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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元解厄系列3权天异》作者:live/稚儿
第一章 权相恶罪难罄竹,星君暂代活阎王
天权星君睁开眼睛,忍不住轻轻地叹了口气。
虽说司命星君并不是位小气的仙家,只不过这五百年的输棋,多少还是难免遭他报复。所以,当他把自己带到皇都东城,一座奢华的府邸上,祭起葫芦从主房收掉三魂七魄,不待他看清楚那副
序
时不可考,约莫是大宋年间,天有飞星骤降,空卷狂雷而带骤雨三日不停。
天地人神俱不预知,昆仑锁妖塔上震塔灵珠骤裂,妖邪尽释,狂放天下;通魔界之门无故遭破,魔族虽受尊主所束未得横行,但蠢动有之。
人界危殆,虽然道法仙师之助,但妖邪之力更盛,所谓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凡间众生,只望昆仑仙人重修锁妖塔,再困妖魔,还人间安宁。
然,震塔灵珠之得岂为易事?有感下界骚乱,神人亦忧,派下七元解厄星君,为凡人再寻灵珠,重塑宝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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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三天天外天,凌霄阁上有神仙。
雾霭朦胧,缭绕缥缈,在那仙云深处,渐能看到花渊渺渺,落雪般飞散的梨花。
迷人神魂的香雪梨花海中,偶尔传出一两声落子脆响,或时,有轻笑之声。
飞絮随风,阵落胜雪,是谁家仙人,有此雅兴,在这梨林中博戏?
梨花雪影中,渐现一青一蓝两片身影。
蓝者乃是一名青年,五官清秀,可惜面上气恼不已,一双眼睛紧盯面前博局。面前放著的是一局六博。所谓六博,乃各以五子为"散",一字为"枭",枭可吃散,行棋时,双方以枭为迫,销杀散子,散又能调兵遣将,取机杀枭,胜负,乃以杀枭为定。
青者亦是男子,见他道骨仙风,正值壮年之姿,眉宇间气度雍容,靠在连理树下,拢袖抱臂,笑容可掬全然没有半分紧迫之意。但若细看他面前摆下的博局,便可见局中一方黑子已将白子之枭逼至绝地,散棋拒敌於外,白散一近则受黑枭销吃,白枭孤立无援,局中肃杀之意大盛,甚闻风声鹤唳。
实难怪青年苦思冥想,不得其法而解。
终於,他不得已地塌下肩膀,抬头看向男子,道:"常闻天权星君宅心仁厚,乃是仙人之典……若谁人与你走上一局,必定不会再有如此错想。"
男子宽厚一笑:"棋局胜负,不过博戏,司命星君莫要在意。"
"若是你也输上个五百年,便知道会否在意!"青年小声嘀咕。
男子非是听不见,只是但笑不语,输了五百年还每回邀战,也只有这位南斗司命星君有这般的恒心,可惜毅力是够了,棋艺却……不好说。
青年伸手拾棋重摆,正打算再博一局,忽然听到天上金铃声脆,踏风而至。二人脸上神色一沈,连忙站起身来抬头一看。便见天空祥云之上,一名赤足仙童漫步下来,光洁的足踝上绑了一串精致的金铃铛,只当脚步一移,便听得铃铛声响,煞是悦耳。
男子认得此娃,正是帝君座前专司传令的小仙童,遂问:"未知帝君有何差遣?"
赤足仙童眯眼一笑,白玉小掌一翻,一卷黄金卷帛凌空而展,童音虽脆,却隐含无上威仪:"锁妖塔破,妖邪尽释,为保天下苍生,兹令七玄解厄星君下凡,觅灵珠,塑宝塔。"
男子闻言,眉峰轻抬:"怕是不止这些吧?"
仙童咯咯笑了:"天权星君果然厉害,帝君吩咐,人间受妖邪侵乱颇为脆弱,七位星君切记不可以真身下凡。"
待仙童收了法旨离去,青年忍不住走前半步,曲臂搭上男子肩膀,痞痞地笑道:"这可不见得是件美差啊!"
男子微笑著拨下青年放肆的手臂:"虽说不是难事,却也麻烦得很。若是循规而行,投个凡胎,能离家亦至少十年。更何况此行乃为寻珠,难以承欢膝下,让凡世父母忧心,实在不妥。"
"你倒是想的周到……"青年想了想,"要不这样,找具尸体附上去不就得了?"
"不可如此,借尸还魂有违天道,更况如今妖魔四纵,若连仙家亦行邪道,岂非天下大乱?"
青年有些不耐烦了:"这样不行那样又不行,得,干脆你问谁借副身体用用得了!"
他不过是一时意气说话,却闻那男子道:"倒不失为一个好主意!"
青年大翻白眼:"谁肯借给你啊!"
男子却不以为勃,摊开手掌,细细捻指:"不可选良善之人,亦不可选有父母高堂者,尽可选些大奸大恶之徒,最好,还是位有些权力的人,如此比较容易行事。"
"行了!"青年拍掉他的手,也不知道自己能耗上五百年的耐性怎麽对上这个男人便会化为乌有,烦得很,"我给你找一个吧!"
男子好似早便知晓他会出手相帮,笑著点头:"既然如此,尚有劳司命星君借收魂葫芦一用,暂留那魂魄盘桓数年,我知你那葫芦里藏了'黄粱一梦',魂魄浸在此酒中如堕梦境一切如常,待功成之日,再放他回去便是。"
"你早就有这个打算了是不是?"
青年龇牙咧嘴,可惜恶行恶状对男子全然无效,百般无奈,只好叹了口气从袖里摸出一个紫金葫芦:"你给我记住了,回来你得输我一局!"
男子却只一笑:"胜负各凭本事,若当真要让子而胜,这五百年,岂不是白白浪费了吗?"
青年闻言愣了,纵是与这男人认识已有万年之期,却仍是常被这个男人温文慵懒的外表骗了,他能轻而易举地看透人心,在不知不觉中引导。纵是输给了他,竟还是心甘情愿,甚至,渐渐生出一种在输赢之中认识自己的智慧,故此这五百年的博局,无关输赢,他更多实在享受博局的过程。
"好吧,我说不过你!"他晃了晃葫芦,"我们去凡间皇帝住的都城。"
"去那里做什麽?"
青年又白了他一眼:"不是你说要位高权重,大奸大恶的人吗?眼下皇都里正有一个合适的!" 体是何许人也,便趁他猝不及防之际,一脚将他踹了下去。
尚未睁开眼睛,便已听到阵阵娇喘之声贴耳传来。
待启帘看去,乃见一名美的女子放浪形骸地骑在他的身上,赤裸著的上身,一对丰满的乳房布满汗滴,然而她却不能伸手触摸他,上身被粗糙的麻绳捆绑得结结实实,只能用嘴巴去舔吮,红的脸色以及迷离的双目,足够说明她被下了魅药。
然而这仅仅是初入目的景象,当他再环顾四周,竟又发现下身处正有另一名罗衫半褪的女子卖力地张著嘴巴,吞吐伺弄著他的阳具,这副身体的阳具相当粗长,女子撑大了嘴巴亦无法吞咽整根,唾液顺著她洁白的玉颌垂滴在华贵的地毯上。
除她二人,尚有两名同样赤裸的女子躺在冰冷的地上,她们浑身勒痕,双目紧闭,神色疲惫,显然曾受过非人的虐待。
天权星君实在有立时脱身离去的打算,可如今司命已带走这副身体的三魂七魄,若他这一走,只怕这身体便要立死。此人是何人物他尚未知晓,但以他如今身在堂皇府邸,又有如此侈靡际遇,只怕此人一死,这四名女子皆要陪葬。
不禁再是轻叹一声,他慢慢撑起身,将身上那捆绑著的女子抱开放在床上,然後伸手止了那仍在卖力伺候他的女子:"可以了,你起来吧。"
岂料他这一句话,换来的是那名女子惊恐绝望的眼神,她猛地跪倒在地,头颅使劲地敲著台阶,玉石台阶不消几下便见了血痕。
"老爷饶命!老爷饶命……"
女子凄厉的求饶,教天权星君实在无奈,他有些头疼地按了按额,道:"我只是有些疲累,并无叱责之意,你且出去,吩咐下人过来将这里收拾了。"
他语气越是温和,那女子抖得越是厉害,末了,竟直接昏了过去。
天权星君错愕不已,他在天界一向待人宽厚,是故天上仙人纵是与他交情不深,亦是和颜悦色。偶尔下界,亦多为善举,凡人对他总是崇敬有加,哪里试过似今天这般,不过说了句话,便把这孱弱的女子给吓至昏去。
莫非这副身体的主人当真这般暴虐残忍?
他随手捡起一副衣衫披上,走到青铜镜前,不禁哑然失笑。
皮囊不算丑陋,赤裸的身体不是武夫的结实,尽管没有肚满缠肥的痴态,但显然便是文官常坐朝堂的平板。五官端儒,肤色白皙,年龄有些大了,约莫是近了不惑之龄,幸好皱纹也不是很多,只是眯起眼睛的时候眼角有些纹路,大约此人常用这种眼神看人。
便在此时,外面有个声音小心翼翼地问:"老爷,您要沐浴了吗?"
天权星君想了想,身上一身黏湿,到处都是莫名其妙的液体,自然是需要了,便应了:"好,你进来伺候吧。"
"是。"
门推开,一名仆役不敢抬头地躬身进来,身後跟了几名抬著热水的下仆,他们手脚利落地张罗,看都不看一眼屋里乱七八糟躺著的几名女子,只灌好了一捅洗澡水,便撤掉了。剩下问门的仆役,又谨慎地问:"老爷,洗澡要点哪位夫人伺候?"
天权星君哑然失笑,若非他亲眼看过这府邸远离皇宫,只怕真要以为这身体的主人是当今天子了。连洗澡都要点牌伺候,倒真是排场十足。
"无需伺候。你吩咐下去,将这里收拾了,我要安静休息。"
仆役眼中闪过一丝诧异,显然没料到他居然不要女人伺候,但眼前这位掌握生死大权的男人从来容不得旁人半分置疑,他不敢多言,只得诺诺应下:"遵命,老爷。"便连忙下去吩咐了。
天权星君转身绕过屏风,褪掉一身衣物,迈进澡桶中,水文暖热适中,可使得身上每一条神经都恰当地放松,洗掉了一身污垢,似脱胎重生。
被屏风遮挡的外房偶尔传来轻微搬动东西的声响,但却没有半声喘息之声,想必那些女子是被仆役们掩住嘴巴抬出去,那些仆役手脚利落轻柔,连一声半响亦似怕打扰了他。天权星君不禁更是好奇,这副皮囊的主人,到底是何许身份?
不久传来轻微的关门声,外房再无其他杂音。
他半抬起身,随意敲了敲桶沿,水气迷朦了他的面庞,缥缈间几分慵懒,几分随意:"土地何在?"
话音刚落,一股仙气从地底冒出,便见一名矮个白须的老头子抱了一根木拐杖凭空出现,见了天权星君,连忙屈膝拜见:"小神见过文曲星君!未知星君召小神前来,有何吩咐?"七玄之中,第四星名曰天权,又称玄冥文曲星君,乃在斗魁末位,这位星君虽不及贪狼霸道,但亦非好与,土地公自然不敢怠慢。
一个只有这大澡桶半高的老头儿,对这一个浑身光赤泡在热水里的男人,神态恭谨,这状况实在突兀。
只是天权在天上时早是随性惯了,并无在意,仍是泡在水中,伸手掬水一捧,洗了把脸,问道:"本君奉天帝法旨下界,暂借此身一用,但未知此人是何身份,遂唤土地公前来问询。"
"原来如此!"土地公摸了摸白花花的胡子,抬眼看了看四周,又再看清楚天权星君如今的相貌,不禁露出古怪神色,"星君怎会选了这个人物?"
天权星君心中暗叹,还不是那位南斗司命星君给做的好事。此时却又不便道明,只得问道:"土地公何出此言?"
土地公公一声长叹,遂将此人身份,平日素行一一悉数,天权星君闻罢,更加是仰天长叹,司命星君,这玩笑可真开大了。
此人原名韩君仲,字叔文,年过三十有七,乃是如今权倾朝野,位极人臣的当朝宰相。
若说这韩君仲生平,亦可谓曲折。父母早亡,遗下姐弟二人相依为命,韩君仲寒窗苦读十年,却因没有钱银疏通,连个小小功名亦考不上。偏巧他姐貌美如花,在中秋灯会之上被微服出巡的皇帝看中,收入宫中,後获恩宠封为贵妃。韩君仲因此得受官衔,始时亦不过是礼部小吏,此人也是厉害,半年之内诬陷上司而得其位。
恰逢朝中大有崇文抑武之气,他有意打压武将,在朝堂上百般为难,更对将官不假辞色,便是在路上遇了高位将领车驾,竟亦不退不让。这风声吹到皇帝耳中,正著其意,又加上他擅长舞袖,借韩贵妃之便攀附权贵,声望早是高於其职。这本是默默无闻的韩君仲,借一场罢黜大将军曹盈的好戏,表行超卓,深得皇上赏识,不过五年,皇庭拜相。
韩君仲心知要保权势,便靠不得那懦弱无能的皇帝。故自从得了权势,便在朝中纠党营私,对皇帝阳奉阴违,後五年中,暗中建立势力,如今无论在朝中抑或朝外,皆是盘根错节。韩君仲之名,似蜘蛛网般磐在这大宋朝中。其权势之极,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然此人性情刻毒,又极为好色,且有虐人的怪癖,上至妾女,下至仆役,十年之间,被虐杀至死者大数过百。府中藏有美女达一百八十人之多,有掳掠而来,亦有官员讨好送赠。原来的相府居然住不下如此多人,皇帝闻得此事,御笔亲批,斥耗巨资为他建新相府,这府邸据说以皇帝行宫为蓝图,东院西厢,能纳人三百,亭台楼阁,雕梁画栋,极尽奢靡。
只是他为人实在霸道狠毒,为了巩固手中权势,倒行逆施,陷害忠良之事是屡屡为之。加上对逆其行者只杀不饶,必诛族除根,此人所为,已是恶贯满盈,罄竹难书。朝中对他不满者比比皆是,但其势力如日中天,朝中除了枢密使黄延敢当面叱责外,其余众臣无不马首是瞻,或是敢怒不敢言。暗下潮涌,实未可知。
听完前事种种,天权星君只想,难怪那些女子与仆役看他的眼神如见鬼魔,韩君仲……简直是人间的活阎王。
待土地公公告退隐去身形,天权星君躺在桶壁上,热水早已放凉。他伸手揉了揉眉心,这棘手的身份,一盘的烂帐,总不得在上朝时与皇帝招呼一声辞官隐退便可以了事,只怕这一走,牵连之广,腥风血雨难以避免。
若是拂袖抽身亦非难事。只要将司命星君叫回来,换回魂魄,大不了重选一副皮囊。但适才听土地公公言之凿凿,此人如此刻毒性情,偏又拥有覆雨翻云的权势,若当真回来的,又不知要断送多少性命。
权势如刃,且看使的人如何驾驭。而如今这权刃在他手中,要他将锋利的权刃重新交与一个视人命如草芥的人手中,任他肆无忌惮,再害无辜,实非他所愿。
如今是局已摆开,子落无悔。
只叹自己……
丢不下,丢不下……
"司命,这玩笑,可不是五百年的输子可以相抵。"
第二章 夜半踏月逢异数,星萦环镯收小徒
"老爷,夜已深了,要安歇了吗?"
听到旁边站著的仆役小声提醒,天权合上手中书卷,抬头看了看天色。那仆役名叫韩安,是韩君仲的贴身下仆。
天权点头道:"好。"
韩安闻声退後两步,轻轻拍了拍手,便即刻有两名女仆各捧了一个长托盘上来,上面整齐排列紫檀木刻出的名牌,这架势,俨然就是让他点名晚上伺寝女子。
"不用了。"天权站起身,他这副躯体虽是文官,却也颇为高大,并无儒生酸腐摆柳之姿,更多是因为身在朝堂,挺直的腰板以及浑然的气势。如今有星君魂魄在其中,少了几分霸道,多了些不经意的仙家威仪。
"是。"伺候这些年来,也不曾见过老爷不点牌吩咐伺寝,老爷虽说年过三十有七,但精力健旺,时常一夜能御四女而不疲,可近日不近女色,更对人彬彬有礼,一改常态?
慑於韩君仲积威,韩安不敢多问,连忙吩咐撤下名牌。
仆人都走光了,房中余下天权一人。他抬头看了看天空上一轮明月,皎洁无暇,不禁一时心旷神怡。迈出门外,更觉月色朦胧,睡意全无。
在天界时看那月宫,虽是晶莹华丽美轮美奂,但看了这些年了亦是无甚可观,反而在人间远眺明月,朦胧难辨,缥缈不定,教人生出更多遐思。
天权心念一动,这些日子来,面对韩君仲留下的桩桩恶债,不得已花了许多心思妥善处理,若是为仙时自然不会觉得疲累,但如今身在皮囊之中,难免会感到心神疲乏。夜深人静,既然四下已无人……
只见天权脚下生风,渐渐离地,悠然踏空,不需穿廊过堂,便已离开相府,出了京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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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清朗,他踏月而行,无甚目的,也无打算,只是随意走走,却不想一行,便出了百里之外。
皇城近郊也非荒凉,少了烦嚣,屋舍散居而建,时已夜深,到处乌灯黑火,倒是天权一人突兀得很,心血来潮的外出,更深露寒亦不过披了件月白色的外衫,夜风吹动,信手而行,只带著几分闲散的随意。
便在路过一个树林时,忽然闻到隐约的腥气,天权不由止步。
不过是个寻常的竹林,沙沙的竹叶在月色下映影摇曳,除此之外,再没有其他声响。他也是奇怪,但在清幽的竹香间淡淡如丝的血腥却仿佛在冥冥中牵扯著他。
天权走过去,拨开竹树往林中走去。
腥气似一股线在前引路,他来到林中央,一棵巨大的竹树下,赫然看到一个少年被吊在半空之中,他浑身被粗长的麻绳捆得结实,一动不动,只随著风动摇摇摆摆。
天权见状袍袖一拂,便有一卷利风如刀席卷而出,割断吊著少年的麻绳。一失依傍,少年便像只粽子般倒头载下,天权手疾眼快抢前将他接住,轻放在地上。
断了绳索,再是细看,乃见这少年双目紧闭,脸色惨白,嘴唇青紫,也不知在这里吊了多久,额头有处破洞,血早便凝固了,但血迹淌在脸颊上,难怪有腥气飘散。
天权不禁皱起眉头,是谁人如此残忍,将他捆绑在树上?
此处荒僻无人,若非他偶然路过,这孩子也不知要待到何时才有人解救。
天权摸了摸他的颈脖,少年的皮肤冰冷扎手,仿佛没有一丝生人的气息,若不是脖子上微微跳动的脉搏,他当真以为躺著的是一具尸体。只是若放他一人在此,入秋见寒,风冷草湿,再过半个时辰,当真要冻死这孩子了。
既是遇上,也算是一种缘分吧!
天权弯身坐下,将那少年抱起放在怀中,抬手,本是冷风吹灌的竹林顷刻间静止了,一丝风亦没有,天权念动法咒,只见他身上渗出一股青蓝色的仙气,慢慢扩散开来,将少年包裹。
过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少年惨白的面色恢复了红润,单薄瑟缩的身体也不再颤抖,连额头的破损亦在不知不觉间结痂痊愈,直至听到他呼吸平缓,天权才收回法力,微笑著解下披在肩膀上的外衫覆在少年身上,又细细替他包裹拽好。
下一刻,风又动了。
月亮下的少年,窝在天权的怀中似一头小兽,一头凌乱的黑发,比起中原人略为深邃的五官,紧抿的嘴唇属於倔强的刚毅,睫毛倒是密得很……忽然密丛的睫毛抖了抖,少年猛地睁开了双眼。
月光下,竟是一双绿幽幽的兽瞳!
然而他似乎根本没从噩梦中清醒过来,失神的眼瞳映不进旁物,只有疯狂,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只是感觉到有人禁锢著他的四肢,他狂怒地挣扎起来,就像掉进陷阱的野兽,不顾一切地撕咬。
"放开我!!放开我!!"少年尖厉的鸣叫响彻竹林,他拼命踢打,甚至张嘴去咬,对方却有如泰山在前,根本由不得他撼动半分。
天权抱著这个神智混乱的孩子,任由他百般厮打直至脱力,月白色的长衫被他极具破坏力的手撕成了碎片,自己的身体也不知挨了多少拳头,手臂上排排的齿痕大约也出血了,这娃儿也当真够狠的……这般模样回去若是给韩安看到了,尚要以为自己遇贼打劫了吧?
怀里的孩子喘息著,渐渐凝神的瞳孔终於映入了身材高大的男人身影,他不甘心地瞪著对方,既然打不过,自然是挨打了。但少年没有恐惧地闭上眼睛,眼中,是不屈不挠的顽抗。仿佛一头静候机会,随时张开獠牙咬碎对手喉咙的小兽。
然而眼前这个任他踢打仍是稳稳坐著的男人,并没有如他所想那般,以拳脚相向。那张可以说得上好看的脸,露出了温和的笑容:"莫怕,我只是路过此地,见你被吊在树上,便将你解了下来,并无恶意。"
谁怕了?!
少年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便是与那些比他大、人也比他多的恶童干架,他也是虽败不惧,纵是被独自吊在这个传说闹鬼的竹林里一夜,他也没叫过半句求饶!
男人说话很是轻柔,听上去便像五月的风,他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人,看来确实不是那些恶童的夥伴,大概是那个过路的路人,大发善心把他解救下来而已。
天权感到少年僵硬的身体稍微放软了,有一个微弱得近乎听不到的声音在说:"……多谢……"
忍不住会心一笑,便问他:"你为何会被吊在此处,可以告诉我吗?"
"告诉你有什麽用?"少年虽知他并无恶意,但还是戒备地扫了他一眼。
天权不禁好笑:"不可以说吗?"他无意相迫,伸手敲了敲立在身旁的一株竹树,"竹君何在?"
话音刚落,只见竹林一阵急风震动,绿光从地冒出,一个青衫男子出现在他们面前,一见天权,连忙施礼:"杞山竹君见过星君,不知星君驾临,有何差遣?"
天权低头看见少年瞪大了眼珠子,却不是惊惧神色,反而是有些吃惊的模样,不禁笑了:"你早见过他了,对吗?"
少年点头,问他:"有时他会坐在山坡上纳凉,不过其他人看不见,他是鬼吗?"
"是鬼非鬼,是妖非妖,不过是成精的竹精罢了。"
"你能把他叫出来,他是你的部下吗?"
天权笑著摇头,便问那杞山竹君:"这孩子被困在你林中,所为何事?"
杞山竹君青著一张脸,应道:"此童无父无母,半年前孤身一人来到杞山,在山北破庙居住,村人见他一双绿眼,视为妖物,不敢靠近。平日村中孩童欺他年幼,常以拳脚相加。昨日村长的大儿子借机欺辱,将他绑在此处,此子不愿屈服,在这里已吊了一天一夜。"
男人的脸色渐渐沈了下来,他挥退竹君,低头问那少年:"你时常被这般对待吗?"
少年不语,他虽是受辱,但不代表会在旁人面前示弱。
见他如此倔强,天权不禁心生怜惜,又问:"你为何不离开此地?"
少年猛一抬头,道:"我不能离开!娘亲告诉我,爹就在这附近的地方。"
"你要找他?"
少年点头,眼中是不容动摇的坚定:"是的。"
"那你娘亲呢?"
"她死了。"少年露出一丝哀伤,但很快抹去,"我们之前住在一座黑色的塔里,後来娘亲带我出来,但她过了不久就死了。她交付我一件东西要给爹,说若无此物,爹便要被人杀死。"
"所以你总在这附近徘徊,半年了,可有收获?"
少年咬了咬嘴唇,末了,摇头不语。
"你还要在这里继续等吗?"
"既是答应了娘亲,我自然要做到。"
"即使待在这里风餐露宿,饥寒相交,还有人欺负你,你还是要等吗?"
少年毫不犹豫地点头,幽绿的眸中是不屈的坚定。天权伸手,拉住少年瘦弱得皮包骨般的手:"你跟我走吧,这里我让竹君给你留意著,有消息了便马上告诉你。"
"不行!我不走。"
"你留在这里,只是让人欺负。好似今晚这般,若无人经过,你不是要冻死了麽?若是死了,你又如何寻到你的父亲?如何将你娘托付之物给他?"
少年垂首不语,他知道自己的无力,一个小小的孩童,仅仅是生存已耗去他大半精力,又如何谈得上去寻父?纵是知晓,但他内心烧炽的自尊仍不愿屈服:"我与你又不相识,凭什麽跟你走?"
"我收你为徒可好?"
少年闻言猛地抬头,对上男人笑容可掬的眼睛,漆黑的瞳中没有半分虚伪造作。他是认真的!他气质不凡,衣服面料也比村人那些粗布不知要好上多少倍,必定是城里的大户人家,然而他却不像那些富贵的财主,鄙夷地看他,甚至连说上一句话亦像沾到垃圾一般的态度。这个男人,坐在那里,轻轻地笑著,然後,将世界捧在手中,送到他面前,由得他去选,要或者不要,都可以。
没遇上过这样的人,少年一时间觉得鼻头有些酸涩,除了死去的娘亲,自生以来,便不曾有人待他如此的好。
天权没有听到少年的回答,却看到他微红的眼眶,不禁宽慰地摸著少年的头发,将僵硬的身体搂紧,然後拉过被撕得不成模样的外衫随意一抖,说也奇怪,顷刻间破损的地方不见了,仍旧是干净好看的月白色,似月暇轻裹在少年单薄的身上。
"你身上负有异数,与我相遇也是一种缘分。"
声音明明什麽都碰不到,但少年却觉得身体像被这柔软的话语抚慰著,暖暖的,像腊月里躺在暖炉旁的舒服,想听到更多。
"其实你也不必紧张,你第一次当弟子,我也是第一次当师傅,我们便扯平了对吗?"
"噗哧──"哪有这般说法的?少年心性,他忍不住笑了,"你要教我什麽?"
"抚琴,对弈,临书,作画,你可喜欢?只要是我教的,天下便无人能出其右。"
少年皱起眉头:"这些都没用。我不学。"
天权又道:"星相医卜,乾坤术数,那可是别人求著我也是不教的,你可愿学?"
"不学。"
"经政文商?"
"不学。"
"兵策战略?"
"不学。"
……
末了,天权无奈问道:"那你想学什麽?"
少年想了想,眼中精光闪过:"我想学法术和武功。"
"法术啊……"天权笑了,"也行。不过武功我不会,要是开阳在的话倒是可以教你,若是你一定要学,我可替你找位武师。"
"嗯!"少年终於露出灿烂的笑容,然後又有些困惑地问天权,"那要行什麽拜师礼或者其他什麽的吗?我都不懂……"
"无妨。繁文缛节不过是凡人自寻的麻烦,你只需叫我一声师傅!"
"师傅!"清脆的声音沁人心脾,天权忽然觉得让这个少年一直一直地如此唤他,真是不错的感觉。
"你有名字吗?"
"有。娘亲唤我云枭。"
天权牵起少年的左腕,顺著腕以指尖画了一个圆,指尖过处留下一道青蓝光弧,待两头一交,光芒散去,手腕上便出现了一个青玉手镯。说也神奇,这镯子不似平素玉石翡翠般颜色,而是蓝中带青,夜中萦萦,仿似笼住了漫天星芒,好看得紧。
"这是为师收你为徒的凭证,上天下地,鬼神仙妖,只要看到此物,便会知晓,云枭是我天权文曲的弟子。"
第三章 兰池热汤弄飞雨,师徒同浴洗湿衣
清晨时分,韩安来伺候韩君仲起身却在房中见不到一人,正慌得要喊人来,这一回头,便见天权牵著一名少年施然进来,那少年蓬头垢面,身上披著韩相爷的月白外衫,突兀得很。
韩安也是精乖人物,一见天权与少年态度亲昵,牵手而来,便知道这少年来头不小,当下不敢怠慢,连忙上前行礼:"老爷,早朝的时辰到了,您看……"
"啊!你不提我倒真忘了,只顾著与云枭聊天,连时辰过了都不晓得!"
韩安暗下吃惊,与一个少年聊天难道比上朝见皇帝更重要吗?
天权回头与少年道:"云枭,为师现在有事要做,你且在这房中歇息,我让韩安给你送些热食,你吃过了便睡上一觉,醒来为师便回来了。知道吗?"
眼前景象教那韩安看得眼睛都快脱眶了,这、这是他家那位狠戾阴冷的老爷吗?便是对著後院众多的美人姬妾,也不见有这份温柔。适才听他自称为师,莫非这小娃儿便是他收的弟子?
少年乖巧地点头应下,天权便换过朝服,离府上朝去了。
韩安不敢怠慢,连忙照了吩咐准备热食糕点送到主房。
那少年便站在房中一动不动,听到声音霍然回首,凌厉不近生人的眼神,教韩安吓得倒退一步,明明是个娃儿,却有著叫人不寒而栗,与刚才韩君仲把臂同行的乖巧孑然不同的冷漠。
看他打扮,大概是穷人家的孩子,可他看到相府这般奢华的场面居然也不见一分惊惶,更有几分遗世而立的气度。
"小少爷,请用饭。"韩安将热食放在桌上,少年瞥了他一眼,也不多话,走过桌旁拿起便吃,对精致碗碟,考究摆设视而不见,只管挑了肉吃。
韩安闻到他身上有些腥臭,见他一身狼狈,便问:"小少爷,可先要沐浴更衣吗?"
云枭微是一愣,抬头看了看韩安,这仆役明明一脸恭维,眼中却藏著鄙夷,他不喜欢这个人,然而这个人却是师傅的人。
"师傅没有吩咐。"他冷冷地回答。
韩安瞪了眼,难道说他就只听得老爷一个人的话吗?只是他若不愿,也不好强迫,只得道:"少爷请慢用,待会下人会来收拾,小的告退。"
看了一眼也不应和也不理睬的少年,韩安实在不解,老爷从哪里捡了这麽个古怪的少年?还收了做弟子?只是最近老爷性情大变,不仅不招姬妾,甚至解散遣出不少美女,且以前时常来府的达官贵人也是一律不见,莫说当朝百官莫名其妙,他那韬光隐晦的程度连宫里的韩妃娘娘都几番前来问询,也不知这位韩相爷如今打的是什麽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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轿子在相府门前一停,里面的人便匆匆忙忙地赶进府邸往主房走去。
今日早朝本不该拖得如此之晚,只是他近日所做之事,已大大超过了从前韩君仲那派人物的忍受范围,他力主肃清吏治,上疏惩治贪官之律必须加强,并落到实处,莫可一纸空文等等,简直是引火烧油,一点便燃。
关乎己身利益,以副相贾辛为领的一派力阻其行。而枢密使黄延一派自然是幸灾乐祸得很,不是跳出来讽刺两句。如今天权简直可以说是得罪了满朝文武,夹在两派之间,成为众矢之的。
要行事务,百般艰难,纵是劳心劳力,也不过是吃力不讨好。
好不容易退朝下来,抬头一看,却已过了酉时。天权也不管百官突异眼神,匆匆忙忙上了官轿便赶回府邸。
主房仍是静悄悄,他小心推门进去,便见云枭蜷缩著身子,躺床铺上,旁边的被褥一动不动,时已入秋,寒意已生,天权疼他不懂痛惜自己,走过去,轻手拉起被褥,正要给他盖上,岂料那双绿幽的眼睛已猛地睁开了。
"师傅!你回来了!"
云枭灵活地爬起身,拉了天权的衣袖。
天权笑著摸了摸他的头,道:"让你久等了,朝中要务繁多,为师一时抽不开身。"
云枭摇摇头:"没关系,我才刚醒。"其实他已经醒过三回了,只是没有天权的身影在旁,这一屋子的阴暗与寒冷,他宁愿闭上眼睛,期盼著睡著後再次醒来时,他的师傅就像如今这般坐在床边,温和地笑著凝视自己。
看到云枭还穿著之前衣不蔽体的破烂衣服,天权不禁皱眉,抬声唤道:"来人。"
外面韩安连忙应道:"老爷有什麽吩咐?"
"吩咐下去,在兰池准备热汤。再去给云枭备几套干净的衣衫,送一套过去。"
"是,老爷!"
云枭抬著头,看著这个高大如山的男人,时而温和如水,时而威严肃穆,举手投足间总有一种高高在上的华贵……这就是他的师傅吗?
天权好笑地看著抓了他衣角不肯松开的少年愣愣地出神,便拉了他往房外走了去。
等云枭回过神来,他们已经来到另一间更大更华丽的房间。这里没有床铺没有桌椅,只有一个用玉石堆砌的大池子,里面早灌满了热汤,池边白玉狮头喷著哗哗的温水,轻纱罗帐,烟雾弥漫。
云枭不解地回过头来,却见天权关上门後低头解著自己的衣扣,很快便脱掉一身累赘的朝服,剩下白色的亵衣,然後走过来,替愣著的云枭剥掉了早烂得不能穿的粗衣,复又走到池边,伸手试了试水温,满意地朝云枭招手道:"云枭过来,为师替你洗头可好?"
"嗯……"男人的声音并不蕴含一丝命令,但云枭还是不自觉地遵从了,顺著他的意思滑落水中,将头枕在池边,温热的水一下俘获了他的神经,真是……好舒服!
"闭上眼睛。"
修长的手指摸来滑溜的东西抹在他脏乱头发上,细细的揉洗,并不是很熟练,但那缓慢仔细的动作却让云枭快要舒服得睡著了……
"扑!──"他还真是瞌睡过去,一个不慎滑进浴池里呛水了。
"云枭!"天权连忙跳下池去将他一把捞起,扶著呛得满脸通红的少年,轻轻为他拍背顺气。
"咳咳──"云枭狼狈地咳出喉咙里的水,一头洗干净的黑发柔顺地搭在脸上,偷眼瞧了瞧天权,见他只顾救自己连衣服都不及脱,都湿掉贴在身上了。
"都睡了半天,还不够吗?"天权见他无恙,便放下心来,随手刮了刮少年的鼻子,站起身要离去,岂料袖子一紧,回头见云枭揪了他湿透的衣袖,垂著头也不言语。遂明白过来,展颜一笑,问道:"云枭是想和为师一块洗浴吗?"
"嗯。"
搭耸著的小脑袋快要沈到水里去了。
"也好。"在朝堂上言语相搏早让他疲惫了,天权剥掉湿透的衣裤丢上池边,然後靠著浴池坐下,抓起混了茵樨香的猪苓擦在身上,再泡入水中,下仆在热汤中放了宁神的草药,他放松全身,伸展四肢,在温热的水中半闭上眼睛。
云枭坐在他不远的地方,惴惴不安地从头发遮掩的缝隙间悄悄看去。
他从来不曾如此靠近一个成年男子。属於男性阳刚的胸脯结实分明,养尊处优的皮肤光滑白皙,修长的手臂,平坦却蕴藏力量的小腹,还有水下荡漾著的密黑毛丛间……尽管在水底下看不真切,但还是能看到颜色极深的阳物似棍棒般的粗长……他忍不住瞧了瞧自己,精瘦的身子像只有骨头,更别说是细瘦的手臂了,再往下,根本没法比的小……
他不禁有些沮丧,却又有些期待,既然天权是他的师傅,那麽说等他长大了,也定会拥有与这个男人一般无二的身形吧?
"云枭!"
天权不知何时睁开了双眼,好笑地看著少年低垂著头,鼻尖都快凑在水面了。
"来!"
见天权朝他招手,云枭乖巧地涉水过去,天权将他瘦小的身体抱坐在自己大腿上,轻笑道:"想什麽呢?如此入神?"
"没、没什麽……"云枭怎敢将刚才所想一一说明,泡了热水的脸更红了,低头盯著环在手腕上的蓝色镯子,藏著星星般的萦辉,在水下煞是好看。
"是不是泡澡太无聊了?"天权见状,忍不住抓过他的小手,一个个指头地数著玩儿,"云枭,你多大了?"
"十五。"
天权略是吃惊,少年看上去如此瘦小,不过十三的模样。心中怜惜顿生,把了他的手指,轻点水面:"为师教你个小法术可好?"
云枭一听便来了精神,天权知他少年心性,也不吊他胃口,在他耳边说了法咒,然後教他捻指作诀,如此比划一番。怕他不懂,便先作示范。只见天权捻指轻弹水波,水面顿时升腾起一卷风漩,将池中水卷上半空,指法一变,化成漫天飞雨,滴滴答答重落池中,好不热闹。
"你来试试。"天权看著少年,轻声鼓励。
云枭便学著他的模样,一板一式,分毫不差地捻诀弹指,口中念念有辞,只见水面微有波动,可惜没有像适才那般化作旋风飞雨,但这水池确实也卷了一个小小的漩涡。
几次尝试,都未能成功,云枭倔强地咬著下唇,自恼不已。自己明明是照著做了,怎麽还是不行?
"其实已算不错了。若想像为师这般,还需努力修炼才行!"天权安慰地摸了摸他的头,云枭极有慧根,只是看了一眼,便能学懂,只要假以时日,渐行修炼之法,势必不同凡响,
"知道了!"少年很快恢复心情,转过身,眼中毫不掩饰崇敬之色,"师傅,你的法术真厉害!"
天权苦笑:"云枭,你是挑到为师的弱项来学,要说六艺九数,为师自然拿得出手,可说到法术,呵呵……比起几位同宗神君,为师还差好远……"
"可云枭只有师傅。"少年直直凝视著天权,"若是师傅想教,便是琴棋书画,云枭也是要学!"
"只不过你还是喜欢法术和武功对吗?"
云枭犹豫著点头:"嗯……"
摸著他的头发,天权温和笑了:"圣贤施教,各因其才,既然你无意六艺,便是硬要学来,亦无心其中,岂非学而无用?既是云枭想学法术,为师自当倾囊相授,只是云枭莫要嫌弃为师法术蹩足才好。"
"不会!云枭一定用心去学!"云枭有些激动地抱住天权的脖子,暗下决心,必定要百般用心,不负师傅期望。
第四章 傲世剑锋藏天意,上天下地唯一师
入夜,天权将云枭安置在偏房,离他的房间不到三步距离,看著云枭乖巧地躺下,替他拽好被角,直至他闭上眼睛,呼吸渐缓地陷入了沈睡,他才离开床边,捻熄灯火,关门离开。
回到自己房中,这一日下来的疲累在与云枭的倾谈中慢慢洗去,但这副已近不惑之龄的身体,实在还是承受不了连日的辛劳,眼帘沈得像吊了石块。
天权脱去外衣,便上床安歇。
半夜里正是睡得模糊,忽然感到一个凉飕飕的人钻进被窝,贴了上来。
天权一惊醒来,这些日子他没有召寝,偶尔会有在後院养著的美女半夜三更爬上床来,赤身裸体极尽挑逗之事,他无意於此,只将人斥退了事。几番下来也是烦了,便直接下令不容任何人等半夜来扰,又打发了几名女子离府,这夜里才算安静。
不想今夜又有人来,天权不禁著恼,本要出言叱喝,却忽然感觉到贴过来的人很是安分,只是小心翼翼地占了一点点的床铺边沿边,一个翻身便要掉下床去了,正是奇怪,复又感到这人头发上的茵樨香气,便明白过来,小声唤道:"云枭?"
"……"钻进来的人抖了抖,不敢再贴近,反而往後缩了去,但他已是睡在床边,这一缩便险些要滚落床去。天权大手一捞,将他拉了回来。
云枭只著了薄薄的里衣,冰凉的身体也不知在夜风中站了多久,大概是在房外犹豫著不敢进来。
天权心里知道,少年虽是性子倔强,但毕竟是个刚离了娘亲的娃儿,一直以来的孤独,他用坚强掩盖了,其实,他始终渴求著属於自己的温暖。
他将少年抱近身侧,任他枕了自己手臂,又扯过大半被子覆在他身上,喃道:"为师在此,睡吧……"云枭的身体仍是紧张而僵硬,天权睡梦惺忪,便又闭了眼睛,腾出一手轻轻地顺著云枭的背脊。
也不知道何时,是谁先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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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下来,每天晚上都有一个少年从自己房间爬起来,悄悄地溜上天权的床铺,天权渐渐习以为常,总是顺手将他搂在怀里任他枕了手臂,过了几日,看著外面秋寒风冷,为免少年来来回回地著了凉,索性让他直接搬过来主房住了。
天权信守承诺,为云枭找来一名武师,在他上朝议事的时候传授武功。韩君仲在朝中权势极大,江湖中人虽不愿与官家打交道,但亦不得不卖他几分面子,一句话吩咐下去,请来的居然是武林中赫赫有名的人物──藏剑门主独孤一方。
而传授法术窍门,却留在每日沐浴之时,其实法术修炼全在己身,云枭悟性甚佳,只是稍一点拨便能自行修炼,身为师傅,天权也大感安慰。
如是者过了三月,入了冬季。
为了让云枭练习武艺,天权辟出一处宽敞院落,也吩咐下人莫要打扰,让他能静心习武。
这日後院传来虎虎剑风,只见少年一身短打衣衫,利落整齐,手中宝剑矫健飞舞,在他不远处的石桌旁,坐了一名鹤发童颜的老头子,捻了白须,仔细看著少年招式。
这老头子正是名震一时的藏剑门门主独孤一方。
其时藏剑门在江湖中举足轻重,独孤一方门下入室弟子不过五人,却已在江湖闯出极大名堂,其中更以大弟子陆英浩为表,以不世武功独领风骚,位拜武林盟主。
独孤一方应承邀请,亦全因这陆盟主作引。
这位武林名宿自持武功高强,进府前便对这官家公子哥儿学武大为不屑。初见云枭,独孤一方看到他那双异色眼瞳,心料他是北方蛮夷色目人,当下更是鄙夷。
始时不过是随便应付,但渐渐传授之下,竟发现云枭乃是不世练武奇才,通常只要演试一遍,再是繁复的剑招,他亦能一招一式地使出来,分毫不差,再练两遍,便能灵活运用。独孤一方不禁啧啧称奇,他摸过云枭身骨,只叹此子骨骼精奇,加上聪慧敏捷,竟不过花了三月时间,便将他自傲半生的武学尽数学去,虽仍欠些火候,但假以时日,必能成为武林中顶尖高手。
独孤一方虽已有几名天才横溢的成名弟子,但比起云枭,却仍是稍嫌不足,便暗暗起了惜才之意,有意将之纳入藏剑门。
也怪他当初来时傲慢,虽受邀贵为西席,但一来便言明只授武功,不招弟子,对於纨!子弟学了一星半点的皮毛武功便四处招摇,独孤一方自然不愿为此堕了藏剑门的声誉,如今後悔,偏又碍於身份地位难以自食其言。
院落中,云枭正耍著独孤一方傲传四方的藏天剑法。
少年自入府後,有天权好生养著,自然不比以前困扃境地,吃饱睡足,加上勤於锻炼,不到三月已脱胎换骨般抽高了许多,拔长的身躯是十五岁少年该有的英武,瘦削的身板也长出了结实成形的肌肉,修长手臂韧力十足,跳跃腾挪,挥动剑招是虎虎生风。
昨夜一场新雪,地上皑白如银,少年突然一个腾跃,剑走斜空,矫若游龙,地上飞雪如遭龙卷扬起,随著他剑招所指遨意纷飞。
便连独孤一方亦不禁看呆了。
一招一式,剑意藏隐,其势韬天,可谓尽得这套藏天剑法精髓。
剑如爆芒骤敛,少年收剑贴背,如枪杆般挺立在雪地上。碎雪飘飘落下,他伸手接来一瓣。
云枭从未见过下雪,昨夜白雪漫天,在地上堆积如缛,冰冰冷的却漂亮得紧,只想著不知是什麽味道,不由得探舌舔了舔,然後皱眉,有些失望。
好看是好看了,可惜无味……没用。
独孤一方这才回过神,不由赞道:"藏天剑意,好得很!云枭,你过来。"
云枭回头不耐地看了他一眼,独孤一方虽然授他武功,但他却深刻记得独孤一方入府时,看他的眼神,熟悉的不屑。果然如此,没有任何人会像师傅那般,从一开始,便对连名字都不曾知道的他真诚以待。
尽管独孤一方渐渐对他赞誉有加,但云枭却始终对这白发白须的老头子没有半分好感,除了授课,平素连话也不多一句。
独孤一方贵为武林中泰山北斗,平日武林中人对他多是奉承尊敬,不想眼前这个小小娃儿居然对他不假辞色,倨傲至此,没半点尊师重道,心中自然多有不满。
"云枭。"独孤一方耐了性子,走到云枭面前,"你的武功进境不俗,看来也是个用心之人。你若愿意,可拜入我藏剑门中,为老夫入室弟子。"
适才一翻剑舞,云枭出了身汗,他抬手用袖子擦了擦脸,随手将剑倒插一旁,答得爽快:"不愿。"
独孤一方闻言不禁吃惊,想他藏剑门在武林中赫赫有名,五名得意门徒为他争足了面子,江湖中欲拜入他门下的人多如过江之鲫,难得他肯拉下面子收这个关门弟子,怎料这少年想都不想便是拒绝!
若比平日,他早拂袖离去,但眼前这少年确实是不可多得的奇才,独孤一方按耐脾性,再道:"何以不愿?"
云枭冷眼看他,声音平板无波:"我只有一个师傅。"
"你已有师傅?"独孤一方当即不悦,试问天下,何门何派能与他藏剑门项背而立?转念一想,云枭若当真拜入了其他门派在先,只要他独孤一方肯首,转投藏剑门下也非不可。
便问:"你师傅是谁?"
云枭敏锐地听到院外有"咂咂"踏雪而来的脚步声,顿时露出欣喜神色,不再理会独孤一方,转身往院门跑去。
来者才刚迈步入来,便被他一把扑上,险些撞倒。
"师傅!"
但见平日不苟言笑,连称赞也勾不出他一个笑容的冷漠少年在刚进来的那个男子怀中笑得开怀,便像讨著主人欢心的小兽一般。
独孤一方不禁仔细打量来人。只见是名三十开外的男子,一身大袖袍,头戴展脚头,玉带环腰,朝服未及脱下,一看便知是名官吏。
武林中人向来不屑与朝廷命官打交道,尽管独孤一方受韩相邀请,但事实上他一直未曾与韩君仲会面。如今见了,便亦只是暗自猜测,并不上前行礼。
天权未计较他态度骄跋,拍拍云枭的肩膀,先上前去与那独孤一方拱手施礼:"这位想必是独孤老先生!在下韩君仲,有劳先生指点云枭武功!之前因公务繁忙未及拜会,望请见谅。"
独孤一方听得他果然就是当朝权相,却见他并无官架,反而温文和蔼得很,与坊间传闻不尽相符,心中暗奇。
然他自持身份,随便拱手应了:"老夫独孤一方,见过韩相爷!"
天权笑问道:"不知云枭学得如何?"
独孤一方轻哼答曰:"相爷莫非以为老夫是那些下三流的武师麽?有老夫在此,朽木亦能雕成龙。"
"让独孤先生费心了!"
"师傅!"
旁边的云枭有些不耐地拉拉天权手袖,天权低头看他,笑问:"云枭,你用过饭了吗?"
云枭一听,有些心虚地低头,小声应道:"还没……"
"为师听韩安说你每日过了午时仍不肯用饭,可有此事?"
"……有……"云枭的声音越来越低,"我想等你回来一起吃。"
天权神色严肃,责道:"朝上多有事务,什麽时候作散也不知道,你一直等著,用饭便难有定时,对身体总是不好。日後便是为师不及回来,午时一到,也一定要吃饭,知道吗?"
云枭闻他叱责,不敢逆意,乖巧地点头应下:"知道了。"
旁边看著的独孤一方不禁心中吃味,想他费煞心神教这娃儿武功,也不见他一句半句的软语关怀,反而对这个一看便知道是肩不能挑、手不能抬的男人听话顺从,云枭更为了这麽个无用的师傅拒绝拜入藏剑门,若是传出去,只怕要教江湖中人笑掉大牙。
越是细想,独孤一方越是心生薄怒。
天权昨日闻韩安报告云枭一日作息,今日便有意早些下朝,赶回府中陪云枭用饭。见独孤一方在此,自是出言相邀:"独孤先生应未用饭吧?若不嫌弃,便留在府上吃顿便饭可好?"
独孤一方应道:"也好。"便迈前一步,趁他转身之际突然出手擒住天权脉门。
天权正是奇怪,却忽是感到一股内劲急撞入体,在五脏六腑间大肆冲撞,便似要搅碎全身经脉般剧痛难忍。独孤一方是有意要他出丑,适才擒住他腕时已察觉此人全无内力,轻而易举便被擒住脉门,可见绝非习武之人。当下将内劲输入其体,纠乱经脉运行,他这一手曾教江湖上不少好手屈服求饶,眼下对方虽为高官,但表面无伤,无凭无证,奈何不了他。他更有意让天权吃些苦头,好让这无知的娃儿看看,谁才有能耐成为他的尊师!
正是得意,却见那天权受他一招,竟只是皱了皱眉,低头看著被擒住的脉门,眼中略有不悦:"独孤先生这是何意?"
独孤一方心中暗惊,此人明明不识武功亦无半点内力,却在他狂猛内劲冲扰之下面不改容,莫非是深藏不露?正是奇怪,突然耳边"嗡──"的一声剑响,破风之声赫止,乃见云枭一脸凶戾,压剑在手,剑尖毫不犹豫地指在他喉前,剑意吹毫立断,竟就此削断他几根银丝白须。
"放开我师傅。"
青绿兽瞳闪烁寒光,独孤一方绝不怀疑若再不放手,剑身便要穿喉而过。
料不到此子竟然翻脸无情。独孤一方只道他虽未拜入门下,但蒙传功之恩,总该有几分尊重,岂料如今竟就为了维护这个韩君仲,毫不犹豫,举剑相向。
独孤一方心高气傲,被云枭以剑指喉,已是大驳面子,又被削断胡须,可谓颜面尽失。当即松手放开天权,左手一捻那剑身,劲力急吐,云枭竟一时拿不稳那剑柄,脱手被夺。宝剑被他内劲震碎成段,叮当坠地。
独孤一方盯著云枭,冷冷哼道:"好。好。好。"复大笑三声,拂袖而去。
云枭却是看都不看,丢了断柄,过去扶住天权,急切问道:"师傅,你怎样了?"
养尊处优的儒士身体,哪里经得筋脉错乱的折腾,天权只觉得头壳一阵轰鸣,眼前发黑。
云枭见他脸色发青更是著急:"师傅!师傅!"
天权暗牵法力,平抑体内紊乱经脉,待渐是恢复,眼睛清明,便看到那张紧张不已的脸,心中宽慰,便笑著伸手抹了云枭额上急出来的汗珠,柔声道:"莫急,为师没事。"他抬头看向已经人影全无的院门,想必那独孤一方早是走远,不由有几分可惜,"独孤先生大约不会再来了。"
"无所谓。"
云枭青瞳中蕴藏著骄傲的自信,"他的武功我已经学会了。"
天权略是一愣,也未吃惊,淡淡笑著点头:"如此甚好。云枭,你也该饿了吧?"
"嗯!"脸上浮现出欢快的笑意,眉宇间愉悦,与之前仗剑的冷桀全然不同,唯有在这男人身边,少年才会露出如他年龄的神情。
第五章 竹影摇曳十年约,虚度光阴盼君来
偏厅早准备好饷食佳肴,韩安伺候一旁,待他师徒二人落座,便伺候著布菜。
这几个月下来,韩安早摸透云枭的脾性,这位少爷也是怪得很,只吃肉食,青菜萝卜云耳金针等素菜无论做得多香,皆是一箸不碰,连五谷精梁、新鲜蔬果也是不吃。可偏偏韩相爷对他宠得很,任他挑食也不劝阻,有的时候还细心地为他挑掉粘在肉上的佐菜青葱。
韩相爷近来的口味也变了许多,从前奢华嘴挑,不是精致味美便不入嘴,若是吃了不喜之食,当即随口吐掉,甚至为了西湖醋鱼略是酸了些而大发雷霆杀掉厨子。如今却是大逆从前,莫说吃饭随意,便是菜色偶尔咸了淡了,凉了热了,面不改色便吃下去,没再计较。
今日也是,云枭面前摆著一盘盘的荤腥肉食,而韩相爷还微笑著坐在一旁,便是看著他吃,手里拿著一壶春酒重碧,慢慢倒进杯中细品,偶尔在云枭抬目抗议下笑著夹上一箸尝尝,这哪里是同著共食,分明便是坐桌陪吃嘛!
不过韩安也是见怪不怪了,布菜後便垂手退下,顺身掩上房门。谁叫他家老爷将云枭少爷捧到心尖上,都快宠上天了。想来老爷大概真没做过谁的师傅,这师傅跟徒弟的角色都倒个了……
看到云枭埋头猛吃,大概也是肚子饿了,直像一头觅食归来的小豹子。天权不禁想到平日云枭纵是饿著肚子也要等他回来,对这个有些任性却教人心疼的徒弟更是心怜。
不知云枭在遇到他之前是如何过来,以他那饭量,定是经常挨饿吧?他母亲不知葬在何处,那时他一个小孩无能为力,只怕是草草安葬……得快些空下闲来,带他去拜祭清扫才是。至於他父亲……
云枭吃饱了肚子,抬头看到天权执杯不饮,愣愣地看著他,眼神却非在看他,仿佛穿过身体在想著别人,不禁有些不甘,唤道:"师傅?"
天权回过神来,笑道:"竹君最近可有消息?"
云枭摇头:"没有。"
"便是说,尚未有你父亲的消息了……"
"嗯。"云枭垂下头,其实有竹君替他守在那里,他应该放心才是,但心里总是不安,记得娘亲临死前百般叮咛,必将东西交到父亲手中,而如今他在师傅羽翼下好生舒适,那不知何处的父亲却仍是杳无音信。
"云枭,想回去看看吗?"
云枭咬唇略是犹豫,他并非不想去,只是学业未成怕师傅责怪自己心有旁骛,故此一直未有所求。天权怎会看不懂这徒儿心思,宽眉一笑:"你这三个月来在府中勤修法术,习炼武功,都不曾出去走走,也是为师疏忽了。既然独孤老先生明日不来,你便出府去走走吧!"
云枭心里一喜,连忙抬头问道:"师傅,你也一同去吗?"
天权有些为难:"明日有西夏使节来访,为师恐怕不能告假……"却见云枭失望眼神,心中不忍,便又道,"不过午时安顿使节後或可有闲,为师尽量赶回来便是!"
"嗯!好啊!"绿瞳闪烁光彩,自然是愉悦神色。
午後一过,云枭定坐在偏厅,脸上没什麽表情,但眼睛却只张望著院外廊道。
可一直等到未时,仍未见天权归来。
旁边的韩安忍不住劝道:"云少爷莫等老爷了,听回来的随从说,今日朝上来了西夏国的使节,皇上令老爷作陪,恐怕要到夜里才能回来。"
云枭闻言默而不语。
又至申时,看著空无一人的外院,他终於站起身来。
韩安连忙上前:"云少爷,可需小的陪同前去?"
"不用。"云枭冷冷回答,然後迈步走出偏厅,独自一人出府去了。
他虽心知天权公务繁忙,总不可能时时刻刻伴随自己,但便是知道,却仍是忍不住内心的期待。然而便是希望越大,失望也大。
云枭一人出了相府。
一路上两旁房屋披雪如锦,树上镶了晶莹冰挂,美轮美奂,不少孩童在雪地上丢砌雪人欢快玩乐,热闹非凡,然他却是毫无兴致,看亦不看一眼,径自往杞山方向而去。
杞山上的竹林也裹上银白雪霜,没有了葱郁翠绿的叶子,杆枝根根屹立,虽非枯死,却亦似僵尸一般森然。
云枭看到了站在竹林前的山头上,那个青衣如翠的竹君。他望著最遥远的方向,面无表情,不知在看些什麽。云枭本无意打扰,但竹君已发现了他,翠绿身形飘如飞絮,落在云枭面前。
"有事吗?"
他的声音异常冷硬,那双眼睛也像没有情绪一般,冰冷,漠然。
几次会面,云枭已习惯了他这般僵冷的态度,比起相府里仆人们阿谀奉承的虚伪,看到这位连表情也欠奉的竹君反而让他更觉自在。
"没事。我来问问,有没有父亲的消息。"
"暂时没有。"竹君看向杞山脚下三叉路口,"除了久居此地的村民,这里已经三个月不曾有生人来过。"
"哦。谢谢。"
本就不是多话的两人很快沈默了。他们静静站在雪中,看著不会有一个人过来的路口。
天太冷,雪也太厚,连雪兔松鼠也只藏在山中不愿出洞觅食。
良久,云枭侧头看向竹君,这个竹中仙人无论站在哪里,似乎总是看著东面的方向。
"你在等谁吗?"
对於他突兀的问话,竹君并未升起半分喜怒情绪,只是眺望著远方:"等谁?……我忘记了。"
云枭又问:"你们没有约定好吗?"
竹君的眼神变得有些困惑:"约定?……有过。我们曾经作约,十年,杞山竹林……可到底过了多少个十年,我已经不记得了。"
"你为何不去找她?"
竹君摇头:"我不过是修炼得道的竹精,这杞山竹林便是根,离不得远的。"
云枭沈默了,过了一会,又忍不住道:"那个人会不会只是忘记了约定的时间,等想起来了,兴许便会赶来!"
竹君终於低头看了云枭一眼。
"你若是相信那人一定会来,便总是会找来理由,让自己可以继续等下去,一直一直地等,直到再也想不到理由为止。"
云枭心中一痛,他知道等待的痛苦,他也曾经在寒冷和饥饿中等待著他的父亲,始终抱著娘亲交付的理由,不愿放弃自己终於还是孤独一人的事实。
或许竹君在漫长的等待中从希望到绝望,变成如今的淡忘……若不是师傅将他抱入怀中,只怕自己,也会如同竹君一般吧?
竹君看向笼了暗云的天空,身後的竹林在寒风中摇摆不定。
"要下雪了,你还是快些回去吧。"
然而云枭却没有移动,萧瑟的风,让他看来寂寞孤独。
果然如竹君所言那般,天上开始飘下雪来。雪落在身上,受体温而融化,叫人更觉寒冷。
便在此时,忽然远处出现了一片青蓝身影,高大的男子行色匆匆,踏雪而来。
云枭睁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著远处的人影。
他来了!
他遵照了约定,来寻自己了!
明明很想拔腿跑起扑到那个男人温暖的怀中,此刻双足却仿佛千斤石坠裹足难前。
抬头看向竹君,见他也侧过头来,露出一丝轻盈的笑意:"他来寻你了,还不快些过去?"
云枭忍不住问他:"那你呢?"
竹君碧青的身影渐渐隐去,随风带走了轻飘的话语:"待遍山竹花开时,我许也可以离开了……"
云枭不及反应过来,竹君已经消失无踪。此时天权已走到他身旁,急步赶来教他略是有些呼吸不畅:"为师来迟了。"看著云枭似乎神色恍然,不禁轻身唤道:"云枭?"
云枭闻声抬头:"师傅……你来了。"
歉意地拉起云枭的手,冰凉的小手冻得扎手,天权忍不住皱眉,用自己大掌合拢成团为他取暖:"在朝堂上那西夏使节多有刁难,耽搁了时辰,教云枭等久了。"
云枭用力地摇头,天权又问:"适才见竹君隐去,可是有你父亲的消息了麽?"
"不曾有。"听得天权如此关心,云枭忽然升起个荒唐的念头,他居然觉得不是很想听到父亲的消息……自己无父无母时,师傅待自己如似珍宝,若一旦找到了亲人,师傅会不会便让父亲将他带走?只一想到要这双温厚有力的大手舍弃自己,云枭便难受得几乎无法呼吸。
"怎麽了?可是站在雪地太久冷著了?"天权看著徒儿发白的面色,伸手摸了摸他冰凉凉的脸颊。
云枭仍是摇头。
天权只当他担心父亲安危,便柔声劝道:"虽然暂时没有消息,但既是你父亲,想必也是有能之人,也许是有事耽搁了……若你实在挂心,为师到地府替你查查生死簿。"
"不用了。"云枭连忙拉住天权衣袖,虽知师傅神通广大,但这地府阴曹也不是随意来去的,师傅能为他做到如此,他已是铭感五内。
云枭露出笑颜:"师傅,我们回去吧!"
天空一片灰蒙,雪越下越大了。
皑皑雪地上,延伸了并排的两行脚印。
高大的男人将少年半搂在身畔,为了不让半片雪碎落在少年身上,展开斗篷笼罩在少年头顶,遮去冰冷的雨雪。
而他自己宽厚的肩膀以及隐有银丝的发鬓,却早已被雪霜沾湿……
第六章 官家少爷闹府门,赶来黄羊饲猛兽
不知不觉过了隆冬,冰雪未融,便渐近年。
京城里是热闹非凡,岁晚将近,卖年货的摊子自是兴旺,集市熙来攘往,老百姓谁不想过个好年?更莫说那些平日里争斗不休的朝中百官,也看在过年的份儿上,少了争吵,天权也难得落个舒坦。
这日天权从朝上回来,便见府上众人上下劳碌,热闹得很,他却不记得有吩咐过什麽,便问那韩安。
韩安愣了愣,随即回道:"老爷莫非忘了,今日是祭灶!"
天权恍然大悟道:"送灶王爷上天。他不是二十五才去吗?"
"老爷……"韩安苦著脸,"您又忘了。官三、民四、邓家五。只有水上谋生的人家才会等到二十五祭灶。"
"原来如此!"天权点头,"本君不司此职,也不知凡间有如此多的规矩。"
韩安听得莫名其妙,便在此时云枭来了,自从独孤一方撒手不管离开相府,天权还是为他找了不少武师,可惜若说武功,比藏剑门门主独孤一方更胜一筹的人,江湖上实在是少之又少。请来武师一看他使出藏天剑法,已目瞪口呆,权衡自身修为,只有羞愧拜退。云枭倒无所谓,只继续照那路子去练,藏天剑法乃是倾独孤一方穷半生心思创下的剑法,自然非同反响,他这般一路研习,专精一门,反而令他武功大有进境。
今日听说有祭祀,一大早府里便热闹起来,少年却未见好奇,稳立心神,在後院练剑。只听得师傅回来,才几个跳跃奔出来迎接。
天权笑看著少年,总是见著倒不觉他有什麽变化,然而在不知不觉中,云枭挺拔的身体已像雨後春笋般蹿高,比起初见时轻而易举地摸他的头,如今已要抬起手肘。
"师傅,你回来了!"
他眼中毫不掩饰的欢喜,总是让一旁的仆从看个目瞪口呆,这位对人不假辞色,冷目以待的云少爷,也只有在老爷面前才会露出宽松表情。
天权点头,笑了:"今日有祭祀之事,你怎不出来看看?"
云枭环视四周忙碌的仆人,摇头:"我也不知道他们要祭谁,看了也无聊。"
"怎麽会?"天权不禁皱眉,他这徒儿好学刻苦,武功法术倒是从不曾让他费心,只是好像对什麽都不感兴趣。想他这般年龄的少年,正是年少轻狂时,呼朋引伴,四处游玩,偏云枭总是一副拒人千里的态度,一身似渡上一层冰霜,旁人被他那凌厉的眼神一剐,哪里还敢凑近?
他也是问过云枭,可得了回答却是没有兴趣,与其浪费时间与无聊之人结交,不如练武习法,再有空闲,便与师傅泡澡聊天还更有意思。
当师傅的听了这话当然该高兴,可天权又暗自担心他太过孤立,没有朋友总是不好。
正是在想,忽然门口传来吵闹声,便见云枭神色一敛,微有怒气。见他这般表情,天权便也好奇起来:"何人喧哗?"
马上有个侍卫连滚带爬地跑过来报告:"禀告老爷,有几名少年闯门,侍卫阻拦,被他们打翻在地……"
旁边云枭眼中怒意更盛,攥紧拳头气得发抖。
天权迈步往门口走去:"本相倒要看看,谁人如此大胆,敢在府前滋事。"
"师傅!"云枭连忙拉住天权,"师傅莫去,那些无聊的人,我去打发了便是!"
"哦?"难得少年著急遮掩,天权笑意更深,更想知道门口叫闹的是何许人也,拍拍他的肩膀,"无妨,为师今日回来早了,闲来无事,走吧!我们一起去看看!"
云枭见无法拦住师傅,只好跟在他後面往大门走去。
这相府已非当日奢华极至的府邸。楣上牌匾"相府"二字如铁画银勾,苍劲有力,门前一对青石大狮怒目张牙,栩栩如生,朱漆大门更显官家威仪。
然如今这门口却有如集市般混乱,横七竖八地躺了被揍倒在地的侍卫,几名未及弱冠的少年得意洋洋地站在门槛上,其中一名高壮结实,面色黝黑的少年大声叫道:"云枭!!云枭快些出来!"
尽管他们如此放肆,但旁边的侍卫还是不敢对他们如何,一来这些少年虽是年少,却皆是武功高强的好手,适才一番打斗可让侍卫们吃了不少亏,二来少年身上均是衣著光鲜,华衫锦袍,只怕都是些官家子弟,自然更不敢得罪。
於是乎,天权出来时便见到这般可笑的景况,而身後跟著的云枭,更是气得双眼青光大盛。
为首的少年一见云枭出来,咧嘴笑了,回头跟身後几名少年道:"我说吧!这麽一闹,他肯定得出来见我们!"
一名绿袍白脸的少年嘻嘻一笑:"也就你这愣头青想得出如此莽撞的法子!"
"嗤!管他哪!"
天权抬步上前,朗声问道:"未知几位在本相府前喧闹所为何事?"
他这一出现,几个少年登时愣住了,比起他们尚在长高的个头,天权实在高大,且一身官袍在身气度不凡,眉宇间不怒而威的气势甚至教人不敢直视,听他适才一句问话,便是上位者的威严。不用多作猜想,眼前这位,必定是这府中正主──韩君仲,韩相爷。
他们可没想到会把韩相招出来,本以为早朝没那麽快结束,岂料便正好碰上了刚刚回府的天权。
"我、我……"为首的少年虽是胆大,但面见韩相,居然一时不知作何回答。
他身後那名绿袍少年马上镇定下来,上前拱手行礼,道:"小侄姬无映,乃是兵部尚书姬兴之子,见过韩相爷。"言罢脚後跟不著意地踹了那高个少年一脚,为首那少年尚算并不愚钝,也拱手自介道:"在下霍步,乃马军司都指挥使霍力之子。"
天权越过他二人,看到一名少年背手而立,正抬头看著门楣上的牌匾,嘴里嘟囔著什麽,连姬无映丢去的眼神也视若无睹,姬无映无奈,只好替他介绍道:"他叫李旭,是礼步侍郎李奇之侄。"他瞄了一眼站在天权身後怒目相向的云枭,咕噜咽了口唾沫,稍微後半一步,这半步退的也巧,让霍步那略为魁梧的身躯挡了云枭刺剌剌的视线,才与天权道:"我等冒昧前来打扰,是想邀云枭同游踏青,一时心急冒犯,韩相爷宰相肚里能撑船,当不会跟我等小辈计较!"
他几句话说来简单明了,表明了身份也道明目的,顺便堵了问罪的路,教人实在难以挑剔教训。天权只是一笑,看这姬无映眼神清澈也非恶徒,但心思多诡,便有意刹他锐气,厉目一凝,只道:"既是官家公子,其行当为百姓表率,如今却在相府门前撒野,视我朝官威如无物,知法犯法,罪加一等。本相是否计较只在其次。可知几位如此做法,看在百姓眼中,当作何想?"
他义正词严,每辞铿锵,匝地有声,那三名少年平素心高气傲,竟亦不禁被训得垂手低头。
天权看他们模样,大约也是知错,想他们也不过是自持身份而倨傲不驯,便不再呵斥,缓下声来:"既是云枭的朋友,便请入府稍坐。闹了一通,几位公子也该饿了。韩安,吩咐下去,在偏厅多备三副碗筷。"
几位少年当下面面相觑,他们怎也料不到韩相会招呼他们进府款待,而且态度强硬根本不容拒绝,姬无双更是想到了个相当莫名其妙的比喻,便像……猎户将一群肥羊赶进笼中,饲养里面关著的猛兽……
第七章 少年心性在切磋,结友何须有因由
偏厅圆桌上摆了不算丰盛的饭菜,霍步等人惊讶於韩相用餐的朴素,传闻这位当朝权相极尽奢侈,一顿饭用的多是什麽鸭舌,肚尖之类,更莫说是碗筷以金银雕花等等说法。可如今一看,虽是肉食偏多了些,但还是蛮正常的,传说的金银碗筷连影儿都没有,至多是青花瓷碗雅致些罢了。
当中坐著位极人臣的韩相爷,论谁都不会有好胃口吧?虽然对方笑容可掬,没有半分官架,可霍步还是有些食不下咽,抱著青花大瓷碗,偷眼瞟了瞟云枭。云枭对他们简直视若无睹,就像席上只坐了他与天权二人,照常一般只吃肉食,眼睛也只看天权。
正是有些委屈,霍步在桌下踹了一脚姬无双,平日都是姬无双给他拿主意,现在陷入困局自然得找这个狗头军师了。岂料今日姬无双却老实得很,目不斜视,只一个劲地用饭吃菜,对他的暗示全不理会。无可奈何,他只好转去瞅李旭,想不到这嗜文如痴的家夥端了饭碗,直直看著堂上挂著的一幅字,眼神就像饿狗看到骨头般……这家夥怕也是指望不上了。
他正是沮丧,忽闻醇厚的男声问道:"不知几位公子是如何与云枭相识?"
"啊?"霍步连忙咽下口中米饭,抬头对上一双温文的眼睛,不自觉地被掏出实话来。
原来霍步、姬无双、李旭三人喜武好文各有不同,因自幼相识,渐渐成了好友。有日结伴出城赛马,巧是遇到从杞山回来的云枭,本是擦肩而过各不相干,偏偏那日李旭胯下骏马突然发狂,那李旭不曾习武乃是文弱书生一个,哪里控得了疯马,眼见就要撞上路旁走著的云枭,霍步与姬无双连叫都不及,便见云枭如灵猿跃空,踏风飞起,以极为精妙的身法骑上疯马,一捞便顺便将李旭带落地上,动作干脆利落,稳如泰山,连气也不见喘一口。
霍步见这少年救了自己朋友,又见他身手不凡,自然生了结识之意。岂料云枭全不领情,还不曾听完他们自我介绍,便转身离去。霍步等人贵为官家公子,平日巴结的人多的是,一时不甘,竟上前拦了云枭,非要与他结识。一来二去,云枭不耐,霍步这火爆脾气也是一点便著,三言两语,居然就打起来了。
霍步是马军司都指挥使之子,平日在禁军马队中练得一身好武功,硬桥硬马,少遇敌手,然在云枭面前却施展不出,不到三十招便被打趴在地。换上姬无双,他那武功花招虽多,却也讨不到什麽好处,二十招内,也是落败。云枭将他二人打败,一言不发,扬长而去。
所谓不打不相识,梁子结下了,他们自然得找到云枭,几翻打探,终於打听到云枭乃是相府中人,几次投贴求访,云枭均拒而不见,最後无可奈何,霍步只好想出在府前闹上一闹,引出云枭,便有了之前一幕。
"原来如此。"
天权听霍步说完,笑咪咪地看向云枭,见他仍是低头猛吃,但耳畔处略现绯红,不禁笑意更深。
倔强的少年从来不曾有过朋友,自然不懂得相处之道,突然冒出几个热情的少年,当是不知如何应付。
"几位既与云枭投缘,以後多来府上走动也是无妨。"
得天权首肯,霍步是大喜过望。
"师傅!"云枭猛地抬头,"我要习武,无闲招待。"
霍步连忙道:"正好我们可以切磋一下!上次见识过你的拳法,有空我们再比上一场兵器如何?"
云枭眼中锐光闪过,他一直独自练习,总不曾有过对手,之前交手也知霍步功夫厉害,听他这麽一说不由跃跃欲试。
天权哪会看不出他的心思,便道:"也好也好,少年人互相切磋,比试交流总是好事。云枭,为师替你应了几位公子之邀可好?"
云枭小声地应了:"好。"
席间气氛正是不错,忽然那一直沈默的李旭说话了:"请问相爷,堂上挂的这幅字是何人所提?"
天权抬头一看,便笑道:"正是本相所提。"
李旭登时眼神发亮:"风骨狂放,却又温润闲雅,自成一格,异於各派,却又凌於其上……在下实在嘴拙,难寻言辞形容。"他站起身来,对天权一鞠到底,恭敬说道:"适才闻云公子唤相爷为师,李旭冒昧,毛遂自荐,望相爷能收李旭为徒,研习书法!"
云枭脸色一变,一拳砸在桌上,桌上碗碟乒乓作响,他面上冷厉,青眸中尽是霜寒。
天权只是微笑,伸手按了云枭拳头,温言道:"抱歉,本相公务繁忙,无意授徒开班,有云枭一徒已是足够。若李旭公子喜欢这副字画,本相便赠与公子,收徒一事,恕本相不能答应。"说罢抬手示意韩安将墙上字画取下卷好,送到李旭手中。
李旭露出可惜的神色,倒也不纠缠,叹息一声收下字幅,呢喃著:"可惜啊可惜……"
云枭看得恼火,也不再管他三人,站起身来一把拉了天权便往外走了。
席上剩下的三人,相视一眼便与那韩安交代一声离开相府。
走在青石道上,姬无双眼中露出一抹深沈:"想不到韩相居然是如此人物。"
霍步点头,面上稚气全无,神色凝重:"嗯。坊间传闻虽不能作实,却也想不到连爹他说的好像也对不上号。若非众臣为证,我当真要以为他是有人假冒。"
李旭也是点头:"他到底是什麽样的人物,我实在看不出个究竟。"
"眼下只有静观其变。"姬无双叹道,"至於云枭……"
霍步道:"我是真心与他结识!!我们要交的是云枭这个朋友,与他是何人弟子并无关系!!"
姬无双一改适才凝重,咧嘴笑了:"知道知道!只怕你是热脸贴著个冷屁股,没瞧见他由始至终臭了一张脸麽?适才李旭几句求师,那眼神……呵呵,像要咬人般狠!"
李旭煞有介事地长叹一声,看著手中那卷字画:"可惜啊可惜,放著我这样才华横溢的徒弟不纳,韩相的眼光大有问题!大有问题啊!"
姬无双受不了这家夥的自恋,一拳打在他肩膀上。
"得了吧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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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所谓"眼光大有问题"的韩相,正在後院安抚他的小徒弟……
"云枭,生气了?"
云枭面无表情,但眼中少不得是怒波汹涌,过了片刻,却突然收敛凶意,透出自省:"师傅……其实师傅最得意的是琴棋书画……云枭却没那天份,无法继承师傅衣钵……师傅不妨多收几个好似李旭那般的弟子……我……"
"哈哈哈……"
天权突然捧腹大笑,云枭愣了一下,旋即恼了:"师傅!"
好不容易止住笑声,天权摸了摸他的脑袋,呵道:"傻孩子,能承我笔法者,天下未有一人。收你为徒,乃是因缘际遇,而非要你传承什麽琴棋书画。世人总以为徒习师之所长,却未知师当择徒之所专,而後施教。比若说家中有匹千里良驹,因主人擅驭车,便让它拉车为骡,弃其健足不纳,只逞微末之功,岂非可惜?"
云枭想了片刻,道:"师傅,我总是说不过你。"心中郁结释然,又道,"师傅为何应了那三人?"
天权笑问:"为何不应?"
云枭直言道:"不知道。反正,总觉得有些不妥。"
"呵呵……云枭倒是敏锐!"天权拉了云枭坐落庭院边巨石上,"为师看他们三人目光清澈,行品非劣,便是有什麽目的,但与你相交却是发自真心。"
云枭皱眉:"他们说自己的父伯都是朝中大臣,若我与他们相交,会否对师傅不利?"
"无妨。"
天权手掌一张,一股旋风从掌心旋起,竟将树上三只小雀卷落,小雀在他掌中扑腾挣扎,始终无法离开盘旋四周的风卷。
"不过是三只唧唧喳喳的小雀儿,嘴儿再利,也啄不破为师半分皮肉。你大可放心与他们玩儿去。"
第八章 青铜胎内藏神器,只笑凡人看不穿
之後那霍步等人便经常来访,特别是那霍步,头一天便抗了一把三尺余长,镡有尺余的斩马刀过来。他父亲乃是都指挥使,辖下禁军马军司,云骑、武骑有四千人众,平日驻京城近郊操练,护卫王城。霍步自幼在军中长大,不到五岁便懂得策骑,与骑军中各部指挥使及士兵玩在一起,习了一身马上功夫,加上天生神力,一把斩马刀无人能挡。
两个嗜武之人碰在一起,当即有如烈火干柴,一触即烧。常常是打个半天也不歇手,看得旁边姬无双无可奈何,但他可不敢跳进去阻止,自问武功比不上这二人,随便给那斩马刀砍上一下,被长剑划上一道,保不准就要缺个手断条腿……
反而是李旭悠然自得,品茶看戏偶尔打个瞌睡什麽的,乐得消遥。
相处下来,几名少年年龄相仿,又意气相投,渐渐熟络起来。其实云枭虽总是面带冷意,但其实并不难相处,不犯他忌畏,便什麽都无所谓。至於他最大的忌畏,就是他的师傅,当朝权相韩君仲。之前李旭曾扬言拜师,云枭便到现在都不愿多搭理他,在姬无双眼中,他便像个讨厌别人碰自己心爱之物的娃儿。
岁晚当日,霍步与云枭又是一场大战,岂料正是打得痛快,突然"!!!"一声脆响,云枭手中长剑居然断开两截飞了出去。
霍步连忙收刀,云枭看著断剑皱眉。
霍步一脸歉意,道:"对不住,我不是故意的。"
姬无双连忙过去,敲了敲那断剑,回头又看看厚重的斩马到,叹道:"你这把刀连马腿都能斩断,寻常长剑怕是抗不住!"又问云枭,"云枭,你还有没有其他宝剑?"
却不知云枭手上这把青锋剑不过是独孤一方带过来,给入门弟子所用的剑,若是与斩马刀这般的重兵硬碰,早该折断。也算云枭剑法精妙,且剑锋中蕴藏气劲,方能撑得如此之久,可惜剑身铁薄脆弱,非是什麽神兵利器,几日下来便断了个干脆。
"没有。"云枭面无表情,丢去手上断剑。
倒是霍步适才正在兴头上却遭遏止,未免无趣得很,小声嘀咕不满:"怎会没有剑啊?"
姬无双一拍他肩膀,道:"你道此处是云骑军营啊?随便走几步都能踩到方天画戟?!相府是舞文弄磨的地方,摆上两排刀剑架像话吗?"
"说得也是,呵呵……"霍步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要不这样,云枭你随我去军营看看,那里刀枪剑戟样样齐全,只要你看中,随便挑走便是!"
"霍步,你这便不够意思了!"姬无双抱臂胸前,倒给云枭抱不平起来,"军营那些刀剑也都是些普通货色,再怎麽找也不见得有把称手的吧?"
"那你要如何?"
姬无双道:"要不这样得了,咱们去六安堂看看安老板有没有藏著好货,给云枭挑一把,便当是我们送给云枭的见面礼!"
霍步大为赞同:"对!对!我这把斩马也是从他那弄来的,好使得很!走走走!我们去六安堂!"
云枭略一犹豫,手中没了兵器也是麻烦,也不想为了这等小事麻烦到师傅,便就点头应了。
三人正是聊得兴起,忽然旁边传来幽幽地说道:"你们聊得好欢。"
霍步等人连忙回头一看,见李旭仍稳稳坐在原位面色不变,在他身边的石桌上,倒插著那半截断掉的剑尖,入石半分,可见力猛,若是稍微偏左些,只怕便要剁掉他几根手指头……
李旭抽动嘴角,皮笑肉不笑:"还请你们快些去找柄好兵器,否则下次我坐这得穿盔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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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安堂,乃是京城闻名的古玩店,之所以闻名,全因这里有一个规矩,便是说只要谁人从这里买到假货,六安堂即以原价百倍奉还。如此一来,这金漆招牌是擦亮了。在这京城百官聚地,多是送礼的机会,岁纳朝贡,最怕是买到假货,但在六安堂里挑,凭著安老板一双甄辨真假的眼睛,从不曾漏出过一件赝品。纵然价钱不菲,却仍是门庭若市。
适逢年关,铺里的夥计也早散了个七七八八,关铺前来了三名华衣少年,夥计认得霍步,连忙上前招呼,又急忙遣人叫来老板。
安老板是个大富便便的中年男子,一见贵客临门,笑得是一脸皱纹:"几位公子大驾光临,小堂真是蓬荜生辉……"
姬无双挥挥手,截住他往後下来的恭维话:"安老板,今日我们来,是想挑把称手的剑。"
"行行行!几位公子这边请!"安老板将他们引入後堂,转头吆喝手下夥计:"快快奉上参茶,去把我放在里库的几把宝剑拿过来!"
云枭看著皱眉,他向来不喜这种虚伪之人,身边姬无双似乎也察觉到他脸色不悦,凑到他耳边轻道:"别急嘛,他这人是不怎麽样,不过手上的货都是好东西!"
既然他如此说,云枭便耐了性子坐下等候。果然如姬无双所言,夥计很快将几把古朴的宝剑捧上堂来,一一放好,果然是宝剑,每把均是华光四溢,隐隐有剑鸣之势。云枭慢慢看来,却在其中一把身上停住。
这柄剑全身幽青,青铜剑身,玉石为柄,剑锋颇钝,若说是把随身剑,倒不如说是件摆设玩物。
安老板一见,却瞥了一眼夥计,骂道:"你拿这个出来作什麽?"
云枭却走到这把剑旁,伸手拿起,并不挥舞,只是静静凝视片刻,随即道:"这剑我要了。"
安老板虽不认识云枭,但见霍步等官家公子陪同前来,只怕来头不小,连忙陪笑道:"这位公子您是好眼光,不过这剑只是古时打造用作祭祀的青铜剑器,不经摔打,若公子想买把利剑,不妨看看这把龙泉……"
姬无双心中虽亦奇怪,但并无阻止,只是站起身问拿安老板:"这青铜剑是什麽价钱?"
安老板本想劝他们买把贵些的剑,岂料对方看中这把不算值钱的青铜剑,只好道:"这剑……呃,三百两。"
"好!"
姬无双正要掏出银票,那边已有一个蓝色的小袋丢在桌面,回头一看,却是云枭。安老板连忙打开来一看,里面竟装著一搓金叶子,这分量,抵这三百两是足够有余了,便收进里袋笑著点头:"多谢公子!"
霍步却是不愿了:"云枭!我们说好送你嘛!"
"我的剑,自然是我付银两,为何要你来给钱?"
他认的死理,姬无双无可奈何,只好作罢。
云枭也不管他,低头看去,将手中剑翻手一震,便闻一声裂碎之声,青铜剑身受他劲力所震,竟就崩裂!但见青铜裂碎後,一道寒光破体而出。
"咦?"众人定睛一看,原来青铜粗厚的剑身之中,藏了一把锋利无比、寒光闪闪的长剑!
"这、这是……"安老板难以置信地等著那剑。他虽然辨古无数,然剑藏剑身之事却是初次见到,要知道三百两可不是小数目,他收下此货时辨了真伪便放入库房,古旧的青铜器脆弱得很,哪敢随意磕碰,但若青铜不碎,却又终不能见到里面的宝物。
云枭也不管他们是惊是愕,横剑眼前,手指轻轻拭过修长剑身,但闻嗡声大作,宝剑似是通灵。
看得安老板悔不当初,此等宝物,莫说千两,便是万两也是奇货可居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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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哈……你有没有瞧见刚才他的脸,都快变成猪肝色了!"
霍步搭了云枭肩膀,边走边笑,几乎整个人都压在云枭身上。若是平时,云枭早将他一脚踹开,可今日得了宝剑,心情也是不错,便也不去计较,任他胡来。
姬无双也是心情大利,笑道:"那是云枭砸了他的金字招牌!想不到号称博古通今的六安居老板居然看不出物中藏宝!哈哈……"他瞄了瞄云枭腰间,那剑原来是把软剑,可盘在腰间,倒是方便得很。"今日得了宝剑,要不要找个地方庆祝一下?"
云枭却抬头看了天色,道:"时候不早,师傅该回来了。"
"啧!真没意思……"
正要打道回府,却忽闻不远处骚乱声起,更隐有刀剑碰击之声。几人连忙过去查看,时近黄昏,又是大年三十,街上的店铺早是关了大片,余下的也是三三两两在收拾,路上行人不多,便见一群黑衣人围著另一群灰服侍卫打在一团。那群黑衣人显然是武林高手,且精通刺杀,招式狠辣非常,侍卫们渐渐不是对手,一有空隙出现被撂倒。那群侍卫中央护著一名白衣少年,看他弱冠年龄,面对刀光剑影竟未露出半分惊惧。
护卫们尽忠拼死护他,然而对手实在厉害,眼看便要落败。
霍步与姬无双一见那少年身影,不禁"咦"的一声,当即神色一沈,霍步不由分说,举起砍马刀大喝一声跳入圈中,横刀一扫,逼开几名黑衣人。
姬无双亦不怠慢,他手上并无兵刃,但见他身法如影,摄到一名黑衣人身後,以瞬雷之势夺下对方手中长剑,反手一划,已割破黑衣人咽喉。
他二人一加入战团,战局立时扭转,侍卫们见有强援加入,当即抖擞精神奋起护卫,而那群黑衣人胆敢在京城重地围杀,便是自持行动快捷突然,杀其措手不及,若时间一长无法拿下,引来城内卫兵,行动便告失败。
眼见就要拿下,岂料突然冒出两名少年高手,一个手持斩马,横扫千军豪勇万分,一个挥舞龙泉,剑招精妙神出鬼没,如今要取那白衣少年人头已是无望。为首者当机立断,一声长啸,引黑衣人往东撤去。
然这往东的方向,正巧站了一名少年。
这少年神色漠然,冰冷的绿眸看著往他奔来的黑衣人,一动不动。
黑衣人也不管善恶,亮刀冲前就要将挡路之人劈开两段。
"云枭!!""小心!!"霍步与姬无双忍不住失声惊呼,黑衣人个个武功高强,云枭纵然剑法不俗,只怕也抵挡不了这一群恶狼。
云枭如松笔挺,未见稍移,兽瞳中青光一现,缠腰的绿绸带诡异地无风自起。黑衣人的刀来得快,眼见就要斩到云枭。
突然平地跋风狂飙,吹得人眼目混乱,黑衣人不禁吓了一跳,刀亦慢了半分。跋风之中,只见一袭寒光如灵蛇吐信从云枭腰间飞射而出,光芒飞卷回环,画出一圈邪光。
来势汹汹的钢刀凝住了,在离云枭头顶不到三寸的地方。
风凝,尘沙落地。
云枭仍是站在那儿。
也不知是何缘故,那群黑衣人跟为首者一般,定在原地,目瞪口呆地茫然看著云枭。
霍步与姬无双更是心惊。
云枭眼中青光已隐,但手腕上那只蓝光琉璃的手镯却暗流异彩。一滴血,从为首那名黑衣人颈项上滑落,然後,以极为诡异的角度从脖子处斜裂出一道剑痕,血润了伤口,脑袋一个咕噜滚落在地,鲜血立即似喷泉般从断脖咕噜咕噜冒出来。便像开启始端,所有黑衣人不同位置被切裂两截,当场毙命。
一地教人毛骨悚然的断肢,一地让人战栗心惊的血腥。便连那些身经百战的侍卫亦不禁露出恐惧神情。
云枭却只是有些不耐烦地看向霍步等人,道:"你们若是有事要留,我先走一步了。"也不等霍步姬无双回答,直直踏过一地腥血,又越过这群侍卫身跟,如同吃饱的猛兽随意将剩下的猎物残骸丢弃般,扬长而去。
一直站在侍卫身後的那名白衣少年,深邃的眼神一直看著他,直到姬无双上前,低声道:"太子殿下,这里不安全。"
白衣少年不置可否,只看向云枭背影:"他是谁?"
权天异 第九章
云枭匆匆回府,却见府上灯火浑黑,比之平日安静不少。
他心中迥然,越过廊道,也不见半个仆人。
黑暗於他而言是如此熟悉,黑塔中永远看不到阳光的封闭,仿佛只有娘亲的手是真实的。失去了娘亲,即使在烈日普照的温暖中,他的眼前,仿佛仍是漆黑一片。
待走入偏厅,便见高大的男人背手而立,站在灯火光亮的厅中。
便像归家的游子,看到为他永远点亮的一盏油灯。
"师傅……"
他轻轻地呼唤,男人回过头来,露出笑容:"云枭,你回来了。"他身後的桌上,放著团圆的年夜饭,怕是等久了,早没了热气。
云枭虽然不曾沾染半星血迹,但天权已敏锐地察觉到他身上尚未消散的戮气。视线停留在少年腰间的那把陌生却泛著寒光的软剑,深墨眸中精光一闪即逝。
"云枭,你在何处觅得此剑?"
云枭答:"在六安铺。"
"寻常店铺?"
"是。此剑藏於青铜之中,我听到低鸣……"
"天意如此。"天权叹息,拉过云枭,让他坐到桌盘。灯光下剑体流华,寒光闪闪,云枭看到师傅神色紧凝,不禁道:"师傅若是不喜,云枭把剑扔了便是。"
天权摇头,道:"也不是扔了可以了事,此剑出世,生灵必遭灾劫,留在你身边,为师或许还能化解一二。"他手一伸,抽出此剑,指腹掠过时,未触其锋竟就被割破皮肉,指尖开口出血。
"师傅!!"云枭大惊。
天权却笑了:"看来这剑已认了你是主人,旁人若是碰了,只怕连脑袋都要被割掉。"却见他五指大张,掌中溢出青蓝仙气,缓缓按在剑身之上,那剑猛然发出刺耳啸声,仿佛剧烈顽抗地烈震不已,偏那天权仍笑得轻松自在,仿佛自语地与那剑道:"泰阿啊泰阿,当日你现世初露,便教楚晋两国兵戎厮杀,死伤过万,莫非还不满足?"
剑仿佛抗议般惊啸挣扎,但无奈那青蓝颜色的仙气将它牢牢包裹,啸声渐敛,末了,似被强压下去,回复平静。
天权收回手,将剑交给云枭。
"师傅,这是怎麽了?"
"昔日欧冶子、干将凿茨山,以铁英铸剑三枚,一曰龙渊,二曰泰阿,三曰工布。你且看它剑身流影,可有'泰阿'二字?"
云枭拿起剑,在火下一照,果然看到剑身上隐约有"泰阿"二字,字体古朴,却不似镌刻,仿佛藏在剑身之中,时隐时现。
又闻天权道:"'泰阿'之名并非人手雕琢,而是天命自定。如此神剑,却铸於楚国,便叫强晋郑王生嫉,欲求之不得,遂起兵戎。围楚都三年,仓谷粟索,库无兵革。城破当日,楚王誓与剑共存,登城麾之,泰阿剑气披靡,城外三军破败,流血千里,猛兽欧瞻,江水折扬。"
云枭忍不住道:"好厉害!"
天权笑了:"是很厉害。此剑本是领受天命的宝剑,可惜杀性太强。瞧,它才在你手上不过半日,便教你手染血腥,背负人命。"
"对不起,师傅,我……"
"为师并非责备於你,你命中带煞,有没有这剑,只怕为师也阻不了你。"天权叹息一声,抬头看向天际,没有云的夜,三十无月,唯有星辉万颗,烁烁耀目。
他悠远的眼神,仿佛越过万千星光,看彻九霄云外。
云枭忽然一阵心惊,他的师傅,明明便坐在眼前,然而却让人觉得他并不在这凡间。
"师傅!!"云枭提声大呼,伸手扯住天权手袖。
天权回过头来,笑问:"怎麽了?"
"师傅莫要担心,云枭答应你以後不杀一人!"
天权知他挂心自己,心中也是温暖,得徒如此,他又还有何顾虑?便笑著摸了摸他的头发:"不必如此,有些事不可为,却也不可不为……现在说这些也是无用。"他执起云枭手腕,那只蓝幽的镯子隐隐渗著流光,仿佛掺入了一丝黑彩,"记住,这只镯子,不可离身。"
"云枭记下了。"
片刻的沈寂,阴郁却很快便被天权和煦的笑容驱散。
"瞧师傅唠叨的,都把年夜饭给耽误了!"他指尖一弹,原来这桌上施下了法障,将热气保在障中,这一撤下,便见一桌的饭菜腾起热热的烟雾,银元宝儿似的白面饺子,洒了碎葱的长寿面,当然少不得是云枭最喜的鸡鸭猪牛等荤菜。天权搬过桌子与云枭并排坐了,道:"年夜团圆,本该是与家中父老共席,可惜未寻到你父亲,便只好委屈云枭与师傅同过了。"
云枭并非不知这年夜之意,看著乡间的孩子们玩耍放起热闹的爆竹,他们的娘亲在厨房忙碌,一街上都是砧板!!!地忙著剁肉切菜的声音,高昂快乐的说笑声,此起彼伏,洋洋盈耳,可自己与娘亲只能栖身在林间破庙,连裹腹之食也没有……
忽然,他的手被温暖地包裹起来,忍不住抬起头,对上那双慈爱的眼睛。
一切悲伤和寒冷的记忆瞬间离他远去。
"云枭只愿以後每年,都能与师傅一起渡年!"
无半分虚伪,少年的真诚如蜜沁入天权心田。
天权笑容更深,这样的徒弟儿,教他如何不倾尽心力去保护,即便他日毁尽修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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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惹事的朋友又来了。
云枭有些不耐烦。
今日是大年当头,难得师傅不用上朝,府中仆役也都回去了,本想两人相处得个安静,云枭早早抱来博棋,不想却被霍步等人打扰。
看他面色不善,霍步几乎想转身逃跑,姬无双连忙将他拉住,凑耳说:"是那位作东,云枭若是不能带去,我看你怎麽交代?"
前狼後虎,霍步只好硬著头皮,邀云枭到重鹤楼饮宴。
"饮宴?没兴趣。"
云枭想也不想便就拒绝,对这些朋友视若无睹,径自在阳光洒到的廊道上找了个好位置,搬来两张椅子一张茶桌,然後将棋具摆放妥当,末了,还泡了壶清茶。
他师傅最喜欢在闲时博棋,然而鲜有对手,试问这天下,哪有人敢与这位权倾一时的当朝相辅作博,便是有,也得再让三分。可以天权的棋艺,他让七分对方还不一定能赢,更何况心有旁骛?故此天权时常都是独自下棋,偶尔云枭也来凑兴,不过与天权相比,实在弱得可怜,更多时候,天权是在指点,而非博戏。
但云枭却极为喜欢,在博棋时,他便与师傅独处,仿佛身在一个没有任何人可以靠近、插足的地方。
这巧天权施然从里堂出来,见了几位少年,便笑问道:"云枭,怎不请几位公子到内堂用茶?"
不等云枭作答,姬无双连忙抢前,将想邀请云枭出游的事一一禀告。
天权听完,便摸著云枭的脑袋,温言道:"既有朋友相邀,为何不去?"
云枭却倔强摇头:"我想在家中陪师傅。"
"傻徒儿。"天权作势敲他脑壳,"与同龄友伴外出游玩,总好过在府里陪我这个老头子!去吧去吧!"
云枭仍是一副不甘愿的模样,但既然师傅有令,他便点头,侧目看了看桌上的香茗棋盘:"师傅等我,云枭一定早去早回!"
重鹤楼上,四位翩翩公子的出现几乎让所有客人看呆了眼,可惜他们的身影一闪便过,直上重鹤顶楼的厢房去了,须知这厢房专为贵客而设,整一层唯独一房,虽然所费极高,但只要包下了,便不会有任何滋扰。
一桌早已布好的丰盛酒席,一名白衣少年端坐正中,而他身後站有三名男子,此些人眼神精光内敛,呼吸绵长沈稳,武功应是不俗,却作侍卫打扮,对这名白衣少年极为恭谨。
霍步等人见了少年,亦连忙上前行礼。
唯有云枭略有不悦,他隐隐知道,自己被硬抓来此处赴宴,就是这名少年的授意。
见他并未行礼,少年也未介怀,反而起身上前,拱手道:"昨日得阁下相助,今日赵舒特备薄酒一席,以作薄酬!"
云枭不懂他说的意思,瞟了一眼桌上为了装点而铺在红烧肘子上精致却也显得有点多余的萝卜雕花,还有被一整个冬瓜泡著的碎肉虾米粒,胃口尽失。
姬无双拉他入席,各自坐下後,霍步便为那少年介绍了云枭。
自成赵舒的少年笑道:"原来是韩相的高徒!"
他语气对韩君仲颇为尊重,云枭听在耳中,不悦的感觉缓和了许多,对这赵舒也顺眼不少。
见他神色略缓,而那名尊贵的少年也是适意,霍步等人不禁暗自松了口气,席间相谈甚欢,那赵姓少年虽然并不多话,但总是在节骨之处抛出妙语巧见。毕竟是同龄易与,气氛渐是轻松愉快,便连一开始不愿入席的云枭,也忍不住偶尔搭话。
这些性情爽朗的少年很快成了朋友。
赵舒说起年岁,原来是以他最大,之後是霍步、姬无双、李旭,最小的自然便是云枭。
席间霍步说起云枭偶觅得一把好剑,来龙去脉颇有传奇色彩,赵舒一时兴起便请他展剑一看。云枭也不推辞,将剑从腰间拿出放在桌上。
此剑经由天权制衡,已无骄横杀戮之气,但天命之剑,自有其非凡之处,不出剑鞘,已教人感觉到森森寒意。
赵舒正要伸手去取,突然身後一名侍卫抢前而出,飞身跃起,手臂暴长丈余,竟在众目睽睽下夺走宝剑!
"放肆!!"赵舒怒喝一声,身後两名侍卫似乎也料不到他竟然出手,连忙拔出长剑护在赵舒身前。
那名夺剑的侍卫却全不看他们一眼,一双渐渐显出紫色的眼瞳满是贪婪,细细打量那把宝剑,啧啧称赞:"泰阿……竟然是泰阿……可惜被强制封住了杀气……"
云枭皱了眉头,他不喜欢这个人,因为他浑身散发出一种兽类腥气,而且还未得他许可,擅自拿走他的剑。
"把剑放下。"霍步一跃而起,扑上去便要抢剑。
但那人咧嘴一笑,一双手臂竟然锐长半丈,似铁棍般重重扫开霍步。
姬无双与李旭大吃一惊,眼前这个家夥简直不似常人,哪有人可以手臂伸缩,而且那双眼睛闪烁邪光,姬无双喝道:"你到底是什麽人?!"
"人?桀桀桀……"那侍卫发出尖锐古怪的笑声,"我可不是人,小少爷!桀桀……"
却见云枭不管不顾,慢慢走向那人,朝他伸手:"把剑还给我。师傅说过,这剑已经认了我是主人,旁人若碰了,连脑袋都要割掉。"
"是吗?我却不信,像泰阿这样的天剑竟然会认主?桀桀……小娃娃,我可看不出你有多少道行可以制住泰阿杀性。"
他边说,边握住剑柄横一抽出,只听金刃裂空之声清脆利落,不带半分凝滞。
似乎感受到异样的波动,出鞘的泰阿剑微微震动,嗡声大作。
"好锐利的杀气……果然是杀人无数的剑……"那侍卫得意地伸指去触剑身,岂料手指尚未触及,却一根根断裂,掉落。那切口整齐无比,连血都未及渗出一滴。他似乎也没有料到竟会如此,愕然地瞪著出鞘的泰阿剑。
云枭轻叹一声,轻而易举地从他手上取回剑,重新入鞘。
"你、你……"那人只看得到眼前的一切在崩裂,血红染成一片……转眼间,身上裂出无数锋利切口,不知何时已被撕裂成块。
尸块落地,血并不喷涌,却只是慢慢地流淌。
赵舒等人均是目瞪口呆,虽知那怪物并非好人,但在顷刻间似被五马分尸的死法,确实太过骇人。
那把杀人无形的剑,如今却稳稳地握在云枭手中。
侍卫的尸块渐渐散出黑烟,黑烟过後,竟是一头被斩成碎块的山羊尸体!!
"这、这……"霍步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地看著地上的羊尸,适才明明是人身,怎麽转眼间就变化了?!
反而是赵舒比较镇定,给那两名侍卫丢去一个眼神,两名侍卫会意,连忙上前将羊尸收拾,扯下帘帐包裹,其中一人便背著从後窗跃出去。
云枭有些诧异地看著赵舒,问:"你不怕?"
赵舒脸上掠过一丝苦笑:"哪能不怕?但也是见怪不怪了。早前七哥是怎麽的死而复生,李贵妃又是如何暴毙宫中,浑身爬满毒蝎……若比起这些,一头羊妖便不觉得有多可怕了。"
"殿下……"姬无双有些意外。
赵舒过来,拉了云枭的手,道:"我无意瞒你,身在宫门,总有无奈之处,只想著你若是知得越少也越安全……"
云枭摇头:"没有任何事情,可以瞒过师傅。"
"你说的是韩相吗?"赵舒眼中闪过一丝锐华,"若有机缘,必定到府拜访一下韩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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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枭回到府上,已是日近黄昏。
适才下过一场轻雪,回来的路铺上了雪毯子。
少了来往仆役的相府,如今显得幽静非常,让他走在雪上发出的"咯吱"声分外明显。
他穿过走廊,来到後院,在摆放了椅子茶桌的廊道,他的师傅,那个高大文雅的男人半靠著椅背,一手捻著书卷,一手托著腮,贵重的毛裘裹在他身上,居然没有半分豪奢的俗气,反而像天人羽衣般高贵。
在黄昏的阴影中,男人眯了眼睛,似乎正在假寐。
风轻轻卷起地上碎屑,飘散空中,不敢打扰男人的安宁,从他身边轻轻掠过。
只要他在的地方,仿佛已不是尘世。
云枭放轻脚步走过去,看到男人面前的棋盘只子未动,也许从他离开後便一直在等。
压著书卷的手指弹动了一下,天权睁开了双眼。
"你回来了。"稳重的声音因为初醒而显得略是沙哑。
云枭连忙为他倒水,可是茶壶里的香茗早便凉透,若现在才去烧水却嫌太迟,少年有些不知所措地捧著茶杯。
天权回过神,将他拉过来,任他坐在自己腿上,从云枭手中取过茶杯,喝下清冷如冰的茶。
"师傅!水太冷了!"
"无妨。"天权宠溺地将茶杯递还,示意他再斟一杯,"只要是云枭斟给为师的,是凉是热,也都好喝。"
这些话从师傅嘴里说出来本不过是对徒弟的纵容,然而云枭听了,却不觉两颊飞红,怕给天权看到,他慌忙别开脸去,将今日遇到的怪事一一细说。
常人听了或许会惊诧恐慌的怪事,天权却无动於衷,只是摸了摸那把噬人的泰阿剑,泰阿似有感觉,反抗地震动起来。然而天权并不是那些无能的小妖,怎容它反抗,掌中溢出青蓝仙气镇压下去,泰阿立即声息尽收。
"泰阿虽是凶暴,却也算忠心不二。"
天权松手,看向遥远的天际。
"如今看来,锁妖塔一毁,世间妖物横行,已让人间大乱了……"
"师傅……"
"别怕,"天权低下头来,牵起他的手腕,碗上流光镯子隐有幽蓝颜色,"有这镯子,如今还有泰阿,寻常妖物近不得你。"
"师傅!!"少年难得打断他师傅的话,抬起了倔强的小脸,"云枭不是害怕!!我是担心师傅……我虽然不是很清楚师傅说的事情,但你说妖怪横行,想必数量有许多。师傅法力高强,但是总归只有一人,我是担心……"
"傻徒儿。"
天权摸著他可爱的徒弟儿,忍不住伸手将他搂入怀中,"你说的为师如何不知?无需担心,为师尚不至如此鲁莽。更况且杀多少妖怪,也不过治标,最重要的,是寻到镇塔宝珠,重塑宝塔,如此才是治本之法。"
云枭其实也是听得云里雾里,但他用力点头,握紧泰阿剑柄:"我一定要快些学好法术和武功,帮助师傅降妖除魔,寻珠塑塔!!"
"呵呵,云枭真是我的乖徒儿……"
第十章 岁月流水炼情思,清雅君子长成人
时夏,杞山竹林茂密,葱郁翠绿,比起烈日酷晒的山下栈道,坡上显得阴凉清爽。
没有人看到的青衣男子,一如以往地站在山头上,眺望著远方,一双漂亮的眼睛里,总是在看著任何人都看不到的地方。
"竹君。"
男子回过头来,朝过来的人笑了笑。
他是竹君,成精的竹子,化形不过皮相,不会变化,而眼前的人,却已经长大了许多。
刚过弱冠的年龄,有著界乎於成人男子和少年稚气之间的青涩,然而常年习武的身姿却又显出勃勃英气。岁月如流,洗去了稚嫩,雕琢出一张清秀俊雅的面庞,唯有那双青碧流光的绿瞳,不曾改变,如今更显锋芒。
记忆中那个瘦小虚弱的少年,已长成了修颀俊秀的青年。
"云枭……你来早了。"
青年走到竹君身边站定,这六年来,他每月均会来此地一次,探问竹君有否他父亲的下落。
得到的答案从未改变,然他,也不曾放弃。
"可有我父的消息?"
"不曾有。"
"谢谢。"
果然如此。云枭叹息著,却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这叹息,到底是无奈,还是松了口气。
慢慢走下山岗,牵出留在山下的马匹。竹君不喜马踏竹林,便是骑马来了,他还是会尊重这位异族的朋友。
青年矫健地飞身跃起,轻飘如絮般落在马背上,手中缰绳一牵,马儿会意,欢鸣一声,撒开四蹄飞速往前奔去。
那一人一马的影子在奔跑,速度飞快。
在无人的旷野上带起了一股旋风,渐渐地,那马蹄所踏竟离开了地面上的影子,御风凌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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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鹤楼的夥计听到马匹嘶鸣声,回头一看,连忙迎了上去。
只见蓝衣青年从马背上轻松跃下,将缰绳递与他,不需多问,便直接上楼去了。
楼顶的厢房,依然是备好了酒菜,而桌旁坐著的人,如今也不再是意气风发的少年。六年之中,霍步凭借一身武功,在马军司任副指挥使,在其父霍力部下干事,没少挨他老子的排头,自练得一身铮铮铁骨,高大伟岸。
相比之下,兵部尚书姬兴对儿子的选择是捶胸跺脚,怒其不争。三年前,一枝妙笔一张利嘴,殿前钦点状元,却只讨了个户部的闲差,照他的话,在家里已被老父看得严实,如今供职朝廷,可不想在他手下干活了。
倒是李旭两袖清风,他显然无心官职,反而在京城内凭借几位朋友的势力,做起生意,有军马司和户部的支持,他是如鱼得水,自在得很。而如今这座重鹤楼,也早已易主,正是李旭名下产业。
故此楼上厢房,也不再招呼外客,专留给他们几个。
至於赵舒,在两年前领军二十万,御外敌於国门外,如今深得皇上器重,封为静王,朝上势力渐兴,且致力肃清吏治,民间朝上声名雀起,天下无人不知中原有静王,可安已。
"让你们久等了。"
云枭坦然坐落,纵然面前坐的是王爷,他也不见半分唯诺。
霍步大概也来了些时候,哈哈笑道:"云枭,迟了可要罚酒三杯!"
若是旁人被这位司马副指挥使邀酒,别说三杯,三缸也不敢推却,偏就是云枭不卖他面子,眉峰一挑,冷道:"才过午时,不宜饮酒。"
霍步虽然气得跳脚,但相处日久,早也习惯了云枭待人以淡的性情,姬无双连忙岔开话题:"说起来,最近那独孤老头的弟子有没有来缠你?"
说起藏剑门主独孤一方,倒也是滑稽。
自离开相府後始终对云枭这个无名无份的弟子念念不忘,在其七十大寿之时与门下弟子发下宏愿,谁能让云枭自愿拜入他门下,下任掌门便是谁人。他那些徒弟个个是有来头有名望之人,虽说藏剑门主之位不过虚衔,但为掌门,多少是把其他师兄给压下去,江湖地位自然有所提升,更何况藏剑门至高武学,唯有历代门主得窥。故此他那五名徒弟对云枭是出尽法宝,威逼利诱不在话下。
可惜对於身在相府之中,拜入韩君仲门下的云枭来说,威逼?谁敢公然与韩相作对?!利诱?府里金砖可以砌墙。
云枭闻言摇头,半月前终於有人脑筋动到他师傅身上去了,半夜三更来劫人,虽然後来被他发现将之驱逐,那些人没有一年半载是起不了身,可还是惊扰了师傅休息。他撂下狠话,谁人再敢来扰,便见一个杀一个,之後就再没有任何动静。
思及此处,不禁更厌恶那个纠缠不休的独孤一方。
他却不知武林中人极是惜才,特别像他这般只教了三个月,已将对方毕生所学全部学去,更将藏天剑法挥洒自如,怎不教人羡。
赵舒捻杯慢品,戏言道:"我们的云枭就像个香馍馍,谁都想从韩相手里夺过来啃上一口!"
霍步几人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云枭皱眉,哼了一声,并未发作。
赵舒知道见好要收,否则激怒了这位,可要难看,便笑道:"好了,我们来说正事。"
姬无双神色沈凝,道:"三日前李御史弹劾吏部卖官猖獗,虽然并未点名幕後主脑,但举朝上下,无不知晓背後操纵者正是贾辛。昨夜李府中失火,李御史一家五十七口鸡犬不留,看来这贾辛终於是动了。"
赵舒叹息著点头:"李御史不失忠臣,可惜过於刚正,遇了贾辛这般佞臣,得此下场,实在可惜,可惜……"
云枭并未说话,他却是知道贾辛此人,他位居副相,时常与韩君仲作对,只是表面里阿谀奉承,其实背地里暗结势力,甚至在手下养有大批江湖人物,这些人大多是犯了命案或是被官府缉捕之徒,只要投了副相,以他权势自然能抹去以往麻烦,故此那些江湖人物虽然武功高强,但对贾辛也是惟命是从。
霍步一向耿直,听了此话不禁勃然大怒,一拳砸在桌上:"该杀的恶贼!!待我领三百马军踏平他的相府!!"
姬无双不屑嗤笑:"就你?要真给你踏平了,回头你爹就该把你吊上营门示众三天!"
"呃……"霍步一脸窘相,谁叫他总是号称天不怕地不怕,却偏偏对著他那位都指挥使的爹,像老鼠见猫一般。
赵舒也知他不过一时意气,并未责备,倒是旁边李旭开口了:"皇上对贾辛早有不满,如今发生李御史一事,举朝震动,想必不日便会下令撤查此事。而王爷当是其中主事人选。如此一来,贾辛必会作垂死反扑,我们不可不防。"
"不错。"姬无双道,"这条毒蛇,在府里养了不少江湖人物,若一发难,也是麻烦。"
赵舒沈吟片刻,转头看向云枭:"云枭,此番恐怕又要麻烦你了。"
在外人眼中,这位韩相高足平日里只留在府中勤习武艺,并不曾参政从商,与他几位位高权重的朋友相比,实在是无足轻重。
然而事实上,自从六年前重鹤楼云枭斩杀妖邪後,赵舒便对云枭非常倚重,毕竟宫廷中钩心斗角,少不得有妖孽作祟,云枭手中那把泰阿,又是斩妖除魔的灵物,除此之外,云枭一身武艺非比常人,连霍步也难在他手下走过百招。当真遇了险情,有云枭在,堪比百兵护身。
一直不曾插话的青年微微点头,并无应话,但霍步他们都知道,他已应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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丞相府,仍是巍峨庄严,门前青狮依旧,"韩府"二字,铁画银钩,让京城仕子趋之若骛,临摹仿笔。
然而比起以前的门庭若市,如今的韩相府,却是沈寂了许多。
这六年里,韩君仲收敛了过往所做重重恶行,更刻意平反曾受他陷害的官员,对方或许并不买帐,但他仍是吃力不讨好地去解这如同缠成死结的线团。在朝中各派势力将其孤立的同时,不知不觉间,他也在瓦解自己早年暗藏的势力。
至三年前极受皇宠的韩贵妃因病香销玉殒,韩君仲虽仍有宰相头衔,但事实上已是大权旁落。如今朝上,百官看的,已是那位权倾朝野的静王爷,以及对丞相之位虎视眈眈的副相贾辛。
廊道上,云枭看到了早上离去前摆好的舒服躺椅上,躺著的那个熟悉背影。
听到了背後的脚步声,男人从躺椅上慢慢站起身来,身上随意披著的薄衫随风摇摆,岁月无情,却无法在他的脸上留下更深的痕迹,唯有鬓边两抹斑白,告诉不再是少年的他,他的师傅,也老了。
但那一份泰山不动的沈稳,依旧让云枭发自内心的尊崇,每次见到他,他便完全不是外人所看到的那个锐剑般的青年,仍像那个在寒冷的雪夜,窝在温暖怀抱中不愿动弹的少年。
"师傅。"
已过不惑的男人手里拿著一卷羊皮卷,上面有些奇怪的文字,云枭想起昨日搜集来的物件,看了师傅略带倦容的眼睛,不禁皱眉:"师傅,你又不眠不休去看那些东西吗?"他知道师傅有一件必须做的事情,但却不代表可以不顾身体地乱来。
对於这徒弟越来越霸道和管得宽,男人只是纵容一笑,并无气恼。
"为师怎敢不睡?若是不睡,便要让云枭骂了。"
云枭不以为然:"那师傅到底睡了多久?"
男人稳重的表相有些凝滞,终於吞吐道:"呃,约莫,两个时辰吧……"
被那双精亮的眸子盯住,男人不禁心中感叹,不愧是泰阿剑选择的主人,而将徒儿培养成如此厉害的自己,也算是自作自受吧?
"师傅应该还记得答应了云枭,纵要寻找宝珠下落,也要吃睡定时,不可让自己过於操劳。"
"是,为师记得……"
"可刚刚师傅说,今日只睡了两个时辰对吗?"
"……"
在无数次的对峙中败下阵来,对於这个在某些事情上异常固执的徒弟,他这个师傅一直是无计可施。
最终,他妥协地将羊皮卷放在桌上。
云枭笑了,清秀的面庞不再世故,剩下年轻人简单的清朗。
他转身急步先入了卧房,手脚利落地铺好床铺被褥,拉下竹帘遮去刺目光线,回身在床边调好宁神的药香。当天权进来时,昏暗的房间,宁神的幽香,让本来了无睡意的他也感到积累多时疲惫感侵袭而来。
看著天权坐上床,云枭伺候他脱去外衫,然後单膝跪下,替他脱去鞋袜,服侍他趟好。又去净手,端来一盏清茶放在床头。
"云枭……"
躺在床上的男人业已昏昏欲睡,半闭著眼,微弱的阴影中,眼角和额际显露出淡淡岁月的纹路。
"师傅,还有什麽吩咐?"
"若遇险,不可莽撞,待为师来援……"
云枭错愕,抬头去看,男人呼吸均匀,显然已经睡去。
第十一章 银丝舞天鬼蛛凶,风涌涛起伏妖邪
之後在赵舒归府途中被百数亡命之徒围攻,云枭再度想起了几日前师傅临睡前的话。
这些亡命之徒都是武林中人,赵舒带著的侍卫虽说也是勇武之人,但却绝不是这些武林人的对手,不到半个时辰,就只剩下十几个围在赵舒身边的侍卫。
云枭站在赵舒身边,始终不愿放秦阿出鞘,因为他知道,秦阿一出,无人能活。这些年来赵舒几次涉险,生死关头,他无奈祭出秦阿,到最後总是尸横遍野,站著的唯有他与赵舒二人而已。
如今眼前百人,要杀,简单得很。
但他眼前,却浮现出天权日渐憔悴的面容。
每次,尽管他洗净腥污,却总是瞒不过师傅。
天权从不责备他,仿佛一开始便知道他的不得已,不需要砌辞的解释,只是从他腰间取走那把被腥血挑起杀性的秦阿剑,施展法力,重新压制。每次这般做法後,天权必定身体衰弱,需闭门修养多日,才能复原。
云枭隐隐知道,他的杀孽,是会给师傅带来负担。
他侧目去看赵舒坚毅的侧脸,相交多年,这些朋友总是容忍他的冷漠,在云枭心中,他们,或许不是必须,但也是重要的。
不愿失去他们之中的任一人,故此,他才会三番四次地抽出秦阿。
"云枭,你先走。"
赵舒盯著前方渐渐涌近的敌人,他们手中各式武器寒光闪烁,其中不少仍滴著鲜血。
云枭微是一愕,又听他道:"此事本不该将你卷入,快些离去!"
"我走了,你必死无疑。"
赵舒摇头:"我还能撑上半个时辰,你去马军驻营找霍步,让他领兵来援。"云枭看著他左肩上几乎见骨的剑伤,草草包扎尚未止血,殷红颜色极为刺目。莫说半个时辰,只怕他前脚离去,後脚这家夥便要被外面围著的恶狗撕成碎片。
正在此时,忽然那群恶人纷纷让出一条道来,只见一顶八人大轿辟道而出,在人群前停下,轿帘掀起,从里面走出一人,看此人尖嘴猴腮,一颗大痣站在脑门突兀非常,但一身紫袍官服,腰间配有唯三品以上可戴之金鱼袋。
"贾辛!!"赵舒恨极,恨不得冲上前去将其碎尸万段。
"见过静王爷!"
那人朝赵舒施礼,然其得意洋洋的模样不见半分尊重。
"贾辛!你勾结乱党,截杀王族,该当何罪?!"
"何罪?呵呵……"贾辛笑得奸诈,"自然是诛九族的死罪。"
赵舒喝道:"既是知晓,你居然还敢犯难!!"
"若是教旁人知晓了,自然是死罪,不过相信今晚的事,恐怕没有人能够说出去。"
一股黑气凝在他印堂之上,云枭看在眼里,不禁握紧腰间秦阿。果然那股黑气渐渐升腾,但站在他身旁的人似乎看不见。
黑气如鬼魅般向四周扩散,侵入那些江湖恶徒身上,片刻间,那些人的眼神渐渐涣散无神,面孔却越是狰狞。
赵舒肉眼凡胎,自然也是看不到那妖气,然而面前敌人的异样却是察觉。
"云枭,情况有异!"
"嗯。"云枭暗念法决,衣摆无风自扬,却见一股清风自云枭脚下涌出,盘在一众侍卫四周,形成漩涡,吹散噬人黑气。
贾辛露出诧异神色:"我道静王妖邪难侵,原来是你这小子从旁作梗!"
云枭却不搭话,身边风势更劲。
岂料那贾辛并不畏惧,反而向他们走来,身後跟著一众死尸般木纳僵直的江湖人。
伸出手,去触风障壁,云枭眼神一冷,狂风骤卷,风刀自虚空破出,登时削去贾辛一条手臂。
贾辛低头看了看断臂,抬头时,却笑了,那笑容阴森可怖,教众人看到,不禁是毛骨悚然。
"小猫爪子真利……"
血肉模糊的断肢处,血淋淋的肌肉竟自蠕动起来,"嗤──",一只黑长粗大的触脚穿体而出,取代了手臂。
云枭哼道:"蜘妖!"
黑气之中一丝丝银白的蛛丝暴露出来。蛛丝从贾辛背後伸延而出,结网般在人群中盘桓,从人的耳朵里穿入,籍此控制傀儡。
"好不容易找了个好宿主,每日供我新鲜血肉,偏偏你们却不长眼,坏我好事……"
蛛丝在虚空中飞舞,黑气弥漫,将整片天空都几乎染成黑色。
有几名侍卫吓得惊惶失措,转身逃走冲出了云枭布下的风障,当即飞丝如箭,铺天盖地朝他们罩去,转眼间便夺去性命,将这几人变成傀儡。
"都给我站好了!!"
云枭勃然大怒,飞身突起,半空中,秦阿出鞘!
只见剑光闪过,蛛丝纷纷割断,失去控制的傀儡倒下大片。
"天剑秦阿?!"
贾辛的声音变得刺耳嘶鸣般,蛛丝猛然聚拢扭成一股,锋利如矛,猛力向云枭刺去。
云枭在空中灵活闪躲,仿佛能御风飞翔,手中秦阿嘶鸣声起,削断蛛丝。
刚一著地,却见贾辛眼中邪气猛盛,断裂的蛛丝突然瞬捷张开成罗网状,席卷而来,云枭不及防备,被蛛网卷缚结实。
蛛丝缚物,本来难解,更何况那蛛精道行极高,加上这些天在贾辛府上吸食生灵,修为更上一层,云枭纵是挣扎,却是被蛛丝越捆越紧。
"云枭!!"那边赵舒见他被擒,当即顾不得危险拔剑冲出风障,那些侍卫见静王涉险慌忙跟上,才一出来就又被蛛丝控制,赵舒连滚带爬地冲到云枭身边,想用剑割开缠住云枭的东西。
可惜他手中的剑再是名贵,亦不过凡品,如何能割破妖邪之物?
云枭见他出了风障,不禁心焦,他在障壁中尚能保命,如今自个儿跑出来,岂非送羊入虎口!
贾辛见状,发出桀桀冷笑,被他操控的傀儡渐渐向他们围过来。
"还不快走!!"
云枭暴喝一声,秦阿感其主怒意,暴起嘶鸣,然而它只是一把剑,纵有神威,若无持剑者,也是施展不得。
赵舒苦笑,看著外面围得里三层外三层的傀儡:"哪走得掉啊……"
贾辛见对方已在掌握之中,更是得意,浑身妖气大盛,黑气弥漫四周,赵舒吸入黑气只觉得头脑混沌,渐渐无力支撑。
围上来的傀儡已举起了手中兵器,眼见他二人便要被剁成肉糜,云枭侧目看了看已在半昏迷状态的贾辛,心中一横,张口发出一声长啸。只听风声急烈,狂风中隐闻暴兽低嗷,而秦阿呼应地发出极为惨厉的呜鸣……
"云枭,为师不是嘱咐过你,莫要鲁莽冲动吗?"
明明是狂风呼啸,噪声四起,但低沈稳重的声音却穿透了所有障碍,清晰地传进每个人耳中。
云枭止住啸声,回头一看,便见那个男人一身白袍,文雅悠然地站在不远处,那闲适的模样,仿佛不过偶然路过。
"师傅……"
天权施然踱步过来,在云枭身边停步。
"这是怎麽回事呢?"只见他手指轻轻一弹,捆在云枭身上那些坚韧无比的蛛丝便像风干的粉条般轻而易举地碎落。
感觉到温暖的大掌罩在他的脑门上,一股温厚的力量流淌体内,全身喧嚣的血液瞬息平静下来。云枭抬起头,在妖异的天空笼罩下,张牙舞爪的傀儡,漫天飞散的蛛丝,一剪白影,仿佛是这尘世间唯一的真实。
明明还是居於劣势,但他已安下心来。就像漂浮不定的浮云,终於变成了雨水,落入大海的怀抱。
他手上的秦阿仍在嘶鸣不休,似乎对遏止了即将而来的杀戮而不甘心。云枭反手将它入鞘,怨鬼凄泣瞬息消停。
天权问他:"可有受伤?"
"没有。"云枭摇头。
天权却不放心地牵起他的手,拉开衣袖,那蛛丝坚韧无比,云枭挣扎时在手臂处留下了红色勒痕,好看的双眉慢慢皱了起来,温厚的眼神不悦地沈下来,汹涌著夏雨来临前的低压。
他缓缓侧首,看向披著贾辛人皮的妖怪。
那妖怪认得来人正是当朝相爷韩君仲,莫名的不禁有些怯惧,但转念一想,自己操控著如此多的傀儡,别说是一个韩君仲,便是再来百个,也不是他的对手,当即更是嚣张,挥舞镰刀般的触手,一双妖目金光闪烁,背上!!喷出的蛛丝,傀儡们又开始围上来。
天权只是看了他一眼,便回过头来,与云枭细细说道:"不过是一只鬼蛛妖,区区几百年修为,绝对不是我云枭徒儿的对手!你这般狼狈,必是有旁事分心了,对吗?"
他这般说法,完全是一边倒地偏颇云枭。
天权随手抓起倒在一旁的赵舒後领,朝後丢去,无风自起,便将那赵舒送至极远。
"一开始不要顾著大开杀戒,先把没用的人送走,这样才能安心制敌,我以前不是也这样教过你吗?"
听他对云枭循循善诱,根本没将鬼蛛放在眼里,登时把那妖怪气得嘶鸣大作,千万条在空中舞动的蛛丝瞬间变成尖锐坚硬的箭,向他师徒二人刺来。
天权眉眼轻眯,顷刻间,一股烈风拔地而起,这招式,与云枭适才布风障壁的法术异曲同工,然而那威力,却百倍不止,风啸如涛,那风势仿能移山撼地般狂暴,蛛丝被风刀割得七零八落,上百傀儡席卷一空,唯有在风眼之处的二人,连半根发丝都未曾吹动。
贾辛在烈风中也几乎站不住脚,只闻他惊鸣一声,突然从头部直直破裂开来,全身被撕裂开两半,血肉模糊之中,爬出一只漆黑巨大的黑蜘蛛。蛛身犹如车轮,八根触手更是长达丈余,站起身来,更加庞大。
它吐出蛛丝牢牢爪住四周树木,八只触手破土而入,好歹是站稳了不至被狂风卷走。
"云枭,今日为师教你个新法术。"
云枭轻点头:"是。"
对於徒儿的乖巧,天权向来喜欢,便见他笑咪咪地牵著云枭的手,走了过去。在他身边方圆半丈,风静无声,然而之外的四周,风啸如鬼哭神号。
他带著云枭走到好不容易站稳的鬼蛛面前,那妖怪企图反抗,然而四周的风力仿佛全部向它挤压过来,将它全身固死在原地,连一只脚都抽不出来。
天权腾出左手,缓慢地探前,破入风中,张开五指搁在妖怪面前,那鬼蛛惊恐地往後抽头,拼命摇晃,乃至发出垂死的嘶鸣:"饶命!──饶命!──"
"合。"
只见那些狂卷天空的劲风突然转向,无可匹敌的劲力从四面八方向鬼蛛妖扑来。
风是无形,平日拂面柔风看来全无力度,然而当风变得急骤,那力度,甚至可推倒巨岩,那也只是单一方向的冲击,若是能把树木连根拔起的风从所有方向一同冲击,铜皮铁骨尚经不住这般万均之力,更何况一只有血有肉的妖怪?!
黑蛛妖被泰山之力挤压,粗长的触脚逐渐扭曲折断,身体更是被挤得变形。
就听"噗──"一声,巨大的黑蛛终於抵受不住,像一颗柔软的茄子被看不见的大手给压成肉酱,黑气漏出黑蛛尸身,散失空中,残存的蛛尸亦很快被狂风卷走,丁点不剩。
天权收回手,四周的风说停就停,连一点风屑都不剩。
他低头与云枭道:"以後若遇到这般不经打的妖怪,用此法最快,省时省事!"
"徒儿谨记,多谢师傅指点!"
看著云枭好学不倦的模样,天权笑得欣慰。
"师傅,怎会路过此地?"
天权抬起袖子,一个小小的纸包吊在他手上。
"适才发觉毛尖喝完了,便出来购点茶叶。"他回头看了看被自己丢出老远挂在树上的静王爷,"先把静王爷送回去吧,不然搞丢了也麻烦。"拍了拍云枭肩膀,"为师先回府去了。"
然後,男人踏过一片残骸,从容离去。
云枭凝视著师傅高大的背影,不禁会心一笑。
平日是他替师傅购茶,又怎会不知卖京城内唯一卖黄山毛尖的铺子在城的另一个头?
师傅对他颇为挂心,不愿伤他的自尊,便总是在不著意地相帮,为此费煞心思,可师傅却忘记了,他的云枭徒儿,已不是当初天真无邪的少年。
不知从何时开始,总是从背後注视他的眼神,已由单纯的崇敬,渐渐变得炽热……
後语:叹世事无常,末了,回家时,抱起家中小孩亲一亲,珍惜。
第十二章 龙团胜雪藏卿心,水流无情沈落花
弥漫著腾腾热气的澡房,宽敞的汤池里,男人半靠在池壁上,仰著头,泡在水里的身躯放松著,四肢伸展。
耳边传来轻如猫步的脚步声,在澡房前停下。
男人微微启目,唤道:"进来吧,云枭。"
门被推开,青年闪身进来,掩上门很快地隔绝了外面可能看进来的视线。
一群侍卫出去,只剩下血染一身的王爷回来,静王府少不得一阵兵荒马乱,可云枭不管,听到赵舒那群妻妾鬼哭神嚎般的惊呼哀鸣,他更不想解释,随手将人丢给王府的管家,甩手就走。
反正只要赵舒醒了,自会想法子解释,何必他多费唇舌。
一身尘污地回来,本想洗净再去见师傅,不料澡池里,那个男人已先一步泡在里面。
打算不打扰他悄悄离开,却忘了自己的脚步声,什麽时候瞒得过师傅灵敏的双耳。
天权朝他招呼:"云枭,下来吧!"
少有的,乖巧的徒儿没有听从师傅命令,像杆铁枪般笔直立在池边,一动不动。
等了一会却不见动静,天权抬起头:"怎还不下来?"
云枭沈默片刻,终於还是摇头:"云枭一身灰尘……"
"所以才要洗干净啊!"天权不以为然地摆手,迷蒙的雾气中,高大的身躯若隐若现地泡在热水中。他也并非武将,平日不习武艺,倒没有武者特有的层层块块肌肉,只是比起真正的韩君仲,天权星君清心寡欲,从不沾酒肉女色,故此这副皮囊保养得当,即便年过不惑,除了稍显白皙,并不见半点赘肉,裸露在水面之上的胸膛依旧肌理结实饱满。
"为师想起来,也好些年不曾与云枭乖徒儿同浴了。以前你个子小,最喜欢坐在师傅大腿上撒娇!哈哈……"
"师傅!"云枭不禁红脸。
"磨蹭什麽?还不快些下来!"
既是师傅吩咐,云枭不得不从,只好退後一步,利落解下身上衣物。昏暗烛光下逐渐赤裸的身躯,有著微显的锁骨,修长的手臂,带了青果始熟的稚嫩,然而扎实分明的肌理,一触即发的力量,却又有著成熟的韵味。
云枭脱掉了衣服,手正解著裤腰带,眼角的余光,忍不住偷偷打量水里的男人,却注意到天权正看著自己。
"我的乖徒儿体魄不错!"
听到天权相当直接的赞赏,云枭当即愣了,转目对上那两道视线,师傅凝视他的眼神,并不带半丝情欲,是单纯的欣赏与喜欢,便像父亲在看儿子的裸体般,不存半分污秽。
然而即便如此,他还是在这天权的注视下慌了,落在身上的视线,仿佛阳直照,能烧炽皮肤般引起一阵燥热,这热气无法自控地往下腹凝聚。
小时与师傅共浴从不觉不妥,然而终於有一回,在看到师傅脱去衣衫时赤裸的身躯,他居然便在池水中勃起,他害怕被天权知晓,自此不敢再与之同室共浴。
他怕,怕自己藏在心底龌龊的心思被天权察觉……
把心一横,他极为快捷利索地扒下裤子,回身扑通跳入汤池,登时水花四溅,波澜汹涌,自然也喷了天权一脸水。
天权也不生气,好笑地看著这个明明过了弱冠该是长大成人的徒弟,仍是有如此孩子气的一面。
云枭将全身泡在水中,只从水里冒出半个头来,看他那状况怕若是懂得嫋水,便要整个人沈下去了。
天权不禁笑叹,这小徒儿便是长多大,那倔强的脾气还是没变。
他从水里腾起身,涉水过来。
耳朵半泡在水中,清晰地听到水波晃动的声音,云枭控制住自己转身爬出水池拔足奔逃的冲动。
高大挺拔的身影笼罩下来,他悲哀地发现,尽管已经与霍步等人项肩同高,但比起师傅,他还是只能仰视。
"手臂的伤让为师看看。"
伤?云枭不解。
天权已拉起他的手臂,就著烛光一看,果然不出所料,被鬼蛛丝缠过的手臂红肿起来。鬼蛛乃是毒物,喷出的丝能吸噬人魂,教它缠了,自然会被其毒素所伤。
"下次可要小心,莫要伤了自己。"
略带责备,但更多是关怀,天权轻轻说著,左手一翻,凭空出现了一个水晶药瓶,瓶中荡漾著透明无色的液体,若再细看,却见水液中有散碎飘零的金粉,细腻精致。
天权掰开瓶口,将药液倒在手掌中,揉入云枭伤处,那药液确实神奇,一触皮肤即刻融入体内,被蛛丝毒得红肿的伤口眨眼间恢复如初。
满意地看著恢复好的手臂,小麦色的皮肤出於意料的细致,触手光滑,犹如杭缎。天权又抬手掂了云枭下巴,轻轻抬起,让他露出颈项,咽喉处自然也是伤了。
云枭觉得师傅的手指在敏感的脖子游移,平日捻棋点书的手指,指腹原来相当柔软,掠过伤口处,平复了蛛毒带来的刺痛。
池水更热了,仿佛要将他融化掉。
替徒弟疗了伤,天权收回手,转过身去将药瓶丢回池边:"云枭,你将这瑞日草汁带在身边,此药虽比不上九天紫蕊,但可解妖毒,倒是不错。往後若遇了毒妖,切记不可莽撞而为……"
宽厚的背部全然袒露在云枭眼前,湿漉漉的长发披散在肩上,男人伟岸如山的身躯一如记忆。
云枭只觉得好生难受,明明近在咫尺,但自己的心,却总是无法袒露著让师傅知晓,这样的感觉,无时无刻,每日每夜,都在折磨著他……
"师傅。"
天权错愕,低头见围上来的手臂,而後稍稍回头,看到从後面抱住自己的徒弟埋头在他背上露出的发旋。
伸手拍了拍他的手臂,换来的是更紧更重的力度,箍得他肋骨生疼。
云枭渐渐长大,便已绝少见到他像少时那般窝在自己身边,想撒娇,却倔强著抿嘴的表情。
心中一软,便任由他抱著。
热池水静静的流淌,只有微微水声,和两人几乎重叠在一起的呼吸。
"云枭,京城之内连鬼蛛都出现了,只怕还有异数将至。为师打算往蓬莱一趟,明日便走。"
手臂松了松,随即又更紧了些。
云枭压抑的声音缓缓升起:"那师傅要去多久?"
"大约一月之期。"
贾辛失踪,朝上众臣自然各有猜测,言畏罪潜逃者有,言被暗地处决者亦有,但唯一可肯定的,贾辛失踪,对其一派乃是毁灭性的打击。
自此一月内,静王爷入主吏部,翻查记录,详细查检十年来官吏任免、考课、调动等事务,历朝司吏者,握的是朝中百官命脉,但凡入官,考取功名者只在少数,更多是世职、恩荫、请封、捐封等等,均有吏部掌握,若求官位,怎可不疏通吏部?另百官开列、考授、拣选、升调等细项,也要经吏部审查,故此暗地控制吏部的贾辛可说是握住了百官命脉。
静王爷一查下来,百般贪污舞弊之事昭然天下,拖出成串的官员名单。
举朝俱惊,天子震怒,吏部尚书斩立决,吏部侍郎充军塞外,其余吏部官员各因其恶判刑收监。其余买官者,只照静王手中名单,一一罢免。
至此,贾辛一派彻底覆亡。
静王在朝中声望越高,如日中天。
在京城扰攘期间,唯有韩相爷闭门不出,百官纵说纷纭,道避嫌者有,道畏罪者也有,总之多有说法,此处也不一一细表。
单说云枭,天权不在,他便安分地待在韩相府不曾外出。
这日府上来了静王爷的仆人,送来请柬,邀他过府饮宴。
本想问所为何事,下仆却来去匆匆,说还得赶去给霍公子、姬公子送信,便告辞走了。
不过饮宴之事常有,只是鲜少在王府设宴,平日多在重鹤楼,不过既然赵舒来邀,也算少有。
师傅不在府上,他自然也不需跟谁人交代什麽,便直接往王府去了。
静王府前,早有仆从等候,一见云枭连忙迎入府中。
王府中自是亭台楼阁,气势不凡,静王乃是朝中重臣,皇上眼前的红人,住的地方不能小气。
可惜云枭却不喜此处。看似曲径通幽,但他觉得廊道太过婉转复杂,穿堂过室,极是麻烦。院中奇花异草,夏夜中牡丹芍药,争相盛放,花香扑鼻飘著,云枭更是不喜,相府虽也有植草种花,但那些品种都是小而不华,幽静的香气,若是不刻意去找,根本难以察觉,却又能教人心旷神怡。
其实他也是错怪静王,有文曲星君驾临,韩相府中种的花草早便不是凡间俗物。
连窗棱下看似普通的白尖绿草儿,也是天权从蓬莱移栽至此。仙草妙花,又岂是凡间花草可以媲美。
下仆引云枭入了偏院,却并未看到宴席,只见院落中央,静王爷赵舒坐在石桌旁,桌上只有一壶美酒,他正在自斟自饮,脸上略见落寞神色,却是云枭从未见过。
印象中,这个男子有著王族的骄傲,也有文人的谦逊,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运筹帷幄,却不曾露出过半丝倦怠。
忍不住有些担心,云枭走上前去,拍了拍他肩膀。
赵舒连忙抬头,敛去脸上异色,露出笑容来:"云枭,你来了!来得真早,宴席尚未备好,你便来了。"
"你派人来请,我既然应了,自不会迟到。"
云枭在他身边落座,赵舒有些错愕地看著他,旋即回过神来,这个青年从认识他那天起,便不曾跪拜过他的权位。
贵为王爷,连霍步、姬无双几人,平日纵有宽待,但即便酒酣之际,言辞亦未敢逾越。
但那双清澈的绿瞳,仿佛山野泉涧,从未被人涉足的清冽,总是直视无畏地看他。
他一直都想被这双眼睛注视,然而他也知道,云枭并不在乎他的权势,便是说,在他眼中,自己不过与霍步等人一般,是朋友。
他凝视的人,从来都是那个六年前血债满身,如今却不动声色、韬光养晦的男人──韩君仲。
赵舒捏了拳头,隐去情绪,笑道:"这月来事情太多,一直不及谢你当日出手襄助。若非有你在,只怕我是回不来了。贾辛作恶多端,最後却被妖怪附身,落个尸骨无存,可知天理循环,报应不爽。"
云枭并未应和,当日情况确实凶险,所幸得师傅相帮,才得脱身,只是这些内情,他却无意一一细说,天权虽法力高深莫测,但从不外露,赵舒等也只是知道云枭天赋异禀,对於韩君仲收他为徒,只当是收纳人才为作己用而已,并不知道传他法术的人,却正是这位当朝相辅。
转眼看了看赵舒肩膀,云枭问:"你的伤势如何?"
听出他语中关怀之意,赵舒自然心喜,连忙活动了一下肩膀:"伤得不深,也差不多痊愈了。"
"嗯。"
知云枭并不喝酒,赵舒命人泡茶。王府里的茶叶自然不是常物,乃见白毫芽头挺直如针,色白似银,出茶色淡浅杏黄,香气清芬,一股悠然清雅之气教人如沐轻风。
便连云枭也不禁赞道:"好茶!"取来茶盅,掀盖一品,更露出欣喜神色,抬头看向赵舒,问他:"这茶我在京城也不曾见过。"
赵舒暗自欣喜:"此茶名龙团胜雪,每年不过采得一、二斤,乃是贡品,寻常店铺自然不敢售卖。"他未言这佳品既是难得,又如何费劲周折取来,只想若能得云枭青睐,当也不费他辛劳。
夜风中淡幽茶香,并不是龙团胜雪的缘故,或许不曾有人察觉,赵舒却知道,每当凑近云枭时,便能闻到他身上飘散的茶香,很薄,很淡,比女子身上的胭脂香气更教人难忘。
"你若喜欢,府上藏著的龙团胜雪尽可送你。"
赵舒挥手,吩咐下仆将剩下的茶叶包好,送上来,不过是一个小小的纸包,云枭却珍而重之地接过,放入怀中。
"多谢了。"云枭抬起头,露出笑颜。
昙花一现般短暂的笑意,赵舒竟看得转不开眼去,连身後传来霍步雷动般的招呼声也无动於衷。
"云枭!你来得可早!"霍步目光可尖,一进来便看到云枭将纸包收在怀里,不禁奇了,"你把什麽宝物藏著掖著?不能给我看吗?"
"是茶叶。"
"茶叶有什麽可宝贝的?看你那模样我还以为是黄金珍珠!"
从他身後走上来的姬无双瞥了他一眼,不冷不热地哼了声:"俗。"然後凑进看了看杯盅残茶,"原来是龙团胜雪,一毫一金,王爷出手可真大方!"
赵舒这厢回神,尴尬一笑:"哪里,茶要与懂品的人才算有值,赠与云枭,也算其所应当。"
霍步乐了:"云枭懂品茶?不会吧?"
云枭倒是老实,摇头道:"我不会。师傅会。"
众人当即错愕,姬无双回过神,问他:"你这茶叶,该不会是拿回去孝敬韩相爷吧?"
"是。"
"乒乓!!"刺耳的杯裂声骤响,众人回头去看,却见赵舒失神地站在桌旁,手掌砸在桌上,压著一个破碎的酒杯,然而肉掌非铁,早被碎片扎伤,鲜血混著酒水淌落桌子,嘀哒坠地,触目惊心。
"王爷!!"霍步连忙过去抓住他的手腕举起,"来人!!快叫大夫来!!"
云枭也是愣住了,快步上前,皱眉看著那只血肉模糊的手掌:"怎麽这般不小心?"
伤口的痛一丝一毫地牵扯著心脏,赵舒低垂俊眉,并不看他。
那张总是希望近观的脸如此靠近,然而此时此刻,他却不想去看。青绿的瞳中或许有著关切,但怎也比不上看著那个男人时蕴藏的情意。
做的再多,也不及男人不需一言便换来云枭的记挂。
心中的痛楚越甚,那个早已失去权势,日渐老朽的男人,凭什麽像牢笼般困住云枭?!
突然握紧的拳头,吓坏了霍步等人,以及急急赶来的大夫,故此他们都未曾看见,权倾朝野的静王爷眼底那一丝无力,以及,愤恨。
韩。君。仲。
後语:出现了出现了,第三者插足!~
第十三章 蓬莱棋局千年续,竹林花开逐前因
且说蓬莱仙山,又名蓬邱,对东海之东北岸,周回五千里。外别有圆海绕山。圆海水正黑,而谓之冥海也。无风而洪波百丈,不可得往来,唯飞仙有能到其处。
未到,望之如在云中。
若近,仙山仿在水下。
临之,风云隐去,缥缈空中。
山中物兽尽白,黄金白银为宫阙。诸仙有不死之药,万年不老。
仙人万寿,山中悠游,下棋博栾,一局可千年。
天权踏云而来,徐徐落在仙山之中,触目花海如雪,皑皑素锦。
此处他已近两千年不曾来过,只是景致未便,他还是轻车熟路,踏过落霜晶莹的米珠荆花海,转过飞絮柳叶林,远远便见凌霄山边,天地间浑然而成的一块青云石突兀凌空,悬空在万丈悬崖上,险要之度,仿佛承受不了一只轻盈的鸟儿落下。
然而历经万年,此青云石依然如故。
青云石上坐了一位老仙翁,鹤发白须,怀里抱了一把过头高的弯曲拐杖,挂了个头大的葫芦,仙风道骨。可若是走近了,便会发觉他双目紧闭,还发出轻轻的呼噜声。
面前放了个檀木六博棋盘,棋盘内棋子若星,棋局已在剑拔弩张之处。
天权跃上青云石,在老仙翁对面坐落,看了看两千年不曾动过的棋局,还有旁边早已凉透的茶,随手一点,茶香重起,嫋嫋轻烟,缭绕云霄间。
"南极老人,茶要凉了。"
睡得正香的老仙翁抖了抖大脑袋,抬起头来,睡眼惺忪地应了声:"哦……"随手拿起茶盅喝了口,皱起眉头:"嗯?这茶好像味道不太对……"天权不禁心中暗笑,放了两千年重泡的茶,便是仙茶要太好也不怎麽可能吧?
老仙翁倒也没有计较,放下茶盅,不去看天权模样,专心致志地瞧著棋盘上的棋局。
天权笑问:"南极老人,下一步可想好了?"
棋盘上白子早在劣势,黑散围困白枭,胜负看来已定。
"急什麽哪?"仙翁不肯伏输地摆手,"我这不是正细细琢磨吗?"
天权耐性极好地笑了笑,不气不恼,只用指头敲了敲膝盖,垂目看了片刻,道:"其实仙翁胜券在握,何必吊本君胃口?"
老仙翁眼神一亮,半张半眯的眼睛登时瞪大了盯住棋盘,可惜盯了半晌,仍旧看不出自己的白子如何能突出重围,将逆势扭转,最後他鼻头哼了声,道:"不过是给你个反败为胜的机会罢了!"
"本君晓得。"
老仙翁故作大度,指了指棋盘:"你倒是说说,如何个走法?我再给你指点指点。"
天权却是摇头:"不好,不好,本君若说出来,岂不是在仙翁面前班门弄斧?不好,不好。"
他连连几个"不好"顿时把老仙翁给憋急了,其实这局早该推棋,便是碍了面子,死活不肯认输。如今听了还能反败为胜,更是志在必得,能在棋盘上赢这位仙界博栾高手文曲星君,往後在仙家面前可长颜面了!
"不就是一局棋嘛!你输了我们再推了重来便是,何必斤斤计较?"
"可话不是这麽说……"天权抱臂环胸,好整以暇地看著棋局,"虽然败局已定,但只要容我再想想,说不定可以扭转局势。"
老仙翁闻言更急了,他将这败局拖了也不知多少年,好不容易听到能赢,若是让天权再想个仔细说不定他又得输了,当即叫道:"不行、不行!文曲星君,你怎麽这麽不爽快呢?既然胜负已分,你说出来了又有何妨?!"
天权长眉一挑眉,考虑良久,等到老仙翁急得那光光的脑壳快冒烟了,才慢慢说道:"输赢总得有个彩头……"
"行!行!"老仙翁听他终於松了口,连忙点头答应,却也忘了计较这输家怎也讨彩头?
天权将视线移向仙翁怀里那根拐杖上斗大的葫芦,弯目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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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回诉人间,赵舒伤了手,只推说一时不察,宴席上也是把酒言欢,不曾露出异态。
霍步是有酒便欢,少不得被姬无双讽刺一番,这席酒宴,各人倒也算尽兴。宴毕,云枭与众人道别,又谢绝回府的轿子,徒步而归。
怀里揣著那包龙团胜雪,少不得暗自欣喜,只盼著师傅回来,送上一盏清茶,换得一个赞许的微笑。
正是走著,突然夜空中,一只蝶飘忽地飞来。
云枭伸出手去,蝶拍翅落下,停在他的指尖上,顷刻间,化成一片竹叶。
竹叶半见黄萎,似是枯竭之状。
"竹君?"
云枭心想不妥,连忙发足奔至城下。
此时城门早已关闭,寻常百姓若无守城将令不得出城。云枭眉头一皱,左右相顾无人,但见他念动法诀,一股旋风拔地而生,他御风之术已有些火候,身体如同飘絮随风腾空,越过城墙,也不落地直往杞山飞去。
一路上只觉得杞山方向妖气冲天,腰间秦阿也在鞘中战抖不休。
及至竹林,落地後看到的景象,实在叫云枭大吃一惊。
前时竹林茂密苍翠,如今却像被烈火焚烧过般,残竹半断,大片竹林毁於一旦。
他正寻思,忽然身後一阵冷风掠过,妖息骤现。
"小娃儿,你在找谁?"
浑厚的男人声音从身後突兀响起,云枭浑身一紧,急旋身暴退三步。只见身後站著一名黑袍男子,魁梧高大,一头黑发,眼瞳青绿深邃,正笑眯眯地看著云枭,然而云枭却觉得这笑容,教人毛骨悚然。
"别怕,别怕,叔叔不是坏人!"
他轻佻逗弄的语气,仿似拿著马尾巴草耍戏猫儿般,边说著边走过来,伸手来拉云枭。
"!!"
烈风暴起,云枭往後急退,风刀刮过地表,在男人面前地上裂出一道深缝。
男人收了手,意兴昂然地看了看被割出血口的手掌,不见半分痛楚的表情,反而凑到嘴边舔了舔,笑意更浓。
"几百年不曾有人让我流血了……小娃儿,倒是小看了你!"
云枭心叫不妙,正要念诀布壁,岂料那男人身形一闪消失无形,云枭本能回身,但後颈猛然一紧,已被铁钳般的手擒住。黏湿的血顺著他的脖子往下淌,云枭知道这是自那个男人手上伤口流出来的,滑溜溜地淌进他的衣领,叫他从骨子里发凉。
竹林内发出一声长啸,一片绿影如光骤降。
"放开他!!"竹君手中翠竹如鞭甩出。
男人并不撒手,左臂袍袖一挥,只见几道寒光横空闪过,竹节寸断,更在竹君胸膛及至腹部上拉出五道伤痕。
云枭趁机一拍腰间,秦阿出鞘,头不回,身不转,反手削去。
"哦?"男人轻诧,松开手避过剑锋。
云枭连忙扑过去扶住摇摇欲坠的竹君,低头看他伤势,乃见伤口颇深,奇异的是并未见血。
竹君苦笑摇头:"我是竹子,不会流血。"
那男人看著云枭手中秦阿,眼中精光四溢:"这般的好宝贝,小娃儿,你会不会使?要不要叔叔教你?"
云枭腾剑胸前,护住竹君。
男人左臂袍摆受风轻扬,隐见锋锐的尖爪,正是适才伤人利器。此人虽是笑容可掬,但眼中邪气不掩,明明伤了竹君,却不过似顺手砍断了根竹子般。
那男人见云枭执意顽抗,笑了:"可惜啊,可惜,多有趣的娃儿,本来还想与你玩一会……"刹那间绿瞳凶光闪现,"不过叔叔还有别的事情要做,就,不耽搁了。"
他话音一落,鬼魅的身影再次消失於云枭眼前,云枭知他厉害,不敢轻敌,即刻吹起狂风障壁,五丈之内刮起刀般的烈风,连地上残存的竹树也被彻底割断。
云枭知这杞山上的竹都是竹君的命,回头担忧地看了看竹君。
竹君会意,虚弱地笑著摇头,道:"别担心,只要根部仍在,半月就能长出竹笋……"
"呵呵,小娃儿,你现在还有闲功夫担心别人啊?"
低沈的笑声破风传来,云枭连忙抬头,见那男人全然不惧风刀,轻松穿过风壁,而那些风刀只一近身便教他身上散发出的妖气震碎无踪。
袍下闪烁锐光的爪刺目非常,他的爪,可以轻而易举地将云枭撕碎。
云枭虽知不敌,但并不退却,反而挺剑要刺,岂料身後竹君突然将他拉住,喝道:"黑豹王,不可伤他!!"
男人闻言微是一顿,也不著恼,笑问:"为何?"
竹君转过头来,深深地看了云枭一眼,重地叹息,而後道:"他……是云娘的孩子。"
男人诧异:"哦?"这才再度打量云枭,当看到那双如他一般幽绿如荧的眸子时,摸著下巴点了点头:"原来是我的孩儿。"
云枭听著他们的话,也是当场愣了,这个邪魅残酷的男人,难道便是他等候多年的父亲吗?
"想不到我居然有个儿子,呵呵……"
男人笑容更加灿烂,利爪缩回袖中,慢慢走上前去,伸手摸了摸云枭的脑袋,然後将他搂进怀里。
自小便在娘亲的怀中幻想过父亲的模样,当那只宽厚的手掌抚摸自己的头时,那份慈祥和爱宠,该是如何让他欢喜。然而此时此刻,眼前这个应该是父亲的男人,却不能让云枭感到丝毫的慈爱。
纵然他是笑著,纵然将他搂住,像凡人的父亲与孩子重逢时一般无异地对待他,但云枭却敏锐地看到,在男人冰冷的眼中,不带一丝温度,自己存在於绿瞳中的身影,不过是一具可供使用的东西。
"你叫什麽名字?"
宠溺的询问,让云枭有挣脱逃开的冲动。
然而他还是回答了:"云枭。"
"云枭……云枭……"男人细细琢磨著,突然仰天长笑,好不容易止了笑声,喘息著道:"哈、哈……云枭、云枭我儿!哈……"
旁边的竹君脸色难看得很,对於这父子重逢的一幕,侧脸不想去看。
然而男人并不打算就此放过他:"竹精,你等了云娘这麽些年,盼来的却是她和我的孩儿,可感到难过了?"
竹君咬牙,并不作答。
男人又回过头来,放开怀抱,笑问云枭:"我儿,你娘可有托付一物,嘱你交还与我?"
云枭不语,却也并未摇头。
"真是倔强的小娃儿!"
云枭身形修长,与男人近高,男人便搭了他的肩膀:"往後多与爹亲近,便知爹的好处了!"他看到同色眸中的拒绝,笑道,"别怕,别怕,虎毒不食儿,更况且你是我唯一的儿子,待事情一了,便带你回妖域去,妖王之位嘛……你爹我大约还要坐个几千年,要不给你弄个小领地当个小王什麽的也是不错!"
云枭突然格开他的手臂:"我不去。"
"为何?"
不理会那男人眉间的不悦,云枭过去扶住竹君,冷冷说道:"我已有师傅了,不想跟你走。"
"师傅?哈哈……"男人狂笑,眼中凶光大盛,"谁人敢当我儿的师傅?!狂妄至极!!待我将那斯碾成肉糜!!"男人变脸一般露出慈祥面孔,"云枭我儿,可想见识一下你爹的本事?"
云枭并无应和,然心里已做计较。此人邪恶冷酷,妖力高深且下手残忍,若是可能,他根本不想承认这样的男人是他的父亲。但有竹君证实,还有那双极似的绿瞳,教他不得不承认事实。
这男人横蛮专制,对天权似有敌意。他不知道师傅能不能对付,但他知道师傅待自己极是细致,若知此妖是他的父亲,未必肯与之动手,然而这个男人,却不是谦让之辈……
不行,不能让师傅遇上这个状似癫狂的妖怪。
念头一定,云枭冷道:"娘亲托付给我的东西,我会交给你。之後你我再无瓜葛。"
"再无瓜葛?哈哈……"男人好似在看一个不懂事的奶娃儿,"只要是我想要的,无有不从。我儿,还是乖乖随我走吧!"
男人再度伸手向云枭探来。
此刻竹君动了,他旋身挡开二人,并不回头,吩咐云枭:"快些去找你师傅,此处我来应付。"
只见竹林内飞出一只青蝶儿,巨大无比,竹君拉住云枭将他抛上蝶背,蝶儿拍翅升天,转眼间便已远去。
男人却不出手阻止,只看著竹君:"不想我带他走,为何又要唤他来?"
竹君涩然一笑,清雅容貌终於露出破绽般的苦涩:"云娘便是死了,仍让云枭在这里等你,想告诉你,她为你育有一子。"
"既得我儿,你又为何阻挠?"
竹君摇头:"云娘或许别无选择,但云枭可以。"
男人面上杀意骤现:"是因为他那个师傅?"
竹君并不回答,只看著已不见蝶影的长空。
"劝你不要招惹云枭的师傅……否则,自找苦吃。"
"哼!"男人终於没了耐性,长爪破体而入,扎入竹君体内。然而竹君脸上却无半分痛楚,只是淡然地看著他。
男人脸上笑得邪魅无比,他缓缓凑到竹君耳边,轻道:"竹精,我不妨告诉你,其实我早便忘了云娘的模样,若非她身上带著我想要的东西,连她的名字,我也不会记得。"
"你!!"淡漠寡素的脸终於动容地扭曲,换来男人张狂地大笑。
"你去见了云娘,替我告诉她,她的儿子,我会好生对待,哈!哈……"
竹君浑身青光大盛,竹林风啸凄厉,杞山笼罩在一阵青芒之中,顷刻间,乃见竹树枝头花穗绽放,漫天飞扬……
後语:出现了,大boss!~~~
第十四章 缘起缘灭莫奈何,花开花落又复生
巨大的蝶在夜空中飞舞,轻飘飘地落在相府後院,在云枭落地後化成一捧竹叶,飞散空中。
云枭愣忡地望著杞山方向,他本不该独自离去,留下竹君一人面对那恶妖。
但他如今思绪凌乱,不知该当何为。
这些年来,他不止一次地想象过与素未谋面的父亲相见的情景。虽然娘亲从来不曾形容过他,但从娘亲依恋的眼神,他的父亲,该是一个很好的人。
在他们重逢後,他会将六年来的种种与父亲细细说明,然後带他去见师傅。诺大相府,容得下一个云枭,自然也不在乎多一个人。师傅胸襟宽广,想也不会介意。
父亲会和师傅一起下棋,而自己站在旁边奉茶,若是父亲输了,他会悄悄地扯师傅的衣服,那样的话,师傅便会微笑著,不著痕迹地让几步棋……
然而这一切,随著那男人的出现,犹如镜花水月,破碎无影。
房间只在几步之遥,他却觉得身体没有半点力气,不想动,不愿动,静静地抱著膝盖,坐在那里,直至天色微亮。
"云枭?"
熟悉的温厚终於响起,他慢慢地抬头,看到了天权。
背光而立的男人,碎金般的晨阳落在他身上,如天神骤降。
云枭发觉著,自己对他的依赖,原已根深蒂故,只要听到他的声音,悬在半空的心便轻轻地,稳稳地落回地上。
"师傅……"
天权拂去他发稍上的露水,看到他冷得发青的嘴唇,不禁皱眉。
手一扬,院中微冷的晨风停了,一袭月白披风罩在云枭肩上,将他牢牢裹紧。
"天大的事,也不该拿自己的身体折腾,云枭,你是想师傅生气吗?"
云枭用力地摇头。
天权轻叹一声,弯身一把将他拦腰跑起,云枭只觉身体突然离地,吓了一跳,慌忙环住师傅的脖子。
看著师傅冷凝的脸色,云枭抿了抿嘴,小声说:"师傅,对不起……"
天权低下头,凝视他片刻,却突然笑了。
"云枭,可还记得初次在杞山遇你,为师便是这般抱著你,问你愿不愿当为师的徒弟。"天权边说著,边抱著云枭走入房中。
房内自比清冷的院子温暖百倍,冰了半宿的脸蛋被暖意熏得略是晕红。
手中的重量早不是记忆中的轻盈,男性的骨骼沈重,肌肉结实也是坠手,天权笑道:"眨眼数年,云枭已经长大了!"
但他的脚步仍稳,怀抱著青年的手臂依旧有力。
云枭被轻轻放到床上,幽绿眼睛认真地凝视著天权。
"师傅,你是不是……早知道我是妖怪了?"
天权正为他捂被,被他这麽一问,不禁有些错愕:"我自然是知道的!"
看他这般坦然,云枭突然有种泄气的感觉,旋即又转为气恼,师傅是仙家,与妖为敌,故此他一直以来都刻意隐瞒著,而且师傅从不曾提及,还以为天权不曾知晓他的真身。想不到……
可还是忍不住,问天权:"师傅不是……讨厌妖怪吗?"
天权摸了摸半缩在被里的脑袋,心中轻叹,这个徒弟儿倒是只长个儿不长心眼。
"傻徒儿,世间精怪,并非尽恶。若当真见妖除妖,师傅早几百年便累死了。"他笑了笑,忍不住扒开被褥,免得把里面的傻徒儿给闷坏了,"天权文曲星君,也就只有你这麽一个徒儿,疼还来不及,怎麽可能讨厌?"
看著云枭忍不住翘起来的嘴角,天权心知自己对这个徒儿总是纵容,可也,忍不住纵容。
"师傅,我爹来了。"
天权眉头一皱:"你见过他了?"
"嗯……竹君他……"
天权看了他片刻,终於还是说了:"竹君与你娘有段因缘,若是遇了你父亲,只怕难有善了。"
但云枭还是露出难过的神色,毕竟与竹君相识多年,或许心中有些责难他瞒而不言,可还是记挂著这个时常安静眺望远方的男子,如今方知,他一直等待的,是早已不在人世的娘亲。
"是孽是缘,只有局中人知,你无需为此费神。"天权若有所思地看著杞山,"此事,为师自会处理,你这几日在府中修养,不要四处走动。"揉掉他眉心的郁结,他温声嘱道,"看你累的,整夜不曾合眼了吧?快些睡吧,万事,有为师担待。"
待云枭睡下,天权转身站起走出房间。
轻轻关上房门,一道强风障壁自门闩处喷散而出,将整个後院包住。
天权转身踏空而起,往杞山飞去。
杞山之上,竹树开花,飞花如絮,虚幻仙境一般。
天权不禁轻叹,似与虚空中的朋友说话:"竹君,这又何苦?"
妖气在山中大盛,便见一个黑袍男人从林中走出来。
此人眼瞳青绿如幽,凶戾非常,一身戮气仿佛一头刚撕裂了猎物从山中出来的野兽。
天权站在原地,不动如山,那黑袍男人也是无视於他,擦身而过。
"请留步。"
天权淡淡请求,那男人果然停住脚步。
突然不问因由,钢爪破空刺向天权背脊,若站在那里的是个凡人,只怕当即便要被开膛破肚,惨死当场。然而无坚不摧的爪子,却仿佛被钢硬的盾牌阻挡在空中,男人略是惊讶。
爪前空无一无,但渐渐清楚看到原来是一股凝结在爪尖前的风旋,遏止了他的攻击。
"你不是凡人!?"他收了爪,冷冷看著这个莫名其妙出现的人。
天权缓缓转过身来,朝他拱手施礼,并不计较他不由分说便横施毒手,温和笑道:"阁下可是云枭之父?"
男人挑眉,上下打量天权,而後抱臂胸前,轻藐地道:"那麽说,你就是那个胆敢当我儿师傅的家夥?"
对方出言不逊,天权皱眉,仍耐了性子,道:"阁下既为人父,便该知道有些事情,强行为之,会伤了云枭。"
"嗤!"
男子不屑嗤鼻,"他是我的儿子,我要剖了吃了也是我的事,还轮不到你来指手画脚!"
天权眼中掠过一丝薄怒,却未发作。
"云枭既拜我为师,做师傅的,自然得妥帖保护徒弟,容不得半点伤害。"
"哈!哈……"男子仰天长笑,"当真有趣得紧,这世道莫非变了不成?!怎麽我这几日来遇的都是些傻瓜?!"但见袍袖褪下,露出来的手指上,钢锐的长爪从指缝间冒出来。男人微垂首,伸出舌头舔了舔削骨如泥的爪子,邪魅笑道,"云枭跟著我,自然有他的好处!你教他那些法术,没一个有用,弱风无力,连杀个人都做不到!"
"惭愧,法术本不是我的专精之门。"
"废话少说!!你说得再好是好听,也不过是觊觎他身上带著的东西。"
天权道:"那物还是留在云枭身边比较妥当。"
"哼!放屁!!那东西本来便是我的,只不过当日逃出锁妖塔时不甚遗落,被云娘拾了!既然云娘交付我儿,自然是要还我!!"
云枭的娘亲在此地盘桓多时,想必也是为此,然而天权却不肯退让。
"还请阁下放弃此举。"
男子瞪著他看了良久,忍不住又大笑起来:"好笑!好笑!你算个什麽东西?也敢来管我的闲事?!"
他笑声一落,突然身形骤然消失无形。
黑影在天权後侧闪出身形,钢爪裂空,破向头颅。
然而空气中依然似有一副铜墙铁壁,容不得他的利爪近身一寸半分。
天权不紧不慢地回身,看著黑袍男子微微一笑。
"黑豹妖,当年你在逆龙麾下不过是阵前小卒,今日逆龙困在锁妖塔中,妖域无主,你出来倒是称王了。"
黑豹妖王大吃一惊。如今妖域之内,妖城被无名法阵围困,妖帝失踪,群妖各踞势力,他从锁妖塔里出来便在妖域割据一方,与金狮妖鑫鬃并雄称王,但他的来历并无人知晓,然而眼前这个斯文儒雅的男人,皮相虽老,也不过半百,怎可能通晓他的过去?!
他想抽回钢爪,却发觉攥紧爪尖的旋风牢牢吸住,竟一时抽不出来。
"你到底是什麽人?!"
天权只笑不语,伸出一指,点在虚空之中。
顷刻间狂风如涛,扑面吹得黑豹妖王发鬓後展,黑袍飞腾。然而他却动弹不得,整个人像被数百象蹄碾过,全身骨骼寸断般剧痛难忍。此刻脑中突然响起竹君最後的一句话:'劝你不要招惹云枭的师傅……否则,自找苦吃。'
狂风中,传来不急不徐的声音:"风或无形无相,却未必不能制敌。黑豹妖,你的道行,与逆龙妖帝相比,还差得远。"
制住他钢爪的力量突然消失,黑豹妖王不及站稳,被狂风卷上半空,像砂砾般很快失去踪影。
风停下来的杞山上,竹树停止了沙沙声响,死寂地站在岭上。
天权遥眺远空,良久,摇摇头,仿佛在黯叹妖王的痴愚与执著。
漫山开遍白花的山岗,竹林最後的璀璨,他看了最後一眼,背身离去。
吹送的清风中,传来男人低沈的咏唱。
"竹六十易根……有根必生花……生花必结实……结实必枯死……实落又复生……"
後语:虽然很多大人都强烈反对竹君的死,不过事实上,竹精留在尘世实在太寂寞了,还是决定让他重生吧……
另外还有大人对妖域的情况有点分不是很清楚,我这里稍微解释一下。情况是妖域是只有一个妖帝,第一任是妖龙(就是逆天叛乱的那条),他被关进锁妖塔後就轮到第二任九头蛇,之後就是天璇,现任妖帝。至於妖王,不过是自立门户盘踞一方的山大王了,如果还记得天璇里面的鑫鬃的话,黑豹妖王就跟之前的狮妖鑫鬃差不多一个级别吧!
这样说是不是比较明白一点了?
第十五章 青鸾高鸣贪狼至,莫问定魂为谁求
待天权回府,云枭仍睡得十分安稳。
当他醒来时,枕边轻轻地放著一束白色的竹花,清淡的香气,带著作别的离愁。
他恍然回过神来,跳下床铺冲出屋子,屋外的院子里,天权慢慢地喝著龙团胜雪,看到云枭出来,微是一笑。
云枭见天权完好无损,气度悠闲,并不像是经历恶战,松了口气,这才发现自己连鞋子都忘记穿,赤脚站在冰凉的地上。
不知进好退好时,已被天权拉到桌边坐下,看著天权进屋取来鞋子,弯身捧起他的脚,挽来内袖提他细细擦去脚板沾著的泥尘,然後穿好白袜,再套上鞋子。
他做的一切那样理所当然,一举一动,并不卑微。
替他套好了鞋子,天权回屋净手,又拿出一件外袍给云枭披上。
"那个人……"
云枭犹豫著。
天权似乎早便明白他要问什麽,笑著拍拍他的肩膀:"放心,他是你父亲,为师不会为难他的,只是劝退。虽说暂时,但还有时间容你细想选择。"
云枭冲口而出:"我只愿跟随师傅!"他咬唇按下内心激动,说出一直以来的担忧,"师傅,不要赶我走……"
"傻徒儿!"天权有些无奈,这孩子脑筋真是死板板的,他什麽时候说过要赶他走了?真是爱胡思乱想。当即曲指轻敲他脑门,道:"为师怎可能舍得云枭走呢?"
轻轻搂过云枭,看著不过六年师徒缘分,但却已让他无法放开的徒弟,天权忍不住一声叹息:"为师也有私心……你父亲想讨你回去,可是为师拒绝了……"
云枭愣住了。
原来,原来师傅也不愿与他分开的!
天权的话徐徐入耳,云枭只觉如饮蜜汁。
"为师还有一事不想瞒你。"
"嗯,师傅你说吧……"
"为师知道你娘对你有所托付……但为师希望,你娘交与你的东西,你能妥善保存,留在身上。"
云枭静静听著,略有迟疑,但最後,还是乖顺地点头。
天权凝视他片刻,并没有再作计较,只是呵呵笑了,岔开话题:"为师此去蓬莱,拿到了个好东西送与云枭,来!"他松开环抱,左手一张,掌心现出一颗黑不溜秋的丸子,葡萄粒儿大小,看上去实在不起眼。
云枭打量此物,丸子散发出淡淡清香,教人闻了通体舒畅,不觉好奇。
天权将黑丸子捻起:"徒儿张嘴。"
云枭乖乖张开嘴巴,天权便将此物丢入他口中,看他咽下。云枭觉得一阵清凉的气息漫溢全身,却不像有什麽特别感觉。
"这是什麽?"
"输棋的彩头。"
云枭不解,还待再问师傅,却忽然听到一个严厉的声音自空砸来:"好个输棋的彩头。"
天权闻声神色一凛,站起身来,向虚空中抬声应道:"贪狼,多日不见,怎有闲暇来访?"笑容如常,然而笑意之中却带严谨,云枭禁不住好奇,让平日天崩地裂都能笑著坐壁观景的师傅凝神应付的,到底是何许人也?
只闻空中一声凤鸟高鸣,青羽翅展,降下来一只青鸾鸟。
鸾乃赤神灵之精,天上长生鸟,云枭虽闻师傅提起却未曾见过,不禁仔细打量,看此鸟有两人高,翅长两丈有余,羽翅苍青,鸿头、燕颔,嘴若钢钩,翅尾挂垂。心性一起,不禁起了骑乘之念。
天权怎会看不出徒儿的心思,低声吩咐:"这头青鸾你可碰不得,苍辂只认一主。"他话音落时,便见青鸾上走下来一人。此人一身苍青衣袍,仙风道骨,相貌虽是俊朗不凡,但眉宇间却隐有杀意,与他一身仙骨极是矛盾,然而这男人却让人觉得,他该是这般。
云枭才一对上此人视线,迫力虚空压来,却觉浑身毛骨悚然,比遇上黑豹王更甚,一种根本无法拒绝的恐惧笼罩全身,教他不敢再抬目看他。
这个男人,就像一把剑,审判正邪的剑。
一把不可能有鞘的剑。一把不可能受制於人的剑。
严明正直,不屈於势。
斩无数妖,除无数魔。
历亿万年,星位不移。
天权不著痕迹地将云枭挡在身後:"你吓唬我徒儿作甚?"
男子转目看他,眼中神色冷凝严酷。他一眼便能看出站在天权身後的青年真身,当下更为不悦。
以文曲星君之尊,岂可收了一只下界小妖为徒?
身上迫意更盛,天权只得苦笑,眼前这位,正是七玄位首──贪狼星君,星命带杀,遇邪必诛,天域之内唯他敢沾血上殿,帝君面前回禀灭妖之任。然而这位斩杀妖邪毫不留情,灭百妖目不需眨的贪狼星君,却异乎常人的执著天道,若有敢违者,莫说神人仙家,便是帝尊神後,也是直斥不饶。
收云枭为徒,本是打算再过几百年,带他修仙入道,介时便是帝君也无话可说,可偏偏未能如意,早早便被这位最是刚正不阿的贪狼星君给瞧见了。
天权敛去笑容,回视贪狼星君。
一字一句,铿锵投地。
"贪狼,他是我的徒弟。"
平素安稳祥和的男人,此时锋芒毕露,一身仙气湛蓝如海,魄力大盛,在主杀星君面前毫不让步。
贪狼星君凤目轻眯:"若是本君不允?"
天权却不再回答,然而目光坚定如昔,不见半分动摇。
他二人,一边似滔天狂澜,一边似覆地巨涛,剑拔弩张之势,只教方圆百里之内鸟雀不敢吱声,野兽不敢抬头。连著旁边青鸾亦敛翅蜷尾,莫敢啼鸣。
半晌,贪狼星君转目看了云枭一眼。
青绿妖瞳中,并不见半点奸邪,清澈纯稚。
那张严酷的面容未有半分缓和,但已收去压迫气势,闲闲坐落石凳上。
天权面色不变,但觉背上寒湿入衫。他重新坐下,掀起一只茶杯斟上清茶,推到男子面前。
对方淡淡看了一眼,接过喝了一口。
天权知道,至少云枭的事,贪狼星君已不再计较。
这才刚暗自松了口气,便问:"怎有空闲来此地找我?"
平板的声音说道:"途遇南极老人。"
"哦……"天权不禁暗责那小气的老头,不过一枚神仙丹药,至於把这个最难缠的贪狼星君给招来吗?!
贪狼星君似看透他的心思,冷哼一声:"你要定魂丹何用?"
人说蓬莱有长生不老药,秦王、汉武觅之不得,其实恁是托大了。天道神丹,也没有脱胎换骨的神效。命数之外,丹药难延。
天庭之大,仙众之多,亦唯有昆仑十二仙之首的南极老人,历三万三千三百三十三年,炼出仙丹三颗,可定人魂魄,此丹并不能助长修为,但若服下,命数之外,凭空多出三个时辰,不上天堂,不堕地狱。即便是阎王册上,也不留名。
不需天权作答,男人已在适才注意到云枭身上散发的淡淡丹药香气。
"自是有我的用处。"天权摊手道:"定魂丹早便入腹,可没得还去了。"
少见这个男人露出赖皮相,贪狼星君皱起笔直的眉:"没说要你还。"
"咦?"那老头岂会如此轻易罢休?
便听贪狼语气严酷:"天帝早有旨意,仙家禁为赌行,南极老人为昆仑十二仙之首,竟也犯戒,若非本君急於追赶妖孽,定要在天殿之上,帝君面前参他一本!"
天权嘴角一抽,隐忍笑意。
可怜那南极老人,一时恼火遮了天眼,忘了这位贪狼星君除了刚正耿直,在他面前抱怨棋局之上赌输掉个彩头,简直就是自掘坟墓……想到小老头抱著拐杖急急告辞,火烧火燎像有几百条恶龙在身後追赶的狼狈模样,天权实在是忍不住同情他。
又闻贪狼星君言道:"近日人间妖孽横行,有一头妖豹纠集妖党,欲侵人间,帝君下旨降服,我追到此处附近,那妖便突然不见影踪。"
天权心里暗咋,原来那黑豹妖惹到了贪狼星君,怪不得急於取回宝物。如今找不著影儿……也是难怪,被他狂风吹刮,至少得卷出几万里外……
云枭听了也不禁捏紧拳头,虽知父亲为恶,但毕竟有血肉之亲,不免担心。
天权稍是抬袖,握住他的拳头,边是慢慢掰开他的手指,边看著贪狼星君,问道:"一只豹妖,不成气候。"
却见贪狼星君神情肃杀:"锁妖塔上宝珠被天雷所破,裂成两半,如今不知所踪。"
"你是说碎珠落在豹妖手中?"
"此妖曾是逆龙座下一员,事败後被囚困在锁妖塔内。"话中一顿,看向天权,"宝珠虽碎,但威力尤余,若落在奸邪手中,後果不堪设想。"
众人稍稍沈默,各怀心思,而後天权问道:"既然失了他的踪影,你有何打算?"
贪狼星君略一沈吟:"事关重大,自不能轻易放过任何踪迹。"他站起身来,招来青鸾,回头看了他们一眼,冷道:"文曲,好自为之。"
看著青鸾远去,云枭回过神来,拉了拉天权的衣角:"师傅,他找的……是我爹对吗?"
天权也不隐瞒,略一点头。
云枭不再说话,然而天权却没有错过他眼中难於隐藏的担忧和难过,毕竟是他生身父亲,再有不是,骨肉血缘却总是切不断的。
天权微微皱起眉头,岁月如梭,早教他的眉心和额头轻易地叠起皱纹。
云枭不愿看他这般表情,连忙摇头道:"师傅不用担心,是非曲直,云枭还是能分得了。"
偏偏有的时候,懂事知理的孩子更让人心疼,天权伸手过去,将他搂入怀中。暖和的胸膛教云枭险些忍不住落下泪来。
"傻徒儿,没有什麽是非曲直,他是你父亲,你是他儿子,为子惦记父者,理所应当。无论你做何决定,为师都不会责你。"
後语:时间隔得有点长了……会不会有大人已经忘记了贪狼呢?其实我倒是挺惦记天枢的,忍不住又让他出场了~~一如既往的强势啊~不过还是那麽暗地里护短……可怜的南极仙翁,惹谁不好,偏惹那个最凶的贪狼…………~~
第十六章 诡言离间图宝珠,初见逆龙帝真颜
不知是那卷狂风把黑豹妖给吹得太远,还是畏忌贪狼星君的缘故,云枭的父亲并没有再出现。只是是否事情就此告一段落,却在云枭心中完全没有底,倒是见师傅依旧悠闲,似乎完全不把之前发生的种种当是一回事。
然而云枭却隐隐感到不安,那个男人,虽说乖戾狠毒,但却仍是娘亲口中,唯一的一个高大的存在。娘亲总是说,只要找到了父亲,他们就可以一家人快乐地生活在一起。
在漆黑的塔中,当窄小的细窗透入晨阳,他总是想象著总有一天,在没有任何遮掩的大草原上,阳光肆无忌惮地落在他们身上,娘亲会偎依在父亲宽厚的怀中,微笑著远远看著自己在草原上奔跑……
而现在,那个男人终於来了。
但娘亲,却已经不在了。
胸膛中盘旋著温暖的热度,他抬手摸了上去,在这里,藏著娘亲交付的宝物,娘亲临死前,一直一直地吩咐自己,无论如何必须将此物交给失散的父亲,若无此物,父亲必死无疑。故此他才会执拗地徘徊在杞山,直到遇到了师傅。
师傅他……
男人青衫飘逸的身影,牢牢镌刻在他心房,总是想著,将这景象据为己有,不让人,甚至天上的神仙,地下的妖魔看见。
师傅,是他的!
可是师傅却告诉他要违背娘亲的托付……
一边是娘亲的托付,一边是师傅的叮嘱,他不知道,自己当遵从哪一边?
不知不觉间,他竟然走回了杞山山脚。
漫山遍野都是枯萎的竹子。那位轻灵的竹精,已如风消散。
必须这样吗?为了这种东西?
他低下头,手指几乎抓入胸膛的皮肉中。
突然天空一阵暴雷大作,兽哮传来,一团黑影如流星般自天飞坠,落在竹林之中,惊天动地的震动随即荡来,激起的狂风几乎吹倒云枭。
云枭连忙冲进竹林内,却见已经枯萎的竹林中央被砸开了一个大坑,一团像烧焦了的东西蜷缩在中央,毛发发出焦臭的味道,几乎没有一块好肉。
那东西企图挣扎著站起来,可惜双腿一软,"啪嗒"跌回原地。
可这已经足够云枭看清楚了,那是一头黑豹!!
熟悉的妖气让他忍不出惊呼:"爹!!"
黑豹幽绿的眸子无力地转过来,看了他一眼,喉咙发出咕噜声,仿佛示意他走近些。
云枭见他如此狼狈,也不记他之前凶戾模样,连忙跳落坑去,将黑豹硕大的头部抱了起来。走近看了更是凄惨,黑豹肚皮有一道深深的阔口,险些被开膛破肚,惨不忍睹,鲜血染了一身,可见之前必是遇到强敌,险些丢了性命。
云枭当即想起了那个骑乘青鸾的男人,莫非父亲遇上了他?!
黑豹终於说出人言:"我儿……你怎麽在这里?……快些走……若贪狼星君追来了……快些走……"
"不行!我带你一起走!!"
云枭作势要背他,却被黑豹拒绝,它无力地问:"你要带我去哪里?"
看著它一身伤重,若不及时施救,必死无疑,他心中一紧,道:"我带你去见师傅!师傅一定可以救你!"
"呵……咳咳!……"
黑豹边笑边咳,吐出血来,云枭见了更是担心。
它冷道:"他们都是一路的,你这麽做,莫不是叫我送死麽?"
"不会的,师傅他……"
"你又怎知?哼……我儿,你该不是真的以为,他将你留在身边,是真心收你为徒吧?"黑豹眼中全是轻蔑,"他是九天上的星宿,怎可能看上你这麽一个小妖精?他身边多的是仙童,随便抓一个当徒弟,也比收个妖精做徒弟来得容易!"
"不是!师傅确实待我极好!"
"是吗?他若待你不好,你便逃了去,他可没著落了。"
"你什麽意思?!"
黑豹笑得古怪:"早有传闻,七星下凡为寻珠塑塔,哪有一颗宝珠,比得上原来的那颗,便是成了碎片,难道就不能施法重合吗?"见云枭神色恍然,他毫不留情地掷下狠话,"他收你为徒,不过是想得到你体内的宝珠罢了!"
"不是!!"云枭厉声大喝,竟将黑豹一把推开。
黑豹呻吟一声,嘲弄地笑道:"宝珠一旦入体,已与你元丹融合,除非出於自愿,将宝珠逼出体外,否则必毁无疑。你师傅怀著什麽心思,将你留在身边,再明显不过了。"
云枭闻言恍然。
那个人,总是温柔的对待他,让他分不出心思去疑惑,只知道相信,然而父亲的话,却如同无数的钉子,直接扎入云枭的心里。每一句,云枭都希望是荒诞不经的疯言,然而却合情合理得让人惊惶。
他知道自己不该置疑,他该是相信的,相信师傅待他至诚。
他一直都在享受著那人独自给予的温柔。渐渐的,不知不觉地深陷,从最初的崇敬,蜕变成不能说出口的,禁忌的爱恋。但他清楚知道,师傅待他,不过是孺慕之情,在那个人的眼中,他是唯一的徒弟。
然而若是连这一点都是虚假的,那麽他在师傅心中,便什麽都不是了。
疑惑逐渐在心底蔓延,如同漆黑的墨水倒在雪白的宣纸上,越染越广。他害怕著,父亲所说的一切为真。
不可能。师傅绝对不可能是为了别的目的而待自己好。
他的身体在发抖,努力地想驳斥,却发现徒劳无功。
就听黑豹说道:"唉……说不定是我想错了……"
像阴郁的乌云间骤现的一线光芒,云枭几乎是整个人跳了起来。
"若没了那宝珠,便能知道你师傅待你如何……或许真是我猜错了……"
对!他怎麽就没想到?!
云枭心中一阵急躁,他需要证实,证实天权并非为了娘亲托付给他的东西而收他为徒!
他需要最直接地证明,之前得到的温暖,是真实的,绝非虚伪……
否则,心脏碎裂般的痛楚无法抑制。
催动体内元丹,强迫推出深藏在内的宝珠,撕裂的痛楚几乎让他昏厥过去,然而内心深处蔓延出来的惶恐,却让他的元神始终坚持著清醒。
云枭全身泛滥出刺目的光芒,整个身体似要被这光芒透亮,只见一个拳头大的珠体从他胸膛处渐渐冒出来,珠身流光,金体耀目,然而那并不是一颗完整的宝珠,分崩离析的珠子,却还是极之吸引。
黑豹的眼睛专注的盯著这般景象,并未有任何动作,直至那麽宝珠完全离开云枭的身体,滚落地上,云枭透光的身躯俨然失色,便像整个人灰白了般,失去支撑跌倒地上。黑豹目露邪光,不顾伤势扑上去一口将宝珠吞入腹中,豹身金光四射,重伤的部位眨眼间愈合如初,青绿的兽瞳变成金黄颜色。
"哈哈……我得到了镇塔宝珠的力量了!!"只听他一声巨哮,声传百里,镇得山摇地动,群兽俱惊!
它慢慢踱步过去,凑到倒在地上的青年身边:"我儿,如今为父已得神能!哈哈……这还得多谢你娘将碎珠盗出锁妖塔,更将此物融入你体内元丹,否则早被抢走了!哈哈……"它摇身一变,显出人形,蹲下身来拨弄了一下昏迷不醒的青年,有些惋惜:"可惜宝珠太过厉害,一旦离体,元丹必碎无疑。"
就在此刻,云枭手腕上那个透著蓝幽的手镯突然崩裂,一道激烈的狂风从内卷骤而出,包围青年全身。
"呵,我儿,你要的答案已经有了,唉呀呀,确实是为父猜错了!"
那风只盘旋在云枭身上,显然是为了保护他不受侵害,黑豹妖并无意再理会,站起身,催动体内元丹与宝珠融合,只感觉到力量澎湃汹涌,修为岂止飞跃千年?!
黑豹妖王禁不住高声狂笑:"得此宝物我便是天下无敌了!哈哈哈……莫说妖域称雄,便是那条逆龙也不是我的对手!!哈哈哈……"
狂肆的笑声震荡百里。
"你的话相当有趣。"
忽然森然的话音悠然传来,一瞬间,四周的空气仿佛被热气蒸腾挥发干净,一点水气都不留,地上嫩草更像被熏烤过般干枯发黄垂倒在地,泥土地竟在片刻间旱至龟裂。眼前古怪的情景,在黑豹妖王眼中,如同催命灵符,得意表情瞬间扭曲,乃至惊恐。
他僵硬地抬头看去,只见空中盘旋一团黑气,隐约如蛟龙形状。
黑气慢慢下降,刹那间聚拢成形,却仍是让人看不真切。
妖气粗似沙粒,聚成人形。但面孔全是沈黑,不见五官,身体或是袍袖若动,便有散碎的黑砂随之散出,飞舞身侧的沙砾妖气就像在身上披了一件墨黑斗篷。
其实那里什麽都没有,不过是一团黑气,但已叫黑豹妖王惊惧不已,适才狂妄的气势顿时被压迫至无。
再过万年,他也不会忘记,这个曾经站在临渊之上,受万千妖众跪拜的男人。
"属、属下……拜见应帝……"
後话:由於很多大人对逆龙没什麽概念,故此特地稍微让他出一下场~~~
第十七章 黑砂妖帝嚣无常,星命今唯择异数
黑砂中传出低沈的笑声,空气薄弱的震动直接传到黑豹妖王心中,叫他只觉背脊嗖嗖发凉。
他赔笑著,小心翼翼地道:"恭喜应帝逃出锁妖塔!"接著又气愤填膺,跺脚握拳,"待属下领妖部众去将那个劳什子的破塔砸个稀烂,给帝君您报仇!!"
对方没有和应,明明没有眼睛的面孔,却觉得面对著异常强大的迫力,黑豹妖王按住内心慌乱,暗自催动内息,只觉得身上妖气受宝珠驱使更加高涨,这才定了定心,抬头瞧了瞧那团黑气人形。
再过千年,仍是牢牢镌刻在脑海深处,妖龙应帝在临渊之上,抬手翻云覆雨,逆天狂妄的风姿,自天顶不断打落的天劫狂雷电闪,让他们这些根本不敢妄想逆天的下级妖众,清楚地看到妖帝嘴角一抹邪魅的笑意,以及那双金黄瞳孔中,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狠绝。
"别怕。"
那黑砂人形仿佛看透了他的心思,"我的本体,如今还在锁妖塔中。"
"那、那您这是……"
"没了宝珠,小妖们都跑光了,塔内静寂得很,我有点无聊了。"黑砂的身体晃了晃,飞舞的沙粒像印证他的话般卷了个旋儿。"放个影子出来遛个弯罢了。"
黑豹妖王一听,顿时暗地松了口气,但还是不敢不恭,连忙道:"既然如此,属下不敢打扰帝君兴致,属下告退……"
"慢著。"
对方却没有让他走的打算,"你是不是忘了什麽?"黑砂的手臂抬起,指著地上躺著的云枭。
黑豹妖王道:"这是属下的儿子,已经死了。"
"是麽?"
砂粒扬动,人形似乎在笑,"你的眼神真差,他身上有定魂丹,至少还吊著三个时辰的命。"
果然包裹的风障下,青年皮肤上溢出一层淡金气息。
就听黑砂人形吩咐道:"快点拣走吧!"
黑豹妖王哪敢忤逆,连忙过去要抱云枭,但那看似平静的风障竟如坚壁般挡住他的手,风旋中有见星芒流彩,他不过是稍微触碰,立即被削破皮肉,若再靠近,只怕连手指都得断掉几根。
便是他施展妖力企图强行冲破,风虽无形,但能顺势卸力,任他力量再强,仍是把他那妖气吹卸无踪。
此法术不攻击,只设防,足见下得非常巧妙。
黑豹妖王一时也只能干瞪眼,无可奈何,但身旁应帝在看,他不敢怠慢,只好回身禀道:"属下无能,破不了这法障……"
戏谑的笑声低沈得震人魂魄,黑砂的影子饶有兴趣地走过去,打量了云枭身上的风壁法障:"不错,不错。舍得以星魂为媒,逆风为障,无怪你破不了。"话间,他袍子看似随意的一挥,一道黑砂疾出,激缠上风障上,只见风旋遇敌卷得更急,那黑砂却似一尾小灵龙,随风盘噬,就听骤然一声巨响,风破砂散,同归於尽。
眼前这个不过是个影子,但破这无比巧妙的法障,却不过如攀折根枯草般随意,看得黑豹妖王心惊胆寒。
他此刻更想溜之为上。
"多谢帝君成全,属下的儿子生死未卜,请帝君容属下带他前去求医。"说著便想去抱云枭。
岂料那黑砂人闲闲说道:"我什麽时候说了,你可以走?"
黑豹妖王满头是汗,他素知应帝喜怒无常,当年逆天妖军中,他高兴时可赏给最下级的妖兵蓬莱仙山的长生天露,若他心头不欢,随手把妖将扔下融血池者也是有过。
当即不敢进退:"敢问帝君,还有何吩咐?"
"得了这麽个连我一只手都禁锢不住的破玩意儿,便妄想挑衅。黑豹,这些年怎没让你长点能耐?……"亲厚的语气却异样地渗著刺骨森寒,"你不是拿到了镇塔宝珠麽?我给你一个选择……留下宝珠,或者留下儿子。"
黑豹妖王顿时愣住了,不确定地问:"帝君,您是要我在宝珠和云枭之间只选其一?"
黑砂人形并无应答,应是默许。
他朝应帝鞠了一躬,看都不看地上的青年一眼,毫不犹豫地飞身离去。
就在他飞离竹林,以为逃出生天之际,突然眼前黑砂狂舞,遮天蔽日,拦住他去路。只见空气中飞散凌乱的黑气再次收拢成形,站在他面前。
几番戏弄,黑豹妖王也来了脾气:"应帝到底要属下如何?!"
"不如何!"
对方的语气就像逗弄著猎物的猛兽,悠闲得让人齿冷,"我忽然改变主意了。"
"你!!──要杀便杀,更何况我就不信,如今斗不过你!!"
黑豹妖王勃然大怒,虽知对方厉害,但毕竟不过是逆龙的一个影子,自己刚得到镇塔宝珠相助,应可一较高下才对!当下驱动体内妖气,只见他身上妖气金光璀璨,迅速膨胀出来。
妖气急冲天际,云雾四散,怪风乱卷。
黑砂看来虽是轻飘散乱,却未受半点影响,就听他低叱一声:"愚蠢。"人形忽然散开,从中跃出一条黑砂狂龙,只闻龙啸震耳,未待那黑豹妖王施展妖法,黑龙张牙舞爪,龙身直穿其身,盘游半空的蛟龙嘴里,清晰看到已叼了一颗破碎金珠。黑豹妖王身躯瞬间化灰,眼神发直,一声不吭地摔落地上。
黑砂从龙再成人形,高大的男人手上稳稳托著那颗镇塔宝珠。
玩味地看了许久,五指一紧,伴随清脆如琉璃坠地的声音,宝珠已成金粉,流沙般从他的指缝间滑落,虚空飘散。
"一时重手,碎掉了。"
他慢慢转过脸来,对上不知何时站在身後的青衫男子。
展翅半空的青鸾鸟带著极大敌意地朝黑砂人形高哮鸣警,黑砂的人形终於凝出面孔与高大的真形,乃见此人面容,细长凤目,鼻挺唇薄,邪魅却又有天人姿容。妖邪的目光轻描淡写地拨过青鸾,那鸾鸟便像被毒蛇卷住般不敢动弹,缩到青衫男子後面。
他慢慢走过来,站到贪狼星君面前。贪狼星君身长八尺,在神人之中除了巨灵神君已几乎无人项背,然面前这个黑砂人形却是更高。
"本君不曾记得有允许你走出锁妖塔。"
脸孔上的笑容,不逊也轻佻:"可我也不记得,我要出塔,须得贪狼星君首肯。"
瞥了一眼地上显出原形的豹妖尸身,贪狼星君冷道:"你杀了他。"
"你不也有此打算麽?"
剑眉一挑,却也不反驳。
"毁珠。"只怕如今连点屑都不曾剩下。
"破烂无用之物,也就你们当宝贝。"
依旧狡诈的回答,隐含在背後的用心,无人能知。
贪狼星君显然对他无棱两可的态度已不耐烦,怒叱一声:"回去!!"一阵急速凌厉的迫气从他身上暴出,刚劲无匹,黑砂当场被拍碎,再难维持人形,沙粒转眼回复气体状态,散失空中,片刻尽消。
虚空中只剩下零散声音:"脾气真差啊……"
贪狼星君皱眉看著妖气消散一空的四野,似被旱魃肆虐过的地表渐渐变回原状,泥地肥沃,群草点头,他抬头看向东方,淡淡哼一声。
无动的空气骤然吹起风,他回头一看,已见天权身影。
云枭身上的风障虽破,但身体并没有受到什麽伤害,天权小心翼翼地将他抱起来,青年早已没有呼吸,惨白的脸颊没有一丝血色,虚软的尸体静静任他搂抱。虽然早便作预想,但此刻天权心中不禁窒息般痛楚。
果然不该让他选择的……如果他强硬一点,不是这般纵容著他的话,或许云枭便不会受到伤害。
青年的身形开始萎缩变形,一阵微弱的亮光骤闪後,只见天权怀中已是抱著一头云豹。云豹虽说是豹,体形只像只大猫。豹身金黄,柔软的皮毛上覆盖深色云状斑纹,黑斑覆盖头面,两条泪槽穿过面颊,圆形的耳朵有黑色圆点,犬齿锋利,长垂的尾巴顶端有数个不完整的黑环,非常漂亮。
可惜如今豹目紧合,鼻翼没有半点动静,漂亮的耳朵和尾巴无力地耷拉,连爪子都松弛了。
"你求来定魂丹,便是要如此用吗?"
天权只是点头不语,唇边掠过一丝苦笑。
"文曲!!"贪狼星君闪身拦在他身前。
便连宝珠碎掉也不见皱眉的贪狼星君,此刻却露出焦躁神色:"星寿虽长,并非无限!"
"我早有打算,贪狼,你不必劝了。"
贪狼星君见他意志坚定,未有半分动摇,心里知道劝是无用。亿万年的相处,他怎会不知,文曲星君虽表面看来温文,好似凡事都好商量的模样,但他决定的事,从来不受旁人左右,即便是他这个七玄星之首。
便也不再施说,任他去了。
天权抱著豹子慢慢朝京城方向走去,那宠溺著珍惜的眼神,仿佛乖顺地躺在他怀中的,不是兽,仍是那总是倔强著的青年。
终於还是躲不过,我的乖徒儿,你果然是为师星命中的异数啊……
後语:各位各位,请注意主角!注意主角啊~~~(某live无力嘶吼,怎麽两个配角才出一个场面就引出无数大人了……默汗)
第十八章 折损天寿修元丹,情意初表盼回音
云枭醒来,天却已全黑了。
外面传来打更的梆子声,一、二、三,三更了。
温厚而熟悉的气息笼罩著房间,他抬目,果然看到那个男人坐在床边的椅子上,手肘枕在桌上,撑著头颅正在假寐。
身体有些异样的刺痛,除此之外,喉咙还觉得相当干渴,但他不想打扰师傅。
灯火下,男人的脸有著浓重的阴影,显得极为疲惫。岁月留痕,眼侧,嘴角的纹路加深了许多。
云枭有种奇异的错觉,自己的成长,是因为吸附了这个男人所余不多的青春。
看著这样守候著自己的师傅,他鄙夷著自己,胸膛处已然失去的温热,是他质疑师傅的信任而造成的。虽说那东西回到父亲手中算是完成了娘亲的托付,但另一方面,他第一次违背了师傅的吩咐。
师傅,会很生气吧?……
灯火"啪!"地跳了一下,天权惊醒了。
便起身过来查看,不知为何,云枭慌忙闭上了眼睛,胸膛里的心扑腾得厉害。他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师傅,将那宝珠拿出来,会造成什麽後果他并不知晓,只记得昏过去的刹那,全身如遭针刺,却又如同掉进冰窟之中。
而现在身体并无异样,师傅守候在旁,便是说自己必定是被师傅救了。
只觉得那从来都是温暖的手如今略是冰凉,小心翼翼地拉过褪到腹部的薄被,替他盖严实。更深夜寒,他明明累得连外袍都顾不上披一件,却要惦记著自己是否睡得踏实。
漆黑的夜会让人变得脆弱,鼻子忽然变得有点酸楚。
"云枭?你醒了吗?"
师傅的声音轻轻的,居然有著不确定的担心,云枭无法再装下去,乖乖地睁开眼睛,浓重著鼻息回应:"嗯……"
天权看上去松了一口气,微笑中虽有疲惫,但更多是欣喜。
他回身去倒来热茶,将云枭扶起,温热的茶水送到唇边喝进喉咙,云枭这才觉察到自己喉咙渴到了几乎干裂的程度,急躁的吞咽险些呛出。天权轻拍著他的背脊,温声道:"别急,慢慢喝。"
云枭喝了近半壶水,才停下手来。见天权将水壶重新放到腾在仍有炭火的炉上,虽然这不过是个相当平常的动作,但天权做来,却有著隐隐约约的不协调。
云枭盯著忽明忽暗的炉火,猛然悟来!师傅可以法力以风闭热度,何须费那炉火烧水保温的功夫?!
感觉到天权身上没有了那种虽是内敛,却仍是可由内而外感觉出来的强大力量,古怪的仿佛只剩下一个相当普通的凡人站在面前!
"师傅,你的法力!?"
天权回过身来,坐到床边,道:"没事,只是暂时失去法力而已。"
云枭用力地摇头,他不是傻瓜,怎可能看不出师傅的衰竭之像,这根本不是暂时的,以师傅如此强大的仙力,居然像被掏空一般……
他猜测著,抖著声音问:"是因为……我的缘故吗?师傅?……"
知道瞒不过他,迟早也是要说的,天权心中轻叹了口气,尽量轻描淡写地说道:"云枭,其实你能不需修行,只十五年道行便能兽化人形,全因体内元丹与宝珠共融,借其能助你千年功力。如今宝珠离身,自然便打回原形,而且十五年的元丹太过脆弱,宝珠一失,便会随之崩裂。为师以定魂丹偷天三个时辰,便是为了以星元重合元丹。"他笑著拍拍云枭的小脑袋,"说起来,其实小云豹的原形也是不错,为师也颇为喜欢!"
然而这些话听在云枭耳中,却犹如晴天霹雳。
他呆愣著,无法相信自己听到的一切。
师傅为他,牺牲了自己的星元?!曾听师傅说起,神人与天同寿,但终有末时,而星元乃是星君寿元所在,总有耗尽之期。难怪师傅力量尽失,不仅如此,说不定连近乎无穷无尽的生命也损耗一空。
云枭突然像被火灸到般从床上跳了起来,一把抓住天权,不顾自己身上刺痛未伏,惊惶地叫道:"不行!我不能要你的寿元,拿回去!拿回去!!"
天权轻轻摇头:"这可不比其他,怎可说轻易拿取。"看著云枭神情激动,恨不得将自己的元丹整个挖出来还给他,他也知道这个徒弟儿倔强得可以,若不打消他那傻念头,只怕就要在什麽时候躲著他瞎折腾了。
"云枭,你且静下心来,听为师细说。"他拉过云枭的手,稍稍用劲握紧,"星君寿元岂止亿万年,虽说耗费甚多,但总有法子重新修炼,你先不必著急。"语气转重,"为师纵耗尽寿元也不会死,但是你却不同,元丹一碎,无可再续!你可明白其中厉害?!"
云枭难里听得进去:"都怪我!都怪我不该……是我不该……"
天权重重地叹了口气,健臂一揽,将倔强的青年顽固的脑袋箍在怀中,不容他挣扎:"傻孩子,不是说了为师不会死吗?"
"可是师傅法力尽失……如果不是我胡思乱想,就不会这样……"他小声地将如何见到黑豹,受他蛊惑而释出宝珠之事说出来,天权静静听著,并没有制止他,其实说出来也好,东西收在心里藏著掖著,便会在不知不觉间变得复杂。
天权听完,说道:"有道是怀璧其罪,其实你早些弃去宝珠,脱出异数,反而更好。"
云枭的情绪渐渐平复,本来重重抱住自己的头颅仿佛要箍入身体的手臂不知何时放松了,温和地搂著他的肩膀,让他可以侧枕在肩和胸膛上,可以这般像儿时那般偎依地靠在师傅的怀里,一切仿佛不曾改变……
师傅还是喜欢拨弄他的手指,就像情人间亲昵暧昧的小习惯。
"师傅……"
"嗯?"天权的回答有些漫不经心,之前星元损耗过巨,总不会一点影响都没有,他觉得很容易疲累,或许也是这具身体早过不惑的缘故。
"我会一直陪著师傅。"
"好……"
"和师傅一起重修星元。"
"嗯……"
"师傅,我不想只当你的徒弟。"
"哦……"
天权没有意识到对方话中之意,云枭挺身,慢慢坐直,一双幽绿瞳子笔直地对上他的眼睛,没有半分掩饰地昭示深入骨髓的情意。那不该是一个徒弟看著师傅的眼神,那是一个男子满载情爱,期望拥有对方,身体,灵魂,一切一切。
"云枭?"天权难以相信怀里的青年居然用这般痴恋的眼神看著自己,亿万年的时光,他早看透世情人事,却一直未曾看透自己徒弟的心思。
如今方是察觉,总是看著他背影的少年,早已长大成人,时间的洗练,身份的禁忌,没有让恋慕的心意退却,反而随著他逐渐的成长而更加坚定,磐石般屹不动摇。
云枭死死盯住他,早已想象过无数次的表白,想不到便在今日说出口,却在内心剧烈的动摇中变味地扭曲:"你没有法术做不了我师傅,我不要当你徒弟了。反正我已经学得很多了!也都学够了!而且我也不喜欢学琴棋书画!"然而话已经开始语无伦次的混乱,看似强硬的青年,忽略了自己抓著天权衣服的手微微地抖颤,泄漏了他紧张慌乱的情绪。
或许一时忽略了他深藏的心思,但自己的徒弟,他又怎会不懂。
天权没有为他的话生气,只是淡淡地叹息著。
"云枭……"
不是责备的呼唤,云枭听了却更是慌张,慌乱间,他用力且有些粗暴地扯开天权的衣衫,天权在徒弟房中并未著有正装,加上天气酷热,身上不过是一件里衣,随意披了件月白外袍。撕扯之下,月色的外袍滑落床下,铺陈在冰凉的砖板。
扯开襟口的衣服下,露出了大片白玉般光洁的胸膛,肌理不见半点松弛的结实有力,宽横的肩膀仿能擎天,锁骨略见的性感在这个不惑之年的男人身上隐隐可见。
对於云枭过火的举动,天权终於皱起眉头,略责地斥道:"云枭,你做什麽?"
云枭身体抖了抖,并不停手。如同走上了万丈深渊上的独木桥上,他现在根本不可能转身回头了。
盯著因为说话而上下滑动的喉结,云枭像一头小豹子般扑了上去,一口噬住天权的咽喉要害,细细地用牙磨蹭著,没有咬伤,但却酸酸刺刺的疼痛著。
"云枭!!"
天权的大掌按在云枭肩上,稍是用力想将他推开,但云枭却死死抱住他的身体不肯放松。两人僵持著,直到凉凉的水液悄悄地淌落天权赤裸的胸膛上。
天权愣住了,他从没见过他那倔强的徒儿哭过,即便在失去娘亲独自一人在山中徘徊,被人欺凌吊在树上饱受折磨,仍不能从碧绿的眼中迫出一滴眼泪,如今,却为了一个根本不值得的理由,云枭……哭了。
胸膛的濡湿在迅速蔓延,没有咽哽的声音,静默的哭泣更教人心怜。
恍然悟觉,这份深厚的师徒情份,已在不知不觉间将云枭迫到了万丈悬崖边缘。
云枭,云枭……为师,该拿你怎麽办?……
後篇:终於……终於的终於……漫长的十八章……为了最後的这个色情H,我花了多少心血啊~~~~~~~~我要写一整章!!!~~~~下章才是……冷静。
第十九章 情欲初动何能禁,吐尽雨露至天明
有些失神的眼睛看著他,云枭此刻并不知道师傅在想什麽,只是本能的把握到这唯一可能的瞬间。
他小心翼翼的,尽量不著痕迹地脱下自己的衣服,解下裤头,将裤子褪到脚腕处蹬掉。青年光裸的身体,漂亮得细腻,薄薄一层细细的体毛覆盖在柔韧的躯体上,便像熟透的桃子,喷香诱人。不及扎起的长发垂落在肩背後,乌黑如墨,让那双精绿的眸子更显碧翠。
活色生香的一幕,只怕连圣人也难把持。
天权却仍在发愣,对云枭,他可以纵容著,可以爱护著,即便舍尽寿元也在所不惜,但他从来不曾想过,当他对自己的要求,不止於师长的呵护,而是人间的情爱时,他该如何回应。
一介星君,於天万年,却从不曾为任何人动心动情,纵然习惯了运筹帷幄的从容,此刻也对云枭的要求苦无头绪。
他抚心自问,自己从来没有这样的打算,对云枭,怜他的孤苦,担心他身负的异数,但也仅止於此,再无其他。
但云枭的心意,绝非作伪,而他,也断不能一笑至之,或是虚言以待,这样,更非云枭想要。
天权越想越困惑,身为师尊的身份,是该拒绝的,但云枭的眼神脆弱得仿佛一敲便要碎成粉末,他舍不得,舍不得。答应吗?仙妖相恋,便是逆天。心中嗤鼻冷哼,好吧,他文曲星君何曾在乎过这些?若愿,逆天何妨。
那边的青年皱起眉,自己赤裸的身体已牢牢刻印在天权眼眸中,可偏偏对方好像心不在焉,心中不禁一下子忘却了慌张,反而有些气恼。
"师傅!!"
"啊?!"天权当即回过神来,注意到眼前徒弟儿不知什麽时候把衣服脱了个干净,像剥了壳的光滑鸡蛋般坐在自己膝上,险些背过气去。"你、你……"抖了半天,好不容易抖出句话来,"你也不怕著凉!!"伸手想去扯被单抱住让他心脏狂蹦的身体,明明与这娃儿自小共浴,全身哪处没看个清楚?怎麽现在才觉察到……云枭,瞪大著水气未褪的眼睛莹润得像瀛洲雪湖中沈了百万年的碧玉,光泽的皮肤仿佛方丈山下松枝上挂著的琉璃琥珀,小小乳尖似天峰雨後的樱蓓……
该死的,他这副果然是凡人的躯体,越是年迈越是不中用,情绪太容易激动,现在的年纪也承受不了心脏狂跳而让脑袋有些昏乱。更何况这副身体多年前曾经日日淫乱,如今情潮汹涌澎湃,他的星元又耗费过度,情潮汹涌澎湃,蛰伏体内男人无可言表的欲望在叫嚣。
而他那天真的小徒弟,居然还不知死活地脱光光,张开了细长的双腿,露出中间似蓬莱白芦笋嫩口的芽苗,微微上翘的芽顶,粘著朝霜般半透明的一滴水露,诱著人,去采摘,去品吮。
"云枭……"天权有些头疼地拍了拍脑门,想那些有的没的实在太远,眼前诱惑著自己的徒弟才最不好解决。"你到底想怎麽样……"
师傅语气有著无力的妥协,云枭怎会不察,又怎会放过机会,他毫不退缩地向前挪,伸手环住天权宽阔的肩膀,凝视著师傅的眼睛,执著而真挚:"我想要,师傅抱我。"他咬了咬嘴唇,用力藏住心底的不安,"云枭只求一次……"
天权久久不语,云枭的心在下沈,但仍是执扭地不曾退却。明知道若是师傅不允,他便什麽都得不到。
"傻瓜。"
温暖的唇吐出一句怜惜的低语,随即点在另一张紧抿著轻轻颤抖的唇上。不管云枭吃惊得愣住,柔软的舌头引导著他开启了唇,灵巧地探入,勾住了里面安静的同伴,将它温柔地挑动,共舞。然後故意地稍稍後缩,引来对方的追逐,又意犹未尽地点引,欲擒故纵地渐渐引过来。
云枭本能地回应,但初识情爱的他又岂是天权的对手,只在挑逗间不自觉地跟随著,探入别人嘴里的舌头根本收不回来,被牢牢吸吮,无法吞咽的唾液从嘴角不断淌落腮瓣,然而他已无暇擦拭。
炉火扑的闪了一下,天权终於放开了云枭。
云枭只觉腰部一软,几乎整个人趴在天权身上,天权早有预料般伸手扶住他,抬手抹过被吻的红肿湿润的嘴唇,轻拭去他挂在腮边的银丝。
"师傅……我……"云枭低低地喘息著,有些换不过气来。
天权微笑著,抱起他让他侧坐在腿上,左臂绕过云枭的背,轻轻托住。温柔的声音,仿佛妖魔的低语:"来,把脚打开,乖……"
云枭仍沈醉在适才激烈的吻中,思绪混乱,平日根本不会做这般羞耻的行为,如今却也是不明就里地乖乖顺著意思,坐在男人的身上打开了双腿。
"还不够哦!来,再分开一点。"
大手摸过细嫩的大腿内侧,然後往外稍稍推去,引来云枭一阵轻颤,随即毫无反抗被尽量地分开,天权支撑著他的後背,让他的身体可以稍稍後仰,火光下,大张的双腿没有遮掩地裸露出玉芽般的阳具,甚至下面小小的密合著的穴口,也清晰展现眼前。
天权满意的称赞:"乖徒儿……"说著,大手凑近云枭的阳具,看似盈握,却隔开了半寸之遥,并未碰到,然而掌心的热气却烘熏著敏感的器具,本来已经激动不已的玉柱不需抚慰已挺立更直,柱顶溢出更多腺液,像颗晶莹的珍珠坠在铃口。
"师傅……"渴望更多的青年忍不住轻声乞饶。
大手却只是覆上柱下的囊球,轻轻揉捏,似在把玩掌珠般不紧不慢,只是偶尔坏心地重了手,掐揉囊球里包裹著的种珠。
欲有欲无的刺激让云枭更加不能自已,手忍不住伸下去,企图抚慰自己尚未舒缓的欲望,却听天权像咬在耳边的吩咐:"不许。"
"可是……呜……"云枭抗议地抬头,尚未说完便感觉到下身被收纳在温厚的掌中,登时只能发出一声低呜。平日只捏著棋子的手,如今握住了他的私密处,轻巧也仔细地顺势律动,偶尔指尖捻捏铃口,模糊了珍珠,小巧的菇头被腺液濡湿了,变得更晶亮,渐渐溢出更多,把天权的手弄湿,却也让他律动得更顺滑。
"舒服吗?"
然而他的问话无法得到回答,云枭已不能发出完整的声音,只能无意义地呻吟,腰也软得略是弓起,天权扶著他的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腰:"挺起来哦,别像个小虾米。"
"嗯……"云枭听话地用力一挺,上身却有些过火的反弓起来,天权见状微是一笑,稍一低头,便将最靠近自己的小乳尖吮住。
"啊!不要……师傅……啊……"初试情潮的云枭哪里受得了这般上下夹攻,失控地叫出声来。换来乳尖微微刺痛的轻咬,灵巧的舌头品尝著如同樱蓓般美味的果实,待这边胀得像熟透的樱桃,便往另一边顾去。云枭本能地想挣脱,但箍在腰上的手有力地禁锢了他的动作,天权稍抬头,那双总是沈静温良的眼睛,此刻闪烁出从来没有一个人,甚至连众天神仙也不曾见过的坏心笑意:"乖,不要乱动,来,把手放在我肩膀上。对,乖徒儿……脚这样跨过来,好……"
云枭应言而行,整个人转过来正面对上天权,双腿大张,阳具直挺在正中,胸口上被咬得红肿尖凸的乳头更是像直接送到天权面前。只是他的手扶住了天权肩膀有了支撑,反而让天权空出手,两边的小樱蓓都不给放过。而另一只手,仍不遗余力地刺激著高耸的玉柱。
在云枭快要崩溃的边缘,天权却放过了他,转而在衣服里摸索出一个水晶瓶,看似透明无色的液体却飘散著金粉,那正是瑞日草汁。
天权将瓶子打开,忽是一笑:"司命要知道我把他的宝贝如此用法,定要气疯了。不过也将就了。"说罢,完全不觉可惜地将瓶中液体倒在云枭下身,滑腻的液体并不冰凉,反而有些温热,天权就著液体滑落的位置,慢慢用二指将瑞日草汁涂抹在玉柱下方的穴口处,便揉便是拓开穴口,初次接纳异物的密穴抗拒地紧闭著,他却并不著急,耐心地开发,从指尖,慢慢到指腹,循序渐进地入侵,直至整根手指完全没入,云枭竟也不曾察觉。
手指开始往後拖出,到几乎要完全离开时,却又重新送入,来回往复,直到甬道适应了一根手指,再探入第二根,到最後,几乎花去两刻锺,才让甬道含下三根手指。天权满意地抽回手,被撑开的穴口无法马上密合,只有不断地收缩,像小嘴般一张一合。
天权解开裤子,其实藏在云枭身下的男形早已硬比钢铁,这一释放,当即擎天怒起,紫红的男形上狰狞的青筋盘踞,经年不曾尝欲的野兽此刻算是出栅。
更多的瑞日草汁倒在男形上,整瓶都倒空了。天权将巨大的菇头对准密穴入口,慢慢地埋进去。他做得很慢很慢,每进一寸,都让云枭的身体适应了,才继续推进,他甚至会仔细观察云枭的表情,如果有难受或者不适的表情,便停著不动,直到他适应。
当他巨大的男形彻底没入甬道,云枭只是略有不适地呻吟了一声,并未觉得痛楚,所以天权告诉他:"要动了哦!"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将面临如何的情潮高浪……
外面的天渐渐微微发亮,卧室里的床铺从三更起便未停过被碾压的声响。
微光中,只见略微有些衣衫凌乱的男人身上,赤裸的青年张开著双腿,双手扶在男人肩膀上,拼命仰著头,一身汗水。巨大的阳具似火热棍棒不断地剧烈地撞击著青年脆弱的甬道,强猛不竭的力量将他整个人顶起,落下来时又更深地插入,青年的声音早是喊得沙哑了,每一个波动带起悲鸣般轻轻呜咽。
男人的衣服上,青年的腹部到处粘有粘稠的浊液,糊得到处都是,也不知到底释放了多少次,可玉柱还是盈盈挺立,又是几下剧烈且短促的撞击,火热的源头狠狠顶在甬道最敏感的那一点上,青年失声仰头,身体向後弓挺,绷紧的阳具自发地抽搐几下,精关失守,费力地挤喷,亦不过勉强冒出一两滴残余淡色腺液,再也喷不出任何东西来。
青年那双碧翠的目中早便失神无焦,泪水也已失控流了满脸,微启的嘴角银线唾液淌落,乃至滴在樱红的乳尖上,随著男人不断起伏的动作,青年像被海上巨澜顶在浪尖上的小船,无力地随动而动。然而身下的男人,完全没有衰竭的迹象,他甚至一次都未曾释放。
"师傅……不要了……呜……"
青年求饶地呜咽,几乎要昏厥般抱住男人的脖子,终於换来男人的动作稍停。
男人的问话,像掺入罂粟的美酒:"真的不要了?原来云枭不喜欢为师这般抱著你啊……"
"不、不是的……"
"那便是喜欢了?"
青年不敢作声,让人几乎昏过去的激情只怕已刻进了骨内,忘却不得。埋在男人颈项上的脑袋看不见表情,良久,才听到微弱得几乎听不见的回应:"……喜……欢……"
然後,暴风骤雨般重临的律动,将青年的神智完全湮没……
後语:没有浪费各位大人准备擦鼻血的纸巾吧?哈哈哈哈……我很早很早开始写的时候,就一直一直想象著这麽一幕,中年叔叔穿著衣服抱著完全光裸的青年~~~玩弄玩弄再玩弄~~~~不管是不是打破了哪几位大人的期望,总之……我是爽了一把~~~!不知各位大人满意否?
第二十章 黄帛圣旨斩相国,恩断义裂如风逝
天色渐亮,天权从容地步出庭院,他抬头看了看红霞一片的天空,血色朝霞极为不详,然后见他伸手敲了敲背脊,叹道:"唉,人老了,不中用了……"
相府内相当寂静,静得奇怪,仿佛所有人都消失了般。
天权离开后院,来到府门前,没有仆役开门,唯有自己将府门打开。
他背手而立,看着在血霞的天空下,大批打着静王旗号,朝相府汹涌而来的铁骑士兵。
兵戎加身的静王爷赵舒,一脸杀气,领军在前,于府前停马,飞身落地。只见他手上捧有一卷金黄颜色的绢帛,见了天权,只是冷冷一笑。他身后的士兵立即将相符外围围了个水泄不通,一时间把外面营生的百姓吓得四下走避,关门闭户,生怕惹祸上身。
乃见赵舒一身亮银盔甲煞气腾腾,腰挎宝剑更见威武,气势迫人早不是当日在京城街道初见的那个被人围杀的少年,如今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静王爷。
就听他大喝一声:"韩君仲,下跪接旨!!"
天权笑应:"静王爷,本相早得皇上封赏,上殿不参,下殿不跪。"
"哼。本王倒要看你能嚣张到几时!!"赵舒展开圣旨,大声宣读,黄帛上的旨意,无非是将韩君仲六年前的罪孽一一罗列,加上通敌叛国等莫须有的罪名,简言之,就是十恶不赦。末了就该抄家灭族,宰了以谢天下。
圣旨宣毕,赵舒冷笑:"韩君仲,本王劝你还是不要负隅顽抗,乖乖伏首待诛!"
犹豫半刻,他低下声音,对天权说道:"若你还有半点良知,便放了云枭,莫要将他牵连在内!!"
天权并无应和,云淡风轻地站在那儿,像面前那些凶神恶煞的兵士不过稻杆麦穗。
那一卷圣旨的内容,仿佛是他早已预料到,并无太大意外,拖到如今才颁,怕是这位权倾一时的静王爷的忍耐已到极限。
"王爷,云枭昨晚一夜未睡,房中狼藉也未及收拾。此事其实也是简单,就不要去扰他醒来了。"
昨夜的疯狂昭然若揭,赵舒瞪大了眼睛,好不容易消化掉这话的意思,看了一眼离此地甚远的卧室,然后像被踩到尾巴的野兽恶狠狠地瞪住天权。
"那又如何,只要你一死,他便只有留在我身边!"话音笃定,仿佛云枭如今已躺在他王府之中。
天权挑眉一笑:"只怕难如王爷所愿吧?"
赵舒心中极为恨他,哪肯与他多费唇舌,他来时还作了打算,若云枭出手相阻不得已亦只有将他暂时擒下关押,如今既然云枭不在身旁,当少了许多麻烦,他一抬手,几名士兵一拥上前将天权押住。
"罪臣韩君仲欺君犯上,按律当斩!今日午时,于菜市行刑!!"
升上中天的日光射透窗帘,云枭终于从疲惫的睡眠中挣扎着醒来。
身上盖着薄暖的被褥,遮住了被下赤裸着满是爱痕的身躯,只是稍微动一下,腰便疼得似要折断了般,而说不出口的隐秘部位,更是刺刺辣辣的疼。瞬间回忆起昨夜种种,云枭本来有些苍白的脸色突然充血变红,环视四周,没看到师傅高大的身影,不禁略略有些失望。
感觉身上虽是酸疼,但清爽舒服,想必师傅离去前替他清理过了,自己必定是做得昏了过去,完全不察。
他稍是定了定神,发觉门外有人,显然是刻意放轻了声音,却未能躲过云枭的耳朵。云枭有些奇怪,取过床边细心叠放的衣物穿上,落地时虽然已是小心,但纵欲一夜的身体还是险些支撑不住。
他伸手扶了扶墙壁,走到门边,推门而出。外面阳光刺目,他稍是眯眼,适应之后,便见赵舒一身戎甲,坐在大院的石桌上,看着师傅平日使用的棋盘,偶尔捻子落棋,听到开门声,方抬起头来,看到云枭出来,嫣然一笑。
"你醒了。"
亮银盔甲在日光下说不出的耀眼,冰凉的闪光亦显得炽热无比,云枭心中不禁泛起一丝不祥。
"你怎么来了?"若说当今天下,谁人还敢对这位尊贵的静王爷如此无礼,只怕是唯有云枭一人了。
但赵舒显然并不计较,反而舒心一笑:"我今日来,是接你过府的。"
云枭看着他:"莫名其妙。"
他刚是睡醒,身上其实还是疲惫不堪,无意与赵舒多作言语纠缠,转身想到前厅去寻天权。但脚步不免有些踉跄,甚至异样的不稳。
赵舒看在眼里,神情虽仍是冷漠,但一双眼中已闪出怒火。
一直不去打扰里面睡着的人,本就是抱着一线希望,那个将死的男人所说的许是谎言,但如今见云枭这般模样,完全证实了男人的话。
韩君仲。你。该死。
赵舒抬头看了看天顶的太阳,午时将至。
冷冷一笑,在云枭快要离开院门前,说道:"不用找了。韩君仲已经死了。"
"!!"
云枭赫然止步,回过身来,皱眉看着他。这是玩笑吗?他不悦地瞪着赵舒。
赵舒扶桌而起,慢慢走过来,盔甲摩擦的声音在寂静的院落显得极为突兀。
"韩君仲欺君犯上,皇上已下旨处斩。"
"那又如何?"
云枭闻言只是不屑,凡间帝王,手持权力,妄断生死,却不知他旨意之中,那位恶贯满盈的男人并非他权辖之下的凡人。
想不到云枭竟然如此反应,倒使赵舒愣了一下,随即道:"你难道不关心他的生死吗?"见他不管不顾迈步就走,忍不住问道,"你要去哪里?!"
"找师傅。"
赵舒摇头:"午时已到,他如今已绑缚菜市,当街斩首示众,你去了,也断然见不着他了。"他困惑地看着云枭,"云枭,你一身本事非比常人,为何要屈居在韩君仲身下?……当他的……"
云枭皱眉:"我的一切,都是师傅给予的,没有他,便没有今天的云枭。"
"哼,我倒没瞧出来,那个像废物般被拖在马后拉到菜市的人有什么了不起!"
"你说什么?!"云枭勃然而起,回身一把揪住赵舒,"你竟敢辱他!!"
"怎么不敢?!"赵舒也是一身怒火,他待他赤诚,到头来,不过场空,当下也豁出去地吼起来,"我就是要他死!!"
云枭不敢致信地瞪着赵舒,那个宽厚斯文的男人,眼中全是戾气,面目狰狞,根本不是他认识多年的那个朋友,赤裸裸的憎恨在眼中焚烧。他平日虽待人冷漠,但赵舒等几个朋友,却是极为看重,如今却惊觉他其实并不了解赵舒,这个朋友,居然是想致师傅于死地!!
更让他难以相信的是,师傅居然没有反抗就任他们带走?!不、不对!!
云枭突然想起师傅如今法力尽失,与常人无异,又岂是赵舒对手?!登时脸色发青。
午时斩首?!
他恍然想起赵舒的说话,一把将赵舒推开,转身往院外跑去。
"拦住他!!"赵舒大喝一声,只见数百军卒立即围上来,拦住云枭去路。
相府诺大的院落中,看似单薄的青年,与眼前铜墙铁壁般的军卒对峙,未有半分怯意,嘴角冷笑。一种异样的震音自卧室中传出,似水波荡出,起伏不定,突然一道寒光削空而出,自屋中直射向云枭方向。云枭不需回头,抬起手,那柄脱鞘飞出的泰阿已在他掌握中,乃见青光流华,寒气逼人。
神剑现世,百兵伏首。军卒手中刀刃枪剑,无不嗡声大作,剧烈颤抖,均震得众人几乎握不住手中兵刃。
云枭虚空斜削,一剑裂地三尺,众兵卒更是大骇非常。
就听那青年轻叱:"不想死,让开。"
"谁人敢退半步,军法处置!!"
静王爷一声令下,纵有欲退者此刻亦不敢多退半步,只得握紧战抖的兵刃硬着头皮顶上去。
云枭凶意大盛,青绿瞳中戾气闪现,就在此时,忽听远处三通鼓响,赵舒愕然半刻,随即哈哈狂笑:"午时已到!!韩君仲首级已悬菜市之上!!哈哈……"
青年难以置信地看着远处菜市的方向,明明相隔甚远,根本不可能闻到任何味道,然而飘荡的血腥如同决裂的告别,让他大为惊恐。
"不。不会!!"他突然转身,飞身扑前,众将不及阻止,已见他一手揪住赵舒,手中秦阿架在他脖上,秦阿何其锋利,离皮尚有半寸已留下一道血口。
"放开王爷!!""快放开王爷!!"静王爷可容不得半点差池,众军士慌忙围上去,然而投鼠忌器,不敢刺激云枭。
但赵舒不仅不怕,反而笑得更是张狂:"哈哈……如今你便是杀了我,韩君仲也是活不过来了!!"他遏止笑声,眼中的戾气消隐,换上了脉脉情意,他不顾脖子上还架着要命的秦阿,伸手过去,摸过云枭的脸庞,还有那片丰润的唇,他嫉妒,那个男人可以获得云枭的心,不过没关系,那个叫韩君仲的男人已经死了,死人,没办法跟他争。
"云枭,跟我走吧,我会给你一切,只要你想要,我什么都可以给你……"
然而在绿眸中,只有伤人的冰冷,以及绝望的疯狂。
师傅死了吗?!……
那个怀抱,那个笑容,那个让人脸红心跳的夜晚,都将不存在了……
或许只是个梦吧?
对了,赵舒应该在静王府,笑眯眯地看着霍步、姬无双等人笑闹,而后给不喝酒的他斟上一杯茶,而眼前这个人,伤害师傅的男人,绝对不是赵舒。
"你是谁?"云枭歪着头,困惑地打量赵舒。
赵舒突然一阵莫名心惊:"我是赵舒。"
"不是,你不是赵舒。我不认识你。"绿瞳像渡上一层寒冰,没有半分人气,泰阿感应主人的杀意嗡鸣更锐,赵舒明明并未听到高响,但只觉耳内受到强压冲击,一瞬间仿佛闻破锣之音,之后如同窒息般百般俱寂。
他愕然地看着四周,附近的兵士的嘴巴不断开合,利刃间相互交磨,数百人挤在院落中,该是非常嘈杂,但他的耳朵,却完全听不见任何声音。
感觉到两道液体从双耳淌出,伸手摸来一看,竟是鲜血!
周遭的侍卫更是慌张,王爷被挟持甚至受伤流血,若再有什么差池,只怕个个都要人头落地,当下有些武功较高的侍卫悄悄从后围过来,企图以长枪偷袭云枭。
云枭抓着赵舒的手并不放开,口中念诀升风,但见本来被围得密不透风的地方,在云枭脚下骤起狂澜,旋风急卷,飞砂走石,打得众人睁不开眼,莫说攻击,便连东南西北也分不出来。
但旋风中央,风平浪静,赵舒愣愣看着云枭,风声再急,他也听不见了,只看着云枭深绿的瞳孔里的自己,没有任何意义。
始知,一开始,他便注定了今日的下场。
他轻轻地低笑,应该不可能听到自己的笑声,然而却清晰地感受到自嘲的可笑。风中的他们,就像两头受伤的小兽,不问缘由,互相撕咬,致死一方死掉,另一方,继续茫然得活下去……
赵舒缓缓闭上眼睛,把自己关闭在无声无光的黑暗中,安静地等候云枭最后的一剑。
云枭手腕一紧,眼见泰阿便要饮血。
突在此刻,祥云逆风下游,降在风暴中心。祥云上,清秀庄严的蓝衣神人意兴盎然地看着地上肆虐的旋风,只见他手掌一开,掌中出现一个黄金葫芦,葫芦口喷出一道黄金酒液,散在空中化成雨雾,卷入狂风中……
尾声
云阁在天,毗日而居,无昼无夜,星宿天顶。
香雾缭绕在侧,飞云香雪海下,千年不变般,坐著两名男子。只是面前棋局未开,蓝衫青年拨弄著手中金葫芦,指了指梨树後隐约可见的屋子:"你那徒弟儿我可完好无损地带回来了。"
另一个施然品茶的苍衣男子淡笑:"有劳司命星君亲自走一趟。"
"好说。"司命星君啧了一声,"你那徒弟儿还真是厉害,若不是我酒葫芦里有黄粱一梦,只怕还制不住他的法术。"他看了看天色,"我倒是佩服你,偷梁换柱,把真的韩君仲丢回去受刑,自己一边纳凉。"
男子看了看那金中带紫的仙葫芦,道:"他在你葫芦之中,也不见得是在行善积德。颠覆朝廷,鱼肉百姓,美梦一醒,被问罪处斩,其实也不冤枉。"
司命星君瞪著他,不觉背脊发凉,这家夥该不会是一开始便这样打算了吧?虽说那韩君仲本人确实恶贯满盈,若非有文曲星君这几年李代桃僵,以他那作恶多端,只怕早几年便有黑白无常来勾命了。不过……他打量著这个几千年的老棋友,文曲星君,传说中众仙的楷模,说不定……比妖魔还妖魔……
偷眼瞄了瞄屋里,里面躺著那个被他从凡间带回来的妖怪青年,看真身还满可爱的,做文曲星君的徒弟,再度忍不住打了个冷战……
"既然你早有此打算,为什麽不告诉你徒弟,他与朋友反目,几乎犯下杀孽,若非我及时赶到,我看你怎麽办?"
男子眼色略凝,随即如水化开涟漪,那抹足够让人溺死其中的温柔,让司命星君看傻了眼。
"若当真犯下杀孽,做师傅的自然有办法为他化解。"他捻起白玉瓷杯,玩转指间,"只是有些历练,还是需要亲自经历,才能记住教训。"
"……"
这个男人的表情,与其说是对徒弟的宠爱,倒不如说,是独占的霸道。
司命星君无言以对,这对话再继续下去,只怕要听到什麽逆天不恕的话了,便岔开话题,随手拍了拍文曲星君:"眼下无事,你我先来一局如何?"
岂料男子身影摇晃了一下,犹如幻影般有些模糊,可吓坏了司命,他自问没下多大手劲,怎这文曲星君这麽不经拍打?!
文曲稳住身形,方抬头苦笑:"我星元虚弱若无,可经不得司命星君一击之力。"
司命难以置信地打量文曲星君,这才发现他星魂衰弱,星芒黯淡,不禁愕然,转念一想,已明究竟。不禁皱眉道:"何至如此?"
文曲星君笑以摇头,并不解释。
司命无奈,又问:"那你以为打算如何?"
文曲看著他,倒是难得老实摊手:"如今我星魂衰弱,只得重回真身,再修星元。但受天君之命下凡寻珠也是耽搁不得,所以……我打算边寻宝珠,边修星元。"
有些怀疑地看著毫无破绽的正直面孔,司命星君暗自想道,该不是想带著徒弟儿留在凡间,趁机不回天庭吧?
可这话他问不出来,文曲星君站起身,朝他拱手一笑:"故此,有劳棋友再走一趟,替我把真身带过来。"
司命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腾云而去。
文曲星君微笑看著他消失云间,然後施然转身走去。
穿过梨花林,走过绒草地。
推开门,和风之中,清俊的青年躺在软缛上,平和安静,他走到床边坐下,手抚过青年额上细碎的头发。
"云枭徒儿,或许为师还弄不清楚对你该是如何……但星寿万年,徒儿,你可愿等?……"
手掌忽然一暖,文曲低头一看,已对上了那双幽绿如碧的眸子。
捏著自己的手,坚定,也固执。
"云枭愿等。"
文曲星君儒俊的脸上露出笑意,略是低头,吻上了青年嘴角上翘的唇。
全文完
篇後语:
又、又完成一部星君作了!!我真是泪啊泪…………中途停顿了一下真抱歉的说,至今已经写完的星君已经有天璇、天权、开阳三个了,想不到居然可以写到这麽多,嗯嗯,继续努力中~~~~~~~~虽然是清水偶尔一点点H,不过live写得相当过瘾说,得跟觉得站错边的大人说抱歉_可能会让有些大人失望,不过live绝对希望不是雷!!虽然可能不是心目中的CP,但一定希望看的人可以看得舒服,live一直一直为此而努力著!并为此坚持,所以有的时候会写得慢些,各位大人多多谅解^^
在这里仍是要回应一下很多大人要求的天枢篇,这一位是整个星君系列贯穿主线的人物,如果有大人注意到的其实在千目穷里面,千里眼和开阳好不容易弄到的轩辕珠还没派上用场,现正在天枢手中,这一篇里面已经毁掉的镇塔碎珠也是本来由天枢收集的,故此其实到最後,重塑锁妖塔的任务还是由天枢完成,如果把他写完了,其他星君就不用出场了……各位大人见谅^^
下一篇的话,我打算写……呵呵……不知道众位大人还记得否千目穷里面呼声相当高的双龙配对?
This entry was posted on 2012/07/16 at 下午3:59:00. You can follow any responses to this entry through the RSS 2.0. You can leave a respons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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