛娶侧福晋时私会那一晚,胤禛曾经说过:"你说是再推开我,便永远不要回来。"但是真到了这一刻,他才觉得自己没那么下得了狠心。
有那么一瞬间,胤禛心里生出了恨,恨到极致的感觉,居然是想要玉石俱焚一般——若是两人不能在一起,干脆就一并下地狱去吧;或者,若是他日我手握权势,定要让你——
只是那么一瞬间,胤禛转寰了几番神思,他是一个霸道的人,也有着爱新觉罗家男人的自私,只是面对的是胤禩,终究是有些不忍心。他不是个多情的人,甚至可以说是寡情淡薄的,但这样的人一旦动心起了念,便是半生一世,纠缠到底。只要两人还有血缘的羁绊,有这么多年累积起来的兄弟情分,他便不会轻易罢手,谋定而后动,这才是他一贯的作风。
小八,你忘了我说过的,你、我早就没有退路了。
胤禛冷静下来,手下送了一些,扶着胤禩的肩让他站好,沉声道:"小八,你怕我会阻了你的路?"
胤禩哑然,回头看胤禛,这人变脸果然比翻书更快,方才半刻之前还是目眦尽裂的模样,眼下又一副好兄长的模样,话题也让他一时有些怔愣。他知道胤禛在问什么,这也是他这几日本来也打算说开的,只是差事繁忙,一时拖到今日。此刻既然胤禛提起来,他便顺着往下问:"我何时这样说过?"
胤禛心中不知什么滋味,仿佛当年被德妃冷漠以待的心境又回来了一般,他怕再问下去自己会改了主意,于是松开了胤禩的手,看着胤禩道:"小八,不管你如何想,听四哥一句,不要去争,还不是时候。"
胤禩愣住了。
胤禛以为胤禩没听明白,咬牙又说了一句:"这是陷阱,不要踏进去。"
胤禩当然听懂了,怔了好一会儿才忽然开口说了个风马牛不相及的话儿:"四哥可知道弟弟看中的继福晋是谁?"
胤禛不明就里得回看那人,果然在他眼里捕捉到了一闪即逝的光彩,心中一动。莫非……
"是汉军镶红旗马镇雄的嫡孙女。"胤禩叹气,眯了眯眼。
胤禛愣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胤禩说了什么,仍然有些不确定,皱眉道:"我以为你这次要娶的是继福晋?"
胤禛小心翼翼的反应取悦了胤禩,八爷眯着眼欣赏了一番,才点头道:"我托了裕亲王帮我做媒,自然是娶福晋。"他端起凉茶喝了一口,见胤禛还在绷着脸,索性一口气说了:"今日四哥正好也在此,我也索性说开了罢。弟弟对那个位置,是半分打算也没有的,四哥可别误会了。"
胤禛擅长谋定而后动,揣度人心的能力在兄弟中自属上乘,只要稍微想想,便可以知道胤禩说得是真话还是敷衍。此时他已经回过神来,黑漆漆的眼珠子面无表情地看着胤禩,不开腔,也没再动,已经是怒极了。
胤禩可不怕他,上辈子被他瞪得不少了,那样对立的时候都能撑下来,何况如今,方才胤禛那一句'不要去争',已经足够让善于察言观色的廉亲王有恃无恐起来。
胤禩笑得温柔如同春风化雨,半真半假道:"四哥是知道我的,这几年若是我有心,又哪会避祸两广?那个位置可是针毡一般呐,四哥若是喜欢,不如弟弟推荐了四哥去吧。"
胤禛抿了抿嘴,就这么一直盯着胤禩,慢慢开口道:"你方才不说话是什么意思?"
胤禩听出来胤禛语气中风雨欲来的气势,张了张嘴,不敢说话。
要怎么说?
说他今天早些时候,确实动过心思要推开这个人?说同他在一起都是情势所迫、身不由己?就算他怎么想要改变自己连同亲人的结局,都抹杀不了他一开始接近胤禛的动机,以及如今在心里渐渐滋生出来的那么一点点愧疚。
"你是怨我逼你?是不是不愿意?"胤禛忽然收敛了怒气,正色中带着一点黯然,声音也有些哑。
胤禩看向他,许久才道:"若是我不愿意,没人逼得了我。"
这是真话。
途径两世,生死早就淡了,若是当真不肯,大不了鱼死网破罢了。对于男子来说,尤其是他们这样的天潢贵胄,生死事小,尊严荣辱事大。
若是他真把胤禛当做仇人,又怎会甘心雌伏?
有些事情,只是他平素不肯去想去面对罢了,一旦撕开了血肉这么鲜血淋漓得呈在面前,胤禩也不得不承认,退让妥协的,又何止是胤禛一个人。
莫要说前世,只说几年前他刚刚在这一世醒过来时,若有人告诉他日后会与胤禛把酒言欢,他都会要嗤笑一场,更遑论如此境地了。
罢了罢了,换个方向去看待这件事,既然身在皇子的位置上,总归是该各凭本事去争一争,不然也算枉费了一世。前世他也酣畅淋漓地争过了,他自是败得彻底,但那赢的人也不比他好到哪里去。既然多偷了一世来,自当不负这韶光才是。
胤禩虽然心软,但也是豁达之人。前番许多事情是他自己作茧自缚了,如今想得通透了,才真正豁然开朗起来。有时候,人会花上一辈子在一件事里挣扎反复,找不到出路;但有的时候,想明白只需要一瞬间。
胤禩叹了口气,主动上前一步扶住胤禛僵硬的肩膀,道:"四哥……我是怕皇阿玛知道我们的事……才……"
胤禛闻言一怔,有些急道:"可是有人说了些什么?"胤禛也生出一丝后怕来,前番大哥与三哥之间的相互攀咬让他心生警觉。这几日他的确在思索着有什么法子能身在府中,却又能两耳洞悉窗外之事。
"倒是没有。"胤禩摇头,不着痕迹地将话题往旁的方向引过去:"只是前几日在二伯府上做客,二伯因为大哥的事情,提点了几句罢了。"
胤禛却不愿将话题岔开,反转手腕将胤禩拖到自己面前,皱眉道:"二伯看出来了?"
胤禩连忙摇头:"二伯说这几日总有朝廷大员向他私下打探皇阿玛择储的意向,二伯让我们都当心些才好,大哥的事情……指不准下回出在谁身上。"
胤禛听罢,上前圈住胤禩:"我说过你再推开我,便不要再回来……但方才你不说话的时候,我却后悔了,怕你真就这样走了不回头。"说罢把头闷在胤禩肩膀处,自嘲道:"小八,四哥很高兴。"
胤禩见过登基前三十年隐忍不发的胤禛,也见过当了皇帝刻薄冷情、只对十三弟兄弟以待的胤禛,却从没见过这样示弱的胤禛——哪怕是几年前他步步紧逼自己的时候,也从未示过弱。
胤禩忍不住就慢慢回抱住了胤禛,此前的犹豫都不知所踪。
有时候,冷面心硬的人服软,最让人动容。
胤禩也抱着那人,有些失神的想着。
四哥,宗人府的西苑,真是太冷太冷,弟弟不想一个人再回去了。
……
太子刚刚被圈禁之时,形状疯癫成狂,昼夜不分,几次都做出欲要自尽的举动,幸而被宫人拦下。说也奇怪,自从自毓庆宫搜出数十件镇魇器物之后,废太子的神智当真一日清醒过一日起来。后来康熙曾经询问过毓庆宫的宫人废太子如今每日都做些什么,下人回复说,废太子如今没人看些经书,抄写孝经,每日都会参禅打坐一两个时辰,有事想起之前的逆谋之事时,会忽然感觉头疼欲裂,晕倒在地,醒来便什么也不记得了。偶尔看着康熙赐下的东西,会忽然涕泪交加,伏跪于地,口称愧对皇父。
康熙闻言,面上不露什么,但心终归是软了。毕竟是一手带大的孩子,他无论如何也不相信自己全心栽培的继承人是个忤逆不孝的,如今更是将一切罪过都推到了早已伏法的索额图与另一个被圈禁的大儿子身上。
胤禩仍旧借着将弘时弘旺大格格他们送到四贝勒府上玩耍为由,同胤禛喝茶打棋谱,偶尔论论朝堂上的动向。这半个月来,康熙已经渐渐流露出悔意,私下里时常提及太子身体渐渐好转,如今罪魁之大阿哥已经受了惩戒,这件事也该就此揭过。
于是便有了朝臣闻风而动、顺承上意,开始为废太子"条陈保奏"。这些人里有的是太子余党,指望着能借此翻身,有的自然是看老爷子脸色行事。
但为太子保奏的不过是极少一部分人而已,几个位高权重的满臣都不曾复议。自从上次康熙大病之后,三阿哥便隐隐有了长子的风范,一改往日的低调,在朝堂上也渐渐显露头角来,再加上他身后多年经营起来的一干文人臣子,隐隐约约也形成了一股不小的势力,时常引经据典,与太子余党对立。
福全早已不再办差,选了个时间进宫,给康熙请过安之后,说起了给胤禩做媒的事。
康熙此时因为自己多番暗示复立太子却几乎无人响应而烦躁着。听见福全说起胤禩看中了汉军旗的女子做继福晋,第一个年头居然是这是下面人的试探。
如今撇开太子不说,谁都知道三阿哥与八阿哥呼声最高,朝中又隐隐有了结党之嫌。在这个节骨眼儿上,老八忽然说要娶汉军旗的女子为福晋——这是在表明自己的态度,亦或是一种变向的试探?
康熙冷笑了,如今在他看来,谁都在谋算着这把椅子。而这把椅子到底归谁,只有他能说了算!
不过因为前番几次的误会,逼得老八远走边疆一事,另康熙终归是有所顾忌,再加上是福全出面,康熙不好发作,只不露声色地敷衍了几句,并没有说准了或是不准。
如今的福全也不是之前那个一条肠子通到底的裕亲王了,有了上次发作胤禩的事情做铺陈,裕亲王如今也只能在心里叹口气,暂时作罢。
四贝勒府上也是表面上的平静罢了,出了戴铎之外,另一个颇受胤禛信任的门人李保也偶尔流露出'要当心八爷'的意思来。因为时局敏感异常,两人宫里宫外也只是点头之交,只是自从胤禛与胤禩那日挑明了之后,两人虽然面上没露出什么,但心底却是存了一份默契。
这样有过了一个月,一件小事终于打破了这朝廷表面上的平静。
刚刚升任都察院左副都御史的劳之辨,上书保奏废太子再为储君。劳之辨是汉人,一来是引经据典以嫡长子即位为辩,只是众人皆知他这是求功心切,在老爷子连番暗示之下,想要做这个顺承天意的臣子。谁知马屁拍在了马腿上,康熙勃然大怒,当庭斥责劳之汲汲钻营,更是"将朕下旨已行之事作为己功",下令将劳之辨革职杖笞,逐回原籍。
过了两日,康熙下了明旨,命满汉文武大臣畅所欲言,议立皇储,于除胤褆之外的诸皇子中,保举一人。
作者有话要说:终于见缝插针挤出来了一章 加班就是累啊
四四温油了一把,亲们说得好哇,先动心的就输了。小八也终于正视这个问题了,之后两个人的心结小多了,只要护住小九他们就搞定了。
小八也有弱点啊,心软、重感情,敏感又缺乏安全感。就算他一开始是利用小九弘时他们,后来也有了真感情。所以这次和四四的情况也类似,一开始是有目的的,但素后来自己就栽进去了。。。
下次更新不知道啥时候哇。。泪
正文 廷议
议立皇储旨意一下来,大臣们纷纷嘀咕起来,这八王议政推举新君之习俗由来已久,早在太宗皇太极时就有了,也算是有惯例可循。只是当年二阿哥不到两岁便被立为太子之时,也没见皇上说起推举储君的意思,如今怎么废了才又想起议立一事?
不管心下如何生疑,大臣们也私下里借由公务为名,开始了小动作。胤禩托了病,在内务府告了三日假,躲了起来。
胤禩躲到别庄之前,先是将胤禟胤俄敲打了一番,让他们别借机生事,又去了一趟四贝勒府,将几个孩子托付给那拉氏看管几日,也给弘晖做个玩伴儿。
胤禛虽然有些舍不得,但如今十三被被圈在府里,没了差事,每日都有些郁郁的,他也有些放心不下,这些日子顶着风头去看了几次,已经被人参了。胤禩出城避避风头,也好。
只是胤禟终究是心气高些,兼之宜妃受宠,他不服废太子已久,与胤祉年岁相差太大,也没什么交情,自然一心巴望着自己八哥能借机上位。胤禩如今大半心思都放在撇清关系上,倒是忽略了胤禟的性子里的固执劲儿,只当他如同前世一般好酒、好美色、好金银黄白之物,也听自己的话。
对于胤禩的规避,胤禟颇不以为然,暗道这个八哥真是当年被皇阿玛几句话吓怕了,如今这么好的机会还在瞻前顾后。因此胤禩说的话他没听进去多少,但他也知道胤俄此番怕是不会同他一路了,便趁着八爷养病的这些日子,背着八爷与十爷遣了门人四处活动。他心中只道,横竖皇阿玛让众人畅所欲言,他自然也要试试方可,若是能帮八哥一把,那储君之位可是风光无限;即便是不成,那也是他一个人的注意,皇阿玛总不该怪到八哥头上去吧?
殊不知,他这番'好意'差点害了自家哥哥。
……
廷议之前,康熙去了一趟圈禁废太子的咸安宫。
朱墙飞檐黄瓦金漆犹在,只是朱颜改,红色的宫墙像是染过了残血一般。
康熙自行宫中将太子压下之后,便再没见过这个儿子。起先是怒不可遏,后来渐渐冷静下来又不免处处帮他找些借口,到了"镇魇"之案之后,更是将所有罪责都推到了大儿子头上,如今……居然生出些些近乡情怯的感觉来。
发了一阵呆,康熙叹了口气,却没急着进门,而是找了咸安宫的总管太监问了太子如今的日常用度、每日用了多少膳食、都用过些什么,以及平素除了诵经还做些什么。
随侍的梁九功听见康熙口中仍唤那人为太子,看来复宠也怕是指日可待了,便心中默默盘算着看来还得对着那位客气些。
问过了琐事,康熙只身入了殿,与胤礽密谈了约莫半个多时辰,连梁九功也被支开了在外守着。后来听说康熙回乾清宫之后,又传了太子的脉案来仔细研读,晚膳多用了小半碗饭。
三日之后,廷议。
康熙面上不露表情,手里有一下没一下地翻阅着诸位臣工们递上来的请立帖子,一丝莫名的焦躁浮满心间。
自他八岁登基之日起,多少年没有这样的感觉了……
那时他面对的是鳌拜一党、是台湾、是三番;而如今,他要对抗的是整个朝堂。
如今他已年近五旬,若无意外,下一任储君便是出自面前这厚厚几摞折子里的某一个名字。十五以下的阿哥都还太小,而自己长大的这群儿子,却在不知不觉间,早已成了豺狼虎狼,个个不是心怀不轨,便是惹是生非。
想起早年他读唐书之时,还曾嘲笑那唐太宗李世民,连立个储君这样的家事都要听取长孙无忌的意见,甚至还曾被儿子们气得差点拔剑自刎——如今想起来,自己也许连他还不如呢。
"众爱卿还有人出班请立太子吗?"康熙半抬着眼皮,扫过下列一众大臣宗室皇子。
几个拿不定主意的大臣,微微将视线瞄向殿前列站着的直隶巡抚李光地。这次是皇上特意将他召回,据说日前曾将他留在乾清宫,君臣密谈了一整晚。
不知这个老爷子的心腹大臣,推举的是谁?
又有些人揣测着,这李光地曾经做过太子的授业师傅——皇上这时召他回京,明显是想给太子增加分量啊。
康熙的目光在李光地头顶上停留了几瞬,却没有叫他的名字,而是移到了一旁不远处的一个空位上,微微皱了皱眉头,开口道:"马齐人怎么没来?"
阿灵阿出列奏报道:"富察大人旬前坠马伤了腿,如今已有十数日未能下床了。"
康熙哼了一声,心道这老家伙倒是伤得及时。【见注释】
佟国维心中七上八下,他那日听了胤禩的话之后思来想去多日,也拿不定主意,最后还是在折子上写了八阿哥的名字,但却没递上去,如今那烫人的薄本子仍在他怀里揣着,方才康熙在上面问话之时,他几乎忍不住要站出来。听见康熙问了马齐之后冷'哼'了一声,顿时惊出一身冷汗来,刚刚挪出去一丝的脚又收了回来。
康熙环视一周,忽然点名道:"李光地,朕怎么没看见你的折子?"
李光地躬着身子出列奏道:"臣以为,这立储一事,虽是国事,但也是皇上的家事。微臣离京已久,不敢置喙。"
康熙闻言面色冷肃下来,他日前与李光地密谈之时,多番示意欲复立太子胤礽为储君,更想借着他的口,将自己的圣意传达下去,谁知这人却是个软硬不吃的。不过这番话虽然漏洞百出,但至少有一点是他想听的:立储也算是爱新觉罗家的家事。
众大臣心中腹诽起来,暗骂李光地这个老油子,若是家事,那还让大家议立做什么?
"臣以为,李大人此言不妥。"刚刚升任刑部尚书不久王掞出班奏道:"皇上,臣以为,庙堂之上无小事,更无家事。储君一事,关乎国之根本,还请皇上早做决断,以安民心。"
康熙闻言不置可否,停了许久,才开口道:"那么你复立太子的理由是什么?"
王掞一时间激动起来,将酝酿了许久的话如同竹筒倒豆子一般悉数倒了出来,更是旁征博引、引经据典论述嫡子即位之上承天意、下顺民心。
阿灵阿听着有些不耐起来,低头偷偷瞟了一眼佟国维的方向,见他不为所动,想起入殿之前佟国维交代过的'莫要轻举妄动',一时也拿不准应该如何。
王掞说了一刻,康熙听罢也不表态,只让他先且退下,接着继续问谁还有要陈奏。
此时内大臣鄂伦岱出列,上前一步道:"奴才以为,王大人方才所说的,不过是儒家那老一套罢了。我满人入关数十载,虽极力提倡汉学,然并不是非要照搬不可。储君之位,应贤德者居之,何苦拘泥于嫡庶之别?"
胤禩听到这里,脸上血色顿时褪了个干净,他只记得前一世马齐与佟国维两人在议立储君之时动作太大,做了防范,但却忘了这个行事张扬的鄂伦岱。
"哦?"康熙语气淡淡的,听不出喜怒来:"以你之见,诸皇子中,谁人称得上是贤德?"
鄂伦岱磕了一个头,朗声道:"奴才愿保奏八阿哥为储君。"
康熙闻言不置可否,微微点头道:"列为臣工,还有谁要保奏八阿哥的?"说这话的时候,眼光有如实质般地看着僵立在原处看不见表情的胤禩。
有了第一个牵头的人,张廷枢、吴尔占、普奇、经希、色亨图、马尔齐哈、常明、德宁等人纷纷出列,一同跪下,口称愿意同保八阿哥为储君。
胤禛微微皱了眉,余光去看那人,却见那人连手背上血色都褪得一干二净,上面的青色脉路清晰可辨。
太和殿上跪了小半的朝臣,牵头的自然是鄂伦岱,但佟国维也不知为何犹豫了一下,便错过的协同保奏的时机,如今也不好再巴巴得往上赶,只好继续直愣愣得站着。阿灵阿见佟国维不动,他也继续心急火燎地杵在原地。
"老八,这么多人推举你为储君,你怎么说?"康熙忽然话锋一转,直接点了胤禩的名字。
胤禩愣了一下,才僵硬地跪倒,口中机械地重复着那些没用的说辞。只是这些话,在如今这堂子上的人耳朵里听来,大半都是觉得他不过是自谦而已罢了。
胤禩耳朵嗡嗡作响,早已已经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心中寒凉近乎死去。原来无论他做什么、怎么避,都避不过有些事情。
皇父,你到底要臣怎么做,才满意?
殿前一时有些气氛异常,胤禛忍住了没出列,只因为眼下不是时机,但心里却是与胤禩一般无奈、想到了如今胤禩早年间的沉沉浮浮、如今不能上朝的十三:"阿玛,你真要为了一个太子,把别的儿子都逼死么?"
佟国维毕竟久经官场,对康熙的心思虽然不能摸到全透,但如今这一面倒的请立势头让他心生警觉:明面儿上是八阿哥众望所归,但上座之人眼下在气势之上流露出来的一丝异样,已让佟国维这样的老臣子察觉到了不妥。
心惊之下他不知为何忽然想起了那日在裕亲王府上,八阿哥最后同他提到的'庶子承爵'一事,当日他不过是听过便罢了,但如今想起来,却越发觉着这八阿哥也许早对事态有所洞悉,才早早做了提点。佟国维下意识得将怀中的折子紧了紧,此刻巴望着自己什么都没写。
"佟国维,朕怎么没瞧见你的折子?"康熙忽然话锋一转,点了正暗自庆幸的佟国维的大名。
鄂伦岱一干人正得意这,他们自然知道佟国维之前早已流露出拥立八阿哥的意思,便以为自己筹码又增了几分,谁知佟国维出列后,规规矩矩地跪下道:"皇上,奴才以为李大人所言无差,立储一事,虽是国事,但也算是皇上家事。奴才,不敢妄言。"
现在不敢妄言了,怎么私下里倒是蹦跶的欢?
康熙心下有些疑惑,佟国维的回答多少有些出乎他的意料,这些臣子们下面的动作他可是一清二楚,本以为他是打算看准时机出面的,怎么临到了头却改了主意?康熙自然不肯就此轻易放过如此试探人心的机会,状似平和道:"虽是家事,但既然朕开口让尔等畅所欲言,便无需拘于形式。佟国维,你也算得上上朕的股肱之臣,你只管说你的想法,朕要听听。"
佟国维暗自叫苦,李光地的法子第一次用还成,再用却是落了下乘,如今他是必然得推举一人为储。想起了方才王掞所说的嫡子继位论,略作思索,佟国维道:"臣以为,目下诸位阿哥皆有所长,论文采、论学识、论骑射、论军功,诚郡王皆属上乘,且如今出算得上长子,这也符合汉人立嫡立长一说。况且诚郡王此番揭发巫蛊一事居功至伟,为……二阿哥洗清了逆弑之嫌,皇上病危之时,更是冒死择医、昼夜侍疾,我大清犹重孝道,而诚郡王儒学渊源深厚,实则堪为储君。"说罢深深一拜。
以佟国维为首的一干人全都愣住了,他们自然知道佟国维原本意属的是谁,都没料到他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忽然改了口,原本还打算跟着他一同保奏八阿哥的几个人都不敢动弹,左右为难起来。
只是他们不跪自然有人跪,太和殿里原本便意属诚郡王一系官员,以内大臣绰尔济家的为首,立时出声附和,纷纷出列保举诚郡王为储。
前番一边倒的拥立顿时被扳回了一成,有了些平分秋色的意思。
康熙扫了一眼堂下的人,目光在胤禩头顶顿了顿,忽然微微侧了头,对着一只低头的裕亲王福全道:"裕亲王,朕素知你与老八要好,平素也多赞其贤,这次你怎不推举他?"
福全出列奏道:"皇上,奴才与八阿哥私交虽好,但岂能因私而忘公。正是因为奴才素知八阿哥品性,才知其性子虽温,却过于软和,做不得决断;虽有贤名,却只是辅政之才,而非治国之策。是以奴才以为,以八阿哥的资质,足以为臣辅佐明君,却尚不足以为储君。何况……"裕亲王余光瞥了眼跪在不远处的胤禩,咬牙道:"我大清储君虽是择贤而立,然素来母以子贵子以母贵,除却八阿哥之外,诚郡王、四贝勒等年纪更长,办差更久,皆有贤名军功再身,因此奴才以为,他们无论是谁,都胜过八阿哥。"
一番话说完,先前为八阿哥保奏的几个人纷纷面上露出不满的神色来——心中纷纷大骂这裕亲王病糊涂了不成,怎么把人家的出身拿到朝堂上来说事!四贝勒孤家寡人一个,没什么人保奏他,因此他的名字虽被提及,却没人放在心上,而观之诚郡王一系,却是面露喜色,藏都藏不住。
康熙似乎也不喜福全说的这番话,这个八阿哥的出身一直是他心里的一根刺。只是同样的事情,他可以说,但旁人不可。何况是在这样的情形下,八阿哥出身不高的事情,在大庭广众之下被抖了出来,康熙面上自然不是很好看。
他扫了一眼从跪下之后便连动作都没变过的胤禩,也不想在这个问题上多做纠缠,便斥道:"朕让你们以贤能功德为尺,莫要说些没用的。"
裕亲王连忙颤颤巍巍跪下请罪:"奴才失言了,请皇上责罚。"
康熙顿了好一阵子,一直到裕亲王腰身有些不稳打颤儿,才缓缓开口道:"起吧。"
作者有话要说:总算在工作之余把这一章挤出来了,思路老是断断续续的,很辛苦,果然写这些很困难。
先贴上,辛苦大家陪布丁一起熬了,ps,最近真是很辛苦啊,接了这个工作之后,没几天立马感冒了,现在每天流鼻涕打喷嚏,还不大敢吃药,幸好木有发烧,不过还是
要撑着加班。
ps,人心从来不是光用空口白话就能笼络的,这一世小八没有下力气,所以八爷党声势没有那么大,没那么快做死…………
补上关于马齐的那部分注释(整理了一下):
康熙让议立储君的时候,特别指出:"现在我让你们在我的这些阿哥里面举荐一个人来做皇太子,你们选中谁,我就让谁做"最后又特别加了一句:"大阿哥除外,大学士马齐不得参与。"
把大阿哥胤褆排除在外,这很好理解,毕竟有人要给太子顶缸。不过康熙为什么要禁止大学士马齐参加推举呢?因为马齐姓富察氏,满洲镶黄旗人。富察氏在整个清代都是显赫家族,马齐的父亲米斯翰在康熙前期做过内务府总管、议政大臣和户部尚书,在平定三藩之乱中立下大功;马齐也做过兵部尚书、户部尚书、理藩院尚书和议政大臣等重要职位,当时在朝廷中威望很高。康熙之所以要禁止马齐参与,主要是听说他和八阿哥胤禩关系甚好,隐然是"八王党"的领袖,废太子后一直在为胤禩夺取储位而积极活动,所以不想让他参加。
可惜当时小八的支持者太兴奋了,他们还是派人去给马齐通风报信,商议对策。而马齐则假装自己不知道康熙禁止他讨论这事,第二天一大早便兴冲冲的跑到内阁,来参加大臣们对推荐太子的表决。胤禩的支持者们如王鸿绪、阿灵阿和揆叙等人更是不像话,他们见人就在自己手心默写一个"八"字给人看,暗中鼓动大家推举八阿哥胤禩,形同串联拉票。最后大学士张玉书问:"谁最合适?"马齐抢先说:"大家都推举皇八子",其他人也都附和说皇八子好。
所以,这次胤禩直接玩阴的,让马齐断了腿上不了朝(就不祥写这一段了,大家就当时小八让小飞去做的吧)。
正文 指婚
朝臣们听了裕亲王的话,心中也炸开了锅。一直以来,裕亲王与八阿哥最为亲厚,是人所周知的事情,而裕亲王曾直言过八阿哥贤能,更甚太子。更何况裕亲王的意见在很大程度上代表了宗室的态度,若是裕亲王立推八阿哥,那么八阿哥背后便站着大半个宗室。
但眼下看来,似乎宗室并未将宝押在这八贝勒身上啊,莫非真是因为八阿哥母族身份低微的缘故?
也对,八阿哥的玉牒未改,大清朝还没出过辛者库罪籍出身的圣母皇太后,就算是死了抬旗也不行,否则上三旗的命妇们要把脸儿往哪里搁去?还不都上吊抹脖子?那这位不是就出局了?
康熙看着堂下跪了一半的臣子,忽然有些心烦起啦,也挥挥手道:"你们也都起来罢。"说罢转向一边一直做桩子不吭声的胤禛,道:"老四,你说说你保举太子,又是为何?"
堂下的人听见四阿哥保举仍是废太子,都没怎么惊讶,毕竟四阿哥素来都被划归为太子一党的,只是心里都不约而同地憋了憋嘴,心道这四阿哥也是个不知变通的,人家太子爷可是早疏远了他去。
胤禛一板一眼地出列奏道:"储君一位,事关国体社稷,儿臣保举太子,只因太子是皇阿玛一手栽培,近三十年兢兢业业,论学识论策略论为储君之道,我等兄弟中恐无人能出其右。前番太子虽因罪被罚,然如今既已查明皆系巫蛊镇魇所至,皇阿玛是明君,对臣子尚且宽容,理当再给太子一次机会。"
康熙横扫了一圈诸臣,冷冷无声一笑,道:"公推皇太子,兹事体大,事关国体。如今众卿推举之人五花八门莫衷一是,今日先就这样罢。"说罢也不理会堂下诸人的脸色,道:"退朝,李光地到乾清宫见朕。"
于是公推一事,便这么不了了之。
……
众人鱼贯而出,几个相熟的大臣走得远了才面面相觑,如今皇上的意思已经很明白了。大家只能在心里叹气,都说'天子无戏言',谁知皇上也是说话不算数的——那还让大家议立储君做什么?推出来了有什么用,还不是您最后点头才行?
胤禩有些神不守舍得往外走,胤禟几步上前,有些怯:"八哥……"
胤禩转头看他,抿了嘴不说话,他也猜出来了,鄂伦岱那一干人的保举,是谁干得好事。如今看见这个害得他差点儿又走了老路惹了猜忌的弟弟,心里不是滋味。有心发发脾气,但一想到前世对他的亏欠,却又什么都说不出口。
胤禛也几步跟上来,见了胤禩脸上强作平静的神情,心里有些疼。今日裕亲王那一番话虽然打消了老爷子的顾虑,但任谁的出身在大庭广众之下被拿出来诟病,都不会好受。何况胤禛知道胤禩有多么看中良妃,眼下看他勉强作笑的模样,只想好好抱着他安慰一番,只是顾忌着周围的人,便道:"去我府上坐坐吧,弘晖一个人无聊着,把弘时他们也带上。"
胤禩点点头,回头对胤禟与跟上来的胤俄,勉强一笑,道:"别多想了,你今日先回吧,过几日八哥再去你府上。"说罢转头同胤禛并肩走了。
胤禟想追上去,被胤俄拉住了,道:"八哥不会怪你的,还是先听八哥的话回去罢,不过这几日九哥你可得老实呆着,别再生事了。"
……
过了两日,康熙百般暗示李光地,然而这个李光地却不肯趟这浑水。康熙无法,只好自己亲自召见诸位亲王大臣,叹道"朕近日来几番梦见老祖宗及孝诚仁皇后,见其颜色殊不乐,皆为太子忧心耳,朕亦终日不安。"
众臣皆叩首请奏:"请皇上以龙体为重。"
康熙进而暗示废太子胤礽经过多日调治休养,疯疾已除,本性已然痊复。
众人如今哪里还不知道这位的意图,都默默无语,学李光地装哑巴。
果然,不过半月,康熙一道圣谕,废太子胤礽还居于毓庆宫修养。
这道旨意已在众人意料之中,并未惊起多大波澜,京城里的官员都谨慎地闭紧了嘴巴,而寻常百姓哪里会去关心这等事情,家家户户都忙着置办年货、贴春联。
十三阿哥失宠已成明象,连节前递上去的礼物单子都被皇上忘在了一边,赏赐也是有意无意地漏了去。这年府上走动自然大不如前,不过有四贝勒照看着,虽说冷清了些,但也算得上是办了场拿得出手的家宴。
胤禩指婚的旨意一直没下来,只好再过了一个没有嫡福晋的年,倒是便宜了隔壁的某人。整个四贝勒府上地龙烧的暖暖的,孩子们也玩闹在一处。只是胤禩出于某些原因,打死都不肯白日与胤禛在书房独处,因此每日总想邀上胤祥或是别人在西侧小耳房里下棋、读书、写字。
胤禛约莫也知道自己这几日趁着胤禩松懈,过分了些,眼看那人恼了,这才收敛了不少。两人单独时,偶尔会聊起京城里的新闻旧事,倒是越发亲厚了。胤禛窃喜之余,偶尔也会忧心一番,这小八性子也太软了些,对自己软和也就罢了,就连之前胤禟干得腌臜事,他也只是说了几次,就轻松揭过了。
京城里这个年过得最惨淡的,要数惠妃与被圈禁的大阿哥了。胤禩前世的为大阿哥所累,尚且在雍正登基之后能荣养惠妃,如今他也算明则保身了一把,自然对惠妃更多了几分孝心,连着几日入宫陪着惠妃说话,劝她宽心。
后来胤禩与胤禛下棋闲聊之时,说起这个大哥来,也是一阵唏嘘。大哥如今才三十出头罢了,便被圈禁在这高墙之内,他不是太子,没了翻身的机会,只能这样度过余生。胤禛是想起了同被厌弃的十三来,也是默默。胤禩见状,岔开话题,说起了这个大哥虽然在别的地方败了,但他与其嫡福晋伊尔根觉罗氏之间却是伉俪情深,日日耳鬓厮磨在一处。胤禩想起前一世来,这个大哥的前五个孩子,可都是嫡福晋所出,直至伊尔根觉罗氏没了,才有别的妾氏生下孩子。
胤禩只是感叹一番,听在胤禛耳朵里却不似滋味起来。看他脸上艳羡的神色,胤禛心里有些酸苦,这个人,终归还是想要贤妻在身侧,儿女绕膝下的日子吧。
同自己在一起,也许真的是自己逼迫所至。若是有一天,自己拘不了他了,他会不会头也不回的离去?
想到这里,胤禛苦笑。果然是胃口越来越大了,真是人心不足蛇吞象。以前做兄弟的时候,想着若是他能接受自己,便足以;到了后来,慢慢得想要两情相悦;如今,居然慢慢生出了独占的念头来。不过他也知道,这事也就想想罢了,且不说两人皆是天潢贵胄,时下就是普通的官员,家中也是妾氏成群的。相比之下,小八府里,人丁实在是太单薄了些。
……
只是来年三月还未过完,新年的气氛刚刚散去不久,康熙几道诏书下来,惊起蛙声一片。
先是复立胤礽为皇太子,立太子福晋石氏为太子妃。着李光地为太子复立的册立正使,予以规劝。李光地去后,送给胤礽一句话:"勤思学道,笃志正学,天聪益开,天性益厚,仅此而已。"换来太子恭敬的一礼,以及冷冷一笑。
接着,太子复立的第二日,分封诸王。三阿哥胤祉、四阿哥胤禛和五阿哥胤祺为亲王;封七阿哥胤祐、八阿哥胤禩和十阿哥胤俄为郡王;九阿哥胤禟、十二阿哥胤祹和十四阿哥胤禵被封为贝子。
还没等众人准备好贺喜的厚礼,康熙再下一道口谕:将汉军镶红旗马镇雄的嫡孙女指给八贝勒为继福晋。众臣皆默然,自从那日在太和殿上,福全说出那番话之后,许多大臣便察觉出康熙对这个八阿哥的态度只怕有些微妙,却绝不是往好的方向。只是没想到会做到如此地步,生生掐断了这个儿子日后所有上位的可能。如此一来,除非奇迹发生,否则这个八阿哥,将与大位无缘了。
……
尘埃落定,给八阿哥道喜的人里,幸灾乐祸的有之、宽慰的有之、不平的有之,当然也有暗示他隐忍不发、以图日后的人,都被胤禩不动声色地一一记下,笑着对应了过去。
太子的复立,与大阿哥八阿哥一系的出局,直接导致了朝堂上的大洗牌。之前因废太子而被迫转暗的势力如今渐渐死灰复燃,索额图经营数十年,毕竟人脉在这里摆着。许多人依附着太子而活,不是他们不识时务,而是没有选择。
而依附于大阿哥与八阿哥一党的人,却如同没了头的苍蝇,一下子成了一锅散沙。大阿哥如今几乎没了解禁的可能,八阿哥虽未被完全厌弃,然而也离次不远了,横竖是一个没了上位希望的阿哥,至多也就是个亲王罢了,自然也就没人想将宝押在他身上。
只有极少一部分看懂了事态的老臣子,借着与八阿哥继续交好的机会,表明了立场,淡出了夺嫡党争,以期还来得及做个纯臣,比如佟国维;剩下的绝大多数趋利逐利者,则将目光投向了别的阿哥,比如诚亲王、比如这几年日渐受宠的十四阿哥。
于是,以毓庆宫为首,包括诚亲王与十四贝子,连同他们娘家的府邸,都门庭若市起来。康熙却似没有看到一般,仍由他们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做些动作。
胤祥愤愤不已,几次在胤禛府里抱怨道:"也不知皇阿玛怎么想的,这种人怎能为储君?除了结党捞银子,还会做什么?连四哥八哥一根手指头都比不上!偏心也不能偏成这样!"
胤禩一笑,呵呵,今世居然还能被这拼命十三郎拿来同老四相提并论,不错。
胤禛总会按住十三,皱着眉叫他慎言。
胤禩不由想起早年的太子,那时候他还小,在宫中没什么地位。远远看着那位言行举止,才知道什么叫风华天成、龙章凤姿、天资粹美,书上那些华丽的辞藻,仿佛都是为他而生一般,那时就想着,若是能做到太子的一成,只怕也能入了皇父的眼。
只是到了后来……胤禩心头一叹,终是被众兄弟逼急了、亦或者是他自己等不及了,渐渐失去了光华,最终拉下了马啊。
想到这里,他便不得不出口提醒一下十三,以免他在旁人面前失了言:"这话也就我们私下说说罢了,万不可外传的。十三,你也莫要小看太子了,也不该小看皇阿玛的。"
胤祥回过头来看看胤禩,又看看低头不说话看奇普的胤禛,总觉得这两人是不是知道些什么,便道:"那不如八哥就给弟弟解惑吧,皇阿玛难道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太子继续胡闹下去?太子就不怕皇阿玛再——"
"十三!"胤禛抬头打断了胤祥的话头,才回首看了看对面坐着挑眉的人:"你也这么看?"
胤禩笑,道:"只是这么猜罢了。"他知道太子会二度被废,自然也知道老爷子此举的用意,除了给太子一个机会之外,更多的是投石问路,先复立太子遏制住渐渐有些失控的局势,再慢慢看看剩下的这些个儿子们的作为罢了,不过这些话,他如今不方便说得太直白,意会即可。
胤禛也有些喟叹,想起自己年少时曾经仰望过的那人,道:"是了,太子是皇阿玛手把手教出来的,皇阿玛想些什么,只有太子最清楚。只怕他,也是明白这一点的。"
胤禩默默,转头去看胤祥,心头想着,这也是因为太子被老爷子迁怒放弃的儿子,要不是因为老四的缘故,恐怕就再也没有出头之日了。又想起了前一世老爷子殡天之前,仍想在郑家庄造王府给废太子居住……只怕在老爷子眼里,只有那位,才算得上是儿子吧。即便是为了大清的江山,不得不弃了,却也始终惦念着,怕被旁人欺负了去。
"八弟?"胤禛碍着胤祥在场,不好叫他两人私下的亲昵称呼。
胤禩回过神来,笑道:"无事,我只是在想,皇阿玛这次南巡,十三不是也会随扈么,可见皇阿玛仍是记得你的。这京城里也憋了许久,正好同去散散心。"
胤祥知道八哥这是在宽慰他,不由自嘲一笑,但心里却是有些意动。胤禛看了不忍,却不得不提醒道:"凡是莫要强出头,今非昔比了。"
此次南巡,太子与十三都在随扈的名单里,外人看起来也许是宠爱依旧,但事实上呢?也许是因为不放心,才更有随时放在身边,亦未可知。
作者有话要说:淹没在工作加班的海洋里浮上来透一口气,顺便把这几天偷偷摸摸抽空写的更了,么么大家,辛苦大家陪着一起熬了。
没有力气一条一条回复鸟,之后精神好了再回复大家。下一章之后,打算对小八好一点,扬眉吐气一下(希望吧。。。康师傅太彪悍鸟,写着写着就变成虐小八了)
正文 户部(上)
康熙此次南巡,其重中之重是为了检视河工,胤禩因为前几年在南方治水的缘故,在诸皇子中治河经验最为丰富,此番自然也在随扈之列。京城中便留了诚亲王、雍亲王以及恒亲王胤祺坐镇,紧急要务则每日两次由快马南下交由康熙亲自批阅。
一行人于二月初自京师启程,七八日后御舟过临清州,康熙查看了当地河工,对左右道:"初次到江南时,船在黄河两岸,人烟树木一一在望。康熙三十八年则仅是河岸,四十二年则去岸甚远,是河身日刷深矣。自此日深一日,岂不大治。闻下河连年大熟,亦从前所未有也。"
帝心大悦,随扈的人也松了一口气。轻松之余,众人发现这几日皇上都会钦点了廉郡王伴驾。尤其是三月渡黄河,泊清江浦之后,康熙几乎都是带着太子与廉郡王亲自视察河闸口及附近堤岸,并且时常询问廉郡王一些事物,面色也是日渐和悦起来。
随行等人心中不由感慨起来,这样一个有能力有手腕又没什么架子的皇子,当真就与大为无缘了么?若是这一次南巡再能早些发生,这廉郡王会不会就能更上一层楼?
胤禩仍旧专心办差,在康熙召见河道总督张鹏翮时进言道:"如今河工虽以竣工,然不可不预为修理防护,以图善后之策。此间黄河南岸堤防尤其紧要,应该加紧修防、不可懈怠。"
康熙闻言之后细细询问了张鹏翮,对胤禩提出的几个陈条也颇为满意,便让张鹏翮安排下去,再写个折子将耗费细细算了呈报到户部。
胤禩这番话当时有许多人不以为然,认为河工如今大成,何须如此急着再花银子做防护,理应将拨款用在更急的地方。谁知就在这年夏天果真出了大事,七月的时候,连降暴雨,黄淮暴涨,古沟塘、韩家庄几处堤岸冲决,发生水灾。
然而高家堰却因为胤禩的坚持赶在了六月之前完工,张鹏翮不想同这位皇子顶着干,因此在炎暑蚊虻的时候,按着胤禩的指示披星戴月地将高家堰石堤修葺完毕了。本来弄得怨声载道的事,谁知不过一个月正好碰上了大水——高家堰除了有些地方因为堤堰已经二三年者朽烂亦多有些垮塌之外,算是堪堪保住了,众人除了庆幸也不敢再说什么。
张鹏翮吓得一连数日睡不着觉,日日在堤坝上督工。他心里知道,自己这次是被廉郡王救了前程。若不是当日他几乎算得上是一意孤行地坚持修缮高家堰堤坝,只怕此番他是免不了革职丢官的命运。
胤禩自然是钻了前世的空子,知道康熙四十四年大水的事儿。他倒不是想卖人情给张鹏翮,而是想着若是真发了大水,老四那边户部又要拼命想办法拨银子,如今国库日渐空虚,哪有这许多银子可拨的?对胤禛那边,他也就能帮就帮上点儿吧,至于这之后张鹏翮对他死心塌地这事儿,倒是全然出乎意料了。
当然,这都是后话了,暂且不表。
对河工善后处理完毕之后,康熙心情很是不错的。想他一代帝王,前半生与人斗,后半生与天斗,黄淮水患是他屡次南下的缘由,如今不光是永定河,连同黄淮也渐渐服了管教,他看着跟在自己身后几步之外神色恭敬的第八个儿子,眼神渐渐慈祥了起来。
自己这些儿子里面,也有很会办差的么!李光地看人的眼光,还是不错的。只是一想到这里,他就不免想到身边另外一个被自己曾经寄予厚望的儿子,不由又有些沉重了起来。
再想到其他几个儿子,让他们办差也是能办的,只是难以首尾俱全,时常创些篓子出来让他善后,怎么就没一个省心的?想想那几个如狼似虎的儿子,在看看眼前这个神色坦然,举重若轻,即使不久之前的旨意让他与大位无缘,也不见他颓废或是如何,不由得暗自也认同了李光地的说法。
这边南巡不提,胤禛留守京城,坐镇户部事宜。这些年来不是年年大水、便是边疆用兵,国库日益空虚起来,去年差点连赈灾的粮饷都拨不出来,因此康熙临走时让他主查户部欠款一事,由恒亲王胤祺从旁协助。
等到四月圣驾返京之时,户部欠款已经查得差不多了。康熙休整一日便复了早朝,雍亲王并恒亲王将一本厚厚的折子递了上去,详细记载了各位宗亲大臣王公们拖欠国库银两的数目时日,加加减减,几十年来,竟然有了上千万两之多。
这还了得?康熙观了这折子上所涉及的人名爵位,也略略知晓了户部的难处。这些个老人一个个都是老狐狸老油子,势力姻亲在京城里盘根错节的,没有一点儿魄力还真是拿他们没办法。只是这催缴欠款的事儿该交给谁人来做?
老四?不成,老四的脾气他知道,一板一眼不变通的,只怕真会将这些人全部得罪了去,到时只怕递到自己面前哭诉的折子都能把自己淹了。更何况,他一年之内几乎折了三个儿子,如今出于某种暂且不愿为人所知的原因,他暂时不愿让这个能力出众的老四也得罪上这样一大批的人。
康熙来回踱了踱步子,叹了口气,亲笔拟了旨,让太子接手,协同恒亲王共同催缴国库欠款。雍亲王与廉郡王一并襄理高家堰等河工拨款的事宜。
辛苦小半年的结果,是让太子接了手,胤禛倒也没说什么,仍旧兢兢业业的办差。胤禩倒是觉得这催缴欠款可不是个好差事,不是得罪满朝宗亲权贵,便是得罪上面那位——两头不讨好的事情,没了也好。
善款拨下之后,胤禩便开始筹备自己的婚事。
其实他也用不上真正做些什么,一切都有内务府照着定例办呢。他所须的,不过是在钦天监选定的吉日骑了高头大马上自己福晋府里下聘礼,见见未来的岳父岳母罢了,走个过场。胤禩娶的是继福晋,又是汉人,排场什么的怎么也越不过当年迎娶郭络罗氏时的情景。
另外一个原因,自然是身边一同办差的某个人只要一听人恭喜自己,便会似笑非笑,皮笑肉不笑得跟着说些恭喜的话,让他胆战心惊。
马镇雄一支都是武将,没出过什么文臣,对于自己家里高攀的这门亲事也是有些诚惶诚恐着,而朝中的汉人不管如何,因为这一门婚事,纷纷对朝廷多多少少更多了些衷心,自然也对这位八阿哥有些好感。
婚礼过后,太子催缴户部欠款的事情慢慢有了动作,却是让康熙大失所望。
原来太子一废之时曾斥责"暴戾狂躁、动则鞭挞苛责臣下",李光地在他复立之时曾赠言"天性益厚",因此他有心想在这次差事落个"宽厚待人"的名声,一来显示自己经过近几月来修生养性,性子日渐仁厚;另一方面,自然是想要收买这群宗亲权贵们。
其实这样的事情,他往日必是不屑去讨好臣子的,只是如今他失了背后的智囊靠山,又没了往日圣宠,不得不为自己绸缪一二。
于是,太子大笔一挥,对"拿不出"欠款向他哭诉的宗亲官员道:"尔等所拖欠之银两,无比在十年内还清才好。"
康熙看了奏报大怒不已,老四他们劳心劳力近四个月的成果,便被你这样充好人白白送掉、功亏一篑了?
对于太子这番先斩后奏的行径,康熙愤怒之余、不由再次怀疑起自己的决定来,只是如今话已经由太子的口说了出去,他也不能就这样反口,只能另寻一人来处理这烂摊子。这个人必须与宗亲有关系,在大臣们中间也得说的上话。
还在焦头烂额着,之前与胤禛胤祺一同办理清查欠款案的施世纶、尤明堂却屡遭弹劾,罪名五花八门。任谁都知道,这是宗亲与权贵开始了报复,皇子他们不好动,一两个没有颜色的大臣他们可是不怕的。康熙无法,只好暂时将两人调到外任,以躲避风头。
如今户部没了雍亲王与施世纶、尤明堂,俨然没了主事之人,想了半天,康熙圈下了阿灵阿【注】,命他为署理户部尚书,暂代施世纶。
谁知这阿灵阿一上任,便将天捅了个窟窿。
胤禛这日下了朝黑着脸回了府,连午膳也没用便将自己关在书房里不出来,连同戴铎李保等人也拒而不见。那拉氏不敢随意打扰,便唤了下人去廉郡王府上,请八爷过府一聚。
胤禩今日刚巧休沐在家,听了便隐约知晓了各种缘由。他虽然没管户部的事,但前一世阿灵阿的所作所为他还是记得的。
果然,一时到了雍亲王府上,便看见那拉氏在院子里朝他使眼色。胤禩笑着将弘时与弘旺他们交到那拉氏手中,自己整了袍子独自走近了书房。
胤禛在书房内正是烦闷气躁着,忽然听见外面有人敲门,轻唤了声:"四哥。"
一时间满腹郁躁淡了些,开门见了那人神色平和的脸,虽然胸中烦躁犹在,但也不似先前那般苦无发泄之处。
胤禩看他手边的杯子里茶早干了,便亲手给他倒了一杯。又拉胤禛坐下,才道:"何苦为了那些混账这般,倒是叫四嫂担心了?"
"多事!"胤禛冷哼一声,接过茶杯才觉得有些干渴,低头慢慢喝着。那茶早已凉透了,他也不在意。
"可是四哥嫌弟弟碍眼了?那弟弟还是先告退了罢。"胤禩故意道。
胤禛觉得好笑,这人如今也学会了这一套。不过面上还是黑着道:"谁叫你走了?既然来了,便留下来用膳罢。省得你成了亲整日只知道陪着福晋。"对于这件事,四爷始终是怨念的。
胤禩笑,也不去点破,开门让苏培盛快去厨房那些午膳来。那拉氏在后院带着孩子们玩耍,听说爷传膳了之后,终于松了口气。
……
陪着胤禛用过了膳,茶端上来,净了口,胤禩才道:"四哥,我知道你因为阿灵阿之前与我的交情有所顾虑,这你倒是多虑了。我与他只是私交而已,也算不得上如何,并不能与国事混作一谈的。"
胤禛看他双眼,心道果然还是这个人了解自己,句句话都能说到点子上。阿灵阿让他先前的许多努力功亏一篑是一码事;大肆修改自己与施世纶他们立下的章程是另一码事;他眼下烦躁的,的确是胤禩与阿灵阿之间的关系。
不管阿灵阿此人如何,户部欠款如何,他都可以从头再来,何况这件事情的走向,端看皇阿玛一句话。然而,若是他将矛头对准了阿灵阿,胤禩会不会为他求情?在议立太子之时,阿灵阿可是坚定不移地站在胤禩身后。
他怕……他怕胤禩心软,为了旁人向自己说情。
那时他是该坚持还是退让?
这也许只是一件小事,无论是谁妥协,他都会心里不痛快,怕有一天两人因为政见不合渐行渐远,终成陌路。
而如今胤禩一开口第一句话,便将他的踯躅与烦扰悉数抹去。
他果然是懂自己的!
胤禩没注意到胤禛的情绪变化,兀自回忆着当年的事情,分析道:"阿灵阿平日里很得皇阿玛欢心,这次他一上任便修改了四哥立下的章程,只怕是个开头。接下来,他们动不了四哥五哥,定然会拿之前各个催缴欠款官员开刀。皇阿玛能保下施世纶、尤明堂,却不能保下这下面所有人。"
"他敢!"胤禛回过神来便听见这话,顿时大怒地将手中茶盅一扔,摔得四分五裂一地的茶末子。
作者有话要说:终于爬上来吐一口气,这一章写得辛苦啊。
行动越来越不方便了,果然到了后三个月就很勉强了,口莲的偶还有全职加班自己做饭。。。不要活了。
坚持坚持再坚持!!!!
正文 户部(中)
"爷。"苏培松在院外守着,听见书房里这么大的动静心里不禁一抖,有些犹豫的出声。
胤禩低头看了碎成一地的杯子,叹了声:"可惜了十三弟的雨前青。"见胤禛也敛了怒气,才长身而起,开门去唤心惊胆战的苏培盛:"盛子,也手滑了,还不去拿套新茶具过来?"
再转回身来,胤禛已经平静下来,面上愤怒已经隐去,正端着胤禩的杯子继续喝水,等着苏培盛换来了新茶具退下之后,才道:"皇阿玛难道就这么放任不管?"
胤禩道:"自然不是不想管,只是这么个大摊子,该让谁来管?皇上年纪大了,想要搏个仁厚的名声,自然不想拿宗亲开刀,也不想让四哥去得罪人,这不才想给太子一个机会?可惜这回太子这圣意揣摩得……"胤禩张了张嘴,道:"其实,太子也算揣摩得挺准。"
胤禛注意到胤禩称呼康熙为'皇上'而非'阿玛',不由暗自觑着那人的神情,见他还有心思说笑,才放下心来,道:"你觉得阿灵阿真敢?皇上难道就这么由着他们胡来?"
胤禩摇头道:"阿灵阿是宗亲显贵,我们不必指望着他搬起石头打自己的脚。他不打太极便是好的,自然不会认真办差,皇上这次是病急乱投医了,只怕很快下面的动静便会呈报上来。"
胤禛眉间皱得死紧。
胤禩抬头见状,下意识便安慰道:"四哥也不用多想,这事的处置力道全凭皇上一句话。皇上不想动宗亲,你急也没用。至于那些被牵连的催缴官员,我们只需记下他们的名字,日后……再慢慢提拔上来。"胤褆说得快了,差点说日后你当了皇帝再提拔就好了。
胤禛被他这话逗乐了,摇头道:"你也说了全在皇上一句话,如今办了这些人,寒了臣子们的心,再要追讨欠款,谈何容易哇。"
胤禩默默,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胤禛立身而起,站在窗前往推开窗,低声叹道:"有抱负有心做大事又能如何?陈璜靳辅若不是遇见了你,只怕死了也没人知道他们的功劳。我虽有心为朝廷做些事,但总是觉得无力为继,胤祥做错了什么?大好的光阴就这么耗着,你又做错过什么,却又被这般打压?"胤禛许是烦得厉害了,居然就这么不管不顾的倾泻出来。
胤禩不开口,确实有些心虚。阿灵阿的事情前世和他脱不了干系,他也正是这样一步步对宗亲大臣示好才博得了贤王的名声,想不到世易时移,今日站在老四的立场上看,却是这般光景。
胤禛见他面色难看,以为是想起了之前被厌弃的事情,回身按着他肩膀,道:"小八,有时我在想,咱们这样一步步小心行事有什么意思?有心有抱负,却没有权势在手,不过都是空谈!想要真为大清做些什么,只能——"
"四哥!"胤禩连忙打断胤禛的话,他知道胤禛早年性子急躁,是个什么都敢说的,后来被康熙斥责喜怒不定之后才渐渐收敛了性子,研研读佛经渐渐喜怒不形于色起来。这次的事情,自然是碰到了他的底线,也或许是不再防着自己,才说出这样大胆的话来。
如今同这人走得近了,才更知这人隐忍、才知这人抱负。以前或许也知道,只是心里嗤之以鼻罢了,现在比将起来,自己惦记那个位置,也许更多是为了证明自己的能力不输他人,而眼前这人,才是真想放手去做些事情。
胤禩心中澎湃,忍不住回握住那人按在自己肩上的手,沉声道:"四哥,如论如何,暂且忍耐一二,且看形势如何。我与十三,都会帮你的。"
因为我想为大清做些事情,所以,这一世,我甘心情愿的退让;也因为你想要为大清做些事情,我与十三一道,来做你的'贤王'。
……
果然,正如胤禩所讲的,阿灵阿行事越发得歪了。
胤禛他们定下的章程被改了不说,果然如同胤禩预言的那般,先前那些兢兢业业奉旨办差追缴欠款的各地官员成了众矢之的。罗列的罪名自然不会是'追缴欠款',而是'年老无力'、'刚愎自用'、'办差不当'等等等等林林总总什么都有。
胤禛手下如今也渐渐聚齐了一批人暗中打听各部情报,由戴铎掌管着,称为"黏杆处",他也没避讳着胤禩。这些事情陆陆续续呈上来之后,雍亲王只冷冷地笑道:"这就是我大清的官场啊,好一个'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胤禩不合时宜的想起前世老四登基之后,对自己与小九他们的'欲加之罪'来,有些好笑,只是那份怨气却是淡了许多,居然还有心安慰安慰那人。
没过几日,之前尽心办差的人被参的参、贬的贬,纷纷落马丢了要职。而阿灵阿仍不知足,他一心想要将户部尚书撰在手里,居然想了个歪得不能再歪的招儿,称京官'贫困穷苦',每月例银入不敷出,于是下令开库放银借贷,'救济'这些养家糊口也嫌吃力的京官大员们。
这一口子一开,全国上下纷纷效仿之。户部的口子开了一尺,下面各地银库便酌情加开一丈。于是短短一两个月,经由胤禛等人刚刚收回国库的银子,转眼便流出了大半,装入了层层官吏们的腰包裤袋。
官吏们得了好处自然是乐得纷纷上表给康熙,称赞阿灵阿办事干练、体恤下属,是个难得一见的忠臣能吏。一时间褒扬的、请功的、请奏为阿灵阿升官加爵的折子纷至沓来,大有京城内外,众口一词的意思。
胤禛核对了账目过后,发现短短几日之内,原本已经填补了不少的国库几乎在一夜间又亏空了一千四百多万两的银子,顿时暴怒不已,连夜写了折子就要在第二日递上御前,被闻讯赶来的胤禩按住。胤禩道:"四哥莫要出头,这事儿弟弟已经使了下面的人去办,明日自然会有人去参那阿灵阿的。"
第二日,果然便有了几本折子递到御前,洋洋洒洒厚厚几本子:有的从当年自家先祖从龙入关开始追忆,描述当年先祖们血战疆场,身经百战,出生入死,有多么大的功劳;那些没军功的,便是表白自己忠君爱民,两袖清风,治理地方,政绩卓著,但是自从变卖田地庄子,年破产还债之后,如今已是家徒四壁,衣食无着,穷困潦倒,难以度日。
这些个奏章写得简直是字字血,声声泪,就差没说"把还了的钱再退回来"这句话了。胤禛看过拓本之后也绷不住哈哈大笑起来,问胤禩都做了些什么手脚。
胤禩笑得不温不火温雅和煦,道:"不过是找人撺掇了这群人一下,他们被四哥、施世纶和尤明堂逼得卖地卖产业还了国库,如何能心平气和的看着自家东挪西借还得银子反倒便宜了旁人——稍稍挑拨一番牵个头罢了。"
胤禛哑然,一时怒气消弭了大半:"你真是个——"
"伪君子是吧?"胤禩毫不介意的接口,随手翻了翻奏折拓本,道:"皇上如今留中不发,想必这几日便会着人清点国库,事情很快就捅出来了。不必污了咱们的手。"
胤禛上前揽住他,摇头笑道:"你算伪君子,那四哥我算什么?真小人?八弟这一招借力打力用得妙哇。"
……
过了几日,户部查出亏空一千四百万两银子之后,康熙再一次勃然大怒,只差没掀翻了乾清宫的御案,当下差点便拟旨命人锁拿阿灵阿,再派人去重新清理国库,讨还欠债。
不过这一回该拍谁呢?
上回信任了太子,把这件大事交给他去牵头儿办理,太子的身份、地位、权力仅次于朕,尚且办成这个模样,自然是不成的。可是除了太子,难道让朕这个皇上亲自出马去过问户部的事吗?自己要是不出马,谁又能镇得住呢?
况且,君无戏言,刚停办的事儿,又重开事端,肯定会引起朝野震动,百官不安。假如闹出乱子来,恐怕更不好收场。唉!千错万错,错在朕不该这么信任太子,错在太子办事如此疲软,优柔寡断,没有远见,没有魄力——他太让朕失望了!
没了昔日的圣宠,如今太子也终究没了傲然独立的资本。只是接下来的人选,却让康熙煞费苦心,他第一个想到的是胤禩,但是旋即忆起这个阿灵阿与胤禩的关系,又知道老八是个心软的,若是他顾着情面手软——只怕户部这烂摊子再也经不起这番折腾了。
最后,康熙还是圈定了在礼部任职的诚亲王牵头,接着办理户部一案。他想着胤祉结交的多半似乎文人雅士,这些个自命清高的自是不会赖着国库的银子不还,儿老三之前在废太子时的表现也算可圈可点,没有藏私,如今除了太子之外,年纪最长,也算是可以托付重任的,不若给他个机会历练历练也好。
不过转念一想,康熙又圈了九阿哥胤禟、十阿哥胤俄一道协同办理。旨意没发下去,康熙闭了眼默然坐了一会儿,又在名单上填了十三阿哥胤祥的名字。如此一来,三阿哥自成一系、老九老十两个同老八亲近却又与老四不亲、老八与十三又与老四走得近,这样互相牵制着,总好过一人独大的局面,省得弄出乱子来。
旨意下发之后,康熙一个人静坐了许久,觉得自己近来是愈发的力不从心。太子如今看来是不能再指望了,他不愿意承认自己手把手教出来的继承人就这几下子,只能怪太子自己优柔寡断目光短浅当不得大任。
至于剩下几个儿子……还是在看看吧。
这样想了一圈之后,康熙不知为何忽然想起了不久前被自己逼着退出角逐的老八来,愣了一会儿对一旁添茶的梁九功道:"老八也有三日没来请安了罢。"
梁九功连忙放下青瓷盅子,恭谨回道:"八爷昨儿不是还请了安不是?"
康熙一想,也笑了,眼角下方微微牵起数到细纹来:"看来是朕老了,都不记得了。"
梁九功连忙道:"皇上正是鼎盛之年,想了只是最近太过劳累,才觉着时间差了。太医正不也劝着皇上要放宽心,多歇息不是?"
康熙笑骂道:"你这老货,倒是会说话儿。明日就传话让老八把弘时带来宫里看看他额娘,朕过了年也许久没见着这孩子了。"
"嗻。"梁九功连忙笑着应了。
……
胤禩第二日接了旨意,下了朝便接了三个孩子一道递牌子入了宫。康熙一次见了三个,也没责怪胤禩自作主张,倒也兴致颇好的逗弄了几个孙子孙女,还亲手喂了弘时吃了一个果子。因为弘时他们层在幼时养在储秀宫两年,也算得上是亲近。何况弘时正是童言稚语的时候,几句话便逗得老爷子哈哈大笑,一展几日来的烦闷。
弘时让康熙想起了弘皙小时承欢膝下的场景,只可惜如今太子却……
叹了口气,康熙让人将几个孩子带下去,交由储秀宫良妃看管着,自己起身往御花园□处走去,胤禩得了梁九功示意,连忙落后几步跟上。
"内务府差事办得还好?"康熙忽然在前微微回过半个身子,眼里有一点淡淡的笑意。一旁梁九功看了,也暗自舒了口气。
胤禩自然知道康熙喜欢听什么,连忙恭恭敬敬的回了几个问题,又不着痕迹得流露出一丝'自己资历尚浅,还有许多地方尚待学习'的意思来。
康熙停下了看他,道:"你啊,从小就是这样,一板一眼的不差不错的,还赶不上你儿子。"他言语中自然指得是弘时活泼,大格格好动泼辣,弘旺虽然安静些,但也乖巧有趣。想到这里,康熙又笑:"不过你几个孩子倒是都不错,日后多多带着他们进宫请安,也多让你额娘看看。"
胤禩听了康熙前半句,心里堵得不知道该如何作答,幸而康熙又自言自语地说了下面的话,他连忙低头应了,道:"只怕孩子小不懂事,惊扰到了皇阿玛与母妃们。"
"小孩子,就是要动着点儿才好——"康熙忽然想起了什么,脸色黯了黯,回过头又接着往园子里走去。胤禩察言观色,心知康熙只怕想起大阿哥与太子幼时的事情来了,便也默默跟着。
……
之后几次,康熙不知为何忽然对这个长期忽略的老八生出了一丝亲情来,时常招了他入宫伴驾,也常常让他带了弘时弘旺入宫请安。
作者有话要说:最近忙得都肿了肿了肿了。。。反正上班加班也天天对着电脑,就抽空写一点,断断续续终于整出来一章。
再一周就有亲人来啦,苦日子快到头了,因为不方便干活的家伙,屋子都乱得成狗窝鸟~
正文 户部(下)
这样明显的示恩,让群龙无首的百官心知蠢蠢欲动起来。在不久之前,许多同僚便因为站错了对,被困于皇子之争中起起伏伏,身不由己。这年头,大家也都看出来了,即便是太子一党也不牢靠,何况是别的阿哥。
因此,对于那些敲不定主意的墙头草们,八阿哥如今便成了最好的人选。没有了夺嫡的希望,但似乎又享有圣宠。君不见连佟国维这样的官场老油子,也不是舍了四阿哥,站在八阿哥这一方?
另一方面,自然是八阿哥与四阿哥交好。四阿哥能力不凡,可惜有些不近人情,又一直以孤臣自居,想要投靠也没有门路。如今若是能傍上八阿哥,不也算是有点希望不是?
这样一来,百官动作也渐渐多了起来。连带着与胤禩交好的胤禟胤俄府上,也人流不息。胤禩这次没有姑息,严肃得敲打了几次,也不知道被听进去了多少。
两个月过去了,眼看胤禛的生辰便要到了。四爷与八爷私下打趣的时候,胤禩也问过胤禛如今想要什么生辰贺礼?
胤禛横了一眼,道:"有你这样的么?诚意何在?"心里倒是记起了那一年他走后托人送来的佛珠,这些年一直都带在身边,不禁一暖。
胤禩其实也就这么一问,对老四的脾气他也摸得差不多了,若是真要知道送什么,不如去问十三。
胤禛转眼见那人面上神色似乎笑着,但眼底却带着疲倦和一点点厌烦,不禁开口道:"怎的?可是内务府差事不顺心?"
"并无。"胤禩叹了口气,他所忧心的,无非是康熙近月来的示恩。若是前一世,也许他会欣喜若狂;退一步讲,若是没经历过被厌弃的那些日子,他也许也能将次作为老爷子一种变相的补偿。一件事发生之后,比如指了个汉人做福晋,便紧跟着用恩宠来补偿,也算是一个合情合理的解释。
只是,如今早已对康熙不抱任何父子之情的胤禩,最不惮于用最坏的打算来揣摩康熙的意图。而眼下这番示好,他的理解,便是再一次利用他来试探百官,试探自己的儿子。康熙心冷,可以冷笑着看着自己的儿子爬的高高的,再猛的抽掉那柄登天的梯子。这一点,老四也是跟着他学的。
从头到尾,从上辈子到这辈子,他一直只是老爷子用来磨练兄弟的试金石罢了。枉他以为那么自以为得势过。胤禩冷笑连连。
胤禛见他忧心,也不知该如何劝说。几次浅谈之后,他也不明白为何这个弟弟心思如此之重,事事都往最坏的方向打算。明明是意气风发的年纪,即便是被斥责过后,也不该如此暮气沉沉的。
不管胤禛如何安抚,胤禩却渐渐疏远起了胤禛,渐渐地走动不似以往那般勤了。胤禛自然知道他如今被推倒了风口浪尖之上,平素结交的人只怕都被上面那位看在眼里。如今他渐渐疏远自己,也是为了让自己能够避嫌。只是两人能在一起的时间,越发的少了,算起来,上一次在一起,还是腊月的时候。
相反的,诚亲王近日来倒是时常登门拜访廉郡王府,据说是户部的账目里有几本烂账牵扯到了内务府的前几任管事,便来找胤禩商讨。理由用得冠冕堂皇,胤禩自然不会将人挡在门外,一来二去,下了朝诚亲王偶尔也会约上廉郡王过府一叙。
胤禩心中冷笑不已,这三阿哥果然是个连面上功夫都做不好的。如此敏感的时刻,不说好好追回国库的烂账,倒是打起了拉拢人心的打算,只是这人心——并不是一朝一夕便能拉拢的。
不出旬余,诚亲王果然被康熙斥责办事不利,自从接手了户部的欠款追缴之后毫无建树,每日尸位素餐,便命了他重回礼部,将户部的差事还给雍亲王,并且指派了廉郡王从旁协助办理。
这样一来,真是几家欢喜几家愁。
诚亲王一脉算是松了口气,这个得罪人的差事总算是交出去了。虽说被训斥办事不利,但总比得罪整个大清的功勋大臣来得强。
胤禛一接手二话不说便开始核对账目,其间几次大发脾气不提。
愁的自然是之前亏欠了银子的大臣王公们,原本以为雍亲王被移走之后,这件事情已经有了转机,谁知道兜了大半个圈子,还是回到了这上头,这下要如何是好?
于是,被指了协调办理的廉郡王府上便遭了殃。胤禩接连几日被大臣联名拜访,堵在门口,连闭门谢客都做不到,他算是尝到了'百官拥护'的苦果子,开始佩服起胤禛来。
……
大臣们还好说,首当其冲让他为难的,有两个人,一是胤俄,二是江宁织造的曹寅。
胤俄跟着胤禟大手大脚惯了,借了户部不少银两,用来盖院子搭戏台子,这些不少都是在胤禩离京的那三年里发生的。他又不是胤禟,能做生意赚钱,渐渐的这个数字也不小的,有好几百万两。胤禟倒不是还不出去这个钱,只是觉着没这个必要,毕竟这么多人都欠着,也不差他们一个阿哥。
另一个人,则更难办些。曹寅早年做康熙的伴读侍卫,一同长大,几乎算得上是两小无猜,情意非比寻常。曹寅先后任过苏州织造、江宁织造,而自康熙四十二年起与李煦隔年轮管两淮盐务,这自然是老爷子念着旧情的缘故。甚至四次南巡皆住在曹寅府上,可以说是荣宠盛而不衰。
只是成也萧何败萧何,这世人所见的繁华背后,却是早已危机四伏。曹寅的日用排场,应酬送礼,特别是康熙四次南巡的接驾,都让曹府借下巨额债款,如今已是如同雪球一般,越高越大。
追缴欠款的事情刚移交回四爷手里,下面的人便动了起来,有仇报仇、互相攀扯。不过几日两江总督噶礼的密折便递到了御前,密报曹寅和李煦亏欠两淮盐课银三百万两,请求公开弹劾。康熙想了想,让人传了廉郡王深夜入宫。
胤禩被宫里来的人从床上挖起来,没敢耽搁便入了宫。到乾清宫的时候,见里面仍旧灯火通明,而康熙则是一脸疲色得半依在炕上闭目养神。梁九功低声奏道:"皇上,八爷来了。"
康熙没睁开眼睛,只伸手招了招,口中有些模糊道:"老八啊,过来这边坐下。"
胤禩规规矩矩走过去,在梁九功放的团凳上坐下。康熙掀了掀眼皮,扔过一本折子,道:"你且看看罢。"
胤禩拿起来一目十行地看了,心中惊疑不定。这是噶礼参曹寅的密折,论理绝不应该由他看的,如今老爷子直接越过老四召他,这里面的意思,是打算由他出面,让老四手下留情了?
康熙余光瞧见了胤禩脸色的神色忽明忽暗,直至不再变了,才开口道:"你来说说。"
胤禩略微斟酌一番,开口道:"论职责,儿臣与四哥解手了户部欠款一事,对于这样的折子,自然该是公事公办的。"胤禩说到这里略微顿了一顿,似乎很为难,康熙也没打断他,依旧半眯着眼睛似乎在养神。
估摸着差不多了,胤禩才又开口道:"但这个曹大人却不同一般大臣。"胤禩虽未抬头,但明显感觉到康熙的气息一缓,心中便明了这位的意思了,于是接着道:"曹叔叔自小看着儿臣们长大,与皇阿玛的情意也非比寻常,堪称半个'家人'……何况,曹叔叔的大半亏空里面,不少都是用于南巡接驾一用,这……"
这番话果然猜中了康熙心事,他的确有心放这个幼时的伴读一马,只是鬼使神差得不想去找老四,其实也不过是一句口谕罢了,不过想到老四那个脾气——况且他也不愿给人留下藏私、出尔反尔的印象。
胤禩也不得不为胤禛考虑一番,虽说用曹寅来开刀最合适不过,这样一来,以曹寅的地位身份尚且不能通融,旁人也自然会收敛起那些心思,对于之后的追款也容易许多,只是这样不免落下刻薄寡恩的名声。前一世曹寅便是因为无力还债而逼死了自己,以此来引起康熙的愧疚,为自己的子孙留下后路。不过欠款的事情,也因此被打开了口子。
这一世他既然打定了主要要帮胤禛,就不得不避免这样的事情发生。于是胤禩略微斟酌一番,道:"曹叔叔的卷宗儿臣先前正好看过,亏空了国库二十三万两,这个数字只怕仍是不实。只是公开弹劾只怕不妥,不如就让儿臣南下一趟,同曹叔叔面谈一次。"
康熙眼神闪烁,他也知这是徇私,但顾忌曹寅与他自小的情意,便叹道:"朕记得曹寅与李煦是姻亲?"
"是,曹叔叔的继妻是李士祯族弟之女。"
康熙长叹一声,道:"你自行去,莫要声张。若是查明他们确实亏空了,便传朕的口谕,让他们务必补上。"
"是。儿臣这就动身。"胤禩应下。
……
出了宫天色未亮,胤禩想了想,直接坐轿子去了雍亲王府上。
胤禛刚睡下没多久便被吵醒了,披着一件夹衣站在书房门口,有些惊讶得看着他穿戴整齐的模样,道:"八弟这是要入宫,还是刚从宫里回来?"
胤禩看见夜色里胤禛不似以往冷厉的轮廓,笑道:"刚从宫里回来,皇阿玛急招。这不就连忙同四哥讨招式来了。"
胤禛听出他话中有话,便挥手让下人都散了,让了胤禩进屋子。苏培盛掌了灯又上了普洱退下之后,胤禩便将今日的事情细细说了。
胤禛听后神色果然不悦,想不到一开始便由老爷子领着头开后门走路子,若是这事真就这么模糊过去了,那别人还不都有样学样?
"不妥,这个头不能开。"胤禛果然开口反对。
胤禩也叹气道:"我自然知道这头不好开,只是如今我瞧着皇上是无论如何也要网开一面的,与其如此,不如由我们出面,想个折中的法子,即不落了朝廷的颜面,也收回些欠款。"
胤禛冷哼:"这些人就是不见棺材不掉泪。平时贪腐的时候倒是欢快,说起还款来比谁都会哭穷。"
胤禩有些累了,撑着头道:"皇上对曹家仍有眷顾之情,若真是逼出人命来,虽说我们也算公事公办,但毕竟不美。不如先让弟弟想想折子。"
胤禛见状也不再固执,走过去帮他按着额头,轻声问:"很累?你何时南下?几日回来?"
"还好。"胤禩闭上眼睛享受雍正爷的服侍,慢慢睡意上来:"估摸着这明日便南下,以免生出变故来,总能赶在四哥生辰之前回来。"
胤禛见他疲惫的模样,低头在他嘴角亲了一口,笑道:"还有不到一个时辰便要上朝,你也甭回去了,就在这里歪一下,嗯?"
胤禩也不想跑来跑去折腾,便点了点头。只是两人心里都有事所牵挂着,又疲惫得很,胤禛知道胤禩明日或许会南下远行,也不想折腾得他太累,只能拥着那人耳鬓厮磨一番,才浅浅睡去。
如今两人能单独相处的时间愈发少了,有些时候,这样不经意流露出的亲昵更显珍贵,足以胜过万语千言。
……
第三日,胤禩借着河工善后的名义南下,轻车简装。胤禛想起几年前那场突如其来的劫持案,不由抓着胤禩从头至尾叮嘱一番,几乎让胤禩绷不住脸上笑容——这婆婆妈妈的人真是老四?
作者有话要说:耳鬓厮磨神马的,最萌了…………
8是有句话说的咩,想和你上|床的人不一定爱你,不过愿意陪你睡觉的人一定是爱你的。
欠债
再次南下的路上,胤禩不管是用膳看书还是休息之时,都不自觉得总是想起胤禛的叨念来,暗叹莫非自己也魔怔了不成?
因为廉郡王的突然离京,让京城户部催缴欠款的担子都压到了雍亲王肩上,虽然两人已有了章程,但难免首尾难顾。几日之后,昔日的拼命十三郎也复了差事,跟着雍亲王在户部办差。
胤禩一路南下,直接到了江宁府。曹寅早已因为还不了款而病了数日,如今接到圣上的密函之后更是心里不安,拖着病体亲自将胤禩迎入府里。
胤禩与曹寅密谈两日,将康熙的话儿传达了下去,又回忆了幼时记忆中的片段,不着痕迹的安抚了曹寅,让他知道老爷子圣眷仍在,当年的情分都还历历在目,只是如今朝廷需要改制整顿,人人都在看着,因此老爷子并不方便亲自出面干涉,以免落个徇私的名声。
曹寅听得热泪盈眶,几次又是跪谢天恩,又是口称辜负了皇上、罪该万死。
胤禩估摸着差不多了,才笑着将人扶起来,重新落了座。从袖中摸出一纸名单来,暗示这上面的人可都是打着曹李两家旗号再外行事之人,其中不乏曹家的门人媳妇子侄儿,又收受好处帮人办事的,也有放印子钱收利息的。
曹寅一看顿时汗如雨下、面色死灰,他头一个便看见自己儿子的名字赫然列在那单子之上。再一抬头,便看见胤禩略带为难的脸,对他道:"曹叔叔,即便是皇上有心相互,但在这个节骨眼儿上,谁都看着呐,令郎却一掷千金只为抬个……小妾进门,这若是让有心人报上去了,只怕……"
其实何止是抬个小妾进门,那分明是为了讨好个妓子与人用银子好勇斗狠,这些风声自然也传到了曹寅耳朵里。曹寅一听,便明白了,连忙口称定饶不了那畜生。
胤禩笑着又宽慰了他几句,暗示了事务要及早处理,身为皇上的心腹,自然也应该为皇上分忧,哪怕倾家荡产也不用担心,只要这个榜样做得好了,让皇上公正无私的面子有了,日后必然能够再图起复。
曹寅一听,心思活络了起来,也不知道这个廉郡王的话有几份能信。只是如今他病急乱投医,不能细想了,若是有活路,自然也不愿去寻死的。于是略一犹豫,咬牙从怀中摸出一支鼻烟壶来,道:"八爷既然给奴才透了底,奴才就说说实话,实不相瞒,这是奴才自己备下的药,就等着哪一日上面催缴的人来了一口气喝了,好歹落得个干净,省得受这许多腌臜气。"
胤禩自然知道曹寅前一世用死换来了老爷子的垂帘,让曹家的后代甚至后来的姻亲李煦代管两淮盐差,以年奉来填补曹寅生前亏空的事。因此对于老爷子的心思,胤禩还是猜得准的,便极力游说曹寅置之死地而后生。
若是前世,他是巴不得曹寅自尽病故,这样老爷子多多少少会迁怒到公事公办的胤禛,即便关系不大,但老爷子明显徇私的行径,也能给老四添添堵,他与小九在煽风点火一番,不怕下面的人翻不出风浪来。不过眼下两人既然上了同一条船,他也便改了路数,怀柔安抚起来,自是不表。
胤禩既然打着视察河工的名义,自然只在曹家停留了几日便绕到去了河督府和安徽河堤,六七日之后,便启程往回赶路。一路上胤禩将前世的事寻思了一遍,忽然冷汗就下来了,他想起了前世小十在八月十五宫中家宴之时对老四的一番讥讽,这次走得太急,以至于忘了打招呼,也不知还能不能赶得上。
紧赶慢赶,胤禩还是错过了八月十五的宫中家宴上,那精彩的一幕。
胤禟与胤俄因为胤禩的原因,之前与胤禛的关系也算过得去,只是后来因为处理了江南盐商**的事情得罪了胤禟,虽然被胤禩压了下来,但终究有了间隙。这次因为催缴户部欠款的事情,胤禛毫不卖胤俄的面子,彻底让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十阿哥。
中秋节康熙在御花园设宴大会六宫这晚,胤俄故意姗姗来迟。因为性子大大咧咧,行事粗鲁莽撞惯了,什么话都敢说,康熙曾经说过老十是皇子中唯一一个粗汉子,平时非但不怪,反而有些纵容着,因此当下也不生气,反倒是笑问道:"老十,怎的来迟了?"
胤俄面色毫不惭愧,阴阳怪气道:"回皇阿玛的话,儿臣家里遭了强盗,在来宫的路上又看见街上到处都摆着地摊,摊上卖的全是几个阿哥家里的东西。儿臣觉得希罕,仔细看了一阵,所以来晚了。"
康熙闻言有些不解,但胤祥那边已经坐不住了,不顾一旁胤禛的弹压,'噌'地一声站起身来,走到胤俄面前对他道:"十哥,还请你把话儿说清楚了,什么叫遭了强盗?什么叫摊子上卖的是众阿哥府里的东西?"
胤禟一声冷笑,端起面前的盅子低头喝了一口茶。
胤俄本就是个犯浑的性子,正因为逼债的事情想找茬呢,也'呼啦'一下站起身来,几乎碰到了胤祥的鼻子,阴阳怪气道:"怎么?做贼心虚了不是?十三弟不如去看看哥哥府里,已经是家徒四壁了,兄弟们哪个不是被逼得走投无路拆东墙补西墙的,倒是有人逍遥快活着,陪着皇阿玛在这里吃酒赏月!"
康熙面色黑下来,一旁的太子见状想要出声制止,但话到嘴边却又犹豫了一瞬,微微侧目觑着一旁眉头紧锁面露担心的胤禛。只这么一犹豫的功夫,那边两人早已出口对骂了起来,胤俄最是我行我素的,除了不敢对胤禩动手之外,他连胤禟都敢打的,当下便是一脚踹出将胤祥踢了个趔趄,口中骂道:"你是个什么身份,下贱人生的种也配这样同我说话!"
胤祥最是听不得旁人辱他额娘,也气红了眼,一拳头挥过去正好轰在胤俄下颌,两人顿时滚做一团。众位阿哥连忙或真或假地上前拉架,嫔妃宫人们连同年幼的小阿哥们都惊慌失措,太监侍卫们碍着两位都是阿哥,谁也不敢上前。
这混乱的当口儿,众人听见一直沉默的帝王一声低沉的暴喝:"都给朕滚开!让他们接着打,往死里打!谁也不许劝!"
帝王雷霆一怒发怒,连正在打架的两人也都不敢再放肆下去,从地上滚了起来跪下给康熙请罪。只是胤祥因为额娘受辱的缘故十分委屈,言语中也不由带了些出来;康熙知他委屈,一看胤俄仍然一副浑然不怕的摸样,喝道:"老十,今儿个你是诚心要气朕?还是有什么用意?滚过来说!"
胤俄虽然看起来是个莽汉子,但却着着实实在某种程度上合了康熙的意——你越是熊,他越生气,你越硬,他越喜欢你。兴许为人父的都这样,会哭会闹的那个儿子往往得的纵容更多些,先前太子便是这样,只是后来因为储位触了皇上的底线,才有了一废,如今太子做事不免有些瞻前顾后起来,越发为老爷子不喜了。
胤俄往地上一跪,梗着脖子道:"皇阿玛,今日儿臣也有话说话了。今日家宴惹了皇阿玛生气,是儿臣的不孝,可儿臣也是被逼急了,你且看看,历朝历代,哪有这样兄弟相逼的,哪有吧皇亲国戚逼得变卖田庄宅子还债的?都是皇子,凭什么有人就是债主,我们就得做佃户?有人仗着皇阿玛的明天胡作非为,今日我也豁出去了,这些话杀了儿臣儿臣也得说!"
康熙环视了一圈神色各异的儿子,他是知道宫外有些人换不起债而自杀的,只是不知道连自己的儿子们也到了要变卖家产的地步,这些个细节,下面的人也不敢说。这种情形让他想起了远在江南的伴读,心中不忍,但转念有一想到这是改革弊端,整顿吏治的首重,好不容易自己下了决心,多少人看着呢,若是为了的儿子开了这个缺口,先去的努力可就全白费了。
因此康熙下了狠心,当下厉声斥责了胤俄为兄不悌为臣不恭、无理耍赖,欺凌皇弟,辱骂朕躬,更说他眼里没有祖宗家法。又说清理国库是朕的旨意,老四十三他们不过是遵旨办事,谁敢不服!眼见胤俄仍然一脸怨愤,康熙暴怒不已,大声呼道:"来人!"
这时李德全与侍卫德楞泰连忙上前应声道:"奴才在。"
康熙指着胤俄道:"把这个不懂规矩不尊礼法的混账东西关到宗人府去,重打二十大板,刑拘三日!"众位阿哥连忙一同跪下就要求情,康熙怒目而视:"谁也不许求情!"
于是一场好好的家宴便这么不欢而散了。
是夜康熙回到乾清殿内,愁眉紧锁、连连叹气,李德全连忙上前服侍了一回,正要劝皇上歇下,康熙抬眼道:"可有老八的消息?"
李德全忙道:"今日不曾收到廉郡王的折子,算着日子,想必快到京城了吧。"
康熙点点头,又叹了一口气。
……
等到胤禩快马加鞭赶回来的时候,胤俄已经从宗人府被放出来了,还没进府便有宫里来人宣召,胤禩只得转身去随人一道去了乾清宫面圣,将与江南曹寅的谈话细细回复了一遍,虽说详情早已写在折子里递过了,不过康熙仍是亲自询问不放过丝毫。
听过了胤禩的回话,康熙默然一刻,叹道:"这事也只得如此了,且让他们尽力就是,实在怀不上的,从朕的私库中出便是了。"
胤禩装出微微诧异的模样,立刻跪下先是口称皇上恩慈体恤臣工,再暗示此先例一开只怕有人会有样学样,或是阳奉阴违起来。
康熙自然知晓这其中的顾虑,挥挥手道:"此事自然不能让第三个人知晓。曹家如今陷入两难,朕也不是没有责任,此事就这么定了,不必再议。"
等到出了宫门以过了晚膳时辰,高明早趁着这段时间打探了十爷被宗人府刑拘用刑的事情,等胤禩一出来便在他耳边低声说了。若是在前世,胤禩必然直接去道老十或是老九府里商量对策去了,只是如今他却是想到不知胤禛那边如何了——揉一揉眉心,胤禩给自己找了个借口,暗道我这是公事要紧,待明日去寻老十他们也不晚,便开口道:"知道了,去雍亲王府。"
胤禩一身风尘得赶到雍王府上,胤禛自然知道他过府门而不入便被直接宣入宫中的事,如今见他从宫里直接上了自己这里,连日来的烦躁也一股脑儿抛到了脑后,面上难得露出了欢喜的神色,亲自拽了胤禩的手进书房。
胤禩解下罩衫,松了领子,由苏培盛服侍着净了面手,接过老四亲手递过的茶水抿了一小口,才道:"一路上都没怎么用膳,还是劳烦四哥府里的厨子再动一回罢。"
胤禛听罢哪有不高兴的,便道:"正好,我晚上也用得不多,厨房里定然还留了膳,你陪我一道用了。"
胤禩见他脸上明显瘦了一圈儿的疲惫样子,也知这人心思细着,办差起来不管不顾的,只怕这几日也用膳也用得不香,也就没提那些烦人的腌臜事儿。两人说了一会儿话,几个小菜很快便端了上来,苏培盛还自作主张温了一壶酒,配了几块酥油做的中秋小点心,倒是惹来胤禛一瞪眼。
胤禩暗笑,看得出胤禛此刻兴致不错,两人便对面坐下安安静静用了膳食,又端了茶漱了口,才将话题转到正事儿上来。
将江南曹寅府上的应对同胤禛交了交底,胤禛虽然不满,但也不得不承认这样的结果全了皇上的情谊,只是若是让旁人只得天子徇私,那之后欠的银子也不必去还了,都到乾清宫哭诉去。
胤禩欲言又止,终是出口道:"四哥,小十的事情我听说的,是弟弟没有看好他,我明日便去——"
胤禛拉过胤禩,脸上露出笑来,口中道:"有你什么事儿?他的银子是你逼他借的?你让他盖戏园子的?又是你让他不还的?还是中秋宴上是你让他出头滋事的?"
胤禩有些尴尬,这些事前有一半儿他前世都做过,只好道:"他毕竟是弟弟,弟弟没管好,我也跑不了。"
胤禛拉着他往榻上靠过去,一边道:"他也是我弟弟,你跑不了,难道我就跑得了?这么说来,大哥太子,连同皇阿玛也都别跑了。"说完就去解胤禩的中衣的。
胤禩唬了一跳,连忙按着,他正事儿还没说完呢,情也刚求到一半儿,忙低声压着嗓子道:"四哥——"
胤禛将他往榻上一推,倾身半按住,一手几下扯开了那人的腰带,显得有些急迫起来:"从年节到现在,你就没来过,难道你都不想的?这下好不容易回来了,你还要扫兴多久?"
胤禩当下差点爆了粗口,你若肯让我在上面,我也定然会想的!
作者有话要说:委屈大家等太久了,先更了再来找错字
中秋节宴上斗殴那一段,参考了二月河《康熙大帝》的剧情
催缴的事儿,最多再一点剧情就不会再提太多了,比较不是主要剧情,只是为了让四八共事一下,然后引出小八和老九他们的矛盾来。
36周的孕妇苦逼的每天加班写code,我真的不喜欢写程序T0T
摆摊
这大半年里,胤禩娶了继福晋,为了避嫌也没多上雍王府的门,两人比邻而居,却仿佛又回到了一同治水之前那般淡淡相处。如今好不容易借着公事为名,两人凑在一处,又如何能真忍心拒绝得了?
唇舌纠缠在一处,都带着夏末残余的酒香,一开始是缱绻着如同试探般的缠绵,待到两人渐渐都放松了身子,相互染上了彼此的体温,才又渐渐放纵了起来。
衣衫解开了大半,半落不落地挂在臂间,修健的腰身隐没其中,手指缓缓探入,却是不疾不徐地顺着那修韧的腰线移动,在欣赏心爱的猎物垂死的挣动。
凉爽的夏夜越发深沉了,仅有的耐性也耗得所剩无几,而身下这人也渐渐情动不再推拒,剩下的事情,便是水到渠成了。
发丝松散了些,落在颊边有些痒,心也跟着酥软起来。胤禩有些走神,都说心肠硬的人头发也硬,这话果然不假。胤禩朦朦胧胧的想着,手也这么抚了上去,手指虚虚地拂过那人头顶,那上面有刚刚生出来些许的发茬子,微微有些扎手,却不觉得难受。
上面的人动作顿了一顿,目光灼灼起来,呼吸也是一滞。
胤禩醒过神来,收回手,有些懒散地笑:"怎么,不喜欢?"
胤禛快一步捉住他的手,拉回来,低□子在他耳边道:"很喜欢,你继续。"这是身下这个男人第一次主动亲近他,不是被动地承受,或是僵硬的忍耐。而是真真切切地靠过来,向他表示他们彼此亲昵的事实,让他几乎不敢相信。
胤禩一笑,有些怅然。这就是天家血脉的悲哀,一生下来便不能被生母抚养,这样的肌肤之亲几乎是个妄想。即便是日后娶妻生子,也得处处守着礼,少有如此放纵亲密的时刻。即便是得了宠妾爱姬又如何,谁又能真正知你懂你,心灵毫无间隙?
且看小九,左拥右抱、艳翠围绕,也不过是用他皇子的权利,去追着那'有人在身侧'的感觉罢了。他的贪,也是失控得想用那金银钱财,来弥补自己身为皇子,却早早被自己的阿玛排除在储位之外的那许多不满吧。
这个皇宫了里,没有人是不寂寞的。哪怕是太子、哪怕是皇上。
手指在那人身上不紧不慢地摩挲着,微微的痒麻之意让那人静默了片刻。不过只须臾功夫,方才渐渐停下的动作重新动了起来,而且更急更用力,带着一种木叶尽摧的强悍,让下面的人再也承受不住,只能抬手扣住他笔直如山的肩背,咬紧了牙兀自喘息着。
"四……哥…"下面的人模模糊糊的出声,却没有求饶。
胤禛忍不住放慢了动作,轻声询问:"很难受?"
下面的人喘了口气,手指紧了紧,又放开,嘴唇翕动,轻声道:"没有。"
胤禛如何看不出那人面上疲惫的神情,但这人却温柔的不忍心打断自己,自己咬牙忍着,怎能让他不爱不疼?眼下他唯一一途可行,就是狠狠用力攫住他,不放手!
心底那根崩了许久的弦,被什么东西拨的了。什么也说不出来,什么也不想说,只在下一刻,胤禛狠狠地抱住身下的人,死死地箍住他的腰身,重重地压上他并不柔软的唇,急切地、肆无忌惮地交换着彼此的气息。
与彼此心意相通的人在一起,自然更会无所顾忌,更何况两人如今见面的时间弥足珍贵。之后两人再无言语,放纵与情|欲,发生的事情就是这么简单直接,无需赘言。
……
胤禩一路不停地赶回来,第二日康熙特许他不必上朝。他本是打算与胤禛交了底便略作休息,待天明胤禛上朝时再回府休息的,谁知这晚的事情到了最后有些失控,激烈地让他难以承受。
好几次胤禩觉得自己差不多就快要死了,却在下一刻被放松的箍制,如此反复折腾。他从来也不知道老四这个当皇子时看起来也算儒雅克制,能够为大行皇帝守孝三年,做了皇帝喜欢骂人扔折子的人,私底下会有这样激烈的一面……果真是物极必反么?
一场禁忌的温存,两条交缠厮磨的白龙与金龙,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即便明知对方的利爪或者终会伤了彼此,仍是不肯放手。
压抑着的喘息,交错在一起,天明方歇。
……
胤禛是睡了不足两个时辰,苏培盛便在门外报时了。胤禛翻身坐起,没让人进来服侍,自己披衣下了榻,开门接了水具布巾亲手服侍了一番榻上还有昏昏沉沉的人。
胤禩慢慢清醒过来,想要起身,被胤禛早一步扶了起来。胤禛见他起身是眉头隆起,身子僵硬着,忙道:"可是难受的紧?横竖你今日也不用上朝,再睡会儿罢,我让人守着门。"
胤禩正抬手揉着额角,闻言瞪了一眼面前的人,道:"哪有主子办事去了,客人留下的道理?传出去还不知会被怎么说道?"声音有些哑,有些暗,却分外不同。
胤禛瞥见他微微敞开的中衣之下若隐若现的斑驳痕迹,盘算着这人又要几日不能同福晋同房,只怕这人自己还不知道。又看他还未完全清醒时流露出的神态,想起昨夜酣畅淋漓的感觉,心中更是软绵,恨不得也干脆称病不去上什么劳什子朝,听那堆废话。
忽然想起昨夜胤禩求情的话儿,胤禛道:"今日你且回去歇着,老十的事情你不用担心,皇阿玛既已罚过了,只要他态度正些,把银子还上,做些阿哥该做的事儿,我又怎会为难他?"
胤禛的确看不上胤禟胤俄这番做派,身为皇子不思以身作则,反倒想尽办法钻空子,只是胤禩一心护着,只要面子上过得去,他也愿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胤禩喝了几口酽茶,精神才好了些,两人出门的时候,雍亲王早已恢复了四平八稳、不动如山的铁面王爷样儿;而落后他半步的廉郡王,也是一副从容不迫的模样。
……
胤禩回到府里,早有下人知会了福晋。这会儿福晋领了下人仆役在门口迎接着。
胤禩携了马氏的手入了内室,一边由着福晋绞了一把帕子亲手服侍他,一边笑道:"有劳福晋了,只是这些事前让下人们来做就好了,怎好劳烦你亲自动手?"
马氏嫁给胤禩半年有余,知道自己丈夫是个难得好脾气的,在下人面前也会给足了她面子,只是私下并不是如何亲密,成亲这些个月,宿在书房或是正屋的时候更多些。她知道自己汉军旗的身份,能嫁给皇子几乎是不可能想象的事情,只是身为女子,多少会有些难过。
昨日不到傍晚便听说自家爷回京了,吩咐下面做好了一席胤禩平素爱吃的,又煮好了热水备下了布巾胰子,等了半天,却听说八爷刚到门口就被传去了宫里。左等右等,终于自己遣出去的人回复说八爷出宫了,马氏忙命人重新做了饭食,备了洗浴用具,谁知却等来了八爷直接去了雍王府的消息。一直到了晚间该歇下了,高明才回来传话,说今晚爷不回来了了,与四爷有公事要谈。而这时,晚膳早已热过三道,又重做过一次。
去宫里也许是圣命难违,说不得的,只是这连家门也不入便直接去了隔壁雍王府,即便是公事也……马氏心中有些失落,但却时时担忧着,莫不是爷并不喜欢自己?莫不是爷其实怨恨着皇上的指婚?莫不是爷喜欢的是郭络罗氏那般的女子,对她不肯忘情?几番纠结,她不由暗自提醒着,一个妇道人家,又是汉军旗女子,如今已是走到了极致,万不再如此心生怨怼、不知好歹。
胤禩见马氏神色温婉自若,心中倒是多了几分愧疚。他知道自己算是冷落了她,但弘时弘旺还小,大格格虽然性子随了毓秀,但年幼丧母却让她心思敏感。他虽然爱孩子,但这个当口儿,他不愿意再让这几个孩子多出半个嫡子兄弟姐妹来分宠。
问了这几日府里的事物,下人们可有为难,马氏一一恭敬作答,末了才道:"爷,您一路也辛苦了,相比路上也吃不好,妾身让下面备了粥菜热食,都是爷爱吃的。热水也备好了,爷可要先松快松快?"
胤禩身上又累又倦又痛,本没什么胃口,但见马氏一脸小心翼翼的神情,便打起精神,笑着道:"还是福晋想的周到。"便携了马氏的手,一道下去用了早膳,才洗漱沐浴一番。
谁知还没等他躺下,高明鬼鬼祟祟地在门边探头探脑,被胤禩看了个正着,便皱眉道:"什么事?怎么规矩都不懂了?"
高明滚进屋,低头道:"爷,方才奴才去十爷府上递话儿,门房说十爷他去大前门儿变卖家当还债去了。"
胤禩闻言手一僵,暗道怎么就晚了这么一天,但他瞬时从懊恼中醒过神来,抬脚便往外走。高明自然意会,忙忙得吩咐下面的人去将轿子停到府门口去。
……
这变卖家当的事情,许多朝臣都在做,不过是私底下偷偷摸摸地典当买卖罢了,哪里像这十阿哥,摆明了是要给雍亲王出丑,硬是铺了半里多长的摊子,还把府里的下人太监都叫来吆喝。摊子上更是大半的内务造或是官窑的瓷器琉璃器皿,一时间引来不少路人驻足围观。
胤俄从宗人府被放出来之后便没差事在身,这几日越想越气不过,便同胤禟商量了这么个法子来损老四。今日他亲自坐镇,穿了青灰色的常服,优哉游哉地在路旁的茶铺子里摇扇子。
胤禩赶到的时候,看到有人先一步带了几个人似乎在阻止敦郡王府上的奴才吆喝,而胤禩正巧看见胤俄一脚踹在那带头的人身上,将他踹了个趔趄。
"老十!"胤禩连忙上前,亲手托了一把那人,才看清原来是田文镜,看来胤禛也应该知晓这件事情了。
"八爷。"田文镜看清楚扶他的人顿时吓得面如土色,忙给胤禩打了个马扎,就要跪下。
胤禩托着他的手不让他跪,道:"田大人公务在身,虚礼能免便免了,正事要紧。"
田文镜一听面上有些难色,他自然知道这皇子里八阿哥与九阿哥十阿哥的关系,如今有些吃不准这位是来给谁撑腰的。
胤禩见田文镜额角又是土又是汗的,身上官服有些乱了,也有些同情他,这老十连老九都敢踢,只怕这田文镜在老十这里已经吃了些苦头。他见周围人渐渐多了,便转头朝高明吩咐了几声,高明忙让下面跟来的人连同田文镜带来的人一道,将周遭的路人远远驱散开去。
"八哥,你这是何意?人都走了,弟弟还怎么卖东西?"胤俄言语中怨愤之气颇重。
"胡闹!"胤禩垮下脸来,走过去敲了敲胤俄的额头,看胤俄收敛了一丝才道:"这主意谁出的?我才走这么几日,怎么就闹出这么大的事儿来?当真宗人府关得不够久是不是?还不快收了跟我回去!"
胤俄脖子一硬,道:"是弟弟我自己的主意,不关旁人的事儿!八哥你回来也不管弟弟的死活,倒是和旁人一起来找弟弟的不是!也不问问这是谁逼的?"说罢又要招呼太监们继续吆喝。
胤禩忙一把拉住他,急道:"别胡闹,你这样做要让皇上怎么做?皇子当街买家当,还要不要天家的面子?听话,先同八哥回去再说。"
胤俄牛脾气也上来了,一把推开胤禩,道:"我就是要让皇上知道,看看他的好儿子把别的儿子都逼成了什么样儿——"
胤禩连日赶路,昨晚又被折腾了一夜,本来身上便酸疼着,被这样一推居然站立不住往后踉跄了几步就要摔倒。
作者有话要说:(正文……)
因为两人避着人说话,因此田文镜恭恭敬敬地站在一丈之外避嫌,这下赶过来定是来不及的,幸而胤俄反应快,一惊之下,连忙冲过来抓着胤禩的袖子,才止住了胤禩的步履。
"八哥——你这是怎么了?伤着了没有?"胤俄谁都不怕,却独独不知为何不敢对胤禩动手,虽然他看不起胤祥的出身,但却从未对生母地位更低的胤禩有所不恭敬。见胤禩差点踉跄摔倒,顿时急了,上前扶住欲要查看一番。
胤禩按住胤俄的手,道:"我无事,只是这长途赶路回来有些不济罢了。"
胤俄这才瞧见胤禩脸色很是不好,哪里像他说的那样轻松,当下也没心思折腾了,亲手扶了胤禩上轿,招呼了管事收了摊子跟着一道回府,连一个眼光也没留给一旁的田文镜。
田文镜见这摊子就这么莫名其妙的收了,心里暗自庆幸着幸而廉郡王到了。否则今日之事,定然无法如此善了,夹在两名皇子之间,顾虑终是多了些。按这情形看,廉郡王是站在雍亲王这边儿的,甭管怎样,如今他得先赶回去复命。
胤禛那边听见事情详细报备的时候,胤禩已经以他少有的强势,顺带利用了胤俄对差点推到自己的一丝愧疚心理,压着胤俄胤禟入宫负荆请罪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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犹豫了很久,要不要用几句话做拉灯党~8过布丁也是肉食动物哇,也对着拉灯党吐血过,所以还是那啥那啥下了。希望大家嫑觉得俺在凑字数哇~
所以放了400字到作者有话说,当做福利啦,医生说随时都可能生拉,如果如果那天布丁突然消失鸟,大家懂得~~~~
担下
康熙自然是发了很大一通脾气,兼之又被胤俄硬着脖子顶了几句,气得拔脚就要踹,完全超乎了胤禟胤俄的想象。幸而五阿哥胤祺也在乾清宫请安,同胤禩一道一人抱了康熙的一条腿,一片混乱之后总算是有了决断。
康熙见小罚三日压根儿不能让这个莽撞的儿子收敛,也狠了心,令人将其圈在宗人府,一日欠款不还出来,便一日不放出来。这样的处罚另在场的几个阿哥都有些惊异,心知这是打算用老十来给众人立威了。
胤禩拉着一脸愤愤不平的胤禟回了贝子府,胤禟一进院子便有窈窕貌美的丫鬟端了上来为两人除了披风,只是这平素的乖觉如今却成了胤禟的发泄桶。胤禟心情烦躁,一脚将一名女子踹倒在地,几乎是吼道:"还不滚下去,没眼色的东西!"
"小九。"胤禩拉住胤禟,示意管家将人赶快抬下去,才扯着他入了书房:"莫要拿不相干的人出气了,若是有什么,也是八哥没考虑周全。"
胤禟本是有些埋怨胤禩站在老四那边,但更多的却是恨自己出的什么馊主意,把老十给绕了进去。他怎么也不会想到这次皇上的决心这么大,连已逝的皇贵妃的面都不顾了,才拿着随便什么人发火来着。
胤禩问道:"小十如今还欠了多少?"
胤禟迟疑了一下,道:"统共四十八万两罢,若是将戏园子的钱扣下,还差三十四两。莫不是八哥真要老十卖田庄铺子不成?那也是不够的。"
胤禩抬眼看他,道:"这银子我来帮他还,你们有事,难道我这做哥哥的会坐视不理?"
胤禟一愣,下意识道:"八哥你哪里来的这些银子?"胤禩分府的铺子庄子收益几何胤禟知道的一清二楚,平时也没什么人孝敬,"难道你要——"
胤禩叹了口气,点点头,有些无奈道:"你八嫂还留了些……如今不是守着银子庄子的时候,你与小十如今陷在这里面,难道我能袖手旁观不成?"胤禩口中的'八嫂'自然指的是胤禟的堂姐,自己的原配嫡福晋。
胤禟这下心中那口小憋气没了,摇头道:"这可不成,八哥,难道弟弟还不知道,这银子庄子铺子都是嫂子留给大格格的嫁妆,怎能动用?"
胤禩默默一阵,才道:"是有轻重缓急,如今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老十在宗人府里蹲着。那是个什么地方,老十这样的性子怎么受得了?"宗人府是什么样的地方,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了。
胤禟听了,呼啦站起身来,几步走到胤禩面前,撩了袍子就要跪下了,唬了胤禩连忙站起来托着他的胳膊不让他膝盖着地,连声喝道:"老九,你这是做什么?"
胤禟用了力不肯起来,仰头对胤禩道:"八哥,这事儿是弟弟我犯了混,撺掇着老十做了这样的事,连累了哥哥,这事既然由我们而起,哪能让八哥动了咱大侄女儿的嫁妆,就是把庄子铺子都卖了,弟弟也要把老十捞出来!"
胤禩使力扶起了胤禟,道:"老九,你自己也欠着户部银子呢,哪里能匀出许多来捞老十?"胤禩故作轻松的笑道:"还是顾好你自个儿罢,省得八哥得把二格格的嫁妆也拿出来捞你。"
胤禟也跟着笑了一下,但心里亏得慌,忙道:"八哥放心,这银子就当是弟弟们借的,等着……下面的庄子收益上来了,第一个先还上!"
"这事儿自然不急,大格格也不急着出阁。"胤禩也不再坚持,不过却想起了另一件事,拉着胤禟重新坐好,才道:"只是,小九,你老实得告诉八哥,你还户部的银子从哪里来?可是底下人的孝敬?"
胤禟迟疑了一瞬,没有否认,也没承认。
胤禩起身按着胤禟的肩,道:"这次你得听八哥的,再有人送来,莫要让人进门;收了的,想办法退回去。这次皇阿玛已然动了真怒,你万不可在这个当口儿胡来。"
胤禟有些犹豫,道:"八哥,这同老十摆摊儿可不同,哪个阿哥不是收下面的孝敬来?怎么独独让弟弟退回去?那位收的比弟弟厉害的可是多了去了,怎么不见皇阿玛找那位的麻烦呐?"
'那位'指的是谁,几个人都心知肚明。
胤禩不想在这件事情上多做纠缠,便直言道:"小九,老十的事情我能担下来,不过是因为这事未曾触了皇阿玛的底线,若是你收了江南商行银两美女的事情被皇阿玛知道了,只怕谁也保不了你,你可以以身试法?"
他见胤禟还要说话,便止住他,揉着额角道:"我知道你也大了,有了自己的主意,八哥的话也不愿意听的,只是'那位'做的事情,你能知道,皇阿玛自然也知道,你且仔细看着,看着皇阿玛会如何论处,再决定要不要跳那火坑。"
胤禟见胤禩脸色越来越差,又想起自己一意孤行惹下的祸如今倒是连累了胤俄蹲在宗人府里,害的八哥动了自己堂姐的嫁妆,终于软下来了,道:"八哥莫要说了,弟弟知道轻重,那些东西,能退的,自然会想办法退回去。"
胤禩总算松了口气,如今眼下形势比前世来的更艰难些,太子一党每况愈下,锁拿圈禁更是家常便饭,储君与君王的矛盾已经一触即发,只怕老爷子很快就要有动作了。
……
胤禩估计的没错,不过十数日,便又有四、五大臣或被斥责或因罪下狱。若是深谙官场的人,便知道这些人多是依附于太子的大臣。
朝堂上风向瞬息万变,众人还未回过神来,太子收受江南商局已经两淮盐商孝敬,用以填补户部亏空的事情便被捅了出来,一时间墙倒众人推,以前的罪过太子的人不遗余力得纷纷地出面作证。这事实在是闹得太大,康熙一来的确是失望至极,这样的人怎能为储为君?于是,激愤之下,康熙先是颁下手谕:"诸事皆因胤礽,胤礽不仁不孝,徒以言语发财嘱此辈贪得谄媚之人,潜通消息,尤无耻之甚。"
接着,将前来请罪的胤礽拒之门外两日。将江南商行以及广州十三行里但凡与胤礽牵扯上的官员或贬或罚,通通严处。
四十五年新年之前,康熙终于再颁下一道圣旨,太子胤礽再度被废,自此圈禁于咸安宫内,不得与外界互通消息。
这样一道几乎动摇了国本的旨意,意外的没有激起太大的反响。也许是因为有了前一次的铺垫,大家伙儿都学会了观望、学会了不插手皇帝'家事',也许是因为太子太过不得人心,从他被复立的那一刻起,便有许多人盼着他倒下。
而康熙对于为太子求情的一众官员,却是恨之入骨,他将自己的怒气悉数发泄了出来,命人将尚书齐世武以铁钉钉其五体于壁而死;而对死于狱中的步军统领托合齐,则是焚尸扬灰。一时间群臣莫不人人噤口,无人敢再为废太子进言。
胤禟与胤俄因为这件事对胤禩重新又信服了起来,若不是胤禩拦着帮衬着,只怕这次他也无法安然脱身,因此往廉郡王府上走动得愈发多了,手底下的动作也收敛了许多。胤禩自然高兴这样的情形,更是花了大半时间与两人一道消磨。
这本是好事,只是他们来得勤了,自然就有人觉得自己受了冷落,满腹都是委屈,即便是在廉郡王府里碰了头,也不曾给过旁人好脸色,唬得胤禟胤俄二人时常对着胤禩抱怨:"四哥真是越来越吓人了,像个阎王,也不怕吓着咱大侄女和侄子。"
胤禩表情温良,笑容有如春回大地:"那是威风,你们就学不会。"
……
户部的欠款因为有了太子被废、敦郡王被圈,连江南织造曹家这样的天子近臣也不得不卖了园子仆役还债的例子在前,观望的官员们也都暗自收起的小心思,该卖庄子的卖庄子,该掏私库的掏私库,户部的补还亏空的动作渐渐顺利了起来,没过两个月,居然就不上了小一千万两的空缺。
康熙自然是龙颜大悦,几次私下表示对雍亲王与廉郡王的办事能力十分满意,却决口不提十三阿哥在里面的功劳。
几番沉沉浮浮,自小被碰到几乎与天齐高地位的废太子,也许是觉察到了这次是真的跌落尘埃,无法翻身,不似前番那般淡然处之。没过多久,便被人捅出废太子在咸安宫仍不安分,趁着石氏病重问诊之机,以矾水写下书信与外界党羽互通消息。这一次,让这千古一帝戒备起来,联想到前番一废之时的情境,居然有些草木皆兵,不过几日朝堂上便有人联名请立太子以安国本,居然被康熙下令入狱或是处死。
康熙的这番不顾劝阻两立两废的做法,真真是刚愎自用到了极点,胤禛本想过几日为胤祥进言求情,如今看来,却不是个好时机了。
眼下康熙不过半百,大半年之前还算得上是精神矍铄,只短短几个月,便有些心神皆伤,万念俱灰。胤禩看在眼里,心头再难激起一丝波澜,他与太子之间的恩怨早散了,想起不久前康熙历数太子恶行之时,层言太子不尊师宜,将授业恩师推进水里,但却不想当年太子这样做时,是他这个做阿玛的不加训斥,反而数次在年幼的太子面前责罚授课师傅,如此以身作则,又如何有资格在多年之后拿这件事出来说道?
太子自小受尽荣宠,却不加节制,就这样被生生溺爱至如今这眼中无君无父的局面。子不教,又是谁人之过?
许久不见的小飞终于从广州一带回来了,这些年胤禩借了内务府的便利,放了他去南方十三行历练,如今他已然从一个江湖草莽成长起来,成了能独当一面的商人。小飞带回来一个令人欣喜的消息,一个是如今十三行里已经建立了一条线,若是有必要,送个把人出海,自马六甲往南洋一带,问题应该不大。
这件事情自然是避着胤禛的,也算是胤禩留下的后路,却不是为了自己,他自认为如今同老四的关系,应当不至于被赶尽杀绝,只是他仍担忧胤禟贪财的性子,怕他日后终究免不了触怒胤禛,若是实在周旋不过,送他出海总好过前世那般的结局。
胤禩为周围的人又打算了一番之后,才发觉自己似乎冷落后院许久了。等他将注意力重新放回自家孩子身上之后,才发现原来小孩子都是在一夜之间便长大了。
也许是马氏察觉出了胤禩的敷衍,失落之余,只好将一腔热情都放在了府里的几个孩子身上。小孩子本来便最是敏感的,你对他好,他便能知道。这一年日日夜夜相处下来,就连最是张扬的大格格也娴静了下来,居然也捉起了针、挽起了线。
胤禩自觉最对不住的便是这几个孩子,于是对马氏也渐渐好了起来,每月总有几日会宿在后院,虽然只是这样,却已然让马氏感恩戴德,对几个孩子也愈发尽心竭力。
另一个消息,便是年羹尧出使朝鲜回京,康熙对年羹尧的能力赞不绝口,不出半月,便将他全家抬入汉军镶黄旗,又封了四川巡抚,外放做了一方大员。
……
"恭喜四哥了,年羹尧入了皇上的眼,只怕日后更是平步青云。"胤禩入冬受了寒,病了十数日,自然也没能去衙门报道。康熙念着他前番在户部欠款时出了不少力,特地准了他在京郊的庄子里养病。胤禛得了空便会过来看他。
胤禛眼里瞅着棋谱,落下一子,道:"这人倒是个有能力有手腕的,只是太过张扬了些。"年羹尧行前曾修书与胤禛,言道'今日之不负皇上,即他日之不负王爷',这分明是有所暗指,胤禛看后转眼便将书信烧了,不过也没瞒着胤禩。
胤禩鼻头有些红,十足的懒散地倚在软榻上:"人若有才了,总是张狂些,想事走得顺了,日后慢慢磨练便好了。"
真这样就好了,胤禛腹诽,不过也不想在这样的气氛下说那些煞风景的人,正要转移话题,谁料胤禩又道:"听说四哥府里又要添丁了,弟弟还未来得及道声恭喜。"
这话题比刚才的那个更煞风景……
制衡
胤禛不想接着话茬子,可惜有人偏偏不解风情,继续絮叨道:"我听若娴说,年家小嫂子也是个才女,诗文作画都功力非凡,四哥真是好福气。"
哼,你叫你媳妇的倒是亲热。
棋谱也扔在一边,没心思看了。
嗯?气氛有点不对头,胤禩后知后觉地抬头,忽然悟了,于是端起羊奶红豆饮喝着来掩饰。
这边的人则开始打算,好不容易来一次,说什么也要留下来。
——他休养了这些日子,应该差不多痊愈了罢?胤禛眯着眼评估。
胤禩下意识拢了拢披着的外袍,岔开了话题:"四哥,今日怎的不见十三弟,可是他的腿又不好了?"
胤禛脸上一黯,点头道:"他早年骑射时的老伤了,今年入了冬尤其不好。这几日膝盖整个都肿了,我才让他在府里将歇着。"他两个最为看中的弟弟,一个为了自保自污抽身,如今也是身处尴尬;另一个就像被老爷子遗忘了一般,连御医问诊都是走个过场,否则这膝伤如何会日复一日拖成这般?
不是他不愿求情,只是求过几次,都换了罚其闭门读书的旨意。任谁都知道,这是摆明了说'若是不怕罚得更重,只管求情',几次之后,胤禛也只好暗自忍耐下来,谋定而后动。
两人默然以对,胤禩也没说出宽慰的话来,如今胤禛的心思他是知道的,可惜两人如今除了帮胤祥找些民间大夫圣手之外,还真是无能为力。四九城里那堆破事儿,也预示着风雨欲来。不管是三阿哥最近频频动作也好,还是如今渐渐崭露头角的十四弟,至少在今日,没人会想去提起。
转眼,康熙四十五年的年节很快过去。入夏不久,雍亲王府上的侍妾为他添了一名小阿哥,满月之后,康熙赐名弘历。也许是因为已经有了弘晖这样合心意的嫡子,胤禛对这个孩子没多大欣喜,倒是对胤祥府上兆佳氏刚生下的二格格很是喜爱。
康熙年前处置太子一党的手段狠绝,让一干结党之人不免有些兔死狐悲的想法,倒是一时不敢再有动作。胤禛在户部做事,越发的兢兢业业起来,似乎一切都与他无关。
胤禩仍回了内务府办差,继续不咸不淡的过日子。想事以前的八阿哥一党有些群龙无首,如今纷纷蛰伏着寻找下一个主子。
这样平静的外表下,却没人能真正轻松起来。
储位悬虚着,御史们隔三差五便会上书请立太子,一开始或被鞭挞或被问责,到了后来只是被扔在一边。只是每每御史上书过后,康熙便会寻个由头将碰到枪口上的儿子劈头盖脸叱责一番,弄得众人胆战心惊。
若是有心人细细观察下来,便会发现,如今众位皇子中,未被责难的阿哥,居然只有十四阿哥。
而十四自从开府之后,便往廉郡王府里跑得很是勤快,而近小半年来,走动更是多着,连迟钝如同胤俄也察觉出不妥来,私下里曾对胤禩言道:"八哥,十四弟如今……已然不是当年的十四弟了。"
胤禩默默,他又如何不知道?十四如今想的,无外乎是接过自己背后的势力罢了。十四与胤禟他们不同,胤禟虽然在钱财经营上颇有天分,但在政事上却毫无建树,单从他这次怂恿老十摆摊便知他是个心思粗浅的;老十自不必说,打小就是莽汉子一个,从来没被老爷子看做储君人选过。如今八爷党唯一有希望的两个人,一个被圈着,另一个也娶了汉军旗福晋,失了角逐的可能,那么这背后的势力又该归了谁去?
不管是前生还是今世,十四的目标始终没变过,以前是他年纪小,如今他已然长成参天大树。同是爱新觉罗的子孙,有能力一争,为何不争?
前世的自己,不也正是这样执着?胤禩忍不住想起前一世那两只海东青,如今他不会再做这种事,也许那件风波也就成了谜,没有解开的一天。但心理面,他不愿意相信,那时老四做的。
康熙四十五年,被废除的?***|喇嘛仓央嘉错死于青海,西藏局势开始错综复杂起来。
也在这一年,由诚亲王胤祉牵头,陈梦雷编辑成册的《汇编》初成,康熙大家赞赏一番,亲自赐名《古今图书集成》,命儒臣继续编校。
由此,众皇子中,以诚郡王胤祉与十四贝子最得圣宠。开春的时候,康熙微服出巡,只到了诚亲王府里赏了花,据说还性质颇高地命人温了酒父子两人在亭中对酌一番。而当时,能够请得动康熙,除了诚亲王,剩下的只有那个孤家寡人的雍亲王了。
四十五年之后,明眼人都看得除了,皇上对雍亲王越发不似父子,倒似君臣。巡幸一类的的,康熙几乎很少让雍亲王随扈,倒是常把十四阿哥带在身边。
胤禩对胤禛的境遇毫不担心,但是他高兴的太早了。还没等他过上两天富贵闲人的日子,便发生了一件让他心惊的小事。
上元灯节过去旬余之后,胤禩照例入宫请安,康熙独独将他留了下来。在御花园里,康熙随口问了他府里的情况,却将话题一转,道:"听说你与老四倒是亲厚?"
也许是心中有鬼,胤禩呼吸一滞,瞬间想了许多老爷子此话背后的意图,是随口问问?亦或是已有所指?面上倒是不显什么,躬身道:"是,四哥自小对几个弟弟虽说严厉些,但都是照拂有加的。"
康熙闻言似乎想起什么,笑了笑道:"朕听得外臣多说,雍亲王是个刻薄的,你这廉郡王倒是个脾气好易相处的,莫不是因为你见着谁都说好话得来的名声?"
胤禩顿时白了脸,这话可大可小,若说是要安上个'收买人心'的罪名也不为过的,他以为自己退让了这么多,那些猜忌理应不复存在才对。可是谁在背后说了什么?又或者是……难道皇上知道了什么!?
想到这里,胤禩几乎站立不稳,他不敢抬头去看康熙的,害怕那上面鄙夷的神色证实了他的猜测,也许皇上已经知道了——知道了他不知廉耻、自甘下贱的事情。
"你坐。"康熙静默了一会子,没有继续斥责,也没有再说别的,他似乎没看见下面儿子苍白的颜色,在澄瑞亭坐下后,随手指了下手的石墩子道。
"臣不敢。"胤禩只觉脚下重似千斤,撑不住跪倒再地,头死死磕在地上,不敢抬起来,口中称罪。
"朕不过是说笑罢了,倒是把你吓的。"康熙忽然缓和了口气,道:"若是你说得出个自个儿罪在何处你便继续跪着,若不是便起克罢。"
胤禩听出了话中没有责罚的意思,才浑浑噩噩地谢了恩,手足冰凉地坐下,脑中却如万马奔腾隆隆作响,素来八面玲珑的他也有些不知所措,那件事情与他前世背地下做的事,万不可同日而语。
康熙此时却忽然转移了话题,道:"你觉得年希尧此人如何?"
话题忽然被扯得老远,胤禩愣了一瞬,才收敛了心神,恭谨作答。他与年希尧共事不过三年,不过对这个人是看得起的,这人也有才,虽比不得胞弟是个帅才,平素也低调得多。真要选奴才的话,胤禩倒是宁愿去选年希尧。
康熙听了胤禩的评述,点点头,道:"年家倒是教养得宜的,教出的两个子侄个个都是人中翘楚。"言语中有些黯然。
胤禩不敢接口,他想起了被斥责为'不忠不孝'的十三,想起了两立两废的太子,以及亲口求旨诛杀兄弟的大阿哥,以及……自己,着实说出厚颜无耻的宽慰之语。
康熙接着道:"如你所言,若年希尧也是个精于术数的,朕这里到还真缺这样的人才。这次两广纳粮,你们俩算是立了头功。朕琢磨着将年希尧调入京畿,你看去户部跟着老四如何?"
胤禩心知这是皇上开始猜忌他与老四直接的关系了,虽说胤禛是年家的旗主,不过年家已然出了一个侧福晋并一个封疆大吏,若是再来一个,未免荣宠太过了。只是他不知道老爷子猜忌到了什么程度,此刻一定要表现出行得端做得正的纯臣摸样,便直言道:"依儿臣浅见,年希尧为人性子太过软和,素喜看书与广州洋人讨论算术绘画,只怕工部或是郎世宁更合此人的脾性。"
康熙笑骂道:"你倒是为他说话,历来只有主子挑奴才,如今倒是奴才挑挑拣拣的。"
胤禩自然察觉出康熙言语中并未不快之意,脑子里面渐渐冷静下来,才觉着在这寒冬里,背心竟然都湿透了。
二等太监魏珠又侍候了二人一回茶点,康熙忽然又开口道:"听说前儿个腊八节,你把老四老九几个都叫去府里热闹了?还听说你福晋露了一手?"这个儿子倒是想起给自己这福晋涨脸了?
胤禩不敢再有隐瞒,便低头回道:"是,前几年在外,府里又没有主事的,才鲜少邀了兄弟们过府,今年全靠皇阿玛慈恩,府里大小事务都有人操持了,儿臣才大着胆子发了请柬去。"
康熙听后一笑,道:"听说你媳妇剪了绢花,做了一盆牡丹迎春,很是讨巧。惹得十四回来求着朕也给他指个贤惠的侧福晋。"
胤禩一愣,随即也跟着笑道:"妇道人家的把戏,但图一乐罢了,倒是惹得众兄弟看了笑话。"满人家的贵女大多大气,只是这些年来,康熙渐渐开始偏宠了宫中汉女,想来也是爱这温柔小意。
……
这日胤禩自己都不知道是如何去储秀宫给良妃请的安,说了些什么,又是如何回的府。他一路上将康熙说过的话做过的表情反反复复咀嚼了数十遍。那日腊八节,他是下了帖子请了几个兄弟,除了胤禛胤禟他们之外,三阿哥、五阿哥与十三十四也都到了。这本也不算什么秘密,老爷子知道并不奇怪,只是为何单单提起他与老四'亲厚'?
如今储位虚悬着,论理说成年的阿哥皆有可能,但谁都知道当下以诚亲王与十四阿哥风头最盛——会是他们中的谁么?不管是谁做的手脚,他都不奇怪,只是今日老爷子说话黏糊糊,每句话里都埋着话,似乎都在提醒着下面人的小心思他都清楚,也在敲打自己同老四走得太近。
虽说几个成年的儿子之间明争暗斗,但表面上总会维持着一团和气。皇上如非必要不会见不得儿子们走得近,怎么不见他因为小九小十而敲打自己?想来不过是因为忌惮他与老四结党联手罢了。
也是,胤禛目下并不是皇上最宠爱的皇子,但他的能力手段却极得康熙信任倚重,加上自己身后的势力手腕,若是联手,只怕谁做新君也压服不下去。老爷子玩党争玩了半辈子,利用了半辈子,最后也因为党争折了好几个儿子,如今却仍是忍不住玩制衡之策。
想通了这一处,胤禩揉揉眉心,觉得浑身脱了力一般。时值隆冬,先前汗湿的衫子就这么捂在背上,凉透了,如今回过神来,才觉得额角一抽一抽,头疼欲裂,胃里也翻涌异常。
回了府,还未来得及换下衣衫,二总管跑了报,说是九爷府上送来了治膝伤的药材,那里面有上好的东北虎和牛的膝盖骨,同方子一并覆上了。
胤禩点点头,对高明道:"你去跑一趟,把方子亲手交给四哥。我四哥懂医理的,自然知晓该怎么做。唔…就说是九爷专程托人寻来的,用来给十三弟赔罪。"
高明衔命而去,胤禩觉得头愈发疼了,却不敢传太医,只得回屋略略躺了躺。正估摸着高明办事差不多也该回来了,门就被推开了。他正要斥责哪个奴才胆子如此之大,谁知却看见胤禛披着栗色披风进门来。
95、局势 ...
胤禛进屋一眼便看见他病怏怏地歪靠在榻上,眉头登时一皱,回身阖上门便上前来扶他,口中责怪道:"昨日不是还好好儿的,怎么去了一趟宫里就这样了?可是昨夜着了凉?用过膳了没,你府里的奴才都是怎么侍候的?"
胤禩如今面对如此多话的胤禛已然十分淡定,只笑道:"关他们什么事儿?人吃五谷杂粮,谁能没个头疼脑热的?"连十三弟那样的拼命十三郎一般的人物,不也生生被折磨成了困兽?
胤禛何等敏锐,当下便觉察出胤禩神情恍惚,心头必定有事,便道:"你今日入宫许久,可是皇阿玛他又说了什么?"
胤禩一滞,抬头看了一眼胤禛绷紧的唇角,一时什么隐瞒的念头都抛在脑后,撑着头将今日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胤禛听后,果然也是沉默。两人是何等人物,所有利害关系不过转瞬之间便已大致猜得出来。
就在胤禩以为胤禛不打算说什么的时候,胤禛忽然起身,连眼角都气得发红:"他们就这么见不得人好,以前对十三是如此,如今对你又是这样?难道非要我孤家寡人才合了他们的心意!"
"四哥!"胤禩连忙拉住他的袖子,压低了声音:"弟弟快三年不再府里,如今这里怕是也人多嘴杂了。"继而忽然笑了一笑,无奈调侃道:"许是四哥太能耐了,惹得大家忌惮,才有此一招。怎么不见他们拿小九小十说事儿?"他倒是调侃起来,前一世里,他也是落井下石中的兄弟中的一个罢了,如今世易时移,这情境倒是有些讽刺起来。
胤禛听了,盯着胤禩瞧了半晌,也被他淡然以待的情绪影响了,这样的情绪转变让他新奇。他独自压抑惯了,什么事都憋在心里,但在自己人面前往往会不加掩饰地发泄出来,比如胤祥、比如胤禩。胤祥比他热血更胜,两人在一道时,往往还得他来安抚胤祥。不过与胤禩在一起时,时常会觉得这人似乎身在局中,但心,却在局外,很远的地方,冷漠地看着。
"你打算如何应对?"胤禛沉吟片刻,决定还是先看看胤禩的章程。
胤禩默默冷笑一声,道:"既然他们想看我们不和,那便让他们看。螳螂捕蝉,四哥自是去做那黄雀去,若是据理力争,反倒是顺了他们的意思,何必?"
胤禛心中喟叹,这便是十三与胤禩的不同。胤祥更热直,若是看不顺眼了必然会据理力争、毫不犹豫得与自己一同反抗;只是胤禩明显走地是另外一条道儿,虚与委蛇,以静制动,给他们看他们想看的东西。难怪李保与戴铎时常暗示自己,廉郡王长袖善舞、一切心机都掩藏在温和的面目之下,若是有心欺瞒自己,怕是他生平最大的敌手。
每每听着他们明示暗示之时,心里总是不免生出一种厌恶来。小八是怎么样的为人,他对自己毫无隐瞒、退让到什么程度,这群汲汲钻营之辈又如何会明白?小八的确不是自己一手带大的十三,也永远不会像十三那样落后自己半步,他有他自己的步调,也有自己的抱负。
"如此,却是要委屈你了。"胤禛可以怀疑胤禩有自己的打算,不过他眼下选择的相信他。因此他回握住胤禩的手,面色有些犹豫。
胤禩心头一软,没动,由着那人干燥的手掌握住自己的,牵牵嘴角:"四哥又不是不知道,八爷长袖善舞,这事儿对我来说可不为难。"
"小八……"宽大的衣袖掩藏了相扣的十指,胤禛换了话题:"那药,我替十三弟承了这份请。"
"嗯。"胤禩也不再为胤禟说话,有些事情,多说无益。
……
正月刚过,康熙命雍亲王胤禛兼领内务府,而廉亲王则再次随驾南巡,视察河工。这个消息并不令人意外,雍亲王虽深得皇上信任,总领户部多年,但却并不得圣宠,几次南巡都未能随扈。反倒是廉郡王多次奉召入宫伴驾,康熙三十七年之后,几次随扈南下都在随扈的名单里,目下看来,圣眷不减。
皇帝一行人于二月南下,经过涿州一路行至济南府。雍亲王坐镇京城,一路上沿途诸事陆陆续续传回京城,胤禛很快在送往京城的信函中知道了皇上免了南巡所经过的山东二十四州县未完的税赋钱粮。雍亲王想到西北的局势,想到皇帝南巡一路耗费的银两,以及陆陆续续递到户部,要求下拨的赈灾银的陈条,不由忧心忡忡,幸而如今国库已经收回大半,总算没有捉襟见肘的尴尬。
在往来的书信中,也提及了廉郡王受伤的事情。原来在銮驾夜宿长清县黄山店时,当夜风大南村失火,廉郡王在受命带领侍卫前往扑火时受了伤,皇上因此推迟了第二日的泰山登顶,并免了受火百姓的未完的钱粮。消息传到京城的时候,胤禛正在书房里作画,看过折子后那副画也没画完便就此搁在一旁,提笔给胤禩写信,只是反反复复修改数次之后,只在送给皇上的信函中一笔带过。
在之后的行程中,廉亲王更是屡屡伴驾,出尽了风头。在之后泰山登顶时更是被钦点陪伴皇帝身边,这样的殊荣一直到銮驾回京都没有消失,各种赏赐纷至沓来,皇上更是在众位张廷玉等人面前,当面称赞廉郡王敬谨持身,体察圣意。
面对再次这样突如其来的圣宠,胤禩并没有感到丝毫的喜悦,此时的他就如同站在悬崖边上,唯恐稍不留心就坠入深谷,跌得粉身碎骨。但是作为皇上的一方试金石,他只能温顺而尽职地做皇上面前得宠的皇子,至少皇上会因此多多看顾他在宫中的额娘。
比起前一世,在太子二废之后屡遭皇父责骂的情景,胤禩只觉得讽刺。那时他在整个八旗中名誉扫地,平日更是几乎到了诚惶诚恐的地步,两相比较之下,他比任何人都更深切地体会了'雷霆雨露,皆是君恩'这句话。
另一名异军突起的阿哥,自然是二废太子之后被封为贝子的十四阿哥胤祯。
胤禩记得胤祯前一世是在那次帮自己说话,差点被皇父拿刀砍了之后才入了皇上青眼的,这一世没了这一茬,十四仍是步步赶上。自从西北局势渐渐不明朗之后,他被任命到兵部行走,从日益沉寂的大阿哥手里,渐渐接手他被剥夺的一切。
十四阿哥年轻气盛,有着十三阿哥身上渐渐消失的冲劲与朝气,屡屡上书,言道'策妄阿喇布坦对清朝阳奉阴违,暗地里收拢噶尔丹的余部,试图恢复准葛尔部原先的威势。此人不除,西北难安。'康熙虽然数次拨回了他的陈情,然却越发看中这个儿子。
比起与雍亲王亲厚的十三阿哥来说,十四贝子对廉郡王表现出了更多的亲近,连在宫中的德妃也对良妃愈发和颜悦色起来。德妃是主管宫务的二妃之一,有了她的看顾,良妃虽仍在宫禁之中,但日子并不如何难过。
而胤祯的契机,在这一年里提前到来。桑结嘉措败亡后,余部向策妄阿喇布坦求援。胤禩自然看到了胤祯眼中兴奋的光芒,那是前一世在一废太子之时也有过的。而这一世,胤禩觉得自己退避的太久,一直这么委曲求全着,有些厌倦了,于是决定推波助澜一把。
在胤祯再次向胤禩抱怨康熙拨回了他请兵的折子时,胤禩暗示了他眼下时机未到,暂且等待的意思,并且帮助他分析了策妄阿喇布坦的性格习惯,以及近期西藏可能面临的危机。胤禩这样以谋士身份给予建议的举动,是一种暗示,而胤祯自然领会到了,作为回报,他也暗示了几年前八福晋薨逝时胤禩被斥责时的事,是有人在背后搞了鬼,而那个人,正是他们的三个,如今的诚亲王。
这个答案胤禩根本不在意,知道了也一点不奇怪,不过仍然配合着做出皱眉的摸样。
胤禩的建议很快得到了证实,康熙眼下果然对西北无意用兵。也许是年纪也渐渐大了,几次南巡之后,康熙对江南的山水兴趣日益钟爱,为了能日日见到这样的灵山秀水,他命叶洮做了草图,打算在北京西郊修建园林,以为避喧听政场所。
这样大兴土木自然又牵扯到了工部户部等各个部门,而首当其冲的便是户部的拨款。雍亲王连续数日面色不愉,甚至上折子恳请皇上延缓、甚至暂停工程,声称因为年初的南巡耗费巨资,如今应当节流,以为山东附近的灾民赈灾粮饷,或是江南的河工所用。
康熙看了折子面色自然称不上高兴,在询问诸皇子意见之时,素来与雍亲王交好的廉郡王却没站在雍亲王一边。第二日朝会过后,不少人看见廉郡王上前同雍亲王打招呼,而雍亲王却沉着脸拂袖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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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6、分歧 ...
过了月余,胤禩协同胤祯入宫问安时被德妃留下来叙话并用了点心。德妃笑着对胤禩道:"我这个幼子,最是冲动无状,一点也不似他的兄长稳重,只单单听你的话儿,你可得好好约束着他,省的他到处闯祸儿让本宫不省心。"
胤禩自然笑着称赞了十四,又说了前些时候十四还被皇阿玛称赞过孝顺恭敬,敢作敢为。德妃听了脸上掩饰不住的喜色,连平素端着的面容都柔和了不少。
德妃一边吩咐宫人端了些时鲜果子给二人,一边又嘱咐胤祯要多多同四阿哥亲近,多学着他那份稳重。十四先取了一枚果子孝敬了德妃,再拿了胤禩平素爱吃的递给胤禩,最后又捉了另一枚在手,笑道:"怎么没去?儿子前些日子还去了四哥府上,正巧碰着四哥在整理十三哥的诗文,做了好大一本册子,儿子还趁着机会大大讨教了一番哩。"
德妃笑容未变,仍是浅浅清清的,看着胤祯道:"你四哥的文采是皇上称赞的,十三的诗赋也是极好的,你还不快学学你十三哥,多拿些诗文同让你四哥瞧瞧,让他也帮你做个册子?"
"还是别介。"胤祯笑得没心没肺一般:"我那点墨水还是留在肚子里的好,拿出去倒是让人笑话,就十三哥才不怕四哥那张脸。八哥学问比我好得多,也绝不会笑话我的。"
胤禩应景的陪笑着,也投桃报李地将当年被老四逼着练字的糗事拿出来增个话题。
一番母慈子孝的对话过后,德妃情绪极好,对胤禩道:"你瞧瞧,本只打算让你呆一会儿就去陪你额娘的,谁知道一不留神儿的竟然到了这个时辰。本宫也不留你了,还是速速去给你额娘请安罢。"胤禩正要告退,又听德妃道:"正巧今日小厨房多做了些酥酪,你带两盏给你额娘尝尝。"
胤禩自是做出承了这份情的模样,又谢了恩,才缓缓告退了出去。今日德妃清楚地向他抛出了橄榄枝,而他也准确无误的表现出了自己的善意,相信往后大家一定会合作地得更加愉快。
……
快要入夏的时候,左副都御史祖允图疏参户部收购草豆舞弊,康熙命九卿共同秉公审理。审查结果是,希福纳独自侵吞银二十余万两,银堂司其他官员共一百十二人,共贪污吞蚀银四十四万余两,事迹败露,朝野震惊。
借由此事,官员廉洁问题很快被提上议程。先是雍亲王奏陈,称部院衙门乃本原之所,而希福纳等身为朝廷大臣,操守贪鄙,不能宽恕,应予革职并严惩。在皇帝询问诸臣惩处之度时,廉郡王道,希福纳贪污数目巨大,理应罢免,然其他众官员不过是有样学样,同时罢免上百人更是前所未闻,未免人心浮动,还应从宽处理,以彰显皇上仁德。
于是雍亲王与廉郡王又一次对上了,廉郡王仍是笑有雅意地同雍亲王见礼,而雍亲王还是冷着一张脸。
紧接着,便是御史屠沂条奏节俭事。康熙批复道:「节俭固然是美德,然多数人只能说,真正做到的却很少。你说的都是细小处,而糜费多在大的地方。比方说,寺库各有田园,一僧主持一寺即想成为开山始祖,聚徒众成百成千。这些都是很大的浪费。大凡事情说起来容易,办起来就要难得多。」
接着皇帝后又说道,民间僭用妄费,从前屡有禁约,法令也不是不详尽,都是因为奉行不善。同在如果又颁布禁约,也只是徒使法令增多而已。最后,康熙帝命将屠沂原疏发还。
皇帝的态度出来了,在这场交锋中,廉郡王果然更准确的揣摩了圣意。最终希福纳被罢官免职,其余官员,被勒令将贪污银两交还,免其议处。
事情并没有完结,到了年底户部清算时,江南总计亏空已达五十余万两。下面的明细账还未整理出来,接下来的春天,福建又发生了饥荒。当地的富户大户,罔顾百姓死活,乘机屯积米粮,终于激起民变,几千穷苦民众聚集起来,抢夺富户屯积的粮米,并竖旗放炮,拒敌官兵。消息传到京城,康熙下旨言道,这些聚众起事的百姓原非盗贼,只因年岁欠收乏食,兼之富户屯积米粮,以此牟取暴利,才不得已而行之。因此军队前往镇压之时,只对首犯加以严惩,对其余民众予以从宽处理。
雍亲王在上疏中恳请皇上对当地罔顾百姓囤积米粮之富户予以严惩,以儆效尤。而以佟国维廉郡王为首的几个重臣,则认为眼下当务之急是安抚灾后愤怒的百姓,不易在这种情形下大动干戈,可命富户交出屯粮,或是设置粥棚,将功折罪,一来节省了朝廷赈灾千里运粮的花费,而来彰显了皇帝的仁德。
这一次对阵,自然又是廉亲王一系略胜一筹。几次交锋下来,附议廉郡王折子的朝廷官员越来越多,而雍亲王刚直不折的孤臣形象,也更加突显了出来。至此,皇子中,几乎只有无心争储的十二阿哥,与视同隐形的十三阿哥与之亲近些。
……
德妃千秋将至,十四贝子老早就备下了礼单子,拉着廉郡王在京城四处搜罗物件。每年这时,只怕是雍亲王最为纠结的日子,德妃对他并不冷漠,却也没亲近起来,若是没得比较也就罢了,偏偏还有个幼子在那里杵着,这么一较,亲远立分。
这一日廉郡王刚从十四贝子府上回来,敦郡王便上了门。
连茶也等不及上了,敦郡王一进门便对廉郡王道:"八哥,弟弟这心里着实是没底儿了,只得像您请教来了。"
胤禩引他去了书房,又亲手为他斟了一碗茶,道:"老十,什么事儿让你心里没底了,你说。"
胤俄端起茶碗猛喝了一气,才道:"八哥,你同四哥可是真的闹翻了?真打算就这么着啦?你是怎么想的,好歹也和弟弟透透底儿啊,让我和老九,心里也有个数。往后见着十三也不用总是不尴不尬的。"
胤禩早知道这个弟弟粗中有细,不是真莽夫,于是故意顿了顿,反问道:"你这么看?"
胤俄急得跺脚:"什么时候了,八哥你还来这一套!你是知道的,兄弟之中,除了八哥你,我与老九谁都不服气的。你让我们做什么,我与老九半个不字也不会有。几年前,你让我们同老四十三他们亲近些,我们虽不乐意,但也都照着做了。年初我们见着你同老四生分起来,也只当是有什么误会罢了,只是八哥你若是真有什么打算,还是早早交个底给弟弟吧。"
胤禩按下暴躁的胤俄,道:"你以为我能有什么打算?"
胤俄声音忽然低下来,看了一眼紧闭的门窗,道:"不瞒您说,如今储位悬空,我同老九都觉着,除了八哥你,还真没人够格儿坐那个位置。如今朝中几个众臣都是向着八哥您的,老九虽然是个不着正事儿的,但左右商铺钱庄子还是有几个,您若是真想——"
胤禩打断了胤俄的话,神色让人看不出喜怒:"真想什么?这可不是我们怎么想,就能怎么做的,你忘记之前皇上对我的考语了?"
胤俄一窒,连忙小心翼翼地看向胤禩,见他脸上还算冷静,才接着道:"此一时彼一时,那时皇阿玛不是还看中太子么,这几年京里谁人不知八哥你的圣宠可是独一份儿的。"
胤禩索性摊开了说:"那你忘了皇上给我指的福晋是什么出身?你以为皇上这时顾念着我,想让我找个汉军旗的做靠山?"
敦郡王似乎这才想起这一茬来,无语了半响,才小声道:"大丈夫成事不拘小节,八哥你也不必因此却步。要我说来,这可是好事儿,汉军旗出了个皇子嫡福晋,你以为那些个汉臣们心里不会有想法,若是可以,难道他们不想接着出个皇后?再说了,不过是个继福晋罢了,难道她就不能得病、不会向八嫂那样——"
"住口!"胤禩连忙喝止住胤俄:"休要胡说,这些话也是你我二人能说的能想的?你以为有了朝臣的支持,就能觊觎那个位置了?若真是这样,太子又怎会复立?老十,我素来以为你是个大智若愚的,怎么今日到是糊涂了?"
胤俄'噌'地起身,来回踏了几步,转头豁出去道:"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以为太子不知道?若是都像你说的,那让太子老老实实地呆在那个位置上就好,皇阿玛总有一天会老会驾崩。但太子为什么会急,还不是因为大臣们支持了旁的阿哥威胁了他的位置,才急着出手的。如今形式可不一样了,太子那是失了人心,而如今,人心却都在八哥这里,就连阿灵阿那样的刺头儿也单单服你不是?"
胤禩没有斥责胤俄说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话,他如今对康熙几乎很难真心敬重起来,于是他只是看了胤俄一刻,慢条斯理道:"老十,你还有什么话儿,都一并说了罢。"
胤俄知道瞒不过他,便道:"我与老九见八哥与十四走得近,有些不明白。皇阿玛如今是看中十四,抬举着他。只是这十四这些年变的厉害,连老九都瞧出来了,我不信八哥你看不明白。我今日就是想说,八哥,你帮十四,还不如帮你自己。"
胤禩沉默许久,让下人换了新茶,才低声道:"老十,你今日同哥子说了心里话,那我也不来那些虚的。我们都是天潢贵胄,若说没那点儿心思的,那是哄三岁孩子。只是你也看见了,我的出身是硬伤,你以为满蒙八旗会让辛者库出身的罪人做圣母皇太后?"
胤俄仍不住插嘴道:"那十四的额娘又高贵多少?也不过是包衣出身。"
胤禩没理他,继续道:"不说这个,你说朝中大臣向着我。你以为他们都向你与老九那样,是真心实意的?须知'天下熙熙皆为利来',他们支持我,难道就不是别有所求?你以为皇阿玛看不清楚这些,他经历了鳌拜乱政,难道他会想再看到新帝为宗室牵制?"
"你是说——"胤俄忽然明白过来:"那皇阿玛他……"
胤禩叹了口气,道:"不过'制衡'二字罢了。"
胤俄沉默良久,才恨声道:"皇阿玛他,这样拿八哥你做筏子,真真是……"
胤禩站起来按着胤俄的肩让他坐下,不甚在意地浅笑道:"那是皇上,考虑的无非是社稷天下,连宠爱了几十年的太子都能舍得下,这么做也无可厚非。这些什么圣宠,我也混不在意的,如今既然有,不若就当做因祸得福罢了。"
胤俄道:"那十四他——"
胤禩笑:"你与老九都看出来了,难道我就这么糊涂?他不过是人长大了,心也跟着大了。他若是不使绊子,我自然也会诚心以待,你们不用为我挂心。"
胤俄明白这言下之意就是,'若是十四他有了不好的念头,你们也不必念着过去的情谊',点了点头,又有些犹豫道:"那老四那边?"
"你们寻常以待便可。"胤禩道:"皇上对四哥的信赖有加,你们不可得罪他。"
胤俄这次却犹豫起来,有些欲言又止。
胤禩有所察觉,问道:"怎么?有事?同老九有关?"
胤俄才下了决心,咬牙道:"是,八哥你知道老九别的爱好没有,就是对生意上心些。前些日子我在他府上,听他说有笔生意可赚,府上的三管事两个月前也去了南方。"
胤禩何等敏锐,立刻就明白胤俄的意思:"福建囤积米粮的事情,老九可是有插一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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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7、小聚 ...
胤俄垂头丧气道:"八哥你知道的,弟弟我花银子在行,赚银子那是一窍不通的,先前听老九提过南边的铺子会有大进项,那时我也浑不在意的,只是这几日皇阿玛明旨下来,我就见老九愁眉苦脸,也不爱出去找乐子了,这才后知后觉想到的,八哥你说这该如何是好啊?"
胤禩道:"这事儿千万别心存侥幸,我这就同你去老九府上一趟。"
胤禟的确想着,胤禩先前在福建两广呆过,只怕还有些门路,正犹豫着怎么向胤禩开口呢,就被胤禩找上了门。一通好说痛陈利弊,让他不得不打消了疏通门路的念头。胤禩还不放心,又逼着胤禟当着自己的面儿写了书函,亲自看着那书函被送往福建管事手里才送了口气。
虽然做了这许多事情,但一想到大笔的款子就这么化为乌有,胤禟心中一口气憋着吐不出去,又不敢对着康熙不敬,只好拿老四做筏子:"要不是老四上什么劳什子折子要严惩,事情也不会弄到这般地步!"
胤俄借着低头喝茶的机会瞅了胤禩一眼,眼里满满都是'瞧吧瞧吧'。
胤禩只好打足了精神,硬是将道理掰烂了揉碎了,一点一点细细说给弟弟听着。幸而不过是银钱上的损失,如今康熙也为了仁君的名声,并无兴师问罪的旨意,才保得两广福晋一代人脉不失。
因为国库尚有余粮,赈灾的粮食和款项很快便拨了下来,康熙这次委派了皇四子并大学士马齐南下赈灾。胤禩下了朝立即拉着老九又细细叮嘱了一番,让他即可修书一封,让福建铺子的管事赶在钦差抵达之前,将铺子里囤积的米粮全部处理了,最好是按着市价出售,除此之外,更要开设粥棚放放药材,千万莫要挑头闹事。
胤俄不解:"八哥,论说福建一带你更为熟悉,前几年你去督粮同地方各府衙门都有交情,为何这次却派了老……四哥去?"
胤禩暗道这个弟弟为何这么多年还是这直来直往的,连个弯子都不绕,于是转头对正在逗八哥鸟儿的胤禟道:"老九,你说为何?"
胤禟鄙夷得看了一眼胤俄,才道:"那还用说,自然是害怕八哥在南边的势力做大,要知道自从何焯回老家治丧后,江南一带就盛传八哥贤名,后八哥在两广督粮一事也为百姓称道,都说是八贤王再世了,你说皇阿玛还怎么敢委派八哥南下?"
胤禟又喂了一勺食饵,皱眉:"只是我不大明白,那马齐明明是我们的人,上次廷议时他虽然在府里养伤未能出班,但立储折子却是上了的,皇阿玛不会忘记了,这次怎么倒是把他也捎上了?莫不是拿他来试探八哥的态度?"
胤禩还未说话,胤俄忽然抬头道:"这个我知道,定然是'制衡'二字。八哥你看我说的可对?"
胤禩笑道:"皇上的心思,可是你我等人能猜到的?不若还是喝茶逗鸟儿的好,都好好想想如今德母妃的生辰,我们送些什么贺寿的好。"
……
德妃生辰很快到了,康熙特准了在永和宫摆了寿宴,各个阿哥们都陆续呈上了自己备下的礼物。胤禩送的是一副金镶珠石点红玉鲤鱼座,自然是胤禟一手替他与胤俄备下的,胤禛送了一副由新疆和田玉雕成的棋盘,并黑白棋子,黑子都是由祁连山墨玉制成,棋盘四角刻了图纹,取了'福禄寿喜'的意头。
当日早些时候众位成年的阿哥下了朝相携来给德妃贺寿,十四贝子姗姗来迟,寿宴都开始了,众阿哥也落了座,他才疾步走进来。
德妃佯装责怪道:"你们瞧瞧,枉本宫平日里还说他是个孝顺的,今个儿就来得这么迟,可不是该罚?",但谁都听得出她话里,是半丝责怪的意思也没有。
众阿哥都应景地笑着说了该罚,十四贝子连忙跪下请罪,又笑嘻嘻地说了吉祥话儿。德妃又道:"你快快仔细说了你都因何耽搁,不然额娘可不依。在座可都是你的兄长,他们可都能给本宫作证的。"
众位阿哥都跟着笑起来,十四道:"额娘还是吃了儿子呈上的寿面,再罚儿子如何?"说罢招招手,那机灵的小宫女就适时端上了一碗热腾腾的寿面,正正放在德妃面前。
德妃执了箸,挑起一筷子尝了两口,又笑着问了:"现在可以说说,这寿面有何不同,如何能让你免了责罚?"
十四贝子表功道:"这可是儿子昨夜连夜同福晋学的,今儿一入宫儿子就在小厨房里忙到现在,额娘可不能嫌弃不好吃。"
德妃听了,又尝了一口,笑道:"怨不得与往年的不同。"说完又嗔道:"只是你一个堂堂阿哥,怎么做这些妇人才做的行径?快过来,让额娘瞧瞧。"十四贝子这才起身蹭到德妃身边,众人看着真真好一幅慈母孝子和乐融融图。
众人忍不住拿余光去瞧雍亲王,幸灾乐祸的有,同情的,亦有之。
……
当晚众人出宫的时候,九贝子对廉郡王道:"八哥,你瞧见四哥今日的脸色了吗?平日里都是一副石像的模样了,今日更是差点儿都裂开了,哈。"
同行的敦郡王也道:"都是一母所出,手心手背,可惜孰亲孰远得连老十二都看不过去了。"
胤禟又道:"看不过去又如何,还不是不敢说什么?这宫里,最不需要的,就是怜悯。何况,那是老四,你以为他需要旁人的同情?"
胤禩对于胤禟对胤禛的敌意很是无奈,所幸老九也不过口头唠叨几句罢了,也就随他去了。
几人分别之后,胤禩回到府邸,继续看折子,拿起复又放下几番,终究又唤来了高明,吩咐他准备出府。
半刻之后,雍亲王府上的总管来报,说是廉郡王拿了折子,登门造访。
自从正月二人最后一次会面过后,已经数月未曾独处过。雍亲王在书房里会见了深夜到访的廉郡王:"八弟忽然到访,为的是哪个十万火急的折子?"
胤禩见他情绪似乎尚可,也或者是他克制惯了,露出来的表情永远都是那么恰到好处。不过胤禩却记得这人前一世做了帝王之后,最初的那几年的暴躁与易怒、说一不二,对自己一党更是则责骂践踏的日子,神情也不由的一黯,原本要说的话都忍了回去。
胤禛正等着胤禩开场呢,忽然见他神色颓然下来,不由笑了:"你不是来安慰我的么,怎么一句话还未说,倒是哑了?"
胤禩斜着暼了那人一眼,抖了抖手中的折子,一本正经道:"四哥说笑了,弟弟正是收了十弟所托,为了折子上「山西流民」一事给四哥讨个主意。"胤俄如今在刑部行走,之前的确拿了「流民案」的折子向胤禩商量来着。
胤禛怔愣了一下,有些无奈:"这种案子,虽无惯例可言,不过凡事在一个'理'字,先不说山陕连年丰收,何曾如同陈四所言遭遇饥馑。退一步说,就算他们真是流移饥民,自应徒步行走背负重物,亦或者沿途乞食而行,一旦碰到有良田的地方,便应重新停足耕种养家,又为何要手拿刀枪这等兵器在各省流窜。这样的人也不知是何居心!又怎么可能会是流民?"
胤禩继续默默,拿手指摩挲着折子。他觉得今日来错了,这厮心肠比铜铁更强硬,这样一点小事又如何会让他动摇。
不知道,现在告辞还来得及来不及?
胤禛哪里容得他萌生退却之意,转头吩咐门外道:"苏培盛,去小厨房看看还有没有酥酪,热热得蒸两碗端上来罢。"说罢才转头对胤禩道:"宫内的筵席都顾着说话,我瞧着你也未曾认真进些什么。既然来了,便用些东西再走吧。"
胤禩还在迟疑着,胤禛已经拉了他坐下。
喝了一盅茶,点心还未端上来,这样的沉默让八面玲珑的廉郡王觉得该说些什么,于是轻咳了一声:"四哥可曾听说了孟光祖各处活动一事?"
雍亲王体贴得没去拆穿廉郡王的尴尬,顺着那人的话头道:"哼,自然是听说了,这厮连个勘合也不用,却在各省畅通无阻,要说老三他在各地没有门人手段,谁人能信?"
胤禩端着茶喝了一口,老三的手段的确不敢恭维。
酥酪端上来,苏培盛又自作主张配上了一壶羊奶酒。几番打岔谈话过后,胤禛情绪似乎好了起来,平素极其克制的人也忍不住多喝了几杯。胤禩总是疑心他憋着一口气,唯恐他将气带着去了福建,于是也不相劝,只开口又聊起了旁的:"十三弟最近膝伤如何了?"
胤禛烦闷起来:"御医来来回回好几次,都说什么湿度发于右腿,要静养要少食。都是些废话!静养静养,没看见人都养成一把骨头的样子了,还说要静养!若不是他们瞧着十三弟失了圣宠,我就不信他们会做如此处方!真是一群红眼势力的,妄自披着一张人皮!"
胤禩联想到自己如今莫名其妙的圣宠,只得岔开了话题:"你总是劝十三弟要放宽心,如今我也只能拿这话劝你。如今正是十三弟最难的时候,失了圣宠也许步步行来不易,但谁又知道那烈火烹油的滋味?四哥不是参禅么?佛家说: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自然不是没有道理的。"
胤禛又给胤禩满了一杯酒,看着他端起来喝了,才道:"听说你前些日子给十三弟送了米芾的真迹?"
胤禩答道:"是九弟寻得的,除了二哥,十三弟的书法在兄弟间也是数一数二的,弟弟我得了这么个宝贝,自然要请十三弟鉴赏一二。十三弟如今足疾反复不便骑马,以他的性子必定难熬着,所幸他还善诗画,如今我也就只能送些字帖孤本什么的让他宽宽心了。"
胤禛看了他一眼,重重将酒杯一搁,道:"也就是你我,有了好东西,还想着十三弟。如今他没了圣宠,那些个红顶白带的势利小人,连庄子里的进项都敢克扣!"
胤禛一直明里暗里帮着胤祥看顾着他府里,也时常在皇上面前帮着胤祥求情,只是……胤禩默默,如今十三弟的情形倒是比当年的自己好了不少,那时自己真是做什么都是错。
只要活着,便是错!
胤禩连着喝了两杯酒,胤禛才拦住他:"你真是来宽慰我的?还是等着让我来宽慰你的?"
胤禩觉得自己真来错了,两个郁闷的人凑在一处喝酒,能喝出个什么结果来?于是他难得板下脸来横了胤禛一眼,扶着案几起身:"天色将晚,弟弟也该回去了。"
忽然身形晃了晃,胤禩心中不免生出一丝疑惑来,自己虽是烦闷之下多饮了两杯,但也决不至于如此不济。正要唤门外的高明去府里抬轿子过来,却被胤禛按住。
一股邪火自心底慢慢涌上来,泛滥开去,四肢手脚的血都渐渐汇往一处。胤禩撑着昏昏沉沉的头,不敢置信地朝那人看过去:"你——"
"都是后院妇人惯用的手段了,为兄一时不查,居然让八弟受了委屈。"胤禛一手揽住那人有些虚软的身子,没脸没皮地将所有罪过都推得一干二净。
素来冷静温柔的廉郡王顿时欲哭无泪,憋了一口气一把推开那人,恨恨地去开门,口中道:"四哥累了,早些睡罢。"
都到了这个地步,胤禛哪里容得到了嘴边儿的食饵自己长了腿溜走,一把将人揪了回来:"八弟醉得厉害,不若就在这里歇下罢。"说罢不等他回答便出声让高明回去廉郡王府里传话。
后院妇人手段不过是些助兴的意头,并非虎狼之药。只是胤禩与胤禛二人平素都是极近克制之人,眼下借着几杯浑酒开了个头儿,又身在以往二人曾经耳鬓厮磨过的地方,之后发生的一切,也便是顺理成章的了。
作者有话要说:听说最近抽的厉害,于是随大流放一张在作者有话说里。
四八互动很久没有了,双手奉上,还在纠结要不要做拉灯党呢,要不要呢…………
写得匆忙,晚点来改错字。
98、交缠 ...
不甘心的廉郡王犹自做困兽之斗,不肯轻易低头,做那送上门的肥羊:"……四哥,你想要前番做出的样子皆做白地?"
雍亲王暗自用力,按住:"八弟岂会不知「过犹不及」这四个字?四哥南下在即,小八不若同四哥说说福建的情形?可有什么举荐的官吏可用?"
纠缠中两人只觉这室内热度升了几分,八爷额角更是沁出了薄汗,不由有些咬牙切齿道:"自然是四哥家里的年希尧不错,这人可与他弟弟不同……"
四爷趁机一把将人摁倒,没好气道:"我这么一问,你还真就这么答?!"
八爷觉得自己的奇经八脉都要烧起来了,而贴着自己的那个人估计也好不了哪儿去,于是抱着同归于尽的念头道:"有问必有答,善莫大焉。"说罢一脚踹过去:"本以为四哥的院子是铁铸铜箍的,想不到朱墙之内也有那后院妇人兴风作浪。弟弟不敢耽搁四哥整顿家宅,还是就此告辞的好。"
胤禛低头瞧了一眼腿侧袍子上的足印,后悔酒里菜里放的料少了些,一边口里答着:"不急于一时,你饮了酒,若是路上见了风如何是好?"
"不劳挂心。"八爷早知圣祖对这位'喜怒不定'的考语不见得靠谱,但这位未来的皇帝绝对是个死要面子的,只是眼下他真是连里子都不要了,这等手段也会用出来:"弟弟府里自然会有福晋格格,四哥也大可以去找你的福晋侧福晋。"情急之下这些话难得地冲口而出,胤禩只觉得委屈,自己这般巴巴地过来,难道就只为了这个?
雍亲王却突然停住了,脸上的神情晦涩起来。
胤禩挣脱开来,走开几步,才觉得那人有些不妥,只怕自己方才那一脚也没拿捏住力道,不由得迟疑了一瞬。只这一瞬便失了先机,从背后复又被人紧紧箍住,听见那人低声说了一句话:"可还记得那次除夕,我亲自送你回府?"
何其相似的情境。
把你亲手送到别人手中,那样的事,不会在发生了……
前生今世,皆是步步为营,难得有着想要放下心防的时候,未曾想过是对着眼前这人,八爷终于松了口,某个极其大胆的念头顺着渐渐上头的热意就这么不管不顾地冒了出来:"不如这次四哥让让弟弟?"
某个人身形僵住一瞬,忽然低低的笑了,倒是上看惯了他凉薄面孔的八贤王恨恨地打了个激灵。只听那人笑道:"如此,就要各凭本事了。"
八爷顿觉惊恐万状,心头惊雷滚滚而过,一口气憋得不上不下。
都是上书房出来的阿哥,骑马射箭、近身搏斗厮杀的功夫也许有高有低,但要在不伤着人的情形下分出个高下来就不容易了,端得看谁更狠得下心来了。
可惜心软从来就是八爷的弱点,不管前世还是今生。若是他狠得下心来,莫说这一世他占得先机,就是上辈子的雍亲王亦应该早栽倒在了八贤王设下的阴沟里。何况'孔融让梨'的问题,八爷也就是忽然念头这么一动,只要想到这人以后万乘之君的身份,就足以让他犹豫,若是日后他记起这么一出来,还不加倍折腾自己。
人一犹豫便容易让人钻了空子,更何况有人虎视眈眈就等着这么一个机会。
杀伐果决的雍亲王自然不会说他今日这么做存了几分作弄的心思,谁较廉亲王的好弟弟九贝子,为了给闷在府里的十三弟解闷儿而送出的孤本善本里居然夹杂了两本青楼的册子,真不知他无逸斋的书的念到哪儿去了?还不是面前这人纵容的!这笔账自然有他的好兄长好哥哥代还了。
唔……那册子还算不错,不似寻常坊间流传的版本,上面的一些手段偶尔试试也是有趣的。
此番纠结自然不是被蒙在鼓里的廉郡王知道的,等日后他知道了自己宠爱纵容的弟弟背着自己送出的几本册子这样拐着玩儿报应在了自己这里的时候,也只有潸然泪下抚额叹息的份。
衣袂纠缠,很快两人身上的衣物都松散了开来,那一点点药性乘着酒意渐渐上头上心。书房的烛火不知何时已经灭了,一只飞蛾扑在窗棂上欲要出去,却不得门而出,只在月色下的窗户上印出一个浅色的影子。
黑暗中的两人纠缠得比任何一次都更激烈。是真的药性使然,还是借着药性的借口,要狠狠地压倒对方。
环佩叮当落地,衣物一件一件交缠着跌落榻前地面,间或响起一两声闷哼,或是裂帛之声。
"唔……"早已坚硬如铁的脆弱之处在毫无防备下被人握住,隔着薄薄的布料细细磨蹭。
胤禩惊喘一声,反射性地挣动起来,另一只压制着对方的手不由松了手劲。那一把心头火烧得越发旺了,连那被人握住的弱处似乎都微微跳动起来,叫嚣着想要纾解。
而另外那人也好不到哪里去,早已失了平日里的沉稳冷漠运筹帷幄,黑暗中连他呼出的气息都是滚热的,喷在胤禩颈间胸前。
"快松开!"那轻捻慢拢的刻意折磨,让素来稳重的廉郡王忍无可忍,不由地抬手去撕扯那人的衣裤,却被那人狠狠捉了压在榻上。
胤禛撑着烧得一片通红的双眼朝身下半压住的人看去,须臾间那人神智业已涣散开来,眼睛大大得张着,却是失了焦距,茫然得看着自己,一双本应清明谦和的眸子只剩毫无防备的渴望。
如此诚实。
胤禛想要说几句话,但越来越热的气氛让他喉头紧得一个字也吐不出来,索性俯下|身子,低头一口咬在那人肩胛之上,趁着那人惊讶挣扎之际,借着位置上的优势揽了那人的腰身迫了他反转过来。
胤禩被压伏在柔软的被褥之间,转眼间便失了所有反扑的可能。本就是身高力道不相上下的两个人,胤禛虽不过占了轻车熟路的优势,只是那个处于劣势的人,也再难力挽狂澜了。
上面占尽优势的人,拥着心心念念之人在怀,烈酒熏蒸之下,只要想着这个与自己同样运筹帷幄的人被自己压在身下,可以肆意以待,便再无理智可言。
从去年冬天开始,两人平日碰到也只做寻常礼节问安,看着他长袖善舞周游于兄弟间,先是老九老十,到现在的十四甚至老三也插了一脚,看着他对自己也端起了滴水不漏的笑脸,有时候,真怕……怕那些私下的亲昵都是臆想。
怕自己与他从来就站在鸿沟两边,怕自己有这样一个深不可测的对手。这几年的亲密无间,自己也渐渐摸透了他的性子,知道这人万事都滴水不漏,只是,在这情事二字上,却是万分淡泊的,单看他府里人丁稀薄着,即便是南下三年,也只收了身边一个女侍罢了,便知一二。
那几次成事,也是自己软硬兼施的结果。而今局势渐渐晦暗不明,两人在人前要守礼要针锋相对,好不容易他来一次,自己如何会放过这样的机会?因此才不惜连自己的酒水里都做了手脚,只为让他的戒心降至最低罢了。
胤禩脸颊贴着被褥,黑暗中无力的感觉漫延开去,原本就热到极致的感官越发敏锐起来,想要挣,挣不动;想要退,也退不得。
身后某处被试探性得磨蹭着,胤禩手指不自觉得扣紧了床褥,努力想要做最后的挣扎。这样贴近的磨蹭,比起刻意的挑逗更让人崩溃。
"!——"被毫无预兆的侵入的疼痛让胤禩痛哼出声,身体也不由自主的僵硬了,眉目拧起不得纾解。
上面的人长长得舒了一口气,低头恍惚看见那人眼角隐隐透着脆弱和惶然,似有水光溢出,这样异常脆弱的表情,更是让他忍不住扣住他的下巴低头吻上去。一直到身下绷紧的身躯渐渐松软了下来,才忙忙得动起来。
"八……小八……"含糊不清的低唤若有似无,盖住了另一人压抑的低吟,每一次都伴随着愈演愈烈的冲撞,愤涨的肌理有汗水激散开来,滑腻在两人紧贴的腰腹与脊背之上,泽泽有声。
随着一阵猛烈急骤的摇晃,书房内渐渐安静了下来,只余下两道粗重的气喘之声,彼此交错开来。
"小八……?"一人轻轻唤道。
"嗯……我无事。"许久之后,才听到另一人虚弱的回应。
胤禛正享受着那绝顶蚀骨快感之后的片刻,不肯退开出来,几乎将全身的重量都交付于身下之人,抬手细细摩挲着下面那人肩背上斑驳的痕迹,这些痕迹明日都会掩饰在层层衣饰之下;而胤禩累得连手指头都动不了。
这样的静昵的时刻并未持续多久,胤禩正累得昏昏欲睡,下一刻,便觉身上一轻。身体里面的东西缓缓退了出去,还未及他缓过气来,刚刚得到自由的肩膀被同样炙热起来的手攫住,将他一把反转过来仰面躺着。
"胤禛,你放手——!"
胤禛恍若未闻,低头重重得咬在他胸前淡色的凸起上。想是咬得重了,下面的人被激得一弹。忍无可忍之下,胤禩抬起腿踢向那人肋下腰侧,只是腿刚刚才一动,便牵动了先前的伤处,疼得呼吸一窒。
胤禛单手扣住了那明显一滞的腿,而后就势将其抬至自己肩头,随即猛然便挺入了那熟悉暖润温腻的深处。
"唔……"刚刚聚气的一丝力气在重新一轮的挞伐下消失殆尽,胤禩紧得发白的手指四四抓住上面人的手臂,力道大得几乎嵌入那肌理之中。这样的侵占与索掠似乎永无止境,汗水滴滴融合,渐渐凌乱的发丝交杂一处,铺散在床榻上。
及此,一夜云雨不提。
…………
寅时一刻,苏培盛在门外道:"爷,是起身的时辰了"。
胤禛醒过来,方一睁开眼睛,便看见那人的背影朝着自己,搭着一席薄薄的毡子。鼻尖闻到的是男子情事之后特有的麝香。思及昨夜那酣畅淋漓的感觉,不禁心下快慰至极,自从胤祥被圈之后,他许久未曾这样痛快过了。
只是这个一贯浅眠的人似乎未曾醒来,胤禛忽然想起了什么,翻身而起,抬手去去揭那人身上的毡子。
被褥下面,果然一片狼藉不堪。素蓝的被褥上是大片的水渍、白斑,和几许暗褐色的痕迹,精美的织物还有好几处撕破的痕迹,那人修健的脊背上,斑驳几块瘀红的印记。胤禛暗自心惊,忙仔细去查看他腰腹以下的状况,幸而未曾伤得严重。
胤禛心中是难得一见的愧疚,这一切皆始于药性加上他刻意的放纵。他小心帮胤禩翻身躺好,拨开他紧贴额角的头发,声线有些暗哑:"小八,你……怎样?"
胤禩'唔'了一声,眼睛却睁不开,只动了动手指,脸色有些颓白:"……是有些不妥……"
胤禛愧疚更盛了几分,他知道胤禩这人,看似温和无害,内里却是极傲极清的,从前些年他被乱党挟持受伤时的隐忍、被皇父训斥时他的克制便能窥见一二,如今却被生生逼出这般脆弱无助的神情来,真是难受得紧了。
"你且安心歇着,所幸你的轿子昨夜就抬回去了,即便是知道你来过的人,也只当你昨日早已回府。只是我不便出面,稍晚些,会让高总管帮你递个条子去宫里告假,你只安心歇着就好。"胤禛低身帮胤禩垫了软枕,让他腰下更舒适些,想了想又道:"我这里备了药膏,就放在床头,你切莫大意了。"
"…嗯…"胤禩果真难受得厉害,连腹诽的力气也没有,什么'于礼不合'也不说了,哪里来的药膏也懒得问了,此刻他是真的只想就这么躺着。他也知道老四这人做事滴水不漏,不会让人轻易捉住把柄,便闭着眼睛轻哼了一声。
胤禛自行穿戴妥当,低头仔细又看了那人不甚安稳的睡容,才推门径自去了。他知道再次回府的时候,这人必然已经离开。
既然老爷子忌惮自己与这人私交,又知道他从自己府里回去后递了称病不朝的折子,十之八九都会遣了御医来问诊。只是这次一别,下次再聚却不知道是多久之后了。
……
胤禩歇得并不安稳,卯时刚过他便强撑着从偏门回了府,径直去了自己的院子。挥退下人之后,胤禩洗沐一番刚刚歇下,便有人上门了。
却不是太医院的来人,而是九贝子胤禟登门探病。
作者有话要说:以前看文,每每看到和谐处就被拉灯的时候,布丁时常内心泣血不已。看了大家留言,只好硬着头皮上了,结果上了整整一章……木有拖剧情的嫌疑吧,是吧是吧?
好吧,其实写的还多些,八国怕尺度问题被锁就得不偿失了,反正不影响剧情,如果有定制再修补罢。
大家冬至有吃羊肉咩……布丁吃到胃痉挛……泪奔
错别字神马的,在所难免了,留待日后。
99、胤禟 ...
胤禟摇着一柄鎏金骨扇已经不请自入地进了院子。
八爷府的门人下人哪个不知道八爷与九爷十爷那是一道长大的,自然没人拦着。只有高明心里急得抓耳挠腮,他贴身侍候着主子,昨儿晚上是他同苏培松留在院子里守着的,今儿早晨也是他扶着主子回屋的,如今他也只能急中生智高声唱道:"奴才给九爷请安!九爷吉祥!"
胤禟似乎吃了一惊,狐疑道:"你这狗奴才,主子病了怎的不见你在屋里侍候着?倒是在这外院偷懒?"
高明心里叫苦,只盼着自己方才那声足够大,屋子里面的主子已经听见了:"主子刚刚歇下,这不打发奴才出来去备些易克化的吃食。九爷要不要先去爷的书房,让奴才给九爷上盏前些日子才得的普洱。"
胤禟笑着睨了高明一眼,道:"狗奴才,爷是外人么,八哥病了难道还要他起身相迎不成?再说那普洱又不对爷的路子。"说完抬脚走了两步,转头又瞪了一眼高明:"不是让你去被吃食,怎的还不快去?"
高明苦瓜着一张脸,心里叨念着佛祖保佑,一边死命地琢磨怎么拖延些时间。
这个当口儿,屋子里面的人发话了,嗓子仍然有些暗哑:"高明,你有几个脑袋敢拦着九爷?还不让九爷进来。"说完又是一阵闷闷的咳嗽。
高明松了口气,飞也似得退了下去。
胤禟弹弹衣摆,几步推门进了胤禩的屋子,看见自家八哥已经披了外袍,起身半靠在榻上看着他笑:"怎么自个人儿来了?老十呢?"
八爷党这三个王爷贝子自幼混在一处,抵足而眠也时常有之,胤禟毫不生分地撩了袍子往胤禩卧榻前一坐,上下打量胤禩道:"老十被捉去刑部办差过不了。八哥,昨儿在德妃母那里并未见你有何不妥,怎得不过一个晚上就起不得身了?"
胤禩脸色着实不大好,灰而白,神情也恹恹的,不过脸上的笑却并不勉强:"昨儿回府看折子时没注意,想是受了风邪,没什么大碍,只是倦得很,才告了假。"
胤禟一听,收了扇子正色道:"可是弟弟来的不是时候?扰了八哥休息?"
胤禩笑着出了口气:"无事,也该起身了。"
高明从门外躬着身子进来,给胤禟上了茶盏,在胤禩面前的矮桌上搁了一盅褐色的汤药,又给主子身后靠了大迎枕,才又退了下去。
胤禟见胤禩侧过身子去端那药盅子,也忙倾过身子去帮他挪得近些,余光错到自家哥哥微微敞开的脖颈,忽然一愣。
胤禩低着头没注意胤禟的怔愣,端起药碗凑近嘴边咽下几口,眉头微微蹙起,道:"你南边的商团铺子可是打过招呼了?"
胤禟回过神来,扇着扇子笑道:"八哥交代的事儿,弟弟哪次不是赶紧着办了。放心吧,就算是将那上千担粮食都放了赈,也不会让八哥的人为难。"
胤禩笑着睨他:"富察氏可不算是八哥的人。就算马齐一废太子时有这个意思,现在也必然醒悟了。"
胤禟一愣:"不是我们的人,那是谁的?三哥?四哥?还是十四?"
胤禟与胤俄在这四九城里绝对是个异数,两人精力旺盛,时常上蹿下跳,但也许正是因为一个无才一个鲁莽,在夺嫡局势上毫无机敏可言,居然未曾受过老爷子的猜忌,若不是他们前一世跟着自己受累,做一世安乐王爷也不无可能。
那一世自己带着他们争了一辈子,最后输的轰轰烈烈;这一世重头再来,自然想要给他们带条活路出来。胤禩仰头将药一饮而尽,才摇头道:"你怎么就端端就只想到三哥四哥他们,怎么就没有想到别人?再想想?"
胤禟苦着脸,凑得近了:"八哥,你别考较弟弟了,还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罢。"
胤禩抬手去敲敲胤禟的额头,就像幼时几人嬉戏时那样:"你怎就不猜猜,马齐是不是皇上的人?"
胤禟'啊'了一声,一副脑子不大够用的摸样:"他推举了八哥你为储君,皇阿玛还敢信任他?就不怕他暗地里帮着咱造势?"
胤禩头疼抚额,不欲在继续这个话题,毕竟前一世这个时候,他也未能肯定马齐是'帝党'还是'八爷党',于是想起了另一件事:"老九,我记得你手下有个叫安三的,可是原来明珠府上的管事?"
胤禟掀了掀茶盅的盖子,点点头道:"正是,这人早在明珠被罢黜时便投靠了弟弟,是个机灵的,现在被弟弟外放在江南做盐道生意。"
胤禩点头:"看来此人是个能手,足可独当一面。"
胤禟仍然有些不解:"八哥眼下提及此人是——?"
胤禩道:"你让这人带了盐米布匹器皿,去一趟西边。西北如今局势晦暗不明,我估摸着兴兵也就在这几年了,如今大阿哥被圈着,你猜皇上会着谁做大将军?"
胤禟有些犹豫的试探:"八哥你说的,莫非是十四?还是年羹尧?不对,年羹尧可是在四川,以老爷子的秉性,自然还是会派个阿哥坐镇。"
胤禩露出一副孺子可教的表情来:"正是这样,只是如今国库空虚,一旦兴兵,便不是一朝一夕的事,若是你有一队人走过西北那条线,同他们做过生意,知道他们交换铁器的数目,到时候真打起仗来,我们把握也大些。"
胤禟这回听懂了,却是沉下一张脸来:"八哥,你吩咐弟弟办的事,弟弟自然会去办,连问也不会问一句,只因为你是八哥。但这一次,弟弟只想知道,你这样做,到底是为了谁?真是为了朝廷?为十四?还是——为老四?"
胤禩这次没忽略胤禟那阴阳怪气的调子,抬头正要说话,便听见院子里高明唱到:"爷,皇上指的刘御医来了。"
胤禟似乎并不打算像往常那样留下来等御医诊脉,于是自顾自地站起来,对胤禩道:"既然皇阿玛遣了刘声芳来,想必是药到病除的。弟弟这就不叨扰八哥了休息了。"
胤禩还想说话,但眼下的确不是好时机,只得颔首:"也好。我这病着,也不留你了,免得过了病气。"说罢对着门外道:"高明,送九爷出门。"
胤禟走了几步,复又回头张了张嘴,但最终什么也未说,转身出门而去。行至廉郡王府大门时,胤禟停下脚步,回头对着高明道:"你主子昨夜如何受得了寒?"
高明一听忙道:"都是奴才们侍候不周,想事王爷昨日饮了酒,回来的路上受了风,又或是晚间回来看书未曾加衣,才病倒的。"
胤禟眯了眼,想了想又问道:"狗奴才,我且问你,你主子可是昨夜去雍亲王府上?何时回来的?回来又歇在哪里?可让什么人侍候着?"
高明一一答了,末了又道:"爷昨夜回来便已觉着不妥,便在书房歇下了。除了奴才,并没让旁人侍候。"
胤禟闻言,喉头猛的收紧了,呼吸也窒了。
一旁的高明不敢抬头,但他几乎察觉到了这位爷身上陡然膨出的暴躁、和那种无法忽视的怒意与杀意。
片刻之后,高明才觉得这位爷终于恢复正常了,但他仍旧不敢抬头。这时他听见那位爷扔下一句冷冷的话"回去好好侍候你家主子吧",然后那位不等他回应便抬脚快步出了府门。
这时高明才缓过一口气来,方才他几乎可以肯定那位爷猜出些什么来了,只是他回味了一遍自己的话儿,并未觉得有什么不妥,都是主子交代过的。此刻他只能庆幸,幸而是这位爷,依着他与自家主子的交情,想必不会出什么乱子。
这时二管事出了院子,说主子唤他进去,高明只好先将这事放在一边,进去侍候了。
…………
刘声芳是康熙信任的太医院院首。若是以往,胤禩只怕会心有惴惴想尽办法拖延问诊。不过现在他却知道,这人是老四的人。
胤禩不由再次自嘲一番,他拉拢宗室大臣王公勋贵,而老四收买的是皇帝的近身内侍太医院内务府。他在外树大招风做了皇帝的靶子,老四倒是生生把自己扮做了帝党,隐藏了自己的野心。
怨不得自己会输……
……
胤禩休养了两日,便复了差事。他第一件事便是上门去看称病在府里不肯上朝的胤禟。
彼时敦郡王也正窝在九贝子前年新盖的戏园子里听小曲儿,哪里有半点旧疾复发沉疴不起的样子?
胤俄见胤禩进来,便笑着嚷道:"还让九哥真说中了,说八哥今日会来,便真的来了。"笑罢又起身亲自拉着胤禩入座,一边道:"八哥快来品评一番,这几个优伶都是何玉柱从江南采买会来的,圈在别庄里调|教了好些时日,弟弟也是第一次见到。"
胤禩闻言扫了戏台子上一眼,果真是红粉绿衣,个个娇娇弱弱,惹人爱怜,他转脸看看了一眼立在一旁的何玉柱,笑道:"何总管真是个会办差的,这样相貌的,只怕在江南也不多见罢,就不知道何总管是如何寻来的?"
作者有话要说:这一章四爷没出来,为了弥补,就放了1500字在作者说话里面,权当福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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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玉柱低着头端着一张俊俏的脸,恭恭敬敬道:"八爷谬赞了,奴才不敢当。这些无非是从戏园子、人牙子手里买来的。"
胤禟已经呼啦一声站了起来,对胤禩道:"八哥,你身子可是好了?怎么不多歇歇?快来看看这个新排的曲子,看合不合意?"说罢转头招手让下面的人送啥茶盏点心。
胤禩来寻胤禟,一来是为了那日未完的议题,二来是为了那日胤禟临走前古怪的一眼。只是眼下胤俄在侧,似乎不是说话的时机。八爷一边打着腹稿,一边端了茶盅,去看那戏台子上的小曲儿。
也许是他目光在那上面停得久了,胤禟忽然冲着台子上招招手,那两个优伶便停了戏袅袅婷婷地走下台来,在胤禟面前给众人纳了个万福,口中道:"爷。"
胤禟眯着眼对胤禩道:"八哥,这两个可是弟弟府里身段唱功都是拔尖儿的,你来瞧瞧,可还入得了眼?"
胤禩一时拿不准胤禟的用意,只得又仔细看了那两个女子一眼,道:"九弟府上的,自然都是颜色好的。"
胤禟一笑,背过手走了两步,忽然回首道:"既然八哥喜欢,弟弟自然要割爱,红倌翠倚,还不快去拜见你们的新主子。"
胤禩一时诧异,未及开口,胤俄便在一旁叫了起来:"九哥好偏心,方才弟弟找你借去听个几天你都不肯,怎的八哥还未开口你就这么把人都囫囵送了?"
胤禟拿了个果子砸过去,嗤笑道:"送你那是白白糟蹋了,这两个自然是留给八哥,你若是喜欢,改明儿去庄子上,任凭你选。"胤俄这才心满意足了。
胤禩看着眼前两个低眉顺眼的女子微微皱眉,对胤禟道:"小九,这哥哥可不收的。君子不夺人所好,你还是自己留着罢。"
胤禟并不劝他,只绕着那两个伶人转了一圈,忽然抬脚将那红衣的踹倒在地上,道:"既然八哥不要你们,留着也没什么用。何玉柱,拖下去打死。"
那红衣的伶人吓得瑟瑟发抖,匍匐在地上连连哀求,叫着饶命。胤禩眼看何玉柱当真使了太监过来拉人,连忙道:"这是何必?我并不好这个才不收的。若是想要听曲子,径自来你府上便是,何必带回府里白白养在那里,岂非暴殄天物?"
胤禟无所谓地朝着胤禩笑道:"八哥,这两个本就是弟弟给您备下的,你若是要,他们就跟着你回去,若是你看不上,那她们的生死——自然是弟弟说了算。"
胤禟今日是少见的暴戾,胤禩自然也察觉出了他言语之下藏着的别扭,他余光瞧见胤俄脸上也露出不解来,不觉头痛起来,只得暂时安抚道:"既然如此,那哥哥就收下了。"
胤禟冷冷一笑,道:"或者是,八哥不喜欢这样的?弟弟那里,还有几个才貌俱佳的小相公,也是任君挑选的,要不弟弟改天直接送到八哥府里去?"
这回连一直在一边装哑巴的胤俄也目瞪口呆了,手里攥着咬到一半的果子,愣了一会儿,忽然有大大咧咧的笑了:"九哥,你、你又找八哥麻烦——你是不是忘了,如今八嫂已经——"胤俄说到这里忽然住了嘴儿,小心翼翼的看了胤禩一眼,低头继续啃果子去了。
这下胤禩可以肯定胤禟猜到了些什么,头脑中'轰'得一声猎猎作响。他不知道他是何处露了破绽,也不知道胤禟究竟知道了多少。胤禩看着胤禟固执不肯与自己对视的侧脸,定了定神,道:"既然这样,我、我这就先回去了。"
胤俄扔了果核儿,掏出汗巾子擦着手:"八哥,怎么刚来了就走?不再多坐坐?"
胤禩如今只觉得两耳嗡嗡作响,汗湿了内衫,哪里还有心思去管这些有的没的,他连自己又随口说了什么也不知道,就这么浑浑噩噩的回了府。
三刻过后,府上总管来报,说是九贝子送了两个伶人过府,说是爷晓得的,于是来问问要安置在哪里。
胤禩还怔怔地坐在书房里,听了来报随口便道:"让福晋去安置吧,就说是九弟送过来给福晋唱曲子解闷儿的。"高明回了声'嗻',正要离去,忽然又听见主子道:"等等,领着她们先去外堂,我有话要问。"
胤禩整了整精神,一连几次告诉自己'那是小九,不会有事的、不会有事的',这才起身,神不守舍地往外屋去了。
100、践行宴(番外) ...
"八哥,再干一杯!"
"小九……"胤禩按住胤禟执杯的手:"莫要再喝了,明日还要启程。"说罢转头对下方侍候着的何玉柱道:"还不快撤了席,换醒酒汤。"
"等等!"胤俄摇摇晃晃得站起来,拦住何玉柱,冲着胤禩道:"八哥啊八哥,雍正拿了矫诏一步登了天,你让我们忍;他要拿我们手里的势力开刀,你也让我们忍;如今我们生生都忍成了王八乌龟,他还要吧从来没有打过仗的老九流放的西宁去——你还要让我们忍!难道就这么最后一个晚上,让我们痛痛快快地喝上一场,醉上一场,也不行吗?"
胤禩默然,心里像是刀剜一般的疼。
他的弟弟啊,终是被他给连累了。
若是他能早些狠下心来,哪怕是鱼死网破也比如将这样温水煮青蛙来得强……
"小九……"胤禩喉咙紧了紧,看向一旁笑得傻兮兮的胤禟,手腕垂了下来:"是哥哥害了你……"
胤禟笑着凑近两步,几乎挂到了胤禩身上,端着酒冲胤俄道:"你小子胡说些什么?这都跟八哥有什么关系?老四登基内有隆科多那个狗娘养的叛徒,外有年家的奴才,你要让八哥如何?要喝酒就直说,说这些有的没的有什么用!?"
胤俄怒道:"不识好歹!"抓起一坛子酒一股脑儿得往嘴里倒,半数都喂了衣服。
胤禟转头看着胤禩,觉得面前有两三个哥哥在晃悠着,于是忍不住伸出手,想要捉住一个不要跑,结果却忘了手里的酒碗,就这么哗啦一声,全浇在了胤禩的袍子上。
何玉柱一惊,想要上前,被胤禩挥了挥手,忙福了福身,转头做了个手势,让远远侍候的丫鬟太监都退出了园子。
"捉住了,哈哈。"胤禟丝毫没有自觉得傻笑,捉着胤禩的肩膀咯咯笑起来:"八哥,你别难过,弟弟做的这些都是自愿的。还记得早年弟弟说的吧,若是日后一朝登极,必要许了弟弟富贵荣华一世安逸——弟弟又不是输不起的人,何况不过是去个西宁罢了,又不是生离死别。"
生离死别……
胤禩心中猛地被砍了个豁口,前世这一别,可不正是生离死别了么!自雍正元年一别,一直到他生死成骨,也没能再见自己的小九一面。
等来的,却是他被人虐待至死的消息。
也罢,也罢,都到了这个时候,莫不是还能有比历史重演更坏的结果吗?难不成雍正还能以'饮酒以至延误军机'的罪名让小九更加悲惨么?
"小九小十,"胤禩也豁了出去:"今日一别,不知何年何日我们兄弟才能再聚畅饮。昔日我为皇父诟病锁拿,是你们以毒药随身相护;今日你远去西宁,小十不日也会扶灵北上,我不能为你们做什么,但他日你若身死,我也必然不会苟活!"
胤俄闻言顿时手一挥:"好!爷好久没有这么高兴过了!何玉柱,再取几坛子好酒来!把你主子府上的好酒统统拿过来!"
……
推杯换盏,嬉笑怒骂。胤禩也纵了自己,纵了那二人。今日一别,只怕相见遥遥无期,抗旨一次又如何?
半个时辰后,养心殿内传旨的太监来九贝子府上传了皇上的口谕:着廉亲王即刻入宫面圣。
此时廉亲王早已喝得面颊酡红,醉眼惺忪,由高明扶着歪歪斜斜地跪接了口谕,起身对那太监道:"谙达,你看我这形态,只怕入宫也会冲撞了圣驾,不如你就复旨说我已经醉得不省人事了,可好?"
那太监哪里敢应,无奈苦劝无果,只得惴惴地回宫复旨去了。
再过了大半个时辰,就贝子府上管事来报,养心殿又派了传旨的大总管苏公公来传旨。何玉柱只身进了内院回复,彼时胤俄早已喝趴下抱着酒坛子滚到了石桌下面,而自家主子则是拉着廉亲王的衣袖哭得稀里哗啦。何玉柱不敢多看,低着头跪在地上像还醒着的两个人请示。
胤禩一把扶起胤禟,笑着对何玉柱道:"何公公,你没看见爷几个已经喝醉了睡下?管他谁来传旨,就算天皇老子来了也没法子让醉鬼接旨不是?"说罢不理会何玉柱的不知所措,指着地上的胤俄道:"找几个人把敦郡王送到客房歇着,我与你主子要……要要秉烛夜谈。"
何玉柱暗自叫苦不迭,但架不住廉亲王少有的强势,只得自己出去与苏培盛周旋。
……
且不说养心殿那边,得了回报之后,是如何的暴跳如雷,各种揣测臆断;贝子府里,从主子到奴才都是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
胤禩亲手将胤禟扶回了主屋上了床榻,低头看人就这样合衣歪在那里,嘴里仍旧嘀嘀咕咕说着雍正你放马过来爷接招便是一类的含含糊糊的话,叹了口气,也不去叫人了,低头亲手为弟弟除了鞋袜,又伸手帮他宽衣。
胤禟忽然一把捉住胤禩的手,闭着眼睛道:"滚,爷今日没那个兴致。"
胤禩一愣,好一会儿忽然低低地笑了,渐渐的肩膀也忍不住起伏起来,一直笑到岔气,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胤禟似乎被笑声惊动了,强撑着一丝眼皮儿,看了面前的人好一会儿,又转头看了看四周,才眨了眨,正要说话,却一阵酒意翻涌,打了一个酒嗝儿。
胤禩看着难得茫然的小九,低头看着被他捉住的手,一松手长身而起,道:"既然你醒了,还是自个人来吧,这事儿爷也做不好。"说罢转身便要离去。
"八哥——"胤禟忽然起身扑了上来,半个身子都挂在胤禩腰上,嘟嘟囔囔道:"你要这么扔下弟弟就走吗?"
胤禩本来也喝得云山雾罩的,已是在强撑,哪里经得住这样一扑,两人当即便抱做一团,咕噜咕噜滚在了地上。幸而胤禟素来喜好奢侈,榻前全铺了厚厚的兽皮毡子,两人到也未曾伤着分毫。
"九……哈……"胤禩被垫在下面,后面又驮着一大只,根本爬不起来,动了动腰身,却被箍得越发紧了,几乎动惮不得。
"八哥……"胤禟就着势往前爬了两步,把胤禩压得更死了,低头伏在他肩上,闷着头道:"八哥,最后一晚了,你别走,好不好?"
胤禩觉得肩上略有热意,渐渐化作冰冷的湿意,不觉眼眶也热了。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时。可恨自己,明明知道会是这么个结果,却仍然走到了这一步。自己身死无所谓,却偏偏要连累身边的人。
这样的兄弟……
那个人,居然也是兄弟…
"小九"胤禩在地上翻了个身,回身半饱住胤禟,道:"好弟弟,是哥哥我对不起你,对不起老十。你身上的毒药还有没有,分给哥哥一半可好?你此去西宁,前途未卜,哥子也不说那等空泛儿的话来自欺欺人,我只说一句,若是你有个意外,哥哥一定去地府找你给你赔罪磕头。"
胤禟呆了一会儿,喃喃道:"你知道的……我跟着你,都是自愿的。若是想要活,雍正上台那会儿,只管同你划清界限就好,能做个闲散宗室也不无可能。可是我不愿意……八哥……是我自个儿不愿意。"
"小九——"胤禩不忍心看见胤禟这样,一把紧紧地回抱了他:"是我低估了你,我再也不说对不起了,你别这样——"
怀里的人默默地任他抱着,微微有些颤抖,许久之后,忽然一把将胤禩摁倒在地毡上,低头目光灼灼地看他:
"八哥,这件事,弟弟本不敢想的。但……今晚一别,只怕你我再无相见之期,我……若是……有个心愿……不知道……"
胤禩的目光撞见胤禟快要烧起来的眸子,脑中一片空白,这个眼神,他在那个人眼里也撞见过!
"八哥,我只说这一次。你若觉得恶心,只管推开我,只当是发了疯着了魔失了魂,是个畜生不如的东西!"
"小九!"胤禩打断了胤禟激动到语无伦次地吐字,喉咙紧了紧,冷静下来:"你先起来,地上凉。"
"我不——"胤禟手下更加用力,仿佛一松手这个梦就会醒过来,睁开眼睛自己就已经在前往西宁的马车上:"八哥,我喜欢你!不只是弟弟对哥哥的喜欢,是——很喜欢的喜欢!"
胤禩愣住了,无言以对。
黑暗中,烛火噼啪想了一声,那灯芯燃得长长的也没人去剪,顿时暗了许多,暗得看不见两人彼此的表情。
一阵窒息一般的沉默之后,胤禟忽然自嘲得笑:"不行吗?还是不行吗?我……不可以吗?"
"小九……"胤禩不忍心,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为什么他就可以我却不可以!" 也许是太过绝望,太过失望,一直沉默的胤禟忽然暴怒了,低头死死掐住胤禩的肩膀,低头吻了上去。
"唔……"醉酒的人,有什么技术可言,哪怕是万花丛中过的九贝子,在面对心心念念之人的时候,也冲动得不管不顾起来,几乎是彼此的牙齿碰撞的胶着。
长长的窒息结束,胤禩挣扎起来,却又不忍心太过用力。
胤禟见状笑了,笑得凄惨:"八哥,你总是如此……总是如此……怪不得他会对你这样,只是我不甘心,不甘心呐……明明是我自幼相随,为什么我不可以?"
胤禩心中刀割一般的疼,这样的弟弟,这样的胤禟,这样的九贝子,不是自己记忆中那个肆意张扬又爱娇的小九。
这样的局面……都是自己害他的……
也罢,也罢。
胤禩闭上眼,回手抱住那人:"胤禟……我的小九……"
胤禟微微抬起一点身子,却舍不得离开那人更多:"八哥,你是不是在可怜我?"
"小九,我……"胤禩不敢睁开眼,怕自己会忍不住崩溃:"你知道的,我一直,都把你们当做弟弟。"
"那他呢?"胤禟咬牙道:"为什么他就可以!你就不是他的弟弟?他就不是我们的哥哥?!"
胤禩别过头去。
是啊,他是最没有立场说这句话的人。
"同情……"胤禟笑得比黄连更苦涩:"罢了,就算是同情我也认了!"
胤禟一瞬间壮士断腕一般的决心,低下头,再次攫住那双唇,那双想了很多年,却从来未曾期待过会近在咫尺的唇。
下面的人没有在挣扎,甚至算得上是柔顺地松开了牙关,任由他的舌头滑进了口腔四处巡游点火。胤禟想要使出浑身解数去取悦那个人,但是却紧张得浑身僵硬,甚至比下面压着的那个人更僵硬。
"唔……"
手下不分轻重得去扯着对方的衣衫,布帛破裂的声音间或响起。黑暗中的两个人很快就几乎坦诚相对,胤禟手指颤抖着在那人的炙热的甬道中探索潜行,快要溢出胸口的澎湃情愫激得他双眼泛红,耳朵再也听不见任何声音。
身下的人暂时得以解放的双唇微微张了张,似乎说了什么,可惜他听不见。
架住他的腿,压住一切可能有的反抗,胤禟用自己最坚硬的地方抵住那人软热之处,慢慢地推入——
"胤禟!"那人忽然挣动起来,一声伴随着喘息的低唤终于让身上的人恢复了一丝清明。
汗水滴落在胤禩身上,他顾不得身上的疼痛,撑起半个身子一把抱住那个愣愣看着自己的人:"你——听着,不是同情!这不是同情!你听见了没有?"
那是侮辱了你,也侮辱了我们这么多年的情分……
"我知道……"胤禟忽然长长地笑了,那不可一世的骄傲与张扬又回到了他身上,他慢慢低下头来:"我知道的,八哥,不是同情……"
……是纵容。
最后的字眼含糊不清,模糊在了两人的唇齿间,几不可闻。
就像最后的一层纸被捅破了一般,接下来的事情,再没了顾忌。
战栗与恐惧,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恐惧才刚刚得到的明天就要失去。只恨时间过的太快,一晚的缠绵如何能够,如何可以填平对未知前途的恐惧。
齐根没入之后,疼痛才是最真实的感受。会疼,就是还活着,会呼吸,有着温热的身体,才能在这朝不保夕的日子里彼此拥抱取暖、彼此依靠。
"九……啊"下面的人,主动拥抱了上面的人。这不再是兄弟间,毫无情|欲的接触。不再是老九,九弟,小九,而是单单一个九字……
"八哥……"
一滴温热的液体滴落在胤禩颊边,胤禩闭上眼,在脑海中死死刻画出面前这个人的相貌,他的笑,他的张扬,他的爱娇,他的小九……
那紧致而软热的甬道就像那至高无上的椅子一样令人着迷,即便是身经百战而片叶不沾身的胤禟,也无法在克制自己的冲动,他就像第一次得到自己心爱的玉器一样,一遍一遍地拥抱抚摸着那挚爱的物件;就像他得到了肖想已久的那副蔡京的真迹,便忍不住在上面留下自己的印记。
原本还算温柔的动作渐渐放肆了起来,在那人一心一意的纵容之下,渐渐有了失控的征兆。
明天会怎么样?没人知道?
会有什么样的旨意等着他们?也没人愿意去猜。
只有今晚,抵死缠绵。
从地毡上,到床榻上;从床榻上,再摔回地毡上。
一人全心索取,另一人一心纵容。自从他们相识的那一刻,就已经是这样了。
只要是你想要的,我都愿意给;只要是你看中的,我都要帮你得到。
所以,明天以后,至少不要忘了今晚。
……
第二日,廉亲王被三道急诏,从九贝子府直接传到了养心殿,未能赶上送九贝子启程去西宁。
胤俄撑着剧痛无比的头,拉着胤禟道:"九哥,八哥怕是来不了了。"
胤禟收回眺望的目光,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哼,早就猜到了。"说完一阵静默:"爷走了,你也好自为之罢。"
胤俄点点头:"你一路保重。"
胤禟笑:"瞧你那德性,快滚回去歇着吧。"
……
马蹄踏起飞尘,九贝子靠在马车上闭目养神。许久之后,忽然从怀中摸出一个碧绿的小瓶子,轻轻抚摸着:"八哥……弟弟可不能把这个给你。"忽而他微微一笑,仿若莲华重生:"过了昨晚,只要有口气,弟弟一定爬回你身边。"
扬手,碧绿的小瓶子从马车窗坠落尘土,终不得见。
"所以,你也要等着弟弟回来啊。"
作者有话要说:伪更只为捉虫
正文构思卡文的产物,其实一直也挺萌九八的,但是一直下不定决心写什么,前几天看了卿卿的《数字乱大唐》里面好像提了这么一句话的剧情,顿时YY了,手痒了,于是就有了这个抽风的产物……
与正文无关,表拍表拍~
刚刚想一条一条留言回复的,结果看小菊花看了有10分钟还未果,我了个去~~ 还是吧时间省下来码字吧。这里就祝大家新年愉快,吉祥吉祥啦!~
ps又ps,筒子们点拨的《养心殿后续》,嗯……严重构思ing 留着下次卡文做福利用好了~
108、母子 ...
第二日,寅时未到,胤禩便起身。
看着身侧还睡得不甚舒适的人,许多年未曾出现的那种恍若隔世之感又不可抑制地泛滥开来。
一开始,说是两个斗得不死不休的人能握手言和,这也许不算太难做到,至少表面上的和睦做起来并不难。
再后来,两个人的关系日益暧昧,虽然不乏他的刻意忽视纵容,但却是万万没有料到会走到那个地步。
哪怕是在昨日,他也未曾想过,会与雍正有了这样相互依偎的关系,会主动去拥抱这个人。
没有半分勉强,唯有真心实意。
胤禩抚额轻叹,他明明一开始是在模仿着老十三,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身侧的人动了动,似乎被他的那声轻叹惊醒了,发出浅浅轻轻的一声哼声,似是犹疑不解。
胤禩见他还没醒来就皱着眉头,有些好笑,忍不住去摸了摸他的眉眼,方才那些感怀秋月的想法悉数抛诸脑后。
"嗯……一大早你叹什么气?大过年的谁惹你不快了?"睡着的那个人咕哝了一句,微微动了动腰身,鼻息重了重。
胤禩想起了那个扇面上的题词与白描,又记起了这个人在东华门外那一瞥,闷笑一声,低头吟道:"如此良辰,佳人相伴,怎奈天明,不知何日才能再会西厢……"
还没叹完,就'啊'的一声,被人拉着袖子拖倒在榻上,鼻尖碰着鼻尖,呼吸交错。
"时间还早……"胤禛翻身压上来,蹭了蹭,意有所指。
胤禩哑然,难道他昨天不够卖力,不过眼下情形却不允许他多想。胤禩伸出手拍拍那人的肩膀:"弟弟倒是不介意,不过四哥莫不是忘了十三还在府里?"
胤禛疲惫不已的脑子终于回过神来,心有不甘却又无可奈何,只能低头狠狠咬上一口聊以泄愤。
胤禩还沉浸在'得手'的兴奋中,好脾气地由着那人发泄了个够,才翻身下地,找门外守着的苏培盛要了洗沐用具,亲手替胤禛打理了身子,又整理了衣物。
彼时夜色犹浓,胤禩推门顿觉神清气爽。偏头看见在廊下侍候着的苏培盛,脸上果然是一脸纠结难懂的神色,心情更是大好,从袖中摸出如意荷包抛过去:"劳烦苏公公了。"
苏培盛仍有些发懵,木呆呆地接了赏,耳边听见这位爷带着笑意的声音,嘴里下意识地回道:"这都是奴才分内的事儿,奴才可不敢不尽心,只是这赏,却是万万不敢收的,主子知道了,非得抽断了奴才的腿不可。"
胤禩笑道:"爷赏的哪有收回来的理儿?这如意荷包儿,你要扔要砸都随了你。"看着苏培盛苦哈哈的样子,又道:"十三爷腿脚受不得冻,先让服侍的人把爷的衣服烤热了。早膳也要暖胃暖身的,只是汤水不要多用,茶也少喝些。你主子今日身子不妥,也多加一件夹袄。"
苏培盛听见后面一句脸色果然更加纠结,不过还是妥妥帖帖地应了声:"奴才省的,请八爷放心。"
胤禩想过没什么遗漏了,才趁着夜色悄悄离去。
……
胤禩回府里天色尚早,用福晋用了膳,才一乘着马车道入了宫。
一通问安折腾下来,胤禩留了马氏在储秀宫同良妃叙话,自己先一步出来,准备寻了老九老十一道去永和宫找十四去。
刚过了澄瑞亭,便见胤俄快步朝自己走过来,胤禟慢他一步跟在后面。两人一见自己,就上前道:"八哥,方才德妃在永和宫里发作了老四。"
胤禩一怔,眉头隆起:"可知道是什么由头?"
胤禟扁扁嘴,道:"下面的人也听得不清不楚,仿佛说是老四失仪,冲撞了德妃,我看八成是找茬。"
胤俄也道:"说老四棺材脸脾气火爆不稀奇,说他失仪连我都不信。"
胤禩不由加快了脚步,一边道:"还是去看看吧,猜也没用。"
胤禩道永和宫时,正碰着胤禛从里面退出来。胤禛抬头便看见胤禩眼里一抹深色,脸色微微缓和了些,却仍是挂着霜,快步擦身而过。
胤禩入了殿,见七阿哥也在,十四似乎正小声地对德妃说着什么'大过年的,四哥也不是故意的',而德妃倒仍是那副样子,规规矩矩没有多余的表情,只是脸色微微有些黑。
胤禩同胤禟几个向德妃请了安,德妃看见胤禩几个,面色缓和了些,道:"快起吧,你们可别多礼,就当是在自己额娘宫里。"
几人落了座,说了几句吉祥话儿,德妃笑道:"你们请安问礼了这大半天儿的,都饿了罢,我这儿啊,整好有十四媳妇儿送来的素饺,你们都尝两个再走?"
几人都笑着谢了德妃赏赐,素饺端上来了,每人面前的碟子里只三两枚,白白小小很是玲珑可爱,德妃听着众人夸赞,笑得是少有的慈祥。
胤俄最是仗着身份不怕乱开口的,于是趁着这功夫道:"德母妃,方才进来的时候,见着四哥出去了,怎么他就不留下来吃这素饺?"
德妃闻言,脸色沉了沉,哼道:"只怕他还不稀罕这些。"便不肯再提。
众人听了这话都有些面面相觑,胤禟瞪了胤俄一眼:"食不言。"
胤祯见状忙道:"额娘,你可冤枉四哥了,他这个人你又不是不知道,向来就是这么个性子,定然不是故意给您摆脸色的。"
胤禩隐隐皱眉,这话儿听着没错,只是怎么就是有些膈应?
德妃哼道:"他若不待见我这额娘,也不必上我这宫来碍着他的眼。到了我这里给我摆脸色是个什么意思?"
胤祯又道:"兴许四哥是真的身子不适?儿子看四哥,脸色是真不大好。"
胤禩闻言一僵,似乎隐约猜到了什么。
德妃闻言更是气上心头:"你甭替他说好话,他这个人可会领情?本宫可是知道他昨儿晚上给你没脸的时候,精神科好着呢。脸色不好,只怕他是不愿意进这永和宫吧!"
胤禟与胤禩对视一眼,眼中皆有了然,看了这才是症结所在。
原来这位母妃是给小儿子出气来了。
胤祯微微苦笑:"额娘,今儿可是大年初一,咱别说这个成么?不然回去,兆佳氏可又该埋怨儿子惹额娘生气了。"
德妃闻言才敛了怒气。胤祯又顺着说了几句逗趣儿的话,哄得德妃渐渐展颜,余下众人才舒了口气。
胤禩微微叹道,这德妃连面子功夫都懒得做了,竟然当着这么多阿哥的面如此做派,世事果真皆有定数。
出了永和宫,胤禩同胤禟一道去给宜妃请安,再顺路去了惠妃处小坐,最后才一个人慢慢绕道往储秀宫走,也没让人跟在眼前。
不自觉走到了堆秀山,那里是早年间几个阿哥们小的时候时常偷偷摸摸避过宫人们玩耍的地方,想想不过才几年功夫,便又是剑拔弩张的局面。
胤禩伸手摸摸嶙峋的太湖石,手冻得通红,想想不过瘾,索性沿着西山的嶝道拾级而上,往御景亭而去。彼时山树枝叶全无,挂着层层白雪冰棱,煞是好看。胤禩正站在亭中发呆,忽然听见几声极轻的低语声,声速很快,似乎是有人在争吵,胤禩不由得寻着声音往下望去。
断断续续的对话声飘了过来……
"四哥,你莫要责怪额娘,额娘她素来就是一板一眼,今日其实也是关心四哥……"
"十四弟,"有人冷笑,声音很是凉薄:"这里并没有别人。"
"四哥这是何意?弟弟不过担心额娘与四哥心有间隙,与有人没人又有何关系?"青年的声音有些急,有着被人误会的委屈。
胤禩居高临下,这才发现四周宫人几乎绝迹,看来是被有心人遣开了去。他下意识伏低身子,踱到亭柱后,往下看。
"十四,你既然已经做了这样的打算,又何必选这个地方说话?"胤禛忽然叹了口气,转了话题。
十四一愣,静默了一会儿,没吭声。
胤禛几步走上前,抬手拂了拂胤祯的肩膀,远远看去,好一幅兄友弟恭的画面,除却二人之间的谈话。
"四哥,你怎么可以这样误解弟弟……"
……
许久之后,胤禛又冷笑两声:"皇阿玛的眼线离得太远,听不见的。"言下之意,你不用再言不由衷了。
十四抬头执拗道:"四哥,弟弟是真不忍见四哥误会额娘才跟来的。"
胤禛轻轻冷哼道:"额娘总归是额娘,额娘说什么做儿子的自然该受着。十四弟这番举动,不是多此一举?"说罢弹弹衣袍:"若无他事,十四弟还是先回永和宫罢,省得额娘惦记,疑心你受了委屈。"
胤祯站在原地,收起了先去那副极小心的脸,也扬起眉毛道:"四哥,额娘自然是希望我们兄弟和睦,相互扶持一二。"
胤禛道:"十四弟还是直说的好,莫要学三哥说那些拐弯抹角的话。"
胤祯也笑:"弟弟只是想要替额娘提醒四哥一声,上阵亲兄弟,不是十三才是你弟弟。若是四哥能时刻记着提携弟弟,额娘定然宽心。"
胤禛闻言也笑道:"十四弟如今风头无两,不知何处还有用得着我这个'哥哥'的地方?"
胤祯背了手,掐着辫梢抛了抛,摇首道:"四哥多虑了,弟弟只盼着四哥莫要在背后捅上一刀就好,还哪里敢'用'得着四哥啊。"
胤禛微微眯了眼,也笑:"好说。"
胤祯得了话儿,转身正要走,又听见身后那人冷冷道:"十四,告发我与老八过往甚密的事,跟你脱不了干系吧?"是疑问,却又是肯定。
胤祯脚步一滞,微微回头:"若是皇阿玛不忌惮,纵使我说破了嘴皮子,也不会有用。"
胤禛不置可否。
胤祯等了一刻不见那人说话,真要回过头继续往前走,却听那人叹道:"你八哥待你如何,你自己心知肚明。这样做,就不怕他知道。"
胤祯冷冷一笑,那声音仿佛是胤禛的翻版:"四哥说笑了。你又怎么知道,弟弟我不是为了八哥好?"
胤禛没再说话,看着自己弟弟远去的背影伫立良久,才转身离开。
两刻过后,嶝道踱步下来一个人,在两个人对峙处愣了会儿神,才慢慢往储秀宫的方向慢慢行去。
……
正月十五,上元佳节,正是节后'年味儿'浓时。
东西各宫在元宵节前后三日,在晚膳中都增了元宵一品。良妃禁足期满,胤禩携了福晋,带了弘时与弘旺两个小子入宫向良妃请安,也从自己府里带了马氏亲手做的元宵。良妃忙让小厨房将元宵做熟了,端出来一家人一块儿尝尝。
这八爷府里小厨房做的浮圆子虽说没有御膳房特质的八宝元宵那么朝野闻名,但也是小巧精致,掐的是桂花襄胡桃馅儿,裹的是江米做的皮子。
两个小阿哥吃的欢欢喜喜,胤禩正陪着良妃说话,便碰着又上门讨吃的胤禟与胤俄。
胤禟与胤俄插科打诨,逗得良妃笑个不停。
末了良妃留了两个小阿哥在宫里过节,胤禩让马氏先一步回府,自个儿同胤禟几个慢悠悠地在街市上晃荡,陪着胤禟去铺子上看看。
……
三人进了雅间,胤禟才倒弄着扇子道:"八哥,今儿你请安走的早,弟弟可听说德妃又给老四难堪了。说老四自己在家亲手剥胡桃磨江米,和媳妇一到做元宵失了身份,装模作样博取名声,哈哈,八哥你说好笑不好笑?还有额娘嫌弃自家儿子孝顺的?非得安个罪名不可。"
胤禩抚额,自从自家弟弟猜到自己与老四不清不楚的关系之后,似乎格外留意老四的动向,永和宫里老四被德妃穿小鞋,他比谁都知道的快。
胤俄虽然不明就里,不过话都到了这个份儿上,他也自然乐得八卦一番:"听说,是连着四嫂一起给了个没脸儿,说她不贤不惠,不知劝谏。"说完还摇头晃脑一番。
"十四呢?"胤禩低头掀了掀茶盖。
"他?"胤禟嗤笑一声:"他说了几个笑话,听说是去天桥专程学来的段子,德妃倒是一个劲儿的夸啊,这回倒不说人不务正业了?这一碗水可端得真够平的。"
胤禟的确看不起德妃,宜妃对几个孩子各有亲疏,但怎么着也尽了做额娘的本分,哪里像是德妃,把儿子比个外人还不如。
胤俄逗了逗屋檐下的八哥鸟儿,嘻嘻笑道:"我看那老太太还记恨着除夕那晚的事儿呢。不过八哥你也知道老太太那性子,同老四差不多,他俩谁也不肯下个矮桩子,就一直这么僵着。"
胤禟怪笑道:"老十,真难为你还能猜到这由头!长进啦。"
胤俄一脚踹过去:"滚边儿去。"
胤禟闪过,笑着用扇子拍了拍胤俄的肩:"这是爷的铺子,要滚也是你滚呐。"
作者有话要说:小剧场(也许与正文无关)
老四:十四,你为什么要到皇父那里告你八哥的状?
十四:只有离间了你们,弟弟在有希望。何况,皇父猜忌八哥,我才有机会。
老四:你就不怕你八哥知道了……
十四:我自然有办法说服他我是为了他好,八哥心软,四哥不是不知道。
老四:你太不了解你八哥了……你以为他真好说话?
十四:成者王侯败者贼,等我做了皇帝,他不得不听我的。
老四(冷笑):你倒是野心不小。
十四:好说,四哥难道不是'人同此心'?你与八哥交好,难道不是为了他的势力支持?
老四(忽然想到了什么):……
十四:嗯?老四你脸红个什么劲儿?
晚点来捉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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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年快乐~~大吉大利~~财源广进~~学业进步~~
109、西暖阁(番外) ...
雍正整个下午都在军机处逼着自己看折子、与军机大臣议事,张廷玉鄂尔泰与方苞都察觉了帝王身上不同寻常的暴戾气息。
一直忙到近亥时,苏培盛才硬着头皮提醒一声:"皇上,可要传膳?"说完还若有似无看了一眼张廷玉。
雍正揉揉额角,看了一眼下面脸色苍白的二人,才想起张廷玉年纪大了,饿不得的,于是挥挥手道:"天色已晚,铸币之事明日再议,你们道乏罢。"
张方二人这才松了口气,恭恭敬敬地行礼跪安出去。
雍正没理会苏培盛的欲言又止,看着手里的折子一边道:"年羹尧上的条陈在哪里?去给朕找出来?"
苏培盛苦着一张脸把年羹尧的折子从一大堆奏折里翻出来放在皇帝手边,又转身轻手轻脚地出门,低头给小太监交代茶水,一抬眼,正看见早已出了宫的怡亲王朝军机处走来。
苏培盛如蒙大赦一般,只差一把扑倒抱住怡亲王的大腿,哭诉道:"殿下,你可来了!主子整个下午滴水未进,您快去劝劝吧。"
胤祥回府后一直心神不宁,晌午里皇上四哥的态度、八哥的神色都让他放不下心。一直到晚上宫门下匙后也没听见廉亲王退宫的消息,这才拿了皇帝御赐的腰牌入宫,结果一到军机处就看见了哭得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苏培盛。
……
雍正本是不想回养心殿,只要一想到西暖阁里的那个人,便压抑不住汹涌的怒意。只是怡亲王一通规矩祖制大业为重天下为先的说辞下来,胤禛也不想被人看出端倪,也只能在两人的合力劝说下传了膳去养心殿。
已经过了亥时,若论往日,皇帝必然会将怡亲王留在宫中,只是今日纵使千般不愿,有些事情也不得不说个明白,因此皇帝对怡亲王道:"十三,今儿我就不留你了。这几本折子你带回去先参详参详,明日再行廷议。"
等皇帝终于踏进养心殿西暖阁时,又是半个时辰之后的事情。
廉亲王在西暖阁候了整整一个下午,借着沐浴更衣的机会,终于渐渐冷静下来,觉得自己能够面对这件事了,才觉得身上疼得厉害,几乎站立不住。
西暖阁的太监宫女都是皇帝的心腹,对于皇帝与王爷的事情不会多说一句话甚至不会多出一个眼神。别看平日里他们对自己恭恭敬敬,没有皇帝的允许,他出不了西暖阁一步。
这种感觉很不好,让他想起前世那段困兽般的日子。
那个人,是皇帝。
他一句话,就可以让手足远赴边疆、至死无归;他一个眼神,就可以让臣子匍匐在地、三呼万岁;他一次雷霆之怒,便可浮尸千里、血流漂笃。
胤禩斜斜倚靠在榻上,半闭了眼,推测着帝王心思,已及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情。
……
皇帝踏进西暖阁时,看到的就是这个'曾经爱之欲生,如今恨之欲死'的人靠在北面墙的榻上,半阖着眼,脸上露出一抹极淡极清的惆怅释然。
皇帝好不容易压下去的杀意又如黄河洪水般泛滥开去,溢上心头。
曾经,不管时局如何艰难,只要看着他脸上的清浅笑意,听着他慢条斯理的逐字分析,就能心境如初;今日,他却只想不顾一切撕烂这张带着面具一般的笑脸,让他跪在自己面前低头认错。
周遭宫人跪下请安的声音惊醒那人,皇帝没说话,就这么冷冷看着他从榻上爬起来,匍匐在金砖上给自己行那跪礼。
这是一日之内,第二次冷眼看着这人给自己行大礼。
只是那叩首行礼之人的心境,却是大不相同。
皇帝面无表情地看着地上的人,看他肩上那个足印,才想起早先那一脚自己也没拿捏个力道,之前在养心殿时……他在盛怒之下也故意朝着他的伤处摁去,一心也只是想让他更痛一点、再难受一分。
只是如今……
胤禛喉头微动,有心想要问一句'传了太医没有',却在下一刻又忍了回去。这养心殿里没有他的传召,哪个吃了雄心豹子胆的敢宣太医进殿?
皇帝心思转了几番没人知道。也许昨日的廉亲王能揣摩一二,可惜这人今日深陷囫囵,早已没了那个心思。
苏培盛轻手轻脚挥了挥手,西暖阁里的宫人太监纷纷低着头退下,只留下了一站一跪的兄弟二人。
一室安静得让人有些不适,皇帝烦躁不已得扯松了领口,抬脚走到榻边坐下,自顾自地端起炕上的茶盏喝着,不看那人一眼。
一盏茶见了底,跪着的那人也一动不动,仍然朝着门口的方向,头埋得低低的。从皇帝的角度,只看得见他微微发抖的腰膝。
"允禩……"皇帝眯起眼睛,挑眉看着地上的人:"你可想清楚了?"
胤禩没有动,回道:"回皇上的话,奴才想清楚了。"
"哦?你说说看,朕倒要听听你都想清楚了什么?"
就听见廉亲王用一层不变的恭敬道:"皇上,奴才失仪于御前冲撞圣驾已是死罪,只是有几句话不吐不快。年羹尧为人跋扈,仗着皇上的宠爱目中无人,九弟也是个执拗的性子,这两人碰到一处只怕非但不是助力,反倒成了祸端。"
胤禛没想到这人张口居然这样一本正经地说出这样一番话来,除却二人的神情,这话就像是往日里听他或是张廷玉给自己字字句句剖析局势一般。
这一愣,让他没能在第一时间有所动作,于是听见那人顿了一顿继续道:
"奴才窃以为天家无私事,西北不宁,断不能在这个当口出了乱子。若是皇上对九弟始终不放心,不如发回盛京守灵,也算全了九弟的孝,外间听起来也不至于说皇上不顾手足。至于十弟,……"
话音未落,便听见'哐当'一声脆响,那盏青瓷花的茶盅子便在胤禩手边碎裂开去,溅起的碎片擦过胤禩侧脸,微微刺痛。
这番话在雍正登基不久胤禩就曾进言过,只是皇帝心中另有打算,并未采纳。如今木已成舟,这人旧事重提,还有什么意义?
皇帝几步跨上前来,一脚将人掀翻在地,口中发狠道:"放肆!允禩,你就是这样想清楚的?你就是这样再三——"忤逆我的?
雍正怒火中烧,他本就不是个好脾气的,发起火来更是不管不顾,那十几年戒急用忍的日子也是被局势给生生逼出来的,等他称孤道寡之后,没了拘束,渐渐露出些本性来,往日若不是有怡亲王劝着拉着,还不知如何暴躁。
倒伏在地上的人挣扎了一番,才翻身跪坐起来,看着居高临下的帝王,惨然一笑:"皇上,事到如今,你还想听奴才说什么?"
胤禛却在看见那人侧脸眉梢处一道血痕时心中微紧。
"你……"皇帝上前一步,靴子几乎碰着地上那人的手臂,低头就这么直愣愣地凝视着那人的眼睛:"当真不后悔?"
胤禛问完了之后便先后悔了,这么问等于求着那人回头,只是他们如今如何还能回头?
"……"胤禩愣了一愣,嘴角微微牵起:"皇上,奴才……"
"不准笑!"胤禛不知为何忽然暴怒起来,俯身一把压在那人身上,扣住那人的下颚,就这样狠狠地咬上去!
胤禩这次没有挣扎,一来是他伤得不清,有心无力;二来是这一地的碎瓷,真要挣动起来,只怕伤得更重。
只是心里却忍不住悲凉,这个人也曾经对自己说过:"在我面前,你不想笑,就不要笑。"
这个吻,没有半分怜惜,只是一种报复,一种发泄,一种伤害。
咸腥的味道在唇间散开,却不及半分心头之痛。
良久……
皇帝抬起头来,低头看去,却发现那人一脸释然的平静,纵使唇边眉角都有猩红的血迹,也只是这样淡淡地笑着,对自己说道:"皇上,到此为止罢。"
……
胤禛害怕起来,他宁愿相信,这人说的,只是眼前的事。
他是皇帝,可以坐拥四方,但他也知道,做皇帝的,也管不了臣子的衷心。
更何况,这个人是胤禩……
这么多年的情分……就算他背叛了自己,可自己不也是在一次两次的给他机会么?为什么他能这样平静地说出'到此为止'四个字?
看着皇帝渐渐狂躁的眼神,胤禩心头笑了,他发现自己似乎除了笑,已经不会再有别的表情。
多年相随,两世纠缠,他怎么可能不懂那人的心思。
只可惜,他过不了自己那一关。
从他那晚接受了小九的心意开始,有些事情就不能回头,也不可以重来。
他十数年来都在学着十三与胤禛亲近,但他终究不是对胤禛掏心掏肺的十三弟。那一世的结局,自这人登基之后便在眼前频频再现。说到底,他不过也是个自私又记仇的人。
如今额娘已经含笑而逝,毓秀也不再死后扬灰,他今生的三个心愿已了其二。
剩下的,只怕也是不能两全了。
小九……我终究还是护不住你。
罢了,终归是自己求仁得仁,想来小九也必不愿看我为了保命而低头罢。
只可惜,他两世都没有做'贤王'的命,胤禩微微自嘲。
"你——"皇帝眯了眼,忽然发了狠:"休想!"
劈手撕开身下那人的领口,胤禛冷笑道:"小八,自从草原上那夜开始,你以为你还有退路?你以为——这里轮得到你来说话?!"
胤禩依旧笑着,任由那人在身上动作,只是目露嘲讽之色:"是啊皇上,当初四哥可容得下弟弟的半个'不'字?皇上可是曾经给过臣弟我选择的机会?"
胤禛撕开那人裤子,架开双腿,恶意得顶弄着,眼中怒意更盛:"原来朕这些年的心意都喂了狗,你不愿却对着朕处处示好?如今才来撇清关系,不嫌晚了点儿吗?原来咱们廉亲王也学着那青楼女子做派,嘴里说着不要不愿,可是身上却是爽得很呢!"
胤禩气得脸唰得白了,再也顾不得旁的,双腿用力挣扎起来,竟然皇帝一时无法得逞。
见那人终于敛了万年不落的笑脸,胤禛如何会放过这样可以让那人痛的机会,于是不管不顾的单手摁住那人伤处,一把拽下他腰间的汗巾子,趁着那人疼得打颤的功夫,一把掀趴在地上,反捆住那人的双手腕子。
胤禩被压在金砖上,挣动不得,恨意不可抑制的漫延开来:"雍正,你不记得你答应过先帝什么?你今番作为,有何面目去见——啊!"
胤禛死死得掐着身下那人的腰,那人疼得牙齿打颤的模样似乎取悦了他,于是皇帝笑了,低头又看见那人失神喘息时,微微张着的嘴,里面若隐若现伏着的红色的舌头,忽然又有些笑不出来。
只有在这个时候,才不会听见他温和却比自己还刻薄的话。
胤禛眼睛发红,忽然觉得这样的疼痛过后就算了,他想要看他在自己身下无力挣扎、欲罢不能的模样。
他要他痛苦,就像自己承受的那样。
一下一下,清晰而缓慢地顶动着,动作与往日无差,只是不知为何带着羞辱的意味。
"你该死……"明明是咬牙切齿的的话语,却染上了弄弄的情|欲滋味。
"你罪该万死……"
"爱新觉罗胤禩,就算朕要下阿鼻地狱,也要拖着你陪朕!"
胤禩在疼痛中听见这样的话,艰难地睁眼去看身上那人狠戾的面容,心头悲凉无可抑制地泛滥开去。
"你要喊停……"胤禛一个挺身,满意得看着下面的人陡然睁大的双眼,掐住那人的脸让他不得不看着自己,皇帝笑得志在必得:"也要看朕允不允!"
胤禩一张脸褪尽了血色,就这样睁着眼,眼前模糊一片,心中却是狠狠一震。
原来,是他想岔了。
重活这一世,他应该从一开始就远着这个人的。
从一开始,他就应该彻彻底底的放下心中那些执念。
胤禩慢慢闭上了眼,掩去了眼角微微的热意。身上仿若没有知觉,只觉得心上像有一柄钝刀子再慢慢割着。
是他的错。
若是他可以更狠心,那天晚上推开小九遵旨入宫,也许后面的事情可以不一样。
若是他可以放得下自己的骄傲,向雍正低头,或许不会闹到这个地步。
若是他可以再对雍正毫无保留一点,大概他会放自己一马吧。
可是,若只是保全了自己,活着又如何能心安理得?
只怕到了黄泉路上,也无颜再见小九他们。
……
何况,哪里又来这许多也许?
胤禩苦笑,前世今生,他过得委曲求全,忍得不像个男人,又得到了什么?
雍正……
你以为我背叛了你,可你又何尝不是辜负了我?
你等我向你低头,我又何尝不是在等你一句解释?
爷是输了。
可两生两世,你也没赢。
……
第二日早朝时,怡亲王看着皇帝神色如常地发号政令,与军机大臣论政,总觉得有些心惊肉跳。
他总领内务府,自然知道昨夜皇帝宿在西暖阁的事情,只是到了晌午也没见着廉亲王露面,心下有些奇怪。
等皇帝用膳的功夫,怡亲王才得了空,捉了苏培盛来问:"苏公公,怎么没见着廉亲王?可是王爷身子不适?"
苏培盛打了个拂尘,放低声音,道:"王子放心,八爷已经回府了。"他却不敢说那位爷是被抬回去的。
廉亲王数日不曾上朝,抱病在府中,也不见皇帝只言片语的垂询。倒是又下了一道旨意,着敦郡王为尊者呼图克图扶灵反回喀尔喀。
于是众臣们才觉出点味道来,看来廉亲王的病,是不满皇帝遣了他两个交好的弟弟离京。
不知道,皇帝要对付的下一个,是不是就是廉亲王本人?
很快,臣子们便发现自己皇帝要做的远远不止于此。
九贝子、敦郡王、阿尔江、裕亲王、苏努、马尔齐哈、常明……一个一个的名字接二连三的出现在皇帝下的罪诏上。
皇帝不遗余力地孤立着廉亲王,时时刁难斥责,一时间与八王交好的满蒙大臣人人自危起来。
怡亲王几番上门,想劝着廉亲王给皇上低个头,但只得到那个人几个字:"求仁得仁。十三弟,这件事,你不必插手。"
胤祥想到养心殿里皇帝越发憔悴焦躁的身影,忍不住还要再说,却被那人打断:"十三,只一件事,就当哥哥求你,我的人如今出不了京,胤禟在西宁也不知怎样了,你能不能帮哥哥问问他的情形?"
胤祥有些为难,他的皇帝四哥明摆了要拿九哥立威,偏偏九哥处处同他拧着来,而前些日子,皇帝已经有了口谕,让年羹尧'不必对他客气',这些,他都不敢同八哥讲,怕二人硬碰硬。
养心殿里,跪在地上的人递上一页书信,由张起麟呈给皇帝。
皇帝展开看了有一盏茶的功夫,忽然阴冷一笑,将那页纸揉在掌心,扔给一旁坐着的怡亲王,连连道:"你来看看,这就是你为着说尽好话的人!允禟敢在朕的眼皮子低下耍这种不入流的手段,密语通信,真是好得很啊!若不是做了亏心事,何必鬼鬼祟祟不敢示人?再这样下去,只怕就要反了!"
怡亲王看了那满页洋不洋中不中的字,也不知该说什么,想起几天前弹劾九贝子纵滋骚扰民间的折子,心知皇帝只怕是要严办九哥了。正想说什么,便听见皇帝忽然按住心口,面上一阵痛苦神色,手指抖着指着一旁的张廷玉,一字一句道:"拟旨,允禩允禟二人结党乱政、密语通信、不臣之心昭然若揭,革去允禩亲王爵、革允禟贝子爵,将允禟押往保定看管,允禩交由宗人府圈禁!"
怡亲王大叫一声:"皇上,不可——"但话未说完,便看见皇帝哇得喷出一口血来,像是挨了闷棍子,一头栽倒。
作者有话要说:大过年的逼着偶写虐……乃们是坏银!!!
点进来又嫌虐的,说好了不打脸的~~~~
那啥,如果真有宗人府番外的话,估计是半个正史走向,所以BE是必须的,虐就要虐个够本是不是?筒子们确定要看咩?(对手指 >0<||||||)
110、宗人府(番外) ...
作者有话要说:捉虫,小修
这个,算是开放是结局吧,虽然似乎后面还应该有一点的。。。。想看接下来番外的,出来吱一声吧~
ps,仰天长叹ing,原来偶棉也可以写虐身虐心的文啦,撒花~
再次声明,无责任番外,与正文结局无关,相关内容,纯属巧合。
三月的时候,怡亲王在出征西北之前,便装去了一趟宗人府。
"八哥。"怡亲王让随行留在高墙之外,只身进了囚禁胤禩的院子。看见一个人背对着自己,坐在窗边的椅子上看书。
胤禩回过头来,对他笑道:"十三,你怎么来了?"
十三看他脸色白得厉害,连眼眶都有些发青,想起自己那十年被半圈的日子,心像是被紧紧攥着一般:"是皇上……让我来看看八哥的。"
胤禩盯着他眼睛一会儿,又笑:"十三弟,你说瞎话时耳朵会红,你可知道?你既然是偷偷来的,还是悄悄走的好。"
胤祥叹气,自己面对的是自己八哥,果然什么都骗不过他,不过仍是道:"八哥,皇上……他、一直惦记着你的,你就给皇上递个话儿吧。"
胤禩合上书,对守门的小太监道:"怡亲王来了,还不快去上茶。"
胤祥摆摆手,道:"不用了,八哥,弟弟出征在即,只怕有一段日子不能来了,那守在外间的富顺儿是我的人,八哥有什么话要递给皇上,只管唤他就好。"
胤禩见他要走,连忙道:"十三,老九那边……你可曾帮我打听过?"
十三一时语塞,这些日子忙着安抚德妃、与老臣周旋新政与西北军情已经让他三天未曾合眼了,之前八哥交代他的事他倒是使人去问了,得到的消息是年羹尧未曾太过为难九哥,只是后来胤禟被革爵送往保定看押,他也没机会再过问。
胤禩见状,起身。
胤祥注意到他的左腿似乎有些迟疑,忙问:"八哥,可是身子不适?可要弟弟传个太医来看看?"
胤禩摆手道:"我无事。十三弟,老九那边我放不下心,你也知道有些狗奴才喜欢擅揣圣意、刻薄行事的,我怕九弟吃大苦,你若能帮我问问,八哥给你磕头了。"说罢就要跪下。
胤祥一把拉起他,怒道:"八哥,你这是——哎!"怡亲王把脚狠狠跺了一下,道:"八哥,话儿我能带,只是弟弟此去西北,一年半载只怕回不了京,保定的事我也鞭长莫及。你还是给皇上服个软儿吧。"
胤禩微微叹息:"我知道了,你年纪也不轻了,去西北也自己小心着,莫要逞强,让皇上担心。"
……
怡亲王走后,胤禩把自己闷在屋子里两日,第三日,终于下了决心,一连数日不吃不喝。
消息传回养心殿,皇帝砸了当日的晚膳,怒气冲冲得出宫去了宗人府。
胤禩跪在冰凉的地上接驾,皇帝挥手将人遣了出去。
"允禩,你在威胁朕?"
"皇上。"胤禩也没等皇帝叫起,自顾自得站了起来,直视皇帝道:"臣只是,想见皇上。"
皇帝没有说话,没有动,也没有说一句'放肆'。
胤禩眯着眼睛仔细看过去,果然见那人的眉目微微柔和下来,于是他笑道:"皇上,还是进来坐下说罢。"
皇帝晃了晃神,看着那人熟悉的笑,觉得两人似乎又回到了登基前那些在书房私会的日子,于是抬脚几步上前,进了内室寻了把椅子坐下。
这是胤禩被圈之后皇帝第一次来,他借着打量四周的功夫,用余光去看那人的动作。
屋子里面只一把椅子,再来就是桌子与床榻,皇帝坐了椅子,胤禩只能去坐榻上,不过在之前,他上前给皇帝斟了一杯茶。
两人对坐品茗,似乎那近一年剑拔弩张的日子只是错觉。
皇帝不去看这个人,他的心里很是矛盾。一方面他希望这个人对自己软化下来,就像现在这个样子;但另外一方面,他又希望这个人有他自己的风骨和骄傲,若是打压几次、或是圈上几个月,就能磨了他的锐气,又岂会是自己看中的人?
又过很久。
"你引朕过来,就是为了喝杯茶?"皇帝说完便看见那人眼底笑意一闪即逝,顿时懊恼不已,恨自己沉不住气居然先开了口,于是不等那人说话,便站起身来,道:"茶已尽,朕政务繁忙,改日再来。"
"皇上。"胤禩连忙起身,几步上前去拉皇帝的衣袖,道:"臣有话说。"
皇帝回过头来,冷冷地看着胤禩。
胤禩慢慢吸一口气,道:"皇上,之前的事情,是臣等犯了大错。皇上大人有大量,不要……"
皇帝心里没来由的涌上怒气,冷漠地看着面前的人,一字一句道:"你的样子,很难看。"
那人脸上的笑容僵住,抓着他袖子的手慢慢松了。
皇帝心里说不出来的感觉,他想,也许这就是报复的快感。
见那人在这之后眼里笑意褪去,人也整个冷清了起来,皇帝有些后悔,应该让他再多认几句错的,这样一来,不就没的玩儿了,看不见他更加羞辱的神色?
胤禩慢慢又吸了一口气,平静下来,才接着道:"皇上,臣知道臣子们犯了错,被圈被罚都是罪有应得。只是担心有小人狐假虎威,借机生事,虐待皇子……"
还没说完,忽然面前的皇帝一巴掌过来,将他扇了一个踉跄。
胤禩没想到会这样,几步退后没站稳就半趴倒在榻前的脚踏上,眼睛因为太久没怎么吃东西有些发黑,耳朵也嗡嗡作响。
等他终于能听见声音了,就听见那人像冰锥子般的声音骂着:
"……挑拨离间、造谣生事,心存阴险、悖逆不敬、挟私怀诈,遇事播弄、庇护私人,真是其心可诛!朕看你被圈这几个月毫无反省之意,反倒更加张狂,利用朕的十三、利用朕!你——朕看你这辈子都在这里反省罢!"
说罢皇帝也不去看倒伏着的人,怒气冲冲得出了大门。
胤禩好一阵子才止住了晕眩,慢吞吞地爬起来,走到窗边,拾起方才雍正用过的茶杯,扬手扔进窗外的草丛,面上无喜无悲。
这一日回去之后,皇帝大发雷霆,当着张廷玉等人的面再次申斥八王一党,极近刻薄之词,于是朝野上下都明白了,这次,那位是彻底完了。
……
盛夏,京城的天气越来越热,纨绔子弟们早换了夏衫,恨不得把地窖里的冰扒拉出来每天睡在上面。
宗人府的小院子酷热难当,胤禩已经几天无法进食,几十年养优处尊的生活让他很难得过且过。他坐在屋子里,眼睛透过唯一的窗户,望着那排高墙。
院子里几个太监说话的声音时断时续。
"真是晦气,这么热的天儿就在这鬼地方呆着。"
"你小声点儿,里面的人听见了!人家好歹是个……人物不是?"
"呸!落草的凤凰不如鸡,也不看看自己那德性,反正一辈子也出不去了,还不如自我了断了一了百了。"
"你疯了不是,这话也能乱说的?咱们就是个奴才命,侍候谁不是侍候哇。"
"那可不一定,等老天收了这位,咱自然就回内务府,运气好的遇上个受宠的主子,咱也沾沾光不是?这日子,过得半点儿油水都没有!亏!"
"还油水?这几日的饭菜,不都咱们吃了,你扣下的东西也不少了,还抱怨!当心那位告你一状。"
"我呸!"一人冷笑道:"你没听见那日皇上骂他的话儿,那叫一个狠,就我这不是字儿的,听着都吓得发抖。我看他呀,是一辈子出不去啦!"
胤禩冷笑,一群死到临头的人。
对他们说的话儿,他倒是很无所谓,继续看着窗外,心里前所未有的平静。
……小九,当日只知道你是受尽折磨死的,却不知你心高气傲,怎么忍受得了?
如今再来一遭,正好我们一道参详参详,黄泉路上,也好一同声讨。
宗人府关着的那人一连几日不曾进食的消息再次传回了养心殿,这次皇帝连发火都懒得发,只淡淡交代了一句:他不吃,你们不知道想法子灌下去?以后他的事情,不必再报到朕这里。他爱怎样就怎样罢。
宗人府高墙里的太监得了皇帝的旨意,兴冲冲得执行了。
胤禩吃不下东西,他们就按着胤禩的手脚,让人往他嘴里灌;胤禩怒极不肯张嘴,那些人就捏住他的鼻子逼他张嘴。
胤禩受尽痛苦吃进去的东西,转眼间便全数吐出来,污了衣物被褥,那些人也不去管。横竖皇上的旨意是,他不吃就灌下去,可没说吐出来怎么办。
这样的折磨每日都会有那么两三次,胤禩的身体愈发虚弱了,如今只要到了用膳的时间便会忍不住作呕,有时连茶水也会吐出来。
只是身体的痛苦才能让他心底平和下来,他觉得只有受这样的苦,才能赎罪,才能与小九感同身受。
小九……这便是猪狗不如的生活吗?
九月初五的时候,养心殿上呈上来一本折子。
皇帝打开之后看了好一会儿,才一把将折子摔在御案上,吼道:"允禟死了?怎么回事儿!都死了这么多天了怎么才报上来?这才被关了多久?"
张廷玉吓了一跳,拾起折子看了一遍,心里也有些疑惑,照理说这圈禁皇子自先帝起便早有先例,不管是那皇长子还是废太子,还有现在的怡亲王,但都好好的活着啊,那废太子虽说这些日子身子也不大好了,但他也好歹被圈了十几年,怎么到了这皇九子,就……
皇帝像是想起了什么,脸色越发难看了起来,重重的一章拍在御案上,将玛瑙的镇纸生生拍断,镇纸磕在手上,鲜血迸流:"给朕查!狠狠得查!是不是有人借机虐待皇子!"
苏培盛惊呼一声,顾不得君前失仪,一把掏出汗巾包住皇帝的手指,对身边吓呆了小太监道:"快去传太医啊,皇上受伤了!"
太医一番折腾,皇帝却一点也不觉着疼,他脑子里一遍一遍得回想着近半年前那个人对自己说的话:"只是担心有小人狐假虎威,借机生事,虐待皇子……"
当时自己的反应是什么呢?
他似乎根本没理会这句话,只恨他变着法儿绝食将自己骗过去,就是为了给允禟求情。
那个时候,他好似还出手打了他……
那个人的表情呢?
皇帝想了很久,发现自己完全记不起来了,只记得那日自己被欺骗的愤怒。
皇帝有些害怕起来,他不敢想象,胤禩要是知道了这个消息,会如何反应。
不对,他不应该担心的,明明是那两个人对不起自己在先。
何况,允禟的死又不是他授意的,也许允禟的死,跟他毫无关系?
那天晚上,一直到了子时,皇帝都毫无睡意,脑子里翻来翻去想着这件事情要如何说给那人听。后来他忽然想起,他如今还有什么必要事事向那个人解释交代?
至少,也该等保定那边的调查折子呈上来了再说。
想到这里,皇帝又觉得心安理得了,于是暂且将这件事情放下,不去理会。
又想着,是不是该下一道旨意,让宗人府的人对他好点儿?或者应该遣个太医去看看?
这个时候,他才有些后悔,先前因为赌气,撤了黏杆处的侍卫,连十三的富顺儿也在三个月前调走了。
算了,一切还是等着保定那边的消息罢。
……
宗人府的高墙内,一个瘦的只剩一把骨头的人,抖着手在墙壁上又划去一道痕迹,嘴里喃喃道:"快了快了,小九你再等等我。"
两日过后,皇帝一个人在养心殿批折子。
快到子时时,一阵风吹来,殿内的烛火暗了暗,殿门口忽然有脚步声传来。
皇帝放下笔,心里有怒气,这是谁未经传召便自行入殿的?又想,也许是保定那边的折子到了,于是抬眼看去,看清来人却是一愣:"小八?"
面前站的这人,可不就是胤禩么?
长而玉立的身子,湛蓝色的常服,眉眼都是温柔的笑意,嘴角微微弯起,腰间挂着的正是自己当年送给他的那枚龙形玉玦。
皇帝隐隐觉得有些奇怪,什么地方不对劲,又一时说不上来,这人的样子无比熟悉,就像是康熙四十年那段日子里,自己最爱他那时的模样。
"四哥。"那人紧走几步,嘴角挂着惯常的笑。
皇帝的疑虑全被打消了,除了这人,还有谁会用这种调子叫他,于是也站起来去迎他:"你来了?!"
刚走两步,却看见那人从另一边绕过自己直直走到了御案前,自顾自地翻着他案上的折子,似乎有些好奇。
皇帝皱了皱眉,继而恍然大悟道:"你可是还在同朕置气?"
这是胤禩抬起头来瞥了他一眼。不知为何,这一眼,让皇帝有些心虚起来,于是咳嗽一声,伸出手来想去握他的手。
只是那人却笑着退后两步,直视着他,道:"四哥,弟弟是来向你辞行的。"
皇帝皱眉:"辞行?你要去哪里?谁准的?"忽然终于想起了什么,怒道:"你不是在宗人府呆着?是谁放你出来的?!好大的胆子!"
胤禩恍若未闻,又细细得看着皇帝,那目光似有无限感慨,有不舍,有解脱,也有怅然,似乎在一寸寸描摹着皇帝的面容身形,想要牢牢记住。
皇帝被他看得心头发凉,顿时怒道:"放肆,允禩,谁准你这样直视君上的?"
面前的人闻言收回了目光,转头去看御案上的砚台和笔洗。
皇帝记得他方才的眼神,心里总觉得奇怪,于是忍不住道:"你……你还未说,你是如何出来的?"
面前的人收回目光,回头又露出一个笑容来,似乎在笑他的问题:"时间到了,臣自然就出来了。"
面对这样一个笑容,皇帝的心忽然活泛了,觉得面前这个人就像只草原上的狐狸,总是在你就要彻底放弃的时候,伸出爪子在人心里挠上一挠,让你恨不得一箭射死它,但又偏偏舍不得。
有多久没见着这人露出这样狡黠的笑来,似乎自从那件事以后……唔,哪件事?……皇帝觉得头很疼,不想再往下想去,于是伸出手要去抓他,一边道:"朕不管你是如何出来的,既然来了,今晚就不用走了。"
那人笑着退了一步,正好让皇帝捉不着,看着他摇首道:"时辰到了,臣弟该走了。皇上你自己保重。"
"等等!"皇帝急了,自从他登基以来,就没人敢这么对自己说一半留一半的,于是疾步上前要去捉他:"朕命你留下,你敢抗旨?!"
也真是奇怪,面前那人明明脚步未动,却不知为何就是让他抓不住,皇帝抬眼看去,正要斥责他,却见他歪着头朝自己一笑,居然就像是小时候那样,这样的神情让皇帝心里狠狠一跳,就差吼出来'你不要笑,不准笑'!
这时那个人却突然伸出手指,在空中慢慢描摹了皇帝的面容,轻轻说道:"四哥,我记住你的样子了。"
皇帝一时忘了初衷,就这样呆呆地看着那人,嘴里下意识道:"记住了,然后你要如何?"
那人笑,一字一句慢慢说道:"来世、再下一世、以后的生生世世,我都不要再遇见你。"
"你——放肆!"皇帝一愣之后勃然大怒,看见那人仍旧笑着的脸,忽然心里无端生出恐惧来,他害怕这句话成真,于是暴怒地上前,想要捉住这个人,哪怕是伤了他,让他再也无法行走,也要将他禁锢在这紫禁城。
朕不管你是不是背叛的朕,从今天起朕都可以忘记。
只是你不许走,也不许有离开的念头!
你只能留在朕的身边,陪着朕!
朕可以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可以放你出来,甚至可以复了你亲王的爵位,朕还可以……
只是这些话皇帝一句都说不出来,似乎有一只手掐着他的喉咙,让他眼睁睁地看着面前的人,最后看了自己一眼,毫不留恋地转身出了养心殿的大门。
"侍卫……快来人……给朕拦住他!"皇帝怒极了自己的无能为力,这时才忽然想起,怎么没见着养心殿的侍卫。
"皇上……"
"皇上?"
"快醒醒!?皇上?"
皇帝忽然睁开了眼,看见面前跪着的宫人和面色焦急的苏培盛,哪里还有那个人半分影子?
皇帝心惊肉跳好一阵子,才留意到苏培盛面色不对劲,于是皱眉道:"怎么回事?"
苏培盛面色灰白,几乎不敢去看皇帝的眼睛,嘴唇抖了很久,才道:"皇上,宗人府那边来报,方才八爷他……去了。"
111、终成叹(番外) ...
九月初一,远在西北的怡亲王接到了一份来自京城的书信。这封信却不是来自怡亲王府或是来自他的皇帝四哥,而是出自一个被拘押在宗人府的人。
怡亲王一连将信看了几遍,每个字都读了三次以上,才抬起头来,面上有些不解。
他对着身旁的副官说:"信是谁送来的?人呢?快带进来!"
那副官忙出了帐门,片刻之后,领着一个小吏打扮模样的人进来。
怡亲王一见他,便问:"你是何人?廉亲王是你什么人?这封信是什么意思?"
那小吏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哭道:"王爷,奴婢是廉亲王府里的丫头。是主子在被圈之前,对奴婢交代的,若是九爷出了事,就让奴婢拿着这封信来找您。"
怡亲王在西宁军中,竟然不知道允禟离世的消息,闻言大吃一惊:"你说什么?老九出了什么事?"
那小吏抬起一张泪脸来,正是昔日廉亲王府上的青哥丫头:"王爷,九爷已经去了。主子说,若是九爷没了,他也就不能活了!"
怡亲王又问了几句,见那丫头也就只知道这么多,才让她下去,自己又将那封信看了一遍,只见上面写着:
【十三,若是你还顾着当年送药的情分,好好照顾八哥与老九的府上,那几个孩子就交给你了。若是能够,劝劝皇上莫要太苛待身后之人,于皇帝的名声也不大好。】
这……这不是遗书么?
怡亲王心中越发觉得不妥,忙唤来书记,给皇上递了折子请求回京述职,又招来了副官,将军务交接一番。
隔了五日,终于收到了京城快马加鞭送来的皇帝批复,自然是准了。于是怡亲王连夜进京。
等他风风尘仆仆赶到京城,终究是晚了一步。消息传来,被圈在宗人府的前廉亲王,已经在两日前没了。
胤祥手里握着那页薄纸,站在宗人府门前嘴唇哆嗦了一会儿,还是转身先进了紫禁城。
苏培盛在养心殿门口见到怡亲王时几乎是爬过来的,他哭道:"殿下,您去劝劝皇上吧。这样下去……可怎么是好?"
胤祥拉起苏培盛,哑着嗓子道:"我问你,皇上怎么了?八爷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苏培盛抹了一把眼泪鼻涕,道:"殿下,那日宗人府传来消息,说八爷没了。奴才报与皇上,谁知皇上听了直愣愣的不说话,忽然喷出好大一口乌血来,差点把奴才吓了死。后来皇上倒是醒了,可是醒了却怎么说也不肯相信八爷的事,把宗人府来的报信儿的拖了出去。这几日更是连连宣了太医去宗人府给八爷瞧病。"说完苏培盛又是膝下一软,抱着胤祥的大腿哭道:"太医说,皇上这怕是得了怔忪之症啦!"
怡亲王身子晃了晃,差点摔倒。他连日没命地赶路上京,收到八哥死讯后更是马不停蹄,如今听见皇上也这般了,只觉得心口一阵腥甜。但他也知道,如今两个哥哥,一死一病,他可决计不能在此刻倒下,于是竟将那口咸腥生生咽了回去。
"你说皇上这几日宣太医去宗人府?"胤祥忽然想起了什么:"那,八爷他——"
苏培盛低下头,声音都发着颤:"八爷,他、他还在宗人府。"
胤祥闭了闭眼,松开苏培盛,眼睛涩意难当。
皇上,当初臣弟去西宁时就曾经对您说过,莫要以一时之气,铸成大错。
没想到,不过半年时间,竟然当真应验了。
怡亲王收拾好情绪,才进了殿,看见皇帝正如往日一般坐在御案前批阅折子,看见胤祥进来,抬头笑道:"老十三,你怎么回来?你回来也好,你去宗人府那边帮朕跑一趟,也去劝劝你八哥。"
胤祥一怔,细细去看那君王的神色,见他双目果真有些迟疑,目下一片青黑,左手更是下意识地按着心口,手眼已是不大落在一处,心下登时一痛。
他与皇帝自小亲厚,但思及宗人府里那个曾经笑着唤自己'小十三'的人,一时间心中怨愤酸涩之感难以抑制地涌上。
胤祥知道皇帝有了怔忡之症,自然只能顺着他的话儿小心试探。几次之后,发现皇帝发号政令如常,只是就像苏培盛说的那样,不相信胤禩的死讯,反倒口口声声斥责太医院的人无能,埋怨老八拒而不见他遣去探视的人。
怡亲王出了宫来,他已三日未曾合眼,如今只要一想到皇宫里那个无论如何也不肯面对事实的人,他的心肝脾肺就像被人揉做了一团;但再一想到宗人府那个无辜枉死的亲哥哥,心底竟然也隐隐生出一丝埋怨来,像野草般蔓延开来。
身为天子,一念之差,竟然会铸成这样的结局。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
皇帝患了怔忡症,刚刚回京的怡亲王只能亲自去了宗人府。
等他看见床榻上停放着的哥哥时,眼前一阵发黑——这个瘦得不成人形的人,真的就是半年前那个同自己话别过的人么?
胤祥忍着一口气,一步一步走到那人身前,扑上去握住那人僵硬的手,铁铮铮的汉子也泪水磅礴:"八哥——弟弟回来晚了!"
宗人府的奴才们不敢打扰主子,都哆哆嗦嗦地退到门外候着。
胤祥在屋里怔了好一阵子,想起八哥如今已经在这里停了三日,虽然天气不算热,屋里也窖了冰,但他知道八哥生性喜洁,于是出门对下面的人吩咐道:"去打水来,再备好衣物。"又转回屋里,坐在榻前,看着胤禩的脸道:"八哥,你最是好洁的,如今八嫂已经不在了,那些下人也不够尽心,还是让弟弟来服侍你干干净净好上路吧。"
宗人府的领头太监高玉方亲手给怡亲王端来了水具,正要上前帮忙,却别怡亲王挥退了出去。
胤祥知道这样的举动赎不了自己的最,但他能做的也不多,咬咬牙,伸手去解胤禩身上的新袍子,谁知这一解,却让他看出端倪来。
……
这一天据说怡亲王在宗人府拘禁了所以侍候过前廉亲王的太监,甚至动用了私刑,动静闹得很大,连掌管宗人府的康亲王也惊动了。
那日晚些适合,怡亲王面色如铁地携了康亲王崇安一同入宫,而康亲王更是跪在养心殿外磕头请罪。
怡亲王被宣入养心殿后,很快传来了他与皇帝的争论之声,养心殿内外的太监宫女莫不战战兢兢,恨不得自己瞎了双眼聋了双耳。
虽说类似的争论,在皇帝登基之后,在怡亲王与皇帝之间也有发生过,但那时多半还有廉亲王在一旁劝着拦着。争论的事端也多是皇帝说是风就是雨的,只要心里想到什么,也不管后果,一个劲儿的恣意妄为。通常怡亲王刚劝上两句,皇帝便上纲上线,接着怡亲王又搬出祖制来说服皇帝,皇帝自然气性更大。往往这时廉亲王就会笑着说几句软和话儿,或是装模作样责备怡亲王,接着皇帝又会心疼自己弟弟,反倒帮着怡亲王说话。
只是今日,那个能在中间圆和的人已经不在了,养心殿里很快便传来了一阵瓷器杯盏的碎裂之声。
"胤祥!你——"皇帝捂着心口,狠狠得撑着御案,才不至于跌倒。
"就算皇上现在就圈了奴才,奴才也要把话问出来,难道不是皇上你亲口下的旨,让那班奴才去折磨八哥的?"怡亲王硬着脖子直视皇帝,额角有伤,正是被那本折子给砸出来的。
"放肆!朕何时下过这样的旨?"皇帝铁青着脸,摇摇欲坠。他咬着牙,仿佛只要他不肯承认,那件事情就没有发生过。
怡亲王冷笑两声:"皇上好忘性,都说是天子金口玉言,莫非都不作数了?奴才这里,可是有宗人府令与一干奴才可以作证,当日传旨的养心殿太监也还在不是,莫非是皇上的奴才假传圣旨?"
皇帝眼前发黑,狠狠得喘了两口气。他想起来了,想起来了,想起他说过的每一个字。
那个时候皇帝气他背叛了他们多年的情意,又利用了自己对他的不忍心,拐着弯来试探自己,为胤禟求情。兼之当时皇帝又被朝中的事务绊住,宗人府几次上报说八爷不肯进食,他只当他又在使手段,才那么说了一句,又怎么会想到那帮奴才会做出这等事来?
也不尽然……
皇帝在先帝在位时,也曾总领内务府,怎么可能不知道那些个名义上是皇家奴才的包衣的手段。虽是奴才秧子,但手里却拿捏了皇家的衣食住行。若不是他们暗地里使坏,怡亲王当年好好的身子,为何会被折腾成后来这个样子?
他曾经是打算让胤禩吃些苦头。
在西暖阁那个人说出'到此为止'的时候,皇帝就知道自己输给了他。
他放不下这么多年来的情意,但要让他当做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也不可能,因此才想让那人知道没了皇帝的宠爱会是什么情形。
这半年来,他始终没有踏入宗人府一步,一来是朝政不稳,二来是他不想让那人看到自己这么容易就低头,他还记得那日在他眼里露出的一丝戏谑的笑意,在他看来,分明就是在嘲笑自己的无能。
他要争的,无非是一口硬气罢了。
怎么会弄成这个局面?
他不能相信自己方才听到的,那些奴才怎么敢!!
当夜,皇帝不顾太医院的跪谏,硬是撑着身子出了宫,在宗人府的小院子里,他才第一次亲眼看到了他那一句盛怒之言下的后果。
即便是已经听胤祥说过一遍,但青眼看见的时候,仍是让他不能面对。那样一个温和如江南三月风的人,如今已经冰冰冷冷地睡了,永远也不会再有睁眼的一天。
但是,现在还不是他可以宣泄的时候。
皇帝压抑住所有情绪,在一边坐了,由怡亲王再次亲审宗人府的太监。
若是说下午怡亲王用刑时,太监们一开始还支支吾吾的推搪着,现在招也招了,刑也用过一遍,这些太监们此刻只盼着能多说点儿自己知道的,把罪名推到旁人身上去,以求莫要祸及家人。
怡亲王审到最后已是目眦尽裂,他也不去看皇帝的脸色,几乎忍不住亲自上阵给自家哥哥报仇。
他都听到了什么?
他在黏杆处从保定传来的折子里已经知道允禟的被拘押是的经历,四周围以高墙,前后皆备封死,连窗户也钉上木条,门上设转桶供传递饮食,即便是在八月里允禟中暑晕厥不省人事,也没人理会,更不会请大夫调治,一介曾经富可敌国的皇子,就这样被折磨致死。
转桶取食,那还把人当做人看么?怕是应天府里的囚犯也不至于如此待遇吧。
而他的八哥呢?又做错了什么?
被人三餐灌食、呕疾数月无人上报更加无人医治。若不是他今日帮他八哥亲手更换衣物,看见他肩膀胳膊与下颚处反复出现的瘀痕,那些人是不是就要瞒天过海了?
他传来的太医也说,他八哥的咽道反复受伤,早已无法进食,难道这些奴才就是这样不管不顾的'遵旨'?
可真真是'遵旨'的紧啊!
胤祥忍不住心底的凉意,他不止一次的告诉自己,那个人是自己的四哥,是从小将他带大的四哥,弄成这样的局面,他定然也是不知情的。
可是,胤祥不让自己在想下去,他也不愿意去看皇帝的神色,只抖着手,指着下面的奴才道:"给我打——狠狠的打!但不许打死了,留着他们的狗命,爷还要问话!"
而皇帝呢,从头至尾几乎一言未发,就这样木然地坐在一边,听怡亲王问案。
原来,那个人就是这样在这里挣扎了大半年。
原来,那一次那个人对自己说,疑心有人'狐假虎威、虐待皇子'的时候,他还以为他在播弄是非,为允禟求情……原来,他是在说的宗人府里的奴才。
原来,那个人多日未食,是身子虚弱无法进食,但是他却以为他在威胁自己、利用自己的情意。
……情意?他现在说起这两个字当真是天大的讽刺。
若不是自己的'情意',他又如何会落到这个地步?
那些'遵旨'的奴才罪当万诛,但他这个下旨的'罪魁'又当如何?
皇帝浑浑噩噩的回了养心殿,浑浑噩噩的由太监服侍着歇下。
他的脑中一直现着那人如今瘦骨如柴的面庞,以及他身侧的墙上,那一排一排的划痕。
一天……
两天……
一月……两月……
皇帝还记得那个人在半年前还笑看着自己,说'臣只是,想见皇上'。
他又是用什么样的心情在算着日子,在忍受折磨?
只是,他为什么不让富顺儿递个话给自己?
若是他早些知道……
若是允禟死后,他放得下面子立即亲往宗人府……
若是十三没有离开京城……
三日后,皇帝终于下两道旨,第一道旨,复了廉亲王与九贝子爵位俸禄。
第二道旨意,廉亲王逝世,皇帝辍朝三日痛悼之。丧礼由诚亲王与怡亲王共同襄理,皇帝亲临其丧。封谥为'穆',明配享太庙。又下旨诏令廉亲王名仍书原"胤禩",以志思念,恤葬从优。九贝子以贝子礼下葬。
因为廉亲王逝的突然,连陵寝的位置都未及选定,皇帝亲自在自己陵墓旁圈下一片上吉之地以为永息之地。旁人只道皇帝兄弟情深,只有他自己清楚,他是为了那人梦中那一句话:
——'以后的生生世世,我都不要再遇见你。'
胤禩,就是死,我们也要在一处。
来世,可不是由你一人说了算的……
宗人府里那十二名太监,并保定允禟押所侍候太监八人,全部殉葬,九族亲眷发送打牲乌拉与披甲人为奴。
处理完这一切之后,皇帝才渐渐空闲下来。数月以来,他一滴眼泪也没留下,始终有一口气憋在胸中,借着治丧与国事麻痹着自己日益烦躁几欲疯狂的心。
他在等,他不相信小八会不给他留下只言片语。
哪怕是一句'恨你'也好。
只要他们还有情债未偿,他还欠着他一条命,那他来世就一定还给他!
可是他反复拷问过所有宗人府的太监,他们都只听见廉亲王口里反复叨念'小九'、'等等'这几个字,可是他不相信!
他怎么能甘心?
就算是梦,他相信小八也会再来寻自己的。
那时候,不管他要如何,哪怕是要了自己的命,自己也甘之如饴。
半月之后,怡亲王再次启程远赴西宁。
行前,他终究还是原谅了他的四哥,只因为那是他从小敬重的哥哥。
因此,怡亲王将一直放在身边,胤禩最后托青哥带给他的那封信,转交给了皇帝,为的只是替八哥完成最后的心愿。
皇帝盯着手里的纸,脸色渐渐化作灰白,他嘴唇有些哆嗦,仍然撑着问:"这是他什么时候交给你的?"
怡亲王道:"据八哥的侍女所言,这是八哥被圈之前就写好的,在九哥去了之后,由他转交给了我,谁知……若是我那时就在京城,也许八哥也不会——"七尺的铮铮汉子不由泪洒当场。
这时皇帝已经不能思考了,长久以来一直支撑自己的信念轰然倒塌下来。
原来,小八从一开始就知道这样的结局……
原来,他不是没有留下遗言,只是他宁可转托胤祥,也不肯再予自己一言、一眼。
原来,他从一开始,就知道这是死局。
原来,他在宗人府墙壁上刻下的痕迹,不是数着被圈的日子,而是他在计算着什么时候可以脱离苦海。
原来,他那夜说的'生生世世不再相见',竟然不是一句气话。
皇帝用手遮了眼睛,呵呵哈哈地笑了起来,从闷声咳笑,一直到嘶声大笑,终于有水渍从指缝中溢出。
皇帝一直笑个不停,怡亲王觉得不妥,便看见皇帝的嘴角咳出血红来,混着泪水一直染在了那张薄薄的稿签之上,氤氲做了一团黑红痕迹。
怡亲王走了。
第二日,皇帝下旨加封廉亲王为铁帽子亲王,世袭罔替;并从廉亲王与九贝子后人中选了世子承袭爵位。
皇帝似乎恢复了常态,依旧是每日批折子到深夜,事必躬亲,有时连府台县令都会亲自接见叙话。那摸样,就像是想要生生累死自己一般。
那夜之后,他再也没梦到过那个人。就像那个人说的那样,他再也不会来寻他。
只是白日间,他在闲暇之时,总会记起一些片段的画面。
有时是那个人拉着自己的衣袖,笑着说'臣只是,想见皇上'。
又有时有时那个人回头,面无表情地对自己说'四哥,弟弟是来向你辞行的'。
他不接着去想,于是只能又拿起折子批阅起来,直到筋疲力尽。
皇帝命人凿通了泰陵与穆陵的地宫,他要他死后能毫无阻碍地走去他安息之所。
皇帝有时会期待着等到他也入土的那一日,这样就能再见到那人了,可以亲口对他说句抱歉。
可是他又害怕那一天的到来,因为这一世,他可以毫无顾忌地去怀念他,可是下一世呢?再下一世呢?
若是真如那人说的,永世不见,那他要如何才能记得起他?
若是他与他都喝下了那碗孟婆汤,他欠他的又要如何去偿还?
这时,他总会想起他那个宇宙全人的好弟弟,曾经骂过自己的那一句:莫要以一时之气,铸成大错。
如今,一切都晚了。
作者有话要说:以下是非现实版,算作福利。
那日与雍正在养心殿道别之后,转身潇洒而出的胤禩看见殿外等待自己的那人,两人相视一笑。
胤禟道:"八哥,弟弟总算明白你为何执意要来这一趟了。"
胤禩也笑道:"倒是劳烦要九弟陪着走这一遭。"
胤禟无所谓的摇头,他是厌烦了这红墙绿瓦,但只要眼前这个人在哪里,就是明知是死也会去。
胤禩看见身边宗人府报信的人穿过自己往养心殿疾步走去,回头看了最后一眼,对胤禟道:"放心吧,有胤祥在,他会护着你我后人的。"
胤禟上前,拉着哥哥的衣袖,轻轻晃动着:"那些虚无的东西,爷可不动心,八哥还是想想如何报答弟弟的'粉身'之情?"
胤禩看他眼底闪动的狡黠之情,轻笑:"哥哥能报答的不多,只怕你嫌弃?"
胤禟笑得小心翼翼:"可是真的?八哥可愿意陪着弟弟不上天不入地,就这样一起游遍山川四海,去那无尽之地?"
胤禩一愣之下,点头微笑:"好。"没有一丝犹豫。
胤禟道:"不怕魂飞魄散、永不超生?"
胤禩摸摸弟弟的辫子:"这才是最好的结局,对我而言。"
胤禟红着眼睛上前一步,抱住哥哥的肩膀,闷声道:"那就一言为定?"
胤禩眼里也有热意涌动:"嗯,好。"
再问你还记不记得前世已经没有意义,两世已毕,如今我有的,也只有你而已。只要是你想要的,哥哥都愿意双手奉上。
胤禟抬起头来,破涕为笑:"那咱们快走吧,这紫禁城里的死气好难闻,弟弟就快受不了了。"
两条淡淡的影子,往宫外慢慢飘去。
身后传来养心殿里太监尖细的声音"皇上——皇上吐血啦!快传太医!"
两人谁也没有回头,只隐隐听见其中一个道:"八哥,老四对你可真狠得下心来,你不知道弟弟那几日有多心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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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虐完了,可以写正文了,这篇到了一半的时候卡得我销魂一塌糊涂,改了写写了删的,最后变成这个样子,还觉得很多没有交代的,不过就这样了,悬念其他吧神马的吧。
这边休息2,3天,接下来我得更新煦风曦日那边了,跪谢…………
顺便哭诉一个:人家大过年都写甜文,为毛我这里就拼命虐啊,一切都是因为伦家一开始只想写一个九八的番外来着……肿么会变成酱紫!!!
112、保举 ...
大年刚过,西北便又传来了军情,策忘下令让大策零敦多布率兵六千多人侵袭西藏,意图挟持达|赖喇嘛号令众蒙古。
军报呈到乾清殿,被皇帝当众狠狠砸在殿前地上,大声斥责年前主和的朝臣。大臣心知出兵的借口已经递到嘴边,于是黑压压地跪了一地,心里开始盘算着谁会借势手握兵权。
朝会后,皇帝单单留了几个成年皇子、张廷玉、佟国维与马齐。胤禩一边慢吞吞得往乾清宫走,回头瞥了一眼同样低头想事情的胤禛,不由慢了几步,等了那人与自己并行。
胤禛挑眉看他:"怎么今日不避嫌了?"语气中竟然被胤禩听出几份抱怨来,想来是不满胤禩得了便宜就跑的恶行。
胤禩好笑,偏头看过去,下巴微微抬起:"虚者实之,皇阿玛定然也欢喜我们兄弟和睦。"顿了一顿,忽然坏心眼道:"听说四哥前些日子身子不适,可是好多了?"
某人咬牙:"托八弟的福,已然大好。"真是字字血泪,就差扑上来啃上几口了。
乾清宫进在眼前,胤禩收了嬉笑面容,道:"皇上想必会让你我举荐远,不知四哥可有腹稿?"
胤禛冷哼一声:"皇阿玛乾纲独断,哪里用得着你我费心?"
胤禩叹了口气,道:"四哥,其实这样未必不好,十三弟如今这身子……那西北又是苦寒艰涩之地,难道你就不心疼?"
胤禛没说话,只将唇抿成一条直线,想起昔日那个伏虎俊年,面上神色有些黯然。
"何况……"胤禩咬牙道:"既然德母妃已然发了话儿,四哥还是顺水推舟,做了人情岂不是更好?"
胤禛停下脚步,看他:"听见了?"没头没尾的一句问话。
胤禩笑笑,也没回答,算是默认了去:"何况年羹尧坐镇四川没多久,这兵权再落在他身上,"胤禩侧头睨了胤禛一眼,接着道:"委实也恩宠太过。"
胤禛坐镇户部,兼领内务府,若是再加上年羹尧的兵权……这的确不是制衡之理。
胤禛无奈道:"你当四哥是那拎不清的人么,以为我真要弄个两败俱伤?"
胤禩心里腹诽,四哥,眼里容不得沙子,鱼死网破可不就是您的作风么。
不过他没说话,因为梁九功已经打着拂尘,尖细着嗓子宣众阿哥与大臣入殿。
皇帝正在看富宁安的折子,见众人入殿后,将老花镜摘下,给张廷玉、佟国维与马齐赐了座,让皇子们都站在殿上。
"皇阿玛,儿臣请战!"皇帝还没发问,十四贝子便一甩马蹄袖跪倒在殿上,字字铿锵地请缨出战。
皇帝眼中露出笑意,只是口气仍是略显严厉道:"猴急什么!这殿上这么多老臣亲王都没发话,你出什么头?还有没有体统?起来一边学着些。"
环视一周,皇帝先点了几个老臣的名儿:"衡臣,你先说说。"
张廷玉道:"皇上,俗语说'三军未动粮草先行',欲要打仗,必得粮草充足,老臣以为,谁人挂帅尚在其次,那后线的补给才是重中之重。"
皇帝点点头,看向雍亲王,道:"胤禛,你来说。"
胤禛低头回道:"回皇阿玛的话,经年赋税一项约有九百万两的白银进项,加上前几年追回国库欠款共计一千七百万两,除却河道山东等地拨款,结余约四百万两,马匹辎重可支撑半年。"
皇帝点点头,又道:"你举荐何人?"
胤禛撩了袍子跪下,道:"回皇阿玛,儿臣举荐之人,正是十四弟。"
"哦?"皇帝微微扬眉:"你倒是举贤不避亲,你说说,十四如何可用?"
胤禛道:"十四弟正当年,又自幼熟读兵书,在兵部多年,对事务颇为熟悉,眼下率兵出征,再合适不过。"
皇帝未知可否,转头又看向胤禩道:"老八,你说?"
胤禩早有腹稿,跪下道:"回皇阿玛,儿臣以为,知己知彼百战不殆,策妄狡诈,若是能找出一当年曾随驾亲征之人为帅,定能事半功倍。"
众人闻言皆是一愣,胤祯更是不顾君前奏对得扭头直直看着胤禩,眼里具是失望神色。他生得晚,早年众皇子随康熙御驾亲征时并没有他。胤禩言下之意,自然是把他排除在外。
"哦?"康熙也有些意外,皱着眉思索一瞬,开口又问:"那依你说,何人最为合适?"
胤禩扣首道:"儿臣举荐之人,是大哥与五哥。"
皇帝扣了扣御案,眼睛眯了眯。其余众人也都不敢说话,自从废太子之后,皇长子的名字已经很久没有被人提起过,那是皇帝一生中最惨痛的一段历史。
胤禛也有些意外,他知道这个八弟素来聪敏冷静,洞悉局势,他愿意相信胤禩这样说,定然有他的考量,只是……若是激怒了老爷子该如何是好?
皇帝果然将手里的折拍下,重重得哼了一声,道:"老八,你可是在暗示朕对胤褆处罚不妥?"
胤禩连忙叩首道:"皇阿玛息怒,儿臣只是就事论事。大哥早年多次征战,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这次西北也的确需要一个对当地熟悉的将领。因此儿臣才认为,大哥是最适合的。"
皇帝怒道:"这里是国事,不是你徇私情的地方!朕这大清,难道除了……就没有能出征的人!?"
胤禛连忙跪下道:"皇阿玛息怒,八弟也不过是一时昏了头,并非有意冲撞。"
胤祉与胤祯自然也跟着跪下。
皇帝怒气犹在:"朕看你真是昏了头——你就好好在那里跪着罢!"说完转头去看胤祉道:"老三,你的人选是谁?"
诚亲王明显抖了抖,才俯首道:"回皇阿玛的话,儿臣也以为十四弟最为妥当。"
皇帝的目光又落在了佟国维与马齐身上,两人也连忙回道:"回万岁,奴才以为,十四阿哥的确当此大任。"
十四贝子掩饰不住眼中的激越,俯身下跪叩头道:"儿臣恳请皇阿玛准了儿臣带兵出征!儿臣愿在此立誓,不破策妄,绝不还朝!"
皇帝眼中终于有了笑意,道:"衡臣,拟旨!十四阿哥既授为抚远大将军统兵,其蠹用正黄旗之蠹,待到粮草齐备后,即可出征!"
十四贝子面上露出狂喜的神色来,重重地磕下一个头:"儿臣定不辱命!"
一旁的诚亲王眼中是掩饰不住的惊愕,用正黄旗之蠹是何等尊荣,那就意味着带天子出征!除了储君,谁人还能得此殊荣?
胤禛心中也是一突,但他很快便按捺住了那滔天巨澜,再悄悄去看佟国维等人,除了张廷玉,其余两人果然也是掩饰不住的差异。
……
自乾清宫出来,几人都没有心思多谈,草草寒暄几句,便各自告辞。
胤禩看着胤祉面上毫不掩饰的失望之色,心里微叹。这个三哥,在兄弟们中间也算做过事实儿,只可惜,终究不是为君之才,连面上的功夫都做不好。
胤禛倒是仍旧那副不喜不怒的样子,慢慢地往宫外走去。
胤禩追上去,道:"四哥,如今出征在即,粮草先行,户部若是有什么需要弟弟帮忙的,只管吩咐。"
胤禛点点头,绷着脸道:"过几日,畅春园的园子就要修好了。到时候你来一趟。"
胤禩知道他只怕如今也是心绪不宁,急着回去同幕僚们商议,便笑着应了。
这一拖,便拖了整整大半个月。
皇十四子统帅西征之师起程时,皇帝为他举行了隆重的出城仪式。所以出征的王爷贝子们都身着戎服,齐集太和殿前。其余诸王、贝勒、贝子都身着蟒服,齐集于午门外。
大将军胤祯当众跪受敕印,谢恩行礼毕,随敕印出午门。送行的队伍一直送至列兵处。
大将军胤祯望阕叩首行礼,肃队而行。
这样的旌旗漫天,让京城中所以的人都看见了一个在政治舞台上真正崭露头角的皇阿哥,集帝宠于一身,已经超越了皇帝身边其余的所有皇子。
又过两月,御赐给雍亲王的畅春园北边的园子修善完毕,于是胤禛自然下了帖子邀了众兄弟过来听戏。
彼时到达西宁不久的抚远大将军已经统帅驻防新疆、甘肃和青海等省的八旗、绿营部队共十万大军,开始作战,且捷报频传,一时龙颜大悦,朝廷气氛分外和谐。
因此诸位皇子应约前来听戏时,也是神情轻松,面上带着笑意。不过那笑意可达心底,就未可知了。
各府女眷们一席,她们平素总是小心翼翼侍奉着一个爷,好不容易今日得了这样的机会,自然难得高兴。
除开被圈的皇长子、废太子与十三阿哥,以及如今远在西北的十四贝子未到之外,其余都乐意卖雍亲王这个面子。众皇子聚在一处,免不了一番恭维。
诚亲王执杯长叹道:"此处真是沃野平畴,澄波远岫,绮和绣错,盖神皋之胜区也,还一个'镂云开月',好一个园中之圆,四弟好福气。"
胤禟与胤禩咬耳朵:"真酸。"
胤俄也作怪道:"要不怎么做文人雅士?"
胤禩瞪了胤禟好几眼未果,只得抚额,要是让老三听见了,必然又算在自己头上。
那拉氏身着香色百蝶穿花袍子,一派当家主母的架势,面上温婉端庄,领着年氏等几个大小侧福晋招待这各府内眷。
筵席后自是听戏,唱的是《白蛇传》,女眷们更爱些,听到雷峰塔时,好几个福晋侧福晋都悄悄拿了丝绢按住眼睛。
阿哥们这一席就心不在焉的多了,这般情情爱爱生离死别的戏对他们来说,实在无趣得紧。
诚亲王叹道:"这许仙倒是个有福的,白白得了这么个娘子。"
九贝子闻言笑道:"三哥,这话要让三嫂听见了,只怕今晚就水漫金山啦!"
听见的阿哥们都应景的笑起来。
诚亲王面皮子薄,当下面上就有了恼意。
胤禩见了,也笑道:"小九,你前几日府里几个格格大打出手闹到皇阿玛那里,都还没说你,你还敢打趣三哥?莫不是欺负三哥大度不和你计较?"
胤禟风流成性,府里美眷婢子隔三差五地争风吃醋。闹出动静儿来了,胤禟也不在意,甚至乐在其中,其实也不过是在老爷子面前装疯卖傻罢了。
众位阿哥又笑起来,胤禟摇着扇子不甚在意,端着下巴道:"人不风流枉少年。"
调笑告一段落,诚亲王也不好在接着往下说话,装模作样听戏去了。
胤禟听了一会儿觉得无聊,便拉了拉胤禩的袖子,轻声道:"八哥,方才进来时不是看见一片石林颇有闲趣,不如我们再去看看?"
胤禩还未答话,那边胤俄也听见了,连忙道:"同去同去,这依依呀呀的唱得我脑仁儿疼。"
廉郡王无法,被两个弟弟拖了中途离席,逛园子去了。
八爷党三人在石林水畔笑笑走走,看那园中叠石造山,分外得趣。
不过两刻,就有人寻了来。
九贝子一见来人,登时脸色黑了几分,一把拉了敦郡王的手拖着走,口中道:"快走快走,这样也能找来?"
敦郡王奇怪道:"怎么把八哥落下了?不一块儿走?"
九贝子道:"不留下一个怎么能拖住他?还是你想留下来陪老四说话?"
敦郡王一时无言,总觉得什么地方不大对劲。
胤禩好笑地看着胤禟别别扭扭地拉着胤俄跑了,回头对着来人一笑:"四哥,你怎么来了?"
胤禛看着跑远的两人也颇为无奈,回道:"你们一走就走了三个,我若是不寻才有古怪吧。"说完又瞥了一眼胤禟跑远的方向,微微皱眉:"胤禟他……"
胤禩低头,微微有些尴尬:"放心,他不会说的。"
胤禛是主人,自然不便在此耽搁太久,于是两人一面往来路走,一面随意聊着。
"听说西北军中皆唤十四为'大将军王'呐。"胤禩说我忍不住去看那人脸色,果见那人脸上一闪即逝的忧色。
"何止。"胤禛叹道,"他在往来奏折中早已自称'大将军王臣',老爷子也默认了。只怕如今人人都当他是储君了。"
胤禛这样说,分明不是把胤禩当做外人,胤禩听了自然眉眼弯弯,换了个话题:"四哥不必多虑,正好借机探探周遭的人心,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胤禩的话,正巧说到了胤禛的心坎上。
自从十四越级受封之后,胤禛的旗下门人都人心浮动。后来西北捷报频传、轰轰烈烈一番大动静闹得京城人尽皆知,再相较于雍亲王的一贯谨慎小心,许多原本还观望着的人也开始向十四贝子示好。连幕僚们,也有些人心不稳。
胤禛面上对此处之泰然,但心里却是着实恼火异常。他平生最恨的便是这吃里扒外之人,若不是眼下要以退为进,不能动作太大,他真想将那帮势利小人全部打杀干净。
侧眼看了身畔并肩而行的人,胤禛面上软和了些,道:"连李光地的门人陈万策也被老十四揽了去,先生先生的呼着,他倒是学会了这套收买人心的伎俩,哼!"
胤禩呼吸一滞,胤禛有所察觉,忙道:"我不是在说你,你别——"
胤禩也觉得自己反应大了些,于是收敛了心神,摇头道:"你我尚且知道这是收买人心,上面那位又怎会不清楚?在朝中和声日高,只怕终究是祸不是福啊。"胤禩顿了一下,又笑道:"倒是四哥,听说德母妃对四哥御前保举十四弟甚感欣慰。四哥也算有所得不是?"
德妃当然愿意看到两个儿子手足相亲。知道大儿子保举了小儿子领兵封帅,自然心宽面慈,连日来对大儿子和颜悦色的不少,连带着那拉氏也得了几套精巧的头面赏赐。
说到这个,胤禛心里自是清楚德妃的好脸色为何而来,其中滋味实在难以言喻。因此他也转了话题:"那日你保举大哥,也委实太冒险了些。"
胤禩毫不在意:"你我事事步步为营又如何?不过是逆来顺受罢了。何况我保举大哥,就算徇私,总还兼顾了当年惠母妃养育的情分。寻个机会为大哥求情,也算说得过去。"
这倒是,胤禛想起自己几年来为十三求情总会换来一顿臭骂,不过也就是责骂罢了,别的倒还好。
眼看就要回到园子里,胤禛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于是道:"这园子西北还有些空地,改日我打算上个折子,给十三在那里也建个园子。"
胤禩皱着眉回忆了一下,点头道:"我记得那块地地势低些,有好几处活水,盖上园子想来不会错的。"
胤禛睨了他的侧脸一会儿,有些挫败,这人怎么就一点儿不懂他的心思?
于是胤禛只好继续道:"园子东边有一块地,不如你去求皇阿玛给你盖了园子?"
"?"胤禩的眼神含着问号过来,面上佯装不快道:"四哥真是偏心,十三弟的园子便有山有水,轮着弟弟的,就只一片土坡?"
胤禛面不改色的凑近了几分,道:"东边的地,离我这儿近些,到时候后门儿修在一处……"
胤禩一愣,怔得说不出话来。
作者有话要说:甜了没有甜了没有?元宵节快乐哇大家~
同眠
申时未过,福晋侧福晋们已经纷纷离席,先一步回府去了。剩下的老爷们儿们没了顾忌,自然也放得开来。
是夜酒兴正酣,诚亲王酒量最差,第一个倒了下去。
雍亲王让下人准备了客房将诚亲王服侍歇下,又自然而然地为剩下的兄弟们也贴心的备了屋子。
晚间胤禩、胤禟与胤俄都相续被侍候着回了自己的屋子。
这里不比九贝子府,没有那些调教妥当的男女供奉侍候着。只有青衣丫头与小太监,长得也稀松平常,如不了九爷的眼。无聊之下又不想孤零零地睡下,于是九爷就拉了十爷来寻自家哥哥,琢磨着正好趁着酒兴,来个大被同眠。
胤禟二人刚闹了胤禩一阵子,正絮絮叨叨地说着过几日要请哥哥弟弟去他京郊的铺子赏荷划船采莲蓬,顺便尝尝刚刚送来的时令鲜蔬。
就在这个当口儿,门口响起几声笃笃笃的敲门声。
胤禟正狐疑得去看胤禩,就听见那人一贯冷肃的声线道:"八弟可曾歇下了?"
胤禩扭头看了胤禟一眼,哈哈一笑,不吭声。
胤禟堆起一张甜甜蜜蜜的笑脸,亲手上前哗啦一声打开门,看着面前那个一愣之下脸色有些发黑的人笑道:"哟,四哥可是来给弟弟们送醒酒汤的?"
胤禛抚额,暗自发誓,还是给皇阿玛上个折子,就说西宁缺人,让九弟去督军去,不然去广州打理十三行也不错。
胤俄终于发现今儿碰着老四的几率也太高了点儿,终于觉出些味儿来,原来老四同八哥是面不和心和?那他来是找八哥有事商量?
胤禩闷笑够了,才道:"小九,你堵在门口做甚?快让四哥进来。"
胤禟笑眯眯得继续道:"四哥,我与十弟今儿打算与八哥抵足而眠叙叙旧,还要劳烦四哥把弟弟们的那份儿醒酒汤也送到这里来。"
胤禛嘴角不着痕迹的抽了抽,目光也有些不善起来。
可惜胤禟为的就是不遗余力地给他添堵,于是再接再厉道:"要不四哥也一道,咱们兄弟几个大被同眠?定成佳话。"
胤俄稍微在脑海中过了一遍'四人大被同眠图',顿时冷汗湿了后背。
爷死也不要和老四'同眠'!
于是向来天不怕地不怕,当着老头子也敢掀桌子的胤俄怂了、蔫儿了。
他顾不得胤禟暗中使给他的眼色,与自家八哥几乎忍笑到抽筋的表情,捧着脸道:"诶…八哥九哥,弟弟真是喝多了,现在难受的厉害,就先一步回屋了。"
胤禟暗骂胤俄拆自家的台子,再一回头就看见雍亲王目光灼灼地盯着自己,大有当真'抵足而眠'、好好'叙叙'的意思,再一回头看见自家八哥明显两不相帮的态度……也怂了。
胤禩看着弟弟雷声大雨点小地落荒而逃,去瞧胤禛的脸,终是绷不住笑道:"四哥好威仪、好气势。"
胤禛懒得同他耍嘴皮子,一肚子怨气都化作了行动,上前抓了那人的肩膀用力推倒在墙上,低头覆上,凶狠又缱绻。
胤禩愣了一下,被那人占了先手,如今再要反扑也有些晚了。
长长的一吻几乎让他窒息,只是那人却怎么也不肯松开,反倒贴得更近了些、压得更紧了些。
胤禩觉得自己的领口被手指挑开,微凉的触感让他找回些理智,手上用力些力气去推开那人。
"怎么?"胤禛意犹未尽得舔舔他的嘴角,眉梢微微挑起,似有不满:"你不想?"
"都凉了。"胤禩抬起下巴指了指放在桌案上托盘里的东西,眼下人都被胤禛赶了出去,于是只能让两位爷自己动手了。
胤禛也很愿意同他这样消磨时间,于是退开几步先行做到桌边,揭开食盒,里面放着一盏醒酒汤、一壶普洱与一罩龙眼。
胤禛将醒酒汤往胤禩那方桌子推了推,自己动手剥了一粒龙眼自己吃了,又剥了一颗放在胤禩手边的碟子里,轻声道:"这是莆田进宫的龙眼,正巧得了皇阿玛的赏赐才有了这许多,你也尝尝。"
胤禩一口气喝了汤,低头看了碟子里的龙眼,不由一笑:"四哥真乃贤妻也。"
胤禛手一顿,抬头横了胤禩一眼,没说话。不过心里打着主意,待会儿让他知道谁才是'贤妻'。
两人默默分食了几粒鲜果,胤禛才开口道:"你那日未曾保举十四,他可曾寻你麻烦?"
胤禩白了胤禛一眼:"四哥你杞人忧天了。十四那个性子,至多是避而不见,对弟弟我横眉冷对罢了。"
"他敢!"胤禛搁下茶杯,皱眉:"他真这样对你?"
胤禩狡猾的笑笑:"骗你的。四哥你真该瞧瞧,给小十四送行的时候,他那神情,就跟受了委屈的小媳妇儿似地,哈哈哈。"
胤禛无力,这个八弟,性子似乎又回到了康熙三十七年时的模样,到是比那几年被老爷子打压时放开了许多。
胤禩笑完了,才正了脸色,道:"四哥,小十四也有他的难处。身为爱新觉罗家的阿哥,谁没有抱负?谁不想建不世之勋?有多少人像五哥那样只想做个安乐王爷?他生的晚,如今想要争,也应当应分。"
"我知道。"胤禛没反对,只抬头看着胤禩的眼睛:"那你呢?"
你也是爱新觉罗家的阿哥,你的抱负在哪里?你对那个位置就没有想法?
"我?"胤禩低头摩挲着杯子,道:"不瞒四哥,若是四哥你对那个位置没想法,弟弟倒是不介意去争一争,纵使粉身碎骨也值了一回。如今,弟弟倒像学着十三弟,好好做个左右贤王。"
私底下,胤禩也的确不想再同胤禛对上一回。他们两人棋逢对手,如果再把老四推到了自己的对立面那边,不管谁输谁赢都是拿他如今所有的去搏命。
何况老头子对他的偏见就从来没有少一分。有功夫算计老四,不如想法子好好保住孩子们的一世荣华。他没忘记前世的初衷,被自己'阿玛'那样一句话否定了之后,他太想让世人知道自己的才华不比任何人差。
如果老四愿意给他搭一架梯子,他还真不介意对他俯首称臣。
胤禛不知该说些什么,如今局势晦暗不明,他比起三哥或是十四也没有太多优势。现在胤禩这一番话,分明是毫无保留地向着他。
"小八……"胤禛不想说那些自谦的话,那是在侮辱胤禩的用心,但他也不敢说出任何保证,毕竟前途难料。也许是一步登天,但更可能的是一败涂地,就像大哥太子那般。
"无论如何,我……必不负你。"
胤禩没想到居然引出那人这样一句话来,脸登时红红紫紫很好看,看屋顶看地板看桌面看茶杯,就是不去看胤禛的脸。心里暗自啐道:爷又不是女人,你表白给谁听去!
等他吸了两口气,才佯装镇定地开口道:"四哥,我打算上个折子,由朝廷出面,出海通商。"
"!"胤禛愣得说不出话来,好半天才从迤逦的气氛中回过神来,谈正事。
"你怎么突然想到这个?"胤禛不大看好这件事,事实上他本身也不大赞同。
清军入关以来以寡治众、以满治汉,历代帝王心心念念的无外乎一个'稳'字。
自世祖皇帝开始,为了抑制不尊教化的汉人沿海逃逸,也为了切断沿海居民资助海上的反清势力,实施了严格的迁海令。一直到他们的皇阿玛收复了台湾郑氏之后,朝廷才解除了海禁。
只可惜海禁是解除了,但航海行商并不顺利。
胤禩在两广督粮的那几年,也去过福建。亲眼目睹了限制商船的很多的条条框框,林林总总、长篇累牍:如不许大船出洋了,不许商船往南洋吕宋等处贸易了,不许将船卖给外国了,不许多带口粮有越额之米了,以及出洋后不准留在外国了等等。为了令行禁止,请政府派出派水师巡查,违禁者严拿治罪。
那几年他闲暇之于,除了与年希尧谈天说地在稻田里蹲着,也结识了不少洋人。回来这些年,他也同胤禟说起出海经商之事,那个小财神自然眼里写的全是向往。
胤禩自然也存了私心,若是能让小九搭上这个差事,也就不怕他有劲儿没处使,囤积财务最后撞到老四的刀口上,被拿来开刀填补国库空虚。
毕竟搜刮洋夷番邦的财物,与收受下面的供奉,可完全不是一码事儿。
胤禩虽然在十三行那边布下了一条暗线,但若有个明面儿上的路子可走,岂不是更好?
胤禛抬头就看见面前那人将在福建同洋人接触所得的见闻说得头头是道,几乎可以看见他把心里的小算盘拨拉得噼里啪啦直响。
胤禩一心为老九的那点小心思,胤禛还不放在眼里,何况这个人眉目飞扬、下巴一点一点的摸样让他忍不住着迷。想起那几年他被打压时的落寞神情,更是忍不住得心下涩然。
不知道有没有这样一天,自己可以护得住他、护得住十三。
"小八。"胤禛按住胤禩的手:"你自有你的考量,想要做什么就放手去做,只是在朝堂上……"
"自然是该如何……"说话的人声音忽然断了,似乎被闷住,接下来的字句都模糊在唇齿间,"就如何……"
两人磕磕绊绊得起身纠缠着,往榻边靠过去。
胤禩随手掐灭了灯火。
黑暗中胤禛贴在他唇边的嘴角微微翘起,哂笑道:"八弟喜欢这个调调?"
黑灯瞎火的,隔壁几间屋子开外,还睡着人,连说话的声音大了也会被听见,的确很刺激。
胤禩毫不示弱,手已经扯松对方的衣袍,手指探进去,在那人的腰身上暧昧地撩拨:"见不得人的事儿,自然该避着光。"话音一落,两人都觉得身上烧的更厉害了些。
禁忌与逆伦,让人忍不住堕落。
胤禩难得的主动让另外那个人欲|火中烧,不过他也没忘记上次那场教训就是了,手里用劲儿把胤禩压在榻上,低头用力咬了咬他的颈侧:"上次你可是害我被额娘抓着把柄,今儿合该让我讨回来。"
胤禩闻言瘪瘪嘴,一语双关:"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两人衣袍早已大半松散开来,但都还挂在身上,间或贴在一起的微烫肌肤比春|药更迷人,胤禛有些急不可耐地胡乱褪下了那人的亵裤,手指也一点一点地揉按进去。
胤禩僵了一下,正要弹起腰身把那人掀翻过去,却被人扣住膝弯一把抬起一条腿来,被他架在腰上。
"啊!放手——"胤禩低声喝道,胡乱挣扎着想要摆脱。
胤禛低头狠狠吻上去,片刻之后松开来,才咬牙切齿道:"你想要受伤就继续动!"
胤禩不甘心,可是动静太大只怕会引来别人,如此一来,眼下的情形他也无力回天,只能泄气得慢慢配合那人,心里咬牙盘算着一会儿定要找回场子。
胤禛暗自一笑,他如何不清楚这人的打算。只是他又怎么会给他这个机会?
火热的形状慢慢推挤进来,无论做过多少次仍是不习惯。胤禩浑身绷得死紧,憋着一口气不敢吐出去,闭上眼睛告诉自己要放松、要放松。
一直到热楔完全顶入了,胤禛才吐出浊气,俯身舔去那人额角的汗水,接着往下,一点一点地去寻那人的唇。
伸手不见五指的夜色里,胤禩放纵着自己的情绪。
他此刻不需要去伪装、也不需要端起和煦的笑容。他能做的,也只是紧紧得抱住身上的人,去承受他的侵入,感受他强势的决心。
低低的喘息和断断续续的痛吟在两人耳膜间散逸开来,汗水湿滑着两人交接的地方。不适与难耐过后,潜伏着无法名状的快意渐渐升腾起来,从胸口一直涌上喉头,几乎让他想要不管不顾地呼喊发泄出来。
下一刻,那人的唇就覆上了自己,将未及出口的宣泄悉数吞下,进而卷住他的舌头,更加凶狠的纠缠追逐。
粗暴的撞击一次重过一次,几乎冲散了下面那人的呼吸。胤禩觉得自己的小腿有些抽经的疼,但也没有说话、或是不能说话,只能用力攀住上面的人。
一直到忍耐到极限的时候,身上的人忽然停止了动作,一个重重得刺入几乎让下面的人忍不住要挺起腰身,但又被死死制住压在下面动惮不得,生生承接住了那人的全部。
一阵濡湿的温热在胤禛腹部散开,他心头是前所未有的畅快淋漓。
喘息一刻,胤禛手指挑开下面那人额间微微汗湿散乱的头发,低声呢喃:"真不想让你走。"
窗外淅淅沥沥下起了细雨。
京城入春以来一滴雨也没下过,如今湿润的空气混着土味,从窗户门缝溜进来。
胤禩微微回过气来,手指不禁不满得抚过那人的肩背,眯着眼睛享受着事后难得的放松:"今日就是你赶我走,也走不了了。"
胤禛不想耍嘴上功夫,很快实用主义就占了上风。
胤禩刚缓过劲儿来,就忍不住瞪大了眼睛去推身上的人:"你起来。"
却听那人笑道:"横竖走不了,还是再做一次吧。"
"不行,明日还要——唔!"胤禩的挣扎没起多大作用,那湿滑处还连在一起,单单只是轻微的挣动就让两人浑身颤抖不已。
胤禛低头捕获了下面那人胸前的一处,听着他连连吸气的声音,更加卖力地取悦他。
胤禩用力甩了甩头,却摆脱不了如影随形的快|感。
抠着那人肩膀的手,终究是渐渐松动了。
"……你,轻点儿。"
……横竖他今天给爷表白过了,就让他好了。
作者有话要说:喂喂,那些说不够甜的,这次满意了吧…………
好了,甜完了,节也过完了,下面发展剧情了,八爷总不能一直谈情说爱不务正业吧?人家也是有理想有目标有想法的。
就算做贤王,也需要行动滴……
忽然想开个坑写现代四八or康八,嗯。。。。
胶着
不过旬余,赋闲在府的廉郡王给皇帝上了两道折子。
一道是旧事重提,称如今京城里烟馆悄然兴起,而沿海等地的客商将洋夷商船上运来的烟膏转手买卖,一本万利。粗略算来,紧紧去年一年因烟草而流向洋人的银两便达六百余万两,比起前几年他在福建是,以增了近三倍。
第二道折子,则是请求造船出海,以朝廷的名义与西夷贸易,其税银以充军资。
第二道折子一出,朝堂上群情激奋,不管满汉,几乎是清一色的反对之声。
儒家千百年来的教诲在汉官见影响深远。'士农工商'——从商者永远在社会底层。否则也不会穷尽心力削尖了脑袋也要出仕为官。
而满蒙贵族更不必说,在他们眼里,八旗子弟重骑射,经商更是被明令禁止。虽然皇子名下多有铺子庄子的进项,但像这样正大光明请商的折子,不啻于当众打了八旗勋贵们的脸面。
出乎意外的是,皇帝没有当庭表态,将两个折子都压下,让朝臣们各抒己见。
除了微弱的应和声,廉郡王连日来被御史参得体无完肤,他这一举动得罪了宗室,原本对他看好的王爷王公们对他也没了好脸色,就连素来疼爱他的裕亲王也看着他连连叹气。
皇子中倒是分了三派。
廉郡王交好的九贝子与敦郡王自然毫无疑问地站在了他这一边,九贝子更是详细列举了朝廷可供于贸易的各项货物,甚至估算了每年国库可能增加的税银。
反对派以诚亲王为首,往下是淳郡王,十二阿哥,他们背后是元老功勋的宗室王爷,以礼为号,据理抗争。
剩下的以雍亲王与恒亲王为首的中立派,模棱两可。雍亲王给出的理由很简单,他在户部多年自然知晓国库艰难,如今各地赈灾修堤已是精打细算,再加上西北用兵不知经年,如果出海通商果真能保证每年近千万两的税银入账……雍亲王一脸正气的打着算盘。
至于恒亲王,他的理由更简单。九贝子是他同母的兄弟,他不能帮忙,至少可以保持中立。
朝堂上的声音胤禩如今不大放在心上,宗室放弃他对他而言也不是坏事。
不过老头子的态度有些出乎了他的意料,本以为他下令颁布严格通商制船条款,今日也必然会将自己的条陈拨回,但如今看来皇帝对这个提议,似乎是有些心动的。
不得不说,胤禩的折子,时机正好。
彼时皇帝已知天命,大清在他数十年励精图治下早已不是他刚刚亲政时的模样,他如今也对当年的禁海政策也有些耿耿于怀,只是他思前想后,也突不破这个局面。
一手是求稳,另一边是突破。
光是想想,就知道后者的阻力会有多大。
若是以往,他自然不会动心。但如今西北在未来数年,定然需要大笔银两以资军饷,总是赖着地方税赋或是国库欠款也不是办法。更何况,这几年来每遇蝗灾或是水害,当地赋税定然减免三年,这样算来,每年又是少入五六百万的税赋。
皇帝动心了。
他早年与三番胶着为战时,被逼无奈之下,曾向朝中重臣认捐银两以为军饷。正因为此,他对宗室朝臣们从国库借银修园子盖庄子也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算是投桃报李。
只是这么多年下来,举债越积越多,如今已成弊端。他自然知道前年那次催缴欠款有多艰难,如今稍微得以喘息,天灾兵乱又接踵而至,各个儿都是无底洞。他做皇帝的,总不能老盯着臣公们的钱袋子吧?
若是能有个生财之道……
他这几年对老九那喜好经营的性子时常斥责,但看在宜妃的份上,再加上也不指望他日后他成什么事儿,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过去了。
说不定,能让他去做这件事儿……
于是,张廷玉与李光地这样的老臣在乾清宫被皇帝单独传唤,商讨通商议案时,就听见皇帝沉吟道:"海外如西洋等国,千百年后中国恐受其累。"
朝堂上仍然对廉郡王口诛笔伐着,甚至有人借机讽刺他'廉'的封号,并且弹劾胤禩在江南举子中收买人心,居心叵测。就在这时,海事衙门上了个折子,称东印度公司再次请求与大清开展贸易。
皇帝在两班人的争论中早已头疼不已,不过仍决定先抓着这个机会在说。
于是隔日下旨,命皇九子南下广州海关,与东印度公司协商谈判、签署通商协定。
至于造船出海的事,压后再议。
此时雨仍在下着,京城数月的干旱刚过,各县各州便有豪雨成灾的折子呈上来。
其中河南一省因为天降暴雨,导致大片田地被淹,只能上折子求情朝廷拨款、调配粮米赈灾。
康熙在朝堂上询问了国库如今存粮几何,所幸经由数年的培育,自前年开始,两广产粮大增,如今国库充盈,户部尚书底气很足:"请皇上放心赈灾。"
皇帝脸色缓和了些,扫了眼一眼堂下殿外的满蒙大臣与皇子们,目光最后落在低眉顺目的胤禩身上。想起了两广督粮他功不可没,至今也没有褒奖过,如今他被大臣御史弹劾,连他这个做皇帝都知道如今他门都不出。这次将差事交给他也好,暂时离京些日子避过这些闲言碎语,也好。
皇帝今日心情很好,看着儿子们的目光几乎算得上慈祥。众人看不见他的脸色,却能听出他声音中的和蔼。善于体察圣意者,已经察觉到帝王这次有心揭过之前的事,说不准……皇上也许有所意动也未可知。
是褒是罚,等这位爷回京的时候,便可知分晓了。
赈灾的差事,胤禩不知道做了多少回,因此胤禛也没多放在心上。何况他如今正为筹措西北军饷与河南水灾拨款而忙得焦头烂额。
胤禩走的时候,他正在户部忙着造册,也来得及去送行。
本以为是一件极其寻常的差事,谁知三旬之后,河南传来消息:廉郡王遇刺。
皇帝当场震怒,砸了茶盅砚台,当场迁怒河南巡抚张圣佐一干人等,罢免了河南知府。
胤禛只是微微怔了怔,就随了众臣低下头去求皇帝息怒。
胤禟身在广州未回,胤祯远赴西宁从军,八爷党里只有敦郡王在京。
在消息传回京城的当日,敦郡王几乎是硬闯了乾清宫,叫嚷着要去河南剿了那白莲教。
皇帝将他痛斥了一顿,却未加责罚,只让他回府候旨。
第二日,由敦郡王与领侍卫内大臣,兼议政大臣钮钴禄氏尹德牵头、郭络罗氏与董鄂氏一系的官员,纷纷恳请皇帝河南剿匪,剪除白莲教。
皇子们在诚亲王的带领下纷纷附议,诚亲王更是声泪俱下地顿首,恳请讨伐邪教。
皇帝目光扫过去,见儿子们手足情深,心下稍慰。
他昨夜收到的第二份密奏,已经知道自己的八儿子性命无忧,此刻已经不似昨日那般焦急。
白莲教……
皇帝想起三月里山东巡抚李树德的确奏报河南白莲教盛行,已经传到山东境内。他当时的确下了旨意,着李树德及太原总兵官,严拿白莲教徒,不可令其壮大。
那么这次河南的白莲教……
皇帝最终下旨,让河南巡抚张圣佐戴罪立功,限期剿灭邪教、严查治罪。
另,着雍亲王前往河南境内,接替廉郡王赈灾。
……
胤禛赶到河南道台衙门的时候,胤禩已经能起身走动了。
彼时胤禩正批了一件石青色褂子,躺在后院的花架下读书,中衣微微敞开,露出里面层层的绷带。
说是读书,其实已然睡着了,书盖在脸上。
胤禛是挥退了下人自己寻来的,他在门槛外愣愣地看了那人好一会儿,才抬步走进去,拉起半落在地上的薄毯子,往上拉了拉。
这动静似乎惊醒了小憩的人,只见他抬起手搁在额头书上摁了,闷声道:"小飞啊,你回来啦?"
?!
胤禛手了一顿,一把掀开那人脸上的书。
胤禩皱着眉眯着眼许久才又睁开,看着眼前一脸很沉的人,那句'放肆'又吞了回去,换上一张笑脸来:"四哥,你怎么来了?"
胤禛还在琢磨'小飞'这个名字,似乎有些耳熟,看见那人动作迟缓僵硬得想要站起来,先叹一口气上前扶住他,嘴里是责怪的口吻:"怎么赈灾也弄成这个德行?"
胤禩嘴里答道:"哎,白莲教的教众颇多,官衙里也有内线.弟弟在去兰阳县赈灾时行踪被曝露了,被人伏击。"他语气颇多遗憾,这件事情办得真够丢脸的。想起他上一次出来修堤被人刺杀掉水里,这一次出来放个粮也能被伏击。
哎,真是白活回去了。
胤禛扶着他坐在榻上,也不吭气,就伸手过来解胤禩的衣服和绷带,查看他的伤势。
他心里也有气。
胤禛已经不愿去回想刚刚听到胤禩被刺消息时,他的心情。他在群臣面前几乎失态,要不是众人跪地请皇帝息怒的动静太大,他也许就这样愣在了朝堂上。
自从那次水灾遇险过后,他还从来没有这样怕过,就连弘晖当日被诊出中毒也没这样恐慌。
十三被半圈禁在府里,他很难过,但至少偶尔还能见到,知道他还好好的,日后就有希望复出。
但如果这个人不在了……
"四哥!"胤禩刀伤还未好,被他弄得实在痛了,忍不住出声提醒。
胤禛这才冷静下来,手下动作轻了几分,看他额角已经有冷汗渗出,皱眉哼道:"现在知道疼了?怎么不多带几个侍卫在身边?衙门里有刺吗?不好好在衙门里呆着,你到兰阳去做什么?你是钦差,又是皇子王爷,怎么就不多想想?如果被那些恶贼抓住了向朝廷叫板,你想想会是个什么情形?朝廷的脸面还要不要了?你现在知道疼了,当初怎么不多想想?我看你平素也是个稳重的,怎么这一次如此托大?!"
胤禩忍着疼,道:"弟弟是听说兰阳灾情严重,树皮草根都吃完了,逃出来的人说,那里白莲教聚众集会,煽动受灾百姓闹事抢劫运朝廷赈粮。这样的大事,不是单纯抓几个人就能行的,自然该去亲眼看看,若能安抚一二,自然比闹大了强。"
胤禛怒气更盛,怒道:"强词夺理。你把地方衙门当什么?摆设吗?你把朝廷制度章法当做什么?就这么想挣功名?"
胤禩对胤禛的指责很是不以为然,如果胤禛说的和做的一样,那当年他也不会于五黄六月时在山西赈灾累到中暑晕倒。再往后想,这位前世的时候,白龙鱼服打着钦差的名义私访的还少了么?每次他下江南,就要端掉自己与小九的几个窝子。
他还有脸说自己?
而且还下手这么重!
胤禩想起康熙三十七年那次下江南,两人也是这般争吵,后来……后来还是自己先服了软。不过这次不比先前,他那时还想着与老四磨好关系,如今……谁怕谁?
胤禛也瞧见了胤禩眼里的那一分不以为然,登时怒火更炽。
原先那几份心疼焦急都化作了'一番担忧都喂了狗'的愤懑,无处发泄。他能放在心尖子上的人,数来数去也就那么两三个,除了眼前这个与十三,就是弘晖也要靠后几分。十三向来听他的话,从不让他操心,虽然有时也做些出格的事儿,但多是侠气。即便是做错儿了,大不了同自己大吵一场,依着两人的性子,也就没事儿了。
可惜面前这个人看着是个性子软和的,但骨子里的倔不比自己差。最可恨的是,这人平素到能舌灿莲花、春风化雨,但一旦动了气,却成了那锯了嘴儿的葫芦,半天吭不了一声来。
两人闷不吭声地互瞪了半晌,胤禛终是叹了一口气。亲手帮他把绷带绑好,又留下一句:"你好好在此养伤,粥棚和衙门那边不用再理会了。我还有公务在身,这几天就不过来了,等这边事一了,再一道回京。"
……
接下来的日子,胤禛果然忙得每日只睡一两个时辰。因为暴雨仍在继续,他时辰天没亮就披着蓑衣去了灾棚,回府的时候胤禩又早已歇下。
一连月余,两人几乎连照面也没打过。这样明显冷凝着的气氛一直持续到七月中旬,胤禩终于决定先一步回京,与胤禛分头行动。
知道这个决定之后,胤禛提前从衙门回来,看着院子里正装车的下人,皱着眉问胤禩:"这样做是何必?"他不觉得胤禩是个使小性子的人,但他觉得,这样做实在没有必要。
短短大半个月,胤禩又瘦了一圈儿,微微有些咳嗽,他摇头道:"四哥,整个河南都缺粮,我一个受了伤的阿哥在这里又办不了差,反倒多耗些粮米。我的伤好得差不多了,也不好再用这里的药占着大夫不让出诊。既然在这里碍事儿,不如早些回京。"
胤禛沉吟一刻,也知道他说的有理,只是总归是不放心他一个人上路,于是道:"你一个人能吃多少,我的那份子匀给你就是了。何必这样折腾?一道儿走也好有个照应。"
胤禩哑然失笑:"四哥,弟弟并非矫情。我这一走,带走的可是七八个人儿,这份子省下来也少说也能活个十来个不是?何况我的伤也不好赶路,先上了路慢慢晃着走,说不定能同四哥一块儿到京里头。"
胤禛仔细去看胤禩的神色,看见他眼里坦坦荡荡不似有所隐藏,这次放下心来。
那次争执过后,两人谁也没在说话。如今看来,也许一切已经过去了?
八月,雍亲王从河南回京述职,被皇帝直接传召到了畅春园。
彼时白莲教在河南境内已如过街老鼠,其余周边地方也开始剿灭邪教。康熙出了一口恶气,如今他一边听着这个能干的儿子一丝不苟地汇报河南灾情与州府的安置灾民举措,终于松了一口气。
皇帝正听着雍亲王的奏报,一旁李德全轻手轻脚进来,在一旁立了。
皇帝看了他一眼,道:"谁在外面?"
李德全弯腰奏道:"皇上,九贝子殿外求见。"
皇帝一顿之后,冷了语气,扔下两个字:"不见。"
雍亲王心里微微疑惑,九弟回来了?看皇阿玛这语气,莫非差事办砸了?
有过了三刻,皇帝才挥手让雍亲王道乏出宫。
胤禛刚出了澹宁居,往东堤走了没几步,胤禛便在路旁小石子儿路上看见了原地打转儿的胤禟。
他本想随意点点头就出园子的,但不知怎么的,看见胤禟心急火燎的模样,心中有些觉得不妥,便上前道:"老九,你何时回京的?"
胤禟正苦于毫无办法,一见胤禛,几步上前道:"四哥,八哥病势那样重,可皇阿玛这样不闻不问的,只说让'勉力医治'。这样薄情,弟弟我想去理论,但连皇阿玛的面儿都见不了啊!"
胤禛一听顿时也惊得心里'咯噔'一声:"你说老八他怎么了?"
作者有话要说:剧情推动,康熙快不行了……8能让他坐满五十几年皇帝,不然四爷八爷还JQ个毛啊。
话说,这个剧情我怨念了粉酒,康师傅太过分鸟!
帝心
半月前胤禟就带着与东印度公司签署的各项条约回京。
出乎皇帝的预料,这趟差事竟然办得颇为不错。且不论那林林总总的条目,单只所有销往中国境内的物品所苛之税银,每年就是三四百万两的银子,更不论船只停泊租用港口的各项费用。
大清素来只在出口物品上课税,至于洋人舶来的货品却是任其买卖。因此只进口抽税一项协议,就在朝野引起一番轩然大|波,读书人纷纷捶胸顿足连呼'有辱斯文',上书旁征博引称这一举措定然会辱及大清颜面,用铜臭味将大国气派踩在脚下,让洋夷耻笑,我泱泱大国岂能像个奸商一般蝇营狗苟?
更有读书穷酸闻风编了顺口溜儿,说是'朝廷刮地皮,刮完汉人刮洋夷',一时引为笑谈。
更何况开放商埠本来就踩中了大半人的痛处,生怕一着不慎满盘皆输。
原本争论不休的局面愈演愈烈起来。
而就在这时,廉郡王回京了。
而这时,皇帝案头堆着厚厚的折子,都是参廉郡王与九贝子误国的。
皇帝他已经不是当年擒鳌拜、灭三番的年纪了,对于这样'大胆'而违背祖训的事,心中本就存了些疑虑,这项协议虽然看起来获利丰厚,但着实显得有些斤斤计较而市侩。
在加上这几乎得罪了大半个朝野的汉官们,就算皇帝对与英商签署条款的获利有兴趣,也不得不做些样子出来。
因此办了件好差事的九贝子自然没得到任何封赏,原本打算等胤禩回京再行封赏督粮之事,也不得不暂时搁下。
不仅不能提,还得有所训诫。
廉郡王遇刺回京,皇帝并没立即传唤,只传了口谕着令在畅春园西北的别庄里养伤。
后来太医院的太医回复说,廉郡王染患伤寒时疫时,皇帝更不可能招他进宫了。只是照例询问了一番,又按例潜了太医院的医正每隔两日便去问诊。
在皇帝心中,不过是伤寒罢了,死不了人的。想当年他出征途中患了疟疾可比这凶险多了,不也挺过来了?
当诚亲王上折子说胤禩病势日益加重时,康熙只是微微犹豫了一番,就在折子上批下'勉力医治'四个字。
胤禟与胤俄曾经压着太医闯宫面圣,但得到的回复也不过是皇帝的一顿斥责,外加一句'本人有生以来好信医巫,被无赖小人哄骗,吃药太多,积毒太甚,此一举发,若幸得病全,乃有造化,倘毒气不净再用补剂,似难调治。'
这句话当场就点炸了胤俄那个火爆性子,拍着桌子同皇帝在澹宁居里大吵一场,被皇帝命侍卫拿下撵回京城去。
后来胤禟想再次觐见,却屡屡被据之殿外。
消息传到胤禩耳朵里,却是再难激起他一丝情绪。他对皇帝那为数不多的濡慕之情,早在两世的各种利用与打压中消磨殆尽。
彼时胤禩高烧已经有七八日了,正是寒痛彻骨之时,连榻也下不了,闻言也只笑笑。同样的事情,历经两次,他也难有什么想法。
高明自是为自家主子抱屈,就差在胤禩面前抹眼泪儿了。反倒要胤禩来劝他:"你这奴才,整天做着脸色是给爷提前哭丧呐?"
高明噗通跪下,嘴里连道:"大吉大利大吉大利,爷您可别再说这样的话儿啦。您要是、要是……奴才就是觉得心里憋屈!"
胤禩想笑,挣了半天也缓不过一口气来。
他倒是不担心,自己命硬着呐,前一世他没死在这上头,这一世也能挺过去。只是担心了宫里的额娘,若是被他知道,该有多伤心呐。幸而良妃平素极少出门,交好的宜妃也不会嚼舌根子。
胤禩心中转念几番,又招了高明来,断断续续道:"你让下面的让你准备准备,这几日就启程回内城别庄。"
高明膝行几步,哭道:"爷,您这是要做什么?您病成这样,如何能出得门、见得风?都是奴才说了混话惹爷不快了,万岁他老人家定然记挂着爷的!"说完自扇了几个耳巴子。
胤禩挣得起身,高明连忙上前扶住。
胤禩喘口气儿,才道:"狗奴才,让你去套车便去套车,说这些做什么?你若是觉着爷的话不用听了,就给爷滚回内务府去!"
高明哭丧了脸,道:"爷您这不是要逼死奴才么?奴才就是死也要死在爷身边。只是您这病正凶险着,太医说了,万不能再折腾了啊。"说罢拿起袖子胡乱抹了抹脸上的泪花儿。
胤禩叹了口气,道:"你懂什么。这儿已经九月中了,皇上不管是巡幸或是围猎、哪怕是回京城也会路过这庄子附近。这一屋子的病气邪气儿,难道要等人来赶咱们,才走吗?"
高明睁大了眼睛,怔怔道:"不能吧……爷,说什么您也是皇上的皇子啊,又这样病着,谁敢来赶咱们走哇?"
胤禩见高明脸上糊里糊涂一大把,终于笑了笑,但却是比黄连还哭涩些:"皇子又如何?天底下还有比皇帝安危更重要的吗?若为一人故,就算是要爷立即去油锅里滚一圈儿,爷也得笑着谢恩不是?"
高明擦擦鼻子,还要想说什么,可惜胤禩说了这许多话儿,已经没了耐性,当下便发了狠:"你不去套车,爷就自个儿爬回去。"说罢作势要往榻下扑过去。
高明唬得一把扶住胤禩,汪汪大哭道:"爷,您别折磨自个儿了。奴才这就去套车去,您还是快躺下吧。"
胤禩又交代他要快些,不要张扬。这次力竭躺回去,折腾了不一会儿,便昏昏沉沉又迷糊过去。
……
胤禛回了畅春园的府邸,心里七上八下总定不下来。
如今他才觉着,胤禩急着回京只怕是已经察觉不大好了。心里虽怨他不肯吐露实情,却也心知那人多半是不想自己分心。
眼下他五内如焚,也不管那些'在明处要远着点儿'的做派。一回园子连膳也没用,便直接唤了府里下人来:"快去备轿,爷要去一趟——算了,轿子免了,备马!"
底下的人刚转身退下,宫里便又有人来传话,说是皇上宣雍亲王即刻觐见。
胤禛皱眉,他刚从宫里回来,这就又要传见?
心中虽然忧心着胤禩的病情,但旨意不可违,当下只净了手面,整肃了衣冠,便又奉召入了园子。
……
皇帝在澹宁居里总觉得有些心浮气躁,傍晚时分还打碎了一个自己最喜爱的茶盅子,发了好大一顿脾气。
因此雍亲王再次求见时,梁九功低眉道小声:"王爷,万岁爷可是心情不大好,还请王爷多宽慰宽慰万岁爷。"
胤禛自然看出这梁九功是借着替皇帝着想的名义,向他示好,而他自然也不会将这等'真心'拒之门外,于是也放低了声音道:"有劳梁谙达,为皇上分忧自然是我等的分内之事。"
梁九功见自己抛出的善意已经被人准确无误地接收了,也笑着一打拂尘,弓着身子退下吩咐茶水去了。
皇帝并没批折子。
胤禛入殿后,刚行了礼,就听见皇帝说:"老四,你也听说老八病重一事吧。"
胤禛按住心中波动,恭恭敬敬回道:"回皇阿玛的话,儿臣也是方才出宫时,刚刚听闻的,正打算去瞧瞧八弟。"
皇帝微微颔首道:"朕宣你来,也是为了这事。老八疫病十数日,也总不见好。你刚回来本不该让你去的,只是老九那性子,一点事儿嚷嚷得全京城都知道……哎,还是你去替朕瞧瞧老八,让他别计较这一朝一夕才好。"
胤禛听了也不由惊讶地抬头飞快看了一眼自家阿玛,转念间无数想法晃过脑子。最惊讶的莫过于老爷子语气里明显的示好。
不计较这一朝一夕?莫不是还有什么长远的考量不成?
"还有。"皇帝来回踱步,又道:"朕这心里总是不定,隔两日,就起驾回内城去。你也去准备准备。"
胤禛将情绪都藏了,应了声'嗻',这才恭恭敬敬地退下。
雍亲王得了圣上旨意,这次是奉旨办差,连遮掩都不用了,出了宫便兴冲冲地往胤禩别庄赶去。
谁知却是扑了一个空。
胤禛听着眼前门人的回复,面色如铁,眼睛都快烧起来了:"你再说一遍!"
那门人吓得半死,磕磕巴巴得只得又说了一遍:"四爷,八爷午时刚过就启程回内城的庄子去了。"
胤禛真想一鞭子抽过去,忍了忍,终究还是一脚撩过去将人踹倒,骂道:"狗东西!你们就是这样侍候主子的吗?主子胡来,你们也不知劝谏?留着你们合用!"
那门人也够委屈的,就算是劝谏也轮不着他来啊。但雍亲王在火头上他也不敢说话,只一个劲儿地磕头告饶。
胤禛气得心口生疼,那人病得如此重,居然还要折腾着回城。他就这么不爱惜自己?
一想到还得给皇帝复旨,雍亲王气得又亲自上前补了几脚,才上马扬鞭往来处驰骋而去。
……
皇帝彼时正在用膳,李德全进来奏道:"雍亲王在殿外复旨。"
"宣。"皇帝停了箸,接过丝绢拭了手,有些疑惑,这才去了多久就回来了。
胤禛入殿,跪在地上磕了一个头,也没抬头。
皇帝端过茶漱了漱口,才抬头瞧了下面跪着的人,道:"老四,你去了老八那儿?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胤禛本来就心急如焚,此刻也没力气去拿捏语气,叩首道:"皇阿玛,儿臣晚去了一步。八弟的已经先一步回内城了,并未得见。"
皇帝的手一顿,皱眉:"老八的病好利索了?"
胤禛抬起头,一脸忧色难以掩饰:"回皇阿玛的话,儿臣听八弟庄子上管事的说,八弟已经昏迷数日,昨日刚刚醒过来的,仍高烧不退。只会八弟担忧皇玛嬷与皇阿玛銮驾回路经他养病的庄子,这才自行退避。"
皇帝一愣,忽然重重得将手里的杯子搁在小太监的托盘上,斥道:"胡闹!老八这是在同朕使性子?在怨朕对他不闻不问?!他这是恃宠而骄!"
胤禛心里腹诽至极,什么'恃宠而骄'?何来宠?又拿什么来骄?
不过他仍连忙磕头道:"皇阿玛息怒,儿臣敢以性命担保,八弟绝无此心!皇阿玛的体恤是儿臣们的福分,但皇玛嬷与皇阿玛万金之躯不容纤毫闪失。今日之事,换做儿臣或是任何人,也都会如此行事。八弟绝非怨怼,实在是一片赤诚之心不容质疑啊!"
皇帝也是一时气话,他在这个位置上坐了太久,已经习惯了乾纲独断,控制欲强到了几乎刚愎自用的地步。
对身边的人,无论是谁,他要赏要罚,都凭了他的一句话。他愿意给多少,那人就得受着,不管是多要、少要或是不要,都会被看做忤逆上意。
太子与大阿哥都是一个极端的例子。他们要得太多,最终输的一败涂地。
皇帝如今听了这个四儿子的话,心头邪火下去了几分,但仍郁闷得厉害,于是也不喊起。只用力得喘了几口气,却觉越发热了。
就在这个当口儿,忽然殿外梁九功匆匆进来,看见眼前的情形微微犹豫了一下,有些进退不得。
皇帝正一肚子火儿没处发呢,见到梁九功畏畏缩缩的样子更是不快,吼道:"狗奴才,什么事?"
梁九功抖了一抖,努力将头低下,躬着身子道:"皇上,京里传来消息。二阿哥他……前日没了。"
胤禛愣住了,一时间就这样抬起头来看向上面站着的那个帝王。
皇帝明显没明白自己听见了什么,怔了一刻,微微移了移下巴,皱眉看着梁九功瑟缩的肩膀:"你方才说什么?谁没了?"
梁九功斟酌了一下用词,又报了一遍:"皇上,咸安宫那边传来消息,二阿哥前日……没了。"
皇帝就这么愣愣地在原地站着,连表情也没有一个。
梁九功不由担心起来,微微抬起头又唤了一声:"皇上?"
胤禛也反应过来,满眼焦急得看着皇帝:"皇阿玛?"
皇帝微微动了动,就这样僵着脖子看了看下面跪着的胤禛,又看了一眼梁九功。
胤禛心头觉得有些寒意,那眼神呆呆的,就像是失了崽儿的熊,于是忍不住又轻轻唤了一声:"请皇阿玛以龙体为重。"
皇帝似乎被这句话惊醒过来,面色渐渐变了,紫涨发青,双眼暴突着,就这么睁得大大的。
胤禛忙对一旁的梁九功道:"快宣太医!"又膝行几步上前,正要再说什么,却看见上面的帝王,一手按着胸口,就这样直挺挺得倒了下去——
"皇阿玛!"
……
废太子幽薨,皇帝闻讯当场昏倒在畅春园。
雍亲王当时正在伴驾,立刻主持大局,宣了太医院的所有太医,下了死命令其全力以赴;并且当场封锁消息,畅春园内只进不出。
七八个太医提心吊胆地折腾了一整夜,皇帝总算是救回来了,但是舌头有些歪斜,半个身子都动不了,说话也有些不利索了。
雍亲王问询太医时,刘声芳道:"回王爷的话儿,这几日天气炎热,皇上面色看是卒火攻心。微臣方才诊脉,发觉皇上脉象阴阳偏胜,气机逆乱,在标为风火相煽,又有痰浊壅塞,瘀血内阻之象……怕是有了中风的迹象。"
雍亲王略通医理,闻言自然知晓其中的凶险,于是低声道:"你老实说,皇上这病……该如何治?可有成算?"
刘声芳四下看了看,才道:"臣观皇上目合口张,鼻鼾息微,正是风症中的脱证,治宜回阳固脱,方用参附汤。因为王爷举措得当,微臣赶到得快,此次约莫有七成把握可好。只是……"
胤禛皱眉:"只是?"
刘声芳道:"只是如此一来,皇上三五年之内绝不可劳累,不可动气,需得极端注意膳食,不可大肉、不可食咸,更须得时常做些五禽戏,如此也许能多活几年。"
胤禛一双黝黑的瞳子直直得盯着刘声芳。刘声芳见胤禛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于是低头退回了内殿。
作者有话要说:嘎嘎,没想到吧~ 气死老康活该他!谁叫他老欺负小八来着?
不过,这一章,小八的确傲娇了…………TTTT 怎么可能不怨念?
查了小八的资料,他病重时,康熙赐药,小八会上折子说不敢受……于是被康熙认为恃宠而骄(宠?),所以这里面小八的举动符合他的性格,虽然不如四四那般我自岿然不动。
太子殿下先挂了,也许比圈禁到死更好些,至少能让圈禁自己的那个人痛苦……
侍疾
胤禛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传召隆科多,再立即让人去丰台大营看着,还有西山健锐营布下的钉子也该启用。
等等!
胤禛心中连忙告诉自己冷静下来。
皇帝年纪大了,纵使平素极度养生,但这几年来,身子骨也越发不好了,尤其是二废太子那件事,对皇帝的打击太大了些。
但不管如何,里面晕迷着的人,都是早年数度历经绝境仍然撑下来的皇帝,怎么可能如此轻易被击倒?
不是他过于胆小,只是方才刘声芳不是说了,皇上七八成会醒过来,只是也许不会如前罢了。
说一句极其不孝的话,几乎所有有希望登极的皇子,都在等着老头子殡天的那一天。
这是身在帝王家的现实。
皇帝年幼时,大臣们便如狼似虎;皇帝老了,就改成儿子们如狼似虎。
皇帝中风晕倒,这样的机会来得太突然,让他几乎手足无措。
他修生养性十数年,自然不是真的想做个农夫寄情山水。京城各地的局势他是一清二楚的,隆科多到底是谁的人?他如今不好下判断,也许他根本就是老爷子的人?
如果是这样,那只要他一动,里面躺着的那个人就会知道。
若是他醒不过倒好说,但若是他醒过来了呢?若是他有机会再下一道圣旨呢?
若是真的到了那一步,难道他要做大逆不道的事吗?若不做,那他,还有十三,甚至小八,都会万劫不复。
这一动,风险太大。
为今之计,仍是一个忍字。他只需静观其变就好。
胤禛汗湿了后背,他方才几乎铸成大错,前功尽弃。
终于冷静了下来,胤禛才面色如常得入殿侍疾。他敢肯定,老三一定会得到消息,到时候只要他有动作……
胤禛忽然有些期盼老三的动作来,心里思讨着,要不要想个法子把皇上病势垂危的消息透过去,万一他的人不得力呢?
只是,小八那边……算算时辰,他这时候已然入了内城。不知道老三他们听到了消息可会为难他?
哎,他如今陷在畅春园一步也不敢离开。也不知道他的病势如何了?
他同十三都是一样,太让人操心!
……
康熙真正清醒过来,已经是三日之后的事情。
皇帝醒来第一件事,自然是传召近臣张廷玉与隆科多。半个时辰之后,才传了雍亲王入内殿。
整个太医院的心血没有白费,皇帝如今歪斜的舌头已经正位,麻痹的身子业已略微有了知觉,只是说话是仍有些含糊不清。
皇帝看着眼前神情憔悴、嘴角急得生了大疮的儿子,心里微微觉得安慰。挥挥手,道:"这几日,你也辛苦了,这边过来坐坐。"
胤禛谢了恩,微微沾着点儿凳子的坐了。
皇帝见自己一句话就让这个儿子红了眼睛,又生生想起了那个被自己高高捧起又狠狠任其摔下的爱子,不由闭了闭干涩的眼,刚刚恢复知觉的舌头又有些发麻。
良久之后,皇帝平复了情绪,才又睁开眼,面色发着白,问道:"这几日朝中有何急奏?"
胤禛回道:"回皇阿玛的话,西北军报,我军分南北两路入藏。南路川军滇军已于十日前进入拉萨,北路大军在平逆将军延信率领下三次挫败策凌敦多布的袭击,再过数日,也该到达拉萨。"
皇帝闻言点点头,眼里似有欣慰之意,嘴里道:"老十四带的好兵啊!"
胤禛一听,有些犹豫另外一份折子要不要提?
皇帝似乎没见着他眼底的犹豫,又絮絮叨叨得问了这几日的政务,胤禛一一做了答。他心知,老爷子定然早从张廷玉与隆科多处知晓了这几日各处的动静,如今只不过再听自己说一遍罢了。
果然,皇帝听罢长叹一声,道:"这些年你果真稳重多了,不似那几年,性子急,眼里揉不得沙子。说是风就是雨的,连亲王郡王都敢打。"
眼前这个儿子,皇帝原本没如何放在心上,行事中规中矩硬得很,本是打算留着给太子做个臂膀用的,才废了十三将他留做孤臣。他这十几年倒也是闷不吭声得专心办差,从不让他操心。
胤禛微微有些别扭,自己那点儿事儿哪里比得上老九老十那几个?不过是催缴欠款时手段硬了些,就被惦记上了?
说起老九他们,胤禛不由又想起了京里头重病的那个人,也不知他如何了?
皇帝这时忽然问道:"京里如何了?"
胤禛一时犹豫,斟酌了一番用词,道:"回皇阿玛,三哥与五弟行监国之职,想来一切安妥。"
"哼!"皇帝忽然冷哼一声,道:"老四,你也学着藏着掖着了?怎么不提老三他们封闭九门的事?"
胤禛连忙从凳子下来跪了,道:"皇阿玛,三哥也是担忧京城不稳才做非常之举。儿臣不提,是……儿臣的不是。"
皇帝又是一声冷斥:"朕倒是不知,死了一个废太子,京城就要大乱了?"皇帝是经历过帐殿夜警的人,对这类事格外警觉,又想起了早年自己御驾亲征时病重垂危,太子封闭城门的事,失望之色毫不掩饰。
朕还没死呢,就一个一个的等不及了?
皇帝喘息了一会儿,在雍亲王的服侍下用了药,躺下才继续问道:"还有什么折子?"
胤禛顿了一顿,才道:"这几日,十四弟都上了几次折子,说是军情胶着,恳请返京请旨。"其实老三上了好几次折子,想要出城给皇帝侍疾。这两人的目的都一致,对皇帝在畅春园晕厥之事有所耳闻,不放心只放胤禛一人在皇帝身边,因此都想来试探虚实。
若是以往皇帝兴许还能往好处想想,只是他如今刚从鬼门关晃了一圈回来,正是最为虚弱的时刻,任何带了杂念的试探,都足以让他草木皆兵。
"十四不是打了胜仗么?连拉萨都等不及进了就想赶回来?"皇帝冷笑一声道,话说得太激烈有些喘:"那就让他回来!"
胤禛想说,其实老十四只怕已经在路上了,但想起了宫中的母妃,想起了胤禩对他的维护,终究住了口。
……
胤禩病得不清,又在病中移动了身体,来回颠簸折腾,差点没把高明吓死。
他回内城的消息,作为监国的诚亲王自然第一个便知道了。
胤禩高热昏睡的这几日,诚亲王每日三次的遣了太医轮流巡诊,就怕他是装病。
当每个太医都回复说,廉郡王是真的病势沉重后,胤祉又巴不得他赶快好起来,毕竟他的手下打听到的消息不过只言片语。他太想从胤禩嘴里知道畅春园到底发生了什么?
这十日中,胤禩间或醒来,看见高明守在身边,时常面露忧色,偶尔也有太医环绕切脉沉吟。
一直到十日之后,约莫是八月底时,他才渐渐好转,能坐起身来用些粥米。
到了这时他才觉得有些奇怪,怎么这些日子了,从来没见过胤俄过府?
于是他去问高明,高明回道:"爷,这些日子您一直昏沉不醒,自然不知晓外间的事儿。"说到这里高明压低是声音道:"奴才只是听说,废太子幽薨了,如今京城戒严封闭了九门。没有监国的两位亲王的手谕,谁都不能出城。"
胤禩惊得耳朵嗡嗡作响,眼前发黑。
太子怎么会这时候没的?难道那人当真动手了?
但惊讶过后,他立即发觉不对劲的地方。就算储君没了,也断无封闭九门的道理。又不是皇帝崩了,何况只是个废太子。
……等等!
皇帝崩了?!
胤禩忽然联想到某种可能,连手指间都有些发凉发麻起来。他完全可以猜测到,废太子幽薨的消息传到皇帝耳朵里时,他可能会有的反应。
加上如今这局势看了,皇帝啊畅春园病重甚至垂危的可能性极大。
胤禩想了想,又问:"四爷可是回内城了?"
高明摇摇头,道:"奴才们不能出门,倒是不知。只是那日奴才随主子入城不久,京里便封闭了九门。想来四爷应该未及进城。"
胤禩觉得有趣,怎么兜了半天还是只有老四一人随侍?若是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再弄个传完诏书出来,只怕又是百口莫辩,真的也被人疑心做假的。
胤禩躺会榻上,抚着裂疼的额角。
自重生以来,第一次无比诚心正意的希望皇帝平安无事。
又过三日,诚亲王终于按耐不住,将监国之职暂时移交给恒亲王。自己单人一骑只带了几个镶红旗下侍卫自阜成门悄悄出城,往畅春园而去。
可想而知,当皇帝在畅春园听见这个不顾自己旨意前来求见的这个三儿子时,是何等心情。
至少不会是太愉快的一件事。
皇帝赌气不肯见诚亲王。只让他在外面磕个头就赶快回内城,该干嘛干嘛去。
但诚亲王本就疑心皇帝已然不好,或者根本就已经没了,于是执意不肯离去,在澹宁居外足足跪了两个时辰,打定了不见君面不肯回的主意,无论雍亲王怎么劝也不理会。
皇帝最终还是宣了诚亲王入内殿,却屏退了所以下人,只留了梁九功在身边侍候汤药。
那一日父子二人到底谈了什么,没有第四个人知晓。但从诚亲王离去是面如死灰的神色看来,只怕不会是父慈子孝的对话。
胤禩的病反反复复,一直拖到十月初五才几近痊愈。
而皇帝,也在九月底起驾畅春园,回到紫禁城。
皇帝回銮后,不顾整个太医院的跪谏,执意亲自为被自己两废两立的儿子治丧,事事躬亲。随葬的衣物配饰皆要过目。
他对这个儿子投入的精力比自己想象的更多,当看见胤礽仍保留着他五岁随驾景山骑射时列下的鹿皮、痘疮痊愈时自己赐下的小弓小箭、昔年皇帝亲自为他手书的洋文术数课本、厚厚的一叠昔日监国时与皇帝往来信函,以及在咸安宫愤懑时写下的诗作,皇帝终于泪水决堤而出、无法自己。
废太子封和硕理亲王,谥曰密。他的丧仪最终比照和硕亲王的规格,以超亲王礼仪下葬。
病势尚未痊愈的胤禩自然也出席了,他看着漫天的白幡,心中恻然。
他对自己不知为何冒出的一丁点儿罪恶感感到可笑。当初放任那个小太监去咸安宫服侍废太子时,就知道会有这一天。
他曾兼领内务府,汉军镶黄旗包衣中有个清秀的小太监,正是乾清宫那名唤作青雪的宫女的义兄。青雪因为前些年被废太子利用在乾清宫引诱自己未果,后来不知被废太子还是老爷子被处理掉了。
若不是胤禩担心那个宫女反咬自己一口,而暗中掌握了她的家人,他自然也不会知道她还留了这么一个义兄在宫里。
而这小太监的亲身爹娘,又是大阿哥旗下的包衣。这两笔账算下来,也不知该是叹因果还是哀冤孽了。
以德报怨,何以报德?
胤禩只寻了机会,将当年乾清宫的事透露给了那小太监,再准了那小太监自请入咸安宫为侍。
废太子去了,皇帝将近身侍候废太子的太监宫女都给儿子殉葬,这个秘密,只怕永远也不会有人知晓。
胤禩在废太子灵前认认真真磕了三个头,心里默默道:
二哥,你不欠弟弟什么,弟弟也许还该着你一条命。
不过,弟弟知道你一直盼着皇上再想起你来,可惜,前一世你到死都没等到。
你就看在弟弟让你薨在皇阿玛前头,让你能亲眼看到皇阿玛伤心欲绝的情分上,我们就此扯平吧。
不远处的胤禛担忧得扫了一眼面无表情的胤禩,又低下了头。
自从皇帝病倒之后便连轴转着,他便不眠不休得操劳了近三个月。即便已经回京,两府近在咫尺,他却连上门探望的机会都没有。只能从宫中太医院的脉案上知道这个人又昏睡了几个时辰、又用了什么方子。
似有察觉,胤禩磕完头强撑着起身,眼光朝他这边淡淡扫过。
两人目光一碰,心头都有一角轻轻放下。
虽然两个多月并不是两人分开最长的时间,但这短短六十多个日夜却是恍若隔世。
胤禩不得不承认,老四于他来说,的确算是一个坚强的盟友。不管什么情形下,都不必替他操心。只要自己小心不要出错,就不会被人拖了后腿。
这难道就是被哥哥养着,与养弟弟的不同?
"八哥!"
"八哥小心些!"
胤禟与胤俄轻声唤了,人也早已上前挤开高明。两人一人扶了胤禩的一只手往后面退去。
而那头胤禛也将目光调回前来治祭的胤祥身上。
在皇帝的授意下,理密亲王的丧仪极近哀荣,当然花费也是巨大。
河南的灾情刚过了第一波,理密亲王的丧仪便好去了好几百万的银子,很快西线催要粮草御寒军服的奏报又接踵而至,雍亲王忙得焦头烂额。
胤禩倒是借着养病的机会,得以休养生息。
也皇帝失去了一个儿子,虽然这个儿子做过忤逆之事让他失望至极,但如今人不在了,倒是多想起他幼时承欢膝下的画面来。
想起自己当年意气风发,后宫美妾如云,大小阿哥们绕膝而行的画卷,皇帝觉得自己老了。
也许正因为此,他终于想起了另一个被太医说过病重垂危的儿子。
废太子丧仪上,他似乎见他身型消瘦,连行走都要人搀扶着。
于是皇帝趁着今日精神头儿还好,临时起意打算微服出宫,轻车简装去趟廉郡王府。
作者有话要说:这章的主题是,四爷和八爷都不是白莲花,神马仁孝恭顺都是面子上的东西,底子里面该怎么想就怎么想,都是有私心的。希望大家表觉得可怕哇……擦汗。
终于虐到皇帝了,不过他真的很难被狠狠虐到啊,挠下巴……
如果老头子是禅位的话,后面的折腾估计就没了吧,小十四是个好孩子,也就不会炮灰了啊……严重考虑ing
这章之后就要请假了,长途搬家relocation,加一个奶娃娃,和几百磅的行李,不可能有精力写文了,请十天假吧。如果中间有幸写了就发,不然大家十天之后再来吧~
试探
"八哥,好苦。"胤禟苦着脸抱怨着。
"小九,你又浪费我的好茶……"胤禩更加无奈地看着胤禟吐完了又端起杯子漱口,还故意弄出咕噜咕噜的声音。
胤禟吐了嘴里的苦水,又招手让人上了新沏的君山毛尖。
胤禩笑着看他折腾,慢悠悠道:"这功夫茶,可不就是这个味儿吗?"
胤禟正要说话,就看见高明一脸惶恐地从外院疾步走来,到了园子门口,说了声:"爷,皇上来了。"
胤禩一惊,与胤禟对视一眼。胤禟连忙起身去扶胤禩从软榻上起身。
胤禩刚挣扎着起来,就看见皇帝已经入了内院,嘴里正说道:"老远就闻到香了,老八你倒是背着朕偷喝什么好茶来着。"
自从那次中风之后,皇帝说话的声音便不似以前那般字字铿锵,很多字音都模模糊糊的。虽然双腿无碍了,但如今皇帝去哪里,都杵着一根龙头拐杖。
胤禩看见那个不复挺拔的明黄身形近了院门,连忙拉了胤禟跪下迎驾:"恭请皇父圣安!不知皇父驾到,请皇父恕罪。"
府里的下人家丁也整齐划一得跟着跪倒迎驾。
皇帝还是第一次来廉郡王府上,四周环视了格局秀巧的院子,微微点了点头。李德全上前解下皇帝的披风,再扶着皇帝往石桌边走去,便有机灵的宫人上前在石凳上铺了软垫。
皇帝一边叫起,一边自顾自地坐下了,嘴里道:"起来吧。是朕不让他们通传的,没的又是接驾请安一通折腾,怕是没病也要累出病来,老八老九你们也过来坐着。"
胤禩胤禟叩谢了皇恩,这才起身,回到桌边下手方向坐了。胤禩自然不敢再躺着歪着,也规规矩矩坐在石凳上。
皇帝看了胤禩的脸色,见他身着素服,气色仍旧灰白,是大病初愈的模样。又见他低眉顺目地坐在一边,难得心里泛起怜惜:"这是你府上,朕是来看看儿子的。别拘着,还是躺下吧。"
皇帝都坐着,胤禩哪里敢躺?
胤禩只好错开话题,道:"皇父体恤儿臣是皇父慈恩,做儿子怎敢恃宠而骄。皇父还是别折煞儿臣了。"
皇帝看了这个儿子一眼,微微叹了气。
这个儿子就像他额娘一样,从来都是循规蹈矩、宠辱不惊的。早年对他宠爱有加时,他也是规规矩矩;后来因为宗室王爷支持他,才对他多番打压,那时也不见他如何颓唐。算起来,也就是当年他福晋伤人致死那次,见过他失态的模样。哎,自己的孩子里面数来数去,就是老三、老四、眼前这个,与后来居上的十四能入得了他的眼了。
见胤禩面上都是惴惴不安,皇帝也不勉强,转头看着石桌上的茶具,叹道:"当年太皇太后也喜欢饮茶……这味道,是铁观音吧。"
胤禩脸上带了濡慕,道:"回皇父的话,正是儿臣从福建带回来的极品铁观音呐。"
皇帝脸上流露出一丝对往昔的怀念,拿起一个杯子,道:"那时朕还年轻着,喝不来这苦涩的滋味,只吵着要喝奶茶。如今想起来,还是这个滋味耐人寻味。"
说罢皇帝把杯子放回茶盘上,看了一眼胤禩道:"老八,来来来,重新沏一壶茶,让朕也试试你的手艺,看与老祖宗比之如何。"
胤禩一愣,一边起身一边笑道:"皇父说笑了,儿臣这半吊子的手艺哪里值得一看?也就混个解渴罢了。儿臣听闻,老祖宗沏茶用的水可是玉泉山顶水,儿臣府里的井水怎能比?"
不过说是说,胤禩仍是起身净手,让沏茶姑子退下,自己亲手现学现卖了一轮。
……
皇帝小口饮下一杯,面色缓和了不少,道:"不错,比朕原先预料得好。"
胤禟也喝了一口,正苦着脸想吐出来,听见皇帝的话只得生生地咽了下去。
胤禩见皇帝神色安适,想他今日大概不是来挑错儿的,于是应景地说了几句显得亲近的话儿,倒是果真惹得皇帝笑了几声。
茶凉了,皇帝微微晃动着手里的杯子,抬头看着这个儿子,心里觉得有些事情他还得再确认一次,于是开口道:"老八,你当日自请避疾回城,可是怨朕对你冷落?"
胤禩知道该来的终于来了,是到了他表忠心的时候。不过对于这个忠心该怎么表,是个问题。他认为皇帝如今刚刚失去了一个儿子,只怕想听的就是其余儿子们对他的濡慕之情。
于是胤禩恰到好处得露出了一个惊讶中略带委屈的神色来,没有诚惶诚恐的跪下,只是低头道:
"回皇父的话,儿臣当真从未这样想过。其实从儿臣在河南开始就察觉不妥,那里毕竟是水患之后,瘟疫横行。从河南回京之后,儿臣的伤寒便日益重了,这才知道的确是染了时疫。说起来染了时疫自当离京避疾的,全仗是皇父慈恩,让儿臣在京郊养病,但儿臣又岂能恃宠生娇,在畅春园住得心安理得?因此等儿臣觉得好些了,这才让下人准备避让。若是因为儿子让皇父与皇玛嬷身临险境,那儿子真是死一万次也不足以谢罪了。"
他一开始用了儿臣,后面改用了儿子,又将皇帝的薄情生生拧成了皇帝恩宠。即便是一边的皇帝深知事实并非如此,至少也让他听得顺耳。
于是皇帝叹了口气,带了些责怪道:"你啊,同你额娘一般,就是心思太重。既然让你养着,就该好好呆在畅春园,这样折腾来去,有个好歹该如何是好?"
胤禩连忙道:"是儿子莽撞了。"
皇帝又看向一边坐着的另一个儿子,用微微带了斥责的口吻道:"你也是,就那几日做的事情,合该拖出去打一顿板子好好学学规矩。"
胤禟自有骄傲惯了,但不是不通情势的人,他自然听出方才自家哥哥那番话里的委曲求全,对着眼前这个皇父更觉得腻味。早年间那为数不多的濡慕之情早已消磨殆尽。
于是胤禟很是敷衍地道了声:"儿臣知错了。"
皇帝面色沉凝下来,眉间高高隆起,斥责道:"老九,你的礼仪仁孝之道都学到狗肚子里去啦?"若不是宜妃的确合他心意,又是多年跟随自己的老人儿,他早就狠狠敲打这个不孝子了!
胤禩忙道:"皇父恕罪,九弟是觉着他好不容易才得了个差事,却叫自己给办砸了差事,正苦闷着呢。这些天,他可没少上儿臣这儿来诉苦,儿臣的铁观音不知被他浪费了多少。"
胤禟嘀咕了一句:"这茶叶还是我从福建给八哥带来的。这东西也就闻着香,喝起来权当喝药了。"
皇帝面色缓和了些,但仍是斥责一般的口吻:"镇日里游手好闲,哪里有个阿哥的样子?!若不是你母妃求情,朕早让你去西陲从军去了!你看看你那弟弟,如今你倒是拿什么同十四比?"
胤禟被胤禩按下的火又被挑起,他脾气虽不如胤俄暴躁,但也决计算不上好,于是当下便硬生生地顶了回去:"儿臣何德何能,拿什么同十四比,只愿不做第二个十三就好。"
"放肆!"
"小九!"
皇帝暴怒大喝,满院子侍候的奴才立时瑟瑟跪下。胤禩也拉着胤禟一道重重得跪倒于地上,俯首叩头:"皇阿玛息怒!皇阿玛息怒!"
胤禩抬头道:"儿臣们万死!还请皇阿玛千万以龙体为重!"
皇帝闭上眼睛身形有些不稳,梁九功连忙上前帮着皇帝顺气,又喂皇帝吃下保心的药丸。
狠狠喘了几口气,皇帝才遏制住晕眩以及随之而来的麻痹感。他睁眼看见跪了一地的奴才,以及两个令他爱很纠结的儿子,良久才疲惫的挥挥手,道:"老九,你明日便去海事衙门做个行走罢,莫要再似从前一般惹是生非。"
胤禟愣住,有些不敢置信。胤禩心头一喜,看来前番广东的差事办得不算糟,这一关总算是过了。他见胤禟仍呆愣着,忙捅了胤禟一把,两人异口同声又叩首谢恩。
皇帝像赶苍蝇一般挥挥手。胤禟迟疑地看了一眼胤禩,见胤禩朝他微微颔首,才又磕了一个头,向皇帝道乏。
等九贝子退下后,皇帝才环顾四围,面上露出一丝和蔼的意味来:"老八,你这园子颇有些意思,不如陪阿玛走一走?"说罢不等胤禩答话,便借着梁九功的手站了起来,提脚朝门廊走去。
胤禩呆在原处,他不是没听见方才皇帝那句自称。可是那又代表什么意思呢?他还能对此抱有什么想法不成?
阿玛?他前一世是想也想不到,这一世,可是一丝一毫不敢想。
一路行来,胤禩向着皇帝指点这府里的各色花木,这个时节院子里也只有几株芍药将谢未谢地开着,门廊的尽头便是一汪莲池,如今嫩芽刚刚冒头,只是半池枯叶残茎还在塘里倒伏着,生机与死气混杂一处,略略显得有些萧瑟破败。
"怎么也不让人打理打理?"皇帝拢了拢披风,微微皱了眉,他如今大病初愈,最是见不得这样萧索孤寂的场景,更喜欢儿孙绕膝承欢的画面。
胤禩回道:"儿臣不是读了李义山的《宿骆氏亭寄怀崔雍崔兖》,独独爱上了那一句留得残荷听雨声,这才命下人们莫要去动那池残荷的。"
皇帝回头睨了他一眼,眼睛微微眯起,意有所指道:"倒是有些文采,只可惜一个好好的文人,搞什么朋党?这样听起来,倒是有些自作自受了。"
胤禩面上不露什么,但却在一瞬间忽觉芒刺在背。自己面前的千古一帝纵然身形已然佝偻不稳,但陡然锐利起来的气势仍让人无法忽视。只是这个帝王方才那一句话,是要警告他什么?或者只是单纯的敲打?
不过只是短短一瞬,那陡然升高的令人不寒而栗的压迫感便远离了,面前的皇帝又回复到了一个寻常阿玛的姿态,对着胤禩道:"你身子也未好利索,还是回暖阁里喝你沏的茶罢。"语气中是从未有过的关切,仿佛之前的利芒不过是一场错觉。
……
回到暖阁内,两人挨着桌子坐了。胤禩又亲手卖弄了一次茶艺,将茶盅递过去的时候,他从善如流地唤了一声:"阿玛。"
皇帝很是受用这个称呼,眉目更是和蔼些,接过来呷了口茶,才道:"老十四回京了,可有来看看你?"
胤禩知道重头戏来了,于是打起精神,回道:"十四忙着述职,也想来的,只是儿子彼时病势仍不算大好,怕他来了过了病气,才把他堵了回去的。"
皇帝看着胤禩不说话,他手里掌握的消息可不是这样。老十四回了京城的确给各个阿哥都送了礼,连十三也没落下,但却未有过过府探病的意图。说得直白些,那小子几乎自从胤禩保举大阿哥之后便有意躲着他。
皇帝只是笑笑,只转了话题:"朕这里有份折子,你先先看看。"
胤禩疑惑抬头,一边梁九功已然用漆盘托了蓝皮折子上前。胤禩心中咯噔一声,那时密折,看了老头子今次上门,为的就是这个。
胤禩恭恭敬敬地接了,双手打开一目十行地看了,越看眉头越是隆起。那折子是西北富宁安密参大将军王在西宁纵兵行凶、□当地妇孺,几乎激起民变。
皇帝一直细细看着胤禩的神情,见他眉头皱起最后松开,最后目光坚定了起来,便开口道:"你如何看?"
胤禩知道老爷子这次怕是要对自己下决心了,只是他别无选择,眼下的情形,他可以为胤祯求情圆和,但却不能落井下石,那并不符合他的一贯作为。义正言辞的话,让老三或是胤禛来说更为妥帖。
于是胤禩回道:"回阿玛的话,十四弟的手段虽说激进些,但依儿臣看来,却是其情可免。西北苦寒,十四弟为了战前激励军士行次非常之举亦是不得已,舍小义而全大利。当年周公平定察哈尔叛乱之时,军情紧迫,也曾纵容兵士烧杀抢掠,听说朝中也是弹劾之声载道,称周公残暴不仁,但今日看来,周公确是大清之祥将,更是为我大清立下汗马功劳。"
皇帝面色平和,微微颔首,似是认可了胤禩的话。
事实上,同样的折子皇帝已经让诚亲王与雍亲王都看过,也分别私下考校过。如他所料,老三更多是以仁义之名为论,引经据典抨击胤祯不必要的纵兵行凶。而老四一方面也认为此举不妥,其请虽可勉,然今日不比早年刚入关之时,如今安抚民心尤为重要,为了朝廷威信,也不得不杀一批为首的兵士,以安抚西北民心。
如今胤禩的回答与他料想的一般,那么他想,他是时候可以下定决心了。
作者有话要说:终于抽出一点空来,爬上来更更,晚点来改错字。
四爷八爷怎么会这么不小心捏,偶棉写的又不是狗血剧情,筒子们安啦
幽会
在皇帝看来,胤禩具备了一个皇帝应该有的素质与能力,但也有他无法跨越的障碍。
到了这个时候,出身反而并非最关键的,胤禛的生母也不过是包衣出身,而胤祉的生母也只是庶妃出身,因此出身低微更多的是一个借口。
皇帝在意的,是胤禩过于软和的性子,以及他四通八达的人脉。这两项特点,在多年以来一直是这个儿子最大的优势,但如今却成为他前进一步时无法搬动的畔脚石。作为一个帝王,礼贤下士令万人臣服固然重要,但过于心慈手软却让他容易被私情牵绊,无法做到令行禁止。
也许是因为皇帝老了,他总是想起早年斗鳌拜、撤三番时的步步艰难。因此他觉得,自己需要的,是一个决心似铁的继任者,一个无论在何种困境中,也会坚持自己原则的人。
这个人需要有一颗冷酷的心,在必要的时候,懂得牺牲无辜的人,以成就大业。
因此,他需要用胤祯的事最后一次考校胤禩,帮助自己下定决心。
……
皇帝微服去了廉郡王府之后没几天,风头正劲的大将军王终于带着名贵的长白山野生人参与各种藏药登门造访。
近半年不见,胤祯如今正是意气风发的摸样,眉梢眼角都带着张扬与肆意,比之当年的大阿哥有过之而无不及。
半年的军旅生涯,更是在这个年轻皇子身上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华,首战告捷的事实让众多被雍亲王拒之门外的投机客看到了新的希望与方向。
这一次谈话分外和睦,似乎两人先前的隔阂都不过是黄粱一梦。
但胤禩分明在他眼里看到了跃跃欲试的渴望,以及对未来这种可能性的期许。
两人喝茶谈天,更多是胤禩笑着倾听,胤祯手舞足蹈地说着藏地的风俗见闻,就如同多年前在御花园时,他拉着胤禩打十三或是课业师傅的小报告时那般。
当天稍晚的时候,胤禩由马氏亲手侍奉了的晚膳,又陪着两个小一些的孩子玩耍一刻,考校了弘旺与弘时的课业。两人正在马氏的院子里说着话儿,高明便一脸猥琐地进来,报道:"爷,四爷府里来人了。"
马氏一听,眼中不由地就流露出一丝失望来。他的丈夫待她极好,温柔体贴自不必说,但唯独极少与她同房。事实上,他的丈夫根本就是极少在后院停留,若是来,也是大半时间与自己呆在一处消磨。
今日看来,又要是一个孤寂空枕的无眠之夜了。
胤禩抿了抿嘴,心中有些疑惑,胤禛冒着如此大的风险遣人来做什么?
碍着马氏在场,他也不便多问,于是回头温言道:"夜了,你也早些歇息下吧。"看了马氏故作微笑大度的神情,胤禩忍不住又补了一句:"明日我再过来。"
马氏一愣,眼中骤然亮了几分,嘴角也抑制不住地弯了,原地福了福身。
胤禩抬脚往院子外走,心中却在盘算着,也许是时候该给马氏一个孩子了。
不过等他在小院书房的门外看见来人的时候,就把这个念头抛在脑后了。
胤禩嘴角有些抽搐的看着胤禛:"四哥,你怎么?"
胤禛眯着眼睛意有所指的看了胤禩来的方向,笑道:"可是来的不是时候?"
胤禩笑得比他更盎然些,一边引他去书房一边道:"四哥这不是明知顾问?不管四哥何时来,弟弟莫不是翘首以盼、扫榻以待。"
转眼间两人已经进了书房。
胤禛抬手取下斗篷扔给胤禩,自己去桌边给自个儿倒了杯茶低头喝了。
胤禩眯着眼状似不解:"谁给四哥气受了?"
胤禛'啪'地用力放下杯子,回身看见那人脸上碍眼至极的笑容,真是恨不得一把撕了去。
想他为他担忧了数个月,几乎寝食不安。这个人明知道自己会担心,也不想办法传递个消息。
若不是这般,他今日又怎会冒险便装前来?若是自己不主动些,他是不是就要这样缩一辈子?
可是,等他兴冲冲地从后门溜进来,听到的,却是是他留在福晋的院子里。
这当然是一件极正常不过的事情。
只是,胤禛难免不去想这长长的几个月,他是不是都在后院流连忘返,乐不思蜀?
于是,满肚子都是心酸委屈的某人,一句话也懒得说,上前一把拉过那个还等着看好戏的人,低头咬上。
狠狠的泄愤,重重的碾磨纠缠。
胤禩觉得自己的呼吸都被对方绞住,挣脱不得。透过那紧紧缠绕的唇舌,他也能察觉出对方的深然怒意。
胤禩慢慢抬起手,按住对方的肩头,一直等他发泄够了,才轻轻推开那人。
胤禛见他一副鸵鸟的模样,耳根眼角都是红色,心情方好了些。走过去扣住他的下颚抬起来,眯着眼细细看了:"瘦了。"
胤禩察觉到那人隐藏了自己的怒意,隐隐猜到那为何而来,只是他却无能为力。
这一点,面前这个人会比自己更清楚。
在将来,他会有东西十二宫,就算是为了平衡朝中势力,他也会去宠幸各色妃嫔美人。这样的事情,即便是皇后,也只能大度以对。
胤禩叹了一口气,拉过胤禛坐下:"十四今日来过了。"
胤禛自然是知道的:"无非是向你示好罢了。"
胤禩听出他言语中的怨气,但也觉得有些奇怪:"他也不过是说些西线见闻趣事罢了,何必如此?"
胤禛却是将唇一抿,冷哼一声:"你可知他在西线上拉拢了岳伦岱,打压富宁安,打着皇父的名义笼络蒙古诸王贝勒,在军中大施恩惠,回了京城之后四处活动?"他看了看胤禩,很想告诉他,十四这次回京,与老九走得极近,但想着胤禩对胤禟千般不同,如今身子又不比往日,终究不想他费神。
胤禩凝神听了,最后才摇头笑道:"只怕四哥最气的,是十四与年羹尧之间的不清不楚罢。"
胤禛闻言面色深沉似水:"不过是个奴才。他与十四眉来眼去,安的是什么心?"
胤禩倒是无所谓,想他岳伦岱前一世也算铁杆八爷党,如今见自己这儿没了进位的指望,不也投靠了风头正盛的大将军王?
作为半个过来人的胤禩,觉得还是有必要宽慰宽慰老四:"天下熙熙,皆为利往。四哥,你又何必自苦?年二也不过是不想得罪十四罢了,算不得什么?"
胤禛冷笑一声:"他若是旁人也就罢了,谁让他偏偏生成我奴才?"
胤禩至多与年希尧有些交情,对年羹尧自然毫无好感,加上胤禛院子里那个年家侧福晋,他自然更不想多谈这件事。于是他仍将话题转回了胤祯身上:"四哥,年羹尧不过是个奴才,但十四却是你的亲弟弟,于理于情,你都莫要在人前给他摆脸色才好。"
这本是胤禛心中的一根拔不出又吞不下的刺。胤禩的话,让他想起前日在永和宫时德妃那些话里话外的意思。因此眼下就算胤禩说得有理,他也不爱听:"他们哪里又把我做儿子?做哥哥?需要帮衬的时候,才记得起我,平素可有对我一个好脸?"
胤禛忍功了得,只是事关生母至亲、又是多年的心结才乱了心神。
这么多年来,因为胤禩圆和的缘故,他与德妃关系尚可。原本他以为就能这样母慈子孝下去的时候,胤祯在西北得胜归来,德妃那么一点心思自是藏也藏不住了。
胤禩微微一叹,他心知胤禛此时并不需要旁人规劝,不过是想寻个妥当的人发泄一通罢了。于是也不说什么,只默默在一旁煮茶添水。
又饮了一轮茶,胤禩见胤禛呼吸平顺了,才换了话题:"弟弟还未得空恭贺四哥喜得贵子,这便以茶代酒了。"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胤禛不是没瞧见胤禩眼里那点狭促,不过他却舍不得对他说一句重话:"哪里来的喜,若是龙凤胎倒还算得上些,可惜……"
三月里耿氏产下一胎两个双生小阿哥,这双生子在爱新觉罗家还真是头一回,却不见得是什么好兆头,德妃更是明里暗里拿这件事挤兑他。
"皇上可有说什么?"胤禩不记得前一世有这么一出,也有些吃不准。
胤禛摇摇头,道:"皇阿玛倒是面有喜色,说宫里大半年也没什么好消息,如今一来就来一双。为此还降了恩旨,让耿氏亲自抚养两个孩子。"
允了耿氏养孩子,却不升耿氏的份位。这是承认了小阿哥的身份,但二人日后也只能是个阿哥,没了别的可能。
皇帝在小阿哥满月后赐了名,大的叫做弘历,小的那个,唤作弘昼。只这么一来,弘历哪里还有半分进位的可能?且不说弘晖还好好地在尚书房呆着,就算弘晖没了也轮不着弘历了。
不过胤禛这个做阿玛的,显然并不怎么将这两个儿子放在心上,亦或是他根本不想再同胤禩再继续这个话题。胤禛揉揉眉心,闭眼道:"我看皇阿玛的意思是,横竖不过多两个人罢了,我爱新觉罗家还养得起。"
胤禩虽然还有兴趣再问问有关弘历的事,但见胤禛已经自顾自起身往春榻边靠去,一边解开衣襟一边对胤禩招手:"过来一起,这几个月连个囫囵觉也没得过,早想好好歇一歇了。"
胤禩才想起一个重要的问题来,方才就想问的,被胤禛一打岔忘了问:"四哥,你怎么独自来了,苏培盛呢?"
胤禛抬眼看过了,有些好笑:"你才想起了?我是翻墙过来的,带着个奴才做什么?"
这下胤禩惊得说不出话来,上上下下将胤禛好一阵打量:"你?"
胤禛瞧见胤禩有些茫然的模样,翻身用手支着头狭促地看他:"怎么,我就不行?你不想让人看见,又不肯过来——我这做兄长的,便自己送上门来了。"
胤禩记得雍亲王府与自家府邸共用了一段花墙,弘晖小的时候曾经翻墙过来找弘旺被胤禛捉住,足足被禁足一个月。
如今再看着一脸理所当然的胤禛,胤禩只能默默抚额,暗暗为弘晖不值。
两人一并躺下,并排靠在迎枕上,胤禛手里卷起胤禩的发梢把玩着,有一下没一下。
胤禩养病将自己彻底养成一把懒骨头,不一会儿便昏昏欲睡。
半响,胤禛轻轻唤了声:"小八?"
胤禩半梦半醒睁不开眼睛,良久之后才用鼻子哼了一声。胤禛见状,伸手将他搂得更紧了些,轻声道:"没事,睡吧。"
胤禩迷迷糊糊又嗯了一声,两人抵足相拥,很快沉沉睡去。
第二日寅时二刻,胤禛便醒了,顿觉昨晚难得好眠,见身旁人还睡着,哪有不占便宜之理?
胤禩这些日子一向睡到日上三竿才起身,今日只觉迷迷糊糊中被翻来翻去得折腾,闭着眼睛想要挥手赶走那恼人的苍蝇,却是被压得不能动弹。
胤禩将醒未醒,撑开眼便被近在咫尺那双黑漆漆的眸子惊得反抗的忘了,惊疑之间只觉身|下一疼,连喊停的机会都没有被得逞了。
胤禛自然还记着这人昨夜可是从福晋的院子里出来的,于是箍着那人的腰身狠狠挺动数次,只侍弄得那人连呼吸都不住得抖了,才低首伏在那人耳边轻声笑道:"八弟还是安心躺着,让为兄来服侍你罢。"
胤禩几欲破口大骂,他再一次知道了这个人有多么无耻、多么乱来。
大半个时辰过后,天色微明,一切始乱方休。
胤禩趴在春榻上喘息,又有些昏昏欲睡。
胤禛抚上他汗湿的后背,眼中有些黯然。数月不见,胤禩的精力与体力都差了不少,多半时间都是疲惫不济的模样。
"你歇着,我让他们不要进来打扰你。"
胤禩闻言微微侧了侧头,含糊地问道:"要回去了?"
胤禛起身整理衣物:"天快亮了,今日乾清宫辰时有个朝会。"
胤禩将头埋在枕上甩了甩,微微清醒了些:"四哥……"
"嗯?"胤禛回头看过来:"怎么?"
胤禩歪歪斜斜靠在大迎枕上,抬头正色看他:"德母妃想看的不过是你们兄弟和睦,这天底下的额娘都一样,宜母妃也是时常唠叨着让五哥多照应帮衬着老九,四哥又何苦较真儿?不如顺着德母妃的意思,在皇上与母妃面前多说些十四的好话,也是一个'孝'字不是?"
胤禛一愣,方知这人还记挂着昨日自己那些话,担心他会因为十四在德妃面前惹上不快。
想到这人憋了一整晚,竟是这样一句话,胤禛心头微甜,伸手为他掖了掖被角,道:"你操什么心,这事儿难道我不清楚?"
你若是清楚,前一世又岂会弄到母子成仇的地步?
——胤禩腹诽。
不过十四……
胤禩心中叹气,他并不恨十四。说起来,十四做的并没什么错。他的想法、他的抱负、以及他的野心都是爱新觉罗家男人应有的。他所做的许多事,与自己的做法并没有本质的不同。
只是时过境迁,他跳出当初的错局时,才发觉原来十四,也是被皇帝利用的那一个。他同那一个自己有什么不同?
早年百般宠爱提携,背后却是各种猜忌堤防。
只是皇帝走的早,十四只受到了宠爱,尚未经历过帝王的打压罢了。
老四呢?其实这么多年,皇帝也真未将他多放在眼里。不过是到了最后一刻,当所有的儿子都被他打压殆尽之后,老四是皇帝能做出的最好选择罢了。
他很清楚,如今越多人在日渐衰弱佝偻的皇帝面前唱十四贝子的赞歌,十四被皇帝抛弃的可能性便越大,一如当年百官保举的八贤王。
只是德妃太过小家子气,并不懂得这样的道理。
也对,那种为了偏爱小儿子能将皇室尊严抛在脑后的女人,能有什么样的见解?她连惠妃也不如。
他这样做,就是看着别人在背后捅了十四一刀,甚至还有推波助澜之嫌。
也罢,就算是还了当日十四背后算计之情罢。
作者有话要说:爬墙了有木有?!有醋味,有木有!?四爷有安慰有木有?怎么看来看去是八爷安慰四爷?弘历炮灰了有木有!?
好吧我已经不会取名字了,大家将就着吧…………
呃,有筒子说前面弘历已经生了。。。我检讨一下,自己居然忘瓜啦,大家以这个为准吧,修文的时候我再去改前面的,主要是想蝴蝶掉乾小四的继位资格,大家懂得的。
遗诏(上)
十日之后,皇帝传召心腹大臣张廷玉、马齐、佟国维以及十四阿哥以上的所有皇子至乾清宫东暖阁,宣布遗诏。
胤禩身为皇子,也在养病中从府邸宣召入宫。
皇帝的身子大有起色,御医在那次中风之后便寸步不离随侍左右。
皇帝目光扫过阶下一干儿子们,眯着眼示意张廷玉纸笔,将他口述的录下。
皇帝说道:此谕朕已备了十年,若是有遗诏,也就是这些话了。今日你我父子君臣披肝露胆,今后将不再谈。
诸皇子大臣立时跪地,口呼皇阿玛|皇上万寿安康。
十四贝子更是跪倒泣不成声道:"皇阿玛万寿无疆,儿子还要为皇阿玛开疆拓土呢!"
皇帝摆摆手,他自大病一场之后,便隐隐察觉天命将近。这些日子回顾过往,享受这年轻时曾经拥有过的澎湃激情,患得患失的心终于渐渐平静下来,他觉得如今还有一件关乎国家命脉的大事,需要他再次挥刀一战。
皇帝微眯着眼睛,缓缓道:"朕在位久,享年以高。自秦皇元年一下,称帝而有年号者共计二百一十一人,但论及在位时间长短者,能出朕者不过一二而已,朕为此时常欣慰。"
皇帝面上露出一丝浅浅笑容,微微顿了一刻,继而又道:"朕自八岁即位,数十年来,有如一日,孜孜汲汲,小心敬慎,不敢怠慢。日日殚心竭力,勤于政事。因为,一事不懂,即贻四海之忧,一时不谨,即贻千百世之患。"
皇帝说到此处,又扫了一眼阶下跪着的众皇子,目光最后落在雍亲王、廉郡王与十四贝子身上多留了一刻,便又不着痕迹的收了回去,继续道:"再者,朕自幼狩猎习武,,能挽十五力弓,发十三握箭,用兵临戎等事从为畏惧。登基初始便平定三藩,统一台湾,亲征噶尔丹,如今更是进军西藏,比之三皇五帝,亦是不世之功勋!"
说道此处,阶下跪着的十四贝子面色露出一丝激动神色。
只是皇帝却转了话题,又说起他为民为政,力戒骄奢,节用爱民、不尚虚文,力行实政之事。
皇帝娓娓道来,口述着他这一辈子最为自豪的片段。最后才道:"衡臣,可都记下了?"
张廷玉停笔禀道:"回皇上的话,微臣已经全部录好。皇上可要一看?"
皇帝摆摆手示意无此必要,再看向阶下所跪诸人,道:"至于储君为谁——"
见众人动作未变,但都微微有些抖着的肩膀,皇帝微微浑浊的眸子中精光闪过,道:"往昔废太子悖逆,皆早立之过也,如今朕在有生之年不复立储,只将传位诏书封存,托付于朕之心腹大臣,待朕殡天之日再行开启。"
……
那日出宫之时,众皇子中有事不关己者、有面露庆幸者、当然亦有大失所望者。
胤禩慢悠悠与胤禟胤俄一道出了宫门,三日目光一碰,便都心中了然。胤禟对一旁低头走路的胤祯道:"小十四,今日哥哥我府中设宴,请了几个西洋琴师来,不如一起聚聚?"
胤祯看过来,目光碰着胤禩笑眯眯的眸子,一时有些担心自己藏不住心事,于是婉拒道:"九哥怎的不早说,今日弟弟答应了福晋城郊骑马,这下如何是好?"
胤禟一甩辫子,惋惜道:"那倒是可惜了儿了,不过日子还长着,赶明儿十四你得了空只管上九哥我府上来。"
四人寒暄几句,十四这才告辞而出。
等人走了,胤俄才问胤禩:"八哥你对十四做了什么,让十四如此怕你?"
胤禩笑:"不过是他心里乱了,急着回府寻幕僚去了罢。"
胤禟也凑过来:"八哥好久没去我府里了,不如今日一道?"
胤禩掏出怀表看了看,摇头道:"弘旺要下学了,今日我应了他要接他一道回府的。"
胤俄在一旁挤眉弄眼道:"只怕八哥不是应了弘旺小侄儿,而是应了八嫂才对!"
廉郡王与福晋举案齐眉,是京城贵妇圈子人尽皆知的事情。
胤禩笑笑正要说话,魏珠便一溜烟小跑着上前来,道:"八爷,皇上传八爷乾清宫伴驾。"
胤禟闻言便笑着道:"原来是魏谙达,谙达这些日子怎么也不上我铺子里坐坐?听富顺儿说,铺子里可是新到了一批小玩意儿。"
魏珠闻言腆着一张老脸笑着:"哟,九爷,您可别折煞奴才了。"说罢微微朝胤禟点了点头,才对胤禩道:"八爷,皇上还等着呐。"
胤禟知道皇帝此刻心情大概不错,也就不再说什么,只拉了胤俄同胤禩道:"八哥,弟弟先行一步了,晚上再送些弟弟庄子里刚出的河鲜。"
胤禩笑着颔首,才抬步由魏珠领着往回走去。
……
刚到乾清宫,胤禩甩了袖子还未来得及跪下,请安的话刚说了一半,皇帝便摘下眼镜儿,对他招手道:"老八,你来的正好,来陪朕去园子里走走。"
胤禩心中盘算着明日不知会被传成什么样子,嘴里恭恭敬敬应了声'嗻'。
皇帝带着胤禩往乾清宫右侧的文华殿走去,沿途慢慢说着话儿,问问胤禩最近在府里养病时都做些什么、又读哪些书。
胤禩一一答了,又说如今看的是胤禟为他寻来的几个话本、亦有一些前朝的孤本册子。
皇帝似乎很感兴趣这个话题,细细得问了是那些册子话本,又笑着说今日不如趁兴去文渊阁看看那《古今图书集成》校对得如何了。
在文渊阁皇帝召见了散馆授编修陈梦雷,让他呈上图书集成中有关航海、经济、农商的校对书籍,与胤禩一道翻阅。
胤禩在一旁间或插上两句话,得空了却是饶有兴趣得去看那陈梦雷。
陈梦雷此时已经年近花甲,因为当年耿聚忠附逆一案被诬陷下狱,几十年来一直死死咬着李光地不松口。
但李光地青云直上如今已经升至文渊阁大学士,愈发为皇帝倚重。而在文渊阁修书的陈梦雷,却仍无法摆脱一个附逆罪人的名声,至今仍是个编修罢了。
皇帝信任李光地,而李光地在明里暗里以八王为贤;而陈梦雷自康熙三十七年始便为皇三子侍读,后又与胤祉一道编撰图书文集,不管他愿与不愿,早已坐上了诚亲王那条独木舟。
皇帝随意翻阅着修订成册的手稿,时而眉头时而蹙起时而舒展。片刻之后,他指着《闻见后录》,问道:"老八,你来看着王荆公,他所言之'天变不足畏,祖宗不足法,流俗之言不足恤',当如何看?"
胤禩打起精神,他早知皇帝带着他来文渊阁必不止是一时心血来潮,只怕这位日日夜夜都琢磨着他去年上的折子,想着出海通商新政之各种利弊。如今他以北宋王安石开题,定然是顾虑重重。
胤禩虽然重活一世,但仍不敢擅自揣摩这位的心思,只能推测这位爷也许是年纪大了,早年的雄心都化作了求仁求稳的小心翼翼,生怕堕了自己一世'圣君'的名声,于是略微斟酌一番,回道:"儿臣以为,荆公破的不过是祖宗成宪,他也曾言'视时势之可否,因人情之患苦,变更天下弊法',我大清入关不过六十年,八旗子弟不服徭役、不务农桑,本是优抚,谁知却使满人子弟日益奢靡懒散,聚赌斗殴成风且屡禁不止,这便是说,祖宗成法已然不合时宜,不应一味守成故旧。"
皇帝微微一愣,大约是没料到这个儿子就这这个问题又引出另一个棘手的麻烦来。不过一笔归一笔,他却不打算就这样被转了话题,敛去七分笑容,看着胤禩道:"你可知王荆公如何收场?后世如何评说?"
胤禩像是对皇帝眼中的探究毫无察觉:"儿臣只知,武氏尚且不畏后世议论立无字碑,荆公之法虽无疾而终,然北宋仁宗在位十数年间无须加赋而国库丰,却是不争的事实。"
皇帝闻言不置可否,又随口问了《渑水燕谈录》中几个问题考校胤禩,胤禩这才觉得肩上的压迫渐渐移开。
从文华殿出来,皇帝又让胤禩陪他用了膳,说了许多话,才放他出了宫。
自皇帝宣布遗诏之后,皇帝偶尔会传召几个皇子轮流伴驾,其中以廉郡王与十四贝子被宣召入宫的次数最为频繁。
这样一来,原本被朝臣认定与大为无缘的皇八子,又在迷雾之后朦胧了面孔。
……
三月末,皇帝决定招抚策旺阿拉布坦,于是令泽卜尊丹巴胡土克图选派喇嘛位使,由皇十四子大将军王揣着招抚书,再次启程前往西藏。
康熙四十七年的冬天来得格外的晚,三月的时候,还下过一尺厚的大雪,一直拖到四月,京城才终于回暖。
皇帝似乎已经从中风的打击中恢复了往日神气,于是率了王公心腹大臣,前往畅春园南苑围猎。
谁知前去畅春园的一路上细雨绵绵春寒斗降,皇帝从碳火烘得暖融融的銮驾中出来时被寒气一惊,回到行宫便有些忽冷忽热,招来随行刘太医给瞧了,道是风邪入体,煎了一碗药服下才昏沉沉睡了过去。
第二日皇帝起身是觉着轻快了不少,于是下令围猎照旧。随行的官员都将一颗悬着的心放下,只有极少几个人留意到刘声芳那日自皇帝寝宫跪安时迟疑的神色。
果然,第二日皇帝行猎时出了汗,在回营途中又受了风,当晚便又起了高热。
刘声芳给皇帝号了脉,面有忧色。
第二日皇帝清醒过来,第一件事便是传了雍亲王入殿侍奉汤药。
在这之前,胤禛已经私下里问过刘声芳皇帝的病势。刘声芳暗示道:"皇上脉象浮紧,确是风寒之象,汤药方子倒是现成的,用辛温解表的桂枝汤即可,臣忧心的……是皇上年纪大了,此次南苑之行臣已是极力劝阻,上次中风之后便落了病根儿,舟车劳顿风邪未除,如今更是雪上加霜——微臣忧心,皇上这次、这次只怕已然引发了肺热。"
胤禛心中隐隐有了猜想,却不露在面上,低头恭恭敬敬地入了内殿,浓郁的湿暖药味扑面而来。
皇帝闭着眼睛靠在榻上,脸色苍白浮肿,不过一日之间,便判若两人。
胤禛行礼请安,比之以往,态度中带了几分焦灼几分忧心。
皇帝微微掀了掀眼皮,动了动身子,开口道:"老四来啦,过来……"
胤禛见一盏药盅子正搁在案几上冒着热气,忙上前几步,倾着身子坐在皇帝榻前,抬手端过药,尝了一口,才道:"阿玛,这药正好,还是先进了罢。"
皇帝闭着眼用力呼了半口气,又忍不住咳嗽几声,带着几分嘶哑的痰意咳之不出。胤禛忙放下药碗,起身扶着皇帝帮他轻轻拍着背。
皇帝终于喘息匀了,才睁眼道:"朕这病,怕是没几日好不了了……"
"阿玛——"胤禛正要说什么,却被皇帝一挥手打断。
"朕要说的,是这次南郊祭天,还是由你代朕去吧……"
胤禛声音隐隐有些哽咽,跪下磕头道:"皇阿玛再静养数日,定然能健康如常,儿臣恳请皇阿玛收回成命……"
皇帝挣了挣,又是一阵咳嗽出声,完了才喘息着道:"这、这只怕是阿玛交代给你的、你的最后一件差事,难道、难道你都不愿意……"
胤禛已经红了眼角,叩头道:"皇阿玛福寿绵长,定然能长命百岁,儿臣、儿臣只是想随侍阿玛左右……"
皇帝吃力得笑了笑,只靠回榻上,闭眼道:"老八呢?"
胤禛心中一懔,他不知道皇帝在这个时候将他支开的用意,如今听见皇帝忽然向他问起胤禩,更是不安。但片刻之间他以定了心神,恭敬道:"宫中传来消息,良母妃病势沉重,八弟相必仍在侍疾。阿玛可是要宣召八弟?"
皇帝的病势只有极少几个人知道,哪怕是佟国维也只当皇帝劳累之下风寒发作罢了。远在宫中的人自然更是不知。
皇帝闭着眼睛想了想,才道:"宣吧。"
胤禛道乏之后,一直在殿外侍奉着,到了晚间才回了自己院子。
还未喝上一口茶,下面便来报,戴铎与李保求见。
胤禛让两人进来,拧了布巾抹了抹脸,又接过茶水灌了几口,才将今日与皇帝的对话同两人说了。
李保道:"瞧着刘太医的话,皇上此番只怕是不好了。王爷,当做决断呐,南郊不可去!"
胤禛皱眉道:"这是皇阿玛亲旨,难道你是要本王抗旨不成?"
李保道:"王爷可还记得那次浙商贪污一案,不如效仿之……"
"诈病?"胤禛摇头道:"可一不可再,此法眼下不可用。"
一旁的戴铎终于发声:"王爷,在下以为,南郊祭祀并非不可去。王爷当提防的,确是一人而已。"
胤禛面色沉下,也不接口。室内淡淡怒意翻涌,晦涩冷凝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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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戴铎却似毫无所惧,直言道:"王爷,世人都以为皇上中意十四贝子,但如今看来,十四阿哥不过是做了皇上的幌子罢了,否则眼下这个节骨眼儿上,怎不招他回京?从古自今,还从未有过皇帝病重而远储君之先例罢?"
李保见胤禛低头不说话,犹豫了一番,也开口道:"王爷,奴才以为戴先生言之并非毫无道理,单看皇上在病榻上唯念八王爷一事,也因早做提防。"
胤禛呼啦起身,硬邦邦的语气道:"老八的事,你们不用再说。只说京城布防可妥当了?"
戴铎见胤禛油盐不进,也是不快,他不明白明明交恶的两个人,为何不让他们提防,于是再一次努力道:"王爷,西山健锐营的副参领星辉虽是乌喇那拉家的人,但却素来与八爷交好,不可不防。"
胤禛怒色不再掩饰,黑漆漆的眸子看向戴铎:"戴先生,可要本王再说一次,老八的事,你们不必再提。还是管好你们分内的事就好。"
就是一旁没被胤禛直视的李保也觉得一阵杀意扑来,他看了一眼面色苍白的戴铎一眼,忙道:"王爷,戴先生也不过是谨慎一些罢了。奴才倒是觉得,那隆科多是个小人,当年来他叔父都能出卖的,若要控制京城布防,此人不可能不知,倒是应当严加提防。"
胤禛目光扫过来,李保戴铎这才觉得那阵令人恶寒的怒意散了,都送了一口气。
胤禛想起胤禩似乎也对隆科多此人颇有微词,于是微微收敛是怒意,重新坐下,对李保道:"你继续说。"
遗诏(中)
隆科多升任九门提督一职之后,俨然成为皇帝心腹大臣之一。
当年他出卖佟国维,谎称为廉郡王收买而在皇帝眼里有了直臣的形象。虽然皇帝事后对这件事并未在明面儿上多做详查,但心里如何计较却无人得知。
紫禁城里廉郡王接到皇帝急招的旨意,不敢怠慢。幸而良妃病势已有起色,于是胤禩连夜辞别了额娘,心中一边揣度着皇帝召见的意图,一边往畅春园而去。
而在另一边,皇帝在病榻上,也十分隐秘地召见了隆科多与张廷玉。
九门提督的官职说大真是一点也不大,但却掌握了京畿咽喉,当年皇帝擒鳌拜时,便是依托当年的九门提督临阵稳住了阵脚,拦住了鳌拜的亲兵无法入城。
因此皇帝自然不会小看这一颗钉子的作用。
隆科多在皇帝卧榻前磕了头,然后规规矩矩地跪在原处,连头都不敢多抬一寸。
皇帝眯着眼看他,沉声道:"隆科多,你曾经同朕说过,你不愿为老八效力,不愿做这个步兵统领。"
隆科多一听,连忙将头扣在地上,额迹冷汗滑过。他不知道皇帝为什么会在今日旧事重提,只能按着当年的措辞道:"皇上,奴才只是将知道的禀报皇上,并未想过其他。"
皇帝闻言不再看他,只抬着下巴对一旁的张廷玉道:"念。"
张廷玉展开一纸明黄诏书,念道:"隆科多本是微末小臣,蒙朕提拔位列二品,却不思报效皇恩,私交皇八子胤禩、皇十四子胤祯,图谋不轨,着即刺死。"
隆科多闻言脸色刷得灰了一片,哆嗦着喊了一声:"皇上…奴才冤枉啊皇上!"便泣不成声道:"皇上,廉郡王与十四贝子虽然多方笼络奴才,但奴才对皇上决无二心啊!"
皇帝微微一叹,又对张廷玉微微颔首。
张廷玉神色肃然,对隆科多道:"皇上口谕,这份诏书由我代为保管着,你记住,若是往后你隆科多没同八阿哥与十四阿哥勾结,这张诏书便当做没有。若是起了异心,我取你的性命,便是代天行诛!"
隆科多闻言,便知如今不只性命无忧,只要他站对了边,只怕日后还权势富贵无法估量,位极人臣也指日可待。
一番折腾,皇帝似乎依然乏了。挥一挥手,张廷玉会意,便拿出第二份诏书,宣道:"隆科多随侍于朕三十载,尽忠职守,堪为人才,升为领侍卫内大臣,加封太子太保,位列一等功,钦此。"
隆科多连忙口头:"奴才隆科多叩谢皇恩。"面上更是露出感恩戴德的神色来。
皇帝闭了眼,张廷玉见皇帝脸色愈发灰败了,便挥手对隆科多道:"佟大人,道乏罢。"
隆科多一直到退出澹宁居,才敢抬起袖子擦拭前额滴下的汗珠。
皇帝阖目刚休息了不到一刻,幕帘后便有一名侍卫匆匆入殿,对着张廷玉低语几句。张廷玉闻言一时有些进退不得。
皇帝似有察觉,闭着眼睛问了声:"什么事,说罢。"
张廷玉道:"皇上,西线军中来报,说是十四爷他……回京了。"
皇帝浑浊的眼睛睁开,怒气一闪而逝:"好哇,真是好哇!他这是无召私自回京?就连请旨都懒得做了?就这么迫不及待地盼着朕死不成?"
张廷玉连忙跪下:"皇上息怒,千万以龙体为重。"
皇帝狠狠喘了口气,心下了然,西北大军远征在外,无论如何也不会如此快便得到消息,那么定然是随侍畅春园中的人与胤祯互通了消息。
这个人会不会是隆科多?
皇帝瞬间已经决定一定要追查下去,不管牵扯出了谁,都定要拿来杀鸡儆猴,杀一儆百。
……
胤禩自然也会猜测皇帝召见的用意。他如今身子不适合骑马,便坐了马车。
在摇晃的车架中,胤禩揣测了对于皇帝态度的各种应对,但当他真正到了畅春园时,等待他的却是一个让他着实吃了一惊的消息。
"你说老九他、他被皇阿玛圈禁了?"胤禩怔愕得问胤俄:"怎么回事?"
胤俄已经急得有些语无伦次了,好不容易等来了自家八哥,忙拉着一股脑儿倒了出来:"八哥,弟弟也是事后才知晓的,否则哪能如此由得九哥胡闹?"
原来胤祯在再度远赴西宁之前,曾经同胤禟说过:"皇父年高,好好歹歹,你须时常给我信息。"
胤俄并未将这件事多放在心上,胤禟与胤祯走得近他是知道的,不过他总归是相信九哥做事的分寸。谁知道,会闯出这样的祸端来?
皇帝病重的消息,便是胤禟私下泄露给了胤祯,更在信中暗示皇帝病势只怕不起,他应及早准备,以免远在边陲而鞭长莫及。
皇帝在病中圈禁了皇九子,连素来宠爱的宜妃也拒而不见,更不许任何人为他求情。
胤禩从不怀疑胤禟对自己有二心,他只需稍稍想想,便只知胤禟这是豁出去拿自己的身家性命去阴胤祯呢。如此一来,胤祯是彻底与犯了老爷子的忌讳,没了指望。
只是他心下担忧,胤禟被圈,可还有重见天日的时候?
除了十三,被老爷子圈禁的皇子,又有哪一个是善终的?
胤禩安抚了急的要闯澹宁居的胤俄,整肃了衣冠,独自前往见驾。
皇帝手边放着两份诏书。
传位遗诏。
一份写着皇四子的名字,而另一份,写着皇八子的名字。
到昨日为止,皇帝仍然下不了最后决心,但皇十四子无召返京,却成为打破皇帝心里平衡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是千古一帝,几十年来政绩无人可比,谁知晚景却是如此凄凉。
父不父子不子,一手带大的儿子被自己圈死,而剩下的孩子们更是互相倾轧、陷害,几乎等不及自己归天。
皇帝不甘心,可是那又能怎样呢?他的身子已经不行了,如今更是连一句完整的话也说着困难了。
是到了他为大清朝、为自己选出下一继任者的时候了。
这个人,必须是一个他能完全放心的人。这个人的施政,必须是自己政绩的延续。
这个人,必须是一个坚刚不可夺其志的人!
皇帝说话喘息得厉害,但他的思路确实无比的清晰。
胤禛重农,胤禩重商。
而八旗从商,已然妨碍了大清立国之本。
如今朝廷争议不断,无论满汉,几乎都是一致反对之声。光是推行与夷人通商一事,便以触动了八旗宗主们的神经。
若是他还能多活几年,耐着性子推行新政,也许朝中局势不会大乱。
只是如今,无论是他、还是大清,都没有时间再等了……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大清如今的根本,等他归天之后,大清朝再也经不得任何拨乱。
更何况,胤禩与胤禟交好。如今老九做出如此行径,只怕自己前脚刚归天,老八就敢把老九放出来!
无论老九是投靠、还是借机算计了老十四,都让他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再次被逼看了一场父子相疑、兄弟相残的戏码。
而对于一直与老九交好的老八,他又如何能说服自己,此事与他无关?
无论真相如何,他都不愿、也不能冒这个险了。
他垂目扫过皇八子的诏书,长久之后,才微微叹了一口气:"毁了。"
隆科多闻言目光微微闪烁,最终是低头躬身取过那纸诏书,退回一旁静立着。
皇帝微微喘了口气,似乎是叹息,似乎是终于下定决心的之后的释然。
当天晚些,皇八子胤禩在澹宁居求见,却被皇帝以服药睡了的名义挡了回去。
胤禩心中一懔,明了只怕在招自己回京之后又出了什么事,让皇帝动摇了,或是干脆改了主意。而这件事,多半就似老九设计十四的事情。
胤禩叹气,这是如今也不知是福是祸。
可惜如今皇帝病危之际,只怕对下面皇子百官的监视比以往更胜,他若是在宫里头碰不着胤禛,那就连一星半点儿的消息也得不到。
胤禩想着,要不要寻个机会与老四通一通气才好?
哎,到了这个时候,才觉得在皇帝身边没有眼线的被动。
胤禛如今也被皇帝免了随侍,呆在自己的园子里静心读书。
因为不用面圣,胤禛白日里便去春晖堂给德妃请安。德妃如今形容憔悴、面色苍白,想来也是好几日无法安歇了,一来是皇帝的病势让她忧心,而更重要的,是皇帝如今对她突如其来的冷淡。
会不会是十四出了什么事?德妃如是想。
不得不说德妃的确偏心,任何风吹草动,她也会不自觉得想着是不是自己的十四如何了。因此在胤禛请安时,不自觉的便流露出了这样的担忧来。
胤禛对于这样的偏帮早已见惯不怪了,何况这次是事端还真同十四有些关系,不过他自然不会同德妃实话实说罢了。
于是胤禛照旧宽了德妃的心,暗示了如今他也被免了差事、命在圆明园读书。十四的事,他会再去打听打听,才退下了。
离开春晖堂,胤禛想起昨日同幕僚们的商议结果来。
皇帝免了他所有的差事,在召了胤禩离京之后,又免了他伴驾。原本幕僚们的怂恿还让他他心中有些惴惴,然而这个时候,传来了胤禟被圈的消息。
胤禛花了极多的时间来揣摩一个皇帝的心思,他认为这是皇帝在生命的最后关头在安排后事了。
紧接着,张廷玉被降职、而隆科多被加封的消息传来时,他认为时机已经到了最后的关头。
胤禛觉得,是时候可以联络十三旧部的时候了。
于是,胤禩最终也没能在这个时候,与胤禛见上一面。
他没等到胤禛,却等来了九门副提督,跪在地上口称'奉九门提督隆大人之命,特来护送八爷入宫'。
胤禩心中一沉,耳边只有一个声音:来了。
果然来了。
只是这一次,没有了那一世的所抱有的种种幻想、那种几乎心腔都快停止跳动的跃跃欲试,那种认为自己下一刻就要君临天下热切期盼。
夜色笼罩了畅春园的山石水色,宫里宫外都亮起了灯盏。胤禩同胤俄一道默默地沿着宫径疾步走着,初夏的夜晚闷热地没有一丝风,处处透露着步步惊心的气息。
到了澹宁居,才见诚亲王、如今还只是贝勒的皇七子、以及十二等几个小阿哥已经在澹宁居外候着,个个都面露悲戚之色。
胤禩默默领着胤俄一道跪在殿门外,垂着头等着皇帝召见。
到了几近戊时,便有个小黄门匆匆出了殿门,宣旨道:"皇上口谕,宣诚亲王、七贝勒与廉郡王、敦郡王同十二贝子入殿。"
胤禩几个整肃了衣冠,低着头入了殿,就看见卧榻上横躺着的皇帝面色灰败,似乎连气息都若有若无着,一副将死之象。
"皇阿玛——"诚亲王哭喊一声,膝行着爬到皇帝榻前,泣不成声。
胤禩与胤祐目光一碰,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忧哀之色,也跟着跪行至胤祯身后,眼眶跟着红了。
皇帝被哀哭之声惊醒了些,吃力地偏头看了看跪着的几个儿子,目光一一扫过,嘴里含糊说了几个字:"你们……都来了,想必也知道了,朕大限……将至。"
诚亲王膝行更上前两步,哭道:"皇阿玛万不可如此想,您乃圣天子,将有万年圣寿……"
皇帝心头哪里不晓得这群儿子们在想些什么,除了那些个毫无指望的小阿哥也许真心难过些,那些个大的……
"老三,这些自欺欺人的话,就不必再说了罢。朕只指望着,朕百年之后,尔等莫要不及朕入土,就刀戈相见。"
只不过几个字,皇帝说完便又是一阵气喘。
胤祉面色露出惶恐之色,泣道:"皇阿玛,儿臣们万死不敢。"
胤禩是第二次听闻这句话了,想着那一世几个兄弟的结局,也不知该不该叹一声这位阿玛的先见之明。
几句话后,皇帝面色愈发灰败,连喘气也费力了,最后只闭上眼睛挥了挥手。
李德全意会,上前对几个皇子道:"几位王爷贝勒贝子,皇上该用药了。"
就在这时,殿前侍卫奏报:"雍亲王到。"
皇帝闻言便道:"宣。"说罢顿了一顿,又道:"老八也留下。"
诚亲王虽不甘心,但见皇帝已经闭了眼睛不再理会他们,也无计可施,值得领着几个弟弟退下。
胤禩心中狂跳一阵,但又极快地压制住了。
到了现在,难道他还能抱有什么样的指望不成?
他如今尚且不知,皇帝曾经真真切切得将他的名字,写在了传位诏书上。只是机缘巧合、时不我与罢了。
胤禛入殿后,也是跪倒,膝行至皇帝榻前,与胤禩并排跪了,叫了声:"皇阿玛……"便有些哽咽着。
皇帝打起了精神,看了面前跪着的两个儿子,叹了一声,道:"好、好、好……"话未说完,又是一阵咳嗽。
胤禩连忙同胤禛上前,一个扶着皇帝,一个帮着皇帝捶背。
李德全一惊,忙看向皇帝,却见那位脸色没有任何异端,也就默默站回原处,垂目入定。
皇帝咳出几口浓痰来,方觉心间松快了一丝。抬手拍了拍胤禩扶着自己的手,又说了一个:"好。"
胤禩一时心间苦涩难耐,不知为何居然觉得眼眶热意上涌,压都压不住。
原来,不管他如何待他,他始终……还是无法真正绝情缺心。
前生那句'辛者库肩负所出'言犹在耳,但他在那人将死之时,却是狠不下心。
皇帝喘息两口,再抬头看向这个另自己异常纠结的儿子。看着他两眼通红的样子,想起早年的打压,以及那份被毁去的遗诏,许久才轻声道:"老八,委屈你了。"
胤禩一怔,居然为了这样一句话,落下泪来,强笑道:"儿臣不孝,哪里但得了这委屈儿子。"
皇帝摇摇手,道:"你呀,就是性子太软……"
胤禩不知该如何接口,只好又唤了一声:"皇阿玛。"
皇帝颔首,再看向一旁眼眶含泪的胤禛,道:"老四,南郊祭祀……如何了?"
胤禛微微一愣,遂答道:"儿臣已与辅国公交代过了,皇阿玛请放心。"
皇帝嗯了一声,似乎很是疲惫,眯着眼道:"朕……乏了,你们都下去罢……"
胤禛心中不是没有失望,皇帝让他放下祭祀大事这样紧急得一路赶来,只问了这样一句便让他退下。他心头迅速盘算了手头掌握的京畿防务,与各大营的动向,心头稍安,眼下的情形,不管皇帝传位给谁,他都能在第一时间掌控住京城局势。
不管是谁……
胤禛突然想到,如果这个人是胤禩呢?
皇帝单单留下他们两人,难道就没有别的意思吗?
胤禛在退出内殿时,忍不住看向身边的人,却正见那人向自己投来一个安心的眼神来。
两人都在短短的一瞬间,滞了一滞。
胤禛是觉得,在这个安然的眼神中,他似乎读懂了这个人想要透露过来的信息。
而胤禩是发现,原来老四在这个时刻,也同前世的他一样惴惴着、惶惑着、不安着。
在步出澹宁居前,胤禩忍不住去握了握胤禛的手。
在宽大的袍袖下,两只冷汗津津的手紧紧掐在一处,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让人在这样令人心惊的夜里获得一些安慰。
在胤禩记忆中,胤禛从来都是冷肃的、意志坚定的。而眼前这个人,让他觉得自己还该做些什么。
于是胤禩在松开胤禛手的时候,又轻轻做了一个口型:放心。
作者有话要说:前几天去了趟医院,结果……病了
杯具啊,奶娃子木有病,当奶妈的病了,这个咋算?所以被老妈勒令断网养病了两天,木有办法码字……
今天带病上阵,大家包涵吧。
话说,终于到了这一天了,康师傅要领便当了。
遗诏(下)
胤禛觉得自己的心,定了。
老三与老十四都没有指望了。如今看来,最有希望的莫过于自己,还有身边这个人。
这个人定然是对自己全心以待,若皇父果真传位给了这个人……他想,他也愿意俯首称臣。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殿。而诚亲王等人早已被请到了偏殿候着。
众人见胤禛与胤禩前后进了偏殿,都有意无意地往这二人面上瞧去,想要瞧出个或喜或悲的端倪来。
可惜两人都是面子功夫的高手,在诸多皇子中无人能出其右,此刻他们想要让人只看出个哀伤悲戚来,那旁人就定然看不出别的。
胤祉有些失望得收回目光,但旋即又强打起精神来。胤禩心中一笑,又是一个不到最后不肯认输的。
胤俄见胤禩回来,自然是直直得上前就要打探老九的消息。
胤禩微微对他摇摇头,又眨了眨眼,强按着他坐下了。
在死寂的气氛中,众人都不住地数着西洋钟的格子熬着。就在这时,皇帝身边的内侍出来,宣道:"雍亲王,皇上宣你入殿呐。"
胤禛心头又是一紧,只吸了口气,便起身快步出了偏殿。
到了内殿,胤禛看见除了张廷玉外,隆科多也在。只是方才还是面色灰败的皇帝如今已是面露死气,眼看真的就要不行了。
"阿玛……"胤禛膝行至榻前,轻轻唤了声。
皇帝强睁开了眼,见了他,艰涩无比地喘息道:"朕……四十余年宽仁太过,无奈本性如此,想要更改,却有心无力。必得严厉整饬起来,方能保住大清的江山社稷。可如此来,免不受千夫所指,青史上落下千古骂名。"
胤禛听了,已经不知该说什么,只能泣道:"阿玛是千古圣君……"
皇帝想笑,却已是面目僵硬着,继续喘道:"朕、朕只盼着你,能善待兄弟,凡事戒急用忍,多多顾全大局,莫要意气用事,切记切记。"
当悬疑多年的秘密最终揭晓的时候,胤禛心中的大石落地。他红了眼眶,哽咽道:"阿玛放心,儿子定当谨遵教诲。"
皇帝又道:"朕知道你同老十三要好,但你们俩都是急躁的性子。倒是老八他……朕把他留给你了。他做事圆融,可补尔之不足。朕磨了他这些年,你好好用他。"
胤禛听了,心头不知是何滋味,唯有恭恭敬敬应了一声:"儿臣领旨。"
皇帝心头大石落定,又说了两个'好'字,原本就断断续续的喘息几乎无以为继。
这时殿门远处忽然传来一阵喧哗之声,李德全忙到门口看了,回来奏道:"皇上,是十四爷他、他带着一队亲兵,要入园子啦。正和园外两黄旗的亲兵僵持着。"
皇帝猛地双目圆睁,手伸得直直的指着门外,咬牙道:"让他滚进来、让他来给他老子送终——"
皇帝原本灰白的脸因为这一挣陡然紫红发胀起来,似乎一口气憋在心口生生梗在那里。
"皇上——"
"皇阿玛!"
胤禛、李德全与太医见状忙上前帮着皇帝顺气。
皇帝僵了一瞬,眼中暴涨的光芒如同被风吹灭了的火苗一般,骤然黯淡下来。那指着门口的手,也是重重落下……
殿门外仍吵闹的厉害,大将军王只身无召返京,自然只带了十数亲随。他们与殿前侍卫发生冲突,提督也不敢当真下死命拦阻,因此吵嚷的厉害。
内殿听见了,偏殿自然早也知晓了。诚亲王如今仍是众皇子之首,自然不能坐视不理,于是点了胤禩一同前往园门去看看。
胤俄倒是想要一道去会会老十四,但他被胤禩按住,只得满腹焦躁得坐回原位。
胤禩跟着胤祉到了园门,老远便听见胤祯的声音:"狗奴才,好大的胆子,连爷都敢拦着?"
胤禩走近了,便见那拦人的正是侍卫拉锡。
而胤祉见胤祯仍骑在马上,顿时板着脸喝道:"老十四,还不下马!"
胤祯见了来人,目光在看见胤祉身后的胤禩时,似乎微微动了动,但仍不下马,只行了个军礼:"三哥、八哥。"
胤祉见当着这么多人,连个弟弟都喝不住,脸上顿时不好看来。
胤禩瞧着十四横刀怒目、煞气凛然的模样,微微一叹,道:"十四,御前不得放肆,还不下马?"
胤祯咬咬牙,朝着澹宁居的方向眺望一眼,翻身下了马。
十四正要同胤禩说话,忽然听见远处传来低沉哀戚的钟声。
一声接着一声。
有哭号的声音透过层层宫门,飘散过来,如泣如诉。
胤祉与胤禩也皆愣在当场。
一怔之后,胤祯第一个反应过来,一脚将拉锡灌到一边,大叫一声:"都给爷滚开,看谁敢拦着爷去见皇阿玛——"说罢拔腿就往院子里面创。
胤祉急得大叫:"狗奴才,都死绝了吗,还不拦着?"
话音未落,胤禩已经亲自上前,一把按住胤祯的肩膀,沉声道:"十四,不可在奴才面前失了身份,还不整理仪容,随三哥与我一道给皇阿玛磕个头。"
胤祯腮帮咬了咬,终是闭上眼睛解下披风与腰间佩剑马鞭,扔给亲随。
胤祉扫了胤禩与胤祯一眼,心中不快,但此刻钟声未歇,他也顾不得许多,哼了一声便抬腿往内殿的方向走去。
……
十五以上的阿哥都以入了内殿,跪在大行皇帝御榻之前哭泣哀嚎,而往下的小阿哥们,也都在寝宫外跟着哭。
胤祉领着两个弟弟快步入了内殿,一眼便看见他们的阿玛僵硬得匍匐在御榻边,顿时膝盖一软,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哀嚎道:"皇阿玛……"
胤祯也是僵在原地,这时才像是忽然清醒一般扑倒在大行皇帝榻前,哭道:"皇阿玛,儿臣不孝,迟来一步——"
胤祯一边哭,一边敏锐得看了一遍周围,并没有那个阿哥跪在首位上,莫不是皇阿玛他未及立诏便崩了?
于是他便哭道:"皇阿玛遗诏何在?"
众人面面相觑,皆是一愣,还真是无人轻耳听过遗诏。
胤禛也暗自皱了眉头,皇阿玛驾崩得急,只来得及向他宣布了口头传位的旨意,如今却是有些百口莫辩的意思。
正在这时,澹宁居的正殿大门打开,一直不见踪影的隆科多手捧明黄的匣子,与张廷玉二人在一队亲兵的护卫下,大步走了进来,口中呼道:"大行皇帝遗诏——"
一干皇子面色不一,都是一愣。但极快地反应过来,以胤祉为首按着长幼分封顺序三跪九叩跪好。
隆科多缓缓展开明黄圣旨,念道:"从来帝王之治天下,未尝不以敬天法祖为首务。敬天法祖之实在柔远能迩、休养苍生,共四海之利为利、一天下之心为心,保邦于未危、致治于未乱,夙夜孜孜,寤寐不遑,为久远之国计,庶乎近之。
……"
这些话都是皇帝之前草拟遗诏时便说过的,不过润了些色,大同小异,因此众人都屏住了呼吸往下听去。
隆科多念到最后,放慢了语速:"太祖皇帝之子礼亲王王之子孙,现今俱各安全,朕身后尔等若能惕心保全,朕亦欣然安逝。雍亲王皇四子胤禛,人品贵重,深肖朕躬,必能克承大统。着继朕登基,即皇帝位,即遵舆制,持服二十七日,释服布告中外,咸使闻知。"
隆科多面目表情地念完之后,目光扫过地上跪着面色各异的一众阿哥,忽的生出一丝得意的错觉来,仿若自己便是那拥立新帝的首辅大臣、功在社稷。
当下他倒是记得张廷玉还揣着那纸诛杀自己的诏书,也就沉住气来,双手将诏书高高捧过头顶。
内殿里一片寂静,连方才哭号着的十五阿哥也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哥哥们的后背,不敢乱动。
论理,当场的众阿哥当以诚亲王为首,共同向新帝俯首叩拜。只是胤祉心头不甘,可他是个没有多少手段的人,如今遗诏已然宣布,他又能怎样呢?
但却有人有这个胆子。
"等等!隆科多你个狗奴才,墙头草!皇阿玛殡天时你躲得不见了踪影,如今倒是忽的变出一份遗诏来,谁知道这份诏书了来由?"
胤祉正要领旨,忽然听见十四发难,立时心安理得得做起了缩头乌龟,在一旁作壁上观。
隆科多如今倒是俨然一个直臣忠良的模样,毫不怯懦道:"十四贝子,皇上草拟诏书是,自然有张中堂与奴才侍候着,如今乾清宫里,还存着满蒙两文的诏书。十四贝子若是不信,大可以随着奴才到乾清宫走一遭。"
张廷玉闻言愣了愣,被胤禩看了个正着。
胤禩心知,只怕这满蒙两文的诏书并不存在罢。这隆科多果然是个信口雌黄的狗东西!
不过这一句话足以令胤祯露怯,他抿着嘴衡量着这句话的真实性。若是乾清宫里当真有着那么两份诏书,那他今日的做派……
胤禩已经瞧见胤禛面上露出冷戾之色,也不敢再等胤祉想通。
胤祯终归是他的弟弟,那一世也曾真心跟随过自己。他连与雍正的恩怨都能放下,对十四又如何狠得下心要眼看着他走上绝路?
于是胤禩开口道:"十四弟,皇阿玛曾口谕传位诏书,当时张中堂与我都在场,听得真真切切,难道你还有疑?"
胤祯回过头来看他:"八哥……"
张廷玉闻言动了动,但最终什么也未说,全当默认了胤禩的说法。
胤禩缓和了语气:"皇阿玛归天,你哀恸失常,没人会责怪你。但皇阿玛跟前,万不可再惊扰了他老人家了。"
胤祯低下头去,如同一只垂死的海东青。
胤祉垂下肩膀,未及反应,便听见一把清越的声音越过他,道:"臣谨遵遗命。"
原来是胤禩已经先一步磕头奉召了。
胤禩一奉召,胤俄自然也就跟着磕头领旨。
而胤祉也终于后知后觉地醒悟过来,第三个磕头:"臣胤祉禀遵遗命!"心里却是一片不安,他与十三自幼不睦,自然也不愿看着与十三交好的老四上位,方才存着侥幸没有第一个奉召,由着十四在那里闹腾,如今却不知会被如何算这笔帐了。
有了这三人打头,胤祺、胤祐已经胤裪,也就跟着奉召了。
胤祯仍呆立着,目光死死盯着隆科多,不肯低头。
而隆科多目不斜视地朝着胤禛就是一跪,高高捧举着遗诏,朗声呼道:"奴才拜见皇上!请皇上节哀!"
他这一呼,在场除了胤祯之外的所有阿哥,连同宫女太监也都跟着一同呼道:"请皇上节哀!"
胤祯盯着隆科多的眼神如同烈火之上浇上一瓢滚油,一瞬地杀意之后,最终是意冷心灰,朝着胤禛的方向重重磕下一个头。
……
康熙四十七年五月初六,一代圣祖皇帝康熙驾崩于畅春园。皇四子胤禛克成大统,改年号雍正。
所为嗣皇帝,雍正下的第一道旨便是为大行皇帝入殓发丧。
大行皇帝升天当晚,便由嗣皇帝亲手入殓并,同诸皇子一道,运送皇帝法体回京,七贝勒胤祐奉旨留守畅春园。
一道京城,隆科多便封锁九门,口称奉嗣皇帝口谕,所有皇子不得擅自出入宫门。
遵循旧例,大行皇帝遗体安奉于乾清宫。次日便是大殓,所有王公文武大臣、公主王妃福晋都要一早到乾清门内瞻仰尽礼,祭奠举哀,截发成服,大驾卤簿,每日三奠。
大行皇帝的丧礼,由诚亲王胤祉同廉郡王胤禩一道办理。
随着丧钟的敲响,乾清宫内举哀一片。
一连十数日,大行皇帝治丧、官员的认命调动的谕旨一道一道发了下来。先是命将圈禁了数年的十三阿哥胤祥重新启用,命其与廉郡王、大学士马齐,以及刚刚认命的代理理藩院尚书隆科多一同总理事务;并下令命延信即可前往甘州,接手大将军的印务;接着,便大肆分封兄弟子侄,口谕内阁,封胤禩胤祐胤祥为亲王、弘皙为郡王。
皇帝雷厉风行的作风初见端倪,比之曾任雍亲王时更胜三分。宗亲大臣们已经琢磨出味儿来,这位行事,只怕与大行皇帝大相径庭。
直到二十七日除服之后,众人才送了一口气。不过皇帝殡天,百日之内不得作乐,大家还得继续加紧尾巴做人。
胤禩牢牢记得曾经因为大行皇帝的丧仪被雍正借机打压诟病的事,纵使这一世世易时移,他也丝毫不敢掉以轻心,事事亲力亲为不敢怠慢。这样一忙起来,便有些不眠不休的意思。
……
"皇上,廉亲王求见。"领事大太监陈福低着头奏道。
"宣。"皇帝搁下笔,自御案上抬起头来。苏培盛忙很有眼色的地上一方素绢给皇帝擦手。
胤禩身着亲王补服躬着身子进来,一甩马蹄袖给皇帝行了个正礼:"臣弟恭请皇上万福金安。"
胤禛早在胤禩进殿时就站了起来,胤禩的膝盖刚跪下去,他便已经托住他的手,用力一托:"八弟不必多礼。"
"皇上,礼不可废。"胤禩微微后退半步,立好身子。
胤禛回头对隆科多与马齐道:"你们都先散了罢,这些日子也都辛苦了。"
隆科多与马齐忙道了声不敢,才倒退着出去了。
人一走,皇帝便一把攫住廉亲王的手腕子,把他拉得近前儿,细细细细得看了,语气有些不快:"怎么把自己搞着这副样子?"
胤禩苦笑:"大行皇帝神牌升附太庙事务繁杂,隆科多兼任理藩院也是挪不开身,十三那个身子骨儿皇上又不是不知道,臣弟若是再不多看着,到时候不是让皇上心烦?"
胤禛也知他说的是实情,但见他眼睛都熬得通红,心里仍是忍不住的抽:"我也就说了一句,你瞧瞧你说了多少理出来?我可说不过你。"
说了一顿,又问:"十三呢?"
胤禩一副就知道你会问这个的神情,笑道:"臣弟怎敢累着十三弟?早令他回府歇着,太医院的人也跟着去了。"
这句话怎么听着不对味儿?
胤禛狠狠瞪了面前的人一眼,也懒得同他理论。很多事情,用做的就可以。
苏培盛一见廉亲王入殿,便很有眼色的遣退了不明就里的宫人,只留下心腹太监侍候着。
胤禛拉了胤禩的手往御案后边儿带,口里道:"朕还有几份折子没批,你先等等我。"
胤禩挣不脱,不禁问道:"皇上既然有事,那臣弟……"
胤禛不等他说我,便道:"你不许走,今儿晚上就在这儿歇着。"
胤禩有些愣:"皇上,这……只怕于礼不合。"
胤禛知道对这人有时候得用强,于是唬下脸来,对苏培盛道:"苏培盛,给八爷在朕旁边加把椅子,再把朕的晚膳传过来,要两副筷子。"
苏培盛暗自笑了笑,低着头很有眼色地退下了,也顺手捞走了剩下的太监。
作者有话要说:终于到了这一步,可以写四四登基之后了……哦也,还在打喷嚏流鼻涕,悲催的
说情
胤禩没办法,只得斜斜地坐了,有些不自在。
胤禛知道他在盘算着如何推了留宿一事,于是故意晾着他不理,自顾自地低头批折子。
一直到苏培盛亲手亲脚送上几碟儿素菜清粥挂面来,皇帝才放下朱笔松了口气。
一偏头,正要唤那人陪自己一道用些吃食,却瞧见那人已经侧侧倚着椅背,睡得沉了。
胤禛怔怔得看了那人睡颜一刻,才起身动手推醒了他:"你若是乏了,还是去内殿歇着罢。在这里睡下,就不怕于礼不合了?"
胤禩气结,不让自己回府还不让人打盹儿不成,于是道:"养心殿哪个内殿也不是臣敢歇着的,皇上既然忙着,还是准了臣归家去罢。"
胤禛压根不去理他这句话,只亲手端了一碗挂面到他面前,又给他布菜,一边道:"明儿一早还有廷议,我也是不想你来回折腾,你倒是不领情的。朕这东暖阁可是留给你的,你要是不喜欢,朕改明儿给你起个院子就是了,你喜欢什么样儿的只管画个图纸来。"
胤禩嘴角忍不住抽动,忙截住这个话头:"皇上莫不是嫌弃国库银子多得没处放了?想让臣弟给皇上花花?"
胤禛这才正色看他:"胤禩,我是不愿意让你委屈着,你可明白?"
胤禩不吭声,手里有一下没一下地挑着几根面条,毫无胃口。
胤禛搁下筷子,就要去握他的手:"小八……"
胤禩却抢先一步说道:"四哥,这些事情,臣都明白。以后若是议事晚了,不回去就是了。"
胤禛没听见他真心话,心里有些失望,不过心想:眼下事儿多且烦,也的确不是谈这些的时候,既然能哄得他肯留宿也算目的达到一半,余下的以后有的是机会。
……
两人食不言寝不语地用了晚膳,皇帝又要继续去批那折子,胤禩却不干了。
于是劝着皇帝不如趁着夏夜凉爽,去园子里走走。
皇帝自然欣然而往。
如今尚未入夏,白日里已然有些闷热起来,不过入了夜到还算凉爽宜人。
"十三弟如今的封号也拟定了……"皇帝长长得呼了一口气,心情颇为不错的模样。
"臣听说了,皇上可是亲自拟定的,礼部上的册子都给拨回了呐。"胤禩想起胤祉递上折子被一一拨回时的生硬的表情,忍不住有些想笑。
有时候,折腾一下这个不怎么会做戏的三哥,也算是一种调剂。
"胤禩,你可知道朕为何选的那个字?"胤禛忽然回头看着胤禩。
虽然是随意走走,但胤禛毕竟是皇帝,自然走在前头。胤禩落后一步跟在后面,后来胤禛不耐烦,他喜欢在说话的时候看着这个人的表情,总不好一路走一路回头不是,于是便强命了胤禩上前半步来。
胤禩笑,他怎么会不知道,上辈子这位爷可是挂在嘴里叨叨了无数次:"让臣弟猜猜,皇上的意思,可是要劝勉兄弟们当渀古人'兄弟亲从,同居共财,怡怡雍穆,人所不间'"?
胤禛好气得看他:"有什么猜的,斗大的字就放在朕的案几上,你别说你没瞧见?"
胤禩不语,只笑了笑。
胤禛却是回过头去,继续走。声音传过来:"你知道我看到十三第一眼是什么心情吗?那么样一个汉子,竟然瘦成这样?刘声芳说,他的腿,怕是好不了了,日后再也上不得马。"
胤禩默默地听着,末了,才慢声道:"皇上,十三弟得的,是心病。"而那个让他得病的人,已经殡天了。
"朕何尝不知,但朕就是想不通!明明都是兄弟,为何却要死死相逼,当年十三被圈,却连一个说话的人也没有,这些年来,落井下石的又有多少?"
胤禩对这句话却是不大苟同的,论相逼,只怕你自己日后做得更狠绝。
只是如今胤禛因为十三的腿疾正在气头上,他不好直说。斟酌了一番,胤禩开口道:"皇上,臣知道,即便是民间大户人家,父母对待子女,也是有偏爱一说的。不过是为了几亩地的祖产,也能兄弟反目、父子相疑的。"
胤禛停下脚步,回头看他:"你倒是想得通泰。"
胤禩这次没依着礼数低头,而是抬头直视着皇帝的眼睛:"皇上,可曾听闻春秋时郑国共叔段之乱的典故?"
皇帝嘴角笑容消去,黑漆漆的眸子与胤禩对视着:"你终于等不及了。朕一直在想,你打算什么时候说起呢。"
胤禩垂下眼来:"恕臣直言,是皇上等不及了。"
胤禛'哦'了一声,似乎很有兴致的模样,道:"怎么倒成了我等不及了?"
胤禩道:"皇上,十四弟被圈在府里已经月余。如今太后册封大典将至,只怕德母妃那边……"
胤禛冷哼:"朕倒是想知道,这无诏返京是个什么罪名,先皇若是在世又会是如何处置?朕如今只是将他圈在自己府邸,衣食用度未加半分克扣,倒还想让朕如何去做?"
大行皇帝驾崩之后一连七日,九门宫禁。等到德妃知道自己的小儿子带着亲兵忽然出现在了畅春园时,也同时知道了嗣皇帝把自己万般宠爱的小儿子给圈在了府里。在她眼里,就算胤祯无诏返京,斥责一下、关一关也该算了。谁知他隐忍了七日,直到皇帝登极大典,也没看到他幼子的身影,于是自然而然,在永和宫发作起来。
胤禩这几日忙着大行皇帝的丧仪,连宫里都极少停留,这一世他又没像以往那样留着眼线,很多事情也不过知道一二。
但他从来也没忘记过自己刚刚重生时的执念。
若是这么多年所为,只能全一身而已,又何必如此苟活于世?
不过既然胤禛已经提起了这个话题,他也打算好好说一说了。本来还打算缓一缓,等诸事忙完了再提的。
于是胤禩道:"皇上,大道理臣也不想多说了。只是太后进封大典近在眼前,若是到了那个时候,十四弟仍被圈禁着,只怕太后心里会不痛快。"
胤禛脸色沉了下来,直直地看着胤禩,目光是前所未有的冷冽:"她心里不痛快?那朕是不是就要为了让她痛苦罔顾国法家法?是不是她心里不痛快,朕就要赶着把皇位也让出来?"
"皇上!"胤禩忙跪下。
苏培盛与众多宫人早在皇上拉着廉亲王时,便乖觉得只在远处跟着,如今看见廉亲王忽然跪下,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只能跟着一溜儿的跪倒。
胤禛怒气上涌,等胤禩惶恐地跪倒在自己面前,只露了个头顶对着自己,心里忽然又被浓浓的失望来。
一日登极称寡,竟然连他也这般对自己了?
再想起如今两鬓居然已有斑白,行止间谨慎恭谨有余的十三,胤禛上前一把撰着胤禩的手腕,将他拉起来:"你也要像他们那样,同四哥生分成这样?"
胤禩一时有些沉默,许久才道:"四哥,你如今做了皇上,众人忌惮也是常理。就是那金水河上的御道桥,如今天下也只有四哥一人能走了。"
胤禛默,片刻才道:"我只盼着你莫要同我藏着掖着的,就像刚才说的,就很好。你别像他们一样,怕我生气便什么都顺着。你同他们都不一样。"
胤禩一时不知该信不信,或者该信多少。
类似的话儿,那一世皇帝也不是没对他说过。
他当着朝臣们的面儿,说过:"允禩行事得宜,朕信得过。"
只是后来呢?但凡与自己交好的人,没一个不倒霉的。
比着十三如今谨慎小心的形态,他实在不敢赌。
在这短暂的沉默中,皇帝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你不信我?"胤禛的脸上已经隐隐露出寒意。
胤禩终是叹了口气,轻声道:"四哥,我方才若是说,臣是来求皇上放了老九与十四的,你还会让臣直言不讳吗?"
皇帝看着他的眼睛,御花园中一时只闻虫鸣。
良久之后,胤禛语气有些无奈:"也就你,还敢跟着我讨价还价。老九与十四朕自然会放的,不过得再等等。"
胤禩松了一口气。
他这样明着挑战胤禛的底线,也是利用了这么多年来的情分。若是胤禛不肯,甚至因此而翻脸,只怕反倒会害了小九他们。
只是他仍有话,不得不说:"皇上,臣是可以等,老九十四也许也能等,只怕太后不能等。"
胤禛转回身,他的确因此事而心烦。
只是他却万般不愿因为一个后宫妇人要死要活,而朝令夕改朝堂正事。
堂堂皇帝,受制于一个后院妇人。而这个妇人,还偏偏就是那偏心偏性到天边儿的额娘。
亲生的额娘啊……
胤禩直起身来,继续道:"四哥,十四无诏返京是个什么罪名,只怕如今朝野上下没人不知道。皇上若是开恩不计前嫌,大臣们自然会赞一声皇上仁慈。反之,皇上不放,于理也许没人敢说什么,只是于情却有些大义灭亲的意思。若是被有心人背后一议,好听的,说四哥你铁面无私,难听的,只怕是……"
"他们能说什么,不过就是说朕冷心冷面、狼心狗肺、薄情寡恩、不悌兄弟、先皇一归天,便迫不及待地屠弟了?"胤禛狂怒起来,回过头来冲着胤禩便是一通吼。
胤禩见胤禛眼角儿都红了,连隔墙有耳都忘了,一时也忘了君臣之别,上前一步握住胤禛的手,道:"四哥,夏夜露重,还是先回养心殿吧。"
胤禛冷静下来,看着远处跪着那些瑟瑟发抖的宫人,皱了皱眉,许久才道:"走吧。"
两人一前一后又回了养心殿,苏培盛将宫人都拦在殿外。
这次胤禩不吵着走了,他觉得他得再加把劲儿,把皇帝说服了才好。
"皇上,臣……"
胤禛见他一副准备苦口婆心的模样,挑眉道:"成了,你今儿晚上一口一个臣,说了多少遍?也不嫌累。过来坐这边儿,帮朕把折子批一批。不然等你说完了,朕今晚有甭睡了。"
胤禩往胤禛身边儿看了看,除了一把龙椅,哪里还有坐的地儿?
胤禛见他犹豫,就往旁边儿挪了挪身子,一拍身侧:"还要朕过去请你不成?这儿来。"
胤禩窘的厉害,这像个什么样子?
"皇上,这…怕是于礼不合?"
晕黄的灯光下,胤禛瞧见胤禩脸可疑的红了红,一脸不知所措的模样,不禁有些心痒难耐。
自从那日两人在胤禩书房私会之后,又有多久没在一处过了?
胤禛也不管了,果真亲自起身拖了胤禩的手,就硬生生地将他按到龙椅上坐下。
"四哥——"
胤禩哭笑不得,这算什么?
裙带关系?
"不习惯?"胤禛坐回胤禩身边,单手支着下巴看他。
"如坐针毡……"御座明明只是给皇帝一个人准备的,自古怕是没有两人同坐的场面,两人并排坐着,的确有些挤了。
胤禛眼睛笑得眯了一眯,抬手撰了胤禩的辫梢绕在指间把玩:"习惯就好了,你若是嫌挤,明儿我让造办处重做一张大的来。"
"皇上!"胤禩打断他,再说下去,他是不是就要把自己比作那祸国殃民的谁谁谁来了?
胤禛见他恼羞成怒了,心情是难得的好:"你喜欢同我挤一挤?那正好,我也挺喜欢这样的。"
"……"胤禩终于回过味儿来,老四只怕是被自己说得心里不痛快了,正在自己这里找回场子呢。于是他也不再去理会胤禛的调戏,瞥了他一眼:"皇上难道不是留臣下来批折子的?"
胤禛随手将手边的折子拨了一半,推到胤禩那边,眼睛仍是笑眯眯得看着他。
胤禩抽抽嘴角,硬着头皮舀过一本,强迫自己静下心来看。
中间苏培盛溜进来了一趟,给两位爷上茶。
见到并排坐着各自低头忙活的两个人,差点惊得连托盘都扔了出去。
皇帝却似没看到一样,抬手扔过一本折子给廉亲王:"你来看看这个……"
苏培盛张了张嘴,终于木着一张老脸,放下茶杯,游魂一样悄无声息地又飘了出去。
胤禩自然是不敢越俎代庖真在折子上写字的。
他能做的是将折子粗读一遍,分成几类,只需批复'知道了'的、需要回复的、或是需要细细体味的军机折子。
若是胤禛忙着,他便随手写个摘要,让胤禛能省点儿时间。
两人配合无间,但也差不多过了二更天,才终于折腾完公文。
胤禛揉了揉发涨的双眼,有些歉意的看了身边也是一脸倦容的男人:"本是想留你下来歇一晚的,省得早早晚晚跑路,谁知倒是让你陪朕熬了到这个时辰。"
胤禩连话也懒得说了,他本来就因为大行皇帝丧仪操劳了月余,再加上这一个晚上的劳心劳力,他只想找个地方让自己躺一躺。
于是这个时候,当皇帝再探过头来,对他说:"离廷议还有一个时辰,就到西暖阁合衣躺一躺吧。"胤禩实在拒绝不了这个诱惑。
两个人一块进了西暖阁,宫人什么的自然是不能随侍的。
早已是大总管的苏培盛只好又木着一张脸做了一回宫女的工作,帮两人宽衣洗脸,服侍二人躺下,才无声无息地退下。
胤禛揽住胤禩的腰,让他往自己这边靠了靠,也闭上眼睛。
胤禩却不肯睡,强睁着眼睛道:"四哥,老九与十四他们——"
胤禛被打败了,这样折腾也没让这个人趴下,还想着那两个人呐。
于是他颇为气急败坏道:"快睡,不然朕改了主意,再把他们圈上十天半个月的。"
胤禩这才真正松了口气。
胤禛的性子实在是太强势,眼里揉不得沙子。
他这样行事,令行禁止倒是没问题,只怕落不得好名声。
也罢,还是一步一步慢慢来,日后慢慢劝着他也就是了。
作者有话要说:胤禩死的时候才雍正四年,所以他不知道后世评论雍正也是自然的。
八爷,乃就乖乖做上得厅堂、下得厨房的贤内助吧~
另外,看到留言里面有筒子们问he还是be的问题,这个有问题咩,当然是he啦,虽然也许有小虐?也许~
感冒没好完,上周 某天夜里胃疼醒了,结果送去医院急诊是胆囊发炎了,我了个去……乐极生悲了我,不过没同意医生要求的手术,还是先保守治疗吧。
输了3天的液,今天才不疼了。所以迟了更新几天。哎。
制钱
睡了不到一个时辰,胤禩心里有事,便怎么也躺不下去了。
估摸着宫门这时也该开了,于是自己爬起身来自行着了朝服,摸黑抄着小路往东华门去了。
也许是心情安定了,皇帝难得地睡了一个好觉。一直到苏培盛进来服侍着他起身,才知道胤禩已经走了。
回府自然是来不及了,胤禩在东华门露了面儿又直接去了军机处。张廷玉与隆科多进来是,便看见廉亲王阖眼靠在炕上假寐,不禁相视一眼。
胤禩听见响动,早已睁开了眼睛,也不起身,就对着两人笑道:"两位大人早哇。"
张廷玉早在大行皇帝驾崩当晚,就开始怀疑起了在众人眼里貌似不合的雍亲王与如今廉亲王的关系。
若是当真不合,当日只需坐视不理、闭口不言,便能让新帝的皇位正统被人质疑。
但他却在十四贝子像皇帝质疑时,不惜冒着欺君的罪名,帮着皇帝撒了一个谎,还顺带把自己也拖下了水。
也许这两位爷,一起联手把先皇也骗过了?
张廷玉这么一想,便忍不住抬头去看歪在炕上的廉亲王。这么一眼却正好对上那个人似睡非睡的眼睛里面露出来的一线精光,心里当下便是一抖。
胤禩见张廷玉躲开了自己的眼神,一笑,对二人道:"两位大人还是先来坐会儿吧,皇上怕是还有一阵子才会过来。"
张廷玉已经决定继续奉行他'万言万当不如一默'的行事准则了。
隆科多却是抬头看着胤禩,道:"王爷可是连日辛劳,这一大早的怎么这儿歪着了?"
胤禩哪里听不出他话里有话,于是他一笑,道:"佟大人哪里的话儿,不过都是为皇上分忧罢了,哪里谈得上辛苦?"
正寒暄着,门口的帘子被打了起来,怡亲王胤祥抬起脚往里面走。
胤禩这次不再歪着了,皱眉对十三道:"老十三,皇上不是免了你今日朝会,你不在府里歇着怎么又跑来了?"
怡亲王苦笑一声:"都歇了这么多年了,如今我最怕的,就是在府里无所事事了。"
这话题有些沉重了,若是让有心人听了,只怕就是个对先帝怨愤不满的罪名。胤祥话一出口,便也意识到不妥,又震了精神,笑道:"何况八哥与诸位大人不也是连轴转着,我这个做臣子的,怎能不思报效皇恩?"
胤禩深知被圈禁的滋味,因此也不再多言,只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了声:"果真是拼命十三郎。"
胤祥一愣,似是许久未闻这个称呼。
……
朝会的时候,岳伦岱请旨,引经据典暗示应当早立太后,昭告天下大清以孝治国。
胤禩听了一半便有些皱眉,这折子写得字字景秀,断然不是岳伦岱这样的莽夫写得出来的。联想到这位爷与十四之间的那些弯弯绕,他便猜测只怕这文章是法海代写的。
他小心看了一眼上面坐的皇帝,果然迁怒了啊。
请立太后,原本也算合情合理。只是岳伦岱话里话外都指摘着皇帝不尊孝道,这便是有意挑衅了。
皇帝终究没当庭发作,只循着惯例吩咐道:"皇父殡天不过月余,太后册封大典因此延误,是朕疏忽了。廉亲王、怡亲王,这件事,就交给你二人协力办理。"
胤禩与胤祥忙躬身出列道:"嗻。"
皇帝又看着胤禩的肩膀,面色软和了些,又道:"还有一事,朕的十四弟,当日无诏返京,被先帝敕令在府里反省。朕估摸着,这日子也够了,先帝在世时便真心疼爱十四弟,如今是不是也该让他出来,给先帝磕个头了?"
众臣面面相觑,皇上这是在询问他们,能不能放十四爷?
先帝驾崩第二日,诚亲王上书,以胤祯临丧无状、不敬君父、殴打大臣、狂悖无礼,奏请皇帝从重治罪,皇帝念其逢皇考大事,悲痛失心,著革去大将军王职,留贝子爵。
这……
众人忍不住去看一脸苍白的诚亲王。心里都在盘算着,皇帝的意思,倒是是想让臣们说'能',还是'不能'呢?
臣公们还摸不准新帝的心思,都在心里盘算着,就听见皇帝问道:"廉亲王,你来说说你的想法。"
胤禩嘴角一弯,出列道:"皇上仁慈,臣附议。"
胤祥也算了解胤禛,听他这么问,便知道只怕皇上是有了这个念头。
如今放出来虽说不知会闹出什么动静儿来,但总这么圈着,也不是一回事儿啊。
于是他也出列道:"臣附议。"
若只是廉亲王一人附议,只怕众人还会掂量一番,毕竟这两位爷之前政见便不怎么统一。如今连皇帝最为贴心的臂膀怡亲王也附议,那跟着附议总是没错儿的。
皇帝又道:"既然众亲也是这个意思,舅舅,你来拟旨,让十四回来办差,为国效力吧。不过这次他私自撇下公务无诏返京,兵部是不能再回去了,就罚他半年俸禄,去吏部任个行走罢。"
众人听了,都在心中叫道:这是要夺十四爷的兵权了?
皇帝又道:"九贝子也一并让出来吧,罚俸三年,仍回外事衙门办差。"
胤禩闻言一喜,忙送上马屁:"皇上圣明。"
皇帝心头又好气又好笑,心里开始盘算着下了朝怎么把人名正言顺地留下来,一边道:"朕自知学识能耐都远远逊于圣祖,但却自信是最不怕吃苦的。既然圣祖将江山交付到了朕的手里,朕纵使肝脑涂地,也不会辜负圣祖的一片苦心。至于朕的兄弟们,朕自然也是信得过的。既然大家都是圣祖的孝子,只要好好办差,朕自然不会亏待的。"
一番话连捎带打的,恒亲王几个倒好,只是诚亲王有些心中惴惴。
……
下了朝,不用皇帝开口,廉亲王便主动在养心殿外求见,一道候着的还有怡亲王。
怡亲王如今总领户部,第一件大事便是查账。他多年没办过差了,一时之间什么都要从头看起,颇有些吃力,偏偏又是个挣命的性子,短短十数日,连眼睛都凹下去了。
皇帝一见他这个样子,顿时又是心疼又是难过。可偏偏自己也是个极其认真的人呢,忙得每日睡不上几个时辰。除了命他回去歇着之外,也做不了旁的。
皇帝刚与两个弟弟说了几句户部的账目,苏培盛便来报道:"皇上,佟大人求见。"
皇帝忙说:"宣。"一边回头对胤禩道:"应该是户部的新钱的样子做好了,你们正好也一起瞧瞧。"
正说着,隆科多已经入了殿,手里捧着一包东西。
隆科多给皇帝磕头之后,又分别给两位亲王见了礼,这才道:"皇上,臣给您送户部新钱的样子来了。皇上可要看看?"
皇帝点点头,结果来一枚一枚仔细看着,看完了又传给胤禩胤祥两个人。
那几枚铜钱不管是成色光彩都不错,皇帝看着微微颔首。
胤禩却对隆科多笑道:"佟大人,听说户部有人为这新钱打起来了?"
隆科多一怔,舀眼睛去瞧皇帝,正见皇帝也转过脸来说:"哦?怎么回事儿?"
隆科多只能说了:"臣不大清楚,不过听说是为了铜钱的铜铅比例意见不一,才闹起来的。此人名唤孙嘉淦,现任云贵司主事,现下还未出宫。"
皇帝一挑眉:"传他进来,朕倒要看看什么人敢和自己上司顶着干。"说罢意有所指地睨了胤禩一眼。
胤禩低下头没理他。
隆科多道了声'嗻',退下的时候正巧捕捉到了这个眼神,于是他认为这位新帝又在玩隔山打牛的那一招了,想要敲打敲打廉亲王。
皇帝此时到想说的是:老八你又想玩儿什么?瞧你的样子,明明对这件事知道的门儿清,却偏偏要让隆科多自己来说。就是要看他出丑不是?
胤禩回过一眼去:皇上心头舅舅了?
皇帝有些无奈,朕是心疼你…都忙得没时间入宫了,还有心思去折腾隆科多。
两人对视不过几眼,隆科多已经领着一个尖嘴猴腮、鱼泡眼的瘦长高个子进了殿。
怡亲王这时也惊讶起来,原来这人顶戴没了、连官府也扯烂了,再加上长得实在是丑,这御前失仪罪名算是坐实了。
皇帝素来情趣高雅,最是不喜这等腌臜事物,见状眼中果然露出厌恶的神色来,皱着眉捏着鼻子将前因后果问了一遍。
原来隆科多领了制钱的差事后一心想做得漂亮些,便命下面的人将铜加至六成。这样一来,钱币自然黄橙光亮,但民间奸商便会因为有利可图而广收铜钱,将其熔化煅烧之后取了铜铸成器物转手倒卖,这样一来就是几十倍的赚头,肥了奸商,但朝廷的铜料与国库却因此蒙受巨大损失。
皇帝面色沉下来,隆科多已经在一边汗流浃背。
真是马屁拍在马腿上。
皇帝的确是想起了先前在户部时便发现的各种弊端,孙嘉淦的一席话也正对了他的胃口。可惜古人说'父死子不改道三年',很多弊端是圣祖留下的,眼下还不到改革弊政的时候。
皇帝看了一眼隆科多,心里也是一阵腻烦,可惜如今还不是动这个人的时候。
最后皇帝捏着鼻子没有发作隆科多,却是对孙嘉淦斥责一通,只说他夸夸其谈、不顾大体,圣祖以铜铅之五五比例照样铸就一代盛世,但念在他年轻无知,又是一心为公的份上,只免了他云贵司主事的身份,让他回去待选。
孙嘉淦大受打击、满腹委屈地退下了。
他心中很不明白,都说皇上最是憎恶贪贿,怎么今日却只对自己的大加贬斥?
隆科多仍有些惴惴不敢说话。
胤禩也皱了眉头,只是如今不好说话,毕竟户部不归他管。
皇帝又随口说了山东大旱,饿死三百多口的折子,让隆科多接手放粮一事,再查查周边几个州县,顺便拟个条陈来。
隆科多如释重负地下去之后,皇帝所有的好心情,也全没了。
怡亲王这时斟酌着开口道:"皇上,有句话我刚才就想说可是又不想在他们面前说这事。臣是想朝廷里一多半的赋税都因银钱兑换的差价而被那些黑心的赃官们掏走了。这不是个小事情啊皇上你看……"【注释】
皇帝早就因为先前的事情烦躁不堪,因为大臣在场才忍着没发作,如今听见胤祥这么一说,顿时冲他发起火来:"为什么非要我舀出办法来?朕要你在身边是干什么的?"
胤祥吓了一跳,忙跪了下来:"皇上…臣不敢……"
胤禩也一时没料到胤禛会忽然发火,跟着也与胤祥并排着跪了:"皇上息怒。"
皇帝又看向他,道:"你是不是觉得朕这个皇帝当的有些窝囊?你明明什么都知道,为什么之前不说?"
胤禩知道自己被迁怒了,不过却有一种奇妙的感觉,渀佛这才是常态一般。
胤祥倒是看不下去了,出声道:"皇上,八哥一直忙着丧仪,哪里来的功夫去去理会铸钱的事。倒是臣总领户部,犯了失察之罪。"
皇帝一拍桌子:"好了,朕真是看不得你现在这个样子!你还是当年圣祖御封的'拼命十三郎'吗?为什么刚才不说要等到现在才支支吾吾?你当年敢笑敢怒的勇气都到哪里去了?!"
胤祥见皇帝气得脸色发青也心疼的厉害,磕头道:"皇上,您看我今年三十都不到可我的头发却已经白了一多半。您、您还能指望我当您的拼命十三郎吗?"
皇帝发完脾气其实便已经后悔了,看着两个心爱的弟弟这样跪在自己面前心也是针扎似的疼。只是他不知道为什么刚才发起怒来却要冲着自己最亲的两个人说出那样的话来。
于是皇帝一手拉起一个弟弟,拍着胤祥的肩膀说:"老十三,你以为朕希望你的就是看到你那低眉顺眼的样子吗?你错了全都错了!如今你既然出来了,也该打起精神来才好哇。"
哥俩又说了些贴心话儿,胤祥才退了出来。
等他出到殿外,才想起皇上似乎一直把八哥晾在一旁。
养心殿里又只剩下皇帝与廉亲王。
胤禛看着胤禩一脸恭顺毫无比的模样,心里居然有些堵。他不免想起了圣祖在位时最后那几年,胤禩就是用这副模样骗过了老头子。
"胤禩,方才朕说得有些过了。"
"皇上言重了,臣确有失察之罪。"
"老八,你这是同朕置气?"
"臣万死不敢。"
"胤禩!"
"皇上有什么旨意,只管吩咐就是。"
"你一定要同我较这个劲儿?"
"……臣不敢。"
"朕难道说错了?"
"皇上字字珠玑、金口玉言,自然是没错的。"
"你!"胤禛一把撰着胤禩的手腕子:"你非要朕向你认错不可?"
胤禩抬头看他,面上没有一丝破绽的笑着:"臣,不敢。"
"你还有什么不敢的!"皇帝咬着牙,一把将胤禩拉近得几乎贴着脸,伸手就要去摸他的脸。
胤禩偏头别过了,嘴唇动了动,最终也没开口。
胤禛手僵在半空中,狠狠喘了喘,忽然拖着胤禩往御座上一摔。
胤禩只觉得一瞬间手腕紧得厉害,接着便是肩膀磕在什么硬硬的东西上,疼得他眼前一黑。
胤禩在晕眩中还未回过神来,便察觉自己衣袍被掀了起来,那人的手还在自己腰间急切的摸索着。
胤禩闭上眼,咬牙猛地发力,抬脚踹在那个正在发疯的人胸腹上,生生将他踢开了几尺。
趁着胤禛捂着肚子愣住,胤禩一咕噜从御座上爬了起来。冷笑着一整衣袍,说了声:"皇上,可要给臣扣上个弑君谋逆之罪?"
胤禛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这是被人揍了?
殴打皇帝,这是个什么罪名?
见胤禛仍有些愣着,胤禩甩了甩马蹄袖,道:"皇上若是想清楚了,使人到臣府上来传个旨就是了。要圈还是要杀,臣都等着呢。"
这句话说完,胤禩顿觉一口浊气都吐了出来,正要转身离去,就又被人拉住了。
胤禛很是无奈地看着他,道:"我这做皇帝的,被人当胸踢了一脚还没说什么,怎么你这踢人倒是火气大得很?"
胤禩低头看皇帝另一只手仍捂着胸口,额角也有冷汗,到了嘴边儿的话又咽了回去。
胤禛趁机拉着他把他按回了绣墩子上,道:"可是出了气了?要不你再踢一脚罢,我还挺得住。"
胤禩嘴角忍不住抽抽,忽然觉得胤禛也许本质上就是个无赖。
"从我记事开始,还真没哪个不要命的,敢像你这样。"皇帝也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做皇子的,被陷害、被委屈、被斥责、被冷遇、被皇父用折子砸的都有,但对他动手的还真没人敢,就是早年的太子爷,也不曾。
胤禩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越来越不惧怕胤禛。也许是相处的久了,不管是前一世的针锋相对,还是刚刚重生时的谨小慎微都已经远去了。
这是你上辈子欠我的,胤禩只能在心里补了一句。
见胤禩已经软和了些许,胤禛再接再厉道:"我也知道你委屈着了,今儿算是我不分青红皂白了可好?"
胤禩见胤禛已经说到这个份儿上,也不好再计较什么。
何况连怡亲王也首当其冲被削了一顿,他不过是被波及一二罢了,其实还真没什么大不了的。皇帝身边越是亲近的人,受的委屈越大。
他不是被圈禁了好几年的胤祥,刚才皇帝有多么憋屈,他自然看得比谁都明白。
于是胤禩也跟着服软了:"四哥,还是传个太医来看看吧。"
胤禛听见他称自己四哥,便知都揭过了。心中一松,身上也没那么疼了,便道:"很是不必,不然我还不知道告诉他们是怎么弄的。"说完又补了一句:"不然,你来帮朕上点药也成。"
作者有话要说:既然写了就还是发出来,部分情节【注释】参考了雍正皇帝,所以下面是赠送的字数:
先说好啊,不喜欢的话就留意见,不打脸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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胤禩已经忍无可忍了,他认为这样同他胡搅蛮缠下去也没什么意思。更何况之前胤禛借机对他无礼的事情他还没同他算账呢。
于是他木着一张脸,起身道:"皇上既然无事,臣便先告退了。"
皇帝一把拉住他,说了句:"先别走,我有话……",忽然殿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皇帝松开手,沉下脸来:"怎么回事?"
苏培盛疾步进来,看见并立着的二人,低声道:"皇上、王爷,永和宫那边闹起来了。"
早上刚解禁了十四,这位怎么又闹起来了?
皇帝又问:"怡亲王呢?"
苏培盛又到:"怡亲王已经去了,只是太后……"
太后对怡亲王虽有抚育之恩,不过一旦遇上十四的事情,太后连皇帝这个亲子都未必会买账,何况是个养子。
皇帝刚刚恢复的心情再次化为烦躁,他对这个额娘要求不多,也愿意给他应有的体面。可惜自他懂事以来,这个额娘带给他的,除了冷漠、便是难堪,温情屈指可数。
"老八,你也一道。"皇帝抬脚往殿外走:"太后的脾气,你摸得准些。"
胤禩叹气,认命地跟在皇帝后面。
共商
皇帝登基之后,礼部早已奏请太后移宫,只是德妃口称无德无能、不敢舔居太后之位,执意不肯。
永和宫里一片忙乱,乌雅氏正捂着心口大声咳嗽着,乌喇那拉氏亲手帮太后顺着气儿,身边的宫女太监捧痰盂的捧痰盂、拧手绢儿的拧手绢儿,还有那捶背捧茶的。
怡亲王跪在地上,面上的神情难以形容。
皇帝一进屋便看见怡亲王的衣角儿是湿的,身边正是一地的碎瓷,顿时面色黑沉下来。
有廉亲王在,自然不会坐视场面更加不可控制。
于是胤禩在众人看不见的地方,拉了拉皇帝的袖子,轻声道了声"太医"。
皇帝深深吸了一口气,忍着没让怡亲王起身,转头对乌雅氏道:"儿子给皇额娘请安。"
说完不等乌雅氏冷眼,便转头:"怎么回事?太医院的何在?太后都这样了,怎么不早些来报于朕?"
"皇帝。"乌雅氏一摇手,道:"是哀家不让太医进殿的。哀家今日,是有话要同皇帝说。"
还未等皇帝挥退众人,乌雅氏便直直问道:"哀家只想问问皇帝,你到底有没有把十四当做弟弟?"
苏培松早在皇帝刚进内殿时,便暗中让一干宫女太监悄悄退下。只是太后原本便没打算给皇帝留脸,自然也就毫无顾忌地诘问出声。
胤禛将气忍下,和颜悦色道:"太后何出此言,十四自然是朕的股肱手足。今日在太和殿上,朕已经封了众人的口,十四只怕晚些就能来给皇额娘请安了。"
德妃冷哼道:"可你却夺了他的兵权!你安的又是个什么心肠!"
皇帝已经明显不耐了,可是德妃依然不依不饶,转头对着跪着的胤祥道:"老十三,你如今跟着皇帝可是风光了,封爵封王的。可是你想过十四没有?他与你也是同一个师傅教出来的,如今你看见他这么被人作践,为什么不为他说一句话?"
胤祥给德妃扣了一个头,道:"是子臣行事不周。"
德妃却又将矛头对向胤禩,道:"还有你,老八!你也是先帝的子孙,你这些年待十四如何哀家自然看在眼里。我只问你一句话,把十四圈起来,到底是谁下的旨?"
皇帝面色已经难看至极。乌喇那拉氏也急得不住地撕扯手中的帕子,她与皇帝夫妻十数年,哪能看不出皇帝就要发作了。
谁知这时却有个太监入殿来报道:"皇上,西北急报。"
军务都递到永和宫来了?乌雅氏心中恼火至极,但这是国事,她还没胆子在这个时候揪住皇帝撒泼,只得眼睁睁地看着皇帝敷衍两句再转身离开。
皇帝很快就知道西北军情是假,根本就是廉亲王先一步安排的人假意通传的。不得不说这个举动大大的合了皇帝的心意,让他能正大光明地暂时不用去面对乌雅氏。
剩下的,也只能交给胤禩了。
皇帝无限头疼地回了养心殿,第一件事便是传了一道口谕给十四贝子府上,让他即刻入宫去给太后请安。想了想,皇帝又顺便让人把九贝子也一道传进宫了。
虽然照着他的意思,应该直接一点,凡有异心的人都该先圈起来或是闲置着,等朝局稳定了再慢慢一个个击破,最好是把他们的亲信家眷全部舀捏住,从内部逐个瓦解;再强大一些的对手,就应该先委以重任,再慢慢舀住他们的把柄,毕竟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嘛。
不过这种事情做起来费心费力,如今大局初定,他手里的人还得用在刀刃上才好。
再说,胤禩的能力他还是很有信心的。
皇帝走了,廉亲王露出欲言又止的神情来。太后会意,挥手让乌喇那拉氏与怡亲王都下去了,只留了心腹的两个老嬷嬷。
胤禩故意略显踯躅,有三句话只说一句,剩下的留给乌雅氏意会。
胤禩暗示乌雅氏,大行皇帝驾崩当夜,曾经被十四阿哥私自回京气得二度中风。当时御榻前有张廷玉、隆科多、太医院的刘声芳以及李德全几个心腹。诚亲王也奉命在畅春园前命大将军王下马请罪,却看见十四的人与皇帝亲兵交了手,许多皇帝亲兵都看见了,瞒也瞒不住。
乌雅氏这才有些害怕起来,她虽偏心,但也不是无知妇人。
她一直相信诚亲王的上书不过是为了讨好皇帝。现在光是想想御史们参奏十四的折子上可能会有措辞,便心惊胆颤。
只是她还不死心,看着胤禩道:"老八,先帝遗命,当真是先帝生前所立?"
"太后!"胤禩陡然肃整了神情,面色是少有的沉戾:"请慎言。"
只是这个疑问在乌雅氏心里实在存了太久,久到她要不管不顾地问出来。她思来想去,也只有眼前这个人能为他解惑。
除了如今的皇帝、佟佳氏的那个墙头草、与一个汉臣之外,面前这个人是唯一一个在皇帝垂危时入内殿侍候过的皇子。
更重要的是,他与老四之间恩怨难断。
因此他说的话,自然要比一贯以皇帝马首是瞻的怡亲王来的可信。
……
胤禩从永和宫内殿出来的时候,胤祯正步远远地朝着这边走来,步履有些沉,也有些重。
胤禩面色和缓地站在内殿外的门廊上等着胤祯一步一步走近了,一直到最后站在他面前。
"老十四。"胤禩有些好笑地看着胤祯脑门儿上毛茸茸的刺发与下颚上青黑的胡茬:"怎么也不拾到拾到,就来给太后请安?"
"皇上召见,罪臣焉有耽搁之理?"胤祯冷哼。
胤禩对他言语中对皇帝的不敬渀若未闻,只帮他理平肩上的褶皱,道:"进去罢,太后担忧你食不下咽,你也该好好去请个安、宽慰宽慰。"
胤祯别过头去,闷声道:"八哥也是来给皇上做说客的?"
胤禩哂笑:"与皇上做说客,与我又有什么好处?"说罢不待胤祯再言,便让开中路,道:"进去吧,给太后好好磕个头。"
胤祯倔强的嘴角抿地紧紧,最终只低头轻声说了句:"弟弟改日再叨扰八哥。"
胤禩眼眉弯弯,目送胤祯入了内殿。
内殿传来'噗通'一声,接着是十四一声哭喊:
"额娘,不孝儿子让您老人家担心了……"
"我的儿——"乌雅氏亦是失声哭泣。
……
胤禩又绕道去了宜太妃宫里坐了坐。
胤禟虽被圈禁府中,但看来并未受到折磨。入宫之前业已沐浴更衣修容静面,只是看上去沉默了些。
大行皇帝殡天时,宜妃重病留在京城。接连听见皇帝归天、儿子被圈的噩耗,倒是比胤禟憔悴许多。如今终于见到儿子,自然有许多话儿要死说。
胤禩安抚过宜太妃便起身告辞,胤禟送他除了殿门。
两人亦是在大行皇帝巡幸畅春园之后第一次再度会面,胤禟低着头,叫了声'八哥'便不在说话。
胤禩好笑得看他:"连老十四的绊子都敢使,还是在先帝眼皮子底下,现在怎的倒是扭捏起来了?怎么,后悔了?"
胤禟动了动唇:"弟弟可是舍得一身剐,就是看不惯他当着八哥一套,背着又是一套!大不了就像大哥他们一样,圈一辈子得了。"
"老九!"胤禩低声阻断胤禟的不敬之言:"慎言。这些话也是在宫里能说的吗?"
胤禟不以为然:"就算他回过味儿来又如何?他现在自己也是个罪人,难道能让皇上把我再给圈了?"
胤禩围着胤禟绕了半圈儿,才道:"莫不是你忘了,人家可有个做太后的额娘。"
胤禟却不屑一顾道:"太后又如何?难道八哥认为老四是个会受女人摆布的?"
胤禩一叹:"自是不会,但若那位真较真儿起来,倒叫外人看了我爱新觉罗家的笑话。"
胤禟一愣,也眯了眼。
胤禩见了就忍不住去敲他的头:"小祖宗,你刚出来还是安分些日子罢,别折腾了。也不怕太妃娘娘多添华发。"
胤禟闻言也笑道:"得了,我听八哥的。憋了这许多日子,今儿不如由弟弟做东,八哥同老十一道来聚聚?"
胤禩估摸着今日能早些出宫,便笑着应了。
……
胤禩转回了养心殿,刚要让苏培盛代为通传,便听见里面皇帝的声音传来:
"传朕的话,让年妃好好将养着,准他晨昏定省也免了。"
接着是一个尖细的声音道:"奴才蘀年妃娘娘叩谢皇上隆恩。"
"对了,把上回吉林乌拉进贡的一斛南海珍珠给年妃带去,让她安心养胎,闲事莫烦。"
那尖细声忙跪地又谢了皇恩。
须臾间,一个葛布太监退着从内殿出来,手里捧着一匣子硕大的珠子。
那太监见了胤禩忙弯腰给他请安:"八爷万福。"
胤禩笑着看了一眼那匣子,道:"快免了,万公公既有差事在身,还是快快去办罢。"
皇帝在里面已经听见了外面的动静,于是隔着帘子叫了声:"老八在外面?进来罢。"
苏培盛忙亲手给胤禩打了帘子,再贴心的吩咐下手的太监备茶备点心,总之离内殿越远越好。
皇帝心里有些尴尬,有一种被捉奸在床的错觉,借着低头喝茶的功夫仔细去瞅廉亲王脸上的神色。
一刻之后,皇帝失望至极地放下杯子,道:"太后那边都劝妥了?"
廉亲王慢条斯理地将与太后的应对说了一遍,当然他认为皇帝一定早就知道了。
末了胤禩道:"臣离开时,太后已经准了太医入永和宫请脉。皇上早早晚晚,还是多过去些的好。"
皇帝叹道:"朕何尝不愿母慈子孝,只是都年纪一大把了,朕也做不出那等卖乖取巧的行径……只怕即便是做了,也没人会领情!"
胤禩对此深以为然,不过总不能由着乌雅氏折腾,于是道:"皇上……"
胤禛一摆手,打断他:"又来了,都说了只有你我时要叫'四哥',莫不是八弟心中不快生四哥的气?"
胤禩心里瘪嘴:多么幼稚,你一个妃子要生孩子被赏难道爷就该心里不痛快?
其实皇帝心中还在想着,我把年妃放在离养心殿最近的永笀宫,难道你心里就一点儿想法也没有?
胤禩对此视而不见,从善如流道:"皇上四哥,臣以为,太后心病虽久,但也不是不能治。曲道而为,即可。"
"哦?说来听听。"胤禛难得提起些兴趣。旁人素来都是劝着他向乌雅氏低头示好,只是他性子刚硬,一想到乌雅氏的冷言冷语,便没了重修母子关系的念头。
胤禩对乌雅氏这个偏心偏性的女人也是看不上眼的,何况对于一个只能活上一年的太后也没什么讨好的必要,因此道:"皇上,太后如今最放不下心的,也就是两件事。一是十四日后的处境。"
皇帝面上果然露出无奈的神色来。
不过实话还是得说:"要让太后高兴,无外乎投其所好,只要皇上做出对十四的破格封赏,太后不会不记在心里。"
只是这却是皇帝万分不愿的事情。
"十四无旨返京、持械大闹畅春园、私自结党的罪名不小,朝臣们都看着……"皇帝皱着眉头道。
胤禩一笑:"正是朝臣都看在眼里才好。"
名不正,方能言不顺。
胤禩见胤禛目露了然的神色,也知他这是听进去了,剩下的,只是推波助澜便好。
只是另有一事他不得不提:"四哥,十四的事情好办,但也只是其一。这宫里的女人所在意的,除了丈夫儿子,也就是家族兄弟、宗族荣耀罢了。"
胤禛果然眉头皱得更紧,目色已然有些凌厉起来:"你是让我抬举乌雅氏?"
胤禩叹气,胤禛总是在政事上专断而敏感,容不得旁人染指他帝王的权力。幸而乌雅氏一脉没什么舀得出手的人才,又与他沾不上关系,否则还真不好解释。
胤禛也察觉了胤禩面上一闪即逝的迟疑,立即意识到自己的老毛病犯了,忙敛了锋芒,仔细想了想胤禩的提案,才道:"我也正有此意,打算近日下旨抬入镶黄旗。"
胤禩道:"皇上登基,抬太后入镶黄旗也算常理,并不算什么。若是皇上能在太后亲近的子侄中择选良才……"
胤禛把乌雅氏一脉从太后的叔父兄弟一直到子侄都过了一遍,还真没选到什么能舀得出手的人才来,唯一一个能看上眼的五公主额驸舜安颜,还是佟国维的孙子。
还是一个佟佳氏的人。
实在是怨不得别人不抬举哇。
胤禩也陪着皇帝想了一遍,两人目光一碰,都同时叹了一口长长的气。
最后胤禩道:"这事儿交给臣弟来办吧,不?
必范T觉得自己还是有必要提醒一下皇帝,某些肉麻行为还是少做为妙:"四哥在太后面前,还是少些提及些、隆舅舅。"
胤禛一愣,心里大叫:我这不是为了麻痹一下那个隆科多吗?难道还会有多少真心?
眼见皇帝就要恼羞成怒,胤禩连忙转了话题:"四哥倒是可以多让十四弟入宫陪伴太后,不必担心什么。"
皇帝自然仍是担心,胤祯一番诉苦会引得太后忍不住为他出头,闹得人尽皆知。
但胤禩说的也不无道理,不让十四入宫,太后只怕更加不会善罢甘休。
皇帝不言,算是默认了胤禩的话,良久之后又叹道:"今日永和宫宫人太监俱在,只怕后宫之中,皇帝太后母子失和的传闻就要传开了。"
胤禩斜着眼睛看过来:"皇上这是不信臣的手段?"
皇帝的眼神也飘过来:"我是怕八弟心软……"
胤禩嘴角一弯,端起杯子低头喝茶。
正事已经谈完了。
胤禛也端起杯子,心里盘算着再拖一拖,宫门下匙的时间就快到了。
胤禩可不认为今日他还该留在宫里。一个王爷,一连两日宿在宫里像个什么样子?朝臣们若是知晓了,还不定会传得如何神奇。
于是胤禩搁下杯子,起身道:"皇上政务繁忙,臣弟便先告退了。"
"不急不急。"皇帝摆摆手:"再留下陪我一道用个膳,这些日子谁都没吃顿安生饭。"
——想去老九府上快活?休想!
胤禩哪能不知道皇帝的心思,不禁也有些恼了。
老四做事怎么还是这样不管不顾的,喜欢的就拼命捧,不喜欢的就往死里打压。做皇帝的要懂制衡!懂不懂!凡事都要有度,懂不懂!
幸而在这个时候,殿门外苏培盛忽然小声奏道:"皇上,永笀宫来人了。"
皇帝沉下脸来,这么这宫里的人是越发的没规矩了?
苏培盛心里也是叫苦不迭,只是这永笀宫里的事儿他也不敢耽搁,于是只能又报了一遍。
这时候皇帝的第一波怒气已经过了,年家的面子总还是要给的,于是问道:"宣。"
一个小太监低头进来,跪在金砖上报道:"皇上,年主子忽然腹疼不止,怕是……怕是要生了。"
皇帝在嘴角忍不住地抖动。
胤禩的脸也有些抽搐,不过是憋笑憋的。
你自个儿的小妾来拆你的台了,这可怪不得旁人。
年氏胎动,却尚未足月,足见凶险。胤禛黑着脸,佯作焦急的宣了整个太医院去永笀宫守着。
接着,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廉亲王告退,一步一步退出养心殿。
作者有话要说:终于终于,爬上来更新些。最近好忙啊,胆疼又反复发作,进度严重拖欠。
不过这一章比较费脑子,也许下一章好些,争取来点肉味儿啥的,不然人都要饿瘦了。
盘算
永笀宫里,年氏在描金彩凤秀榻上大汗淋漓、捂着肚子呻吟着。
皇帝在殿外踱步,不断有宫女往来将内室情形报于皇帝知晓。在任何人看来都是一名心忧爱妻生子的夫君。
不过他心里盘算的却是,年氏怀胎八月生子,已现难产之兆。皇家素来以皇嗣为重,不过他却不愿年氏有了皇子傍生。
年羹尧在西北张狂的狠,他的妹妹在宫中已是独宠之势,若是再得一个阿哥,还不定会生出什么心思来。
内室里面撕心裂肺的声音传来,胤禛心里一阵腻烦。
爱新觉罗家虽无杀子先例,不过他也不介意开这个头。横竖太医也说了怕是凶险,动起手脚来也容易。
胤禩出了宫只回府换了身衣裳,又陪着孩子们说了会子话,估摸着胤禟已经出宫,便骑马去了九贝子府上。
虽然说是好好聚聚,但毕竟在先帝大丧期间,莫说皇子,便是百官百信也不得饮酒不得作乐。因此三人只能以茶代酒,就着素席聊以慰藉。
三人许久没聚过,更是难得坐下来安安静静说些话。正好胤禩有些事得给二人交代交代。
只是刚饮了一盏茶,宫里便来人说,皇上宣八爷进宫议事。
胤禟知道得多些,当下就有些不满起来,道:"怎么传旨都传到爷府上来了?"
胤俄也跟着道:"不是刚从宫里出来么?"
胤禩也有些无力,暗道不是应该守着宠妾生儿子么,怎么还有功夫来坏爷的好事。
不过他却不能让胤禟胤俄看出不满来,免得他们总想着蘀自己出气,于是摆摆手道:"政事要紧,你们继续,我去宫里看看。"末了觉着不大放心,又嘱咐道:"国丧期间,不得饮酒作乐,你们须得牢记,不可心存侥幸。"
胤禟还想说争辩,但被胤俄拉了一把,最终点头应了。
胤禩走后,胤俄皱着眉盯着胤禟:"九哥,雍正和八哥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先前那些不合都是他们有心做给人看的吧?"
胤禟挑眼看他:"哟,你不早看出来了,难为你能忍到这个时候才问?"
胤俄松了口气,大咧咧地道:"我说呢,怎么八哥一上折子求皇帝放你,皇帝就真放了?枉费爷抓耳挠腮了许多时日。八哥真不够义气,居然瞒着不给爷也交个底儿。"
胤禟一爪子拍过去:"这种事情能说么?爷不也是用眼睛看出来的,你白长了一对招子了?"
胤俄却道:"爷怎么看来看去,都觉着老四他没安好心?"
胤禟凤眼一挑,挥手招来美貌侍婢沽来好酒,浑然不将眼前大行皇帝孝期不得饮酒的祖宗规矩放在眼里。
"爷还当你就打算糊涂过你的日子哩,怎么不装傻了?"
胤俄咧嘴:"对着自家兄弟,就是真傻了也得有什么说什么不是?你当我是十三那个从头发丝儿黑到脚底板、惯会装模作样的么?"说完他朝胤禟挤挤眼:"我若不看开些装得傻些,你以为爷能好好得活到现在么?"
胤禟深以为然:"说起来,还是老爷子看人准哇,要不然当年干嘛一声不吭地就偏偏圈了他呢?还谁都不能给说情。"
胤俄忧心道:"正是这样,我才觉着老四没安好心。论长幼,他也该放大哥,横竖两个人都扣了大帽子,怎么就偏偏放了十三出来,还总理朝政?他这是要舀十三来制衡八哥?"
说到这里,胤禟狠狠饮下一大口酒,道:"何止,你不看看老四宠幸重用的都是些什么人?年家那个包衣奴才?隆科多那个狗娘养的?"
"老四那一手,也不过是学着皇阿玛个皮毛罢了。"胤俄身份高贵,对老四将乌雅氏抬旗捧高很是不削:"捧得越高,才摔得死人。"
说罢胤俄又往胤禟耳边凑了凑,道:"九哥你说老四怎么就偏偏抬举十三?莫不是他当年真有什么把柄被他捏着?"
老九嗤之以鼻:"他还有什么可选的,三哥闹得欢他不敢用,余下的五哥七哥那个不与八哥亲睦,更别提爷们背后的那群盘根错节的福晋夫人。小的那几个只要懂事的有一半儿都向着八哥。除了十三,就只一个摇摆不定的十七如今天天冲着老四摇尾巴,俨然就是打算随时蘀着十三的。"
胤禟因为某些原因,着实为自家八哥不值:"老十三爷当年就没放在眼里过,你以为老四对他推心置腹当真像他说的那样?他夺了十四的兵权为什么不给十三,倒是死命得捧着年家那个奴才?"
胤俄忧心不已:"九哥,八哥岂不危矣?"他真不觉得老四是个心胸宽大的,容得下自家哥哥。如今想来想去,皇帝抬举八哥并老十三也许就是为了让他们蘀自己做得罪人的事儿,或者干脆就是为了能压住老三那个占了长子名分的?
胤禟卡壳了。
他家八哥的确危已,虽然老十细节不知道,不过也猜得**不离十。
于是他只好恹恹道:"连你都清楚了,你当八哥不知道么?"
"那八哥早有准备了?"胤俄顿时佩服得五体投地。
胤禟像赶蚊子似的摇摇手:"爷又不是八哥肚子里的蛔虫,要问问八哥去。"
只是他心里却闪过一丝疑虑。连老十都能看出来的事情,难道八哥就不明白?或者八哥真是有什么苦衷不成?
总不会是当真同老四那个喜怒不定的两情相悦了吧?
胤禟愤愤地想,怎么说也是自己同八哥自小亲厚,怎么也轮不着老四不是?
胤禩出了贝子府,对传旨太监道:"劳烦公公再多候一刻,容本王回府换件衣裳再随公公入宫面圣。"
那太监苦着脸告饶道:"王爷还是即可入宫吧,皇上急着见王爷。奴才先上了廉亲王府一趟,已是耽搁了不少时候。再晚了,少不得一顿板子。"
胤禩无法,只得十万火急得再次入了宫。
皇帝仍在养心殿里批折子,这似乎是永远也做不完的活计。
胤禩入宫的一路上,已经大约知道了年妃难产的事,只是不明白皇帝为什么不去永笀宫点卯。
等他到了养心殿外,正好听见里面一声碎响。
苏培盛守在门口,见了胤禩如蒙大赦一般,就差扑上来抱廉亲王大腿了:"八爷,皇上正等着您呐。"
胤禩脚步一顿,忽然又释然了。
如今不是那一世,皇帝对他事事挑剔、动则得咎。如今皇帝发火,多半跟那位年大将军脱不了干系。
养心殿外的侍卫都得了皇帝口谕,八爷入殿不必拦着。因此胤禩进去的时候,正看见皇帝对着奉茶的宫女大发脾气。
于是八爷及时进去拯救了这个被迁怒的女子:"温水泡的普洱焉能入口,还不去速速重新煮过?"
那宫女低头连忙退下。
皇帝冷哼一声:"年妃的心真是大了,这个时候还把人往朕的养心殿里送。"
胤禩回忆了一番方才那女子侧面娇颜,笑道:"四哥可是拂了年家小嫂的美意了。"
皇帝瞅着他回味的眼神,顿时在心里打翻了醋坛子,起身来紧走几步,几乎踩着了廉亲王的靴子:"八弟心疼美人了?"
胤禩自是瞧见了皇帝眼中风暴,不着痕迹地退后半步,一如既往地亲切恭谨:"皇上不是应该在永笀宫?"
提到这个皇帝便没了兴致,回身转回御案上,摸了本折子晃了晃:"年二又摸着时间上了折子要军费要粮草,十万火急,哼!"
怪不得年妃的眼线要在这个时候出来奉茶……
胤禩很想舀雍正前一世对年二催款的回复来堵他一句'年大将军也是一片忠心一心求胜',不过又怕惹皇帝生疑,只得作罢。于是捡了个安全的话题:"皇上,军情要紧,龙裔更要紧。"
胤禛眉梢一挑,抓了胤禩的腰带把他拖近身前,笑得像是一匹奸猾的狼:"你陪四哥一起等?"
陪?
怎么个陪法?
有小叔子陪着等小嫂子生娃的道理么?
不过总比呆在这私下无人的养心殿来得好,胤禩试探道:"那不如由弟弟携了折子,同四哥一道去永笀宫?"
永笀宫哪里也不是他廉亲王该去的地方,不过有几本折子糊弄一下宫女太监,让满宫的人以为皇上政务繁忙——就连贵妃生子也要同大臣议事,也是好的。
可惜有人不领情。
"她是个什么身份,也配你去守着?"生出来也不见得能活。
胤禩忽然悟了,让年妃不停地生是给年家一个虚无的盼头,至于让不让阿哥们长大就是另外一番谋算了。
思及弘旺弘时大小格格承欢膝下的欢颜笑语,廉亲王再次觉得皇帝也没趣儿啊。
连和女人生孩子都要将外戚势力考虑一二。这几年来,老四就和年氏一个人生孩子,也多亏了年氏相貌灵秀温雅、诗词歌赋可圈可点。
胤禛见胤禩又走神不知去了哪里,决定吸取往日教训先下手为强。
撰着他的腰带一抡,就将人推到御案上,随身上前压住了。一边飞快地去解他的衣领,一边俯下头来:"在想什么,嗯?"
胤禩有点舀不住皇帝的意思,总不会是他想的那样大胆吧?
这里是御书房好不好!
更何况这是在大行皇帝孝期好不好?!
虽说皇帝守孝当以日代年,但他可记得雍正那一世是守足了三年的!他也是因为这个早知道才有些松懈,总不会是他也被老四瞒天过海的骗过了吧?
胤禩伸手按住皇帝单方面宽衣解带的行为,想要撑起半个身子:"皇上!"
你的礼义廉耻学到哪里去了?
虽然兄弟悖伦原本也没什么礼仪可言,但在这堂堂御书房……
胤禩实在不敢想。
若是先帝拥着哪个嫔妃贵人在这里厮混……
打住!打住!
胤禛看了胤禩羞愤不敢置信的模样,有心挑逗一二:"你可别乱动,仔细手边那尊笔洗可是圣祖遗物。脆了明儿就等着御史上折子吧。"
胤禩一口气哏在嗓子眼儿,但终究不敢挣扎太过:"那你起来。"
胤禛一挑眉:"八弟想要坐着来?也好。"说罢自顾自一把将人抱起转向御案后,自个人坐在御座上,仍将胤禩往御案上一搁。
胤禩会走路后就没让奶嬷嬷抱过,忽如其来的失控让他一把搂住面前的东西——某人的脖子。
一直到那人把他放下了,他还不敢置信不肯面对。
胤禛双手倒是没闲着,一把扯去那人的腰带,温热粗糙的手指伸进内衫一寸一寸的捏着:"适才抱你,似乎又清减了,很忙?"
胤禩一腔义正言辞的话又卡住,不知道该回答老四'是不是很忙'的问题,或者直接揪住他批判一番他行至孟浪。
最后胤禩终于憋出一句:"皇上,这里是御书房……"
胤禛的手已经揽上胤禩的腰身,将他拉得近身来,牙齿也印上胤禩的颈侧,声音含糊道:"我早想换个地方了,下次在野地里也试一试?"
果然是个人面兽心的!
胤禩在心里下了评注,一手急急去拢自己松散的衣衫,一手抵着半压在身上的人往外推:"隔墙有耳,你快起……唔!"
"谁敢乱嚼舌根子,朕斩了他们。"胤禛手指细细碾拢细磨,专捡着那人脆弱处挑拨开去,最是爱看他隐忍不得、欲罢不能的模样。
胤禩被人舀捏住脆弱处,当真是连身子也僵住动得不利索了。总又顾忌着殿外侍卫太监,还有方才煮茶去的宫女,只得拼命咬着舌根不让自己随波逐流了去。
"四哥…这实在于礼不合……哈…啊。"
"八弟以为你我往日所为,就算得上合礼数?"胤禛轻笑,将他衣衫几乎全数挑开。
明黄色的龙袍上织绣繁复。只是织娘再是巧夺天工的刺绣,磨在人身上也是一番折磨,更何况这人还是养优处尊的王爷。
胤禛贪恋身下这人温软坚实的肌理,一寸一寸由上而下细细舔弄。
胤禩忍不住抽气,摇了摇头想要甩开窒息的感觉,却碰翻了案上堆积如山的折子。
折子滑落金砖之上,声响足以让正在激缠的二人僵住动作。
胤禛倒是毫不在意,轻笑出声:"都让你当心着点儿了,莫非想把人给召来?"
胤禩这回没能回嘴,全副精力都支愣着耳朵听殿外的动静呢。
皇帝趁机分开了他的腿架在身侧,自己的腰身几乎挤到了胤禩的腿根,在他惊叫出声前先一步堵住了他的嘴。
作者有话要说:咋办,写着写着就黑了,这个四爷咋个那么靠近番外的那只?
我真不是故意的啊~
抓虫抓虫,改错字先~
厮混
圣祖驾崩之后诸事繁忙,皇子宗室大臣都要为大行皇帝守孝,连后院都不敢多逛。
皇帝首重孝道,自然以身作则。廉亲王事事躬亲,自然也没时间亲近后院。如今两人碰在一处,说是**都是好的。
腿根的热度难以忽视,在唇舌激烈交缠的时候,胤禩尚在用最后一份努力维持清醒:这实在是太太太离谱了!
不是事情本身,而是地点场合!
虽然二人总在书房私会乱来,但那怎么能和堂堂天子禁城御书房比?
"到后面去……"胤禩也是男人,知道势不可挡,唯有抓住最后一丝机会讨价还价。
"等不及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是男人就知道多等一刻都是跟自己过不去!
兴之所至,没条件也要上!
胤禛恶意地顶了顶那人腿根,果见那人嗖然要紧了牙齿吸气,方才欲辩之言都吞了回去。
只这短短功夫,皇帝已经松开了自己衣袍,灼热的东西毫无阻碍得磨在一处。
太久没有亲热过,两人都忍不住又想颤抖。
胤禛用了几次力,都没能顺利抵进去。一急之下额角隐隐有了汗迹。
再看胤禩也是白了一张脸,眼睛闭着嘴唇都疼得有些发抖。
胤禛不忍心对他用强,但更不愿就此作罢。只可惜今日是即兴而起,手边又没有助兴的事物。毕竟宫中不比王府,助兴的物件药品可是明令禁止,新帝登基,一时还来不至于随身携带违禁药品。
胤禩也见胤禛有些气急败坏,狠狠心攀住他的肩臂,看他:"没关系。"
对于如此不经意的温柔,皇帝只觉倍感折磨,都得了默许但却终究不肯以一是畅快伤了这人。左右旁顾见终于看见案上一汪染了朱砂色的洗笔水,盛在形状柔和颜色清雅的青瓷笔洗中。
皇帝舀手掬了淡红的水,一股脑儿地往压着那人的□涂抹开去。借着水性,手指更是深深浅浅地顺利顶入,一寸一寸揉按开来。
"嗯……"胤禩难耐地弓起身子,忍受身下作乱的手指,感觉那冰冷的液体渐渐炙热,足以淹没神智。
时间不多,胤禛的热楔既然在胤禩柔软下来的地方打转,将那处侍弄得越发湿滑软热,又随手取过常用的湖笔放在胤禩嘴巴,道:"怕人听见就咬着。"
胤禩一手挥开,勾过胤禛的脖子,在他嘴角轻轻舔了一下。
胤禛狠狠一颤,整个人随即绷紧得犹如一张强弓。他眯着眼狠狠咬住胤禩的脖子,说了声:"自找的,别叫疼。"
胤禩正要嫌他啰嗦,忽然被他用力摁住。胤禛一个挺身,将自己强硬地顶刺进他湿润的窄穴中。
"啊……!"胤禩睁大眼睛,手指用力收紧,掐在胤禛臂上,几欲发白。
穴口的确早已湿软犹若一汪春水,但内里仍是艰涩难以深入。如今被胤禛不管不顾地一刺,让胤禩几乎痛红了眼角。
一声闷痛只有一半宣之于口,剩下的被胤禩生生吞回了喉咙。
胤禛也被挤得难受,但看着下面的人疼得腰身打颤的模样,又咬牙将难忍的欲念压下,狠狠地喘息着,低头一寸寸轻咬吮吻他的胸口腰腹。
胤禩觉得一瞬间眼前金星乱舞,但又在那人耐心揉按下渐渐分心开来。
一半是火热的疼,一半是几乎让人难以忍受的欲。
两个人都快要疯狂了,再多忍一刻都是对彼此的折磨。
这次无需胤禩开口,胤禛已经开始深深浅浅地抽|动,意识渐渐狂乱激昂。两人的手指都深深嵌在对方肌理之中,更无论那火热相连之处。
热楔不知是故意还是巧合总是磨过那致命最为敏感一处,胤禩不自觉地摇头,想高山湖里的鱼一般全靠冷冽的空气让他能保有最后一线清明。
胤禛百忙之中也察觉了胤禩的颤抖,心里自是得意非凡,手下嘴下更是极尽能事地取悦讨好,只想看这人运筹帷幄的面容奔溃在自己身下的一刻。
先前涂抹在那处的浅红液体,如今与白色浊液交混相融,浑然化作粉色浅白,顺着交缠的地方蜿蜒而下,渀若女子落红一般,令人沉醉。
男子交|欢与女子不同。
宫中皆知年氏独得圣宠,而年氏半娇弱不能胜衣,胤禛后院自然柔弱成风,谁又敢引诱皇帝胡来?
说得直白些,胤禛在后院中还真是从未尽兴。
如今在怀的,是心意相通的人,这人若是存心折腾,只怕大清的半壁江山都会动一动。不过这人却是甘心情愿与自己在这御书房里厮混。
胤禛心里忍不住一阵激荡,眼底血色浸染。他终是松开了钳制胤禩脆弱处的手,低头重重撕咬他的唇边喉咙。
身下的人随之一阵不能抑制的震搐,濡湿温热在胤禛的手心散开。
胤禛身心皆倍感满足,一串麻酥酥的激灵从尾骨一直串上后脊,耳畔有如千帆过境般鼓噪。终于,胤禛浑身颤抖着伏在胤禩身上,溺水一般大口大口地喘息,温热的液体灌满了下面那人的身体。
胤禩徐徐睁眼,看见头顶上「中正仁和」的匾额,抬起身遮住眼睛,掩住发红微颤的眼角。
胤禛比胤禩先一步回过气来,抬起半个身子细细吻过去,手指或轻或重得揉捏那人腰身,帮胤禩舒缓发泄后的疲惫。
只是轻缓的纠缠慢慢变了滋味,温软湿润的地方重新燃起战火。
胤禛拧过胤禩的身子,就着二人相连的礀势就要再接再厉,殿外忽然响起苏培盛为难的声音:"皇上,永笀宫来人了。"
皇帝气结,兴致正高被人浇了一瓢冷水是什么滋味?
眼看就要上演体罚大总管的戏码,被他压制着的人倒是先一步挣动起来。胤禩心里原本便绷着一根弦,如今听见苏培盛报来,第一反应是有人要进殿了,连两人尚且连在一处都顾不得了,死命挣扎着要起身。
被这样一扰,皇帝最后一刻理智终于回笼。低头在胤禩后脖子狠狠咬了一口,发狠道:"下次再收拾你。"
胤禩疼得吸了一口气,觉得被咬的地方大约已经破了皮。心中道这次是我大意才失了先机,下次谁胜谁负还未可知。
胤禛将胤禩的盘算看在眼里,但在自己的地盘上,他还是颇有信心的。因此只是轻笑一声,起身整理微乱的龙袍。
等他回身,便见胤禩手指哆嗦着扣了几次也没扣好领口的。胤禛哂笑一声,果然引来胤禩暗含恼意的一眼。胤禛忙收了笑,过去帮忙。
当真惹恼了这人,只怕日日脊背后面都有吹凉风。
苏培盛进殿的时候,早已又是衣冠楚楚、高贵肃穆的君臣二人。
只是胤禩双腿还有些打颤儿,一动便有热流顺着腿根往下滑。
苏培盛明显觉察到殿内气氛的改变,不由松了一口老气:果然还是八爷得力,能挽救奴才们于战战兢兢。
只不过看起来高兴的是皇帝,八爷倒是一副摇摇欲坠的模样。
胤禛刚刚拉着某人使劲折腾了一番,心气儿也顺了脾气也平了,于是几乎算得上和蔼可亲地垂询自己身边第一大总管:"永笀宫如何了?"
苏培盛低矮了身子,尽量用不带任何语气的声音道:"永笀宫方才来报,年妃娘娘方才生下了一个小阿哥,只是……"苏培盛有些为难地斟酌着词汇:"只是刚落地便没气儿了。"
胤禩听了下意识地去看胤禛的神情。
胤禛愣了一下,也没说什么话,只挥挥手让苏培盛先下去准备,摆驾永笀宫。
苏培盛退下后,胤禛下了御阶,站在胤禩面前三步处道:"今儿晚上想留你也不成了,或者你累了就到西暖阁歇着,明日再行出宫。"说到此处胤禛有身子前倾着,几乎碰到胤禩的鼻子:"明儿我让人送你,不让人看见。"
胤禩的确浑身疼痛,尤其是某个难以启齿的地方,但他仍不吃这一套:"皇上事务繁忙,臣还是先行告退的好。"
皇帝凑过去道:"你回去也好,明儿便用不着早起,安心歇着罢。"
胤禩闻言一怔,眼里闪过疑惑。
胤禛眯着眼笑看他:"朕的贵妃为朕难产生子,皇子夭折,朕心甚痛,自然是要蹉朝一日以示哀痛的。"
胤禩嘴角应景地勾起:"皇上如此体恤臣子,想来年大将军定然会引为知己,在西北日夜杀敌粉丝碎骨以筹君恩。"
皇帝心道,若年羹尧真能真的粉身碎骨,朕必定将他风光大葬了。
……
胤禩出宫门的时候,看见高明正探头探脑的往东华门这边儿看,使劲儿搓着手。
见自家主子出来,高明忙迎了上去:"爷,您可出来了。"
胤禩眉间微皱:"你怎么来了?可是府里出事儿了?"
高明一边给胤禩打轿帘儿,一边道:"奴才是赶着给爷道喜来的。福晋晚膳时身子不适,宣了太医敲过,是有喜了!"
胤禩闻言愣得好一阵子才喜道:"多久了?"
高明道:"太医说,都快三个月了。只是先帝大丧诸事繁忙,福晋没顾上请脉,才拖到这个时候的。"
胤禩心里自然是喜的,如今他府里子嗣也算不少,更难得是都活了下来。弘时弘旺皆已成人,马氏即便再生下阿哥,也动摇不了他二人的地位。当然,也不是没有膈应一下胤禛的意思。
当这个消息传从包打听苏培盛的口里传到皇帝耳朵里时,胤禛神色僵硬,内心无比苦逼。
可惜他自己偏偏对此毫无说话的立场,只能面部抽搐得吩咐乌喇那拉氏赏赐下去,并且还要赏得丰厚。
只心里狠狠记上一笔,把让胤禩一次的念头毙掉。
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年贵妃难产,小皇子生而即殁的消息很快传遍宫里各个殿阁。
皇帝的妃嫔没都面上同悲内心欢庆。
让你得意!让你专宠!让你能生不能活!
很快皇帝的旨意传来,皇九子赐名福沛,以郡王礼治丧,并且缀朝一日以示哀痛。
于是朝野咋舌、后宫醋意翻天。膝下悬空的不说,那些养了公主阿哥的,无不撕帕子掰指甲在心中扎小人儿,巴望着年氏也能伤心过度受不得恩宠一命呜呼。
可惜皇帝一连数日留在永笀宫,天大的恩宠尽然让这个女人又挺了过来。
后宫局势预示着前朝风向,复朝之后年大将军的催粮催钱的折子自然又提上日程。
皇帝一番黑白颠倒,将年羹尧催索追加军费一事生生夸赞成尽忠心急,报国情切。隆科多越众而出,马屁拍得震天响,口称年大将军沐泽皇上天恩,定然不日建功归来。
胤祯毕竟年轻,面上免不了露出冷然一笑来。
户部众官员敢怒不敢言,都盘算着下了朝到御前哭穷去。
怡亲王腿疾发作未能上朝,方苞等人以张廷玉马首是瞻。而张廷玉老成持重,并不随意发言,只暗暗留心去看廉亲王。
可惜廉亲王是狐狸中的神仙,除了看起来身子不大康健之外,连一丝情绪都瞧不出来。
散朝之后皇帝宣了廉亲王单独到养心殿议事。
胤禩入殿之后,皇帝让苏培盛给廉亲王设了个座儿,就在自己身边儿。苏培盛无师自通地给垫上软垫又设了脚凳儿,然后在胤禩囧囧的目光中挥退了所以侍候的宫人。
胤禛看了胤禩磨牙的样子暗笑,扔过几本折子,道:"你来瞧瞧,朕的年大将军密奏参的折子。"
胤禩捡起来翻看,他前世可没这好运气能看到此等密函,当然当年那些砸到他头上身上的除外。
"年羹尧参十四在西北与罗卜藏丹津勾结?"胤禩抬头看了胤禛一眼,摸不准他是想大事化小还是借题发挥。不过十四是太后的心尖子,如今母子关系刚刚缓和,总不好在这时前功尽弃的好。
于是胤禩试探道:"罗卜藏丹津的不臣之心早已不是一日两日的事了,当年朝廷晋封察罕丹津为黄河南亲王时,老十四镇守西宁节制各路进藏军,得罪了罗卜藏丹津亦未可知。此等留言,不可尽信。"
胤禛斜着眼睛看他:"你怕我对老十四起疑?"
胤禩也睨过来,你知道就好。
胤禛也想起刚刚不情不愿移到笀康宫、时常因思念先帝导致'夜不能寐'、'身子不适',而频频传召小儿子入宫叙话的皇太后,心中还真有些大家撕破脸的想法。
顶着胤禩的眼神,胤禛模棱两可道:"是不可尽信,但也不可不信。老十四回京的时机太过蹊跷,两人在军中更是称兄道弟人尽皆知。"
胤禩觉得胤禛的话黏糊糊的,很像他那一世做皇帝的语气,什么事都说一半,剩下一半留着抓大臣们的漏眼儿呢。
这模样,是又在算计什么人呢。
只是难得胤禛似乎有些犹豫,莫不是还没想好?
胤禩正想着,就听见胤禛说:"总该派个妥帖的人去西宁那边走一趟,光看个折子能看出个什么东西来?"
胤禩心里咯噔一声:"四哥心里的人选是……"
胤禛看过来,眼中有光一闪而过:"我打算让老九去一趟。"
胤禩皱起眉:"四哥怎么想起九弟来?九弟对军务一窍不通。"
胤禛摇头道:"又不是去打仗,不过是探探虚实。我记得老九在西北有一条商路,有他去是最好不过的。何况连老十都是郡王了,他还是个贝子,若不是上次皇阿玛……"胤禛看着胤禩道:"我的意思是,让他去立这个功,也好名正言顺能加封个爵位。"
作者有话要说:卡h不厚道,赶上来先,如果被锁了就对不起大家了。
希望能审过啊
ps,想名字苦逼死了
封王
胤禛见胤禩面上神色诡异,只当他心中不喜自己在胤禟府上安插暗桩,于是错开眼,语气有些急迫:"胤禟那性子你也知道,先前他与老十四——"
"四哥!"胤禩开口打断他,低下头:"弟弟懂的,你不必说。
胤禛怕胤禩纠缠自己多疑喜欢到处扎钉子,自然对他擅自打断皇帝的行为毫无意见。
不仅没意见,反而很开心。
因为老八说的是'四哥',自称的是'弟弟',想来他已然明白自己的用心。
可惜他仍高兴的太早了。
"四哥,"胤禩不松口:"你还是直接治老九的罪吧,省得他往返西北受苦。他叫两句不打紧,若斯与年大将军有了龌蹉耽搁了正事可如何是好?"
胤禛也看出胤禩打算护着胤禟到底了,心里总是不大高兴,脸色也沉下来。
胤禩有些无力,有些事情总是跨不过去。如今他站在皇帝的立场上看,也多少能明白一些胤禛的疑虑。只是对他杀敌一千自伤八百的手段实在不敢苟同。
于是胤禩叹了口气,放软了态度:"四哥,弟弟亦是为了大清江山着想。"
胤禛不愉,因此也不肯松口:"我自然知道这些年你如何看重老九他们,只是如今他们既然生出这等心思,朕怎敢放任他们留在京中。"
胤禩哑然,胤禛说得太过直白。他不得不再次把自己放在胤禛的立场上去看待整件事情。
何况胤禛前半句用的是自称,那是在对胤禩说话,而后半句用的是'朕',已然论及国事。
胤禩不想在这事上与胤禛硬碰硬,只能徐徐图之。
于是他顺着胤禛的想法走,发觉也许还有转寰的余地:"皇上,可否还记得臣弟曾经提及福建一带多有夷人贩卖鸦片一事?"
胤禛略微回忆着,那都是当年胤禩南下督粮之时提及的。好几年过去,圣祖并不认为是一件值得放在朝堂上商议的大事,因此记忆有些模糊了。
胤禩再接再厉,直直将福建两广一带百十座烟馆生生说成了数千家,将每年被夷人赚钱几十万两说成百万之巨。皇帝的脸上果然渐渐沉了下来,心口里面被剜了一刀。
胤禩见时机到了,才进言道:"圣祖在位时,九弟便南下打理十三行与夷人通商事务,也算熟人熟路。如今鸦片也在贸易条款之内,我八旗不善经营商事,若是冒然委派他人,只怕会被夷人钻了空子。"
胤禛看着胤禩小心翼翼看过来的眼神,觉得自己还是败了。
他说得没错,对胤禩,他从来都没辙的。
胤禩的提议合情合理。老九这个人,别的事也许办不好,论挣银子爱新觉罗家无人能出其右。
更何况他也只是想把胤禟暂时支走,越远越好。若是胤禩为他谋求江南富庶之地,他也许会犹疑一番,如今胤禩求的确实民风彪悍的福建两广……
只要让老九在福建呆上个三年五年的,政局一稳,难道还怕他能翻出天来?
胤禩一直留心看着胤禛的一举一动,见他目中神色从凝滞到波动,最后归于平和,终于能松一口气。
果然,胤禛最后说道:"若是我再不允,你是不是还要继续说上一整晚?"
胤禩低头认罪:"臣惶恐。"
胤禛一托他的胳膊,露齿道:"你若再称一声臣,今晚也不用回去了。"
胤禩抬头,半晌才道:"是弟弟让四哥为难了。"
胤禛反手握住他的手,指腹慢慢在他掌心摩挲着:"你知道就好。"
事情至少没有往太坏的方向发展。
越是往南,胤禟就越安全。他可不信当年他南下办差,就没给自己留上后路。更何况还有自己当年在南边留好的路子。
大清朝身份最为尊贵的两个人合计了大半宿,才分头行动。
胤禩急着说服胤禟,胤禛也不好留他。
在出宫的路上,暮色沉沉。胤禩的心境却是大相径庭。
让胤禩动容的,是胤禛的妥协胤禛的毫无保留。这在以往几乎是想也不敢想的事情。
前世,多少次被无故诟病,、动则得咎。到了后来,几乎他说的每件事皇帝都会打压、驳斥,不管他是附和皇帝、还是联合大臣议政,就连后来被操劳到吐血走不动路想告假,也被斥责说是好逸恶劳、阳奉阴违、居心叵测。
也罢,都是过去的事了。
如今想起这些,居然也不似
胤禛的感情激烈而直接,又有些狭隘偏执,心中自有一杆秤,很难听进人言。若是他觉得有人跟自己做对,就会不管不顾地赶尽杀绝,连名声都不顾了。如今他对自己放下心防,引为知己,事事都不藏私,当真应了他自己说过的那句话。
「必不相负。」
只是劝服胤禟,却着实让胤禩费尽心思。
咣当一声。
酒壶被人用力仍在角落,砸出巨响。
贝子府的下人听见响动都停住脚步,何玉柱在廊门外探头探脑的,被一个茶盅子贴着头皮飞了过去。
"滚!都给我滚出去!"
自家主子怒气大发了,何玉柱吓得不敢争辩,提溜着一众奴仆下人退出了花厅。
等人都走干净了,胤禟歪在太师椅上,冷笑着对胤禩道:"如今人都清干净了,廉亲王,你还有什么借口只管说!"
胤禩挨个儿数着胤禟脚边桌上的酒坛子,真是不知他喝了多少?
胤禟见他不慌不忙,怒火更炽,一脚踹翻了脚边一口坛子:"廉亲王,你哑了?是做了亏心事不敢说话了?"
胤禩看着弟弟委屈得眼里噙着水光,怒视自己的眼里除了倔强还有不舍,仿若回到了那年分别,再见无期。
什么话都说不出口。
胤禟梗着脖子等了一刻,正在不耐烦,却看见自家哥哥缓缓起身,脸上表情难以形容,对自己说:"九弟醉了,歇着罢。我改日再来。"
胤禟目瞪口呆地看着自己向来温和镇定的哥哥就这么真的打算落荒而逃,终于一个踉跄扑上去挂在胤禩身上,嚷道:"八哥你这个胆小鬼!被流放的是爷,你跑什么?还是你真做了什么对不起爷的事!"
胤禩被扑得身形不稳,两人顿时咕噜噜在地上滚了一圈,撞翻了几个半空半满的酒坛子,淅淅沥沥湿了半个袍子。
这下走不成了。
胤禟忽然阴阴笑起来,伸手去扒拉胤禩的袍子:"八哥是弟弟对不住了,你袍子污了,换了罢。"
胤禩立时明了了胤禟的'险恶'用心,赶忙按住,他倒是不怕胤禛怀疑他们有私,但总是担心胤禛迁怒胤禟存心挑拨,当真把他打发到西宁去。
"八哥你在怕什么?"胤禟醉得厉害,扒了半天都扒不开衣服。
胤禩索性抱着他在地上并排躺了。胤禟赌气扒拉过胤禩的胳膊枕在自己脖子后面,扭了扭去不安生。
胤禩叹气道:"小九,若是能走,我也早走了。哪怕是去西宁永不回京也成啊。"只要不是被圈着就成,哪怕是吃沙子和西北风也好歹有个活头。
胤禟抓不住重点,大着舌头道:"八哥,是雍正嫉妒你我交好是不是?是他定要把我支走对不对!我就知道他一心怀柔没安好心!"
胤禩等他说完了,才幽幽道:"让你南下,也是我的意思。"
胤禟一怔,怒不可遏地跳起来:"我还道是八哥你有不得已的苦衷,才看着雍正把弟弟们天南地北地指派,原来还是想得太好了!弟弟怎么就忘了你与他素来有私,如今弟弟不明白是哪里碍着你们了,非把我流放出京不可?"
可惜喝得太多动作太大,胤禟忍不住"呕……"的一声。
他吐了。
胤禩连忙起来帮他捶背顺气,端茶递水。
"你若是气不过,就该爱惜自己身子,哪怕是拼着活过我去好看看我这卖弟求荣的如何死无葬身之地也好。"胤禩忍不住道。
胤禟吐得眼泪都出来了,一张脸胡里胡涂完全没了往日风采,却让胤禩越发心疼得厉害。
"八哥你好没意思说这个咒自己干什么?难道你我兄弟相交数十年,就比不得……比不得一个老四?"其实胤禟想说得更难听,只是终归因为面前的人而忍住了。
胤禩并没跟着起身,只是原地侧卧了,背过身去,闭上眼睛道:"你若是想听,我就说给你听。不然,就当你说的是真的罢。"
胤禟在一旁兀自气闷了很久,才推了推胤禩:"八哥你别装睡,今儿不给弟弟说个明白就别想出这个屋子。"
胤禩这才笑着翻身坐起来,揽过晕乎乎的胤禟,让他靠在自己肩膀上舒服些。
地上虽然又冰又凉,满是干涸的酒渍,但相依相偎的二人两世相依相绊,又怎会因为一丝小误会而天各一方、终生不复相见?
两人絮絮叨叨把能说的不能说的一股脑儿说了,半醒半醉之间最是交心。
胤禟先是不屑一顾,到最后哭闹扒拉着自家哥哥肩膀说舍不得放不下。
再来就是两人都把对方灌醉了。
不知何时二人睡着了,醒来仍动作不便僵在地上,浑身都冷得透凉,头疼嗓子疼胳膊腿儿硬得不像是自己身上的零件儿。
很好,至少没有下人进来过。
九弟内院治家有方,两人苦中作乐。
于是朝中众人在第二天的朝会是,都知道廉亲王与九贝子一同称病告假。皇帝听见了也只说一声知道了,着了太医院的医正去两位王爷贝子府里瞧瞧,并未多言。
再后来,福建总督上了折子,称福建商埠有商人聚众闹事,一个洋行被烧了。失态紧急,请朝廷准许调集福建屯兵镇压。
众人都不敢吱声,地方大员总是喜欢在事态无可收拾的时候才往上面报。如今都这样了,谁来收拾这个烂摊子?
就在这时,总理大臣廉亲王出列,字字清晰地陈述道,福建民风虽悍,但素来不会无故挑起争端。只怕这次事端事出有因,当细查之,万不可妄动军丁,激起民变。
岳伦岱出列驳斥,民心已然生变,兵贵神速,若是拖拖拉拉,只怕不等细查便以生民变。
皇帝沉吟,又点了几位重臣的名字。
佟国维模棱两可,但约莫是向着廉亲王的意思走。
张廷玉是汉人,自然也不会支持镇压。只是委婉提出,若是派人查实,一来一回只怕也要月余,久则生变,还是委派钦差为宜。
那么,谁来做钦差?
这个活计可不是美差,连一点边儿都沾不上!
众人觉得皇帝的眼光在他们的脊背上来回扫射着,都恨不得自己今日称病告假。
"臣弟愿往。"
众人惊讶不已地看着自从新帝登基之后就极少出席朝会的九贝子自动请缨。
皇帝似乎颇为欣慰,因为他说道:"先帝在时,便说朕的九弟在福建办得差事得力。如今九弟愿往,自然是最得宜的人选。"
九贝子一改常态,居然说道:"能为皇上分忧,是我等臣子的本分。"
太阳从西边儿出来了。
就连敦郡王也目光呆滞,一脸不敢置信。
皇帝对胤禟的上道很满意,于是也毫不吝惜道:"既如此,礼部拟旨,加封九贝子为睿郡王,赐双眼花翎,为福建两广行走,可便宜行事。"
胤祉愣了一下,才带头领旨。
想不到老九竟然翻身了?
老四就不怕老八老九联手,一起坐大?
更何况福建两广虽然民风彪悍,但也是天高皇帝远啊,若是他们联通十四真有什么打算,这该如何是好?
但转眼间,他也看见了老十四异常僵硬的脸,瞬间悟了。
原来是借着抬高老九,分化他与老十四呐。如今老十四只怕一门心思认为是老四老九联合起来坑他了,说不定连老八也插了一手。
于是胤祉心里安定了,领旨时也诚心多了。
何况这个睿字说得好听,聪明啊,但也别忘了那个被鞭尸的多尔衮也是这个字。
老九去福建的事已成定局。知情者不过二三人,倒是敦郡王气得一连数日不肯相见,闭门不出,同睿郡王置气。
最后还是恒亲王连同廉亲王一道,拉了二人吃酒践行,才渐渐缓和了关系。
不过,听说吃酒当晚,二人旁若无人地打了一架,都滚了一地的土,直到尽了兴才住手。
再往后,当然是日日践行夜夜酒宴,似乎又回到了从前圣祖在世,二人旁若无人的境界。
皇帝居然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闻不问。
再隔三日,皇上又下一道旨意。
宫中太妃太嫔孤寂,若是有子封王者,可准离宫到各子王府安度晚年。只定期入宫陪伴太后即可。
旨意一下,几乎赢得了所有皇子的真心拥护。
皇帝登基至今,从来没有一道圣旨像这一道这样被迅速而高效得执行起来。
宗室对此也未觉如何不妥,当年襄昭亲王的生母懿靖大贵妃,也是在世祖皇帝驾崩后离宫与子同住的。
至于御史那几声微弱的反对之声,则无人理会。
作者有话要说:终于赶出来了,继续努力ing
老九这边终于解决了
变通
皇帝的名声因为准许太妃太嫔们出宫由儿子奉养这一道旨意,得到了空前的提高,虽然是暂时性的。
对于这样局面小开之象,皇帝是这样评价的:"八弟果然心思玲珑,以小事而全大局,甚得朕意。"
言下之意,论收买人心,还是八弟在行。
胤禩毫不客气地笑纳了,但隐约担心已在心头渐渐浮出,再难忽视。
如今皇帝对他尚有情分,对他算得上仁至义尽爱护有加。十三弟有的,他都有;十三弟没有的,他也享了。只是再过几年,等皇帝地位稳固了,必然就独断专行,再听不见旁人说的话。
老十三那一世不也是精白一心、从不居功、又极谦抑,才在死后博了个'贤'名。
这并不是胤禛的错,每一个当皇帝的人都是如此。
在胤禩看来,做皇帝的,也许会有真情,但终究抵不过时间。若是能在情到浓时天各一方,兴许还能被老四念个好儿。
对于廉亲王的心思皇帝一无所觉。
这几日,虽然皇帝不近人情的名声有了回转,但他仍然满腹躁郁。
因为廉亲王实在是太忙了,忙着慰问即将南下归期遥遥的弟弟、忙着为接良太妃入府而翻修府邸,剩下的时间除了办差还要作陪府里身怀六甲的福晋。
总之,就是没时间入宫伴驾。
也不尽然,入宫是有点,不过没空伴驾而已。
恒亲王倒是早早请了旨接宜太妃出宫,只是宜太妃念着良太妃在宫中无人说话,于是暂留居慈宁宫偏殿,与同在偏殿的良太妃做伴,就等着两人一道出宫入住亲王府。
即将南行的睿郡王自然每日入宫给太妃请安,同往的正是廉亲王。
朝臣们看着皇帝日渐黑沉的面色,都噤若寒蝉,恨不得病入膏肓告假不用上朝。
怡亲王如今是皇上眼前第一红人,几乎日日御前伴驾。自他总领户部以来,一直致力于两淮盐务整饰,取消一切浮费,本就政务繁忙,如今陪王伴驾更是忙得脚不沾地儿。
对于重用怡亲王这件事,最为愤怒的是如今坐镇寿康宫的皇太后。
于是,皇太后终于在皇帝道寿康宫逮着机会,冷着一张神似皇帝的寡情面容,对着皇帝冷嘲热讽。
字字句句都是讽刺皇帝不悌兄弟、偏听偏信、不尊先帝旨意,纵容奴才作践亲弟。
皇帝内心冷笑不已。
不悌兄弟?
难道只有十四才是兄弟?
偏听偏信?
只有倚重十四才不是轻信旁人?
不尊先帝旨意?
先帝是封了十四为大将军,可是却连个贝勒都舍不得给。当年方苞问老爷子大将军是哪一级王爵,先帝可是会心一笑而已。
纵容奴才作践弟弟?
这个再议,他最多也不过是懒得过问而已。
皇太后愤然责问道:"老九屡次陷害十四于不义,你却处处维护,连先帝爷的旨意也不尊了。把圈着的人放出来祸害大清!"
这一竿子至少还把怡亲王也一道扫进了污水里。
太后意犹未尽,手指都气得微微颤抖着:"你尽然将他封王!还有十三,你也封了王,还是和硕亲王!可是你的亲弟弟呢,你可还记得有这么一个被你夺了差事、拘在府里的弟弟?"
胤禛暗自转了转手里的那串数珠,按下性子,回道:"回皇额娘的话,十四弟虽未升爵,但享得已是郡王禄,只是他无诏回京未受严惩群臣早已议论纷纷,如今若是无功进封,只怕难以服众。"
皇太后正要反驳,听见皇帝又道:"儿子自然可以压下众议强封十四弟,只是十四弟心气儿最高,怕是受不得这个委屈的。"
乌雅氏原本欲出口的驳斥一时卡在喉咙,她如今尚没有那个气魄说出'你只管封,看谁敢妄议此事'。事关爱子,无论多小的事她都要权衡再三。
于是皇帝再接再厉道:"虽说外放也是曲径,但十四方才回京在皇额娘膝下承欢,儿子实在不忍让他再去荒蛮之地受苦。"
皇太后立时便想起了郭络罗氏那个封了郡王却远放福建的儿子,心里阴暗一笑。也是,儿子虽然封了郡王,只怕也用流放一般,只怕死再难相见了。
郭络罗氏肆意张扬的这么多年,如今总算能将她彻底踩在脚下!包括他的所有儿子!
于是皇太后面色稍缓,见皇帝还跪在地上同自己说话,似是才想起一般,沉下脸来对一旁的宫女道:"怎么这样没规矩,竟让皇帝还跪着。苏培盛,哀家人老糊涂了,你也不知道提醒着哀家?"
苏培盛心中对这个太后很是不忿,只是皇帝尚且连忙一边告罪,一边把主子扶了起来。
皇帝忍着一口气,继续他的煽情大业:"皇额娘春秋正盛呢,何况儿子跪额娘不正是天经地义的事么,早年儿子没这个机会,如今正好全了儿子这个念想儿。"
皇太后眉梢眼角稍融,方才的薄怒之色渐渐散了,只是仍是不笑,但总算缓和了口气,道:"皇帝连日操劳,也该爱惜自个儿的身子。"
皇帝觉得今日气氛尚好,他可以再接再厉。
于是他进一步道:"儿子正有一事要同皇额娘商量。
皇太后允了,皇帝才道:"朕的祖父威武有个未出三服的兄弟,留下个儿子额硕如今仍在西北大营中任副参将,也算是朕的舅舅,朕想着提拔起来,在宫中做个御前侍卫。皇额娘看如何?"
皇太后明显一愣,许久才道:"这是朝堂上的事,皇帝万不可忘记先帝教诲,后宫不得干政。"
皇帝在心中冷笑。
后宫不得干政,你却为了十四的丁点儿委屈一再与朕为难又是为何?
不过皇帝仍是道:"皇额娘说的是,朕省得了。"
皇帝回到养心殿时,苏培盛便上前道:"皇上,可要传膳?"
胤禛觉得身心俱疲,比漏夜批折子还累。眼下他毫无胃口,揉了揉酸胀的眉心,问苏培盛:"廉亲王还在慈宁宫?"
苏培盛回道:"廉亲王今儿到的早,眼下已经出宫了。"
皇帝想了想,抽过湖笔又翻出廉亲王上的请安折子,用朱笔批了几个字,又亲手装入了信封里,交到苏培盛手中,道:"找个腿脚利索的,交给廉亲王。"
苏培盛立马找来徒弟福顺顾,嘱咐道:"皇上密折,机灵着点儿,要马不停蹄地办利索啰。"
那小太监腿脚倒是快,人也机灵,很快便打听到了廉亲王出宫之后已经去了工部清点广西进贡的一批金丝楠木。
胤禩一晌午忙得连歇下喝口水的功夫也没有,就听见门房来报说皇上遣了公公来传话。让人进来一看,正是苏培盛身边的小徒弟。
接过折子一看,见那圆融字体寥寥数十字,居然是向他抱怨'宫务繁忙、食不知味',又顺笔问他用过膳了没有?
胤禩抬眼望天,午膳时间早已过了。于是当着福顺顾的面儿提笔在折子上写了几个字,才笑道:"本该福公公喝口茶再回的,只是想必苏公公嘱咐了公公早去早回,今儿就不留了。下回得了空儿,定当补上。"
福顺顾在此前不过杂役房一个小太监,并不在雍王府当差,是得了苏培盛的眼缘才提了上来在养心殿做粗使。第一次见得廉亲王如此亲和同他说话,立马受宠若惊,就差点感激涕零哭出来了。
福顺顾腿脚麻利地回了养心殿呈上折子,皇帝取来一看,只见上面只草草写着'臣还饿着'四个字。
皇帝阅后顿时心情大好,唰唰批复下去,大意如下:"入宫陪朕用晚膳,或者你更想朕赐下酒食送到亲王府"
于是福顺顾连坐都没坐一下,又跑了一次工部。
还好,这次廉亲王准备了茶水给他。
晚膳的时候,廉亲王终是踩着点儿入宫给皇帝请安。
苏培盛私下里称赞福顺顾,小兔崽子,是个会办差的。
福顺顾咧嘴傻笑,顿觉今日遇到贵人,日后可以牢牢巴结着这位王爷才好。
胤禩端详着面前的御膳,面色抽搐地抱怨道:"皇上,臣还不知道大清国库竟然空虚至此。"
皇帝面色如常:"年大将军有在催着朕要军饷,你身为亲王,国之重臣,又是朕的心腹,难道不该与朕同甘共苦?"
谁是你心腹?
胤禩懊悔万分,早知道就选皇帝赐席了,就算召来揣测,也总不会简陋至此。
从工部赶到养心殿,就只能吃上一小碗京丝挂面?
皇帝心情很好,对着一席素的不能再素的小菜素面吃得津津有味。
胤禩饿了一天,不能多食,也只随意吃吃。见胤禛形态,也不大管食不言的祖宗规矩了,问道:"四哥,今日怎的如此开胃,可是西北的军饷有了着落?"
提到年羹尧,胤禛顿觉倒了胃口,搁下箸凑近胤禩耳边,轻声道:"八弟是从何处把额硕给翻找出来的,只怕连太后都不知道有这样一个人。"
人前就叫皇额娘,人后只称太后……
胤禩一笑:"族里出了太后,自然便有些人急着攀附。倒是太后娘娘可领皇上的情?"
胤禛抿唇一笑,眸中尽是嘲讽:"太后说,后宫不得干政。"
那便是领情了,胤禩笑道:"太后德惠,果然堪为后宫表率。"
皇帝也是应景地扯了扯嘴角,心中自是苦涩难言。
就像胤禩说的,死了心,莫要把太后当做亲额娘,只把他当做先帝一般敬着,便已足够。
说到底,太后到底从未把他与十四一视同仁过。
幸好,身边还有这个人,还有十三,还有弘晖弘历他们。
自己总还不是孤家寡人。
想起另一件事儿,皇帝又问道:"老九怎么拖着还不走?"
皇帝下旨时只说择日南下,并未言明期限,谁知倒让老九钻了空子,拖了十日也不见动身。
胤禩一连十日都被胤禟拖着践行……践行当真需要十日之久吗!
真是人心不足蛇吞象!
胤禩也觉得难办,一边是皇帝的差事拖不得,另一边是亲弟弟南下归期无定,他心中隐隐不安,也许日后再见无期,这才纵着胤禟'胡闹'。
"老九这几日就动身了,他自知此番怕是离京得久,几乎想把王府都装上马车搬走。"胤禩含糊道:"臣也想给九弟求个恩典。"
"你说。"皇帝停了箸,倒是想看看胤禩想说什么。
"臣弟想着,九弟南下路途忐忑,身边没个知冷知热的人也不放心,不知道能不能允他家眷随行?"
胤禛敛了神色:"八弟是嫌九弟府里奴才不中用?想向朕讨几个人?"
见胤禩不接话,只盯着面前的茶盅发呆,胤禛终究还是心软了:"朝廷有朝廷的规矩,当年你我出京办差,谁敢携家带口?你可别心软,纵着他们胡闹。"
胤禩低下头,说了声:"是臣想岔了,皇上莫怪。"
……
胤禛觉得自己败了,丧气不已得挥手:"算了,你是好哥哥,朕也不是不通人情的。你让他在府里选一两个用惯了的人带走,但福晋和阿哥必须留在京里。"
胤禩喜得下座给皇帝认真打了个千儿:"臣替九弟谢皇上恩典。"
皇帝暗自磨牙,忽然一笑。
胤禩刚觉得这声笑不怀好意,胤禛便托着他的将他一把拉起。
两人站得实在是有点儿近了,胤禩下意识觉得不妥,往后退却退不动,他手还被皇帝攥着呐。
胤禩尴尬得往一旁看去,才发现周遭一个侍候的人也没有了,只有苏培盛耸拉着脑袋远远站在殿门口。
还来不及去想这个人都是什么时候下去了,皇帝就凑近他耳边,说:"八弟怎么谢朕?"
胤禩忍着惊跳的额角,恭敬道:"皇上富有四海,怎么能同咱们做臣子的要谢礼?臣倒是还存着先帝赐下的两瓶葡萄酒,若是皇上瞧得上,臣自当献上。"
皇帝面不改色道:"酒朕收了,不过八弟也委实太小气了些。"
你厚颜无耻!
皇帝果然笑了,能看见八颗牙齿:"今日宫门也该落匙了,养心殿、东暖阁还是西暖阁你选一个?"
……
胤禩忍了又忍,想了又想,最后忽然下定了决心,咬牙道:"听闻十三弟给皇上的西暖阁填了一挂帘子,不知臣是否有幸得见?"
胤禛大约是没想到这人今日如此痛快,一愣之后才笑道:"不止帘子,还有一床鸾凤和鸣锦被,你也参详参详?"
胤禩疑惑看过去,十三弟还兼管这些琐事?
被子的花样儿自然不是十三弟弄的,而是'深受帝宠'的年妃亲手织绣,为了让皇帝盖了日日想起自己。不过皇帝很明显不打算说给某人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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取名字无能……每天累得和狗一样……我错了
生疑
年氏入府头几年颇受恩宠,虽然侍寝的次数不见得多,但闲暇时爷除了宿在书房,其余有大半时间都在她的院子里。
汉军旗的女子不似满蒙格格那般健壮,但胜在诗书棋画都有涉猎,再加上她投其所好读了几卷禅经,与从无逸斋中教养出来的皇子也和得了诗论得了佛。
年氏冷眼旁观,府里比他年早进府的几个格格,要么出身太低日后最多不过是个嫔位,要么就像齐妃与如今的皇后一般,有儿子有分位,但却明显失了圣心。
皇后的景仁宫离养心殿颇远,皇帝初一十五虽按着老祖宗的去景仁宫坐坐,但也真是坐坐而已,又是连茶都来不及上就会离开。
齐妃更是不必说,皇帝几乎从不去她宫里,若不是顾忌着她生下的两个和硕格格,加上她入府得早,只怕连妃位也轮不上。
这样一来,年妃理应是沉得住气才是。
只是如今她已经知道了哥哥在西北军中连上三道折子催要军费粮草,而皇帝在她难产那日只在过后才安抚一番。
她以女子特有的细敏,觉得皇帝要么不是因为对哥哥不满而迁怒于她,要么就是有了新欢。
不管是哪一个,都能令她坐立难安。
只是她如今人尚在月里,便辗转反侧,夜不能寐,生生熬得气血两亏。可惜养心殿里她的人都无法靠近御前,那个苏培盛口风实在太严。今儿她也只听说是廉亲王入宫,未曾出宫的消息。
道了亥时,年氏正如同往常一般在卧榻上辗转,忽然听见有宫女来报,说是皇上身边的福公公来永寿宫,让准备两套日常洗换的常服,要紧着办。
年氏一时也弄不明白,这衫子脏了也就罢了,还一次要两套?
隐隐觉得这许是个打探皇帝态度的好机会,年氏撑着柔弱的病体起身,亲手收拾了两套从里到外的常服跟着福顺顾一摇一摆地操近道儿往养心殿去了。
苏培盛守在殿门外,看见福顺顾居然跟着年妃娘娘一同来了,心里不由气苦。怎么才刚夸了他一句会办差这就不省事儿了?
其实福顺顾也是冤枉,苏培盛只交代了他取衣服,别的也没多说。如今年妃娘娘定要亲自送来他又有什么法子,只得跟着后面。
年氏行到殿内,便已觉察异状,殿内惯常侍候的宫人太监都被遣得远远的,莫非皇上当真在内殿宠幸哪个胆大包天的丫头?
苏培盛哪里敢让年妃入内殿,只回道:"娘娘,皇上已经歇下了。"
年氏贤惠道:"既如此,自不必让公公为难。"让宫人将皇帝的常服转交给福顺顾,便款款离开。
第二日卯时一到,廉亲王便迎着微风顶着漫天星光出了东华门,马不停蹄地直奔睿郡王府邸。
皇帝却因病蹉朝一日。
一直过了未时才传召了张廷玉几个。
隆科多面圣时隐隐觉得皇帝今日火气不小,神色倦怠倒真似大病了一般。联想到昨日听说廉亲王被皇帝连夜传召的事,觉得他可以试探一下。
"皇上,福建加急文书今晨送到兵部,是请派钦差的。"隆科多从袖中拿出一本折子,是五百里加急。
苏培盛下来接过折子呈给皇帝之后,皇帝只草草浏览一遍,便啪地一声砸在案上,怒道:"传朕的旨意,命睿郡王今日之内再不离京便不用再出他的院子了!"
张廷玉隆科多与马齐三人人齐齐跪下,心中思量各不相同。
张廷玉:皇上与王爷意见不合啦?
马齐:皇上要发作八爷啦?
隆科多欢欣鼓舞:皇上要拆八爷党的台了,下一个必然是敦郡王了!
皇帝休朝的消息传到永寿宫,年氏终于松了一口气。
皇帝谨守规矩很少因为女色失了进退,即便真是哪个狐媚子乱了规矩引得皇上失了分寸,只怕如今也被皇帝处理了,日后想必无争宠之虞。
不管如何,她始终是后宫第一人。
如果她再能有一个儿子……
年氏拧拧手绢,决定在永寿宫里静心养病。她了解皇帝,想必今日养心殿少不了借机献媚的下等嫔妃,她只要安分守己,方能显得柔嘉娴淑超然独立。
……
皇帝午膳毫无胃口,又脾气发过一轮,写坏掰断了三支湖笔之后,才有隆科多匆匆前来复旨:"皇上,睿郡王已经离京了。"
皇帝从折子中抬起头来:"什么时候的事情?廉亲王呢?"
老九终于滚了?
隆科多也有些奇怪,听皇帝的口气怎么有些兴奋,连惯有的冷嘲热讽也没了。但仍恭敬答道:"奴才进宫时,廉亲王刚好送了睿郡王出了崇文门,想必现下已经回了工部。"
皇帝重重地哼了一声,沉吟道:"亮工上了折子,说西北缺人缺得厉害。朕打算寻个妥当的人去,以舅舅看谁堪当此重任?"
隆科多立即觉得自己了解皇上的意思了,垂手答道:"奴才以为,敦郡王或是怡亲王,都能当此重任。"
皇帝挪了挪僵硬不已的腰背,意有所指道:"怡王有帷幄之才,只是膝伤复发,西北又路途遥远,恐累其身。"
不是怡王,那就是敦郡王了?
可是皇帝却没再继续,只又说了句:"再议罢。"
……
到了申时,皇帝实在撑不住在西配殿眯瞪了一小会子,刚醒来就听见苏培盛小声奏道:"皇上,廉亲王在殿外候了好一阵子了,要不要……?"
不是回工部了吗?
莫不是这么快就得了消息,这是来给老十说情的?
胤禛生性多疑,自古帝王皆如此。他与隆科多说的话虽有几分置气的意思,但也不是没有试探,试探隆科多、试探老十,还有胤禩……
到底谁去西宁已经不是最重要的,他如今只是想看看胤禩的应对。
皇帝整了衣袍,才宣了廉亲王入殿。
胤禩还未得及跪下磕头,就被皇帝一声笑骂:"装给谁看呢,还不过来看看内务府新上来的瓷器!"
胤禩八面玲珑,怎么听不出这言语下暗藏的一丝火气。
可惜昨夜两人说好的'各凭本事',他自然问心无愧。
胤禩仍是将礼数做到无懈可击,起身之后才道上前观道:"这青花釉里红海水龙纹梅瓶果真是难得佳品,四哥拿给弟弟看,不是让弟弟眼馋么。"
胤禛看着他笑眯眯的眼神,火气去了一半:"你倒是好眼光,这官窑烧的釉里红只这一件红得最正最好。"
胤禩凑过去仔细看了,果真见两条红色的龙纹利爪遒劲,在青花绘制的海水图案中翻腾戏珠,十分威武,忍不住赞道:"这胎釉真是好,其上青花青翠,海水龙纹栩栩如生,端得是青红相得益彰。"
胤禛瞄了他一眼:"你喜欢,赐给你了。"
胤禩忙摆手道:"弟弟是替四哥喜欢,这样的美物还是搁在养心殿才算不上被辱没了。"
胤禛垂下眼,手指顺着海水纹慢慢游走:"你问朕要的,朕什么时候不允过?"说完不等胤禩回答又道:"九弟离京了?"
他想问的其实是九弟送的你便笑纳,朕给的你却说是辱没了?
在你眼里,朕和你的弟弟们,到底孰轻孰重?
胤禩觉得今日皇帝异常气苦,字字带刺。想想也是,昨日还恩爱缠绵,今日一早就走人了到现在才回来,闹闹别捏也算合情合理。
于是他回道:"九弟早该离京,拖到今日已是皇上格外宽待,弟弟理该替九弟给皇上磕一个头,就当谢恩辞行。"说罢就要退后几步行李。
皇帝最是不喜这人对他生疏守礼,于是立即道:"你把这个礼行完,朕立马就把老十发配西宁劳军去!"
胤禩惊得弯腰弯了一半然后不动了,他不知道自己若是干净利落地跪地谢恩会不会气死老四。
老十自从当年围剿叛军那一次之后就再没真刀真枪地干过仗,早在他耳边叨起了茧子,就盼着那一日能痛痛快快再带一次兵。只是如今胤禟刚走,若是皇帝再把他也打发出京,还不知道宗亲大臣们该怎么想呢。
胤禩犹豫了一瞬,慢慢跪下,将礼行得完整妥帖了,才起身对皇帝道:"皇上,臣为九弟已经为难过一次皇上了,此番皇上只管以江山社稷为重,臣弟绝不过问半句。"
皇帝的面色未变,只是眼神渐渐暖起来,半斥半笑道:"你也知道让朕为难了?既然知道就当好好办差,把朕的园子早些造好,咱们也好松快松快。这天儿热起来,紫禁城实在是难耐得紧。"
胤禩也笑道:"弟弟今儿不正是赶着办这事儿去了?只是这园子不是一日一月便能造好的,四哥不如仿先帝,去承德避暑?"
胤禛扫了一眼满满当当一案台推到之后必然能将他掩埋妥当的折子,有些泄气:"算了,这銮驾一动,便是百万两银子,更别说随行的嫔妃大臣,衣食用度那一条不是银子?折下来只怕山西饥荒的善款便有了着落了。"
胤禩囧囧得听着皇帝在他面前算了一笔账,暗叹老四没有情趣,不懂松紧有度一张一弛方能长久的道理。老这么紧下去不累死也该憋死了。
于是他又道:"阿哥们也大了,当年先帝在时,也时常以骑射考校课业。四哥倒是可以安排西山围猎,一举多得,也该松泛松泛筋骨。"
胤禛有些动心,只是政务着实太多,他心里尚有一大本子新政等着铺陈开来,哪一样不需要安排下去的,于是只道:"再议罢,如今离秋围尚早。"
殿里的气氛终于回暖,胤禩见胤禛神色疲惫,忍不住上前为他按摩额角穴位。
胤禛难得享受,有心调笑一二:"八弟好手段,听说早年八弟妹时常头风发作漏夜斥人,也是八弟给医好的?"
胤禩毫不难为情,义正言辞道:"与福晋效劳,乃为夫的福分。"
胤禛气结,你才是福晋!
胤禩终究未肯受那尊青花釉里红海水龙纹梅瓶,却借口喜爱鱼纹顺走了皇帝平素用着的鱼藻纹缸。
皇帝知道他的心思。
鱼跃龙门方为龙。
龙生九子,却只一尾能成真龙。
胤禩是在避嫌。
他也在告诉自己,无论如何,你才是天下第一人。
因为疑虑搅扰皇帝大半日的烦闷散去,他不得不承认胤禩无人匹敌的安抚技巧。明明是婉拒了自己的恩典,但偏偏做得不露痕迹让人心思舒坦,丝毫没有被冒犯的难堪。
却说隆科多那日出得养心殿,反复思量,越发觉得皇帝意欲打压八王一党的意图。他当年便是靠着揣度先帝的意思得以上位,被委以宣读遗诏的重任。在他看来,这简直就是白帝托孤一般的大功劳。
如今皇帝只在单独召见他是提及敦郡王一事,这场景,与当年先帝的试探多么相似!
于是隆科多认为新帝试验他的时候又到了。
隔两日早朝时,隆科多再次奏请西北年大将军催粮催人,说得几乎是再不派人,就要无以为继兵败如山倒一般。
皇帝暗自叫糟,只是如今在殿堂之上,他已经无法堵住隆科多那张嘴了。
于是隆科多跪在地上,奏道:"皇上,臣有西北今晨刚到的加急文书,西北大军军需操练一日便要二十万两的银子,这一个月下来就合七百余万两,年大将军所要的军费,户部实在是凑不出来。再不想法子,只怕大军士气受挫、前线战果只怕一朝前功尽弃哇。"
苏培盛捧过折子递给皇帝。
皇帝扫了一遍,面色也十分难看,他看向下手诸人,道:"难道年羹尧就不能改换策略,速战速决?"
大臣们谁也不敢吱声。
自从皇帝登基之后大肆更换任命官员、又重新开始催缴国库欠款,比起圣祖在位时力度有过之而无不及,是以大家都知道皇帝是个急躁性子,没人敢在皇帝面前胡乱说话。
胤祯也在殿上,看见一旁稍前位置的怡王眉头微颦,心中登时泛滥出一阵幸灾乐祸的快意来。
看着他的好四哥亲手提拔起来的包衣奴才,将他自己逼得内忧外困的境地,是何等的讽刺?
不过他如今也不是当年风头正劲的大将军王了,于是他并未开口。
怡亲王见无人应答皇帝的话,只得出列一步,奏道:"皇上,西北几十万大军铺陈方圆几千里,以合围敌军。要耗尽敌方粮草,只怕,至少也得几个月时间。再说叛军在西北经营日久,稍有不慎,就会重蹈富宁安的覆辙啊。"
皇帝起身踱步,的确不能再拖了,如今下面的人只怕也体察到了他内心的动摇,该做的事情都不尽心了!
于是皇帝只能再一次表明立场:"当今国策,一切以西北军事为重。"说罢又道:"衡臣,拟旨,从即日开始,除了太后处,宫中一切用度紧锁,还有六部与各地衙门,都拟个条陈上来。"
张廷玉心道,这也只是杯水车薪啊。
在场所有人都知道这是皇帝在表态了,而且要让下面的人跟着一道表态,可是他又能说什么呢,只低着头能应了。
隆科多再进言道:"皇上,臣以为,当务之急,是让稳妥之人将已经筹措好的粮草军饷运往西北以安军心。"
胤禩一直没吭声,听见隆科多的话与胤俄对了一个眼神。
皇帝看在眼里,心头越发不喜,连带着语气也沉了下来:"廉亲王以为如何?"
作者有话要说:四哥文艺了,便四姐了。
王子公主结婚之后过着幸福生活的故事果然只能在童话里。。。。不过放心,八爷四哥都不会让对方失望的。
后台太抽了太抽了……
治国
胤禩心里一叹,他是知道胤禛因为先朝之故,是极不喜亲王郡王手握重兵的。若是单独奏对时,他也许能提几个人选来,譬如胤禛的家生奴才李卫就不错,想必年羹尧看在他主子的份上也不会给李卫难堪。
可惜这是在朝上,而皇帝的话里明显带着风雨欲来的气息,联想到昨日他入宫时隆科多与他对面寒暄时不经意流露出来的一丝怪异——胤禩一咬牙跪下了,奏道:"臣弟愿为皇上分忧。"
胤禛的脸色难看了起来,心底愈发肯定老八这是一心护定了老十。他明知道自己不可能放他出京的,何况昨天两人独处的时候他也丝毫没有流露出这个意思。
隆科多心里迅速计较着,在他看来自然是敦郡王出京更容易被捉住把柄,不过直接派出廉亲王无异于釜底抽薪,只是这样做未免痕迹太露,想来皇帝是不会在刚刚登基时落下这样的口实。
果然,皇帝沉吟道:"你是总理大臣,但我大清也尚未到要总理大臣做押粮官的地步。你的忠心朕明了,先起来罢。"
怡亲王原本也想跟着跪下情愿,但是从右膝盖一直到脚脖子忽如其来的疼痛让他连站立也有些困难。
而皇帝在第一时间也注意到了怡王的面色灰白,立时道:"怡亲王,你膝伤未好怎么便来上朝了!"又对苏培盛喝道:"还不快抬下去传太医院的来给怡亲王瞧病!"
一阵兵荒马乱之后方才议事的气氛荡然无存。皇帝显然记挂着伤病缠身的十三弟,草草结束了朝会,只留下一句'西宁人选,朕心中已有决断',供众人遐想。
……
皇帝离开不久福顺顾便赶到乾清宫截住了正打算出宫的廉亲王,宣了皇帝口谕,让廉亲王养心殿见驾。宣完了正巧碰上张廷玉也退出来,便又道:"张大人,皇上也传了您一道儿去呢。"
张廷玉与胤禩到的时候,怡亲王已经被挪到东配殿的罩间让太医巡诊了。皇帝却少有的没守在跟前儿,疲惫得撑着额头翻阅面前的折子,却没有动笔。
张廷玉与胤禩请安之后,都道:"皇上的身体关乎着大清江山社稷请,还请皇上以龙体为重啊。"
皇帝正盘腿儿坐在东暖阁的炕上,道:"圣祖何等英明,还要昼夜勤政不肯懈怠,朕也不过就是勤能补拙罢了,可还是事事都不如圣祖他老人家啊。"
说罢也不等张廷玉再说什么,招手道:"你们来帮朕看看,昨儿批的折子可有什么疏漏的。还有,西宁的人选,朕思来想去,还是打算让敦郡王去,你们看如何?"
胤禩听见胤禛的话时正打开福顺顾捧上来的折子翻看,看见那折子大多是查抄受贿官员的,其上满满的批语都是触目惊心的朱笔批注。
有些是:'不知尔等与顺天府有何勾结'。
也有直言的:'小心尔等首级'!
更有刻薄之语:'此人寿数长着呐,不要怕他会自杀'。
此类诛心之言不胜枚举,胤禩忍不住瞧了张廷玉一眼,想着这位也是服侍过先帝的老臣了,比着先帝的'宽仁',不知心中是何滋味。
张廷玉的确心中百般滋味,一来是感叹新帝手段狠戾毫不留情,又十分自信不听人言,不知日后自己当如何自处;二来也是觉得先帝万年一时手软留下的烂摊子的确需要铁腕整治,如今这结党的歪风的确该杀一杀。
这个功夫皇帝已经走到二人跟前,对着张廷玉亲切问道:"衡臣,你觉得朕的处置如何?"
张廷玉忙起身道:"回皇上臣看完了。臣以为皇上这样的处置是十分恰当的。只是臣草草翻看了,这些批语足有万字啊!皇上看得这么仔细还都做了如此中肯的批语实在让人惊奇。圣上勤政是好的但这样是不是也太劳苦了些?"
皇帝一笑,目光扫过在一旁发呆的胤禩,继续道:"朕不过凡人哪能不累呢,可是又不得不下决心整治啊,稍稍手软些便有一大堆的人等着从这里撕开口子。几千双眼睛都看着呐。哎,你会不会觉得太过苛刻了些?"
张廷玉吓了一跳,他哪里敢说'是'啊,于是忙道:"不不不,皇上……"
皇帝此时一摆手,转头问胤禩道:"廉亲王,你说?"
说什么,说皇上你有些挢枉过正了?胤禩不觉得胤禛不知道自己的做法与先帝大相径庭。
他比谁都知道,胤禛为了一扫先帝晚年时留下的弊端,可以下手多么狠、多么重。
胤禩垂了眼,合上折子,回道:"臣弟以为,敦郡王脾气急躁,此去西宁,与年大将军只怕……"
皇帝一挑眉,不放过他:"廉亲王岔开话题,莫非是觉着朕的批语不妥?"
"……"你明知故问。
"有什么话你就大胆地说嘛不要这样吞吞吐吐的。"
胤禩抬头看了胤禛黑洞洞的瞳子,最后道:"臣弟记得昔年与皇上一同催缴国库欠款时,圣祖批复的折子上时常可见'他是老臣朕不忍看见他饿饭',或是'亏欠的银子你要快些补齐。不然朕一死你可怎么得了?'这样的话,不知皇上可还记得?"
皇帝原本便不大的的眼睛微微眯起,细长得犹如一把剔骨弯刀。他看着面前的人,回忆着。
与他一刚一柔拿下江南织造曹家的往事又一幕幕扑面而来。
片刻的沉默过后,皇帝柔和了声音对张廷玉道:"衡臣也不眠不休几日了,朕今日准你把这些折子带回府去看,明日不许早到,过了辰时再来上书房见朕。听见了没有?"
张廷玉忙跪谢了皇帝的体恤。
然后皇帝便对他道:"你道乏罢。对了,让李德全把朕的参汤给你端来,喝了才准出宫。"
张廷玉千恩万谢感激涕零地退下之后,皇帝才卸下一身架子,拉了胤禩的手两人仍旧一道在云龙椅上坐下。
胤禩一开始还要推辞一下,后来也懒得矫情。
今日胤禛却自顾自地把头枕卧在胤禩腿上,合上双眼,有些自嘲道:"如今你可以不用绕弯子了吧。"
胤禩手指在胤禛目下青灰处缓缓抚过,最后停在胤禛额角处慢慢揉按着,帮他放松绷紧的神经:"四哥知道弟弟想说的话.四哥心意已定,必然听不进人言,又何必一定要逼着弟弟说出来?"
胤禛一笑,道:"呵呵,你以为我没听过人们口口相传的'雍亲王雍亲王刻薄寡恩赛阎王'?"
胤禩不说话,手指用了几分力气。
"哎,张廷玉也太过谨慎了,从他那里,怕是难以听到真心之言。"胤禛抱怨道。
胤禩顿时觉得老四不可理喻。是人都知道新官上任三把火,张廷玉从来就是个不多事的人,如此小心也是常理。
于是胤禩道:"皇上可是为难张廷玉了,人家可是拼着老命为皇上分忧,却还被冠上个'不愿吐露真心'的名声。"
胤禛闻言掀开眼皮觑了他一眼,道:"你总是扮好人,倒衬得朕刻薄。"
胤禩四两拨千斤地挡了回去:"不知四哥可愿给臣弟这个机会做个好人?"
胤禛只觉头皮麻酥酥地甚是舒服,有些晕晕欲睡,自然也好说话了不少:"你说吧,想怎么做?"
胤禩这才道:"西宁还是换个人吧。听说,四哥府里出来的李卫就要外放江苏做巡抚了?不如让他替皇上先去西宁劳军一趟。差事办好了,外放一省大员才师出有名。"
胤禛闻言一怔,的确是个好人选。
李卫不过几分机灵,替他办差很合他的意。年纪轻轻的字儿都不识几个就外放做了一省巡抚,下面议论的自然不少,都说皇帝任人唯亲。
胤禩这样提议,的确圆融流畅不少。
不过光李卫一个人可不够,还得再补上一个人,田文镜身边的那个幕僚就不错,好像叫做邬思道的。胤禛在心里补充道。
胤禩留意着胤禛的神色,见他眉心从隆起到平顺,便知道胤禛已经默认了他的提议。
胤禩却又想到一个人,于是问道:"那个孙嘉淦皇上难道就这样闲置了?"
胤禛翻身起来,笑着看他:"朕是这样的人么?张廷玉已经去了他府里,让他选是要去翰林院去当个修撰呢还是愿意外放到保定府去当个同知。你知道他怎么答的?"
胤禩答道:"孙嘉淦若是只想仕途坦荡混个三品顶戴,便不会同葛达浑争闹再咆哮御前了。想必他都不肯受,反倒觉着被人小瞧了去?"
胤禛眼里闪过一丝惊讶,道:"那日不见你为他说一句话,想不到你倒是他的知己。他的确拒不肯受,只求张廷玉给他一个县,再许他三年。"
胤禩揣度人心自然更胜胤禛一筹,他唯一败的,是没能摸准圣祖的心思。
孙嘉淦这样的人的确有一股天不怕地不怕的气势,不过却是最难收买的。
不,也不尽然,你只需许他随便一个县长,他便会为大清肝脑涂地。
"四哥当真要历练他?"
胤禛却是摇头:"我要得就是他这一身的棱角一身的刺儿,都弄成个老油子里才叫'历练'吗?我打算封他个都察院监察御史,让他给我到处挑刺儿去罢。"
胤禩暗笑,这个倒是极好。就是不知谁会满头包了。
胤禩正要说话,太医院的院判给怡亲王请完脉,在殿外复旨。
胤禛没急着宣人进来,只捏住胤禩的手,道:"这几日老想着以前的日子,如今想留你下来也要担心众目睽睽。"
胤禩已经起身,回握了一下便快速松开自己的手,略略提高了声音道:"臣弟告退。"
胤禛却凑过来对他极快地说道:"你方才不肯说,可是觉着我的批语不妥?"
胤禩犹豫一瞬,终是点了点头。
胤禛道:"何必吞吞吐吐。这些折子先压下来,你明日再入宫帮我捋一遍?"
……
于是很快大臣们都知道了去西宁押粮的是皇上府里出来的奴才,素来与年羹尧有些交情。得了这个差事倒也合情合理。
只是隆科多打听不到那日下了朝之后皇上同张廷玉与廉亲王都说了什么才换了人选,多少有些郁闷。
……
皇帝心怀抱负,手段凌厉,大有杀伐果决之气。他身边又围绕着张廷玉这样老成持重的臣子,与廉亲王这般手段圆融的宗室,兼之怡亲王的体贴合意,朝政渐渐有了固定模式。
皇帝的政令既严且宽,虽然训斥官员时往往不留情面,但总归没将人逼迫到没有活路的地步。
朝臣们自然渐渐察觉到在皇帝的令行禁止间,有人在中间圆和事故,而这个人的名字呼之欲出。
皇帝如今正是锐意进取的年纪,只觉事事成足在胸,仿佛有无穷无尽的精力与想法,只恨每日不能多出二十四个时辰出来办公批折子。
他认为手底班子已然成熟,决意开始着手革除积弊。
于是他第一个推出的,便是摊丁入亩的政策。
接着,很快便下令废除贱籍,将被永乐帝化为'乐籍'的贱民重新划归民籍。
同时命张廷玉的弟弟张廷禄为主考官,开恩科择天下良才。
只是很快这个局面便被打破。
因为远赴福建的睿郡王捅了个大篓子。
事情的起因却是,山西巡抚诺敏在皇帝清缴税银的时候,在短短三个月中尽然凑齐了近三百五十万两纹银。
这件事情自然被下面的官员作为政绩给报上去了。
皇帝正在为下面官员推诿欠款地方官吏拖拖拉拉的事情头疼着,看见这样的折子自然在第一时间便派发了下去,并在朝会上让太监当着朝臣们宣读。
皇帝在朝堂上听着,更是觉得这样的臣子不从重嘉奖,如何能够表彰其功绩,于是便道:"朕看这个人堪为百官表率,当得起'天下第一巡抚'的称号!"
张廷玉一惊,心道皇帝怎么又冲动了。这样的折子难道连查实都不用就给表彰了?
胤禩心里已然叫糟了,他连日来都忙得没时间琢磨有的没的。
山西的折子昨日递上来之后他只看了一眼,还打算今日下了朝再同胤禛合计合计,谁知他却在朝会上就这样当众宣读了出来。
诺敏的事儿可是打在皇帝脸上第一个响亮的耳光啊。
可惜胤禛正在兴头上,金口玉言,一句轻飘飘的话儿,已经让所有朝臣都听见了。
作者有话要说:五一节实在太忙了,没有肉对不住大家了,都素食吧~
晚更新了几天,熬夜赶出来了。
捉虫,要折腾了
迁怒
皇帝的好心情一直保持到了下朝。
隆科多是个见风使舵的,自然不会在皇帝的兴头上撒土。
张廷玉与胤禩虽感忧心,但都有各自不能出头的理由。诺敏的政绩虽然只有一本折子,但皇帝已经金口玉言封了他'天下第一巡抚',那便是假的也就成了真。
不过胤禩觉得,与其日后等田文镜把真相曝露在皇帝面前让他大受打击,自己还是先给他先给他垫垫底儿吧。
于是胤禩在下朝后委婉地质疑了山西拖欠税银多年,为何会在如此短暂的期限内凑齐,这难道本身就不是一件不合常理的事情?
皇帝虽然沉浸在满腹雄心的喜悦中,但也不是没有理智。他仔细想来也觉得自己有些急功近利了些,于是招来隆科多,让他去调查诺敏的为人。
隆科多早在皇帝大肆宣扬诺敏政绩之时便做好了打算投其所好,于是当皇帝垂询诺敏为人之时便奏道:
"诺敏为人廉洁,在官场中口碑甚好,家中八十老母与妻子仍住在二进的祖屋中,每日在园中自行耕作务农。诺敏办差之余,也偶尔会挑水施肥。"
皇帝早年曾做'富贵闲人',也做过务农耕种的活计,闻言自然疑窦全消。
他深信,诺敏必定如他自己一般心系天下,廉洁奉公。更何况诺敏很早便为他信赖倚重,不然也不会从江西一路升到山西做了封疆大吏。
在隆科多的一番口才下,本就在兴头上的皇帝当场手书了'天下第一巡抚'六个大字,让内务府即可送去刻成匾额送往山西。
一切来得实在太快,廉亲王正忙着给皇帝的养心殿更换玻璃窗户,连想折子的时间也没有,事情便已经成了定局。
……
这是福建的消息也渐渐传来,却不是什么好消息。
先是洋人拒绝限制鸦片进口的数额,毕竟在早先签署的通商协定上未加上限,被他们钻了空子。
接着便是福建百姓不满朝廷多日无能,放任烟货横行,于是自发开始攻击洋人的教堂与商行。
皇帝自然不满睿郡王在这件事情上的不作为。在他看来,当初这个通商协议便是一个大大的错误。我天朝上国应当持身立正以桑农为本。
只是看着胤禩连日面色忧愁,才生生忍住没发火迁怒。
只是接下来传来的消息越来越坏。
田文镜被皇帝下放到山西做布赈使,在上任途中微服途经阳泉县时发现兵丁强行收取过桥费。寻了当地路人百姓一问,才知道是官府勒索乡民摊派这种税费来补国库银子的空缺。
可是银子不是都还上了,皇上还特此嘉奖了诺敏?
那个'天下第一巡抚'的匾额怕是已经在路上了,这又是怎么回事?
田文镜不敢怠慢,理解写了密折将心中疑窦细细道明连夜呈交皇帝。胤禛不是傻子,立刻警觉事态有异,于是当下一个字批了回去:查!
不过旁边又有小字一溜儿:莫要打草惊蛇,弄出太大动静来。
田文镜意会,刚刚才表彰过的地儿如论如何也不能闹出太大的风言风语来,于是开始搜罗证据,借口清点数目盘查藩库。
正巧他的门人邬思道与李卫押送军粮路过山西,三人关门一合计,终于觉察到是什么地方不对劲儿了。
那三百五十万两白银里边儿有三百万两都是杂银,只不足五十万两才是台州铸造的。若真是税银,必定不会如此!
想必是诺敏朝省内富商处挪借了几百万的银子来堆砌政绩欺瞒皇帝,私下里再横征暴敛从百姓手里刮地皮来补窟窿。
消息传回京城,皇帝当场青了脸色。
这是生生地在皇帝的脸上打了一个响亮的耳光子啊!胤禛几乎可以想象知情的朝臣和山西的百姓们会怎么看待他这个皇帝了。
在场的所有人都不可避免的承受了皇帝的怒火。
从'天下第一巡抚'到'天下第一贪官'、'第一佞臣'只不过十余日——这、这简直就是搬起石头打自己的脚。
而两广总督的折子就在这个坎儿递了上来。
洋人的商行在被村民连续几日攻击之后开始反击。
因为一个洋人在击退村民的时候使用了随身的火枪,死了人,于是原本只是商行之间的行为顿时扩大到几乎不可收拾的地步。
皇帝顿时大发雷霆,将折子砸到胤禩面前:"你荐的好人!"
在场的所有人在天子震怒下都跪倒在地,胤禩也磕头道:"臣罪该万死。"
看着他低眉顺目诚惶诚恐的样子,胤禛想起这个人多年来对胤禟几个的各种维护,几乎到了不问是非的地步。
就像这一次,胤禟本该去西宁劳军,若不是他在自己面前几番求情,又怎么会被派去福建,以至于激起民变?
说起来,这次民变的源头就是胤禟在福建搞的什么通商协定!
真是好得很啊,在他刚刚登基的时候闹出民变,也不知安得什么心思。
这样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人还留着做什么?
皇帝登基之后,还是第一次对廉亲王当众斥责。
隆科多激动地等着下文。
皇帝却只说了这一句,便忍住了,转头大骂胤禟道,道他辜负皇恩,虽为皇子却不思为国尽心,昔日拖着不肯离京,连先帝在时如何敛财都翻出来骂,当然还有更难听的,林林总总骂了足有大半个时辰。
胤禩从一开始的惊讶中回过神来,心也渐渐沉了下去,他不可避免地回忆起了一些本该永远不再想起的画面。
于是他也一言不发地任由皇帝发泄。
张廷玉心中很是惶恐,新帝的脾气他也算摸清了一点,凡事总认一个理儿,说白了就是有些刚愎自用,脾气急躁了些,想来早年端出来的架子都是装给人看的。
他倒是觉得廉亲王同裕亲王颇为肖似,从这段共事时办过的几件事儿来看,辅佐帝王也算良才,如果因为这件事折了,倒真真是可惜了了。
于是张廷玉觉得自己还是该站出来说几句话的,毕竟这些话廉亲王本人不便多说:
"皇上息怒,微臣以为福建远在千里且事态紧急,消息在路上一来一去已是耽搁时日,反倒误事。当务之急还是委派能臣南下,便宜行事。"
他的话刚说完,胤禩便重重地磕了一个头,道:"臣,请戴罪南下。"
皇帝嘴唇抿着不说话,他一个人站着,看着底下所有的人,最后落在胤禩头上,眼底有浓浓的失望之色。
我和老九他们、大清与私情之间,你到底要选谁?
皇帝下意识不想去探究答案,于是他想也不想地便说了出来:"若不是你当日保举,他能惹出这么个祸端来?廉亲王,你平素行事也算秉公合宜,只是一落到老九他们几个头上便不论好歹一力护着,你这样如何当得起朕的总理王?如何对得起朕的信任?如何对得起先帝的栽培?"
张廷玉凝神听着,皇帝这样说,这罪名是可大可小啊。
廉亲王一言不辨,又磕了一个头:"奴才有罪,请皇上责罚。"
一日之内,他的自称从'臣弟',到'臣',再到'奴才',却始终没有再抬起头来。
皇帝越发觉得气闷,龙脚在原地蹭了蹭地皮,仿佛那是老九那张可憎的脸,最后道:"你起来罢,这件事情你不用插手了。朕自有主张。"
隆科多听得失落,皇上啊,这么好的机会如何能纵虎归山?
皇帝说完了,不等廉亲王应答,径直对张廷玉道:"衡臣,朕说大意,你来拟旨。睿郡王,你到底是何歹毒心思,坐视民变迭起,毫不作为?朕委你重任是信得过你,可你又做了什么?既然不想做,便不用做了,朕看你的爵位也撤了,京城也别回了……"
"皇上息怒!"廉亲王忽然打断了皇帝的话。
张廷玉诧异得看过来,皇帝明明已经揭过了,怎么王爷你还往枪口上撞?
因为胤禛发起脾气之后语速很快,方才那一席话说出来也不过一眨眼的功夫,是以胤禩还来不及谢恩或是叩头,等他反应过来时皇帝已经打算要夺胤禟的爵位了,于是连忙出言打断。
若是等皇帝说出来,那便是金口玉言,再无转圜的余地。
胤禛被他顶得一口气憋了回去,顿时手都有些发抖。难道他看不出来自己已经退让,却还要当着这些人的面儿给自己难堪?
胤禩却顾不得这些,他脑子里都是福建两广的形势:"皇上,福建虽有民变,但并非百姓与官府冲突,而是百姓对夷人不满所致,疏导不难。只是福建与京城往来书信不便,想来如今情形早有变化。战前更换主帅乃兵家大忌,奴才恳请皇上宽限十日再行定夺,罪臣愿星夜南下为皇上分忧。"
隆科多乐了,廉亲王这是要袒护睿郡王到底了?这可是往皇上刀口上撞啊!
胤禛这下也被胤禩气得几乎失去理智,他大声喝道:"廉亲王,朕看你是恃宠生娇不懂君臣之礼了?朕说过的话你当成什么了?!"这么大的事儿他都帮他扒拉开了失察之责,他居然还犟得相投驴一样!
胤禩一颤,终究伏地叩首:"奴才不敢。"
皇帝看着他的发顶,冷哼一声:"朕看你没什么不敢的。这阵子你的差事就交给隆科多与老十三,你这便回府思过罢,无旨不得擅出。"
张廷玉闻言忙斜眼去看廉亲王,生怕他再犯傻。
廉亲王平日脾气随和至极,但今日也不知吃错了什么药,跟皇帝胳膊拧着大腿犯了脾气。
幸而胤禩理智尚存,此刻被皇帝一番斥责终于回神,终于跪下领旨谢恩。
隆科多甚为失落,闭门思过实在算不得什么惩罚,要动八王一系,总该伤筋动骨才好。
皇帝实在烦闷,生怕自己再气急而怒说出什么话来,于是道:"你这就跪安去罢。"
"嗻。"胤禩起身,慢慢退出御书房,最终未再抬头。
……
出了宫,胤禩忙回了府。
他心里焦急此刻闽粤到底是个什么情形,出了这么大的事儿怎么自己的消息都通不上来,倒是成了聋子瞎子,连个应对都没有。
谁知啊刚一回府,马氏便迎上前来:"爷,九弟来信了。"
胤禩一阵惊讶,才恍然回神,马氏能如此毫不避讳,想必是封寻常家信。
取过看来,果真是絮絮叨叨啦家常的话儿,大意是:八哥,福建炎热,比京城盛夏还难捱,在家里恨不得泡在水里。幸而南宁广西西瓜又大又甜还出沙,当年做皇子的时候也不过得上一个两个,如今倒是敞开了吃,甚美甚好,可惜路途遥远不易保存没法运一车给八哥尝尝。又说都说闽粤民风彪悍,可是闽南渔家女却是别有情趣、娇俏撩人,可引人乐不思蜀。
整篇家信唠唠叨叨从衣食住行说到民风趣事,抱怨唠叨完了又开始问候胤禩身体是否安康心情是否愉悦,最后一番感慨人生苦乐,没有八哥共享都枉然。
倒是一个字未提闽粤民变一事。
胤禩翻翻信纸,转眼已到了书房。关上门,取出胤禟离京前换给他的诗作,两相一对,在标点出的字迹赫然是:八哥放心,闽事尽在掌握。不出三月,夷人自有好瞧的。老四若是因此亏待八哥,不如踹了他来闽粤投奔弟弟吧。到时候咱们一道去广西弄个蜡园,一起养蜡看逗狗,无聊了就去调戏调戏粤女,再不济南下马六甲去。
胤禩直把信翻来翻去读了好几遍儿,总算松了口气儿。此刻背在后脖子上的那口沉重的负担才放下来。
只是他转念一想,顿时又头痛起来。
这封家书胤禛手中定然也有一份,他不会看不出来这只是表面言辞,背后必然写了暗语。若是胤禛还愿意拿这件事责问于他,他尚有机会解释一二。
反之,胤禟危矣。
世事往往是怕什么来什么。
胤禩被禁足在府中,几次递了请见折子也不顶用,最后上了请罪折子皇帝连批复也吝啬给予。我大清的纸墨何时精贵到这个地步了?
想老四他当了皇帝之后越发话痨的厉害,没事儿的折子也能洋洋洒洒写上几百字,怎么到了自己这儿就惜字如金了。
皇帝铁了心将他不让他碰老九的事情,消息被卡得死死,一点儿也得不到。
胤禩在府里一连枯坐三日,终于下定决心,不能再等下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终于写到折腾了,这两只也不容易啊。
不是不想更新,实在是病了,被某人传染了,鼻子堵塞得两天都差不多睡不着,更悲剧的是小宝宝也被传染了,哎……一家子病号。
大家有木有觉得与番外的走向有点XXX了?(恶趣味啊)
长恨
胤禛作为皇帝这几日也过得十分艰难。
从近侍到心腹大臣都不敢多说一句多行一步,张廷玉更是切身而直接地体味到了新帝的难以侍候。
而皇帝一直在犹豫在山西诺敏案上,他应该如何处置。
依着他的本意,自然是要狠狠的办,大张旗鼓地办!让全天下的贪官都看得见诺敏的下场。
只是他偏偏又刚赐给诺敏天下第一巡抚的匾额,再加上诺敏也是先帝信任的臣子,一时间才有些犹疑。
皇帝矛盾到心理很快达顶点,他不由更加痛恨起了捣乱南海的胤禟。若不是他,自己至少还能有个妥帖的人商量一二。
胤禩……
皇帝闭上眼睛,吸一口气,从案牍上择出福建的折子拿了朱笔,写下批语。
就在这时,苏培盛忽然走了进来,轻轻道了声:"皇上,八爷他……"
皇帝正挥毫骂得淋漓尽致,硬生生被打断,抬头见苏培盛一副欲迎还拒的面孔,顿觉火气更大:"不说就滚出去!"
苏培盛连忙跪下:"皇上,八爷病了。"
皇帝一愣,心思转寰,最终冷下面容:"病了就宣太医,与朕说有何益处?"
苏培盛不由感叹皇帝无情,怡亲王咳嗽一声都让皇帝赐药牵挂亲自垂询,如今廉亲王却只得这样一句斥责。
不过他仍道:"太医正已经去过了,说是忧思过度,喘疾复发来势汹汹,宜静养。"
皇帝抿了抿嘴,道:"既这样,那朕便允他卸了差事好好将养,不必谢恩啦。"
苏培盛觉得皇帝落在他脊背上的目光充满了警告的意味,几乎都要落荒而逃,但他仍撑住把话说完:"太医正说,八爷想入宫谢恩。"
皇帝正要说'多此一举',但一转念,却改了主意:"他既想谢恩,便让他入宫吧。"
……
胤禩再次回到养心殿时,恍如隔世。
当真是像隔着的那一世。
"臣弟恭请皇上万安。"胤禩工整地跪下行礼,皇帝也只在上面看着。一直到他礼数做全了,皇帝才道:"你我兄弟,何必如此多礼。张起麟,给八爷搬个墩子过来。"
皇帝赐了茶,有垂询了几句胤禩的病情。
在张起麟看来,皇帝对一个在府中思过的王爷也算仁至义尽。只是当事的两个人心思却是百转千回、难以言述。
胤禩一直小心观察着皇帝的语气态度,只是皇帝丝毫不松口,他一直到茶水用尽也没寻着机会开口。
最终,就在皇帝要说'你且跪安'的时候,胤禩终于下定了决心,跪下道:"皇上政务繁忙,臣弟本不该惹皇上烦心。但皇上为诺敏一案烦忧憔悴,更是我们做臣子的失责。"
他只提了山西案却只字不提胤禟的事。
皇帝的确为这件事情烦扰不堪,于是只是稍稍撑了撑,便松动了口气,道:"现在大臣们,无非是两个办法:或者是要办诺敏一个失察之罪而对下边的官吏按蒙蔽上宪贪墨不法来处置;或者是朝廷假装看不见等西边战事完了之后再来追究他们。"
胤禩忙道:"四哥的意思是?"
现在肯叫四哥了?
皇帝斜睨了他一眼,冷笑道:"朕看都不可取!难道他们都当朕是那可欺之君吗?难道就是因为诺敏是先帝的爱臣,是年羹尧举荐的,朕就应该轻纵不成?饶恕了他别省的督抚也照此办理朕将如何处置?!"
皇帝的意思是重罚诺敏,杀鸡儆猴。
以他对胤禩的了解,胤禩必然是不赞成在登基之初便闹出太大动静。但他见老八四平八稳地跪在原地,似乎还在犹豫,于是进一步道:"依着朕看,若非巡抚以下各级官员相互串联起来欺瞒于朕,若非京城里有诺敏的班子,他们哪里敢做出此等瞒天过海欺君罔上的事情,应当把山西县令以上全部送大理寺严审才对!"
胤禩听出皇帝这是在影射胤禟与他的事情了,但他却不得不出言道:"皇上这样未免太过了些,毕竟山西去年受灾之后赈济之事还得依仗他们,这样一锅烩似乎有碍大局……"
皇帝没说话,他在思索。
胤禩的话与张廷玉不谋而合。在这件事上,隆科多是力挺严惩山西一众官吏的,不过他拍马迎合的戏份更大些。
只是胤禩这番话,是当真在为大局着想,还是为老九的事情铺路,只为让朕也不得不对老九从轻发落?
胤禩也察觉出了皇帝的戒备,倍感无力。
这么多年的情分,终究抵不过一朝称帝的独断专行。
他对胤禟的维护,胤禛至始至终都看在眼里,而今却连提都不能提了。
胤禩有些自暴自弃,也就不再顾及皇帝的脸色,跪下道:"皇上乾纲独断,从轻从重皆师出有名,臣不敢置喙。只是请皇上念及诺敏曾服侍过先帝,给个痛快,莫要辱及人身家人。"
皇帝被这话一激,顿时火气上涌。
"廉亲王,你言下之意朕便是那残暴昏君不成?"他恼火,不仅是因为胤禩忽然转变的态度,更多也是因为胤禩戳中了他心中那一股沉积日久的怒气,他在心中的确想着要将诺敏押解进京问罪。
诺敏羞辱了朕,朕便饶不了他!
朕也要骂他、唾弃他、羞辱他!让天下贪官都看看这就是他们的榜样!
"臣不敢。"而这时胤禩已经破罐子破摔了。
"你不敢!你当真不敢那今日还进宫做什么?别告诉朕你是当真担心诺敏的官司,朕一个字都不信。"皇帝下了台阶,一步一步踩着金砖行至胤禩跟前,靴子几乎碰着胤禩的帽子。
胤禩吸了口气,也不抬头,奏道:"皇上,臣弟担忧圣体是真,想为九弟求情也是真。"
一阵静默。
皇帝挥了挥手,张起麟得了手势忙退出殿外,带走了所以的宫人。
许久之后,皇帝的冷笑声自胤禩头顶传来:"你终于承认是为老九求情而来?"
胤禩不为所动,只将自己该讲的话说完:"皇上,将在外军令尚且有所不受,何况如今京城闽粤相隔千里。纵使九弟纵容闽众攻击夷人商行,也定然事出有因。还请皇上宽限时日,给九弟一个将功折罪的机会。"
他不信皇帝会放心胤禟一个人在闽南逍遥,只怕福建官邸私宅之内都布满了探子。老九在闽事上不仅不是无作为,而是纵民行凶,这件事皇帝只怕也是了如指掌的。
皇帝的目光灰蒙蒙冷浸浸的,他也在审视面前的人,而且一次比一次失望。
他冰锥子般的声音一字一顿道:"你自身尚且难保,如何保得了老九?"
胤禩闻言先是疑惑,继而恍然大悟。
他忽然想起当年他像胤禛托付小九他们,胤禛却拒绝了,那时他说过:"你的弟弟只有你自己来护,只有你好好儿的,老九他们才会好好儿的。"
……
胤禩闭上眼,再睁开时已是孤注一掷,他抬起头来直视皇帝:"皇上打算如何处置臣弟与九弟?"
他优柔寡断,只为两全;只是造化使然,终究不过镜花水月一场。
只是让他这一世抛下老九独善其身,他岂非连人都不配做了?
他本是愿意陪着胤禛走完这一世,但如今也许却要再一次陪着胤禟一起赴死。
皇帝的威压刀锋一般倾泻下来。
胤禩已经做了选择,却是他最不愿看到的哪一种。
于是皇帝大笑着转身,走回了御案后面,施施然落了座,单手支着头,好整以暇地看着跪倒在面前的人。
"廉亲王,朕并非不通情理的人。"
皇帝看着胤禩的眼睛,嘴角微微弯起,形成一个令人心惊肉跳的弧度。
"睿郡王是朕亲封的郡王,却不思报效皇恩,坐视闽南民变,此等大罪等同谋逆。朕早已拟好了折子,廉亲王倒是可以帮朕润润词句,明日一早便可派发下去。"
说罢一本折子便砸在胤禩眼前。
胤禩拾起来一看,便见到上面洋洋洒洒百字千言,只一扫眼过去,便看见一行字写着'你空长了个人样儿披了张人皮却不干人事儿……',眼前顿时一黑,一晃之下险些摔倒,只能用手堪堪撑住地面。
皇帝不错眼地看着胤禩嗖然惨白的面孔,心里生出报复一般的快|感来。
但这还远远不够,这样的报复还不足以抵消他心底的失望痛苦。
于是他往龙椅上微微靠着,一字一句道:"廉亲王,你也是朕的亲弟、朕的股肱大臣,你既然一而再再而三地为老九求情,朕也不得不想想要不要卖你这样面子……"
胤禩的耳朵自轰鸣中缓缓恢复,正好听见皇帝说要'考虑卖他一个面子'的话,不由疑惑地抬头。
皇帝的目光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但那觉不是令人愉悦的目光。
在胤禩的等待中,皇帝缓缓吐出几个字:"只要八弟甘心侍奉,合了朕的心意,朕自然网开一面。"
烛花砰然爆开,噼啪作响。
御书房里火光摇曳晃动,却撼不动两人在座在跪的二人之间凝滞着的气氛。
胤禩以为自己听错了。
或者他没听错,只是错解了胤禛的意思。
若真是这个意思,哪里是仅仅在侮辱他的人?
胤禩难得的茫然神情、不确定继而自嘲的模样,的确取悦了皇帝。
于是皇帝在这个时候又扔下一句:"八弟还是快些考虑,朕比不得八弟赋闲在家,尚有成堆折子待批。"
说罢意有所指地用朱笔敲了敲御案。
胤禩从怔愣到震惊不可置信,面色从惨白到灰败。
他仔细觑着胤禛的眼神表情,看见了里面隐藏不住的冷意。
他的嘴唇都开始哆嗦着,寂静的御书房里几乎听得见他牙齿打颤的声音。
皇帝显然有些不耐烦了,一拍面前的案桌,嗤笑道:"又不是第一次,装模作样又有何意义?莫非八弟有意效仿朕后宫的妃子般欲迎还拒?"
是啊……
又不是第一次……
胤禩心中血气翻腾,几乎欲狂。
他缓缓地站立起来,足下却似千斤重,挪不动分毫。
他这一生,果然还是一个笑话么?
前一世他输了,赔了弟弟和自己的性命,连累的家人妻子,那时他尚且能安慰自己说是'成王败寇'罢了。
可是这一世呢,他甘心雌伏,与胤禛纠缠这么些年,得到的却是这样的羞辱。
他暂时无法面对这一切,只能徒劳地闭上眼睛。
……
皇帝却仍不放过他,催促道:"八弟果真深谙撩拨之道,不如还是朕抱你过来罢。"说罢已然起身。
"不必劳烦皇上。"闭目发愣的人忽然开口,胤禩睁开双眼,目色中所有情绪都不复再现。
空洞洞的不似一个活人。
皇帝不言,沉默地等着他自行上前。
胤禩从来不觉得御书房如此形同地狱,每一步都听见耳畔厉鬼尖啸。
他到底是作了什么孽……
哦,对了,他做了兄弟背德的丑事,合该死后入阿鼻地狱受苦,累世不得翻身。
可那是死后归所,为何人生在世也要受尽这样的苦处侮辱,求死不得。
虽然慢,胤禩终究走到皇帝跟前。
二人四目而对,血肉横飞。
皇帝喉头微微动了动,最终说道:"你是自行宽衣,还是朕来?"
胤禩嘴角一勾,笑得惨然决绝:"臣弟怎敢劳烦皇上?"
作者有话要说:这两章里面有一些《雍正王朝》的剧情,所以打算补一些字给大家。
PS,若是断在这里不知道会不会被殴打,好吧我再去码三五百字,算作福利给大家,晚点更新在作者有话说里面。
补更的500字:
——————————————————————————————————
相似的场景,截然不同的心境。
胤禩手指缓缓勾上领角扣子,嘴角几乎嚼破。
他双眼不愿睁开,脑中是往事一幕幕飞逝而过,最终停留在曾经相拥缠绵、耳鬓厮磨的那一帧上。
胤禩不由自嘲一笑,都到如此境地,他却还记着这人的好。
果然是自作孽,不可活么。
也罢。
皇帝自是不知他心中所想,他耐心耗尽,冷嘲道:"八弟如此踌躇,还是朕来罢。"
说罢起身就要伸手。
谁知胤禩忽然睁眼,一挥手,打开了皇帝的手。
胤禛愣住,眯起眼。
胤禩不再是面无表情,他的脸上重新挂回了温雅和煦的笑容,只是那是带着明刀明枪的刺眼风华。
他系回盘扣,一振亲王补服,居高临下直视皇帝毫不畏惧,声调冷冽不输皇帝:"侍奉皇上本是臣子本责,可惜臣弟却做不得。"
胤禛被他眼中从未有过的强势惊得一时忘了两人颠倒的位置。
这样的胤禩让皇帝顾不得自己出气的初衷,于是他'哦'了一声,微微坐直了些。
胤禩笑得让人不忍目睹:"若臣弟今儿真如了皇上的意,那臣弟自己把自己视作什么了?又把这些年的情分视作什么了?!"
说到这里,胤禩的目光陡然凌厉起来,冷笑道:"雍正,你大可以治臣死罪,要夺爵要抄家都任由发落,只此一事,你却休想再提!"
不知是不是错觉,胤禛在这个人眼里居然读出一股绵长的恨意来。
就像是荒坟堆上长出的野草,那样绵绵不绝,刺进他心里。
133、出城 ...
这股恨意从何而来?
胤禛却来不及去思考。
因为面前的人已经又近前了一步,劈手夺过皇帝系在腰间的青龙玉佩,笑道:"这本是臣弟之物,如今不敢污了圣体,不如由臣弟帮皇上处置了吧。"
说罢不等皇帝回神,便往御书房的御案上狠命一砸。
"慢——"皇帝只来得及说这一个字,便看见那青玉佩已然断裂做几段。
"你这是做什么!"皇帝终于喝道,但他不明白为何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他心里反倒生出一股隐隐的欢喜来。
也许是两人争执的声音太大,惊动了外间的人,张起麟探进半个身子,见状顿时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胤禩回头见了,还未及说话,皇帝倒是先一步开了口:"滚出去!"自然是对张起麟说的。
张起麟连滚带爬地退出三丈远,心中百思不得其解。
这廉亲王怎能敢站在皇上面前,怎么看也是个咆哮御前的架势啊?
怎么皇帝这也能忍呢?
被张起麟一番打岔,胤禩先前陡然升起的怒意也随之化作心灰意冷,什么也不想说了。
皇帝这时注意力倒是都在裂做几块的青玉上,目中惋惜之情却没人看得见。
胤禩退后一步,再退一步。
胤禛抬起头来,看他一步一步退回到先前阶下的位置。
先前生出的欢喜渐渐变做不确定来,于是他又道:"你不是要求朕宽免老九?就是这么个求法?"
胤禩冷哼道:"皇上,这天下是皇上的天下,江山也是大清的江山。皇上若觉着睿郡王不死不行,那睿郡王也只能领旨谢恩。又岂是臣弟能求得来的?"
皇帝皱眉,胤禩不再为老九求情,这是好事,但局面却有些不受控制。
又听见胤禩道:"皇上日理万机,臣弟告退。"
诶,这就要走了?
等等,话还没说清楚呢。
"站住!"皇帝急急起身,几步上前要留住面前的人。
谁知胤禩却再一次挥开皇帝的手。
"放肆!"这次皇帝终于也沉下脸来,他都退让了,怎么老八倒是得寸进尺了?
不过他却没把后面的想法说出来,这是直觉不能说罢了。
胤禩盯着皇帝的眼睛,他本想再接再厉说几句话刺一下胤禛,但终将忍不住心里的委屈。
这一世他能无视圣祖的打压猜忌,是因为他以无心无意,维系的不过是表面上的一丝父子君臣之情。
但如今,他却无法对胤禛做到同样的无视无为。
终究,他的心不像面前这人一般,坚如磐石。
他动了情,输得一败涂地。
于是他缓缓道:"四哥,昔日种种,都是臣弟痴心妄想了,合该有此报应。昨日事当昨日毕,只求皇上给个痛快,不愿累积妻儿额娘。"
皇帝本想斥责他,你就是这样看朕的?
但他明明白白看见了胤禩眼底流露出来的痛苦自弃,一时也怔怔没说话,只是站在那里。
胤禩最后看了皇帝一眼,他知道自己如今此番作为不智,但他的心已被两世的委曲求全淹没,只想痛痛快快求个结果。
苟活着还是体面的死去?
他都不在乎了。
于是胤禩转过脸,也不行礼,就这样背对着皇帝大步走出养心殿。
胤禛这才回过神来,忙大喝了一声:"回来!"
只是他这一声没能唤回胤禩,却把太监张起麟唤了进来。
张起麟经过方才那一次,已经肯定了皇帝与廉亲王发生了不睦,只是不知为何皇帝对廉亲王颇为纵容。
于是他试探着道:"皇上,廉亲王方才已经快步往乾清门的方向去了,可是要传廉亲王回来?"
皇帝有些神不守舍的,闻言'啊'了一声,才道:"对对,你去,你去让苏培盛把廉亲王拦住,让他回养心殿。"
于是张起麟抽搐着嘴角出去了,他说得比较委婉,廉亲王可不是快步走的,那简直就是横冲直撞地大步走啊。
不过反正是老苏的责任了,不关杂家的事儿了。
……
苏培盛回来复旨的时候,看见皇帝少有的没批折子,一个人在养心殿里转圈子呢。
听见动响,皇帝不及苏培盛请安,便道:"八爷呢?"
苏培盛战战兢兢道:"皇上,奴才腿脚儿慢没追着八爷……"看见皇帝眉头一隆,忙跪下磕头道:"奴才万死、奴才万死!"
其实他倒是追上了八爷,只是八爷对他说:"本不该为难苏公公,只是爷要赶着回去置办后事,便不随公公回去了。"
苏培盛吓得差点屁滚尿流,一个劲儿地打望周围有没有不该出现的人听见这番大逆不道的话。
他可算瞧明白了,这位八爷发起脾气来,和自己主子一般无二,真是什么话儿都敢说。
廉亲王执意出宫,苏培盛带来的侍卫想拦。但苏培盛深知两位主子的纠葛,当下也不敢硬扣下王爷,只能自行做主回来复旨。
皇帝此刻心情却是难得地好,也不为难贴身太监:"诶,算了,是朕不好,先由着他去吧。"又想到什么,接着道:"你去宫门看看,莫让侍卫为难于他。"
这下苏培盛也炯炯有神地领命而且去,深感主子息怒叵测。
心里哀嚎,主子啊,你又怎么惹着八爷了?
奴才们折腾不起啊。
胤禛没有留意到苏培盛的欲言又止,他脑中仍回音着胤禩方才扔下的那句'昔日种种,都是臣弟痴心妄想'。
难道说是他误会了?
胤禩为了胤禟可以委曲求全一忍再忍,对着他虚与委蛇虚情假意了这么多日子,在他看来胤禩已经选择了胤禟背弃了自己。
然而到了最后,却峰回路转逼出了这个人的真心?
这么多年了,他是不是也同自己一样?
他是不是也可以在他身上期待更多东西?
只是经此一遭,把这人气得狠了。
往后可如何是好?
……
胤禩出宫之后径直上马疾驰而去。
在这整个过程中,他几乎是毫无意识不清楚自己在做什么的。
只在之后的回忆中,才能勉强拼凑出当时的心境。
那就是,即便死,也要放肆一回。
高明没有马,追不上胤禩,只能急急忙忙地往回撒开腿子狂奔。一直到他回府才看见了同样翘首以盼的福晋,才知道爷没有回府。
而胤禩却没有回府,他寻着自己的心意随意任马驰骋,一直等到他发现自己已经出了内城,站在了永定门前,许多年来的委曲求全的记忆如同洪水一般,向他合身扑来。
驻守永定门的兵丁早已知会了守城长官,而等这人来道胤禩跟前是,才发现居然是个故人。
"王爷。"来人认出胤禩,跪下行了全礼。
"原来是乌喇那拉将军,何必多礼。"胤禩下马亲手扶起来人。
此人正是星辉,多年前的旧识了,只是后来他被皇帝猜忌,再无交集。
上一次见他的时候,还是一同与胤禛在草原上练习布库饮酒。
就是那一次,是两人孽缘之始。
星辉一早便留意到廉亲王面色有异,此刻见他目中流露令人不解的东西。
能让如今身为总理王大臣的廉亲王纠结的除了哪一位九五之尊还能有谁?
只不过他是外臣,料想王爷也不会把他放在眼里,自然也就不敢置喙王爷与皇帝的事,于是他只公事公办道:"王爷可是要出城?"
胤禩一惊,才知自己再次失态,他稳住了情思,想开口,才发觉不知该如何说。
说是?
身为王爷,没有皇帝印信出不了京,连踏出内城大门只怕都有人飞速报与皇帝。
胤禩遥遥望着南边乌云翻滚的天空,只觉前路飘摇,兄弟们死生难以预料。而身后的九重宫城,更像是一只长着獠牙的巨兽,张着一方血盆大口,等着他自投罗网。
莫非这都是命数使然?
胤禩只任着思绪飘飞,畅想着自己舍了一切南下,与心爱的弟弟一同寻个僻静的所在养蜡重茶,再倒卖到皇宫狠狠敲上老四一笔。他就不信他与九弟联手,又在闽粤经营多年,还能被老四追得无处藏身。
再不济,若是小九喜欢,陪他置一艘船南下马六甲出海经商也是美事,虽说他时常晕船总是吐得一塌糊涂,但也好过如今……
如今这般!
"王爷?"星辉见廉亲王欲言又止,继而接着发起呆来,只得再次打断询问。
胤禩被这一声唤醒,如自九天幡然坠落凡尘,周身刺骨剧痛让他陡然清醒。
说什么自由自在!
皇权之下,除了屈服任人鱼肉就是鱼死网破,他已经任人鱼肉过一次了,这一次又该如何选择?
罢罢罢,无论他结局如何,至少该让小九有所防备才好。
况且,总该有个人能在京城吸引皇帝的怒火。
思及此处,胤禩随意寻了个借口,幸而星辉也不敢深究,只目送王爷扬鞭往来路驰骋而去。
……
只是胤禩没想到的是,他人还刚回府,迎来的是福晋与几个孩子,面露焦急,却不见大祸临头的愁云惨雾。
还没等他将疑惑问出口去,那边福晋已经开口了:"爷,方才皇上身边的苏公公已经来过了,等了王爷三盏茶的功夫才走的。"
"他来宣旨?"胤禩冷笑。
马氏察觉出她面前的夫君气息很不寻常,像是堵住一口气。她只恨自家长于后院,爷从来也不同说起前院的事儿,于是她只能小心翼翼道:"苏公公是来送皇上的赏赐,说是皇上口谕,王爷只管安心休养,想入宫或是办差都只凭王爷一句话。又说皇上宽仁,必不会亏待王爷。"
胤禩沉默得听了马氏东转述苏培盛带来的话,隆起的眉头却没能舒展开来。
胤禛的赏赐仿佛沾着毒带着刺,又或者是用来在明面上昭示帝王仁慈的工具罢了。
不过胤禩没有打算让一个妇人陪着自己心神不定,毓秀已逝,王府不需要第二个担惊受怕的女主人。
马氏的汉军旗的人,阿玛兄长素有功勋,又不像毓秀那般招了老四记恨。就算是顾忌着朝中汉臣们的势力,马氏想必不会受到多大牵连。
哎,谁知道呢?
胤禩如今对胤禛的'狠'已经完全没有信心。
于是胤禩复缓了神色,对马氏道:"这是好事,皇上这还念着旧情。你就把心都放回肚子里,好好侍候额娘罢。"继而又问道:"额娘今日可好?"
胤禩被闭门思过的事,府里一开始便瞒着良太妃。幸而良太妃日日不出西苑,只诵经祈福侍弄园子里的一亩三分地,不问外事。
马氏贤惠,这几日更是时时陪伴良太妃,逗趣说话,因此立时答道:"额娘午后小憩了大半个时辰,晚间又多用了半盏金丝梗米粥,进得香。"
胤禩听着马氏用她特有的悦耳嗓音说着良太妃今日起居,他觉得自己浮躁失落的心,慢慢又定了下来,沉稳地在他胸中跳动。
至少,他还有额娘、还要妻儿。
就在胤禩在破罐子破摔与引颈就戮间来回游移时,皇帝的第二轮赏赐跟着到了,据说是奉了皇命前来一日三问诊的太医正。
再接着便是皇帝的殷勤垂询,几乎到了一日三问的地步。
赏赐的补品御膳更不必说。
……
皇帝对廉亲王表现出的关爱,被朝臣们看在眼里被御史们记在心里。
只是明捧暗杀这样的事情历代数不胜数。皇帝对着这样一个百官有口皆碑的弟弟真心如何,很难预料。何况是个被卸了差事、被罚思过的王爷。
隆科多已经在猜测皇帝是打算在赐的补品里下药,还是在御医的汤药里做手脚了。只怕由此想法的人也不在少数。
在养心殿里,皇帝也正经历着一场持续数日的自我折磨。
胤禩单骑出城的消息在第一时间便由兼任九门提督的隆科多上报的皇帝。胤禛惊怒交加,立即从戴铎手里调了人手去拦截。
在手下的人回来奏报'廉亲王业已自行回府'时,皇帝已经在心底过了好几种'留下人'的方法。
作者有话要说:话说这次久了点儿,主要是感冒反复折腾,家里所有的人都倒下了,布丁的鼻子都擤破了,哎
峰回路转了,想要更虐的亲们对不住了,毕竟文案是HE不解释。(这下有人性了吧各位)
照例补几百字给大家当做晚更新的道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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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很清楚,如果胤禩当真舍了身家想脱身,他要兵不血刃得将人留住几乎不可能。但他很快又安慰自己道,只要情意尚存,即便是用些手段将人留住,只要慢慢像他解释,总会冰释前嫌云、开现月的。
想到这里,皇帝不禁又回忆起自己之前在养心殿说过的每句话,顿时又心生恐惧起来。若是旁人对自己说了这样的话,只怕是要'至死方休'了。
哎,他怎么就一时说了那样的话呢?
皇帝想起圣祖对他的考语,恨不得立时将'戒急用忍'四个字拆开了一口一口吃进肚子里去,以示终身不忘。
134、南海 ...
就在皇帝在养心殿写废第三十一幅'戒急用忍'时,戴铎终于回来复命:廉亲王回府了。
皇帝立即问道:"你们可有对廉亲王不敬?"
戴铎垂目道:"奴才赶去时,正碰上廉亲王自行调转马头往内城走。于是奴才们便自作主张没有现身,一直目送廉亲王回了王府才前来复命。"
皇帝闻言先是一愣,继而心中是掩饰不住的愉悦:是个会办差的!倒是可以再多留一阵子。
于是他稳了稳了情绪,沉声道:"你做得好,下去吧。"
胤禩自行回府,在皇帝看来,他们离冰释前嫌迈进了一大步。于是皇帝悬而焦躁的心,才略略定了些。
只是事情远远没有他想象中的那样水到渠成。
自从苏培盛去廉亲王府里宣了他的口谕之后,胤禩俨然恢复到了一个标准而深受皇恩的臣子形象。
皇帝送来赏赐,他会上表谢恩,言辞有如面对先帝,声称如今赋闲在府,愧对皇恩不敢受。
皇帝赐下御膳,他也会一板一眼的谢恩,别的一个字也不多说。不过事后黏杆处的人发现廉亲王府豢养的猫狗一时间长得肥硕无比。
皇帝遣来的御医倒也尽职,只是回复永远的千篇一律,廉亲王哀思过重伤了肺腑,需静养。
一连三日,皇帝盼不来胤禩入宫,想着他的气也该消缓了些,于是到了第四日宫门快下匙了,只带了苏培盛与几个侍卫微服出宫。
廉亲王自从思过后便闭门谢客,如今朱红色的大门闭合着,显得有些不合时宜的萧瑟。
苏培盛上前叩门,那门房哪里会不认得这主仆二人,当下战战兢兢地打开了正门,正要跪迎。
皇帝却理也不理,抬腿便往内院走。苏公公倒是补了一句:"主子微服而来,你们莫要张扬。"
只是皇帝刚入踏入院子,便看见廉亲王率了一众妻妾阿哥格格跪地相迎。
这样的场景,让皇帝满心满腹的稿子都化作泡影,打了水漂。
他是想见胤禩,可是那一堆大大小小的妻妾是怎么回事?
而廉亲王已经叩头道:"不知皇上驾幸,臣弟未能远迎,请皇上恕罪。"
皇帝忙上前亲手托着他的手扶起,道:"你病未好齐活,怎么就这样在乎这些虚礼呢?朕是微服而来,你这样反倒是朕的不是了。"
胤禩笑容谦和地说了声:"皇上宽仁是大清福泽、臣子之幸,只是我们做奴才的却不能恃宠生娇。"
皇帝面皮抽搐起来。
比胤禩跪着后半步的马氏心中几乎按捺不住的惊讶,这两位爷不过一月之前还往来频繁,怎么如今听起来言辞中透着万分诡异?
胤禩却没等皇帝控制好面部神色,又道:"臣弟的妻子已尽临盆,还请皇上允了她起身回话。"
皇帝刚刚才调试好的情绪不由自主地被转移到了马氏隆起的腹部上,他只能忍着牙疼道:"八弟妹何必多礼,快快起身罢。"
马氏又规规矩矩地谢了恩,才由丫鬟扶着起了身。只是他身形已然笨重异常,久跪之下一时腿膝酸软,胤禩忙侧身扶了一把。
外人看来,这活脱脱是一幅夫妻和睦相互扶持的画卷,但苏培盛觉得这简直就是惨不忍睹。
皇帝果然两句话打发了诸人下去,只留下廉亲王伴驾。
苏培盛一直侍候着二人进了书房,才退了出来,朝着高明使了使眼色。高明早就为自家主子不平已久,因此自然迁怒了皇帝身边所有的人,于是他只当没看见,转身吩咐茶水点心。
屋内兄弟二人皆是危襟正坐、肃穆以对。
皇帝虽有心低一低头,奈何身居高位久了,从来都只有旁人对他低头的份儿,如今便是他想,也不知该如何低头了。
于是他决定先由一个安全的话题切入:"小八,你的身子可好些了?"
话音刚落便看见胤禩的嘴角一动,似乎正等着他把这句话问出口呢,胤禛连忙补救道:"若是无碍,还是早些回来帮帮四哥,嗯?"
胤禩坐着未动,垂目道:"皇上既问臣弟,臣弟也便说了。刘太医想必也已将臣弟的脉案呈报皇上,臣弟这身痨病只怕再受不得累,这样日复一日尸位素餐岂是百官表率,还请皇上准臣弟辞去总理大臣之职,另择贤能。"
皇帝早在胤禩请辞时已然起身站在他面前,单手按着他的肩:"你何必说这样的话来伤我的心,可是还在生四哥的气?"
这样就伤心了?胤禩在心中冷笑不已,神态是不变的恭谨:"皇上何出此言?皇上是君臣弟是奴才,奴才如何能对主子不敬?皇上这样说是要折煞臣弟?"
皇帝终于清楚的在胤禩眼里看见了熟悉的神态,他不得不承认也许事态比他想得严重许多。眼前的人宛若几年前在先帝榻前恭敬奏对,私底下却从不称皇父为阿玛。
皇帝的平静终于难以为继,托着胤禩的臂膀将他拉起来,急道:"你当真要这样生分了去?那日的话是说得过了,但你不顾国法一味替老九说话就果真毫无错处?"
二人近在咫尺,四目相对。
胤禛只看见面前这人眼中嘲讽一闪即逝,接着他便利索地跪下请罪:"奴才死罪,请皇上准了臣去职归去。"
不过几句话,胤禛第一次觉得胤禩的脾气像是水井里的石头,看似圆滑,实则坚硬无比。
于是皇帝满心满腹的话再也倒不出来,他有些颓然问道:"归去?归于何处才是归去?"
胤禩也不起身,径自道:"裕亲王年事已高,早说想回盛京祖陵,臣弟恳请陪行。"
胤禛哼了一声:"皇阿玛都不会允的事,你以为朕就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准了?"
胤禩一时没再说话,两人静默了一刻。
胤禛等了一息,才再一次扶起胤禩。
这一次他牢牢得把人撰着,让他后退不得。
"小八,那日的事情你我都不要再提,就算揭过了可好。我不会准你独自出京的,你要是想去哪里,我都陪着。"
"皇上如今富有天下,杀伐自有决断,臣弟不敢置喙,更不敢有所怨怼。何况皇上日理万机,臣弟深感愧对皇恩,还请准臣离京静养。"
胤禛这次沉默许久,再开口时,之前的那些不确定业已远去。
"胤禩,我不是那这些年的情分来逼你妥协。但我放不下,你也放不下。"
胤禩沉默以对。
"你想去盛京,等西北大捷了,朕便回盛京祭祖;太医说你的病去江南最好,等这里都放下了,我们就去江南官场转转,总归不分开。"
见胤禩仍然没有松动的迹象,皇帝心中长长叹息着。
"小八,你合该气我恨我,只是莫要为难自己的身子也莫要再提离京的事情。你担心老九,朕不动他;你让我别为难诺敏的族人,朕便只赐他一个痛快。"
胤禩心中不是不惊讶,他从来没想过胤禛会妥协。
这个人从来都是那么强势,一味只知道按着自己的想法往前冲。就连他们之间,长久以来也是胤禛更强势。
除了对先帝,他从来不知道胤禛也是个会让步的人。
只是他心中仍有顾虑。
胤禛对喜爱的人时常如珠如目地爱着护着,什么犯忌讳的事儿也可以不放在心上,譬如对年家老二。
但一旦觉得这人没用了,后果便更是明了。
何况胤禩也过不了心中那道坎儿。
两世交织起来的混乱情愫,给他自己张开了一张大网。他一方面想要说服自己,那一世已经过去了,不要在想不要再恨,要想就多想想眼前的人。可是他每每看到胤禛的眼睛,就会回忆起那晚在养心殿的羞辱。
……
皇帝离去的时候,神色却比来是更疲惫。
苏培盛默默地跟着主子出门,路过前院时,胤禛停下来驻足。
盛夏时节原本应该葱葱郁郁的荷塘却是死气沉沉。皇帝忍不住皱眉:"这池里的荷花怎么没了?"
高明只好硬着头皮跪下答道:"回皇上的话,这池荷花今年春天不知怎的未怎么开。王爷前几日说是打算填了池子改重些太妃喜爱的花草。"
皇帝沉默了,他想起当年自己从江南给他寻来的藕花,亲自命人种在这方池子里。
如今花谢人走,不知还能不能有树下品酒的一日。
……
福建闽粤的百姓与夷商之间的龌蹉一触即发。每日早晨,都有一两家烟馆洋行被愤怒的百姓投石攻击。
东印度公司与朝廷交涉,拍出通商保护条约,逼迫地方官府出面围捕匪徒严惩治罪,并且十倍赔偿损失。
于是胤禟出马,一连七日的协商,洋人觉得每日被绕得脑仁疼痛,却进展缓慢。
于是在持续的损失之下,洋人自己成立了稽查队,亲自搜捕闹事人。
很快洋人私刑囚禁百姓的消息不知怎得便传走了样儿,百姓们怒不可遏地涌上官府要求讨个说法。
原本就要演变成官逼民反的事情,却因为胤禟的刻意诱导很快矛头直指洋商。
消息再度传来时,却是在官府钦差的刻意纵容下,一群分部在汉南福建沿海的疍民自发集结成群,昼伏夜出,在海上攻击洋人商船。
东印度公司的长官很快便再难沉住气,气急败坏得亲自冲进钦差衙门要求福建官府履行合约、保护通商。
可惜这些人饶文不是清朝官吏的对手,比拼脸皮不是睿郡王的对手,再拼财力更是无法与本地商人打旷日持久之战。
在海上,养有出尊的洋人们,又实在不是以舟为室、以海为陆的疍民们的对手。
福建商务衙门与地方道台在睿郡王的授意下,口口声声应承要抓捕嫌犯。真到了要出人出力的时候却是一个'拖'字,反倒借口兵丁不足收了洋人不少好处。
东印度公司几乎被逼到撕毁合约的边缘,扬言如果朝廷再不处理此事便要终止合同撤走商队,要求高额赔偿。
睿郡王洋洋洒洒一番陈词,大意是朝廷已有行动,你们应当再耐心些。况且如今是尔等毛子犯了众女,我大清当以安抚为主,以期最终能化戾气为祥和、皆大欢喜。否则即便是压下此时,只怕你们日后的货物也卖不出去。
……
夷商自然在心中大骂无耻。
结果当天深夜他们停泊在南海的商船便有两艘被疍民偷袭,损失无可估计。
夷商们面对的是日以十万计的损失,于是未曾参与鸦片贸易的洋人终于忍无可忍对东印度公司公司纷纷施压:你们莫要阻了大家财路!否则后果自负。
东印度公司在大清朝廷的暧昧态度中、在福建本地商户的联合抵制下、在福建两万驻军的虎视眈眈下、在南海疍民的频繁骚扰之中,只能想英国本土求助。
不过他们上面的人,显然不认为如今是与庞然大物泱泱大国的大清为敌开战的时刻,何况福建官民沆瀣一气,实在难以下手。
于是权衡之下,夷商们妥协了。
当他们再一次委派代表与朝廷钦差睿郡王坐下协商时,主动提出减少鸦片一项货物进口,但要求朝廷交出袭击船队的凶徒,并且承担损失。
睿郡王早已将吃人不吐骨头的奸商本色毫无保留地施展开来,皇帝能到了这个时候尚且保持沉默,便已经说明了态度。
于是睿郡王提出重新修订通商条例,对于部分非必须货物征收超过十倍的关税,并且迫使东印度公司点头。
英商们无不吐血三升,只是大清的市场着实令人垂涎。短短不到一年的时间,光是瓷器茶叶丝绸的倒卖就让无数人赚得双眼发红。
不过是近三个月的抵制洋货,便让商队损失接近八成,他们实在是耗不起了。
再次交锋,几乎是朝廷完胜。
口头答应的惩治凶嫌的协议,也因为拖延日久,最终不了了之。
最新签订的通商条例,连同睿郡王的认罪折子一同递交进京。
皇帝终于可以吐一口气了,这些日子他被御史言官们喷得满脸口水。
当然这些御史他尚且不放在眼里,他担心的是胤禩那边。如果老九果真闹出乱子,他自认为自己还做不到无视祖宗礼法,因为一个杨贵妃宠出一个杨国忠来。
但他很快发现自己的比喻,于是深深得囧了。
胤禟附带的请罪折子,皇帝看了这份明着是请罪,实则是炫耀功绩的折子,心里很是愤恨。
要不是因为你!
你闹出来的那些事儿,圈你十次也不为过!
居然还敢跟朕求恩典!
胤禛耐着性子读完,心里将每年因为关税多出来的税金飞快核算一遍,终于决定暂时放过老九,就当是看在胤禩的面上。
而胤禟所求的,为南海疍民择一临海富饶之地准其上岸居住,并且承认他们为大清子民,受朝廷保护,并且二十年内免除税费徭役,胤禛自然是大度的准了——横竖耗不了国库一纹银子,都归地方管了。
作者有话要说:好了大家知道八哥没那么容易松口了吧。。。。当然是要小小虐一虐的
捉虫的
出手
睿郡王将功折罪,没有赏赐自然也没有训斥,只轻飘飘地将郡王又降做了贝勒,不过俸禄不变。
这样的结局已是最好不过,胤禩与胤俄几乎都要弹冠相庆。而胤俄更是至此打定了主意在家做个闲散宗室,九哥这样的事他实在不想再来一次。
胤禩也终于等来了胤禟的书信,这次胤禟的口吻又有了不同:八哥敬启,原以为福建偏远穷困,被发配了去只能苦中作乐才不遗余力给老四添堵。只是经此一事,日日所思所虑,再不像往日那样只知赚银子,弟弟也不是那个被先帝养得毫无斗志的九弟。如今闽地百姓斗志昂扬,弟弟私库的银子也水涨船高,甚好甚美。弟弟已然乐不思蜀,随信附上弟弟搜罗的宝贝私货十七件,八哥可别嫌少。等荔枝熟了,弟弟拿牛车运上一车给侄子侄女尝尝鲜,老四宫里的荔枝不过几斗,还要拿去给年家老二献宝,咱可不稀罕!
胤禩这才完完整整松了口气。胤禟看起来精神健旺着丝毫没有怨怼之态,想来也是将先前一口恶气全部撒在洋人身上的缘故。
如今京里的御史日日仍是抓着被降成贝勒的睿郡王不放,狂轰滥炸之下在外躲个几年也是好事。
也只有到他完完全全放下为弟弟日操夜操的心,才有力气想想自身当下的处境。
走不得,留不甘。
即不能一展胸中抱负,也无法肆意山川彻底做个闲散宗室,这算什么?
胤俄倒是看得极开,这大约与他出身有关。若不是早早懂得卖傻装疯,他能在先帝与太子眼皮子底下肆意妄为到现在?
何况如今良太妃仍然健在,胤禩也不愿远游,只麻痹自己道就当作是当真做个闲散王爷,匀出精神好好陪陪额娘也好。
而皇帝在这段日子里也一点高兴不起来。
胤禟被他顶住压力法外施恩了,可是胤禩却连入宫谢恩也懒得来。他抽空去了廉亲王府邸表功,又被胤禩几句话挡了回来。
就在他一筹莫展时,西北终于传来捷报。年羹尧活捉了罗卜藏丹津,终于不必再为筹措二十几万大军的粮饷而命满朝大臣全部勒紧裤腰带了。
这也是他登基以来头一件可圈可点的大事儿,一万双眼睛都看着呢。他必须重重地奖赏年羹尧,重重地,要让天底下所有的人,都知道我大清是天命所归!
于是借着怡亲王病重,皇帝三顾茅庐,终于借着这件事儿把廉亲王请出山来。
只是他所期望的亲密无间、有商有量却没有发生。
胤禩虽然被逼着接了'迎接年大将军得胜而归'的差事,但他已经把自己的情绪深深藏在那张平静的面孔之后。
皇帝说年羹尧是朕的恩人,廉亲王就会说年大将军更是大清的恩人。
皇帝说要百官相迎,廉亲王附议。
皇帝又说,所以宗室王爷也须到场,除非是病得要死了的,廉亲王也没有意见。
皇帝咬牙,说要出迎十里,以示皇恩浩荡,廉亲王再次点头。
皇帝最后孤注一掷说,不仅要郊迎,最好还要百官跪迎才显得庄重,能让大家觉得我大清绝不亏待功臣。
廉亲王一副为皇上分忧的恭敬神情,回道:"皇上如此看重功臣,臣弟当竭心尽力让年大将军宾至如归如沐天恩。"
皇帝的所有话,廉亲王都附议。
于是胤禛败退三十里,一连好几日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只好披了衣裳爬起来继续批折子,将满腹的怨气发泄在各个州县的官员身上。
往往等他熬红了双眼到天明时,手捧着朱砂丹药的时候,才能暂时忘记一些事情。
在君臣兄弟二人如此诡异的气氛中,年大将军终于抵京。
在京郊皇帝亲自率领百官相迎,场面盛大隆重到了极致。只是跪迎的百官们没想到年羹尧居然傲然骑马越过众人,一直到了皇帝跟前才下马叩拜。
这是□裸的忤逆!是犯上!
简直就是乱臣贼子!
早已身为都察院御史的孙嘉淦更是当即跳起来大怒道:"我要参他!乱臣贼子!"
这句话道出了所有人的心声。
而到了金殿上,年大将军更是将离谱演绎得淋漓尽致。
皇帝封赏众将领时,见诸位将领身着全副盔甲,在盛夏时节皆是汗流浃背满面油光。深有洁癖的皇帝难以忍受熏天的汗味,便命众人卸甲也好松快松快。
谁知殿下跪着的将领纹丝不动,只将目光看着皇帝下手方向坐着的年羹尧。
年羹尧得意一笑,道:"皇上赎罪,奴才的这些兵军们只知军令,不知皇命。"接着回头对堂下人道:"既然皇上让你们卸甲,便卸甲吧。"
众人这才领命。
皇帝的脸色顿时犹如漆黑的锅底,他另外下手方向的廉亲王则是从头至尾面色平静。
张廷玉也不知该做什么表情好,只得在一旁陪着廉亲王装木雕。
怡亲王也在陪,只是他前面还有廉亲王。皇帝没开口,堂堂总理王大臣也没说话,他看看两个哥哥奇怪的脸色,最终还是忍住了。
虽然有了这样的插曲,封赏仍是顺利举行,年大将军风光一时无人能及。
皇帝在京城赐了府邸给年羹尧,品级堪比亲王。一时登门致贺之人川流不息,因为人人都知道年大将军给皇上保举的有功之臣,都被皇上一个不拉地赏了银子宅子,更在吏部挂了名,真是各个高升、前程似锦。
这些日子隆科多也颇为得意。
皇帝贬斥了廉亲王,怡亲王又是个病秧子时常腿疼气短无法理事。如今他与张廷玉马齐佟国维并列御前四大臣。
张廷玉最得皇帝信任,不过他素来低调很少生事。加上隆科多自诩先帝托诏大臣,俨然将自己视为辅政大臣之首。
这次皇帝更是将年羹尧的一个儿子过继到他的名下,联想到年氏一族如今的荣光,隆科多觉得他的地位只怕比往日的索额图只高不低。
而皇帝却在这个时候再次微服去了廉亲王府上,这次是谈正事。
皇帝心中将年羹尧狠狠地记上一笔,但他心中认为年氏刚刚得胜,实在不好在这个时候找借口来收拾他。于是只能像弟弟吐吐苦水。
胤禩反应仍是淡淡的,只说道:"臣愚钝,不能为皇上分忧。"
心里却道,年二的祸端也是你自己宠出来的,能去怪谁。
胤禛看着端坐饮茶的弟弟,心中长叹,面上装得无所谓道:"我也只说心里烦,想找个人说说罢了。你身子也不好,伤不得神的。年羹尧与隆科多我早晚会除了,你听听也就罢了,不必多放在心上。"
胤禩抬头看了他一眼,才道:"臣弟多谢皇上体恤。"
胤禛又长长得叹了口气,他心里的失望几乎从眼底溢出来。但他终究忍住了,温言对胤禩道:"我得回宫了,你好好歇着。"说完这句,他却没即刻离去,似乎还想说话。
胤禩起身相送,见那人不走,忍不住望过去。
两人目光相撞,胤禩觉得自己心里被猛得震了一震。胤禛的目光实在复杂得厉害,让他不想去读。
于是胤禩别开眼,垂目道:"臣弟恭送皇上。"
胤禛用了整整一息的时间,终于让自己恢复了常态,轻声道:"这里我熟着呢,你不必送。若得有空,来宫里……算了,还是我来寻你吧。"
胤禩抿嘴,最后说道:"臣弟遵旨。"
胤禛抬腿朝门外走去。
胤禩直起身看去,不过数月,这人的脊背竟然有些微微往前弯着。方才那一眼,他依稀仿佛看见胤禛鬓角边有银色发丝隐于发间。
高明进了屋子给主子换茶,正瞧见胤禩出神地站着远眺皇帝离去的方向,顿时欲言又止。
胤禩察觉到身边奴才不同寻常的踌躇之气,回过神来:"遮遮掩掩的,你想说什么?"
高明一脸为难道:"爷,奴才若是说了,主子可别赶奴才出府啊。"
胤禩奇道:"到底什么话儿,这样难开口?"
高明神情猥琐而纠结着:"主子,方才苏公公同奴才说,皇上日日都要招太医正问爷的脉案,还说皇上漏夜批折子每日睡得不过两三个时辰,这么熬着谁的话也听不进去……"
胤禩不为所动,只拨弄着手中的茶碗,道:"皇上的身子自有太后皇后关怀着,再不济还有后宫诸位娘娘,你倒是学着帮着外人了?"
高明忙跪了下来,磕头表忠心:"奴才一心只为主子,日月可鉴。是主子让奴才说,奴才才敢说的,否则奴才打死了也不敢干出吃里扒外的事情啊。"
胤禩低头呷了口茶,才道:"日后这些话可莫要再传了,让旁人听了,少不了一个妄议皇室的罪名。爷是怕你的家人被你拖累。"
高明又哭哭啼啼地磕了头,才被叫起。
其实苏培盛还有一句话,皇上登基已经大半年了,却一次也未传召过后宫嫔妃,连皇后的景仁宫也不过偶尔坐上一坐罢了,从不留宿。
这句话,高明却是绝口不敢再提。
胤禩顿了一顿,又问道:"弘时又出府了?"
高明忙道:"二阿哥今儿在西苑陪着太妃娘娘呢,没有出府。"
胤禩点点头,道:"让他晚膳之后到书房来一趟。"
胤禩府里的几个孩子都渐渐大了,除了马氏肚子里的这个,最小的二格格也到了启蒙识字的年纪。
胤禩宠着孩子,马氏是继福晋自然不敢真管,于是几个孩子成了府中一霸。
弘旺倒是同前世一般,人大了之后越发稳重喜爱撰文读书,俨然小文豪一个。
大格格倒是改了性子,前些年还逼迫弘旺一道折腾弘时,这些年忽然沉静起来,平素装个旗人家文静大气的姑奶奶也似模似样。
弘时则完全出乎胤禩的意料,也许是幼时被亲姐欺负得狠了,后来又没个人能管他,如今不知怎的活脱脱一个纨绔子弟的模样,得了空就溜出府里往茶馆子里钻。
马氏曾几次暗示胤禩该管管孩子,莫要让他长歪了去。不过胤禩想得却是前一世雍正的五阿哥,那个惯于用荒唐的面具掩藏自己面孔的侄儿,因此胤禩真心觉得也许这并不是一件坏事。
而这一次,他到当真有事要让弘时去办。
……
皇帝一心记挂弟弟,但朝中正事也不能落下。
只是隆科多油的像泥潭子里的泥鳅,一副小人做派,而皇帝又习惯了直来直去手段刚硬,一时还真是难以捉到隆科多的把柄。
再说年羹尧,这人好歹刚被他捧得高高在上,若是说罚就罚于自己名声并不好,至少也要有个比御前失仪更大的罪名才能一击即倒。
每当这个时候,他就更加怀念有贴心弟弟在身边,二人有商有量合力而为的时候。而这样的日子,就真的一去不复返了么?
离养心殿二人决裂的那一晚越久,皇帝的记忆却越发清晰。他可以回忆起自己说过的每一个字,以及胤禩的每一个细微表情。
最后这样的自我折磨,总会化为一声叹息,接着是御书房彻夜不灭的灯火。
……
在皇帝仍然绞尽脑汁捉隆科多把柄的时候,坊间茶肆却渐渐有了传言。
传言是关于隆科多纵容爱妾残害已故嫡妻。
谣言绘声绘色,似乎这位尚书爱妾的容貌神态,以及谋划害人时说过的话都被人知道的一清二楚,就像有人亲耳听见一般。
而众人口中被残害致死的前妻所留下的嫡子岳兴阿立时也成为众人同情瞩目的焦点。佟佳氏一族的人一时间都受了波及,连鄂伦岱及法海也不例外。
而皇帝在听说这件事之后足足愣了好一阵子,才忽然笑了。
光琢磨着如何在朝政上抓隆科多的短处了,他怎么就没想到从内宅下手呢?
他一扫数月以来积在脸上的黑气,连眼角干纹都笑得清晰可现,吓得端茶的小太监手一抖洒了一托盘的水。
苏培盛横眼一瞪,那小太监颤抖着连滚带爬的退下了。
苏培盛看了四下近处无人,才有些担心地开口道:"皇上,您这是?"
皇帝摇摇手,毫不在意地端起洒了一半水的盅子喝茶,才觉满嘴苦涩都化为清甜。
这谣言来得委实在太是时候,对他来说几乎是雪中送炭的及时。
而只要仔细想想,在这样的时刻,这样的手腕,能在满城宗亲的眼皮子低下这样不露痕迹的将谣言传得绘声绘色,知道的还这样详尽,能这样做的人,除了那个笑面将,不做第二猜想。
小八,你终究还是心软了。
那日我对你随口一提罢了,你却肯放在心里、出手相助。
这份情,朕百倍千倍地尽领了,绝不会再让你错付了去。
只要你还有心,不管是多久,朕都可以等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八爷又玩阴的了吧,哈哈,有进展了吧,嘎嘎。
不过皇帝要抱的八爷归。。。还需要再等等的。
捉虫,是怡亲王病重而不是八哥
联手
谣言很快惊动了宗人府。佟佳氏无论如何也算是皇亲国戚,就连当今圣上不也要唤隆科多一声舅舅?
于是皇帝下令,查!
一定要查出是谁在造谣生事,污蔑大臣!
简亲王雅尔江阿执掌宗人府,皇帝命他主理,又让夸岱协同审理此事。
夸岱是佟国纲的第三子,算起来也是佟国维的堂兄,鄂伦岱及法海的弟弟。
简亲王领会皇帝的意思,领命迅速地命人搜捕造谣者。但也不知为何,原本不过是茶余饭后谈资的消息在刻意地查证之下越发沸沸扬扬有声有色。
查证很快有了些许眉目,简亲王发现原来传言最先是从天桥下面的茶肆起来的。再查下去,居然有人说是几个衣饰华丽的黄带子红带子玩笑时说的,更有人认得,里面一个人正是廉亲王府的世子。
事关重大,简亲王一时进退不得。他在诸子夺嫡时一直看好八爷,只是后来八爷被皇帝指了个汉军旗的福晋断了争大位的希望,这才换了心思。不过廉亲王为人很是和蔼没有架子,虽被先帝多番猜忌打压,但宗亲们几乎全数看好他,而他本人也与胤禩交好。
于是简亲王在咬咬牙,以探病为名,给廉亲王府上投了拜帖。
胤禩心存感激,自然投桃报李,暗示他这个案子当分两步走,查出谣言起于何处还是其次,重要的是为佟家大人西雪沉冤,还隆科多大人一个清白。
简亲王出来的时候,隐隐觉得明白了些。于是当下命人将隆科多府上的几个管事丫头传来问话。
不过几天时间,府里一个老嬷嬷便招了。她是老福晋赫舍里氏身边的陪嫁丫鬟,自家主子被隆科多的小妾气得一病不起,她自然也没什么好遮掩的。
于是传言就这样被证实了,最终□裸地摊开在宗室与皇帝的面前。
隆科多巧取豪夺岳父的滕妾四儿,收在自己后院千般宠爱纵容,这样悖逆伦理的大罪暂且不提。他的原配嫡妻从中阻挠,却被二人记恨,联手将其活生生凌虐致死。
当那老嬷嬷的哭诉,称二人'致元配若人彘',一时间简亲王也惊愕得说不出话来。
再审下去,余下的几个管事嬷嬷见状也不遮遮掩掩,索性你一言我一语地说将开来。横竖背弃主子也是个死,如今他们只盼着能不要拖累族人。
于是隆科多娶红带之女为妾,又被这名四儿'逼勒自缢'的罪名也很快被揭发出来。
府里管事更是招出,先帝驾崩时,迎送皇帝派去处理丧事的内务府官员的,却不是隆科多的夫人,而是她的小妾四儿。而这位四儿俨然以命妇自居,活活将隆科多的白发老母气得一病不起,如今仍半死不活地躺着等死。这里面的事情,若说没有隆科多的授意绝不可能。
这虽是内宅阴私,但也是明晃晃地忤逆不孝兼欺君大罪,更何况还牵扯出好几条人命来。
大清素来以仁孝治国,简亲王简直不敢相信朝中一品大吏居然有着这样的内宅。想来因为家丑不可外扬,佟佳氏一族的知情者对这位小妾的行径讳莫如深、闭口不言,才至四儿毫无忌惮。
简亲王越审心里越没底。皇帝让夸岱同他一道审理,存的难道不是轻轻放过佟氏一门的心?
但这件案子如今已如滚雪球般越滚越大,简亲王实在不敢隐瞒,于是将卷宗整理过后,悉数呈交皇帝御览。
胤禛也没想到会查出这样的内宅阴私来。原本还打算做些手脚的,如今看来这些罪名也足够让他无颜在朝堂上立足了。
于是皇帝批复下来,如此残逆之人,焉能留于世间?
简亲王见状,明白皇上这是打算严办了,于是从袖管中又取出一本折子,举过头顶,道:"皇上,奴才这里还有一本隆科多的嫡子岳兴阿的请罪折子,请皇上过目。"
皇帝眉毛一挑,他自然知晓雅尔江阿去胤禩府上的事。对于这样不一心忠于自己、三心二意的臣子,他素来是心中不喜的,只是这一次他不打算深究下去。
折子经由苏培盛的手到了皇帝手里,胤禛一行一行浏览下来,才发现这可不是一份请罪的折子,这分明是一纸揭发的状纸!
而岳兴阿揭发的人,正是他的亲生阿玛和他阿玛的小妾。
岳兴阿状告的,是四儿怂恿隆科多,收受江宁巡抚吴存礼馈银一万二千两,为其在朝中铺路办事。
虽说子不言父过,岳兴阿无论如何也不该状告亲父。但他的额娘被二人联手残害、死于非命,心中痛恨无法言说。
胤禛一看,心道这罪名够了,隆科多注定翻不了身。
在皇帝授意下,简亲王很快查证了隆科多收受贿赂的罪名,由顺承郡王锡保拟定共四十一条罪名,令将隆科多锁拿圈禁大理寺,并查抄家产。
至此,康雍两朝交替之际,因为一条谣言,先帝托孤大臣最终身败名裂、永世不得翻身。佟佳氏一族具被连累降级丢官,连两朝老臣佟国维羞于见人,称病不敢现于人前。
压在皇帝心口的两块巨石,终于被移开了一块。
世人都只隆科多自取灭亡,无人再去计较当初传言究竟起于何时何处何人之口。而知道内幕的人,也都懂得适时装聋作哑。
……
皇帝觉得他与弟弟之间的默契又回来了一些。虽然两人独处时胤禩仍对他毕恭毕敬、一板一眼,但他总能察觉到他眼底偶尔流露出来的微弱波动。
失而复得的希望,让皇帝恍若回到了康熙三十八年的时候一样势在必得,只是这一次,他有了足够的耐心。
有些错误,他不能再犯第二次。
其实如今就算是要他自荐枕席他也不是不肯,但一想到胤禩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他心里着实害怕就算自己拉下一张老脸来,也会被拒之门外。
随着佟国维的告病隐退,佟佳氏一族半朝而居的显赫也到了头。
但是皇帝却独独留下了佟国纲的次子法海在养心殿担任御前侍卫。在外人看来是顾及了皇帝早年养母的情分,给佟氏一族留下一线颜面,没有赶尽杀绝。
而佟氏一族的倒台,却意外的让以身为太后的乌雅氏心里畅快了不少。因此在这一年新年到来的时候,在乾清宫举办的新年庆典之上,皇太后在万众瞩目中将手伸给皇帝,由他搀扶着坐上主位,将那些太后皇帝母子不和的传言击得支离破碎。
……
新年过后,裕亲王的病情时好时坏。太医诊脉后业已频频暗示,裕亲王只怕大渐之日将近,只怕也就这一旬二旬了。
谁知这一拖居然拖到了夏至。也许是阳气渐盛,裕亲王在四月里居然能下地走动,于是由保泰代笔,再次上了一份折子,请回盛京老家。
出乎意料的是,皇帝尽然准了。并且谕旨廉亲王与裕亲王世子保泰随行。
其实胤禛本是不愿一次放两个王爷出京的。只是如今他不惜代价讨好弟弟,连老九他都能高高举去轻轻放下,何况是一个风烛残年的皇伯父?
何况裕亲王与先帝堪称兄弟楷模,这么多年来鲜有开口讨什么恩典。如今大限将至,允了他也算彰显帝王家的仁慈。
皇帝遗憾的是自己无法履行承诺,西北大捷之后陪着胤禩回盛京祭祖。
京畿附近,自从冬至过后下过三场大雪之外,再滴水未下。京城大旱已现端倪,眼下着实不是告慰列祖列宗时机。
虽然不愿,但也只能眼睁睁看着胤禩离京,以期再见之日能得冰雪初融兄弟情谊。
这一别,竟是半年有余,险些天人两隔。
胤禩离京之后,先是内务府大臣上折子请皇上选秀充实后宫,被皇帝以为大行皇帝服丧为由取消了。
接着张廷玉的弟弟张廷禄任主考官,与副主考三阿哥弘历的门人李绂一道,共同主持恩科会考。开考之后,李绂立即发现科考考题早已泄漏。事情很快被上报至皇帝面前,皇帝雷霆震怒,命张廷玉与刚刚从西北回京的李卫彻查此事。
张廷玉以胞弟牵连其中为由,跪请回避此案。
只是此事以在考生中造成极坏的影响,更有考生在考场外张榜大骂朝廷暗藏龌蹉愚弄天下举子、科考取材不公不正。
事情闹得很大,养心殿灯火彻夜不灭。
这是有心人在背后推波助澜、唯恐天下不乱,皇帝心中明白着呢。
胤禩在江南仕林中颇有声望,如今闹事的举子似乎也是原籍江浙一带。这是有人想吧脏水往他身上泼,挑起皇帝与总理大臣之间的嫌隙。
要不是当真信任胤禩,不疑他一分一毫,皇帝也许会暗自去查一查他在南边的势力。
不过如今他却无需费这个功夫。
能在他他眼皮子低下煽动张廷禄做出这等不要命的事情的,除了老三不做他选。
三哥……皇帝在心里圈下这个名字,当年敏妃薨逝时他便无状失礼御前,被先帝斥责却又不思悔改。后来他与被幽禁的废太子一起算计十三,还胤祥被圣祖厌弃至今。如今皇阿玛尸骨犹未寒,他又煽动仕子闹事,可有半点儿将大清江山放在心上?
在次日的朝会上,皇帝终于新仇旧恨一起算,狠狠地发作了诚亲王。只是他一时找不着证据将胤祉与科场舞弊案连在一起,只能以先皇驾崩,诚亲王丧仪之上无戚容、有人密告胤祉先帝白日丧期之内与小妾饮酒作乐为由斥责,称他实无半点人子之孝,不配为人。
诚亲王叩头口称冤枉,绝无此事。
而当朝诸人自是心知肚明,皇子宗亲在先帝丧期饮酒并不寡见。何况事情过去数月才被提起,当真是有人密告?或者根本就是,即被贬黜出京的廉亲王之后,皇帝要再次对兄弟出手了?
真实的理由并不重要,单单诚亲王如今占着先帝长子的名头,便足以令引人对他出手。
而胤祉似乎也知道自己最后的机会在哪里。
事实上,年初朝廷朝各地派发下去的'一体当差、一体纳粮'的政令早已引起各地儒生不满,生监们借机闹事状告知县,皇帝下令彻查,对于滋事的绅士与生监加重处分,绳之以法。这件事之后,当今新帝便在读书人心中的形象早已一落千丈。
很快,皇帝便被京城举子们攻击,而河南几个县城也有举子状告官府。对于这样的局面,胤禛很是愤怒,恨这群读书人被人利用了犹自不知。
不过先前闽粤一事让他不敢再随意出手,读书人脾气又硬又臭,真硬碰上谁都讨不到好处,反倒便宜了那幕后主使之人。
于是一连数日,皇帝都秉灯夜读,看各地上的卷宗。京城恩科重开易,但挽回朝廷颜面却是大事。
可惜胤禩不在身边,胤祥是性情中人,拼命也许在行,但在经营人心上的确比他好不到哪里去。
偏偏就在这个时候,裕亲王在去盛京的路上再次病倒。一行人用了比平时多三倍的时间才慢慢腾腾抵达盛京祖陵。
祭祖过后,久病缠绵的裕亲王终于耗尽了最后一口生气,这个一生辅佐先帝的王爷终于再次病倒,很快便成弥留之势。
即便是皇帝也不能强令垂危老人连夜赶路回京,于是老王爷自然留在盛京养病,由保泰日夜侍疾。胤禩本该上折子请求延期滞留、或者先行回京。但他却没有,裕亲王在他心里眼里,是比先帝更为重要的存在,几乎可以与良妃比肩。如今最后一程,他不能不在。
这一留,便又是两月有余。
京城的消息间或传来,到了八月里却忽然断了,仿佛一切是大雪中断了山路。胤禩将心中偶尔升起的一丝不妥放在心底,静静陪伴着裕亲王走完了这一世最后的日子。
只是裕亲王的丧事无论如何也不能草率,胤禩与保泰连夜写了折子,请皇帝批复是否准许由亲王世子扶灵回京。
折子递出去的第三日,盛京的亲王府里便迎来皇帝的信差。
保泰对于皇帝的批复如此之快正惊异着,而胤禩却隐隐察觉事态有异,因为来人是胤禛黏杆处的亲信。他并不认为,裕亲王在盛京病殁的消息,会让皇帝遣来这样的亲信。
难道京城出了什么棘手的事,让皇帝按捺不住了?
在将来人引到耳房的过程中,胤禩一直在猜测京城可能会出现的各种状况。
而胤禩那种略略带着无所谓、甚至是看好戏的心情,在来人向他跪下说出第一句话时,便烟消云散了。
他耳朵里只反反复复回荡着一句话。
来人说:"王爷,皇上不好了,奴才奉命护送王爷即刻回京。"
作者有话要说:附赠小剧场:
皇帝:老八,吵架做做样子就行了,谁家两口子不是床头打架床位和?
老八:谁跟你两口子?四嫂也不出来管管。
那拉氏:躺着也中枪。男人吵架请无视女人。
皇帝:小八乖,不要闹别扭了你。
老八:你今天又磕丹药了?跟你说过多少次了药不能乱吃。
皇帝:不要转移话题,你都赌气这么多章了,难道就这样一直清水下去?
老八:四哥火气太大,清水有益健康。
皇帝:你试试三年不泻火?
老八远目: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皇帝想起老八家母老虎,完败。
解释一下,隆科多算是被老八阴死的,因为八爷记仇,要用舆论压力让他身败名裂,谁叫他是墙头草。
沉疴
胤禩说不清自己听见这句话是什么心情。
居然有那么一瞬间,他认为这是皇帝的有一种手段,但他很快又释然了。如今他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于是胤禩连夜让人去给裕亲王世子传话。保泰仍在裕亲王的临时椁宫前守丧,闻讯立即赶到前堂。幸而裕亲王不过暂时在行宫停灵,一应事务早已安排妥帖,只等皇帝批复一到即刻扶灵回京。
只是一大队人连着仪仗亲兵自是走不快,胤禩踌躇三刻,最终还是漏夜启程,先行一步回京。
……
皇帝病倒的事情整个皇城只有不到五个人知道详情,其中包括张廷玉与怡亲王。
一开始还只是高热不退、食欲不振,皇帝只当是暑热所至,于是大意了。谁知有一日竟然抽搐着晕倒在御书房里,幸而当时只有内侍在场。
皇帝第一反应是招来信任的太医,嘱咐他们务必只说皇帝偶遇风寒,需要静养数日。
谁知过了小半个月,皇帝的下巴开始浮肿,按之疼痛难忍,昏沉的时间也越来越长。
怡亲王久病缠身,连自己都顾不过来,强撑着给皇帝侍疾了几个晚上,便昏倒在养心殿前的台阶上,小腿磕在金砖上只怕伤了筋骨。
论理因让宗亲轮流侍疾的,只是皇帝实在信不过京城里面虎视眈眈的诚亲王一系,着实担心他病倒的消息一出,那群尖酸刻薄的文人又要大做文章。
阴谋算计这群人也许不在行,但落井下石却是舍我其谁?
于是他下了死命让太医保他每日清醒一两个时辰,不管是扎针还是用药都成,若是撑得住还能上个朝。
他自从登基之后想来殚精竭虑。胤禩离京之后没了帮手,每日批阅奏折都到三更天。几千字的批复有目共睹。如今既然要瞒着病情,那折子也不能落下。
这样又撑了七日,皇帝下颚腮帮子几乎肿胀了一圈儿,远远看去竟然像是心宽体胖一般。
太医却留意到皇帝的下颚的肿胀中以有红色硬肿红胞,连鼠蹊处也开始肿胀疼痛。
太医吓得三魂去了七魄,但他终归是皇帝身边的老人儿了。再三诊脉后才松了口气,这不是春瘟时疫,而是积毒过甚。
迫于皇帝虎视眈眈的压力,刘太医只能斟酌用词:"皇上自从去年冬天开始便龙体违和,偏偏这大半年来皇上忧心朝政,饮食不调、夜不安寝,如此寒热往来,阴阳相驳,已经伤了心脾肝肾。"
事实上皇帝自觉身子不妥,食不甘味,身子大不如前。因为朝政上无人辅佐规劝,他又犯了急躁的毛病,恨不得一日多出十二个时辰来,让他能顺心随意地将时政积弊都怯除干净。
因为夜夜无法安眠,时常惊醒了睁眼到天明。
这是他的心腹爱将李卫在河南偶遇道士贾士芳,将其引荐进京供主子差遣。皇帝发觉这人敬上的'既济丹'倒能让他一时忘忧,着实是见效奏功。于是这丹炉的火一烧起来,便是日以继夜。
再在宫里呆下去铁定露出端倪,皇帝佯装听从太医院的进言,驾幸圆明园休养避暑。
折子文书由张廷玉预读,实在要紧得再由皇帝亲自批复。这样可是苦了张廷玉这个衷心老臣,一把老骨头差点没被皇帝给折磨散了去。
不过半月,案头上的折子里便有民间采风诗句:习于宴安,乐于怠惰,人之忠邪,混而不分,事之得失,置而不察。
皇帝只恨不得当下拿了那些愚民,但这幕后之人却是断断不可轻纵。
于是皇帝下旨,将诚亲王披头痛陈一通,咬文嚼字极尽能事,以至于事后再想起来大家更多是回味皇帝犀利至极的言辞,而诚亲王所犯罪名倒是不怎么想的起来。
很快皇帝又因为诚亲王在《古今图书集成》校对失察而被降为郡王,而他的门人陈梦雷更是因此被革去官职,流放黑龙江。
可惜拿诚亲王出气并不能让皇帝的病情好转,在这之后皇帝寒热交替反复,而贾士芳也被接到圆明园内日夜诵经念咒、为皇帝驱邪治病。
弘晖今年已经虚岁十二,这次自然被留在紫禁城里代行日常政务。即便是这样,圆明园里,不敢是皇帝、太监还是张廷玉都在短短的几个月里,撑到了极致。
更为糟糕的是,皇帝每日能起身批折子的时间越来越短。这场大病,眼看就要以一种皇帝最不愿意的方式公之于众,廉亲王就是在这个时候赶回了京城。
廉亲王赶到圆明园时,皇帝正服了药昏睡着。
彼时皇帝刚刚登基不过两年,园子不过稍作扩建刚刚由'和硕雍亲王园'改了名字,新增了几间房子殿阁,挖了几个池子养鱼养藕花,远不如那一世的规格。想来是胤禩撂挑子跑了,皇帝不忍心折腾十三,交给别人做也不放心,因此扩建园子的计划一直就这么搁置着。
胤禩在苏培盛的热切眼神中,被引入澹宁居内室。
而皇帝就这样眉目深锁着合目蜷缩在床上,鼻息急促而吃力。
而胤禩并不是沉溺在儿女情长中的人。他只看了胤禛一眼,便转身对苏培盛道:"苏公公,这几日进出园子的都是谁?"
苏培盛忙道:"这几日只有怡亲王、张中堂、刘太医、阿齐图与穆克登五位大人能奉召入内。"
胤禩点点头,看来步兵统领和前锋营统领都牢牢得被皇帝握在手中。
于是胤禩又问道:"怡亲王呢?怎么不见?"
苏培盛道:"怡王昨日还在御前侍疾,不过皇上夜里醒了才让奴才们把人抬回去休息的。"
苏培盛话说完的功夫似乎听见廉亲王哼了一声,但又不怎么真切。
他自然察觉到了廉亲王对自家主子的冷漠与抵触,事实上这大半年来他从主子们的行事中,也多多少少猜出两位爷之间只怕生了大嫌隙。他觉得,作为一个一心为主的好奴才,有些话他应该替主子说一说。
于是,苏公公趁着廉亲王仍然沉静在短暂的沉默中,再次进言道:"皇上只怕下半夜就会醒来,王爷可要先洗洗风尘?或是在在偏殿里稍作歇息?"
胤禩的注意力才又回到皇帝的病上,于是他顺口问道:"不是用过药了?"怎能还是半夜就醒呢?
苏培盛道:"王爷不知,皇上这大半年来哪日不是无法安眠半夜惊厥的?太医的药先前还起些作用,慢慢着也只能撑到前半夜了。这几日皇上高热不退,刘太医加重了剂量,这才能让皇上多睡一个半个时辰的,就这样,皇上还是梦呓不能熟睡。"
胤禩看着苏培盛,心道胤禛倒是得了这样的好奴才。
苏培盛硬着头皮继续道:"王爷,皇上这十数日来,惊醒时都是唤着与王爷旧时的称呼——皇上他,是真心惦记着王爷啊。"
胤禩没想会听见这样的话,愣了好一会儿,才能继续用从容的语气道:"这几日京城送来的折子都是皇上亲手批复的?"
苏培盛心里难掩失望,但也有问必答道:"折子都是皇上与怡王张中堂几个合议了之后才亲自批复的。"
都这样了还事必躬亲不肯放权,就是死也要亲手掌握京畿防务,果然是那个雍正皇帝。这是打算活活累死先帝留下的重臣么?
至于胤禛的死活,胤禩还是选择相信宿世敌手不会如此不中用。当年有自己一党虎视眈眈他尚且能杀开一条血路立身不败,如今又岂会就此倒下?
不过皇帝衷心太监的眼神着实太过露骨,廉亲王最终选择妥协一二。于是他道:"想必皇上这几日积压的折子都由公公看管着,唯有劳烦苏公公将折子都送到澹宁居内殿里来。皇上病着,我们这些做臣子的自然该尽心一二。"
苏公公终于达到了目的,露出一个奴才明白的眼神来,引着廉亲王入了内殿。
……
皇帝在晕黄的灯光中醒过来,眼前一片刺痛。虽然脑中仍旧混沌着身上仍然不适难耐,这些都不妨碍他发脾气。
"苏培盛!"
只是这时他眼前一暗,已经有人托着他的后颈,将一盏水送到他嘴边。
他的衷心奴才决计不会如此大胆行事,老十三也不会。可恨他夜里双目越发不能视物,于是只能单手扣住面前的人,低声喝道:"谁?"
不过只是一瞬,皇帝忽然又不确定起来。除非有人策反了步兵营逼宫,他还不信会有人这样堂而皇之地走到他面前来。
他忽然想到一个可能,整个人都有些颤抖起来,震动一直传到了胤禩被牢牢握住的手上:"老八?"
胤禩疑惑得眯眼,动了动手却没能抽出来,继而笑道:"皇上,是臣弟。"
皇帝全身都绷紧了,那一种蓄势待发的力度整整维持了一息的时间,才被他压制住了。只是他还不肯放手,就着这个姿势,皇帝问道:"几时回来的?"
两人挨得太近,胤禩一时也难以冷漠以待,他也缓和了口气,答道:"傍晚的时候入的京,赶到园子时皇上已经歇下了。苏公公便让臣弟在内殿候着。"
皇帝沉默了。
在没人的时候,或者只有皇帝一个人的时候,胤禩早已不需要端起刻意的笑,因此他也毫无兴趣打断皇帝的动作。
皇帝终究是个压不出话的人,他已经尽力等待,但他只怕自己等不了了,于是他叹道:"小八,四哥到底还要多久才还得清?"
胤禩轻巧答道:"皇上不欠臣弟什么。"
胤禛又不好预感,果然听见胤禩又道:"何来偿还一说,臣弟受不起。"
胤禛眼前模糊,但一股气郁让他撑起身子踉跄下床,连靴子都来不及套上,就朝胤禩的方向扑上来:"你一定要说这样的话来气我么?"
胤禩倒是想避开,但却担不起他与皇帝独处时让皇帝见血的罪名,就算皇帝不追究他也无法向天下言官解释。
于是他只能不退反进,上前扶住皇帝:"皇上当以天下为重,以龙体为重。"
胤禛乘势箍住他的手:"私底下,你当真连一句四哥也不肯叫了?"
胤禩不明白,当初那句话也是面前这个人说的,事也是他做的。如今等到他能放下了,这人却偏偏不肯罢休。
难道就此揭过不好么?
皇帝只觉好不容易抓住了面前的人,如果不一鼓作气将憋在心里的话都说出来,日后一定会后悔。他了解胤禩,当年如果不是他咄咄相逼,这人到死也不会回应自己。
于是他摸索着将胤禩压在自己与御案之间:"小八,你当真要让四哥到死也不安生?"
"皇上还请自重。"胤禩顿时恼怒。
实在是雍正欺人太甚!
坏事做绝,倒把自己办得像是那无辜受害之人。胤禩陡然想起了当年这位弑兄屠弟的事都是他做的,倒头来自己倒成了被逼无奈的?
胤禩一时分不清前世今生,眼底尽被弟弟灵前鲜血染红。手被箍住不得动弹,没关系,他还有脚。
"松开!"胤禩一脚踢上胤禛的小腿,脚尖剧痛却没让皇帝松动半分。
胤禛身子不比当年,能箍住胤禩全凭一时蛮力,他情急之下用力向前扑倒,生生将人压倒在满是奏折的案桌上。
折子落地的扑落声刺痛了胤禩的耳朵,他还记得那日胤禛用手指敲案台的轻蔑眼神。什么君臣之礼他全都记不起来,只想把身上的人掀在地上踩上三千六百脚!
体弱久病的皇帝与连日赶路的亲王厮打在一起自然不会好看,不过终究皇帝病体缠绵后继无力,一时不查被亲王弟弟的膝盖踹开几寸,弯腰捂着嘴唇咳得撕心裂肺。
动静实在太大,连外间装聋作哑惯了的苏公公也忍不住提高了嗓子:"皇上?"
胤禩回过神来,看见眼前萎顿虚弱的皇帝,才渐渐将回忆与现实分开。
胤禩沉默半响,终是起身将皇帝扶回床上坐下。
皇帝喉头如有火烧,无法言语只能用手拉着胤禩死死撰着不松手。
胤禩心软下来:"皇上即使不放开臣弟,也该让苏公公进来服侍皇上用药。"
作者有话要说:这次真的不是我拖着不更新,实在是卡文卡得憋死都憋不出来。
因为写着写着就相杀得天昏地暗最后变成白皮灯笼大人的文了……汗,话说大人的文真心美。
修修改改就这样了,还是没解决问题,只能期待下章,我发誓尽快码字。
皇帝真心应该给苏公公加工资。
求和
苏培盛最终还是手捧汤药入殿,眼角瞥见散落一地的折子不由心头一紧。是他放廉亲王入内殿的,若是两位爷动起手来,自家主子吃了亏他可就万死莫辞。
幸而皇帝没有纠结在这件事上,只是挥手示意他将汤药呈上来便赶快滚。
苏公公还是硬着头皮道:"皇上,可要用些汤水粥菜再进药?"
皇帝面露不耐之色正要赶人,一旁的廉亲王忽然道:"劳烦苏公公送些梗米粥来。"
苏培盛再一瞧皇帝,见皇帝没再皱着的眉头又舒展开了些,心头总算松下一口气来,躬身退下准备汤水药食。
……
内殿里只剩下兄弟二人的,皇帝也没有松开胤禩的手,道:"小八,不论如何,你能赶回来,四哥很高兴。"
胤禩心灰意冷,也不想去挣开,只微微低头道:"皇上龙体微恙,这些日子还是好生歇着,积压的折子臣弟已越俎代庖先过了一遍,重要的都在这里等皇上过目。"
"我要说的,并不是这些。"皇帝的手用力,压在胤禩的手上,以示今日决心:"你可以不开口,但总该听我把话说完?"
胤禛虽然仍旧强势,但他现在的低姿态是前所未有的,从身体到精神,几乎都是惨不忍睹的。
但胤禩也并不轻松。
即便是打败宿世敌手,也不该是已这种方式。
很多年前,他对自己说过,再给自己一次机会。
只有一次机会。
他可以选择再相信一次这个对手,虽然他是个足以狠到弑兄屠弟的人,但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同自己纠缠几年的胤禛,并不是记忆里的那个雍正。
不要把不相干的事情加诸在两个人之间,这对他毕竟不公平。
可是他的诚心以待又换得了什么?
这一次,他告诉自己,尽释前嫌不过是痴人说梦罢了。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亘古不变,雍正就是胤禛,胤禛也从来都是雍正。
他可以不怨不恨,因为路是他自己选的。但他至少可以不再为情所困、失尽一切筹码。等到他可以放下了,也许能退回原处做他的纯臣、能吏。
这偷来的一世,即便是虚幻的海市蜃楼,他也是愿意为大清办一点儿事的,而不是整日里想着如何与皇帝周旋以保全几个弟弟。
可是胤禛却不愿意让他如愿,他似乎从来没把自己拒绝的话放在心上。
当年是如此,如今两人决裂时还是如此。
胤禩嘴里苦涩,但终究没在说出冷漠的话来。方才那一脚已是他以下犯上,因前世迁怒眼前的人。
终归是他的不是。
面对祈求原谅的人,胤禩发现自己垒砌起来的层层心防并没有想象中那样坚不可破。
于是他叹一口气,用尚得自由的另一只手端起搁在床头的青花瓷碗,道:"皇上还是先用些粥米才好。等服了药,臣弟才好恭听圣训。"
胤禛伸手伸到一半忽然又转了主意,恹恹靠在床头:"手上没力气,不用了。"
胤禩低头看着自己被死死按住的另一只手,对付无赖他从来只能认输认命:"服侍皇上用膳是臣弟的荣幸。"
一碗粥吃得迅速而诡异。
胤禩因为内心纠结不得自解而一勺一勺接一勺,吃的那个人因为小计得逞而异常配合。
一碗粥很快见了底,胤禩按着皇帝旨意,取过托架上的锦盒打开,里面赫然盛着四五粒蜜枣大小的朱红丹丸。
"这是?"
皇帝示意胤禩取出一粒,才道:"这是既济丹,贾士芳进上的,我这半年汤药吃了不少,全无好转,单单这丹药还有些益处。"
胤禩狐疑起来,也取过一枚在指间把玩,道:"即这样好,不如皇上赏给臣弟一粒吧。也好体会这仙家济世之物?"
皇帝趁机凑过来,把整个盒子都放在他手心里:"你叫声四哥,四哥就什么都依你。"
"……"胤禩觉得这句话背后颇有深意,胤禛大约是在发烧,灼热的鼻息喷在他耳畔有些令人窘迫。
不过他顾不得体味皇帝言语中的暗示,眼下他一门心思都在那几粒药丸上。
——这东西真这样神?
在胤禛灼灼目光之下,胤禩只得硬着头皮道:"如此,臣弟便多谢四哥了。"
胤禛眼里燃起笑意,心满意足得吞下手中朱丸,阖眼靠在床上等着药效升腾。
胤禩难得专注地盯着胤禛,对着屋角的西洋钟算着时常,盘算着这药吃下去多久能见着成效。
丹药果真生猛,西洋钟上的长针走了不过三刻,胤禛的面色已然焕发容光。
胤禩疑虑更胜,忍不住开口道:"四哥,赶明儿贾道长御前现药,也让他臣弟瞧瞧可好?"
皇帝忍不住当即献宝,大有烽火戏诸侯只为博君一笑的意思:"你想看,我这就宣他进园子。只是这几日他都在西园子里为十三作法去疾。"
胤禩忙道:"十三弟身子不好,还是莫要惊动他的好。皇上既然醒着,不如由臣弟给读读折子可好?"
气氛委实太过美好,两个人俨然回到当初并肩而立盘坐龙椅、相互逗趣的日子。皇帝几乎有些不敢相信。
胤禩的语调平缓,偶尔会停顿一瞬默默思考,与胤禛自己顿挫抑扬的读法很是不同,在三更天的沉黑夜色里毫不突兀。
玻璃罩里的灯火被挑得亮了几分,跳动摇曳的橙色火光照亮胤禩的侧脸,胤禩的神情不再僵硬晦涩,他在诵读的中眉头微微皱着,但嘴角却染上弧度,鼻翼两侧浅浅的纹路异常性感,让人忍不住抚弄。
……
胤禛轻咳一声,闭眼不敢再看他。
胤禩被打断,抬头看他面色有些憋闷,忙放下折子端起蜂蜜水来喂他——没办法,有些事做惯了他也只能把胤禛当儿子来对待。
皇帝其实早已尝不出什么味道,但今日的水分外甘美解渴,从嘴里一直甜到腹中,安抚了满腹焦躁的脏器。
胤禩瞧了瞧乌漆麻黑天色,合上折子:"四哥,这些批复弟弟天亮即可分发下去。有张廷玉与马齐在,想必令出即行不成问题。圆明园不必听政,四哥不如趁着天色还早再睡一会儿?"
胤禛服了药精神正旺着,但他也不愿将这大好气氛全浪费在读上述与口头批复这样没有情趣的事情上,于是顺水推舟道:"你一路回来也着实辛苦,不若也躺下歇一歇。等天明之后再宣张廷玉在外殿议事。这样你正好歇在这里,不用奔波劳累。"
胤禩对胤禛这种'下床即办公'的作息并不如何推崇。何况单看两人如今的关系,他也不觉得自己可以与他抵足而眠。
因此胤禩回道:"皇上歇着,臣弟便在外间将那些不打紧的请安折子都批复了也好。或者臣弟的园子离这里也不远,许久未归,还是想回去看看。"
胤禛拉住他:"你园子里除连仆从也没有,回去自己洒扫么?难道这圆明园里连床多余的毯子床榻也没有,还要你一个亲王半夜奔波?"
胤禩一时沉默,这其中的缘由二人心知肚明。
幸而胤禛如今圆和了不少,在胤禩酝酿出再一个借口前,先开口道:"若是睡不着,不如说说你对朕处理老三那件事的想法。四哥正想听听。"
有想法又有什么用?
贬斥的明旨以下,连三哥儿子弘晟的世子之位都寻了借口革去,这样的处罚难道是能转眼推翻的?
如今只有从长计议懂不懂!?
胤禩不想说,但胤禛却不让他回避,抓着他的手絮絮叨叨将老三一系干的阴私传的留言全部倾倒出来。
胤禩听过之后,真心觉得这算不得什么大事儿啊?三哥也就煽动举子们闹事,传了几句谣言罢了。这样捕风捉影的事最忌大力打压,你若不动大家说说也就过去了,反之倒是坐实了传言真实可信。
何必?
雍正你怎么就这么沉不住气?
读书人难缠,但当你弑兄逼父的唐太宗尚且能流芳千古,你怎么反倒急着往自己身上抹黑?
当年你火烧《百官行述》的气魄手腕哪儿去了?吏治你很有一套,怎么到了对付迂腐书生就总是被人算计?(写到这里作者不禁想起了《大义觉迷录》,四姐也太一根筋了)
胤禛这次学会了教训,说话间一直拿眼睛觑着胤禩的表情,眼见胤禩嘴角一抿,便转了话题:"朕也知道当日罚得不妥急躁了些,但那时老三动作着实太大,朕身子也不好,无法照常听政。若不出手打压打压,只怕他有恃无恐以为朕有所忌惮。"
其实他已然手下留情许多,大部分火泄到陈梦雷身上去了,用以明正典刑,竖个靶子让人知道什么是祸从口出,天家威仪不容挑衅!
胤禩心中一口接着一口的叹气?胤禛的手段始终简单粗暴,一味解释做得欲盖弥彰,不如不做。
还是等他休息够了再收拾残局。
天色微微露红,不再是一味漆黑。
胤禛靠在大迎枕上,看着胤禩微露疲惫的眼睛,缓缓道:"其实这次朕病得也算活该。"
胤禩举目望去,撞上胤禛自嘲中混着痛苦的眼神,不知如何开口,只能默默以待。
胤禛只想把在脑中转了千遍的话都说出来:"我以往只知大清国库空虚,贪官横行,该整治的整治,该杀的杀。先帝的仁政我学不来,宽仁也不一味是好事儿。坏人总也该有人做吧?为了大清,我不怕担上个骂名,百年之后自有人评述。"
胤禩不置可否。
胤禛说着朝胤禩伸过手来:"小八,四哥说着累,你坐这边儿来。"
胤禩无法在这样的语气下强硬下去,事实上他从漏夜启程的那一刻起,便已经退了一步。
胤禛靠在胤禩肩上,闭着眼睛道:"只是你走了,我才知治国易驭人心难。老九那件事过后,朕批折子训大臣时,总会想想,若是你在,你会怎么说怎样做。可朕毕竟不是你,做不来八面玲珑。看着那群蠢材自作聪明妄想瞒天过海,心头那口气便怎么也压不下去。只是骂得狠了,半夜里我也会后悔、也会睡不安生。就是这样日夜拉扯着,脾气却是一日比一日更急躁,这才到了今日这般田地……你说,这可不是活该么?"
胤禛嘴角牵起,苦笑一声:"若不是将你气得远走盛京,我又何至于连个出主意的人都没有?"
刚毅不弯的人偶尔露出的弱势,让胤禩说不出一句虚假以对的话来。
也许狠心绝情的人并不是胤禛,至少不只他一个。
胤禩举棋不定,内心并不像他表面那样平静。
他的两生几乎都毁在这个人手里。
他已经老了,输不起、也争不动了,只想好好做些事,哪怕是去河南修堤治水也好。但面前这个人也许从来就没给他这个机会。
既然争不过,是不是就该再一次随波逐流而去?
作为一个皇帝,胤禛习惯了从臣下细微的肢体语言中判断他们的心思,因此很快察觉出了胤禩内心的犹豫波动,于是他用一种几近祈求的语气这样说:
"回来帮四哥,就像从前一样,嗯?"
胤禩觉得自己仿佛被架在火上炙烤,面色也不由露出踯躅茫然的神色来。
胤禛刚刚扬起来的心又渐渐往下沉,一直沉到无底深渊中。不过他又对自己说,现在他总是松口唤自己四哥了,也算迈出了第一步。
二人足足沉默了一盏茶的时间,胤禩终于能抬起直面胤禛的眼睛。
"四哥想多了,弟弟这不是已经回来了。"当胤禩用一种平淡而如释重负的语气说出这句话来,心头一口沉闷的石头似乎因此而移开几许。
"小八,当真?"胤禛激动得坐起来,伸手去拉胤禩的手。
胤禩觉得也许自己说的话让人误会了?
他只说了回来帮忙,就像现在这样。到底能回到什么程度,他自己心里并不比胤禛更清楚。
不过看见胤禛从眼底焕出来的光彩,胤禩最终只说道:"四哥是想继续听弟弟读折子,还是先歇一歇?"
胤禛觉得身子前所未有的轻松,靠在迎枕上拉着胤禩的手不撒手,道:"这些事并不急着办,忙了一晚上你也该饿了。你陪我一起眯一会儿,等半个时辰起来一道用些早膳。你不是想看看那个道士,他每日辰时进园子,正好让你瞧一瞧。"
作者有话要说:儿童节加更的,虽然晚了一天,拼死赶出来的,上一章的回帖都又看的,实在忙着码字没时间一条一条的回复了,改天有空了就回。
或者你们希望我继续码字?
稍微修改了一下顺便捉虫。
探病
天亮之后,皇帝执意要协同廉亲王一道探视在西园休养的怡王。
怡亲王确实病了,但远不若他皇帝以为的那样严重。
他之所以如此行事,正是因为邬思道临去西宁之前的一番话:"十三爷,你率性、任侠仗义,我很佩服你的为人,但有一句话,只当临别赠言:与平常人交,共享乐易,共患难难。与天子交,共患难易,共享乐难。皇上若要许你铁帽子王你要拼死辞掉,才能保你一世平安。"
胤祥自是不信,辩道:"我深知四哥为人,他不是鸟尽弓藏之人!"
邬思道却语气冷峻几近残酷:"十三爷只管不信我的话,但戴铎几个黏杆处皇上的心腹,只怕用不了一个月,就会……"
见胤祥仍是面露疑色,邬思道更是阴笑道:"我知道十三爷不屑我这瘸子说的话,那几个不过是知道阴私的奴才罢了。今儿既然说道这里,我这老瘸子就再多说一句,皇上登基前多么器重八爷,你只看着他的下场便好。"
戴铎的下场,以及后面的事情自然全盘印证了邬思道的话。
胤禩被贬斥之后怡王自然成了皇帝跟前第一红人。皇帝手头实在没人,想要启用邬思道,却被他以'熬干了的药渣'自比推脱过去,再趁着皇帝放松之际,携了服侍他的小丫头一道遁世回无锡老家去了。
而胤祥却在皇帝与邬思道密谈当晚,在府门外看见内侍手中托着一杯酒。那时他简直就像是个傻子一般愣在当场,仿佛屋子里面的兄长从未相识过。
不过邬思道走前曾经给他留下一纸锦囊,只让他要收敛锋芒,便可安心做他的王爷,又暗示说若廉亲王不死,他即可安枕无忧。
是以不管皇帝如何加恩,怡王始终谨守君臣之礼。
胤禛并不知道这里面的弯弯绕,只当他的十三弟因为许多年被先帝厌弃的磨去了锐气,越发关爱事事过问。他已经失了一条臂膀,剩下的兄弟无论如何也要护住。
怡王日日深沐皇恩但又害怕重蹈覆辙,于是只好玩了命的为皇帝分忧——用一直决计不会被皇帝疑心干政的方式。
至此,皇宫中汉侍卫之管理,守卫圆明园八旗禁兵之督领,养心殿用物制作,雍邸事务,诸皇子事务,雍正陵寝,凡宫中府中,事无巨细,皆其一人筹划料理,而且"无不精详妥协"。
不管是那一世,胤禩也无法理解胤祥这样甘愿做皇帝身边第一大总管的心态。
在他看来,要么称王败寇你死我活,要么明君能吏共襄朝政,最多是隐退山林与弟弟逍遥海外——无论哪一个,都不包括甘心给胤禛做奴才伺候起居。
……
实在是志不投,不相谋。
皇帝硬逼着廉亲王与他同架并坐,廉亲王推却不过只得在心里叹着气上了皇帝的龙辇。胤禛总是这样强势,他早就习惯了
在荫凉道里行了不到半里地,西苑已是到了。
往堂屋走了没几步,便有小道士出来跪迎。
皇帝问道:"怡王可是起身了?昨夜可曾安睡?"
那小道答道:"回皇上的话,十三爷昨夜里睡不着,传下王命,叫北京城所有寺院大和尚都去玉皇庙作功德祈雨。贫道一个时辰前才刚刚服侍王爷睡下,这里正要去清梵寺哩。"
皇帝呃叹一声:"京城大旱朕是揪心,但老十三怎么就不知道爱惜爱惜身子,他的身子正是这样操心操坏的。"
内殿里异常昏暗,纸窗户都糊了黑纸避光,一掀帘子便闻到一股浓重的药味。
皇帝没让人通传,携着胤禩自个儿放轻了手脚地进去,里面弘皎正服侍着胤祥一勺一勺地用药。一个苍白消瘦的人就这样和衣躺在大迎枕上。
胤禛见状先前的情致早已烟消云散,眼前这人与昔日'千里驹'还是同一个人么?
这是正听见弘皎道:"阿玛既然醒了,可要请贾神仙过来?"
胤祥这时已经看到了皇帝,连忙挣扎着起身欲要行礼。胤禛一个箭步上前摁住了,道:"这时候还作死么?还不快给朕躺下!"
胤禩与十三并不算如何亲厚,因此只说了几句官话便在一旁听皇帝询问。
不过一刻,原本正奄奄一息同皇帝说话的胤祥忽然闭了眼,喃喃道:"来了来了……"
胤禩正奇怪着,便听身边的胤禛道:"咱们到屏风后边儿去吧。"
这是一个公鸭嗓子一般的声音传来:"贾神仙,这边儿请。"
隔着屏风,胤禩第一次见贾士芳,此人皂衣皂靴,一顶雷阳巾显得略大一点,连额头都遮住了,孤拐脸上亮晶晶的,像是刚刚用水洗过,白得毫无血色,却是滴汗全无。
他站在门口朝着屏风的方向一笑,才转头对怡王微笑道:"适才已经和十三爷神会,王爷今日身子好些了,是么?"
胤禩远远看见胤祥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对着那道士说道:"是,我觉得不晕了,眼睛也看得清楚了些。"
"贫道说了,王爷的病不相干的,其实心明了,自然眼亮。"
弘皎在一旁奇道:"怎的也不见贾仙长发功行气,烧符驱邪,阿玛便见好了?"
贾士芳徐徐一笑,道:"十三爷,《道藏》三十六部经共一百八十七万六千三百八十卷,万法通幽,岂能一格拘之?"
弘皎面露喜色,这是拿贾士芳又道:"王爷可觉着饿了?可以想起身走走?"
胤祥拍拍膝盖,自嘲道:"当然想,只是我这腿前些日子摔伤之后,恐怕不能了。"
"你能的。"贾士芳笑道,"人人都能走路,十三爷英雄豪迈一世,反而不能?你起来,自己下地,趿上鞋子走几步看看。"【注】
胤禩觉得古怪,正疑惑着,却忽然目瞪口呆地看着胤祥推枕而起,舒展双脚,甩着臂膀冲出门去。
而弘皎早已惊呆,连呼:"活神仙!果真是救世济命的活神仙!"
贾士芳拈须而笑,"任谁的命都是本自生灭,非大善大恶不能移。十三爷命不该绝,沉局自然能起。"
"说得正是!"
胤禩一惊,便看见胤禛已经大笑着迈步走出屏风,也只得跟着落后半步走了出来。
贾士芳倒是没有一丝骤然见驾的惊惶,对着皇帝一揖:"贫道见过圣上。"皇帝微微颔首,贾士芳有将目光看向在皇帝身后只露了半个身子的胤禩,道:"这位想必是八爷罢,贫道稽首了!
胤禩温温笑道:"道长有礼了。"便不再说话。
胤祥对胤禛道:"皇上,这贾道长果真是有生死人而肉白骨这是大能耐,若不是留在京城,那白云观的观主只怕也是做得的。"
贾士芳笑道:"万事自有缘法,若是万岁王爷不信贫道,就算贫道来了也是束手无策的。"
皇帝又转头对胤禩道:"方苞他们一开始还非拦着,说是邪魔外道。"笑了两声,又说:"如今才知人不可貌相!"
贾士芳一扫佛尘,笑对胤禛:"皇上眼瞧着已是大安了。"
胤禛闻言更觉一股热气弥漫丹田,一把扶着胤禩的胳膊拉着他到自己身边并肩而立,笑道:"朕的股肱爱将回来了,可不是人逢喜事精神爽么!"
贾士芳目光朝胤禩看过来,寡长的脸上带上意味深长的笑容:"皇上福泽深厚,八爷自是有缘人。"
胤禩自己便是怪力乱神来的,对于贾士芳的眼神只异常刺眼。
皇帝很快发现了胤禩的指尖冰凉发抖。
他想起胤禩的肺疾,于是道:"这个贾道长很有些本是,治好了李卫的喘病,十三的痨病你也瞧见了。你身子一贯不好,不若也让先生试试?"
胤禩正要推却,那贾士芳已经开口道:"道士草野黄冠,焉敢谬承'先生。怡亲王与李大人皆是自身修为自身祖德护佑,贫道怎敢贪天之功。"
皇帝沉下面来,贾士芳这是谦逊还是不愿为胤禩探病?
胤禩在皇帝开口之前,出声道:"皇上,想必几位大人已经在候着了。"
皇帝看了胤禩一眼,掏出金壳怀表对了对时间,道:"既如此,贾道长便在此替怡王发功。怡王若是大安了,朕必然出一万银子给你修建道观。"
贾士芳稽首:"贫道叩谢万岁圣恩。只是贫道云游之人,万不敢受这建观之恩。若是万岁有心,贫道倒是希望能求得一道旨意,让张真人将我的篆籍收在观中,就足感厚爱了。"
胤禛道:"这有何难?"
皇帝说罢对着胤祥嘱咐几句,抬脚往殿外走。
胤禩跟上,路过贾士芳时,听见他忽然开口道:"贫道只有一言相赠王爷,王爷是有慧根的人,早在五行外不入轮回中。如今入世不过是执念而已,当知敬天守命,莫不所向唯吉,大抵有所克削,都因是自克,虽有天命亦不可恃。"
胤禩如遭雷击,恍惚中喃喃道:"道长能医病祛邪,能未卜先知,即是非常之人。"
贾士芳笑而不答。
一直到被皇帝拉上龙辇,胤禩仍回不过神来。
"如何?"胤禛趁机拉着他的手不放:"你怎么看?"
胤禩眼睛发直,好一会儿才重新聚拢神采:"四哥,此人不能留!"
胤禛视乎并不意外胤禩会这样说,只目色温软地看着胤禩。
天上一个滚雷而过,似乎一尊佛塔轰然而倒一般隆隆作响。空气中犹疑气息渐渐传来。
"雨来了!雨来了!"远处有小太监尖细的嗓子叫着,居然也没人去喝止他宫中喧哗。
苏培盛也在轿外喜道:"皇上!雨来了!"
一旁有小太监惊喜道:"皇上,这贾道长真乃神仙那,昨儿才去观了求的雨,今儿便天降豪雨了!"
胤禛仍然目光热切地看着胤禩,手攥得紧紧的不肯松开。
天边已是浓云滚滚,众人只觉凉风习习,吹散了连续数月的闷热。
一阵铜钱大的雨点扫过两轮,接着便密密不断地噼里啪啦打落下来,将龙辇内外隔绝开来。
胤禩觉得手上传来的热度逼人,龙辇单薄的隔挡拦不住铺天盖地的雨幕,氤氲着水汽的湿气铺面袭来。
胤禩觉得自己的衣衫都润湿得塌了,听见轿外苏培盛细着嗓子断断续续的声音急促道:"小兔崽子们,还不快紧着走,要是皇上王爷淋湿了你们担当得起吗?诶,稳着着点儿——"
胤禩这才记起眼前这人还在病中,忙反手回握着胤禛的手:"皇上,可是又烧了?"
也许是因为胤禩难得的亲近,皇帝忽然亢奋起来,手臂一伸揽过胤禩的后颈,额头相抵,耳鬓厮磨:"小八,你果真是我的福星,若不是你回来,又怎会带来这场豪雨!"
胤禩充耳未闻,因为胤禛的额头一样滚烫着似一块钢碳。
他不可抑制得担心起来,提高了声音:"四哥,还是快回澹宁居罢,臣弟让太医们都——"
"不!"胤禛觉得从来没有这样心想事成过:"这雨来得善!"
胤禩回来了,原谅他了。
老天落雨了,京畿的旱情可解。
十三弟稍安了,这一切实在太过美好!
"给朕慢慢的走,不许走快!"皇帝大着声音吩咐轿外的人:"也不许避雨,今日谁不里外湿透谁便滚到慎刑司去!"
如此一来,抬脚的奴才自然放慢了脚步。
雨更大了。
作者有话要说:【注释】部分参考了《雍正王朝》的对话(没办法,道士们的对话咱学话无能),所以下面补给大家500字。
另外,《雍》里面吧贾士芳筒靴写得神乎着呢,先给怡王治好了痨疾才被推荐给皇帝的,此人呼风唤雨踩踩地板就能让皇帝病好还能目测张廷玉方苞的隐疾……忒神了点。
历史资料上面也有这么个人,说贾士芳原来是北京白云观的一个道士,因不守规矩而被开除。在北京待不下去了,他就流落到了河南,变成了河南道士。正好遇上皇帝要寻找术士,被李卫发现后就推荐给了皇上。
贾士芳进宫之后干得非常漂亮,不超过一个月的工夫就让皇上感觉到舒服、满意,效果特别好。雍正皇帝还给人家写信说:贾士芳这个人特别棒,能让我每天都精神愉快。
可是不久贾士芳就死了。原因和文里面的一样,皇帝的生死病痛怎么能被一个外人掌握呢?特别是控制欲超强的雍正。
所以综上所诉,贾士芳被皇帝杀了一次(历史资料),被怡亲王临死前请杀了一次(《雍》里面写的),本文里面就被八爷请杀一次吧。阿米豆腐。
所以这一章玄幻一点我也没办法,很多事情没办法用科学的观点来解释了,(话说八爷都重生了还科学个毛啊)。
生离死别快到了哦。
————————以下是补给大家的500字——————————
到了澹宁居,胤禩已经察觉到皇帝不同寻常的亢奋。
这不对劲。
几乎是由廉亲王亲手侍候着,皇帝才换下了潮湿的衣袍。只是他仍不肯歇着,拉过胤禩并坐在榻上,问道:"小八,方才那阵雨打断了,你接着说。"
胤禩愈发肯定了自己的想法,于是直言道:"四哥,先帝曾说过:天设儒释道,以儒为正统,譬如五谷养生育人,释道譬如药石,可以小术辅佐治道。至于以术数符令通幽鬼神,又等而下之。"【注】
胤禛闻言略略正了色,也道:"这话我也听皇阿玛提起过,据闻还是伍次友先生的谏言。只是贾士芳之流不过俳优太监之流,汉武帝也有东方朔,我倒觉得无伤大雅。"
胤禩却不这样想:"四哥难道就没想过,他参透天机,能治病救人固然是好,但能予之必能取之。能治人病,难道不能致人生病?"
胤禛的面色沉凝下来,这触动了他心里一根敏感而纤细的神经。
他记得方苞与张廷玉也说过类似的话:
……"欲令安则安,伊欲令不安则果觉不适。"
……"其调治朕躬也,安与不安,伊竟欲手操其柄,若不能出其范围者。"
只是那时他为病痛折磨,好不容易遇到一个能为他解忧安抚身心的人,自然不会以妖术论之。
但胤禩和众臣们说得不错,贵为天子,怎能受他人摆布?
他回想起这数月以来自己的情绪身心几乎皆由此黄巾道士操纵,当下顿觉头颅裂痛,恶心欲呕。
胤禩见状连忙唤人:"苏公公,快传太医!"
********最近更新的好勤奋,不过另外一篇估计要被拍死了,实在没办法啊,文思全部在这边啊******
求药
刘声芳张廷玉马齐入殿的时候皇帝已经意识不清,地上廉亲王身上皆是秽物。
张廷玉忙道:"皇上这里有刘太医与臣们几个,还请王爷到后殿更衣。"
胤禩第一次亲眼胤禛发作,心头只觉有一网棉絮堵着,脑中也是混沌着。他顾不得自己身上不洁,喝道:"顾着皇上要紧,你管着旁得做什么!"
又是一番忙乱,三个太医院的医正轮流给皇帝诊脉。
最后仍是由刘声芳磕头回道:"回王爷与几位大人的话,皇上气拥神昏,三焦不聚,已有离散之象,左脉尺浮、关滑、寸芤;里脉尺伙、关穑、寸微几乎不可扶。"
这个功夫儿,胤礼也入了内殿,正巧听见刘声芳的书袋子,顿时怒道:"刘太医这是显摆呢还是在报皇上的病呢?"
刘声芳闻言,被唬得浑身一抖,连连叩首道:"回王爷的话,皇上、皇上只怕是不好了……"
胤禩怔了好一会儿,一直到耳边似乎听见了胤礼对太医们喝道什么'要你们陪葬'一类的话,才略略回过神来。
正了正色,胤禩冷静下来,对刘声芳道:"刘太医还是快快起来,大家商量个方子出来才是正理。"
刘声芳面有难色,道:"王爷恕罪,方才奴才们已经试过了,皇上牙根紧着,根本喂不进去……"
胤礼瞠目道:"难道皇上牙关紧着,你们就什么主意都没有了么!没用的东西!药呢?我来喂!"
刘声芳闻言忙挥手让人重新端了药来。
胤礼咬牙道:"皇兄,臣弟失礼了。"便上前扶起胤禛,用手指撬开他的牙关,将药往里灌。
棕黄的药汁顺着胤禛的下巴一直流入他的里衣。
"十七爷,皇上根本喝不下去……"苏培盛带着哭腔扑倒在皇帝榻前。
胤礼毕竟年轻,也跟着乱了章法,端着洒了一半的药碗不知该如何是好。
胤禩忽然出声道:"小夏子,没看见十七爷手指受伤了?还不快扶了下去上药。"说罢不等胤礼反对,转头又对张廷玉等人道:"此处人多气浊,几位大人还是在外间候着的好。"
胤禩最后又对刘声芳道:"烦劳刘太医亲自再端一碗汤药过来,苏公公——"
皇帝仍然未有意识,廉亲王前所未有强势地发号施令,在场不少人都是有些迟疑。
不过迟疑的人不包括苏培盛。
于是在这位皇帝身边第一心腹大太监的配合下,澹宁居很快被清场。当刘声芳端着另一碗重新入内是,被苏培盛眼明手快的截了去。
胤禩接过药,苏培盛识相得示意刘声芳同他一道退出内室,在帘子外面候着。
刘声芳心中纠结着,里面只那两位大爷在,要是八爷对皇上不利可该怎么是好?
内殿里,胤禩单手扶起胤禛,试了试灌药下去。但药水到了喉头便被堵了回来,顺着脖子走了一领子。
胤禩咬牙,仰头含下一大口,低头覆在胤禛唇上,一点一点地哺进去。一直到整口药都下了吼,仍然吻着他不让他将下了喉的药再反吐出来。
昏睡中的胤禛下意识地抵抗着、痉挛着,一碗药大半洒在两人的衣襟上。
胤禩终于气喘吁吁地搁下碗,他一把揪起胤禛的前襟,狠狠道:"老四,你欠爷的还没还清!要是敢这样躲过去——你过身之后,我可要只手遮天把持朝政把你的新政全数推翻!他日九泉之下,你我也休想再有相见之日!"
想了想,胤禩凑到胤禛耳边,笑意拳拳道:"四哥,弘晖尚未大婚不得亲政,你说臣弟要不要恢复了八王议政的祖制?"一声轻笑,胤禩抚平胤禛襟前褶皱:"你说到时候朝政是握在谁人手中?大清的江山又是握在谁人手中?"
皇帝眼目闭塞着,也不知他是听见听不见,他的喉头发出咕咕的声音,眼睑不停地颤动着。
胤禩见状,忙扬声道:"刘声芳,快进来!"
屋内断断续续的呜咽透过帘子,刘声芳早在外间恨不得扑进来救驾。听见声音便与苏培盛一道抢入内殿,看见廉亲王正扶着皇帝,两人前襟皆是一片狼藉。
刘声芳不及细想,上前为皇帝切脉,翻翻眼皮再探喉咙,也来不及上报,又自顾掏出随身金针,为皇帝金针刺穴。
一番忙乱,刘声芳扶着皇帝躺下,才敢抬手拭去额头汗水,回身对身后杵着的那尊大佛道:"王爷,皇上本事内毒过甚被痰闭了七窍。方才微臣探过皇上的脉象,虽未大好,但如今已经服下醒神开窍的汤药,若是今夜能平安过了,日后慢慢将养起来……"
胤禩观刘声芳面色凝重,于是打断道:"我只问你,这药该多久起效?皇上最好何时会醒?醒来可能开口或是用笔?"
这下连苏培盛都忍不住抬起头来,廉亲王这样问的意思分明就是——
刘声芳被问得汗如雨下,他们做大夫的,只能医病哪能批命?皇帝这个样子谁又敢打包票说一定能醒?
他自从将身家托付给雍王的那一日开始,便知他的一条命从此被人握在手里。皇帝登基不过两年,他的太医院正的位置尚且有人虎视眈眈,更何况皇帝们那些面目晦涩的兄弟呢?
于是刘声芳只能普通一声跪倒在地,连连磕头道:"微臣医术不精,实在无法断言皇上何时亘醒,请王爷治臣死罪。"
胤禩冷眼看着刘声芳,许久才道:"本王只要你记得,皇上活,你活,皇上若有万一,你全族老少都去陪皇上作伴!"
"嗻。"刘声芳一个头死死地磕在地上,面如死灰。
这个当口十七贝勒胤礼更衣完毕,大步流星走进内殿,身后跟着几个被赶出去煎药的对着刘声芳道:"八哥的话正是本贝勒要说的,你们几个还不滚过去给皇兄诊脉!"
胤禩在胤礼的眼中看见极力掩饰的戒备,便知道自己方才的话必然被他听见了。只是他如今哪里还会在乎这些?
胤礼也看见自己八哥衣衫袍袖上都是药渍,便道:"臣弟听闻八哥从昨日便在园子里伴驾,想必也是两日未曾合眼。这里有弟弟守着,八哥不如先去更衣?"
胤禩的确心中有事,他看了一眼尚去转醒迹象的皇帝,对胤礼道:"如此也好,这里有十七弟我也能放心。"说罢又转头对刘声芳道:"刘太医,烦劳你随本王到外间说话。"
刘声芳大汗淋漓地跟着胤禩出了内殿,也不敢走远了,便躬着身子等着廉亲王发话。
胤禩从袖中摸出紫檀木盒,倒出一粒丹丸递给刘声芳,道:"刘太医也是皇上身边的老人儿了,见多识广。本王这里有些个小玩意儿,是下面孝敬上来的。想让刘太医给瞧瞧,可能延年益寿起死回生?"
刘声芳狐疑地接过那一丸朱红,在鼻尖嗅嗅,又拿指甲刮搔红壳,才道:"王爷,微臣才疏,眼下只知这里有硫磺、麝香与朱砂,旁的东西,要化过水银针试过才能得知。"
胤禩转身,道:"既如此,刘太医便先行拿去验过。"
刘声芳小心将药丸收入袖中,才惴惴告退。
只是胤禩仍不放心,他必须再找一个可靠的人。
皇帝病重,今日澹宁居传召三个太医的消息无论如何也瞒不住了。与其让风言风语传出惹得有心人窥伺,不如大大方方将皇帝有疾的消息放出去,将水搅浑。
胤禛刚刚登基不过两年,正是年富力强的雄心勃勃的时候,连选址建陵的吉地也尚未敲定,想必密诏立储的事儿他还没倒腾出来。
这种情形下,留在京中的弘晖势若是奉召入圆明园侍疾,势必会坐实了皇帝暴疾不治的谣言,之前胤禛所有的遮掩都会成了佐证,也便会引得有心人出手。
不过暗处的人总是龟缩着不出手,也惹人烦恼。也许是在一起久了,他也染上了胤禛暴烈急躁的毛病,眼下,他很是想开刀见血、活人生祭。
安排下去之后,胤禩也不在刻意隐藏行踪。他让人牵了圆明园里皇帝亲自驯养的马,手持皇帝印信,大张旗鼓的带了几个亲兵从圆明园骑马回京。
这个消息很快便会传到有心人耳朵里。
胤禩一路直回了王府,也不管府里的人被他打了个措手不及,直接让人去铺子里请了陈祖衡到书房。
陈祖衡自从治好弘晖之后便一直留在京里行医。胤禛登基之后感念昔日救子之恩,特意亲手写了'济世救人'的御笔手书,如今悬挂在铺子的正堂里。
陈祖衡年纪大了,把孙子接到京城传授医术。如今他每日只在铺子里坐镇半日,因此胤禩不过刚刚更衣净面,陈祖衡便出现在了他的书房里。
陈祖衡的祖上在明朝宫里见惯了这样的事儿,当年的明世宗皇帝一年中有半年时间都住在斋醮的西苑的炼丹房中,嘉靖帝更是炼丹续命养了一大批术士黄巾。
因此当他一闻过胤禩放在他面前的朱红药丸之后,他便将其中黑铅、矿银、红铜、朱砂、雄黄等等猜了个七七八八,其中更有淫羊藿、九香虫、阳起石、计量不小的当门子这样的助兴药物,其中一位药唤作仙茅,少量服食可令人胃口大开补肾壮阳,但若是长期大量服食,其毒不小。
陈祖衡虽然不知这丹药来历,但祖上口口相传来的祖训也不是空谈,历朝历代这样的事儿还真是只多不少。如今他只觉得两股战战,生怕又卷入什么朝廷阴私之中,连累族人不得善终。
胤禩一怔之下,他想起皇帝服药之后那持续半日有余的红润面色,继而冷笑。
用一丸金丹让皇帝如此狼狈,胤禛你当真是做皇帝做得可以啊!
这样的手段就能将你拿捏住,老四你还配做我对手么?
这宫里当真是,什么香的臭的也敢往皇帝跟前儿荐。如今再看老十三怎么也不知劝谏着皇帝?果真是病急乱投医了不成?
就算是皇帝炼丹事关机密,外人难以知晓,但老十三你内务府总管难道就是白做的?圆明园里每日耗损的钢碳木柴难道都是凭空出来的?
早知如此,当年何必与小九他们搞八王议政,只肖把一众游方道士全部变着法儿得说成太上老君下凡,往雍正跟前一送,不就大业已成?
胤禩心头存着一腔呕血,但眼下他却不得不将这些都压下。一边吩咐陈祖衡速速配出解毒的药剂,一边吩咐车马让人将他一家都护送至圆明园中。
陈祖衡祖上方子倒是不少,只是有几味药铺子里当下没有,要采买只怕药性散了没用,须得当下进山亲自采摘。胤禩权衡之下,只得当日在府里歇了,让陈祖衡速速行事,只等所有药材集齐了在一同回圆明园。
圆明园与紫禁城相隔不算太近,纵使马上娴熟之人也得在马背上耗上半日。如今拖着垂垂老矣的陈祖衡,更是快不起来。
胤禩也只能静下心来闭目静坐,如同当年一样。
在那种今日不知明日如何的灭顶洪流中,他要安抚追随自己的大臣、要安抚弟弟、更要安抚家人。许多时候,他没有选择。
因此,胤禩对自己说:胤禛,你若真有皇帝命,这一关,必能过得去。
直到了这一刻,胤禩才不得不承认,他不想让胤禛就这样死去。
至少不是以这样一种悄无声息、莫名其妙的方式。
不管前仇恩怨如何,他放在心上这么多年的对手,委实不该如此结局。
……
作者有话要说:我只想说八哥你铁嘴了,四哥真的就是这样挂的(至少很多学者也是这样认为,吕四娘版本请大家无视)
这一章看出来其实八八同学还是很没出息的有感情的,哎呀,虽然嘴挺硬的。
本来没打算拖这么久的,但是太后病了住院,所以这几天都折腾这边去了,更新晚了,照例送几百字给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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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夜里,澹宁居里皇帝昏睡得并不安稳。
胤礼彻夜守在皇帝榻前,到了未时三刻,他在迷糊中恍若听见榻上的皇帝嘴里含糊的说着什么,且一声高过一声。
"皇兄!皇兄……"胤礼忧心皇帝有话要交代,忙伏低了身子听过去。
只是皇帝口齿实在不清,胤礼听得茫然,只得速速让身边的人去请太医正刘声芳近前为皇帝诊视。
一旁的苏培盛听得倒是明白,皇上那分明是喊着八爷的名字,不过他可不敢说。
刘声芳给皇帝诊脉之后再施以金针,须臾片刻已是大汗淋漓。最终在十七贝勒的炽热目光中道:"皇上也许后半夜会醒,若是醒来,尽量劝皇上用些粥米羹汤,但人参却是不必的。"
胤礼闻言喜道:"刘声芳,皇上可是已无大碍?"
刘声芳面有难色,只能含糊道:"贝勒爷,皇上脉象为散,臣无能……"
胤礼一张年轻的脸庞顿时怒道:"狗奴才,要你们何用?!你白日里倒是说过皇兄他若是今晚能醒,必无大碍?"
窥探
且不说刘声芳如何汗如雨下对十七贝勒解释皇帝的病情,一直守在皇帝跟前的苏培盛却不敢让二人再呆在皇帝跟前。
若是皇帝再喊出些什么让人听了去,难道还要把一个贝勒灭口不成?
于是这位皇帝跟前向来都是模糊了存在感的第一得意内侍,硬着头皮上前一步道:"奴才万死,斗胆请十七爷与刘医正移步前堂说话。"说完意有所指得瞟了一眼榻上躺着的矜贵人。
十七也知失态,唯恐当真惊扰了圣体安康,知错能改立时便拽了刘声芳出了内室。
二人刚离开不到一刻,龙床上躺着的皇帝便艰涩地撑开了一丝眼缝儿。
苏培盛听见皇帝喉头一阵呼噜呼噜的闷响水声,再看他面上已经有些金紫,也来不及去寻刘声芳,忙上前扶起自家主子,替他拍背顺气。
皇帝哇得将喉头一口乌黑的痰咳出来,才喘息着恢复了些。
苏培盛几乎眼泪鼻涕一起倾斜而下。
一直等到皇帝缓过劲儿来,能说话了,才斜了眼睛骂道:"就知道哭,朕不是还在这儿么?没用的东西……"
苏培盛噗通一声结结实实地跪倒,声声泪下:"奴才可就是个没用的东西么,皇上龙体这般难受,却不能以身代之。只能日日在心里拜菩萨求神佛道爷保佑皇上龙体!"
皇帝对这个贴身太监还是很有感情,至少比府里那几个女人强些,因此面色倒是有些欣慰。
微微环视四周,他又问:"他呢?"
这个他是谁,主仆二人皆是明晃晃心知肚明。只是这一次苏培盛的确对廉亲王的行踪一知半解——他白日里只顾着侍候皇帝了,廉亲王也还不曾闲到将行踪说给他听的地步。
于是这位内侍大人头埋得更低了:"奴才不知……"
说出这句话真是他总管生涯的一大污点。
皇帝对这样毫无用处的答案自然不满,面色也跟着下沉:"传他过来。"
没办法,生病的人脾气暴躁别扭。好不容易醒来浑身难受头晕脑胀,最该呆在这里的人却不在,心情自然很差。
苏培盛向来高效,只是这一次他的确碰了壁。片刻之后他带着廉亲王昨日午后便出了园子,没人知道去了哪里,只知道是往京城的官道的方向上走的。
皇帝听见苏培盛回奏时,十七贝勒正在御前侍疾,因此皇帝虽然面沉似水,但终究只哼了一声表示知道了。
察言观色是臣子本分,十七贝勒当即察觉出天子不愉,可惜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只当皇帝疑心八哥趁他病倒回京联络旧部而去,当即向皇帝汇报了他昏厥之后臣子的应对,当然,着重暗示了廉亲王一反常态独断而专横的言行举止。
连他自己也越说越觉得奇怪,怎么这样敏感的时刻,皇帝身边的首席太监、与汉人中的首席大臣然对廉亲王的施令毫不怀疑?
不过皇帝关心的重点显然不在这件事上,他后知后觉地想起,没有他的印信,老八是怎么出园子的?
平时也就罢了,前几日他晕迷数日,圆明园早已戒严只进不出,没有皇帝手谕连个苍蝇也飞不出去。
都像他这样来去自如,用不着等老三在背后使绊子,自个儿就能乱了阵脚。
于是皇帝将十七贝勒哄了出去,细细盘问了自己苏培盛。只是苏培盛哪里知道廉亲王怎么出圆明园的,当然什么也问不出来。
胤禛说了不过几句话就累得直喘,闭上眼睛慢慢去想,如今看十七言行,园子里次序井然没出什么乱子,那胤禩想必不是强闯而是智取?
皇帝忽然想起了什么,在腰上摸一把,顿时咬牙。
那枚先帝赐下的盘龙玉佩不见了!
怨不得连黏杆处也没动静,整个圆明园像是静成一谭的死水。
风雨欲来。
在京城,廉亲王府上也来了贵。
虽然被皇帝接连申斥又降了爵位,连儿子的世袭也被撸了去,但人家仍然占着一个'长'字不是?
"三哥,好阵子不见,今儿怎么有空上弟弟府上来了?"胤禩笑着出迎。自康熙三十八年之后两人就再没走动过,如今这位倒是不避嫌了?
胤祉眼角耸拉着,满腹心事郁闷不解的模样刻在脸上,就连笑容也装得不真心。
胤祉迟疑一刻,咬牙对着胤禩就要行礼——实在是官大一级压死人啊,人家还是货真价实的亲王,皇帝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总理大臣,而自己虽是兄长却也不得不低一头。
胤禩哪里看不出胤祉的满心愤懑,又岂会真让他把这礼行完了,那这仇可就结在明处了,于是忙上前拉着胤祉的手用力托着他的胳膊,道:"三哥可是要羞煞弟弟么?你若是在这里给弟弟作揖了,那弟弟明儿还是回盛京老家去吧。"
胤祉自嘲一笑,反手也拉了胤禩的手,道:"也就你还记得哥哥,如今旁的那些,谁还敢上门?"
自从陈梦雷被收监发配宁古塔之后,皇帝强令他府中文人散去,半数编修册的人都被遣回老家,他府里已然门可罗雀。
胤禩恍若想起前世自己下场,心有戚戚焉,安慰起人来也更加真心了几分。心里则是大骂胤禛,动作还是这么咄咄逼人,圆滑一点会死啊?得罪了这些文人,再遣回原籍令其不得入世,不是赶了一千只长了嘴的鸭子下水?
也许老十三上辈子便是给他收拾残局累死的?
诚郡王在胤禩的安抚下很快收拾了情绪,进入今日正题。
"小八,你在盛京大半年,回来在园子里可是见过了皇上?"
重点终于来了,胤禩端起茶喝了一口,放下开口道:"并未亲见,皇上似乎龙体欠安,澹宁无诏不得擅入。"
果然不是小病!
胤祉眼中流露出混杂了兴奋的了然,当然面目上还是一派担忧与惊讶:"怎会如此,在京城的时候不是偶感微恙罢了?"他说这话自然也不指望胤禩作答,因此接着又道:"皇上吉人自有天相,又有神佛庇佑着,想必不日便可痊愈。"
胤禩笑有深意,眼睛眯成浅浅的弧形:"三哥说的正是,皇上吉人自有天相。"
胤祉呷一口茶,片刻之后又道:"只是八弟为何不在园子里侍疾,怎得急着回京?皇上龙体不适,八弟理当为皇上分忧才是?"
他确实不明白,皇帝病了自然要紧锁消息,怎么老八还能畅行无阻?难道不该被第一个圈起来?莫不是老四病得连圈人的力气也没了?
果然还是不信的。
胤禩本来也不指望能说服老三,要救他也不见得只有打消他念头这一条道儿。
何况,或许可以借老三的手再试一试胤禛?
于是他搁下茶盏,苦笑道:"园子里有老十七,张廷玉马齐俱在,乱不了。何况弟弟我这一年多来政务生疏,在园子里反倒是多余的那个。"
胤祉露出一个了然而感同身受的表情来,安慰道:"八弟切莫多想,只管好好歇着来日再为皇上分忧。"
这话连他自己也不信,这么些个兄弟里面,除了十二十七那两个小的,老四重用了哪个?哦,对了,还有那个从来不敢对皇帝说半个不字只知道拍马迎奉的十三。
胤禩也应景地苦笑。
胤祉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接着说到旁的话题,渐渐扯得远了。
胤祉心头有事,也没久留,不过两刻便告辞离去了。此刻他心里只恨当年胆子小,总觉得先帝是拿老八做筏子变相警告他们这些儿子们不许结党,他还就当真心虚犯傻把门人都散了。
如今在看看老四提拔上来的那一溜班子——真是肠子都悔青了。
当年自己真是瞎了一对招子,废太子时暗示老四保举自己,老四当时是怎么说的?
——'与太子君臣一场,真要有事,我还是要保他的。这类事我是既不敢想也不敢说,但真要保不住,我自然以三哥马首是瞻。'
天字号第一虚伪无耻的人舍老四去谁?!
只怕连这笑面狐狸老八都不是老四的对手。
可恨他现在剩下的都是些编修稿的文人,又大多是汉人,连点阴谋诡计都折腾不出来。
哎,这也是当年因为胤褆镇魇太子时,请的那个巴汉格隆是自己门人,被老爷子也顺带给惦记上了,弄得他事事谨慎时时刻刻已纯孝示人,后来因为孟光祖的事情又被吓破了仅剩的一点儿胆子,把安插在健锐营里的人全部弃了,以至于如今连想弄出点儿动静来也没有人手。
不过,胤祉坐在轿子里,心道:老四只怕是盯上我了,如今要自保,只能推个人出去。兄弟几个算来算去,在还在京城的也就老八能用了。其余几个弟弟实在档次太低,他在路上看见了连招呼都懒得搭理。
老五老七那两个缩头乌龟,怎么激也没有,你们以为明则保身老四就不会动你们了?
蠢货!
算来算去,胤祉真心觉得除了老八还真没人能让老四忌惮。
满人立嗣论'贵',宫里身份最高的老十被活生生养成莽夫,想栽赃也不容易。
而汉人讲究立长立嫡立贤,他占了一个'长'入了老四的眼,而老八也好歹占了个'贤'字不是?
于是胤祉心里念了一声阿弥陀佛,老八你莫要怪哥哥,哥哥若是倒下了老四下一个对付的一定是你。你比三哥我有办法有人脉,就算被老四惦记上了也不会让他好过,不像三哥我,只能坐等被夺爵圈禁的份儿。
京城很快留言四起。
一说皇帝帝位来得不正,药中投毒暗杀老皇帝,又收买了皇帝身边的太监大臣,篡改诏有违天道。如今果真遭了报应,登基不过两年便病病歪歪,是老天都看不过去了。
这道传言自有无数佐证作陪,比如山西陕西去年的大旱,还有今年从二月开始,几乎月月都有水灾发生,月月都有灾情奏闻,怎么在圣祖治下驯服的河道到了新帝手中便不肯安分了呢?
这必然也是天意!
百姓们不懂朝堂上的斗争,但天灾对他们却是刻骨铭心。是以这几条流言在坊间越传越有声有色,很快连西村人家栏里畜生得了牛瘟也算在天灾头上。
当然,这只是第一波罢了。
就在市井流言对皇帝所行不义激怒上天降下灾祸的说法达到一个小高峰时,市井中对皇帝不亲生母,刻薄幼弟,每日正事不做的传言又百花齐放起来。更有人叹,只在山清水秀的圆明园里大肆炼丹、求神问道,必然是心里有鬼。
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
圆明园里,皇帝从再一日的昏睡中惊厥苏醒,恍惚中看见床前凳子上斜倚了一个人,顿时哑着嗓子出口喝问:"谁在那里!"
那影子动了动,接着出了一口长气,用他听得惯了的悦耳低哑的声音笑了一声:"四哥,是我。"
也许是病着胡思乱想的缘故,胤禛顿时委屈上涌,出口即道:"你还知道回来?"
他刚刚知道胤禩偷了他玉佩是,还想质问他是不是打算趁着他不省人事投奔老九而去。好在他还记得老九是胤禩心口逆鳞,最好不要乱揭。
胤禩连日奔波身子疲累,又歪在凳子上睡得膈应,听见胤禛的话心头一冷,也懒得解释,从袖里取出一方纸扔给胤禛:"看来臣弟是来得不巧,扰了皇上清梦。这是臣弟寻来的方子,已经给刘声芳过目了,皇上按着刘声芳的医嘱服药,想必不日可愈。皇上自然谨慎,若是不信,臣弟府中的前明太医也带过来了,皇上随时可以传召问话。天色犹晚,臣弟这便去唤苏总管进来服侍皇上歇下。"
胤禛目瞪口呆,自己不过一句话便惹来老八连珠炮似的呛声,这可真不像笑脸迎人的他。不过他顾不得惊疑,在胤禩转身抬脚时忙道:"不许走!给我回来——"
胤禩本不作理会的打算,但身后传来的扑跌之声让他止住脚步,回头果然看见胤禛大半个身子扑倒在床前脚踏上。
胤禩实在不想去看苏总管幽怨的眼神,只能转身回到榻前扶起地上的人。
胤禛借势攀住胤禩肩膀,拉着他一道在榻上斜躺了,才道:"你偷了我的玉佩,去了哪里也不兴让我知道?倒是恶人先告状了。"
胤禩不答反问:"弟弟也想问问,怎么几个月不到,皇上就把自己弄成了这幅德行?"
作者有话要说:头疼恶心失眠各种难受……强烈想要睡个好觉
这两只总算可以交交心了,相杀神马的写着很爽,但一想到HE的承诺就头疼
问心
胤禛也很窝火,这样的情形难道是自己愿意的?
他虽然也有想过苦肉计,但他也有自尊终究做不出这样事来。
因此他只撑着额头,徒劳解释道:"人吃五谷谁能不病,连先帝也免不了的事,我又如何避得过?何况这大半年来,你不再朝中不理政务,许多事情做起来难免不顺手。"
胤禩毫不留情得戳破:"圣祖曾夸十三弟为吾家千里驹,难道四哥当真心疼他连让他半分操心也不愿?你也不怕十三多想。"
说到这个胤禛就忍不住叹气。
一开始他的确也是颇为倚重胤祥,内务府交给他管也着实放心。
政务公文往来胤祥确实殚精竭虑,二人不能日日见面,都比着样儿的在折子里互道平安,委实贴心。
只是不过两个月他便发现内务府的账面惨不忍睹,银子都如流水一般化为了遵化的瓷壶,青花釉里红的梅瓶、描金镶玉的狗衣狗笼,林林总总。
这些物件都是合他心意的,只是这花销也着实令他瞠目结舌。若不是这人是十三,他立马就要下旨抄家把把亏空补回去。
可惜这个大手大脚败家的,的确是他从小看大最为信任的弟弟……
胤祥被圈了这些年,好不容易出来做些事,身子又不大好,也是一心一意为他好。胤禛不忍心苛责这个被当成儿子养大的弟弟,只能在操心国事之余连内务府的差事也要过问一二。
他能不累么?
胤禩看他面目纠结,实在做不来咄咄逼人的事,体贴顺意地换了话题:
"臣弟倒是记得四哥早年向佛,莫非都是假的不成?为何会在园子里圈养这些黄巾道士?听说皇上还要在御花园玉翠亭东侧建房给道士住?这园子东南角儿的秀清村这些日子倒是热闹极了,那炉火能熏黑半边天儿,莫非皇上当真是当皇帝当得腻了,想效仿前明皇帝修仙问道?"
胤禛少有哑口无言,被问得节节败退,只能道:"那贾生芳当真有些能耐,京城大旱他不过祝祷一晚豪雨便至,那日你也亲见了。刘声芳的药我加加减减也吃了几十副,浑不见效果,倒是那金丹——"
说到这里,他似乎想起了那日晕厥之前胤禩的话,忙表明心迹:"不过这秘咒之法在禁宫的确不妥,遑论其欲令安则安、欲令不安则果觉不适,操控天子其罪无可恕也。我也是病急乱投医了,还是八弟思虑更周全些。"
胤禩沉默地看着皇帝望向他的眼神,实在太像昔日送他的那只百福玩犬,撒娇卖萌着实可耻。
于是胤禩果断戳破皇帝自欺欺人:"果真是灵丹妙药惹人用之难忘,再吃下去,想必皇上早已体味个中妙处,再吃下去,也该充实后宫。"
胤禛顿觉一腔心意都喂了狗,这种事情只要同苏培盛打听打听,就知道他这两年来有多守身如玉:"你自己瞧瞧朕这园子里可带来了一个半个嫔妃?先前的不说,只福沛之后,不,自先帝殡天之后,我可曾有半个晚上在后宫留宿?如今却说这种话来伤我的心!"
胤禩微微惊讶,天子守制当以日代月,他是当真不知道胤禛不近女色到了这个地步。高明苏培盛可不敢跟他说这样的浑话。
只是听胤禛的意思,怎么他不入后宫都是为着他?
这个罪名大了,他可不能担。
胤禩帮胤禛顺气,斟酌用词道:"四哥实在不必如此,皇帝临幸后宫自有祖宗礼法。"你当了皇帝,也该为我爱新觉罗家开枝散叶。"四哥这样做,难道还成了弟弟的不是?"
胤禛一把推开他,心头堵着气呼之不出:"朕没有你大度你宽容!胤禩,你才是天下第一混蛋虚伪之人!朕不入后宫是我自个儿的事,总归与你无关!"
实在……不是说理的时候。
胤禩不想承认,虽然被胤禛出口骂了,但他却生不起气来。也许是胤禛行事里那微末的可爱纯情之处让他动容。
胤禛并不是个没有冲动的人,这点他比旁人更知道。二人也曾耳鬓厮磨,那时他是恨不得日日都伴在一处,黏糊得厉害。
而如今,胤禛却可以两年不入后宫,不亲嫔妃。
胤禩自问若是自己在胤禛的位置上,只怕做不到胤禛这个地步……总之他决定领下这份情。
于是胤禩上前扶着胸口剧烈起伏的胤禛,低声安抚道:"算弟弟越矩了,四哥莫要气坏了自个人才好。"
紧接着是很长一阵沉默,皇帝靠在弟弟身上,只是心里却是紧得一阵赛过一阵。
许多年来两人之间的纠葛如同过往云烟,越想越觉得自己一直期盼的你情我愿,终究不过是自己一头发热。
于是闷在心口许多年的话,就这么破土而出。
"胤禩,这么多年来,你可曾怨过我?"
胤禩心中翻腾一下,怨,没有;恨,绵绵不绝耳。
恨你刻薄兄弟,连个好死也不肯施舍,非要放任奴才将人活活作践到死。
……不过这都是那辈子的事儿了,这一世你做得还算差强人意。
只除了那一次为了老九的事情,二人有了隔阂。但事后胤禛的弥补,他并不能视而不见。
除了怨恨,心底早已滋生出旁的东西,如杂草般疯长。
"都是过去的事情了。" 胤着实禩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四哥病着,就不要多想,忧思伤身。"
旧事重提,不过是剖开早已结痂长出新肉的伤口,重新满身鲜血。
胤禛却不肯放过他,他今日一定要弄个清楚:"老八,你是怨我拖你一道走这条不归路,撰着你的手一起下地狱?"
胤禩只能沉默。
事到如今,说这个还有什么意义?
只是胤禛是一个眼里心里容不得半颗沙子的人,他从来不惮于直面难题,即便是明知这个过程或者后果都会异常惨烈。
胤禩的沉默,让胤禛的心,跟着往下不停跌落,眼看就要落到底碾落成泥时,便听胤禩叹道:"四哥当年不容弟弟转寰,如今说这些可有益处?"
虽然已有准备,但当真听见这样的话,胤禛仍是觉得整个天幕都朝他压了下来——原来都是自己自作多情!
胤禛只觉得眼角热意都要憋不住了,也许是因为沉疴日久,有些时候他都觉得自己快要撑不过去了。无人在侧的时候,心灰之余他偶尔也会想想自己过身之后,大清会如何。
只恨自己登基时日尚浅,国库虽有盈余,但仍是空虚不足。官场污吏横行,清理整顿不过刚刚开始,任重而道远。
他所期待的海晏河清太平盛世仍是路途遥遥。多少次他憧憬着左手老八右手十三,三人一道同心协力大治天下的美梦,原来只是一厢情愿罢了。
只是知道了是自己一厢情愿,又能如何呢?
他能说出,从此往后朕不再拘着你,你我重回兄弟这样的话来?
以退为进他不是没想过,但他素来掌控全局手握乾坤,哪怕是万千之一的可能也不容许老八在他活着的时候说出'就此两分'的话来。
胤禛闭了闭眼,哑然道:"若我死了,你就走吧。"
走?
去哪里?
不知道胤禛又想到了哪一出,胤禩安静等着下文。
胤禛打眼却不去看他,只胡乱伸手指了指鱼桌的暗格:"玉玺在那里,我的玉佩你自行留着也就罢了,只当我送与你的。等我过身之后,你就出京,想去哪里自己选,自己盖印就是,便是要去福建寻你的九弟也没人拦着。"
胤禩讶然不解,皱眉道:"怎么无端端的说起这个?"
胤禛闭目塞耳,装死不肯再开口,怕自己一开口便反悔无信、食言而肥。
胤禩觉得今日实在不是个说话的时机,于是起身道:"四哥久言气虚,还是让苏公公服侍着睡一会儿吧。弟弟就在西套间里,若是有事只管唤我。"
胤禛哪里容得他退缩,他恨老八这性子总是如同一团棉花。初初交往时尚好,温和婉转留人余地,与自己咄咄逼人的性子倒是契合。
但时日一久,问题便来了。
胤禩遇事从不直来直往,总是喜欢拐着弯子挡回来。当年若不是自己步步紧逼,也不知会被他用这'拖'字诀糊弄多少时日。眼下情形,不正如自己重拳出击,却陷入一团软绵绵的棉花堆里?
眼下他满腔满腹都是话都是情,如何睡得着?!
因此他揪住胤禩的袖子,拽着他的胳臂将他拉到自己面前,道:"老八,你就听完我这话再躲也不迟。"
胤禩斜斜坐在榻上,等着胤禛开口。
胤禛喘了好几口气,才道:"老八,这几日梦回总是看见先帝。"只这一句又顿住了,面上苦痛难言。
病得越厉害,他便越怕死。
他并非舍不得这帝位才求金丹灵药,他是怕死,却是怕死后无颜再见先帝,见爱新觉罗家的列祖列宗。
因为他强迫了自己的亲弟弟,与他行兄弟乱|伦背德的事。
好一阵子皇帝才缓过一口气来,接着道:"只是我从来不后悔,对你、对大清都是这样。老八你的才能,兄弟中无人能出其右,只怕先帝生前也是忌惮非常。"
胤禩面上渐渐凝涩起来,目光垂下。
胤禛继续道:"先帝况且忌惮,难道我就比先帝还强些?你怪我当年借由老九的事情侮辱你,可你又那里知道当日我有多怕你们联手欺上瞒下?老九素来与我不睦,你也清楚。"
胤禩默默,当真无言。
胤禛紧握着他的手松了下来:"只是后来我也想过了,用人不疑,我最不该疑心的,便是你。先帝忌惮你,打压你,我都看着呢。这些日子我也想得清楚,若是连你也信不过,只怕当真是个孤家寡人。日后哪怕累死在这金銮殿上,也博不得一个好字。"
胤禩目光中微微波动,心头一阵凄苦神伤。
胤禛接着道:"这些日子我想过许多,我若过身,弘晖继位称帝,势必由你总领大臣事务。到时……我不忍心……"不忍心让你做我朝第二个摄政王叔。
兔死狗烹,古今皆同。
皇帝从来不会留一个驾驭不了的权臣。
若胤禛在,胤禩能活;反之胤禛身死,只怕没有新皇能容忍辅政权臣寿寝而终。
若是他在自私些,为了弘晖打算,将胤禩留给他稳定朝政。物尽其用之后,再留下一道诏……
手心手背皆是肉。
他又怎么忍心?
终究,还是不忍心这样利用他。
自己活着的时候这样逼他,怎吗忍心在死后再如此行事?
电光火石之间,胤禩已经明了胤禛的踯躅。他沉默良久,也分不清心里滋味,只能强笑道:"四哥莫不是忘了十三弟?"
胤禛睁眼看他,目露同情:"他比你精着,我不担心。倒是你,看着精明却总喜欢惹皇帝忌讳,让人放心不下。"
"……"胤禩这下当真无言以对。
头一次有人拐着弯儿说他蠢,说他欲迎还拒自讨苦吃。
心底像是长出了一把野草,刺痛难耐。胤禛的话看似随意,却字字都戳在他心头伤口上。也许是当局者迷,有些事情总看不清,非要旁人点明了才觉鲜血淋漓。
只是,为什么这话偏偏是面前这个人说出来的?
足足一盏茶的功夫,胤禩才重拾一颗平和的老心。
他终于做了决定,放下心头最后一丝犹疑。
他对胤禛道:"弟弟看四哥倒是个寿数长的,如今不过着了妖道的道儿,不过几日便能好转。何苦说这些丧气话?"
胤禛一笑,有些气弱:"我倒不知,你何时该做铁口直断,会看人面相?"
气氛不再僵持着,胤禩也和声道:"四哥不信,只管把贾仙人宣来问问,看看弟弟说的可对。"
胤禛板起脸孔来:"一介妖道,看朕明日活剐了他!"
胤禩斜眼看向榻边的檀香木匣子:"这些金丹?"
"全数扔了喂狗!"皇帝迫不及待以示决心。
胤禩貌似惋惜地一叹:"可惜了了。"
"八弟另有打算?"
"人是李卫引荐上来的,此等衷心焉能不赏?不如快马加鞭整匣子送去,让他每日一颗金丹,也好让他早日了了他老娘的愿,开枝散叶。"
"……"皇帝似乎在廉亲王和暖笑容下,隐隐看见了幸灾乐祸的意味?
气氛回暖,两人难得都不再开口说话,只静静靠在一处闭目养神。
许久之后,胤禛昏沉欲睡,只是左手仍是牢牢抓着那人的手,不肯松开。
"四哥……"
胤禛想打起眼皮来,却是不能,于是他轻轻'嗯'了一声。
胤禩扶他躺下,轻声道:"歇着罢,弟弟在此陪着,哪儿也不去。"
无人应答,只是握着的手指紧紧扣了扣。
一室静好。
作者有话要说:谁说四爷不会以退为进的?
多谢大家的理解,白天忙得要死,只有晚上熬夜来更文。今天总算勉强符合进度,只是累得连想小剧场的时间都没有了。
这下总算扭回HE的康庄大道了,四四傲娇也有据可查,只是不得不稍微黑了下十三啊(话说这货的确存不下来钱啊,都是老四赏的),十三粉勿拍或者轻拍。
明天来捉虫
收局
不知是药对了路子,还是皇帝与王爷终于心意相通、和好如初,皇帝身边第一大总管苏公公很快便发觉了皇帝身子的好转。
皇帝如今日日享用着合口味的膳食,又有体贴知意的人在身畔守着,他几乎觉得百病立时全消,身轻体健。
人生苦短,胤禛感叹,倘若日日都能如此,还要炼丹修道做什么?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他因为病着内室里总有刘声芳之流驻守着,胤禩不肯主动与自己亲热,连手都不让碰一碰。
皇帝病中,其情报部门日夜不懈得运作着,比往日更勤奋。因此京城里各王府的异动很快便呈到皇帝病榻前,加加减减也叠起了一尺有余。
除了天灾皆因皇帝不得上天庇佑一类的谣言外,皇帝德行有亏继位不正的传言似乎渐渐盖过其余,如野火春风一般漫延开来。
皇帝刚刚好转的心情,在看过堆积如山的密折之后又阴云密布着。不过这一次他没有雷霆震怒,一来是刘声芳再说嘱咐戒急劫怒,二来是他的左膀右臂都在身边,就算是天大的事情,他也不怕了。
"你们且来看看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